《重山别梦(重生)》 1、第 1 章 一夜落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吴州城内孩童玩雪的玩闹声阵阵,宜阳公主府内却是落针可闻。 青衣女使端着铜盆从内屋出来,看见走近的黄衣身影顿时松了口气,“秋眠姐姐!” 秋眠刚从城外回来,一进清晖院便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注意到青衣女使眼神中的紧张,悄然扫了一圈廊外肃立的几名女使,心下了然,这是公主昨夜又和驸马吵架了。 “殿下虽然看着面冷但待我们一向亲切,你们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与驸马之间的事更是从未波及旁人,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可是,昨夜不一般呐……”青衣女使见秋眠这般淡然,不由焦急地补了一句,“我们都没见过这般阵仗。” 见周围的婢子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秋眠心沉了下去。示意她们都下去,便兀自掀开了内屋门前的竹帘。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梳妆台上,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静坐在铜镜前,似是发愣。 秋眠进屋便挽起笑容,放轻脚步,从屏风后悄悄绕到薛蕴容身后。 “殿下!”她飞速拍了拍薛蕴容的左肩,凑近她的右边,“我路过颜记买来了你最爱吃的杏花酥。” 以往这一招都能奏效,殿下或多或少会露出笑容,但此刻薛蕴容依旧盯着铜镜,手中把着玉钗,秋眠不免有些慌乱。 “秋眠,我后悔了。” 此话一出,让秋眠心中一惊。 从晋朝开朝起,士族门阀颇深,朝中官员尽数出自大族,资源甚少的寒门子弟几乎没有出头之日。 然而今朝怀正五年,景元帝颁令寒门亦可参与科举,优者可入朝为官。 怀正十六年,景元帝将唯一的女儿宜阳公主下嫁给寒门出身的新科探花。 这探花郎清俊异常、温和有礼,从外貌上看可堪良配,更不必说才情出众、能力过人,据说殿试表现极佳,当即便被被皇帝亲授官职。 可即便皇帝有意消解门阀隔阂,此举却着实惊了不少人。 都言皇帝好谋算,愿将心爱的女儿下嫁。可秋眠作为公主身边的女使知晓,若非公主所愿,这桩婚事也势必成不了。 秋眠看向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明艳的脸庞,未施粉黛却唇未点而朱,眼角的泪痣平添了几分娇俏,明明应是个备受宠爱的女郎。 “可殿下说过,从未见过有如那日一般的盛景。” “但我终归与他道不同。” 道不同而渐行渐远,怀正十六年时的佳偶在两年多的争执中快成怨侣。 谁能想到他们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呢?明明曾经也…… 明媚的自己与温和有礼的他终究是不复存在、渐行渐远了。 薛蕴容错开眼,不忍再看镜中自己疲惫的眼睛,看向面露心疼却难掩其眼底青黑的秋眠:“你离府前夜我听你咳了几声,也不知你好了没有,我命后厨温了滋补的汤羹,你寻医官看看后别忘了去领一碗。” “也就只有殿下记挂着我,这样好的福气旁人都羡慕不来呢。” 秋眠笑着应声,随即又正色道:“殿下交代给我的事我都办妥了,只是陈氏不可用。先前听说此人文才了得、品行持重,虽出身寒门只是微末小官但能力出众、美名远扬。可是见了一面只觉言行浮夸、行事漏洞百出,为人与他的文章风格更是大相径庭,便仔细留意了一些时日。” “不是他本人所写?”薛蕴容捕捉到了异样。 秋眠笑了笑:“是他身边的长随。” 薛蕴容若有所思,指尖摸索着钗头的玉兰:“过几日回建康,需将此事告知父皇。一个末官便敢如此造势,这几年他们的野心有些藏不住了。” 对着铜镜将玉钗插入发间,见秋眠端着钗盒欲递给她,抬手制止:“今日是去见永嘉,不拘这些。” 也不知道这丫头今日又有什么鬼点子。薛蕴容想到这人以往的行事,露出无奈的笑。今日约见,也是她不久前来信相邀。 永嘉郡主薛瑾知,是康王遗留的唯一骨血。活泼喜热闹,常往返于各处名胜与王府宫中。行事离经叛道,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薛蕴容没少被她“坑”过,可是薛蕴容很喜欢她。 喜她张扬,羡她自由。 薛蕴容简略整理了衣裙,披上厚氅,转身走向庭院:“你不用陪我去,今日刚回府,就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清晖院门外传来嘈杂声响,探头一看,一道人影径直跪在了面前。 一旁阻拦他的小女使满脸为难:“殿下,是驸马院中的松闻,奴婢没拦得住……” 秋眠皱了皱眉,但侧头见公主并未斥责,便带着小女使先退下了。 薛蕴容垂眼看向下首的侍从,语气幽幽:“跪着做什么,他有什么要事自来寻我便是,你何必如此。” 松闻听罢却并未起身:“殿下,驸马病了,正起着高热。” “请府医了吗?”薛蕴容面色不显,袖中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 松闻抬头觑了一眼薛蕴容的神色,见她虽面色冷淡,言语间却依旧流露出对驸马的关切,心下暗喜,料想还有戏。 “请了请了!只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请了就好,病了就该寻医,而不是来寻本宫。本宫要去了,他怕是直接要病死了!”薛蕴容只觉可笑,提裙越过他,“你回去吧,让府医好好医治。” ……只是驸马,高热中一直在念殿下的名讳。 松闻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喉中,神色懊恼。 * 宜阳公主府离永嘉郡主在吴州的宅邸不远,薛蕴容含着心事,不觉间便到了。 门前多了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猴,手中还各插着一枝梅花。瞧着这东西,薛蕴容烦乱的心情稍稍转晴,不禁哑然失笑。 别人门前都立着威武的石狮子,独永嘉特别,爱在门口摆新奇物件。都说物肖主人形,门前的雕像倒颇合永嘉的古灵精怪。 “阿姐——”一抹桃红色的身影从拐角闪了出来,步子颇快,几下就蹦到了门前。 见薛蕴容打量着门前的新物,连忙炫耀:“阿姐看到了吧,这是我在灵山淘到的新玩意,多可爱,还能添福添运!”见薛蕴容忍不住又要笑,挽上她的手臂晃了晃,“阿姐别笑,我等你都等的都饿了,待会儿你该自罚三杯。” 永嘉紧紧贴着她的手臂走近院落,笑闹间,薛蕴容隐隐嗅到了一丝冷香。 永嘉不是不喜焚香、从不用香丸染衣吗? “你怎么熏了沉水香?” “啊有吗……应该是路过哪里不小心沾到了吧。”永嘉干笑了两声,抓紧了薛蕴容的胳膊,“阿姐快些走吧,我真的饿了。” 原本未作多想,但永嘉神情古怪,手脚间不觉流露出紧张的意味。 薛蕴容神情一凝,心中已隐隐浮现了答案。 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向她。 永嘉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到大最怕薛蕴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她咬了咬唇,吞吞吐吐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请了钰表哥来,阿姐不高兴吗?……可是我们兄妹三人许久没有一起小聚了。”她瞧着薛蕴容的脸色,声音愈来愈小。 “走吧。” 没说高兴与否,只是妥协地叹了口气。 永嘉稍稍舒了口气,声音也大了些,扯住她的袖子往里走,“我还准备了礼物给阿姐,那可是我在荆州费劲千辛万苦才求到的宝弓。” 走了几步,来到了后院。 廊下摆了长案,郑钰正端坐在案前烹茶,一旁炭盆烧的正旺。 永嘉看着不做言语的二人,心念一动,将薛蕴容往案几前一推,向屋内跑去:“你们先聊,我去拿弓来!” 须臾间,廊下只闻木块被灼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烹茶时氤氲的白雾柔和了郑钰的眉眼,他将茶盏推来,行动间袖中冷香阵阵。 “永嘉传信于我,说给我带了好东西,约我吴州相见,我便来了。”郑钰率先打破了沉默。 薛蕴容接过郑钰递来的杯盏,在他对面坐下:“数月不见,兄长一切可好?” 郑钰颔首,依旧是温和的笑容:“数月不见,你怎么不问我讨要礼物?” 他从桌案下掏出一个漆盒,打开放在薛蕴容手边。 “我途径南阳时,遇见了这块玉,觉得很适合你。你拿来做摆件也好,做玉镯也好,或者……你与承昀做一对玉佩也好。” 世人都说宣平侯温和似水,可此刻薛蕴容几乎要被郑钰炽热的目光灼穿。 宜阳公主与驸马感情不顺之事不是什么秘密。 她看着被白绸包裹着的、泛着莹润光泽的玉石,再一次拒绝了他的试探。 “多谢兄长,是我与承昀有福了。” 恰这时,永嘉抱着狭长的木匣走来,消解了此处凝滞的气氛。 她看见案几上的漆盒,啊了一声,嬉笑道:“钰表哥也给阿姐准备了礼物啊,阿姐也看看我送的,是不是比你那把旧的更好?” 紫衫木的弓身修长,牛筋线搓成的弦紧紧绷着,按住弓弦拨动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任谁来都能看出这把弓箭的名贵。 薛蕴容感受着手下弓弦颤动的余韵,心思却因郑钰的话不自觉飘向了澹月轩的那人。 昨夜他与自己据理力争的时候精神抖擞的样子,可不像会突然生病的模样。 难道老天开眼,要烧一烧他的脑子? 活该!恨恨想着,心头又漫起一阵酸意。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薛蕴容觉得自己幻听了,不然怎会在此处听见越承昀的声音。 “他,他不是……”永嘉杏眼圆睁,声音像从喉咙硬挤出来的,几乎连不成句。 薛蕴容也难以置信地看向来人。 越承昀素来在意自己的仪容。无论何时,他的发髻都整齐束起,玉冠紧扣、衣饰整洁,言辞举止堪为君子典范。 此刻鬓发散乱、面色苍白跌跌撞撞跑来的又是谁。 几乎是一瞬,薛蕴容的鼻腔充盈着他身上青竹般的气息。 “阿容!”越承昀几乎是惊慌地抱住了她,他将手臂越箍越紧,对双膝磕在青石砖上的刺痛也毫不在意,气息凌乱,“阿容,幸好你还在……”后半句话声音极轻,仿佛唯恐惊扰了眼前的幻梦。 薛蕴容很久没有从越承昀口中听见这个称呼了,一时怔松在原地,直到他的手臂越收越紧,才回过神。 “你发什么疯,松开!”薛蕴容反手硬推他的肩膀。 然而越承昀置若罔闻,眼眶通红,只反复重复那一句话。 薛蕴容感觉不对,手抚上他的脖颈,竟像摸到了灼烧的烙铁:“你怎么……” 话音未落,只觉身上一沉。 越承昀头埋在她颈间,竟是晕过去了。 2、第 2 章 越承昀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以致不知今夕何夕。 他在梦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梦中的平原县祥和安定,越家虽只是寒门小族,但生活自足、人口不算少,上至八十有二的太祖父,下至与他相差不到一岁的表弟。 彼时五岁的越承昀对门阀制度并无概念,直到太祖父带着表弟,不小心冲撞了过路的贵人。贵人不用开口,只一个眼神,身边的仆从便能挥鞭而下。贵人发泄完扬长而去,年迈体弱的太祖父护着表弟扛下了所有拳打脚踢,在那个冬天离世了,而表弟也因惊吓过度形容痴傻。 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门第差别能压死人的性命。贵人不会受到处罚,而他真切地失去了慈爱的太祖父,也失去了粘着他的“跟屁虫”表弟。 他深恨。 七岁时,陛下突然颁布“天下万民皆可科举”之策,世家以外的人备受鼓舞。父亲带着他兴冲冲地前往德州最大的书院,却被告知寒门不可入。失落的他回了平原县,在不算宽敞的小书院里,他想,一定要借着科举的东风爬上去。 童年的阴影、少时的遭遇让他心中始终燃烧着一团火,他受够了被世家子弟欺压、资源被垄断的日子。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金榜题名的敕令像飞鸟一般由传令使送入各家,他也在那一年娶到了天上的明月。 明月难得照其身,他发誓,定要待她好。 回首身后,是家人希冀与欣慰的目光。他亦发誓,定要平了门阀偏见。 可是,两件事,他一件都没做到,甚至在他的短视下更糟糕了。 怀正二十四年,天空落了好大的雪,将百姓的哀鸣尽数掩埋在深雪下。 陈梁郡王带反兵入城,昔年盛景不复。冰冷刺骨的雪化作了滚烫的尖刀,一片片刺进他的身体,嘲笑着他的自负与短视。 而他的阿容呢? 难捱的刺痛、无尽的悔恨与呕血的腥气齐数涌上喉咙。 溺水般的窒息感再一次涌上来。 汀州至建康,一千余里。 从发觉不对劲开始,他未得诏谕私自北上,一刻不敢停,终于在雨夜疾奔入城。 可空荡荡的公主府已挂上了白幡。 薛蕴容从没见过如此狼狈虚弱的越承昀。 往日清挺的轮廓陷在锦被间,竟显出几分伶仃的脆弱。平日里寒潭似的眼睛紧阖,眉间始终蹙着。冷汗浸透了鬓边散乱的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 手指却从晕过去那一刻就死死攥着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着青白。怎么掰也掰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就这么随他握着,跟着回到了澹月轩。 眼瞧着床上的人醒了,薛蕴容暗自舒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冷淡:“把手松开。” 越承昀的视线紧紧凝在她因带怒而生动的眉眼上,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手指反而用力了几分,吐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词句:“阿容,我很想你。” 嘶哑的嗓音隐隐带着哽咽,“我很想你。” 薛蕴容面色似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讥讽道:“你不必如此,就算这般我也不会同意你所说的。” 她竟有些看不明白这人了。 明明前一日,他还为了心中所谓的公平与道义斥责她虚伪。 越承昀手指微微曲起,愣了一瞬,记忆翻涌进他的脑中。 重生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因冀州太守一事与薛蕴容起了争执—— 赵郡李氏的三公子途径冀州时醉酒纵马,踢翻了不少瓜果摊。而同出身李氏的太守李炳并没有严惩此人,只是稍作规训,让其家仆给摊贩银钱补偿。 前世越承昀为此十分不平,他觉得李炳包庇士族子弟,不配为官,在薛蕴容面前怒斥了士族的虚伪。 “你待如何,将李三抓起来施以严刑?”薛蕴容冷冷看着他,“且不说此举是滥用刑罚,就算李炳真的抓了他,你想过如何善后吗?” 越承昀听出了她的反对之意,觉得不可思议,又想起一年来的多次争执,几乎被气昏了头,脱口便道:“我倒忘了,殿下出身高贵,母族亦是士族,怎会体谅底层人!”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薛蕴容惊愕、失望的神色,越承昀痛苦地闭了闭眼。 “是我错了!” 是我眼盲心瞎、自视甚高、眼界狭窄,自以为身处寒门能与百姓感同身受,自觉思虑周全、处处为百姓着想,实际却是最愚不可及的人。 “士族内有如大树,盘根错节。李三为家中幼子,若将他投牢,李氏家主必会出面相护。李三非但不会受罚,若是李氏睚眦必报,那些摊贩反倒会被无辜牵连,甚至被报复。” 越承昀对上薛蕴容的视线:“李炳此举考虑了更多,是我错了。” 不算多么晦涩难懂的道理,薛蕴容很早便看得清,而自己却在经历了一世才明白。 “我们能不能……”他近乎贪恋地看着面色平静、眼神冷淡的薛蕴容,喉咙发紧,心口闷痛,像钝刀缓缓磨着经脉。 既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想再与阿容重蹈覆辙,亦不想让建康再经历一遍前世破败的结局。 “阿容,我们不和离好不好,是我的错……”他想起昨夜争吵后,薛蕴容的冷淡之语,越发慌乱。 下一瞬,掌中一空。 薛蕴容用力抽出了被紧握的左手,并未言语。视线扫过一旁早已呆住的松闻,径直离开了澹月轩。 出澹月轩后沿着小道又走了一段路,薛蕴容才停下惊疑的脚步。 越承昀实在太过反常,病来的怪,言行举止也处处古怪,偏偏又不像装的。 思忖片刻,薛蕴容转身沿着小径往回走,刚好遇见背着药箱离开澹月轩的府医。 “驸马的高热并无大碍,是忧思过重所致。只是臣观驸马脉象,似乎有些乱,恐怕还需调理一些时日。”府医以为薛蕴容有意关心,细细将自己两次诊脉结论都说了一遍。 薛蕴容静静听完,却问了一个令府医意想不到的问题。 “高热会致使人性情大变,做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事吗?” “若反复高热未得医治,或许可能,只是驸马这般……”府医面露难色。 “罢了,我知晓了。”见府医如此,薛蕴容心下烦乱,躁色郁郁,“那便好好调理吧。” 生平第一次,她看不明白越承昀要做什么。一个自负之人会在一夕之间转变吗,想必是不会的。 想着,心情愈发烦躁。 罢了,等自己见了父皇回来,他肯定又会变回先前的样子。 十二月离开建康时,父皇又犯了咳疾,如今开春天暖,不知道咳疾好了没有。还有阿弟,不知他有没有在衔青的看顾下养身健体。 想到远在建康的亲人,薛蕴容心中难耐,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飞回去。 眼下吴州并无他事,不如明日便启程。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松闻估摸着越承昀晨起的时间,端上熬好的药进了屋子,却看见他披了件外衣坐在窗边写些什么。 松闻走近时,越承昀刚落下最后一笔:“公子这是给谁写信?” “太常寺来的信件,前几日未得空。” 越承昀甩了甩信纸,好让墨迹快些干。 动作间,又引得他一阵咳嗽,脸色也显得几分苍白。 松闻连忙将药碗递至他的手边,想让他快些喝下。可越承昀仍在摆弄信件,只好作罢。 “梁大人又给您分享趣事了?”松闻在一旁看了看,便猜中了来信之人。 越承昀应了一声,仔细捏好封口。 松闻口中的“梁大人”是他在太常寺的同僚梁恪,亦是早他三年入仕的榜眼。在越承昀刚入仕时对他颇为关怀,彼时他还只是个没有丝毫背景的寒门进士,因此这份关怀颇为珍贵。 梁恪虽不是世家出身,却祖祖辈辈居于建康、家境富足,性子也活络。而自己远比不上他的性子,甚至有一日梁恪还调笑自己:“分明比我年岁小,这脸上却总是无甚表情,看着比我老成从容多了,到底有何事能让你露出旁的神情?” 梁恪休沐日就爱去近郊出游,每逢有意思的事,他都会说与他听。哪怕他来了吴州,梁恪也会寄来信件。 只是这次松闻只猜对了一半。 “新任太常少卿的位子定下了,陛下未选五姓中人,他来信是为此事。” 太常寺高位数年来一直是那几个世家子弟,从未变过。在他离开建康前,梁恪还在猜测此事。 “陛下此举,想必也是废了极大功夫。” 有多少世家能容忍手中的权柄下移? 自己早该想到。 越承昀将信件递给松闻,接过他手中漆黑的药汁,仰头饮下,问道:“殿下可在府中?” 自昨日薛蕴容离开澹月轩,便再也没来过。 “定然在,我来时还遇见女使们往清晖院走。” 松闻一直觉得,总是把家族重任往自己肩上揽的公子实在太累了,这么多年鲜有笑容,只有最初与公主成婚时才松泛了些。若说这个院子里谁最盼着二人重修于好,那便是他了。 此刻见公子主动问起欲寻公主,松闻自然喜闻乐见。 站在小径上,越承昀又再次整理了衣饰。眼下他大病未愈,面色定然不好看,若是惹人生厌就不好了。他如今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张面皮或许能……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一个端着漆盒与木匣的女使走上夹道。 女使见越承昀站在此处,连忙行礼。 “这是什么?”越承昀看着托盘,好奇发问,“是殿下令你们采买的物件?” “回禀驸马,这是宣平侯送来的,说是与永嘉郡主赠与殿下的,昨日殿下匆匆离园,忘记带走了。”见驸马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便继续朝清晖院走去。 郑钰,郑钰! 松闻看着自家公子脸色突然发白,心下一惊。 “松闻,我真的与郑钰很像吗?”艰难吐出这几个字,神情难得慌乱。 若是叫梁恪看见,定要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说他从容冷静,可唯有此事、唯有阿容,他会方寸大乱。 这是越承昀从未说出口、也难以说出口的自卑。 宣平侯郑钰,出身荥阳郑氏。郑父为家中第三子,怀正五年战死,彼时郑钰不过三岁,没多久郑夫人也病逝。景元帝便将郑钰接入宫中抚养,几乎视作亲子。 郑钰与薛蕴容十余年的亲近相伴不是假的,想到前世郑钰对他的挑衅言语,越承昀心口发涩。他不得不承认,在郑钰面前,他的自卑无所遁逃。 起初的争吵,多半都是因为此人。 自他与薛蕴容成婚起,便总有人拿他与郑钰作比。众人都说他运道好,竟能越过宣平侯尚公主。 说的人太多,连他自己也隐隐觉得比不上郑钰。 因为自觉相差甚远,所以格外在意他们二人共同长大的情谊。也因为格外在意,所以越发敏感。 他不愿意将自己敏感的一面展露出来,他只想在阿容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可压抑得久了,便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越承昀痛苦的闭上眼。 “什、什么?”松闻惊讶地看向面色变了又变的公子,他曾经分明从不过问宣平侯的事,甚至是抗拒提起此人。 可此刻见他这般模样,松闻不由得回想起怀正十六年公子中榜游街时,众人的议论: “这便是新科探花,听说还是寒门出身?” “是啊,陛下言明不拘出身,任人唯贤。这不,特授他太常博士一职,入了太常寺呢。” “不过细看,探花郎神韵上怎么与郑小侯爷有几分相似,果然有才之人都是一般俊呐。” …… 松闻努力回想着宣平侯的样貌,又仔细看了看越承昀,最终笃定道:“公子与小侯爷五官并无相类之处,只是面无表情时神韵乍一看有些像。其实冷脸都差不多,公主不也……”一顿,发觉自己说错话,急忙改口,“可公子笑起来就全然不一样了。” 见越承昀怔愣失神,松闻索性把心里话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公子现下既已看开,不再受困于往日之思,那么与公主长久这般也不是办法。不如弃了冷面,凭小侯爷如何,他才是外人。” 是,多年相伴又如何,如今和阿容名正言顺在一起的仍是自己。 还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见到阿容! “松闻,你去追上刚刚的女使!”越承昀语气急切,“就说我刚好要去寻殿下,物件交给我。” 秋眠推开门时,看见越承昀正立在院中,心里一惊。 昨日驸马的反常她已然听说,如今又是闹哪一出。 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走出:“驸马这么早来是……” 屋内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秋眠,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我寻来的梨膏你记得装上,我听人说能止咳疾,想必父皇能用上。” “殿下是要出门?” 秋眠面色讪讪。 因着临行决定匆忙,加上与驸马关系紧张,公主今日启程一事还未来得及告知驸马。 是要回建康。越承昀从秋眠的神情已看出了答案。 来不及多想,他快步绕过秋眠,一把掀起竹帘。 眼见着驸马迈入内室,秋眠有些急,摸不清驸马意图,担心二人又作争执。正欲追上,却听见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松闻突然低呼阻拦:“秋眠姐姐,这是永嘉郡主送来的礼物。” 内室一片静谧,掀起竹帘带进来一阵风,吹动了书案上的纸页,有几张被卷落在地。 越承昀视线凝着面前捡拾纸页的女郎,呼吸急促,呼出的热气几乎迷了眼。 若是任她一人回建康,岂不是又走了前世老路? 绝不可以! 薛蕴容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只是无暇顾及,以为是秋眠便没有在意。 可直到捡完纸起身也没听见秋眠说话,正疑惑着,身后传来喑哑的嗓音。 “阿容,你回建康能不能带上我?” 见她转过身,想起松闻的提醒,越承昀嘴角牵了牵,竭力扯起一抹笑。 “我也许久未见陛下了,我想与你一同回建康。” 3、第 3 章 马车沿着官道疾驰,到达建康城门时,不过第四日。 一辆四角悬挂铃铛的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了玉华门外,车轮压住地上未消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车夫勒好马,只听见身后隐隐传来几声闷咳。 越承昀放下掩唇的手,挑开车帘,寒风顺着挑开的口子打在脸上。 他侧过头,见薛蕴容系着鹤氅的带子,嘴唇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先行下了马车。 薛蕴容理好衣服,犹豫了一瞬,从凳下掏出一个袖笼,跟着跃下了车。 二人踏入宫门,沿途绿萼梅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和雪色几乎融为一体。 听着身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薛蕴容只觉得自己疯了。 余光瞥见他握拳压抑咳嗽时手背凸起的筋骨,咽下了嘴边的微嘲,将手中的袖笼塞给他:“既是你主动要与我回建康,我只有一句要说,一会儿在父皇面前……” “不犯蠢,我知道的。” 没等薛蕴容说完,越承昀弯起了眼睛,补全了下半句话。 不会再随意与你起争执,我都知道。 “你……” 常板着脸的人在这一路上经常露出笑意,任谁都会觉得古怪。 默默挪开视线,还是止住了后半句的疑问。 一时间无言,只有脚踩在鹅卵小径上发出的阵阵声响。 早早守在殿门前的成柯听见雪地中传来的脚步声,连忙迎了上去。刚好看见驸马对着公主弯了眼睛,气氛一派和睦,成柯霎时笑的眉毛眼睛都皱了起来。 “见过公主、驸马,陛下已经在正殿等着了。” “中贵人安。”越承昀认出了来人,朝他拱手。 成柯微微侧身:“驸马客气了,陛下听闻驸马一同来了,很是高兴。” “父皇身体可大好了?”薛蕴容念着此事,步调颇急。 “陛下已大安,公主瞧瞧便知道了。” 成柯笑着推开了殿门。 清安宫内炭盆烧的正旺,景元帝正侧头吩咐着内侍什么,见人来了,笑道:“可算来了,我刚令他们去准备你最爱吃的冰酪。只是天寒,只准吃一碗。” 薛蕴容提裙入殿,向皇帝跑去,越承昀则是遥遥一拜。 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听着皇帝熟悉的关切之意,薛蕴容眼眶一热,嘀咕着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见皇帝语调平稳,料想是好全了,但还是问道,“父皇身体真的全好了吗?我还带了梨膏来,冲水喝对嗓子有益处。” “只是年纪大了偶犯咳疾,早就好了,不用担心。倒是你这孩子,再不脱去大氅,小心伤寒。”景元帝拍了拍薛蕴容的手,关切道。 被皇帝一提醒,薛蕴容才感觉到热意,忙将大氅脱下。正欲交给一旁的女使,越承昀却垂眸接过,十分自然地拢在怀中。 薛蕴容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景元帝将二人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视线扫过越承昀:“想必都饿了,入座吧。” 内侍端着菜肴入席,几乎都是家常小菜,唯有一道蒜蓉蒸蟹十分显眼。 不是螃蟹的时令季节,想必是暖房养的。 果然,景元帝指着盘中的蒸蟹道:“暖房呈上来的新蟹,权当尝鲜了。” 橙红的蟹壳在青瓷盘中格外醒目,薛蕴容默默喝着鲈鱼莼菜羹,刻意没管蒸蟹。 她最爱蟹肉鲜美,只是蟹壳坚硬,剥壳费时,她习惯留在最后。 待喝完最后一口汤羹,指尖还没碰到青盘,侧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挡了过来。 越承昀将去壳的雪白蟹肉装在碟中,放在了薛蕴容面前,将她未动的蒸蟹换了过来。看架势,还有埋头继续的意思。 桌案间隔得不远,景元帝一直悄悄留意着他们的动静,看到这一幕,有些欣慰:“承昀你说说,从建康到吴州,世情如何?” 从进殿后,越承昀便一直寡言,只一味听着。此刻被皇帝点到,他停下剥壳的手。 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南下,百姓生活有序。 有水流的地方就有渔船,有渔船的地方便有藕农,白鹭在芦苇丛中静立,孩童趴在木盆沿上剥着新鲜的莲蓬。夏时河风裹着荷香,秋时河风裹着果香,冬时炊烟挟着稻香,生机勃勃,安居乐业。 “海清河晏,时和岁稔。” 景元帝点点头:“但还不够。” 殿内静了一瞬,成柯知晓皇帝心事,连忙递上湿帕:“陛下心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景元帝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转而问向薛蕴容:“先前朝中有人推举各地官声颇显的才子,你可有听说可用之人。” 想到让秋眠探查越州一事,薛蕴容犹豫了一息,对越承昀道:“我与父皇有事要商,你先……” 越承昀一愣。 景元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承昀一道听吧,总是要听的。” 薛蕴容整理了思绪,将秋眠探查到的说了一遍。 “陈岩此人,文才不显,为人浮夸。已证实那些读来满口生花的文章不是本人所作,那么为官也未必有传闻中的清正。秋眠只是见过几面便觉不对,那他身边的同僚呢,他的好名声是怎么传出来的?” 山阴县主簿陈岩,越承昀自然听说过。 怀正十三年科考入仕,同为寒门出身,虽然科考排名落后,但为官后官声卓越,好友还曾写信夸赞过他的才能。 怎么事实并非如此? 越承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薛蕴容自开口后余光就留意着越承昀,见他此刻只是愣神,心下稍安,继续道:“耳听为虚,父皇当留心。” “朕知晓了,会让卢鸣更仔细的。” 殿门打开,一个小内侍走了进来:“陛下、公主,太子殿下做完课业了,正要来呢。” 景元帝笑了笑,看向神情依旧严肃的二人:“还有一月就到新年了,留在宫里过年吧,阿敏念叨你这个阿姐很久了。等到年后,你再与承昀替朕一同去冀州。” 宴食接近尾声,内侍开始收拾桌案。 “去吧,阿敏也快到了。” 二人一道起身,薛蕴容刻意慢了几步,越承昀察觉到她与皇帝仍有话要说,便自觉先出殿了。 “父皇何必……” 景元帝看着欲言又止的女儿,叹了口气:“阿容,父皇老了。” “父皇千秋鼎盛。”薛蕴容看着皇帝发间隐隐的银丝,心里发涩,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若你此次独自回建康,父皇也不会如此。”景元帝解释道,“太常寺事务不多,缺他一个太常丞一些时日也不要紧。父皇让他去吴州寻你,也是想让他出了建康留意沿途世情,若是看得清,你们或许也能少些争执。” 回想起在吴州半月便吵了一架的情形,薛蕴容顿了顿:“怕是没什么用。” “可你们一道回建康了。既如此,总要试一试,若他能想通,我们的路也更容易走。”景元帝按了按薛蕴容扶住自己的手,顿了顿,语带怀念,“而且父皇也想看你们回到当初啊。” “谁要与他回到当初。”恨恨说着,眼眶却红了。 清安宫外,越承昀望着小径旁的绿萼梅出神。 陈岩,前世自己并未在朝中见过他。反倒是好友程束,在陈岩屡屡未得升迁后曾在自己面前替他抱不平。 他说了什么。 “这次陛下从各地选拔人才入朝,竟然又没有陈岩,我听说灵州的林慎也没选上,真是不知所谓。” “晋城郡守竟是太子母族、谢氏子弟,果然,陛下根本不打算用寒门。承昀你说说,陛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 程束只是道听途说而愤愤不平,还是…… “衔青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学骑马呢?” “公主说了,您要先养好身子。” “可是我都等了很久了,而且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鹅卵小径上有零散的对话临近,打断了越承昀的回想。他侧过身,公主府的女使衔青与几个内侍簇拥着一个锦衣蓝袍的男孩站在不远处。 “太子殿下安。” 越承昀认出来人,正是景元帝唯一的儿子——太子薛淮敏。 “大人免礼。”薛淮敏看着面前绿衣鹤氅、发戴玉冠的男子,面露赧意,“阿姐呢?” 除了年节这种大日子,薛淮敏很少见到这位姐夫,开口竟不知道要说什么,问完阿姐又偷偷打量他。 唔,个子很高,骑马功夫肯定也不差。五官冷峻却不冷面,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样子。 “大人骑射功夫好不好?”薛淮敏眼珠子转了转,自顾自地讲道,“阿姐骑射可厉害了,可是孤有好一段时日没见过了。你和阿姐比谁更厉害?能不能让孤见识见识。” 八岁的孩子心里盘算着什么一眼就能被看穿。越承昀看着故作镇定的小太子,想到刚刚他与衔青的对话,心情有些复杂:“殿下想让臣教你骑马?” 面前的孩子面孔白净秀气,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只是唇色微微发白,有些不足之症。当年先皇后夜夜宴途中不慎摔倒以致早产,太子出生起便是个走几步发喘的药罐子,这么多年一直仔细将养着。如今虽然已经好了很多,但薛蕴容依旧不敢冒险,以至于别的世家子弟早早地就学会了骑射,八岁的小太子却连马背都没上过。 只是,那个混乱的夜晚,十一岁的太子死于疯马蹄下。 想到前世那场意外,越承昀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迎着薛淮敏希冀的眼神:“臣可以教太子殿下。” 薛淮敏眼睛几乎放着光。 “但殿下要先让公主同意。” 玉白的花朵在枝头摇曳,越承昀蹲在地上,单臂揽着薛淮敏,几片花瓣被风吹落,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开怀。 薛蕴容从清安宫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一时间恍了神。 “阿敏,过来。”她开口招了招手。 薛淮敏扭头看见台阶下的阿姐,迅速侧身从越承昀臂弯下滑了出去,小跑着几步来到薛蕴容跟前。 “阿姐!衔青姐姐教给我的健体招式我都会了,你看,”薛淮敏一边说着一边挥臂比划了几下,“我现在身体可好多了。” 见薛蕴容神色松动,又按着刚刚所学到的乘胜追击:“我是不是可以学骑马了?” 从阿敏努力展示自己的强身成果开始,薛蕴容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此刻凝着他努力的动作,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阿敏期待骑马很久了。 “越大人……姐夫已经答应我了。”薛淮敏见阿姐不说话,以为要被拒绝,情急中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妥,他晃了晃薛蕴容的衣袖,嗫嚅着叫着阿姐。 听到她轻轻的叹息,越承昀明白此事成了。 那个小重山下初见的姑娘,最是心软。 越承昀遥遥看着,笑的酸涩。 4、第 4 章 一连几日都是大晴天,建康城内积雪已尽数消融。 薛蕴容拗不住弟弟的央求,虽然仍寒风瑟瑟,但还是允了他这日去跑马场。 学马要先选马。 看着不远处马厩下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想到薛淮敏先前的拒绝,薛蕴容心有不甘,又追问了一遍:“阿敏真的不要阿姐教?” 却见那头揪着越承昀衣摆的薛淮敏却头也没回:“阿姐你就看着我学嘛。” 这小子,竟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这几日只知道黏越承昀,称谓也变了。 薛蕴容暗自腹诽,却也没插手,只和衔青远远看着。 因太子要学骑马,太仆寺特地精心挑选了三匹马放在马厩内,以供挑选。虽不是品相卓越、血统纯净的宝马,但也是温顺乖觉、高大健壮的良驹。 薛淮敏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厩里的马匹,轻轻顺着马鬃抚了抚。 心道这匹白的更好看,那匹黑色的更神气,一时间犹豫不决。 马厩旁的马仆恭敬地递上一把干草,越承昀接过,从中取了一束给太子,让他先喂马适应一下。 “为什么只要臣教?” 相处几日,越承昀几乎摸清了小太子的性格,此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 薛淮敏小心地将干草喂送至赤色骏马嘴边,又理了理它的鬃毛,过了一刻才说话:“我觉得阿姐太累了。”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么些年,阿姐和父皇为政事殚精竭虑,又因为他的身体而焦心。 朝中之事从未有人刻意说与他听,但也不会避着他,他能听明白父皇对平衡门阀一事的不易,也能看出阿姐为此奔走的疲惫。 因此,他认真完成课业,努力强身健体。他不愿看见父皇与阿姐偶尔因为他而流露出哀伤神情,他想快些长大。 虽然曾听流言说起阿姐与驸马不睦,但他一直记得前年宫宴,众人散去,他溜去梅园时曾看见驸马背着醉酒的阿姐偷偷放烟花,阿姐手中还拿着驸马新折的梅枝。 他想,父皇和阿姐都选中的人,定有过人之处。 薛淮敏看着面前不常见到的姐夫,认真道:“我觉得你人不错,很有耐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起码,起码比钰哥哥有耐心多了。” 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想到了设么,又有些底气不足。 郑钰对自己也好,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只要他出游在外,回来时必会给自己带些礼物。有时是朴拙有趣的地方风物,有时是难得一见的滋补之物。 可是,除去礼物外,郑钰甚少与自己有过多交谈,似乎完全将自己当成了瓷娃娃。每每进宫送完礼物,便转而问起阿姐在何处,他几乎将所有耐心都用在了陪伴阿姐身上。 但其实这也无可厚非。郑钰喜欢阿姐,他早就看出来了,可是想起当年在梅园窥见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阿姐,他自然希望驸马能与阿姐回到从前。 毕竟,那样轻松明艳的阿姐,他从未见过。 想到这里,薛淮敏又认真看向越承昀。 薛淮敏口中的“钰哥哥”不是别人,正是郑钰。因郑钰几乎也在宫里长大,太子叫他一声兄长也无可厚非。 越承昀眸光微动。 “臣听说小侯爷是君子,脾气再好不过了。” “那是对阿姐,”薛淮敏嘟嘟囔囔,撇了撇嘴,“不过他确实也是好人。” 薛淮敏思索着,不欲多言,仰头又看着越承昀。 “但我更喜欢你。” 越承昀愣神:“什么?” 他本有意套话,没想到话没套出,却听到这么一句话。 “因为你是我姐夫。” 薛淮敏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小声道:“而且,我觉得你比钰哥哥好看,我喜欢好看的人。” 听到后面,越承昀才真真正正地笑出了声。 这孩子竟如此坦率,言语间又能看出仁善、极富同理心的品质。若前世能由他顺利继位,也许不会……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令人痛惜的画面。 越承昀对上薛淮敏澄澈的目光,心道这次教他学会了骑马,定不会出现前世的意外。 捏了捏他的脸,指着最右侧他刚刚抚摸的红马,索性替人做了决定:“就这匹吧。” 言罢,解绳将红马牵了出来。 在他的引导下,薛淮敏握紧了缰绳,略显僵硬地直坐在马背上。 越承昀牵着长绳,领着马匹走了几步,扭头一看,马上的小太子紧张得像根直立的棒槌。 于是不着痕迹地安抚道:“殿下不若给你的马取个名字。” 群山环绕,草木荒芜的跑马场更显寂寥。 薛蕴容遥遥看着远处的两人绕着马场缓缓走了几圈,待薛淮敏适应在马背上后,越承昀翻身上马,引着马匹小跑起来。 精神抖擞的模样,早已没了前几日大病初愈的萎靡情状。 薛蕴容看着这一幕,恍惚间又看见了在山间策马的快意少年。 “太子殿下好像很喜欢驸马。” 衔青远远看着,感到意外。毕竟之前面对太子时,驸马一向不假辞色,怎会有当前的亲近。 薛蕴容未作言语,只是定定看着。 眼前宽阔的跑马场似乎变成了小重山山道上的泠泠山溪,马蹄声渐近,来人指着因被捡起而搁置在石头上的木弓,他说,这是我的弓箭。 山风裹着溪流的潮气扑在脸上,隔着幕篱也能看见少年眼中的光。 “阿姐,阿姐——”马蹄声渐近,薛淮敏笑的气喘。 薛蕴容回神。 “这是他的虹羽。” 越承昀笑着替他宣告了红马的名字。 目光灼灼。 “不意外。”她轻声道。 声音化在风中,无人听清。 又转了几圈,顾及到小太子的身体,越承昀驭着马,慢了下来,自觉在薛蕴容几步外停下。 薛淮敏仍沉浸在骑在马背上的畅意中,就被他提下了马。 “好了,今天就练到这。” 薛蕴容看着二人下马,没多说话,只是擦了擦太子头上沁出的薄汗,担心太子出汗后被寒风吹着凉,便示意衔青送太子回宫。 薛淮敏也明白自己的身体,虽意犹未尽,但还是乖顺地跟着衔青,走了几步又扭头道:“姐夫下次再教我!” 短短数日,薛淮敏对越承昀的态度亲近了不少,称谓也从越大人变成了姐夫,足见信赖。 望着他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薛蕴容心情复杂。 这两年阿敏身体愈发康健,她本就有意循序授他骑射,只是因诸事繁忙,加上诸多的争吵心力交瘁,未能及时履行。越承昀这些日子的改变倒是帮了她忙,只是不知,他此番变化能维持多久。 衔青带着薛淮敏往宫道上走,身影渐渐隐在马场门外,偌大的跑马场只剩此处的二人。 越承昀下马后,马仆便将虹羽牵走了。 此刻他微微喘着气,目光跟着步伐比划着他与薛蕴容之间的距离。 三步,两步,一步。 “多谢你,阿敏今日很高兴。” 薛蕴容开口道,语气是这两年多来难得的温和。 但在越承昀耳中却是相当生分,额间与颈侧的薄汗此刻在寒风呼啸中竟有些让人发冷。明明一步之遥,却好像相隔万里。 视线凝在风中摇曳的衣袖上,他伸出手,试图捏住一角,然而光滑细腻的缎面唰地从指缝间流走了。 “阿敏很喜欢你,日后可能要烦你常相见了。”薛蕴容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兀自说着。 越承昀嘴唇动了动。 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如果你嫌麻烦,也没关系,我……” 正说着,突然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薛蕴容感到衣袖的紧绷,回过头,越承昀单手掩唇,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袖子。 “不麻烦,我本就是爱屋及乌。” 越承昀平了平气息,放下掩唇的手,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薛蕴容:“阿容,你不要与我如此生分,好不好?” 说完,又掩唇欲咳。 破天荒的,薛蕴容竟从眼前人的眼神中体悟到了一丝脆弱,不自在地偏过头。转瞬想到前几日医官的诊断,扭头盯着他:“你不是病好了吗,装什么?” 从跑马场出来,马车内一路安静。 一路上,侧窗的罗帷就没有放下来,薛蕴容扫过沿街的商铺,状若平常,却始终无法忽视黏在身上的那道目光。 驶过书肆时,薛蕴容收回挑帘的手,终于打破沉默:“扶光书院过几日就放馆了,你该去接阿吟了。” 扶光书院,建于太祖时期,如今已有百年历史,是建康城最卓越的书院。百年来,书院大儒云集,一些学士文臣辞禄后也会前往书院任教。而今朝,中书舍人崔原致仕后便去了书院。书院因而声名在外,世家勋贵子弟都抢着要去扶光书院,以至于入书院的“进场券”一票难求,非豪族不可入。但自景元帝颁布“广泽令”并推行科举后,颇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或在朝为官的寒门子弟的亲眷子女也可去扶光书院念书。 越承昀的妹妹越素吟如今便在扶光书院读书。 临近新年,扶光书院即将放春假,学子都会被遣归家。 对于越承昀这个妹妹,薛蕴容是喜爱的。相处不多,从仅有的几次交谈来看,只觉她像柔韧的兰草,虽然寡言少语,但自有一股力量,因此时常照拂。 以往对于此事,薛蕴容不必刻意提醒,但碍于越承昀这些时日的反常举动,她想了想,缓和了语气,还是补充道:“后日我去万佛寺,你跟着顺道去接阿吟。” 或许,真的能和父皇期待的那样,平衡之策能在各州推行下去,一切顺利呢。 薛蕴容余光瞥了眼垂眸应声的越承昀,又想到这几年频繁的争执,心中又缺了底气。 不论如何,先试试吧。 马车停在公主府南门,薛蕴容先行下了马车。 府门前的侍从迎了上来,躬身闷声道:“殿下,秘书省有人来寻驸马。” 薛蕴容循声抬头,看见来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5、第 5 章 “程束?”讶然的声音在薛蕴容身后响起。 越承昀落后一步,跃下马车时刚好听见侍卫所言,顺着目光看去,程束身着常服正站在不远处樟树下。 程束与越承昀都出身德州平原县。平原县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街巷里随意聊几户就会发现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程束与他在堂叔祖父那辈互为本家亲戚。但说小也不小,十四年前景元帝开放科举时,二人才在小书院认识。 平原县是德州的一个普通郡县,不比繁华都城资源丰富,为科考而新建的书院自然也相对落后。二人从少时一路求学,跌跌撞撞、互相扶持,才走到建康城。怀正十六年,越承昀高中一甲入了太常寺,程束也得了三甲被选为秘书省下属校书郎。少时情义难得,又同朝为官,自然关系更近。 薛蕴容对这二人求学往事有所耳闻,知晓二人有一番话要谈,转身便欲进府。 裙摆扫过门槛,手腕冷不丁被拉住。 越承昀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容,我去去就回。” 程束远远看见车架在公主府门前停下,瞧见越承昀突然握住公主手腕,着实吃惊。 此刻见他走近,立即发问:“你与公主何时和好了?”同时,他也没错过薛蕴容挣开的举动,小声道,“公主还真是好大的脾气……” 过去的两年,越承昀的烦闷几乎都摆在脸上,作为至交好友,程束对其中内情一清二楚。 “公主本就为君,何况是我有错在先。” 越承昀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程束的妄言。 没等程束继续,又问道:“你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话甫一出口,竟有些赶人的意味。 程束匆匆咽下了疑虑。 “你这驸马好威风,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程束有些不满,反手锤了越承昀一拳,随后正色道,“确实有事。” 却见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尴尬。 “前些日子我阿母从平原县寄了些东西来,我想着与你们同分,但你不在,我就先去了扶光书院。” 回想着,他面露困惑。 “但也不知为何,素吟竟没见我,也不知她是否遇到了难处。我之前就听说书院里的世家小姐们不好相与,就怕她胆小,遇到了什么事偷偷难过!” 看着程束愤愤的模样,越承昀想到了前世胞妹嫁于他难产而亡的结局,下意识抗拒此人接近胞妹。 他垂下了眼眸,话语中辨不出情绪:“你竟比我这个当兄长的还关心阿吟。” 似乎没料到越承昀是这个反应,程束一愣:“我也算她兄长,怎么不行……” 对于这个好友,越承昀一向信任。 但此刻见他关心阿吟,联想到陈岩一事,再观其面貌,竟看出了一丝刻意。 越承昀担心自己多想了,但还是开口问道:“你可了解陈岩?” 话题转的忒快,程束一怔,随即面露喜色:“你也听说了?我本想过几日告诉你,想让你引荐引荐。” 他自顾自说着:“我与他通过书信,很有才华,而且他是真定人。” 晋朝疆域广大,先前门阀制度根深蒂固,朝中寒门子弟甚少。而真定离德州不算远,勉强也能算同乡,程束因此感到雀跃。 听程束所言,他似乎并没有与陈岩深交,仅仅书信往来。加上所展露出的“重在同乡互助”之意,越承昀稍稍安心,暂且放下了疑虑。 待好友说完,便温声提醒道:“好与不好,陛下应自有决断。” 程束愣神之际,越承昀已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我会交给阿吟的,多谢了。” 建康城中的宜阳公主府一应配置格局几乎与吴州的府邸无异,连院落名都一致。 秋眠拎着茶炉进屋时,薛蕴容正在临窗小几边支额小憩,眉头微微蹙起。 将茶炉搁在桌案上,秋眠留意到自家殿下的神色,想起有客来访一事,猜测道:“殿下不喜程大人?” 薛蕴容放下支额的手,换了个姿势斜倚在背靠上:“谈不上喜不喜欢,都是朝廷的可用之才。” “那便是不合眼缘了。”秋眠笑笑。 薛蕴容不可置否。 天下之大,世人无数。眼缘这东西玄之又玄,怎会对人人都合? 摆开桌岸上的青碧色茶盏,倒了一盏,将其递给薛蕴容,谈及府内侍从的犹疑之处。 那日一回建康,公主与驸马便径直去了宫中,是以这几日两人都居住在宫中。 回府后本该依旧分院而居,可这些时日驸马改变颇大,鞍前马后、嘘寒问暖,体贴程度更甚新婚之初。秋眠回想着从吴州一路的情形,有些犯了难:“驸马的澹月轩要收拾吗?” “你管他做什么,从前如何安排的如今便如何安排。” 薛蕴容睨了她一眼。 得了一时好、听了他一路关心便能既往不咎吗?夫妻之间本就应该如此,自己不过是看在前路要事与他暂时平和相处罢了。 思及此,手腕被紧握的一圈却隐隐发热,薛蕴容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袖,手边的新茶看着也没了滋味。 “让他睡澹月轩!” 秋眠应声,出去将此事吩咐给了府内侍从。 * 天色渐晚,侍从忙忙碌碌穿梭于澹月轩,整理院落、布置正屋一事即将收尾。 人来人往,独墙角的凉亭僻静,越承昀与松闻就在此处。 松闻耷拉着脸看着自家公子,心道真是火烧眉毛了,公子竟还如此淡然,与公主和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真是饿死打水的! 一番沉默中他几乎快要认命,提着越承昀带回的包袱,转身向正屋走去。 “把床烧了吧。”身后传来幽幽的动静。 声音极轻,却把松闻惊诧得差点跳起来,扭头盯着他。 “公子?” 他自小就被买入府中,陪公子一道长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自是一清二楚。 自小端方持重的公子竟能说出这种话? 松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越承昀面色沉静,眼眸中仿若浸着幽潭,可是细看又仿佛能瞥见一丝难言的痴狂。 他冷静地重复道:“烧了。” 悄悄烧了床,自然不能睡了,澹月轩也一团糟,自己不就能顺理成章的离阿容更近一步了吗? 越承昀不觉得自己的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前世自己就是太在意脸面了,即使最初因小事产生矛盾、吵完后觉得不妥时又始终拉不下脸,以至于夫妻越走越远。 可夫妻之间,脸面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张薄薄的面皮,虚名在外、充作装点的门面。 怎能坐以待毙,自己得使点手段破局才是。 想到这,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微末的笑意。 入夜。 薛蕴容从净房出来,发梢还滴着水。见屋内无人,又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心生惑意。 绕过屏风走到门前,一把挑开珠帘,屋门恰在此时从外被推开,她刚好对上秋眠略显惊慌的脸。 打开门后,原本像蒙了层纱的声音霎时清晰起来。 “外面怎么如此吵闹?”薛蕴容问道。 旋即注意到秋眠无措的眼神,她心中浮起了一丝不安的情绪。 “殿下,澹月轩走水了。” 听见这话,薛蕴容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是驸马看书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把帷幔点着了,屋内一团糟,应是住不了了。” 秋眠一边说着,心里一边盘算着驸马今晚能住哪里。公主府分东西二院,除了清晖院与澹月轩外,仅有的侧厢都被充作库房,剩下的便是侍从所居。 总不能让驸马去挤下房吧? 秋眠暗自思索着,又抬起头看向薛蕴容。可她并未发话,屋内静了下来。 几颗水珠顺着薛蕴容的发梢滚落,在地上溅出几个不规则的点。 …… “殿下?殿下?” 见公主仍愣着,秋眠在一旁小声提醒。 薛蕴容视线从地上一滩水迹上移开,对上眼前的男人。 越承昀素来白玉一般的脸此刻沾了几处黑灰,束得整齐的发冠早已散乱,几缕散发垂落在颈侧。披着大氅,里面仅着单薄的中衣,袖口仍在滴水,落在地面上渐渐聚成一小滩。 屋内几乎静悄悄的,唯有越承昀的喘息声。 “你去……” 薛蕴容终于打破沉默,刚起了个头又一梗。 能让他去哪里,总不能真让他和松闻挤一块吧。 越承昀听见她开口,黑洞洞的眼显得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攥着氅衣的手愈发紧绷,以至于掌心的被木刺所割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瞥见他手掌边缘的红痕,薛蕴容才发觉他受伤了。 “罢了。”她顿时泄了气,“你就留在此处吧。” 这是最后一次心软,薛蕴容有些恼怒,别过头去。 秋眠悄悄松了口气,领着一旁的小女使进了里屋。 直到女使重新铺完床,薛蕴容都没再开过口。 时隔两年半,屋内重新多了一个人让她很不习惯。 一片缄默中,身侧陷下一块。 几乎没有犹豫,薛蕴容转过身,只用后背对着越承昀。 帷幔被放下,密闭空间下,声响和气味都被无限放大。 越承昀睁着眼,仰面躺着,视线一寸寸描摹过锦帐上的芙蓉暗纹。 这顶金纹芙蓉锦帐他记得。 他们大婚于怀正十六年的秋天,彼时公主府内木芙蓉初开,阖院都浸在香气中。新婚的少年夫妻之间,如同盛开的木芙蓉一般,充溢着甜蜜的气息。十二月的除夕宫宴后,薛蕴容捧着一匹锦缎神秘地回府,被他问起时只道是父皇赏赐来做新衣的。但没多久,里屋的帐幔被去除,望着一旁新制成的锦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顶芙蓉帐,是他们二人亲手挂上的。 灵动欢悦带着羞涩的眉眼,似乎重新浮现在眼前。 而此刻,只余冰冷。 薛蕴容背朝他,如云的墨发拢在身后,隐隐传来香气。 她不喜用梳头水,因此发间只有洗完头后佩兰的清香。 被放大的发香萦绕在鼻尖,熟悉的气息,越承昀几乎在被凌迟。 几缕发丝扫过他的耳际,他轻轻抬手,指尖碰了碰这缕头发。 力道极轻,唯恐惊醒身侧人。 彻夜难眠。 6、第 6 章 长梦辗转。 宫道上内侍们屏息趋步,整个皇城笼罩在压抑紧张的氛围中。 偌大精致的清安宫显得毫无人气。 御床之上,皇帝昏睡着,锦被上的手瘦如枯槁。 薛蕴容伏在床前,像一尊沉默的塑像。 身后的殿门被推开,郑钰端着药碗走进来,静静坐在她身侧。 “父皇是不是不会醒了?” 薛蕴容背对着他,哑着嗓子吐出这几个字。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宫室内愈发显得凄凉。 郑钰抬手按住她的右肩,静默良久:“阿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殿下——不好了!” 呼喊声从殿外响起,梦境戛然而止。 薛蕴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秋眠尖利的呼喊犹在耳畔。 屋内空无一人,身边的位置摸着已冰冷。 “秋眠,秋眠!”她惊魂未定,急于求证。 屋外的秋眠听见动静,急忙推门进来。 掀开帷幔,只见公主鬓发皆湿,眼神惊慌,连忙扶住公主。 “你速速进宫,看看父皇,父皇……”薛蕴容一向冷静,此时这份镇定却不复存在。 秋眠已然明白薛蕴容的意思。 这么多年,只有她与衔青知晓,自皇后因病崩逝后,殿下便时常夜惊,常梦到陛下或是太子生病离去,只是没有哪次如此刻般无措。 她一向对自家公主唯命是从,立刻答应:“殿下安心,我这就去。” 秋眠手臂传来的力度让薛蕴容稍稍冷静,又听她道:“只是今日去万佛寺要紧,一年一次耽搁不得。殿下带着惊鹊一起,这丫头我盯过一些时日了,平素是个胆大的,可用。” 衔青入宫教太子习武健身后,公主身边的女官便只剩秋眠,实在人手不足。从去年起,秋眠便在暗中挑选可用的女使,惊鹊便在其中。 望着秋眠的身影远去,薛蕴容回想着刚刚的梦境,仍冷汗涔涔。 为何这次的梦境会如此真实,难道是今日日子特殊、母后托梦提醒? 父皇身体素无暗疾,前些日子的咳疾也已痊愈。有医官调养身子,近期应是无碍。 想到这,稍稍冷静下来,薛蕴容更衣起身下榻。 因心绪不宁,薛蕴容没有叫女使进来服侍。自行洗漱完毕后,女使依次进屋摆了膳食。 瞥见桌上的两幅碗筷,薛蕴容突然想起,梦里越承昀怎么不在身边? 越承昀从屋外入内,刚好对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 惊鹊得了吩咐,早就在门前候着了。 上次秋眠离府,她得授意第一次近身。结果恰巧遇上公主与驸马争吵,她端着铜盆战战兢兢。虽然公主从不苛待下人,可紧张之下自己往日里的泼辣大胆荡然无存。 这一次能陪公主一道去万佛寺,一定不能再露怯意! 惊鹊兴致冲冲,恨不得立刻出门,好在公主面前表现自己。 屋门忽然被打开,一阵疾风随着从里屋出来的人撞出。 薛蕴容余光扫到门前紧绷着的青衣女使,头也不回道:“我与惊鹊坐马车,你自己骑马跟着吧。” 再次听见薛蕴容冰冷的语气,惊鹊呆愣在原地。 难道公主与驸马又起争执了?可是刚刚里屋不是没什么动静吗? 之前面色上流露出的喜悦转眼间被胆战心惊取而代之,惊鹊几乎要哭丧着脸,扶着公主登上马车。 一路寡言少语。 万佛寺与扶光书院都建于建康城南端的小山上。 马车行至山脚停下,薛蕴容一言不发地挑开帘子,闷声盯着越承昀下马的背影。 一息后,又甩下帘子,竹编的窗帘发出清脆的响声。 因为夜间那个古怪的梦,用早膳时,她都没给越承昀好脸色。 明知是梦境,难辨真伪,如此行事是为迁怒。 但今日,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总觉得有会什么事要发生。 惊鹊掀开车帘下车,一抬头,驸马正立在马车旁。 她只犹豫了一秒,当机立断挡在越承昀面前,扶着公主下了车。 越承昀自然注意到了晨起后薛蕴容的疏离反应,一路都在回顾自己昨晚的言行举止。明明昨夜阿容已经心软,自己也没有太过界,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留了个疑点。 此刻走在主仆二人身后,他仍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 “阿容……” 刚说两个字,被另一道女声打断。 “殿下!奴婢听闻,听闻万佛寺的素斋很好吃,是不是真的?” 惊鹊警惕着驸马,怕他开口呛公主,自己夹在二人中间,又要经历一次紧张的氛围。于是在听见两个字的一瞬间,她立刻高声压过。 只是这内容实在有些口不择言,说完她便后悔了。 薛蕴容听见了身后的声音,瞥了一眼面露懊恼的惊鹊,心中发笑:“想试试我们便在寺内用饭。” 惊鹊哪里是真想吃,听了这话连连摇头:“多谢殿下,奴婢还是更爱吃肉……” 她干笑两声住了嘴。 沿着石阶行五里,到了一处岔路口。 从岔路口再向东行五里便到万佛寺正门,西行十里是为扶光书院。 薛蕴容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领着惊鹊登上了左侧的台阶。 万佛寺作为建康最负盛名的寺庙,每日前来上香的信徒比比皆是,但今日是个例外。 自怀正十一年起,每年十二月初六,宜阳公主都要代景元帝前往万佛寺。一为按例供一盏莲花灯许百姓平安,二为点两盏寿安灯祈家人康健,三为续三盏长明灯予孝慈皇后。 人尽皆知,因此今日的万佛寺空空荡荡,别无他人。 小沙弥引着薛蕴容步入正殿,便退了出去。 佛寺正殿内,一应物品已准备俱全。方丈见她进殿,熟稔地合掌问讯。 薛蕴容按规矩净手,从方丈手中接过供灯高举过头顶,双膝跪在软垫上,依次奉完几盏灯。 一系列仪式结束后,众人退去,薛蕴容独自进入一侧紧闭的小佛堂。 这是她与母亲的独处时光。 万佛寺供着孝慈皇后的长生排位,香烛环绕间,薛蕴容想起昨夜的古怪梦境。 环膝坐着,怔怔望着跳动的烛火,她喃喃道:“母后,是您想提醒我什么吗?” 无人能答,唯有寺中钟槌撞击金钟的声音。 牌位上的金字在侧窗透进的光中闪烁,她凝视着那光点许久:“母后,我真的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亲人了。我很想你,这十二年每时每刻都很想你。” 薛蕴容最终还是没有留下用斋饭,与惊鹊缓缓沿着佛寺山道离开。 山道清幽寂静,偶有动静便分外清晰。 不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鹊立即警觉。 谨慎靠近,却见一只花色狸奴窜了出来。 她舒了一口气,起伏颇大,惹得薛蕴容轻笑一声:“秋眠说你胆大,我看你还是个小丫头。” 自出府后,惊鹊生怕出错,更怕又见公主与驸马吵架,神经一直紧绷着,整个人像在弦的箭。 听见公主的调笑,惊鹊心下稍松,苦着眉头道:“殿下不要取笑我了。” 一时间,氛围舒缓起来。 但下一瞬,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老妇猝然从树后扑了过来。 惊鹊惊叫一声,反应不够及时,老妇双手已虚虚环绕着薛蕴容的腿跪了下来。 * 万佛寺的钟声清越,遥遥从西侧传过来,惊起几只飞鸟。 书院正门已出现在视线中。 迎面走来两位锦衣女郎,越承昀敛眸自觉避让。 比肩而过时,他听见为首的紫衣女郎的一声冷哼。 走了几步转入稍显宽阔的道路,后面的女郎小声问着刚刚冷哼的女郎:“阿音认识?” 崔蘅音暗自翻了个白眼:“他便是那位驸马。” 旁人觉得他样貌清俊、才华横溢,待人温和有礼,能从寒门世家一众子弟中脱引而出,绝非凡人。 可在她崔蘅音心里,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杨氏女郎未敢吭声。 她不是崔蘅音,上有任尚书的父亲,下有致仕后任书院掌院的祖父。弘农杨氏只是普通士族,比不上底蕴深厚的博陵崔氏,怎敢肆意议论公主与驸马。 崔蘅音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位驸马。 她比公主小四岁,出身豪门,时常来往宫廷宴会中,与公主接触甚多。自少时起,母亲就常在她面前夸赞公主,公主聪慧、公主诗礼俱佳。这些在崔蘅音眼中都不要紧,但是公主在世家宴饮中,曾一箭将百米外的绿叶钉入树干中,箭羽穿过悬挂着的铜环,速度极快。崔蘅音觉得,这才是世家女子应有的样子,肆意明艳又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自那时起,薛蕴容便成了她时时学习的榜样。 结果,这轮明月却被一寒门子弟摘了去,他竟还敢与公主不睦!这如何不让崔蘅音气愤? 踩着山道上的枯枝,枯枝发出断裂的脆响,崔蘅音心情渐渐平静。 三春佳宴,她一定要缠着公主再教她点别的东西。 虽然箭术方面她没什么天分,满手水泡拉弓艰难,但是她喜欢与公主相处。 想到这,崔蘅音脚步轻快起来。 不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人声。 “公主,我也是没办法了……求您……” 山风渐起,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崔蘅音与杨九娘循声望去。 “是容姐姐!”崔蘅音喜出望外。 是了,今日是公主前往万佛寺供灯的日子。可是此时佛寺处不应有旁人,跪在她面前的老妇又是谁? 崔蘅音有些急了,拽着杨九娘的衣袖便要往前走。 谁知一时没拉动,她险些踉跄,不高兴地蹙眉扭头:“九娘,你怎么了?” 却见杨九娘看着不远处声泪俱下的老妇呆愣在原地,面色青白。 7、第 7 章 越素吟在书院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到学堂中人渐渐离去,她才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起身离开。 来扶光书院已有两年,她还是不太习惯与人同行。 刚迈出书院大门,她就看见了越承昀。 平心而论,她与这个兄长不算特别亲密。大抵是兄长天资聪颖,少时忙于求学甚少回家。兄妹二人都是寡言的性子,见面更说不了几句话。见到兄长竟有些束手束脚,甚至不比与公主在一块自在。 即便如此,越素吟看见他还是很高兴。 “阿兄。”她慢吞吞走过来,眉眼弯弯。 越承昀没说话,冲她点点头,接过小包。掂了掂重量,估摸着是几本书册。 下山路上,又是一阵无言。 越素吟是个温吞的性子,偷偷瞧着兄长,还是没忍住:“阿兄与公主和好了吗?” 十月半兄长便奉诏前往公主封地吴州,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此意何为。公主明明不是难相与的性子,可兄长总是莫名便与公主有口舌争辩。 此时在京见到兄长,越素吟难免关心。 问完开始紧张,忧心兄长会不高兴,却见越承昀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面色沉静安抚道:“阿吟安心。” 没说和好与否,但是看兄长态度,应该也不会剑拔弩张了,她心下稍安。 “程束送了东西来,他说你不肯见他。”越承昀斟酌着语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这话,越素吟有些犹豫,思考片刻还是老实说了真心话:“我不喜欢他。” “他太聒噪了,而且总是埋怨。”她眉眼带着忧色,神情认真,“因他与阿兄是至交好友,我一直未言明,可他实在……口无遮拦。” 越素吟见兄长似与往日迥异,索性讲心里话全说了出来。 程束总是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替兄长埋怨公主,情绪激动处更是言辞不当。虽是好心,可若是被有心人听去,说成越氏藐视皇权,那还了得? 更何况越素吟觉得,兄长与公主之间更多时候是兄长多思所致,事后又不愿低头,自然渐行渐远。她私心以为程束在把她当傻子,有些不想让兄长再与他多接触。总担心和他相处久了,兄长也会越变越陌生。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想起了这么多年他们二人共同求学为官的艰难,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想必阿兄心里肯定有数,自己总不能无端揣测。 未曾料到越素吟会这么说,越承昀先是一愣,随后笑了。 这是妹妹第一次直言,先前他并不清楚阿吟是如何想的。前世还以为她与程束两情相悦……是自己疏忽了,以后定要更加上心。 既如此,便好办了。 “在书院一切都好吗?”越承昀想到刚刚山道上遇见的紫衣女郎,关切道,“崔家小姐可曾为难你?” 崔蘅音? 越素吟面露疑惑:“四娘子虽然娇纵了些,说话也不甚好听,可她从不乱来。”顿了顿,补充道,“我刚来书院时,有一日忘带墨块,她还曾借过我。” 越素吟目光澄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想了想,恐兄长因为外界传言有所误会:“阿兄,做人论迹不论心,眼见为实,崔四娘子并未与我起过龃龉。” ……看来是只对自己有敌意了。 越承昀回想着几次相遇,这位崔四小姐对自己从无好脸色,心中发笑。 前面传来几道人声,听着有几分熟悉。越素吟还没看清,就见兄长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 薛蕴容收回视线,没有理会石阶上形色各异的几人。 “容姐姐,这是……”崔蘅音见她面色不虞,声音渐歇。 薛蕴容只是朝她点了个头权当问候,视线淡淡扫过默不作声猝然贴在自己身侧的越承昀。 “走吧。” 惊鹊扶起泪流满面的老妇,紧跟着下山了。 越素吟见此情形,明白这是有急事,急忙小步跟上,扯了扯越承昀的袖子,小声道:“阿兄,我自己骑马回去。” 一边说着,一边推他快走。 宜阳公主府内。 “你是说杨五郎将你丈夫的腿打断了?” 连媪泪水涟涟:“是,是!我家老头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身,身上没一块好皮。”她粗糙的手胡乱抹了抹脸,语调急切,“公主,我们老两口的儿子与儿媳早亡,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可是她前些日子被强掳了去,至今都没有消息。知晓今日公主必会前往万佛寺,这才躲着拦住您,并非有意冒犯。” 说着,她又磕起了头,吓得惊鹊立刻阻拦。 “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如此。我们虽出身贫寒,但阿姚也是我们老两口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是个好姑娘啊,她孝顺听话,那日才会主动和老头子守摊子,这才糟了难,她是个好孩子……” 说到最后,连媪已经半身倾倒,无力捶地,只知喃喃,花白的发在动作间愈发凌乱。 薛蕴容面色难看,胸口因气愤剧烈起伏。 杨氏五郎,她听说过。 弘农杨氏三房中,只有长房为嫡支。可这么多年长房子嗣艰难,只有杨五郎一根独苗,自是倍加宠爱。 先前只是听说他行事嚣张,不学无术在府内花天酒地,可从未听说过有何大祸事。 现在看来,怕是全被杨家拦住了。 薛蕴容想起刚刚在山道间杨九娘青白的脸色,此事恐怕八九不离十。 但谨慎起见,还是要确认一下。 薛蕴容侧头吩咐秋眠道:“带个医官去看看。” 秋眠了然,应声离去。 叹了口气,薛蕴容扶起连媪。 布衣憔悴的老妇枯井般的眼睛此刻蹦出微弱的光。 薛蕴容对上她的眼眸,只觉沉重的悲伤与绝望铺天盖地地扑来,心中闷痛:“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管,眼下你就先在我府中住下吧。” 惊鹊依言带着她下去了。 薛蕴容站在前厅,忖度着如何不打草惊蛇,口中念念有词。 “前些时日杨府换走了一批仆从。” 耳畔冷不丁响起一道男音,清浅的吐息扑在耳侧,薛蕴容这才反应过来越承昀仍在身侧。 自万佛寺归来,因心里被老妇匆匆几句惊住,薛蕴容无暇顾及其他,而越承昀竟也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杨五郎近身的那几个被分去了庄子。”他补充道。 薛蕴容一愣,猛地偏头:“你怎么知道?” 她没料到他离得这么近,偏头间脸颊擦过一处温热柔软。 是他的唇瓣。 又是一愣,不动声色拉开一些距离。 眼前浮现万千景象,越承昀定定描摹着薛蕴容带着怒意的眉眼,轻轻道:“凑巧。” 不是凑巧。 前世杨氏突然萌生反意,与其他几个士族暗中勾结陈梁郡王意图上位。彼时他外放于漳州,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何事,等他意识到不对、匆匆回京后一切都晚了。在往后独行的几年中,他慢慢摸索线索,才拼凑了一些零碎的真相。只可惜公主府芙蓉花早已凋零,物是人非。 因此,前些日子回京后,他便一直留意着杨家的动向。 “仆从一事我去查。” “你信我。”视线落在薛蕴容的脸颊,越承昀抿了抿唇,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定会办好。” * 寅时二刻,建康城西南某民居。 这座民居地处偏僻,据说是夫人亲自为小郎君挑选的,四周几座建筑都是空的。再往西处走几里几乎要到乱葬岗,因此几乎无人在此时路过此地。 一个仆从正守在门外搓手哈气,呼出的热气一圈一圈、转眼便冻住了。他一边不停地抖腿以缓解夜间的寒意,一边留意着民居内的动静。 四下安静。 仆从心里嘀咕着怎么没声了,刚刚不还哭的挺大声,不会又给郎君打死了吧? 虽说夫人让他盯着些郎君,可说归说想归想,谁敢呢? 他是前些时日刚被拨到郎君身边伺候的,整个杨府谁人不知这位杨五郎的性子——独断蛮横,脾气刁钻,是个极不好惹的主儿。偏偏还有个怪癖,喜欢欣赏女子被虐打。前些年只要看着别人替他甩鞭便高兴,可近两年却不满足于此,偏要自己动手。 前几日更是当街强掳民女,好在事发时天色已晚,夫人才勉强遮掩过去。而后郎君身边亲近的仆从也被打发了走,换了他们这些新人。 想到郎君素来的手段,仆从不寒而栗、不敢作声。 又静了片刻,屋门被打开,仆从急忙提着大氅迎上。 杨五郎眉宇间充满戾气,面色不耐地将沾血的鞭子扔到他怀里,又从自己袖中掏出手帕,漫不经心地擦去手指上的血迹。 斜眼看见仆从低头不敢直视,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暗道了声晦气,带着怒气将手帕甩给他:“又没死,至于吗?怎么跟我阿姐似的,胆小如鼠。”见他步调颇慢,又一脚踹过去,“还不把马车赶过来。” 仆从低声应和,匆匆跑出院门。 谁知这一去便是一刻。 马车停的并不远,一刻根本不合理。 杨五郎暴躁起来,恨声一句找死,怒气冲冲地跨出院门:“死哪去了?” 话音刚落,墙边一道黑影从侧边给了他重重一棍,狠狠打在杨五郎的后脖颈。 下一瞬,杨五郎两眼一翻,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8、第 8 章 一日后的清晨,杨府后院。 身着织锦长裙的中年妇人左手扶额,疲惫的眉眼下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愤怒:“还找不到五郎吗?一群废物!” 最后一句似乎是有所顾忌,刻意压低了嗓子。 屋内的女使仆从连忙下跪,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抖声道:“夫人,要不还是知会郎主吧。” “不行!再乱出主意绞了你们舌头!”杨夫人手指攥紧了桌角:“再去找,把建康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我儿子!找不到一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匆匆站起身,眼神中透出狠厉:“还有那小妮子,肯定跑不远,逮住了先处理掉,别生出别的事端。”定了定,自言道,“五郎说不准又去哪处玩了,对,对……” 杨九娘站在母亲身边,欲言又止,扶住母亲的手指紧了紧,还是小声劝道:“阿母,早就说了不该如此纵着他,万一惹来祸事遇险……” 啪的一声,杨夫人猛甩开她的手,戴着翡翠戒的手指直直地戳向她:“你竟成天不盼你弟弟好?白眼狼,养你这么大有何用!”说了几句,怒意更甚:“让你与崔三郎多说说话,你偏偏不争气,偏与庾家小子走得近,是要气死我吗?” 杨九娘被吓得后退了几步,眼眶渐渐红了,嘴唇被咬的泛白,不敢再多言。 伏地的仆从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 “还不快去找!” 又是一声拍桌声,众人惊起,四散离开。 * 府医背着药箱从匆忙收拾出的厢房走出,屋内仍传出连绵的啜泣声。 秋眠在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心绪难平。连小娘子趴在床上气息奄奄,连媪熬的眼底通红,坐在床边呜咽抹泪。 前夜,驸马突然带人去了城西南处,回来时,多了三个人。 遍体鳞伤的连小娘子,以及被捆的严严实实、口中塞着破布的杨氏主仆二人。 连小娘子全身上下无数道鞭伤,皮开肉绽。有几处伤口颇深,似乎是连续抽打同一处所致。手段极端,能看出只为折磨,足见杨五郎的阴毒。 幸好天气犹寒,虽未得及时医治,伤口并未化脓。 但这份幸好也仅止步于此了,想到府医所言,连小娘子怕是只能趴着养伤许久了。 秋眠咽下心中的酸楚,朝着柴房快步走去。 “虽然是抓个现行,但恐杨氏污蔑连娘子行偷窃之事,以此为由诡辩。”越承昀注视着薛蕴容的神情变化,缓缓分析道。 除却几个当事人、将要抓来的仆从作证人外,他心中浮现出了另一个重要人选,但他难以开口。 薛蕴容指尖轻轻摩挲杯盏,一时间没有作答。 她自然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尽快将被杨府打发到庄子的原近身仆从提来问审是重要之事,可他们缺少一个能够一击毙命的最有力的证据。 若是杨九娘能现身作证是再好不过了,薛蕴容垂眸思忖。 那日观她惊恐的神情,必是知道其中内情。而杨五郎失踪一日以来,杨府仍未找到线索,说明杨九娘与纵容此等恶劣行径的杨氏并不站在一处。 只是,杨九娘是个未嫁女郎,仍需依仗杨氏。而自己对她知之甚少、交情甚浅……想到这,薛蕴容犹豫了。 鞋底踩在青石砖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秋眠从院外跑来:“殿下,那人醒了。” 那一棍子越承昀并未收力道,杨五郎因此昏睡了一天一夜,此刻才刚刚醒转。 手中的杯盏被重重搁在案上,薛蕴容猝然起身,袖间带风。 临近柴房,杨五郎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绑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一天一夜水米未尽,杨五郎几乎是被饿醒的。此刻双眼被麻布紧缚,难辨天色,只察觉身处昏暗小屋,语调颇急。 他动了动,后颈传来剧痛,愈发恼怒:“无耻小人,待小爷我出去一定杀了你们!” 喊了许久,仍无人应答,杨五郎的声音嘶哑,几乎渴的冒烟。手腕处被粗绳磨破之处开始渗血,他从未吃过这种苦,顿时感到一丝恐惧。 “我可是杨氏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声音已隐隐发抖,“你们图钱?杨氏有的是钱,只要、只要你们将我放了,我保证会给你们丰厚的钱财!只要放了我,我保证杨氏无人追究!” 又是一片寂静。 杨五郎等不到回应,耐心尽数告罄。 饥饿感、恐惧与愤怒的情绪混杂,他恼恨至极,口不择言:“贱民!我真的会杀了你们,我要让阿母将你们五马分尸!你们这些贱民就该死!” 薛蕴容在门外听尽了杨五郎的张狂之语,听到最后那一声声贱民,再也无法忍受。 被捆住仍如此猖狂,平日里得跋扈成何样? 她掌心朝上,秋眠心领神会,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马鞭递了上去。 是杨五郎所用的鞭子,只不过此刻已浸过盐水,使在他身上正好。 下一瞬,身侧的越承昀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侧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薛蕴容前进的步调被阻,猝不及防撞在他的肩窝,鼻尖全是他的气息。她后退一步,抬眸不解。 越承昀掌心的热度隔着衣袖传来,发紧的束缚感让她感到不适,微微抗拒意欲挣脱。 “我来。” 热意沿着手臂下移,停在腕骨处。大拇指抵在她松松圈起的手指尖,从她手中取走了马鞭。 “不要让这种杂碎脏了你的手。”越承昀用指腹擦去她手心盐水的湿印,语气缓缓,“这种事都让我来做。” 我会成为你称手的刀。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脑海中又闪过那个雨夜,疾驰入城,唯见冷棺。 眼神中流露出痛意与决心。 薛蕴容对上他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从吴州到建康,她已见过他太多反常的样子,但此刻的越承昀才令她最为陌生。 分明面色沉静,却好似带着难言的潮湿隐痛。 怔然中,越承昀敛了神色,打开了柴房的门。 杨五郎察觉到有人进来,惊慌道:“你要做什么,你不能动我!” 屋内除了渐近的脚步声,唯有杨五郎急促惊恐的喘息。 “杨氏与崔氏素来交好,你、你今日若动我,杨氏与崔氏必不会放过你!” 薛蕴容隔门听着,神色一凛。 崔氏,崔蘅音! * 内院静悄悄,仆从女使都被遣走,偶有几声抽噎从屋内传来。杨九娘伏在桌案,肩膀一抖一抖。 辰时那句话,让母亲发了大怒,将她关在屋内反省。 从小到大,母亲对她少有好脸色,动辄斥骂,仅有的关爱似乎全数给了小他两岁的弟弟。甚至为了弟弟,偏逼她亲近崔三郎。母亲明明知道她有心悦之人,只因那人不比崔氏显赫,便处处贬低讥讽。可杨氏亦不显贵,她快被逼疯。 她不甘心,分明自己也是母亲的亲生孩子,为何母亲只看得见胡作非为的弟弟?若是真为他着想,怎会纵他助他残害生命?母亲的一错再错令她无比陌生与绝望。 想起那些无辜的女使,她痛苦地闭上眼。可她从前不敢明说,压抑的环境让她胆怯退缩,深怕被母亲厌弃。她只敢在心中想着,若是阿弟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就好了。 为此,她没有声张连媪跪求公主一事。 可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屋门外传来摆弄铜锁的声音,杨九娘胡乱抹了抹脸。一瞬门被拉开,杨夫人立在门外。 见她鬓发微乱,眼睛红肿,面色不虞,浓黑的眉毛又拧了起来:“像什么样子,晦气,不许哭!”她示意身后的女使上前给女儿整理仪容,“崔四娘寻你出府,正坐在正厅呢,快点收拾好出来。” 提及崔氏,她神色舒缓:“你可要好好与四娘子说话,和崔氏交好,好处只多不少。若你争点气,能嫁入崔氏,那你弟弟必有远大前程。” “为了你阿弟,你上点心,别让我后悔白养了你!” 杨九娘看着母亲飞扬的神色与提起阿弟时迥异的态度,心一点一点坠下。 崔蘅音拉着杨九娘坐上马车,觑着杨九娘红肿的眼,只能装作没看出来。 车轮滚滚,向着建康有名的胭脂铺驶去——她以买胭脂为由带杨九娘离府。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杨九娘猝然开口。 崔蘅音还在思索如何开口,听她发问只觉有戏,脱口道:“容姐姐良善公正。” 杨九娘紧紧揪住衣袖,心中闪过许多顾虑,她的家人、杨氏家族的名望,甚至是她的婚事…… 对家人的不忍与对无辜之人的愧疚让她的心被反复拉扯。 焦灼中,她想到父亲对她的忽视、母亲对她的斥责、阿弟对她的鄙夷,犹豫不决。 可下一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从前身边的女使小芸的面貌,那个在晦暗的家中几乎算唯一真心待她的小姑娘。她活泼善良、处处为她着想。这么好的人,却因为她的胆怯与无能被阿弟活活打死。 母亲的不屑与阿弟的嘲讽犹在耳畔。 于他们而言,小芸是个随时可替代的小女使,但于自己而言,她是自己在这偌大的杨府中少见的温暖。 想到这,杨九娘的泪终于簌簌落了下来。 “我要见公主。”泪珠溅在裙摆上,氤氲出不规则的水迹。 她拉住崔蘅音的手,下定了决心,泪眼婆娑、泣不成声:“阿音,你带我去见公主!” 9、第 9 章 临近新年,朝野上下都带着喜悦与祥和的气氛。然而廿六这日,景元帝上朝时重重发落了杨氏一族。 “上谕诏令,杨氏长房五郎杨骏,四年来强抢民女、无故虐杀女子无数,今人证物证俱在,处杨骏以极刑;杨氏长房夫人邓氏,教子无方、助纣为虐、不辨是非,视人命与草芥,命脱去一切诰命荣誉,赐白绫;杨氏家主杨建,为官平庸,上难承祖业、下不重子嗣品性,明知杨骏恶行却不约束,是为放纵,从今日起除去所有官职、流两千里,杨氏家主之位交予其弟。” “即日起,杨氏上下需时刻自省,以正言明。” 杨建颤着手接过敕令,一旁的杨夫人早已瘫软在地。 传诏官接着又展开另一卷敕令:“杨氏九娘杨妍,明辨是非、品行卓绝,封临平县主,赐金玉各一箱。” 这一份敕令是特意说给围观人群听的,杨氏有罪,但杨九娘实在无辜。不仅无辜,还立了大功。 隔着围观人群,薛蕴容与崔蘅音远远看着。 最终还是崔蘅音打破了沉默:“九娘现下在我府上,容姐姐不必太过担心。我阿父愿认九娘为义女,从今以后她便是我阿姐,崔氏会护她。她若出嫁,崔氏定会出力。” 只是……想起杨九娘泪水涟涟的模样,崔蘅音心中不忍。杨氏毕竟是九娘血亲,恐怕她仍要伤心好一阵了。想到这,又在心中唾骂起杨五郎与杨夫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那黑心肝的畜生,仁义道德不知道学哪去了! 薛蕴容百感交集,缓缓应了一声,想起昨日场景。 昨日杨九娘主动前来,他们便同时前往杨氏庄子逮了几个杨五郎原先身边的仆从,还有连媪的证词,一并送入宫中,打了杨氏一个措手不及。 杨九娘含泪诉说的模样犹在眼前。 “杨府这些年常换新的女使,对外便说是远郊几处庄子缺人遣了她们去,可实际上都死了。” “我阿弟第一次动手是在四年前,全家人都吓坏了。因为事发突然,加上先前没有处理经验,那具尸体,被阿母匆匆埋进了偏院。” 杨九娘眼圈发红,泪水萦绕在眼中,强压着声线中的抖意。 “埋了以后,阿母命人在一旁两米处,种了几棵樟树。殿下若派人去,定能找到。” “四年前,你身边的女使突然换了。那时你说是她哥嫂舍不得她,将她买回去了。”崔蘅音忽然想起了什么,捂住了嘴,满脸难以置信,“那人是小芸?” 杨九娘没有回话,可众人从她滚落的泪珠中已得到了答案。 已经知晓了诸多信息,薛蕴容朝秋眠试了个眼色,秋眠心领神会,带着人出去了。 她正欲开口安抚,却见杨九娘胡乱擦去眼泪:“殿下,他们……会如何?我阿母会如何?” 泪花中泛着一丝希冀,杨九娘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见她不语,又看向一旁偏过头的崔蘅音。 薛蕴容有些不忍心。 可有些话还是要说,有些事杨九娘还需自己面对。 “依律,杨五郎当受极刑。至于你母亲,”她顿了顿,“明知有罪仍包庇子嗣,手段狠辣,也当赐死。” …… 杨夫人被拖拽而去发出凄厉的哭嚎声,薛蕴容收回思绪。 人证物证俱全,加上杨五郎剧痛之下终于承认其所作,竟一并翻出了四年来他所做的全部恶事。父皇因此震怒万分,敕令连夜下达大理寺,只待今日诏谕天下后行刑。 按历年惯例,行刑不应如此快,起码会等年节结束。但,杨五郎罪行滔天、罪无可恕,此为其一。杀鸡儆猴,此为其二。 自从父皇推行科举、世家权柄下移后,有些不甘分权的士族暗中小动作不断,父皇推行新政、以施平衡的计划一再受阻。杨氏正好做那只被重刑绞杀的鸡,也不算浪费。 平衡之道不好走,父皇的头发也在长夜漫漫中愈发花白。只是,再不好走也要走,从这里走出第一步,到阿弟手中才可以继续下一步。再向后,千秋万代,终有一天,能实现最大限度的公平。 “午时行刑。”身后贴上一人。 薛蕴容侧过头,只见越承昀视线凝在半空,注视着杨氏两人被侍卫带走。 “在宫中诏狱?”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在公主府用私刑,是她气急了。本打算抽两鞭子让杨五郎住嘴,后续由父皇亲审,再送至大理寺,于午门由百姓监刑。 但现下只能在宫中行刑。 薛蕴容瞥了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越承昀,心情复杂。 原因无他,只是那日越承昀下手颇狠,杨五郎还未被送入宫中就晕了过去,以至于父皇看向越承昀的目光都变了。 平素不与她争执时,明明也是个守礼温润之人。 猜到她心中所想,越承昀笑笑:“杨五郎本就该死,数十鞭也难解亡人心头恨。” 数十鞭也难解他心头憾。 少了杨五郎这个祸患,杨氏就不会为保他屡屡敛权。杨夫人一死,杨建流放,祸不及杨氏其他人。相反,一直被打压的杨二得了权,他又是个忠厚性子,起码在朝中不显眼、甚少出错,料想会规矩行事、安分守己。 想到前路中的一根刺或许已被拔除,越承昀心情大好,嘴角难以抑制上扬。他收回遥望的视线,落在薛蕴容眉睫。 风过眉梢,感受到寒意,薛蕴容提醒道:“起风了。”转头对崔蘅音认真道,“阿音,此事多谢你。” 崔蘅音一直在偷瞧他们,被突如其来的“点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崔氏为人臣,本该如此。” “起风了,早些回吧。”薛蕴容看着面前的小丫头,笑道,“过几日再见。” 目送驸马扶住公主上马车,马车渐渐离去,崔蘅音才回过神。 真是奇了,她想,莫非驸马真改了性子?本该如此!不然他如何能配得上这个位子。 公主这般好,离了他满天下好男儿都任她选,那个郑钰不就一直守着么? * 窗外景色掠过,薛蕴容睨了一眼窥帘观街景的越承昀,兀的一句:“你心情倒好。” “除了一害,自然好。”越承昀眼角带了点笑意,收起窗边的手,看向她,“怎么了?” 见他无所察觉的模样,薛蕴容心情无端生出说不出的烦闷:“没什么。” 过几日除夕宫宴,除了父皇照例宴请的几大世家外,便是康王妃与永嘉这般的亲眷,再然后便是宣平侯郑钰。 那日古怪惊梦后,她真有些不想见郑钰。 郑钰作为兄长自然无可指摘,薛蕴容也从未对他起过旁的心思。可看着她这几年与越承昀的婚姻不顺,郑钰反倒变了。 虽从未言明什么,可时常送来的金玉信件,令她对见他一事感到了负担。 若说先前频繁的争吵中,她为拉拢寒门不曾动过与越承昀和离的心,现下就更不可能了。眼见越承昀越来越积极主动,似乎要将自己变成她手中的刀。若这柄刀能一直如此好用,想必前路会更快更顺。 又瞥了一眼越承昀,见他神色愉悦,心中不快。 但念着这几日他行事表现俱佳,也找不到无端发作的理由,忍了又忍还是咽下了,只开口道:“过几日除夕,让阿吟也来宫宴,人多热闹。” 越氏一族长居德州,只有越承昀兄妹二人来了建康,因此逢年过节,越府总是冷冷清清。从前与他关系不睦,除了新婚那年与越素吟接触过,往后竟再也没有了。 说完,薛蕴容索性闭目小憩,努力将烦乱的思绪抛之脑后。 “除夕宫宴?” 越承昀脸上的笑容一僵,斜倚窗边的身子渐渐正了。 那岂不是要见到郑钰?这几日与阿容独处时间愈发久了,他竟差点忘记这号人物!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公主府门前,薛蕴容揉了揉额角,没等越承昀,径自挑开车帘。 越承昀好似如梦初醒,急急拽住了她。 “郑钰会去吗?” 上下扫了一眼面色怪异的人,薛蕴容竟品出了一丝紧张。但下一刻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紧张?不可能,先前他可是相当自负的人。 忍了一路的烦闷终是吐了出来:“你若不愿,大可不去。” 抛下这句,薛蕴容心中畅快了些。她知道越承昀不是这个意思,但自他转变后,她总忍不住时不时刺他两句。 * 后几日,平静无波。到了三十这日,公主府侍从正张罗着挂上彩绸、换了红灯笼。 薛蕴容妆点完毕,坐在正厅饮茶。撇去茶盏中的浮沫,浅饮了几口,耐心几乎告罄。 这都多久了,越承昀还不出来?再不来,她不如先行进宫。 她放下茶盏,在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秋眠,你去瞧瞧,他一个大男人到底在捣鼓什么?” 门前终于传来女使的行礼声,秋眠暗道终于来了。 薛蕴容拧眉抬眸:“你究竟……” 视线霎时定住。 越承昀鲜少穿色彩鲜艳的衣衫,从初见起,他似乎格外偏爱墨青色。但此刻,来人一身朱红暗纹锦袍,发冠亦是从未见过的缀珠金冠,清润的眉目竟平添几分艳色。 见她看过来,弯了眼。 话到嘴边,又轻飘飘拐了弯,薛蕴容目光轻移:“嗯,走吧。” 秋眠暗中打量着越承昀,心道真是难得一见,驸马竟像开屏了。 10、第 10 章 注意到薛蕴容目光飘移、神色变化,越承昀便知道这衣裳选对了。 廿六归府后,松闻便帮他打探夜宴时公主的装束。放在以往,公主府女使必定无人理会松闻。可回建康后,驸马与公主相处和谐,竟再也未出现过争执,府中人人都看在眼里,谁会不盼着主子琴瑟和鸣? 夜宴装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当松闻寻到管衣饰的女使时,女使只是略作思考,便笑说:“夜宴时殿下当着红。” 松闻得到消息却犯了难,公子常穿的衣料中恐难有艳色。