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大秦》 1. 大爷,您门没关好 一波三折!《乱世风云录》拍摄又曝负面消息—— 明星擅自改戏导演怒摔剧本—— 青年演员负气离场疑似片场耍大牌—— 五年沉寂男神回归为何风波频出—— 酒店房间里,秦栘一条一条划走挤满手机屏幕的新闻推送,隔着一条走廊,对面房间门没关好,电视声音还开得奇大。 “东周后期,随着列国的壮大,周王朝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中原大地上先后出现了齐、楚、燕、韩、赵、魏、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战国七雄。” “七国的战争持续了200多年,直到公元前221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秦王嬴政,结束了列国割据的历史,在中华大地上建立了统一的中央集权制的封建国家。” 秦栘烦躁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房门,走到对过,抬手敲了敲虚掩的门扉。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人从里拉开一点,一个满头花发的老爷爷从门内探出头来,“有事吗,小伙子?” “大叔,能把电视声音调小一点吗?” 大爷推了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偏头把耳朵送出来,“小伙子,你大点儿声,什么一点?” “电视声音调小一点。” 老人大笑摆手,“哈哈哈,不小了,不小了,我跟老伴今年都已经七十多了。” “不是,是您房间里的电视……” “哦是,是,儿子赚钱了,带我和老伴出来旅游,要去看那个……那个……兵马俑!” 秦栘感到自己一瞬间丧失了沟通能力,他指指房门,把声音抬高了一些,“您门没关好。” “好,好,我呀,身体好得很。”老大爷取下花镜,眯缝着两眼将他瞧了又瞧,“小伙子,你长得好像电视上那个……我小孙女儿特别喜欢的那个秦……秦,今年多大了,谈对象了不?在哪儿上班啊?收入怎么样?” 秦栘挂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大叔,不好意思,我不该打扰您,我先回去了。” “文物局?文物局好单位呀,不错,小伙子真不错。” 秦栘崩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索性也打开了电视,换到跟对面相同的频道。 纪录片正在介绍一枚刻着篆文的虎符,画面上物件虽小,但造型大气,制作精巧,讲解员刚刚讲到,这件文物以“杜虎符”命名,是杜城村附近的一位农民在犁地时发现的秦国兵符。 躺在镜头下的古物,在光影变换中,两千年的时光仿佛就在一呼一吸之间淌过。 他知道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也清楚这部片子必然能够在争议与谩骂中火起来,公司那边这次好不容易松了口,或许他也能利用这部剧重回荧屏继续自己的演艺事业,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助理打来电话,他看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了。 “喂,哥,我大概还有十分钟到酒店楼下。” “机票订好了吗,哪一趟,几点的?”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你等会儿直接下来就行了。” “好,那一会儿见。” 秦栘收拾东西离开酒店,谁知刚出酒店大门,瞬间就被一拥而上的娱乐记者团团围住,四周的闪光灯晃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 “秦栘,请问你和导演在片场发生争执,是因为不满角色戏份太少吗?” “秦栘,五年前就有消息说你要和SUM公司解约,之后为什么又搁置了呢?” “秦栘,剧组有人反映你耍大牌,不配合拍摄,请问事实是这样吗?” 秦栘一言不发,强行想往外走,助理眼尖,连忙把车开了上去。 记者不依不饶追在身后,“秦栘,请问你不回答是否就代表默认事实?” “秦栘,请问你是不满意角色,还有因为和导演之间有私人恩怨?” “秦栘,五年没拍新作品,为什么这次会选择《乱世风云录》这部剧?” 秦栘面对镜头并不想说什么,保镖从车上下来,艰难地拦住挤到跟前的娱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人安全送上车。 司机不停按喇叭,最终还是在闻询赶来的交警协助下,勉强把车开了出去。 车子驶出市区,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人疲惫地摘下脸上的墨镜口罩,古都傍晚浓烈的日光照进车窗,男人纤长漂亮的眼睫在脸上投射出狭长的影子,琥珀色的眼瞳映着陇上烈焰翻滚的落日,那张面容平静的脸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助理晃了一下神,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 秦栘望着窗外拥挤的车流,察觉到方向不对,这不是回酒店的路,“往哪儿开?” 助理好一会儿没说话,“片场。” “你在逗我?” 年轻的助理深吸一口气,“哥,偶像,祖宗,别那么认真行不行?” 秦栘手搭在窗沿上忍不住笑了,“你跟我说这种话。” “这次机会真的很难得,翁导是爱临时改戏,可他的剧现在是最受市场欢迎的,不仅收视率高,而且每部都能火。” “调头。” 车已经开到郊外,助理把着方向盘丝毫没有转回去的意思。 “我说调头。” 年轻人固执地看着前方的大路,到骊山了,片场就在前面,“新闻上怎么说你不要管,公司会处理的,我们回去接着拍。” 秦栘无可奈何扶着额头,“我现在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助理握紧了方向盘,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秦栘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试镜之前,你帮我查资料,做功课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年轻人默然良久,“记得,公子扶苏,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 “你极力劝我去试这个角色,是为什么?” “因为本子好,剧本写得贴合史实。” “现在本子都改成这个鬼样子了,我还要演下去?” “秦哥,我了解你,我知道无论戏份多还是少,你都会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我最佩服你的也是这一点,可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 “我的前途攥在谁的手里,你不知道么?我和公司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秦栘轻叹一声,目光殷切地望着身边的年轻人,“倒是你,有机会的话,还是把书读下去,在自己喜欢的领域走得更远。” “又扯我干嘛,我不行。” “你能为了一个角色陪着我泡半年图书馆,怎么就不能好好复习,继续深造呢?” 青年望着路尽头灿烂的晚阳,满眼都是彷徨,“我……” 秦栘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将视线投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人生最难得的就是执着和一腔热爱,趁年轻,别再为无意义的事情荒废了,好好复习,考上了我出学费,你正常念书,我照样给你加薪。” “你给人当老板,不要这么无原则,无底线好不好。” “臭小子,好心当成驴肝肺。” 青年眼睛慢慢红了,就是因为这人太好,所以他才舍不得离开他。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秦栘这才发现随身的小玩意不见了,他接过那只黑色的玉琥,“掉哪儿了?” “跟服装一起落在片场了,对了,这个东西看你一直戴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倒也没有,记事起就在我身上了。”秦栘摩挲着玉琥上深刻的纹路,眼望着八百里秦川之上蜿蜒错落的山岭。 年轻人打开车窗,山风灌进来,也有一点怀念从前在学校掰文献,做论文的时光,“真想知道两千年前,骊山是什么样子。” 秦栘看着窗外群山连绵,落日熔金,想起剧本中的一句台词,“大抵山川如旧,物是人非。”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话毕,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混在风声里,像在轻轻呢喃,又像在喘息哽咽。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开车的人,“小柯,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啊,秦哥,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当作自己幻听了。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呢喃变成恸哭,好似在群山深处,又仿佛在时间尽头。 