马不停蹄地告知越承昀,谁知他静了片刻,竟真从箱笼最下面翻出一块朱红织锦暗纹面料。 来不及多问,松闻当即去了建康有名的制衣铺,花了大价钱,才在三十这日午时堪堪完工。 从发冠到鞋子,一应衣饰都是新置办的,穿戴起来也并不繁琐。越承昀其实早已装饰齐整,可至于缘何拖到此刻…… 半个时辰前—— 眼瞧着时辰快到了,松闻忍不住再催了一番坐在镜前不动如山的公子:“公子,公主的女使已经来了几波了。您这早就好了,怎么还不走?” 别家都是小娘子临出府时忙于装扮,怎到了公子这里便反了呢。松闻想着,急得上火。 谁知越承昀倏地又凑近铜镜,踌躇片刻:“你说,我应效仿世家子弟敷粉么?” “……” 身后的松闻像被夹了嘴,突然静了。 男子敷粉一事在时下较为流行,偶听女使谈论起,几乎都在夸赞那些郎君肤白如月,衣带飘香。 但公子一向对此最为不屑。松闻瞥了眼越承昀,心下腹诽,公子便是不敷粉也胜过那些郎君万千。 越承昀思忖片刻,终是歇了心思。他最后正了正金冠上的缀珠,拂去袖摆上并不存在的浮灰,去了正厅。 * 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行驶,路边已有百姓提前放了爆竹。烟尘滚滚,薛蕴容合了窗帘,爆竹声被隔在车外,声音闷闷的,她的视线重新落回越承昀身上。 朱色锦缎衬得他肤色越发白净,清润的五官线条在颜色的映衬下反倒锐利起来。 薛蕴容不动声色地看了好几眼,越发觉得这匹缎子分外眼熟。 这时,马车停在崇应门外,门前候着的内侍前来掀帘。薛蕴容收回视线与思绪,跃下马车。 崇应门外马车寥寥,想必是来得晚了。 远远看见瑞福殿外宫灯高悬,薛蕴容有些着急,步调颇快,耳上缀着的金珠摇晃起来。 下一刻,手被握住。 越承昀几步追上她,手指从袍袖间穿过,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察觉到挣脱之意,他兀自捏紧,稍稍用了点力往自己身边一拉:“陛下该等急了。” 薛蕴容闻言蹙眉,一句发问还未出口,就被力道拽着小跑起来。 无人的宫道上,裙裾像翻飞的蝴蝶。 临近瑞福殿门,里面传来模糊的人声,内侍推开殿门,蒙雾似的声音清晰起来。 殿内人的视线齐齐投向门前,掩在宽大衣袖间交握着的手心发烫,薛蕴容暗中用力,终于抽了出来。 二人衣袖堆叠,行动中轻微晃动,因此手部微小的动作几乎没人发觉。 殿内交谈声渐息,景元帝停下了与卢鸣的畅论。见二人进殿,笑容和煦,招手示意入座:“可算来了。” 听见这话,薛蕴容不着痕迹地瞪了身侧人一眼,抬头应道:“梳妆迟了些,让父皇与诸位久等了。” 越承昀面色怡然,朝景元帝行完礼,随着薛蕴容步入席位。 席对面,从二人进殿起,永嘉视线便黏在他们身上。 “许久未见阿姐与驸马,怎么好似真的和好了。”她眼睛瞪圆,惊叹道:“驸马好像真的变了许多,刚刚差点没认出来,和阿姐穿的还怪般配的。”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刻意相称的衣着,光凭样貌确实好一对璧人。 “上次在吴州,他那样闯进来,我都吓了一跳,钰表哥你还记得吗……”永嘉说着,自己反倒乐了,扭头看向隔壁席的郑钰。 还没等郑钰回应,永嘉便被康王妃扒了回去。 瞧着母亲警告的目光,永嘉住了嘴。 郑钰举杯的手停在唇边,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对面殷勤的人,手指愈发用力捏紧酒杯。直到景元帝笑言几句、歌舞上场,他才缓缓吐出两字:“作怪。” 仰头,将杯中的酒液一口饮下。 丝竹声中,薛蕴容第三次掩住瓷碟,拒绝了越承昀递来的鳌虾。目光制止他继续的行径,心道这人像剥上瘾了,竟一刻不停。 越承昀从善如流,从女使端着的铜盆中净了手,又开始琢磨着为她再添一份甜汤。 “不要。”薛蕴容见他又动作起来,手比大脑更快,直接摁住了他的手腕。 这边的手忙脚乱被座上的景元帝尽收眼底,他目露欣慰,向成柯瞥了一眼。 成柯了然,端着犀角壶来到越承昀案前:“驸马,这酒乃十年得酿的玉清酒,陛下特赏。” 越承昀谢恩后接过酒壶,搁在案边。 对面那道目光针扎似的如影随形,越承昀拿起茶盏,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酒过三巡,夜宴气氛亦至高潮。下首几位重臣纷纷举杯,对着皇帝说着吉祥话。 “愿陛下安康万岁,晋朝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 “卢鸣,朕听闻你府上好事将近啊。待小公子降生,朕可要去讨一杯酒喝。” …… 君臣闲谈和乐中,越承昀案前投下一片暗影,郑钰提着酒杯来了。 “阿容,新岁安康。” “兄长亦是如此。”薛蕴容浅笑回应。 越承昀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也接着道:“兄长新岁安康。” 听见此话,三人皆是一愣。 然而说出这话的人却依旧泰然自若,好似未曾察觉郑钰的僵硬,故作疑惑:“兄长莫非不想听我这般称呼?可我与阿容毕竟夫妻一体,她的兄长自然亦是我的兄长。” 说完,越承昀举起酒杯,倒了一壶玉清酒向郑钰施了一礼:“兄长莫怪。” 见郑钰未动,越承昀作恍然状,从他手中拿下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满,塞回他手中。 越承昀笑容满面,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举杯饮下玉清酒。 “你别太得意。” 耳边传来极小但有力的声音。 越承昀眉心一跳,抬眸。 郑钰面色未改,玄色广袖随着他饮酒的动作而掠过高挺的鼻梁,只露出泛着冷色的眸子。 “我与阿容自小在一处长大,其中情谊岂是你能比的?若不是陛下授意,你以为你能在我面前得意几分?” 话音落下,饮尽杯中酒,郑钰放下衣袖,已恢复温和笑容,冲越承昀扬了扬空置的酒杯。 他欣赏着越承昀变换的神色。 郑钰轻描淡写的一句,越承昀确实难掩心中的嫉恨,他牙关紧咬,在郑钰冷冷的目光中倏而笑了。 他缓缓凑近郑钰,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但从今往后,只有我能始终陪在她身边。他日史书工笔,也只有我的名姓会刻在她名后,兄长安心。” 最后四个字声调拖得极长,看着郑钰紧绷的神色,越承昀收回尖刺,将酒杯放在桌案上。 下一瞬,在郑钰惊异的目光中,他身形晃了晃,手支住案边,露出几分醉意。 薛蕴容看着他耳垂通红,突然歪倒,下意识靠近撑住他脊背。 越承昀骨节泛白,顺势斜倚在薛蕴容肩上,卸了大半力道,连带她后退半步,跌坐在软垫上。 二人齐齐歪倒在地的动静略大,景元帝连忙侧头看过来,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注意力从肩头的重量移开,薛蕴容艰难回道:“他好像醉了。” 景元帝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倒是不错,玉清酒甚烈,只是没想到承昀是个一杯倒!” “阿容……”越承昀脸色渐红,手胡乱去拽薛蕴容的手,低语喃喃。 众目睽睽下,薛蕴容只能按住他的手,蹙眉轻斥:“别乱动。”丝毫没顾上郑钰的脸色。 越素吟受邀亦在宫宴上,席位被安排在公主侧后方,自然将自家兄长的情态看得一清二楚。她呛咳着咽下茶水,惊愕非常:阿兄何时酒量这般差了,又何时变得、变得如此不在意脸面了? 而此刻“不体面”的驸马本人,鸦羽低垂,余光中瞥见郑钰铁青着脸离去,勾起了嘴角。 殿内炭盆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小了,宫宴也接近尾声。 为供贵人们欣赏,内侍在殿外点燃了烟花。一簇簇烟花伴着呲的引燃声窜入夜空,在晨晨暮色中炸起一朵朵璀璨花型。 景元帝扬手,众人亦步亦趋来到殿外。 永嘉跑得最快,便跳边招呼着薛蕴容二人:“阿姐,快来啊,待会儿定会放火树银花!” 然而案席这边,薛蕴容未动,只静静侧头望向窗外。 火树银花,是一种点燃了能绽开极大光束的烟花,制作工艺复杂,唯有盛大节日时才会点燃,正所谓“火树银花不夜天[1]”。 人群蜂拥至殿外,殿内猝然安静下来。 越承昀略正了身子,听着外面不息的引信点燃声,怔怔看着薛蕴容沉静的侧颜。 火树银花,难抵梅园小小烟花。 他动了动唇,攥着她的手发紧,几息后,终于开口。 “阿容,你还想再点一次烟花吗?” 11、第 11 章 “阿容,你还想再点一次烟花吗?” 殿外火树银花一飞升空,在夜色中绽开,惊叹声连绵不绝。耳边响起越承昀略带迟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又饱含恳切的语调。 待火树银花的余烬熄灭,薛蕴容才缓缓偏过头。二人不过一息之隔,对各自眼底的情绪看的分明。 薛蕴容平静地看着他,却始终未置一词。 对上薛蕴容自始至终保持清明的眸色,越承昀恍然明悟,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装醉。 他慌了神,急于辩解,却被温和地截住话头:“我已不是那个能在小寒山肆意甩鞭的小女孩了。” 看着他越扣越紧的手指,薛蕴容耐心地一根根轻轻掰开,直到二人手掌相离。 冬日的寒风从侧窗吹进殿内,手心那一点残存的热意也飘走了。 薛蕴容轻轻捻起他的袖沿,感受着织锦从手中滑过的触感。她神色淡漠地看向他:“就和这匹锦缎一样,失去的很难回来了。” 刚刚看着大小烟花争先奔向夜空的时候,她终于想起为何会觉得这匹缎子眼熟。 怀正十七年夏,暑气蒸人。 秋眠挑帘走进屋时,见公主正抚着一匹朱红料子,咦了一声。 薛蕴容听见竹帘轻撞而出的声响,一边慌忙扭头一边又急着将料子向身后藏,发现是秋眠后,瞬间放松下来。 “殿下是在……为驸马筹备生辰礼?” 见她如此,还有什么难猜的,秋眠从脑中搜寻出公主前些时日便时常念叨的日子。 “殿下不是已经从陛下那讨来一副寂空大师的遗画了吗?” 话音刚落,便听见急促一声“嘘”,秋眠抬头看见公主紧张的神色,立即笑着掩了嘴。 “那个还不够。”薛蕴容难得流露出扭捏的神色,“我刚从父皇那回来,看见新进了这匹缎子,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但是我想学着试做一次,广阳姑母就是这么教我的。而且我觉得他穿红色好看,只是……我只见过那一回。” 广阳长公主,是景元帝的同胞妹妹,与驸马婚后数十年感情依旧如胶似漆,惹人艳羡。 “确实少见驸马穿亮色,平日里我见松闻和采买的女使都是要写青色墨色的衣裳。不过殿下亲手做的,驸马必定喜欢。” “他敢不喜欢?这可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想法,连阿弟都没有过。” 听见提及太子,秋眠想起一事:“前几日小侯爷随信寄来了补药方子,我已交给宫中御医,若是可用这几日便可给太子殿下用上了。只是殿下给他回信了吗?” 薛蕴容指尖无意识摸索着锦缎,想起郑钰所写,面露难色:“他玩笑说他生辰将近,可我不知道到底送什么给他,便一直拖着未回,过些时日随信送去也没关系。” …… 酉时散值后,越承昀揣着在东市买的傀儡戏人偶回了府。路过东市时,恰好遇见傀儡戏小贩奋力吆喝。此物新奇,便想着带回来给薛蕴容玩个鲜。 临近正屋,交谈声越来越清晰,越承昀挑开竹帘的手顿住了。 “我哪有心思为他细选生辰礼,忙活另一个还来不及呢。” 他?另一个? 越承昀愣住,下意识将傀儡戏人偶塞进袖笼中。 听见秋眠叹了口气:“既是惊喜且要亲手做,殿下还是先将这衣料收起来吧,明日起先用旧布仔细练手便是。” 衣料?听到这,越承昀终是忍不住,推帘而入。 薛蕴容听见动静,极力将锦缎往身后藏。 朱红的锦缎,自己从不穿这种,他看见薛蕴容略显慌乱的神色,心往下坠。 想起成婚后自己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依我看,若不是陛下有意拉拢寒门,那公主定会与宣平侯成婚,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不好说呐。 不止是太常寺的同僚,就连街头茶馆也有人这般议论。身份上天差地别,可常被人拿来与郑钰作比,因此他格外在意,也知晓郑钰与他生辰相近。 “这是给我的吗?”须臾,他终于问出口。 “当然不是!”薛蕴容并未察觉异样,一心想着不能说漏嘴,“这是我要给自己制新衣的料子。” “你何时爱上这种颜色了?”听见这番话,越承昀几乎咬着牙。 “谁说我不喜……”转瞬,薛蕴容终于听出不对劲,她拧眉起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离越承昀一步的地方站定,死死盯着他。 本应理智点,但这一刻,自卑、自抑与长期被拿来比较而格外敏感的自尊让他几乎昏了头,理智尽消,脱口便将心底的答案说了出来:“怕不是做成送给那位小侯爷的。” 巴掌带着厉风挥去,越承昀半边脸顿时红了。 “放肆!”没料到他会如此揣测,薛蕴容双手难以抑制地发抖,“你给我滚!” 新衣自然并未制成,未动一针的锦缎在他生辰当日随画一起摆上他的桌案。 那场莫名的争吵,当年她耿耿于怀。二人谁也没有先低头,而后随着朝局变化,起争执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多,最初的这匹锦缎她竟渐渐淡忘了。 想到这,薛蕴容浅笑一声:“眼下能和谐相处,你能看出父皇苦心,我已知足。但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这桩婚姻源自她的一念起,从认出新科探花郎起,她明里暗里磨了父皇许久。恰好时局助她,父皇亦觉他可用,于是她抱着满心欢喜出嫁了。 然而时事易变,真心已冷,如今她只想尽力辅佐父皇,情之一字早已排在后位:“你也不必事事讨好,我非不讲情面之人,不会轻易和离。” “可做与不做,是我的事。”沉默了半晌,甫一听见和离二字,他慌忙开口。 当年夺门而出时他已后悔口不择言,但昏头之下加上自负之心,他认定事实就是如此。直到那批锦缎与古画静静躺在他的桌案上。 他哑口无言,然彼时他们已在多日的冷淡中分居。 看着薛蕴容神色平和,越承昀浑身发麻,痛意传入四肢百骸。 “你别恼我,我只是不喜他。”不喜他前世出言挑衅,不喜他……与你相识那么多年。 他蜷起了身子,重新去够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仿佛能从中获得一丝力量。 “阿容,求你别推开我。” 哽着嗓子,低头的瞬间,泪珠砸在了薛蕴容手背,突如其来的滚烫让她一惊。 下一瞬,越承昀终是没忍住,倾身扣住她的肩,紧紧锁住了她。 他双臂似铁链,颤抖着,眼泪浸湿了薛蕴容的衣衫:“明日我们便去冀州。你信我,我真的全改了,你别不要我。” “我没说……”薛蕴容的手悬在半空,放哪也不是,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可她不明白为什么。 “阿姐,阿姐!”薛淮敏在殿外看够了烟花,心中高兴,可环顾四周未见二人,便急急跑回了殿内。 这些时日,薛淮敏身体愈发康健,也能自己独自骑马沿着马场慢行了。 临到跟前,薛淮敏才发觉不对:“阿姐,姐夫怎么哭了?” 童言无忌,声量也未作遮掩。 紧随太子身后的几位大臣脚步一顿,面面相觑。 “他醉了。”对上薛淮敏天真的目光,薛蕴容艰难开口。 也许真的醉了吧,醉鬼最不讲逻辑,不是吗? 只要他真的听话,其余都随他吧。 又心软了,她想。 * 第二日是初一,自然无法立即动身去冀州。但此事宜早不宜迟,出发行程最最终定在正月初六这日,对外便称作公主要与驸马访游名山。 自除夕宫宴后,惊鹊惊奇地发现殿下与驸马之间似乎萦绕着一种微妙的气氛。二人之间仿佛有一根绳子,殿下不悦时,绳子便拉长,驸马亦会注意分寸。可若殿下并未及时表态…… “瞧什么呢。”秋眠一进院,便看见惊鹊扒着门边,“你如今已是公主身边正经的女官了,怎么还是如此毛躁。” 去岁廿九,惊鹊正式升职,从今往后与秋眠一样,都是公主的近身女使了。 “没什么。”惊鹊放下手,站直了身子,还是没忍住,“秋眠姐,明日殿下真的要与驸马一道?” “蠢话。”秋眠睨了他一眼,“殿下自有打算,以后少提这种话。” 秋眠言语制止了她,心中却想到除夕夜驸马回府双目通红、泪痕未干的模样,心叹真是时事易变,有朝一日竟能看见驸马这般示弱。 “殿下出行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秋眠回神,催促道。她这几日忙于公主交代的年节备礼,公主身边的事宜尽数交给了惊鹊。 还未听到回应,屋内传来动静。 越承昀紧紧跟着薛蕴容走出来,口中念念有词:“阿容,我都收拾好行装了,绝无错漏,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秋眠讶然,扭头一看,惊鹊一副“你看,果然如此”的神情。 薛蕴容被他黏了许久,心道此人真会顺杆往上爬,给一个好脸色便灿烂。忍无可忍,终于站定回过头警告他:“越承昀!” 被点到名的人立刻站直了。 还真有根绳套在驸马脖子上,惊鹊觉得自己已洞悉一切。 12、第 12 章 初春二月,回隆镇。 这里是冀州治下的一个小镇,离冀州重城邺城六十里,不是什么必经之路,也没有什么历史渊源,因此镇上客栈的住客始终未满。 福盈客栈是回隆镇最大的客栈,吃住一体,楼上住店,楼下饭堂。 堂倌得了清闲,斜倚在门边旁,眯着眼看着日头,从腰间摸了一把瓜子嗑着。 一边感叹生意少,一边和无所事事的跑堂唠嗑。 吹嘘间,瓜子壳飞出二里地。堂倌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突然间正了神色,将剩下的瓜子重新塞回腰间。 他在腰间挂布上仔细擦了擦手,神情紧张,对着来人小心打招呼。 “二位今儿回来这么早,要先提桶热水吗?” 得到了否定的回复后,他目送着这对夫妻走上楼梯,进了上房,舒了口气。 饭馆的跑堂前几日没来上工,见此情形,心生好奇:“这是何处来的贵人,你竟如此紧张?” 他边说边探头寻他们的身影,却被堂倌打了回去。 “少打听那些有的没的。”堂倌嘴上这般说,心里却不自觉回想起了对这对小夫妻的初印象—— 四日前,眼瞧着斜阳的余晖一点点散尽,堂倌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如往常一般合上一半的门,时刻预备着卡点落闩。 甚少有人会来此地,更不必说在当下这个时节——能去洛阳谁还来这? 一连半月都没有新客住店了,堂倌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切。 谁知就在他去里间偷懒的片刻,客栈来人了。 一名长相甚是机灵的仆从模样的男子叩响了门扉问起住店一事,在得到堂倌肯定的回复后,他才回头唤人。 接着出现了一位清秀的女郎,他原以为这便是主子了,刚要迎上前去。那人身后便出现了另一位容色惊人的年轻女郎,梳着高髻俨然已经成婚。果不其然,女郎后边站着一位身形高大、面色冷淡的清俊郎君。 这二人可谓是仙姿玉貌、气度非凡,堂倌一时没敢迎上前去。 他在这个小镇待了那么久,便是镇上的富商刘太爷也没有这二人身上的这般气度。最奇怪的是,这天下竟还有夫婿主动为妻子献殷勤、擦桌椅的。 而那女郎面无表情眼神扫过他时,他竟有些瑟缩,更别提她一个眼神过去,那位郎君指哪打哪、事事妥帖的模样。 因此他断言,这二人,不,这女郎定是不好惹的主! 薛蕴容与越承昀是二月初二刚到的回隆镇,这里离李炳所在的邺城不远,亦不是重镇,方便他们歇脚与观察。 年前刚颁布的广泽令效果很一般,一些地方士族不愿将自己的利益分割出去,死死僵持甚至暗中阻挠,景元帝远在建康独木难支,若有地方士族扶持便好了。 而李炳出身赵郡李氏,李氏在北方一带颇有影响力,族中子弟众多。李炳又官至冀州太守、管理几座城池,是此番游说的最佳人选。若能得他相助,前路会好走得多。 只是她对李炳知之甚少,只能从百姓生活一窥这位李太守的为人与治下能力。 因此一路从建康北上,行至冀州境内时,薛蕴容便已留心观察百姓世情、留神探听只言片语。 从万寿村到回隆镇,中间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小地方,不难发现,这些冀州治下的村镇都有一个共通点——除了日常耕作外,家家户户凡有多余劳动力的,几乎都会做点生意糊口,规模远超其他地方。上至糕点珠花铺面,下至挑担售卖饴糖瓜果。 二人这日照常装作想要做生意盘点铺面的小夫妻,沿街打探了一番,直至中午回了客栈。 薛蕴容坐在榻边,有些疲乏,忽然闻到了豆腐的清香,半阖的眼睛睁开。 只见越承昀将一竹编容器从袖中掏出轻轻搁在桌上,自己默不作声打开,里面是依旧泛着热气的豆腐。 她霎时瞪大了双眼:“你何时买的?” “冯阿婆主动拦住我送的。”他咧嘴一笑,露出明晃晃的八颗牙齿,“在你路过河堤时。” 越承昀自离开建康与薛蕴容一路独处后,话也多了,表情也更丰富了,谁还能看出他从前自持稳重的模样。 见薛蕴容神情中表露出的不赞同,忙又补充道:“但我偷偷留钱了,就放在她的小篓中。” 薛蕴容听完眉头稍解,错开视线,语气辨不出情绪:“你倒会讨老人家欢心。” 冯阿婆是这福盈客栈附近开豆腐铺子的,她做的豆腐在回隆镇远近闻名,晨起排队都要等上许久。可冯阿婆生意火爆,脾气更火爆,若有人抱怨几句队伍颇长被她听见,她横眉倒竖便与人理论,声音响得能传出二里地。 这样的脾性,排队买豆腐都不敢多嘴攀谈,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骂到自己头上。 越承昀有些自得:“我这般样貌本就很讨人喜欢。”他忽然凑近薛蕴容,似乎是为了展示他的好相貌。 因他突然凑到眼前、连他睫毛都数的一清二楚的薛蕴容:…… 数着拍子看清她眼中的情绪变化后,越承昀又面不改色地缩了回去。 这些时日,他已精准把握了与阿容之间的那根线,可谓张弛有度,总能在她真正恼之前立刻恢复正常。 旋即他正色道:“我在巷口帮她扶过推车。” 那日天色已晚,薛蕴容在房中歇息,越承昀闲的没事出客栈溜达,在十几米外的后巷遇见了因满载黄豆的推车翻倒而束手无策的冯阿婆。 越承昀废了一会儿功夫,将漏洞的黄豆袋子尽数扎好,再帮她推回了豆腐铺,也没多话,就道了告辞。 谁知今日路过豆腐铺时,便被冯阿婆认出。年过五旬的老人家一把抓住他的手,飞快地朝他手里塞了块竹编容器装着的豆腐,便重新回了摊位。 速度之快,走在前面的薛蕴容并未察觉,越承昀哭笑不得。 他道完缘由,想起近日打探来的消息:“我听周边商贩说,冀州治下的市税颇低。” 想起这些时日的所见,薛蕴容点头。 哪怕是回龙镇这般的小村镇,沿街商铺或是流动摊子也比别州的多。 “之前便听父皇说过,在冀州做小生意比别处更自在。先前还不解为什么,但听卖柿饼的阿公说,冀州专为小贩搭建的廊房月租仅要百文,可比别处少了一半。” 说到这,她又想起别处听来的传闻,有些不确定:“不过,卢大人说李炳狡猾得很。” 也不只是怎样的狡猾,不过仅从当下世情看来,李炳还是十分在意民生的。 起码进入冀州境内,无论是村落还是小镇,百姓生活都秩序井然,谈及这位李太守,也甚少听见不好的言论。 薛蕴容稍稍定了定神,当即决定:“明日便出发去邺城。” 说完,她取了一旁搁在铜盆上的帕子,沾湿擦了擦手。 外面传来叩门声,秋眠隔门问:“殿下,该用饭了。” 听见此话,二人才发觉太阳高悬,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薛蕴容应声出门,越承昀紧随其后,还没忘了带上那块豆腐。 * 晚膳依旧是在客栈楼下用的。 越承昀提着豆腐拦住了堂倌:“你们这可还有新鲜的鲫鱼?” 堂倌看见竹编顿时明白了,点头伸手便要去接,谁知面前的郎君不仅没给,还想自己去后厨。 他愣了几秒,掩住震惊的神色,忙不迭带越承昀去了后厨。 薛蕴容坐在桌前,左等右等也不见越承昀人影,心中纳闷,递个食材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蹙眉望向同样心生疑惑的松闻,松闻慌忙起身,准备去问堂倌。 甫一转身,动作太急,差点与来人撞上。 越承昀端着木托皱眉避开他,一边嘴上说着冒冒失失,一边稳稳当当地将木托放在了桌上。 棕色陶碗中的鲫鱼豆腐汤正冒着热气,袅袅热气化作烟雾向上升腾。 秋眠惊叹一声打破了沉默:“驸马竟还会下厨?” 一边说着,自作主张给公主添了一碗。 指尖碰到滚烫的碗壁,薛蕴容才堪堪回神,她盯着雪白的汤汁没说话。 下一刻,越承昀在她右手边坐下,以为她忧心自己厨艺不佳、难以入口,解释道:“我从小就帮着长辈下厨,这点水平还是有的。” 虽是认真解释,但语气中仍是掩饰不住的自骄。 薛蕴容按捺下心中的震惊,终于抬眼看他:“谁问你这些了。” 语气不算和气,但他也不恼。看着她搅动鱼汤,小心尝了一口,笑得满足。 自成婚起,总有人将他与郑钰作比,而三年婚姻生活里,他时常忧心阿容眼中停留的人不是他。 他心中发慌,可前世只会用争吵掩饰内心的不安。而重来一世后,他恍然觉悟,自己理应做出改变,将从前自己最看重的抛下,改掉自负清高的性子。 旁人言君子远庖厨,他偏洗手作羹汤。假以时日,这份特别总能在阿容心中占一席之地。 饭毕上楼,越承昀有意无意问道:“阿容,你觉得汤羹味道如何,若得你一声赞,我以后自当天天做。” “若我说不好,你当如何?”薛蕴容脚步不停,故意道。 越承昀脚步微顿,下一瞬又紧紧跟上,语气认真:“那我自当多加努力、以待精进。” * 漳河边的垂柳冒出新芽,一辆形制普通的青布盖马车踏着城郊的黄沙驶向邺城。 进城的队伍颇长,等了许久也未见挪动,反倒隐隐传来斥骂与打斗声。 薛蕴容掀开车帘,却看不清发生了何事。 一位挑着担子的货郎恰好从城中出来,途径马车时,薛蕴容叫住了他。 “打搅老伯,敢问前方为何拥堵?” 却见他神情见怪不怪,脱口便道:“女郎外地来的吧,这李家大郎又逮住了想要出城的李三郎,那李三郎正挨着揍呢!” 赵郡李氏李三郎,那不是?车内几人面露惊疑。 那不是那个被宠坏的纨绔子吗? 13、第 13 章 “年前那事过后,原以为你改了,可没多久你竟又故态复萌,你、你如何对得起阿母,又如何对得起李氏?”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马车渐渐靠近城门前的李氏兄弟,人声也愈发清晰。 薛蕴容悄悄挑开车帘一角,含混的回应声伴着风声传入耳畔。 “反正李家还有你啊,我如何又有何所谓,连老头子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 一个身穿黄色锦袍、吊梢眼的青年满不在乎地拂开了按在肩上的手。 他面前的青年被这句惹怒,清淡的五官微微扭曲,正欲开口,又被李三郎扬声截断:“兄弟又如何,你李二走你的阳关道,好生奉承你的好叔父,何必拦我走独木桥?” 薛蕴容微微眯起了眼,大致捋清了这二人对话中的人与事。 赵郡李氏李中丞一脉到景元帝这一朝,已不复从前的枝繁叶茂。不算上旁支,竟只有四房。长房二房身体欠佳、未走仕途;三房李烨天资平庸勉力为官,靠着家族荫补在邺城得了个长史的差事,在李炳手下安稳度日;而四房好读书、善读书,将家族势力借用到了极致,此人便是李炳。 因此赵郡李氏的实际带头人是李炳,他的几位兄长毫无疑义。 而此刻在城门前争吵的二人便是三房二子,李炳是他们的亲叔父。 李三郎飞扬跋扈不听劝阻,李三夫人为此以泪洗面。李二郎努力读书希冀能继承衣钵,半是怒李三不争,半是嫌他坏了李氏名声,时常阻拦他以免又干出惊天骇地的大事。 “我不就是想出城,你这也要拦我,李二你真是不可理喻,到底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李三郎嫌兄长处处约束、步步紧逼,恨恨道。 没等李三郎开口,他眼珠转了一圈,锁定在左手侧一个低着头的仆从,静了两秒,一脚踹上仆从。 动作之快、力道之大,那人猝不及防被踹入路中间、薛蕴容一行人的马车前。 马猝然受惊,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踩上那人。 车厢内因此颠簸,薛蕴容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事发紧急,一时间没有能抓稳的东西,眼看着后脑勺将撞向侧窗框沿。 下一瞬,意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青竹的气息将她全身包裹住,越承昀倾身靠近拥住她,迅速将手垫在她脑后,自己的手却重重磕上窗角,随着马车稳住,手背又顺着窗角凸起向上一拉,血顿时沁了出来。 帘外松闻和秋眠及时勒住缰绳,将惊马死死向左拽,堪堪避开了地上的人。 一系列变故快如闪电,李二郎青着脸,勉力站定。他看了一眼面前形制普通的马车,寻常人家都可用得,瞬间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朝车内拜了一揖:“对不住,家弟顽劣,让你们受惊了。在下出身李氏,若有需要,李氏定当补偿。” 嘴上确实在认真道歉,可言语间难□□露出了上位者的轻慢之意。 一旁的始作俑者李三郎却毫无愧疚之意,嗤笑一声。 眼前的马车如此朴素,无一处奢华之处,定非富裕之人。刚刚那一脚他就是故意的,无权无势之人受伤了也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然而车内始终没有回应,李二郎皱了皱眉,道着“冒犯了”,竟径直上前掀帘,松闻阻拦未及。 车帘被粗暴掀起,从他的角度,只能看清车内坐着一男一女。男子面色冰冷,侧身挡在女子身前,女子只能看清略显凌乱的发髻。 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应当是一对夫妻。李二郎忖度着马车中人的身份,又客气地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三郎跟着探头看了一眼,依稀瞧见里头有一美貌女子,习惯性的吹了个口哨。 “李氏真是好教养。”越承昀面露讥诮,盯着李二郎,让人辨不出是在说他,还是在说乖张的李三郎。 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李二郎霎时变了脸色。 “且不提恶意踹人使路人马惊是何意,阁下未经允许贸然掀车帘又是何意?”越承昀似笑非笑。 李二郎定睛细细看了此人一番,只觉气度凛然,不似普通人,敛了神色稍显恭谨:“在下李津,敢问阁下是?” “好大的胆子!”回应从车内后方传来。 薛蕴容平了气息,冷然开口,眸光扫过越承昀手背上因撞击而产生的红痕与伤口,眼神愈发带着冷意。 “旧闻赵郡李氏子跋扈张狂、言行不端,本宫今日初来邺城总算得见,回去倒是可与父皇再多说几句,赵郡李氏好大的派头。” 李二郎闻言悚然一惊。 * 午时二刻,李二郎和仆从半绑着李三郎回了府。 李三夫人听见长子转述,顿感如遭雷劈,悲从中来,手帕掖着眼角,只呜呜哭着:“你可知会了你父亲?得罪了公主,这可怎么是好……” 听见长子言及其父即刻回府,呜咽声更大了,哭着拍打着小儿子:“你真是一日都不让我省心!” 不多时,李烨带着怒气回府,看见不着调的李三郎怒不可遏,当即命人捆了他用藤条抽三十鞭,再送去官驿给公主赔罪。 一听三十鞭,李三夫人几乎快要昏过去,拉着丈夫的胳膊哭求道:“郎主,三十鞭未免也太重了,三郎也是你儿子啊。怎么能三十鞭,二十也行啊……” 一向软脾气的李烨却在此刻硬气起来,痛声拒绝:“你当我想吗?可若处理不当,公主不满,难道还要让老四再替三郎收拾烂摊子吗?” 李三郎被仆从按在长凳上捆住时,嘴中一点没停:“她说是公主便是了?我看不过是个有几分美色的小娘子,胆大包天还敢假冒公主!”藤条抽上他时,他仍仰头嘴硬。 “堵上他的嘴。”李烨神情紧张,见长子确认点头,连忙命仆从行动,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长子从不作假,定是见了信物。何况他刚刚匆匆下值回府,也听说官驿来人了,眼下并无官差到的谕令,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 没有理会愣在城门前的李氏子,一行人进城后行至官驿安顿好。越承昀神色轻松,张罗着午膳一事,松闻依言出去安排了。 薛蕴容瞥见他手上的红痕与伤口略略皱眉,抿着唇看向秋眠。 秋眠心领神会,翻出药箱提醒驸马:“驸马,手上该上些药。” 收到提醒,越承昀才隐隐感觉到手背传来的刺痛,低头看了一眼,一道两寸长的擦伤口子微微渗血,只是中间划得深,看着吓人。但秋眠对他从不作公主授意以外的事,想到这,他心中更加松快。 接过清水与金疮药,他突然神色一动,左手微微一抖,水竟倒歪了,洒了一半在地上,一派忍痛不支的模样。 无言的氛围中,薛蕴容忍了又忍,终于从他手中夺过东西,冷声道:“坐好。” 听见此话,越承昀弯了眼睛,依言乖顺坐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了受伤的右手。 薛蕴容心中叹气,手上动作却带着无名的怒气,动作不甚轻柔。先用清水冲洗伤口,见擦伤不再渗血,当机立断取来纱布擦拭干。 正欲上药时,听见越承昀突兀嘶了一声。 她不语抬眸,只见越承昀眼神无辜,甚至还透着几分可怜的意味:“阿容,你轻点。” 虽没有回复,但想到他是为护自己而伤,薛蕴容手上的动作还是不自觉轻了点。她细细将药粉均匀铺上伤口,扯了段纱布裹好,最后重新将药瓶塞回越承昀手中,眉目中传达着“只此一次”的意味。 摸着手中光洁的瓷瓶,看着缚在右手上的白纱,他晃了晃,笑道:“倒也不亏。” 安排好午膳的松闻推门而入,刚好听见这句,不明所以地瞪起眼睛,受伤不亏?这是什么道理。 “是不亏。”破天荒的,薛蕴容顺着话接了下去,她擦去手上的水迹,倏而笑道,“李府很快便应来人了,你这伤不亏,是很好的借口。” 她放下微湿的擦手帕,目光扫过秋眠与松闻,最后定在越承昀脸上:“都知道该如何做了吧。”她故意没按他想要的话中意思走,眼中久违地闪烁着狡黠的光。 秋眠果断应声,拉着还有些懵的松闻出去了:“我们先去看看午膳,稍后送上来。” 屋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越承昀回顾着她刚刚的神色,神色怡然,发出轻叹:“确实不亏,我……很荣幸。” 果然不多时,秋眠便前来禀报。 “殿下,李府来人了。” “都有谁?”薛蕴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刚刚官驿外街道上动静可不小。 “李长史、李二郎和……被捆着的李三郎。” 秋眠想起李三郎衣衫被抽破、血迹渗出的惨淡模样,心道李烨倒真的舍得下。 “不见。” 她耐心地敲着桌案,片刻后继续道:“就说驸马伤势不轻,本宫甚怒。” 瞥了一眼越承昀裹好的右手,真是很好的理由。 “再等等,不急。” “最后李炳定会亲自前来。” 14、第 14 章 二月初九,邺城太守府。 仆从最后一次仔细清扫着庭院、擦拭摆设,后厨也忙活起来。 李烨站在廊下搓着手,神情紧张,语气中带着窘意,看向一旁不动如山的弟弟,又一次问道:“公主当真今日愿意来?” 李炳抚着下巴上的一撮胡须,缓缓安抚焦急的三哥:“公主为君,为君者重诺,必会准时赴约。”他思索片刻,又叮嘱道,“今日切勿让三郎再乱说话。” 见自家弟弟如此确信的语气,李烨心中安定了些。 昨日过午,他提着被藤条抽的说不出话的小儿子前往官驿求见公主,不出所料地吃了闭门羹。虽心有准备,可公主身边的女使毫无保留的话令他尤为心焦。 她说:“殿下分外心忧驸马,无暇见大人,大人请回吧。”说完,还愤恨地瞥了一眼李三郎。 那女使的话犹如带着厉风的耳光,毫无保留地扇了过来。晋朝谁人不知公主与驸马情感算不上和睦,连冀州茶楼偶尔还能听见偷摸编排的话本子,女使这句是摆明了公主生了大气! 在官驿门外纠结了一刻钟,李烨终于狠下心差人将此事告知了李炳,心里却想着又要拉下老脸请弟弟帮忙了。 李炳站在廊下看仆从来来往往,心中却没有李烨那般忐忑,他摸着胡须若有所思。 * 马车还没到太守府门前,薛蕴容挑开车帘一角,刚好看见李氏一行人已在门口候着了。她将车帘甩下,瞥了一眼身侧人的右手:“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吧。” 被点到名的的越承昀将右手的袖子向上提了提,露出精心包扎的右手,但笑不语。 白纱覆盖的范围已远超伤口大小,一看好似伤口严重——今日出门前,他特意重新包扎了。 不多时,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太守府门前。 李炳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微臣冀州太守李氏炳恭迎公主。” 李氏一干人等跟着朝马车俯身行礼。 然而马车内并未立即传出动静,李烨不免又开始发慌。身后的李二郎看着这辆青布盖马车,心中也不自在起来。 李炳拦住了身侧欲开口的三哥,再次对着车内开口::“赵郡李氏恭迎公主、驸马。” 车内终于传来动静,越承昀用右手挑帘而出,以至于在外候着的人对他手上的白纱看得一清二楚。他无视众人的目光,跃下车辕,转身朝车内伸去胳膊。 李氏众人屏息中,薛蕴容指尖搭上驸马的手臂,裙摆擦过车辕发出簌簌声响。落地后,她收回手,对着李炳略一颔首::“李大人。” 李炳再施一礼,侧身让出一条道,抬手指引道:“殿下请。” 这座太守府已有些年头,李炳上任后只简单翻新了一遍。 穿过庭院,两侧分别是菜畦和药圃,见有贵人来访,整理庭院的女使与侍从纷纷停下动作行礼。 前堂不过三楹,廊下铺着竹席,几个陶瓶点缀其间,显得分外简朴,唯有几盏琉璃灯稍符李炳身份。 薛蕴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看见拐角处悬挂的字画终于开口道:“李大人好雅兴。” 李炳顺着目光看去:“不敢,这是小侄去年所赠,书卷字画皆是他所选,微臣不大懂这些,只觉得有趣。”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李二郎,意有所指。 薛蕴容顺着扫了一眼刻意保持镇定的李二郎,没作声,心道李炳真是毫无保留地随时随地举荐自己的后辈。只是不知这位李二郎,担不担得起李氏衣钵。 一路引着众人来到临水小轩,凉菜已摆好,仆从敛目静立,只待主人命令。 水流缓缓流过石壁,众人纷纷入座。 甫一坐下,李烨终是按捺不住,忍了一路的嘴还是打开了:“殿下息怒,昨日微臣已好生教训了一番三郎。” 他忐忑觑着公主脸色,然而薛蕴容垂眸摆弄着衣裙,似乎并未听清,自然也未给回应。 李烨硬着头皮继续道:“此前种种,往后绝不再犯。”言罢,他又扣着李三郎道歉。 不情不愿的认错声入耳,薛蕴容这才抬头缓缓注视着这对神态各异的父子。视线扫过李三郎略带不忿的表情,忽然讥笑道:“李三郎真是好大的气性。” 未理会李烨骤变的神色,她继续道:“去岁本宫远在吴州,亦听说一件事,想与诸位一同分享。说是一位世家子弟,闹市纵马踢翻多处摊位,处理结果自然是好的。只是可能受害者都是普通百姓,那世家子肆无忌惮无所畏惧,没多久便故态复萌。” 低头浅浅饮了一口盏中新烹的茶,她挑眉看向李炳:“本宫觉得,许是罚的不够重,那人并未吃到真教训,想必承诺的不会再犯也不会实现。李大人你觉得呢?” 听出薛蕴容话中之意的李三郎慌乱开口:“叔父!” 昨日他真是被打怕了,怎么还不够? 若真被带走禁足、严加看管,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想到这,他真的后怕了。一声一声叔父唤的颇为急切。 见李炳并未理会他,李三郎这才对着薛蕴容跪下,终于带着一丝真心实意连声认错。 毕竟是自己看大的幼子,李烨心有不忍,还欲求情,一声“殿下”还未叫出,不远处一声轻咳打断了他。 越承昀举起右手掩唇,发出几声咳嗽声,裹成粽子的右手分外明显。 李烨见状一噎,心虚起来,心道这伤是有多重,愧疚之下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李炳沉吟片刻,无视了李三郎一声又一声的叔父,向薛蕴容承诺道:“微臣保证,日后定会严加看管三郎,保证他改了陋习、绝不再犯。” 话音刚落,他朝身侧仆从做了一个手势,李三郎便被仆从半挟着离场了。 无视他的哭嚎,李炳神色如常,宴席继续进行着,似乎刚刚的波折并未发生,席间也并未少了一个人。 直到传来一声呜咽,李三夫人失态捂住嘴。见众人视线扫过去,又低下头,小声言说自己突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薛蕴容收回视线,若是始终无法狠下心,那李三郎只会更加无法无天,不若她今日便替李氏来做这个恶人。 手中的汤羹被搅得有些凉了,她放下银匙,搁在案边发出一声清响。 幼子被带走,夫人难忍情绪时态离席,那头李烨是再也不敢与公主交谈了,但仍想缓和气氛,在皇室面前落个好。 于是他仔细留意着驸马,倒觉得他寡言温和,不似公主一般锐利。思索片刻,鼓起勇气举杯问候:“听闻越驸马是德州人,德州可是风景秀丽之地,也难怪驸马仪表堂堂、品貌非凡。微臣有一远方表亲,正在德州任职,若驸马家中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李烨极力思索着,搜肠刮肚半天,才憋出这几句话示好。 越承昀听他说完,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道:“越某家中一切都好,只是门第不显,怕是要辜负李长史好意了。” 话虽客套,可李烨越听越不对劲,思虑半天,瞥见他手上的白纱,恍然道:“微臣府上有上好的上药,这就给越驸马送来。犬子冒犯、冒犯了……” 他擦着汗,扭头吩咐仆从,却被越承昀软绵绵地顶了回来:“长史安心,越某有公主照拂,自是无碍,您那些伤药还是多给小郎君备着吧。” 这李烨,倒还真是……越承昀又斟了一杯茶,不着痕迹地与薛蕴容对视。 倒还真是心思简单,薛蕴容想。 “若李三郎日日如此,无人严加约束,李长史认为,会如何?”薛蕴容骤然发问。 未等李烨答复,她又追问道:“赵郡李氏,百年威名。高祖皇帝时便时常倚重,可这份倚重也得族中有才可用才是。若是陛下需要,家族声名自会更加显著;可若族中子弟多行祸乱之事,家族荣光怕是也该到头了。李长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烨心下发虚,仍以为薛蕴容在提点幼子一事,头顶冒汗,连声道是。 一旁的李二郎已隐约听出不对,但不知如何提醒父亲,只能扭头向叔父投去求助的目光。 “李太守,你说,本宫说的对不对?” 薛蕴容微笑着,突然看向下首已沉默了许久的李炳。 李炳半耷拉着的眼皮抬起,眼中意味不明。他视线扫过神态自得的驸马,最后落在似笑非笑的公主身上:“殿下说笑了,赵郡李氏自然事事为天家着想。” 他避开了回复是与不是,仅仅表达了李氏百年来一贯的立场。 但薛蕴容知晓他听懂了。 “门阀林立、子弟跋扈,不止是寒门,百姓更难以落得好。若各大士族都能像李太守一般懂得规训族人、体恤他人,想必父皇也会好做得多。” 话头几乎已经挑明,薛蕴容起身,扫过仍不明所以的李烨、以及面露忧色的李二郎:“本宫观李氏二郎颇有太守昔日风范,想必他日定能为我朝继续效力。” “李太守治下甚严,定会给本宫一个满意的答复,告辞。” 15、第 15 章 “李炳十有八九会答应。” 上了马车,越承昀回顾着宴中诸事,肯定道。 “他有想要的,我也有想要的,且等着吧。”薛蕴容眸中闪着光,“恩威并施、宽严相济,都是父皇教我的,今日用上了。” 想到此事将成,她神色松快起来,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暖融的春风从并未紧闭的车窗漏了进来,伴着午后街头零碎的交谈声。薛蕴容细细听了一会儿,感受着难得的愉悦与惬意。忽然发觉,车内已静了一会儿。 越承昀眼眸中带着怀念静静地看着她,上次见阿容笑是是什么时候呢。 原本她也是个爱笑的姑娘。 幸好,老天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能让他得以再一次参与她的理想。 “你笑什么?” 原来无意识中,自己也笑了么,越承昀指腹压过嘴角。他对上薛蕴容的眼睛,郑重道:“我很高兴,高兴你终于重新信任我了。” 官驿外传来马嘶声时,秋眠正辞别前来送信的信使,捏着从建康来的信出门迎上马车。 薛蕴容从车帘内探出身,就见秋眠迎上前对她欣喜道:“殿下,建康来信了。” 听见来信,她疑惑了一瞬:“是父皇,还是阿弟?”这两种可能都让她欣喜万分,旋即快步跳下车辕,从秋眠手中接过信件。 “我也不知,但信是从宫内发出的,想必是陛下与小殿下了。” 秋眠面带笑意,他们一行人离开建康已有月余,以殿下的性子,思念亲人是必然的。 “父皇说阿弟身子已养好了,前些日子马术也进步了,他便给阿弟找了新的武师傅。”薛蕴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件,看清内容后几乎要喜极而泣,“阿弟说待我们回建康,他要和我比试骑马。” 她继续读着,越承昀听着也笑了。 情绪激动下,贴着这张信纸的另一封信滑落在地。 越承昀笑着俯身捡起,目光却在看见右下角落款时凝住,手指微微攥紧了边角。 “怎么了,掉了什么?”薛蕴容完全没发觉还有第二封信,见越承昀去捡才意识到,可他却像木偶般僵在原地。 偏头去看,越承昀才如惊醒般松开手指,将一角已被捏得皱巴巴的信件递给她。 薛蕴容心有疑惑,接过信件正欲打开,却突然被一道力道拦住了动作。 越承昀正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你能不能不要打开……”越承昀的语气近乎乞求,须臾又意识到言语过分不合理,自嘲地松开手指,低声道:“是郑钰的信。” 听见名字,薛蕴容拆信的动作一顿,只是一息间,又继续动作。她展开信件看了一会儿,神色松动,将信收好。 “他写了什么?” 越承昀留意到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笑意,顿感不妙,急急开口。 “酒。” “什么?”他一时间没明白。 “杜康酒。” 邺城离盛产美酒杜康的洛阳极近,郑钰来信想让她带几坛回去。 听见此话,越承昀没有松一口气,心中反倒更加恼恨。 郑钰若是真心想要,为何在建康时不提?明明都知道他们要来邺城,竟然掐着时间寄信,难道怕阿容忘了他于是刻意来信刷存在感么? 可恨!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事需要解忧?这般做戏给谁看呢。 心中已是万般变化,几乎要难以维持如常面色。他闭了闭眼,似想到了什么,转瞬间嘴角又挂上笑意:“要带几坛回去?没想到郑钰如此爱酒,倒不像我,滴酒不沾。” 拙劣的话术,他想,可他偏要说。他已和从前截然不同,与其憋着做哑巴,不如一吐为快:“不若让我给他好好挑几坛,我一定仔细挑选好酒。” “随你。”薛蕴容心情好极了,此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多想便同意了。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且待明日。 * 入夜后的官驿格外安静,偶有鸟雀经过,在窗外叽喳叫唤两声又飞走。 越承昀向来眠浅,半梦半醒间,感觉屋内传来似有若无的啜泣声,绵绵不绝声声入耳。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声音竟是从身侧发出的。 官驿的床不大,二人虽同榻,中间还是空了一截。 薛蕴容背对着他,缩在墙边。 屋内漆黑,帐中更是昏暗,他挑起帷幔一角,月光洒进来。 借着那道月光,越承昀俯身靠近她,又听见零碎的几声啜泣。 “母后,母后别走……” 月光照进帐内,薛蕴容脸上的泪痕未干,新的泪珠又顺着滚落。 “我今日和女师学了新画,我很乖的……母后你别走!” 最后一声堪称凄厉,揪住被子的手骤然扬起,在空中胡乱挥着,好像在努力抓住什么。 眼见着乱抓的手将要打在墙上,越承昀一把攥住那只乱动的手,这才发现,她仍在梦中。 下一瞬,薛蕴容浑身发抖,哭声越来越急促。 “阿容!” 越承昀慌了神,急急唤她,箍住她又欲乱动的手臂,反手托着她的背往怀中一带,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神色。 脸色惨白,汗珠顺着耳边滑落,源源不断的泪珠从紧闭的双眼中涌出,她痛苦地皱眉呓语:“不要走,我只有你们了,别抛下我……” “阿容,醒醒!” 疑是噩梦,可听到后面又觉得不像,着急将她唤醒,空着的手轻拍着她的肩背。 许久,薛蕴容终于从失重般的梦境中睁开眼。 她微张着嘴,像是溺水之人般粗喘着气,视线呆呆地凝在空中。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么?” 越承昀手指抚过她湿润的眼角,想替她擦去眼泪。下一瞬又一颗豆大的泪珠重重砸在他的手背。 他已察觉到不对,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恐的模样,更未见过她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就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受伤小兽。只得继续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别怕。” 转念又忧心黑暗放大她的伤心,起身道:“我去拿个火折子点盏灯,别怕。” 说完,他掀开被角,正欲下榻,衣服却被揪住。 “你别走。” 薛蕴容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在沉寂的夜中格外清晰。见他愣住,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要点灯,你别走。” 她又一次做了那个从母后离世后就常做的噩梦。 梦中她看着母后、父皇、阿弟一个个离去,徒留她一人在雪白的荒原中。那样孤寂,那样寒冷。 十一岁那年冬天,母后意外难产。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女使端着血水不停地往返于寝殿内外,医官来回穿梭,她害怕极了。即使一夜未眠困顿极了,也不敢合上眼,好怕下一刻母后就消失在眼前。 但好在,最后母子平安。 然而十二岁那年冬天,母后得了风寒,医治了许久都未有起色,医官叹着气和父皇交代着什么。她天真地以为,母后仍会好起来,就像春天总会到来。 可是没等到春天花开,母后就抛下她了。 她记得母后温暖的手,记得她留念的目光。 清安宫那样大,那样冷,可她的家人却又少了一个。 此后阿弟更是缠绵病榻、汤药不断,看着孱弱的弟弟与日渐苍老的父皇,她深怕又失去什么。可作为皇帝长女,她决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过脆弱。于是时日渐长,这份被深压心底的恐惧化作了梦魇,时不时出现侵扰着她。 与越承昀成婚时,满心欢喜的她想着,多了一个家人,真好。婚后半年,她竟再未做过这种梦。 可好景不长,后来他们频繁争吵,直至别院而居。那种得而又失的心情又起,反反复复,于是又开始了不息的噩梦。 …… 此刻她紧紧揪住越承昀的衣角,泪珠无声滑落,她心想,就任性这一次吧。 越承昀的衣襟渐渐湿了,他没说话,环着的手臂扣紧了几分。 看样子,阿容似乎不是第一次这般了,可自己却分毫不知。 是何时开始的呢?是与先皇后的薨逝有关吗?为何会这般? 诸多疑虑齐齐涌上心头,他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想必此刻,阿容也是不愿开口的。 他轻拍着薛蕴容的小臂,喃喃道:“别怕,这次我不会离开了。” 长夜寂寂,直至天明。 16、第 16 章 辰时已至,鸟雀纷纷跃上枝头。 邺城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云集,热闹极了,而官驿中却是一反常态的安静。 一楼堂下无人,秋眠站在官驿廊下打量着天色,正疑惑着公主与驸马怎么还未下楼时,外街来了个仆从。 那人径直走向她,作了一揖:“见过娘子,我为李太守府上小仆。太守府昨晚新得了一幅顾氏字画,甚是难得,听闻公主与驸马亦是惜才之人,故我们大人欲请公主与驸马过府一观。” 惜才之人?秋眠捕捉到了仆从话中的关键,神色一动。 应答后与他作别,得了想要的消息,秋眠兴冲冲上楼,却在寂静中在屋门外停住脚。 侧耳细听,屋内静悄悄的,犹豫片刻,她轻叩门扉、小声问道:“殿下起了吗?” 下一刻,屋门从内被打开,越承昀站在门后,朝她点点头。 秋眠连忙迈入屋内,然而刚进屋,她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薛蕴容倚在榻上,红肿着眼睛,正用热帕子仔细掖着。见她靠近,神色懒懒。 见此情景,似想到了什么,秋眠脸色一变:“殿下难道又梦见……” 刚起了个头,她忽然意识到驸马仍在屋内,于是又住了嘴,转而从薛蕴容手中接过帕子,小心按在了眼睛上。 果然从前便多次这般了,越承昀离得不远,自然听出了秋眠的欲言又止,掩住神情中的忧色,心中暗暗记下了此事。 她不愿多说,那自己多加留意便是。 现今,毕竟已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他有信心。 “殿下,李太守府上来人了。”秋眠将帕子重新浸入水中,拧干了后又给她敷上,“他邀您与驸马午后至府上,说得了新奇字画,想要借花献佛。” “我知晓了。” 听见这个消息,薛蕴容心中那点郁气顿时消了一半。 秋眠说完,屋内重新静下来,她仔细看着自家公主不算好的脸色,面露忧色,声音极低:“殿下无碍吗?” 对上她担忧的眼神,薛蕴容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又敷了一会儿,眼睛已不大看得出红肿的痕迹,秋眠转身将帕子搁在铜架上。 薛蕴容转而起身坐在铜镜前,垂眸任由秋眠为她梳妆。 出了这道门,她会收起所有的脆弱,会变成外人面前那个永远冷静沉着的宜阳公主。 * 太守府内,仆从照旧例做着各自分内的事,全然不似前一日喧闹。李津与李炳二人站在远门内,他看着面色凝重的李炳,迟疑道:“叔父,我们当真要……” 李炳抬手止住了他的未尽之语,长叹一声:“二郎,固守己见不是长远之计。” 哪怕当今陛下一时未成,以公主的性子,加上他们一手教养的小太子,世家被推翻、寒门渐渐被扶起,甚至最后天下无门阀是早晚的事。 “如今只是要行平衡之道,我们李氏不如卖天家一个好,还能得一时好处。二郎啊,日子还长着呢,得往远处看啊。” 仆从来报公主车架已至,二人停下了交谈,出府门迎接。 前堂不过三楹,席间摆了几张素屏,角落的兰草显得屋子愈发清雅。 茶水已续了三回,李炳仍未进入正题。若不是这间屋子中还有李二郎在侧,倒像是真的只是为请他们赏字画似的。 “……此画是小侄精心搜寻所得,愿献于殿下。” 终于,李炳按住卷轴,讲出了那句话。 他拉住李津,正式将他推出介绍给薛蕴容:“小侄李氏二郎李津,是赵郡李氏最出色的子弟。” 被牵引出的李津正了神色,恭敬地朝薛蕴容作了一揖:“李津见过殿下。” 不卑不亢,只是眼神中略带紧张,想必是仍对那日邺城城门外一事心有余悸。 傲气有余、胆色不足,文才不得而知,但得李炳作保,想来也不会差,日后试一试便知。薛蕴容指尖划过字画,静静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李大人,这便是你所求吗?” 一旁的李炳表情未动,略显浑浊的眼透出一丝锐利的光,他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随即俯身行礼,郑重道:“除此一事,微臣别无所求。” 他深知,自陛下决议开科举后,世家就已渐渐失去优势。天下有才之人众多,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不过是受祖辈荫庇、占了先机。若资源均等,大部分不思进取、甚至糜烂度日的子弟根本没机会爬至高位。 而自己,也不过是占了官位的优势——冀州下管辖城池众多,其中不乏交通要地。可他一人身居高位又有何用?赵郡李氏这些年越发没落,族中子弟竟没一个能看,除了二郎李津。 想到这,李炳在心中叹了口气。 无人可用啊,只能尽力护一护他了。李氏还能走多远,且看造化了。 “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他深深低下头,双手相抵,举过头顶,向西南行礼。 “父皇任人唯贤,本宫这毕竟无法作保。不过若李二郎君当真有才有能力,本宫愿为举荐。”薛蕴容满意地笑了。 “我倒有一句话想问问李二郎君。”始终缄默不语的越承昀突然开口,他抬眸紧盯李津的眼睛,“天下何人最苦?” 天下何人最苦,这个问题,当年金殿上,陛下也曾亲口问过他。 他那时答了什么呢? 骤然被提问的李津身形一僵,在越承昀的视线下有些慌乱。他唯恐驸马所问内有深意,迟疑半天答道:“陛下……最苦?” 话音刚落,余光扫到叔父骤变的神色,他心下一惊,知晓自己偏了心思,硬着头皮想要补救:“陛下日理万机,上至朝政大事、下至沿边各地民情,自然辛苦。平民百姓……也苦,上难有出头之日,下……”说到这,他流露出难堪的神色,“下难养护家庭,所以也苦。” 其实作为世家子弟,李津自然清楚百姓苦的根本缘由,但他选择与众人一样掩耳不听。而此刻却要他点明道出,心中羞愧不已。 享他人难享之荣华,却未做应做之事。 几乎是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完,他紧张地觑着公主与驸马的脸色。 越承昀听完神色却没有太大变化,他恍然觉得李津和曾经的他很像。 像在都没能跳出眼界局限。 曾经的他从平原县一路走到建康,过五关、斩六将,层层选拔下终于站在了金殿之上。面对景元帝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无所畏惧、带着满腔对世家的怨恨直言道:“世家以外最苦。” 彼时景元帝神情温和,听了也并未斥责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让他自悟。 “付出努力却未得相应收获者,最苦。”他将那天陛下所说的话平静地转述。 陛下苦,苦于劳心劳力然政事未解、民生难变;世家领头人苦,苦于想重振家族荣光奈何族中无人可用;百姓苦,苦于四季辛劳然资源不均、堪堪饱腹。 这番道理,前世少年意气的他始终没能明白,还以为是陛下为世家开脱。 想到这,他自嘲一笑。 晋朝十六州,哪个不是陛下心中所系?天下万民,何人不是陛下所爱? “万望你谨记。” 他真心希望李津能听明白。 侧过头,越承昀冲薛蕴容粲然一笑,歪了歪头:“我已谨记。” * 与李炳商谈一事意外的顺利,甚至并未多费口舌。 薛蕴容抱着卷轴字画离开太守府时,心中还隐隐有些不真实。她回首重新端详着这座府邸,白墙青瓦,是再寻常不过的建筑风格。 李炳此举,除了他内里的一颗忠厚心外,何尝不是为家族殚精竭虑、为子侄劳心劳力呢。 “不知这般的臣子还有多少。”她心下怅惘,低声喃喃。 “定有不少。”越承昀低声安抚。 太守府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过往行商的叫卖声,越承昀错眼去看,恰好瞥见担子上挂着的一个物件,心中一动。 他拉住薛蕴容,言辞恳切:“我们去看看吧。” 17、第 17 章 身着短褐、头戴帻巾的行商送走了一对带着孩子的小夫妻,转身扶了一把担子上悬挂着的傀儡戏人偶。 身后脚步声渐近,行商扭过头,看见来了一对容色慑人的年轻男女。男子正一脸欣喜地拉着女子的手腕,那女子神情困惑——细看又像对闹了小别扭的夫妻。 他疑惑着,操着一口不甚正宗的官话开口问道:“二位是看上了什么小玩意?” 自己的货框中多是孩童喜爱的东西,难得见不带孩子的大人会感兴趣。 谁知男子径直指向担子上的人偶:“店家,这个傀儡戏人偶何价?” 自昨夜惊梦后,薛蕴容与越承昀之间虽谈不上和好如初,但两人言语行动间确实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可是此刻突然被拉着来到行商面前,她仍是感到莫名。 “哟,这位郎君,这个人偶我可卖不了。”行商有些为难。 “不瞒您说,我从闽中来,这个人偶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见越承昀眼神中流露出失落的意味,行商又接着解释。 “你要这个做什么,你又不会。” 薛蕴容讶然地听着他与行商的对话,仍是不解。 “我会的。” 越承昀定定地看着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初他在建康买下那个小人偶时,临时与商贩学了几招,本想着……他有些难以回忆下去。 那个人偶怎么就被他丢了呢。 他怎么就与阿容渐行渐远了呢。 刚刚瞥见这处悬挂着的人偶,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年那日初学傀儡戏想要博她一笑的心情。晨起后,那份想找寻旧迹的心越发强烈,可时过境迁、于事无补,让他再难开口。 僵持片刻,越承昀轻叹一声,终于放弃:“算了,我们回去吧。” 再也不复来时的欣喜,他垂着头走了几步,却又被行商突兀叫住。 “郎君与女郎若是对傀儡戏感兴趣,前面不远倒是有一个傀儡戏班子。”见越承昀神情低落,行商迟疑片刻还是叫住了他,“只是……” 他犹豫着讲出了后半句话:“只是,这个戏班子是与我一同从闽中北上的行商们临时组建的,颇为简陋,物件也不算全,本意是想着在这歇脚时顺便赚点外快。估摸着时辰,眼下大约刚好开场。” “您要是想看,顺着这条街走,在第二棵榕树处拐进去,巷子尽头的那里便是了。” 行商的声音渐渐隐入身后,薛蕴容感受到手腕处越来越紧的力道,被越承昀小跑着带入戏场。 幽咽的胡琴声入耳,一个破旧的露天蓝布戏台映入眼帘。二人走近时,台下零零散散坐了一些看客,老少都有,傀儡戏将将开场。 “当年你说丝线牢,岂料风一吹便断了……” 凄厉的唱词一出口,越承昀眉心一跳,怎么听着像是悲曲[1]?余光窥见薛蕴容神色平静,心下稍安。 傀儡戏《离魂记》[2],讲的是女子离魂寻夫,薛蕴容一听开场便听明白了。少时淘气,她曾背着傅母偷溜出宫,刚好遇上南来的戏班子,听的第一场戏便是《离魂记》。 “既是偶人无肝胆,何必留我魂空绕?”女子偶人跌跌撞撞,远远看着男子偶人被丝线提起,消失在视线中。 场景倏尔转换,布景换做波浪形蓝布拟作江河。 本应是女子偶人追赶进京赶考的男子偶人,可这戏班却改了剧情。 薛蕴容讶然看着台面。 男子偶人持半截红线游走四方,每到一处逢人就问:“可曾见过我的木头娘子?” 无人理会,唯有一棵槐树精木偶拦住他:“肉身不要,偏追个负心人?” “她负我是明日事,我负她……是昨夜事!” 敲敲打打间,戏班泼水为雨,男子偶人跌进暴雨中,摔得七零八落。 第三折旋即开场,按原剧本,此处本该魂散。但演到这里,班主又改词了:“——慢!一个书生捡到了破碎的偶人,那书生从偶人破败的身子中窥见,竟是一颗木雕心。木雕心刻满她小字三千遍,此刻才从破败不堪的身子中显现出来。” 原来男子偶人不是负心人,只是灵念难越木头心。台下众人都没有听过这个版本的戏,纷纷惊异讨论,一时间吵闹起来。 “我就说这傀儡戏常看常新吧,上回听这戏还是女人偶乘船被槐树精拦下哩!”前排一个老妇乐津津地对一旁的中年男人讲道。 常看常新么? 薛蕴容看着台上性别翻转的戏码,蜷起了手指。 这剧情,怎么好似…… 怎么好似他与阿容的处境? 越承昀第一次听这出戏,不知原剧情,茫然之余下意识牵住了薛蕴容的手。 手心微黏的汗液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这场戏,你看过吗?” 接下来,应是偶人再相遇了,可经过前面剧情的多次改动,薛蕴容也不确定了。 “我记不大清了,兴许他们重圆了。” 话音刚落,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 班主突然朝台下人群喊道:“哪位客官有红线?借一根续这傀儡姻缘!” 前面被长辈拘束了许久的孩童终于打闹起来,叫嚷着起哄。 身侧的人却在听清班主的话时便直了身子,右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只摸出一个靛青色香囊,香囊上垂着同色的流苏。 越承昀心一横,开口问道:“没有红线,这个颜色行吗?” 他指尖挑起流苏的青线,高声盖住孩童的起哄声。 堂下看客多为老妇老翁,余下的便是孩童,年轻人倒还真只有这一对。 眼见这年轻人急匆匆开口,没有红线也硬要用别的线凑,班主心念一动。 视线默默扫过二人,暗道怕不是小夫妻闹别扭、不如做一次有心人,他的目光最终定在越承昀身上,笑道:“倒真是巧了,青线原是月老筋,夕阳借我三分魂——“ 戏班的小倌小跑着来到台下,从越承昀手中扯下一根流苏递给班主。班主接过青线,一青一红两根线在戏台灯笼的光影下交错,人偶又动了起来。 “断线续缘,要收双倍钱!” “情缘本非天定,全凭人力经营。” 唱词又起,仍是雨天,失魂落魄的男子偶人终于寻到了女子偶人,二人相携沿着江边回家。 伴着槐树精木偶递上还魂汤,长叹一声“痴人呐——”,画面最终定格在两只偶人相依偎的剪影。 若非她知晓真的是偶然来看的这场戏,薛蕴容几乎都要以为是越承昀偷偷安排的了。 众人叫好声中,傀儡戏谢幕了。 班主在台侧收拾着所用物件,暗叹这新改的戏份反响倒是不错。他正欲将人偶细细收拢进木盒中,面前投射下一道影子,抬头一看正是刚刚给线的年轻男子。 越承昀拱手朝他一拜:“叨扰了,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否将偶人借我一用?” 班主下意识向台下看了一眼,见那女郎站在树下并未朝这边看。扭头又观面前男子的神情,暗自揣测道:“小郎君莫非是要用这偶人哄夫人?”说着,他自己反倒乐了,想起刚刚他给的几倍赏钱,“我赠郎君两个手偶吧,那个更简单些,也免得郎君你弄巧成拙啊。” 薛蕴容静静立在墙边,仰头瞧着在榕树上落脚的两只燕子,叽叽喳喳地为对方梳理羽毛,在听见脚步声后,又双双飞离了枝头。 越承昀抱着班主塞给他的一类物件,抿唇站在她身侧。今日意外得见傀儡戏,他想要补上那场戏的心愈发强烈。 隔着十数年的光阴,此刻拢在榕树宽大的树盖下,越承昀笨拙地牵动着偶人,向她表演着多年前在路边学到的把戏。 “你看,他们影子交叠,像一只飞鸟。” 简单的布景下,两只人偶的影子被灯笼投在墙上。男偶手边垂落着一根断线,随着风一荡一荡,不经意间又勾住女偶的衣袖。 薛蕴容看着那根线出了神,脑中响起刚刚的唱词——情缘本非天定,全凭人力经营。 “你何时学会的?”她凝神片刻,缓缓开口。 越承昀不说话,用真实的手影盖住偶影,转而将空白女偶推向她:“你若需要,随时可以拿走这根线。” 树影婆娑晃动,树下二人却仿佛静止了。 越承昀握住空白人偶的手一颤,一息后自顾自强笑着:“这个偶人你拿着也不方便,我还是先替你收着。” 他垂下眼眸,甚至不敢再看薛蕴容,心头发酸、情绪翻涌。 是自己活该。 也许阿容仍觉得莫名。 他半是慌乱地将人偶往怀中揣:“是我学艺不精,待我、待我再多学点,再给你看……” 下一瞬,袖子却被捏住。 薛蕴容瞧着他瞬间泛红的眼眸:“给我。” 见越承昀仍愣着,她上手便从他怀里扯出了女偶。 她想,或许是自己仍有依恋,她仍贪恋夜间的温暖、不想再时时噩梦难眠。 “下次我想看别的。” 前路难行,若当真需要经营,二人同行总比独木强。 况且,薛蕴容想起了十六岁的自己,这桩婚事原先不就是因她的经营而起的么。 想到这,薛蕴容收起女偶,侧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还不走么。” 说完也不管越承昀神情,撇下他便往巷口走。 “来了!” 越承昀如梦初醒般收起地上的物件,也来不及整理,就这么挂身上丁零当啷地晃着,急急跟上她的步子。 只是未走几步,便又听到轻斥:“把东西收好,吵得耳朵疼。” 他又匆匆停住脚步,将软架捆好,也来不及放入木盒,就这么紧紧握了一路。 “明日便离开冀州了,你说要替兄长挑酒,到时候可别忘了。” 薛蕴容倏然停住,见越承昀雀跃的模样,渐渐起了玩心。 她好像忽然喜欢上看他失态的模样了。 18、第 18 章 二月十五,洛阳城内。 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前聚满了人,只因洛阳城一年一度、一次半月的醉春节到了。 醉春节,是洛阳官府特设的、让百姓集体品酒的节日。在醉春节期间,酒类一律减价售卖,其中亦包括名酒杜康与洛阳春。 薛蕴容一行人来到洛阳的时候,刚好赶上醉春节的尾巴。酒楼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暖风袭人,身侧是高谈着酒类的喧闹人群。松闻推着小车,越过醉仙楼来来往往的人群,将酒坛一个个运至马车前,秋眠在一旁帮着。摇晃中,酒香从密封的盖子中隐隐溢出,引得二人不住地轻嗅。 “人道洛阳花似锦[1],就连这酒也更醉人。” “可不是嘛。”松闻乐呵着应和,“驸马今日辰时还说呢,洛阳风光好,若是能在此小住,也不算虚度,更是美事一桩了。” “方才我去取洛阳春酒,酒楼的小倌还说,这洛阳春酒碧如天,味道妙极。” 嗯?洛阳春?秋眠手一顿。 “就这几坛吗?” 她见松闻已停手站在马车旁看着天色,疑惑道。 昨日刚到洛阳,街上人潮汹涌,为便出行,秋眠依令从车马行新租赁了一辆用来运酒。本以为要带回的酒甚多,可怎么如今只有这六坛洛阳春? “殿下吩咐的,现下只有这六坛洛阳春。其余的,说是先寄存在此处,回程再来取。”松闻摸了摸脑袋,憨笑着解疑。 正说着,熟悉的脚步声已近前。 宽大的袖子挟着风扫过,带着苏合香的香气。薛蕴容面带笑意,俨然心情甚好的模样。见秋眠愣神,笑问道:“怎么了?” “殿下今日是有别的去处?” 薛蕴容愣了一瞬,随即便反应过来:“怪我,倒是我忘记说了。” “除夕宴上,留在建康的外祖父一家都来了,唯独谢寅表哥不在。去岁春时,表哥受父皇之令去了渤海郡任职,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平日里只能书信往来。” “一年没见谢寅表哥一家,外祖父颇为思念,奈何身体欠佳,长途跋涉不可行。他知晓我要来冀州后,临行前特让我替他老人家见见他们一家,还给年前刚出生的小外甥备了礼。” 秋眠听后恍然。 谢氏一族是殿下母族,祖上有从龙之功,到了近几代才渐渐从重臣位置上退下来。今朝族中子弟入朝为官的更在少数,多是承袭了祖辈的爵位或留在建康任一个闲职。 唯独谢家二郎谢寅是个例外,他从小便显现出惊人的才学,到了及冠后行事更是越发沉稳。原以为景元帝会留他在建康占一个要职,谁知去年将他遣去了渤海郡。 谢寅的父亲永年候与先皇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永年候与夫人育有二子,长子谢宽继承爵位,次子谢寅入朝为官,虽离建康颇远,但也算圆满。 “谢寅表哥从前就好风雅,建康城中的酒铺都被他逛了个遍。也不知赴任后,他还得不得空品酒,我想着不如带几坛洛阳春去见他。” 薛蕴容回想着从前的时光,道出了买这几坛酒的缘由。 秋眠点点头, “怎么不见驸马?”她环顾一圈,却没瞧见越承昀身影,“刚刚他不是和殿下在一处吗?” “他啊……”薛蕴容听后挑了挑眉。 一刻前—— “转道去渤海郡?” 薛蕴容与酒楼掌柜协商好归期后,淡淡说了一句行程,没想到越承昀反应如此大。 她上下扫了一眼身侧一瞬间几乎要同手同脚的人:“你不愿见到谢寅表哥?” “没有!只是太突然了……年前听闻他喜得一子,我还未道贺。”越承昀矢口否认。 须臾间,他似想到了什么:“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酒楼。 “许是备礼去了。”薛蕴容想起片刻前的事,嘴角不禁扬起。 一行人又等了几刻,待捧着漆盒的越承昀重新出现在视线中,便又上路了。 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喧闹的人声渐隐,视线中繁华的洛阳城的门楼已经模糊,只能瞥见道旁垂柳枝头的几末绿意。 薛蕴容低头翻过一页手中书册,余光瞥见越承昀仍捧着那个漆盒,心中一动。 又翻过一页,见他还没有放下的意思,终于开口问道:“你准备了什么,怎么如此紧张?” 却见面前人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漆盒上的金扣:“长命锁和如意玉佩,来不及准备手抄典籍了。” 听起来倒是普通物件,也不知为何这般反常,薛蕴容应了一声,垂眸继续看着书册。 突然,她手指顿住,想起了一事,抬眸看向他:“你不会还记着那事?” 见越承昀瞬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一阵无言,她暗觉好笑。 过了一瞬,才继续道:“谢寅表哥不是会记别人笑话的人。” 越承昀缓缓嗯了一声,心中仍是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四年前大婚时,依谢氏婚俗,新郎需通过“校诗”考验,即当场作诗一首,只为助兴,不为难人。谢寅作为薛蕴容最为亲厚、且未婚嫁的谢氏表兄,是当时的督考官。 彼时在府门前,谢寅笑着展开一幅画:“还请驸马以此画为题,现场吟诗一首。” 画中是婚仪中最常见的吉祥图景,两只喜鹊相依站在梅枝上,寓意成双成对、婚姻美满、迎接来年春日。 很简单的题,可是越承昀紧张之下,竟误将那两只喜鹊看成了争食的小雀,脱口便道:“梅梢双雀啄新蕊——” 说着忽然发觉不对,下一刻才看清画中是鹊而非雀。可诗已起头,只得硬着头皮编上,“……欲争枝头第一春。” 谢寅忍笑,指着喜鹊脚下:“这画上喜鹊脚下空空,何来‘争’字一说?” 周围几位谢氏族兄也小声笑着,周遭一下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几息后,谢寅不欲为难、正色为他解围:“依我看,此诗倒是妙,驸马这是看出画外之意了。这画中确实该有雀鸟争食,喻示家宅丰饶、内宅兴盛嘛!” 身侧众人心领神会,笑着纷纷称是。 …… 越承昀收回思绪,面色难得赧然。当初他做事甚少出错,十分顾惜颜面。可却在婚仪上闹了笑话,为此不安了许久。 他清了清嗓子,转而又问道:“我还没来得及准备给他们夫妻二人的礼……” “我自然备好了,连建康时兴的胭脂也带上了,你不必多虑。” 谢寅的夫人卢嫣出身范阳卢氏,是朝中卢鸣卢大人的幺女,未出阁前与薛蕴容关系甚好。那时卢嫣最喜妆点,建康城女郎间流行什么她全都清楚,因此薛蕴容此行特意投其所好,带了不少妆饰。 也不知阿嫣在渤海郡过得如何,也不知渤海郡是何景象。 薛蕴容合上书册,怀念起她与卢嫣的闺阁时光。 * 从洛阳至渤海郡,两地之间相隔六七百里。马车停停走走驶了十来日,等到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经二月末了。 今年北方是暖冬,杏花早早便跃上枝头。迎着将开未开的花苞进入城中,耳畔尽是来往商队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商队如此众多,只因渤海郡中胡汉杂居。鲜卑商人在此贩卖马匹、皮毛料子,青州海盐经此地转运,诸多酒肆中亦可见西域的葡萄美酒与本地特产的沧州醴。 松闻驾着马车,向店家问着郡丞府的方位。 “你说那位谢郡丞啊,”被松闻叫住的店家抚着胡须,思索片刻道,“从这向东再走一段,见到太守府后向北拐,就能看见郡丞府的灯笼了。” “倒是稀奇,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问谢郡丞呢。”他嘀咕着。 此话倒不是胡诌。 渤海郡中豪门望族众多,渤海高氏、封氏等在当地声名颇盛,因而郡内高官多出自这两个世家。 去岁景元帝指派谢寅赴此地任职郡丞,俨然惊到了本地世家。谢氏虽也是名门,可到底天高皇帝远,远离皇城后,不比地方门阀势力盘根交错,在郡内存在感倒是不高。尽管挂着郡丞的名号,可若要问起郡内高官,百姓第一个想起的还是高太守与封都尉,谢寅这个郡丞甚少有人提及。 松闻道了谢,依言驾着马车继续前行。 不多时,郡丞府门前的牌匾映入眼帘。 暖风融融,门房打着瞌睡,直到听见车轮停住、马匹发出长嘶声,他才骤然惊醒,眯起眼打量着来人。 听清松闻说明来意后,门房瞪大了眼睛,再不敢向马车多瞧一眼,飞快地转身跑入府中:“快禀告夫人,有贵客来访!” 未及,府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薛蕴容循声挑帘而出,马车前来了一个身着绿衣、梳着高髻的夫人。 “阿容!” 不说话时俨然是端庄妇人,可一开口,面前的人又成了薛蕴容记忆中的爱哭的小女郎。 “阿容,你怎么才来啊?”卢嫣泪眼汪汪,也不管仍在府外,猛地抱住薛蕴容,“你都不知道,这渤海郡,可闷坏我了。” 19、第 19 章 府门前不便说话,卢嫣拿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挽住薛蕴容便往里走,全然没注意到马车中还有一个男人。 听见身后脚步声原以为是秋眠,行至拐角处余光一扫,卢嫣心下震撼不已。 她身子不自觉向右靠,几乎全部贴紧了薛蕴容的左臂,贴耳发出气音:“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你们?” 后半句卡在嗓子里,卢嫣左看右看这二人间的氛围,没看出有情好甚密的趋势。可是依她对阿容的了解,一同出游,总不至于还在吵架。 姑且算和好了吧。卢嫣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种氛围可不行,自己该做些什么…… 又走了几步,进了前堂。郡丞府的女使低眉奉完茶后,便被卢嫣遣退了。 前堂霎时间空了。 “快给我看看,你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女使们一走,卢嫣亦不端着了,舒了一口气坐下,熟稔发问。 “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见她如此,薛蕴容强忍笑意。 “你是那般会空手登门的人么,”卢嫣闻言觑了她一眼,又朝秋眠努了努嘴,“秋眠不都背在身上了嘛。” 被点到的秋眠低声笑着,从身上的包裹中取出漆盒,径直放在了桌案上,一件件展示给她看。 听见前面的物件时,卢嫣神色并未有很大-波动,直到—— “这是秋爽斋新出的桃花粉,这是盼春阁新上的口脂,都是建康时兴的式样。” 看见卢嫣两眼放光的模样,秋眠特意将这两样从盒中取出、放在了卢嫣手边:“夫人试试,都是殿下亲自去买的。” “没出息,表哥难道苛待了你不成?”难得见卢嫣如此着急的模样,薛蕴容情不自禁打趣道。 “你不懂!”卢嫣神情雀跃,拿起口脂,打断了她。 “这边的粉好是好,可我还没用习惯。况且,”她飞快地在薛蕴容与越承昀脸上扫了一圈,暗道这两人还真是不懂,“况且有孕后,这些都要少碰,我很久没用过了。” * 日照西斜,谢寅将手中的卷宗放下,带上整理好的书册理了理衣袍走出了府衙。门前马车旁的仆从见状连忙迎了上来,一边接过书册,一边向谢寅禀告府中事宜。 “大人,今日有贵客来访。” 谢寅身形微顿,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会有贵客无端来郡丞府? 见谢寅无甚反应,仆从惊觉自己说的不甚明朗,又道:“公主来了。” “夫人让您今日下值后不要耽搁,速速回府。” …… 马车停稳后,谢寅匆匆跃下车辕,果然看见马厩处拴着几匹没见过的骏马。 步入府内,女使仆从们已经开始准备晚膳了。谢寅穿过庭院,向里走。 临近前堂,卢嫣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那孩子倒真是有些磨人,好在有同风在,不过他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谢寅推门而入,堂内几人的视线顿时齐聚在他的身上。 好巧不巧,唯独越承昀的眼神与谢寅撞上了,他神色略带僵硬地朝谢寅颔首:“谢兄。” 谢寅还未来得及回复,就被一道力道扯了进来。 “谢同风,我不是遣人和你说了早些回来吗?阿容与她夫婿都等了多久了!” 卢嫣拉住他的手絮絮叨叨,而谢寅非但没恼,只是含笑听着,在卢嫣扬起声时,更是连声应是。 看来是甘之如饴。 薛蕴容见他们互动,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不经意间撞上越承昀的视线,眼中笑意未消,愣了一瞬,片刻后终于开口问好:“表哥。” 卢嫣这才住了嘴,理了理头发,又朝谢寅使了个眼色。 突如其来的眼神让他一怔,飞速思考间,瞥见当前互动几乎为零的妹妹和妹婿二人,突然反应过来,配合道:“阿容与承昀今晚住哪间屋,原本南苑的客居挺好的,可前些日子我将典籍搬了些进去,还未来得及收拾……” “就住临芳斋吧。”卢嫣满意地一锤定音,对有些茫然的薛蕴容解释道,“屋子小是小了点,但物件一应俱全。也是巧了,我昨日刚遣人收拾过。” 说着,她笑着眯起眼。 晚膳布在了侧轩。 渤海郡地处河海交汇处,饮食中多渔产生物,因此这顿晚膳中河鲜较多。 卢嫣指着女使刚呈上的菜式道:“快尝尝这道‘渤海炙鱼’,是当地的名菜。” 青瓷盘中鲈鱼鱼皮薄脆如纸,轻揭即裂,露出其中的雪白蒜瓣肉,鱼身散发着鲜甜的香气。 薛蕴容依言夹了一箸,入口外酥里嫩,亮了眼睛,果真妙极。 于是卢嫣又忙活起来,向她介绍别的美食。 桌案那头女眷们气氛活络,这头越承昀与谢寅之间,就显得更沉闷了。其实很合理,毕竟二人初次接触是在公主的婚仪上,而后许久,他便与薛蕴容别院而居。谢寅作为她的表兄,自然与他来往少了。 不过如今,似乎变了?谢寅沉默着观察越承昀,在心中得出结论。 一片缄默中,他给越承昀斟了一杯酒,终于打破了沉默:“我听闻,你初来建康时,曾住在观梧巷?” 嗯?越承昀怔愣一秒,旋即应声:“是。” “那你可识得严清?” 严清? 越承昀许久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了,神色一动,望向谢寅:“莫非,他如今在渤海郡?” 当初进入皇城赶考的寒门学子大多借宿在观梧、东坪巷一带。与他一院同住的除了程束,便是严清。与他和程束相比,严清寡言至极,是个闷声做事的人。 金殿殿试后,他与程束都留在了建康,唯独严清不知踪影。 没想到竟来了这里。 见他这般,谢寅了然:“他如今在此任主簿一职,你若要见他,明日休沐就可以。” “他与我一般,都是自请来此。”似是随口一说,越承昀抬眸看去时,谢寅已经偏头斟酒去了。 酒过三巡,卢嫣眼神飘忽,俨然有些醉了。 她看着同席默契有余、亲近不足的薛蕴容与越承昀,忽然凑在好友的耳边:“你们多久没…那个了?” ……? 见薛蕴容瞪大了眼睛,她顿时急了:“你都和他一起来见我们了,还得了陛下授意,难道不是和好的意思?” “以我的经验,既然已经不再吵架了,那必是床头……唔!干嘛捂我嘴!” 前半句声音小,可卢嫣越说越激动,突然高声指着桌对面的越承昀。 薛蕴容飞速捂上卢嫣的唇,顶着对面的两道视线,面不改色:“你醉了。” 迎着谢寅略带戏谑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表哥,阿嫣吃醉了,还是早些送她回去休息吧。” 估摸着卢嫣又说了什么“惊世之语”,谢寅掩住笑意,打断了她叫嚷着‘没醉’的话头,应了薛蕴容:“嗯,我让女使也送你们去临芳斋。时辰不早了,都早些歇息吧。” 二人离去,侧轩静了下来,一个小女使在门外小声唤着。 * 等到了临芳斋,薛蕴容总算明白卢嫣话里的“小了点”是何意。 洗浴完毕,看着比寻常官驿小了一半的床榻,薛蕴容闭了闭眼,在心中暗骂一声死丫头。 隔壁净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门被推开,热气顺着氤氲出来。越承昀穿着雪白中衣,头发仍未干透,滴滴水珠顺着发丝打在背上。 他绕过屏风,见薛蕴容仍站在榻前,疑道:“怎么了?”他从席间就没怎么开口,饭毕回临芳斋的路上更是安静。 “没事,休息吧。”薛蕴容心下叹气,先行上了塌。 等到她入了帐中,越承昀才明白她为何发愣。再再想到卢嫣在席前所提,顿时明白了。 只是,怕是要白费心意了。 他心中自嘲,解下帷幔的扣子,老实躺在薛蕴容身侧。 床榻本就窄,帐幔被放下后,感官更是被无限放大。 也不知是席间酒热,还是方才净房的水热。薛蕴容躺在里侧,竟觉得心中燥热难安。越承昀躺下后,更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背后传来。 她默默往里挪动,想要远离。可床榻实在太小了,无论她如何躲避,越承昀的气息仍然无处不在。 她燥热难眠。 都怪阿嫣!她气急转身,刚好对上越承昀漆黑的眸子,一时无言。 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来,越承昀定定地看着她,没能及时收回视线。 二人呼吸交缠,只要她略一抬头,便能碰到他的唇。 窗外夜风骤起,卷起飞花轻扣窗棂。 太近了,她欲错开视线,却鬼使神差地想起卢嫣的酒醉之语,呼吸一滞,脑中闪过无数片段。 “很热吗,那我出去睡。”越承昀垂下眼眸,鸦羽似的长睫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语气中是难辨的失落。 他慢吞吞地掀开薄衾,凉意从被角袭来,引人清醒了几分。 可下一瞬,带着苏合香气息的柔软覆了上来。 薛蕴容轻轻一扯他的衣袖,越承昀便像脱力之人似的倒了过来。 在咬上他的唇的那一刻,薛蕴容真觉得自己疯了。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更大,连带着含住下唇的力度都大了些。 带着青竹香气的呼吸落在唇上时,她又在心中安慰自己。 只是一个吻而已,不算什么。 20、第 20 章 辰时的阳光从未闭的侧窗照入屋内,一部分微光顺着帷幔缝隙漏进帐内。薛蕴容迷迷糊糊间抬起手臂遮住了眼,下一秒忽然睁开眼。 身侧亦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偏过头,刚好撞上越承昀湿润的眸子。 二人俱是一怔。 越承昀显然刚醒,眼神仍迷蒙着,神色淡淡,因而下唇的那道泛红的口子更加明显。 那是她昨天咬的。 薛蕴容艰难地挪开视线。 昨夜吻的难舍难分,不得已,薛蕴容咬了他一口。 当真是鬼迷心窍了不成? 此刻看到这个伤口,薛蕴容竟有些脸热。思及此,她强作镇定,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从里侧绕过越承昀,径自出了床榻。 而身后,榻上的人目光一错不错凝着她的身影,手指抚上唇瓣,眼中充满怀念,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 天光既亮,郡丞府上诸人早已忙碌起来。 侧轩内,卢嫣以手托腮打着哈欠,眼神不住地往廊外瞟。 然而女使依次呈上早膳,她也没有见到想见的那两道身影。 谢寅挥手遣退了屋内的女使,自己替卢嫣装了一碗汤羹、放至她的手边:“别看了,赶紧用膳。我让膳房另备了一份早膳给他们,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哎呀,我不是想这个。”卢嫣将汤羹往一旁推了推,有些惆怅。 又等了片刻仍不见人影,她终于丧气般垂下头,饮了一口汤羹,平日里她觉得鲜美的汤羹此刻都索然无味起来,她又向外瞟去。 约莫过了一刻的功夫,廊下终于传来女使引路的声音。卢嫣闻声抬起头,恰好看见跨过侧轩门槛的薛蕴容,兴奋的手臂还未扬起,便瞥见她身后的人。 刚饮进的汤汁还在嗓中,下一瞬,卢嫣难以自控地咳嗽起来:“咳!咳——” 她一边掩唇一边接过谢寅飞速递来的绢帕,目光从越承昀下唇的破口飘过。 这是?啊?竟然真的有用啊? 她昨日不过随口一说! 卢嫣有些恍惚。 略定了定神,她止住呛咳声,视线又移到作无言状的好友身上,忙起身拉薛蕴容入席。 “你还想吃什么?我吩咐膳房再做一些。”卢嫣挨着薛蕴容挤眉弄眼。 俨然是误会的情状。 女使端上早膳的空隙,薛蕴容用眼神制止了卢嫣,小声道:“死丫头,别多想,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身侧的人听懂没有,只一味的嗯嗯两声应付过去。待薛蕴容带着薄怒要发话时,她却表现出一副无辜的神情。 “这个杏花糕不错,是我府上的厨子最为擅长的,你尝尝。”卢嫣转而夹起碟中样式精致的糕点,转移了话题。 这两人的小动作做的毫不隐晦,越承昀虽然装作没听见,但视线总是时不时落在薛蕴容面庞。见她难得流露出的羞恼神情,灵动的让人恍然以为回到了当年。 越承昀一时间五味杂陈。 看着自家夫人逗表妹的场景,始终默不作声的谢寅终于轻咳一声,将桌案间的氛围掰了回去:“今日承昀可要与我一同拜访严清?” 听见此言,越承昀将视线从对面收回,迟疑片刻:“会不会叨扰了他?我已许久未与严兄往来了。” “这倒是不必担心。”谢寅放下长箸,解释道,“去岁我初至渤海郡时,他曾向我问过你。” 听见他提及严清曾谈及自己,越承昀心中感慨万分。 原以为在严清眼中,他们只是同院之谊,不然为何严清临行前也未曾告知行踪?可此番看来,或许严清只是没来得及。 “严清住处离这不算远,只是若要拜访,还是尽早启程为好。” “那你们自己去,我带阿容逛逛渤海郡。”卢嫣匆匆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开口道。 又交谈几句,便定下了几人今日的行程。 从郡丞府沿街打马,向西行三里,便是严清所住的官廨。 出了府门,拐入属官区,人烟渐稀,越发显得安静。 在有规律的阵阵马蹄声中,谢寅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冀州,是陛下授意?” 越承昀抬眸,见谢寅指尖来回摩挲着,似乎若有所思。 他暗自思忖着,答道:“年前从吴州回建康,陛下便如此吩咐了。” 只见谢寅点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随后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阿容很好,你若有心相守,也试着理解她、理解……陛下吧。” “到了。” 未等他回复,谢寅已勒马停在一处一楹三间的官廨前。 门房认出了谢寅,立即遣人传讯,自己则是殷勤地上前牵马。 在门房牵马的间隙,越承昀忽然开口:“秋风未起而梧叶先凋,此为四时之序。陛下所行,我当效鸿雁,知寒而南向。至于我和阿容,”他低下头,须臾间笑了,“时日还长,全权在她。” “谢大人,今日是有何要事……”官廨内有人匆匆走出,在行至门前时骤然一愣,旋即眼睛微微瞪大,不可思议地喊道,“承昀?” 二人被严清引入院内。 跨过小院便到了正屋,屋内北墙立着一个榆木书架,上面不甚整齐地摆放着几卷书册。有几卷不成册,散乱在东窗下的案头上。 严清环顾了一圈,似也觉得案头杂乱,面露赧意,举手投足间带上了些许拘束。 他转身提起铜炉盖子揭开,热气霎时从中蒸腾而出。严清将热水倒入漂浮着茶叶的茶盏中,茶香顿时漫起。 “我这实在没什么好茶,怠慢了。” “怎会?”越承昀接过陶盏,笑道,“当初我们在观梧时,连茶碎都饮过。” 严清听罢,只一味闷声笑着。 “你来了此处,当初怎么也不告诉我与程束,一别后竟断了音讯。”越承昀润了润嗓子,开口问道。 “嗯?”严清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我和程束说了啊。” 见越承昀满面不解,又补充道,“当初我行程远急着赶路,你又被陛下紧急传入宫中。我正发愁时恰好在院中遇到了回来的程束,便托他向你告别,你竟不知吗?” 说完,他亦是不解,皱眉思索片刻又道:“许是他忙忘了。” “彼时秘书省的敕令还未下,这也能忘?”在一旁饮茶的谢寅冷不丁开口,话语似乎带刺,眉目却依旧含笑。 对于程束此人,谢寅虽未接触过,但亦有所耳闻。一半是来自表妹偶尔的言谈,一半则是来自皇城中“驸马的朋友”的流言。 他放下茶盏,见二人怔愣,挑眉后答道:“金殿一试后,陛下传令所有进士三日内待诏。” 言下之意,程束不可能没空。 严清犹豫片刻,还是替他辩解了一句:“可我那日见到程束时,他刚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下了车还在与车内人谈话。似乎心事重重,应当是有事要忙吧。” “什么马车?” 越承昀依稀记得,殿试结束后几日程束还与自己说城郊风景甚好,他与自己说乐得清闲,打算独自去踏青。 程束与自己一般,在建康并无亲眷朋友,可怎么听严清所说,他在观梧巷另见了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此前好不容易埋入心底的疑问在此刻又被挑起,越承昀急急追问。 似乎被越承昀的反应惊住,严清愣了一瞬后才极力回想:“……旁的倒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拉车的马额头上竟缀着金饰。” 听见此话,连谢寅都拧起眉。良久,他终是开口:“太原王氏,最喜奢华。那几日王氏家主刚好被陛下传入建康议事……” 王氏只不过在那几日停留建康罢了。 想到这,他眉心纹路更深,直直看向抿唇不语的越承昀:“你这朋友,倒有些意思。” 21、第 21 章 马车驶出郡丞府所在的坊市,朝着渤海郡城南最繁华的街市驶去。薛蕴容挑开车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越向南边身着胡装的人便越多,甚至还看见了几个须发皆卷曲的波斯人,正说着蹩脚的汉话。 “这是要去哪?” 卢嫣循声凑过来,笑吟吟地指向前路:“南边开了几家胡商铺子,有珠宝、葡萄酒和香料,我带你去凑凑热闹。” 渤海郡南市,胡商铺子云集,可此处汉人居所又颇多,因此南市街巷颇有杂糅的风格。 在建康,这些胡商铺子薛蕴容不是没有见过,可此时与卢嫣一道,又别有一番滋味。 马车在南市街口停下,卢嫣熟门熟路地带着薛蕴容穿过拥挤的街道、无视了各种叫卖声,终于在一家香料铺停下。 “你如今倒是转性儿了,怎么不先看首饰了?”薛蕴容打趣道。 身侧的卢嫣听了这话忽然转过来,将她揽至身前,只是抿了抿唇,将她往铺内推。 挑起珠帘的声音惊动了店家,一个胡女从里间走出,看见卢嫣时又绽出笑容:“夫人来了,年前您嘱咐所需的香料这几日已经备好了,就等您来取呢。” 话语间,卢嫣俨然是常来的熟客。 “呈上来看看吧。”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卢嫣笑着解释:“你不是一直睡不好嘛,先前的安神香你用了太久许是无甚作用了。这女老板的夫婿是西域行商,年前去了趟波斯,我特意托他带些安息香。本想着过些时日寄去建康,眼下你来了倒是正好。” 薛蕴容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辩解自己睡得安稳,就被卢嫣高声打断。 “你可别狡辩,我分明闻到了你身上苏合香的气息。” 她接过店家递来的铜匣,径自揭开铜锁扣,绸布上躺着几块泪滴状的浅黄色香料,凑近轻嗅,还有一股松子糖般的甜味。 “女郎放心用,这安息香货真价实,比之苏合香更能安神助眠,味道也好。”店家在一旁贴心补充。 薛蕴容怔怔地接过香料,她曾竭力掩饰的东西原来阿嫣早就看在眼中,心中顿时涌入一股暖流。过了几息,她才开口,郑重道:“阿嫣,多谢你。” 只见卢嫣立即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语气轻松:“现下你该陪我去‘金玉满堂’了。” 金玉满堂,是渤海郡南市最大的珍宝阁。胡商往来频繁,因此店内款式新奇多样,当地家中富足的女郎都会来此挑选首饰。 出了香料铺向东拐,远远就能瞧见珍宝阁金灿灿的牌匾。 卢嫣兴致满满地拉着薛蕴容,心说今日必要给阿容也选几样可心的。只是好端端的,前面怎么围了一圈人? 离得近了,人群的议论声也清晰入耳。 “中边那个不是从前那抄书铺子掌柜家的小郎君吗?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谁说不是呢,那掌柜的犯了事,阖家全进去了,只有这小子活了下来,可出来便成了奴籍,被带入了高府。”又有一人暗自唏嘘,“许是惹了主家厌倦了,高氏可不好惹……”说着,他抖了个寒颤,作噤声状。 “可惜了,我依稀记着,他曾经还想考取功名呢。”一侧的商户打扮的中年男人长叹一声、摇着头离开了。 人群顿时破开一个口子,薛蕴容终于得以窥见其中景象。 几个衣衫单薄的小奴齐齐跪成一排,高矮胖瘦不一,因此中间那个脊背依旧挺直的青年格外显眼。那人垂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面容。 一旁的人牙子则剔着牙,叉着腰吆喝。 薛蕴容略看了两眼,被卢嫣唤住催促:“我们走吧,你也不缺仆从,况且这些是从高氏发卖出来的……高氏的人我们少沾染。” 此处天高皇帝远,纵使是谢氏与卢氏,在当地豪族面前也要退让几分。更何况,渤海郡郡守就出自高氏。 还是不要给表哥添麻烦了,薛蕴容收回视线。 谁知下一秒,裙摆忽然被一人揪住。 那跪在中间的青年膝行上前,细瘦的指节紧紧扣住了她的衣角,动作起伏颇大,破旧的袖口难掩伤痕累累的手腕。 “你干什么?”卢嫣拽着薛蕴容便欲后退。 身后的人牙子也骂骂咧咧一句“小兔崽子”想要将他拖回去。 可是裙边的手越发用力,隐隐泛出青白的指骨。 那人身子晃了晃,终于抬起头,露出额发遮挡的湿润的眸子。 这双眼睛,竟有几分像……卢嫣惊诧地掩住嘴唇,将话头咽了下去。 “贵人,您能不能买下我,我什么都能做。”青年双唇颤抖,缓缓吐出这句话,身子却伏的更低。 “求求您。” 漆黑的眼眸泛着水汽,又带着几分倔强,直直的看进人心底。 人牙子的怒喝、卢嫣轻拽她的力道都渐渐隐去了,薛蕴容一时怔愣。 “你在高氏犯了什么事?”须臾,薛蕴容终是醒过神,低头问道。 青年手指顿时卸了几分力道,埋头不语。 那人牙子听了嗤笑道:“贵人可别被他这副样貌给骗了,这小子可是偷了主家的珍贵物件。主家仁慈,只是将他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说着,他又打量起薛蕴容与卢嫣二人的衣着,语气尊敬了些:“我看二位出身不俗,若是要买奴仆还是去别处吧,我这里的都是手脚不干净的,正想着贱卖到哪处磋磨呢,省得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再犯!” 说到最后,他替高氏不满起来,用脚用力踩在青年的背上,使其发出一声痛呼。 “你偷了什么物件?”没有理会愤懑的人牙子,薛蕴容继续问道着地上的人。 得问清楚,才知道此人是否值得。 “还能有什么,什么金贵值钱,这眼皮子浅的便偷呗。”又被人牙子打断。 “你这牙婆好威风,我们问话也敢胡诌?”掩下最初震惊神色的卢嫣突然怒斥,手指直直地戳到了人牙子面前,引得她后退了几步。 “是书!是大公子书房的《礼记》。”青年终于开口,声音发颤,身子因疼痛止不住地发抖,似乎快要难以支撑,“我没有偷钱财,我只是想看书……”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可脊背依旧是挺直的。 * 从严清所在的官廨出来,越承昀仍有些难以回神,脑中全是谢寅方才如同惊雷一般的话语。 程束有古怪,而他前世并没有发现。他到底和王氏说了什么?是真的忘记了严清所托吗? 想到这,他心跳如鼓。 冷静,冷静,待回建康再试探他一番。 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越承昀一时半刻实在难以接受多年好友似乎不是表面上那般良善的事实,面色实在难看。 谢寅兀自解开马厩下的缰绳,将马匹牵出,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依我看,你在这瞎想也没用,我也只是大致推测。况且,你那朋友只是或许与王氏相交过密,你倒也不必如此方寸大乱。” “他在秘书省能力平平、自难得陛下重用。若耐不住寂寞选择投靠王氏,也不失为一种捷径。” 越承昀接过谢寅递来的缰绳,深深看了他一眼,未作言语。 谢寅自是不懂,越承昀咽下了心头的慌乱。 前世陈梁郡王携反贼入城,身后除了弘农杨氏与几个小族,便是太原王氏。 还是待回去再说吧。 起码这次来渤海郡,还有收获。这一次,他定会早做准备。 越承昀心下定了定神,翻身上马,沿着来路返回郡丞府。 一路上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离府门还有几步时,才注意到马车停在门前,薛蕴容与卢嫣依次跃下车辕。 他面色一喜,眼睛发亮:“阿容。” 昨夜薛蕴容的举动给了他无限勇气,他想,一切都在向好。 卢嫣看着还有几步便到跟前的驸马,急忙扯住了薛蕴容的衣袖,凑在耳边低声问道:“你买下马车里这人,不会是因为他像……?” 连她这般长久未见越承昀的人都看出来有几分相像,那他本人呢。 “是,但也不是。”薛蕴容面色平静,淡淡看了她一眼。 卢嫣感觉有些不妙,这是何意? 可是转念一想,阿容绝不是那等朝三暮四之人,又安下心来。 看着已至眼前的越承昀,她忽然福至心灵:凭什么要阿容主动,这越承昀也得有些危机感、做出真举动才行啊,不然阿容凭什么原谅他? 妙极妙极。想到这,卢嫣眯起眼睛,又满意了。 她撇下这二人,一边拉起府门边的谢寅,一边道:“我去吩咐女使收拾一间屋子来。” 收拾屋子做什么,有谁要来? 越承昀虽心有疑惑,可依旧笑意吟吟,正欲发问,就见薛蕴容朝身后的车厢内道:“你出来吧。” 下一瞬,车帘掀起。越承昀笑容僵在脸上,神情慌乱,下意识拉住了薛蕴容的手腕。 望着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甚至还要再年轻几分的陌生青年,他的声音还是难以抑制地变了调:“阿容,他是谁?” 心中是难以言说的危机感。 22、第 22 章 “阿容,他是谁?” 看着面前越承昀骤变的脸色,薛蕴容心中浮起说不清的情绪,心中一动。下一刻,她垂下眼,故作淡然:“新收的侍从。” 什么侍从能长这般模样?阿容语气还如此轻描淡写。 越承昀心绪翻涌,内心涌现出无数猜想,可他不敢问,临到嘴边却只是化为一句:“我知晓了,我让松闻带他下去。” 他转身便欲吩咐门房去叫人。 下一瞬,车厢处传来声音。 那青年觑了一眼越承昀,复又低下头,小声唤着薛蕴容:“女郎,我……” 听见此人开口,越承昀心头火气。 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情,想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些,想让自己此刻看起来只是对待普通侍从的态度。 “你唤错了,她与我已成婚。你是新来的,还是该去学学规矩。”袖中的手已经攥紧,可对着薛蕴容又扯起一抹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秋眠得了卢嫣的传话来到府门前。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青年身上,眉心一跳,旋即镇定道:“你随我来。” 她用手势催促青年快些,才发现他腿脚有些跛。 “给他再寻个医官。”薛蕴容忽然开口。 秋眠应声,引着人离去了。 “走吧。” 撇下这句,薛蕴容径自提裙入府,并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意思。 越承昀又匆匆跟上。 “是松闻侍奉不周吗,为何要在此买一新侍从?”跨过庭院、行至长廊下,越承昀终是没忍住,打探起那人来。 “松闻是你的长随。” 见阿容语气平和,越承昀心头愈发慌乱:“我的便是你的,不分彼此。若你嫌他粗笨,还有我,我自可……” 嗯?薛蕴容闻言挑眉:“你自可如何?” “我自可做他不能做之事。”越承昀喉结动了动。 * 太阳已行过半,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发懒。 这两日,松闻几乎和郡丞府大部分仆从打成一片了。 此刻,负责临芳斋小院洒扫的阿新坐在石阶上休息,一边朝刚回来的松闻打探:“听说公主今日带了人回来?” 他挤眉弄眼,一副八卦相。 “说什么呢?”松闻急了,“那是我们殿下买回来的侍从,与你我一样。” 好脾气的松闻难得如此急躁,阿新收了声,有些不服气:“他那样,哪里有下人的样子……”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动静,门边闪过青色衣角,阿新顿时噤声了,提着扫帚挪了出去。 松闻又急又气,想要发作。转头看见自家公子幽幽倚在门边,又赶紧憋住,一时间脸色奇异。 他打量着越承昀的脸色,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如何了?”眼下没有旁人,越承昀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手指用力攥着,指尖几乎抠进肉中展现了他的在意。 这是在问他新来的那人了。 “公子别急。”松闻急忙开口安抚,“公主也只是让他暂住在我的隔壁罢了。” 竟还给他独辟一屋?越承昀闭眼不语。 松闻又补充道:“说是在别人府上犯了错,被赶了出来,这才叫公主遇上了,那一身的伤做不了假。我听说,他姓郑,好像叫,什么来着?”他几乎将打听到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奈何没答在点上,越承昀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他:“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他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像我?阿容对他态度又如何?为何偏带他回来? 越承昀急的发疯,却难以问出口。 又姓郑,姓郑的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在郑钰面前也就罢了,这人是凭什么,竟惹得他方寸大乱。 “不,自然不像!”慌忙开口后,瞧着公子满面烦躁的模样,松闻也没了底气。 若说先前在建康,有人将自家公子与宣平侯作比,松闻还有八成自信说只是无表情时的神态像。可是今日这位,眉眼间都与公子像,更别说眼底那股倔劲。 还有周身给人的感觉,乍一看真的好似三四年前的公子。 可他也只能这么想,万不敢说出口。 “公主许是心软了。”他迟疑着开口。 明明不算合理的劝慰,说出口叫他有些心慌,却见越承昀连连点头。 “是,这便是了,阿容一向心软。”越承昀松开紧握的手,勉励安抚自己。 再怎么样,自己才是阿容的夫婿。 “他现在在哪,我要见一见他。” 松闻变了脸色,犹豫了半晌,才缓缓道:“公主现下正在与他交谈,在那东厢内。” 薛蕴容踏入东厢房,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听见脚步声,榻上的人迅速起身,可行动不便竟半滚落在地。他来不及思索,只作慌乱状跪倒在地。 “见过公主,先前不知是公主,实属冒犯,我……罪该万死。” 一番动作,发丝散乱难见面容。 又看不见眼睛了。 “抬头。” 青年听了,一点一点小心地看向她。 眼神中透着谨慎、无措,以及眼底的一抹精光。 眼底流动的情绪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竭力装作思量周全、可实际又是涉世未深的人。 有点小心思全暴露在眼底了。 确实不像。 “你叫什么名字?”薛蕴容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我既得公主所救,那便理应由您赐名,小人愿生生世世供您差遣。” 全然一副谦卑低顺的模样。 可薛蕴容没有作声,片刻后倏而笑了:“你可不像是甘愿为人奴仆之人。” “叫什么名字?”她又重复了一遍。 良久,地上的人的手指蜷起:“……郑云临。” 他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闪着光,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可我确实愿为公主驱策。” 见薛蕴容并不接话,郑云临想起心中目的,膝行上前。直至离她两步处停下,语气中饱含乞求之意:“殿下,我什么都能做。” 在高府这几年,他知晓新来的谢郡丞是渤海郡难得能与高氏勉励抗衡之人。没想到他运气这般好,在街头,竟叫他认出了郡丞夫人。谢夫人身边的女郎他从未见过,可料想也是大家出身,甚至还有极大的可能不是渤海郡之人。 那时他想,不如赌一把。若是女郎能看上他这副皮囊,带他离开此处,或许他还有别的机会继续读书。 可他没想到没想到女郎竟是公主。 方才在府门前,见到驸马的那一刻,他心头竟暗自窃喜。他和驸马竟生的有几分相像,而他比驸马更年轻。若是,若是…… 他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脆弱、惹人怜惜,小心翼翼地伏在薛蕴容手边。 下一瞬,薛蕴容抽回了手,突然开口:“我听说,你家原先是开抄书铺子的,你很喜欢读书。” 语气笃定非疑问之语,郑云临一时怔愣在原地,紧张起来,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 “也不知你是否真心喜欢,我会让秋眠送来书籍。”抛下这句意味不甚明朗的话,她又看了郑云临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外头日头高照,有些晃眼。薛蕴容微眯起眼,心情甚好。 也不知,是否真能叫她挖到可用之人。 * 晚间饭毕,越承昀匆匆洗浴完毕,刚从外间的净房出来,却见临芳斋门边缩着一人。 走近才发现,这是那人。 郑云临听见脚步声,受惊般抬起头,见是驸马,又讷讷不言。 “郑云临,对吧?”忍了几秒,越承昀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语气平和,全然不似几个时辰前在门前面色难看的模样。 “我感激公主救我入府,无别的可以报答,只想在此守夜。” 猝不及防听见这话,越承昀几乎要破功。 他勉力忍下,神情轻松,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意:“你回去吧,自有专人守着。入夜风起,你可别辜负了阿容救人的心意。” “可是……”郑云临还欲争取,复又被越承昀打断。 “惹人厌烦反倒不好了。”他意有所指。 屋内传来动静,料想是阿容从里间净房出来了。 得赶紧让姓郑的消失,他想。 “阿容最不喜纠缠之人,下去吧。” 郑云临完全不了解公主脾性,观驸马神情正经,信以为真,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 月色莹莹,越承昀在门边略站了一刻,在寒风中将满身的燥意散尽,才走近屋内。 隔着屏风,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越承昀才舒了一口气。 “刚刚外面什么动静?”薛蕴容背对着屏风,擦着滴水的发尾。 话音未落,手中的帕子便被拿走。 越承昀接过帕子,站在身后细细为她擦拭着头发。 “无妨,只是有只扰人的畜牲,已经被我赶跑了。” 扰人的畜牲? 薛蕴容不动神色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八方不动,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若真有,明日我便告知表哥,他这府上该好好清扫一番了,免得也扰了他们。” 越承昀的手指忽然收紧、微微用力,他最后掖了掖她已经半干的发尾,将帕子随手搁在榻边的铜架上。 屋内静了下来。 下一瞬,薛蕴容被人从身后环住腰。 “阿容,你是不是厌了我?”温热的呼吸扫在耳后,像羽毛般引得她发痒。 “我真的,什么都能做。”喉咙像被什么哽住。 他低头凑近,嘴唇颤抖着贴上她颈侧的皮肤。 23-30 第23章 第23章哑声道:“我去净房。”…… 温热的呼吸拂过,沿着颈侧一点一点游移到耳垂停住。越承昀呼吸悬在薛蕴容的耳垂上方,方寸之间。 见薛蕴容没有阻止,他才小心翼翼地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虽然放轻了力道,但虎牙尖利,引得薛蕴容一声轻嘶,蹙眉扬手按住他的唇、隔在自己与他之间:“安寝吧。” 语气平淡,可越承昀硬是从她的眉目间看出了烦躁之意。想到白日里门外那位的做派,顷刻间乱了心神,思绪忽然像被冻住了似的。 “阿容!”他猝然拽住薛蕴容抽离的手,摩挲着按在自己脸侧,眼眶发红,“我什么都能学会,你……” 你少理会外面那些不要脸的……狗!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临到嘴边却是:“你别不要我。” 不等她有所反应,越承昀已顺着被衾滑了下去。他最后深深看了薛蕴容一眼,将头埋入锦被。 薛蕴容想起了少时与阿嫣偷看过的一本册子,几本中独它最特别。那时她年纪小羞极了,想着怎能如此。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悟了,女子理应舒服。 屋内烛台上红烛燃烧的正烈,一滴滴烛泪缓缓流淌。 薛蕴容喘着气,忽然抬起脚抵住了越承昀的左肩,她轻轻用力将他推开。 制止之意来的突然,越承昀抬起头,怔怔看向她。 额发已被汗水浸-湿,他感受着左肩的力道,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垂下头竭力用发丝遮住眼底的欲-色,胡乱压抑住了身体的异样,哑声道:“我去净房。” 说完,便匆匆去了外间。 蜡烛依旧在燃烧,过长的烛芯炸出一个火星,发出“噼啪”的声响。 蹬了越承昀一脚后,薛蕴容感觉颇累,瘫在凌乱的被衾中闭目了片刻。最终实在受不了黏腻的汗意,起身去了里间净房。 待回来后,床榻已换上了新的寝具。薛蕴容走近时,只见越承昀膝盖压住床沿,手指理着锦被上的褶皱。 “阿容,我都收拾好了。” 见她回来,越承昀摆弄了两下锦枕,旋即站直了身子,手指贴着新换的中衣微微曲起。 怎么竟从他的眼中还瞧出了眼巴巴的意味。 薛蕴容视线从越承昀身体上扫过,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一息,她越过榻边的人,径直上榻躺下。 “去将烛火灭了吧,晃眼。”一如既往的面朝里侧。 下一刻,屋内陷入黑暗。 越承昀轻轻卧下,却不敢再靠近,唯恐身上的寒气过给阿容。 可空间之小,他轻微的几下动作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薛蕴容。 指尖触及背部的一瞬间,薛蕴容只觉好似一块冰放入了衣襟,扭头看向一脸无措的越承昀:“你身上这么冰?” 刚问出口,薛蕴容想到了什么似的,抿了唇扭过头去。 “我是不是冷着你了?”略带委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又来了,薛蕴容想。 她发现这人好像已经渐渐将装可怜一计用的愈发娴熟,不用回头她也能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 是不是吃准了她会心软? 想到这,帐内一时默然。 过了几刻,薛蕴容还是动了,但也只是将锦被向他那挪了挪。 一夜无话。 * 天光既亮。 松闻打着哈欠从侧厢出来,睡眼迷蒙中依稀瞧见临芳斋小院门边杵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郑云临。 郑云临依旧穿的单薄,此刻正低着头,似乎数着小径上的石子。可松闻走近唤了一声,才发觉此人在发愣。 “你这么早守在这做什么,公主那用不着你侍奉。” 对着郑云临,松闻心情复杂。 一方面,看见这相似的眉眼与神韵,他难以说出重话;可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这张脸,他不由得替自家公子焦心起来。 尤其是在他听说公主命人送书籍给此人后。 “殿下心慈,可我却不能不做,若是不小心惹了贵人厌倦可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见郑云临如此殷勤,松闻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公主最喜清静,你这般怕是会扰了公主。” 几乎未做思考,松闻立刻开口劝道。 可是郑云临却迟疑了。 他拧起眉,看向松闻:“确实这般么,你这话,我昨日也听驸马说过。” 松闻顿时松一口气,一边窃喜自己与公子的默契,一边想着此人总该知难而退了。 可是下一瞬,就听见郑云临冷静的声音响起:“可是,你紧张什么?” 郑云临用半玩味半认真的目光打量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泛着狡黠的光:“你是他的长随,我不信你。” 这句话一出,松闻噎住了。 竟和昨日展现出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当真是与公子一点也不像。 小院内传来门扉被推开的声响,门洞前的两人齐齐转头,只见驸马跟着公主朝着此处过来了。 “殿下!”还有几步时,郑云临突然出声拦住薛蕴容。 郑云临开口的一瞬间,松闻感受到了自家公子射来的目光,像冬日里的刀子咻咻泛着寒光。 他苦着脸,满脸都在诉说冤枉。 “何事?”薛蕴容停下脚步。 衣袖好似被什么扯住,她余光向身侧一扫,越承昀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衣袖。 “殿下。”郑云临组织着语言,唤回了薛蕴容的注意力,“我想着为您做些什么,可是松闻阻了我。”? 这是什么话?显得自己刻意为难他似的。 松闻几乎要跳起来。 好在公主并未在意,也没给多余的眼神:“你不必做这些。” “可是您遣人送来的书,我都看过,熟记于心。” 此话一出,薛蕴容终于抬眸看向他。 可一旁抿唇不语的越承昀脸色瞬间极差。 什么意思,阿容赠他书籍是何意,不是说只作侍从? 晨起的好心情已消失殆尽,此刻她的心情比昨夜被踹下去时的心情仍要多变。 “既如此,今日晚些时候,你再来临芳斋寻我。” 不过一来一回短短几句,阿容甚至都没正眼看郑云临。可直到用完早膳,越承昀也没能消化下去。 一想起阿容的允诺,他简直坐立难安,手指烦躁地理了无数遍衣袖作为掩饰。 好不容易挨到谢寅与卢嫣离去,他终于问道:“郑云临是何意,若你需要考校他,这种小事何必亲自来?” 他甚至想说不如让自己替她去,那姓郑的惯会装相。阿容心软,万一真信了郑云临,自己可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想看他合不合适。”抛下模棱两可的一句,薛蕴容拿起帕子掖了掖嘴角,忽然看向越承昀,“你倒是很在意他。” 语气听着与平时并无两样,可是仔细一看,零碎的笑意从她眼底溢出,她的眸子顿时亮晶晶的。 一闪一闪灵动的模样。 越承昀心底的郁气忽然散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看了会儿,方低声道:“我在意你。” 我在意你的心神长留我身。 * 临芳斋小院内,郑云临正抱着书卷琢磨。 他从小便爱看书,家中又是以抄书营生,自然也多了许多看新书的渠道,寻常典籍几乎都看遍了。 因此昨日公主身边的女使送书过来,他粗略扫了扫,心中便有了底气。 可是今日他心急冲动了,一心想确认公主留下他的意图,又担心问书不过是幌子,心中难免忐忑。 暗自猜测间,公主来了。 院中摆了石桌石凳,薛蕴容走入临芳斋,径直坐下。见郑云临仍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于是向他示意:“坐。” 谁知郑云临踟蹰着她身后看去:“殿下,驸马不来吗?” “你小心思倒是多。” 郑云临悚然一惊,慌乱抬眸。他只是想为自己多谋一份可能,此时被点破,下意识想要解释。 “驸马来与不来,与你何干?他若来,也不会影响我的决定。他不来,你若有过错,也不妨碍我处置你。” 话毕,见他已冷汗涔涔,薛蕴容终于收了声,语气转为和缓。 “我对你的过往并不在意,留下你也自有我的私心,我今日只问你一句话。” 她嘴唇动了动。 听完这句,郑云临瞪大了眼睛,心中既惊喜又复杂,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送书来果然是幌子。 “你想清楚了再答。明日我与驸马便会离开渤海郡,你的答复关系着你的去处。” * 自昨日公主单独问话后,松闻觉得郑云临收敛了许多。见到他也不再似那日般尖利,见到自家公子则会自觉避开。 原以为是公主斥责了他,料想也不会与他们一道启程,可谁知,公主却令郑云临收拾行李,随他们一同南下。 想到这,松闻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缄默不语的郑云临。 卢嫣看着不远处满脸菜色的松闻,以及这几日几乎要上蹿下跳、时刻黏在薛蕴容身边的驸马,未作犹豫便直接问出声:“郑云临此人你要作何安排,总不至于真的带回建康吧?” 顺着她的目光,薛蕴容看向马车旁帮着松闻整理的人,瞧着浮躁的模样已褪-去大半,想起昨日等了许久的答复,满意地笑了:“他自有我为他安排的去处。” 第24章 第24章邺城送人 郑云临提着简单的行囊坐在松闻身边,望着在视野中渐渐清晰的邺城城门,整个人仍处于被惊喜砸懵了的恍惚中。 离开渤海郡已有三日,他仍旧记得那日公主所问—— “你既读过几年书,可知危邦不入的道理?” 危邦不入? 郑云临心中一惊,小心偷觑她的面色。 他已脱离高府后来到此处,何来危邦。 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院内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墙边杏花摇曳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一声“殿下”打断了他的思索,公主身边的女使秋眠匆匆走来,凑近公主身边耳语了几句。 因他离得近,听到了零碎的几句“驸马遣我来问…糕点…” 联想起几息前公主的警示之语,郑云临忽然福至心灵:“危邦不入,是避无道之君。公主仁善,小人是入‘有道’之地。陛下乃有道之君,小人听闻陛下广开进士科……” 他紧张起来,索性闭了眼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小人仍想继续读书,望殿下成全。” …… 过城门时,车轮碾过路上的小石子,车身顿时颠簸摇晃,将郑云临从回忆中唤醒。他摸了摸怀中的身契,恍然。 大约,公主只是因为他肖似驸马才会注意到他,并无别意。而愿送他离开渤海郡、安排他前往异地继续读书,是她心善,也是不想留他在身边。 “到了。”马车停下,松闻忽然开口。 看着面前的太守府,松闻没想到会再来此处。 太守府门前站着的,正是李氏二郎李津。见他们从车上下来,毫不意外。 李津先朝薛蕴容与越承昀作了一揖,解释道:“殿下来信叔父已收到,只是今日仍要当值,便遣我在此候着。” 得到薛蕴容回应后,李津才向她身后看去,视线毫不费力地锁定在郑云临身上:“这位便是郑郎君吧,我已遣人收拾好屋子。既是殿下介绍的,那以后便与我同住……” “不必。” 李津话还没说完,便被薛蕴容打断。 “不必这般特殊,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便好。丰裕书院提供食宿,你为他走一趟,送他去这里吧。我非徇私之人,其余的看他造化了。” 当初救下郑云临,只是因为那一瞬的神态像极了曾经犯倔时的越承昀,她心软了。可是只是看着像,实际二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既喜欢读书,那便给他这个机会。至于他文才几何、能力几何、未来又如何,已不在她思索之内。 她的善意仅限于此。 李津有些诧异,但很快收拾好表情应是,示意郑云临跟他走。 “殿下。”郑云临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大恩大德,必将感怀于心。” 此刻他弃了那些杂乱的心思,真心实意地磕了头,起身后又深深看了一眼越承昀,跟着李津离开了。 多幸运的人,郑云临想。 看着二人消失在视线中,越承昀终于有了一丝实感,心也落回了原处。眸子重新恢复了神采,他眼睛亮亮的看向薛蕴容。 余光早已瞥见此人神态动作,可薛蕴容刻意没看他。 他这幅模样可甚少见。 这般想着,嘴角又悄悄勾起。 已至午时、日头正烈,外街叫卖声渐歇,商贩多是回屋歇息了。 “殿下,我们现下启程回建康吗?”秋眠看着天色,问道。 若是此刻出发,前往最近的官驿大约刚好是夜间。 本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薛蕴容却忽然犹豫了:“真定离此多远?” 她忽然想起了离开建康前所做的那个古怪梦境。 “若今日出发,抵达真定大约需要三日。” 真定以佛文化闻名,是北地佛教文化中心,可薛蕴容从未来过。邺城离真定这般近,她想去真定为母后供灯燃香,再为父皇祈福。 净观寺,是时下远近闻名的佛寺。异地佛寺,兴许更灵验。 “我们去一趟真定。” “虽已传信回建康告知父皇归期,可晚几日也无妨。估摸着,回到建康刚好能赶上春祭。” * 三月初的清晨,真定。 晨雾未消,托着冀州棉麻布匹的商队缓缓挤过城门、路过哈欠连天的城门吏,进入了市集街道。 胡商贩马的吆喝声与汉商打着算盘介绍布料的声音混作一团,偶尔能见腰间挂满装饰的舞娘路过。怎么看,此处都是一副繁荣之景。 薛蕴容挑起车帘,市集尽头浮现出净观寺的轮廓,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净观寺的钟声准点响起,马车伴着钟声稳稳停下。 步入寺内,寺内僧人行色匆匆。秋眠拦下提着扫帚路过的僧人,向他问询供灯事宜。僧人简单回应了几句,便示意秋眠随他去寻方丈。 薛蕴容站在一侧,暗自打量着这座寺庙。与建康佛寺截然不同的是,净观寺庙宇多用大块砖石垒成,佛塔也建的极高,争做寺庙透着一股厚重、古朴的气息。 没过多久,秋眠带着方丈来了,众人跟随方丈前往供灯的正殿。 正殿石像巍峨,檀香被点燃后升起袅袅的青烟,模糊了佛像的轮廓。 薛蕴容挑了三根细长的檀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入香炉中,随即下意识按照在建康佛寺的礼俗行动。一旁的越承昀跟着燃香施礼后,又从一边取来三根拿在手中。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他将香插-入炉中:“北地佛寺许愿,据说头磕的越响越灵验。” “少时我随阿母在德州上香时,她教我的。” 不等薛蕴容有所反应,他已撩袍下跪。 “佛祖在上,伏愿陛下圣体康健,龙体安和,福泽万民;愿太子殿下聪慧天成,福寿绵长;最后愿我家阿容,诸事无忧,万事顺遂。” 他每个动作都无比虔诚,因此响声也格外大。几下跪拜后,越承昀额前已红肿一片,最中间还隐隐渗出血丝。 “你……”薛蕴容惊住,手指下意识要去碰他的额头,却又快速收回手,“你怎不告诉我,若是刚刚因为我的举动不灵了可怎么办?” 明明是心有触动,但此刻她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闷气。 听了这话,越承昀弯了眼睛。 “本就不知者不罪,你非北地人,自然不知此处佛寺的规矩,是以刚刚所做已算周全,佛祖看得到。可我在德州长大,自然知晓,因此磕头一事我来做。” “夫妻一体,我所做便是你所做。” 看着面前神情认真的男人,薛蕴容愈发气闷。也不知在气什么,此刻看见他额间便更加心烦。 她咬了咬唇不再看向他,转头吩咐松闻:“你去将车内的药箱取来。” 在廊下简单处理完伤口,抬眸看见几个僧人挑着大筐路过,有个侍从模样的人正跟着说话。 一旁的方丈见状解释道:“快到净观寺施粥的日子了,众僧这些日子正在准备,那个侍从是韩氏的人,这些年的施粥、修补佛塔都是他们出资。” 说完,方丈又念了一声佛号,显然感念至深。 真定韩氏,久居此处不出,朝堂中也未见韩氏之人,因此显得分外神秘。 薛蕴容若有所思地看着。 忽然,一个衣衫缝满补丁的孩子从角落窜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僧人筐中的几枚贡果,胡乱塞进怀里便要跑。 “这可不行,快拦住这孩子!”一众僧人旁的一个穿着富贵的侍从急忙大喊,“这是韩氏特意寻来的贡果,就等着过几日修建佛塔时供上呢!” 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僧人去追,俨然一副气急的模样。 不一会儿,那孩子便被揪住。侍从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颇凶。 “你是何人,家住哪里?怎么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在他急急发问中,方丈和薛蕴容等人快速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我倒是瞧着眼熟,似是城东卖竹编家的。”方丈仔细思索,向侍从解释,“我也许久未见他了,许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才使他一时犯错。” 听了这话,侍从抓住小孩衣襟的手更紧了:“方丈,这孩子我先带走了。我们郎君说了,遇到此事不必告诉他,自行处理即可,我都有经验了。” 看这架势,似乎余怒未消,想起先前所见的世家子弟做派,薛蕴容不免有些担心。 刚欲开口,方丈拦住了她,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施主不必担心,韩氏不是那般人。” 方丈笃定的语气,让她停住动作。 * 出了净观寺,想起刚刚那侍从趾高气昂的样子,薛蕴容仍旧不放心。她唤来秋眠:“你且去看看。” 秋眠也不耽搁,牵了匹马匆匆离去。 过了片刻,秋眠喘着气回来了。 “殿下,我一路跟着,那人去那孩子家中又带出了几个更为年幼的孩子,竟是到了慈幼局。” 秋眠平了平气,将所见之景一一道出。 “我等人走了,又向附近街坊打探,才得知真定诸多慈幼局皆是韩氏所建,料想那孩子必定无虞。” 说完,秋眠也有些惊讶。 从南至北见了那么多世家,大多高调异常,族中子弟不跋扈已是好事,韩氏这般的甚是少见。 “是我狭隘了。” 君子持心如镜,明而不耀,大抵如此吧。 她喃喃自语几句,舒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建康了。” 第25章 第25章初见端倪,郑钰不甘心。…… 三月十五,建康城春意正浓,桃花初绽枝头,在城中小巷若隐若现。皇城内也不例外,桃园满目粉红,远远便能闻见香气。 清安宫内,女使将新摘来的桃枝插入瓶中,旋即转身离开殿内。 桃花带着晨露溢散的香气在几人中散开。 永嘉左手托腮,右手拨弄着花瓣,喜滋滋地央求景元帝:“皇叔,我想这那一口桃花糕了,能不能把膳房的安福借我一些时日。阿敏不喜欢桃花糕,阿姐又不在,我就借几天,待我府上厨子学会了就立刻将安福送回来。” 说着,她双手合十做乞求状。 “你这孩子!”景元帝乐不可支,“这点小事还用问什么,你想留安福多少日都行。” 永嘉满面“就知道如此”,心满意足地扭头吩咐女使先领人回府。 上个月,康王妃回娘家郑氏小住,永嘉索性搬进了宫里。这些时日,她晨起便陪薛淮敏强身健体、读书练字,偶尔与他一道前往马场加强马术。待景元帝闲暇时,他们二人便一同去清安宫与景元帝说话解闷。 “安福最近还学会的新的点心式样,阿瑾姐姐可有福了,回去定让他一并教给王府厨子。”薛淮敏掩着嘴吃吃笑了。 殿内一时欢快起来。 景元帝眼含笑意看向身边的一众小辈,唯有郑钰沉默不语。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皇叔,阿姐可说何时回来?” “半月前明明来信说就这几日便到了,结果又没消息了。”永嘉佯装抱怨。 听见她提及薛蕴容,郑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恰此时,殿门被推开,成柯举着一封书信走了进来:“陛下,公主来信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永嘉心中一喜。也不等成柯走到面前,提起裙子便冲向殿门,从他手中拿过信件后又跑回来递给景元帝,眼睛一闪一闪地催促着景元帝拆开。 读了几行,景元帝眼角纹路渐起:“阿容与承昀去了真定,怪道久久不回。” 真定,真定有什么?薛淮敏努力搜寻着他看过的典籍,似乎真定有座庙宇甚是出名。 想到这,薛淮敏自信满满:“阿姐与姐夫定是去了净观寺!” “真定有什么好吃的?”永嘉眼睛又亮了,在一旁叽叽喳喳。 唯有郑钰,目光中带着急切,无声催促着景元帝拆开信件的动作。 他看着景元帝从信封中取出薄薄两张信纸,又翻页读完笑着道出内容,眸子垂了下去。 阿容又没有给他来信,他心头涌起难以抑制的失落。又听见薛淮敏亲昵的一声“姐夫”,顿时百般不是滋味。 越承昀到底有什么好,他藏在案几下的手渐渐紧了。 “阿钰。” 景元帝忽然唤了他的名字,郑钰瞬间抬起头,眼底藏着希冀。 “阿容说给你带了杜康酒和洛阳春,他们*都尝过了。” 和上次一模一样,给他的回话都在这一封信中。 也不算没有回音,郑钰眉目渐暖。可还没等他露出笑意,景元帝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入冰窖。 “阿容说,这酒是承昀亲自挑的,他说待回了健康……” 后面说了什么,郑钰已无心再听。 从前无论如何,阿容都会亲自挑选给他的礼物。或大或小,都是阿容的心意,因此他珍视异常,也格外期盼。 可是为什么,这次偏偏交给了越承昀!那次宫宴后,他明显感觉到越承昀的变化,可他不以为意。为何只是短短数月,竟…… 郑钰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慌。 景元帝将郑钰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刚刚第二句是他刻意添上的,书信中并未提及,依照阿容的性子也不会交代这种细节。 他心有不忍。 面前的这几个孩子,哪个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呢? 尤其是郑钰,父亲为国战死,母亲又病倒随之而去。荥阳郑氏虽是世家豪族,可是他一个孤童,又那样小,不如接到自己身边与阿容、阿瑾一块养大,好歹也有个伴。 这么多年,他自然看出郑钰心底的情愫,可他也看得出女儿并无此意。 他虽不忍,但不得不开口。眼下阿容与承昀关系渐好,他亦不想阿钰再继续蹉跎岁月。 想到这,他状似随口一提:“上个月,卢大人还想替你说亲。他有个同源族亲——洛阳卢氏,膝下有一女颇有才情、性子也好,想问问你的意思。我瞧了画像,是个极好的女郎。” 郑钰满面难以置信,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暂时无心成家。” 说着,勉强扯出了一抹微笑。 “也到年纪了,阿钰。作为兄长,当作表率,不然阿瑾更不愿成亲了。”景元帝半开玩笑。 啊?突然被点到名的永嘉愣住了,怎么扯到了她? 不过怔愣归怔愣,永嘉虽贪玩,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她扫了一圈皇叔与郑钰,见郑钰案几下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又想起了薛蕴容与越承昀在除夕宫宴上的互动,心中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再开口,似乎默认了景元帝的意思。 郑钰从未有此刻般孤立无援,他垂下头,眼圈渐渐红了。 好在景元帝也没有继续言说此事,话题又转向了他从前所见的真定景象,似乎刚刚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可郑钰明白不是。 建康城那样大,可他的世界那样小,只容得下他与阿容。 郑钰还是不甘心。 * 淮阴渡口,人潮汹涌。 越承昀与松闻排着队,从店家手中接过几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走向了不远处的小桌。 薛蕴容支着头,难得放松。 前几日他们的马车一侧车轮磨损得厉害,不得已在淮阴休整了几日,打算等到将马车修理一番再继续出发。 这几日,他们并没有像从前一般只吃名家酒楼的膳食,而是长久流连于街边小摊,感受着市井烟火气。 看着街巷中言笑晏晏的百姓,薛蕴容脸上也带了笑意。 她喜欢这般风景,身处其中,更能感受到大家微小但深刻的幸福。 若是以后能让阿敏也亲眼见见就更好了。 身为上位者,最忌眼睛向上看。只有切身体会市井气息,才能明白百姓真正需要什么。 这是父皇教她的,她铭记于心。 “阿容,”越承昀端着碗来了,滚烫的碗沿险些让他控制不住表情,“我听周边百姓说,这家的云吞面是远近十里味道最好的。” 放下碗,他又笑意吟吟。 看着面前像在邀功的男人,薛蕴容突然冲他笑了。 这一月多的行程,足以让她看见越承昀的变化。 也不赖,好歹再也寻不着他身上的自负了。 “呆愣着做什么。”薛蕴容睨了一眼怔住的越承昀,示意他坐下。 一旁的松闻早就开动了,被热汤烫的龇牙咧嘴也没停下动作。 “殿下,这味道甚是不错!” 秋眠慢条斯理地等着热气散去,见松闻如此也忍不住笑了。 越承昀这才恍然坐下,喜色几乎要溢出眼底,整个人散着快活的气息。 隔壁桌来了几个几个身穿短衫的工头,瞧着像是渡口的船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今日见闻。 “这几日,来渡口的人倒是比以往多了。” “可不是吗,除去以往面熟的商队,好多人的口音我都没听过!” “说到这个,我刚刚还遇见一个怪人。操着一口、一口蜀地口音?哎我也不确定,只是他偏问我能否今日夜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我们这几乎不会刻意夜航,夜间风浪大,难保安全呐!你接了没?” “自然接了,他给的可多哩!喏,你们看,他就坐在那边。”其中一个工头指着不远处的穿着褐布衣衫的人道。 …… 好奇之下,越承昀顺着看了过去。下一瞬,神情僵住了。 “怎么了?”薛蕴容察觉到了他的失态,跟着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 越承昀慌忙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没什么。” 过了片刻,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陛下寿辰将近,可会宴请诸地宗亲?” 宗亲?薛蕴容有些不解。父皇的亲兄弟只有康王一个,可惜她这位伯父早逝,以至于皇室人口伶仃。 越承昀如此问,必是问其他祖上同源的皇室同宗了。 她在心里掠过几位郡王的名号,摇了摇头:“诸地宗亲血脉甚远,父皇又不喜铺张,逢年节让他们递个折子道声贺也就罢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一时好奇罢了。”越承昀敛起神情,笑着指了指云吞面,“快凉了,我们快些吃吧。” 阿容不知前世发生了何事,如若他此刻说出来,怕不是会被当成失心疯。 想到这,他又看向不远处那人。 他没有看错,此人是陈梁郡王身边最信重的幕僚陈奉。 前世陈梁郡王趁景元帝病弱逼宫篡位后,陈奉便在他身边,且在陈梁郡王登基后就获封高位,必定是他的心腹。 若无陛下诏令,诸地郡王不得随意入建康,可拘束不了他们身边的人。 现下是怀正二十年,陈奉竟出现在了此地。刻意要求夜航,必定是有什么计划。 得早做打算了。 越承昀咬紧了牙关,脑内飞速运转。 第26章 第26章都是男人,做戏罢了,谁…… 建康城的三月二十二,是个极好的晴日。 宜阳公主府内,众人皆忙碌着,惊鹊一边用软布最后一遍仔细擦拭着屋内的瓷瓶,一边催促着廊下新来的小女使。 “殿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咱们动作再利落些。” 说完,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摆件上。 自秋眠与公主一道出游后,惊鹊便成了女使中的领头人。而她每日亦不敢松懈,乍一看比从前可靠多了。 此时,有一个小女使从外院一路小跑来:“惊鹊姐姐!”声音急促清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郑小侯爷来了,就在前厅。” 殿下分明不在府上,是什么风将这位贵客吹来了?! 惊鹊惊疑不定,她从未与郑小侯爷接触过,从前都是秋眠与衔青顶在前头。 虽然她被调入内院、成为顶替衔青的女使的时日并不长,但是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此人与殿下的关系。听府上的老人说,从前郑小侯爷与永嘉郡主常来公主府寻殿下。 可是自殿下与驸马成婚后,郑小侯爷便不再来了。今日又是何事,殿下既不在,小侯爷竟来了。 惊鹊不由得紧张起来,心中猜测着缘由,脚步却一刻也不敢停,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前厅。郑钰正背对着门,似乎在打量陈设。 “见过小侯爷。”惊鹊行了一礼,急忙开口。 郑钰终于转过身,语气温和,眼底却透着疏离:“我记得,此处原本挂着一把桑拓木制成的长弓。” 他指了指东侧窗棂旁的位置,那里现下挂了一幅画。 惊鹊顺着看过去,极力思索着长弓的模样。 “似乎是三年前,殿下亲自将弓箭取下的,挂上了这幅梅景图。” 郑钰听后无甚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可下一瞬,他又提及那幅画:“这画可是名家所作?竟挂在了如此显眼的地方,那对雪兔瞧着倒有些意思。依阿容的意思,若非名家之作,那便是极为喜爱了。” 听了这话,惊鹊却迟疑了。 面色不显,可是心底正掀起狂风巨浪。 完、蛋、了。 这幅画是当初刚刚成婚的殿下与驸马共同所作,一人各画了一只兔子,其余背景则均由驸马独自完成。 那时她刚刚入府,见过二人情好的模样。 而郑小侯爷问及的桑拓木长弓,她也不过只匆匆看过一眼。听其他女使说,那把弓几乎是小侯爷亲手所做。 此时听他本人问起,惊鹊满脑子大事不妙,整个人都绷紧了。 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憋出一句:“此画是殿下与驸马共同所画……” 她小心觑着郑钰神情,不敢多言。 出人意料的是,郑钰只是神情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长睫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勾了勾嘴角:“画技不错。” 可说完,郑钰视线又久久停在那幅画上。 前厅安静极了,惊鹊硬着头皮问道:“小侯爷,您今日来是?” 郑钰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她。 “这个盒子要交给阿容,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她。” 郑钰一字一句强调,听的惊鹊有些发汗:“如此重要的物件,要不您还是等殿下回来了再亲自交给她吧。” “不用。”撂下这句,郑钰最后扫了一眼那幅画,转身离去。 惊鹊抱着手中分量不重的锦盒,庆幸之余又有些欲哭无泪。 庆幸终于将这位贵人好端端送走了,欲哭则是因为手中那个盒子带来的压力。 锦盒里到底装了什么?为什么小侯爷不等几日再亲自交给殿下?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又卷进了什么即将发生的大事中! * 听着路两旁越来越熟悉的乡音,建康城的城廓也越来越清晰。薛蕴容掀起车帘一角略看了看,河道两旁垂柳依依,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回头看了一眼车中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她叹了口气。 他们一行人路过广陵时,在街头路遇一个至青-楼卖女儿未遂、便打骂女儿“赔钱货”的中年男子,也不顾周围人的劝阻,扬起鞭子便要抽。 那鞭子可粗壮得很,小女孩瘦弱非常,几鞭子下去还能有命在? 眼看着鞭子快要落下,越承昀直接冲了过去,用左臂挡住了鞭子。那男人甩得用力,连带着空气似乎都扭曲了,顿时越承昀左臂便见了血。 在扭送中年男子见官后,薛蕴容寻来了大夫,给他细细包扎了一番。 伤口颇深,那一鞭子嵌进了肉里,洒上了金疮药仍在渗血。于是他们加快了速度,想回建康再找府内医官仔细医治。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薛蕴容跃下车辕还未站稳,惊鹊便从里面扑了出来。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惊鹊几乎是眼巴巴地看向薛蕴容。 秋眠一边从马车内搬下行囊,一边笑着打趣:“多大的人了竟还如此冒失,莫不是不小心闯了祸,来殿下面前求情?” “我没有!”惊鹊急于辩解,下一瞬又觉得秋眠说的也不算错,急忙道出郑钰所托,“殿下,郑小侯爷要我将此物及时交给您。” 她从袖中小心掏出锦盒,递给薛蕴容。 “先等等,唤府医来给驸马医治伤口。”薛蕴容接过锦盒,吩咐惊鹊叫府医。 惊鹊转头便要去,却被越承昀拦下了:“不必,先看看此物吧。” 他点了点锦盒。 越承昀坚持如此,薛蕴容只好快速挑开铜扣。 “吧嗒”一声,锦盒开了。 看清装了什么后,她愣在原地。 一个手作的泥塑娃娃静静躺在软布上。泥偶两靥点了两块红云,穿着彩衣,憨态可掬。 一干记忆在思绪中翻涌,薛蕴容心有触动,眼中浮现出笑意,伸出手指摸了摸泥塑娃娃的额发。 薛蕴容的反常令所有人都有些好奇,秋眠凑近一看,认出了这个泥塑娃娃:“这个泥偶殿下好像也有一个?只不过殿下那个不小心被摔坏了,小侯爷这是重新做了一个来?” 惊鹊也探头过来,看了半天,后知后觉一句:“这个泥塑娃娃有一对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惊鹊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直直打进了越承昀心中,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曾在薛蕴容房中见过长这般模样的泥偶。 那是三年前刚成婚不久的秋日,越承昀整理箱笼时发现的。那个泥偶与街头卖的不同,有些地方不甚规整,显得拙朴异常,因此越承昀对此印象格外深刻。 好巧不巧,先前的泥塑娃娃也是被他拿起细看时不小心碰坏的。彼时这个泥塑娃娃被摔碎了一只手,他捡起后正手足无措。 可薛蕴容接过也只是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并未多言。在他问及泥偶出处时也只是说了一句“与友人共同所做,无妨”,随后将泥偶与残片一起装进了箱子。 原来阿容所说的“少时与友人一起做的”那个友人是郑钰! “也不算一对,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做这个。”薛蕴容摸了摸泥偶的脸,又仔细看着衣服的颜色,快要陷入回忆。 “阿容,先回府吧,我有些疼。”越承昀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惊鹊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殿下与驸马快些进去歇息,我这便去寻府医。” 说完,她从车内拎起几个包袱,与秋眠离开了。 薛蕴容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便对越承昀交代:“待会儿我要入宫见父皇,今晚就住在宫中了。你早些安寝,府医说什么你照做便是。” 身后的人却一反常态的没说话。 薛蕴容停住回头看去,却见越承昀拧着眉,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今夜不住府中。” 见他还是那副呆头鹅的模样,薛蕴容忍不住伸手戳了他一下。 越承昀这才如同被惊醒似的回过神,但听清后旋即又焦灼起来:“不住府中,你要去哪?我能去吗?” …… 看着还是没回过神。 搬着行李跟在后头的松闻终于忍不住了,闷声复述道:“殿下说她今晚要进宫。” “原来是去见陛下,在宫中好啊,好……”越承昀终于明白了,舒了口气。 这人突然怎么了,莫非伤口太疼了?薛蕴容又看了他一眼,忍下了心头惑意,转身继续向前了。 另一边,叫了府医的秋眠刻意放缓了步子,待四下无人才问一旁的惊鹊:“是郑小侯爷特意交代你在驸马面前给殿下送锦盒的?” 惊鹊闻言一脸纳闷:“小侯爷只说是尽早,我想着殿下一回府我便交给她。秋眠姐姐,这难道不算尽早吗?” 看着面前不明所以、甚至还在思索是否算“尽早”的丫头,秋眠算是明白为何郑小侯爷偏要挑殿下不在府上的时候来了。她叹了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戳中了惊鹊的脑门:“你这丫头,我真是不知该说你什么好!还是需要多历练历练。” 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那郑小侯爷分明是刻意这般行事。 看着这些时日日渐放松的公主,秋眠心想,可别又出了岔子,扰的殿下不得安眠。 * 不多时,薛蕴容洗浴完毕,换了新衣与秋眠一道进宫了。 越承昀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的泥塑娃娃,面色变了又变。 好一个郑钰!好端端的又来使什么坏,一打开那个锦盒,阿容的神情竟然都变了。 定是故意让他看见的,好引得他心神大乱。 可恨,竟真叫他得逞了。 他瞧了瞧天色,心中怒意难息。 趁阿容进宫,不如一并遂了郑钰的意。借着送酒的机会,他自去见一见郑钰。 做戏罢了,谁不会呢? 第27章 第27章驸马与小侯爷打起来啦 酉时,伴着夕阳的余晖,薛蕴容与秋眠踏入了玉华门。 恰逢侍卫换值时刻,宫道上正挤着两列队伍。领头的侍卫长正欲行礼避让,薛蕴容已经领着秋眠拐入了另一侧偏僻小道。 小道蜿蜒,两侧种满了桃树,远远望去,灼灼桃花连成一片。芳菲盛景,不过如此。 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侍从外,鲜少有人经过。此刻二人踩在砖块上,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此路虽离父皇的清安宫略远些,可景致倒是更好。”薛蕴容在一棵花开的正盛的桃花树前停下步子。 “殿下可要移几株去府上?” 薛蕴容摇摇头,抚了一把桃花瓣后收回手:“父皇该等急了。” 秋眠看着公主背影,提裙跟上。 “殿下,今日小侯爷送来的泥塑娃娃要和从前一样收进箱底吗?” “收起来吧,和少时那些物件放在一处。” 小道快走到尽头,远远便能看见清安宫殿门了,薛蕴容吩咐秋眠:“你去找衔青,将我给阿敏带的东西送过去,你和衔青也好好说说话。” 侧头却见她抿着唇、似神色有异:“怎么了?” “刚刚出门急,驸马好像将那娃娃拿去了。”秋眠终于说出心中的担忧,“我担心驸马一时冲动,会……” “他不至于如此吧。” 先前薛蕴容见到泥塑娃娃时完全沉浸在对少时那段童趣时光的回忆中,并未多想。 应该不会吧? 听秋眠提及此事,又思及近几月越承昀的脾性,她心中也有些不确定。 * 清安宫内,女使依照景元帝的吩咐送来了膳房新做的碧玉豆沙糕,随后便躬身退去。 女使推开殿门时,薛蕴容刚到殿门前。 “父皇!” 越过施完礼的女使,收拾好表情的薛蕴容歪头看向殿内的景元帝,笑意吟吟。 “我看见女使出去了,您肯定为我准备了好吃的。” 景元帝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这丫头,在这点上倒和永嘉像极了,尝尝这份点心。” 瓷碟中卧着几块碧色糕点,表面覆了薄薄的一层糯米纸。 薛蕴容依言捏了一块尝尝,糕点入口即化,清甜异常,可她一下便尝出了与往日的不同:“这不是安福的手艺吧,我一尝便知。依我猜,他现下定不在宫中,肯定被永嘉薅走了!” 此话一出,引得景元帝乐不可支。只是不过笑了几声,他却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一旁的成柯急忙熟练地递上药瓶与茶盏,替皇帝顺气。 “父皇这是怎么了?” 指尖的糕点残渣也来不及擦去,薛蕴容脸色骤变,惊慌地看向成柯。 “年纪大了,春日飞絮多,不碍事。”眼见着女儿要去唤医官,景元帝匆匆咽下药丸,宽慰道。 “好了,跟父皇讲讲冀州的事吧。” 薛蕴容却未立即作答,而是看向了缄默不语的成柯,直到看见他点头,方才心下稍安。 “从前也不见父皇这般。” 她心慌父皇日渐老去,惧怕昔日梦境成真。每每遇到父皇身子不大安康,她都恨不得叫医官当面诊断十数次才好心安。 景元帝自然知晓她的心病,怕了拍她的手。 “李炳答应的很快,这在意料之外。”压下心头的烦闷,薛蕴容开始讲冀州一行。 “卢大人说的没错,他这人虽有私心,却也识时务,他想推上来的族中子弟亦不算庸人。我观冀州百姓,生活也算安足,可见李炳确实在做实事。有他在北地世家中幹旋,父皇也能轻松许多。” …… 她将在太守府发生的事一一道出,想起了在渤海郡的见闻:“谢表哥去渤海郡,也是父皇早些年布的棋吗?我去见了他,发觉表哥在那里处境算不上好。” 景元帝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我本来没想让那孩子去。最初只是有这个想法,但未定下人选。是他敏锐,先来问我的。” “他说,十数年受了世家供养,他又出身谢氏,就算受到刁难,也比旁人好得多。只是……” 只是不知,这种情状还需持续多久。 薛蕴容听懂了景元帝的未尽之语。 谢寅怕是要彻底扎根渤海郡了。 见殿内气氛突然沉闷,成柯笑着问道:“殿下与卢娘子多年未见,此去渤海郡,卢娘子可还好?” 卢嫣与公主尚在闺中时便是密友,成柯想借此缓和气氛。 果不其然,薛蕴容想起在郡丞府的二三事,神情松快了些:“阿嫣倒是与从前一般模样。虽然嘴上说着渤海郡闷,但也算自得。表哥待她好,我也放心了。” 挑着说了几件趣事,她抬眸对上了景元帝略带担忧的视线,心中知晓他要说什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摇晃着:“父皇可别这么瞧我,我也很幸福。只要您与阿敏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至于她与越承昀,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虽然近日关系似乎更甚从前,可亲情却是她一直以来都牢牢抓在手中的幸福。 她不贪心。 “阿敏怎么还不来,我原以为收到礼物他便会立刻跑来了。” 话音刚落,一声声“阿姐”由远及近从殿外传来。 下一瞬,殿门被打开,薛淮敏小跑着进来,向她怀中扑来。 几月不见,薛淮敏面色更加红润,动作也迅疾了不少,料想是这些时日的健体之术颇有成效。 他从未离开过建康,一来便缠着薛蕴容分享北地趣事。 身处与熟悉的宫殿,父皇与阿弟皆在身边,而殿内陈设皆是母后当年所布,金猊炉中熏着她喜爱的香。 薛蕴容鼻头一酸,真好,希望长长久久都如此。 * 是夜,秋眠将依依不舍的薛淮敏送去了太子寝殿。 薛蕴容略略盥洗了一番,换了寝衣,坐在床沿梳理头发,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向四周看去,原来是一扇木窗未关。 放下木梳,薛蕴容走到窗前,月色莹莹洒在窗棂上。 她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心绪越发平静。正欲合上木窗时,余光瞥见秋眠神情焦急地从宫门跑来,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于是匆忙拢了一件外袍披上,先行打开了殿门。 “发生何事了?” 秋眠撑住门边,略平了平气息:“殿下,府上出事了。” 说完这句,想到刚刚公主府递来的消息,她也觉得匪夷所思。可转瞬又想起白日里那个送上门的泥塑娃娃,心头却恍惚有了答案。 “小侯爷与驸马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好像还动了手,竟划开了驸马左臂刚包扎好的伤口,眼下血流不止,府医束手无策,担心是伤到了筋骨。” “眼下已经将宫中的医官叫上了,殿下可要回府看看?” 第28章 第28章“我比你年轻,这脸便是…… 薛蕴容刚下马车,远远便看见前厅挤满了人。两位医官与府医正围成一圈,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瞧这架势,加上先前得到的消息,她心中难免着急。快步行至廊下,却被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郑钰挡在她身前,眉目凝重:“阿容,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要伤他的意图……” 他急于辩解,不想让阿容误会自己。 可松闻猝不及防地在里间嚎了一嗓子,打断了郑钰的解释。 屋内人声混杂,在廊下听不真切。 薛蕴容扭过头向里看,却完全看不见越承昀。犹豫了一瞬,轻轻推开了郑钰伸出的手:“兄长,我先去看看。” 她走得急,完全没有留意到郑钰眼中的失落与绝望。 医官们见她靠近,纷纷让出一条道,薛蕴容终于瞧见了话题中心之人。 越承昀端坐着,衣衫松垮几乎半搭在右半边身子上,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与左臂。左臂伤口已被白纱裹住,从外看不出异样,料想血已止住。 见薛蕴容来了,甚至还扯起一抹微笑。 “殿下,万幸啊,驸马并未伤到筋骨。”年长些的医官先道出了结论,“只是划的深了,又刚好在先前的伤口上,才会血流不止,不过眼下已无大碍。” “只是一月内,驸马左臂都不能提重物,要好好修养。” 见薛蕴容目光仍落在自己左臂上,面色苍白的越承昀右手成拳抵住嘴边低咳了两声:“阿容不必忧心……兄长也不是有意的。” 动作不大,却牵扯到了伤口,引得他指尖发颤,却仍对她笑着:“这伤不碍事。” 几个医官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驸马竟还有这般面孔? 分明刚刚连缝合伤口时都面不改色,此刻却…… “到底发生何事了?你来说。” 薛蕴容看着站在一旁六神无主的松闻,索性指了郑钰身后跟着的侍从作答。 秋眠见状,笑着请几位医官前去偏厅喝茶,匆匆带着外人离开了,前厅顿时只剩这几人。 被点到的侍从扑通一声伏趴在地,回想起在侯府所见,犹豫片刻终于开口:“禀殿下,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 越承昀将郑钰送来的泥塑娃娃收入盒中,带着满车的洛阳名酒去了宣平侯府。 女使上完茶便离开了。主子们在屋内说话,松闻便与郑钰的贴身侍从立在廊外。 郑钰见到越承昀时还有些意外。 先前他是故意送去那泥偶,亦是故意将此物交给那不开窍的女使,甚至刻意说出了那番话。只是没想到越承昀如此沉不住气,竟真的找上门来了。 思及此,他的视线落在打转的茶叶上,等待越承昀先开口。 他们二人从未在私下有过来往,怎料越承昀只是在一旁品茶:“兄长这茶不错。” 听见他如此称呼自己,郑钰便感到一阵恶心,耐心终于告罄:“你来此到底有何事?” “这便是兄长的不是了。”越承昀不紧不慢地又饮了一口茶,“我替阿容在洛阳精心挑选了这些酒,想着路途遥远,又忧心兄长惦记着,于是刚回建康便马不停蹄地送来。” “阿容今日有事,我与她夫妻一体,理应分忧。” 轻描淡写说出这几句话,越承昀心中发笑。 郑钰用泥偶来膈应他,他为何不能还击? 刻意放缓的“夫妻一体”几字越发刺耳,郑钰几乎搬出毕生涵养才压住怒火:“那便多谢了。眼下酒也送到了,你该回了。” 说罢,起身便欲送客。 越承昀也不欲多做停留,如今没说几句郑钰便被气成这样,倒是怪了。若是传入阿容耳中,被有心人歪曲,他还要费力解释。 只是快到门口时,他似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兄长送来的泥塑娃娃,我在三年前曾见过。那物件被压在某个箱底,倒还真是不起眼。” “你只不过与我有几分相像罢了,得意什么?若没了这张脸,若非陛下推举寒门,凭你也配沾染明月?” 郑钰突然将手中茶盏重重砸在小几上,越承昀前进的步子一顿。 “我与她的情谊丝毫做不了假,你以为阿容因为什么注意到你,还不是因为!” “什么情谊,兄妹之情?”听见身后近乎绝望的声音,越承昀转过身,故作惊讶。 “至于脸,因为脸又如何,我比你年轻啊,”他上下扫了一眼郑钰,眸中尽是挑衅,“这便是我的运道,你奈我何?” “我才是阿容的枕边人,而你,永远是我们夫妻最敬重的兄长。”他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郑钰听清他的讥讽之意。 “你恬不知耻!”郑钰气急。 越承昀冷冷看向他。 谁要听郑钰胡扯,如今站在阿容身边的只有自己。他要做的,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让阿容只在意他,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 思及此,他提步便走。 屋内的动静过大,廊下的二人几乎紧紧贴在了门边,只等主子一声呼喊。 可下一瞬—— “小侯爷竟突然抽出了立架上的长剑,将驸马砍伤了……”地上的侍从低声说完,不敢瞧自家侯爷的神色。 那驸马身边的松闻一嗓子几乎把侯府诸人都唤了来,他就算想稍作遮掩,也有心无力。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小侯爷会如此冲动,明明侯爷常说的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听着自己府上侍从一句句道出事情经过,郑钰脸色也一寸寸发白。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是怎么了,竟这般冲动。细究起来,那越承昀也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 或许是见到阿容与此人出游日渐和睦,或许是听见从前的泥偶被压箱底的消息,又或许是那日陛下的试探…… 不过这些眼下都不重要了。 郑钰闭了闭眼,打断了侍从的话:“是我有错。” 可越承昀也绝不无辜。 他分明看见此人紧紧按住伤口时脸上变化的神色,错愕、恍然、痛意,甚至到最后竟笑了出来。 疯子!阿容必定没见过他这般两面,定要揭穿他! 郑钰紧紧握住薛蕴容的手腕:“但我绝非有意!阿容,你了解我的,我们一同长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他根本……” 可郑钰没能说完。 因为他眼中*的“装货”越承昀正摇晃着起身,按着左臂微微喘着气,尽显柔弱之态:“阿容,我信兄长,想必一时鬼迷心窍也是有的,嘶——” 下作伎俩!郑钰已然瞧出了他的意图,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可下一瞬,越承昀虚虚扶住渗血的手臂,眉头紧锁,为难地看了一眼郑钰,轻声对薛蕴容道:“阿容,我疼。” 一旁的松闻适时惊呼出声:“别动了,又渗血了!殿下,我去唤医官!”说完,人便跑没影了。 听完方才的事情经过,薛蕴容尚未回过神,心绪复杂。在她看来,从泥偶到主动送酒,这二人都有古怪。只是,越承昀本就有伤…… “夜深了,兄长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这一句一出,对于郑钰来说不亚于一道惊雷砸在身上。他瞳孔骤缩、嘴唇颤动着,终是松开了手,垂下眼:“我会遣人送些滋补之物,我先走了。” 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 薛蕴容目送着郑钰离开,而身后某人的痛呼声仍未停。 她转过身,越承昀仍捂着左臂,眼巴巴看着她:“阿容,我疼。” “你分明不是……” 分明不是如此莽撞之人,装上瘾了不成? 可见到白纱上缓缓洇出的红色,薛蕴容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话,上前将结解开,狰狞的的缝合伤口瞬间暴露在眼前。 丝丝缕缕的血丝从中渗出,叫她一时说不出重话。 “阿容,我真的很疼。” 我不知你是否真的觉得我与郑钰相像,我亦不知郑钰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可眼下你眼底的担忧是真的,这便够了。 我只要一点一点求你看向我。 第29章 第29章入太常寺,谁是变数 天刚蒙蒙亮,公主府人声不显。 秋眠知晓今日有事入宫,一早便在外面候着了。听见屋内声响,忙不迭推门而入,薛蕴容已穿戴整齐坐在镜前。 离得近了,薛蕴容眼底的青黑一览无余。想起昨夜风波,秋眠心下了然。 她细细挽着发,提醒道:“殿下用粉盖一盖眼下,面色实在差,陛下见了又要忧心了。” “澹月轩一切都好,府医也一早就备好了新药,只等松闻去取呢。” 昨夜风波毕后,驸马竟一反常态的自请别院而居。先前观公主与驸马日渐和睦,众人都以为那澹月轩从此要空置了,因此自年前火烧后只略作修整,屋内陈设不比从前。 好在公主并未怪罪。 “可要再添置些物件去?” “不必。”薛蕴容收起粉盒,塞进妆匣,对上了镜中秋眠讶然的目光。 “伤好他便回来了。” 她说的自然,俨然一副深知越承昀秉性的模样,言语间也不见了从前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别扭。 “还是送些补品去,免得他又在……”薛蕴容突然住了嘴,脸色古怪。 昨夜越承昀握住她的腕子、脸贴着缓缓蹭上掌心的触感犹在,眼前又浮现出他的神情。 那般动作竟如此自然! 秋眠留意到她神情变化,勉强压下笑意,将她最后一束头发固定好。 * 松闻一早便起了,从府医那取了药,穿过竹林蹭了满头的晨露,终于走到了澹月轩。 远远瞥见正屋窗子开了,松闻便知越承昀醒了。 廊下的铃铛被风带出一阵清音,松闻推门而入,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向里看去,越承昀正倚在窗下闭目养神,手边药碗中的药汁已不再散着热气。 “公子,该换药了。”松闻提着药箱走到窗下提醒道。 听见声音,越承昀睁开眼,将还剩一点的药汁饮尽,转而问道:“阿容呢?” 受伤后,换药一事便有些不便。 他一向不习惯支使府中女使,更不必说贴身换伤药这等私密事,交由松闻是最好的。可他与公主同住,松闻进出有所不便。 再加上薛蕴容本就眠浅,他忧心自己夜间辗转扰她安眠,便主动要求暂时搬来了澹月轩。 如今换药是方便了,可也实实在在的与阿容隔了几堵墙。 好在—— “殿下一早便离府入宫了。不过方才临走前,吩咐了人晚些再送些滋补之物来。” 好在,自己的“以退为进”奏效了。 越承昀抚上左臂,那里仍隐隐作痛,可他嘴角却微微勾起。 若有人会用“坏心”办好事,那便是郑钰了。 能让阿容在意,再多的皮肉之伤也是小事。 只是…… 越承昀想起了近几日宫中忙碌之事。 一年一度的春祭快到了,为求风调雨顺、丰饶顺意的吉兆,整个太常寺都忙碌起来。若不是昨日突然挨了一剑,越承昀本应参与其中。 思及此,越承昀敛了神色,提醒松闻:“动作快些,我今日去太常寺。” 松闻愣了一瞬,揭开白纱的手一顿,张口便是阻拦之语:“可公子臂伤未愈!” 他自顾自说着,浑然未觉越承昀眼中的无言。 “况且前几日,我在官道上遇见梁大人。他听闻你身子不适了关心了一番,还说让你好好养着,旁的先不必管。” 越承昀受伤一事并未声张。可那晚连夜入宫请医官的动静太大,一来二去便传开了。只是宣平侯与驸马动手一事实在不体面,便对外宣称驸马突发急病。 看着面前不明其意的松闻,越承昀索性径自夺过药瓶,自己随意扯开白纱。 松闻阻拦未及,眼见着他动作略显粗暴地将伤药敷在仍有些狰狞的伤口上。 可越承昀连眉头都未动一下,面色如常,若不是左手倏然握起,倒像真察觉不到痛意似的。 过了片刻,他才松开手,取过新的白纱裹好左臂,缓缓道:“梁恪是好意,可我怎能真的不去。春祭事项重大、事务繁多,若我当真不去,岂不是要他替我担了所有事?” 几句话毕,越承昀已将官袍取出。 “况且,回建康这么久,早该回去当值了。” * 太常寺坐落于皇城轴线东侧。与西侧略显幽静的礼乐署不同,北侧的太祝署可谓人头攒动。 桌案上堆着记载往年祭仪的书册,刚升职不久的梁恪疲惫地坐在案前,官袍袖口在起草祭文时沾了些墨迹。 梁恪先前便在此任职,直到去岁秋才与越承昀一道升为太常丞。春祭在即,太祝署人手不足,一连几日烛火长明,因此他便自请来此。 停笔兀自思忖之际,他的长随从外面跑了进来,靠近他耳侧耳语几句。 下一瞬,梁恪面露喜色,放下手中的羊毫笔向署外看去。 越承昀越过几位行色匆匆的同僚步入官署,行动如常,从表面看似乎已无大碍。 待人走到面前,梁恪终于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身体好了?” “没什么大事,劳你关心了。倒是你,几月不见可还舒心?” 寒暄过后,越承昀意有所指。 年前在吴州时,梁恪书信于他,言及新任太常少卿一事。信中并未详谈,而他回建康不久又去了冀州,一直没得空与梁恪见面。 对于新上任的太常少卿,越承昀只知其姓周,是景元帝从地方提拔上来的,旁的不甚明晰。 梁恪扫了一眼四周,见无人留意此处方才开口:“周大人脾气颇为耿直,几乎是油盐不进,那些个平日里懒散行事的都被他斥责过。” “他还曾当众反驳崔大人,丝毫不像没背景的人。” 梁恪口中的“崔大人”正是现任太常卿,出身博陵崔氏。在太常寺,无论是背景还是官职,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因此梁恪对这周大人的举动连连惊叹。 陛下便是他最大的背景。 越承昀笑了笑,却没说出口。 太常寺主管国家祭祀礼乐,而礼乐不可废,世家在这方面话语权颇大,是以太常寺中诸要职一直以来都由世家瓜分。 官职来的太过容易也致使部分人在其中浑水摸鱼,享食禄却不尽其责。 这是天下各地现存、亦是陛下亟待解决的积弊。 因此开了先例“进士科”,试图打破世家垄断的局面。 大刀阔斧改动太常寺体制一时半刻行不通,那便只能从微处入手。 这位油盐不进的周大人恰合陛下之意,便是最好的人选。 思绪回笼,梁恪仍滔滔不绝:“听说王氏亦图谋那个位置,最终还是没成……” 见他越说越起劲,声音也大了起来,越承昀连忙几句含混过去:“怎么不见那几位太祝丞?” 往年祭礼的祭文虽不用众人皆在,可一篇完整的祭文仍需两三人共同起草最佳。此时太祝署人虽多,却不见最主要的几位大人。 梁恪回过神,重新提起笔:“被太史令叫去了,说是观星有异,相关祭文要改,我便先起草别的部分。” 章程合规,是以他不以为意。 “四人一并去了?” 越承昀却隐隐觉得有一丝怪异,一时半会却说不上来。他在脑中极力搜刮着前世记忆,可一无所获。 前世春祭并未生事,按理说今生也应无变数。 下一瞬,却听见梁恪似才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今年不知为何,还像秘书省借了人手。” “你说那几个校书郎来此是为何?” 校书郎。 想到在渤海郡时,几人意外交谈的内容。越承昀眉心一跳,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他强压住心头的凉意,看向梁恪:“可有程姓之人?” “你怎知道……对!是有个姓程的。”梁恪先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就是你的那个朋友。” “叫程束,是不是?真是巧了。” 梁恪完全没有察觉到越承昀神情的变化,几乎沉浸在感慨巧合之幸中。 越承昀的心却一寸寸下坠,他不愿去猜那个可能性。 前世春祭的确无事,可第二年春祭却出了事。 本是小事,可瞬间却流言四起。都说陛下春祭心不诚,这才出了差错,甚至还说出了祭文细节。孩童唱着歌谣在大街小巷乱窜,茶楼的说书人话题拐上山路十八弯也要凑上这热闹。 子虚乌有之事,引得阿容焦头烂额。恰好景元帝突然病重,又生出“陛下心不诚上天降灾”的流言。听着便觉无稽之谈,可这流言竟然越传越广。 无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到那种程度。 没多久,太子亦出事端。 想到这个节点,越承昀心一紧。 彼时自己对景元帝怀有偏见,对诸多之策未解其意,觉得太子一事是巧合,面对阿容捕捉到的蛛丝马迹只觉是她疑心重、草木皆兵,甚至与她据理力争。 可如今将这些都排布在一处,竟生出寒意。 她带着痛意的决绝目光犹在眼前,饱含崩溃情绪的长剑划破他的衣袖、直直刺入胸前,她说:“你我二人,到此为止。” 心脏猛的一颤,越承昀喉头感受到一丝腥甜,不敢再回想。 可第二年之事为何提前了,前世程束并未参与春祭,倒是他说同僚去了,难道他是变数? “竟说来就来。”犹在怔愣之际,梁恪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推了推他,“发什么愣,人来了。” 身着青色官袍的校书郎走近,拇指相抵朝二人作了一揖。 下一瞬,此人开口笑道:“承昀,多日不见了。” 眼前的人像一时模糊了,谢寅半开玩笑的话语盖住了眼前人的声响:“这朋友,你该当心。” 第30章 第30章人心易变,十年肝胆分二…… 面前好友仍是旧日模样,可越承昀难再看清他的心思。 不管他是不是前世那个变数,他都不是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单纯。 “你怎么这副神情?”程束笑着走近,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 话音未落,一旁的梁恪便抢着开口:“承昀刚刚病愈,想必精神不济。我刚刚和他说话,他也时不时恍神。” 一句话唤住了程束,越承昀也顺势移开视线,神色恢复如常。 “风寒罢了。”他截住程束发问的话头,指了指身侧探头探脑的梁恪,“这位是怀正十三年的进士,梁恪。” 面对被好友指着的、满脸含笑的人,程束收起关切的神情,不失礼节地朝梁恪又是一拜:“梁大人。” 而梁恪一把抬起程束的手,嘟囔着“也太客套了”,便将他拽入座间。几句插科打诨下,浑然没有初见的生疏。 “你们秘书省门下来此,是陛下有何吩咐了?”听他们谈论了几句,越承昀将话题掰回正轨。 程束看着眼前敛了神色的二人,解释道:“此次春祭,礼乐署需要古乐《风回》的谱子,但曲谱有缺,因此命我们前来勘校。” “好在所缺的不多,加上太常寺有众多精通音律之人,约莫今日便能完成。”程束神态自若,视线向下扫过案上未完成的祭文,奇道,“怎么是梁大人独自写这个,我刚刚来此,还瞧见两位太祝丞在官道上闲谈呢。” 好熟悉的话术,越承昀皱起眉。回想此前数次见面,程束似乎都用这相同的套路言说,只是自己从前从未留意。 虽然往日也有人偷闲,但眼下春祭在即、事关重大,可能性极小。思及此,他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道:“春祭要紧,闲谈一事可能是你看错了。” 面前的人满脸被好友反驳的难以置信,正欲开口,从署外走来一个人,瞧身上服制,应是礼乐署的人。 果不其然,他行了一礼后径直走向越承昀:“大人,礼乐署有急务。” 目送二人离去,梁恪看着明显有些不忿的程束,劝慰了几句。不多时,程束神情果然缓和许多。 礼乐署的事务不算繁杂,只是快结束时,遇到了传说中的周大人,是以待真正事毕时,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越承昀走出礼乐署,已至申时。 重新回到太祝署内,祭文已经完成。刚好看见程束对梁恪说了什么,梁恪竟满脸感激。 “我也是在典籍中所见,能帮上忙就好,不足挂齿。” 走近刚好听见这含混的一句,越承昀顿感不安,索性直接拿起祭文检查了一番。 旁的问题倒没发现,只是一处字眼改动让他迟疑了:“我记得此处原本是‘昭告皇天后土’,怎么临时改成了‘皇天地祇’?” “怎么了?”梁恪心头一跳,凑上前解释道,“程大人提议改成这个更好,我搜寻了典籍,没发现不妥,觉得可用。” “春祭是为迎万物之生、祈来年太平,往年均用‘后土’是它合阳祀之礼。而《周礼》郑注明言地祇主阴,大约不够稳妥。” “程束并不熟悉其中章程,还是改回原句较好。” 只这一处不显眼的变化,越承昀仍旧心惊不已,看着面犹怔愣的梁恪,再也难以控制情绪:“他未知全貌便敢告知于你,是在害你!你竟也敢用?若刚刚没能发现此处错漏,将祭文呈了上去。假使春祭上出了岔子,你也完了!” 梁恪没有想到此处,有些懊恼,正要开口却被程束疾言打断:“你与公主出游后,脾气倒越发大了!我倒高攀不起了。” 此话一出,梁恪瞠目结舌。 不是在谈祭文差错吗,这怎么还扯到那处去了?可了不得! 于是连忙打圆场制止:“程大人也是好心,只是我没思虑周全,是我的错。” 他拉住越承昀,还欲劝说,却被署外刚回来的两位太祝丞叫走了。他只好忧心忡忡地揣上祭文,边走边回头。 快至酉时,署内人渐渐少了,这一角落顿时只剩这两人。 似是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妥,沉默片刻后为了缓和气氛,程束又僵硬地转移话题:“你与公主一同出游,都去了哪里,可有意思?” 此刻越承昀已存了七成疑心,听见他这话不知他想试探什么,思忖片刻答道:“我去了北地,还遇见了严清,他让我向你问好。” 他一字一句说着,目光不放过程束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在听见久违的二字姓名时,程束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旋即脸上带了点笑意。 可下一瞬,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可是那日他临走前和你说过,你为何并未告诉我,何事绊住了你?” “王氏的茶如何?” 没人注意到,门边洒扫的一名仆从悄悄停下了动作,凑到了门边。 * 清安宫内,成安躬身在景元帝耳边说了什么,在得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后,便退下了。 薛蕴容放下茶盏,看着成柯离去的方向,有些好奇。 景元帝亦不隐瞒:“太史令夜观星象、认为今年不再适用往年旧乐,选出了《风回》一曲,刚刚来人上报曲谱已补全,祭文也大致完成了。” 薛蕴容了然。 今日亦是为春祭之事入宫,眼下事事妥帖,便放心了。 景元帝看了眼天色,亦催促女儿早些回府,于是赶着酉时的尾巴,薛蕴容带着秋眠出宫了。 出了玉华门,车夫架着马车沿官道向东而去。 薛蕴容以手支额闭目养神,忽然被秋眠一声惊呼唤醒:“殿下,驸马在前面。” 秋眠正掀起车帘,见公主凑近,立即指向前方策马的人。那人左手牵住缰绳,细看手臂仍有些发颤。 “拦下他!” 不多时,车夫扶着人上了车。瞧着面前脸色难看、失魂落魄的男人,薛蕴容皱了皱眉。 越承昀仍处于恍惚中,程束破防后的怒喝在他脑中回荡、嗡嗡作响。 “谁不爱权势?我想快点上爬有错吗?” “你我都出身平原县,我知晓你比我聪明,可我也不差啊,凭什么入了建康你便能得此机遇,我也想走捷径有何不可!” “是!我是存了离间你们的心思,可是我没有想害你,就算你与公主分开,以你的才能,陛下还是会用你。况且,你与公主并未分开,我这点伎俩不是也没成?我向你举荐那些寒门子弟,不正是为我们铺路?” “你根本没有想助我之心,反倒屡屡阻我,是我错看你了。” …… 洋洋洒洒蹦出一堆指责。他不知从何时起,昔日旧友竟如此恨他。 “可陛下待贤之心比你口中那些荒唐世家诚多了!你不是一直不齿他们的所作所为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道压下这不良之风吗?如今怎能!”越承昀一把揪住程束衣领,眼底透出浓烈的悲伤。 怎能一边装着痛恨的模样怜惜被压迫的平民,一边主动凑上去和他们同流?甚至想成为那样的人。 前世陈梁郡王的刀直指御座,建康兵乱、百姓流离失所之际,你在暗喜吗? 旧时夫子的教诲、昔日约定时的决心你全都忘了。 越承昀脑子昏昏沉沉,几乎在心里认定,就是程束。 他不知自己如何与程束结束的争吵,不知如何走出的太常寺,不知如何跨上的马匹,亦不知何时上的这架马车。听见身侧熟悉的声音,他感觉手臂痛极了。 迷蒙的视线中依稀辨出熟悉的面庞,越承昀拽过她伸来的手,贴在颊侧:“阿容,人心真的瞬息万变吗?” 说完这句,还没等到薛蕴容的回应,他便骤然脱力了。 手心像贴着刚烧开的铜炉,烫得心惊。薛蕴容连忙撑住越承昀的身子,不让他磕在案边。 秋眠见状掀起车帘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 夜深,巡街的兵士都有些困倦。不远处的墙上传来动静,一队人顿时精神了大半。匆匆前去查看,发现是一只野猫,又嘟囔着离开了。 兵士队列远去,几丈外的巷口冒出来几人。 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朝另一个蓄着长髯的男子汇报着什么,说完便匆匆告退了。待人走远,长髯男子在脸上摸索片刻,竟直接摘下了一片须状物,那胡子原来是贴上去的。 若越承昀在此,定能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在淮阴渡口见到的陈奉。 “把他处理掉。”陈奉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声音,竟还有一人。 那人全身隐在兜帽中,身形、面貌均看不清。 可陈奉似乎对他很熟悉,头也没回:“处理一个没用的刀子自然是小事一桩。”说完这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上次说的那事,考虑的如何了?” 身后没了声响,陈奉也不恼:“你再仔细想想,我们原也不急。” “只是一个校书郎罢了,急的怕不是另有其人啊。”他话中有话,“我该离开建康了,考虑好了来信即可。” 说完,没等答复,他摆了摆手,拐向了另一个小巷。 30-40 第31章 第31章天降传信灰鸽 没能和公子一同去太常寺,松闻坐在院门边,心中十分懊恼。 今日看见越承昀穿上官袍,他便自觉前往马厩牵马套车,谁知下一刻,自家公子却从他手中取过缰绳,止住了他与车夫的动作。 这是要独自前往的意思。 “可是,手臂……”还没等松闻说完,越承昀已翻身上马离了府。 想到这里,松闻捡起脚边的小石子,忧愁地打量着天色。心里正盘算着公子也该回来了,就看见一群人急匆匆地走来。 他迅速起身,当看清中间被架着的那人时,便噌的一下奔了过去。挤开旁边的一个侍从,接替他架起越承昀后,松闻神情慌乱。他不知在太常寺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人好端端地出去,却病歪歪地回来。 “带他去清晖院。” 薛蕴容的声音响起,松闻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看着医官跟着进院,薛蕴容才回过神:“你差人探探,他今日见了什么人。” 竟将自己搞得失魂落魄一团糟。 看着秋眠连连应声,薛蕴容拧着眉跟进了里屋。 越承昀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面色通红、眉头紧锁。医官低声嘱咐了什么,松闻忙取来湿帕擦着颈侧。 过了片刻,医官起身:“禀殿下,驸马这是气急攻心引发的高热。臣开副药,待驸马饮下睡一觉便好了。” 女使跟着医官取药煎药去了。 看着榻上那人,薛蕴容只觉十分反常。 今日去太常寺,不外乎是为了春祭一事。可在宫中听侍从来报,一切章程未有不妥,到底所为何事。 联想起马车上他的呓语,人心瞬息万变?能让他如此伤心的人…… 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薛蕴容叫住了收拾妥帖、正欲出门接替煎药的松闻:“他与秘书省那位程大人,最近可有联络?我记得从前,他们二人常聚一处。” 听她提及程束,松闻有些恍惚。毕竟,他已经许久没听公子提起了,但也没听说过不和之言。许是事务多不便相见,于是老实摇摇头:“回来后还未曾见面。” 正要补上两句,身后榻上传来动静。 “我与程束,断了。”越承昀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艰难起身。 “我与他非一路人,他……心思不正,需当心。”嗓音沙哑至极,越承昀眼圈通红,对上薛蕴容讶然的视线,目光悲怆。 而后几日,身体好些了,越承昀便又回了太常寺,与梁恪忙碌着春祭余事。秘书省几人仍在太常寺,可不知是程束刻意躲避还是真的如此巧,几人竟再也没有在此地遇见过,直到春祭那一天。 三月二十九,卯时三刻,天光未明。在东郊的祭台边,众人整装肃立,等待着春祭开始。 礼乐署诸人在太乐令的击柷声下,跟着奏乐。一曲《风回》毕,太祝令举起祭文高声诵读:“怀正二十年,昭告皇天后土:时为季春,敬授民时,祈五谷丰登,四海升平……” 景元帝领着公主与太子,一齐登上祭台。燃香三拜后献三牲于天,饮福酒后将余酒泼洒于地,以示福泽万民。 台下群臣依礼跪拜。 薛蕴容站在高台上,将台下诸臣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因前几日越承昀的那番提醒,此次春祭从地点到流程细处,都被里里外外重新检查了个遍,好在并无异常。 她这几日也暗中差人跟着程束、留心他的日常去处,也未发觉不妥。 眼下春祭无事,薛蕴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太祝令焚烧祭文、币帛,青烟升腾,百官肃立。至此,春祭事毕,天光大亮。 越承昀侧立台侧,紧绷的神情有所松动。他的视线向右后方扫去,程束正面无表情地立在末尾。 冷不丁和越承昀的目光对上,他面色不改,又神态自若地挪开视线,侧头与身侧同僚说着什么。 这边景元帝终于抬手示意,群臣纷纷散去。越承昀向薛蕴容看了一眼,便转身扎进人堆里。 他还是想再寻程束问个清楚。 可毕竟离得有些远、人又多,待他好不容易赶至秘书省诸人身侧时,却被告知那厮先行离去了。 “越大人,程束说家中有急事处理,走得颇急。”一个面容憨厚的校书郎答道,见他神色焦急,又建议道,“不过应当也没走远,若您脚程快,能赶上的,他家就住在……” “多谢,不必了。” 越承昀打断了他的言语,谢过好意,却停下了脚步。 程束在建康城独自人居住,春祭刚了,今日又休沐,“急事”想必是托词。 这是不愿再见面的意思了。 他在心中苦笑。 * 程束匆匆离开人群,骑着马拐入一处民巷。将马拴在门边,掏出钥匙打开铜锁,却因心思焦躁几次未成。终于在他耐心将要告罄之际,锁开了。 