秦栘猛得坐直了身子,“小柯,你真的没听到什么吗?” 不等小助理答话,上方万里晴空转瞬乌云汇聚,紧接着竟凭空响起一声闷雷。 黑云张开羽翼,遮蔽黄昏,天色极快地暗了下来,青年给雷声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说变天就变天,这是要下雨了吗?” 说完,一道电光撕开漆黑的天幕,车身猛得一晃,平地也剧烈颠颤起来。 秦栘一把扶着车门,“怎么了!” 助理也慌了神,“看不清,难道是地震了?” 窗外飞沙走石,狂风肆虐,青年手忙脚乱试图稳住车身,谁知下一秒地面瞬间四分五裂,烟尘四起,失控的车子尚未来得及减速已随着塌陷的地面冲出车道,猛撞在附近的山壁上。 一片混乱中,只有那块跌碎的古玉躺在车底的一片血泊里发出淡淡的幽光。 公元前210年,始皇嬴政于东巡途中病死沙丘。 “丞相,君侯自料与蒙恬相比哪个更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深谋远虑,向无行差踏错之举?天下百姓更拥戴于谁?谁与长子扶苏更为亲厚?”一向卑懦谦恭的赵高难得站直了身子,沟壑横生的一张苍老面孔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 “我不如他。”李斯淡淡答道。 “丞相,皇帝二十余子,他们,丞相想必十分了解。扶苏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能怀揣通侯之印回归乡里,这是显而易见之事,赵高受诏教习胡亥,令他学法明事已有几年光景了,从未见他出过错,此子慈人笃厚,轻财重士……” 未等赵高说完,李斯一声冷哼,面上波澜不惊的笑容臊得赵高那张脸当场就要着起火来。 赵高知晓此事没有李斯,决不可行,只得耐下心来赔笑,“丞相还是早做定计。” “若我与你为此计,皇帝陛下怕是要恨我入骨。” 赵高浑浊的眸子闪过一丝精光,“丞相,皇帝已去了,丞相从我之计,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啊。” 闻言,李斯顿时大笑,“好!好!好!好一个长有封侯,世世称孤,胡亥便胡亥,拿玉笔帛书来!” …… 徘徊在那辆恶臭熏天的辒辌车外,雄武一世的帝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帝国万世计,嬴政费尽心机,最后却栽在自己最信任的内侍手里。 魂魄日夜不息地在周遭怒号却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在密闭的车厢中膨胀腐坏,变得臭气熏天,看着自己倚为肱骨的不世良臣为一己私利背信弃义,罔顾帝国江山,而那一车腥臭的腐鱼坏虾便是他平生最大的讽刺! 一缕几乎发狂撕裂的神识挟裹着冲天的怨怒时聚时散,可任他如何不甘,却已然无法对眼前的局面产生半分影响。 嬴政一生,何曾有过这般无能为力之时! 彷徨之际,直到听得车旁的守侍窃窃私语提及长子,他方才猛然惊醒。 是!还有我儿扶苏!还有蒙恬兄弟!还有驻扎在九原的三十万大军!何惧奸宦乱朝! 昏暗的沙丘行宫内,暝暝灯火分外惨淡,赵高已显出老迈的脸上露出嬴政一生也未曾见过的阴鸷神情,而旁边昏昏欲睡的幼子还在随手摆弄着面前的博戏。 “公子,陛下方去,此等玩物还是暂且收起得好,莫要落人口实。”赵高阴沉着老脸低声叮嘱。 一脸茫然的胡亥想了想,眼中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听话地将匣子扣好,放到一边。 “公子如今虽有丞相支持,可若要坐上皇位,还当排除一大险患。” 闻得赵氏奸宦与胡亥逆子谋算蒙恬扶苏,嬴政心头大恨,未及思取良策,只得暂且撇下二人,一路跟随“特使”到达上郡。 进入监军行辕,听得阎乐手捧伪诏,念出那句“为人子不孝,赐剑以自裁”时,嬴政不觉哈哈大笑,荒唐!荒唐! 赵高那奸宦竟这般无智!扶苏乃秦王长子,文武双全,声望布于朝野,蒙恬更乃国之大将,手握重兵,宁因这一纸伪诏而自戕乎! 然而,看着痛不自已失魂落魄的长子,嬴政的心却陡然沉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守在儿子身边,忧虑日益深重,他从来稳重大气的长子,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君王感到心尖蓦然一阵绞痛,九岁入秦,十三岁登位,二十二岁亲政而执掌大秦,灭六国,亡诸侯,一统天下,赫赫功业,谁堪匹敌? 嬴政一生,未负大秦,未负天下,功绩等身,足以光耀万世,可是儿子的眼泪竟叫他第一次产生了愧悔之心。 因了母亲的前车之鉴,为防后宫乱政,他一生未立王后,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之上,虽后宫女子无数,可他能记得模样的,却当真没有几个。 犹忆长子出世时,初为人父,的确叫他欣喜了一阵子,而后子嗣接二连三,加之国事繁重,这个他很是疼爱了几日的孩子,便也渐渐被他忘到了脑后。 扶苏的母亲是谁,他早已连容貌也记不清了,而那个有着一副动听歌喉的楚女在生下儿子后没过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还记得那天,他看着只有几岁的儿子抱膝缩在石阶上咿咿呀呀地唱《诗》,他记下了那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一时兴起便给他取名为“扶苏”。 王室子女教养自有法度,有宗室打理,他从未上心。只知道长子天赋极好,学通诸子,也善兵法谋略,秉性亦人人称道,只是欣慰之余也不无遗憾,这个长子什么都好,却偏偏太过“仁善”叫他心头不安。 大争之世,为一国之君,杀伐果断方能定乾坤大业,他一生劳碌,至死未得片刻歇息,却仍不能将帝国隐患尽数扫除,扶苏但承大位,肩头重担不言而喻,当此六国余孽遍布之时,他若因一时宽仁,篡乱国法,动摇大秦根基,嬴政如何面对先祖? 正因如此,他才将儿子遣入军中锤炼,然即便再多分歧不满,扶苏却从来都是他心中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为君为父,他一心想将隐患悉数扫除,留给孩子一个太平天下,叫他莫再如父辈这般劳碌辛苦,只可惜天不假年,只可惜他不信命,若能早早立定太子,何有今日之忧啊! 孩子早已长开的眉眼像极了他,却又因承了母亲的温柔颜色,比他讨喜得多。 嬴政心中一阵酸楚,纵是知晓对方听不见,却仍旧一遍遍在旁呼唤,“我儿醒来,我儿醒来,奸臣权宦祸乱朝纲,竖子胡亥矫诏篡逆,朝堂之上还待你一力撑持,大秦帝业还需你一肩扛起,君父死难瞑目,你且莫要为父失望啊……” 秦栘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床丝绵大被,身上好似又换上了在片场时穿的戏装,床对面的横架上张着一副古地图,床头放着一把乌青长剑,纵是锋藏鞘中,剑身仍旧森森溢着寒气。 他心头一悸,几乎痛若刀剐,方即伏起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脱力软倒在榻上。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是了,又是这个声音,是他自己,却又不完全是。 他艰难地爬下床,那只完全不受他操控的右手径自拿起枕边的长剑,悲痛,绝望,分明不属于他的情绪却将他的意识几乎全然吞没了。 脑中对那个千古一帝的崇畏敬慕,对父子亲情的眷恋心酸,对大秦帝业的种种忧虑,对那句诛心之论的无奈委屈,所有憾恨不甘都化作胸中翻涌的潮浪。 “扶苏,你疯了吗?你明明知道那份诏书十有八九是假!”秦栘用自己微弱的意识拼尽全力问出这句话。 他原以为不会得到回答,却清楚地听到,心底自己的另一个声音从容,冷静而又决绝,“无论诏书是真是假,扶苏必须死,君父向来对我不喜,临走前,早已言明‘不奉诏不得返咸阳’,父子已至这般田地,多一道赐死诏书,也无出意料。若然诏书是为伪作,能将伪诏大张旗鼓送达上郡,想必幼弟已使群臣服膺,扶苏若然抗命,那便是乱法背君,动摇国本,六国余党遍布天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若然因大位之争再兴兵事,徒给奸人可乘之机,如此,大秦危矣。李斯为国之良相,蒙氏兄弟为大秦肱骨,幼弟纵是才力不及,但有此三人,加之宗室元老撑持,如无意外,守成足矣。” 秦栘眼看着自己惨白的双手拔出那柄长剑,就像从前走戏时无数次练习过的一样,剑锋慢慢压上喉颈,他恐惧,不甘,试图挣扎,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这副躯体! 疼痛从颈间传来,锋利的剑刃一点一点遁入皮肉,他艰难地张开口,有冷风灌进咽喉,颈间热血喷薄,刺眼而又滚烫。 五指僵冷,长剑自掌中铿锵坠地,痛感慢慢地消失了,无可支倚的身体曳着一缕茫然的幽魂倒向冰冷的地面。 秦栘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悬在自己腰上的玉琥,他不由自主缓缓伸出手,用尽这具身体最后的力气将其攥进了掌中。 眼前恍惚又出现儿时记忆里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那人笑容满面为他取名扶苏,还曾亲手将随身的佩玉戴在他的身上。 鲜血已将半身染尽,地上的人抬起紧紧抓着玉琥的右手无望地触向面前的一片混沌虚空,“君父,好冷,君父……” 晕开的热血缓缓濡湿脚下的地面,连死亡都未曾将他压垮的一代雄主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哪怕错信赵高,胡亥矫诏,肉身受辱,都没有亲眼看着长子挥剑自裁更叫他愤怒,“哈哈哈哈,上天何其无眼!