他向四周看了又看,旋即一个跨步迈过门槛,快速掩上大门。 程束如此急着回来,一方面是不想与越承昀再作交谈,另一方面—— 他背靠着大门,侧耳听着附近的动静,又等了一刻,见并无异样,这才在门内落锁、向屋内走去。 另一方面则是,近几日,他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可猛地回头,附近又没有可疑之人。料想是与越承昀摊牌后,自己过度紧张了。 对于这个昔日旧友,纵使他与自己彻底了断了,程束也不得不承认,越承昀与自己心性截然不同,他不是会背后捅刀子之人。倒是自己…… 此刻,程束心底难得有了一丝歉疚。可想到抽屉中新得的钱财,这点歉疚便犹如将要燃尽的残香上的最后一缕青烟,不用吹就断了。 他揭开抽屉上的小锁,伸手去摸,手心金锭的重量让他顿感愉悦。可旋即,他忽然想到那个神秘人已经几日未曾联系他、给他下达新的指令了,又紧张起来。 莫不是自己与越承昀的断交坏事?也不能吧,自己与他争吵时没有旁人,无人会知晓此事。况且人生在世十数年,谁能保证友谊长存? 思来想去,程束又恍惚觉得高官厚禄的许诺要消散了。一咬牙,撕下一张纸条,提笔写了什么,唤来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鸽子,将纸条塞进它脚边的小筒中。 看着展翅飞去的鸽子,程束有些忐忑。 这只鸽子一向只作收信用,自己从未主动传讯。神秘人每隔一些时日便会在夜间传来新的消息,随后自己位点食,留这灰鸽待上一宿,第二夜它便会自行离去。可眼下这只鸽子自上次来这后便再未离开,实在古怪。 此番主动放飞,瞧它飞得迅疾,想必能找到归路。 自己此举不过是积极办事,想要尽快得到下一步要做什么罢了。对!积极办事!那大人定然不会生气,说不定还会更加欣赏自己。 程束安下心来,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又把玩了一番金锭,心满意足地将抽屉合上,仔细锁好后走向床榻,他决定先行歇息再等待新的指令。 可程束没有注意到,在他掩住房门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根细香正悄悄燃起,散着淡淡的青烟。 * 这只灰色的鸽子在巷中低空掠过,吸引了几个半大孩童的注意力。盖因城中白鸽常见,这种颜色的鸽子却甚少碰到。 大一点的孩子举起弹弓瞄准,却只是擦过了灰鸽的翅膀,将它身子打得一歪。很快,鸽子又踉跄着向前飞。那孩子不死心,又蓄力打出去一颗石子,这下终于正中翅膀,灰鸽掉了下来,却掉入了一名素衣女郎的怀中。 越素吟今日出府是为买书,回程时抄了近路,谁知却天降一只鸽子,笔直地砸在手中装着书的包袱上。 见来了个陌生大人,为首的孩子有些畏缩,但还是强壮镇定开口道:“这是我们的鸽子,你还给我们。” 越素吟看向怀中的灰色鸽子,又看向那几个孩子,以及努力向身后藏手中弹弓的发话的孩子,心中大致了然。 料想是见这鸽子新奇,他们想捉去玩玩罢了。 “你的鸽子,为何要用弹弓打下?”看着面前渐渐*涨红了脸的孩子,越素吟板起了脸,佯装生气的模样。 可还未等她继续说话,几个孩子却一溜烟跑了。 越素吟愣在原地,本来只想提醒他们小心一些,没想到这群孩子竟这般胆小。心中叹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鸽子上。 灰鸽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微弱,只是翅膀折了大半,再也不能飞了。 还是先带回去吧,越素吟心有不忍。 她伸手抬起灰鸽的翅膀摸了摸,却忽然发现,这只鸽子脚边绑了个小筒。因它先前在包袱上扭曲挣扎,小筒的盖子开了,里面的纸条掉了出来。 越素吟一惊,这只鸽子竟是传信用的? 想到旁人的信件不可看,越素吟感觉怀里揣了个烫手山芋,有些后悔。 正欲将纸条重新塞回去,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冷不丁撞入眼中。那一瞬间,越素吟神情凝滞。 愣神了片刻,她扭头看向四周,见并无人留意此处,便快速将袖子掩住灰鸽,朝着府中跑去。 第32章 第32章程束死了。 春祭后连着三天皆为休沐日。 这日清晨,女使们如往常一般端着木托将早膳送至侧轩。菜式简单清淡,唯独多了一盅人参黄芪炖鸡汤。 女使将陶盅轻轻放在越承昀右手侧,便退出了侧轩。 “你近日频发风寒,医官嘱咐需滋补,喝了吧。”见他仍没什么反应,薛蕴容出言提醒。 越承昀今日像是有什么心事,晨起后几乎没开口,此刻也只是垂着眼盯着面前的粥饼走神。听见声音,他才惊醒似抬眸,旋即朝薛蕴容展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中难掩疲惫,薛蕴容微微拧起眉,犹豫一瞬还是说出了口:“你那……” “阿容,多谢你。”越承昀揭开了汤盅盖子,笑着止住了话头。 你那朋友,我还着人留意着。 但见他如此,薛蕴容便没再继续提起。 越承昀难以开口。重生一言本就荒诞,叫他如何能说出。更何况,程束与前世那些事,自己并没有别的确切证据,只是疑心罢了。那几个世家,也未露出端倪,仍需暗中观察。 冷静下来细想起过去与程束的往来,他的手段,实在算不上聪明,几乎全用在挑拨上了,料想程束也并未深入计划之中。 只是挑拨,却不失一手好棋。 越承昀在心底自嘲一笑。 侧轩安静极了,他不想让此间氛围再沉闷下去:“我听闻春水初涨,东南满山紫藤开了。今日无事,你可想去看看?” “你难得与永嘉想到一处了。”薛蕴容放下长箸,取过帕子擦手。 越承昀眉心一跳:“郡主与兄长向来形影不离,想必兄长也会去。” “那倒正巧了。这几日用了兄长送来的许多珍藏药材,实在不好意思,分明他也是无心之失。今日同往,倒想叫他宽心。” 薛蕴容捏着帕子的手一顿,但只是静静听完了他的话,方才开口:“我拒了。”见他怔然,薛蕴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的左臂,“我有些乏了,懒得远游。” 她的视线来得快,收去也快,可还是被越承昀注意到了,一时间眼底浮起零碎的笑意。 这边碗箸的动静停了,廊下的女使略等了一刻,便进来收拾物件。恰此时,外面又传来急促的脚步。 薛蕴容侧过头,见秋眠面色凝重,想起自己交代她的事,心中不安。待其余女使走出侧轩,便立即问道:“出事了?” 秋眠先是看了一眼一旁的越承昀,才一字一句吐出:“程束程大人死了。” “门房一整日未见他出来,自行前去查看,发现……说是睡梦中心悸而死。” “砰”的一声,越承昀猛地站起,不慎踢到圆凳。那凳子晃了几下,咕噜噜倒下了。 * 宜阳公主府门前不远处的街口,越素吟有些犹豫,来回踱了几步,又摸了摸袖口,咬了咬牙,径直走向府门。 门前侍卫自然认出了来人,客客气气唤了一声“越娘子”,便立即请人通传了。 越素吟忐忑地跟在前来引路的女使身后,手指仅仅捏住袖口。眼见快到前厅,她赶忙拉住女使:“公主与兄长可在忙?” 女使摇摇头:“殿下与驸马刚用完膳。”将人带至门前,女使敲门后,便躬身告退了。 门被秋眠打开,越素吟向内看去,却见二人面色不佳。想起刚刚临近门前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兄长的那句“他是幌子”,心底又犹豫起来。 “阿吟来坐。”越素吟难得主动来此,此刻见她咬住下唇犹犹豫豫的模样,薛蕴容连忙起身拉住她,“是有何事?” “我是不是扰了殿下与阿兄议事?” 见她仍旧吞吞吐吐,薛蕴容笑着摇头,示意她放心大胆地说。 “我昨日捡到一只被弹弓打落的鸽子,本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鸽子腿上绑了张纸条,我不小心看到了字迹。”说到这里,越素吟显得有些难堪,“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 紧张之下,她又咬起了唇瓣:“只是我看那字迹颇像程大哥,而且不知道写的什么,看着总觉得怪怪的。” 见越承昀忽然皱起了眉,越素吟又飞快地解释:“阿兄,你知晓的,我们三人彼此相熟,字迹也熟悉,你看——”她一口气说完,将袖中的纸条取了出来。 听见程束二字,越承昀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他快步走来,从妹妹手中接过纸条—— 大人,诸事毕,可有下一步安排? 无头无尾,却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 “确实是他的字迹。”越承昀双手止不住微颤,将纸条递给薛蕴容,“我猜的恐怕没错,他只是替什么人做了一些微末之事,他是幌子。” 薛蕴容扫过手中的短短几字,神情越发凝重。 刚刚越承昀向她诉说了这两年来,程束向他提及的一些人与事。举荐陈岩等人、自己寻求王氏帮助,这些事说破天也只不过是程束想要走捷径向上爬,本不算怪事。毕竟,仕途漫漫,耐者甚少,说到底此举也无可厚非。 可是,此人突然死了,还死在了争吵后的节点上,不得不引人多思。可若无眼前的字条,恐怕最后也只能以“心悸而亡”作结,就算疑心,也不会想到背后还藏着这些。 薛蕴容脑中闪过无数猜测,抓着纸条的手不自觉紧了。 有人指使他,有人在图谋秘事。可是,为何只有…… “我会告知父皇。”薛蕴容抬起头,直直看向越承昀。 “你说的那只鸽子,还活着吗?”她又看向一旁不明所以的越素吟。 越素吟连连点头,表示它在府中好好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急开口:“它是灰色的,若非那日它在白天飞过,想必也不会被路边孩童发现。” 薛蕴容闻言,眉头拧得更深。 灰鸽少见,若用灰鸽传信,定是夜间行事,不欲让人察觉。 这是早有准备。 思忖片刻后,她将纸条收入袖中方才开口:“阿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只鸽子。你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寻我说话,记住了吗?我会让几名侍卫扮作花匠随你回府。” 薛蕴容言语中的慎重让越素吟跟着紧张起来,她忐忑点头,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又困惑地看向兄长。 越承昀错开视线,看向窗外,喉结几次滚动后终于艰难开口:“程束死了。” 他不是变数。 越素吟眼中满是惊惧,抬手掩住了唇。 * 永嘉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手指敲着石桌,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她先前遣退了正欲作陪的女使,独自一人在院中观景,眼下倒有些后悔了。 谁知道表哥竟与人议事这么久,真是大忙人啊。 永嘉等得太久,已然坐不住,便起身绕着院子而行。走到一处树前,发觉树下堆着什么,又蹲下用手去捻。不知是何物,心中暗道侯府下人也太不用心了,竟随意放在此处不洒扫,想着待会儿定要提醒表哥一番。 可是,想到先前表哥拜托之事,脸上又生出难色。没有办好呀,这可怎么办…… 这时,书房门被打开,永嘉猛地站起。一个侍从低着头向她行了一礼,越过她匆匆出了院子。 郑钰整理好衣袖,笑着从屋内跨出:“都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看见永嘉霎时垮了脸,郑钰的神色微微一僵:“她拒绝了,对么。”可他仍不愿死心,强扯出笑意,“你见到她了么,她亲口说的?是不是身体不适,我去见她……” 话毕,竟径自向外走去。 “表哥!”永嘉急急拦住了他。 可行至郑钰身前,看到他的神色,永嘉又不忍心了。僵持片刻,她还是斟酌开口道:“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她指了指满院未开的芙蓉,几欲张口,终是放弃了,不敢再看这位兄长的眼睛低声道:“阿母已经回了健康,她带了一些物件回来,让我邀你晚间回府用膳。” “我先走了!”头顶投下的视线几乎快要将她灼穿,永嘉几乎逃一般地撇下这句话。 “连你也要抛弃我么。” 这句话瞬间将永嘉定在原地,她立即扭过头,连连摆手:“你怎么能这么想?没有人会抛下你!你是我永远的表哥,也是阿姐最好的兄长,我阿母是你的姨母,皇叔也很关心你,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郑钰视线投向永嘉身后的砖墙,直愣愣的隐隐让人有些发毛。过了几息,郑钰垂下眼,嘴角复又扬起弧度:“是我一时魔怔了,多谢表妹,晚间我会去看姨母的。”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永嘉闷声点头,又仔细看了看郑钰,才转身向府外走去。 马车停在宣平侯府门前,永嘉上车后总觉得刚刚好像忘了什么事。待马车行至人声鼎沸的街头,她才猛地想起。 树下! 永嘉有些懊恼。 算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开导郑钰。他怎么会那般作想呢,几句话竟将她吓住了,她从没见过如此丧气的表哥。 永嘉托着腮,叹了口气。感情一事,真是奇怪啊。 第33章 第33章“阿敏似乎更亲近他,我…… 秘书省死了一个校书郎,这件事只在消息公布的当天、仵作前往官廨将其抬走时掀起了些许波澜。 至于仵作验尸结论如何,自然鲜少有人在意。 盖因此人家世不显、声名不显,也未得重用,众人也只是在下朝后的片刻谈论了几句,便匆匆揭过了。 除了落后他们几步的二人。 随着人群走出金殿,沿着玉阶向外走,梁恪偷瞧了眼身侧沉默不语的越承昀,几次犹豫着想开口又咽了回去。他知晓越承昀与程束的过往交情,此刻心忧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小声嘀咕几句。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没了呢……” 听到这声低语的越承昀睫羽颤了颤。 是啊,怎么会如此突然。 想到在程束屋内搜出的与其俸禄极其不符的金银,越承昀终是没有接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一声呼喊,二人停下步子回身望去,来人已至身前。 成柯笑呵呵地朝二人拱手施礼,旋即对越承昀道:“越大人,陛下有事要商,请您前往清安宫一叙。” * 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秋眠推开广阳殿正殿的门,附在薛蕴容耳侧耳语几句。 这几日,薛蕴容都宿在宫中,几乎都在忙碌,因此睡的不算早,到白日便起得晚些,恰好赶上景元帝下朝。 此刻她坐在镜前,听见秋眠的那几句话,薛蕴容整理头发的手一顿,眼中染上不安的情绪。 竟是什么异样也没验出,倒真的像是简简单单的意外心悸而亡了。 可是此事疑点重重,不能轻易放弃…… 思及此,薛蕴容匆匆将最后一支钗别入发间,便起身向外走。 秋眠却在此时伸手挡住了她:“早些时候中贵人来此,让您晨起后先去看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些时日从太傅那新学了些东西,也正急着在您面前表现呢。” 成柯传达的便是景元帝的意思。 薛蕴容迟疑片刻,还是向薛淮敏寝殿走去。 今岁已过,薛淮敏九岁,身体亦与寻常孩子几无二样。除了保持平素健体的日常练习外,终于可以正儿八经请太傅教习了。有了太傅,每日课程就有严整的安排,而非从前一般气力不足、学一会儿歇一会儿。 薛蕴容也想看看,跟着太傅学了一些时日的阿弟可有长进。 远远看见那道宫门,却发现衔青与另一名有些眼熟的侍从立在门前。走近了才想起,那侍从是郑钰身边的。 衔青与那人同时行了一礼,便道:“太傅给太子殿下放了半日假,小侯爷刚好入宫,眼下正陪着小殿下下棋呢。” 听见此话,秋眠犹豫了一番是否要跟着入内。下一瞬,就被衔青拉住了袖子,只得作罢。 薛蕴容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整座宫殿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杏花随风簌簌,发出些微声响。薛淮敏执着棋与郑钰坐在院落一角,神色拘谨。 他迟迟难以落下下一子,越发紧张,骤然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阿姐,又稍稍放松下来。薛蕴容站在他身边,却没有出言提醒,她扫了一眼棋盘,心中大概有了数。 下一刻,薛淮敏一咬牙,将棋落盘中。但听见身侧阿姐的笑声,他便知道错了。可是,落子无悔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对面传来郑钰的轻叹:“阿敏,你输了。”他笑着落下最后一棋,将薛淮敏吃得死死的。 揉了揉有些懊恼的阿弟的头,薛蕴容笑问:“兄长今日怎么想到与阿敏手谈一局了?” “姨母昨日刚回建康,带了些新奇物件叫我送给太子殿下。我来时,太傅正准备走,谈及这几日阿敏初读兵书,我便想着用棋局试一试。” 说着,郑钰着手收拾棋盘:“不过,为君者不怕输棋,怕的是不敢落子,他做得很好。” 得了夸赞的薛淮敏却低着头,暗自下决心,日后定要加倍努力。他感受着头顶阿姐手掌带来的温度,突然扯住了薛蕴容的袖子:“阿姐,你与钰哥哥下一局好不好,我想学一学。” 对面拾棋的手一顿。 看着面露渴求的弟弟,薛蕴容点了点头。左右今日父皇想让自己与阿敏共乐,那边程束一事又难得进展,不如顺了阿敏之意。 “只是,我许久未上棋盘。”坐下后,她补充了一句。 郑钰很快便将棋盘整理好,示意薛蕴容执黑子先行。 你来我往间,黑白已渐渐布满大半江山,薛蕴容依稀感到了一丝少时熟悉的感觉。只不过那时的她经常棋输一步,而现在—— “我赢了。”她落下最后一子,笑意吟吟宣称结局。 含笑自信的模样,引得郑钰微微失神,好在薛淮敏的惊叹声让他得以迅速错开视线。 他哑然失笑,复又收起棋子:“许久未下棋,更像是自谦了,我输了。”动作间,似忽然想起般地问道,“昨日永嘉邀你去东南观紫藤,怎么不去?可是承昀不喜?” 薛蕴容跟着拾起棋子往棋奁中放,闻言眉心一动,心道怎么这人也开始这般,但旋即还是开口解释道:“我近日乏得很,怕是爬不动山,故而拒了。” “况且,”她叹了口气笑道,“你知晓永嘉,活力四射一刻也停不下来。若我昨日当真去了,恐怕也跟不上她的步子。” 郑钰勾起嘴角,却并未发话。 二人动作颇快,转瞬棋盘上便只剩一枚黑子。那黑子离郑钰更近,他便伸手去取,却刚好与薛蕴容的指尖碰上。温软的触感使郑钰指尖一颤,又痉挛似的骤然一缩,可下一刻却鬼使神差般地攥住了她的手指。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怀念年少。他不愿放手。 可手中传来抗拒的力道,他如梦初醒般松了手。 薛蕴容下意识将手指挣出,此刻除了毫无察觉的薛淮敏仍沉浸在刚刚的棋局中,院落一角的其余二人都未开口说话。 “殿下,”虚掩着的宫门被推开,秋眠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一方静寂,“驸马来了。” 薛蕴容讶然于此时越承昀竟在宫中,而一旁的薛淮敏却忽然喜形于色,径自向门口跑去,一改在郑钰面前拘谨的神色。 “慢点!”薛蕴容忧心他跑得太急,出言提醒。 “阿敏似乎更亲近他。”身后传来郑钰幽幽的声音,“我竟分毫比不上。” 语气全然不似平日,薛蕴容猛地回过头,却见郑钰嘴角含笑。原来是在开玩笑,她心下稍安。 越承昀刚一踏入宫门便被薛淮敏撞个满怀,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目光,越承昀心叹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薛淮敏捏着他的衣角:“姐夫,那把小弓……” “已经做好了,但今日入宫急未带在身边,明日我让人送来,可好?” “什么小弓?”薛蕴容走近恰好听见这句。 “我想学射箭,可是宫中的弓都不大适合我。”薛淮敏面露赧然。他至今岁身体才安康许多,可寻常孩童启蒙用的小弓对他来说仍有些吃力。 “我便想着给阿敏做一把称手的小弓。”越承昀接上他的未尽之语,补充道。 “你竟还会做这个。” 越承昀笑意一僵,不经意间对上了她身后某个人的视线。郑钰站在最后方,眸色深深,直至听见“亲手做小弓”一句才抬起眼正眼看向他。 二人并未对话,可此刻短暂的目光相接却能看出对彼此的不喜。 但越承昀才不管郑钰如何作想,他有急事要说。思及此,他开口对薛蕴容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府,我有话同你说。”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郑重,又联想到他此时出现在宫中的不寻常之举,薛蕴容心中了然。正要开口与郑钰作别,就被他温和地截住:“你们要出宫了吗,正巧我也该回了,不如同往。” * 不算窄的宫道上几人沉默着并行,竟显出了一丝拥挤。远远看见玉华门的轮廓,郑钰终于打破沉默,却不是对薛蕴容,而是向另一侧的越承昀发话。 “听闻你的那位同窗好友意外而亡,真是可惜了。”郑钰语气淡淡,透出一丝惋惜。 难得从此人口中听到此类关于自己的正面之语,越承昀眯起眼,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程束虽与他已然断交,但毕竟有着多年共同求学的情谊,越承昀仍是心痛。此刻被郑钰提起,他又有些难忍悲怆,到了宫门也未及时回复。 不过郑钰也不在意他的应答,与薛蕴容简单作别后便登上了马车。 待郑钰的车马渐渐远去,几人亦远离了玉华门边的侍卫,薛蕴容方才开口:“父皇寻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令她失望的是,越承昀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在墙角发现了一小撮香灰。” “陛下今日唤我去,是想问问程束可喜熏香而眠。还给我看了看那搓香灰,我取了一点凑近轻嗅,是从未闻过的味道。可经医官查验,此灰无毒,我带了一点出来,你瞧瞧。”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指大小的容器,掀开盖子递给薛蕴容。 薛蕴容低头凑近,瓶中的味道极淡,乍一闻与寻常香料燃尽后的味道别无二致,可闻久了便能发觉又有一些呛人,更像是混了些…… 薛蕴容拧起眉,总之是奇怪的混杂气息,可不知为何,她竟感觉其中有一丝熟悉的味道。 但她一时间说不出来。 “我却记得,程束从不点香入眠。”越承昀怅然的声音复在耳边响起。 二人对视一眼,此香定有问题。 第34章 第34章郑钰脸上挂了彩。 自发现奇怪的香灰起的半个多月,公主府就以熏衣燃香为由断断续续向府内购入新的香丸。好在没多久就要入夏,夏日多虫,是以各家各户都在这个节点频繁出入香料铺,公主府此举并不显眼。 然而可惜的是,经医官之手,将这些在市面上兜售的香料分类混合后点燃,也只能做出与之有七成相似的味道,少了其中呛人的辛气。 医官又捻了捻香灰谨慎细闻,最终得出结论:此香主要成分应为沉水香、苏合香与零陵香等寻常香料,至于多出的一丝辛气的出处仍然摸不着头绪,只得暂时搁置等待时机。 此处进度陷入凝滞,先前越素吟捡到的灰鸽便成了极为重要的线索。为了掩人耳目,灰鸽一直藏在越府,直到前几日才被越承昀悄悄带回公主府。从外观上看,那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的灰鸽,只是受了伤显得精神萎靡。 于是又陷入了僵局。 薛蕴容支着额头,略显疲惫的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听着秋眠向她转述大理寺接手后所探查的一系列细节。 “……旁的殿下都已知悉,只是那日前往程束官廨搜寻物件的几名捕快,这几日都不约而同地起了疹子。几人症状一模一样,也太过巧合,保险起见,大理寺卿还是将此事一并告知了。” “医官怎么说?” 秋眠摇摇头:“只说是过敏。” 不远处传来人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一名女使引着两名侍从抬着一扇绣有万寿纹的漆器屏风从廊下穿过路过,口中还念念有词:“入库房前可得再仔细查验一番,可别让殿下要送与陛下作寿辰礼的器物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薛蕴容侧头看了一眼,心道时间过得真快,没几日便要到父皇寿辰了,可事关此事的线索仍零零碎碎犹如一团乱麻。她揉了揉额角,正要开口,突然顿住了。 脏东西?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 “秋眠,你让医官去查验那日屋中的一切器具,尤其是那些小物件。” 虽然暂且不知那呛人的气味缘何,但万一有诱因存在、程束自己先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刚好与那香中成分相克也未可知! 秋眠听懂了她的意思,旋即向外跑去,在院门拐角处刚好遇见从越府回来的驸马。 来人越走越近,薛蕴容却没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放在了他手中的鸟笼上。 越承昀没有步入屋内,他走至窗边,隔着窗台晃了晃右手提着的鸟笼。 薛蕴容这才看清,那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雪衣娘。她不解其意,抬眸看向他。 “你喜欢吗?”越承昀将装着雪衣娘的笼子往窗内推了推,眼底满是希冀,“前几日,我见你一直逗弄那只鸽子。起初还以为是想多加观察,可秋眠却说,你少时极喜欢鸟儿。” 他心中微涩,这是他不知晓的过去。好在眼下知晓,亦不算晚。 “你看这只,我挑了许久,是只极其温顺的鹦鹉。” 薛蕴容怔怔看着他,眼睫一颤。她的确喜欢这些,少时常溜出宫只为一观禽羽肆各类鸟宠。可是母后患有咳疾,宫中一概不许豢养带毛的宠物,她的心思就渐渐歇了。 此刻她抿住唇,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不语,越承昀又找来一个合理的理由:“它可以给灰鸽打掩护。若有人问起,我们便可以说养了只雪衣娘。” 话毕,他将笼子向前推了推,轻轻打开了小门。薛蕴容下意识伸出手,那雪衣娘竟小步跃上了指尖,歪头便是一句“贵人安康”。 良久,她仍未说话,只是轻轻抚了抚雪衣娘的鸟羽。 没几日便到了四月中旬,景元帝寿辰已至,于瑞福殿设宴宴请重臣。康王妃身子不适并未前来,永嘉遣人送来了贺礼,自己则留在王府照看母亲。少了永嘉这个活跃气氛的,他们这一处席位沉闷了不少。 按往年旧例,几位同宗藩王纷纷派了使臣前来祝寿。蜀中陈梁郡王的使臣开口时,越承昀才抬眼看了看。来人陌生,并不是陈奉。 只见使臣命人揭开身后被红布包裹着的箱子,一块洁白如玉、镌刻着“福”字的石头映入眼帘。 “臣奉陈梁郡王之命,恭祝陛下万寿无疆。身后的这块福石是郡王爷在山间打猎偶然所遇,认为此乃祥瑞之兆,特献给陛下。” 景元帝笑着颔首,命成柯领人接下,随后赐下赏赐,令各使臣带回。众人皆知所谓祥瑞之兆多为刻意人造,不过是讨个吉祥话助兴罢了。 送礼的流程很快便结束,伴着歌舞入场,宴席正式开始。 越承昀却始终在意那块石头,心想定要找机会近前细看。虽然他们不一定在寿礼上动手脚,但先前在淮阴瞧见陈奉绝非偶然,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为妙。 他正思索着,身边的人却突然扶住额头。 今日心绪佳,薛蕴容便多饮了几杯,瞧着酒壶空了,便唤来女使添上。酒过三巡,她俨然有些醉了。 “这酒有些烈,你少饮些。”越承昀难得见她如此,不知她酒量如何,又心忧她磕着碰着,一直伸出手臂虚虚环着她。 一旁的女使犹豫着上前,等待公主发话。 “无妨,再添一些。”她向女使招手,“父皇寿辰我高兴,今日难得尽兴一回。” 女使近身上前,却一个没拿稳手一抖,将新酒尽数泼在了薛蕴容的袖摆,酒水顺着手腕滴落到裙摆,顿时湿了一大块。 女使吓得跪地不起:“殿下恕罪!” 瞧着面前这人惊慌失措的神情,薛蕴容温声让其退下,决定去侧殿更衣。她微微摇晃着起身,下一瞬手便被握住。 越承昀伸手扶住她:“我陪你去。” 行至殿外,虽然冷风阵阵吹,可薛蕴容的眼皮却难以控制地开始打架。 这些时日因为香灰一事,她精神高度紧绷,此刻饮了酒,骤然卸了满身疲惫。好不容易到了侧殿,竟倚着他的肩快要合上眼了。 越承昀有些无奈,唤来侧殿的女使为她换上干净的衣物,接着扶着她到榻上休息。见人沉沉睡去,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殿外。 “殿下小憩,你们在此处守好。” 越承昀吩咐完侧殿的女使,便向后殿走去。今日寿礼都暂存于此处,他正好借此机会检查一番。 * 薛蕴容隐约察觉有人坐在身侧,迷蒙地睁开眼,因为醉意看不清那人的轮廓,恍惚间以为回了府中。 身侧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并未说话。 她怔怔看向那人,感到一丝安心,突然开口:“我喜欢。” 她声音极轻,那人没听清:“什么?” “鸟。” 那人听了一愣,旋即笑了:“你终于要养鸟了吗?我送你一只,可好?” 薛蕴容又不说话了,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过了片刻,迟疑着开口:“我喜欢你送我的雪衣娘,为何又送一只?” 手上的力道突然重了,她拧眉欲挣,却被握得更紧。 “我是谁?”他突然不复先前的温和。 “越……” 薛蕴容只吐出了半字,那人突然暴起将她一把拽起锁入怀中,贴着她的耳际哀求般问道:“阿容,我是谁?” 郑钰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她错认。此刻他心中发了慌,双臂力道越来越大,怀中的充实也不能拂去他心头的惊慌。 他的嗓子仿佛被棉花堵住,难再开口。 周身充斥着沉闷的木质香气,薛蕴容被勒得难受,竭力挣扎间那香气便更加浓郁。 这味道……怎么不是熟悉的青竹气息,好像是沉水香?薛蕴容有些迟钝,酒气上头的大脑慢了半拍。 * 越承昀从后殿出来,捻了捻指尖,若有所思。这“福”石分明有几处切面略显粗糙,按理说触感亦会有颗粒感,可他刚刚用手抚了一把,却只觉光滑如玉。 他一时有些想不通。 快行至侧殿附近,越承昀隐隐听见殿中传来男子的声响,再一看殿门大开,门前的女使竟不知所踪。来不及思考,他已冲进殿内。 榻上凌乱,郑钰将薛蕴容紧紧按在怀中,任她推打也岿然不动。 越承昀冲上前,一把将他扯开甩在地上。下一瞬,拳头带着疾风狠狠落在郑钰脸上。 “你才是真的恬不知耻!” 脸上顿时挂了彩,可郑钰毫不在意,他笑着看向渐渐清醒的薛蕴容,眼泪却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他不愿接受。 郑钰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外走去。明月高悬,月光柔和,却衬得他的脸色越发惨淡。 第35章 第35章不是巧合,有人双标…… 郑钰被接入宫中抚养时刚满四岁,彼时景元帝还未有子嗣,他被养在皇后膝下,是皇宫中唯一的孩子。到*了秋末,皇后遇喜,郑钰看着她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 第二年秋,公主出生了。郑钰有了妹妹兼玩伴,二人一同念书习字、研习六艺,默契无边,彼此之间从未有过秘密。 原以为这种安稳美好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人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阿容在一次独自出游中不知遇到了什么,回来后便时常发愣,在自己的连连追问下也未曾开口。一年后景元帝突然下旨,将她嫁给了那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人。 可她竟是高兴的。 但郑钰觉得这不怪她,都怪自己总以兄长自居,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郑钰是薛蕴容的好兄长。都怪越承昀手段了得,占着位置不放。 所以,是不是只要他们离心,自己就能重新站在她身边? 是不是只要没有那些阻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 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站在窗前的郑钰突然攥紧了窗沿,指尖因过分用力将木质窗棂抠出了浅浅的印子。 他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身后的侍从自觉噤了声。 “他们何时会来?”良久,郑钰神情漠然。 “也就这几日了,侯爷不必太过忧心……”侍从心领神会,开口劝道。 “废物!”又是一声怒喝,全然不见平素的温和模样。 侍从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宽慰:“待人来了,定然……。”话未说完,郑钰听见院内传来脚步声,忽然警惕起来,示意他闭嘴。 有人来了。 他侧耳听了听,已然知晓来人是谁:“把东西带走。” 侍从如蒙大赦,将桌上的物件一把揣入怀中,随后低着头离开了书房。路过院中人时,他恭敬地道了一声“郡主安康”。 永嘉在侯府门前磨蹭了半晌方下了马车入府,此刻看见郑钰在窗边向她招手,终于小步挪过去。 见人愁眉不展,郑钰笑着转身斟茶:“怎么突然来了,姨母身子可大安了?” “母妃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已经没事了。今日我出府前,她还有闲心发愁你的婚事呢。”永嘉随口一言,完全没有注意到郑钰听了此话后瞬间难看的脸色。 她在书房内转了一圈,又被窗边堆着的一些颗粒物吸引过去,“这是何物?上次我在你院中树下也见过,只是走的急,倒忘了问。” 郑钰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随即收回视线:“给鸟儿准备的吃食。” “你何时养了鸟?”永嘉惊讶极了,自己怎么从未见过。 “只是偶尔路过的鸟儿,不过自己许久未出现了。”郑钰淡淡道,“多谢你提醒,这些饲料倒是可以收拾干净了。” 见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永嘉也懒得多问。 “你今日有要事?” 怎么隐约有赶人的意思,永嘉偷偷打量着郑钰的脸色。她不知皇叔寿宴后发生了何事,阿姐今日突然寻她说起观紫藤一事,可却面带犹豫,虽然最后还是松口了,但她没有错过那一秒的迟疑。 但郑钰依旧和煦,她索性直言问道:“还去爬东南山看紫藤吗?我已经说服阿姐了,再不去紫藤花都要谢了。” 郑钰神色微动,笃定道:“我看不是说服,倒是她主动来找你的。” 她还是心软,他想。 被戳穿了的永嘉暗自叹了口气,就知道骗不过他,阿姐为何仍叫自己如此作答。 暗自腹诽了几句方才开口:“那你去不去?” “我近日有要事在身,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郑钰却说出了一个令永嘉目瞪口呆的回复。 当初想去的是你,如今没空的也是你! 永嘉恼了一瞬,最终还是没计较:“那我与阿姐去!”她摆了摆手,向屋外走去。 郑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言不发地目送她离开了。 * 薛蕴容在廊下逗弄着雪衣娘,那鹦鹉从笼中跃上她的指尖,时而歪头时而梳理羽毛,行动间洁白的尾羽在光下一闪一闪,既温顺又漂亮。偶尔蹦出几句吉祥话,引得她露出笑意。 越承昀从拐角拐入此处廊下,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在拐角处站定,一时不想挪动步子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几息,也可能过了许久,越承昀提步走去,一名女使恰好急匆匆穿过院子,向薛蕴容禀告着什么。他走近时,只听清“郡主”“独自”“紫藤”等字眼。 薛蕴容点头示意已知晓,便让那女使回话去了。 “你还要与他们一道去看紫藤?”越承昀将那几个词一串,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 那郑钰怎么如此厚颜无耻,竟敢还有这般想法。可他忍了忍,换了个说辞:“兄长倒是好兴致。” 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薛蕴容将雪衣娘引回鸟笼,轻轻合上门,这才看向他,淡淡道:“是我邀永嘉同去。” 看着他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又听他改口道:“听闻那里景致极好、空气怡人,你与永嘉有这份兴致是再好不过了。” 越承昀说这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按压着右手手掌,竟隐隐有些泛红,薛蕴容皱了皱眉,伸手阻了他。 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越承昀这才发觉右手沿着指关节向下到掌心全红了,与白皙的左手反差极大。 他心头一跳,前夜正是用这只手抚了那块“福”石。 又想起这两日闲暇时他翻阅古籍、以及问询医官所得到的信息,他正色道:“我有话与你说。” 薛蕴容仍盯着他手掌,那一块的红色越来越深,怎么看都不似寻常揉搓所致。她唤来院中随侍的女使去叫医官后,才领着越承昀进了侧轩。 “前夜我路过后殿,内侍正将藩王送来的寿礼向内般。其中一块石头太重,他们跨过门槛时没扶稳,我便搭了把手。”越承昀半真半假地说着,举起了右手,“就是用的这只手。” “隔了一天一夜,忽然出现此症状。我听松闻说,大理寺有两名捕快也有过这种症状?”他不想道出自己重生一事,只得极力引导她往程束一案上想。 话音刚落,薛蕴容神色一凛:“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关联?可那石头……怎会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外面裹了一层无色无味的涂料” 她下意识扯过越承昀的右手,想要仔细看看,却被他飞快地挡了回去:“别碰,你别沾上。” 这几日秋眠代她时常出入大理寺,眼下并不在府中。可是看天色,也该回来了。薛蕴容有些急了,起身向外看去,果然不多时,秋眠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清晖院外。 随着秋眠一道入内的还有府中的医官,他挎着药箱越过秋眠,径直走到越承昀身边,开始仔细检查。 “驸马又受伤了?”秋眠发愣,没反应过来。可下一瞬,她便看见了越承昀手掌的模样,惊呼出声,“这怎么与那两人症状如此相似?他们便是先泛红,过了片刻便会……” 话音未落,一旁的医官便说:“这是要出疹子的前兆。不过看着来也快,去也快。” “是了,那两名捕快甚至不需用药,过了一个时辰便看不出异样了。”秋眠补充道。 一切都如此凑巧,薛蕴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秋眠:“程束屋内的所有器物都探查过了吗?有没有表面涂了不明涂料的物件?” 秋眠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 “金银钱财。”越承昀冷不丁开口。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越承昀却垂下眼,视线落在已经散至手腕的红痕上,轻声道:“匣子里锁着的那些金银。” 欲走王氏的捷径,又替人办那些事,要么是想要地位,要么是想要名利,而这些东西说到底便是一个“财”字。程束将那些意外之财看的那样紧,定然时常取出欣赏,甚至时时拿在手中把玩。 自己与那些捕快只是碰了一下便会发红起疹子,若那些上面也涂了东西,时间一长…… 想到此处,越承昀手指曲起。 从一开始,那些暗处的人就没打算让程束活。 程束手段如此粗糙,可见他们根本没有给他安排精细活,甚至可以猜测程束连其中皮毛都未曾知晓。 前世陈梁郡王带兵入城,那般顺利,定然计划缜密。说不准建康城中有他更大的内应。程束在明,那人在暗。 可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又为何在诸事均未发生之时便动手了结了程束? 越承昀痛苦地闭上了眼。 前世自己还未摸清所有线索,便被新帝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了。 原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尚能凭借已有的线索占得一丝先机,可这一世,轨迹全然变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 “陈梁郡王封地在蜀中,不妨留意此处。这两桩事时间如此接近,应当不是巧合。”良久,他复又开口,“或许那石头表面的东西正出自此地,又或许,还藏着别的什么。” 越承昀看向薛蕴容,此刻他的眼底藏着无名的悲伤。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失去的痛苦。 第36章 第36章绯烟萝与初见往事 有了越承昀提供的方向,宫中医官与大理寺官员重新忙活起来。这日午时,秋眠带着医官的消息回来了。 “殿下,宫中来报,那‘福’石表面应是涂了一种藤蔓汁液,据说是用来使石头表面光滑细腻的,平时也可用来防腐。” “可防腐的用料怎么会使人起疹子……”松闻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秋眠抿了抿唇,同样面露惑意。 “医官可验出是何种藤蔓了吗?” “现下也只能发现此为藤蔓汁液,至于别的……”秋眠摇了摇头。 薛蕴容若有所思:“或许,藤蔓大体都具有相似性作用,只是此次涂在表面的不是寻常防腐所用。”少时她在藏书阁摸索杂书时曾隐约看起过,故而有此猜测。 “大理寺那边可验出了同样的成分?” 见秋眠点头称是,薛蕴容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块送给父皇作贺礼的祥瑞之石与程束一案中来路不明的钱财竟验出了同样的成分,虽说往年各地藩王送来的物件都存入库中、父皇并不会亲自接触,但两件事的时间又如此相近,实在可疑,也实在危险。 陈梁郡王……薛蕴容努力回想着这位陌生的藩王。 印象中,她只见过这位藩王一次。 细数起来,陈梁郡王的太祖父与景元帝的太祖父是亲兄弟,老陈梁郡王受封后很快便前往蜀地就藩了。往后数代,除了重大年节或新王受封需前往建康外,他们几乎没离开过蜀地。 自景元帝登基后,更是免了年节朝贺。是以薛蕴容上次见到这位陈梁郡王便是在四年前,他来建康承袭爵位之时。彼时此人不过三十余岁,看着是寡言的性子,得到了继位敕令谢恩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席位上,也不与旁人交流。 除此以外,她再无印象。 不过,确实应当留意此人了。薛蕴容思索着,示意秋眠靠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秋眠应声离去了。 正厅顿时只剩松闻与她二人。 “他人呢?” 今晨一早,越承昀便急匆匆出府了,连松闻也没带上,直到现在也未出现。 松闻挠了挠头,老实作答:“驸马今日骑上快马便出城了。” * 越承昀夜间辗转难眠,总觉得错漏了什么讯息。快至天明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竟径直从榻上坐起。略等了一会儿,待天光既亮便骑马出府了。 出了建康城后,他一路向东,直接走到了山道上。周遭是熟悉的山间景象,他凭借旧时记忆终于摸索到了一处。 看着面前不起眼的水红色小花,越承昀蹲下摘起一朵轻嗅,在闻到那一丝混在花香中的辛辣之味时,他知晓自己找对了。 从前刚到建康,每逢疲倦难以为继之时,他便会独自来到山间。来的次数多了,便也不拘泥于一小块风景,而是想着走遍此山的每个角落。某日他又在策马独行,看见一小片水红色的花,便下马蹲下细看。 或许是山间幽静氛围太好,又或许是离家太久,他不由得想起幼时玩伴们时常摘花吸蜜,于是鬼使神差下,他在毫不了解眼前之花的情况下也摘了一朵。 十八岁的越承昀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再一次遇见了十六岁的薛蕴容—— “哎你别吃!快停手!”又急又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越承昀转过身,他认出这是不久前在溪边捡到他的弓箭的女郎。 尽管她仍戴着幕篱,但他还是下意识背过身去,手中拿着花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不能吃。”见他没有理会,薛蕴容索性走上前去,将他手中的花扯了出来,“这花叫绯烟萝,吃了舌头会麻。” “女师和我说,绯烟萝有麻痹身体部分知觉之效。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能如此随意。”见他仍是怔怔的模样,薛蕴容有些急了,又靠近了几步,“你怎么不理人?” 风掀起幕篱一角,刚好看见她微张的红唇。 靠得太近了…… 越承昀恍若惊醒般站起身,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多谢女郎!” 他看了眼天色,委婉提醒道:“天色渐晚,此处偏僻,女郎还是早些归家吧。” 谁知他刚说完,面前的女郎突然表现得几分无措:“我只是看此处风景甚好,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先走了!” 说完便转身原路返回,竟还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越承昀从回忆中抽离,看着手边的绯烟萝露出笑意。一连摘了数十朵后装进锦袋中收好,计划回府后一并交给医官研究。 一切准备妥当,越承昀沿着山道牵马下行。绯烟萝生长在小重山西北侧,位置颇高,因此下山时不便骑马。 快到半山腰时,已近酉时,城外官道上人烟渐稀,山间更是寂静无比。忽然从远处的小径上传来几人断断续续的争执声。 不知怎的,越承昀下意识牵着马匹隐了身形躲在树后。 “大人差我们来建康竟是只为这等小事。”走在最后方的人抱怨道。 “那你也不能如此磨蹭,好在天黑之前办成了,不然回了蜀中,大人定然斥责。” “一只鸟罢了,竟叫我们兄弟三人一起来,随便来一个懂鸟语的、再放生几只不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也不知那姓……”他仍不服气。 最前面始终未置一词的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慎言,别漏了贵人名讳。” 被称为“老三”的人环顾四周,天色已黑脚下山路更是难行,周遭更不见半点人影,怎会有人听见。 他还欲辩驳,便被人揽住肩安抚道:“大哥说的在理,老三你就别抱怨了。大人让我们一同前来,不就是以表诚意嘛。快些走,二哥带你入城去醉仙楼享用一番,这建康的美食啊和蜀中可完全不一样……” 一行三人快速离开了。 越承昀从藏身的树后出现,深色凝重,一直没发出动静的马儿也终于打了一个响鼻。 听这三人所言,他们从蜀中赶路来此,只为……一只鸟? 蜀地、陈梁郡、鸟,这三个一串,顿时让人警惕起来。 越承昀想起府中那只不知来处的灰鸽,暗道一声不好,加快了速度向山下跑去。 * 公主府一侧的偏院,女使发现院墙上离着一只陌生的小鸟,抄起家伙便欲驱赶。另一名女使正欲收起廊下的鸟笼,却被笼中突然暴起撞来撞去的灰鸽吓了一跳。那鸽子力道之大,悬在半空中的笼子被撞得来回晃动。 “阿姐,阿姐!”她一时慌了神,急忙叫来墙边的女使,“这鸽子怎么了,莫不是疯了?” 就这片刻的功夫,灰鸽力气渐渐小了,再一看竟已奄奄一息,也不知是撞的还是别的原因。 “殿下吩咐要好生养着,这可怎么是好?” 另一人壮着胆子将鸟笼取下:“赶紧告知殿下。”说完,便向清晖院跑去。 半道上,刚好撞上了匆匆回府的驸马。 越承昀见她提着笼子神色惊慌,顿感不妙。一把接过接过鸟笼,将外袍脱下盖住笼子,匆匆走进清晖院。 听见竹帘匆匆被推开而撞击的声响,薛蕴容从内室出来,看见越承昀半掩着什么进了屋。 “你去了何处,怎么如此狼狈?欸这是……” 她走近后,看清衣物下掩盖着的虚弱的灰鸽,顿时愣住了。 “院墙上的那几只鸟,你能立即射下吗?” 第37章 第37章射杀 漆黑夜幕中,一只陌生的黑鸟沿着院墙小步跳跃着,它体型颇小本不引人注目,可它时不时发出粗哑的啼叫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见它扑腾着翅膀不停地挪动,甚至一跃进了清晖院,两名女使深怕扰了公主歇息,急匆匆地从偏院一路追进去,却发现清晖院中地上已有一具黑鸟的尸体, 院中昏暗一片,只有秋眠在廊下提着一盏小灯,照亮了薛蕴容冷肃的面容。她左手半提着长弓,右手还保持着拉弓的动作未收回,可见地上那只黑鸟是刚刚被射下的。 下一瞬,冰冷的箭锋闪着寒光,直指女使所在处。二人见状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退出院外。 薛蕴容右手拉弓,干净利落地在半空划了个半圆弧,只是略停留片刻瞄准后,箭矢便迅疾射出,箭尾的白羽擦过嘴角飞离弓弦,墙头啼叫的黑鸟瞬间没了声。她放下长弓,此时弓弦仍有余颤。 这是第二只了。 薛蕴容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周遭并未出现新的鸟影,耳畔也没了阵阵鸟啼。院中静得不像话,唯有地上的两只黑鸟表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女使们得了秋眠授意,将地上的黑鸟放置廊下。薛蕴容却转身朝屋内看了一眼,灰鸽已许久没有新动静,越承昀拢着鸟笼仔细观察着,过了片刻他才朝她点点头,示意还活着。 心头顿时松了口气,薛蕴容这才看向面前被射穿的黑鸟。个头不大,通体漆黑,唯有头顶一撮红羽,是只陌生的鸟儿,自己从未见过。可这从外形上看,也是只不大显眼的鸟儿,若是平日里见到也很容易被忽略,甚至再不留意些恐怕会和乌鸦相混。 又等了许久,附近始终没再出现相似的鸟鸣声,薛蕴容终于将长弓递给秋眠,转身走进屋内。 不久前,越承昀面色凝重地带着奄奄一息的灰鸽奔入屋内,鸟笼上还罩着外袍。他张口便是问她能否射鸟,不等她多问,院中果然传来奇怪的啼叫声。而灰鸽听见这古怪的声音,竟仍想要扑腾着撞向围栏,可它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被越承昀轻而易举地挡了下来。 情形怪异,来不及多问,薛蕴容选择了信任。此刻院中没了黑鸟啼叫,她来到屋内,想听越承昀道出缘由。 “我去小重山找来了绯烟萝。”越承昀率先开口,将装有绯烟萝的锦袋取出,“此花有麻痹之效,还是从前……你告知于我的。” “从程束处搜出的那堆香灰中有一味不明的辛气,昨夜我突然想起此花亦有这种气息。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不如摘一些来交由医官一试,万一……” 越承昀适时止了话头。 薛蕴容看着他从中掏出小花,一把水红色映入眼帘,她睫羽颤动抿了抿唇,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下山途中,我在山间遇到了言辞不明的三人。他们三人来此蜀中,且屡屡提到‘弄死鸟’,我便起了疑心。匆忙下山回府,果然看见灰鸽行为暴躁,而院中更是多了一只陌生的黑鸟。” “又是蜀中?”薛蕴容心惊不已,居然又是此地,她拧起眉,“那地方能人异士竟如此多么。” “或许是有人刻意搜集。”越承昀定定看着她。 藩王刻意搜集,多数是为了……薛蕴容手指微微曲起,心中浮现出一丝堪称荒谬的猜测。 屋内静默片刻,二人一阵无言。 恰在此时,笼中的灰鸽发出微弱的动静,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那灰鸽安静后便一直伏趴在笼中,头部被撞破,身上羽毛凌乱,右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好不可怜。此刻它正用嘴竭力梳理着自己凌乱的羽毛,见二人视线投射过来,又发出咕的叫声。 叹了口气,薛蕴容取来伤药,打开笼子:“这灰鸽暂时留在侧轩吧,也便于我们留心查看。” …… 入夜,薛蕴容躺在榻上,仍有些心绪不宁。她面朝墙壁始终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身后贴上一只手。 越承昀亦未入眠,听见身侧的声响,他知晓薛蕴容内心烦乱,便轻拍她的后背:“还是将此事尽早告知陛下,我们虽无证据,陈梁郡王也未有实质性进展,但最好早做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得委婉,但薛蕴容也听明白了。 先前已有数次巧合,那这些巧合便难再算得上是巧合。 只是,她仍有一事不明,只是一只灰鸽,竟引得背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难道……豢养灰鸽的人身份敏感,此鸟一日不除,他就更容易暴露于人前? 这一夜便在万般猜测中昏昏沉沉的过去了。 第二日天光照进窗内,薛蕴容睁开眼,明明卯时未至,身侧早已没了人。 昨夜思绪过多,一夜都没休息好,此刻头脑发昏。薛蕴容打量了一下天色,大约刚过卯时,略坐了一会儿,她扶着额头起身向净房走去。她想,晨起洗浴一番或许能好一些,可头痛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净房内有动静。 她几乎是半闭着眼摸进了净房,刚一进去就被热气迷了眼,里面竟然有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屏风后的人似被突然的推门声惊住,匆忙披了件袍子便从屏风后走出。 许是行动匆匆,水迹并未擦干,几颗水珠从头发滴落,顺着越承昀脖颈滚落,沿着胸口起伏的肌理一路向下隐没在袍子中。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浸了水汽,见薛蕴容半懵地看着他,竟有些紧张。 “我……”他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顿了顿,“净房我已收拾妥当。” 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说完这话,他有意无意地理了理袍子,水迹随着动作很快便洇湿了一块布料,隐隐显出身体的轮廓。 但薛蕴容没有在意:“用完了就出去吧。”说罢,也没再多看他,径直越过他向屏风后走去。 努力装作不经意实际暗中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展现自己但惨遭失败的越承昀:…… * 刚过午时,日头正烈。本是留宿书院的日子,但崔蘅音从昨夜起便鼻塞头晕,身子不适到了极点。于是午时一过,便收拾东西告假回家了。 马车稳稳停靠在崔府门前,女使们得了消息迎上前来。崔蘅音刚踏入院中,便听见多了许多杂乱的鸟鸣声。她本就头晕难受,听见这些杂音更是烦躁不堪,扭头看向扶着自己的女使。 女使低下头,面色为难:“二公子近日迷上了养鸟。”随着她的眼神环视四周,崔蘅音这才发现,崔府的各个长廊下几乎都挂上了鸟笼,里面养着各类奇珍鸟宠,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崔蘅音几乎要气笑了。 她有两位兄长,大哥待人有礼、学识渊博,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崔氏公子,但他远赴华亭赴任,已有两年未归家。女使口中的“二公子”便是她的二哥崔茂,也是与她同岁的同胞兄长。崔茂不喜读书,捉猫逗狗倒是很有一套,靠着世家荫蔽混了个一官半职,实际上每天都混迹于风月玩乐场所。 崔氏也并非不管教,但崔茂软硬不吃。见他只是贪图享乐不着调,并非沉迷伤天害理之事,便也由着他去了。 平日里崔蘅音倒也无所谓,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吵得她头疼。她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女使,怒气冲冲地向崔茂院中走去。 “崔茂!你养什么不行非要养鸟,养一只不行非要养这么多?吵得我不得清净,等大哥回来我定要狠狠告一状!” 她跨进院中,却未见一人,正要再喊,崔茂匆匆从书房拐了出来:“有贵客在,你小点声!” 崔蘅音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中年人:“什么贵客?” 却见崔茂得意洋洋:“贵客介绍的贵客,是精通豢养鸟宠的贵客!” 崔蘅音几乎用了自己毕生的涵养才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些鸟。 她忍了又忍,决定后退一步:“你在你院中养便是,何必弄得全府都挂满了鸟笼?我今日头疼得紧,不想与你吵,赶紧撤了还我一个清净。” “不行,这可是我为阿母贺寿所备!”崔茂却破天荒的始终不让步,“大师说了……” 阿母明明最喜清净,又在嘴硬! 见崔蘅音怒意更甚,崔茂身后的中年人这才出来劝道:“现下收回去倒也无妨,既然崔小姐身体不适,我们可以择日再议。” 什么择日再议,古里古怪。 崔蘅音打量了那人一番,说是精通养鸟吹得天花乱坠,如此厉害怎么此前从未在禽羽肆见过这人。本欲再作观察,奈何实在头晕,只得咽下后半句,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崔茂见妹妹离去,松了口气,转身满脸歉意:“王大师,晚几日也不打紧吧?” 中年人连连摆手:“二公子言重了,某定能在崔夫人寿辰前将这些鸟儿训练完毕。”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崔茂这才安下心,连忙吩咐侍从待人前往客居歇息。 所有人都散去后,中年人脸上如面具般的假笑这才撤去。 第38章 第38章谁要成婚? 建康城的垂柳与梧桐顶着烈日疯长,于是沿着水路到街头巷尾,最后到宫城中,几乎都是绿盖遮顶,带来难得的凉意。 清安宫外,两名小内侍守着殿门,盯着不远处绿荫中忽闪的蜻蜓出神。忽然,身后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成柯叹着气合上了殿门,二人慌忙站直了身子。 “师父为何叹气?”年纪小一点的探头探脑,满脸好奇。 可下一瞬就被成柯毫不客气地砸了个闷锤:“在宫中,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他捂着头住了嘴,支支吾吾反倒胆怯起来。 “刚刚问得如此大胆,现在回答怎么没胆了?小心作死。” “回师父,在宫中要时刻警醒着谨言慎行。”一旁年纪大一些的一把拉住了兄弟,小声替他作答。 成柯听了面色稍缓:“这才像话,别嘴边没个把门的。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待人走了,成柯回想起刚刚殿中情形,又轻叹了一声。 清安宫外顿时只剩成柯一人。 日头正烈,照得晃眼,这般炎热,倒不会有大臣在这个时辰来此,是以成柯坐在廊下眯起眼,预备歇息一会儿。 可没多久,他便远远看见宫道尽头出现一道人影,定睛一看,心中讶然。 公主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过犹豫几刻的功夫,薛蕴容已经渐渐走近,他回过神来,不动神色地顺着台阶向前迎了几步,适时挡住了她的前路。 “中贵人怎么不去廊下歇着?”薛蕴容并未察觉到成柯的意图,她刚从医药署出来,面带喜色。 前几日,他们将绯烟萝与一干新的猜测尽数告知了医官,因而这几日医药署在不停地调试比例。今日午时刚过,那边递了消息入府,她便匆匆进了宫,眼下正要寻景元帝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并禀报了。 成柯笑而不答,而是问道:“陛下仍在议事,殿下可要先去侧殿先用一碗冰饮?” 父皇议事何时需要避着她了? 薛蕴容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认真看向成柯,只见他有些为难,朝她小声说了三个字“小侯爷”,旋即又小幅度摇了摇头。 听见这几个字,薛蕴容愣了一瞬。 那日寿宴后,她便再未见过郑钰,此刻见成柯难得为难,也下意识生出了回避的念头:“那我去偏殿等等。”她提步便欲离开,谁知下一刻,清安宫殿门开了。 郑钰面无表情地走出正殿,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二人。他定定看了一阵,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遥遥颔首,随后垂下眼,转身拐入了右侧宫道,身形渐渐隐入林荫中。 这番举动客套得甚至有些疏离,好似彻底退回了兄妹那条线后。 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薛蕴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阿容来了?”景元帝的声音从半开的殿门内遥遥传来。 她这才收回视线,笑着提裙步入殿内。 令她意外的是,康王妃亦在,此刻正用素帕掖着眼角,眼尾泛红,似乎情绪不佳:“今日牢动陛下开口,实在汗颜,可阿钰毕竟是姐姐唯一的孩子,我心中不忍……” 话说了一半,见她来了,又*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阿容来了。” “你既已开口,想必是已有了人选,不过眼下还是徐徐图之为好,切不可操之过急。”景元帝安抚道。 康王妃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两位长辈像在打哑谜,薛蕴容压下了心头的疑虑并未作声。先前既让成柯拦着,想必也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意思。 果不其然,待康王妃离开后,景元帝令人端来冰饮,笑着问她来意。 薛蕴容也不多问,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先前细香一事有眉目了,这是医药署调制好的香,由先前的几成香料加上绯烟萝调制而成,燃尽后味道与那房中搜出的有九成像。” 景元帝接过端详之际,她补充道:“绯烟萝数量极少,知晓其用途之人也不多,生长之地更是颇为偏僻,便是寻遍建康恐怕也只有小重山北端那一处。但那里甚少有人会去,可却有人偏偏用它制香杀人,行事如此隐秘,只为杀一个校书郎吗?” 她又说起了先前越承昀在山中所闻以及自己射杀怪鸟一事:“女儿实在担忧,唯恐藩王生乱。” “先前承昀提醒后,我便遣人暗中去了几个封地盯着……”景元帝想让女儿安心,出言解释自己已有准备。 薛蕴容正惊讶越承昀何时提醒时,景元帝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下子止住了她发问的念头。 成柯闻声从殿外跑来,见状连忙取出一个形制精美的铜制器具递至景元帝手边,待他略吸了几口,果然呼吸平复下来。 “都过去这么久了,父皇怎么咳疾仍未痊愈……而且这是什么?”薛蕴容没有见过鼻烟壶。 成柯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小侯爷带来的鼻烟壶,说是从西域得来的,极为难得。陛下此前咳疾每隔一阵便又复发,小侯爷便提出可以偶尔以此替药,医官也确认过,确实可用。” 景元帝稍稍平复了呼吸,空出手来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很快便会好了,父皇只是年纪大了。你瞧,现下不是没事了。” 薛蕴容却有些羞愧,为人子女,这些时日自己竟全然没注意到父皇仍犯旧疾,丝毫比不上郑钰细心。这般作想,眼圈也渐渐红了。 景元帝却用温和的眼神阻了她要说的话,又与她聊了一些未雨绸缪之事后便劝道:“时候也不早了,天气炎热,你也早些回府吧。” * 出了清安宫,薛蕴容顺着梧桐道向宫门走去,路过桐亭时远远瞧见亭中站了一个人,还没看清便听见那人开口唤住了她:“阿容。” 郑钰站在亭中,与薛蕴容隔了几步的距离,定定看着她。 留意到她下意识停滞不前的举动,郑钰露出一丝苦笑:“你竟如此避着我。”不等她接话,他又落寞一笑,“不用担心,兴许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了。” 薛蕴容微愣。 原来今日康王妃入宫是为这事,方才殿内的古怪氛围、成柯的欲言又止在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你不问问是谁吗?” “皇婶精心挑选,定然是个极好的女郎,何须我来操心。”联想起两位长辈的只言片语,薛蕴容并没有正面作答。 郑钰对此兴致缺缺,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不过,无所谓了。 他已有决定。 “你我兄妹一场,倒也不必如此生分。我还盼着半月后的夏猎与你痛快比试一场,去岁你答应的可还作数?” 去岁夏猎时,她与郑钰争抢围猎名次,彼时她以多猎得一只鹿的数量赢了郑钰,于是他便约定来年再战。 这是小事,薛蕴容怎会出尔反尔:“自然作数。” “我期待着。” 郑钰得到了想要的回复,也不再多作纠缠,侧身离去之际突然又被叫住:“那只鼻烟壶……多谢兄长。” 郑钰侧对着薛蕴容,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全然看不清,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陛下待我的好,我铭记于心。”说完这句,他头偏了偏,可最终并未看过来,像是犹豫了一瞬后复又下定决心,大步离去了。 * “郑钰要成婚?你听谁说的,这事连我都未曾知晓。”酉时刚过,众人纷纷散值回府,越承昀走的晚了些,太常寺人烟渐稀。松闻看四下无人,遂凑到越承昀耳边,耳语几句后,引得他大惊,故作此言。 “邱大人长随的表侄的妹夫的婶娘的姐姐……总之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康王妃身边当值,说王妃近日正在为小侯爷的婚事发愁。” 松闻报出了一长串人的名号,颇为自得,“想必公子往后可以松一口气、不必时时忧心了!” 越承昀却不大相信。 若这般便轻松妥协,倒不像郑钰本人了。 “少道听途说。” 松闻一听顿时急了:“可是我听邱大人的长随说,今日康王妃入宫便是为了此事,小侯爷也被叫了去,此事八九不离十!”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承昀瞥了松闻一眼,“假使郑钰真的要成婚了,难不成因为此事我便能放松警惕?” 那可不行,世上男子千千万,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没了郑钰,指不定从哪冒出个宋钰、李钰的,先前渤海郡那位不是到现在还偶有来信吗? 思及此,越承昀咬牙切齿。 他还是前两日才发现郑云临会寄信来此,当然,明面上仍是由李氏发出的,可那又有什么分别? 他至今仍未得知信件中写了什么,竟引得阿容露出几分笑意。 可恨,这些男人没一个好货色! 如今外有前世反贼之事未决,内有诸多小人暗中作乱,内忧外患,当真令人头疼。 他恨恨地坐上马车。 马车行了一段路却停了,越承昀掀开帘子一角看了一眼,原来被另一辆较为宽大的马车挡了去路。 隔着前面的车帘,松闻的声音有些发闷:“是崔二郎君的马车。” 那边马车上的仆从认出了松闻,于是向路内侧挪了挪马车,方才得以继续通行。 两车并行时带起一阵微风,掀开了崔氏的车帘,露出车内人的下半张脸。 越承昀不经意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第39章 第39章“不像我,老实本分,一…… 晋朝的世家子弟喜风雅,亦善骑射,三三两两常常相约于丛林之中,这种约定俗成的习俗从高祖时期起,一直延续至今。 直到一百七十年前,武帝极好骑射,故而命人圈地打造了一个人造围猎场——松弦别苑。自此,便有了一年一度君臣共乐、子弟同游的集体夏猎。 松弦别苑位于建康远郊,从城中一来一回需要近两日,因此夏猎十日需住在此处。是以,除却猎场内临时休憩的帐篷外,别苑内亦设有驻跸行宫。 各家带来的仆从穿梭于别苑的各个角落,来回搬运马车上的行囊。而皇帝与诸位大臣极其家中子弟,则早早地入了猎场。 猎场内林野葱郁,碧色连天。梧桐与垂柳交错而生,枝叶蔽日,阳光透过叶间缝隙照在柔软的草甸上,伴着微风吹动,整块原野竟如同流动的水波般起伏,一派好风景。 薛蕴容从刚搭好的临时帐篷中出来时,远远瞧见几家贵女正聚在一起说笑逗趣,东风将她们的谈话内容卷至耳畔。 “前几日崔府四周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多鸟儿?还站满了围墙呢,我在一条街外都听见动静了。” “好像是崔氏在为崔夫人办寿宴?”另一人不大确定,“但是只是小办,并未大肆宴请诸人,你们谁家亲眷受邀去了?” “我虽没去得成,但对于此事还是略知一二。我表嫂是崔夫人的侄女,她说那些鸟儿是崔二郎君请了能人训练了多日,据说是特意送给崔夫人作贺寿礼的。” 听到这里,其余几人惊诧不已:“训练鸟来贺寿,这得是多大的排场与努力?” 崔二郎君竟有如此心意?建康城谁人不知,这崔二平日里只知玩乐,对家中诸事全然不上心。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扭头便瞧见整理着箭袖向这走的崔蘅音,急忙伸手拉住她。在听清她们的问题后,崔蘅音难得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她来此寻公主,结果在路上已被拦住几次,均是在问那日满府的鸟。 “确实如此,二哥最近迷上了养鸟……阿母生辰在即,他便请人入府,这才有生辰当日的百鸟齐声贺寿。可声响颇大,实在是……” 想起那日情形,崔蘅音有些头痛。 百鸟贺寿,确实壮观,彼时阿母也为他有这份心意欣喜不已。但上百只鸟儿一齐养在府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分明训练时乖顺听话,可甫一结束便日日吵闹不堪,没过几日便惹得阿母头风发作。 她委婉提了几次却无甚作用,二哥反倒又新接了几只鸟儿入府。 甚至今日来松弦别苑,二哥都带着一只鸟。 思及此,她带着怨气偏过头看向远处树下正在向诸位世家子炫耀着新宠的崔茂。又勉强应付了几句,匆匆脱身了。 “崔茂心思倒巧。”见人走近,薛蕴容笑着开口。 “好意是真,可麻烦他也不管,容姐姐可别再提了。”崔蘅音小声抱怨了几句,想起此行目的,心情旋即又转晴,“容姐姐,今日围猎,你带我一起吧。” 对上她闪着光的眼神,薛蕴容提醒道:“先说好,这次有郑钰同行,可不会让着你。”说着,她像四周看了看,“只是一路上都没看见他。” “刚刚我还瞧见他与二哥站一处呢,还有卢氏的几位女郎……”崔蘅音扭头向树下瞧去,霎时住了嘴。 薛蕴容顺着看过去,崔茂与一干人等均在逗鸟,唯独不见郑钰。只是那只鸟十分夺人眼球,鸟羽颜色鲜亮,隔这么远都能看清通身的金色光泽。 只看了一瞬,她便收回了视线:“兴许……” “兴许歇息去了,毕竟别苑路远颠簸,兄长平日里身子也算不上多好。”越承昀从身后帐篷中钻出,十分自然地接上话,旋即礼貌颔首,“崔小姐。” “郑钰什么时候……”崔蘅音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提出疑问。 话音未落,便被越承昀面带笑意地截住话头:“听阿吟说,崔小姐在书院时常照拂于她,我们兄妹感念于心。今日特意备了礼,只不过眼下不在此处。” “松闻——”越承昀不等崔蘅音开口,转身唤人,“替崔小姐引路。” 怎么这么急?真是古里古怪。 崔蘅音还欲开口,转念一想自己要说的确实说完了,又看了看神色如常的驸马,想到这半年来听到的有关他与郑钰的传闻,似乎品出了什么,态度和缓了不少。 这才像话,毕竟容姐姐是这般好的女郎,驸马没有危机意识怎么行?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若有人要组队相较,我这三脚猫的骑射功夫自然不够看,可是与你们一起我就不必担心了,毕竟在这方面,你们可是最默契不过了。” 她添了把火,这才满意离去,全然不顾听见此话一出便面露异色的驸马。 越承昀强压心头的不安,余光却瞥见薛蕴容脸上淡淡的笑意,刚压下的那丝心慌又用了上来,一时警铃大作。 郑钰真是……怎么快要成婚了还如此不安分! 他定了定神,越发想知道定亲一事是真是假,于是试探着开口:“兄长可是好事将近?不是我刻意打探,是……同僚闲谈是说起。” “若此事当真,我理应提前备好贺礼,总不能这等小事也叫你费心。” “也许吧,只是有所耳闻。”薛蕴容扫了一眼,他眼底的刻意与微妙情绪尽显。 这模棱两可的意思是……越承昀一时间有些犹疑。 但没关系,因为—— “方才我听崔小姐说到兄长在树下与诸位女郎交谈,还是觉得不够妥当,虽说本朝不必太在意男女分席,人家女郎不在意是豁达大度,可兄长眼看着都要定亲了怎么还不知……” “哎,男人本分最重要。不像我,时刻谨记着,可是相当老实本分。” 角度刁钻,语气阴阳,重点更是放在了最后一句。 不像我,可是相当老实本分…… 松闻一回来便听见如此清奇之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当他看清自家公子的眼色后,立即收了笑容、不自在地干咳两声,默默背过身往远处挪了挪步子。 眼前之人穿着他一贯喜欢的青绿色衣衫,头戴素冠,面若白瓷、俊秀非常,端的是一副颇有气度、言辞清雅的君子之相。可一开口,却是这般弯酸之语。 此言一出,薛蕴容不禁挑了挑眉:“你哪里老实?” 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离得这般近,越承昀自然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她眼中零星的笑意。他知晓她并未生气,于是大了胆子,拿捏着言辞行动间的那个“度”,抓起薛蕴容的手抚上自己心口。 半是叹息半是玩笑:“我怎会不老实,此心可鉴。不信,你摸摸看?”?! 隔着夏季单薄的衣物,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顺着手掌被轻易感知到。 分明半点也不老实!从哪里学的新花样? 薛蕴容瞪了他一眼,手腕发力轻轻一挣,覆在手背的力道顿时松了。 越承昀见好就收,在她有微怒迹象之前松了手:“我先去马厩看看阿敏。” 薛淮敏此前因身体缘故,一次夏猎也未参加过。往年他只能留守宫中,是以今年五月未到时便期盼着今日了。巳时刚到松弦别苑后,便一头钻进了马厩,说是要和他的虹羽交流一番。 越承昀说完这句便举起手一步步倒退着向后走,带着热意的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脸上移开。 “……嗯。”听他提及阿弟,薛蕴容顿时哑了火。 * 马厩中均是高头大马,因此薛淮敏的那匹体型不大的红马颇为显眼。 衔青跟在太子身后,命马仆牵出虹羽,自己则去取了一把干草。 薛淮敏一如往常般顺着虹羽的鬃毛向后抚,由于他课业闲暇时便会去看看虹羽,是以一人一马对此流程都相当熟悉。虹羽顺着他的手掌温顺地蹭了蹭,便低头准备嚼他手边的干草。 薛淮敏顺势将干草向上举了举,几乎贴在了虹羽嘴边,虹羽顺着咬了几口。可下一瞬,一向乖顺的它却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撇过头。 怎么突然又不吃了?薛淮敏一下愣住了。 马厩外由远及近传来带着薄怒的斥责声:“我的鸟呢?不就让你们看了一会儿,就这么丢了?太不像话了,这可是我最为偏爱的玉喉声。” 衔青探出头去,只见崔茂一边训斥着仆从,一边向此处赶。 “哎呦,见过太子殿下。”见薛淮敏在此,崔茂愣了一瞬,旋即解释道,“我的画眉鸟丢了,仆从说先前见它向马厩飞了,因而来此探寻一番。” 见薛淮敏了然点头,他才进入马厩内一通翻找。不多时,果然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一只呆愣愣的画眉。 薛淮敏顺着崔茂欣喜的动作看了一眼,那是一只尾羽灰扑扑的鸟,似乎是蹭到了什么脏东西,羽毛原本的眼色几乎被盖住了,只是在崔茂的极力抚摸下,才勉强透出一点金色。 崔茂满面欢喜地离开了马厩,马厩便只剩薛淮敏与衔青二人。 就在此时,虹羽又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甚至还甩了甩蹄子,比之刚刚焦躁更甚。 “是这草料不新鲜吗?”薛淮敏不解。 第40章 第40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马仆,他忙不迭走近,查看了一番低头哈腰道:“太子殿下,此处供给宝马的草料都是最新鲜不过的了。尤其是给您的虹羽准备的,都是嫩芽尖尖,奴怎么敢用不新鲜的草料喂给诸位贵人的马呢。” 说着,他将手中的草料展开,又给薛淮敏身后的衔青看,以证清白。 “若这种事都不尽心办,假使出了差错,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听他这般解释,又仔细瞧了瞧刚取的干草,薛淮敏越发不解。在他仍在困惑之际,马厩外又传来动静。但他此时因虹羽的异样而感到不安,全然顾不上身后来人,更没留意到衔青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至一侧。 “怎么了?”越承昀凑近时,瞧见的便是他一张满脸凝重的苦瓜脸。 “姐夫!”听见熟悉的声音,薛淮敏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向他身后望去,并没有见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越承昀知晓他的意思,半开玩笑解释道:“只有我来,阿敏不满意吗?”待薛淮敏露出无措的神情时,他复又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玩笑话罢了。” 安抚了几句太子后,越承昀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马仆。刚刚他靠近马厩时,便听见了他关于草料的解释。进入马厩后,虹羽的焦躁异常反应也被他尽收眼底。 种种事因下,他也猜到了几分:“将虹羽牵去饮些水,再新取些未放在外面的草料来。” 见驸马未有怪罪之意,马仆连忙照着他的意思弥补去了。 “可是草料有问题?”待人走远了,薛淮敏方才开口。 纵使太子这个身份赋予了他万分的责任,使他在人前竭力表现得稳重镇定,比之去岁将情绪全然写在脸上时要好了不少,但毕竟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此刻,他的神情中还是带上了一丝惊惧。 “尚未可知,不过谨慎总没错。”越承昀又问道,“先前此处发生过什么异常吗?” 薛淮敏立即想到了先前崔茂寻鸟的插曲,但他不确定此事是否算得上异常。 太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看便知是有事了。 越承昀并未催促,转而又看了一眼衔青。衔青对上他的视线,默不作声地点了头。 过了片刻,薛淮敏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语气终于开口:“方才,崔府二公子曾来此处寻一只画眉鸟。” 听见“鸟”一字,越承昀眉心一跳。前些时日的鸟使他有些神经紧绷,下意识便看向小太子。 “可我觉得此事也算不上异样,所以刚刚犹豫了一番。”薛淮敏被越承昀瞬间紧绷的眼神看的有些紧张,于是又极力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不过,那只画眉鸟灰扑扑的,约莫是乱飞时蹭了一身的灰。” 他已尽数说完,再也没什么遗漏的了。 崔茂的画眉鸟…… 越承昀思索片刻,他倒是听说了崔府之事,只是没想到崔茂竟痴迷至此,围猎也要带上。 这时,马仆带着饮完水的虹羽回来了,它正嚼着马仆新备的干草,重新恢复了最初的温顺模样,瞧着已无甚大碍。 薛淮敏高兴极了,上前正欲牵过缰绳,却被越承昀先行接过。 越承昀轻抚上虹羽的头顶,它眨了眨眼睛,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再也不复先前的焦躁。他又从马仆手中取来干草,自己递至它嘴边,很顺利地便被吃干净了。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可细想仍有些不放心。 “可备了别的太子可以骑的马匹?”此话是问向衔青的。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不妥。马术中时常用来练习的马匹才与主人契合度最高,亦最安全。阿敏平日里最宝贝虹羽,几乎爱不释手,怕不是只会用它练习。 此话一出简直是为难众人了。 果然,衔青闻言迟疑片刻后缓缓道:“倒是带了另一匹棕马,只是殿下不常用它练习,怕是……” “是我思虑不周了。”他随机否了这个提议,转头看向薛淮敏,又确认了一番,“近日可有勤练马术?” 得到的是小太子点头如捣蒜的回应,越承昀松了口气。 思忖片刻后又补充道:“在猎场的这几日,若你需骑马,一定要带上侍从……不,”说着,他又否了自己的话,“这几日你若要入林中,必需叫上我或是你阿姐,切不可独行。” 近日诸事连出,叫他很难不联想起前世惊马的那场恶事。 彼时事发后,他仍以为那是场意外、是太子不善骑射且身边无人相陪而导致的噩耗。可重新来过后,身边发生的桩桩件件古怪之事以及眼下发现的事关马匹异样的蛛丝马迹,皆向他表明,有人刻意为之。 思及此,他的呼吸竟隐隐急促起来。 自己前世竟还因为此事与阿容吵了一架。 “谁想见到阿敏发生这种事呢?”他不解于阿容的质疑,“纵使我与你观念不和,你亦不能随意构陷,岂不是寒了天下寒门的心?”他冷笑着用了构陷一词。 只因那日,薛蕴容空口便说此事不是意外,线索均指向他身边的人。 而他身边,不就只有那群寒门旧友吗? 那是他们作为夫妻最后吵的一次架,是为他们决裂添上的最后一把火。 薛蕴容红着眼嘶吼的模样犹在眼前,大颗泪珠从绝望的眼中滚落,她看向他的眼底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眼角的泪仿佛擦不尽,她哭着笑着:“你我二人,都是眼盲心瞎之人罢了。” …… 心脏仿佛被钝物一下一下敲击。 他从前不与太子亲近,可亦不想看见他意外身亡,更不必说如今。 阿敏决不能再出事,决不能让阿容再经历一次这种痛苦。老天给他这重生的机会,不就是想让他挽回遗憾、查清真相吗? 只是,暗处的人究竟是谁? 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一旁的衔青低声道:“驸马放心,我会寸步不离守着殿下,这几日虹羽的饮食亦会亲自照看的。” 越承昀神色复杂地看向虹羽,它正欢快地甩着尾巴,与往常别无二致。 太阳已至日中,光从绿叶中洒下的光越发晃眼,地面上枝叶投射出的阴影也越发深了。 越承昀出神地看着,只觉心头的阴影也在扩大了。 天色正好,可暗处却危机四伏。 树欲静而风不止。 * 前来传话的女使退下后,薛蕴容略整理了一番便去了景元帝的临时帐篷。刚好,郑钰与永嘉也在此处。 临时搭建的帐篷虽然物件俱全、宽敞舒适,亦有冰鉴在侧,可眼下正是午时,身处此处还是感受到了一丝闷热。 “阿姐!”永嘉看见她,激动地挥了挥手。 一旁的郑钰正举着茶盏欲饮,见状晃了晃茶盏示意。 景元帝离宫前便将一应事务处理得七七八八,眼下正是闲暇,心情大好。他看着眼前的一众小辈,笑问道:“我听阿钰说你们下午要去林中比试一番,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 “我猜还有崔府的四娘子!”永嘉抢着开口,“崔四娘喜欢阿姐,肯定不会放过夏猎这个机会。” “是,有阿音、阿敏,还有承昀。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发。”薛蕴容笑道。 “阿敏也要去?”永嘉讶然。 “是啊,这小子可是缠了我许多天。” “阿敏马术练的如何了?”郑钰忽然开口。 “倒也不差,这大半年间一直勤于练习,只是箭术差了点。不过,倒也不拘这个,只当叫他跟着开开眼罢了。” 景元帝颔首,又交代了几句后面露倦意:“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略多说几句便有些疲乏。”他笑了笑,扶着成柯起身,“你们年轻人在此歇着吧,我先回行宫了。” “皇叔与我们闲聊时没说几句便有些走神……”永嘉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面露忧色。 “许是近日事务多,况且来猎场的路途颠簸难行,陛下应当是没休息好。”郑钰低头抿了口茶,“前几日的脉案我入宫时,医官诊脉说一切都好。” 这些时日,郑钰时常与康王妃出入宫中,薛蕴容自然知晓此事,故而放下心来。 在帐内休息了片刻,有女使前来传话,几人便纷纷出了帐,向林场走去。 刚出帐篷,郑钰身边的仆从便走上前称有事禀报,薛蕴容见状便带着永嘉先行了。 林场入口处,崔蘅音已经坐在马背上候着了,身侧则是几个牵马的马仆。又略等了片刻,便看见越承昀带着薛淮敏出现在视线中。 待二人走近时,她留意到越承昀眼中带有一丝凝重,而阿弟也咬着唇,顿时察觉出了异样。 “方才出了点事……”越承昀低声开口,下意识避开了剩下几人,将马厩中虹羽的异状仔细说与她听。 薛蕴容拧眉,在听说虹羽眼下已恢复如初时仍未放松。 她还未开口,便被薛淮敏揪住了衣摆,他一声不吭,但眼底已写满了情绪。 他还是想去。 三人的踌躇之态很快便引起了永嘉的注意,她放下马鞭正要走来,却被刚到此处的郑钰叫住。郑钰用手指点了点她身后,提醒道:“你箭袖松了。” 闻言低头一看,箭袖却完好如初,永嘉震惊:“你耍我?” 郑钰神色不明:“看错了。” 抱怨几句的功夫,那边三人已经走近。 薛蕴容不忍心让阿弟失望,终于松了口。 林场树木挺立茂盛,投射下的阳光被枝叶切割成一块块的碎金。仅仅是站在林场入口,凉气便扑面而来。 “走吧。” 40-50 第41章 第41章双双坠马 初入林中,道路狭窄,一行六人两两并行骑着马缓缓前进着。渐向内走,视野逐渐开阔,几条岔路出现在众人面前。 郑钰勒住马缰,马蹄踏过一截横卧的断枝,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侧过身,回望身后,视线在薛淮敏身上停顿了一秒,旋即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这回,定是我赢了。” “酉时末见。” 说完,他扬了扬马鞭,猛抽一鞭后便向最右侧驭马而去。 “四娘子与我一道,阿姐,我们先行一步了。”永嘉不知何时已与崔蘅音达成协议,二人甩鞭紧随其后。 纷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薛蕴容仍不紧不慢,看得身后的小太子都急了:“阿姐,每次比试你可都是拔得头筹,这次可不能因为我让你输给了钰哥哥,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见她不为所动,薛淮敏催促着虹羽向前行了几步与薛蕴容齐头。 谁知薛蕴容神色平静,语气隐隐透出几分自得:“让他们先行几步也不要紧。” “阿敏真是小瞧你阿姐了。”越承昀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见过宜阳公主骑射的人无一不道一声赞。虽不至于百步穿杨那般神力,但她目力极佳,百米外一箭双兔、对飞鸟一击必中的实力还是有的。 “走!”薛蕴容勒紧缰绳,腿夹马肚,“阿敏,考验你马术的时候到了。”话音刚落,她已冲出十米。 薛淮敏连忙跟上,手脚生涩但也不失慌乱。 林场深处越发幽静,先前的三人竟已不知踪迹。树影婆娑中,一只松鼠倏地窜上树干,又停在枝杈间。爪子摩擦树干发出的细微动静在这静谧的林中竟格外明显,薛淮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薛蕴容轻笑一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轻轻搭上弓弦。箭矢扣在指尖还未射出,那只松鼠已慌不择路地向上爬去,随后又跃上另一棵树,在乱颤的枝叶中没了踪迹。 薛淮敏的遗憾叹息声卡在嗓间,可下一瞬,泛着寒光的箭羽犹如利箭般射向刚刚的树后——那里竟有一只野兔! 他看愣了眼。 薛蕴容余光瞥见阿弟呆愣的情状,微微一笑,她本就没盯上最初的松鼠。 “你的小弓可带上了?”她开口叫住仍处于怔愣之中的薛淮敏,“阿姐教你猎兔!” 薛淮敏摸了摸背上那把由越承昀所制的木弓,点了点头。他将弓箭取下放至身前,神色中紧张:“可我……” 紧张不过一瞬,他便捏紧了缰绳。 “为君者切不可胆怯。”这是太傅授课时所说的第一句。 “先前教过你拉弓,只是未经实战而已,阿敏莫不是怕了?”越承昀策马行至他身侧,淡淡道。 怎会? 薛淮敏霎时瞪大了双眼,夹紧了马肚便跟上薛蕴容,将不服输写在了脸上,全然没了刚刚犹豫的模样。 …… 日照西斜,林光渐暗,三人靠在树边歇息。马匹也在几步外的溪边饮水,马背后的袋子几乎都鼓鼓囊囊,就连薛淮敏这个初试“新手”袋中都有三两只野兔,更不必说薛蕴容了。一些体型较大的猎物则留在了林中,待他们狩猎结束后便会有侍从根据羽箭颜色带回。 “这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阿瑾姐姐他们。”薛淮敏左顾右盼竟一刻也闲不住,显然仍处于*方才亲手猎到野兔的喜悦之中。 猎场这般大,遇不上也是情理之中,薛蕴容没多想。 “吃不吃东西?”静静听他们说话而自己始终一声不吭的越承昀猝然开口。 薛蕴容瞥了一眼阿弟,果然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越承昀当机立断,起身从袋中取了一只山鸡——方才几人猎兔时,叫他意外撞上一只山鸡。 那边见他去溪边处理山鸡,这边薛蕴容索性带着阿弟搭起简易的火堆。 架在火堆上的山鸡泛着晶莹的油光,一阵诱人的香气传入鼻尖。越承昀蹲在火堆旁,时不时用树枝拨弄一下。 薛淮敏吞了吞口水,又不想表现得太急切,只是愈发捏紧了自己的手指。下一刻他却瞪大了眼,只见越承昀不知从何处又摸出几个瓶子,打开后朝着山鸡一洒,香气更加浓郁——他竟是将调料装在了身上。 瞥了一眼此人娴熟的动作,薛蕴容失笑。 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越承昀扯了几片叶子裹住两个鸡腿,递至二人手边。那头薛淮敏腼腆一笑,接过山鸡腿便啃了起来。狼吞虎咽的模样,是真饿了。 日暮斜阳边,水声潺潺,三人围坐火堆边,男子专心拨弄着木架,女子偶尔捏捏孩童的脸。无人说话,只有火堆时不时发出木头燃烧的声响,远远看去,好一幅温馨的画面。 众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深林中有一人远远伫立着,不知已看了多久。 填了口腹之欲,已天色渐晚,几人估算着时辰,正准备起身返回约定地点。 就在此时,薛蕴容注意到小溪对岸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头顶如树枝般的犄角在灌木从中若隐若现。 她下意识提起弓箭起身,旋即又犹豫停下。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竟叫她差点忘记先前虹羽险生事端。可方才那鹿……她的胜负心已起。 越承昀读懂了她方寸间的情绪变化,朝她点了点头。 犹豫之际,那头牡鹿竟快要消失在视线中。薛蕴容深深看了一眼越承昀,一跃上马,随即调转马头,踩着浅浅的溪水向对岸而去。 目送着她背影渐隐,越承昀留在原地收拾残局。他站起身灭了火堆,零星的火星子蹦了蹦,终是没逃出被灭的结局。 看了眼倚靠树干面露倦意的薛淮敏,越承昀起身行至溪边,正欲洗去手上的脏污。 四周安静极了,唯有方寸之间的水声潺潺。他蹲下身,忽然听见后方风声猎猎,下意识向左侧偏头,却见一支箭直直的插入手边的石缝中,箭尾的羽毛仍在发颤。 身后有人。 