嬴政何其无眼!竟寄图此子兴我大秦!这般迂阔!这般愚孝!死得好!死得好!那奸人怕是吃准了这些,方才如此有恃无恐。嬴扶苏!寻死以避祸!舍身以靖难!大秦若然有失,你我父子万死难赎啊!” 一声接一声惊怒交加的悲呼渐渐偃息成一声声透骨的哀哭,魂魄一次又一次伸出双手,却只能如幻影般从孩儿已然僵冷的尸身中穿过,“我儿,不怕,君父在这里……阿翁抱着你就不冷了……” 徒靠一腔怨愤支撑,君王魂兮飘荡,得返咸阳,却未料咸阳宫内已是血流成河,三公九卿各自星散,王族子弟尽遭屠戮,心神剧裂之下,最后一丝意念终于也伴随着一声凄厉长啸湮灭殆尽。 “阿翁,你哭了……” “阿翁没有哭。”李斯牵起幼子的手,跪坐于阴沉沉的屋宇之下。 “阿翁,你不要哭……” “他信崇商君,我弃儒从法,他欲废分封,我不息开罪同僚也要划郡置县,他欣赏韩非,我用尽智计,逼韩王将他送来秦国,韩非惹他不高兴了,哪怕是同窗挚交,李斯也可以毫不犹豫将他置于死地,他欲一文字,我忍辱受骂请程淼出山,那些个儒生术士挡他尊帝之路,纵使遗臭万年我也不吝上一道焚书坑儒的奏书。他要修长城,征百越,我为他筹划民力,糓集钱粮,他说嬴政之子当娶李斯之女,嬴政之女便嫁李家才士,为他一句话,我旁置老妻,广纳姬妾,抚育满堂子孙,他说不喜铺排奢靡,我一生轻车简从,粗衣素裳。李斯这一世从未做过一件违逆他意愿之事,独此一桩。” “阿翁,扶苏阿兄何时回来?” 李斯良久吐出低低一声叹息,“我未曾想到他最钟爱信赖的长子竟仁弱至斯,大秦若欲传至万世,当务之急,不是安,而是乱哪,须得一场大乱,尽数抖出国中异己,六国旧部,山野强人,扫而灭之,这才是天下大定之日。李斯不惜以合族性命,不惜以一世英名为新君造此扫荡天地之机,只可惜……罢,罢,罢,这天下只有皇帝一人能用我李斯,我李斯也只甘为他一人所用,但不知黄泉之下,君上是否还愿候我一时半刻……”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恸掼透肺腑,伏在大案之上的君王猝然惊醒,呼吸一窒,当场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吓坏了一屋侍人。 “君上!君上!传医官!快传医官!” 耳边一阵尖锐的呼喊,嬴政尚未弄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一个模样周正的宦人已经趋至身旁,神情满是忧急恐惧。 他盯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一双鹰瞳骤然一缩,赵高!竟然是赵高! 君王眼底蹿起浓烈的杀气,赵高不知秦王何以如此,登时脸色煞白,骇得五体投地,抖若筛糠。 嬴政缓缓将目光移向面前的简册,奏简的结尾处竟赫然写着“秦王政十二年”六个大字。 2. 非所宜言 穿越题材的剧本秦栘看过,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竟然真能被他给碰上。 脑子里总还时不时蹦出秦军大营,咸阳特使,赐死的诏书,还有那把冰冷的秦剑。 原以为只是一场梦,可荒唐的是,醒来以后,他竟真的成了公子扶苏,只是……似乎小了那么一点儿。 他苦恼地盯着自己严重缩水的两只手,别扭地扯紧下面没裆的裤子,跪坐在长辈身旁,要多羞耻有多羞耻。 “孙孙,快瞧瞧我今日穿的这个颜色好不好看哪?” “扶苏莫要理她,臭不要脸的婆娘,一把年纪还来卖俏!” “姬荇,你就嫉妒我吧,小孙孙说我肤白,穿浅色更美。” “什么?扶苏你说她美?我呸,老树皮一脸褶,美个屁?她有我美么?” “这……” “诶呀,凶成这样,谁敢跟你说实话,莫来吓我小孙孙!” “齐姜,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怎么着,你还想打我呀?我怕你哟!” “我今天还真就非打你不可了!” 秦栘目瞪口呆,正要上去拉架,却被另外一双手不由分说给拉了过去。 “莫去管她们,孙孙啊,你快看看我这支钗簪在哪里好?” 秦栘仔细瞧了花样,又认真琢磨了太奶奶今日的发饰,一边比,一边说,“簪这里端庄,簪这边雅致,这样簪的话,又多一些娇美,看您喜欢。” “还是扶苏会说话,你大王父还在的时候啊,最喜欢看我跳舞了。” 孝文王嬴柱活了五十三岁,做了十五年太子,在秦王大位上却只有短短三天,包括扶苏的祖父赢异人在内,生有二十多个儿子,妻妾的数量就更不必说了。 秦栘从太奶奶们的包围圈里脱出身来,迈出闹哄哄的大殿,这才长舒一口大气。 “公子,回宫去吗?”琼瑛是昨日新到宜春宫的宫女,同来的还有一个小丫头叫采苓。 “回宫。”咸阳宫大则大矣,却不是观光旅游的地方。 主仆沿着来路转过后殿,园圃一角,却见几个侍人提着扫帚,无所事事凑在一起说闲话。 “哎,你们听说了吗?昌平君今早奏请君上,要君上立长公子为太子呢!” “这不是好事一桩嘛?” “去去去,你个蠢材,什么好事一桩!” “立嫡以长,长公子名正言顺,何来不妥?” “没有见识,我且问你们,相邦是何人?” “吕相去后,自然是昌平君。” “昌平君是哪国人?” “谁不知道,楚国公子嘛。” “我再问你,当今御史是何人?” “那自然是昌文君了。” “昌文君又是何人?” “与相邦一母同胞,当然也是楚国公子了。” “既然如此,长公子的生母又是哪国人?” “貌似也是楚……” “这不就对了,三公之中,已有两位楚国公子,若长公子再做了太子,那秦国岂不成了楚人的天下!” “可是……” “可是什么呀可是,宫中还没有王后,只待哪位夫人做了王后,王后的儿子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呢!” “要是君上一直不册立王后呢?” “胡言乱语,自古阴阳和合,哪有国君不立王后。” 秦栘禁不住摇头失笑,国人的八卦精神原来也是源远流长的。 琼瑛在旁轻声说,“这些侍人嘴碎,我定当禀告侍丞,请他严惩。” “不必了,几句闲话而已,回宫吧。” 他不欲理会,刚要走开,却见那言之凿凿的侍人一把扯过身旁瘦弱的少年,“申生,你说,你上月在章台轮值,定然知晓一二。” “我……我不知。” “什么你不知!你快说!” 少年身上本就松垮的黑袍,叫人一把几乎拽脱了,他捏着手里的扫帚,只白着脸不吭声。 内侍着了恼,扬手就要打,巴掌还没落下去,只听身后冷不丁传来问话,“你想让他说什么?” 内侍转过身,虽见跟前一稚子,却登时骇得魂飞魄散,回过神来,当即不假思索往那少年身上一指,“长公子!是他!申生方才在此议论公子,奴正要教训他!” 琼瑛谨慎,已叫人唤来了侍丞。 侍丞未明缘由,匆忙之间只听见了一句“非议公子”,他笼着袖子趋步上前,“奴管束不周,公子恕罪!这罪奴,臣侍定当严加惩戒。” 少年眼神惶恐,嘴唇打颤,抖得像个筛子,却偏一个字也不敢说。 倒是他身旁那侍人颠倒是非,还能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实在……是个人才,秦栘笑望着跟前身形长大的侍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人不卑不亢,“小的甘卯。” “你说他方才议论我,议论我什么?” “这……” 侍丞见他迟疑,在旁怒喝,“公子问话,还不快说!” 那人瞥了侍丞一眼,不似那叫申生的少年吓得像个猫儿,显见得有恃无恐,并不怕他。 叫甘卯的侍人清了清嗓子,以为小公子这副模样应当未曾听到什么,正想随便扯两句话搪塞过去,不想却听对方不疾不徐开口问道,“侍丞,奴婢妄言当如何处置?” “回公子,杖。” 甘卯脸色变了变,这话一说,他又拿不准方才有没有被小公子听去了,迟疑半晌终是硬着头皮说道,“申生说,待君上册立王后,王后之子,当为太子。” 侍丞闻听,惊怒交加,自从月前少府颁布了轮置宫人的新规,他这一团乱麻还未理顺,竟又出了这等口无遮拦的浑货,“尔等质证,甘卯所说是真是假。” 话毕,在场侍人急忙连声附和,“是……是真的。” 秦栘对此人不觉又高看了一分,不仅胆子大,而且在侍人中间似乎还是个人物。 侍丞眼中,那少年申生已是个死人了,胆敢议论君王事,还给长公子当面听了去。 “侍丞,依照《秦律》,非所宜言,如何定罪?” 侍丞愣住,公子问得不是宫规,而是《秦律》,这《秦律》可不是他小小一个内官敢妄言的。 秦栘笑看着面前昂首挺胸的侍人,“非所宜言,可凌迟。” 甘卯面上泰然自若的神情有了一丝裂痕,但又极快地恢复如常。 秦栘故作烦恼地想了想,不温不火补上一句,“可车裂。” 待第三句说完,在场的侍人已经面无人色,哭爹喊娘地跪了一地,连强作镇定的甘卯也腿软地扑伏在地。 他说,“可族灭。” 宫规犹有情面,秦律绝无儿戏。 那个叫申生的少年听完第一句人已瘫在了地上,闻得“族灭”二字,更是心魂震悚,几欲昏厥。 秦栘的目光只轻飘飘在他身上一掠而过,吓着孩子了。 侍丞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公……公子。” 秦栘摆手,“非所宜言,国之重罪,各自警醒吧。” 侍丞见他转身要走,忙战兢兢问道,“公子,那申生是……是凌迟……车裂,还是族……族灭?” 侍丞说上一个字,少年便哆嗦一下。 秦栘顿住脚步,“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侍丞哪里敢重复,秦栘半天想起一句,“王后之子,当为太子,此言有何不妥吗?” “啊……啊?”侍丞一头雾水,不是非所宜言,要族灭么? “我看没什么不妥。”他说着扫了眼少年腿间那一大片湿,“当众失仪,罚他扫三遍院子吧。” 琼瑛跟着小主人回到宜春宫,一路也没想明白,公子像是谁都教训了,又好像谁也没教训。 秦栘没兴趣教训任何人,况且,他把一个嚣张的侍人拉出来教训一通很容易,但过后,遭殃的还会是那个不说话又好欺负的小鬼,古往今来,人情世故,最是棘手。 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宫殿,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一天又要过去了。 他挥退宫人,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小男孩,现今七岁的公子扶苏,小孩眉眼漂亮,生得异常可爱。 也不知道小柯怎么样了,他提起挂在颈上的玉琥,现今是秦王政十二年,换算成他所熟悉的纪年应该是公元前235年,距离他实际生活的时代足足有两千二百年之久,还能……回去吗? “大兄,大兄,要骑大马。” 正出神间,他望见殿外兴高采烈朝他跑来的小女孩,手忙脚乱接住了一个飞扑。 这是扶苏四岁的小妹妹嬴蔓,生母离夫人是韩国贵女,诞下女儿后一直缠绵病榻,已在三年前故去了,小丫头之后一直养在芷阳宫杌夫人膝下,与长公主嬴萱为伴。 扶苏宠爱小妹,小女动不动就往他这里跑,最喜欢跟兄长玩骑马。 秦栘毕竟不是原主,拒绝了她两回,结果小哭包张嘴一哭,差点把他的宫殿淹了。 他认命地驮起小女孩儿,行吧,从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朝穿越,哄完长辈还得带娃。 “大兄!大兄!马儿快跑!” 两兄妹正一人当马一人骑,外间的侍人又慌慌张张跑进正殿,“公子不好了,公子高和公子将闾拔了云阳苑里的兰草!” 秦栘不明所以地放下小丫头,“拔了……不就拔了?” 侍人急得拍大腿,“哎哟,我的公子诶,那可是华阳太后最喜欢的花!” 他稍稍有点明白,闯祸了,“所以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门外两个小兔崽子已经你退我攘闯进来,公子高进门就嚎,“大兄,我真不知那是高祖母的兰草!” 公子将闾没有这种浮夸的演技,委屈巴巴站在一旁看他表演。 秦栘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都拔了,我还能再给种回去?” 小崽子牵着他的衣袖,支支吾吾出了个馊主意,“高祖母问起,就说大兄同我们一起拔的。” 哦,俩崽子找他背锅来了。 小姑娘不撒谎,挺直胸脯拦在兄长跟前,“不是大兄拔的!是嬴高!” “小妮子一边儿去!”公子高推开烦人的小妹妹。 小丫头脚下不稳,叫人一把推倒在地,“咚”得一声磕了头,顿时大哭起来。 秦栘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小妹,见摔得并不严重,这才回头斥责弟弟,“怎么毛手毛脚的,伤了小妹怎么办?” 小男孩手足无措愣在原地,不一会儿金豆子也啪啪从眼里滚出来,“哇呜……大兄凶我!” 眼见哥哥和妹妹都在哭,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公子将闾许是受了二人的情绪感染,嘴唇蠕动两下,也忍不住扯开嗓门嚎了起来。 穿到秦国的第二十八天,没有“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只有家长里短,鸡零狗碎。 3. 你这家养的彘 秦栘怀着绝望的心情,使出浑身解数勉强哄好了三个小的,恰巧又闻宫侍来报。 “公子,老太后请您去华阳宫。” 公子高听见“华阳宫”三个字,鼻子通红,刚抹干眼泪,立马又要瘪嘴。 秦栘认命地给小赖皮擦了一把鼻涕,“云阳苑里的兰草,是我拔的。” 小崽子往他身上一扑,干打雷不下雨,“大兄最好!” 小公主气不过,“嬴高坏!” 公子高扭头冲妹妹做了个鬼脸,气得小丫头跳脚。 公子将闾眼泪汪汪,是当真知道自己错了,“大兄,将闾以后再不乱拔花花草草了。” “乖。” 秦栘交代两个小子看好小妹,起身往华阳宫去。 华阳太后年过六旬,几乎是秦宫之中辈分最高,地位也最为尊崇的长者。 嫪毐蕲年宫之变后,赵太后迁居雍城,加上秦王迟迟未立王后,这大秦的后宫,老太后依然是最能做主的人。 “拜见高祖母。” “坐吧。”老太后指了指身旁的坐席。 秦栘依言上前,在长辈身旁坐下。 “近来君上可曾召见?” 秦栘照实回答,“不曾。” 来到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他还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千古一帝。 老人阖上双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打紧,你叔公启,今晨已经上书秦王,请立太子。” 秦栘知道,吕不韦去相后,朝中格局又是一大变,昌平君芈启近日已接过秦相大权,昌文君芈平也升任御史大夫,三公居其二,两位楚国公子是秦国目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许是怕他沉不住气,老太后话锋一转,“只不过君上年轻,你也还小,此事不急于一时。” “扶苏明白。” 在原身不多的童年记忆中,高祖母是很疼爱他的,扶苏在这个年纪或许还懵懂,秦栘却看得明白,老太后连带昌平,昌文两位叔公对他的宠爱,一部分原因也是他身上的那一半楚人血统。 扶苏的生母是华阳太后亲自挑选的楚国宗室之女,秦王的五个孩子之中也只有他身上流着楚人的血。老太后一心想让他成为太子,以继承秦楚两国世代绵延的姻亲关系,继续巩固楚人一系在秦国的地位。 来到这里之前,秦栘查阅资料,准备角色,也常为扶苏感到不平,遗憾秦国储位空悬,让奸邪有机可乘,以致二世而亡。 可亲身来到这里,懂得了那些隐藏在史料之外的厉害关系,他才明白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秦国自宣太后始,楚国外戚一直在朝堂之上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吕不韦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利用华阳太后,最终把嬴异人送上了王位。 有这样一股强大的势力存在,强大到能够左右国家的继嗣人选,相信任何一位国君都会为之寝食难安。 楚系外戚把持朝堂已近百年,历代王后也皆是楚女,历史上秦王嬴政之所以终身不立后,或许就是为了要改变这种由来以久的秦楚联姻,为秦国南下扩充疆域做准备。 秦栘想清楚了这一点,便也明白了公子扶苏的命运,明白了他所做的选择,更明白他的无从选择。 他见长辈已没有其他要交代的了,心里还记着方才答应公子高的事情,于是起身离开座席,走到老太后身前,屈膝拜倒,“扶苏向祖母告罪。” “怎么了?” “扶苏在云阳苑玩耍时,不慎弄伤了苑中的兰草,请祖母降罪。” 老太后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是老了,但没聋,也没瞎,你这性子也不知究竟像了谁!” 秦栘默而不语,他越清楚原身的处境,越知晓这秦国的王长子难做,长辈寄予厚望,外戚倾力支持,都盼他能获得秦王的认可,坐上秦国储君的位子,可焉知不是如外间所传,秦王岂能坐视秦国成为“楚人的天下”?自己分明还是个孩子,却已经不得不端起王长子的风范,早早懂事明理,可即便这样,依然达不到任何人的满意。 “你年纪还小,有些话我不该这么早对你说,这后宫你也睁开眼睛看看,妘姬眼巴巴盯着王后的位子,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嬴高!现在兄友弟恭,那是还没到争的时候!” “高祖母息怒,是扶苏错了。” 老人家借着侍人的搀扶从席上吃力地站起来,“罢了,人有生死,木有荣枯,不过是时候到了。” 秦栘望着老太后步履蹒跚转入内殿,上了年纪的人最忌“生死”二字。 陪侍在旁的女奴从沸腾的瓦罐中舀起半勺热汤,来到跟前给他添了一碗茶水,“公子不知,兰花娇贵,不耐秦国的水土,这些年栽在苑中的兰草,只活了这么两株。” 公子高回到寝殿还在抽自个儿爪子,早知道是华阳老太婆养的花,打死他都不碰,也不知大兄去见老太后,会不会挨骂。 走进宫室,又瞧见他阿娘正对着铜镜涂涂抹抹。 妘夫人一回头,吓得亲生儿子一蹦三尺高。 “蹦什么蹦,像个猴子一样,快看看,娘亲美吗?” 嬴高没躲过老娘的无情狼爪手,他瞪着老娘的烈焰红唇,一脸抗拒地往外撤,“阿姆,你这也太……” 女人娇羞地笑了一下,“太美了吗?” 嬴高打了个冷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美……美美美美!” 妘姬哀叹一声,望着镜中人孤影自怜,“就是说,我乃齐国公主,论出身,论容貌,论气派,我哪点儿配不上秦国的王后?” 齐地富饶,秦国远交近攻,两国最是友好。 小崽子在旁吃手,“王后有啥好的?” 妘姬气恼地给了他一巴掌,“你真是家养的彘!我不做王后,你如何当太子?” “当太子干啥?” “先当太子,以后才能做秦王啊!” 嬴高差点把头摇掉,“我才不当秦王。”一想起将来要娶一群嘴红得像涂了猪血的女人,他便觉得背上汗毛倒竖。 “为何?” 嬴高挣开母亲的手,“烦死了,就不当。” 妘姬气恼地拿涂着红指甲的手指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狗娃!” 小崽子跳起来,“好哇,你骂君父是狗!” “你吃屎了吗?胡言乱语!” “我才没胡言!你刚才还说我是家养的彘!对,你还骂秦王是彘!” 妘姬又羞又窘,气得七窍生烟,“嬴高,看我今天不撕烂你这张嘴!” “你骂大王凭啥要撕我的嘴?女人真不讲理。” “臭小子,你过来,我今天打不死你!” “你要打我,我还过去,我傻么?” “莫跑,你给我站住!” 比起漓泉宫里母子两人鸡飞狗跳,上房揭瓦,秦栘离开华阳宫,去往云阳苑的路上途径步寿宫,远远又看见了那个叫申生的少年。 初春淡薄的斜阳下,少年佝着背,挎着斗,正在认认真真地扫院子,身上还是那件不合体的黑袍。 “公子?”随行的侍人见他驻足,不解地唤了他一声。 “没什么,走吧。” 秦栘到云阳苑查看了那两株兰花,看罢才知他冤枉了两个小的,兰草叶背都已生了黑斑,应当是去岁冬天就已经冻伤了,便是没有嬴高和嬴将闾来使坏,这花恐怕也活不很久了。 苑中的侍者花匠个个愁眉不展,他将两株兰草带回宜春宫,三个小的玩不到一起去,已由侍人各自领回宫去了。 