自入林起,越承昀的便时刻保持警惕,对于打猎一事不甚上心,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薛淮敏身上。 他猛地回头,却发现射箭的是郑钰。 郑钰策马缓缓从林中走出,手上提着的长弓仍未收起,或是根本没打算收起。 郑钰冷冷地看着他,一字未说,丝毫没有歉疚之意,甚至在他与自己对视时微微扬起左手的长弓。 他是故意的。 薛淮敏闭目小憩间忽然听见身后的马蹄声,睁开眼便看见郑钰出现在身侧。只是他两颊紧绷着,似乎在紧咬牙关。 “钰哥哥?”薛淮敏疑惑。 郑钰脸部放松下来,朝着太子露出笑意,劝道:“阿敏既然倦了,不如早些回程吧。” 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薛淮敏却莫名有些怕他。不知从何时起,他与这个亲近的兄长交流时已下意识需要斟酌着开口了,总觉得他像覆了一层面具。正要回应时,薛淮敏忽然从地上被人提起。 明明觉得郑钰不会对太子如何,越承昀几乎还是健步回到了树下,一把将薛淮敏抱起,将他与郑钰隔开。 越承昀目光不客气地射向郑钰,无声对峙中,郑钰嗤笑一声,眯起眼看向他身后。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们,时辰不早了,一道回去吧。”骤然间,郑钰像换了个人似的,语气极尽温和,方才的尖锐尽数收敛。 马蹄声渐近,薛蕴容涉水而来,见到的便是越承昀背对溪流揽着阿弟的样子。心头微惑时被郑钰唤住,她便分身瞧了瞧他马背后挂着的袋子。 竟大半都是空的? 她的视线毫不遮掩,郑钰故作释然:“运气不好。” 此话一出,越承昀的目光一冷。 怕不是心思全然不在此事中。 “怎么抱着阿敏?”临近的声音将他从不快的情绪中拽出。 薛蕴容凑近细瞧,薛淮敏正滴溜着眼睛看着她,精神抖擞的模样浑然不见异状。 “方才阿敏倦了,眼下好多了。”他亦没多作解释,不着痕迹地拧了眉,“我们早些回营。” 他俯身便将薛淮敏放下,牵过一旁饮完水的马匹时抬起眸子,却发现郑钰似乎罕见的流露出踟蹰之色。 …… 太阳勉强挂了个角,天边只剩一丝余晖,待他们赶到林子边际,却不见永嘉与崔蘅音。 薛蕴容带着疑惑下马,一旁涌上前牵住缰绳的侍从便解释道:“永嘉郡主不慎崴了脚,早就与崔小姐回营了。郡主命奴在此候着,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话音刚落,见太子骑着虹羽晃悠悠地到了跟前,早早在此等候的衔青也上前握住马缰,其他侍从则去取虹羽身后挂着的袋子。 微风拂面,夕阳照在身上,叫人心间也暖融融的。薛淮敏一边笑说自己今日猎得几只野兔,一边松了一只手正欲下马。 可瞬间异象陡生。 虹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长嘶一声扬起半个马身,前蹄在空中乱晃。力道之大,竟将一边控着马缰的衔青甩在一边。 下一秒,虹羽便像疯了似的直向前冲。而唯有左手抓住马缰的薛淮敏重心不稳,几乎半挂在马背上,几乎要被甩下来。挣扎间他终于竭尽全力抱住了马脖子,整个人贴在虹羽背上。 “阿敏!”薛蕴容目眦欲裂,急急从牵马的侍从手中拽过缰绳。 众人皆没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几乎都下了马。 除了郑钰。 电火石光间,他率先冲了出去。 越承昀亦反应过来,上马甩鞭一气呵成,黑色骏马如离弦箭一般直追虹羽。 风在耳边呼啸,越承昀很快便越过郑钰,几乎快追上虹羽。他索性伸手去够,半边身子皆已探出马背,可始终离虹羽差一截。 情急之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射中了虹羽的后腿。郑钰收弓纵马,在所有人前面接住了摇摇欲坠气力不济的薛淮敏。 巨大的冲力使他翻滚了几圈,还未来得及喘息,因吃痛而挣扎的虹羽便踩在了他的腿上。 郑钰闷哼一声,将太子推了出去。 匆匆下马的薛蕴容面色惶惶,一把搂过惊魂未定的太子。 越承昀则按住郑钰,皱眉查看郑钰的伤势,看见那以古怪姿势曲起的腿骨时暗道一声不好:“腿断了。” 郑钰强忍痛意,目光却看向薛蕴容,温声道:“阿敏无事便好。” 他右手深深抠进泥土中,似乎因为疼痛而颤抖。 话音刚落,他闷咳几声,几缕血丝从唇边溢出,随机昏了过去。 一时间,猎场乱作一团。 女使端着清水进端着红水出,掀帘的瞬间将里面医官的争执不休卷了出来。 越承昀站在帐篷外,脑海中却反复闪现刚刚的画面。 究竟是他紧绷过甚的错觉还是如何,为何郑钰摔落的瞬间嘴角竟向上勾起? 第42章 第42章他需要愧疚与怜惜 “小侯爷这腿伤颇为严重,眼下腿骨接是接上了,可以后怕是行走艰难。” 从药效中幽幽醒转,隔着屏风与帷幔,医官的话似蒙了层雾,却足以让榻上的人清晰地听见每一句。 郑钰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算能行走,只怕也要一直跛着了。松弦别苑不利于侯爷养伤,还是尽早回宫城为妙啊。”医官战战兢兢交代完病情后便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盖因郑小侯爷的腿伤太过骇人,医官在心里为他感到惋惜。 虹羽的力道极大,踩折了郑钰的右腿不说,还因那冲力,折断的部分竟刺出了皮肤。除此以外,还有从马背上重重砸下而导致的内伤、外挫伤。 因着医官的话,屏风后静了。仿佛只过了一息,又仿佛过了数载,数种情绪在众人心头混杂,亦使众人在寂静中倍感煎熬。 “都是我不好……”薛淮敏抽泣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旋即又捂住自己的嘴,担心吵醒里面的人,满面愧疚。 薛蕴容咬着唇,下意识向屏风后瞧去。却见郑钰半睁开眼,神情恍惚,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兄长……”她欲言又止。 发觉榻上的人醒了,医官急忙冲上前去,四周瞬间围上一圈人。 郑钰默不作声地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精准停留在难掩愧疚的薛蕴容脸上。 “我没事。”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可眼底的落寞却骗不了人。 “好孩子,”景元帝长叹一声,“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宫中,一定有办法医治你的腿。” “我这副模样,亦不好耽误别的姑娘,先前陛下与姨母所商议的婚事不如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景元帝目露痛惜之色,不知作何答复。 得了消息后跛着扭伤的脚匆匆赶来的永嘉亦眼泪汪汪,她刚要皱眉言说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惦记这事,却听见重新摸完了脉的医官出言提醒:“小侯爷眼下需要静养,陛下与诸位殿下有事还是稍后再作商议吧……” 此言一出,抽噎声、叹息声止了,景元帝又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帐内恢复了安静。 目送着众人出帐,在帘子落下的那一瞬间,郑钰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几乎是脸色骤变。 不利行走…… 郑钰面无表情地将医官的话重新咀嚼了一遍,坐起身努力动了动双腿。左腿无甚大碍,可右腿只是轻轻用力,一阵剧痛便顺着筋骨传来,疼痛使他手指几乎抠进床榻,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滴落。 经久不歇的真实疼痛,让他终于垂眸望向被板子夹住、白纱紧缚的右腿。过了许久,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值得的。 郑钰在心中默念,身侧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指尖不自觉中深陷进肉中。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局甚好。 只有这般才能将阿容的心疼、怜惜从那贱人手中夺来,纵使代价是付出一条腿。 愧疚与怜惜方能助他一臂之力。 更何况,还可以借此事顺理成章免去婚事之扰。 他不亏。 郑钰伸手抚过右腿,感受着如潮水般袭来的痛楚,重新露出笑容。动作间,一个极小的香囊从袖中滚了出来。他下意识捏了捏,旋即又飞速塞回袖间。 * 薛蕴容随景元帝走出了帐篷,一眼便看见了抱臂立于帐外的越承昀。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副陷入沉思的状态。 她沉默着踩草走近,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一把将他从迷思中拽了出来。 “他……”观薛蕴容面色,越承昀心头一沉。 薛蕴容敛眸,将医官所述简单复述了一遍。 在听见那句“不利行走”时,越承昀难掩惊色,只得将先前心中的疑虑暂且咽下:“接触虹羽的马仆与侍从我都扣下了,还有崔茂与他的鸟,我也遣了松闻去行宫带话。” 他一边说一边引薛蕴容向南走,一众可疑之人都被他暂时关进了南边的小帐篷内。 两处相隔不远,二人很快便到了。 小帐篷外守着两名侍卫,看见来人方才掀帘进去点了盏灯。 黑漆漆的帐篷瞬间亮起来,里面蜷缩着的几人双眼还未适应这骤然的亮光,身体便先反应过来。 先前在林场边上前牵住虹羽的侍从哭丧着脸,膝行至二人跟前:“殿下明鉴啊,奴怎么敢做此事?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谋害太子与侯爷呐!” 话音未落,马仆亦战战兢兢跟着磕头:“是啊是啊,太子殿下将马牵走时驸马也看见了,一切正常,不可能是在奴这里出了差错啊。” 几人互相驳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想起郑钰的伤情,薛蕴容眼底染上了焦灼。 “先前虹羽食用过的两批干草也已尽数收好,待回去便可交由专人细查。”越承昀适时开口试图安抚,“” 身后的帐帘被掀起,隐隐约约瞧见帐外站着一个人影,可松闻却神情焦急地闯了进来,张了张嘴但一字未说。 定然出事了。 越承昀的心一点一点坠了下去。 果不其然,出了帐,便看见面色难看如丧考妣的崔茂。 “我的画眉鸟死了!”崔茂哭嚎着,完全没有一点世家公子的风范,“我亲自给它喂食,可它一动不动,才发现原来是死了。” “我的鸟怎么会和太子殿下坠马一事有关呢?我与它可是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更不必说方才它就这么突然地去了……殿下可不能听风便是雨,阿音可素来视你为……” “崔二郎君!”越承昀厉声警告。 在马厩中莫名出现的画眉鸟在这个节骨眼上却突然死了,怎么看都疑点重重。 见崔茂隐隐有胡搅蛮缠不愿交出画眉之态,薛蕴容冷了神色,也不与他多做辩驳,只看向他身后提着鸟笼的侍从。 那侍从小心揣摩着自家主子的心理,可公主之命合法合规他不敢违抗,眼下几乎将头埋进了自己胸口,哆嗦着递上了鸟笼。 白日里见到的尾羽闪着金光的画眉此刻却灰扑扑地蜷缩于笼中,精心呵护的爱鸟转瞬却变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奇怪。 接过鸟笼,薛蕴容半刻也不耽搁,径直去找医官了。 崔茂被越承昀一嗓子警告声噎住,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几乎涨红了脸。可瞧着公主已然远走,他憋了又憋朝越承昀施了一礼便匆匆离去了。那侍从正欲紧紧跟上,又被叫住。 “等等。”越承昀踱步挡住了他的前路,“你方才为何害怕至此?你家主子可不是什么狠厉之人。” 他手指点了点侍从的腕间,那里有几道在紧张之下挠出的血痕。 侍从慌忙掩住袖子,不敢再看越承昀,只是双腿却因为这一句话快要抖成筛子。 越承昀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扫视着四周。 恰此时,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吹过侍从的后颈,惊得他汗液都快要凝住,他突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终是没忍住开了口。 “驸马,您信这世上有鬼吗?我今日撞了两回了,又不敢告诉公子。”他的声音打着颤,似乎想起了极为可怕的一幕,“我是真害怕啊,您说这鸟怎么这么邪门呢,两次撞鬼都是因为它,可偏偏这鸟突然死了……” 他打着哆嗦,语无伦次。 从侍从颠三倒四的述说中,越承昀听到了一个颇为怪异的故事—— 今日巳时刚过,车架初入猎场,侍从从崔茂手中接过画眉,带它回了行宫喂食。就在他侧身从小盒中掏出鸟食的刹那,感觉身后似乎有人经过。 侍从疑惑转身。今日来猎场,除了两个粗使婆子,崔茂只带了他一个近身随侍。眼下在这专辟给崔氏的小院中,也只有他一人。 在屋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他人。侍从便又继续手上的动作,可下一瞬却听见屋外传来细微的声音,可又不像人声。 待他循声去找时,从右后方突然莫名有一股冲力,将他踹出去几步,而画眉也在此时突然飞出窗外。 后来好不容易在马厩找回了画眉,回行宫没多久,他又听见了白日里那阵莫名的声音,紧接着公子回来喂食时,发现画眉莫名其妙死了。 “您说,这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还能是什么?”侍从欲哭无泪,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惊惧,右手捂着后腰,似乎那里仍隐隐作痛。 “胡说八道,天子脚下哪来的鬼怪一说!”松闻觑着越承昀的神色,打断了侍从的哭诉。 莫名的声响,不是人声,满府的鸟儿,又在近日…… 越承昀将这些要素聚在一起,脑中忽然想起一事。那日与崔茂车架于官道上相遇,他那车里有一人。 是生人,起码根据露出的下半张脸来看,此人自己从未在崔府见过。可他又能坐上崔茂的车架,定是府中贵客。 既是贵客,又是近日初至。联想起崔茂忽然对鸟的痴迷,以及白日里从旁人嘴中听到的那句“请了专人训练”,他心头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前些日子他在城外山中遇到那三人后,便留意起几人行踪,但事与愿违,那几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眼下看来,若没有离开健康,怕不是藏身于崔府。 “我听闻崔府来了位豢鸟大师,可曾一同来了猎场?公主府亦养了只雪衣娘,不知可否向府上大师讨教一番?” 侍从呆呆地看向他,不明白为何话题急转至此处。缓了许久,方才吐出几个字。 第43章 第43章未见大鱼,捉一毛贼 “公子来此处前,王大师便已有了辞别之意,不知眼下他还在不在府中。方才送画眉来时,公子还说要尽快回府寻大师呢。” 不等侍从说第二遍,越承昀已经动手提着他的衣襟,催促他带自己去追崔茂。 谁知匆匆赶到行宫时,崔茂已命人套好了马车,自己正要往车厢里钻,也不管眼下四周都已戒备森严,似乎有着凭借崔府名号硬闯的想法。 “我可不管什么戒备看管,我是犯人吗?”崔茂毫不客气地推搡上前阻拦的侍卫,“我今日偏要回府,我可是有要紧事在身!” 侍卫只能赔笑,想把这位祖宗哄下马车。 心中又不断暗骂,什么要紧事能有太子坠马疑案未清之事重要。 这般想着便更有底气,扯住崔茂衣袖的动作越发紧,可又要顾及崔氏脸面不敢太过用力。一时间,几人僵持不下。 崔茂脸色难看起来,正欲出言驳斥。 “崔二郎君留步!” 这道声音一出,于侍卫而言说是如同听到了天籁也不为过。 突兀的叫喊声使崔茂踩着车辕的脚一晃,他不耐地回过头,便看见越承昀快步行至面前。 越承昀挥手遣退进退两难的侍卫,笑着开口:“听闻贵府有一大师极擅豢鸟驯鸟,我与公主养了只一雪衣娘,奈何我技艺不精,这雪衣娘不够机灵总难使公主尽兴。”他半扯了个谎,趁崔茂没反应过来,推着他坐进车厢。 “诶你……” 见他犹在震惊发愣,越承昀亦挨着他坐下了:“不知崔二郎君可否为我引荐一番,我好学些驯鸟本事逗公主高兴。” 明明话里礼貌有分寸,可这径直上马车的行径可不像是征求意见。这要求虽突兀,但也不意外,毕竟大师声名在外。况且自己此番紧急回府,正是要寻大师。若带上驸马,想必不会受阻了。 崔茂暗自腹诽了几句,又想起大师的本事,心里难免飘飘然。 侍卫果然顺利放行,马车动了起来,越承昀不忘掀开帘子,朝留在原地的松闻使了个眼色。 * “事情就是这般。”松闻一五一十地将越承昀的去向说清楚,便噤了声。 他回猎场时,才发现侍卫已禁止将整个猎场圈住,而后便是行宫,严防死守戒备森严。可方才公子却借着公主府名头已经与崔茂偷溜出去,虽说是事出有因欲求线索,但公主刚下令,公子却带人离开了,怎么说都不大好……松闻心里有些犯怵。 薛蕴容收拾物件的手一顿,随后恢复如常,语气也听不出异样:“知道了。”眼看着松闻正要离帐,又开口叫住,“他带防身器物没?” 却见松闻呆呆的模样,一时气结:“罢了。” 想必他也没那么蠢。 松闻这才反应过来公主此举是为关心,心中替公子高兴起来,可眼下实在不应露出喜色。一时间脸部表情难以保持平衡,乍一看有些狰狞。 好在秋眠的出现解救了松闻。 “殿下,那画眉……”秋眠掀帘入帐后便匆匆开口,原以为只有薛蕴容,不料角落还缩着个松闻。 方才来时,也没见着驸马啊。秋眠一愣。 “已有新线索?”薛蕴容也没管别的,见她行色匆匆说话却只说半截,一时心急拉着她便向外走。 “是,”秋眠回过神,“画眉羽毛上沾的不似墙灰,只是刮取不便,几位医官索性拔了几根羽毛下来,只是……”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只是就算收集起来,恐怕暂时也没什么用,眼下我们实在是缺少头绪。” 虽已有准备,但此刻薛蕴容还是,她走出帐篷,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忽然开口:“那画眉可是自己撞死的?不,不对,”她踱了几步,想起那只画眉并无明显外伤,“幼时曾听禽羽肆的康娘子说,有的鸟得了指令,可能表现为狂躁不安乱撞,但实际多为惊吓致死,若表面无异状,则……” 她拧眉陷入沉思,秋眠亦想起了前些时日夜间府上灰鸽的异状,眼睛一亮:“明日回城我便去请康娘子。” 薛蕴容点了点头:“阿敏如何了?” “小殿下只是受了惊吓,衔青与一些侍卫都守着,殿下放心。” 眼下已至子时,再熬一个时辰鸡都要打鸣了,可此时的猎场竟烛火通明。因着宣平侯与太子意外坠马,松弦别苑这一夜并不宁静。兹事重大,疑案未清,随行的大臣与各家贵人亦没了继续围猎的心思。 除却一早便回了行宫的,剩下一些过午便入围场返回时刚好撞见坠马一幕的世家子弟们亦不敢乱晃,更不敢连夜回城,可心神紧绷难以入眠,于是此刻几乎都围坐在帐篷外窃窃私语。 “郑小侯爷那伤如何了,我远远瞧着怎么有些骇人?” “不知道呢,不过那马朝身上踩还有的好?” “半点风声也没漏出来,可我看着御前的人不是已经收拾行囊了嘛,八成是为郑钰的伤提前回宫。” “话可不能这么说,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敢继续留在此处,不都预备着明日一齐离开?” “都别说了,公主快过来了,嘘!” 听见提醒,几人迅速整理好表情,装作严肃的模样目送薛蕴容经过。旁边几位公子哥自以为小声,可二人听的一清二楚。 她们顺着草地向前走,薛蕴容未开口,秋眠也没多嘴。终于,在远离帐篷快走到马厩处时,她迟疑片刻,犹豫着问道:“那边……如何了?” 最初的探视后,他们听从医官的嘱咐,不再留在帐内。可后来医官再照例去查看时,郑钰竟将他拒之门外。好在性命无虞,先前该上的药、该捆的板子皆已稳妥,否则便是硬闯也要进去。 永嘉红着眼来找她,可她亦无他法,眼下郑钰谁也不愿见。永嘉哭得伤心,念叨着待康王妃知晓只怕更伤心,薛蕴容自己又何尝不是自觉愧疚万分。 四下无人,她紧咬着唇,内心的不安与疲惫只有在此时才敢流露半分。 她望向夜幕,厚重的云将最后一丝星光也遮住了,漆黑的夜幕下,一切都显得沉重起来。 马厩近在眼前,她长舒一口气:“去看看虹羽。” 虹羽发狂后被郑钰一箭射中后腿倒下后,几名侍卫趁它力竭时合力将它捆了起来便临时送进马厩。 薛蕴容推开木门,虹羽正伏趴于地,左腿的箭矢已拔,伤口也被精心料理过了。头低垂着,直到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方才弱弱地发出一声响鼻。 她蹲下抚过虹羽的鬃毛,它也顺着手掌的动作轻蹭,似乎一如从前般乖顺。只是神情恹恹, 守在此处的侍卫斟酌着开口:“太子殿下的马除了此处箭伤外并无其他明显伤口。先前送来此处,没过多久自己便安静了。” 言外之意便是排除了外部扎药的可能性,毕竟能接触到太子的马的人也没几人。 见薛蕴容没有说话,再一看秋眠的眼色,侍卫揣起一边的箭矢便要悄然退去。 “等等,”薛蕴容余光扫过却发现箭羽上隐约缠着一根红线,她用手点了点,“这是什么?” “这是先前取箭时贴在马身上的,应当是哪位贵人的丝绦被吹来了。” 薛蕴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接过红线细细端详。红线丝质常见,不算太长,一头有一处勒痕,因而那一处比另一头更窄些,倒像是…… “你觉不觉得,这像是香囊上垂落的流苏?” 闻言,秋眠凑了过来。 “这根红线起毛边,像是摩擦了许久。可印象中,我们几人骑射时均未佩香囊。” 若当真是流苏,为何会无缘无故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虹羽背上,又是这般磨损之状。自阿敏学习马术后,他所练习的马便被严守,除了日常投喂它的马仆,能接近的人可不多。而眼下所查,那两批草料也没有半点问题…… 远处传来鸡鸣声,天边竟已泛出白线。估摸着天色,不多时便要启程了。 一夜未眠,薛蕴容却不觉困倦。她捏紧了这根红线,一言不发地向回走。 * 天光大亮。 斜倚门边闭目养神的城门吏被数驾车的车轮碾过石子而发出的声响吵醒,正要暗骂谁家大清早惹人心烦,睁眼一瞧,只见前车高悬的旗帜,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忙整装肃立。 薛蕴容与景元帝等人的车架径直回了宫,在宫中匆忙见了几位应召前来、素有美名的民间医师,随后便将他们统统送往宣平侯府。 待回到公主府时,已过午时。然而,府中除了一众下人外,越承昀仍不见人影。 昨夜亥时未到,越承昀便与崔茂现行回城。眼下已是第二日午时,怎么还不见他。 难道出事了? 薛蕴容站在后院,手中的马鞭都未来得及放下。她看向一脸茫然的松闻,咬牙便要前去崔府。 恰此时,前院传来一阵喧闹,伴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转身便向外冲,一眼便看到了喘着粗气的越承昀。 越承昀外袍脏乱,脸颊多了处口子,眼睛却黑的发亮。 而他的脚边,正缩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大师没见着,反倒捉了个小贼。” 第44章 第44章公主府的柴房里又进鱼饵…… 前夜,亥时末。 在城门处验完崔府的腰牌,马车便疾行入城。夜色沉静,唯闻更漏滴答,寻常人家均已入眠,是以这驾马车压过青石板发出的阵阵声响格外清晰。 马车在崔府侧门停下,侍从一边在崔茂的催促下打开了铜锁,一边还不忘对越承昀解释:“侧门离我们公子的南院近,也离大师的住所近。” 说话间,崔茂已跨进了院内,拐入长廊后见西厢房漆黑一片,步履越发匆匆。 循着崔茂前行的方向,怎么看都不像有人的样子,越承昀紧随其后,眉头越拧越深。 “大师!大师!”步入院中许久都未见亮光,整座南院静得人心中发毛,唯有三人的脚步声,崔茂终于忍不住开口,然而仍未得到回应。 见他站在西厢门前迟迟不动,越承昀便要上前推门,可下一瞬却被崔茂拦住。 “大师本事大有些脾气也合理,你这样反倒太冒昧。” “公子一贯如此。”侍从在身后小声提醒。 一贯睁眼说瞎话?若不是不合时宜,越承昀几乎要笑出来。 他们三人已在这门前发出这么大声响许久,就算是安寝也早该被吵醒了。 更何况他认准了此人定有嫌疑。 “难道王大师没等我,真的走了?”崔茂嘀咕着,“还想请大师再为我训得一只更机灵的鸟儿呢,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着崔茂又要在这黑漆漆、横看竖看也不似有人的屋门前扭捏问候,越承昀索性伸手越过他,径直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庭中高悬的弯月透过大开的门扉,竟成了此处唯一的光源。一眼扫过,屋内陈设略显凌乱,也确实空无一人。门边立架上有灯,侍从眼疾手快便要点上。 在烛芯被点燃的瞬间,几道黑影扇动着翅膀从最里间窜出,翅膀掀起的风盖灭了忽明忽暗的烛火,朝夜幕直冲而上。 崔茂躲闪不及,被翅羽刮到了眼皮,捂着眼睛吓得双腿瘫软。 这鸟不是?! 越承昀顺着它们飞去的方向看去,几只黑鸟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匆匆一眼,便觉得甚是眼熟。 身后主仆二人的注意力仍停留在已不见踪迹的黑鸟身上,西墙窗后隐隐传来动静。不等他凑近,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闪出拔腿就向门边跑。 尽快他动作迅疾,可越承昀还是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不正是那日山间遇到的与其他二人斗嘴的“老三”吗*? “贼,有贼!”崔茂惊慌失措地大喊,旋即又拽了一把愣在原地的侍从,“还不去叫人来!” 见崔茂这反应,所谓的大师自然不是这人,多半是兄弟三人中的大哥。 越承昀亦不多犹豫,顺着他隐没的方向追去,还顺手从立架上抄了个花瓶。 …… “我一直追到南巷,才将他逮住,倒也还算容易。”也不管脚边的人如何呜呜作怪,越承昀故作轻松。 薛蕴容扫了一眼被绑的人头上血迹未干的破口,又神情微妙地看向越承昀的脸颊:“你这伤是怎么搞的,你没带防身的武器?” 原以为是个有准备的,可实际上倒是个莽夫! “我带了。”越承昀急着开口,但明显底气不足。 带了崔府的花瓶。 见他面色闪过一丝懊恼,薛蕴容咽下未出口的冷笑:“自己记得处理伤口。”旋即视线扫过下首仍兀自挣扎的人,“这便是那日……” 与越承昀对视一眼后,她心领神会。 “这人嘴硬得很,三更半夜出现在崔府就罢了,偏偏还是在那个角落。” “我……我只是见那家富贵,想去偷点金贵物件!你们抓错人了,我什么也不知道。”零碎的狡辩声从松动的破布后溢出,他还欲伸手拉扯薛蕴容的衣袖,状似惊慌无辜瑟缩之状,可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毒与精明又将他的本色暴露无遗。 但还没等薛蕴容皱眉,侍卫便飞速将他按在地上,不忘将他的嘴重新堵得严严实实,顺手给他头上套了个麻袋。挣扎间,又碰到额头的伤口,庭院的青石砖渐渐染上了小块血迹。 “你若当真什么都不知,偷取钱财也应当是去正院,若忧心正院家丁众多也当去崔二郎的南院。你既然选择昨夜入崔府,必定是知晓崔府主子多不在府中,可又何故舍近求远反倒拐去了平日里无人问津的西厢房?” “莫非,你觉得那个角落藏着对你来说极为重要的‘珍宝’?” 话音刚落,方才还极力扭动试图挣脱头上的袋子的人身形一僵。 话毕,薛蕴容也不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他,回过头吩咐侍卫:“将此人押入柴房,看好了,再寻个医官给他治治额头的撞伤。既然嘴硬,先饿他个一天两天再作审问。” 继上次杨五郎之事后,没想到公主府的柴房如今又迎来了第二人。 建康如今,当真不太平。 秋眠回府时,刚好看见女使们清扫着地上血迹。她谨慎地扫视一圈,见未有剑拔弩张之势,观公主只是微显薄怒之色,便安下心,料想是捉住了歹人。 “殿下,康娘子有话要禀,奈何眼下仍留在医署无暇脱身。” 康娘子是建康城知名鸟肆——禽羽肆的主人,康家这一支世代单传,到了这一代只得康娘子一女。虽说是女子,但她不论是学识、抑或是习艺的本事,都胜过那些旁支表兄千百倍,因此这禽羽肆便顺理成章地由她继承了,康家里外无一不服。 薛蕴容幼时每每偷溜出宫,多半是去禽羽肆玩乐。康娘子为人和善又学识渊博,时日渐长,她很难不对康娘子生出信任。 “康娘子说,殿下猜的不错。她带了禽羽肆专为鸟兽诊治的医师,剖开一看,那画眉肝胆俱裂,确实符合惊惧而亡之相,她先前曾见过有人仅用腹语便可使鸟儿依照指令行事。”说到此处,秋眠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细颈瓶,“这里是刮得的部分粉末,康娘子有些拿不准,只觉得和先前含绯烟萝的香饵粉有些相似。” 又是香料。 年后从冀州回建康,从程束之事起便有古怪香料的影子,而后更是牵扯出不少可疑的人。 虹羽食用草料时那画眉便已缩在马厩,只是虹羽所表现的仅为食欲不振、烦躁不安,与绯烟萝的麻痹之效极为不符,反倒是画眉保持着呆愣的模样。 总觉得此次画眉是幌子,有人用香不假,但关键未必在瓶中。 薛蕴容想起了缠绕在箭矢上的莫名红线。 当真是焦头烂额。 好在眼下有越承昀逮住关进柴房里的鱼饵,早晚能钓上大鱼。 薛蕴容终于分出视线给陷入沉思的越承昀,目光却不受控地落在他脸侧未处理的划伤上。不算深,却有些长,从颧骨处为起始向上划过,末端几乎与眼角并齐。 怎么无端觉得这么碍眼,分明瞧着也不是多大的伤口。 这般看着,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下来:“再不处理,该破相了。” * 屋舍陈设雅致,形制精巧的香炉正袅袅吐出轻烟。 临窗摆了一株生机勃勃的盆栽,而郑钰正对着盆栽坐在窗下,轻轻拨弄着盒中的香篆。 良久,他发出一声讥笑:“竟然还需我帮他们找人?” 原来身后的墙角紧紧贴着一名侍从,他紧抿双唇,数息后僵硬答道:“是,方才收到传信,说是他的兄弟失踪了。” 郑钰没有回话,屋内唯有香压无规律击打香篆发出的声音。侍从越发不敢抬头,果然片刻后,郑钰将刚刚整理好的香篆打翻在地,连带着香压甩出数米。 “你倒回来的及时。” “先前一直停留在吴州,但听闻侯爷受了伤,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顶着屋内压抑的气氛,侍从硬着头皮将心头的疑惑道出,“属下离开前,曾留下暂替之人,只是回府后怎么一直没见到他?” 见郑钰久久不语,他肉眼可见地急切起来:“若那小子毛手毛脚、办事不力被您责罚也是应当的,只是还请侯爷饶他一命,属下日后定严加管教!” “他是你什么人?”郑钰终于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向眼前这个在侯府多年的、自己最为熟悉的侍从,“我可听说,你没有兄弟。” 可在侍从要答话时,郑钰又阻了他:“不必多说,我根本不在意。他办事不力、临时下药却不及时告知于我,你说,我该将他如何?” 侍从震惊抬头,目光触及郑钰缚着木板的右腿时又如过电般挪开视线。他这才注意到,多日不见的主子如今的模样。 四下无人时,平日里温和的面具被尽数卸下,漆黑的瞳仁像深深的黑洞,但越发喜怒无常的举止足以窥见其中的偏执。 “他害我至此,我自然是,好好送他上路了。”郑钰盯着他,寻常的语气硬是讲出一丝阴森,末了,又扬起昔日一般的微笑,“你自小便入了府,我知你忠心不二,你可别让我失望。” 第45章 第45章唯恐天人授梦 “崔茂与我说,那大师只是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响,如此多次,那些鸟儿竟莫名听了他的话。” 入了夜,二人洗浴毕,终于有空细细盘起搜寻到的线索。 “没发出声响?”薛蕴容捕捉到这几个字,“依崔茂喜夸大的性子,恐怕是有些响动但并不明显。” “八九不离十。”越承昀深表认同,“况且,崔茂身边的侍从也说,画眉出事前,他曾听过两次古怪的声音。可他又说那不是人声,极细微听不分明。” “如此一看,那人定有问题,只是……”薛蕴容眉头紧锁,难抒心头郁气。 只是那所谓的大师自崔府离去后便彻底失了踪迹,竟叫人彻底搜寻不到。 越承昀面色阴沉。 假使当真是他潜入猎场、潜入驻跸行宫,又怎能这般轻松逃出? 若说没有旁人接应庇护,他是不信的。 回想着从程束死后的每一步,他都比那暗处之人慢一步,就好像那人熟知他们的一举一动。能精准知晓太子动向并能在太子近前给虹羽下脏东西的人……阿敏当日骑射一事他们并未广而告之,就连景元帝与永嘉也是午时方才知晓。 那人到底是有何通天的手段与渠道,竟能从他们身边轻易探听消息。 阿敏要入猎场骑射一事并无多人知晓,就连永嘉也是当时午时在帐中才得知此事…… “此人对我们的行程十分熟悉,得不动声色排查一番身边的侍从与女使。”越承昀说出顾虑,“不止府上,宫中也要探查。” 薛蕴容面色凝重,过了几息方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我在虹羽身上发现了这根红线,直觉它是香囊上垂落的流苏。”她从抽屉中掏出一个小盒递给越承昀,笃定道,“只是寻常骑射,我们从不会佩这些累赘之物。” “那日众人腰间腕间均无饰品,你可还有印象?” 越承昀接过盒子,细细瞧着红线。颜色鲜亮,寻常丝质,可在听到她的发问时却难得迟疑了。 自己当真没见过吗? 脑海中闪过某人在林中挽弓后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是自己瞧错了么? 郑钰那日分明着玄色箭袖长袍,窄袖束得好好的,可自己却隐约瞧见他袖口冒出来的一角红色。 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堪称荒谬的猜测。 不可能。他转瞬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郑钰怎会害阿敏? 越承昀想起为救阿敏奋不顾身的郑钰与他的伤势,将话咽了回去。 平日里再闹恨郑钰使点绊子倒也罢了,眼下郑钰如此,阿容心头极不好受。若自己此时无据攀扯,反倒会令她更加寒心。 于是只当作思索模样,答道:“应当是没见过。” “罢了,我与康娘子约了明日见面细谈,此事明后再议。”见暂时理不出新的头绪,薛蕴容看了眼更漏,“不早了。” 说罢,她拢了拢头发,躺在里侧,闭目准备歇息。 越承昀也不再多话,起身盖灭了烛光。 夜半,四下仍沉寂在昏蒙的沉寂中,一阵簌簌的振翅声传入耳中,接着窗边的雪衣娘叫唤了几声。越承昀睫羽颤动,下一瞬便从昏沉的睡意中脱离出来。 他下意识向身侧看,果然床榻另一侧空无一人。大脑霎时清醒了几分,隔着纱帐看向窗外圆月已挂在西边一角,他一把掀起帷幔,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只是隔得远未能听清。 他披衣下榻向外走,靠近屋门,交谈声越发清晰。 薛蕴容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与秋眠说些什么。 越承昀脚步顿了顿,偏头看了眼屋内的更漏,眼下约莫寅时三刻。天光未亮,他们昨夜歇得晚,至此也未有多久。怎么在此时交谈,莫非有何急事? “方才侯府的朔风夜叩城中杏林堂的门,请了高老先生入府。” 郑钰从马场回府后,除却宫中医官,民间圣手也被景元帝请去常驻侯府,杏林堂的高大夫便在其中。只是郑钰不愿如此兴师动众,只一天便将人遣了。 若非不适到极致,必定不会连夜叩响医馆的门。 薛蕴容不自觉攥紧了手指:“我知晓了,天亮便去侯府。” 他走近时,恰好听见这句应答。 侯府,郑钰。他心中咯噔一下。 庭院顿时静默一片,薛蕴容仰头看着月色。乌发随意拢在身后,夏夜的风钻入宽大的袖间,裙角翻飞,连身后的竹帘被掀起而互相碰撞发出的动静也恍若未闻。 见这一幕,不知为何,越承昀仿佛被一把棉花堵住了喉咙,无端生出咫尺天涯之感。夏夜风并不凉,可他又本能折返回去取了件外袍。 听见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住,薛蕴容回过头,只定定看着欲言又止的越承昀。 看见他,便又想起了短暂的入睡中梦到的零碎场景。依旧是混乱的马场,但她抱着阿敏渐渐冰冷的身子痛哭,而越承昀却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梦境模糊,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那份肝胆俱裂的悲痛之意足以让她猝然从梦中惊醒。 虽然是个无厘头的片段,但那般真实的触感与难以遏制的痛觉,她下意识看向身侧的人。越承昀无知无觉呼吸平缓,只是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仍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郁气。 自去岁从吴州回建康,除却最初时不时坠入昔日噩梦外,她只做过两次零碎的怪梦。一次是父皇病重,她身边无人,另一次便是今夜阿敏坠马,她身边依旧没有他。 越想越浮躁,更觉帐中闷热,她便步入院中透气,不想没待多久,便遇到匆匆入院的秋眠。听完郑钰一事,心中更不是滋味。 梦不可轻信,虽梦到了坠马,但阿敏并未如梦中一般,坠马先起梦境在后,许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者便可能是从前的老毛病犯了,总会时时心忧众人离去。 这般想着,她便收回视线:“你知会康娘子一声,我过了午时再去。” 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与打量还是没逃过越承昀的眼睛,他顿感不妙。 关乎郑钰,为何又会这般看向自己?莫非是与自己有关,他想到从前看的话本,天人授梦。 若在从前,他定认为是无稽之谈,可他连重生一事都经历过,还有什么不会相信的。 他强作镇定,先是将手中的外袍虚虚拢在她的肩上:“怎么此时不睡,反倒与秋眠在院中?” “没什么,做了个梦,便起了。”薛蕴容含混几句,越发觉得是自己多思,并未注意到在听见“梦”一字时越承昀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 “若是噩梦,定是近日疲乏过甚,不必当真。”越承昀安抚道,见她未有异色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可是要去侯府?” “自然,兄长为救阿敏所伤,纵使这几日他不愿见人,我也该去瞧一瞧。能让朔风连夜请医师,料想不大好。” 听见这陌生的名字,过了片刻越承昀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常随郑钰出入的那名侍从。 “但你今辰不是约见了康娘子,”越承昀提醒道,“不若我去吧。” 薛蕴容讶然看向他。 “此事明着针对太子,焉知下一次是否会直指陛下,查清幕后之人更要紧,兄长那里我去。”他犹豫片刻,补充道,“我不会乱来。”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不愿让郑钰与薛蕴容太过接近。但平日里自己再怎么讨厌郑钰,也不会在这个关头耍手段。毕竟,郑钰实打实救了阿敏。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秋眠适时咳了一声,薛蕴容想起与康娘子相约的时辰,终于松了口:“你别刺激他,我……处理完要事便去。” 不多时,薛蕴容收拾好仪容匆匆离府。 越承昀坐在前厅,想起诸多未解之事,竟越发心浮气躁,又自顾自理起线索。 松闻站在廊下,催促着院中众人。一时间,纷乱的脚步声充斥着前厅。 越承昀揉了揉额角,索性从屋内出来。 侍从正从库房中将一个又一个的匣子运至马车。 去探视郑钰,势必不能空手。因而在库房挑了又挑,选尽了珍品药材和补品。 又等了片刻,待侍从上前禀报,越承昀与松闻终于上了马车。 * 望着高悬在侯府门上刻着“忠义”二字的古朴匾额,越承昀心绪复杂。 这是他第二回来宣平侯府。 很快,便有人从府内出来接应,只是不是郑钰身边的朔风。从前迎出府的只有他。 “你在此候着。”越承昀交代松闻,便跟着来人入府。 一路上鲜少遇见侍从,即便偶尔遇见几个也作缄默状。就连一路引他深入府中的侍从始终低着头不敢开口,似乎十分胆怯。 越承昀默不作声地环顾四周,发觉较之从前,侯府的侍从似乎少了许多。 “侯爷可还好?” 那侍从并未料到越承昀会开口,竟抖了一抖,慌乱道:“有朔风在,定然无事。” 越承昀拧眉不解,只一句寻常问话,何故瑟缩至此。 还不等他再问,有人从内院出来,正是朔风,小侍从如蒙大赦,在他的摆手下离去了。 “侯爷在内院书房,驸马这边走。”朔风比之从前显得寡言多了,“方才有事来迟了,那侍从嘴笨,请驸马勿怪罪。” 越承昀瞥了一眼,只觉此人面色憔悴:“你们侯爷病着,侯府伺候的人怎么比从前少了?” 本事无意试探,却见在前引路的朔风身形一僵。 “侯爷宽仁,放了批人走了。” 第46章 第46章“时辰刚好。” “侯爷宽仁,放了批人走了。”说完这话,二人已行至后院。 四下无人,朔风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朝越承昀深深一拜:“侯爷心绪不佳,您多担待。” 越承昀皱眉。 此话乍一听只是好心提醒,可结合刚刚入府所见之景——侍从甚少、个个噤声瑟缩不已,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另有深意。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后院。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此处。 侯府后院空空落落,不见他人,除了满院芙蓉外竟毫无生气。眼下正是芙蓉初花期,泛着淡红的花瓣在风中微颤,数枝斜探小池边,倒影成双,映衬天光。 朔风留意到他的目光:“这些芙蓉是侯爷亲手呵护栽种的,从不假手于人。” 越承昀冷冷看了他一眼,朔风却恍若未觉,竟解释起他们侯爷如何用心养护。 这芙蓉花瓣舒展,透光望去,整株如同一盏透亮的琉璃灯。养得极好,任谁来都能叹一句主人对它用心至极。 最重要的是,此处的芙蓉与公主府庭院的一模一样。 越承昀在心中冷笑一声。 郑钰身边的侍从这是何意,今日倒像是深怕引不起自己对郑钰的不满似的。 越承昀没有接话,只是时不时颔首,偶尔赞一声。 又穿过一条长廊,朔风忽然闭了嘴,加快步子上前叩响了门扉,小声道:“主子,人来了。” 怎么这般含糊不清。 越承昀暗觉不对,可下一秒朔风便低下头躬身退去。 待他推开门,便知晓哪里不对了。 郑钰满眼的笑意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消失殆尽,眼底的温和霎时化成了冰渣子,昵称还未念出口便匆匆咽下:“怎么是你?” 看来朔风并未告知来人是谁,以至于郑钰误会。 越承昀谨慎地看了一眼书房内,空间不算大,梨花木书架沿墙而立,隔成六格分别摆放了典籍棋谱。郑钰坐在窗边,分明是炎夏,他的双腿上却覆着一层薄毯。 是个并无特殊之处的书房。 越承昀无视郑钰的怒视,迈过门槛,规规矩矩道:“听闻你昨夜请了高老先生,阿容担心,奈何今日实在难以脱身,我便备了药材代她来此。” 听见“阿容担心”几字时,原本像浸了寒冰的目光突然柔和起来:“她不来么。” 越承昀暗觉不快,视线在他的双腿之上打转,告诫自己勿多思,忍了又忍道:“晚些时候来。” 听了这句,屋内霎时静了。过了片刻,郑钰低低地笑出声,语气里有着低沉难辨的情绪:“你看,我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毕竟你舍身救下阿敏。”越承昀不上套,语气淡淡。 提及薛淮敏,郑钰放在膝上的手蓦地蜷起,原本死死盯住越承昀的眼睛突然偏移了视线,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阿敏如何了?” 如果细听的话,他问出这句时声线竟抖了一下。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窥见他隐藏的一丝愧疚。可他的这份微妙转变实在是转瞬即逝,快到越承昀只隐约品出了一点不合时宜。 但随后这份不合时宜的感觉又被郑钰的自说自话压了下去:“恐怕再也不敢骑马了吧。” “近日多事,的确不宜再习马术。不过阿敏留守宫中,有侍卫护着,你大可安心。” 越承昀自觉这番话并无任何不妥,语气也并无讥诮暗讽之意,谁知下一秒竟得郑钰一声冷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郑钰态度莫名急转直下,越承昀咬紧了牙关,更觉莫名。怪道那朔风言说郑钰心绪不佳,这般看来倒更像是喜怒无常。 只不过,突然来这么一出是要闹哪般? 越承昀不免警惕起来。他瞥了一眼屋内更漏,时辰还早,薛蕴容不大可能这么早便来此处。 在他谨慎打量之际,窗外枝头传来几声鸟鸣。这些时日连番出现的怪事与异样皆与鸟有关,此刻听见窗外动静,连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想出屋看一眼,于是更不欲与郑钰多作纠缠。 “你想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好养伤,我先告辞了。” 说罢,一刻也不愿多停留,便要跨出书房。 这时身后异象陡生。 “你站住!”伴着郑钰的怒喝声而来的,是花盆应声坠落的声音。 越承昀愕然回头,只见郑钰急匆匆站起身,左腿没站稳而右腿带伤难以平衡,撞翻了椅子,顺带着推倒了手边长得正好的吊兰盆栽。 眼见他快要摔倒在碎裂的瓦片上,越承昀旋身冲过去,一把扯过木椅,顺势将他架起,自己却一个没站稳,手肘被碎瓦划破。 几息后,淋漓的鲜血顺着衣袖滴落,浸湿了那一侧的布料。 郑钰面色冷淡地看着越承昀,忽然拾起脚边的一块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掌。随后,他将碎片丢掉,朝越承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 屋内丁零当啷的动静顺着洞开的大门传了出去,不知藏身何处的朔风忽然闪进书房内。 不多时,高大夫被侍从请入后院,伴着高大夫的长吁短叹与侍从们的来回奔走,原本死水般的后院活了。 如此动静,方才枝头的鸟早已不见踪迹。越承昀站在廊下,紧紧按住手肘,脑中全是先前郑钰意味不明的笑容。 方才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虽说他自认并无不当之举,但奈何郑钰划破了手掌为真,众人恐怕只会认为是他之过。 可如此大费周章,难道郑钰只为用他从前使过的苦肉计坑他一把? 想起在林场时窥见郑钰袖间露出的一截红色,想起凭空消失的“王大师”,又想起他对郑钰虽起疑心但缺少证据,越承昀烦躁地闭上眼。 眼下三人中的“老三”失踪,其余二人必定焦心去寻。若郑钰当真有问题,想必会设计引开公主府侍卫。 难道眼下他正是此意? 这般想着,按着手肘的手不自觉越发用力。 “公子!” 在侯府内有人从杏林堂请来易事贴时,松闻便跟着混进了侯府。 “公子你这伤还是尽快处理一下为好。”说完,松闻便探头向屋内看去。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屋内众人听见,收拾完药箱的高大夫这才注意到外面还有一名伤患,合上的药箱又重新被打开了。 趁人还未走近,越承昀扭头低声吩咐了松闻几句。 松闻很快便反应过来,找了个理由出了侯府。 * 康娘子细细查看着笼中的灰鸽:“这鸽子倒是少见。” 今日一早,薛蕴容本与康娘子约见于禽羽肆,但听闻公主府上尚存一只能依据指令的灰鸽,便马不停蹄地回了公主府。 “如何?”薛蕴容见她陷入沉思,有些焦灼。 康娘子从袖中取出小瓶,打开后捻了一小撮在指尖,凑到笼外。不多时,竟引得灰鸽困倦不已。 她迅速收回手:“先前同殿下说,疑心那日画眉沾上的是绯烟萝的香饵粉,为了验证我便自己做了些。你瞧,是不是同你们描述的画眉情状颇为相似?” “可这与太子殿下的马的症状完全不符,马匹发狂另有诱因。” 薛蕴容想到了那根疑似香囊流苏的线,心中发紧。 “这鸽子可得藏好,还有绯烟萝的香饵粉,人也要少沾染。频生困倦,若再添点别的,岂不是有性命之虞。” 康娘子正欲再提醒几句,忽闻院中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正是松闻。他头也没抬便冲向后院。 紧接着,一名女使从府外赶来传话:“殿下,宣平侯府来人了,说是小侯爷伤得不轻。” 康娘子见状,适时开口:“这香饵一事,殿下还需尽快查验宫中,以免有人混用,损毁陛下龙体。我先告辞了。” 薛蕴容思虑片刻,叫来秋眠嘱咐了几句,自己则前往侯府。待她赶到时,越承昀刚好处理好手肘的伤,卷起的袖子还未放下。 她脚步一顿:“你怎么也受伤了?” “兄长不慎摔倒,我扶了一把,被盆栽碎片割伤了。”越承昀放下衣袖,三言两句概过此事,淡淡一笑,“兄长在里面。” 二人走进书房,地上仍有残余狼藉,朔风正埋头收拾。而郑钰倚在窗边,双膝之下依旧盖着薄毯。 “阿容,”郑钰笑意吟吟,见越承昀跟在身后,面色黯然,“是我不中用,竟连站也站不稳,倒连累承昀受伤。” 说着,他将受伤的手往衣袖间一掩,视线静静落在右腿上。再也不复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薛蕴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兄长可要暂居宫中?我看府内侍从少了许多,从前你身边除了朔风不是还有一个人,怎么也不见了?” 郑钰淡淡一笑:“他的家人舍不得他,又给赎回去了。朔风倒也还算可靠,我在这里很好,就不必去宫中劳烦陛下了。” 此话一出,一旁随侍的朔风将头埋得越发低。匆匆将最后一片碎瓦兜好便向外走,不知是过急未看清路还是如何,竟狠狠撞到越承昀右肩。 郑钰脸色几经变幻,皱眉斥道:“方才还说你可靠,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不快下去。” 待人躬身离去,郑钰歉然问候了几句,随后又他作闲聊状,问起另一事,“我听闻前几日崔府惹了贼,还是承昀帮着捉去的,可查明了?” 来了。 越承昀眯起眼:“这等小贼,我自然第二日便移交至官衙了,左不过是望富而窃,我并未打听。兄长若好奇此人,我替你去问问。” “好奇倒谈不上,只是听闻崔茂受了惊吓,这几日都不大爱出门寻鸟了。”他垂下眼,神情落寞,“阿容你也知晓,我朋友不多,崔茂算一个,我自然上心些。” 郑钰看向窗外,不再说话。越承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枝头。 多此一举割伤自己却又不往他身上推,郑钰的言行几乎可以说是相悖。 越承昀一时难解其用意。 良久,薛蕴容打破了沉默:“昨日进宫时,阿敏与永嘉还向我问起你。”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因为前几日郑钰一直紧闭大门,谁来也不见。 果然,听了这句,只见郑钰轻叹一声,半开玩笑:“你们今日见了我,晚些时候再入宫吧。昨日我刚拒了永嘉的探视,她若知晓我今日便反悔,定要不高兴了。” “时辰刚好。”郑钰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这个时辰回府刚好可以用饭,侯府人手不多,就不留你们了。” 竟这般突兀便结束了话题。 薛蕴容虽怔愣,但顾及他的心绪,想着今日好歹也是见到了,也不再多话。 回去路上,二人同乘一车。 见越承昀始终心不在焉,薛蕴容问道:“方才你频频看向窗外,是在寻什么?” 越承昀回神,犹豫一瞬:“我见朔风兜着碎片出去时似乎从身上掉了什么物件,便多看了两眼。” 一个裹着层布的小物件,怎么看也不像吊兰盆中该出现的。 还有刚刚,郑钰那句“时辰刚好”,总觉得另有深意。 “对了,柴房那人可要换个地方?” “这便是你叫松闻匆匆回府的缘由?” 越承昀点头,但并未说出心中的怀疑,只道:“柴房外留人守着,未免过于显眼。我记得清晖院东有一处暗道,下设一密室,不如关进那里,也更安心些。” 清晖院是主居室,侍卫众多倒也合理。 薛蕴容同意了。 但这一夜,并未如他所料般有可疑之人夜闯公主府。 而晨光熹微时,景元帝骤然陷入昏迷的消息,却如惊雷一般响彻公主府。 第47章 第47章许是中毒所致 寅时二刻,清安宫寝殿内。 最后一缕青烟从金猊炉中冒出,在空气中打了个旋渐渐隐去了。成柯备好了敷面的热巾、掐着时辰走近景元帝榻边,隔着帷幔轻声唤道:“陛下,该起了。” 若在往常,景元帝已在帐内应声,趁成柯去取含香茶的功夫,便已掀开帷幔自行敷面。 可今日,成柯将含香茶搁在小几上时,榻上仍未有动静。 “陛下,陛下?”又唤了几声,成柯忽觉不对,猛地将帷幔掀开一角。下一秒,他的声音急得几乎变了调,“来人,叫医官!将所有医官都叫来!” 只见身后的帷幔随风飘荡,景元帝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地仰躺于榻,完全不似安睡,而是不知何时已晕厥。 殿外有小内侍探头探脑,叽叽喳喳蠢蠢欲动。成柯强稳住身形,冲到殿外咬牙斥道:“都将嘴捂好了,眼下半点风声也不能乱透。”说罢,他指了一人命他速去请医官,又指着一个稍显镇定的,*“你且悄悄去请公主!” …… “殿下,陛下骤然昏迷不醒,中贵人请您速速进宫。” 晨光熹微,掀开帷幔,秋眠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 薛蕴容有些发懵,呆呆看着神情焦灼的秋眠,耳朵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只觉她的嘴唇仍在一张一合,而后数语,竟半分也听不真切。 “殿下,殿下!”秋眠回想起方才来报的宫中侍从大汗淋漓的模样,仍心有戚戚,“车马已备好,请您尽快动身。” 见薛蕴容如此,秋眠知晓恐是勾起了公主经年的噩梦。然而,陛下具体何故未知,她只能多声催促。 七月的晨光照进屋内,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薛蕴容只觉浑身发冷。 看着秋眠的唇仍在动,数息后薛蕴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胡说什么呢。”是极轻的驳斥却又嘶哑无比。 她欲起身下榻却又双腿无力而跌落于榻上,她身子却不住地轻颤,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这一消息抽干了。忽然感受到有手掌贴上后背,热意透过薄薄的寝衣渗进来。 “阿容,别慌。”越承昀手掌按住她的后背,顺着脊骨轻拍,“医官的诊治结果并未出,陛下是和情况我们也无从得知,冷静些,你我现下速速入宫。” “别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却奇迹般地叫薛蕴容略镇定了些。 马车照例驶向玉华门,四角悬挂的铃铛叮铃作响。车夫刚勒住马,车身未稳之际,薛蕴容已掀开车帘欲跃下车辕。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神思不属,以至于身形摇晃、步履不稳,越承昀眼疾手快捞住她的手臂。 “我……”这一路上,薛蕴容在心中设想了许多,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眶,遮掩道,“没事。” 父皇龙体有恙一事必定未传出去,阿敏年幼,那些个藩王或许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宫门前虽除了侍卫外空空荡荡,可谁知暗处潜伏着多少脏东西,若她在宫门前失了态,岂不是着了道? 这般想着,薛蕴容反手按住越承昀托着自己手臂的手指,用力一握,旋即轻轻推开他的手。几下动作间,她又变成了神态自若、面色镇定的宜阳公主。 宫道两侧树木与花草繁盛鲜艳如昨,但途径之人再也无心欣赏。 远远看见清安宫的殿门,薛蕴容步履越发快,可满心的惊惶也越盛。常走的石子小径在此刻越发硌脚,稍有不慎便容易崴脚—— “小心!”越承昀始终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又一次心不在焉时环住了她。 薛蕴容借他之力停下了步子,索性站在原地平了平气息。 她不说话,越承昀便也静静扶着她。 景元帝骤然出事也令他感到无措与不安。时间线已经完全被打乱,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和前世轨迹截然不同。可分明已救下阿敏,难道前世之事无解不成? 不可能。越承昀暗自咬牙,手臂也不自觉用力。 “好了,我没事。”薛蕴容哑声提醒,越承昀恍然卸力。 “父皇定然无事。”看着几步之遥的殿门,薛蕴容小声道,“我不想……” 不想再经历一遍失去亲人的痛苦。 清安宫寝殿内黑压压一片,全医药署的医官皆聚在榻前。靠近最外侧的小内侍眼尖,小声提醒:“公主到了。” 众人飞快让出了一条道想让公主行至陛下榻前。不过数米之距,薛蕴容却发觉自己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步子。 众人身后的榻上,昔日威仪的景元帝深深陷入杏黄色的被衾中,对周遭的声响无知无觉,乍一看好似只是入睡状,可青白的脸色证实了他情况算不得太好。 直到此时,薛蕴容才有一丝实感:“父皇……” 眼前之景实在太过熟悉,她瞬间想到了十三岁那年春天。也是沉闷的寝殿,也是这么多医官围坐榻前,但最后,也是他们摇着头宣判了母后的离去。 思及此,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景元帝榻前,直到颤抖着摸到锦被上的手,方才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冰冷的。 “中贵人,这是怎么回事?”薛蕴容极力控制着情绪,深怕一个不小心流露出嗓音中的哽意。 “夏猎前,陛下便偶有困倦不适之症。遣了医官来看诊,也都只说是陛下劳心过度,加上夏乏之故,才会出现此症。”成柯解释,“近几年,陛下精力不济,也是有的,故而……” “老奴有罪!竟未能及时察觉。”成柯满面悲痛,便要下跪请罪,却被越承昀适时架住。 “中贵人何至于此。”越承昀一把扶起他,余光瞥见薛蕴容暗暗偏头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珠,便不动神色地侧身挡住众人视线,索性替她问出口,“陛下现下又是怎么回事?” 一众医官噤了声,竟讷讷不敢上前作答,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头埋进自个儿的胸口。 方才窃窃私语得出的结论怎敢说给公主听,是以众人都不敢第一个应声。 顶着头顶越承昀锐利的目光,为首的一个面相敦厚的医官被推了出来,他硬着头皮道:“微臣技艺不精,根据陛下脉象来看,脉象芜杂虚浮、洪大无力,陛下又偶感困倦,恐怕为阳气不足、气虚之症。至于为何昏睡不已,这……” 他解释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眼下陛下应当暂且无虞……”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寝殿更是死寂一片,其余医官暗自擦着汗。 终于,冷哼声从越承昀身后传来:“无用之人!医药署养着你们有何用?” 薛蕴容整理好表情,从榻前摇晃着起身。只是身形略有些不稳,越承昀下意识揽住了她的左臂。见她只是眼角泛红,情绪尚且稳定后,便撤开手,只是人稳稳站在她身后。 薛蕴容视线扫视过几名垂着头的医官,这几人竟无一人敢抬眼回话。唯独缩在末尾的一名小医官偷瞧了她几眼,嗫嚅着不敢开口。 “你觉得他说的不对。”薛蕴容和他对上了视线,笃定道,“上前来,你说。” 其余医官见他果真听话上前,几乎大惊失色,更有人甚至想要抓住他的衣摆以阻拦他的“胡言乱语”。 这是个极为年轻的医官,面容清秀,眼神中却透着倔强,他无视了身边同僚无声的劝阻,鼓起勇气道:“禀殿下,微臣觉得陛下这般许是中毒所致。” 他说话细声细语,可说出的内容却叫在场众人大为震惊,尤其是刚刚被推出来作答的中年医官:“殿下,这小子前些日子刚通过医药署考核,万不可轻信啊!” “可我在书上看到过。”年轻医官出言打断了他,因为过于急切竟飚出了不知何地的乡音。旋即又大着胆子对上薛蕴容的目光,“微臣家中祖上为药农,家中有一书阁,里面藏有不少未曾在市面流通的药学典籍。微臣未入建康前,除却修习考入医药署必读的典籍,其余的便是从那些书中学到的。” 见薛蕴容认真在听,他说话声也大了起来:“微臣观陛下舌苔发绿,眼下透出绀色,指尖泛白,”说到此处,他又向榻上看了一眼,“结合几位大人所说的症状时有困倦,和书中所说的陀罗花毒相类。那些个典籍,微臣也带了几本,殿下可派人去取!” “只是此花不长在建康,而陛下亦有一处不符此毒。微臣猜测,若当真为中毒,那么定是几种相克之物与陀罗花混杂在一处,以致毒性没有那么烈。” “听你说话口音……”薛蕴容,“你不是江淮中人?” “微臣来自蜀中。” 这个地名一出,薛蕴容与越承昀俱是一震。 又是此地!真的有这么巧吗? 若方才只是想听听不同的见解,那么此刻听见蜀地二字,薛蕴容便已信了七分。 想到榻上仍旧昏睡不醒、生死未知的父皇,薛蕴容暗自攥紧了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向小医官。 “微臣周颂青。” * 与宫中的严肃沉闷截然不同,宣平侯府平和安静。 郑钰坐在带着轮子的特制木椅上,面带笑容地欣赏着面前开得正盛的芙蓉,正欲从椅边捞起水壶。忽有一只蝴蝶飞来停驻在花瓣上,他便停下动作。待几息后蝴蝶翩跹离去,他才安心浇花。 细细的水流顺着花瓣流向根茎、流入泥土,他满意地放下水壶,这才悠哉发问:“乱了?” 朔风撑着竹伞立在郑钰身后,低低应了一声。 郑钰轻笑,滑动木椅向前一步,朔风连忙跟上。他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可是公主似乎……”还没说完,瞥见郑钰眼中冷意,急忙住了嘴。 “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其他的少管。”厉声斥责后,郑钰又有些怅惘,“我也不是要让陛下有事,毕竟他是阿容的父亲……” 朔风垂下头,不敢再多话。 “对了,那个香囊,你处理干净没?” 听见此话,朔风握着伞柄的手一紧,似在犹豫答案,终于在郑钰再度发问前答道:“都处理了,主子安心。” “那就好,别影响了后面要做的事。你也知道,我并非要害陛下与太子,我只是……”郑钰并未说出后半句,也并不需要朔风回答,倒更像是喃喃自语,更像是说服自己。 朔风知晓郑钰的未尽之语。 他只是想让公主无依无靠,想让陛下不再是阻碍。 但,朔风不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对不对。他将竹伞完全斜向郑钰,自己则探出头眯起眼迎上了灼目烈日。 第48章 第48章薛蕴容的话像一根尖刺,…… 因着周颂青的一句“中毒”,皇城内开始了细致的排查。上至膳房饮食,下至衣物布匹,都被检查了个遍。 然而,往上细数半年,这些凡呈入宫中、需送至御前的物件都由成柯仔细查验过数遍,更不必说入口的食物。而那些御前试毒的小内侍也没有一个出现与景元帝相类的症状,此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虽然毒源未明,但眼下研制解毒汤剂、使陛下清醒显然更为重要。 小内侍试了试刚煎好的新药,见他半刻钟后仍安然无恙,成柯这才将药喂给景元帝。 薛蕴容伏在榻前,满怀希冀地盯着景元帝。然而一剂汤药服下,又等了许久,景元帝仍未醒转。 她红着眼扭头看向周颂青,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句合理的解释,却见他结巴着嘀咕:“不应如此啊,我明明是按照记载的药材配比熬的药,除非……” “什么意思?” 眼见希望落空,薛蕴容倏地起身,急切发问。 “殿下,微臣查过陛下脉案。前些日子陛下偶感风寒患有咳疾,医药署诸位同僚开了方子,可陛下依旧久久难愈。原本是要再行猛药,可根据病案,陛下撇去了汤剂,而后竟咳疾竟渐渐痊愈了,只是不知陛下额外用了什么药,这个额外用药脉案上却并无记录。更何况,微臣猜测,陛下所中之毒并不算纯,或许……” 见薛蕴容皱起眉头,他又连连扬声作保:“殿下放心,微臣会再作尝试,一定能早日研制出来!” 听着周颂青的猜测,成柯极力思索着:“陛下先前确实咳疾难愈,后来是小侯爷送来个鼻烟壶,陛下日日常用才好了许多。”想到鼻烟壶来历,他有些迟疑,“可医官也验过,并无问题。” 成柯口中的鼻烟壶,薛蕴容有些印象,前些时日便见父皇时时用起。 那鼻烟壶小巧精致,从外观上看设计得极为用心。当日她还问过个中用料,大约是冰片、苦艾、白芷粉一类的寻常药材。 “鼻烟壶在何处?” “先前是在老奴这里,可是从猎场回来后,陛下便将它拿走随身取用了。”说到此处,成柯越发感到不安,“可陛下昏睡后,老奴为陛下宽衣,想寻此物却遍寻不得,自此便再未见过此物了。” “再未见过……”薛蕴容喃喃自语。 从父皇出事到他们入宫,除了成柯外,便只有众医官进入寝殿。!! 兄长当是好意,可若是医官暗中动了手脚。 她不敢细想,追问道:“那日查验的医官是谁?快去把他带来。” “姓何。”成柯答完后,转身便要吩咐殿外的小内侍。 却听周颂青疑惑:“何大人?今日午后,他便告了假,不在医药署。不过微臣知晓何大人住处,殿下若需要,微臣自可带路。” 竟这般巧!他定有问题。 薛蕴容当即令成柯指派两名侍卫跟着周颂青。 周颂青离开寝殿后,清安宫内除了昏睡不醒的景元帝外,便只剩这三人。 她终于得空看向站在寝殿中央的越承昀。不知何时起,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了那处,此刻正仔细打量着寝殿中央的金猊炉。 “你在看什么?”她走近问道。 “这金猊炉熏得是什么香?”越承昀伸手在炉便扇了扇,好让里面残余的冷香的气味散一些出来。 薛蕴容一愣:“从前一贯用的都是母后所喜的沉香。” “先前确实如殿下所言,可自从陛下患了咳疾后头疼得紧,便燃起了安神香。”成柯适时出言解释,猜越承昀是疑心安神香构成,忙道,“陛下专用的安神香,是由老奴亲手看管的,也是由老奴亲手所取用,不会有问题。” 越承昀垂眸,突然抚了一把金猊的嘴边,若有所思。 这时,身后的榻上忽然传来微弱的响动。 几乎是瞬间,薛蕴容匆匆奔向床榻,只见景元帝眉头紧皱,略显干瘦的手也紧紧揪住了锦被,似乎正经受着极大的不适。 “父皇!”她哽咽着开口,然而除了刚刚那声动静外,景元帝仍无别的反应。 “不行,不能这般坐以待毙。”薛蕴容别过头,想起公主府后院的那只蜀地的鱼饵,“回府!” 马车稳稳驶过官道,车厢内安静极了。越承昀仍旧摸索着指尖,皱起的眉头表明他正陷入难解的思绪中。 “我记得安神香多为苏合香与冻龙脑构成,先前也见你在榻前点过,那气味我很熟悉,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他将手伸到薛蕴容面前,“香燃于金猊腹中,一般放置香篆皆从底座打开,可为何在金猊出烟的嘴边,有极少的粉末?” 薛蕴容捏着他的指尖,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那金猊炉被人额外加了东西?! * 清晖院内,秋眠暗暗将众人遣散,自己则守在院门外。 在一处不起眼的厢房,掀开小几后,露出一条黑黢黢的地道。薛蕴容举起灯盏,提着长剑沿着台阶步步向下,越承昀紧随其后。地道狭窄昏暗,两侧墙壁透着湿气。为了确保下方能够呼吸自如,地道挖得不算深,但还是透着一股难言的浊气。 二人很快便走到了最下方。 先前被捉到的人被绑在密室正中的椅子上,手边的桌上则摆着几个没啃几口的白面馒头。 自将这人抓来起,以免他饿死,侍卫日日按时送来餐食,不过只是些足以填饱肚子的馒头。除了进食时会解开他左手的部分绳索外,其余时间都是将他五花大绑。 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椅子上的人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见来人不是平日所见的侍卫,而是薛蕴容与越承昀时,哼哼着露出笑意。 也不知是太久没见天日,还是被困此处甚久,此人竟是一刻也不装了,似有破罐子破摔之意。 “看来是没死。”他一边痴痴笑着,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二人。 此话一出,薛蕴容霎时大脑一片空白,要说的话在刹那间也都忘了:“你说什么?!”下一瞬,右手便抽出长剑架在此人脖子上,“你竟知道,你们果然知道!” “是啊,”他咧嘴一笑,“皇位自当能者得之,老皇帝不识时务,该死!” 从晨时听闻父皇昏迷的噩耗起就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残存的理智使她想要稳住持剑的手,可漫天的愤恨使她浑身战栗,剑锋竟紧紧贴住他的咽喉,在颤抖中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原以为薛蕴容来此定有所求,必定会有所顾忌,却没想到她拔剑速度如此之迅疾。脖颈上细小的口子带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此人瞬间僵立不动,冷汗从头上滑落,不敢再胡言乱语。 “阿容!”见势不对,越承昀覆上她执剑的手腕,“冷静些,此人不能就这么杀了。” 薛蕴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视线从冰冷的剑锋偏移至手腕处温热的手掌。几息之后,理智终于回笼。她后退几步将长剑收回,重进插入剑鞘中,旋即将剑塞给了越承昀。 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你来自蜀地,擅鸟语,兄弟间你排第三,你兄长假名姓王,我便姑且叫你王三。” 话音刚落,王三脸色变了变。 “你说皇帝这个位子应当由能者胜任,你口中的能者可会在意你这只小虾米的死活?”薛蕴容不疾不徐道,“你被我关在此处定然不知道,这几日并未有人寻你。” “你们手段了得,未留下线索罢了。”王三冷哼一声,“休想挑拨离间。” 薛蕴容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日将你逮走,我们可并未多作遮掩,有心之人自然能找上门来。至于为何没有人寻你,我想,或许在陈梁郡王眼中,只要保全你大哥便够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三,一字一句道,“毕竟,你半点用处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王三明显懵了:“你胡说!”他在木椅上剧烈挣扎起来,情绪越发激动。 看着此人激烈的情绪反应,薛蕴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原本只是半真半假随口一试,没想到竟真的炸出了点东西。 陈梁郡王,果真意图谋反! 可她还并为得到些许线索而高兴半分,王三的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窖。 “你们也别得意,难道你们身边就没有这般作想的人吗?在这建康城中,想拉皇帝下位的权贵,大有人在。” 薛蕴容勉力维持着面色上的镇定,偏头看向越承昀,只见他紧抿双唇眸色沉沉,与自己视线相撞的瞬间,头以极小的幅度向右侧偏了偏。 而右侧,正是地道入口。 当即便知晓越承昀已有所察觉,她按捺下心中的震撼,不再理会王三,转身向台阶走去。 见她提步要走,王三提高了声量:“公主,依我看,您身边也有图谋不轨的人呐!” 薛蕴容步子一顿,面露错愕。 “上去再说。”越承昀紧紧跟上,见她僵立在原地,便按住她的双肩,推着她前行。 出地道的速度比下来时快了不少,薛蕴容沉默着加快了步子。待扣好盖板,将小几重新移回原位、再也听不见王三的叫嚷后,她才定定看向越承昀。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些什么?”见越承昀一时不语,她猛地揪住他的衣襟,“你说啊!” 越承昀紧紧盯着她的眸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良久,一字一句道:“郑钰恐有问题。” “那日,你在射向虹羽的那支箭羽上发现了一根红线,众人腰间并无香囊一类的饰品,你还问我可有印象。彼时我说没有发现,但其实那日与郑钰在林间相会时,我瞥见他的腕间闪过红色……” “不可能!”没等他把话说完,薛蕴容连连摇头打断了他,“绝无可能!你不能因为王三那句胡言就胡乱扯上兄长,兄长与我一同长大,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你当初不是也说,没有见过此物,你得、你得有证据……” 说到后半句,薛蕴容想起鼻烟壶、想起先前他问及崔茂府上“小贼”一事,明显有些恍神。 但她还是坚持:“不可能,兄长没有理由这般做。纵使因为平衡一事,有些人会对父皇心生不满,他也不会!” 薛蕴容的眼中饱含浓烈的情绪,胸膛因这番猜想而剧烈起伏。 越承昀定定看着她。 其实是有理由的。 在他不愿多作回想的前世,薛蕴容身边空无一人,唯有郑钰相伴。而在他从汀州赶回建康时,只见到了阿容的棺木,悲痛之余也听起旁人提了一句“怪事”—— “哎你听说了吗,前几日宣平侯不知发什么疯,竟将新帝身边的几位重臣给砍了,新帝居然没生气,你说怪不怪?莫非是要重用这位小侯爷?” “你怎么知道新帝并未怪罪,那侯府的门都闭上了。自那日起,你可曾见过宣平侯出现?” …… 若郑钰也掺和了陈梁郡王谋反一事,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出口。 “阿敏要与我们一道入林骑射一时,除了我们几人,连永嘉也是临出发前方才得知。” “而且那日在侯府,朔风明明是在清扫满地的泥土与破碎的吊兰,可我却见他掉了个小布裹着的物件,那块布还没有巴掌大,里层裹着的物件只会更小,而他神色紧张,说明那物件……” “你又犯了从前的病,是不是?”薛蕴容猛地打断他,攥住他的衣襟的手脱力般骤然松开,语气中是说不明的失望,“就像从前在吴州时,你也是这般臆断……” 薛蕴容的话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越承昀的心里,叫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的眸中瞬间染上了惊慌与无措,一瞬间握紧了薛蕴容滑落的手掌:“我没有!我已全都改了,我绝对不是从前那样的混账胚子。阿容,你知晓的,我不会再信口开河……” 越承昀神情怆然,攥紧她的手不愿让她离开。嘴唇张张合合难吐半句新词,只觉下一瞬便再也压抑不住嗓中的哽咽之音。 在厢房中二人僵持之际,秋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殿下,是已经问完话了吗?我在外面听见动静便来了。”她语速颇快,显得格外急切,“松闻有急事要禀。” 屋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薛蕴容一眼便瞧见了抱着一件衣物、神色紧张的松闻。只见他从衣服上扯出数根带有勒痕的红线,结结巴巴:“公子,方才我将你昨日穿去侯府的外袍抱去浣衣房,正准备清洗,忽然发现后襟处半折着藏进了几根红线。这线,我记得先前太子殿下坠马后,公主从马匹身上同样发现过。” “因着前些日子公子时常念叨,我便记住了。” 他吞了吞口水,顶着薛蕴容的寒冰似的目光道:“而这衣襟上莫名出现的红线,也如公子所说的那样,有一侧都磨损得厉害。” 薛蕴容此刻的脸色白得像冬夜的雪,眼中的情绪由失望转变为薄怒,继而又变为茫然,最后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她认出这件衣服,的确是昨日前往郑钰府上时越承昀所穿的。同时,她也想起那一日,朔风兜着那些碎瓦狠狠撞向越承昀。 “不,这些都不够,”她晃了晃身子,呢喃着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撞在越承昀胸前,“我得另寻证据,周颂青不是去寻姓何的医官了吗……” 她像揪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第49章 第49章“你今日怎么好像变了,…… 时至酉时,夕阳西斜,照在屋脊西侧,只从檐角间隙中漏了些许微光到巷子里。周颂青给身后的侍卫引路,来回穿梭于这一带民居巷中。 七拐八拐后,他在一处不起眼的府门处停下:“就是这里。”他指着府门上的匾额,随即上前叩门,“何大人!何大人?” 然而连拍数下,里边依旧没有动静。周颂青顿感不妙,正欲趴在门缝上往里瞧。隔壁的木门却开了,一老翁佝偻着走出,打量着众人:“别敲了,这府上的人不在。” 周颂青一愣,只听老翁道:“午时刚过,这家主人便坐着马车出府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是何人,天都快黑了,实在吵闹……” 老翁抱怨了几句,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其中一名侍卫与另一人对视一眼,转身便向巷口奔去,另一人则掏出长刀,径直向门上的铜锁砍去。 巨大的碰撞声将老翁吓了一跳,正要叫嚷,便被周颂青一个闪身挡住了视线,他将老翁拉至一旁,胡乱攀扯起来:“这家的主人欠了我钱,前几日约好了今日归还,可谁曾想他居然跑了。钱财数量可不少,我今日势必要进这府门,只能出此下策,您别见怪。” 许是侍卫拿刀砍门锁的举动过于骇人,老翁信了几分,只是嘟囔了几声,转身回了府。 * 建康城外,一架不起眼的灰布蓬盖的马车正疾驰在远郊小道上。车夫扬起鞭一下又一下抽着马匹,可见行色匆匆。 而车内端然坐着的赫然是众人在寻的何大人何康,他掀起帘子回头瞅了一眼,城门已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放下车帘,他擦了擦额角因紧张渗出的汗,敦厚的长相因慌张而显得有些扭曲。 想起昨日晨起陛下的病状,何康不免吐出一口浊气。 本也不必出逃,可谁知姓周的非要说一句疑是中毒,而后满宫上下都开始紧密排查。照这么查下去,早晚会摸到他头上。 他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在郑小侯爷授意下,隐藏了鼻烟壶中含有陀罗花粉——可医书上记载,陀罗花粉有止咳之效,加上满宫里谁不知郑小侯爷孝心,他便照做了。 可陛下出事昏迷是真,那周颂青又说的煞有其事,一时间他便慌了神。便偷偷给侯府的人传话、试图求助,好在郑小侯爷递了话以示歉疚,并说公主盛怒之下难免会牵连到他,不如先出城躲一躲风头,城外二十里有人接应。 郑小侯爷可是与公主一同长大,自然了解公主脾性。 何康心里打起了鼓。 是因医术不精渎职而被杀头,还是借势远走高飞,两相权衡之下,他自然选择了后者。 当年能吊车尾考入医药署,本就是运气更甚,医药署不缺他一个平庸之人,索性安排了妻儿老母先行离开,自己则至今日午后才出城。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何康探了探怀中,摸到一个硬物,方才舒了口气。 蓦地,马车晃动了几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已经出城许久了,照理说二十里也该过半了。 “还有多久能到?”路不平,何康颠得难受,问向车夫。 车夫是郑小侯爷派给他的,路线自然也只有车夫自己知晓,从自己府上到这一路,车夫有答必应,何康安心不少。 然而,这句话问出许久,都没有人回应。何康这才想起掀开前面的车帘一探究竟,却没想到,原本勒着马匹的位置空无一人。 马车行进的方向亦不是什么平坦之路,而是一处断崖。周围林木环绕、空无一人,马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救命啊——”一声声惊慌的叫喊回荡在林中。 * “哎呦——”小内侍端着空了的药碗从寝殿走出,合上殿门转身之际差点撞上一人,以为是哪个粗心的同伴,正要骂两句,却发现眼前之人是薛蕴容。 薛蕴容神情恍惚,无视了小内侍的手忙脚乱,径直步入殿中。 金猊炉依旧摆在大殿中央,它的四周围着几名少府的女官。见薛蕴容向她们走来,为首的女官立即迎了上去。 “殿下,”她语带不安,直接说出了结论,“金猊嘴边的粉末过少,我们暂时未能有所发现。” 薛蕴容回过神,眼神扫过炉边几位神色拘谨的女官,又将视线重新落在炉上。 脑中闪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程束身死前屋内正燃着有绯烟萝掺杂而成的香,虹羽出事前遇到过沾着绯烟萝香饵粉的画眉。 依周颂青所言,先前的解毒汤剂收效甚微,许是中毒不纯,若是如此…… 她忽然想到日前康娘子的一句提醒:“我记得先前绯烟萝的香饵粉你们那也存了一份。”她用手指点了点女官手中的小瓶,“将刚刚刮取下的拿去验一验,兴许有线索。” 说罢,也不再多言,抬手命众人退下。 寝殿顿时空空荡荡。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景元帝虽仍旧长睡不醒,但较之从前脸色好了不少。薛蕴容望着榻上慈爱的父皇,心头一阵酸楚。 四下无人,她再也不用压抑着想要落泪的念头,泪珠无声地滚落。 想起在府中自己与越承昀的单方面争执,她捂住了脸。她还是不能相信那番说辞。 郑钰与她,与阿敏,根本没有利益纠纷,平日里对父皇更是贴心至极,怎会做出这种事?可是那几个巧合又该作何解释。 脑中混乱不堪。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声声问安:“小侯爷。” 薛蕴容微怔,旋即掏出帕子飞快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看向殿外。只见郑钰安坐在轮椅上,由侍从推入殿内。 郑钰甫一进殿,便解释道:“今日辰时,中贵人称陛下患了风寒,精神不济,暂且推了往后几日才早朝。我想着若只是普通风寒,怎会听朝数日,心中不大放心便来了。”说着,他径直从金猊炉边路过,没有一丝停留。 临到跟前,郑钰关切地向榻上望去。 “父皇喝了药,刚睡下。你若有事要说,不如去殿外。”薛蕴容微微侧身,挡住了他探寻的目光,她本能地不想让郑钰靠近父皇。 郑钰的视线从薛蕴容的脸上划过,最终停留在她红肿的双眼上:“你怎么这般,是陛下不大好吗?” 说完,他伸出手,试图向小时候那样抚一抚她的眼睛。 因着先前在府上的争论,纵使薛蕴容不愿相信,但对上郑钰也无法克制地抵触起来,心里总是忍不住揣测话中深意。此刻见他抬手,偏头躲开了。 郑钰看着她下意识的躲避之举,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半晌说不出话。 见他愣在原地,薛蕴容目光向下扫,看见他行动不便的右腿时,又有些后悔。 她强压住心头的怀疑与多方揣测:“兄长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父皇无甚大碍,过几日便大安了。” 郑钰却没有接话,只沉默看着她。 方寸之间,寂静极了。 “殿下!”随着一声呼喊,打破了萦绕在二人间尴尬的气氛,秋眠喘着气奔入殿内,“回来了。” 薛蕴容唰地起身。 秋眠平了平气,正要继续,却听见郑钰幽幽的声音从薛蕴容背后响起:“在说谁?” 侍从推着郑钰停在薛蕴容身侧。 “我方才还想问呢,怎么不见承昀陪你,秋眠是说他回来了么?” 秋眠这才发现,殿内还有旁人,想起对郑钰的诸多猜测,她顿时住了嘴,可她身后的人却没停下动作。 只见两名侍卫扣着一个衣衫破了几个洞、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停在了殿外:“殿下,驸马带着人与我们在城外十五里处的一处断崖,发现了此人。只差一点,他便掉下山崖了。马匹已不知所踪,只有他呆坐在破碎的马车边。驸马叫我们二人先将人带回来,他再探查一番。” 侍卫拨开此人的乱发,露出正脸,正是昨日信口言说“陛下眼下应当无虞”的医官何康。 此刻他满面脏污,越发不敢抬头,浑身抖如筛糠。 何康出现的刹那,薛蕴容便瞟向郑钰,只见他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不解道:“这不是医药署的何大人么,怎么,他在何处犯了事,竟如此兴师动众。” “你认得他?”没有错过他那一瞬的神色变化,薛蕴容的声音有些发颤,心也凉了半截。 她迫切地想知晓真相,为此,语气显得格外急切。 “自然。”郑钰笑着看向她,比之她的急切,他倒表现得分外平静,“日前我为陛下寻来一只鼻烟壶,还是何大人忠心,主动提出要仔细查验一番。” “何大人这般心向陛下,我这才发现,医药署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便记住了。只是,”他看着神情严肃的侍卫,“数日不见,何大人为何是被你们绑来的?” 说完这句,似乎是右腿不适,他轻呼一声,随后认真看向何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何大人,你好好说,公主会明白的。” 这话若放在从前,薛蕴容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眼下越听越忧心其中含有深意,于是朝秋眠使了使眼色:“将何康带下去。” 望着几人远去,薛蕴容定了定神,思索着如何劝说郑钰离开,刚转过身,便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眼中似乎藏着她看不明的情绪。 “阿容,你今日怎么好像变了,莫不是与我生疏了?” 第50章 第50章有人诱他深入此处。 “阿容,你今日怎么好像变了,莫不是与我生疏了?” 对上郑钰的眼睛,薛蕴容眸中划过一丝无措,原来在她不自知的时候竟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 她不得不承认,纵使自己嘴上说着要寻证据,但已不自觉地对郑钰生出了防备之心。 然而还没等她回应,郑钰倏而松快一笑:“玩笑罢了,还是小时候的你更有趣,那时我们无话不谈。若不是你与……,罢了。”他收了声,眯起眼怅惘地看向天空,似是又想起一事,问道,“这种紧要关头,承昀竟将你独自撇在此处,我瞧你眼下都生出了青黑。” “父皇这里有我便够了,倒也无事。”薛蕴容轻描淡写试图揭过此话。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郑钰关切了几句,随后便出言告辞:“既听你说陛下并无大碍,我便安心了,那我便先回府了。” 话毕,他又定定看着她,目光认真、仔细,过了好一瞬,他又笑了。 “阿容,若是我们能回到从前就好了,我当真怀念。” 末了,他终于撇开视线,由着侍从推动轮椅。 “兄长慢行。” 薛蕴容望着侍从推着郑钰渐行渐远,仔细品着他方才说的话,心中闪过些许异样。 天色渐暗,恰有一阵晚风吹过,明明是夏日,却叫人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想起刚刚见到何康时,郑钰转瞬即逝的凝滞神情。 薛蕴容仔细品读着郑钰说过的每句话。 忽然,她睫羽一颤。 秋眠正带着侍卫向永巷走去。 永巷是前朝遗留下来、专门扣押犯错的宫人的地方。只是到了本朝,皇帝宽仁待下,加上自先皇后故去后,宫中又放了大半女使侍从出宫,是以犯了事被押入此地的人几乎没有,永巷便就此空置下来。 宫中没有天牢一类的处所,方才薛蕴容不愿让何康再听郑钰多言,急着命她将人带下去,她便想到了永巷。 直至被带进永巷,何康仍是一副恍然无神的模样,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们暂时在此住下,别让他跑了。”秋眠瞥了眼形容呆滞的何康,唯恐生变,补充道,“也别让他寻了短见,殿下还有话要问。” 侍卫沉声应下。 又交代了几句,秋眠便要离开,却听见永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瞬,永巷门边甩过裙裾一角。许是跑得过急,迈过门槛时,薛蕴容掌心撑了一把门边,方才站稳。 秋眠大惊,连忙上前去扶。 借着秋眠的力道,薛蕴容略平复了气息,只是耳垂上的耳铛仍晃动不停,下一秒她急急问向侍卫:“你说他带了人留在那里,他带了几人?” 侍卫被骤然叫住,愣了几秒后才明白公主口中的“他”是谁。 * 已过戌时,城内人家几乎都闭上了府门,城外更是少有人烟。 松闻蹲坐在散架的马车边,看着天边的亮光一点点褪去,显得有些焦灼。 “公子分明说过很快就回来,眼下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他再也坐不住,嘟囔着向林中看去。 林中草木茂盛,偶有几声鸦啼从四面八方传来,接着便是翅膀扇动掠过头顶的声音,在空旷昏暗的林中更给人心中平添几分不安。 正打算自己向里走几步瞧瞧,下一瞬,他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喜出望外中,却只见一人牵着马从林中走出。 定睛一看,是先前与越承昀一起进林中搜查的侍卫之一。 “你不是和公子一道去的,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松闻向他身后张望半天,确实只有他一人,更加急切。 侍卫见马车旁只有松闻一人,亦是一愣。 “怎么只有你?” 一个半时辰前,越承昀带上公主府的两名侍卫匆匆出城,在郊外岔路上遇到了同样追踪何康的另外两名宫中侍卫。 几人汇合后,循着尘土中的车辙印记一路向东,几经波折、兜兜转转,终于寻到了这一处树林。 众人迅速深入林中,不久后便在崖边看见了呆若木鸡的何康。马车散了架,勒马的器具也叮叮当当散落一地,而马匹不见踪影。 这幅场景怎么看,车内的人都不应是安然无恙,可何康又确实没受什么皮肉伤,只是神情恍惚,大抵是受了惊吓,连侍卫上前扣住他也并未抵抗。 顺利逮住了人,众人都很高兴,为首的侍卫正欲向越承昀请示,却见他蹲在碎裂的车辕边,像是在查验什么。 “驸马……?” “你们二人先带何康回宫复命。”听出他的问询之意,越承昀手指捻了一把地上散落的辔头部件起身,视线扫过人群,又补充道,“松闻也回去。” 话音刚落,却被松闻当即拒绝。他知晓公子必定是有所发现,可他不愿撇下公子独自离开,奈何比之那两个侍卫自己恐会拖后腿,于是百般纠结之下索性坐在了原地。 越承昀知他脾性,又看了眼天色、大致丈量了林子范围,便同意了。 “你们两个……”在点到公主府侍卫时,越承昀犹豫了片刻,“随我一道入林探查。” 他捻了捻手指,指尖仍残存着方才辔头断口处粗糙的触感。 这辔头分明是被人用尖锐之物割断的,也就是说,在他们到这里之前,何康是被人“救”下的。 可谁会来此处特地营救一个出逃的医官? 除非,那人早就识得何康。 辔头的异样,只需稍作观察便能发现。 此人是故意露出破绽,他在等自己去寻。 望着眼前草木参天、岔路甚多的林子,越承昀拧起眉。 “林中恐怕还藏了人,你们跟着我,小心行事。”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越承昀便与侍卫骑马向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行进。 …… “原本我们二人都是随驸马一起的,可是半道上忽然看见有马蹄印,想起那医官马车前不见踪迹的马,驸马便让我独自沿着印记去寻马匹,他则带着另一人继续向前。若我能找到那匹马便带回来,若没寻到,到了时辰也先到此处汇合,于是便暂时作别了。” 眼看着林中越来越暗,马上便过了相约的时辰,侍卫也察觉出不对劲:“我们骑马,脚程快,驸马原本约定最多半个时辰,便一齐返回此地。林子不大,我们现下已在最东面,驸马与我兄弟是向北行,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出来?” 几声思索,说得松闻白了脸色。 而此时此刻,树林最深处。 周遭已寻遍,唯剩此处。眼前出现两条小径,越承昀勒马停在岔道口。 侍卫紧随其后,他打量四周,劝道:“时辰不早了,这林子实在昏暗难行。况且直到现在都毫无动静,那人或许早已不在此处。安全起见,驸马还是与属下先回程为妙。” 话音未落,越承昀突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吧嗒——”似乎是马蹄声。 循着声源望去——只见右手边的小径上,树影婆娑,可枝叶摇晃间,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显露出一匹马的轮廓。只是天色昏暗,只能看出它正在甩动前蹄。 