秦栘叫人寻了个陶罐,重新将兰草种了进去,亲手剪掉干枯皱缩的叶片和茎上冻伤的部位,又将花盆移到室内温暖通风的背阴处。 虽知这等娇贵的物种活下去的希望不大,但至少多留几日幽香吧,也不枉它千里迢迢,背井离乡,从吴越到陇西,从江南到塞上。 琼瑛见他扒完了土,连忙端上备好的清水给他净手,“下次这等粗活吩咐我跟采苓就好了。” 采苓局促地站在一旁,她这月刚来宜春宫,不似琼瑛姐姐那样聪明,害怕小主人嫌她不够麻利。 “哪有让女孩子干粗活的道理。”面前这两个小姑娘顶天不过十一二岁,放在现代还是无忧无虑上小学的年纪。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想到了什么,慌忙在他面前屈膝拜倒。 秦栘从前女性粉丝不少,但论起跟女孩子相处,他就差多了,“起来吧。”他记得前些日子殿中洒扫的分明是两个年长的宫女,结果不声不响又换了这两个丫头,“夏芸,秋禾呢?” “公子,夏芸姐姐和秋禾姐姐这月到其他宫中轮值了。” “秦宫还有这样的制度?” 琼瑛应声说道,“少府的新规,除了太后与君上身边的个别老人,其余各宫的宫人按月抽签轮值。” 秦栘颇感惊讶,如此一来,宫中只怕再无秘密,同样,各宫的主子再想在宫人中间培植心腹,应当也难上加难了。 采苓小声说,“下月又要去别宫,也不知会抽到何处。” 秦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秦国公子,当然没有立场评论秦宫的制度,听小丫头这么说,也只能笑着安慰她一句,“下下月抽签说不准便又回来了。” 话毕,忽见殿外一列黑衣侍人转过连廊,浩浩荡荡正朝这边过来。 人还未到殿前,两个小丫头已紧张地躬身退开了。 一众内侍步伐齐整,徐徐迈进大殿。 秦栘观衣饰,认出是秦王章台宫中的人,见到这种规格,当下也不敢大意,他想起脑中那些刻板的礼仪,连忙理正衣襟,垂首听宣。 黑衣内侍双手拢于袖中,目不斜视对着空气施了一礼,为首之人扯着低哑的嗓音高声唱喏,“传君上口谕,着长公子入宫侍疾。” 秦栘回过神来,忙道了声“是”,老老实实跟着引路的内侍往君王的寝宫走去,他这是要见到那位至高无上的王了吗? 4. 回到秦国当文盲 月前王城之中早已传遍,洛阳噩耗飞入章台,秦王知晓文信侯的死讯,悲痛欲绝,竟至吐血。 秦栘内心是不大相信的,按照他所了解的历史,吕不韦一死可以说是移开了秦王亲政掌权之路上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始皇陛下难过到吐血……是不是有点过了。 进得书房,入眼正是一张大案,案头堆满简册,没等他怀揣着好奇心抬头去看千古一帝到底是什么样子,两道无法形容的锐利目光忽如利箭一般扎在了他的身上,吓得他登时垂下梗直的脖子,恭顺地将脑袋埋进胸口,眨眼之间背上已不自觉冒出冷汗。 秦栘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下,他的心跳骤然加紧,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而沉重,他想抬头,但一种无形的威压好似雷霆罩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全凭一股意志撑持才没让双腿软下去。 圈子里帝王戏演得好的演员不计其数,他却到今天才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帝王气场。 不能露怯,秦栘或许无所谓,但公子扶苏不能,秦王长子更不能,他深吸一口气,勉强从小扶苏的记忆里搜到了一点东西,强压心神向座上人长揖一拜,不高不低喊了一声,“拜见君父。” 落在他身上的两道目光渐渐不似方才那般尖锐,他压力倍减,这才屏住呼吸,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长案之后的男人慢慢映入眼中,二十五岁的秦王政,亲政三年,以雷霆手段平定嫪毐叛乱,罢免权相吕不韦,手掌乾坤,正是风华正茂,年轻有为之时。 纵然是跪坐之姿,也看得出男人骨架粗大,身量魁伟,那身低调的黑色常服大气庄重,雍容华美,男人五官俊朗,双眉英挺粗重,眉尾锋利如刀,一双狭长的眼睛极深极亮,目光凛凛不怒自威,高挺端正的鼻梁带着天生的尊贵傲岸,紧抿的棱唇严肃之中透着严苛。 秦栘惊讶地张了一下眼,娱乐圈里最不缺的就是俊男美女,可是谁也不敢说自己脸上没动过刀子,他没想到被历朝历代黑到骨子里的**,竟是如此的英俊威武,光彩照人。 借着这些日子的休养,嬴政总算将眼前纷乱的事务理清头绪,虽然时光久远,但前生已经走罢一遭,而今自然不会再像从前亲政之时那般左支右绌。灭六国,一天下,按照前生既定方略只会提前,不会延后,唯一该未雨绸缪之事,便是及早培养未来的**人。 今早又接到昌平的上书,长子跟楚国外戚的关系,前世他的确有过顾虑,但他绝非狭隘之君,真正让他下不了决心的是这小子宽纵仁弱的性情。 几个孩子年纪还小,长子扶苏也不过七岁,他就不信,这辈子由他亲自教导,还教不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来。 这孩子目下一举一动倒还中规中矩,他尚算满意,可是一想起他避事自戕的作为,君王心中便立时蹿起一团邪火,“《商君书》可背会了?” 秦栘大吃一惊,他的脑子里关于这个父亲残留的记忆并不多,几年来父子见面也极少,尽管清楚所谓“侍疾”都是借口,年轻的秦王怎么看也不像是病疾的样子,但一上来就查问功课是怎么回事? 他不动声色,暗自思量,七岁尚是开蒙的年纪,就算扶苏好学,应当也只是比同龄孩子多识几个大字而已,《商君书》这么高深的东西……真不会。 秦栘在考虑“不会”两个字的后果,昌平君今晨上书请立太子,过后高太后又关切君上可曾宣见,到了晚间,秦王便突然袭击查问功课,他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出,明日恐怕全国都会知道,因为长公子背不出《商君书》,惹得君王大怒,秦王顺理成章驳了相邦的奏议,顺便再发一顿脾气,公诸朝野,此子不堪大用,往后不必再提了。 可不会就是不会,现在连夜学也来不及了,只能设法将最坏的情况变得不那么坏,秦栘觉得或许还可以抢救一下,要不曲线救国学学秦二世那一套?秦王偏疼小儿子,无外撒娇的小孩儿有糖吃,只盼老爹多少心软一下,就算真的只是想找个借口驳了昌平君的提议,也别过分甩锅,拿扶苏不会背书这种糟心的理由。 拿定主意,学问不够,演技来凑,秦栘强忍羞耻朝始皇陛下卖了个萌。 于是,伟大的千古一帝只看到伏跪在地的娃娃脑袋一耷,极快地瞥了他一眼,跟着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汽,眼神愧疚之中还露出一丝委屈,犹犹豫豫声音细弱蚊蝇,“君父,未曾读过……” 嬴政脸色铁青地盯着只隔一张大案站在面前的儿子,他不求孩子如自己一般早慧,毕竟当初身在异国,环境险恶,由不得他不懂事,可是身为王长子,威仪与风范年纪小就算了,但这小子这副模样若是叫旁人瞧了去,岂不是连他这个秦王的脸也一并丢干净了!再者,他怎么从不知道这个大儿子撒起娇来比小儿子胡亥还在行?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秦栘脑门上冒汗了,难道是演技退步了? 就在他以为马上就要悲催地见识到传说中的天子之怒时,终于听到便宜爹强压怒气,“嬴扶苏,你七岁了,还当自己是奶娃娃不嫌丢脸吗?《商君书》乃我大秦立法根基,这个年纪也该晓事了,现在就去给寡人背下来。” 秦栘闻言,顿时满脸爆红,天知道他顶着多大压力试图萌混过关,结果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可是……这么晚叫他来,真就是背书啊? 老爹定了基调,他也不敢再装傻,连忙按照指示,麻利捧起案头已然备好的竹简,默默退到一边。 行吧,背书倒不怕,从前多厚的台词剧本都能背下来,这竹简成书能有多少内容? 秦栘缓缓摊开简册,就在他信心满满认为很快就能应付过去的时候,看着满篇叫人眼花缭乱的篆体字,他的脑子当场就宕机了。 搜遍记忆,勉强将竹简上的字认了个七七八八,全书却还是难以通读,在他第N次看向座上专心批改奏简的男人时,终于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老老实实喊了声,“阿翁……” “说。”男人连头都没抬,简短至极地答了他一句。 秦栘深吸一口气,“我有字不认得……” 他话音一落,书房里好像比刚才更安静了,半晌,他只听到秦王老爹说了两个字,“过来。” 秦栘心头一跳,这副表情叫他过去? 他捧起书简,心情悲壮地走到案边。 书案另一侧的人拔直脊背,手臂越过宽敞的桌案朝他递了过来,秦栘强忍着没有后退,眨眼他胸前的衣裳叫**力一扯,紧接着双脚离地,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坐在男人怀中。 秦王并没像他预料中那样皱眉发怒,反倒公事公办,认真地问道,“哪个不识?” 秦栘连忙心有余悸地将神思拉了回来,指向竹简上作了记号的一个结构复杂的篆字。 那人将管笔塞到他手中,大掌牢牢包裹住他握笔的拳头,然后拿来一张粗厚的羊皮纸,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篆体的“稽”字。 “大臣不荒,则国事不稽,主无过举。上不费粟,民不慢农,则草必垦矣。” “稽字从禾,喻树木曲头止于生长,《周礼》有云,司稽,察留连不时去者。” “《管子》也说,令出而不稽。大臣若不荒政,则国事便不会怠惰,国君不兴不合时宜之举,上不耗费民力,百姓不荒废农事,则禾稼必丰矣。” “这是《商君书·垦令》篇中的一句,商君大矣,凡此一篇,税农、治民、取庸、刑恶无所不包。” …… 男人侃侃而谈,旁征博引,以一字起,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从法度,民治,国政,到为君之道,字字详解。 秦栘原本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睛,慢慢生出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敬意,这个在他的印象中,在所有可堪查阅的典籍中,背了两千年骂名,从古至今争议不断的君王,以他广博的见识,旷达的胸襟,辽阔的视野,以及让人难以想象的丰富学识,几乎将他这样一个来自遥远的未来,全然有资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陌生灵魂摄服了。 到底是他狭隘了,秦王嬴政是一国之君,将来还会是天下之主,纵使在有些事情上有他的**考量,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如此优秀,内心如此骄傲的父亲,岂能不希望儿子青出于蓝。 “国作壹一岁者,十岁强,作壹十岁者,百岁强,作壹百岁者,千岁强,千岁强者,方为王道……” “善为国者,官法明,故不任知虑。上作壹,故民不检营,则国力抟。国力抟者强,国言谈者削……” “主贵多变,国贵少变。国多物,削;主少物,强。千乘之国守千物者削。战事兵用曰强,战乱兵息而国削……” 背靠的胸膛宽厚温暖,环在身前的双臂结实有力,紧贴着自己拳背的手掌粗糙沉稳,耳畔的声音浑厚低沉,放在现代只会让他觉得土到掉渣的老秦腔,此刻竟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流畅动听。 秦栘偏头看向男人英挺俊毅的侧脸,心中忽然警铃大作。 一上来就讲治国之道,他方便听吗? 5. 大兄打鸟去 整整一晚上,秦栘都在怀疑秦王可能精神**,看他的眼神时而温柔,时而尖锐,时而恼火,时而欣慰,时而不愧是我生的,时而我怎么生出这种东西,问题是他只是背个书,什么也没干,正常人情绪这么不稳定的吗? 天蒙蒙亮,秦栘总算趁着困意眯了一小会儿,可一觉醒来听到的消息,却直令他怀疑自己穿到了一个假的秦国。 朝会之上,秦王当众允准相邦所奏,传书内外,立长子扶苏为太子。 君王端着架子,一脸“你不要太高兴”,秦栘双手接过内侍捧上来的诏书,这历史怎么跟他知道的不大一样? 公子将闾比传话的侍人还要先跑进六英宫,箳夫人拿着剪刀正在裁布做衣服,她笑望着满头大汗跑到跟前的儿子,“将闾这么高兴啊?” “阿娘,大兄做太子了!” 女人眉间含着温柔的笑意,“那你有没有去恭喜大兄?” 将闾摇晃着小脑袋,“还没有,大兄在章台宫,我不敢去章台宫。” 女人放下没做完的衣服,拭去儿子额上的汗水,“阿翁的宫殿有什么不敢去的?” 奶娃娃想了想,连连摇头,“将闾只想跟大兄玩,不想跟君父玩。” 箳夫人听得哭笑不得,“傻孩子,扶苏以后是太子了,哪里还能再陪你玩。” 奶娃娃不解地瞪大了眼睛,“那我不要大兄做太子了!” “尽胡说,娘要打你屁股了。” 奶娃娃委屈地瘪了嘴,“大兄做了太子就不陪我玩了,那我不要大兄做太子。” “将闾长大了,要懂事一点,太子是要料理国家大事的,没有时间贪玩。” “可是……可是大兄说要带我去放风筝!” 箳夫人见儿子又要哭闹,她理理鬓发,牵着娃娃站起身来,“娘带你去漓泉宫,去找高一起玩,好不好?” 将闾想了想,高昨天说要去打鸟,有了玩的他便又高兴起来,“好!” 箳夫人母子来到漓泉宫,今日宫中格外热闹,除了芷阳宫深居简出的杌夫人,其他几位夫人几乎都到了。 将闾熟门熟路自己跑去找嬴高,箳夫人被宫女迎入主殿,进门殿中正说得热火朝天。 “大喜事啊大喜事,早立太子,君上英明。”说话的是至今无子的蒯夫人。 妘姬懒得理她,亲亲热热将箳姬拉到身旁,“刚说叫人去请你,你便来了。” “将闾闹着要跟高一起玩。” “叫他们自己去玩,快坐吧。” 那边缪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水,“君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国中没有王后,先把太子给定了,我还以为王后定是姐姐囊中之物呢。” 这话一说,立马有人附和,“是啊,齐国这样的大国,又与秦国累世交好,我记得前些日子,齐使才刚刚来过咸阳,是不是啊,妘姐姐?” 妘姬知道这帮人都来看她的笑话,是,她是一直惦记着当王后,如今君上立了太子,这王后的位子她也不用再想了。 箳姬适时开口,“两国邦交,齐使来咸阳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几位妹妹说什么呢。” “没什么,姐姐莫要多想,这不是无事闲聊吗。” 箳姬一说话,几位夫人顿时收敛了许多,她是秦国宗室之女,父亲长阳君主持宗族事务,颇具威望,比起妘姬这等远嫁的公主,她有宗室为依仗,在后宫之中反倒更具分量。 妘姬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箳夫人虽是秦女,却生就一副温柔的性子,人又体贴入微,两人的关系是这宫中最好的。 将闾坐在树下看嬴高捉虫,“高,你不是说今天要去打鸟吗?” 嬴高闷闷不乐地扔了刚刚捉到的虫,“可是树上没有鸟啊。” “高,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 “你骗人。” 嬴高也说不上来,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夫人过来,甚至也包括对他很好的箳夫人,她们每次过来都要拿走阿姆的珍珠和首饰,还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让阿姆不开心。 “高,你不高兴也是因为不能再和大兄一起玩吗?” 嬴高傻眼,“为何不能跟大兄一起玩了?” 将闾低下脑袋,“我阿姆说的,大兄当了太子就不能再跟我们一起玩了。” 两个小崽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棵没有鸟的树,不约而同坐在地上嚎了起来。 丽奴远远见着吓了一跳,慌忙走上来,一面给两个小主人擦泪,一面焦急询问,“如何哭成这样,可是摔着了吗?” “丽奴,将闾的阿姆说,大兄做了太子,就不能再跟我们一起玩了,是真的吗?” 她不解地瞧了一眼那年幼的小公子,“箳夫人何出此言,长公子友爱手足,莫说做了太子,便是来日做了秦王,也一样是公子的大兄啊。” 小崽子揉揉自己的红鼻子,“丽奴姑姑,是真的吗?” 不等丽奴说话,公子高从地上爬起来,“那我们去找大兄一起打鸟吧!” 将闾擦干眼泪,“好!” 两个小崽子找来的时候,秦栘刚刚又发现了一件让他怀疑人生的事情。 章台宫大得出奇,人却并不很多,除了一个自孝文王起就在秦王父子身旁伺候的宦官魏乙,其他宫人同样定期抽签轮换,魏乙已经年过六旬,服侍了四代秦王。 就在刚才,他趁秦王爹不在,悄悄向魏乙问起了赵高。 谁料老侍丞却说,赵高月前生了一场大病,已经殁了。 殁了? 还没指鹿为马就殁了! 秦栘领着两个嚷嚷着要打鸟的小崽子来到苑囿之中,初春时节,南方的候鸟还正在北归的路上,苑中鸟儿并不太多。 高和将闾玩的弹弓是一种由竹篾做成的小型的弓,不似打猎所用的战弓威力那么大,也不需要箭支,而是用一种压实的泥丸,倒是很适合小孩子。 两个小的在林木间疯跑,秦栘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跟在后头,奈何小鸡太能扑棱,东一个西一个,快把他的腿都跑折了,恰逢附近有巡卫经过,他索性召来两个卫士协同看护,自己总算撒开手,寻了个清静处,仰面躺在一片青草地上歇息。 草叶上零星的露水沾湿后背的衣裳,天很蓝。 他还在想赵高,《乱世风云录》这部戏,赵高是主角之一,因为是秦末的重要人物,剧本中戏份也很足,出演这个角色的老师,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前辈。 进组之初,他们还曾一起交流过。 “没有人是天生的好,也没有人是天生的恶,人生都是由自己在一步一步的选择中走出来的,片方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是犹豫了很久啊。” “于老师,您的演技,大家是信得过的。” “哈哈,这我可不敢当,赵高,你了解吗?” “您把我问住了,我只看了《史记》,应当算不上了解。” “能把《史记》看完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耐得下性子读书的越来越少了。我倒是专门查过一些资料,也去请教过一些专家学者,关于赵高,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学界,目前还有很多争议,有人认为《史记》的记载是准确的,赵高生于隐宫,是秦王回到咸阳之后才提拔的中车府令,也有人说在秦王还质于赵国时,赵高便已跟从于他,更有人说赵高其实是赵氏公子,早有亡秦为宗室复仇之心。” “竟然有这么多说法?那赵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可就难说了,不过我倒是觉得第三种说法可能性不大,为复仇而忍辱负重大概是后世文人牵强附会,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出色的人,位卑之际能奋发图存,在困境之中,不仅**得一手好字,练就一身御车之术,更因精通刑名之法而为公子师,从家侍奴仆,伏地卑躬,到庙堂之上,指鹿为马,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一旦沾染权力,那些自以为已然驾驭权势的人,就注定要被权力玩弄于鼓掌之中。