林中不见人影,却独留一匹马,夜色茫茫,林深难见前路,怎么看都怪异至极。 侍卫哑了声,心下骇然,半晌说不出话。 看见突兀出现在此处的马,越承昀心下了然。 有人诱他深入此处。 他难耐地驭马前行几步,旋即又停住,试图在安全距离内看清马匹的特征。 明知八成是陷阱,可线索似乎近在咫尺,叫人如何按捺得住。 越承昀摸了摸左腰侧悬挂着的佩剑——上次去崔府逮人时未带称手的武器吃了挂落,这次离府自然没忘记带上。 “哎,那马蹄上好像还缠着东西。”侍卫一声低呼,“那马甩蹄子是想把那东西甩下去。” 经他提醒,越承昀视线这才向下扫去。 几息后,越承昀无声无息睁大了瞳孔,呼吸急促,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这是?! 只这片刻的犹豫中,那匹马像是得了什么指令,竟撒开蹄子,转身向后奔去。 突生惊变,侍卫迅速看向越承昀,只见他神色未变,只是将手中的缰绳又缠了一圈。 “带武器了么?”他终于开口。 侍卫下意识用拇指抵住剑镡,剑身在剑鞘中因颤动而发出“铮——”的声响。 下一瞬,似是下定了决心,越承昀踩紧了脚蹬,策马向前冲入黑暗的小径中。 * “不行,不能再……若是……” 前路隐隐传来交谈声,只因仍有一段距离,薛蕴容听不真切,也看不清人影,只能听出,这是松闻的声音。 听见有松闻的动静,她便安心不少。 方才在宫中,她越想越觉得郑钰提起越承昀的次数比以往更多。分明是来宫中看望父皇,却总将话题将越承昀身上引而不自知。 还有最后那句话…… 她感到不安,带了些许人手便匆匆出城。 夜幕深沉,夜路难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身下的马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长长打了一个响鼻。 薛蕴容回过神,举着火把继续向前。 …… “有人来了。”侍卫察觉到有人接近,打断了松闻的话,警惕地向后看去。 “殿下!!”原本因被打断建议而焦急不满的松闻忽然安了心,立即朝火光奔去。 谁知到了跟前,却看见公主骤白的脸色。 薛蕴容向这二人身后看去,却并未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惶惶不安起来:“怎么此处只有你们二人?” 火光映衬下,越发照的几人脸上煞白。 50-60 第51章 第51章青色的如意结明显旧了。…… 一片死寂中,火把上的火星时不时蹦出,落在众人脚边。 松闻结巴着开口,将方才越承昀带人深入林中却到现在都未归之事说了出来。 见薛蕴容缄默不语,只定定看向二人,侍卫额头缓缓渗出汗来,眉眼中尽是懊恼:“属下办事不力!不仅没找到那匹马,还与驸马失散了,公主恕罪,属下这便引路……” 然而下一刻,薛蕴容翻身下马,径直越过他们行至崖边的车架旁,看见地上被割断的辔头,她心中顿时有了数。 “这里被人刻意割断了,他定也发现了。”她闭了闭眼,低声喃喃,“沿途的马蹄印记九成是为了将他身边的侍卫引走,是想让他独身一人‘赴约’……” 她忽然转身:“燕起,你说他身边还有一个侍卫?” 名唤燕起的侍卫急忙道:“是,云飞是公主府身手数一数二的,有他跟着驸马,应当……” 薛蕴容眉心一跳:“带路!” …… 天色已黑透,此刻林中只有这一片火把照出的亮光。黄昏时的鸦鸣也已匿去,只余马蹄踏过尘土发出的闷响。 燕起低下头:“就是在此处,属下与驸马分道而行。殿下您瞧,这里还有马蹄印子。” 薛蕴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处蹄印格外明显。 将火把略举高些,她眯起眼环顾四周。除却出现马蹄印的那条道外,另有三条小径。有一条杂草丛生,且长得茂盛,完全不似有人骑马踩过的样子。而剩下的那两条…… 她拽了拽缰绳,拧眉思索。 众人亦屏住呼吸,警惕着打量四周。 “那边好像有动静,秋眠!”她扭头看向右侧的秋眠,欲求肯定。 侧耳细听,竟是金属器物敲击地面的声音,没什么规律却在夜色寂静中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有人说不出话极力发出的响动声。 片刻后,秋眠缓缓瞪大了眼睛。 薛蕴容眼神中恢复了光彩,扬鞭循声而去。 然而越过重重树影觅到声源处时,却只看见燕起口中与越承昀一道的云飞斜倚在折断了脖子的马尸边紧捂着胸口,那里赫然插着一支断箭,手边是残缺的后半根箭——显然是他自己折断了后半部分。而不远处的树干上,还有几根箭没入其中。 许是因失血过多,他无力开口,只能机械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手中的长剑敲击地面。 云飞的情形显然算不上好,可他还在此处。 而他四周,却不见越承昀的半点影子。 一瞬间,薛蕴容僵僵握紧了缰绳,却再难使出别的力气。 燕起匆匆下马冲上前检查云飞的伤口,从秋眠手中接过金疮药洒在伤口上,随后又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云飞口中。 好在箭并未射中要害,只是他从马上摔落,加之受伤时辰有些久,方才这般脱力。 不久,药丸生效,云飞恢复了些许气力,艰难地指着西侧:“殿外,驸马被人追着朝那个方向去了,有人、不止一人……” 他断断续续地叙说,将众人带进了不久前的惊险之境中—— 冲入小径后,越承昀才发现,此处的林木生长更密,低矮灌木丛生,地上时不时出现断裂的树枝、甚至是折断的树干,道路难行以致二人速度渐缓。 眼见着所处之地越发偏僻,但越承昀仍紧紧盯着前方疯跑的马匹。 他没有认错,马蹄上乃至到马腿处缠着一圈凌乱的红线,像是暗处之人刻意留下的线索。明知有鬼,可为了揪出背后之人,眼下也必须咬牙前进。 又俯身避开数道错乱生长的树枝,他渐渐与云飞拉开了距离。 就在此时,越承昀方才走过的地方突然横竖起一根粗绳,拦住了云飞的去路。然而骏马疾驰来不及停下,在这电光火石间,马颈被死死勒住,整匹马就着惯性向前栽去。 只听见“咔嚓”一声,马颈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云飞也被甩下马背,向一旁滚落数米后方才停下。 事发突然,越承昀当即调转马头便要查看伤情,下一瞬,一柄短刀从斜侧方甩出,直直插入他身侧的树干上,离马头不过方寸之距。 力道极大,半截刀身没入树干,短刀发出“铮——”的颤动声。马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越承昀堪堪攥紧了缰绳才没从马背上摔落。他顺着出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蒙面男子持着双刀走出,冷冽的刀锋在夜色中寒光更甚。 蒙面男全然不顾地上的云飞,只冷冷看向他。 是冲自己来的!越承昀心中警铃大作。 他警惕着从后腰摸出长剑,下一秒却见蒙面男前进的身形一滞。云飞艰难从地上爬起,举剑便向他捅去。 “属下与那蒙面人过了几招,只觉得他的招式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何处熟悉。而他却不并愿与我多作纠缠,反倒是想把我甩开,目标显然是驸马。”云飞喘了口气,继续回想道,“第一支箭从高处射中属下的时候,蒙面人竟还愣住了。” “随后暗处之人又射出第二支羽箭,那蒙面人竟下意识挡在属下身前,而后面几支箭并不是冲着属下来的,只是射中了树干,反倒像在提醒什么。”云飞指着另一边,满目不解,“殿下,他们根本不像一路的,观其惊诧之状亦不似作伪。” …… 越承昀显然也发现了高处之人,可抬眼望去,树影婆娑,随着风起,每一棵树的枝叶都在晃动,簌簌声中难辨一切,哪还看得清藏匿的人影。 在发觉蒙面之人有护住云飞之意时,他心念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下一秒忽然掉转马头,扬起鞭子向更深处奔去。 …… “驸马一走,那蒙面人便追了上去,射箭的人也没了动静。”伤口的疼痛让云飞说一句便要顿一下,说了太多话,他显然越发不适,但仍在坚持,“属下知晓,到了时辰未归,燕起必定会来寻,故而不必太过忧心自己的处境,只是驸马……” “我知晓了,”薛蕴容艰涩开口打断他,吩咐燕起,“你带他先行回城治伤。” 二人领命离去。 薛蕴容没再说话,余下的侍卫也不敢吭声。她举着火把向小径深处走了几步,地面凌乱的痕迹无不彰显着方才发生的险象。 “殿下……”秋眠犹豫着开口,“接下来该怎么做?” 驸马显然已与蒙面人一并离开了这片林子,出了这处向东走,又是一个大岔道口将道路分开,几条道分别通往周边城镇。夜路难行不说,不乏小山与密林,一旦到了那里,便更像大海捞针了。 若眼下继续追下去,显然不是理智之举。 可她不能这么说。 薛蕴容背对着秋眠,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扶住了嵌着短刀的树干,鼻子一阵发酸。 云飞虽描述得短短续续,但她刚听见马的异状便知晓,越承昀分明是瞧见了马蹄上的那圈红线才如此急切。 而自己与他分别前正因此事怒斥于他,可她从未想过让他身涉险境,若是…… 她偏过头,咬住唇瓣,极力压抑着心头的酸楚,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片寂静中,林中的风吹草动便格外清晰。 地面竟隐隐震动,接着便听见从林外骤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树枝被踩断的脆响。分明是朝此处而来! 薛蕴容迅速用手背掖过眼角,摸上后腰的武器。众人也都戒备起来。 “殿下!殿下!”声声急促。 那人越来越近,腰间的令牌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借着火光,来人令牌上的字看得分明。 是宫中的侍卫!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收起武器。 只见那侍卫大汗淋漓,一副急事请奏的模样。不等马完全停住,他便翻身跃下,落地时还踉跄了一步:“殿下,宫中急报!”他喘息未定,“周大人用了新药,陛下醒了。” 薛蕴容猛地攥紧火把,指尖几乎要陷进木托中。 父皇醒了,这是顶好的消息,可是眼下…… 众人皆等待着她下一步的指令,她从未觉得有何事竟会如此难以抉择。 冷静。她告诫自己,脚却不受控地挪动了几步,竟踩进了一旁低矮的灌木丛中。 她身子一歪,秋眠正要去扶。 却见薛蕴容怔了一瞬,旋即迅速蹲下,在那堆灌木中四处摸索,断而锐利的枝条划破了手背也未曾顾及。 终于,在一处枝条上,她摸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件。 借着火光,薛蕴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心的平安扣。 碧色的玉扣泛着莹润的光泽,可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青色的如意结明显有些旧了,但那有着明显错乱的绳结却是她亲手所做。 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 青涩的少年郎迎着太阳举起平安扣:“这如意结是你亲手制成的,我定要贴身带着,若是不在身上,那必定……”他卖了个关子。 “那必定是我留给你的暗号。”他勾起嘴角,说出句玩笑似的话,“若有一天遇到险事,除非我身死当场、身上财物都被搜刮了外,若你只寻得它,那必定是我刻意落下叫你安心,我另有计划。” “什么身死当场,又在胡说!” …… 原以为这平安扣随着二人早年间的争吵早已被他丢了,可居然出现在此处,若他当真随身携带,那么那句玩笑话…… 薛蕴容不禁攥紧了玉扣,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就当此言为真,这是你留下的暗号。 对上秋眠关切中带着惊诧的目光,薛蕴容缓缓起身,哑声道:“回宫。” 第52章 第52章(修)越承昀会怎样,她…… 寝殿之内并未燃香,原先的金猊炉已被搬走,在正中央取而代之的是两尊仙鹤铜像摆件。双鹤骨骼明秀、振翅欲飞,取的是福寿祥瑞之意。 “叮”的一声,景元帝饮尽最后一滴药,有些乏力,药匙从手中滑落磕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成柯迅速接过空了的药碗,递上帕子。 景元帝掖了掖嘴角,正要开口,不料下一瞬忽然气促不止,又捂住嘴止不住地咳。 守在榻边的周颂青几乎是瞬间扑上前,按住景元帝的右手细细诊脉,少顷后,他松了口气,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 “陛下脉象细弱,但较之从前亦好上不少,此乃毒邪初退、正气未复之象。”周颂青收回手,“陛下也不用太过忧心,待微臣开个方子,调理一些时日方能固本复原。” 景元帝气息平稳后,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陌生的年轻医官:“朕看你有些面生,从前常为朕调理的医官是杨……” “杨大人。”成柯低声提醒。 过往数年,一贯是须发皆白的杨医官为他看诊,杨医官偶有不在署中之时,才是旁的中年医官。因而乍一见周颂青这般年轻的,景元帝有些诧异。 周颂青微愣,余光下意识扫向成柯。 这几日除了他,薛蕴容谁也不敢信,再未放其他医官进入陛下寝殿。而为了陛下早日苏醒,找到不翼而飞的鼻烟壶自是重中之重,奈何何康府上与医药署内明里暗里被检查了个底朝天,都未寻得一丝影子。 直到何康被押入永巷,侍卫从他内襟搜出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鼻烟壶。鼻烟壶交到周颂青手上,只过了半个时辰,他便发现了与典籍所记载的不同之处,于是向先前研制的方子中又加了几味药,陛下终于在前夜得以苏醒。 此毒虽浅,但景元帝毕竟上了年纪,加上多年的操劳与无人可诉的心疾,经此一事后,身子可谓是元气大伤。自前夜短暂地苏醒后,多数时候仍气力不济,时不时便陷入短眠。 直到今日,景元帝才缓过来些,甚至终于匀出些精力留意到周颂青此人。 然而他只知自己身体不佳是因中毒,并无人提及与中毒相关的个中细节。 周颂青潜意识中觉得,公主或许暂时不愿让陛下大病初愈时还为此事烦忧。 果然,只见中贵人垂在身前的手小幅度摆了摆,周颂青了然,当即灵光一动:“回禀陛下,医药署的杨大人这几日告了病假,何大人家中有急事不在署中,因此这几日是微臣当值。” 成柯适时补充道:“陛下,公主很是看重周大人,周大人可是公主亲自考校的。他虽年轻,却甚是可靠。” 听成柯提起薛蕴容,景元帝憔悴的面容露出笑意:“阿容认可的,自然好。”他越过二人向外看去,似是在搜寻女儿身影。 成柯心领神会,温声道:“公主去了东宫。” 因着景元帝便莫名中了毒,东宫自是戒备森严,平日往返于皇城内外的太子太傅只得暂住东宫,继续为太子授课。 而从猎场回来后,薛淮敏始终对郑钰舍身救下自己却腿伤严重一事耿耿于怀、心情低落。奈何事发突然、诸事仍需料理,薛蕴容一时顾不上他,只得命衔青多加看顾。可近日更是频生事端,她难免忧心,此刻景元帝已醒,她难得得闲,便悄悄来了东宫。 临窗外,梧桐枝繁叶茂,投射在窗棂上的树影随风晃动,窗边则摆了兰草数盆。半开的木窗中,正传来薛淮敏清脆的提问声。 他与太傅一问一答,眉目中写满了认真,较之从前倒显得稳重了不少。 薛蕴容站在树下静静看着,略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屋内的太傅刚好讲完了手中的半卷书,出言让太子歇息片刻。在这间隙,太傅一眼便看到了窗外的薛蕴容。 薛淮敏顺着太傅的目光看去,眼底瞬间充满了惊喜,可他还是规矩坐着,转头看向太傅。得了准允后方才从椅子上跃下,朝屋外跑去。 “阿姐!”薛淮敏几步跃下台阶,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袖,“你终于来看我了。” 说完这句后,竟有些踟躇,只是抿唇看向她,眼底同样藏着担忧。 薛蕴容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正想着如何安抚阿弟。却听他忽然开口:“阿姐瘦了。” 话音未落,薛淮敏又立即低下头,似乎不愿让薛蕴容看出他眼底的泪花。 今春四月,薛淮敏刚刚过了十岁生辰,加上本就聪慧,又随着太傅熟读了不少经书典籍、乃至兵书史论,自是能看出这些时日里皇城内外的那份不寻常。 他看着阿姐为诸事奔波,看着父皇身体日渐愈下,近日又中了毒,便越发痛恨自己年岁尚小。 而阿姐百忙之中还要来此关心自己,他更是觉得羞愧难当。 一片缄默中,薛蕴容将手按在了他的双肩上:“阿敏,没事的。父皇无事,阿姐也很好。” 薛淮敏浑身一颤,仍在平复心绪。 薛蕴容并未催促。 少顷后,他终于抬起头,朝她咧嘴笑:“阿姐放心,我一定加倍认真读书。” 眼下,他也只能认真做好此事,才能不叫阿姐忧心。 梧桐树叶在二人身后簌簌作响,薛淮敏还欲与薛蕴容多说几句,却突然看见宫门边闪过熟悉的影子。 是秋眠。 他匆匆擦去眼眶中闪动着的泪花,提醒道:“阿姐,秋眠姐姐找你来了。” 薛蕴容扭头望去,果真见秋眠站在外边。她又与薛淮敏交代*了几句,看着他进了屋子继续听太傅授课,方才向东宫外走去。 迈出东宫的门,薛蕴容见秋眠神色略有些凝重,心中顿感不妙。 “殿下,何康还是不愿松口。可是,这几日在侯府附近留意的人来报,这几日一直未见小侯爷身边的朔风。” 前几日,何康被关进永巷后便始终保持着呆滞和木楞,宫中侍卫从他身上搜出鼻烟壶后便再也没有管过他。只是按时送去三餐,似乎将他给忘了。 过了一夜,依然如此。何康像是大梦初醒般,终于坐不住,叫嚷着有话要说,想求见薛蕴容。 待她到了跟前,何康却又闭了嘴。 “你几次皆嚷着有话要说,如今本宫站在这里,你却始终闭口不谈,又是何意?”薛蕴容冷哼一声,作势便要离开永巷。 “三番五次戏耍殿下,真当自己不可或缺了。”秋眠斜睨他一眼,亦冷冷开口,“依我看,不过是拿腔作调之人,很快便是弃子了。” 说罢,她便紧紧跟上薛蕴容,而门边守着的侍卫正准备落锁。 终于,何康慌了神,连滚带爬追到门边:“公主!公主!我、我当真有事要禀,那个鼻烟壶——” 堪堪叫住薛蕴容,他松了口气,结巴道:“我是见那鼻烟壶精贵,想着家中老母亦患有咳疾久久不愈。而陛下用了它后不久便好了许多,我便想着偷回去……” “一派胡言!”看着他眼珠乱转、仍在极力编造理由的样子,薛蕴容几乎要冷笑一声,“本宫再问你一遍,这鼻烟壶中有什么?” “呃……有苦艾、冰片、白芷粉,都是寻常止咳之物!” “既是寻常止咳之物,你大可自己配一副给你母亲,何必连出逃也要带上鼻烟壶?!” 一声喝令,何康顿住。 看着他张口欲答却半晌吐不出一字的呆愣模样,薛蕴容只觉此人不大灵光。或许也正是这份不灵光,才叫他被选中。 思及那日郑钰在清安宫外对何康说的那三言两语,她觉得可以借来一诈。 若与郑钰无关自然是好,她自可另寻他处探查。可若是何康面色有异…… 想到这种可能,薛蕴容指尖不住地颤抖。 但总要一试! “你背后之人许了你什么好处,竟叫你在本宫面前也在极力为他遮掩。”薛蕴容死死盯着他,不愿放过任何一处变化,“或者说,你有什么把柄、弱点在他手中。” “你府上空空,想必妻儿老母早已被送出城,这般快的手笔,他定不是普通人。” 何康面露犹豫,但依旧咬紧牙关只字不说。 “他定然说,会将她们安稳送到目的地。正因那人知晓她们的藏身处,你便更不愿将此人供出。”薛蕴容话锋一转,倏而笑了,“可他是我最好的兄长,我怎会不知你的家眷在何处呢?” 霎时间,何康瞪大了双眼,惊诧地说不出话。 见他当真作此反应,薛蕴容呼吸一滞,眼底闪过错愕之色。 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波澜起伏,她正欲乘胜追击再刺激何康一番,岂料转瞬间,何康又恢复了先前的木楞状,低头否认道:“公主在说什么,这与郑小侯爷又有何关系?” 他似乎在瞬间下定了决心,只一口咬死了此事与郑钰无关,鼻烟壶中也并无不妥之物。 虽然周颂青已根据鼻烟壶中的东西制成了解毒汤药,薛蕴容本不必逼问何康此事,但她仍需要借他之口咬出背后之人,咬出……郑钰。 哪怕只牵出一点明确的证据也好,她便可以将他抓来,好好问一问,他与谁勾结,又为何如此。 但眼下,何康显然因顾及家眷,不愿说漏嘴,她没办法这么做。 老宣平侯因战而死,举国皆是见证,忠义二字就刻在侯府匾额之上。 而郑钰素来敦孝知礼、为人谦和,世人皆知郑小侯爷待陛下恭敬,待她与阿敏更是极好。何况不久前,他还为救阿敏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 谁能相信他会对陛下下手? 连薛蕴容自己也不能相信。 父皇一事已隐隐有了眉目,那当初的坠马一事也与他有关吗?可当初分明是与蜀地…… 薛蕴容脑中闪过无数片段,最后停在与“蜀地”有关的回忆上。 蜀地,陈梁郡王。种种迹象皆表明,他欲行不轨之事。 假使陈梁郡王意图谋反,那么他必须除掉太子,没了太子,病重的老皇帝自然时日无多。可阿敏却被郑钰救下,父皇所中之毒亦不纯。 是了,郑钰与皇位本就没有半分利害关系,他从未下死手,有人借他的手浑水摸鱼。可是,陈梁郡王想要皇位,郑钰为何愿意与他同流? 他究竟被许诺了何等重要之物,竟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兄长了。 越想越心惊,也越想越混乱,她猜不透原因。但她知晓,蜀地一计未成,必定伺机而待,眼下决不能打草惊蛇。 何康这处是问不出什么了,不必在此浪费时间。思及此,薛蕴容当即便出了永巷。 …… 一点点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薛蕴容听着秋眠点到即止:“朔风从未离开过侯爷身边这么久,况且侯爷眼下……” 是了,郑钰腿疾不便,朔风怎么会不在他身边。 薛蕴容忽然记起那日云飞说,他熟悉蒙面人的招式。熟悉,说明往日一同过过招。若蒙面人是朔风,似乎就说得通了。 可为何要将越承昀…… 想起几日难寻踪迹的人,燥意涌上心头,她再难掩饰眉目中的忧色。 那夜回城后,她亦派了人手继续寻找,可都一无所获。 林中不止一人,那另一个与蒙面人意见相佐之人九成来自蜀地,他会将越承昀如何呢? 她竟不敢再深想。 第53章 第53章“父皇,我正要去寻他。…… 夜色褪去,柔和的月光不复,窗缝间漏进点点天光,昏暗的屋子被照亮了一角。 这是间极小的屋子,逼仄不堪,从北墙到南边的木门,不过三米之距。西侧辟了一扇小窗,然而整窗都被覆上了层厚厚的油纸,是以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角裂了道口子,越承昀才得以从这微末的光亮中辨别出日月轮转。 越承昀倚在墙边,这是他被困此处的第二个日夜。 一根粗绳将他的胳膊缚在身前,手腕上则又是一圈绳子。他再一次试图扭动手腕,却不慎带动肩颈,扯到了背脊的伤处。 那夜他驭马向前,很快便冲出林子,然而势单力薄,身下的马被射中后腿,他被二人追上。 那蒙面人提刀便砍,可临到关头,刀锋却瞬间换成了刀背。 虽并未见血,但以那力道,从肩颈到背脊,必定是淤青一片。 因蒙面男子的这一反常举动,以及他下意识护住云飞的动作,越承昀想到了什么,佯装吃痛无法阻挡,顺理成章地被制住关进了此处。 此处远离城镇,是一处偏僻荒废的农家。连打更人的锣鼓传到此处也只剩一点缥缈的余音。出声呼救自是行不通,更何况对面还有两人。 他只能等待时机。 原以为二人当夜会有另一番动作,谁知自被关进这间屋子后,蒙面人竟再也没了林中的急切,若不是每日仍会送点吃食,越承昀几乎以为已被抛之脑后。 可说是送吃食,那人也从不多停留半分。 双臂关节处的绳索不算紧,刚好可以让他抬起半分,将食物送入口中。 但是——越承昀眯起眼,看向手边的馒头。 最初那人想对他痛下杀手之心不似作伪,临时反悔也不一定是不会动手,因此入口之物应当更加小心。 他紧紧盯着着从窗缝漏进屋内的那一小束光,在心里数着拍子。 不等他数到十下,不远处的木门发出老旧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但下一瞬,意料中的脚步声并未响起,似是在门边停住了,接着,交谈声隐隐绰绰地传来。但因距离甚远,声音时断时续,只能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 努力了一番,越承昀终于倚在门边,耳朵贴上门缝,院门边的交谈声才略微清晰些。 “你怎么还不把他处理了?”是那个射箭之人。 “我自有主意。” “我不过是看你家主子急切得很,多嘴问一句罢了,”那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谁加急来信,我可是被催着来此的。” 见蒙面人不吭声,他继续道:“本也与我无关,你们的忙我帮了。我来此地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走了。” 院内又恢复了安静。 越承昀听见另一人离开,心念一动。又想起这几天的推论,心中越发有了底。在脚步声临到跟前时,又飞快挪回到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越承昀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脸上依旧束着布巾,手中端着今日的餐食。 蒙面人进屋后,先瞥了一眼墙边越承昀淡漠的神情,视线扫过手边未动一口的馒头时,动作微顿。不过下一瞬,他便恢复如常,准备撤掉昨日的、换上今日的。 但看上去,他仍未打算与越承昀开口作谈。 不能再等了。 眼见着那人欲转身离开,越承昀立即开口,却是从嘴中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的名字:“朔风。” 蒙面人步履未停,可脚步有一瞬间的凌乱。 “你与郑钰出现了分歧,但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犹豫。”他笃定道。 朔风停住了步子。 在朔风看不到的背后,越承昀翻动着左手手指,死死扯住右手腕骨处的一截已被磨出豁口的绳子,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扭动着——自崔府事后,时时将长剑佩在腰间也不算稳妥,总有力不能及之刻,是以,他在袖间绑了一个薄薄的刀片。 刀片隐蔽,紧紧贴着束袖,是以朔风将他抓来后,并未搜出此物。 “只是我很好奇,你分明向来惟他命是从。”套在手腕上的绳索松了,他继续向下摩挲,嘴边依旧在追问,“上回在侯府,你说放了批人出府,与你要好的那个同乡小兄弟呢,也走了?” 话音刚落,他解开了小腿处的绳索。 * 郑钰在窗边摆弄着新换的文竹,心情甚好。 他倒是不担心朔风去向,毕竟往日里下达指令后,为避风头,朔风亦会过几日再回。 可是越承昀,则是实打实消失了两日。虽然薛蕴容极力遮掩,但依照朔风的果决手段,他定是回不来了。 想到此处,郑钰低低笑出声。 身后随侍的侍从则在这笑声中深深低下了头。 他原本不是能到侯爷近前伺候的人,只是侯爷伤后,将身边一众亲近之人全换了个遍,却不买来新的侍从顶上。可巧近日朔风不知忙什么去了,竟一直不在府中,于是在朔风不在的日子里,他便被叫了来。 可这两日,侯爷时不时便会对着院中的芙蓉发出莫名的笑声,自然引得他心里犯怵。加上先前众人都在传——那些离府的侍从不是离开了,而是被杀了,传闻不知真假,可连与朔风要好的那小子也不见了踪影,况且这几日察觉到侯爷性子较之从前越发古怪,侍从原先对传闻的三分信化作了六分,深怕自己惹怒郑钰。 此刻站在郑钰身后,侍从只想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奈何天不遂人愿,郑钰忽然收了笑声,向他伸出手:“剪子。” 胡思乱想被骤然打断,侍从一阵手忙脚乱,扭头去找却不见踪影,慌乱之下才发现剪子就在手中。 他讪讪递上,只见郑钰眉目间尽是不耐,不敢多话,将脖子往衣襟里缩了缩,唯恐下一秒便受到训斥。 郑钰接过银剪后并未多言,只是认真修剪起文竹杂乱的藤蔓。一时间,室内只余剪动的咔嚓声。 侍从悄悄观察着,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溜出,就听见郑钰再度发问:“你怕我?” “奴一直在外院洒扫,担心自己错漏百出,故而十分慌张。侯爷是侯府的主子,奴恭敬更甚。”他结结巴巴答道。 郑钰听后未置一词,只是继续端详着文竹。 又过了片刻,侍从才听见下一句话。不过并非对他的言辞表态,而是问起了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事。 “那你来说,公主如何?” 侍从一愣,随即慌乱跪下:“不敢妄议公主。” “无事,是我叫你开口,你尽管说。”郑钰语气平静,似乎只是想听人随意夸两句。 整个侯府谁人不知郑钰对公主的心思。侍从定了定神,拣着好听的话答:“殿下金尊玉贵、神姿英发,听府上老人提起,殿下极擅箭术、无人能敌。”见郑钰眉目未动,似在认同,他便大了胆子,讨好道,“驸马着实配不上殿下。” 侍从正为自己最后一句“神来之笔”暗自窃喜,以为能说进郑钰心底。谁料下一瞬,一道银光闪过,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顷刻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掌,液体也随之涌了出来,染湿了衣摆。 郑钰甩出银剪,冷冷地看着捂着手掌哀嚎的侍从:“谁准你提他了?” 侍从再不敢出声,抖着身子将衣物往手心周围擦,唯恐血迹染红了地面又引怒喝。 看着小股鲜血从侍从手中一阵阵涌出,下一秒便要沾到地上,郑钰皱起眉头:“还不快滚!” 人走了,他心头郁气仍未消。 朔风不在府中,他连个能用的人也没有。只是这回,朔风去得似乎有点久了。 * 景元帝喝完药,面色比从前好了不少,此刻倚在榻边,尚存余力与薛蕴容说话,聊了几句,他忽然想起一事:“这几日怎么不见承昀?” 薛蕴容一怔,旋即扬起了笑容:“父皇,我正要去找他。” 又说了几句,待景元帝躺下后,薛蕴容走出清安宫,秋眠已在廊下候着了。 “殿下,都准备好了,衣物在侧殿。燕起带了三个人,眼下在玄阳门侧候着。” 薛蕴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你照常往返于府中与宫中,装作为我取物。若是……” “若是有人问起,公主当然是在陛下身边,我知道该如何做,殿下安心。”秋眠低声道,“若要去往最近的真州,势必要过城门关隘,除此以外并无他路可走,而那里的城门吏并未见过这三人,周遭的小山低矮,根本藏不住人,是以,他们定然仍在城镇中。北阳镇与上云镇及其周边偏僻农家皆已探查过,这两座城镇殿下不必再去。” “那便只剩东寿镇了。”薛蕴容一边听秋眠提醒,一边向侧殿走去。 前夜虽匆匆回城,但薛蕴容并未放弃探查。只是自己无暇抽身,便令侍卫对着那几个镇子暗中搜寻。直至今日,景元帝身体渐愈,有周颂青看顾,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东宫处也加派了人手,宫中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她终于可以放心出城。 步入侧殿,薛蕴容快速脱下宫装,抓来一旁的朴素衣物套上。此次探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掩人耳目。 想起那人,她系衣扣的指尖微微颤抖,只能通过大力且快速地束起衣袖来缓解内心的焦灼。 “殿下。”见状,秋眠按住了她的指尖,索性帮她完成最后几步,末了宽慰道,“驸马定然无事。” 秋眠的话给她带来了些许力量。 是了,总该信他一回。 “越承昀,你可不能骗我。”薛蕴容喃喃。 第54章 第54章她被越承昀大力锁入怀中…… 东寿镇比邻北阳镇与上云镇,又因一面靠山,交通不比其他两个便利,从面积上看是三座城镇中最小的一个。 而与其他两座城镇农业繁盛、人流如织之景截然不同的是,东寿镇住户多以纺织为生,是以家家户户白日里也鲜少出门,只待收取布匹的商人每月到点上门。 因此,凡有生人入东寿镇,镇中住户多多少少会有些印象。初入城镇时,薛蕴容便与侍卫扮作南下途径此地的商户女与家丁,借相看布匹一事顺路打听消息。 “掌柜的,”薛蕴容看完东寿镇最大的布行中的一些料子,倚在柜前笑问,“我看这镇上行人也忒少,生意好做吗?” “女郎从北边来自是不知,我们这的布料每个月月中都有吴州的固定客源来采买。”掌柜笑着比了个数字,“不愁卖!” “我想也是,我看这些料子甚好。”薛蕴容向布行外招手,“刚刚凡我看过的我都要了,不占您便宜,比您刚刚比的数字再多上这么些。”她也比了个数字。 门外的燕起看见手势走入店内,掏出钱袋搁在柜上。 掌柜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打开瞄了一眼,笑意更深,眼角纹路都多了几道:“女郎真是爽快!这镇子本就鲜少有外人来此,大家伙几乎都从那两座镇子的大道走,哪还会拐到此处?更遑论有像女郎这般直爽的外地商户!” 趁着布行伙计领着燕起打包布匹的功夫,薛蕴容又与掌柜套了几句近乎,最后佯装好奇问道:“这么说,这几日都没外人途径此地咯?” “当然没有,我们这许久没有外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甚是安静。”掌柜不假思索道。 掌柜如此笃定,薛蕴容面色登时不大好,她极快地偏过头,借催促燕起掩住了神色中的焦灼。却刚好注意到一边的伙计面带不忿,接着又幽幽飘来一声嘀咕:“你又不守店怎么知道……” 伙计一边嘀咕一边搬着布匹,抽空瞟了一眼柜边,见掌柜听见了他刚刚的低语正瞪着他,立刻收了声继续干活。 “你继续说呀。”薛蕴容眼睛亮了,全然一副好奇的模样。 伙计见掌柜不再看向自己,而是扭过头拨弄算盘,知晓这是允了,便安心大声道:“就前几日夜里,我在柜前打着盹,突然被门外的马蹄声惊醒了!” “三更半夜的,几个人打马从这经过,多稀奇!”伙计惊叹完,又开始干活。 “然后呢?你没出去看?”薛蕴容终于没忍住,急切追问。 就连掌柜也奇怪地看向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伙计缓缓摇头。 怔然间,燕起抱起包裹走到跟前:“小姐,都好了。” 薛蕴容重新挂上浅浅的笑容:“掌柜,告辞。” 说罢,便与燕起镇定地出了布行。 自离开布行后,一行五人继续向东,却再无一人说话。 已过午时,日头正烈。薛蕴容拧起眉头,有些心不在焉。 越承昀确实与那两人夜间途经此地,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线索。眼下向东行,已经到了小镇城郊,远远望去,大片草丛中零零散散立着些房屋,瞧着像是一些农庄,他们先前用在店家中的那些话术定是不能再用了。 思索中,手中的缰绳不自觉多缠了几圈:“燕起,你带个人先行,向偏僻的农家……” 下一瞬,近前的草堆中突然传来簌簌的动静,薛蕴容收了声,只见一个约莫五岁的小女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马前。 小女孩脸颊灰扑扑的,衣衫也被摔破了几道口子,像是在外流离许久。可仔细一看,那衣服料子却不像贫户能穿得起的,这样的家庭怎会让孩子狼狈至此? 薛蕴容警觉起来,只见那小女孩神色慌张,忍痛爬起便要向镇中跑去。 虽是一瘸一拐,但速度仍不慢,活像身后有人在追。 侍卫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你家人呢,怎么放你在郊外?”薛蕴容亦下马,走到小女孩身前。 小女孩不理会她,见极力挣扎未果,张口便欲咬住侍卫的手,带着哭腔道:“你们都是坏人,我要救阿娘,放开我!” 这是被绑架了? 薛蕴容面色惊疑不定,一把揽过她:“为什么说我们是坏人?” “捉我们的坏人就是穿成这个样子……”小女孩抽噎着指向几个侍卫。 几人皆是一怔。 此次出城,为了不引人注目,侍卫自然也换了套装束,多为短打劲装,能让人瞧出是些个练家子。 “别怕,”薛蕴容擦去小女孩的眼泪,“你看我,哪里像坏人?你与阿姐说,阿姐帮你。” 谁知小女孩似是受到了惊吓,直接放声大哭:“我要寻阿爹,阿爹明明说好了与我们一起回乡……” 这孩子年岁太小,什么也问不出,薛蕴容一个头赛两个大。 手足无措之际,燕起忽然惊疑道:“这女娃怎么和姓何的有几分相似?” 何康被带入宫中后,便是燕起与另一个侍卫轮番看守,时间久了自然记住了。 闻言,薛蕴容掏出帕子,将小女孩被泪水与灰尘胡成一团的脸擦干净:“你姓何?你阿爹叫何康?” 小女孩哭声顿时止了,只呆呆地看向她。 看来没错! 依小女孩之言,捉她们的人与燕起等人装束相似,而郑钰心腹侍卫唯有朔风一个,九成九便是他了。何康家眷作为威胁的手段,自然不能轻易死了,是以朔风必定得常去那里。 若是顺着这根藤摸去,岂不是也能寻到越承昀去处? 薛蕴容心中一喜:“我们是你爹派来的帮手,快带我们去救你阿娘!” * 越承昀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绳子用力打了个死结,随后终于脱力跌坐在地。 他发丝凌乱,汗水顺着额角滴落,整个外袍也被划出了数到口子,手掌因紧攥粗绳而泛红、浮起勒痕,甚至有的地方被磨破了口子。 但眼前的另一人,显然更加狼狈。 朔风被他死死绑在了一个破木椅子上,脖子上的勒痕可谓触目惊心。为破了他逃跑的可能,越承昀砍下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将朔风的腿与树枝绑在了一块。在确保他袖中并无利器后,他才安心。 “你分明不愿替郑钰做这昧良心的事,又何必再替他遮掩!” 朔风好不容易从方才麻绳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中脱离出来,闻言更不欲理会越承昀,他偏过头,仍在平复气息。 “宣平侯府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侍从,想必不是被遣散出府,而是被杀了。”越承昀平复了会儿,接着道,“你那要好的同乡也在其中吧。” “上回秋猎,跟在郑钰身边的必定是他。让我猜猜,他传错了消息,不慎致使郑钰受伤,所以被杀了。” 朔风虽仍未言语,可越承昀还是从他紧绷的侧脸看出了端倪。 “同乡情谊最是难得,你在郑钰身边多年,他难道分毫不知么?为着这么个狼心狗肺、对着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陛下下手之人,你还情愿效忠与他,你的良心也被狗吃了?” 吼出这句话后良久,朔风终于动了动嘴:“那小子确实做了错事,主子罚他也是应该的。”他沙哑着嗓子,终于扭头正视越承昀,“驸马,别再多说了,倒不如将我杀了。侯爷纵有百般不好,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背叛他,更不会轻易告发他。” “况且,我听说,陛下已无大碍。只要我不说,就没人能将此事推到侯爷头上,一切都是我做的。” 越承昀冷笑:“通敌叛国,难道你也能替他拦下?” 朔风瞬间变了神色。 越承昀撑着地起身,紧紧盯着他:“我都知道。” “你最好想清楚。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你家主子势必性命不保。可若是提前坦白,郑钰还不至于那么惨。” 他还欲再放狠话,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叫与孩童的哭声,瞬间噤了声,将破布塞进朔风嘴里,自己则迅速贴近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瞧。 * 薛蕴容跟着小女孩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再走一段路便要到山脚。放眼望去,只有几个破败不堪的屋子。 四周杂草丛生,几乎没过小腿,风甫一吹过,草丛中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是那里,阿娘!我要阿娘!”小女孩指了其中一间,嚷着要下马,旋即就被薛蕴容按住了。 燕起抽出长剑,与另一个侍卫警惕地摸近屋子。谁也不能确定,周围是否藏着心怀歹意之人。 走到跟前,只见这破木门上门栓紧闭,赫然挂着一道铜锁,怎么看都与这屋子的外表颇为不符。侧窗破了个洞,刚好够一个孩子从中爬出。燕起提剑便砍向铜锁,屋内立即传来惊叫声。 小女孩哭叫着、屋内女人惊叫着,惊起不远处树梢的乌鸦。 薛蕴容视线向四周扫去,忽然留意到最东侧紧闭着院门的屋舍,莫名起了个念头。 不做耽搁,她将孩子交给身侧的侍卫,自己则将长剑从剑鞘中拔出,缓缓靠近木门。 门栓竟是内侧被拴上的,而院内静悄悄的。 薛蕴容心中一紧,扬起长剑便要插入门缝砍下木栓。 可在这一瞬间,木门竟从内被打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这脸再也不复往日风姿,尘土皆爬上了鬓角,显得他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你!”他出现的太过突然、太过惊喜,薛蕴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下一瞬,手中的剑被人轻轻拿去,她被越承昀大力锁入怀中。 第55章 第55章薛蕴容将平安扣塞回他手…… 长剑轻轻坠落在门边的杂草堆上,不轻不重地发出闷闷的声响。二人始终沉默着,连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薛蕴容仍是方才僵立的动作,半张脸埋在越承昀的肩膀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半垂,睫羽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掩去。 良久,她才动了动,却不是环住他,而是狠狠给了他后背一拳。耳侧传来一声闷哼,环住身体的力道却未减半分。 “对不住,我……” 随着越承昀出声,薛蕴容竟感觉到有什么热液滴落。夏衣单薄,那一块瞬间被浸湿。直到又一滴落在衣襟,薛蕴容才回过神。 他竟是哭了。 这个猜想叫她心头一颤,轻轻挣开越承昀的怀抱,却见他顷刻间偏过头,只让她看见泛红的眼尾。 不让看她偏看! 薛蕴容用力掰过越承昀的脸,见他躲闪,头一回露出恶狠狠的目光:“你实在太过莽撞!” 说完这句,她松开手,视线又上下扫过越承昀全身,见并无明显伤痕后才暗中松了口气,只是嘴上依旧冷笑一声。 她还欲再斥责几句,却见他一副垂眸低头认训的模样,只得咽下后半句。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起了什么,忽然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缠绕几圈的物件,那圆润青色的玉扣在手心泛起莹润的光泽。 顶着越承昀发亮的眼睛,薛蕴容温声将平安扣塞进他手中:“别再把它弄丢了。” 下一瞬,她的手连着平安扣一同被他紧紧握住了。似是怕她第一时间挣开,越承昀索性双手将她的手覆在手掌间。 二人已许久未有过如此温存的时刻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巧的是,就在此时,身后突然由远及近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燕起探查完那边的屋子,将里面被绑着的二人救出后,提着剑便向此处走来。他急着禀报,步子迈得极大,几步就快到跟前。 “殿下,那破屋内果真藏着两人,属下看那老妪精神不大好,是否立刻派人遣回镇上寻医……” 由于此处院门边离着一棵老槐树,燕起被挡住视线,并未发现异状,待他看清门边情形时俨然已经来不及,一声“哎呦”就这么从嘴边冒出。 下一刻,燕起脚步瞬停,惊慌之下原地转了个圈,僵直地背对二人。 坏了! 虽说他们此行本就是为寻驸马,但谁能告诉他,驸马怎么出现得如此突然,还与公主这般!! 在他内心煎熬、震惊与欣喜之余,终于听见薛蕴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带个人回镇中租架马车,将何氏家眷径直带回建康,越快越好,这个镇子不能再停留。我带了益气的药丸,你给那老妪先服下。” 燕起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小心转过身,只见方才暧昧的氛围荡然无存,二人已然松开紧握的手。 薛蕴容神色不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扔给他,继续吩咐了几句。 燕起接过瓶子后又抬眼瞟了一眼,刚好见越承昀抱臂倚在门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淡淡,却莫名叫人品出几分咬牙切齿来。 燕起不敢再看二人。 他挪开视线,见院门半开,便下意识向内探头,想要尽到侍卫之责积极表现以缓解方才的尴尬:“殿下,这院中可有情况?不如属下自去探查一番。” 说罢,他便要向里冲。 越承昀却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子,挡在门前:“里面无事,你照殿下吩咐的去做便好。” 观院内着实悄然无声,而驸马又是从院中出来的。燕起也不作他想,木木应了声便转身叫人去租车。 待燕起渐渐走远,薛蕴容一把推开越承昀,向院内走去。 小院窄小,将阖上*的半边木门推开便可见院中全景。是以,薛蕴容甫一踏入院中,便瞧见了被绑在椅子上、背对着院门的人。 “真是你?”在看清朔风正脸时,虽早已有了预想与心理准备,但薛蕴容还是不可避免的哑了声。 见到薛蕴容出现在此,朔风有些惊诧,随后眼底浮现出一丝难堪之色。他想要替郑钰辩解,却因嘴里塞着的破布而难以开口。 薛蕴容扯开朔风嘴中的布团,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可将布团狠狠掷于地上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她的怒气。 “公主,此事与侯爷无关,是我妄自揣测,使了些手段将驸马绑来此地。您别因此事迁怒于侯爷,侯爷什么都不知道!” 朔风在慌乱中絮叨着,避重就轻,一字一句都在竭力为郑钰开脱。然而在薛蕴容越来越冷的目光中,他渐渐止了声。 “这人该怎么处理?”越承昀走到薛蕴容身后,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见薛蕴容咬了咬唇,他又提醒道,“他与蜀中有勾结。” 点到即止。 薛蕴容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将他带回建康,但也不能将他关在此处。我母后在城郊有一座小庄子,连兄长……”她顿了顿,面色复杂,“连郑钰也未曾知晓,我看将朔风暂且押入那里为妙。” 顷刻间的称谓变化,却将她的态度尽数显现。 “朔风被我逮住的事,越少人知晓越好。郑钰眼下根本离不开朔风,他早晚会按捺不住,我们且等着他露出马脚。” 薛蕴容视线落在半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用如此冰冷的语气提及郑钰。 “公主,您不能这么对侯爷……”朔风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 越承昀俯身,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捡起破布团子,重新塞进朔风嘴里。 “若郑钰比我们想的要更沉得住气呢?” 忽然起了阵风,将破败的院门吹得吱呀作响,又将墙角低矮的小树吹得簌簌作响。阵风吹落的叶子被卷入空中,又飘落三人脚边。 薛蕴容盯着这些叶子,良久终于开口:“府上不是还有只鸟么。”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那只灰鸽的主人是谁。 * 随着景元帝身子一日日见好,宫中的氛围也松快了些。而这份松快在薛蕴容带着越承昀一道入宫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秋眠见二人完好无损地顺利回宫,脸上写满了喜意。不过,她很快便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殿下,少府的女官传了话来,说金猊炉边残存的粉末确与……” “又是绯烟萝,是不是?”薛蕴容打断了她。 秋眠一怔,随即点头:“周大人说,若只是鼻烟壶中的少许陀罗花,陛下不至于虚弱至此,可若是在寝殿的安神香中掺了少许这个,长久以往,陛下的身子只会更虚。到最后,久病缠身,难以根治。” “他为何会如此恨父皇。”薛蕴容听着秋眠细说,手指攥得越发用力,语气却是恍惚的,“少时,我有的他也有,父皇母后分明对我们一视同仁。甚至若我与他起了争执,父皇也更偏向他……” 越承昀跟在身后,拧眉听着二人对话,渐渐品出了不对劲:“陛下从何时起改燃的安神香?” 薛蕴容讶然,扭头看向他,亦发觉了异状:“中贵人说,自父皇咳疾后头疼难愈便换了安神香。” “而寿辰后,父皇咳疾便时断时续……” 不对,时间不对! “中贵人——”薛蕴容神情焦灼,几步冲入清安宫。 听见呼喊的成柯急忙向殿外走。 “我记得年前我从吴州回来时,父皇身子已大安,那时医官说,父皇身体甚好,不会再生出此疾。可我依稀记得,三月末,父皇便又不大好了,那安神香是三月便点了么?” “约莫是四月初。陛下寿辰后便有些不大舒坦,奴才便说不如点上安神香缓解一二。点上后,陛下果然好了些。” 成柯仔细回想着,在听见肯定的答复时,薛蕴容的心也随之一坠。 这哪里尽是安神香的功劳,其中的绯烟萝生出的微末麻痹之效怕不是也“出了力”。 原本,她下意识觉得,这金猊炉上的绯烟萝粉末是郑钰入宫时所放。毕竟那段时日,他时常往返于宫中与侯府,又恰好在那时给父皇带来了鼻烟壶。 可是,她怎么能忘了,一个想要谋权篡位的郡王,怎会只送出一块会被锁入库中、难以接触到的祝寿石呢? 眼下离寿宴已过去四月,若想以此揪出陈梁郡王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这金猊炉置于寝殿内,绯烟萝香饵虽加得极少,但也易被消耗,不可能数月来都无人添上。 清安宫除了成柯可以随意进入外,便那几个固定的女使。而这半年来也未有宫人被放出宫,宫禁森严,宫门前守着的侍卫也都是她的人,绝无可能在此出现错漏。 只有一事例外——因景元帝宽仁待下,每隔三月,特允宫中侍从与女使的家人从家中送些书信或衣物。 今日,正是三月之期! * 西苑,掖庭。 小翠伸着懒腰走进厢房,这几日陛下宫中都不叫她们入侍,故而除去按例洒扫外也无事可做。 她打着哈欠,往自己的床铺走去,却见临榻的女使阿凤正对着手心的珠花痴痴笑着,这才想起今天什么日子。 她撇了撇嘴,好生羡慕:“你的情郎又给你送东西啦,真好!我真羡慕你,我爹娘自我入了宫,就像是没了我这个女儿似的。” 阿凤被她一打趣,羞红了脸,轻声让她别闹。 此时,其余两名女使也回了厢房,见阿凤的神情,也跟着玩笑起来。 她们四人一间屋子,都是专入清安宫侍奉的女使,相处时日甚久,关系颇好,谁不知来自蜀中的阿凤有个时时念着她的同乡情郎? “再有两年你便能出宫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们送糖来?”几人笑闹着,好不快活。 突然,外面骤然响起兵器碰撞甲胄的声音,方才被关上的屋门被人大力撞开,一个侍卫冷着脸入内:“都带走!” 第56章 第56章珠花 随着为首侍卫的一声令下,屋内女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刀鞘抵着后背,一齐被押入了永巷。 屋门狠狠被扣上,随即便是落锁的声音,几人这才缓过神来,但仍旧惊魂未定。 待侍卫走了,小翠壮着胆子走到门边,试图透过门缝向外看。然而天色已晚,只能看见侍卫远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抓我们几个来此作甚?”纵使胆大些,小翠的声音中也带了丝哭腔。 永巷是什么地方,这宫里谁人不知。能进此处的都是做了极大恶事、罪无可恕的待审之人,可她们几个一向勤勉,手脚也干净,自认侍奉并无错处,怎会被关进永巷? 几人自入宫后便被挑来清安宫,和别处打杂的女使比体面多了,往来小内侍都客客气气叫她们一声“姐姐”,如今却被不由分说地扣进这黑漆漆的破屋中。此等落差,叫几人惊惧的同时也越发委屈。 少顷,年长些的女使叹了口气:“那些侍卫定是奉了命,想必宫中出了贼人,咱们又是御前侍奉的,自然谨慎些。不过我们也没做错事,左不过是关一晚上,咱们还是先把灯点上,黑漆漆的。”说罢,她借着窗外微末的光亮在屋内找着灯盏。 “既将我们抓了来,为何不立即审问……”另一人环起双臂嘟囔了一声,见方才说话的还未亮起灯,扭头便问,“好姐姐,怎么还不点灯?” “这……屋内怎么没灯?!” 一声惊呼,叫其余几人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在角落里翻找,哪怕是半只蜡烛也好。 永巷这般偏僻,寻常内侍女使轻易不会踏足此地,也更不会洒扫此处,这屋子能落脚就不错了。可没有灯盏,半夜遇见耗子可了不得! 一直没说话的阿凤紧紧攥着手中的珠花,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我想着今天是个颇好的日子,刚才还想着与你们分糖糕吃,怎么转眼间……”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仓皇的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些,打湿了珠花。 几人忙活了一阵,蜡烛没找到,心情也越发沉闷,屋内顿时只余阿凤的哭泣声。 小翠犹豫了下,从她手中拿下珠花,索性直接给她戴上发髻,低声安慰:“别哭,你戴着珠花真好看。” 天色渐渐黑了,从窗子照进屋内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殆尽,阿凤瘪着嘴抚上了发髻,另两名女使也围坐过来。几人互相依偎,等待着未知的明日。 * 侍卫将掖庭中今日取过家人送来的外物的可疑宫人都抓了起来,挨个排查后又给他们洗去了嫌疑,留了几个侍卫守着西苑,便再无其他了。 薛蕴容沉着脸立于侧殿,心道果然如此。 能自由出入父皇殿内的拢共也就那么几名内侍女使,是以她先命人将那几人扣去了永巷。 那几名女使薛蕴容也有印象,都是些年岁不大的丫头,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堪堪二十一岁,平日里细声细语,瞧着都不是些胆大的。平日里日子过得倒也舒坦,有没有胆子行此谋逆之事也难说。但无端被抓,清白之人慌乱过后便也能稍稍安下心,若是当真有鬼,在那连半盏灯都没有的屋子里待上一阵,只怕很快便兜不住了。 思及此,她瞥了眼更漏,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扭头看向秋眠。 秋眠心领神会,向外走去。 不多时,侍卫从永巷带着四名女使来了。 原本,四人都不打算入睡,互相依偎着打算轮流打盹挨过此夜,却未料到,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忽然被提来此处。 夜半三更,整座侧殿却只点了两盏灯,一盏在殿门边,另一盏则被刻意安放在金猊炉边。 薛蕴容站在炉边,高大的灯盏从侧后方照下,照得她脸上多了一些阴影,眼睛处更甚,叫人完全看不清她的神情。几人只匆匆抬头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动,只各自在心里嘀咕着。 侍卫将人送到后便退了出去,秋眠顺势将殿门合上。沉闷的闭门声狠狠撞进女使心中,被抠弄着的手指将几人的仓皇暴露无遗。 薛蕴容也不说话,将几人的神色与小动作尽收眼底。 片刻后,她终于淡淡道:“平日里点香篆一事是你们谁负责的?” 这般大费周章,竟只是问此事? 几人面露诧异之色,回应也迟了些。还是小翠最先反应过来,极力表现地镇定:“回禀殿下,奴婢们被分派到手的活计不算多,但也总有未及之时。为陛下燃香是个精细活,倘若当日心神不宁恐坏了事,是以点香篆一事是我们四人轮着来的,并未刻意划分。” 她尽力回得周全,却迟迟没有等到薛蕴容回话,眼皮向上一掀,极快地瞟了一眼,却见薛蕴容正垂眸看向她们的手。 小翠愣了一瞬,因而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被薛蕴容抓了个正着,瞬间无措地低下头。 这四人放在厢房中的物件也都被仔细检查过,今日现取的亲人探望之物更是从里到外都被瞧了个遍,除了些女儿家的首饰外便是宫外的零嘴。 薛蕴容细细瞧了几人神色,几人周身皆是对莫名被审的无措,视线又从几人的装束上划过,没看出什么异常,心头有些烦乱。捉到小翠探寻的目光,便道:“从你开始,上前在我面前点一遍香。” 有些匪夷所思的吩咐。小翠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丝错漏也无,只是由于紧张有些手抖。随后又有两名女使接着重复点香篆的动作。 第三人点完香,后退几步,等着薛蕴容发话。 望着前三人的动作,薛蕴容越发觉得自己像无头的苍蝇乱撞,心中一股郁气难解,也越发疲惫。只继续摆了下手,于是,眼角仍泛着红的阿凤作为最后一个缩着脖子走到金猊炉边。 顶着薛蕴容审视的目光,阿凤连步子都有些不稳。往常极轻的香铲此刻在手中却恍如千斤重。下一瞬,在几人的倒吸凉气声,她竟一个手滑将香铲滑落炉内。 一瞬间,阿凤几乎要站不稳,两手仓皇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别动!”果真听见薛蕴容急切地喝止声,阿凤脸都白了。谁料顷刻间,薛蕴容上前几步,一把掰过她的手掌,厉声道:“你手里沾的什么?” 只见阿凤平摊着的手掌中,不知是混了水迹还是如何,竟出现几道斑驳的白色印记,印记周围还留有一些余粉,可疑得紧。 “殿下,奴婢不知这是什么,许是从何处蹭上的脏东西。”阿凤抖着手,慌乱道,“奴婢这便将它擦了。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心弄脏金猊炉的……” 薛蕴容拧眉看着她急于解释的模样,半分也不信却又无法从中得到线索,目光便向后扫去。却见小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后竟下意识搓了搓手指。 “秋眠,拦住她!” 说是迟,那时快,秋眠迅速拍落小翠抬起的右手。因过于急切,力道并未收着,只一瞬,小翠的手背泛起红印。旋即,她抓住小翠的左手,指甲缝中竟隐隐也藏着些白色粉末。 “殿下,我……”手被勒得生疼,小翠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方才骤然发现手上也有些东西,下意识便想擦去,奴婢也不知这是什么……” 殿内突然现此惊变,其余两名女使也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却并无异样。 “你今日碰了什么东西?” 小翠抖着身子极力回想着:“每日做完事,奴婢都会净了手才回房,今日也不例外。今日,今日回房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便被带去了永巷。永巷脏乱,奴婢更是没敢乱碰。殿下,奴婢当真没有印象……” 正说着,她忽然看着薛蕴容攥着阿凤的手,整个人愣在原地。过了一刻,迟疑着吐出几字:“奴婢只摸过阿凤新得的珠花……”她的视线向阿凤头上探去,那朵式样时兴的鹅黄珠花正在阿凤发间若隐若现,“阿凤今日攥着珠花啜泣,那珠花浸了些泪水,所以……” 她又呆呆地补充了一句。 秋眠当即放下她的手,径直取下那朵珠花,在薛蕴容凝重的视线中,小心地搓了搓珠花花瓣。 力道极轻,却在顷刻间,指尖便同样散了些粉末。 “叫少府的人来验!”声音中带着怒意。 秋眠打开殿门,侍卫得令而去。 少府女官披星而来,甫一进殿便就着秋眠的手细细查看起来。 片刻后,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碟,将珠花上的粉末刮下些,随即又取出一根套了罩子的、已点燃但末端冒着火星的细香来,将细香凑近瓷碟。瓷碟上的粉末顿时散起些气味,只一瞬,女官便匆匆将其盖灭。 她神色严肃:“殿下,一模一样。”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薛蕴容难耐地闭上眼,眉心紧紧皱起,明眼人都能瞧出,她正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下一瞬,她用力将阿凤的手甩开:“这是你新得的珠花,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此情此景,又是点香又是验粉,再联想起近日陛下身子不大安康一事,再蠢笨的人都能猜到其中关联。 阿凤跌落在地,神情恍惚,只一味摇头,哆嗦着重复同一句话:“这是我未婚夫婿送来的,不可能,不会的,我们怎么敢谋害……” “你那夫婿是何地之人?”薛蕴容急切发问,却只见阿凤仍恍惚自语,耐心几乎要告罄。 小翠发颤的声音从秋眠身后响起:“殿下,阿凤与她那未婚夫婿皆是蜀中人。” 蜀中二字犹如铛的一声,震响了薛蕴容的神思。 原来错漏在这里。 她冲出殿外。 第57章 第57章越承昀看着郑钰哆嗦的双…… 寅时的打更声刚响,夜色沉沉。更夫提着锣与梆子走到巷口,因打哈欠而半眯起的眼睛还未睁开,迎头撞上一人。他刚要叫骂一声,便感觉被什么抵住了腰。 身穿软甲的侍卫冷着脸,手中的刀柄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更夫的腰,另一只手举着令牌在更夫面前一晃。 无声的威胁最是有用。更夫一眼便看清了令牌上的“禁卫”二字,急匆匆吞下唾骂,又忙不迭掩住嘴,侧身让几人先行。 民巷幽寂,禁卫夜行来此,怕不是藏匿了了不得的重刑犯。想到此处,更夫打了个寒颤,不敢多作停留,拎着梆子匆匆拐入了官道。 没走多远,听见身后有动静,更夫壮着胆子扭头一看,却见方才的冷脸侍卫扣着一头戴破布罩子的人从巷中钻出,三两下就捆上了马扬鞭而去。 * 刘晋被侍卫狠狠摔进大殿内时仍在发懵。 因着前一天刚给阿凤送了些新奇玩意、自己也收到了她缝制的鞋袜,刘晋欢喜地半宿没睡。他在心里盘算着眼下自己正在做的小买卖,想着建康繁华,买卖比在家乡好做些,再过两年定然能做得更大些,届时阿凤恰好出宫,跟着自己也不会受苦。 如此畅想着,到了寅时才堪堪入睡。谁知还未进入梦乡,便被几个生人一把从榻上薅起,被蒙住了脑袋带进这陌生的地方。 脑袋上的布罩子早已被摘去,但他心里怕极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此处是哪里,只觉富贵逼人,一时间更不敢动,只敢盯着眼前的三分地。 直到听见大殿角落传来细细的哭声,这哭声越听越熟悉,他才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阿凤正站在一人身后,眼泪止不住地流。 “刘晋。”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声音响起的瞬间,竟叫阿凤将哽咽声憋了回去。 薛蕴容眼神扫过面前这人看向阿凤时震惊又心疼的神色,继续问道:“每三月,你都会给阿凤送些珠花首饰,上次是这粉色的绒花发钗与缀着花叶的珠串,这次,便是这鹅黄的珠花,是不是?” 随着她缓缓报出首饰的名号,秋眠也将前两样物件放在刘晋的眼前。 “我只问你一遍,这些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一句接着一句砸下,刘晋这才恍然回神。阿凤是宫中女使,自己能见到她,眼下岂不是正在皇宫中?那眼前问话的是…… “公主问话,还不快些作答!”又是一声厉喝。 刘晋一个哆嗦:“这,这些都是草民从永兴坊买的,昨日的珠花也是,草民起了个大早才抢到的。公主,草民是看它时兴漂亮所以想买来给阿凤,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永兴坊是建康城最大的珠宝阁,每逢上新季,城中的女郎都蜂拥而上,为的就是买到最新最美的首饰。 因此,刘晋这番说辞听着倒也合理,但—— “永兴坊因修缮里屋,已闭店数日,直至今日都未曾开张,你是如何在昨天清晨便抢到它铺中新上的珠花的?” 刘晋愕然愣在原地。 片刻后,阿凤的抽噎声复又响起:“你莫要再骗殿下,就实话实说吧,说了我们还能活命……” 最后一句一出,刘晋霎时白了脸。虽不知为何珠花与二人性命扯上关系,但见阿凤如此绝望的神情,也跟着慌了神。他结结巴巴,却还试图再为自己辩解一番:“这,与草民一道做买卖的兄弟明明说这是永兴坊的,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这不是你亲自买的?”越听越不对劲。 刘晋讪讪道:“永兴坊定价甚高,所以……”辩解之余,他瞟了一眼阿凤,又解释道,“我那兄弟有些门道,他说他远房表哥的婶子是掌柜的亲戚,从他那买能便宜不少。阿凤,那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村的阿胜!” 同村,那便也是蜀中人。 听着刘晋话中弯弯绕绕的人物关系,若不是事态严肃,薛蕴容几乎要冷笑出声:“再有门道也不可能在铺子未开张时便得到最新的首饰,不必再说这个。你只需说出,方才口中提到的阿胜住在何处。” 闻言,刘晋张了张嘴,有些迟疑:“阿胜与我同住一屋,方才你们没见着吗?” 殿门前守着以及时待命的侍卫忙道:“殿下,属下捉到刘晋时,屋里只有他一人!” 此话一出,刘晋彻底愣住了:“可我入睡前,阿胜还在啊。”半晌,又道,“半夜三更,阿胜出去是要做什么?” 简直是蠢话。阿凤哭得更大声了。 “子时后便是城中的宵禁,那人若是要逃,定然走不得官道,那便只能偷摸着走山路。再过不久天快亮了,走山路脚程快不了,你差人骑上快马,先向城外三十里的关隘发出急报,凡过路者一律拦下。” “城内若想上山,必须走万佛寺那处。你多带几个人,速速上山,说不定还能追上。” 侍卫领命离去。 薛蕴容眉头始终难松。 “殿下,这两人该怎么处置?”秋眠附在薛蕴容耳侧,小声提醒。 薛蕴容回过头,看着神情恍惚的刘晋,思忖道:“在宫里辟一间屋子,将刘晋关进去。投毒虽不是他本意,但也暂时不能放他出去,且待此事结束吧。” 她的话不大不小,刚好叫刘晋听清,“投毒”二字简直如同一道惊雷,将他劈傻在原地,顿时整个人瘫软在地。 很快,他便被侍卫架了出去。 薛蕴容也跟着走出殿内,抬头看向空中。一轮弯月渐隐,天边泛起鱼肚白。此夜诸事一齐涌上,她思绪纷乱,只得深吸一口气以平心绪。 “越承昀是不是也该回宫了?” “城郊庄子虽算不得太远,但审上朔风还需一段时间,不过算算时间,驸马也确实该回来了。” 昨夜察觉到金猊炉边非郑钰所为后,薛蕴容留在城郊庄子看守朔风的侍卫便递了话来,说是朔风有话要说。 朔风此时开口,多半也是为了郑钰,指不定会为他再求些什么。薛蕴容或许会念着多年情分有所顾忌,但越承昀不会,于是得了消息后,他便连夜打马出城了。 话音刚落,宫门外的宫道上隐隐传来一阵还算轻快的脚步声,顷刻间,门边便掠过一片青色衣角。越承昀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展开,脸上带有几分雀跃:“拿到了。” * 天光大亮。 往日这个时辰虽也是店铺开门做生意、伙夫上工的时候,但也不至于喧闹至此。 郑钰坐在院中,心中越发烦躁,为芙蓉浇水的心思都快消了。 朔风迟迟不归,他本就因此事有些急躁,大清早的外边竟吵嚷至此,更叫他难忍。 只听“啪”的一声,他将手中的铜壶重重摔落在地,冷冷道:“外面发生何事了,竟如此喧闹?” 甫一看见铜壶被摔,郑钰身后的侍从便被吓得跪倒在地,手掌上仍裹着白纱,看起来极为不便。 他抖声道:“回侯爷,说是这条街上出了个贼人,连夜偷了好些个富户,官府衙役正上门探查呢。” 郑钰皱眉看向他,见他身子抖如筛糠,想到朔风不在,自己身边也没什么可用之人,只能将就使唤着面前被自己用银剪戳穿手掌的侍从。 他忍了忍,索性歇了为难的心思:“罢了,你推我到府门边看看。” 其实这些时日,他的右腿已然可以落地,但朔风不在,他用谁都不放心,也不敢独自下地复建,只得继续用着轮椅。 侍从小心扶着把手,将郑钰推至前院。离府门三米之距,刚好叫他看清外街景象,却难以叫外面过路的行人看清郑钰。 到了前院,外街的喧闹声更加清晰。宣平侯府斜对面的一府门前,围了一堆人。 “可真是了不得,冯老爷府上家丁侍卫这么多,那贼竟也得手了?” “嗨呀,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远近十里的谁不知道,冯老爷富得流油!这风险虽大,可只要得手了,这贼人岂不是可以少偷几家?” “你这话怎么反倒在为贼人说话,可小声点。” 两个看热闹的中年人拌起嘴来,旋即便被旁边的婶子打断:“都别吵了,那边站着的年轻男人是谁?衙门何时有这么俊俏的后生了,我表侄女近日正在相看,我看这个不错。” “你这婆娘也别再胡说了!那可是驸马爷!” 郑钰正回想着街对面被盗的人家是谁,耳边突然飘来“驸马”二字,表情瞬间凝滞了。 “驸马不陪着公主,跟着官府瞎跑做什么,浪费我心情……” “官府担心那贼人偷偷寻了户人家藏身,想循着线索入府搜查,总有不乐意的。我听说他们愁眉苦脸之际,刚好在颜记遇见为公主买杏花糕的驸马,借了驸马的面子事情才顺当些。”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 几人后续谈论的内容郑钰已无心再听,满脑子都是对越承昀已安然回来的震惊与不安。 他竟没死?他怎会没死? 那,朔风呢? 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不停地颤抖。 片刻后,在侍从惊恐的目光中,郑钰竟按住轮椅的扶手艰难站起。 不可能。他得亲眼看看。 侍从的惊呼声还未出口,郑钰又摔回椅中。他急忙上前查看,下一秒,却有人停驻在府门边。 “未曾想兄长起这么早,许久未见了。”越承昀朝郑钰拱手作揖,“官府衙役正挨个搜查沿街诸府,是以有些吵闹,兄长见谅。” 他看着郑钰哆嗦的双唇与煞白的脸色,缓缓露出笑容:“不过,侯府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想必不会叫那贼人有偷藏的机会。我看侯府,倒是不必再搜了。” 第58章 圈禁“我替兄长养了好一阵的鸟,兄长…… “侯府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想必不会叫那贼人有偷藏的机会。我看侯府,倒是不必再搜了。” 什么搜查,什么侍卫。 从越承昀出现在府门前的一瞬间,郑钰耳边就一直嗡嗡作响,几乎不大听得清他所说的内容,只依稀听见“搜查”“侍卫”等字眼。 “你……” 郑钰知晓自己此刻脸色定然难看极了,本不应开口,但他难以抑制住心头的不安与震惊,连带着身子都簌簌发颤。 然而下一瞬,越承昀忽然打断了他:“兄长脸色不佳,想必身子有些不适。既如此,我便不再打扰了,告辞。” 说罢,竟当真拱手离去,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连半句诘问都没有,仿佛这几日的无端失踪被绑都不存在似的。 越承昀为何真的还活着?朔风分明事无错漏,为何这次却失手了? 眼下他回来了,那朔风呢?朔风到底身在何处? …… 是了,他以有好几日未曾给自己传信了。 对,信件,鸽子。 大脑一片混乱,以至于待越承昀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外街,好半天后,郑钰才找回自己的思绪:“推我回后院、回书房!” 到了书房,郑钰匆匆将侍从支开。 待四下无人后,他急忙从高架上的暗格中抽出用来传信的纸条来,提笔便写,笔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然而越急躁便越不顺,将要完笔之际,一滴墨顺着笔尖甩了上去,顿时短短两行半的字被晕染了半行,再也看不清了。 郑钰强定住心神,欲再抽出一张纸,奈何腿脚不便,坐在椅上下盘不稳,竟险些跌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腿,暗自唾骂一句无用。 自己如今当真离不得朔风,得尽快找到他。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那小子一命。如今这满府的人里,自己竟连一个可信、可用之人也无,以至于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信鸽。 冷静几秒后,郑钰提笔又写,只几息便已完成。将纸条卷起之际,他的手却忽然顿住了,紧抿的双唇将他此刻的犹豫与纠结暴露无疑。 片刻后,他竟将刚写完的纸条揉碎扔在桌角。 决不能叫阿容知晓此事,虽然此前她在宫中抓到何康时已然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何康不会说出真相,毕竟他的母亲去妻女都在自己手中。阿容没有证据,不是么? 郑钰这般想着,仍心存侥幸。 而观越承昀的模样,说不定并不知道绑他的人是朔风,只是不知为何竟叫他跑出来了。 那么,朔风,只能…… 郑钰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复又放下,几番纠结后终于落下几个字。 将写了三遍方才写好的纸条塞进白鸽脚边的小筒中,郑钰最后一次抚了抚它的尾羽,用力将它向空中一抛。 白鸽在院中盘旋了几下,展翅飞向高空,渐渐化作一个小点,*再也看不清了。郑钰紧攥着的手稍稍松开,但仍是心跳如鼓。 一条街外的茶楼中,燕起静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忽然瞧见从宣平侯府飞出只鸽子,想起公主的交代,凝神细看了番,果真瞧见鸽子腿部绑着东西。 他匆匆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扣在桌上,旋即便从窗边一跃而下,几个翻滚便来到巷口的板车旁。他紧紧盯着鸽子行进的方向,手中不停地在板车上的稻草堆中摸索着,终于,他掏出了一把形制略小的弓箭——为掩人耳目,只得出此下策。 下一瞬,一枚小而锐利的箭矢逆风飞去,一下便扎中了鸽子的腹部,白鸽直直坠入不远处的巷中。 * 公主府前院,薛蕴容沉默地看着燕起手中断了气的鸽子。 “殿下,侯府今日果然放飞了一只鸽子。”燕起觑了觑薛蕴容的脸色,小心解下它腿部的小筒。 一片默然中,薛蕴容接过小筒,从中取出一张卷着的纸条,却并未立即打开。 燕起见事已办妥,拱手便离开了,这一方小院顿时只剩薛蕴容与越承昀二人。 “你不过只是今晨去那条街晃悠了一番,他竟当真上钩了。” 良久,薛蕴容终于开口,嘴角还飘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可是细瞧起来,那笑意还带着一丝苦涩。 越承昀默然片刻,答道:“我刻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与他闲聊了几句,当然……彼时他应该并无心思细听。”见她仍捏着纸条未动,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腕,“打开吧。” 白纸黑字,书写在页的赫然是大字,但却不是问朔风行踪,而是…… 杀了何氏,你已事败,无归当速断。 薛蕴容紧紧攥着已被她扯得紧绷的纸条,依旧是带着笑容,可眼底已漫起水光:“他竟当真如此狠心,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闻言,越承昀瞟了一眼字迹,一时间亦怔住了。 郑钰竟是叫朔风就死。 昨夜他独赴庄子,朔风见来人是他也不意外,只是问了他一句:“思来想去,觉得你说得对。我只有一事想问,殿下会饶过侯爷吗,侯爷只是一时想岔了……”说到此处,他惨然一笑,“烦请驸马给我纸笔。” 三页半,除开一页半写满了朔风所知晓的细节,包括设计阿敏坠马,给景元帝添药,还有参与逆贼谋划的某些事,其余两页全是在为郑钰求情。 可如今,在郑钰给朔风的传信中,竟是此等诛心之语。 “我记得,原本母后另选了侍卫给他,可那日在宫外他捡到了朔风。朔风无父无母,流浪在街头,被街头地痞打个半死。那时他和我说,这人好可怜,他缺个随侍,不如就他了。”薛蕴容轻轻道,“可他身边分明不缺人,他只是不忍心。” “朔风入府后,吃得饱了,一身力气便也格外明显。于是他拒了母后安排的侍卫,母后无法,只得同意了。自此,朔风便与燕起和云飞一道习武、受训。这般看来,朔风也是和我们一同长大的。” 薛蕴容指尖抚过纸条上的字迹,仰起头看向天空。过午的阳光刺眼,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对了,逃掉的那人不必再追了。想必他早已谋算好了断尾求生,现下定然已不在建康,势必往蜀中去了,我们先看好捉到的两兄弟便可。” 薛蕴容提及的是善鸟语的另外两兄弟,老三被他们关入公主府后院,而剩下的两人则被郑钰藏匿了起来。朔风在信中交代了郑钰给这二人的藏身地。是以,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越承昀便带侍卫去了那处。 虽行动及时,但或许是听到了些许风声,二人在他们赶到前便已逃离。纵使纵马急追,还只是抓到了一人,那个曾在崔府谋事的老大已然逃离。 越承昀还欲说些什么,只听见阵阵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扭头一看,秋眠提着个鸟笼走来:“殿下,照您的吩咐,马已备好,就在门前。只是,这灰鸽……” 薛蕴容定定看了眼笼中正梳理羽毛、精神抖擞的灰鸽,伸手将笼门打开,从中捧出鸽子,又抬眼看了看晴空万里的天色。 “既射下他的一只鸽子,我自当还他一只。” 下一瞬,她不再犹豫,松开束缚灰鸽的手指。灰鸽呆愣愣地立在手心,这些时日的精心养护,它身上的伤早已消失。数日未曾出笼,此刻骤得自由,叫它回不过神。 薛蕴容重新给它绑上一个小筒,只不过里面却是空的:“去找你的主人吧。” 说罢,她将灰鸽朝上空抛去。灰鸽扑腾了几下,似是在辨别方向,终于向外飞去。 “我们跟上。” 公主府离宣平侯府只隔了两条街,灰鸽蹭着墙边低低飞着,在到宣平侯府前才振翅高飞,下一秒便入了侯府院子。 薛蕴容驭马紧跟,当即便急停在宣平侯府门前,在门房的惊呼声中径直闯了进去。 * 郑钰坐在窗边小榻上,眼睛时不时瞟一眼窗外,指尖不停地扣着小几,显得格外焦躁。 “去!去!”侍从忽然在院中举起扫帚驱赶,“哪来的鸟,快走!” 郑钰眉心狠狠一跳,当即喝住了他:“住手!” 侍从讪讪停了手,嘴里仍旧在低声嘀咕:灰色的鸟,多不吉利…… 没了侍从的阻拦,灰鸽顺畅地向窗边飞去。 因檐角遮挡,郑钰并未看到鸽子,只当是先前放飞的白鸽已飞回。他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出窗外,但下一刻,灰鸽越过了他的手指,爪子勾住窗台,径直落在了小几上。 待看清它的羽毛颜色的瞬间,郑钰无声无息地瞪大了瞳孔。 而灰鸽毫无察觉,仍旧向从前一般歪头轻啄他的手。见面前的人手指动了动,以为是要取些吃食来喂,灰鸽便蹦地更欢快了。 谁知转瞬间,郑钰抄起小几上的烛台向它砸去。 灰鸽受了惊吓,在屋内飞窜,旋即又是一本手札毫不留情地飞来。 “不,你不该出现在这。”郑钰已心神大乱,手边有些重量的物件均已被扔了出去。 在他喘歇之际,灰鸽瞅准时机,从门边窜了出去。 “不!”他想起身去捉,却被右腿拖累,重重摔倒在门边,“抓住那只鸽子!” 最后一句是对院中的侍从喊的,然而—— “侯爷!”侍从魂飞魄散,奈何被人扣着,小心翼翼道,“殿下?” 薛蕴容看着几米外瞬间僵立在门边的郑钰:“带他下去。” 扣住侍从的侍卫当即扭头边走,毫不拖泥带水,还顺手将后院的门合上了。 飞窜出屋的灰鸽在院中飞了几圈,最终又落回薛蕴容的肩头。 她向前走了几步,堪堪停在廊下,影子刚好投在郑钰眼前。望着面前指甲已深陷进手心的人,她缓缓蹲下身子:“兄长。” 郑钰自听见侍从的叫喊后便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住,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他不知道薛蕴容何时来此,更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又猜出多少。是以,一直未曾抬头。 直到此刻,听见熟悉的语调与温和的语气,郑钰松了口气,勉强勾起笑容缓缓抬头:“阿容……” 谁料对上的却是薛蕴容冰冷的眸子。 只一眼,他像是被冻住了,喉头发紧,想开口却像被掐住了嗓子,冷汗也倏地浸透里衣。只是下意识曲起手指,勾住了她的衣摆,还想再为自己辩解一番:“这灰鸽倒是少见,是你养的吗,当真养得极好。” 知晓自己眼下的姿态不大像话,他按了按自己的右腿挺直了腰背,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方才是不小心跌落的,没有大碍。你怎么这时突然来了,也不叫人通传,我还没备上你爱吃的茶。”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异常,却忽然瞥见薛蕴容手边的纸条,而上面隐隐透出自己的字迹。 望着他变幻的脸色,薛蕴容索性将纸条展开正对他,倏而笑了:“是,我替兄长养了好一阵的鸟,兄长怎么也不去寻呢?” 说完,她拉住自己被郑钰勾住的衣角轻轻一扯,再也不管郑钰作何神情,转身向阶下走去。 带来的侍卫上前扶起已然呆滞的郑钰,将他架入屋内。 “燕起,从今日起,你就带人留在侯府,死死看住他。府上供应一律如常,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别苛待了,但不准他向外通信。” 燕起愣了愣,旋即低头抱拳。 “阿容,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身后的屋内传来郑钰嘶哑的呼号声,薛蕴容置若罔闻,只是顿了顿,便继续吩咐:“他的腿应当也到了下地恢复的时候,朔风不在,往后应当也不会再来了,你替他担着吧。” 想了想,也无甚遗漏之处。她偏头看了眼这座她熟悉的府邸、曾经与永嘉时常玩闹的侯府,只觉得陌生无比。 “殿下!”燕起仍有些发懵,见她向外走去,急忙问道,“小侯爷这……时限如何?” 若是短了,那还好说。可若是唱了,岂不是与圈禁无疑? 薛蕴容步子一顿,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攥着,却迟迟难吐半个字。 燕起又瞟向默然在侧的越承昀,更加为难:“驸马,这……” 越承昀敛了神情,示意燕起暂且噤声。他静静看着薛蕴容,只见她的脸侧紧紧绷着,分明在强忍。 “永远。”终于,她说出了期限。 不敢再多作停留,薛蕴容几步出了后院,越过一道道熟悉的景观,心里更是止不住的悲怆难言。 越承昀匆匆追上她时,她正停在前院的假山石边。 “少时,我与永嘉、与他最喜在宫中的假山中玩闹,见女使找不到我们,我们便开心。那时我们年岁尚小,见什么都觉得有趣,做什么也都心思单纯。时间过得可真快,如今一晃已过去数年。” “数月前,程束死了,彼时你说人心易变、初相难守,我还觉得不大妥当。我想,只此一句便概以所有人,未免有失偏颇。是程束行事不正,是以易变。”薛蕴容轻笑一声,“如今看来,的确是人心易变。” 她语气平静,似乎并无其他情绪,像是在述说无关紧要的事。 但越承昀倏而觉得不大对劲,大步绕到她身前,却发现她的身子正簌簌发颤,只是面上依旧挂着笑。 “十年肝胆分二心,你说得对,我想……” “阿容!”见她抖得厉害,越承昀右手则抵在她的肩上,左手则死死扣进她的指缝。可接触到的一瞬间只觉像握住了一块冰,他下意识绞得更紧。 手掌下的身子依旧在颤动,只是她不再说话。 良久,越承昀感到一滴水珠落在二人交缠的指间。 一滴又一滴,凉凉的。 他握得更紧了。 第59章 谣言(一)“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 郑小侯爷身体不大康健,闭门谢客,自此宣平侯府的大门便鲜少打开,来来往往的商贩走卒经过时难免驻足打量一番。更有些胆大的好事者,试图与曾经相熟的门房套近乎,妄图从中挖出些豪门秘辛。奈何一连过去了数日,也不见昔日的门房。 但医官仍旧照常入府,宫中的奇珍药材依旧如流水般送入府中,只是不见小侯爷。联想到前些日子小侯爷便不大出现,时日一长,大家对此事的好奇心也就淡了。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半月。 景元帝的身子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只是仍需成柯搀着,多走些距离便会喘上一阵,到底是伤了根本。纵使这般,景元帝还是撑着身体上朝了。一应奏本也会批阅,但行事速度上毕竟慢了些,于是除了决策大事外,其余诸事全权交给了薛蕴容。 这日,景元帝下朝后实在精力不济,由成柯搀着回了寝殿饮药歇息。薛蕴容独自身处御书房,批阅着这些时日积压的奏本。 前几日刚上手时,属实有些手忙脚乱,但有景元帝在身边时时指导,到了今日也熟练了不少。 望着手边最后几道奏本,薛蕴容舒了口气,打开后果然不是什么大事,是南边几位太守、郡丞按照旧例上疏这一月来的民生民情。 最后一本被挪开,显露出最下方压着的信件。说是信件,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方块,随奏本压着,轻易难以发觉。 薛蕴容神色一凛,回去翻看刚刚的奏本,最下方上疏几个大字:江阳郡司马贺蔚。 江阳郡正是陈梁郡王的封地益州的下属郡县。 薛蕴容一边拆开信件,一边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位贺司马的事迹。 信件被叠得严丝合缝,费了好一通力气,里面的字迹才显现出来,却不是整齐的排布,看样子要循着规律解读。 “郡王喜玩乐,常招徕善驭鸟御兽之士入府,兵马暂无异状。”薛蕴容一字一句读出,心里暗自思忖着。 先前并未听说过贺家,也从未听父皇提起过这号人物,探查陈梁郡王异状一事竟被父皇安心交给此人。 虽说信中道兵马无异状,但这些奏章从地方送至建康仍需一些时日,此前父皇又已有数日未及时批阅,是以,贺蔚的消息并不符合近况。 郑钰被她软禁在府已有半月,先前与他联系的人必已发觉不对,料想蜀地必有异动。若父皇信重的这位贺司马当真靠谱,这两日便会有新消息传来。 想到此处,薛蕴容行至门边,推开御书房大门。 伤愈后的云飞正守在门边。 “这几日建康周边的布防如何了?” 自燕起去了宣平侯府,云飞便成了薛蕴容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而郑钰之事被发现后,薛蕴容心忧陈梁郡王另有他计,便事先在城郊与城中做了排布。 闻言,他拱手作答:“一切均已依循殿下吩咐。城中的好说,城外的兄弟们也作了乔装,平日里只在附近安排好的农庄盯梢。他们掩饰得隐秘,瞧着只是一群农夫。” 薛蕴容安下心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软甲与剑鞘相撞,叮叮当当的动静渐渐远了。 薛蕴容在廊下定了定,看了眼天色,便也打算离开此处,拐去清安宫向父皇问一问有关贺司马的事。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宫道上的宁静。一名侍卫一路踉跄着奔至御书房前,见薛蕴容刚好在此明显松了口气。 “殿下,有急信!” 看着他仓皇的神色,薛蕴容心里一沉,面上却没显出异样来:“何事如此惊慌?” 侍卫喘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属下在城郊巡护时,撞上了一位自称从江阳郡而来的信使,说是奉命有急事向宫中来报。但问起是谁传信他却死活不愿开口,只是将此信塞给属下。” “他所骑的马已然力竭,再走不得半步,那人也已脱力,只匆匆交代了几句便晕了过去,显然是一路疾奔甚久。属下查验了他身边的腰牌信物,确实是官驿,随信也并无异样之物。而近日殿下布防甚严,属下猜想或许此人与……有关,故而斗胆送来此信给殿下!” 在听见江阳郡三字时,薛蕴容便一把扯过信件。几下打开后,果然是贺司马来信。 “益州、梁州日前突然出现小儿歌谣,传播渐广,恐对陛下不利。微臣势微,阻挡不及,故急报入城,望陛下慎重!” 歌谣? 薛蕴容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从江阳郡到建康城,一路快马加鞭,至此也需近半月。贺司马在心中说“阻挡不及”,想必在这半月里,那些不利的歌谣已经传至江淮。 “近日城中可有什么不大像话的歌谣?连孩童都会传唱的那种简单的曲子?” 侍卫一愣:“属下未曾留意。”见薛蕴容面色不大好,立即改口道,“属下这便去城中探查!” “近日先留意着,但凡出现一丝苗头及时禀报。”薛蕴容提醒道,手指却不自觉捏紧了信纸。 怪道贺司马突然弃了随奏章附信的稳妥方式,突然改用官驿急报,原来是陈梁郡王终于按捺不住了。 借民间歌谣传些惑众之语,再通过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传递。编纂的歌谣语调欢快,听了两遍便极易上口,孩童不解其意只知道唱得欢快些,寻常百姓忙于生计没空解其深意。于是歌谣便能顺畅传播,而待歌谣一路传至各地世家,世家虽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听信了几分根本说不准。 况且,自父皇上位后,光是开科举允寒门举子入仕一事便明里暗里引了诸多世家的不满,支持的毕竟是少数。 思及此,薛蕴容面上已带了薄怒。 小人之举! 可此计虽险,得利却极大。 上数两朝武帝时期也发生过此事。 彼时边境难防,武帝将大量钱财投入将士训练与兵器熔铸。国库因此一时空虚,除却建康城富户的捐赠外,仍远远不够。万般不得已之下,武帝便向江淮富庶之地加收了一层赋税,此税只需富户上缴,平民百姓不必如此。 可不知怎的,传来传去传到更远些的地方,竟变成了武帝穷兵黩武、极力敛财,以致江淮民不聊生。边境蛮族借此机会传播了些意味不明、恶意中伤的歌谣,致使谣言越传越广,以至于到了最后,谣言竟变成了凡大晋子民,需将家财尽数交给官府。 明明听起来就十分不像话的言论,在盛怒之下的百姓耳中却有了几分真。彼时门阀偏见极盛,虽有官府的极力解释,但在失了理智的百姓眼中也变成了欲盖弥彰。一时间,内乱频生。 纵使百般努力后,打跑了蛮族,谣言终于被压下。但时至今日,有时仍能听见某些地方冒出有关此事的言论。 可见,损害至深。 只是不知这回,陈梁郡王会以什么言论中伤父皇。论政绩或许比不上文帝,可论民心,寒门入仕一事便足以叫他得百姓爱戴。 薛蕴容一时想不到。 * 寻阳某处小村庄。 夕阳余晖照在屋脊上,烟囱处冒出的炊烟显得越发动人。不远处,绿树成荫,几个扎着小辫的孩童正聚在一处跳百索。 “上林花,昨日红,今朝零落随东风。”个子高些的小女孩一边拍手唱着歌,一边跳过花绳,等着下一个接上。 “白玉阶,宫前柳,老树……呃,老树……”后一个在跳时却打了磕巴,原本就红扑扑的脸显得更红了,显然是羞的。 “你好笨!”高个子的急得推了她一把,“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梧桐叶!” “是这句太长了,阿姐的分明那么短……”她不服气。 一旁撑着花绳的两个小女孩叫嚷着:“不管,不管!你们没接上,轮到我们玩了,快来替我们,别耍赖!” 输了的两人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 恰在此刻,不远处的屋舍传来妇人的叫喊:“大丫二丫——” 两人顿时有了理由,扭头与小姐妹作别:“阿娘在唤我们,先回了!” “哎!明日是我们先玩,可别忘了!” 大丫二丫朝后挥挥手,示意知晓了,便一溜烟向自家跑去。 二丫连累姐姐输了百索,一直到饭间嘴里仍不住地念叨刚刚没记住的歌谣。 嘀嘀咕咕声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用木筷敲了敲碗沿:“好好吃饭!” “我与二丫在学诗!”大丫插了一句。 一旁的父亲来了兴致。 父亲是个穷秀才,也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平时除了去镇上书铺取些书卷回来替人抄书贴补家用外,最喜欢的便是在村中教孩子们识字。大丫二丫活泼好动,心思常不在此,今日却听女儿说在学诗,高兴极了。 “学得什么,念给阿父听听。” 二丫在大丫的眼神鼓励下,挺直了腰杆:“赤乌飞,白日昏,金乌不见起黑云……” 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流畅,全然没有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变化。 直到最后一句念完,她眼角眉梢浸着喜意,正期待着父亲夸奖。 