我想,对赵高来说,日日仰望光耀万丈的君王,一天一天见识王权的威力,一旦有机会,生变并不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 秦栘想不明白,先是他莫名其妙成了太子,又是赵高无缘无故地“殁”了,莫非始皇陛下也是穿的? “大兄,我打到了!” 秦栘正出神,公子将闾拎着一只死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他刚想夸奖弟弟真棒,打得好准,定睛一瞧,这只麻雀大的小鸟头部是好看的栗红色,胸前有一片亮丽的鲜黄色羽毛,翅膀带着明显的白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呢? 他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这不是黄胸鹀吗?老天爷,这是……打**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这边不等他想好该怎么“表扬”小弟,那边公子高已经拖着一只黑褐色的大鸟回来了,“大兄,我弄到一只野鸡!” 秦栘望着那只全身浓褐色的“野鸡”,野鸡头颈都是灰黑色,头顶长着冠状的黑绒,脸和两颊呈现艳红色,翅膀很短,但两腿粗壮,这不是传说中的褐马鸡吗? 秦栘内伤了,这俩小的一弹子下去,放在现代够判个十年八年吧? 他从前的通告里不乏一些公益宣传,也不止一次参加过环保组织举办的活动,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已经认识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快速实现工业化发展所带来的后果,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更是上升到了国家政策的层面,关于这些濒临灭绝的动物,因为太珍稀,数量太少,几乎只能从图片和影像资料上来了解它们。 “这些鸟很常见吗?” “常见哪,野雀还不多得是。” “等天再暖和一点,林子里到处都是野鸡。” “大兄,你很喜欢野雀和野鸡吗,怎么这么高兴?” “高兴。” “那等天气暖了,咱们还来!” “好。” 怎能不高兴,亲眼看到这片土地在两千多年前曾有过的生机盎然,和谐丰饶的景象,是一桩做梦也不敢想的幸事。 金灿灿的夕阳拉长地上兄弟三人并肩齐坐的影子,丽奴是齐国公主的陪嫁,已在秦宫生活了有些年头,她知道公主是做不成王后的,公子高也成不了秦王,不单单是因为长公子有高太后,有秦相的支持,更因为她在长公子身上看到了大海的样子,齐国东岸,太阳浮出水面时,万顷金光拂照下,容纳天地,吞吐江河的大海。 “大兄,以后肚子饿也不能打鸟吗?” “肚子饿当然可以打鸟。” “那什么时候不能打?” “如果单纯只是为了取乐,能不打便不要打了吧。” “为何不能取乐?” “因为它可能只是出来觅食,正赶着回去喂养家中的小鸟,你打**它,小鸟怎么办呢?” “唔……小鸟真可怜。” 6. 嘁,男人 秦栘将两个小的送回漓泉宫,正见两宫夫人相携步出正殿。 公子将闾提着自己的战利品,骄傲地跑到母亲跟前,“阿姆,大兄带我去打鸟!” 母亲说得不对,大兄做了太子,依然可以和他一起玩。 “有劳少君送将闾回来。” “夫人客气了。” 妘姬脸上有点别扭,楚夫人在世时,两人就一直不对付,后来不知怎的,宫里又人人知晓她惦记王后的位子,每回见着这孩子,总觉不自在。 她拉过同将闾一道走来身旁的儿子,满脸通红地跟人打了个招呼,“有劳少君。” 箳夫人欠身盈盈一礼,“稍后父亲还要过来看将闾,妹妹,少君,我先回宫了。” “箳姐姐慢走。” “将闾,跟大兄拜别。” “大兄,将闾和阿姆回宫了,下次还和大兄去打……唔,不打鸟,去看小鸟!” “好。” 箳夫人领着孩儿离开,独剩妘姬局促地望着面前的少子,“少君进来坐一会儿吧。” “不了,多谢夫人,扶苏也告辞了。” “不……不坐了呀?” 秦栘正要拜别,公子高却跑上来,拖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宫中去,“大兄进来坐一会儿,阿娘有很多很多好玩意!” 妘姬冲一旁忍笑的丽奴瘪了一下嘴,小兔崽子,没看见她都快要别扭死了! 丽奴总觉得公主做了母亲,依然还是个孩子,知道小主人要招待兄长,她忙也快步跟进去准备茶点。 秦栘被小弟拖进内殿,盛情难却,也只好稍坐再走。 公子高打开自己的百宝箱,正好前阵子齐使又送来一些好物,“大兄,你看,有好多珊瑚和珍珠!” 秦栘对宝物没有概念,倒是这些东西都带着齐国的风情韵律,造型式样与内陆地区截然不同。 妘姬吩咐身边人,“丽奴,你叫人把我房里的也搬出来,公子若有喜欢的,且挑几样拿回去玩。” 秦栘拜谢,“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妘姬脸红红地侧了一下身,哪好受太子的礼,“是少君莫要客气才是,高,你陪着少君,我……嗯……我去梳梳头。” 公子高没心没肺,“阿娘,你今日怎如此文静?说话这般轻声细语。” “老娘……呃。”妘姬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几忍才勉强将巴掌缩回袖口,端着架子,“妾身,一向文静。” “夫人若然有事,尽管去忙,有高在此便可。” “那少君且坐,妾身稍后就来。” “夫人请自便。” 妘姬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提着裙子跑走了。 不多时,宫人又从室中搬出一个大箱,箱子里的珠宝首饰明显更精致奢华一些。 公子高见母亲的宝贝更少了,知道又给那些夫人扒拉去了,忍不住在旁叹气。 秦栘问小弟,“高,大兄可挑一样拿走么?” 公子高对兄长可一点也不小气,听了反倒高兴,“当然可以,大兄喜欢,全都送给大兄!我去同阿姆说。” 秦栘笑着摇头,他从后来搬出的那只箱子的一角,捡出了一个桐木小人,“大兄拿这个就可以了。” 小崽子奇怪地瞪着对方手里的木偶,他怎么不记得母亲有这个娃娃。 “礼物大兄收了,你替我谢谢夫人,大兄还有事,下次来再多坐一会儿好吗?” 嬴高原本还想让兄长尝尝丽奴做的鲜汤,但见兄长确实无意多留,也乖巧地没有再磨他,“那大兄下次再来。” “一定。” 六英宫中,长阳君嬴倓与多日未见的外孙好好亲热了一通,这才将小娃子交给宫人抱下去。 隔着一张小几,箳姬跪坐在父亲面前,“阿翁许久没进宫了。” 嬴倓望着女儿,“叫人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将闾惦念大父。” “呵呵,那我是该常来看看外孙。” 箳姬见父亲明知她要说什么,却依然顾左右而言他,忍不住开门见山,“阿翁,君上立了扶苏为太子。” 嬴倓抬了一下粗重的眉头,装作没有听懂女儿话中之意,“那又如何?” “阿翁,这绝不是君上的本意!” “你又如何知晓这并非君上本意?” “谁人不知,自赵太后失势,华阳老妪便在宫中一手遮天,内有高太后,外有昌平君,君上内外交困,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都是你自己过分揣度。” “阿翁!汝为秦国宗室之首,怎能眼看着国君受制于人?论及血脉,将闾才是真正的秦国王子!” “简直胡言乱语!君上的儿子哪个不是大秦的王子?” “芈氏那帮外戚,在国人头上压了这么多年,父亲难道愿意看到昭王那一辈的旧事在今日重演吗?” 嬴倓纵然不满,可此事已成定局,“不要再说了,诏书已下,长公子已是太子。” “若太子不在了呢?” 嬴倓脸色大变,“你莫不是疯了!” 箳姬垂下眼帘,已知晓父亲是没胆子帮她了,当即换了口吻,又恢复了惯有的温柔神色,“阿翁慌什么,只是个假设而已。” 嬴倓冷着脸,“早自卫鞅变法时起,秦国的宗室就已算不上什么宗室了,这几年,废封君,夺封地,划郡县,你又不是不知,昌平手握相邦大权,朝中楚人势大,不要异想天开,惹祸上身。” “女儿明白,如今少府又出了这档子新规,女儿自府中带来的旧人悉数被打散,这种情形之下,还能有什么作为?” 嬴倓长叹一声,“我知你心气高,当初一意孤行非要进宫,为的就是……” “为的就是大秦不再出现下一个芈八子,下一个华阳。”箳姬冷声打断父亲未说完的话,给了自己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那时年轻,她爱君上,奈何君上心中只有大秦,只有天下,待她有了儿子,才知爱慕一个男人是何其狭隘,做女人就该如宣太后那般做男人的主,叫天下男子俯首称臣。 妘姬端着丽奴新做的甜汤,责怪臭儿子不会待客,“怎不叫少君多坐一会儿,汤水都没吃上呢,多香啊,扶苏肯定喜欢。” 公子高瞥自己老娘,“大兄一来,你就躲开。” “我我我……我不是去梳头了吗?” “尽找借口,你头上那一撮毛该怎么翘还怎么翘,梳过才怪!” 妘姬一听,慌忙跑到镜前,见发髻上果有一撮头发没挽牢,堂堂齐国公主支楞得像个村姑,羞得她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瞧见你不说,故意看我出丑,你是我亲生的不是!” “你说你要梳头,我以为你知道。” “你!没脸见人了我!” 公子高踢了一下脚底的玩具箱,“我还没脸见人呢,好东西都让那些夫人顺走了,害得我只能送给大兄一个破偶人。” 妘姬一脸不解,“什么偶人?” 公子高气呼呼,“一个破烂木偶。” “就胡说吧你,我的箱子里都是珍珠宝石,怎么会有木偶。” 丽奴越听越不对,上前询问小公子,“公子可看清了,是个什么样的偶人?” 嬴高搔搔脑门,跟她比划,“就是一个这么大的木头小人,上面还有字呢。” “可看清写得什么字吗?” “好像是己未,丁未……什么的。” 饶是妘姬粗枝大叶,此刻闻听也吓得花容失色,几乎当场软倒在地。 丽奴急忙奔上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主人,“夫人!” 秦栘出了漓泉宫,没有急着回章台,而是径直来了侍丞的所在,少府新规实施以来,各宫的宫人皆由侍丞统管,连带各宫的侍丞也一样定期轮换,这制度有好处,也难免有坏处,好处是各宫之主不能再无底线地役使宫人,坏处则是一些不知根底的人,容易生出是非。 