不料,下一瞬。只听“啪”的一声,父亲将木碗重重砸在桌上:“住嘴!谁教你们的?” 二人顿时被吓得哭噎不止。 母亲见状放下碗,拦住丈夫劝道:“有话好好说,说清楚,吓着丫头了。” 在母亲的回护下,大丫抽抽搭搭:“是虎子哥教我们的,他前几日刚从城里回来,说是城里的小孩都在唱……” 父亲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厉声道:“不许再唱了,不吉利!” 二人自是不服,闹腾着说不唱这些便玩不了百索,会被其他人笑话。 “小命要紧,还想着唱!”又是一声拍桌,“又是金乌不见又是白日昏,还有乌鸦衔枝,像好意头吗?被天家晓得了那还得了,不许再唱!” 见孩子愣愣的,他又扭头对妻子道:“这几日还是别让丫头们出门了,听我的,先安生几天。我看这歌谣不像是好话,‘老树新芽’这不是在说陛下与……哎呦!” 又是几声叹气。 丈夫是家中书读得最多的,纵使清贫也时常露个笑脸,甚少有如此担忧的时候。虽听不大懂他最后的意指,妇人还是连连点头,顺手将孩子捞到身边,摸头安抚了几下。 饭前那绚丽的余晖散了,整座村庄笼罩在暮色中。看着满面愁容的丈夫,她心中也跟着担忧起来。 难道,外面当真要生乱? 第60章 谣言(二)“阿敏听说能帮到你,高兴…… 庭院内景致如昨,芙蓉开得娇艳,八月的夏风裹着花叶间的香气卷入屋内,然而屋内的人再无半点兴致感受。 薛蕴容支着额头倚在窗边小榻上,合眼听秋眠禀报着今日来讯,左手指尖在小几上无序敲击,足以显现她内心的烦乱。 “城郊装作农户的侍卫来报,说是附近有些孩子已经在唱这些歌谣了。”秋眠斟酌着用词,转述时满面愁容,“侍卫用些饴糖哄住他们暂时不再唱了,只是……” “只是扬汤止沸。”薛蕴容倏地睁开眼,指节重重磕了一下桌面,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从益州到建康,上千公里。周遭早已传遍这种歌谣,眼下是按不下去了,强压只会适得其反。昨日城郊已有了,想必今日城中小巷也已传开了。” 想起那歌谣中的隐含之意,她冷笑一声:“明理暗里都在说,父皇与阿敏身子孱弱、命不久矣,大晋难以为继,还连‘金乌赤乌’都拿出来说道了。” “父皇不大康健是事出有因,这些日子虽也如常上朝,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行动不大敏捷,全然不似从前。但个中缘由却不能与外人道明,那些人想必是捏准了这一点才敢大肆宣扬。阿敏幼时身子弱,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可现下已然不是,只不过他久不现于人前……” 久不现于人前。 薛蕴容暗自忖度,突然心念一动。 若是挑个时机与阿敏在人前走一遭,这谣言自然破了一半,也就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引出“陈梁郡王”才是天命所归这种话了。 只是,如何觅得良机。她暂且未想好。 是否可以出其不意主动出击呢? “对了,越承昀人呢?”薛蕴容惊觉自今晨回府后,便未见过某人。 这几日,她恐蜀地因联系不上郑钰突然狗急跳墙,因而一边忙于兵士布防长留宫中,二人竟是已两日没见。 “差点忘记说,”秋眠难得惊惶了一瞬,“驸马一早便带着云飞去了宏升茶楼,方才还递了口信回来,说是待殿下得空,可去一楼大堂寻他。可我因侍卫之语满脑子全是城郊那事,一时间竟给忘了。” * 建康城内茶楼众多,生意最好的当属鸿泰、福和二家,宏升茶楼在这两家面前压根排不上号。 奈何今日,宏升茶楼所在的云金大街人声鼎沸,远远隔着几家铺子都能听见茶楼的喧闹声。反倒是另外两家冷冷清清,像是人气尽被宏升吸走了似的。 马车停在一条街外的巷口,薛蕴容从车厢内探出身来,瞧着路边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宏升茶楼走去,而不远处的茶楼更是隐隐传出叫好声,心里存了一丝疑惑。 她低头理了理身上特意更换的朴素衣裙——原本晨起时穿的常服亦可出门,但她品了品茶楼的名号,总觉得有些不对。 在这紧要关头,越承昀带着云飞去了茶楼,必定不是为了听曲消遣去的,近日歌谣传播甚广,想必是为此事。更何况,若论舒适,当选另两家鼎鼎有名的,而非宏升。况且,他未选雅座,只说去大堂寻他,想必也是存了掩人耳目混入其中的想法。 越靠近茶楼,薛蕴容越发觉得自己这般决定是对的。 原本一楼能坐个半堂的人掌柜的便已是谢天谢地了,眼下却连门外石阶上都站着挤不上座的人。定睛一看,茶楼内,贩夫走卒、妇孺孩童围坐一堂,似乎街头巷尾的百姓全来了此处,个个形容简单、衣着朴素。而掌柜抱着算盘撤离了柜台,原本的柜台边搭了个简单的台子,一名鹤发老者正抚着胡须,将手中的惊堂木“啪”的拍在柜上。 竟是在说书! 而此处人这么多,想必所讲的故事也精彩极了。 薛蕴容越过面前攒动的人头向里看去,终于在最南边的角落看见了同样身着素衫的越承昀。 只是眼下……该怎么挤进去? 望着眼前的层层人墙,她心一横,索性两手向前一拨:“借过。”她用了几分力,硬生生挤出一条小道。 面前抱着孙女的大娘有些不满:“没位子了还朝里面挤做甚!你这女郎真是……” “娘子——”薛蕴容仍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被来人捏住,越承昀带着笑走近,转头向一边有些不忿的大娘赔笑,“对不住,您要带着孩子上我那桌坐着吗?” 他指了指南边靠窗的位置,补充道:“我弟弟有事先走,空了个位置出来。” 薛蕴容跟着看去,云飞正坐在凳子上,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僵硬地朝她拱了拱手。 大娘收了声,跟着二人径直坐下了。 望着利落离开的云飞,耳边响着说书人故作玄虚的开场白,薛蕴容瞥了一眼身侧的人,担心被同桌的其他人听见,她头向越承昀凑近了些,旋即低声道:“你有什么点子……” 下一秒,她的腕子被人按住了。 “先听。” 台上的老者终于拖拖拉拉念完了开场白,又是一下惊堂木拍桌的动静,他终于悠悠开口:“诸位近日可曾听街头巷尾流传着一首极易上口的歌谣?” 堂下一时哗然。 “不是说书吗?怎么忽然开始掰扯这些有的没的,要是想听那个我回家听孩子唱两句不就好了。”已有急躁的人出言表示不满。 “莫急莫急,老夫要讲的故事正与近日的歌谣有些像呐!”说书人笑着安抚,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薛蕴容所在的角落。 薛蕴容捕捉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猛地攥住越承昀的衣袖。 恰在这时,大娘怀里的孙女喜滋滋地开口:“我知道!里面有一句‘乌鸦抱走枝头雀’,是不是!” 此话一出,大堂内传来零星的笑声,说书人也望着台下但笑不语。 看了一眼依旧神态自若的越承昀,薛蕴容终于发觉出了一丝怪异:“这说书人是你安排的?” 越承昀未答,只是指尖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薛蕴容仔细打量着那老者,瞧着已是耳顺之年,脸部与手部皮肤毫无破绽,只是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倒叫他显露出与同龄人不符的精神气来。 看着他极为熟练的说书姿态,薛蕴容忽然想起府上一人,顿时放松下来。 就在她思索之际,从另一边的角落突然响起一道有些雌雄莫辨的声音:“说错了,是‘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梧桐叶’。” 满堂的视线顿时落到那个角落,只见一个矮瘦的男人倚在墙边。见众人都向他看去,整个人明显极为不自在:“哎老头,你不是要讲故事吗,接着讲啊!” 矮瘦男人催得急,堂内紧跟着从各个角落响起几道催促声,像是一齐帮着那人转移话题。 但薛蕴容循着声音寻去,却只见到几个状若不经意遮掩面容的男人。他们或以手撑面挡去半边脸,或半低着头以手支额,总之,极难看清这几人的全貌,除了方才开口的矮瘦男子。 耳边突然感受到一阵热气,越承昀贴近她的耳侧,低声道:“你猜的没错,那几人是被茶楼说书的阵仗吸引来此的。” 暗含着天命不顺谣言的歌谣数日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其中必定少不*了暗地里的推波助澜。可歌谣虽传开来了,但个中意思毕竟仍算得上隐晦,不似当年武帝时期般明言,许多不识几个字的百姓根本不解其意,只晓得听孩子唱过。若无人帮着解意,过一阵子,恐怕便散去了。 是以,便有了今日宏升茶楼的说书人。 在说书开场前一日,已有数人将茶楼今日将有人免费说书的事宣扬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今日自然满堂上座。 那些暗处之人怎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云飞和我说,府中有个侍卫很会讲故事,平日里也没少往说书人跟前凑。”他又补充道。 薛蕴容了然,只不动声色地扫向四周。 说书人接着道:“传闻,在西域的一处小国,有一位仁善的君主。这位君主样样都好,只是子息单薄……” 因矮瘦男人刻意的一句引子,堂下有一名彪形大汉听了说书人的故事开头后拧眉不解:“你不是说与刚刚那句歌谣有关吗?这故事又是君主又是子嗣的,和老树新芽的有何关联?简直胡扯!” “这听着怎么颇像咱们陛下呢?”又是某处角落飘来的浑水摸鱼的动静。 紧接着,终于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这歌谣里的老树新芽,莫不是指的……?”话说到一半,书生急忙捂住了嘴,但乱瞟的眼睛泄露出他此刻的惊慌。 有人起了个头,茶楼内窃窃私语的人便多了。说书人假意在台上拦了几下,示意众人听故事,却没人理会。 “对啊,我听说陛下年纪大了,身子一直不好。” “你还真别说,‘新芽’与太子也对得上,我听我那在宫中待过几年的远房表婶说,这小太子也是先天不足,恐怕……”说这话的人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这么一说,那歌谣最后岂不是在说,太子病弱难继,不是天命所归?” “哎呦,太子身体不好还怎么继位?我倒是听说有个说法,叫什么同宗、同宗什么来着?” “就是找些祖上同出一脉的亲戚,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宗室!对,不是说异地还有些同宗藩王……” …… 一时间,茶楼内嗡嗡作响,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越说越不像话。 突然,与薛蕴容同桌的大娘猛地一拍桌:“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她嗓门极大,扫了一圈四周,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周围的男人平白矮了她三分,“一个个对天家的事这么清楚,难道半夜钻宫里做贼去了?太不像话,我看每日卯时不到,我家门前那条街车轮压过石板的动静可不停。要是皇帝身体那么差,怎会每日叫大臣上朝?” 越说越生气,大娘又是一口唾沫:“不像话!这日子你们难道过得不舒服?这陛下上位后,我们难道不是越过越舒坦了?一个个大男人在这里听风便是雨,舌头也忒长!哼,我走了,免得听你们胡诌带坏我孙女。” 说完,大娘抱起一脸懵的孩子,大摇大摆地走出茶楼,徒留一群神色讪讪的人坐在桌边。 “这……确实不应该啊。”方才嘀咕的几人神情尴尬,有几人甚至擦了擦汗,起身便要离开茶楼。 见势头不对,方才那矮瘦男子又拱起火来:“太子自娘胎里便带病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要不怎么连每年的年祭都不现于人前,只有皇帝和公主。况且,我们寻常人也只是说说罢了,陛下既仁善,又远在宫中,我看倒也没事。” 他还要再说,却被外街的一阵喧闹声打断了。 “是太子殿下,哎呦,太子殿下竟然亲临我这书肆了,可了不得!” 喜意几乎要从惊呼声溢出,茶楼中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个个都想亲眼一睹传说中从不现于人前的太子。 薛蕴容看向身侧气定神闲的越承昀,心头一松,原是这般解法。 “事出紧急,你近日又忙,没来得及提前告知与你,是我不对。但此事我心里有数,”越承昀拉着她起身,倏而笑了,“昨日传信入宫,阿敏听说能帮到你,高兴坏了。” 60-70 第61章 谣言(终)“大聪明,那几个人恐怕要…… 书肆掌柜的惊呼声一出,从周围店铺中哗啦一下涌出许多人,蜂拥至街道上,众人都想看看传闻中的太子殿下是何等模样。几乎是瞬间,距离书肆两米外的每一块青石砖都站满了人。 众人不语,只是偷偷瞧着,只有少许人极为认真地将太子从头到脚都细看了一番。其中,更以方才在茶楼中听书的人更甚。 只见太子泰然自若地跃下车辕,也不需要侍卫搀扶,矫健算不上,但灵活有余。 薛蕴容与越承昀行至茶楼边,门口是挤不出去了,只能在窗边遥遥看着,刚好看见薛淮敏迈着平稳的步子进了书肆的背影。 好半晌,茶楼都是静的。 耳侧传来嘀咕声,薛蕴容侧目看去,只见茶楼掌柜同样倚在窗边:“哎呦,我怎么瞧着太子不像传言中那般孱弱呢……” 声音虽小,但也叫身边的人听得仔细。紧接着,便有人应声附和:“就是啊,到底是谁先开始胡诌的?倘若当真先天不足,哪还有这精力跑来跑去……不过,太子怎么突然出现在宫外书肆?” 薛蕴容听着周遭不休的谈论声,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 薛淮敏在云飞的陪同下,向书肆掌柜描述着他所需的手稿:“孤听太傅说,建康城数你这手稿最全,每逢月初初三便会新进一批,不知你这里可有《积崖赋》的手稿?” 掌柜激动地手抖个不停,满脑子皆是太子殿下所说的话。这言下之意岂不是,太子太傅往日也会派人来自己的书肆条书,并且还向太子推荐了?了不得,太子金口一动,自己的铺子怕不是从今往后能更加红火。 虽然他对太子所要的手稿毫无印象,但眼下必然是要夸下海口、稳住这座大佛! 掌柜笑弯了眼睛,一边说着有一边将太子朝里面引:“殿下您在此歇着,草民这便去找找。”说罢,他招呼着伙计搜寻起各个角落。 望着几人埋入书堆忙碌的身影,薛淮敏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出书肆、叫挤在隔壁铺子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若是暂时没有也无妨,孤暂且不急。” 话音刚落,掌柜的动作更加迅速。 薛淮敏侧耳细听着书肆外的动静,在云飞的眼神示意下,自顾自地走到临近门边的书架上,视线上下搜寻了一番,突然动手取下其中一本。 他翻动了几页,惊喜道:“这不是姐夫前些时日提起的手札吗?他说阿姐遍寻不得,颇为苦恼,你瞧瞧是不是这卷。”说完,他将手札递给云飞。 云飞心领神会,声音因喜悦而显得越发大声:“正是这卷!属下回府时依稀记得,公主两月前偶然在席间提了一句,说是四处难寻。” “如此,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了。” 二人半真半假一唱一和间,街道上的氛围又变了一变。 “哟,驸马还与太子亲近至此?不是传言都说,这驸马与公主不和已久,又怎会从公主那得知喜爱何种书卷?” “都说是传言了,有几分可信?方才那茶楼里还说太子命不久矣、大晋要玩到了呢,你看这哪里真?”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一阵低声应和。 不多时,书肆掌柜终于苦着脸从书架后走出。 不待掌柜开口,薛淮敏便率先善解人意地开口:“没有孤所需的手稿倒也无妨,将这卷包起来吧。”他将手中的手札递给掌柜,“竟在你这里寻得了这本,阿姐定然高兴。” “云飞,给掌柜的一些赏钱。以后每月初三,你都替孤来此挑些书卷。” 说罢,薛淮敏甩了甩衣袖,从容走出书肆。 见方才还离书肆有两米之距的路人又近了些,几乎快挨上马车,他顿时愣了一瞬。不过下一刻,他定了心神,面上依旧挂着笑,镇定掀开车帘,叫众人再也看不见了。 云飞提着包裹跟上,一下坐在车前,勒住马缰调转车头。车帘晃动间,人群纷纷让出条道。待马车渐渐远去,人群中复又恢复了先前的喧闹。 有谈论太子长相的,也有惊叹太子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的,也有夸赞太子与公主姐弟情深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先天不足”这个不实传言上。 “方才太子离得这么近,你们可都瞧见了吧?太子面色红润、步子极稳,半点也不见打晃的。” “可不是嘛,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竟造出那般歌谣来胡说八道、诋毁陛下和太子名声?” “一开始也无人知其深意啊,这还不是方才茶楼里那几个……罢了,回去以后我得告诫我家小子,叫他也不许再唱这晦气玩意,当真不像话!” …… 一声声唾弃声中,挤在街道上的人渐渐散了。有回过神的人扭头看向茶楼,想骂一声方才说书的老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老头连带着说书的家伙都消失不见了。 薛蕴容将视线悄悄从后方的窗户边收回,装作不经意间环顾四周的模样,嘴上却道:“方才阿敏所说的,都是你教他胡诌的吧,倒还算聪明。” 越承昀眼神依旧往街上未散的人群中扫去:“半真半假,不过——”他略微拉长了调子,露出笑意,“我确实记得你提起的那本手札,只是确实难寻,我到现在也没买到。” 日头在此时忽然向西沉了一寸,零碎的光透过外面篷布的缝隙照在二人额发间。 薛蕴容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越承昀抖动的睫羽上,光点将鸦羽似的眼睫也照成了金色。她怔怔看了一瞬,却在他正要扭头与自己对上时收回了视线。 “大聪明,那几个人恐怕要跑了,你带来的其他人手呢?” 不咸不淡听似无甚情绪的一句,却叫越承昀暗自笑出了声。 方才的目光他自然是察觉到了。她不欲被自己发觉,他便也装作不知。直到这些棘手事都被解决,他与阿容之间,或许才能得来他期盼已久的重圆。 “他们在下一个巷口。”松开撑在窗边的手,越承昀笑道。 * 趁着人群渐散的时候,矮瘦男子与其余几人也趁机混出人群。他们贴着墙边低调行走,途中停了数次以留意有无旁人跟踪,终于在七拐八拐后,拐入了一座低调的民居。 打开木门,里头的椅子上却坐着一个哆嗦不止的男人。若是叫先前给阿凤送珠花的刘晋瞧见此人,定要叫嚷出他的名字。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与刘晋同屋而居却夜半偷逃的同乡小兄弟。 他一开口,夹杂着蜀地乡音的官话便溢了出来:“各位好汉,你们先前叫我做的我都做了,我现在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就行行好,放了……呃!” 还未说完,一把泛着银光的短刀横在了脖子上。 矮瘦男子一边骂了句脏话,一边将刀刃逼近了几分:“叫你做的都做了?哼,先头分明叫你把你同屋的一起带走,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卷钱跑了,剩下些烂摊子还敢说事情都办好了?” 说罢,刀刃又近了些,那人脖子处已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惊惶与畏惧叫他冷汗直冒,几乎要尿了裤子:“我,我当真不是……我真不敢啊,那可是陛下!就是钱再多我也怕啊,要是不跑当夜不就被抓到宫里了?” “你眼下杀了他也没用。”另一人叹气拦下刀子,“我看咱们今日都是被刻意引到那茶楼的,说不准那说书的老头也是他们安排的。” 闻言,矮瘦男人又是一声怒骂:“眼下该怎么办,是派个人回去传信还是直接飞鸽传书?主子叫我们一路入建康,一是为了将这谣言散开,好叫陈大人能顺利退出下一句。二是顺便看看那小侯爷是不是被发现了,哼,如今一件事都没办好,这歌谣之事更是砸了个十成十!” 屋内一片沉默。 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只是有些底气不足:“我估摸着宣平侯那条线是废了,不过主子本也不大指望得上他,只是他蠢,顺手用一用罢了。况且也不能叫一事无成,那皇帝老儿不是顺利中了毒么,哪怕解得再快多少还是天命不永。太子康健又如何,毕竟年岁尚小。” 另一人接着道:“是啊,主子手中不是还有……”他挤眉弄眼,未将话说完,可屋内的人皆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矮瘦男人将短刀一扔:“你说得不错。”他在屋内踱了几步,指了其中一人,“你骑快马速速回益州,告知陈大人另行他计,其他人便与我先暂且在此等着新命令。” 被指到的人不欲多作停留,当即便转身向门边走去。 矮瘦男人仍在嘀咕:“好在暂未被皇家的人发现,最近还是先低调些,以免……” 不料,在门被推开后,却是一声惨叫。 几人瞬间警惕,提起武器向门边看去,却见方才那人捂着左臂惨叫不止,手臂竟是被砍了个大豁口,正血流不止。而木门边,赫然立着一位年轻女子。 见只有一人,还是个女子,几人心神一松。 还未等他们开口,薛蕴容提着轻剑甩了甩,又慢条斯理地将上面残存的血迹擦了擦,随即笑意吟吟地看向屋内:“原来你们都聚在这儿呢,建康城的风光可与益州大为不同,我说得对不对?” 随着她的话音缓缓落下,越承昀带着侍卫的身影亦出现在门边。 软甲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更加锃亮,一片静默声中,唯有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 第62章 第62章是夜,一道急诏由传令使…… 南北两侧的木窗洞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可即便屋内摆着冰鉴,燥热之气却并未消解几分。 临窗小几上摆着一副棋盘,盘中,黑子白子旗鼓相当 已不知是第几次蹙起眉尖,薛蕴容捏着白子陷入沉思。 思绪杂乱时下棋以定心,是她一贯的习惯。以往,凡以此定心,只一局便可生效,可今日,还未至半局,她便屡屡走神。 “总觉得先前有些操之过急,行错了一步棋。”良久,手中的白子并未落下,却是说出了这么一句。 今日午时,将那几人顺利抓回后,怎么处置却成了个难题。想从几人嘴里翘出些话亦是极为困难,除了被几人绑住的男子外,其余的全都在装聋作哑。轻易杀了更是不可。纵使薛蕴容已知晓几人的来历,可除此之外,再无半分进展。 “若是当初放那人出去报信,命两人一路跟着,再在暗中留意这些人的动向…” 越承昀坐于对侧,知晓她素来的习惯,闻言只是顿了顿,并未出言打断她的思绪。 “此计亦不可,”少顷,她又反驳了自己的言论,“这般实在太过被动。” 几番来回喃喃自语,眼看着是再无心思落子了,她索性将白子扔回篓中。抬眸看了看更漏,约莫快至申时,秋眠正遣人朝院内来来回回搬运物件。 薛蕴容看着来回忙碌走动的秋眠,忽然福至心灵:“我为何不将人全都召来建康?若陈梁郡王照做了,我刚好可以瓮中捉鳖,若他不愿或是中途出了别的幺蛾子,凭借已有的证据也可将他顺利拿下!”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又开始忖度其中的利弊:“这谣言如今只是在建康城暂且解了,还有许多地方并不知晓,消息散开仍需一段时间。这个中的时间差与远距,我只是担心…” “算上先前与他们有联系的……郑钰,还有上次逃回去的驯鸟人,眼下新来建康的几人皆没了音讯,你只是担心益州那处不会坐以待毙。”见她彻底歇了下棋的心思,越承昀不紧不慢地捡起棋子,一颗颗拾回棋篓中,肯定道,“主动出击定然比被动等待要好得多。” 薛蕴容默然片刻:“建康城民心安稳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保障,至于别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思及此,她转身向外走,“我去找父皇商议此事,得想个合理的诏令。” 她步履不停,快步出了府门。车帘落下的一瞬间,车夫便扬起马鞭,直向玉华门而去。 无人在意到的不远处树下,正停靠着一辆颇为富贵的马车。立在车边的女使见薛蕴容的车架离开了这条街,叹了口气对车内道:“郡主,公主又出府了,您……” 车帘骤然被掀开一角,露出永嘉因发愁而几乎皱成一团的脸。 望着渐渐化作黑点的马车,她无力地托着脸:“怎么办呀……” 月前,她正欲入宫,却突然发现宫门边侍卫平往常多了一倍,可在外却并未听到其他的传言。但后几日,皇叔却并未上朝,宫里传出的消息却是风寒,而阿姐那几日也忙得找不到人。永嘉虽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但该有的敏锐还是有的,当即发觉到了不同寻常,于是她便与母亲说了自己的猜想。 几乎是瞬间,康王妃便联想到了猎场风波,担心之余一边派人以她的名义入宫探视,一边嘱咐她去见一见郑钰,看是否安好。 母亲的人顺利入宫见到了病愈后的皇叔,可永嘉自己却被宣平侯府的人拦下了。那人眼生得紧,只道侯爷身体欠佳,无力见客。永嘉不忿,正要力争一番,突然越过门房瞟见院内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身穿软甲、神情冷肃的侍卫不是燕起还能是谁? 她刚要出声叫住他,却骤然发觉一丝不对劲——侯府满院的侍从她竟一个都未见过,这不可能!再凝神细看,那些侍从身形利落,竟都是会武的。永嘉顿感不妙,又悄然打量了一番方才阻拦自己的门房,腰侧竟也别着一把短匕。几人分明是侍卫! 原先侯府的人都去哪了?为何燕起会在此处? 种种疑惑下,永嘉的心头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表哥莫不是被软禁了,可谁敢这般对他? 电光火石间,她将近日的事全都串到了一处。 先前皇叔莫名病到无法上朝,可没多久皇叔醒了,表哥却被阿姐的人看住了、轻易不得出。阿姐分明不是无情乱来的人,可这次竟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燕起都派了来。整座宣平侯府变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连她都不得入内,表哥到底做了什么…… 带着胡思乱想匆匆回了康王府,面对母亲的问询时,永嘉却下意识选择了隐瞒,只笑道:“表哥一切都好,只是不大爱见人,母亲还是别去了,女儿偶尔去看一次便够了。”康王妃本就因郑钰腿伤一事劳心劳力、精力不济,又对女儿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便这般遮掩过去了。 而后几日,永嘉皆被此猜想折磨得难以入眠,于是每日都想着见薛蕴容一面。可奈何却频频撞上她不在府中,今日问了门房得知阿姐在府中,永嘉却忽然犯了难。若是当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可怎么办?情感上觉得表哥正直可靠,可理智上又觉得有时表哥却是偏执得有些可怕。 几番纠结犹豫之下,再度错失良机。 再也看不清薛蕴容的马车,天色亦渐晚,永嘉泄了气:“算了,先回去,明日,”她咬了咬唇,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几日再说。” 是夜,一道急召各地藩王入建康的敕令由各位传令使快马加鞭向各地传去。 * 雾气仍未散,伴着鸡鸣声。位于益州的陈梁郡王府府门大开,门边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人。 传令使风尘仆仆,从背囊中小心取出金黄的敕令来: “上谕急诏:慧安太皇太妃圣体违和,医药署来报沉疴难起、药石罔效,朕心忧甚,五内如焚。念宗亲至亲,血脉相连,特诏诸王、郡王及世爵勋臣,接旨后即刻启程、入宫侍疾。沿途驿站加急供给,不得延误。若有重症难行者,可遣世子代行,逾期不至者当以不孝论。” 传令使顿了顿,补充道:“陛下体恤诸位,命禁卫在吴州接应,郡王带来的人可在吴州歇息。” 陈梁郡王恭敬接过敕令,转头便吩咐侍从带传令使下去喝茶歇息。谁料传令使只沉默摆手,很快便消失在街前。 待人影刚隐去,陈梁郡王薛琢便沉了脸,好半晌才强压住性子吩咐众人散去。他扭头看了眼同样脸色阴沉的陈奉,一言不发地回了书房。 书房内,陈奉仔细掩上屋门,旋即沉声道:“殿下,您必须得去建康。” 薛琢充耳不闻,只怒斥道:“这封敕令明摆着是诓本王入建康,那毛丫头分明是想借此来个一网打尽!还有这理由,慧安那老婆子早不生事晚不生事,却挑这个时候……” 陈奉一时缄默,片刻后拱手道:“正应是慧安太皇太妃病重,您才更得去。” 原因无他,老陈梁郡王几乎是在慧安太皇太妃膝前养大的。彼时,慧安太皇太妃已年过四十,膝下寂寞得很,便从当时的宫中挑了个无母无宠的年幼皇子养着。后来皇子长大成人,获封郡王位远赴封地,每逢年节才得以入宫看望太皇太妃。薛琢跟着见过几次,再后来太皇太妃年纪大了,时常病痛缠身,才免了他们的拜见。 太皇太妃自年前起,身子便越发不好,此事众人皆知。故而,此刻骤然宣召藩王侍疾,在旁人眼里不算奇事,可在谋算了许久的薛琢眼中,却是薛蕴容与景元帝的刻意针对。 养育之恩甚重,是以不得不去。旁人若不愿去,背地里还有理由说道,可若他不愿,则一顶“不孝”的帽子便要重重扣上了。 薛琢亦是想到了这点,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连传令使都来了益州,那几人的书信竟还未至,八成是被发现了。老皇帝竟还说什么体恤?分明是叫本王手无寸铁地入宫。若本王当真束手就擒回了建康,岂不是前事全都付诸东流了!况且,这行程颇远,若是本王路上被他们刻意……” “世子尚且年幼,别无他法。”陈奉低声劝道。 想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薛琢更加恼恨,重重锤了下桌子。 “但殿下莫急,陛下宣了所有藩王一同回去,路上定然无事。更何况,谁说殿下是束手就擒,”陈奉老迈的眼皮一掀,露出丝丝精光,“殿下安心走陆路。” 蜀地一带地势险峻,山川盘错,河谷众多,因此无论何时,皆是四下起雾。更不必提夜间的水面,浓雾散开,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住在临岸一带的船夫船只用绳索铁链套号固定在岸边的桩子上,最后将船篙放好,起身便拎着油灯向家走。 没走几步,却听见浓雾深处的水面上传来摇橹滑动睡眠的动静。 夜半分明不准行船,况且这里远离大江,怎会有这般大的动静。船夫嘀咕着,出于好奇又回到岸边,提着油灯极力想看清是什么情况。 雾色深深,浸满了水汽。不多时,船夫须发皆湿。终于,在他的坚持下,浓雾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船头。 船夫骇了一跳。 竟当真是只大船,轮廓精细,必定不是寻常人家。 不挑白日却夜间行船,不走大江偏偏行小道,怎么看都不对劲。但他只是一个普通船夫,在权贵面前便是草芥,还是管好自己的肚子再说。 再不敢多想,他匆匆吹灭了油灯,拔腿便向家跑。 第63章 遗梦母后的身影渐渐散了,她的身边却…… “父皇为何要用贺司马行护卫之事,他到底是何来历?又怎么能肯定薛琢会选他?”殿内,薛蕴容待景元帝饮下滋补药物后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 先前商议而出的那道敕令原本已盖了印,薛蕴容正要着人将几道敕令交给传令使,却见景元帝迟疑了一瞬,随即唤住她:“将前往益州的传令使叫来,我另有要事吩咐他。” 此要事,便是交代江阳郡司马参与护卫陈梁郡王一事。 急召诸王回建康,除了各藩王身边自带的十名扈从外,依律仍要从封地治下各郡中挑出两郡司马行护卫之责。被藩王选出的人员名为护送,实则也作皇帝监管的眼睛。 因此,藩王在选人时必然格外慎重,尽可能择选往日自己信重之人。 可薛蕴容此前从未听说过贺蔚之名,说明他并不是薛琢眼前的红人,那又如何能让薛琢选用呢? 景元帝将药碗搁置木托上,随即挥手遣退内侍,方道:“贺蔚不是多话的性子,与谁都关系平平,逢年过节凡发放节礼,他拿到的都是最少的。今年寿宴后,得你提醒,我便寻了个由头又发了些赏赐去各州,其中,特着意给益州的蜀郡、广汉郡多发了些。” 他点到即止,薛蕴容忽然明白了。 “薛琢将可用之人放在了这两处,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眼下恰逢父皇诏令,他势必会联想到先前这两处异于别地的丰厚赏赐。恐此处被安插了眼线,他难免多疑,所以最后百般抉择下只能捏着鼻子选看着与谁都没有复杂往来的贺司马……” 景元帝看着面前已洞悉得透彻的女儿,眼底尽是满意:“不错。除了江阳郡外另有三郡可选,但汶山郡与建宁郡路途颇远,时间上赶不上,薛琢只能择选汉嘉郡司马。” “两相择选皆不是他所信重之人,奈何路途漫漫必得有所倚重,比起脾气颇硬的贺蔚,他自然会差人与另一位多套近乎。此计似乎正合父皇之意,莫不是对贺司马另有交代?可是……父皇为何独独信他?”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 却见景元帝颔首,随即笑着叹了口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父皇还没有到你这般年岁,当初我与你母后一道游历大好河山,途径蜀地,蜀地风光那般好……”他语气中皆是怀念与怅惘,顿了顿又道,“因缘际会遇见了贺蔚,没想到后来他果真投了军,在军中苦熬数年后恰逢科举,他本就有资历于是一举升任司马。总之,贺家人完全可以信任。” 薛蕴容安下心来,若有所思。眼下建康城几乎已万事俱备,只等益州来人了。 诏令已发出数日,不知那边情况如何了。 * 一队人马驻扎于夏口,此处距离下一道官驿约莫二十余里,天黑前势必能赶到。 陈奉看着周遭环境,想起了心中谋划,奈何四周不远不近跟着的人,心中烦躁,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贺蔚支开。 贺蔚提着备用水囊,依照陈奉的指令来到江边汲水,步子却格外慢。 自从益州启程,薛琢身边的人便时不时将他支走。理由也极其敷衍,比如方才——从上一个官驿离开时,他们分明已将水囊装满了干净的饮用水,陈奉却叫他来江边重新给水囊装水。 若他当真是众人所以为的诸事不晓的锯嘴葫芦,恐怕当真以为是为陈梁郡王不喜、被刻意刁难了。 “刘大人,你看我们殿下实在是太过劳累,不若在此再多歇上一阵,晚些到官驿也不打紧,明日定然按时启程。” “这……”汉嘉郡刘司马显得颇为为难。 又来了。贺蔚不动声色地听着身后隐隐约约的对话,心中不快。 离开益州不久,陈奉便常以行路过快、郡王劳累过甚为由在非官驿处频频停留。前几日在江陵更是停了比原计划更久的时间,似乎在等些什么,可贺蔚还未发现异常所在。而陈奉每每以此借口开口,先前得了些好处的刘司马尽管表现得为难,但最后都会妥协。 “殿下身子要紧,那边在此再歇上半个时辰。” 果然。 贺蔚拎着沉甸甸的水囊刚要起身,便听见刘司马的应答。 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 身后传来踩草的动静,贺蔚看了眼水面,索性装出仍在汲水的模样继续蹲着。 “大人,”来人是他的心腹,“方才找到了小公子留下的记号,估计此刻已经先行入城了。” 这便是景元帝所交代他的事。 贺蔚自己带着一队人马,除了与自己年岁相近的中年人,便是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实在是不大像话,完全没有刘司马的人看着规整有实力,好叫陈梁郡王放松警惕。可实际上,他将其余的精锐部下尽数交由儿子,命他在暗处随行。 听完心腹的话,贺蔚安下心来,朝心腹比了个手势,随即自己向陈奉走去。 几人堪堪结束对话,贺蔚甫一靠近,那边便骤然没了声,他自然又是得了陈奉敷衍:“贺大人将水囊收好,也歇歇脚。”而后,竟*闭上眼作休憩状,再未开口。 对此冷待,贺蔚已习以为常。他将水囊朝马背上一搁,旋即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 从益州至建康数千余里,途径江州、江陵、夏口、寻阳,最后方至建康。他们一行人虽然未走水路,但所到之处无一不近水。这条路本身并无问题,可陈奉刻意要求在几处停留却显得尤为奇怪。 到底哪里有遗漏之处? 视线扫过自己带来的兵士,一列人皆因长途跋涉显得有些疲惫。他又向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随扈郡王车架的侍卫,忽然睁大了眼睛:郡王扈从瞧着居然比自己的人更显疲态,行动间皆有些无力。再仔细一瞧,几人也是年岁相差颇大,根本不像是随侍郡王远行的精锐部下! 长路漫漫,陈梁郡王又心怀鬼胎,怎会只带这些人便安心启程呢,除非…… 贺蔚猛地看向江面。 随着日头一点点西沉,雾气也渐渐从水面溢出。恰逢汛期,宽广的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 他侧过头去,刚好瞥见陈奉斜眼看向江面,不远处隐隐出现了两艘黑色大船。瞧着都像是民间商帮船运,根本看不清其中差别。 不多时,陈奉收回视线起身向郡王车架走去,好像方才只是随意一瞥江景。只见他掀帘向车内问了几句,似是关心郡王身体,旋即便道:“殿下说时辰差不多了,启程吧!” 贺蔚再次看向在薄雾中的船只,心中顿感不妙。 偷带豢养的私兵前往建康,此举与谋反无异。可无论如何,谋反都得师出有名。眼下越靠近建康,先前的歌谣传唱之人便越少,说明谣言已在皇城得解,那么陈梁郡王的“名”又是什么? * 已是戌时二刻,建康城内街道上已不见人影。城门半掩,一名侍卫举着公主府令牌减了速度,待城门吏核对无误后方才继续向城内疾驰——自半月前,官府颁了急令,因各地藩王即将入城,为加强防范,凡入城者皆需查验文书与车架,无异样才可入城。因此,城门边巡逻是兵士都多了些。 公主府内只余清晖院仍点着灯。 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薛蕴容急忙推开门,秋眠恰好引着侍卫行至廊前。 此人是她留于封地吴州常驻的侍卫。 “殿下,琅琊郡王、武安郡王与新昌郡王今日辰时已至吴州,待修整一番后明日便可启程建康。眼下只剩陈梁郡王未到,前日得了信,说是郡王车架在寻阳突然坏了,修理不便,故而要晚些时候。” 薛蕴容拧眉,薛琢未及时抵达虽已在她意料之中但这所给的理由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按先前吩咐你们的行事,务必将他的扈从围住。此外,吴州附近的船道也需时刻留心。” “还有一事极为重要。”她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道,“你带人去吴州城外接应一贺姓之人,他带了一些人,约莫就这一两日便到。见了他核对完信物,你带他从城南径直入府,不要声张。往后视情况而行,或留守吴州等候薛琢,或带来建康。” 侍卫抱拳应声离去。 回到屋内,却见越承昀正在纸上涂涂画画。见她走近,他当即放下笔,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自然地将方才涂画的纸页掩住。 薛蕴容本就因今日之事感到疲乏,见状只是问了句:“方才瞥了一眼,你怎么另画了一副地形图?” 她问完便向榻走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越承昀身形一滞。 “想再熟悉一下。”他解释道。 夜间,寂静无声,可薛蕴容总觉得有人在唤她。榻间越来越凉,似乎连被衾都是冰的。 薛蕴容猛地睁开眼,却见自己光着脚站在宫道上,双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分明是炎热的夏夜,可脚下的青石砖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方才不是在府中么? 她有些茫然,沿着宫道向前走,可走了许久忽然发觉,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恰在此时,耳边又传来了先前听见的声音。她迅速回过头,却不见一人,可声音还在幽幽唤着她,甚至听着越发急切。 薛蕴容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跑,掠过一座座熟悉的殿宇,竟是来到了母后生前所居的琼华宫。 “阿母的皎皎——” 终于,方才指引她方向的声音唤出了一个经年未被人唤起的乳名。 “皎皎!”见她犹在怔愣之际,那声音更大更急切了。 薛蕴容抬眼望去,却见一个看不清轮廓的女子身影远远地立于寝殿门前。 “母后……”她喃喃唤道,神色是木的,可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 “皎皎,阿敏……”那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而后竟再无声响。母后的轮廓越发模糊,可她身边却骤然出现了一个约莫十岁孩童的身影,那孩子紧闭双目颇为痛苦。 薛蕴容呼吸一滞,竟是阿敏! 正要踏入琼华宫,她忽然被一阵力道拽住,接着猛的一扯。 薛蕴容猝然睁开双眼。 头顶是卧房帷幔熟悉的纹路,耳畔则是越承昀一声声关切的问询。 她木木地抬起手指抚上脸,指尖竟触及到一片湿润。 “方才梦到什么了?”越承昀掀起帷幔点上灯,方才以为她又如从前一般做了噩梦。可见她眉间蹙起神情恍惚又觉得非比寻常,一边为她擦去脸侧泪珠的同时一边提醒道,“方才你一直在叫阿敏……” 话音刚落,薛蕴容骤然惊醒,眼底的惊慌失措几乎要溢出,身子仍微微发颤。不待与越承昀解释,一把按住他的手借力下了榻。 “阿敏,阿敏怕是遇到了什么……去东宫!” 第64章 第64章越承昀冲进东宫时,见到…… 东宫内漆黑一片,女使与内侍早已入眠。 衔青小心提着灯,和往常一般在这个时辰入殿查看一番。原本近日事情频发,衔青自请守夜,奈何太子不喜,只得加了入夜查看的频率。 她甫一入殿便感觉殿内气流不畅,似有别的味道,仔细一瞧突然发现木窗不知何时合上了,想起夜间风起,料想是风大吹合,又走近推开。夜风入殿,气味一下散了,她安心了些,见殿内四下如常,最后才行至榻边。 原本隔帐见太子仍在安睡便要离去,却忽然发觉帐内的呼吸声有异。她掀开帷幔一角,却见太子陷入软枕中,双目紧闭、双颊通红,额间有汗渗出,时不时从嘴边溢出不适的呻吟声。 衔青急忙伸手去探额头,触手滚烫如同烙铁一般,竟是处于高热中。 “太子殿下!”她低声唤了几声,仍不见薛淮敏醒来,当即决定去寻医官。 薛淮敏不喜生人近身,除了得薛蕴容信重送到他身边的女使衔青外,从不留人入殿守夜,再加上宫中有禁卫按时巡守,是以东宫的内侍女使只少不多。而薛淮敏最喜清净,因此东宫宫人居所也偏一些,入了夜,东宫上下更是一片寂静。 衔青出了殿,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自己去寻医官。因着太子幼时体弱,原本东宫内留有一位医官值夜,可自年初太子身体康健后便将医官遣回了医药署。好在医药署选址离东宫不远,只要她脚程快些,也用不了多久。 她匆匆离了东宫,却没注意到院中树后有一道人影闪过。 漏夜无声,已近三更,皇城外巡防的禁卫也换了最后一波。这一队人刚从宫内出来,稍稍松了松心神,期待着不久后的天明。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寂静至极的官道上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鞭劈开空气而发出“啪”的脆响更显现出来人的急切。 禁卫瞬间警惕地握紧了刀鞘,厉声喝道:“夜深宵禁,何人如此大胆!来者何人,还不速速下马——” 下一瞬,未说完的警告彻底咽了回去,禁卫垂首跪了一地。 薛蕴容纵马越过众人,眼中只余前方宫门后幽深的宫道,连马缰将手紧紧缠出几道深痕都无所察觉。 禁卫正纳罕间,又一阵马蹄声渐近,却是急停在跟前。 越承昀眼含担忧地看了眼薛蕴容的背影,神情严肃地问道:“今夜巡逻可有异状?” “皇城内外皆无事发生。”禁卫抱拳答道。 此次夜半离府匆忙,薛蕴容只是反复念叨着“阿敏”的名讳,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便直冲出了屋子。正屋闹出的动静惊醒了宿在清晖院东厢房的秋眠,可她出来时,却只瞧见公主一晃而过消失在门边的背影。 越承昀匆匆与秋眠交代了几句,便追出院去,却还是晚了她一步。 二人离府匆匆,没来得及叫上侍卫。越承昀心生隐忧,指了指眼前的三名禁卫:“你们三个,随我入宫。其余诸人,继续戒备不得松懈。” 薛蕴容驭马直入玉华门,顺着宫道径直停在了东宫外。看见宫门虚掩并未落锁,薛蕴容的心瞬间漏了几拍,将马缰匆匆一甩便冲入宫中。 几步冲到寝殿门边,便听见殿内隐隐传来薛淮时断时续的痛吟。 顾不得多想,她一把推开殿门。分明东西两扇窗都开着,可迎面却扑来一阵奇怪的味道,殿内漆黑一片,而薛淮敏榻边却赫然蹲着一个人影。 她来得突然,那人正准备掀开帷幔。 “何人在此!”来不及点灯,她飞速抄起门边立架上的瓷瓶向黑影砸去,只听见一声惊叫,是个女使。似是被砸中了,那女使跌坐在地。 得了喘息之机,薛蕴容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门边的立灯点上。 寝殿内骤然亮了,殿内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地上一片狼藉,情急之下扔出的瓷瓶精准地落在人影边,而方才发出惊叫的女使正捂住被碎瓷片划伤的手背,慌忙伏跪在地。 “殿下饶命!是衔青姐姐命奴婢来此照看太子殿下的,衔青姐姐还说…” 深夜潜入太子殿中,说是替衔青照看却并不点灯,反而鬼鬼祟祟立于榻边。这女使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对劲,可薛蕴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她身后的帷幔中。 这般大的动静,饶是睡得再沉也该被惊醒了,可她身后的帷幔中,仍旧只有薛淮敏不规则的呼气声。 薛蕴容急忙用力踹开挡在榻前浑身抖如筛糠的女使,力道之大、动作之迅疾,竟叫那女使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摔入碎瓷片中。 她一把扯开帷幔,只见薛淮敏脸色涨得通红,呼吸更是急促,整个人缩在锦被中打颤。怎么叫也不见回应,完全是一副高热惊厥的模样。 竟和梦中之景分毫不差! 顾不得犹豫,薛蕴容立刻掀起被子将薛淮敏抱起,双臂臂弯传来的热度叫人心惊。离了被衾,人反倒颤得更厉害了。 得赶紧找到医官。 她的脑中只余这一个想法。 来不及思考衔青为何不在,也顾不上审问脚边的女使,薛蕴容三步化作两步向殿外走去。 可下一瞬,脚踝却突然被人攥住。 方才还在碎瓷片中痛呼女使依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殿下饶命!奴婢当真不是有意惊扰太子殿下安寝的……”她嘴上虽在辩解,但左手的力道却半分不减。细瞧右手,似乎正捂着自己的小腹,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物件。 薛蕴容本就存了防备的心思,先前见她跌进碎瓷中行动不便,便想着先带阿敏见医。眼下见她有异动,当即警觉起来。怀中揽着阿敏腾不出手,便立即用右脚碾上她的手腕。 那女使分毫不像精于行刺杀一事的人,顿时吃痛地松开手。瞅准时机,薛蕴容立即冲出殿外。 谁知女使飞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右手终于从袖中抽出短匕,强忍多处割伤带来的剧痛朝薛蕴容扑去。 身后的动静巨大,薛蕴容偏了偏头,恰好瞥见那一抹寒光,正要躲开,可不知怎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双腿却莫名发了软。 * 越承昀策马带着禁卫入宫,半道上却撞上了行色匆匆、提灯行于宫道上的的衔青,顿感不妙。 衔青看见来人亦是一惊。 “你怎么不在东宫守着阿敏?” “驸马怎么深夜在此?”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没等答复,越承昀便看见了衔青身后跟着的医官——周颂青正擦着额角渗出的汗。 而衔青显然也瞧见了越承昀身后跟着的禁卫,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白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东宫内突然传来几道花盆被撞碎的刺耳动静。 周遭一片狼藉,摔碎的瓦片与碎裂的盆中倾泻的泥土到处都是。 薛蕴容紧紧将薛淮敏护在身下,整个人摔倒在地,犹在喘息不止。白色的裙摆上染上的点点猩红刺眼得很,而在她的脚边,一把脱了鞘闪着寒光的匕首正在砖石上打着旋,只是速度渐渐缓了。 越承昀冲进东宫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空荡荡的宫苑,白色的衣裙,染血的裙边……竟叫他骤然想起前世——挂满白幡的空荡荡的灵堂,无声无息躺入棺中的雪蕴容。 一瞬间,他也白了脸,视线呆呆落在薛蕴容沾血的白衣上,喉咙发紧完全无法发出半点声响,整个人都冻住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直到耳边响起衔青的惊叫,他睫毛颤了颤,像是终于被人从那令人窒息的深水拽出,拔腿便向薛蕴容奔去。 “后面,后面那个人……”被越承昀揽住坐起的一刹那,薛蕴容终于生出些气力,空出一只手指向身后某处。 跟来的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在外听到的重击声的来源——原先摆在寝殿阶前的文竹连带着花盆碎了一地,一名女使整个人摔进了碎瓦堆里,颈后、四肢都在渗血,是以一直无法动弹。 禁卫走上前去,将人从地上拽起。 “我没事,身上的血也不是我的。”轻轻拍开越承昀发颤的手,薛蕴容露出怀中仍在昏睡的薛淮敏:“医官呢,给阿敏看看。” 周颂青从后方挤出,旋即便蹲下摸起脉来。 地上一片脏污,完全没有落脚地,无论是对抱着太子的公主还是对看诊的医官来说都极为不便,衔青劝道:“要不先入殿内吧。” “不可!殿内被她点了不干净的东西,方才差点……”薛蕴容打断衔青,眼底透着后怕。 先前惊险之际她却骤然软了腿,险些无法避开刀锋。联想起最初踏入殿中时迎面扑来的奇怪味道,薛蕴容立刻便想清了其中关窍——那女使事先在殿内点了软筋散,这样无论是阿敏还是恰巧撞入殿中来解救的人,都会中招。 好在,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也不知是否有母后的在天之灵相护,薛蕴容无端恢复了些力气,使足了劲用力一踹,竟正中女使小腹。那女使本就因先前的瓷瓶受了不少伤,加上她经验不足力道也不够大,竟当真叫薛蕴容得了巧,整个人被踹倒在阶前的文竹上,撞碎了数盆昏迷在地。 母后……想起梦境中的片段,薛蕴容眼眶渐渐红了,揽住薛淮敏的手也渐渐用力。 周颂青摸完脉后又仔细看了看薛淮敏的舌头,方道:“太子脉象阳浮阴燥,观其舌绛苔黄,是寻常风寒,可听殿下所描述,又恐……”他咽下了未尽之语,可在场的几人都听明白了,“还是先回医药署煎一副药,叫太子先饮下,再作观察!” 禁卫得了令,从薛蕴容怀中接过薛淮敏,跟着周颂青去了医药署。 而留下的禁卫提溜起乱发覆面的女使,等待着薛蕴容发话。 衔青匆匆拨开女使的乱发,又擦去她脸上的血污,认真端详了一番,随机惊道:“此人已入东宫两年有余,是掖庭分来的,怎会突然……殿下恕罪!” “这不对劲。”撑着越承昀的胳膊,薛蕴容借力站起,喃喃道,“阿敏在此刻出事,那边必然是要与我们提前撕破脸面了……” 无论是谋反还是起义,都当有个正当名号。可眼下大晋并无战事,百姓安乐,故而薛琢先前借歌谣谣传太子先天不足、天命不永,好为接下来的传言铺路。可彼时阿敏在书肆晃了一圈破了这无稽之谈,薛琢此招无解陷入被动。至今拖延未至吴州,他在今夜着人动手,定然是想借太子出事一直强行捏造一个理由谋反。 无论是哪种理由,他势必已做好谋划,总之是要强来了。 第65章 第65章“你这伤恐怕擦药不便,……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琼华宫寝殿内,给高高挽起的帷幔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殿内摆设一如九年前一样,每一个物件都一尘不染,连阶前的盆景与缸内的雨荷都长得极好,仿佛这座殿宇的主人仍长居于此。 薛蕴容独坐在榻边,紧紧盯着眉目渐渐舒展的阿弟。薛淮敏整个人被团入锦被中,只露出一张双颊褪去异常红晕的小脸,看着比几个时辰前正常了不少。她抬手探了探薛淮敏的耳后,随即取下搭在他额头的布巾,放在冷水里浸了浸。 在她将浸湿后的布巾重新搭在薛淮敏额头上时,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呢喃。她微微低下头,便听见薛淮敏哑着嗓子又念了一声。 “母后……” 薛蕴容怔愣一瞬,蓦地红了眼眶。 昨天夜里,禁卫急匆匆将太子背至医药署的小榻上,待周颂青细细诊断完前去煎药时却又犯了难:公主方才说东宫暂不能入,可太子也不能在医药署歇着吧? 薛蕴容本想让禁卫将薛淮敏挪到自己寝殿,也方便自己照料。可话刚说出一半,她却愣在原地。半晌后,终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了下半句:“带阿敏去琼华宫。” 那个怪诞而又突兀的梦境中,是母后给了在长街中乱跑的自己提醒,也是母后牵着阿敏的手出现在琼华宫。若说这宫里还有哪处最适合给阿敏养病,那便是琼华宫了。 也许是汤药起了效,薛淮敏的烧渐渐退了,可薛蕴容在心底始终觉得,是母后一直在身边护佑着他们。 琼华宫内一切未变,皆是昔年诸景。只是自皇后故去后,除了洒扫的宫人外,几乎不会有人随意踏足此地。因此,将薛淮敏送入寝殿后,其余人等便退了出去。 周遭安静极了,薛蕴容扭过头,视线扫过妆台上的铜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儿时记忆,嘴角也无意识地向上扬起细微的弧度。 突然,压住被角的手被轻轻顶了一下,薛蕴容惊喜地回过头,恰好撞上薛淮敏湿润的眸子。 “阿姐……”他蛄蛹着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我方才梦见母后了。” 见他醒了,薛蕴容伸手过去,正要揭开布巾探一探他的体温,闻言忽然身形一滞,右手顿在半空,而后慢慢落在被面上。 “原本我在一个四面都被围住的高墙内,怎么也出不去。是母后突然出现,将我从那里牵了出来。梦里母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笑。阿姐,”薛淮敏眼底泛着光,很是激动,“母后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父皇画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眨巴着眼睛环顾四周,忽然小声道:“啊……这是母后的寝殿。” 骤然听见这句,薛蕴容蓄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砸了下来,她慌乱别过头,不愿让薛淮敏看清。 母后故去已有九年,而阿敏如今也不过将将十岁。细想起来,当年他不过只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哪会有关于母后的一丝记忆。母亲的怀抱与温度就像镜花水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散去了。 而后数年,薛蕴容只能指着父皇亲手所作的画像上的女子告诉阿敏,这便是我们的母后。 阿敏年岁极小时还会指着画像天真地问起,为何自己从未见过她,彼时众人的答复他虽不懂,可也能体会到骤变的情绪。再后来,他也只是时常摸着画像的卷轴,再也没提起过。 虽然薛蕴容扭头躲得极快,但簌簌而下的泪珠还是将被角砸出了几道湿痕。 望着她轻轻抖动的背影,薛淮敏顿时有些懊恼,今日许是刚从高热中醒来,仍处于迷蒙中,竟口无遮拦,将脑中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惹得阿姐伤心。 他急忙伸手握住薛蕴容覆在锦被上的手,正要说点别的,却一下愣住了。下一瞬,他惊叫出声:“阿姐,你的手怎么受了伤?” 薛蕴容飞快擦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赫然有一道长长的擦伤,时间略久,早已不再渗血,只是在白皙的手掌上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再往下……薛蕴容将手抽出,不动声色地扯过衣袖盖住手腕,并不答话,只是笑了笑。随后飞快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温度正常,终于安下心来,旋即向殿外唤了几声。 衔青先是探了个头,随后又没了影子。不多时,她端着清粥走入殿内。 薛蕴容见人来了,又认真嘱咐了几句,便要离开。留意到衔青盯着自己的袖间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轻轻点了点头。 刚出琼华宫的正门,薛蕴容就被人捏住手腕拦下了。 越承昀竟将医官的小药箱挎在身上,深棕色的箱子斜挂在腰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拦下薛蕴容后反倒一言不发,只是垂眼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医官调制好的伤药。 日头一点点挪到了正中,从越承昀头顶倾斜而下,透过低垂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下一刻,袖子便被他大力掀起,薛蕴容方才在阿弟面前极力掩饰的伤痕顿时暴露无疑——是比手掌的擦伤更大一倍的伤口。原本光洁的手肘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狰狞的破口,约莫有三寸长,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只是擦伤,可有些地方却隐隐泛出深红色,可比手上的骇人多了。 腕间的力道瞬间轻了几分。 先前因担心薛淮敏,她只匆匆用清水擦去了表面的浮灰,用帕子按了按便直接撒了些金疮药,都未用白纱裹住疮面便跑了。 “我先前处理过了……”见他缄默不语,薛蕴容心中莫名有些心虚。 话音未落,却见越承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其中一个瓶子,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伤口上。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竟是一阵刺痛,叫她霎时变了脸色。 还未等她出声,越承昀又将另一份调制好的伤药敷了上去,随后取出白纱,飞快地将她的手肘裹了一圈又一圈。 诸事毕,他终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说出了第一句话:“周医官新研制的药粉,说是能加速愈合。” 接着便是第二句:“掖庭负责分派各宫室女使的人查了名单,说那人原先是在奉先别苑侍奉的,前几年不再需要这么多人手,便放了一些年龄不足出宫的女使与侍从到了这里。” 再往后的话,不必细说,薛蕴容也明白了。 大晋宫中,太后当居慈安殿,太妃当住清颐堂,慈安殿与清颐堂挨得近,方便往来。而再往上数,一些在武帝驾崩时年纪尚轻以致仍健在的太皇太妃们则长居奉先别苑。 景元帝的生母庄惠皇太后在陛下御极之初便病故了,清颐堂只剩了十余位太妃,而后几年内,又陆陆续续走了几位。到了三年前,清颐堂便只剩下一位裕太妃。反倒是奉先别苑,还有两位太皇太妃。 清颐堂无人说话,裕太妃倍感寂寞,便自请搬去了奉先别苑,与那两位太皇太妃作伴。可好景不长,到了两年前,奉先别苑便只剩一位了,那便是慧安太皇太妃。 从长居奉先别苑的慧安太皇太妃身边出来的女使,与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受谁指使做出如今之事,答案显然已经明了。 “与她一批出来的……” “皆已扣住,宫中已肃清,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了。”越承昀打断她的话,随即又快速答道。目光却仍旧落在她的手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薛蕴容轻咳一声,将袖子放下,那抹白纱渐渐隐了:“多谢。”随后装作什么也没察觉,越过他向前走,继续道,“今日其余几位郡王应当已从吴州离开,我特意嘱咐了那边备好快马,日夜兼程送诸王入建康。若我猜的不错,待他们抵达建康,想必寻阳那里便要闹出动静了。” 越承昀紧跟在她身后,薛蕴容能听见他的步子,可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他闷闷的答话:“我已命云飞加强几道城门边的巡防,这些时日的进出城皆需相应文书——契书与通关文牒缺一不可,甚至商队也不得随意入内,百姓问起,只道是各郡王奉诏入宫,需加强防备,以免生了乱子。” 虽然再也看不见伤口,可他仍旧紧紧盯着薛蕴容摆动的袖袍,脸侧紧紧绷着,嘴唇张合几下,似是有话要说。 终于—— “你这伤恐怕擦药不便,以后我每日按时帮你……” “你回府中取些衣物来,让秋眠暂留府上……” 却是二人同时出声。 薛蕴容忽然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越承昀步子亦是一顿,几息后又愣愣地将下半句说完:“……帮你上药。” 下一瞬,似是幻觉,又像是真真切切从前面传来的一声轻笑。 “你去取些衣物放在含光殿,这几日我们便住在宫中。顺便吩咐秋眠,叫她留于府中,时刻警惕。”说完,薛蕴容又继续向前走,将犹在发愣的越承昀抛在身后,“我去见父皇。” 能让越承昀怔愣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自二人因争吵别院而居后,他便再也未有一日能在宫中留宿,更不必说是在薛蕴容的居所含光殿了。 他原地木了好半天,内里更是数种情绪涌上心头,终于在薛蕴容快要步入拐角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情绪,答道:“我去去便来!” * 建康暂且处于宁静之中,可入了夜,百里之外的吴州,侍卫长奉命在城南等候公主所说的贺姓之人。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听着人数不少,侍卫长紧紧盯着前方格外警惕。 下一秒,来人报上暗号,显然正是他要接应之人。侍卫长正要发问,却见来人风尘仆仆的面容下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可否速速带我前往健康,我有急事要禀告公主,十万火急!” 第66章 第66章“诸位,本王方才得到了…… 卯时,晨雾将将散去,城东的张氏早点铺的张娘子正准备打开铺门向外支起摊子,却忽然发现门口的长街上已站着一队人。探头望去,这队伍似是从东城门起,只是摊子全部被支起的这片刻功夫,这队伍不但分毫未向前进,末尾还多了几人。 见早点铺开张了,恰好站在门边的人索性买了几个肉包。 张娘子一边揭开蒸笼一边顺嘴问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排着队出城?”前几日,张娘子的母亲病了,故而闭店了几日回家照顾,几乎忙得抽不开身,根本无暇打听近几日城关的事。 “嗐,前几日不是说宫里老太妃病重,听说陛下急召了几位藩王入建康,官府这几日便加强了巡防,连进出城的文书都要备齐全。原本倒也还算合理,可今日不知又抽什么风,什么也没说,大早上盘查得竟比昨日更严,搞得大家伙心里都紧张了。”男人抱怨了几句,转头看见又一屉蒸饺好了,忙伸手递钱,“再来一屉这个,也不知何时能轮到我……” 嘟囔间,队伍好不容易向前挪动了点,张娘子看着越来越长的出城队伍与不耐的人,不知为何,内心浮起一层淡淡的隐忧。 若有人立于高处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原本鲜少有人登上的城楼上,正站着几名甲胄齐全的兵士。领头的那人面容冷峻,眉头紧锁,双手撑在城墙砖石上遥遥看向城外。而他身边围着的亲卫,浑身也都萦绕些许紧张的气息。 毕竟,从江阳郡出发前,这些小兵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暗中护送,他们只需遵循司马的安排、一路紧随公子,平安抵达目的地就好。谁知前些时日尚在寻阳时,司马身边的心腹忽然出现,竟叫公子改了计划、连夜赶路直至建康。 而今,他们这些贺司马身边的人,经公主安排后被暂时分派到了各个城门边。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一张宽大的建康城舆图摆在了案上,云飞与一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站在一侧,仔细听着薛蕴容安排。 “北边的崇安门外连着小重山的一处山脚,虽然山路难行多处不通,*但云飞你也别忘了此处,分二十人守在山脚。” 薛蕴容沉吟片刻,视线扫过城中几条主街道,接着指了指连接东西城门的那条:“从今日起,中护军在这几处加派人手。还有几处城门口,无论是何背景,凡进出城皆需查验车架内,一切可以藏人的角落都不能放过。” 直到现在,中护军梁平仍未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半个时辰前,他刚被急召于此,就被薛蕴容的一句话震住了:陈梁郡王要反,已悄然带着私兵驻扎寻阳,你须仔细京城防守。 若不是公主金口玉言、从不随意玩笑,梁平几乎都要以为她是拿自己消遣来了。 毕竟陛下登基后待这些藩王不薄,甚至在原有的礼制封赏后又添了三分。而这位新承袭爵位的陈梁郡王,更是一贯有谦卑恭顺的美名。 梁平定了定神,问道:“殿下可将此事告知了中领军?” 中护军负责京城防卫,中领军则统率五校尉、中垒、武卫等营,若要应对大事,势必需要调动中领军。 只是…… 薛蕴容垂下眼睛,指尖划过舆图上标记的几处点位,最后重重落在东城门边:“暂时不急。给中领军下调令实在太过明显,若让他们出动,城中众人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恐怕会打草惊蛇,反倒额外生出别的乱子。眼下薛琢谋划之事尚未明了,事先告知于你,是怕有人提前混入城中。” “薛琢此前以车马损坏、难以即刻前往的理由滞留寻阳,这么些日子,早该修理好了。眼下连其余几位郡王都快要从吴州赶往建康,他竟还久久未消息……我们且等上几日,等从寻阳传来他那冠冕堂皇的名号。” * 烈日高照,虫鸣不歇。 寻阳的一处城郊农舍外,一干人等皆精神紧绷。 毫不知情、一路受陈奉礼待有加的刘司马时不时遣人去门边询问郡王病情,而不远处的树下,贺蔚抱臂而立,目光却时不时扫向农舍后的几间小院。 依照律令,陈梁郡王原本是要一路居于官驿的,奈何这车架坏得十分“不巧”,竟在天黑前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散了架,再难前行。情急之下,陈奉敲响了周遭仅有的几间民居借宿,巧的是,这间农舍只有一村夫在内,说是家眷刚好探亲去了。更巧的是,他在附近还有几间空置的小屋,可供其他人歇脚。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住下的当晚,陈梁郡王便浑身不适,随行医官看诊后直言这是水土不服所致,是以又在此耽搁了几日。 而今日若再不动身启程,当真是要误了景元帝敕令中所给的最后之期了。而前方探路的哨子方才恰好飞鸽传信而来,告知众人其余几位郡王已至建康城外,眼看着就要入城了,得此消息后的刘司马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刘司马为误了时辰恐受罚而紧绷,贺蔚却是为后边几间小院中藏匿的人马而紧绷。好在,公主那边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几人各怀心思,在刘司马欲再请人上前探问之际,身后的小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屋内忽然传来茶盏被摔碎的声音。刘司马悚然一惊,又等了许久,屋门终于开了。 薛琢负手走出,观其步子稳健、面色红润,料想是已经痊愈、 刘司马上前几步,恭敬问道:“郡王殿下可大安了,眼下已经不早了得……”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被薛琢抬手打断。 “确实要尽早启程。” “诸位,本王方才得到了一个悲痛的消息。”薛琢极力想表现得悲伤与惊愕,可眉眼中却有着难以掩盖的喜色,“是太皇太妃身边的人冒死递来的消息,太妃原本无事,只因宫中有歹人下毒才会如此。这歹人仍在宫中肆意妄为,听闻前夜连太子都险些被害。本王甚是担心陛下,恐歹人计成、祸害社稷,还是尽快抵达建康为妙。” 话音刚落,农舍内寂静一片。屋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刘司马咽了咽口水,几乎面无人色,好半晌也接不出下一句话。 在场的凡是有点脑子、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薛琢在空口胡诌。 方才既无信鸽来此院中,也无外人快马加鞭传信,何来“方才”一说。且不提这消息的来源,光是从薛琢此刻漫不经心的神情来看,这番话便有问题。 先前这一路上受到的小恩小惠瞬间被刘司马抛之脑后,他憋了半天,连里衣都被汗浸湿了:“你这、这分明是谋……” “刘司马慎言,”陈奉笑眯眯地从屋内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如今大家可是一路人。” 定睛一看,身后那人不正是最初声称自己是此地村夫的中年男子么?他擦去先前刻意涂抹在脸上的灰土、换了身装束紧紧跟在陈奉身后。没了特意装出的憨厚,眼底的精光暴露无遗。见几人看过来,他甚至毫不掩饰,扭头与陈奉说了几句话,俨然是熟识。 “不行,这不对!”刘司马下意识抚上后腰的刀柄,便要向门外冲去。不料刚一转身,便瞧见低矮的农舍墙外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已被被一群甲胄整齐的兵士悄无声息地围上了。 狭窄的农舍门边,却挤着一波私兵。而他们随行所带的兵士与外面这群精兵强将放一块,显然不够看了。 刘司马这才缓过神来,陈梁郡王分明是有备而来。他向后踉跄了半步,直到撞到贺蔚才将将站稳。 “郡王所说的歹人是指谁?” 比起大惊失色、言行无措的刘司马,这位在他们眼中和隐形人没有两样的贺司马显得镇定了不少。 薛琢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笃定道:“自然是陈郡谢氏,太子殿下的母族。” 寒意顿时从众人心底窜起。 如此随意,是要硬套上一个名号强来了。 他到底是有多大的底气? * 寻阳离建康不远,不过三百余里。在其余几位郡王安稳入宫见了太皇太妃后不久,城外便已隐隐有了风声。 入了夏后,天气闷热,崔蘅音难得出府一趟。今日还算凉爽,是以借着申时日头西沉之时,她与女使来到了东街口的永兴坊。永兴坊歇业了整整一个月,直至前几日才重新开张。因此哪怕是这个时辰,铺内仍有不少人。 挑了几样还算精巧的首饰,崔蘅音心满意足地走出永兴坊,在女使的搀扶下正要登车,忽然被路边几个刚从城外而来的商贩的交谈声吸引了。 几人步履匆匆,分明是刚入城,却丝毫不欲停留,竟是径直向西头走去。 “快些走吧,我听说……怪异……保命……” 隔着宽大的街道,崔蘅音只能勉强听见这几个零碎的字眼,脸上有些茫然。身边的女使读懂了她的神色,宽慰道:“这几日城关查得是严了些,不少人都担心得紧。可依奴婢看,不过是寻常之举。诸位郡王入宫,可不得仔细点。” “那岂不是进出都极其麻烦?”崔蘅音听后,只迟疑了一瞬,没再放在心上。 谁料回府后,便看见崔茂正遣人套车,似要出门。她抬眼看了看渐暗的天色,面露不解:“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只见崔茂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只是交代小妹:“我出城一趟,几日后再回来,你与父亲母亲留在府中,回来我定给你带上好的皮子,就别再多问了。” 想起刚刚听女使所言,纵使平日里与这位兄长有些不睦,崔蘅音还是提醒了一句:“我听说近日出城极为繁琐,二哥还是别乱跑了,免得招来祸事。” 崔茂只当作没听见,继续催促着车夫,没再理会她,只当她是耳旁风。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崔茂跳上马车,神神秘秘地离府了。 见崔蘅音面有不忿,方才帮着套车的侍从缩了缩脖子,低声道:“二公子似乎是接到了一封信,很是高兴,说是要接一个朋友,所以才这般着急。” 听了这话,崔蘅音更加恼火,可崔茂车架已远去,她也无可奈何,只能愤愤道:“他到底在搞什么,上次带那只鸟去猎场竟还没吃够教训,成天与些不像话的人打交道……” 载着崔茂的马车排队出了城,渐渐隐入夜色中。 第67章 第67章疑非本人 陈梁郡王以“清君侧”的名头在寻阳起了兵的消息,经过几日的传播与发酵席卷了整座建康城。早早得了风声的百姓或是带上家眷从西头出了城暂避一些时日,或是紧闭府门甚少外出,原本热闹的街巷似乎一夜冷清下来。 从南向北的风伴着疾行的马蹄声呼卷而至,很快便已近建康。 好在,薛蕴容早有准备,早已命人在建康城外以南五十里处拉起了防线。但奇怪的是,薛琢的兵马一路势如破竹来到江边后,却并未急着进行下一步,而是停在江畔扎营修整,与中领军的部下远远隔着一片林子。 林子面积虽不大,但树木实在茂盛,可藏匿之处甚多。一旦中领军贸然遣兵入了林,必将处于劣势之中。故而未得新令以前,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两军陷入僵持之境。 薛蕴容打马出了城,终于赶在天阴将暮之际来到了扎营处。她立在半坡有风处,凝神观察远处,在乌泱泱的军队中发现了几扇印着字的旗帜。随着暮色降临,夜风大了起来,那些旗帜迎风烈烈,终于舒展开来,上面赫然是赵、杨、钱、徐几个字。 薛蕴容冷笑一声,怪道声势如此浩大,原来是将几个世家一同搜罗起来,连带着世家的私兵一齐上阵了。 赵氏、杨氏、钱氏与徐氏早年间皆因错事被父皇罚出了建康,而后因科举的展开,他们族中子弟多为庸碌之辈,竟再也未能挤进朝堂,想必是心有不甘,因此轻易便被薛琢策反了。 可是,远远瞧着这军队阵仗,怎么好似是这几家在打头阵?薛蕴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忙几步跃下坡子,向营地走去。 中领军许辉正与心腹交代布防,见薛蕴容大步走来,说完最后几句便匆匆迎上前去。 “将军守在此处,可曾见到薛琢出帐?” “自然是见过的,”许辉指了指有着最多兵士围绕的一顶,“方才还瞧见陈梁郡王从里头出来,只是他四周挤满了人,末将实在……” 实在无法就此将他活捉。 薛琢的部下一路嚷着宫中藏有歹人谢氏作乱、声称郡王此举是为肃清陛下身边的乱党,纵使此言荒谬至极,可仗着声势浩大,也有身处异地不解时局的人信了几分。吸取武帝时期的教训,故而得活捉薛琢。 “当真是薛琢本人?”薛蕴容莫名有些怀疑。 先前阵仗那般大,为何却突然在此处停了? 却见许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殿下安心,决计错不了。”他将手中的千里眼递上,“我亲眼所见,东西两侧是钱、杨带来的私兵,赵、徐的人紧紧贴着正中那顶大帐。那反贼今日从帐中出来时,身上穿着银甲,露出的臂膀部位正是郡王服饰。” 薛蕴容接过千里眼,又登上坡子,这下看得清楚多了。 只见正中一顶大帐,周遭皆是守卫,完全将大帐死死围了起来。恰在此时,帐内走出一人,瞧穿着打扮正是薛琢。奈何隔了太远,千里眼虽叫这个名,但也确实不能一眼千里,只能瞧个大概,看不清面容。 许辉从未在近前仔细看过薛琢,大都是在每年一次的宫宴朝见远远看过一次。但薛蕴容不同,虽不曾与这位郡王有过多交谈,但还是有些印象。 薛蕴容举着千里眼看了又看,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从身量上看,营地那人与薛琢差不离,可他的行走姿态,总有些…… 她说不上来。 而且,这人只出来晃了一圈,周围的人便蜂拥至其身边,没等几刻他便又回了帐中。如此行径,反倒有几分刻意,甚至像是刻意做给他们看的。 这一想法一出,薛蕴容心中一惊,扭头问道:“你今日见过薛琢几次?” “半个时辰前,我站在坡上,举起千里眼便瞧见了,再往前便是未时,等了一会儿才……”许辉回想间,忽然一顿,脸上也浮起疑惑。 “将军使用千里眼的频率不固定,可只要你拿起,便总能看见他出帐,他出来可是有所吩咐?”薛蕴容看了看许辉渐渐凝重的脸色,笃定道,“大概率是没有的,他只是出来晃一圈。” 收起千里眼,薛蕴容环顾四周。他们扎营之地北靠小重山一角,东面则是那片林子。自己此刻站在坡子上虽能看见薛琢那一块,可毕竟不够高、也不够东,若要看得更清楚,最佳的位置便是小重山上向东边凸出去的那块。可问题在于,小重山上植被茂盛,偏最东边的那块却是光秃秃的,且位置并不高,人一旦在那里落脚,十有八九会被发现。 薛琢既做好了谋反的准备,私兵中势必有眼尖目明的弓箭手。 但此事不能不做。 许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也有了打算:“不若等到夜间,末将……” “不必,我亲自去。”薛蕴容打断了他。 只有她是这里最熟悉陈梁郡王面容的人。 * 建康城东南西北四道城门皆被重兵把守,凡出入者少不了一番盘查。当然,因着陈梁郡王大兵已在城郊,几乎没有人会在天将暮时离开家门,更不必说赶着在此刻出入城门了。 可偏有一人就是如此奇怪。 越承昀从东宫离开后,带着一队人马沿街巡视了一番。见一切无恙,他正打算出城寻薛蕴容,忽然听见西城门处传来不小的纷争声。 “来者何人?速速下来,我等奉命盘查!” “这是崔氏的马车,里面的是我们家的二郎君。郎君倦了,不便下马,诸位不如掀帘看一眼便罢了。”车夫低声劝道。 “不行,公主有令,无论是谁,皆需下来。”守卫分毫不让。 “混账东西!”车帘后传出一声怒喝。 越承昀策马走近后,只见镌刻着崔氏印记的三架马车被拦在了城门外。车夫一脸为难,而城门边被怒斥的守卫更是满脸不忿,可又畏惧崔氏权势,半晌也不敢上前掀帘。 此刻见越承昀带人靠近,当真是如见神兵天降:“驸马,这是崔府的马车……” “崔二郎君,许久未见。近日情况特殊,还请你配合。” 话音未落,越承昀索性直接上手,一把掀开帘子。 马车内并未点灯,却足以让人看出崔茂极为难看的脸色。 “崔二郎君,下车。”在越承昀的又一声催促中,崔茂终于不情不愿地跳了下来。 城门边的守卫随即便沿着马车敲打检查起来。 “近日不大太平,崔二郎君怎的闹这么晚才匆匆入城?”越承昀虽在与崔茂闲话,可注意力却始终在其脸色上。 “前些时日小妹闹着要做新的氅衣,我没办法,便出城替她寻了些,不然又得被念叨。”崔茂说得自然,完全叫人看不出异样。 依着先前在崔府捉“贼”的经历,越承昀深知崔茂胆子并不大,看见角落有个黑影都要惊叫半天,又怎会在这紧张的时期,为了几张皮子便赶着出城又赶着入城呢? 况且,先前崔茂家中请到的驯鸟大师,可是薛琢的人,若那人想入城,最好的方式便是联络崔茂。 越承昀眼中的怀疑实在太过明显,崔茂又作无奈状,两手一摊补充道:“家妹素来娇纵惯了,想到什么便要什么,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尽心。我听闻驸马也有个同胞妹妹,难道不是同我一般时时尽心?那你这做兄长的未免也太不称职了……” 言谈间,守卫已查完崔茂所乘的马车。马车内空空荡荡,一览无遗,没有丝毫藏匿之处,守卫略翻看了几下,便靠近了下一辆。 谁知还未走近,便遭到了崔茂的训斥:“那里面装了珍贵的皮子,你们可仔细点,别给弄坏了。” 这声刻意提醒很难不叫人多想。 在越承昀的授意下,守卫大胆掀开后面几架马车的车帘,里面果真堆满了皮子。可翻了又翻,里面也都只有皮料。 “我都说了我是替家妹去买皮子的。”崔茂嘟囔着,“只是买的多了点,至于这般盘问吗……” 难道当真是自己猜错了? 越承昀沉吟片刻,拔出腰侧的长剑,二话不说便向马车下方划去,却并未有别的动静。随即,俯身向马车下方看去,马车下方没有人。 守卫见状,也纷纷效仿。 “哎你干什么——”崔茂惊叫出声,甚至伸手要拦住他。 越承昀并不理会,上手敲了敲马车下方的木板,可不是如他所想的一般,这是实心的,也就是说,应当并无供人藏身之地。 扭头看向后方的守卫,几人也是摇了摇头。 他拧起眉,忽然将长剑向木板上猛戳了几下,却只是木板的质感。 百般尝试皆未能有所发现。 越承昀虽感觉有些不对,可眼下也无可奈何。 他收起剑,顶着崔茂的怒意致歉:“对不住,崔二郎君,是我弄坏了你的马车,稍后会遣人去府上送钱。”他侧过身,示意守卫放行,“你可以走了。” “谁要你赔?”崔茂冷哼一声,上下扫视越承昀几眼,怒气冲冲地上了马车。在他的连声催促下,车夫扬起鞭,架着马车向着东边驶去,渐渐远了。 城外多为尘土飞扬的土路,而城内则是青石铺制的官道。也不知崔茂去了何处,马车压过砖道竟甩下了一块块泥巴,再被车轮一压,青石砖上便有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子。 越承昀盯着地上的车辙印子看了会儿,他仍觉得崔茂古怪。 第68章 第68章(修)江畔的叛军,竟在…… 崔茂离府未归几日,崔氏众人便担心了几日。 这日,眼见着天边的最后一点白边退去,观宜堂内的崔夫人终于坐不住了,甚至打算催促下人去官府跑一趟。 她愁容满面地看了看守在一旁的女儿,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又问出了那句已问过数遍的问题:“阿音,你再仔细回想一遍。那日,你二哥出府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崔蘅音亦是一脸苦恼:“我问什么二哥也不理我,还是套车的下人说他去见什么朋友了,谁知道是什么狐朋……”她越想越气,可又不愿刺激母亲,只得匆匆咽下后半句。 “罢了,你父亲已经去寻梁大人了,再等等,再等等……” 观宜堂又静了,然而焦灼的氛围仍在屋内缓缓蔓延。 “夫人——”惊呼声响起,一名女使还未踏进院内,声音便已越过高墙,传了过来,“二公子回来了!” 崔夫人腾的一下站起身,下一秒便拉着崔蘅音向外跑去。到了府门边,只见崔茂正指挥着侍从从车上卸货。 “你这混小子!”崔夫人几步冲到面前,一巴掌狠狠拍向崔茂的胳膊,接着便要扯住他的耳朵。 崔茂猝不及防被拧了耳朵,吃痛之际还不忘朝车夫摆了摆手。 崔夫人盛怒之下并未在意,可崔蘅音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便问出声:“二哥让那车夫干什么去,怎么刚到府中便又要走?” 崔茂揉着自己的耳朵小心从崔夫人手中躲开后,只是用着哄孩子似的口吻道:“我那马车车轴需要上桐油,让他走侧门去我院子罢了。小妹,我给你带回了上好的皮子,你快去挑几张……哎阿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怒气冲冲的崔夫人拽走训话了,搬运东西的侍从紧接着加快了速度。 崔蘅音一噎,还欲追上却被女使拉住了袖子:“小姐,夫人正在气头上,少不得要怒斥二公子,您还是别凑这热闹了。”她又看了眼外面空旷安静的街道,小声道,“外面也怪吓人的,还是早些回屋歇歇吧。” 说罢,便将崔蘅音拉走了。 然而回屋后,崔蘅音总觉得崔茂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透着几分古怪,越想越不对劲,看了眼更漏,当即决定去寻崔茂问个清楚。 她沿着小道径直穿过长廊,拐过去便是崔茂小院的院墙,快到门边时却听见了好大一阵动静,像是在用重物敲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为何,她突然不敢贸然走入院中,只犹豫了一瞬,便贴着墙边挪到门边。院门虚掩,从她的角度看去,刚好瞥见正中央停着崔茂的那驾马车,车夫正在将车内的物件挪至地面。 不是说给车轴上桐油吗,眼下又是闹哪般? 崔蘅音屏息看了半天,仍未见到崔茂的身影,料想他仍在母亲处。空旷的院子、举止古怪的车夫、故作遮掩的兄长,这些信息搅合在一起,纵使她胆子再大,此刻也不敢贸然上前问话。 少顷,车内的毯子、小几凌乱地散了一地。下一瞬,只见车夫忽然取出一根细长的撬棍、半个身子钻进了车厢内,接着叮叮当当的动静从内传出,车夫提着一块几乎与马车差不多大的板子退了出来。 难道车里藏了人? 崔蘅音瞪大双眼,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没等她缓过神,便见马车内爬出一个人。这个人始终背对着门边,落地站稳后则又向车内伸出手去,那人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坐在车辕上微微喘气。 不知为何,车夫恭敬地低下头,好似不敢直面眼见之人,只是小心道:“我们郎君说了,您就在此住下。这位……”他顿了顿,似乎在纠结称谓,“这位王大师知晓住处。” 见面前的人并不发话,车夫琢磨了会儿又添了一句:“我们郎君被夫人叫去了,可能要晚些时候再回来。” 终于,车辕上的人点了点头。只见车夫如蒙大赦般行了一礼,随后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了。 院内静了下来,想起方才车夫提起的名号,崔蘅音心跳如鼓。 是她想到的那个“王大师”吗?他不是先前驯鸟之人吗?此人不是早已离开了崔府,如今怎么又用如此方式偷溜进城?他身边那人又是谁,车夫为何如此恭敬? 脑中乱得很,崔蘅音不敢发出半点动静,心里却渐渐有了个堪称荒谬的猜想。 眼下城外有反贼,入城虽繁琐了些,但只要文书齐全都能顺利进来。这两人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入城,莫非身份有异?可城关查得紧,不是只是在防备那位吗? 可是二哥虽一贯缺心眼,但也定然不敢行悖乱之事啊,这个王大师不是先前入府的驯鸟人也说不准,二哥定然是被骗了。 她强压住心头的恐惧,想要逃离,可理智促使她站在原地,又继续观察下去。 恰在此时,院内终于有人先行开了口,却是坐在车辕上的人:“你怎么和他说的,他竟如此配合?” “先前在崔郎君面前露了一手,他早已对我敬佩万分。这次照着陈大人的吩咐,半字未改说了一遍,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王大师朝他伸出手,欲扶那人下马车,“更何况,这位崔二郎君本就不大聪明,平日里偏好享乐,颇为在意门第。属下将谢氏暗中生乱的消息一透,再给他许诺了今上难给的好处,他有何理由不配合?” 言语间颇为自得,甚至晃了晃脑袋。 这一晃动,顿时叫崔蘅音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先前来府上一展绝技的驯鸟人。 下一秒,他的一句话更是叫崔蘅音差点惊叫出声。 “殿下,如今我们已经安然入城,陈大人也该带人跟上了。” 清清楚楚的一声“殿下”,叫崔蘅音再也无法为崔茂辩解半句。 眼下需要如此遮掩行踪的殿下,除了那位陈梁郡王,还能有谁?二哥竟然真的和那反贼有勾结! 崔蘅音难掩震惊,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要带什么人进来……莫非是兵卒?可是城关戒备如此森严,又如何能进来?二哥又从何而来的这通天的本事! 不行!她得赶紧告诉容姐姐! 崔蘅音一阵胆寒,掩住唇努力不让自己因恐惧发出声音,视线半刻不敢从院中的二人身上挪开。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向后退,直到视线被高墙阻挡,她正要转身之时,后背却猛地撞上一物。 “小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蘅音呼吸几乎要停止,她僵硬地转过身,却见崔茂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知已在此处看了多久。 “小妹是要寻我么?”崔茂微微一笑。 * 越承昀策马出城,沿路仍在思考方才遇到崔茂一事。 赶到扎营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将士们在营帐边燃起了火把照明。最边上的营帐边,一些兵卒正在从板车上卸下从城中运来的物资,每卸下一部分,板车便会向上一弹,连带着被轮子压住的泥土都松了几分。 越承昀略看了一会儿,将马缰交给迎上前的兵卒,环顾四周却没见到薛蕴容的身影,正要掀开主帐,刚好与中领军许辉撞上。只见许辉双目尽是忧色,还不等他开口便抢先道:“驸马,半个时辰前,公主谁也没带,独自一人上山了。” 许辉将前因讲了一遍,更是满面愁容:“末将不识陈梁郡王面容,不能代公主上山。可此行实在危险,这山间什么都有,公主不让任何人跟着,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办,驸马……” 还没等许辉说完,越承昀已经冲上了山道。 月明星稀,林木高耸。远离了火把森森的扎营地,放眼望去,山间昏暗一片,只能靠从头顶树冠间零星撒下的月光照明。好在前往小重山东角的路只此一条,只是沿路障碍物多了些,越承昀只要沿着被踩过的草痕向前走即可。 他心情急切,步子迈得颇大。然而走了好一阵也未没能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他停下步子向周围看去,方向绝对没错,地上杂草被压断的断口看样子也是新鲜的。 阿容一定刚过不久,只是,人呢? 下一瞬,一道风声朝着耳边呼啸而来。越承昀本能偏了偏头,只见一支羽箭从他的耳侧擦了过去,径直钉入一旁的树。 是阿容!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十米外的树后,赫然站着一人。 薛蕴容提着长弓从树后走出,显然已经认出了他:“你跟来做什么?” 她神色焦灼,显然是已有所发现。 方才她刚从东角挪下山不久,就听见前面时不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顿时警惕起来。 她此前是从营地处的坡子上的山,虽然坡子处有兵卒把守,可小重山横亘建康城内外,只要有心,随便哪个犄角都能上山,难保发出动静的不是歹人。故而,她躲在树后,等来人靠近便射出一箭用以试探。 谁曾想,来人却是越承昀。 “算了,不必多说,先随我下山,我刚刚仔细看过了,那处营地里的恐怕是个替身,薛琢不在此处!” 此话如同当头棒喝,越承昀懵了一瞬,但仔细一看竟有几分“果真如此”的意味。 见他如此神色,薛蕴容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你发现了什么?” 越承昀脸色难看:“我方才在西门处遇到了崔茂。” 薛蕴容下山的步子一顿:“不对,寻常人在这紧要关头根本不会随意出入建康城,更何况是平日一向保守的崔茂!” 越承昀几步追上,继续道:“他带着三驾马车入了城,说是给崔娘子采买皮子去。我与城门边的兵卒仔细查看了一番,甚至连车底都用剑试探过了,可是却一无所获。我们先回城中,看看寻何理由将崔府围了……” 脚下枯枝被踩得劈啪作响,有的甚至深深陷入泥中。越承昀突然顿住,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车辙印子。” 薛蕴容猛地回过头。 崔茂的马车车轮沾了泥土,压过官道留下深浅不一的泥印子。按理来说,这就和吃水一样,马车轻便些沾到的泥便会少些,留下的车辙印子也会浅些。三驾马车中,分明是后两架载满皮子的更重些,可为何是崔茂所乘的那辆车辙印子最深? 越承昀脸色发白,恼恨自己的迟钝。 他拽住薛蕴容的手,艰难开口:“薛琢恐怕已在城中。” 恰在此时,山下传来沉闷的号角声。伴着号角与鼓声,火光晃动。江畔的叛军,竟在此刻动了。 第69章 第69*章郑钰不见了 夜色沉沉,中护军下属的一支小队依令沿着建康城大街小巷巡防。沿街各户皆关紧了大门,是以除了墙头偶尔响起的鸟鸣外,整条街都静悄悄的。 在拐入一处主街后,队伍最前的兵卒突然停下了步子。 风里似乎传来了些许动静,就在面前这座宅邸北墙边。抬头一瞧府门前高悬的匾额,眼前的宅邸赫然是宣平侯府。 侯府正门紧闭,在几人停住细听时,墙边又有了声响,这回却是在东墙,离几人所在的位置更近了,也更加清晰,分明是瓦片松动坠落在地的清响。 有人! 几人握紧了刀柄快速冲到拐角处,却见墙边空空荡荡,唯有一只小猫正站在落地的碎瓦上抖爪子。见巷口突然冒出几个人,小猫喵的一声重新跃上墙窜走了。 此处又静了下来,这队人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方才北边的也是猫闹出来的动静 转念一想,宣平侯府的守卫众多,料想也不会有贼人敢深夜潜入府中,于是顺着巷子略一巡视后便走了。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缩在墙后仿佛僵住的人才动了一下。 男装打扮的永嘉松开紧捂住嘴的手舒了口气,贴着墙边缓缓站直了身子,脚踝处的刺痛叫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抬眼看了看方才努力翻下的院墙,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她原本也不想这样的。 前些日子侯府以郑钰养病为由闭门谢客,连她也被拦在门外。而后来宫里宫外发生的一系列事,都让永嘉越发笃定,钰表哥做了对不起众人的坏事。回府后母亲问起时,永嘉却鬼使神差地骗了她,只说自己见到了表哥,并无他事。 可随着城外的谣言与反贼横生的乱象,康王妃想起侄儿的腿疾始终觉得不安心,因而三番五次想遣人去侯府将他接来,奈何却始终未能如愿。每每欲亲上侯府,永嘉都会想出新的法子将她劝下。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今日过午,永嘉再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反复说着“表哥身体不好还是让他独自静养”一类的话,康王妃虽然又一次被劝住了,可显然已彻底起了疑心,保不齐明日就会径直冲到侯府跟前。 因着康王妃与已故侯夫人是同胞姊妹,感情自小便深厚异常。侯夫人故去后,她更是对侯夫人唯一的孩子郑钰更是视若己出,一有机会便会去皇后宫中看望郑钰。 永嘉知晓母亲怀念姨母,对表哥更是心疼不已,若是让她骤然知晓表哥形同软禁,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若永嘉知晓内情也就罢了,告诉母亲也无妨,偏偏一切都是她的猜测,而她近日更是连阿姐的面也见不着,又从何问起? 可想起上次在公主府前眼睁睁看着阿姐离开、自己却不敢上前叫住,永嘉明白自己其实在害怕。 她怕从亲近之人口中得知真相,更怕觉察表哥当真生了坏心。 可她仍心存侥幸,于是万般无奈百般纠结之下,永嘉决定自己偷偷潜入府中,找郑钰当面问个清楚! 她打小便不是安静的姑娘,翻墙爬树一事没少干,渐渐大了才略改了。是以方才行动生疏,一时不慎崴了脚。略微平复了气息,永嘉小心翼翼地向后院走去。她对侯府熟门熟路,特意从靠近郑钰后院的北墙边进来。这里假山灌木众多,便于隐藏。 谁知刚沿着墙边走了几步,便听见拐角处传来脚步声。好在永嘉反应快,一个闪身躲在了假山后。只见燕起拧着眉,手里还端着一口未动的药汁。他身后跟着一个快要将头埋进衣襟里的侍从,看样子是侯府原来的下人。 二人步履不停,永嘉原以为他们会径直离开后院,谁知下一秒,燕起忽然停在了假山前:“小侯爷正生着气,不愿喝药也不愿见人,你过上半个时辰再煎一副药送去。” 侍从讷讷应声。 不多时,二人便离开了此处。 待彻底没了动静,永嘉才从假山后钻出。 怎么听着,眼下表哥那里并无他人? 她一边观察一边向熟悉的屋子跑去,这一路上竟当真无人,当真是天助她也! 临近屋子,却看见正屋的门上却落了锁,永嘉心头一沉,犹豫了一瞬又走到窗边——两扇窗户半开,恰好能窥见屋内光景。 可正中一扇屏风挡住了大半,永嘉始终没看见郑钰的身影。她张嘴欲唤一声,转瞬又生出些胆怯与恐惧。 她该如何开口…… 还未等她想明白,屋内像是觉察了窗边细微的声响,一道暴怒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便从屏风后飞来一只茶盏,狠狠砸向永嘉面前的窗台,瓷片碎了一地。 “听不懂人话吗,都滚!我就算出不去你们也不能这般作践我!” 永嘉看着眼前仍在打旋的锋利瓷片惊魂未定,好半晌终于没憋住:“钰表哥……” 屋内静了一瞬,旋即有轮子滚动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郑钰推动轮椅来到窗边。 看着面前眼神阴郁、形容消瘦的男子,永嘉一时哑了声。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数日,郑钰竟然变成了这般样子。 “是阿容叫你来的,对不对?她是不是也要来见我了?”没等永嘉开口,郑钰抢先问话,眼底也浮现出奇异的神采。 然而很快,他便从永嘉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神色冷了下来。 “钰表哥,你……”永嘉想快速问出那个问题,可话到嘴边又艰难地溜了回去。 她该如何开口,难道直言问出,你是不是害了皇叔? “永嘉,你该走了。”郑钰见她如此,心里冷笑一声,扭头便要走。 情急之下,永嘉终于开了口:“外面生了乱子,母妃很担心你,总想接你与我们一块住,可是侯府……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翻墙溜进来的。” 看着郑钰凝滞般的背影,永嘉顿了顿,终于委婉地将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钰表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才……” 还未问话,又被郑钰打断:“外面生了什么乱子?阿容呢?” 永嘉一愣,下意识接上话:“陈梁郡王污蔑谢氏,联合几个世家反了,阿姐与……这几日一直在城外为此事奔波。” 她还要再接着问先前的话,却被骤然转身靠近的郑钰吓了一跳。 “永嘉,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郑钰推着轮椅行至窗边,眼中神色未明,可嘴角却扬起细微的弧度,“你会一直帮我,对不对?” 不知为何,永嘉忽然觉得面前神色莫名的表哥有几分可怕,她不明其意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我先走了,下回再来……” 然而只此电光火石间,郑钰竟立刻站起勾住了她的衣襟,下一瞬,后颈传来疼痛,永嘉眼前一黑。 郑钰双肘撑在窗台上,借着窗台的支撑站稳了身子。片刻后,他一手拽住永嘉的衣襟,一手托住她的脖子,就这么硬生生将她扯进了屋内。 一把将人扔在轮椅上,郑钰又一瘸一拐地将轮椅推至屏风后,随后将永嘉塞进了床榻上。胡乱扯下帷幔后,他靠着墙边微微喘息,视线落在了仍在发颤的右腿上。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燕起每日都会帮他复建,可他从来不配合,在众人面前只作自暴自弃状。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才扶着墙一点一点挪动。虽然效果比不上有人帮忙,但在这番操作下,没有人知晓他已能行走——尽管是瘸着的。 原本只是想等待时机,可郑钰没想到,永嘉竟然在今日来了,而外面正好生了乱子。 如此巧合,当真是连老天都在帮他。 郑钰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收敛起表情,从枕下摸索出一把匕首揣入袖中,拖着仍有些隐痛的右腿挪到了窗边,一咬牙翻了出去。 * 侯府的侍从掐着时辰端着新熬的药忐忑地立在屋门边。 似是在门边做了些心理建设,侍从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试探着出声:“侯爷,侯爷?” 见无人应答,侍从将木托放在石阶上,随即从腰间取下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正屋内一片漆黑,里面的人瞧着像是睡了。 侍从满脸紧皱着,心道,待会儿叫醒侯爷又少不得挨一顿骂,可侯爷这药从昨晚便没喝,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行至榻边,侍从又低低唤了几声,然而榻上仍没有动静。他慌忙将药搁在桌案上,又将榻边的灯盏点亮。 “侯爷,您醒醒,真得喝药了。” 可仍未有回应,帷幔后的人一动不动。想起郑钰先前身体不佳的情况,侍从想到了昏迷不醒的可能性,脸色瞬间白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慌乱掀开帷幔,待看清榻上的人后,他忽然卡了壳,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 过了数秒,侍从才如梦初醒般,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屋,对着院外大喊:“来人啊,不好了,侯爷不见了!” * 那支沿街巡逻的小队兵卒一路行至轮值点,正欲与下一队人交接,忽然发觉不远处的西城门有些动静。队末的兵卒向外走了几步,便看见城门边停着一架崔府的马车,而城门边的守卫正在仔细查验文书。也许是都到了换值的时候,城门边此刻竟只有三名守卫。 队末的兵卒看了眼身后正吃着干粮补充体力的弟兄们,犹豫了片刻,提起武器便向西城门走去。 离得近了,几人的交谈声更加清晰。 车夫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正朝守卫拱手施礼:“各位小哥,您看这文书没问题吧。我们郎君先前带着皮子进城,你们不是也查验过了,完全没有问题呐。我们这两车半道上车轴不灵便,便晚了些,只是这么晚才入城也是没想到,回去少不了挨公子一顿训。” 车夫苦着脸,又道:“后面那个和我一起的,文书瞧我的就行。各位看完了,便高抬贵手放行吧。” 城门边的守卫便是之前拦下崔茂车架的那个,他显然仍有印象,一时有些犹豫。 兵卒走上前,厉声道:“后面那辆的车夫,文书呢,拿来?”他别过头,显然是对犹豫的守卫,道,“你去仔细查查后面那个车厢,不可侥幸。” 分毫不让,半点不退。 前车的车夫还欲再说,一旁的守卫叹了口气,走到后一架马车前,朝那车夫讨要文书。 恰在此时,后方寒光一闪,异象陡生。 第70章 第70章夜风呼啸穿林,号角声沉…… 夜风呼啸穿林,号角声沉闷不绝,原本寂静的密林中蓦地沙沙作响。 中领军许辉站在坡上,清晰地看见密林中隐隐有火光闪烁,而林外江畔上,叛军的旗帜上的姓氏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刺眼。与身旁的副将略作商议后,副将当即便带了一支队伍从北侧的小路而去、试图绕行至叛军后方偷袭。 中领军主营地前竖起了一面面盾牌,借着盾兵的掩护,后方骑兵向前压去,好让最后方的弓箭手也借机补上。 许辉从营帐边挑起长槊,翻身上马,欲追上前路骑兵,忽然数支羽箭从林中飞来。角度之高、之刁钻,盾兵难以抵挡,军队竟一时停滞难以前进。 许辉提着长槊匆匆斩下几支冲他飞来的羽箭,心里思考着,他们扎营的地方分明地势略高些,叛军的箭怎么也不能从高处射来吧。 还未等他想明白,又有几波箭羽飞来。 “树上有人,弓箭手看仔细了——”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提醒。 紧接着,一支羽箭从许辉头顶飞过,径直飞入林间。下一瞬,只听见一道重物落地声。 后方的弓箭手有样学样,少顷,飞来的箭矢少了大半。 中领军许辉略显狼狈地回过头,刚好看见薛蕴容拎着长弓立于半坡。 她几步冲上前,急问道:“许大人,挡得住吗?” 许辉愣了一愣,旋即笃定点头:“兵强马壮,人手充足,没有挡不住的理。” 望着前方事态,薛蕴容也不再犹豫:“那好,大人借我一队兵马,我有急事需即刻回城。” * 策马行出三十里,薛蕴容忽然勒住马缰急停。方才走得太急了,竟未曾发觉此行的不妥之处。 越承昀紧随其后,勒马渐与她并停。他眯眼看向建康城的方向,心中亦生出考量。 崔茂那驾马车充其量也只能额外塞下两人,若是两人,十有八九会是陈奉与薛琢本人。这二人一旦入了城,势必藏匿于崔府。既已入城,独他二人定成不了,那么崔茂必定会想方设法再带上薛琢的兵卒。但四处城门都有人守着,若大批兵马贸然闯入城中,势必会闹出大动静。可到目前为止,城中仍未有异样的信号发出。 没有信号,往好处想,可能是无叛军入城;但往坏处想,亦可能是,某处城门的守卫已被无声无息地除掉了。 若从东城门入,必定要从中领军扎营地附近的大道上经过,他们不可能无所察觉。北门最近宫城,由云飞带着禁军守着,也不必担心。那么便是西门与南门,崔茂先前便是从西城门而入,而崔府正位于建康城西南角。 他偏头看向薛蕴容,二人的视线相撞,显然,薛蕴容也是这般作想。 她想到了另一种更坏的可能,嗓子有些发紧:“你佩剑了吗?” 越承昀拇指抵住剑鞘,向上一提,剑身离鞘半厘,因触碰到外壁而发出轻微的响声。 城外的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发冷。 薛蕴容闭了闭眼,沉声道:“走!” 二人带着三十骑向东城门飞奔而去。 月明星稀,天幕中隐隐有乌云翻滚。建康城中依然静谧如常,但其中却潜藏着未知的危机。 刚入城门,便遇上了从各处巡防归来的几队兵卒,他们掐着时辰在东门边的武卫营汇合。 薛蕴容知晓他们巡防的规定,但看见人数时还是愣了一愣:“一队十人,三队应当有三十人,南、北、西当有三队巡视,还有一队呢?” 谁料她刚问出声,领队的兵卒亦愣了一瞬:“属下们刚到此处,西城那队应当也快了……” 听见西城二字,薛蕴容与越承昀脸色骤然一变。二人点上这二十人,夹紧马肚,径直向城西而去。 然而却在半道被人拦下了。 看着眼前焦急万分、连声音几乎都变了调的燕起,薛蕴容原本就发紧的心头生出更深的恐慌。 郑钰居然在今夜逃出府了?! 想起无数种可能,薛蕴容有一刹那的恍惚。 “殿下,属下办事不力,没能看住……”燕起脸上写满了忐忑与懊恼。 越承昀轻声提醒:“阿容。” 薛蕴容猛地清醒过来,定了定神,终于作出决定:“燕起,你带一些人先将崔府围上,不,你从武卫营多带些人,将那一片街巷都堵上。”她偏头看向越承昀,嘴唇动了动,“你和我先去西门。” * 崔蘅音从些微的响动中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她揉了揉发懵的脑袋,仔细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屋子。观屋内陈设,显然不是崔府用具。 她正要起身后颈传来的阵阵酸痛叫她突然顿住了——先前她正欲出府传讯,却撞上了脸色阴沉的二哥,再后来……她就被打晕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顾不上疼痛,麻溜地从榻上爬起,接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摸到了门边。用力一推后,木门纹丝不动,透过缝隙向外看去,果真挂了一把铜锁。 “二哥!二哥!”唤了几声无人回应后,崔蘅音用力砸起了门,索性连称谓都换了,“崔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阿父阿母做出这种事?快放我出去!” 院中无人应答,却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崔蘅音心头一跳,拍门的手顿了一瞬。 只犹豫了一秒,崔蘅音立刻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簪子,径直向窗户扎去,糊窗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小洞。掏了几下后,她屏住呼吸从洞口向外瞧去,发觉这座小院算不上宽敞,自己所在屋子更是偏僻,似乎是某处角落的厢房。因此,透过这个小洞,她只能看清院内一角。 可哪怕只有一角,她也能看出院内不知何时来了不少人。从这个刁钻的角落向外看,只见身穿黑甲的兵卒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两架马车围在正中。马车边的人正在从马车中搬出一个长条形的物件。 隔得有些远,崔蘅音看不分明,只能辨出这个便是方才听见的重物声。可下一秒,搬物的人手一滑,那包裹着长条形物件的毯子松了一角。紧接着,一条胳膊从里面无力地滑落,直直地垂落下来。 那里面裹着的竟然是人! 崔蘅音瞳孔一缩,再看下院内无动于衷围观的黑甲人,又联想到先前在崔茂院中见到的那两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浑身止不住地打着颤,试图从满院的黑甲中找到崔茂,忽然,洞前一黑。下一瞬,屋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窸窸窣窣间,木门开了。 崔茂看着面前眼中尽是惊恐的妹妹,极力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妹早些休息吧,已经不早了。” 说完,他伸手将崔蘅音向屋内推去。 “二哥,”崔蘅音忽然紧紧攥住崔茂的手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谋反,是要被杀头的大罪!” 见崔茂不语,崔蘅音的声音越发尖利,“这是哪里?你把我绑来是要杀我灭口吗?阿父阿母知不知道你如此狼心狗肺?你这样做,分明是要毁了崔氏……” 下一瞬,崔蘅音的手被崔茂一把拍开。 “崔蘅音,你别再瞎嚷嚷了,阿父阿母安然在崔府,无人发现你不见了。等到天明以后,一切都已成定居。”崔茂眼底透着阴郁与烦躁,“况且,我这分明是为崔氏着想!大哥被皇帝遣去华亭赴任,一别就是两年。两年从未归家,你难道没看见阿母为此长吁短叹?” “大哥有学识、有家世,如今既去华亭那么久,也有了资历,皇帝怎么还不将他调回升职?你养在闺中不知道,今岁太常寺新上任的太常少卿也是从别地调来的,他还是寒门出身!宁愿从别处调来不知底细的寒门子弟也不将大哥调回建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的好陛下,怕是当真要将我们弃了。”崔茂越说越言辞激烈,就连清秀的眉眼也狰狞起来。 “可是大哥定然是愿意的!祖父分明教导我们‘立身当如青石’,你全忘了吗?”崔蘅音愣愣地看着眼前双目好似喷火的兄长,她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二哥,可她不甘心,艰难开口试图再劝一劝他,“况且算起来,谢家的那位还是陛下亲侄子,不也离开了建康,去了渤海郡做官吗?渤海郡比之华亭,哪个更好,你看不出来吗?你……” 她还要再说,却被崔茂用力捏住了小臂,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朝榻上一推。极大的力道使她后脑猛地撞向榻上的横柱,疼痛叫她暂时失了声。 紧咬的牙关和绷紧的下颌无一不展露着崔茂的忍耐快到了极限,他指了指崔蘅音,最终还是没说出重话:“等事情了了,你就是建康城最尊贵的女郎,别家贵女都比不上你。二哥知道你最喜欢华服珠宝,事成之后这些应有尽有。所以,你就老实在这待着!待事情了了,二哥便来接你。” 说完,崔茂扭头就走。木门被重重合上了,接着便是重新落锁的声音。 听着脚步声较远,崔蘅音才从方才的撞击中回过神。她扑向窗边的小洞,眼睁睁看着院内的黑甲人一个个离开,眼中涌出绝望的泪水。 院内寂静无比,崔蘅音贴着门边蹲坐,连腿都麻了。她将头埋在膝盖上,心里全是绝望。 她叫嚷了半天,也没听见周遭有半点声响,想来要么是此地偏僻,四下无人居住,要么便都是方才所见的黑甲人。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下一秒,有人贴近门缝,用气音唤着她的名字。 70-76 第71章 第71章力竭之际峰回路转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崔蘅音抹了抹脸上已经半干的泪痕,双手扒着门缝仔细向外瞧,只见一个头戴风帽看不清面容、身形纤细的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 下一刻,那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神情紧张的脸来:“小姐——” 崔蘅音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瞪大了双眼,门外神情焦灼的不是她的贴身女使春杏还能有谁?! “春杏,你怎么……”她激动地声音大了些,旋即又反应过来,掩住唇低声问道,“你怎么发现这儿的?” “小姐您忘了,夏日炎热,您每晚都要小厨房备上一碗荔枝饮。今日晚间奴婢去寻您,却发现正屋空无一人,想着以您的脾性必定是去找二公子了,奴婢便也去寻您,谁知竟看见二公子将您带出了府,奴婢担心就一路悄悄跟着,远远藏在树后直到那些人走了才敢进来。” 春杏托起门栓上的铜锁,声音里带着哭腔:“二公子为何要将您锁在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方才看见的那些生人,他们到底是……” 除了看清了崔茂来此的路线外,春杏什么也不知道。但想起方才远远看到的一群黑甲人,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来不及一一解答春杏的问题,崔蘅音急切万分:“春杏,你快看看有没有法子将这铜锁打开,当真是十万火急!” 春杏闻言骤然回过神,略看了看锁眼后,便从发间取下一个极细的卡子,往锁眼捅了几下。 春杏幼时家中开了个锁铺,原本倒也还算安逸,可在她七岁那年家中糟了难,为了活下去便自愿入了崔府。虽已过去数年,但开锁撬锁的技艺她还是记得的。 不多时,只听吧嗒一声,铜锁开了。 看见眼前露出关切神色的女使,崔蘅音差点几欲落泪,但想到二哥将要做的事,那点委屈顿时又化作惊恐。她都顾不上揉了揉发麻的腿,拉起春杏便向外跑。 “小姐,我们眼下回府吗?奴婢方才见二公子往与崔府相反的方向去了,眼下我们回府定不会撞上!”直到现在,春杏仍未往那方面想,只道是兄妹二人生了龃龉、崔茂发了疯,待她带小姐回府寻夫人做主便好了。 话音未落,崔蘅音猛地顿了脚步:“你说二哥去哪儿了?” 夜色如墨,位于城西北角的一处不起眼的民巷内,两名女子互相搀扶,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尾。 此处远离城中主街,却靠近宫墙西门,狭长的巷子显得更加幽深。 春杏指着几步外低调的大门,用眼神表示就在这里。墙内一片寂静,连灯都没亮半盏。 两人顺着高墙缓缓挪动,想找到最接近正屋的一面。终于,在北边寻到了一扇窗户。 这座民宅看着像是许久未有人居住了,连窗页间都生出了丝丝漏缝。二人紧紧贴在窗下,隐约有些声响从缝隙中漏了出来。 “咱们带入城中的兵马不多,原本打算从西门拐直北街,那里着人留了条暗道,可穿过民居最后直取玉华门,可谁曾想,北街那块的出口不知被谁堵上了。”声音显得格外焦躁。 “糊涂东西,怎么事先不检查一番,如今在这紧要关头却出了差错!” “殿下莫急,西门……”这道却是崔茂的声音。 只这三句,便足以让春杏明白个七八。崔蘅音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拉着她一步步远离窗边。 品了品方才听到的寥寥几句,心中顿时有了决断。她仔细避开脚下的落叶树枝等杂物,紧紧拽着春杏,向城中泛着亮光的地方跑去。 偏此时,原本陷入沉寂的建康城在顷刻间有了响动。 * 西城门边,兵刃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接着便是剑锋砍入血肉的声音。 鲜血溅在她的脸侧,薛蕴容神色未动,依旧握紧剑柄,只是手臂因方才猛烈的撞击而微微发颤。她与越承昀几乎并肩而立,而燕起带来的亲兵与她此前从许辉手中借来的兵卒们也手持兵器在一边稍作喘息。 这场混乱的兵刃相向,来得猝不及防。方才她令燕起带上一小队人前往武卫营,余下的随她前往西城门。 快到西城门边,遥遥看见守卫与一队十人的巡逻兵卒立于门边,甲胄齐整,乍一看并无异样。她示意身边的兵卒打马上前向巡防营的人问话,却见那几人微不可察地偏过头,似乎不愿与之对视。 “我们刚到此处,正要回去了。”那人含混作答,手指却朝身后藏了藏。 一瞬间,薛蕴容心头警铃大作,手指暗暗握住了剑柄。视线则向几人身上扫去,在看到腰间时瞳孔骤然一缩。 身侧的越承昀显然也发觉了不对,他偏过头,薛蕴容清晰地看见他的唇动了动,看口形正是“令牌”二字。 负责城内安危的中护军部下下设巡防营、武卫营等,每一块负责的事务皆不同,为了区分,刻意在甲胄的纹饰上做了细微差别以示区分。除此之外,每个兵卒的腰间都会挂上一块令牌验明身份,这块令牌决计不能离身。 而面前这队,十个人里有三人腰间都没缀着令牌,再加上刻意躲闪的目光与怪异的小动作,薛蕴容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不是巡防营的人。身后那些如同木桩般的守卫,定然也不是了。 原先的人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这些思绪在脑中飞快闪过,薛蕴容用仅能让身边的人听清的音量说了句“戒备”,接着便伸手朝马腹下虚晃一探。 下一刻,果然瞥见城门边的兵卒中,有人沉不住气、紧张地将手中的刀从鞘中抬起了一寸。 …… 好在城门边的叛军人少,很快便都被解决了。巡防营的兵卒提着武器,纷纷补上了城门边的空位。 城门紧闭,望着面前倒地的几具尸体,薛蕴容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城中余下的叛军呢?薛琢人呢?到此刻仍未露面,定是留有后招,还有郑钰…… 思及此,薛蕴容眼皮猛地一跳,不由得驭马向前几步。 越承昀余光再度扫过西门边,忽见地上一人身子抖了抖,似想从怀中掏出什么。来不及多想,电光火石间,他反手将手中的长剑用力一掷——剑刃深深没入那人的脖颈,他不动了。 然而还是晚了半步,一个拉了一半引线的信号弹从那人领口处滑落,顺着青石板滚出半米,接着“呲”的一声窜上了天,在夜色中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光点。 这声响算不得大,可却像瞬间解开了某道枷锁。周遭幽深的巷子在夜风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处暗影下都好像藏了人。 果然下一瞬,原本空荡寂静的暗巷中骤然窜出数队身着黑色甲胄的兵卒,径直朝他们冲来,四角皆有,竟在瞬间几乎将他们围了起来。亲兵提刀迎上,试图将黑甲兵撞出一个缺口。 越承昀趁薛蕴容挥剑砍伤其中一人时趁机将其的长刀抢了过来,他本就不是擅武之人,方才事发紧急,他掷出去的剑未来得及捡回,是以空手白刃更加艰难。 高处传来瓦片被踩过松动的声响,转瞬便有两道冷箭从高处射下,径直飞向薛蕴容。越承昀眼疾手快,挥刀将飞旋而至的箭矢看成了两截。 薛蕴容猛地抬起头,却见方才射箭之人忽而弃了此处,踩着屋脊向西南处跑了。 西南边,不正是崔府所在的方位吗? 她想要去追,迎头却劈来一道白光。一名黑甲人手持长刀,重重向她砍来,她抬剑欲荡,却被这力道震得手臂发麻,险些将长剑脱手。越承昀见缝插针,挥着与黑甲人同样的武器砍向其手臂,只此一瞬,鲜血喷涌而出。二人先前早已从马背上下来,此刻背靠彼此,艰难抵抗。 似是看出她的意图,越承昀忙道:“勿追那人,恐有诈,西南方向已有燕起,不缺你我。依我看,不如向北……” 还未说完,又是一道刀光。力道之大、速度之迅疾,非寻常之人能抵挡,越承昀吃力接下,顺道用力踹向那人下身,又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薛蕴容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滚落,连带着原先溅到颊侧的血迹糊成一片,好不狼狈。再看周围负伤的亲兵,竟隐隐有寡不敌众之态。 好在,西城门的动静不小,在众人力竭的这千钧一发之际,中护军梁平带着他的部下终于赶来了。 局势很快便得了逆转。 黑甲人原本算不上很多,奈何他们的长刀刀面比之建康兵卒所用的刀更长更宽,只消用八分力便能使出十二分的伤害来,再加上薛蕴容等人为赶路骑行便利所佩的武器是长剑,便落了下风。 中护军部下压阵上前,薛蕴容这才有*空抹了一把脸颊,在这喘歇之际,她忽而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隔着刀刃相撞的嗡鸣声,她听不真切,还以为是错觉。谁知一转过头,却看见街北的某处巷口冒出来两颗头。 看清那两人面容后,薛蕴容动作凝住了。 崔蘅音怎会出现在此?! 借着亲兵的掩护,薛蕴容提着剑快步行至巷口,半道顺手捅了个人,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容,容姐姐。”崔蘅音与她的女使显然被此场面吓住了,二人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盯着薛蕴容的剑锋呆愣了一瞬,可下一秒,崔蘅音几乎弹起来攥住她的手臂,“我,我偷听到了那反贼原本的计划,我还知道他们眼下身处何处!” 第72章 第72章他们逃不掉了。 快至寅时,数队兵卒悄无声息地将城中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围了起来。甲胄的寒光在夜色中闪烁,四散而来的夜风裹挟着淡淡的腥气,整条漆黑的街巷皆透着肃杀之气。 几人小心翻墙而入,在内院打开了门栓,而后数人紧跟着入内。院中空空荡荡,屋内更是漆黑一片,只是案几上的茶盏尚存一丝余温——原先在此的人已然离开。 “果真如殿下所料。”为首的梁平收起长刀,走出屋子,示意一队人留驻此处,余下的人随他前往北街。 一刻前—— “我知晓他眼下藏身何处!”崔蘅音用仍旧发颤的声音说出了她先前在某处民宅的见闻,“虽然只是隔窗偷听,但我分辨得出,就是那反贼……” 虽然崔蘅音刻意略去了许多、没有明说为何仅凭声音就听出言语者何人,但薛蕴容从她慌乱无措以及略带躲闪的眼神中便能看出,她这是恰好撞见了一些事。 望着面前忽而用力掐住自己手臂努力站直的女郎,薛蕴容心中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托起。 只见崔蘅音咬了咬唇,似乎因为街道上近在咫尺的厮杀场景而害怕,又似乎始终未从二哥背弃君主做出滔天祸事的消息中未缓过神来,她脑中一路来组织好的语言与思绪在瞬间又乱成一片片的:“那人还说要去北街,从北街直取玉华门……”她顿了顿,最后用力拉住薛蕴容的手臂,“容姐姐,我带你们去那民宅!” 方才的黑甲兵卒已被尽数拿下,梁平跟随越承昀来到巷口,恰好听清崔蘅音所言,神情是难以掩盖的激动,当即便要带人向东北角前进。 然而他还未能发出指令,就被薛蕴容拦下了,她敏锐捕捉到其中一词:“北街?为何要去北街,北街何处?薛琢在那里藏了什么?” 连声发问使本就思绪混乱的崔蘅音愣了一愣,身侧搀扶着自家小姐的春杏忽然颤着声,小声作答:“说是有条暗道可穿过民居,奴婢也不知在哪里。” 众人闻言脸色俱是一变,梁平的脸更是青白一片。 城中巡防向来归中护军治下,若是当真挖了暗道,动静定然不小,他怎会毫无察觉。 薛蕴容看向眼前面色茫然的二女,心中暗忖:崔茂与薛琢当真对窗外有人接近无所察觉、且会继续留在原地? 思及此,她心中有了决断:“梁大人带几队人马随崔四小姐前去那里,动静小些。不过我估摸着,那处宅子八成已经空了。至于北街,文通巷一带是离玉华门最近的一片民宅……”北街范围不小,她一时犯了难。若当真存有暗道,总得有个明面上的合理入口,只是这个入口又在何处? 越承昀立于薛蕴容身侧,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似有异动,忽道:“北街文通巷有一处卸了匾额的宅子,这宅子后院的厢房极多,与邻里又挨得近,七拐八拐下可从最东边出去,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座宅子里的。那里原先住着的是林姓行商,家中人口众多,后来举家搬迁离开了建康,便将这座宅子卖了出去,只是不知买家是谁。” “若说何处最有可能有暗道,那便是此宅了。”他仔细说来,语气淡淡却带着八分笃定,似乎对这府宅十分了解,随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从东边出去再向北走二十余米,便是玉华门。” 薛蕴容惊疑的目光扫去,却见他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扭头向身后长街看去:“燕起带人来了,那座民居共有四个小门,我都记得。事不宜迟,出发吧。” 先前梁平来此支援后,西门边的动静越发大。燕起自得了讯息,留了一队人马守在了崔府门外,旋即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武卫营的人赶来此处。在听完薛蕴容吩咐中的目的地时,燕起忽然轻咦了一声。 而此刻,薛蕴容带兵深入北街文通巷,远远便看见越承昀方才提到的宅子。 燕起得了吩咐后便遣人前往最东边,他看着面前的民居,不知为何瞟了一眼薛蕴容身后。 发觉到燕起的欲言又止,薛蕴容下意识偏过头,却见越承昀不知何时悄悄行至墙边,对着地面轻捻了几下。随后他站起身,对上她的目光但也不做解释,只道:“他们确实途径此处。” 说罢,他错开身,露出空无一物的地面。 薛蕴容顺着望过去,却不见地面上有半分异样,少顷又抬眸觑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 他几番古怪举动,皆不符常理,但眼下活捉薛琢要紧。 薛蕴容只得暂时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低声吩咐燕起带兵行事。武卫营兵卒已将整座民宅围得密不透风,只等她一声令下。 这座民居在夜色中分毫不起眼,府门紧闭,门栓扣得严丝合缝,若要硬闯得费好一番功夫。方才在城门边已绞杀了一批反贼,从人数上看已有不少,因此薛蕴容笃定,眼前的民居中,薛琢已无太多兵马。 只是不知为何,里面并无半分响动。 不欲硬闯,那最好是逼里面的人自己出来。若他再不出,便只能搭梯入院了。 既不想伤人,也不能妨害周围民居。薛蕴容思忖片刻,忽然绕至此宅的侧后方,带头将箭羽处绑上一捆干草,借火把点燃,随即搭弓射箭,燃起的箭矢如流星般飞入墙后。 随着数道火星划过夜空,不多时,中庭都冒起了火光。 与此同时,民宅内。 薛琢望着眼前纹丝不动的墙壁,脸色铁青。刚刚与他汇合在此的陈奉低下头,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谁也没有想到,先前他们精心准备的暗道竟在此刻打不开了。 薛琢强压着怒火,又对着立架上的机关一次重复了一遍先前的操作,这下厚重的墙壁终于动了,可还未等众人欣喜片刻,方才的震动已然消失,只留下一个半寸宽的缝隙。 “怎么回事?谁动过此处的机关,为何突然如此?”薛琢暴怒吼出声。 他从蜀地一路筹谋至此,虽算不得天衣无缝,但也是耗尽心血,光是不动声色置办这座宅子并在其中挖出一条暗道来便已是十分艰辛。如今眼看着便能夜间暗潜入宫城,却在此出了岔子,叫他如何甘心。 守在此处的侍从慌乱跪倒:“先前太常寺出事后,奴便回了这座宅子,自此守着这座宅子数月,绝无生人进入此地!” “那这暗道怎么打不开了?” 顶着薛琢的怒火,侍从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整个人发起抖来。 陈奉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越过薛琢行至立架旁,伸手向机关摸去,片刻后,果然摸到一处松动。 “殿下,机关许久未有人养护,竟损坏了,故而无法打开暗门,也就……无法进入暗道。”他看着掉落在手掌上的零件,又叹了口气。 这条暗道直通宫城内最南侧的永巷一角,永巷内人迹罕至。若他们能顺利进入暗道,便不必走玉华门与禁军发生冲突。他们能带入城中的人手不多,因此这是最妙的方式。而先前,他们在许诺那几个世家时,也曾提起过这条暗道,众人都认为,如此隐蔽,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奉原先的计划是,借郑钰之手毒害皇帝,再通过宫中残存的势力除去太子,最后借谣言入主建康。可不知为何,却屡屡事败,就好像有人未卜先知暗中帮助皇帝,就好像当真有龙运庇佑皇帝一般。最后不得已之下,陈奉只得替薛琢寻了个不大像话的由头反了,再由诸世家在城外拖住中领军主力,他则带些精锐部下自西门而入。虽然途中波折不断,但好在也是顺利来到此宅。只要打开暗门,沿着暗道入宫,那么…… 因此,他们从未想过会失败。 这机关由专人设计,轻易不会损坏,可谁料如今却在这节骨眼上…… 陈奉此刻只觉命运弄人,难道天意竟不能眷顾他们半分?难道陈梁郡王当真没有天命在身? 眼看希望破灭于此,他取下景元帝与太子首级登基为帝的愿景几乎再难实现。薛琢心中涌起兵败后的恐慌,他再听不得半句,从身旁的黑甲兵手中抢过长刀,毫不留情地向抖如筛糠的侍从的颈侧砍去。 眼睛圆睁的头颅滚了出去,鲜血溅了一地。 陈奉静静看着并未有阻止之意,只是待薛琢略冷静一阵后,方才开口:“殿下,若非要背水一战,其实还有条路。穿过花廊向南,再拐入几间厢房,沿着小径走,最后便能从东边巷子出去,那巷子极窄,寻常无人会经过,但只要行至巷尾便能看见玉华门。只是,我们人手不足,恐怕……” 他扫视一圈屋内屋外仅剩的黑甲兵,未尽之意已明。 事已至此,薛琢那还顾得上其他。与其在此躲藏等着皇帝的人马找上门来,不如再奋力挣扎一通。他咬咬牙,当即便做出了决定,示意陈奉带路。 然而刚出屋,众人便瞧见中庭泛起火光,那热浪随风飘来,灼得人脸皮紧绷。 下一刻,从前门窜出一个跌跌撞撞满脸黑灰的黑甲兵:“不好了,这院子被围了,外面全是兵卒,正在向院中射箭,火势难控,已经快蔓延至此处。陈大人还是速速想个法子,带殿下出逃吧!” 话音刚落,又一支带着火苗的羽箭飞来,这次却恰好落在薛琢脚边,烫得他猛地后退几步,可靴前还是被燎起一块黑洞。 墙外适时响起梁平浑厚的嗓音与搭梯攀爬的动静。 薛琢脸瞬间白了。 他们逃不掉了。 第73章 第73章越承昀最后看见的,是狭…… 他们逃不掉了。 这个念头瞬间在薛琢大脑中出现。 听见墙后搭绳梯的动静,他慌乱拔出长刀,下一刻,又几支冒火的箭矢飞来,险些将他的头发燎断一截。陈奉眼疾手快将他向后一扯,旋即朝廊下的黑甲兵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硬扯着薛琢向东跑。 无论如何,向别处逃总比在此傻站着好。 奈何一声声巨响轰然而至,民居的正门从内被翻墙而入的兵卒打开,后院内薛琢仅存的部下独木难支,很快便被中护军一一放倒。 形势转变得太快,仍未回过神的崔茂一时呆愣在原地,直到看见墙头冒出的兵卒才浑身一颤,提起早已僵硬的脚想要跟上早已没影的薛琢。可偏在此刻,他双腿发软。 他本就没有多大的胆,只是想到近些年崔氏的境遇,只觉形势越发不好。虽然阿父阿母都说大哥自愿前去华亭,但他自为大哥鸣不平。上数崔氏几代,有几人离开建康去做州官? 他信重王大师,收到信后当即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又经由王大师结识了心思玲珑的陈奉。陈奉三言两语便说中了崔茂的心坎,世家为何要给寒门让道,当今陛下的心早就歪了! 崔茂想了又想觉得实在稳妥。 谁做皇帝不是做呢?当今陛下既已无法许诺崔氏荣耀,薛琢却可以,他自然愿意跟随。 于是依照计划,崔茂跟随薛琢来到此宅,原想着等几人从暗道潜入宫中后便安稳在此守着,等到天明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再去那小破屋将小妹放出与自己一道归家。 可是如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梁平甫一步入后院,便撞见冷汗涔涔、难以挪动半步的崔茂。 身后的兵卒一拥而上,径直扣住了愣在原地、不敢抬头的崔茂。 “就在前夜,你父亲还因你久久不归忧心万分。”抛下这句后,梁平也不管崔茂做何反应,由着兵卒将他押住,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快步向东追去。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建康城内的火光终于息了。在此天色将明之际,文通巷的某处民居中庭冒出屡屡黑烟,行走间佩刀与甲胄摩擦撞击发出的阵阵清响在这狭窄的巷间格外清晰。 绳梯犹挂在墙边,中庭与后院满地皆是凌乱的箭羽。 薛琢等人还未穿过几间厢房躲避,便被梁辉带人追上了。他从民居中被揪出时,脸上仍带着茫然、不甘与愤恨。他实在是想不通,中护军为何来的如此迅疾,这座民居又为何会被发现。 民居外站满了手握长刀的兵卒,薛琢甫一被押着迈过门槛时,数柄尖刀直直指向他,无言的愤怒在顷刻间充斥着整条文通巷。 梁平将刀背抵在薛琢颈后,力道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然而在行至薛蕴容跟前时,他忽而奋力向前一扑,奈何兵卒抓得极紧,纵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只是显得面容越发扭曲。 “你以为你们就赢了吗,城外还有我的私兵,天下还有许多对你们心怀不满乃至恨意的世家,你们也得不了好!”薛琢不甘心地嘶吼着。 薛蕴容淡淡看向他,随后将手中残存的箭羽放入箭囊中,却始终不开口,眼底的嘲讽与冷意尽显。 薛琢还欲再作挣扎,旋即就被梁平啐了一口:“已是败将还在嘴硬!”他手上又添了几分力,随即看向一旁目光冷冷的薛蕴容,道,“殿下,末将先行离去,将这贼子押入牢中。” 恰在此时,外街马蹄阵阵。有人骑着快马一路从城东门而入,扬鞭策马直至巷尾,高声禀报来自城外的捷报。 “禀殿下,杨氏与赵氏已主动受降,其余两个世家与其兵马皆已被俘,暂且扣于郊外。伤兵不多,仍需救治,收尾也需时间,因此中领军特遣属下前来报讯!” “主动受降”一词说的微妙,来人提及时眼神不经意扫向形容狼狈、眼底几乎要窜出火来的薛琢。 “不可能!”几乎是在声嘶力竭,薛琢满脸俱是难以置信,而后更是状若癫狂,竟朝梁平怒骂道,“还不帮本王杀了这丫头,与本王攻入皇城!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薛蕴容看着言辞混乱的薛琢,倏而笑了。 能听信薛琢怂恿的人本就多为汲汲营营、见风使舵之辈,见势不对临阵倒戈也不足为奇。只是观薛琢神色,恐怕他对此行势在必得,从未想过会如此,是以骤然闻此噩耗便有如从云端跌落,美梦破碎,实在难以接受。 “怎么不可能,看来郡王根本难以服众,难以承接天命啊。”说罢,薛蕴容冷声道,“带下去,押入天牢。等天明后中领军将那几家的家主押入建康后,再一并问审发落。” “难以承接天命”从薛琢谋划的谣言中而出,如今又被薛蕴容以寻常口吻还赠于薛琢。 话音刚落,梁平死死扣住薛琢,与身旁的副将将他半拖半押着从她身旁经过。然而走出半米远,又见薛琢用力挣扎。 他似乎被“天命”戳中了心事,满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仍在怒骂:“狗皇帝不过是运气好,投生在太后腹中,名正言顺成了太子。什么天命,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是同宗同源,凭什么是你们家做皇帝,又凭什么是我们承袭这郡王爵,只能守在蜀中。”薛琢心有不甘,后半句已化作无力的喃喃,“你们只是运气好罢了,居然能找到这座宅子……” 没有等他说完,梁平径自将他带走了。 而后便是崔茂,他双手被绳索缚住,被两名兵卒左右牵制。整个人失魂落魄,几乎是被半推着才得以挪动步子,连崔蘅音的呼唤也置若罔闻。 文通巷内的兵卒空了一半,穿巷而过的风声渐渐小了。一缕曦光穿透云层,天光大亮。 薛蕴容心里默念着薛琢所说的运气,忍不住回望了站在不远处的越承昀一眼。无人知晓此处有这么一座特殊的民居,他为何会知晓? 越承昀自说出了那番话后,几乎再未开口。此刻薛蕴容望去,莫名觉得他周身一松,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刚从经年的噩梦中解脱,整个人如释重负。 见她定定看过来,他忽而笑了笑。 但谁都没有先说话。 “殿下,”燕起点完兵卒,从门边走来,打破了沉默,“城中或仍藏有贼子暂存的手下,属下想带人在城中搜查收尾,殿下与驸马可要先行回府歇息?” 薛蕴容正要作答,却听从身后传来一声“不必”,声音有些沙哑。 越承昀以券抵唇清了清嗓子,看向薛蕴容:“我随燕起一道,你回府中吧。”他垂眸看到她脸侧的血污,想要为她仔细擦去,可抬起手后又瞬间发觉自己手上也尽是污渍,最终只是笑笑作罢。 随后他又偏过头看向燕起:“我带些人去南边。” 燕起愣了一愣,旋即便点了队人给他。 “你……”薛蕴容这才从方才一瞬的怔松中回过神,忽然叫住他,“我与你同去。” 说完,暗自吐了口气,越过他向巷尾走去。 原先的马匹皆束在西城门边,薛蕴容走在前面,心中浮现出近一年来的许多事。 她想,等事情了了,再回府问问他。 看着前方渐渐远去的身影,越承昀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则是庆幸。 薄雾渐散,天色既明,熬过了惊心动魄的昨夜,前路应尽是光明。 他余光扫过身后的一队兵卒,正要示意众人跟上,忽然发现其中一人低着头,似乎因为疲惫有些站立不稳。看身形竟莫名有些眼熟,还未等他开口,一道寒光直冲他的面门而来,他下意识朝右侧一偏,拔剑欲挡,却见那人骤然换了角度。 下一瞬,他听见一道闷闷的声响,紧接着感觉有什么尖利的物体穿过身体。他伸手欲扣住刀柄,可却慢了一步,那人猛地将长刀抽出。 鲜血喷涌而出,地面、墙上都被溅出星星点点。 越承昀脑中嗡嗡一片,耳边什么声音都有,眼前的人与景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极慢,在这些慢动作中他只能听清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事发突然,在场的众人都整愣在原地,直到越承昀踉跄着后退几步,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燕起发了疯似的上前扣住那人,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瞬间愣住。 郑钰扶着墙勉强站稳,右腿传来的阵阵钻心般的痛意叫他几乎无法再坚持。昨晚偷逃出府后,恰逢陈奉带兵入城、杀了巡防的一队兵卒。于是他换上了武卫营的甲胄,又趁着梁平与叛军厮杀之际,趁乱混入了燕起的队伍中。 这一夜如此漫长,他几次都差点因腿伤露了破绽,但好在—— 郑钰笑着看向向后倒去的越承昀。 “你去死吧。”他笑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尽管已被众人死死制于墙边无法动弹,尽管,他眼睁睁看着薛蕴容径直略过了他、朝着越承昀奔去。 越承昀能感觉到有大股温热的液体正在从伤口涌出,他欲伸手去掩住,可唇边又忽然溢出缕缕血丝。 他躺在地上,只觉好冷,和那年小重山的雪夜一样冷。 还好,前世的遗憾已了。 阿敏身子康健、并未意外身故;薛琢并未得逞,不日必将伏诛;阿容在意的亲人皆在身边,往后大晋繁盛,她的烦恼也会消去不少。 从吴州到建康,这仿若偷来的、弥足珍贵的一年,虽然兜兜转转生出诸多波折,但好在并未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上扬。 越承昀最后看见的,是狭长的天空,以及满脸无措绝望的薛蕴容。 她的脸颊还是有块血污。 他努力想抬起手,用足了力气,却只是艰难动了动手指。 早知道,刚刚不该犹豫的。他想。 “阿容,我很想你。”越承昀动了动唇。 过往数载,一直很想你。 颈项湿湿热热的,他抬眼望去,视线定在她盈满泪珠的眼中,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别难过。” 下一瞬,眼前模糊起来,天光尽消,他重新陷入死寂的黑夜中。 周围一片混乱,燕起遣人备车的嘶吼与郑钰陷入癫狂的低笑不绝于耳,可薛蕴容的耳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她试图用手堵住那个血洞,可鲜血仍旧从指缝中溢出。血迹洇湿了他的衣袍,也浸湿了她的衣摆。 薛蕴容托着他的头止不住的颤抖:“你别睡,别睡啊!”声音几乎变了调。 却见他渐渐阖上双目,原本与自己相握的手忽而无力垂落。 有风吹过,分明是暖风,可吹到身上却阵阵发寒。 好冷。 第74章 第74章长梦未醒,梦与谁说 日头高照,已是第三日午时。 前夜的惊心动魄已过,贼子被俘、皇城大捷的讯息早已传遍各家。没了战鼓与兵戈马蹄声,悬在头顶的烈日直射而下,阵风吹过,似将先前建康城内的血腥气都吹散了。至此,终于有百姓走出家门,街头巷尾也恢复了点生活气息。 许辉带着休整完毕的军队押送囚车从东城门而入,穿过人流量最大的长街,向大理寺驶去。有些胆大的百姓围在街边,对着囚车内衣着不俗的几人指指点点。更有甚者,从家中取来烂了一角的菜叶水果,试探着向囚车掷去。 中领军许辉驭马走在押送队伍的最前方,听见身后的动静也权当没听见,其余兵卒亦心下了然,或向前挪动几步或慢行几步,总之,囚车两侧便空出了一块。 见兵卒并未阻拦,沿街的百姓胆子便大了些。于是在默许下,囚车一路押送至大理寺诏狱时,木栏杆与缝隙间皆已挂满了脏污。 景元帝无意召见他们,也不愿再听几人巧言令色,因此全权交由大理寺卿办理。话虽如此,但几家的结局明眼人都能预见。 可另有一人除外—— 崔茂被一路押入金殿,他缩着头跪于阶前,不敢挪动半分。在景元帝发花钱,他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听见右前方一声悠长的叹息。 “陛下,微臣教子无方。” 崔茂甫一听见那声叹气,便浑身一震,抬头看见前方衣冠齐整、抱印而立的父亲后更是悲喜交加。悲为羞愧,喜为生机。然而下一刻,崔父的一句话却叫他遍体生寒,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为惊恐。 “微臣自知犬子罪恶深重,此番前来不为求情,而是斗胆向陛下谏言。寻常刑罚恐难以警示诸世家,臣听闻古书中有载极刑凌迟,臣自请担这掌刑官一职,亲自送这不孝子上路。” 崔茂心知自己做出此等祸事难逃一死,原以为父亲出现于此是为了向陛下求情留自己一条生路,或杖责流放,或监禁于府衙。无论哪一种,总比死了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 他难以置信地匍匐上前,紧紧攥住崔父衣袖,正要嚎出声,然而却被崔父振臂一甩。只见崔父面不改色,伏跪在地,将自进殿起便小心托于掌心的玉印高举过头顶。 “此印乃高祖时期亲授于崔氏本支,以嘉奖崔氏清慎勤勉、秉性方正、世代为公,可如今却……”崔父语气一顿,身形瞬间佝偻下去,“崔氏难承此嘉奖,羞愧万分,请陛下收回此印。” 崔父抬起头,将玉印端端正正置于成柯手中,最后缓缓解下头顶笼冠轻放于身前。 “草民有负委任、教子无方,无言立于陛墀之下,昨日已书信至华亭。惟愿纳还官绶,请陛下降罪。” 崔父神情认真,半点也不似玩笑。 前夜动荡过后,得知崔茂所行悖乱之事,崔夫人当即便晕了过去。崔父冷静过后,便决定待天明后求见陛下,先行请罪。奈何战后陛下事务繁多,一直未有空闲。 直到今日,他携玉印跪在阶前许久,才被召入殿内。 话音刚落,金殿内安静非常,一瞬后便响起崔茂绝望的哭嚎。 景元帝拇指转动着环于食指之上的玉扳指沉吟不语,成柯立于身侧,暗自揣摩帝王的神色变化,随即便唤了值守于殿外的梁平入内。 崔茂被拖了出去,金殿内又恢复先前的安静。 景元帝扣动扳指的手指一顿,终于出声道:“离下场科举尚有两年,工部人手不足,崔卿且留意些。”他语气和缓,示意成柯将玉印归还,“高祖赐崔氏玉印,一为嘉奖、二为……”他并未说完,只是指节重重扣了两下御案。 堂下的人身形一震,又深深伏了下去。 “崔芃这孩子是年轻了些,朕看他已有两年未与你们相见,想必崔卿与夫人思念至极。既如此,朕此番便召他回建康,暂且留在崔府歇上一阵。”景元帝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从语气上听来甚至颇有几分与臣子唠家常之态,可下一瞬却道,“至于崔茂,勾结反贼,罪无可恕。极刑未免太过惨无人道,改判腰斩,监刑一职……既然崔卿自请,朕便准奏了。罢了,退下吧。” 随着最后一句重音落下,崔父以头叩首:“微臣谢陛下。” 成柯暗自觑了觑景元帝的脸色,旋即便上前虚虚扶起崔父,只见崔父面上虽有不安之色,但仍朝成柯扯出一抹笑,随即便躬身退出金殿。他打着晃渐渐远去,看上去瞬间老了十余岁。 御座上又传来一声叹息,成柯迅速回神向景元帝走去。 “封赏诏令皆已拟好,今日戌时由你送至各府。”景元帝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还没有消息吗?” 前夜过后,晨光照满城头,本应是大捷欢庆之时,可巷中的惊变叫众人措手不及,旋即宫中的医官与全城有些名望的医师皆被召去了公主府。眼下已是第三日,却仍未有好消息传来。 成柯袖中的手一紧,两个时辰前,他再一次替陛下前往公主府,可驸马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 正在他思忖之际,却见景元帝忽而站起:“朕亲自去瞧瞧。” 成柯连忙挡在其身前,劝道:“公主府上眼下乱得很,驸马实在情况不妙,若不是及时救治,恐怕眼下已经……医官位于堂前争论不休,”他叹了口气,“陛下此刻亲至,那些医官怕是要生出几分惶恐来,恐对驸马养伤不利。” 见景元帝步子停住,成柯一咬牙,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公主府亲卫眼下将……小侯爷暂扣于侯府,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此前,或是不愿面对刻意忽略,或是心神大乱不知如何作解,眼下都需陛下授意。毕竟,郑钰先前与薛琢勾结之事虽未有旁人知晓,但今日当街无故捅伤驸马并念叨出与反贼有关的语句,却是被武卫营许多人都瞧见了。 景元帝默然立于原地,成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景元帝,却见他神色颓然,沧桑与痛苦萦绕在周身。 “是我没教好阿钰,实在愧对……”良久,他终于开口。 愧对越氏、愧对郑氏、愧对故去的宣平侯夫妻,愧对许多人。最后,愧对当年立于金殿之上的那个言语傲气但着实才气逼人的青年,亦愧对提起那人便笑眼弯弯的女儿。 * 日头向西挪了一寸,从几处窗棂照进屋内,在地上、桌案上印出象征万福万寿的万字纹。 隔着半个屋子,庭院中医官们的争执声不绝于耳。可薛蕴容置若罔闻,只怔怔望着那些纹路。 指尖仍残存着血迹干涸的紧绷感,可垂眼看去,哪有什么血迹,只是置于膝上的手仍在发颤。 透窗而入的风吹动了身侧的帷幔,风中混杂着厚重的药香混与淡淡的血腥气,薛蕴容终于从方才的中缓过来。 她偏头看向榻上—— 只是短短几个时辰,越承昀原本皮骨贴合的脸便像是被抽干了一般,颧骨因消瘦微微凸起。再向下看去,唇瓣干裂毫无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灰白之色。 他陷入枕间,并未穿着上衣,厚重的白纱几乎裹满了他的上半身。伤处仍缓缓洇出点点血迹,但较之先前显然好了许多。最上方则盖着一张极薄的毯子,覆在薄毯上的手指骨则越发明显,瞧着干瘦得厉害。 若不是胸膛仍有微弱的起伏,倒真像是就此长眠不醒。 窗外庭院中,医官仍*在争论不休: “事从权宜,先前为驸马缝合伤处紧急止了血,寻常汤剂用了个便却都收效甚微。不若尝试以黄柏入药,强行灌下。” “不可不可,那几味药药效太猛,恐相冲,还是谨慎些为妙。不如先叫黄大人施上几针,看能不能让驸马恢复些知觉。” “依我看,还是两术其下,观驸马伤势,若今晚再不醒来,恐怕就要……” …… 最后那句“恐怕”从嘈杂的讨论声中清晰地窜入耳中,薛蕴容心头一跳,视线落在他随风微颤的睫羽上。 “燕起说,今年从松弦别苑回城后,你便以巡防为由,命他将北街仔细检查一番。最后,凡是北街无人居住的民居,你都带着燕起绕行了一圈。”她俯身靠近越承昀,贴着他的耳边轻轻道,“那天你对着一张舆图发愣,我问起你也只说想再熟悉一下地形。可是我刚刚翻出来,却发现那是张描绘着北街民居的详细地形图,你对上面那几处民居涂涂画画,最后只剩薛琢藏身的那处未被划去。” 说完这句,她缓缓直起脊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置于薄毯之上的手背。 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仿佛上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 薛蕴容鼻尖一酸,将他的手紧紧团住。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从他去岁在吴州高烧后性子大变,想到他对世家与寒门间态度的转变,再想到北上冀州一路经历,想到每个关键节点他的一些异常举动。最后,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打马出宫,独自行于小重山山道上,却意外在溪边捡到一柄有些粗糙却很称手的长弓,而后就见到了…… 她握着越承昀的手一紧,好半晌,又低声喃喃道:“你有事瞒我,我不生气。待你醒来,再慢慢说与我听。” 然而榻上的人仍旧没有半点动静,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正深陷于一场悠长的梦境中。 第75章 第75章梦窥前世一 前世—— 怀正十九年,冬日清晨,寒风呼啸而过。 城南某处小院内,车夫正在给两匹黑色骏马梳理鬃毛、投喂草料,毕竟此去汀州,路途甚远,沿途需跋山涉水,待主家抵达赴任恐怕要到来年春日了,因而诸事都得仔细些。 正屋屋门被推开,松闻拎着两个包袱走到车厢前,小心往车座下放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厚重的云层将太阳挡了大半,瞧着像是要下雪。 若是当真要下雪,还是早些启程为妙,毕竟雪大封路,等到第二日恐会结冰,届时马车难行,本就要耗费多日的行程怕不是又得拖上一拖。 原定明日午时出发,可眼下看着天色,最好立即与公子商议,只是…… 松闻这般想着,心里有些犹豫,扭头朝正屋瞧去。 这座带小院的民居是一个半月前,越承昀与薛蕴容和离后来此刚赁下的。自搬来后,越承昀并未朝这座民居添置些新物件,故而从庭院到长廊,再到正屋内,都透着一股萧索的气息。 回想起一个半月前的那场争吵,松闻仍觉得唏嘘不已。 彼时太子丧期刚过不久,一月丧礼与失去至亲的痛楚致使公主整日失魂落魄,连带着公主府上下都无人敢高声说话。他们澹月轩的几人也几乎夹紧了尾巴,时时警惕深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自家公子每日除了按时上朝,甚少能与公主相见,一时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那日夜间,不知怎的,公主忽然提剑冲入澹月轩。院门被重重甩上,众人皆被锁于院外,谁也不知道二人吵了什么。 院门再度打开时,却见公主提着长剑一言不发地走出,剑锋上的滑落的红色血珠格外显眼,血珠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从廊下到院门,青石小径上都能看见斑斑点点。 松闻朝里瞧去,只见越承昀站在廊下,定定地看向公主离去的身影,垂落在身侧的右手被宽袖掩住,鲜红的液体顺着指尖与衣袖的破口处滴落,他却毫无反应。 直到松闻冲到面前,连声唤了几声,越承昀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公子,你与公主怎么……我去叫医官!”透过划破的衣袖,松闻能看见其中颇深的口子,一时情急便要向外跑去。 谁料下一刻便被叫住,越承昀神色带有明显的惊疑与恍惚:“松闻,你觉得程束是怎样的人?” 骤闻此言,松闻愣了一愣,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回应,越承昀忽而自嘲一笑:“罢了。” “这份鸿沟到底难以跨过。”他抬起右手,盯着顺着手心流淌而下的鲜血看了一瞬,“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松闻正回想着,只听“吱呀”一声传来,身后被他阖上的屋门又被打开。面色仍有些苍白的越承昀走了出来,他左手提着一摞书册,右手自然垂于身侧,随着步子轻轻晃动,但仍有些无力,显然是将将痊愈实有不便。 径直来到马车前,见松闻欲言又止,越承昀笑笑:“愣着做什么,还有不少未收拾好,明日一早便得离开建康了。” 车夫默默在一角喂马,暗自瞧了瞧二人,当即便表示再为马儿取些草料来,还未说完人便没影了。 至此,松闻终于迟疑着开口:“其实都差不多了,只是公子不愿让我帮着……”松闻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跟随越承昀多年,自然能猜出越承昀不愿让他帮忙收拾的那点心思。可是既还有话未与公主说清,为何不说呢,如今一拖便要到了临行之际,却仍在此犹豫。分明初来建康时,公子还是最喜直言之人。 思及此,松闻顿了顿,也不欲揭穿只是催促道:“明日估摸着会有大雪,雪路难行,公子可要今日便启程。” 越承昀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前几日上朝时恰逢官员调动,陛下于金殿之上指派一些官员去外地赴任,这些目的地多远离建康,越承昀赫然在列。接到敕令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尽是释然。 他想,汀州,也很好。 其实前两日就可以出发了,但他一直拖延至今,直到再也无法再作拖延之时,这才定下明日离开。 他还是想再见一见薛蕴容。 自阿敏出事后,他只在丧仪上见过她。而后每每欲与她说话,她的身边总会冒出那个人,再后来她诸事缠身,他在府中也不曾见到她。直到那夜—— 她在气头上,竟说是他身边的人害了阿敏。可他身边皆是家世不显、初入建康官场没多久的寒门子弟,又何来的本事做出此等不要命的事来。 他自然要辩解,可是…… 右臂在此刻传来阵阵隐痛,越承昀垂眼望去,宽大的衣袖将那道疤痕尽数挡去。分明已经痊愈,但此刻却一抽一抽的疼。 “我……”越承昀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有东西落在澹月轩,随我去一趟吧。” * 马车停于公主府门边,松闻上前与门房交谈,表明来此取遗漏之物。 门房看向他身后的越承昀,竟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将松闻拉至一边,正要低声提醒。 却见越承昀上前一步,径直问道:“可是殿下正在府中,故而有所不便?” 门房连连摆手。 从门房的脸上,越承昀觉察出一丝古怪。他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并无仔细盘问的底气,顿了顿只道:“我只是来取遗留之物,还请行个方便。” 那两个字的称谓在门房舌尖打了个转,又被迅速咽了回去:“大人您请。” 越承昀与松闻踏入府内,忽然有一侍卫模样的人从身后追上,又很快与他们擦肩而过。 看着这人匆匆消失在中庭尽头的身影,越承昀心中的不安更甚。 过了前院与中庭,穿过长廊后便是一条分叉路,向西行是澹月轩,向东则是清晖院。 他并未多作犹豫,立刻拐入了东侧的小径。 越临近清晖院,他的心便越发忐忑。见了阿容,他该说什么,是继续为那事辩解,还是……诸多杂乱的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不知不觉,已然走进了小院中。 平日皆是女使的小院空无一人。 离石阶还有两步,他却忽然停下踟蹰不前。见他停驻于此良久,松闻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越承昀僵立在阶前,脸色发白,迟迟不敢挪动半步。 原来门房的犹疑与为难是为此人。 “颜记出了新的糕点,晚些时候我陪你去买一些。总得出去走走,闷在府里不好。”郑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数秒后,屋内终于有了声音,却是薛蕴容的关切之语:“你不冷么?惊鹊——”她叫了几声,似是要走出屋。 越承昀慌乱转身,向院门边走了几步。 听见身后又遥遥响起几句对话: “秋眠去准备姜茶了,我去叫惊鹊再取个手炉来。” “无妨。” 又是这般亲昵与默契,这一瞬,越承昀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是了,他已经与她和离了,他又从何而来的脸面站在这里,甚至妄想着与阿容再说说话。 他再也没有勇气听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越承昀不知自己最终是如何走到的澹月轩。 对着空空荡荡的正屋,他惨淡一笑。他根本没有在澹月轩落下东西,他只是以此为借口罢了。 “公子……”松闻欲言又止,显然也是发觉澹月轩并无他物。 越承昀别过头,不愿再看到松闻担忧的神色,从立架上匆匆拿起一卷废弃手稿,走出了屋。 “走吧。”声音极轻,几乎要散在风中。 待他走出公主府时,天空刚好飘着细雨。寒风卷着细雨,雨丝歪歪斜斜打在面上。 “我们,今日便去汀州。” 彼时,他想,终于能够摆脱自己,她当是快乐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出清晖院,那番对话再听便变了个味道。 “方才是我想着别的事,一时乱了心神,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兄长身上。虽是热茶,但到底是冬日,还是需警醒些。兄长今日特意来看我,若是让兄长得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了。”薛蕴容满脸歉疚。 郑钰在屏风后换好外袍,含笑走出:“这有什么,我车内备着一套衣物,叫朔风取来给我换上便是。”他抱着脏污的外袍行至廊下,朔风不知从何处冒出,接过衣物。 “还去颜记吗,我听永嘉说,那梅花糕味道很不错。”郑钰回到屋内,略略按住薛蕴容的肩,“怎么一直盯着院门看?” 薛蕴容缓缓边收回视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有人来过。那人不是惊鹊,也不是秋眠,是…… 她咬了咬唇。为何总是想到他?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郑钰笑道:“应是无人来此,否则朔风怎会不通传?” 朔风沉默地立于廊下,见薛蕴容视线扫来,又沉默着点了头。 “你看,定是你近日歇得不好。”郑钰劝慰道,可似乎话里有话,“既已与他……和离,便不要再念着了。汀州距建康一千余里,山高水远,想必再也不会相见。当初你与陛下提起,不也正是此意吗?” 她是这个意思吗?薛蕴容怔怔不语。 汀州极远,对于遣去的官员来说几乎算是明升暗贬。可是汀州很好,那里仅有的士族陈氏深受父皇信重,对于父皇所授的每一道政令都施展得很好。有着这一层缘故,上无门阀压迫,汀州的百姓过得很好。 纵使决裂分开,她心中对越承昀仍抱有最后一丝期许。 越承昀虽然与她之间时时争执,可最初也曾是个满怀理想的人。她想,去汀州待个十年八年,他总能明白父皇苦心。那份横亘在二人心头的尖刺也许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去。 而她也想让父皇的基业与愿景得以长久,得以实现,尽管阿敏…… 想到阿敏,薛蕴容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她偏过头,避开了郑钰的眼神:“今日有些乏了,颜记就不去了,多谢兄长好意。” 恰在此时,惊鹊端着姜茶终于出现在院门边。 薛蕴容笑了笑:“兄长饮完姜茶驱寒,还是尽早回府吧。” 第76章 第76章梦窥前世二 怀正二十年三月十二,翻过千山万水,越承昀一行人初抵汀州,时下已是初春时节。 与他们所想的不大一样,汀州虽远离建康,但却是分毫不缺。这里依山傍水,气候湿润,环境极好。甫一进城便能发现沿街开着诸多瓜果与鲜花铺子,无人经过时众摊主间操着闽语闲谈,气氛颇好。 未至汀州前,他便对此地的豪族做了功课,与三步一豪族、五步一世家的建康相比,汀州可谓是极其简单,当地说得上名号的仅有一个陈氏,而现任汀州府太守正是出身陈氏。 汀州下设三郡,临汀、宁化、龙岩三郡,其中临汀郡最为特殊,官廨就设在汀州府内,越承昀此次外放授职正是临汀郡郡守。除了太守家世显赫外,其余人多是近些年刚从别处调任而来,譬如郡守高和——三年前刚从兴宁郡平调汀州。地方世家虽然只陈氏一门,但官场内的复杂较之建康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想起过去几年在建康的任职往事,越承昀面色不显,心里却有了几分顾虑。然而当他于申时末带着文书抵达汀州府官廨时,厅堂内不光坐着他的直属上峰郡守高和,还有太守陈允延。分明已是散值时分,二人却不紧不慢地在前厅闲谈。 见有人入内,陈允延迅速起身,略打量了越承昀一番,随后便笑容满面地向他走来:“这位便是从建康而来的越大人吧,当真是仪表堂堂,久仰久仰。” 郡守高和接过越承昀手中的任免文书看了看,随后亦笑着解释道:“自接到敕令起,我与陈大人便时刻盼着你来。前两日汀州将将打了春,我们估摸着行程,便猜你这两日也该到了。” 两厢和谐,互道为友。越承昀一时愣神。不过很快便敛了神色,与几人纷纷见礼。 接到了人,又赶上散值,高和索性径直送越承昀回了郡丞府。 汀州城不大,太守、郡守与郡丞府邸几乎紧紧挨着,与汀州府官廨皆在同一坊市,出行可谓相当方便。 郡丞府是一座两进小院,前堂略窄,两侧均是空置的菜畦,后院面积不大,除去接人待物的厅堂便只剩四间屋子。两间用来居住,一间设为书房,剩下一间则用来摆放杂物,越承昀与松闻二人居住,自是够了。 高和引越承昀入内,向他简单介绍了汀州事宜与习俗,临走前,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汀州府事务不算繁重,你初来此地,倒也不必急着立即投身事务之中。这里果市与花市颇为热闹,可谓远近闻名,你与你的长随闲暇时倒是可以去转转。” 说罢,他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调任汀州,比越承昀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事务上手极快,上峰与同僚也不是此前遇到过的那种难缠之人。 不知不觉在这里度过了一年,此时已是怀正二十一年六月,暖风袭面,汀州已步入初夏。 这一日散值后,望着仍悬于上空的太阳,越承昀忽而想起初来此地时,高和与自己提到的果市,于是下意识向南街走去。 汀州瓜果繁盛,从城北向南走,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摊子,时不时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妪老翁。由于汀州临港,船运颇盛,眼下又刚入夏,是以这条街上有许多外来买卖的船商,好不热闹。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两名锦衣少年,看起来是兄弟俩,大的约莫十五六岁,小的约莫十二三岁,二人正一前一后驭马疾奔,瞧这架势竟像是要径直这般穿过长街。 他们速度极快,越承昀脑中一下闪过有关冀州李氏子弟的传闻,也是他与她在吴州大吵一架的根因。思及此,他心头一紧,正要高声阻拦,却见其中年岁尚小的少年紧急在临近商铺前一丈处勒停了马,随后他翻身下马,扭头朝他兄长看了一眼。 后方的少年只是略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将两人的马匹牵好立于原地,随后朝他点了点头。 下一瞬,弟弟便快活地钻入长街人群中,几下便窜到一个不大起眼的果摊前,高声喊道:“阿嬷——” 观其神情,竟是与摊主相熟。 随后,摊前身穿棉布衣裳的老妪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事先装点好的包裹递给少年,少年付了钱高高兴兴地朝他兄长走去。兄弟二人重新上马,朝着来路离开了。 越承昀愣了一愣,耳边响起临近几家掌柜的调笑声:“陈氏的小公子放着官贡来的不吃,又偷溜出来买吴家阿婆的荔枝了。” “说是偷跑,可汀州的人谁不清楚他每隔三日便会来此,陈氏夫人也默许呢。瞧瞧,今日连三公子都陪着来了。” “陈氏是少有的不摆谱、性情和善的世家,放在别的地方,谁还瞧得上我们这些小摊子。吴氏家中艰难,多帮衬些罢了。” …… 汀州的荷花开了又谢,如此三载,眼下是怀正二十四年。 难得的休憩日,越承昀走在街边,沿街几家商铺的掌柜早已眼熟他,纷纷与他打起了招呼。 来此这么久,他自然觉察出汀州与他去过的他地有所不同,门阀制度在此不显,百姓安居、街坊和乐。陈氏将族中子弟教养得极好,他来此这么久,从未听到有谁跋扈胡来的消息。 汀州,很好。陈氏,也很好。世上总有与那些恶人截然相反的世家,譬如陈氏,譬如谢氏…… 他想,他从前想错了许多,他终于懂了景元帝昔日旧语。 可时至今日,他竟才看出分毫。可笑,可恨。 街头笑闹声不绝于耳,越承昀心中却越发寂寥。他已许久没有听到来自建康的消息了。 两地实在相隔甚远,未得新的调令前,汀州就像一座巨山,隔绝了他与建康的一切可能。 这日,外面飘着细雨,他收拾完公文,穿过连廊,在临出官廨前,忽而听见高和窗边飘来些动静。 陈允延手中的竹伞仍在滴水,可见是刚刚来此。他拉着高和,神情焦灼。 来汀州这么久,越承昀早已知晓此二人关系不错,故而见此场景,并不意外。他无意探听二人私事,抬步便要走,忽然入耳的一句“建康”将他瞬间钉在原地。 “方才从建康传来密报。”陈允延停顿了一下,看向四周。 密报?越承昀又是一愣,寻常急诏皆是由传令使快马加鞭送入各地,由于要走官驿,是以沿路官员皆知,根本算不上密报。 他口中的密报又是指什么。 越承昀下意识缩回了拐角墙后,随后便听见那边的窗户骤然被合上的声音,接着零零碎碎的声音从窗缝溢出:“陛下恐怕不大好。” 闻言,越承昀呼吸一滞。 而后屋内便传来茶盏被不慎打翻的声音,接着,高和震惊的声音响起:“发生何事了,怎的如此突然,此前并未听说陛下身子不好啊,那陛下选定了继位人选没有?” 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越承昀亦明白这声叹息中的深意。 旁支藩王倒是有,挑一个过继来便是,但那几个藩王府中的孩子年岁尚小,大的不过两岁,小的更是尚在襁褓之中,资质与才能尚未可知,又怎能轻易将江山交给他。 他提步行至窗下,欲听得再清楚些。 片刻沉默后,陈允延又继续道:“卢氏与谢氏想必是欲扶公主继位。” 听见他们提到薛蕴容,越承昀略略攥紧了手。 “倒不失为一妙法,只是大晋从未有过女帝,恐怕是难上加难。” “所以才有此密报。这些密报都是由公主亲发,一路送至几个世家。”陈允延忽然止了声,因被窗户挡住,越承昀并不知道下文,只听见高和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啊”,料想是比了个数字。 “宜阳公主出身正统,卢谢二家随密报递了信来,我们皆觉得可行,只是很多人都在反对。”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此事不用告知……”高和并未说完,可越承昀却莫名笃定,他们在说自己。 先是阿敏,现在则是陛下,短短半年,阿容身边的亲人频频生事。 他不敢想,阿容眼下会如何。 在他辗转思索之际,却听见陈允延又继续道:“我看这形势恐怕不大对。继位者人选中,蜀地陈梁郡王是最先被提起的,杨氏与高氏力举。”他顿了顿,似带着薄怒,“陈梁郡王薛琢之子薛封,是诸位藩王子嗣中年岁最大的,可也不过将将三岁。那几家都说幼子年幼无常,不如索性将这皇位交由郡王,甚至有人扬言他为天命之人。此等荒谬之语,竟还得了许多人的支持!” “谁人不知,老陈梁郡王的母亲出身异族,当年受其族人蛊惑,意图刺杀武帝。当初颇为凶险,还好并未得逞,武帝即刻赐死了她。” “此女被赐死后,因老陈梁郡王年幼,便被交由太皇太妃抚养,往后数年乖觉异常,皆未现于人前。成年后,武帝随手指了益州为其封地,命其昼夜不停即刻就番,而后数年安稳,才渐渐没人提起这段往事。” 高和在屋内来回踱步,言语中皆是愤懑:“如今不过安分了几十年,新承袭爵位的新陈梁郡王竟生出了此等心思,断不可姑息。那么如今,殿下的打算是?” “多半是要从中州、冀州收回些兵权,加上原本便握在手中的兵马,与他们硬冲了。若是不动兵自然是好,只是眼下恐怕难以善了。我看陈梁郡王也必不会罢休,若是他们从中生了歹念,再联合诸多世家,殿下恐怕讨不了好。毕竟……陛下先前开科举,诸多世家心有不满,恐生异心呐!” 陈允延又叹了口气:“殿下急召,这两日我便要动身前往建康,只是你得替我留守于此,暂时不能离开汀州,我先回府,得尽快选些信得过的人……” 听到这里,越承昀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激愤。他径直推门而入,朝二人长揖一礼,随后便开门见山道:“我自请随陈大人回建康,望大人准允。” 第77章【正文完】 第77章 正文完一叶归舟,重山别梦…… 怀正二十四年八月初三,越承昀和陈允延带着十余人离开了汀州。 因着官员未得诏令不得擅自离开任职地,为了掩人耳目,众人并未声张,而是选了数匹快马,从汀州出发,沿驿道行进至赣州后转走水路。若是一路顺利,最快二十日便能抵达。 然而天不遂人愿,八月十六这日,他们在鄱阳湖一带遭到了盘查。好在陈氏准备了合规的路引,只当作是陈氏族中子弟外出游历,因此盘查后只是略耽搁了几日,而后便能继续赶路。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陈允延恰在此时病倒了。 恶疾来得突然,船上没有靠谱的医师,而他们随身携带的药物不足以应对这病症,于是众人在下一个停泊点匆匆上了岸。 眼瞧着陈允延暂时无法接着赶路了,可建康事务紧急,于是匆匆商议之下,他将路引与信物一并交至越承昀手中。恐接下来行水路接着遇到盘查,越承昀带着五六人改道陆路,走一段驿道便换着走一道小路。 如此数日日夜兼程,途中换了数匹马,终于在八月末行至江淮一带、真州附近的小镇上。 避开大道确实帮助他们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盘查,可也致使众人的消息慢了许多,只是觉察到从北边向南而来的人越发多了,可却并未听见什么风声。 这日,他们在某处偏僻客栈略作修整,预备第二日便一口气从真州行至建康时,忽而从外涌入一大波人前来住店。这波人有老有少,看着倒像是几大家子,这在往常可是极为少见之事,众人霎时间紧张起来,其中二人先行去了马厩处。 越承昀斜倚在二楼栏杆处,听着堂下几个青壮年闲谈: “你们从哪儿来的,我是从丹阳来的。” “差不多,我家是秣陵的。” 几人七嘴八舌报了几个临近建康的地名,随后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只见其中一人瑟缩了一下,低声问道:“建康是不是当真要变天了,我看街坊邻居都在收拾东西,这才跟着……”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忽然闪现在身侧的黑影吓了一跳。 “建康发生何事了?”越承昀甫一听见他们,几乎三步跨作两步,匆匆从二楼木梯跃至大堂。 “闹这么大你怎么不知?”青年眼睛圆睁,见他神情惊异不似作伪,这才解释道,“就在上个礼拜,城外聚了很多人,说是什么世家,哪家来着?” 青年略思索了一瞬,随即摆手道:“不重要,总之忽然来了不少人将建康围了,我们都住在周边一带,见势不对带着全家跑了。兄台你这是要向北?听我一句绕开建康,也不知那里现在如何了,不过那响动,隔老远都……哎?” 他还欲再说几句,却见越承昀脸色骤变,就这么匆匆消失在客栈外。 …… 九月的建康,本应满城飘桂香,可连日的暴雨浇灭了花香、压倒了枝头。 越承昀雨夜疾奔入城时,想象中的城门边严加盘查并未发生。因为此刻的建康城好似一座孤城,城门边的守卫不见了踪影。 再看向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沿街仍有散乱的兵戟。大雨冲刷着街道,青石砖缝时不时渗出红色印记,但雨滴落得太急,那点红色很快又淡了,随着水迹散开,再也看不出来了。 越承昀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如何行至公主府的,更不知道自己在看清满目的白色时,又是如何踉跄着迈入院内的。 他上一次来此,庭院内的红梅半开未开,女使将各类花卉打理得极好。 可此刻,公主府空荡荡的,昔日穿梭于此的熟悉面孔不再,目之所及皆是白幡,整座府邸透着一股萧瑟气息。 犹在发怔之际,后院传来一阵哭嚎,越承昀循声而入,只见正厅之中赫然摆着一具深色棺木。 白幡悬于梁上随风飘荡,郑钰倚在棺木旁,抱着一对泥塑偶人又哭又笑,神情恍惚形似疯癫。 “我不知道,我对不住她……”如此两句来回重复。 …… 怀正二十四年,陈梁郡王薛琢携诸世家反,改年号为顺天。 同年九月,薛琢将建康城北街一带民居重新翻修,随后重赏随他入城的几大世家,贬斥卢氏、谢氏等。而后便是整饬朝中官员,凡得景元帝重用的寒门官员,或迁出建康远赴偏远地带,或被径直罢免官职赶出建康,只有极少数的得以留下。 这少数人中便包含程束,他在秘书省如鱼得水,没过多久便如愿升了官。 建康城内被薛琢一手提拔起来的世家越发跋扈,短短一月,欺男霸女已成常事。而宫中,薛琢压根不在意民心,自登基之初便提高了税率,且命心腹从各地采选美貌女子,无论婚配与否。分明刚坐上龙椅不久,皇城内外竟隐隐生出乱象的影子。 城中频生偷盗之事,百姓脸上也多了怨怼,街头巷尾笼罩于戾气之下。越承昀看了看,只觉薛琢的美梦恐怕很快就要到头,忽然有些心安。 十月,分明是秋季,建康却落了雪。百姓私下纷纷言说此为孽象,薛琢却将此批为“瑞雪”,称之为天命所归的祥瑞之兆。 不管他又作何言,越承昀什么也做不了。这一月来,他缠绵病榻,如今勉强能下地行走,但身体到底是坏了——当初薛琢以其未得准允擅离汀州为由将他抓入诏狱,却不知为何最终并未杀他,而是将他杖责三十后扔回了宅子。 雪落个不停,他拖着将养到半道的身体出了城,独自上了小重山。 因着伤还未好全,他走的艰难,但好歹走到了。 昔日花草欣荣的小重山此刻已被薄雪覆盖,越承昀折了根树枝作拐,循着记忆一路摸索到溪边。靠在冰冷的石块边,寒意刺骨,可他心中却有了片刻安定。 雪越发大了,四周安静极了。越承昀闭上眼,渐渐连冷意都觉察不到了。也许是他心诚,他竟隐隐听见她在叫她。 * 夜色深深,宵禁时分,寻常人家皆已安睡,唯有宜阳公主府内仍有几处亮着灯。 医官们均被劝至侧厢歇下,女使也被遣出了清晖院。是以,清晖院内,只有她与他二人。 有风吹来,树枝与花叶在窗外一晃一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在静谧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薛蕴容抬眼看了看更漏,已近子时。她起身走向窗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半开的窗户虚虚掩上。 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身后的床榻上传来低弱清浅、甚至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薛蕴容缓步行至榻边,又贴着榻边坐下,伸手勾住了越承昀的手指。 伤口的药刚换过,是以此间药味格外浓重。 那一刀从他的前胸径直没入后背,被拔出时又狠狠一扯,以至于伤口几乎又被撕扯开,刀口并不齐整,医官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止住血。而后该灌的药更是都灌了,针灸之术也尽数施展了,可他除了偶尔的眉心抽动外,再无半分反应。 指尖依旧感受不到半分暖意,薛蕴容又怔怔看向他,有一瞬几乎要落泪。 榻边摆着一个铜盆,铜盆中的清水是不久前秋眠刚添上的。 她压下心头的涩意,将铜盆边的软巾浸湿,轻轻拧干后擦上他的脸。 软巾覆上越承昀脸颊的那一瞬,薛蕴容心中忽然无端生出一股怒意来,手中也添了几分力:“我白日是胡说的,你敢对我有所隐瞒,我绝不原谅你。” 力道不小,越承昀的头向右偏了偏,叫薛蕴容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侧的那一抹红痕。 而他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 今夜便是医官所说的最后期限,可榻上的人却依旧毫无知觉。若他再不醒来,恐怕以后再也无法…… 想到那份可能,一瞬间,她泄了气,重新勾住他的手指,伏在榻前紧紧盯着他。 不知怎的,好像回到十五岁那年。那时,她是个还算明媚的姑娘,还有闲暇独自上山,然后…… 思绪纷飞间,倦意忽然如潮水般涌来。薛蕴容极力想睁开眼睛,可是自越承昀伤后,她几乎没有合过眼。此刻再难抵挡那份疲惫,她握紧他的手指,缓缓陷入漫天飞雪的梦乡。 * 薛蕴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飘雪的长街上。她脑中发懵,方才不是还在府中吗?越承昀呢? 她急着回府,奈何步子却忽然不听使唤起来,硬是将她牵至一处还未关门的香粉铺子前。 那掌柜一边哈着气,一边小声嘀咕道:“分明刚入秋,竟下起雪来,果真是……唉!”他长叹一口气,“造孽啊。” 薛蕴容愣了一愣,这是何意。 转头打量了眼前的街景,依旧是那座建康城,也依旧是那条熟悉的长街,可是仔细看又有几分不同。 “掌柜的,你方才说的是……”她自觉声音极大,可掌柜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仍旧在自言自语。 薛蕴容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却瞬间穿过了掌柜的手臂。她意识到什么,转身又进入香粉铺子,然而里面来往的客人与伙计也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 是梦么?是梦吧。 只怔愣了一瞬,她便循着长街朝公主府冲去。 宜阳公主府仍旧坐落在繁华的东市,可是在漫天飞雪中却显得有些破败。府门紧闭,落锁的门上不知为何还留有刀尖的刻痕。而向门缝内窥去,院落空空荡荡,芙蓉花早已败了,长廊上原本悬挂着五角宫灯的地方竟缠绕着几片并未完全扯下的白布。 有路人经过此地,又是一阵唏嘘。 可薛蕴容侧耳听去,也只听到几人又叹着:“造孽啊。” “谢府也……”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半句话,好似有所畏惧。 几人絮叨着从她身前走过,一如香粉铺的掌柜一般,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这是建康,但也不是她先前所在的建康。想起方才经过此地的路人不约而同念叨着造孽与他们讳莫如深的态度,薛蕴容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难道薛琢成功反了?若是他反了,父皇岂不是……!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还未等她想明白其中关窍,身子又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东挪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的抬头,遥遥望见临近东城门边有一个眼熟的背影——越承昀正步履艰难地向城外走去。 身子忽然又能动了,薛蕴容不作犹豫,当即便追了过去。 她片刻不敢停,可到底原先就与越承昀相隔好长一段距离,等她追出城门,哪里还有越承昀的影子。雪依然下着,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一眼望去,前路并没有脚印。 薛蕴容思忖片刻,又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右前方有一条被杂草半掩住的山道,因被疏雪覆盖,山道没有平日里那么显眼,可最外侧被压弯的草叶与其中若隐若现的脚印足以表明,越承昀方才从此处上山了。 这个梦境处处透着怪诞与诡异,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比如越承昀为何要雪天上山。 她不欲多加揣测,直觉告诉她,眼下应快点找到他。 山路难行,又是雪天,薛蕴容兜兜转转,几次又回到了原地。看着越来越厚的雪层,她心中有些着急。 耳边忽然响起泠泠山溪声,溪流撞击岸边石块,水声潺潺。骤闻此声,薛蕴容一时顿在原地。 四周分明已是白茫茫一片,溪流也应当已被冻住,又从何而来有这番动静。 不过,这个梦的怪异也不止这一处了。思及此,她咬咬牙,朝着声音的来源摸去。 越过卧倒在地拦路的树木,拨开枯枝,一条穿山而过的溪流出现在眼前,只不过片片飞雪落下,溪流渐渐冻住了。 薛蕴容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某个石块后有什么滑动了一下。 身子较大脑先做出反应,她几步冲上前去。只见越承昀斜倚在石块后,头向下垂着,浑身上下落满了雪,人事不知的模样似是在此很久了。 “你醒醒!”薛蕴容一把托起他的脸,触手冰凉,只见他双目紧闭,没有半丝活气。她双手发颤,一路从脖子摸到手臂,却发现连衣角都被冻得湿冷刺骨。 “越承昀,醒醒!”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她紧紧靠着越承昀,指尖紧紧掐着他冰冷的手。 为什么在这个梦境中,也是这样的结局。 …… 醒醒!醒醒! 越承昀昏昏沉沉、周身发寒,行走于一片雾气之中,四周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忽而从耳畔响起几道急切万分的呼喊声,下一瞬,手腕一阵刺痛,不知从何处来的力一把将他从白雾中扯出。 * 薛蕴容从大汗淋漓中惊坐起,她醒得突然,手指并未松开,力道未减半分,连带着扯住了越承昀的手腕。 她心有余悸,止不住地轻喘。 片刻,终于抬眼向榻上看去。 她眼中跃动着希冀的火苗,却在看见他垂落的睫羽时瞬间被浇灭。 窗外已有人声,说明天快亮了,可是他…… 一阵无力袭来,薛蕴容忽而失笑,却有泪花在眼底闪烁。 下一瞬,指尖处的轻撞让她神思瞬间清明了些。 她怔怔地抬起头,复又看向榻上——越承昀手指回勾住她的指尖,见她看过来,嘴角勾起一个无力的笑,眼睛却依旧亮亮的。 “我听见你在梦中叫我。”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二人异口同声,声音都轻极了,似是怕眼前所见是幻觉,一不小心便扰碎了这幻梦。 窗外一点一点亮了。 秋眠轻轻推开屋门,朝内一看,随即惊喜地跑出了屋,不多时,几位医官揣着药箱冲进屋内。 在脚步声、问询声等嘈杂的声响中,榻边的二人十指紧扣,视线半点不曾从彼此身上移开。方寸之间,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至此,梦醒魂归。 一叶归舟,重山别梦。 但愿千秋岁里,与君同梦说年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