他对老爹的后宫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掺合女人之间的事情,瞧见那个木偶的时候,他的心情简直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毕竟就连成本最低的古装剧都已经不敢再写这么糊弄人的剧情,到了秦国,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不管怎样,这是个连吃饭嚼几下,睡觉头朝哪儿都得占卜一下的时代。 他从漓泉宫带出来的那个桐木小人,上面写了扶苏的生辰八字,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制出来的,还不如剧组的道具做得精致,当然不会是妘夫人,否则也不至于堂而皇之地把东西拿出来,余下便只有宫中的侍人又或者前来拜访的其他宫里的夫人。 无论是谁,既然放了这个东西,必然是要想办法让人发现的,若他猜得不差,稍后便会有宫人前来通报侍丞,若是能不理会,此事他根本不想理会,但汉武帝一代雄主,尚能因巫蛊之事株连十数万人,既然看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过少君!” “侍丞不必多礼。” “这么晚少君如何过来了?” “我稍坐片刻,等一个人。” “少君要见何人,奴这就去将他叫来。” “不劳侍丞,他应当马上就会来了。” 果然,不消片刻,秦栘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乘着夜色,远远朝这边走来。 待来人走近,他认出申生,吃了一惊。 少年看见他,也一下子顿住脚,吓了一跳。 侍丞见这无知侍人直着眼睛傻站在原地,当即开口呵斥,“见了少君,因何还不行礼!” 少年反应过来,慌忙拱手要拜。 “不必多礼了。”秦栘神情异常严肃,“这月你在哪宫值守?” 少年低着头,半晌不作声,侍丞恼恨地在旁催促,“哑巴了不成!” 申生只知道有两道锐利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他缓缓张开口,抬眼望见对方眼中的神情却又吓得哽住了,他想起昨日小公子说要将他凌迟车裂的事情,依旧心有余悸,“漓……漓……漓泉宫。” “可我昨日见你,分明是在步寿宫。” 此事侍丞知晓,忙作解释,“少君,步寿宫昨日庭中清理杂草,宫中侍丞向我借了些人手。” 秦栘又看向面前的少年,“今晚来此,所为何事?” “禀……禀报侍丞。” “禀报什么?” “宫中庑……庑……” 少年明显在怕,尽管口齿不清,秦栘却还是听见了一个“巫”字,在漓泉宫当值,这个时间过来,说话还吞吞吐吐。 “你跟我出来。” 秦栘将人带到附近的一个凉亭下,从怀中取出了那个偶人,“这个你可认得?” 申生点头,认得,一个木偶。 秦栘原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这小子想也不想就认了,他当着对方的面,“啪”得一下把木人的脑袋折断了。 少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秦栘并不知他又把孩子吓着了,只当对方心虚使然,他上前无可奈何地扶正少年瘦弱的肩膀,“你看我的脑袋还在么?” 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以为太子还在为昨天的事情恼恨,要像折断那个木头人一样,把他的脑袋也摘掉。 反正要毁尸灭迹,秦栘索性把木人的手脚全拗了,身体力行向他示范,要相信科学,“你看我胳膊腿有事吗?” 少年又想起昨日太子所说的车裂之刑,再瞧那木偶,四肢与脑袋都扯掉了,唯剩一个光秃秃的身子,莫不是太子仍想将他拖去施刑吗?这般一想,他心中大恐,怕得瑟缩在地,连连叩首,当场涕泪横流,只差大呼饶命。 秦栘也不愿如此,“回去吧,无论是谁安排你前来禀报,都告诉他,这种无意义的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申生拖着仍在发抖的两腿回到侍丞处,老侍丞是个厚道人,“如何惹怒少君,昨日罚你扫院子,今日又专程到我这里来找你。” 申生一脸茫然,只知摇头。 老侍丞见他模样,也不忍心再责骂,“这么晚了,来此何事?” “宫中庑上第三根梁朽……朽了,需要修理。” “知晓了,我尽快禀报少府,安排匠人前来更换。” “谢……谢侍丞。” 倍阳宫中,哄睡了小公子的姒姬坐立不安,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眼见腹心的侍女归来,忙迎上前去,“可成了吗?” 宫女连连摇头,将方才在漓泉宫内看到听到的事情悉数道来。 姒夫人听了大惊,“他瞧见了那东西,还当作礼物拿走了?” “夫人,怕是太子年纪小,不知其为何物。” “果真不知吗?” “当是不知,我亲耳听到少君对公子高说,比起金玉珠宝,这偶人更古朴别致,得他喜欢。” “什么古朴别致,莫不是个傻子?”姒姬气馁,“好不容易想出一计,原本要杀杀妘姬的锐气,哼,仗着自己是齐国公主,整日显摆,有什么好威风的。” “夫人,做不成王后,已够杀她威风了。” “此次不成,以后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她做不成王后,故而怀恨在心诅咒太子,亏我连说辞都替她想好了呢,恰巧你又在她宫中轮值,办事方便,罢了,真气人。” 姒姬年轻,家世不显,也没有什么智慧,刚生了小公子嬴堰,这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高明的计策,没想到叫个小傻子给搅了。 哼,秦王是个傻的,立的太子也是个傻的,一国之君眼神也不好,上回对着她喊祢夫人,对着祢夫人喊嵇夫人,嵇夫人还说,上回君上竟错将她认成了奚夫人,还有脸夸她们长得真像,呵,男人! 太子这眼神怕也随了秦王,不愧是亲生的,诅咒他都瞧不出,还当成玩物,父子傻一对儿,大秦完了。 7. 床前明月光 秦栘成为秦国太子的第一天,陪着小弟玩了半日,归来天色已经很晚,难得秦王什么也没说。 入夜以后,他坐在父亲下手的小几旁看书,主位上君王正在专心致志翻看积压的奏简。 关于太子,关于赵高,秦栘心中还有很多疑问未解,他看了一眼殿前铺洒的月光,轻唤了对方一声,“阿翁。” 秦王头也未抬,直问,“何事?” “床前……明月光。” 年轻的君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累了就去睡。” 秦栘愣了一下,“啊……哦。” 秦王闻言也不多说,重又将注意力放回奏简上。 难道……不是穿的? 秦栘不甘心,握着手里的管笔,又低声问了一句,“阿翁听过喜羊羊与灰太狼吗?” 秦王眉头一皱,“何意?” 秦栘留心父亲的脸色,真不知道? 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意思是……六国沾沾自喜,以为合纵抗秦能阻挡秦军,殊不知秦国虎狼之师,一旦兵出函谷,定当横扫天下。” 秦王沉思良久,说了一个字,“善。” 秦栘长舒一口大气,以为瞎扯一通混过去了,不想君王却将他叫到跟前,说了半宿大秦立国六百年中,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亡国危难。 再访漓泉宫已是三日后,天不亮丽奴就等在章台宫外,一直到秦王上朝出了内苑,才着人通禀说夫人备了早膳,公子高想同太子一起吃。 到了漓泉宫,秦栘却并没见嬴高,殿中只有面色苍白的女主人,妘姬一见他,神色惶惶,越发语无伦次,“少君,妾实不知,妾实不知!” 暗操巫术诅咒太子,哪怕在齐国也是无可恕的大罪,此番甚至还会影响两国邦交,可她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有人来拿她问罪,自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实在熬不住才遣丽奴请来太子,要说个明白。 若不提起,秦栘已将此事忘了,“夫人多虑了,此事不必再提。” “可是少君……” “扶苏知晓,并非夫人所为。” 妘姬十分不解,又怕他只是故意说来安抚自己,“少君……相信我?” “夫人觉得,我不该相信夫人?” “不,我只是……只是……” “夫人乃齐国公主,言行举止熏染王室风范,又是高的母亲,高甚爱我,夫人爱屋及乌,也不会有意为之。” 妘姬听到前半句,反省了自己的“王室风范”,还禁不住有点脸红,听得后半句才真正觉得羞愧,楚夫人去后,她理当对这孩子多些照拂,却总是长公子爱顾她的孩子。 妘姬越想越委屈,“我对宫中姐妹个个友善,也不曾虐待宫人,竟不知何人将这等邪物偷放在我宫中。” “人心难测,夫人之美已足令人心生嫉妒,更遑论其他。” 妘姬最喜欢受人夸奖,又最受不得人夸奖,少子一句话,她便腾得涨红了脸,羞得手脚都没处放,脸上却惊喜地张大了眼,“少君是说……我美么?” 秦栘笑着点头,便宜爹艳福不浅,宫中的夫人一个比一个貌美,“美,扶苏虽未见过,但我想,东海若有神女,也当如夫人这般。” 妘姬本应心花怒放,却不由得湿了眼睛,出嫁之前,父亲母亲何尝不是将她当作龙女一般娇贵宠爱,离开故土,远嫁他国,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 “扶苏有一事想问,夫人可否直言相告。” “少君请讲。” “夫人见我总显局促,可是为何?” 妘姬吃了一惊,没想到垂髫少子心细如发,她想了又想,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过去赵太后还在宫中时,我常跟你母亲吵嘴,太后向着我,你娘脾气好,总也不跟我一般见识。” “母亲必定知晓,夫人性情真纯,有口无心罢了。” 妘夫人眉间晕开愁绪,“若我知晓,她走得这样早,定不会跟她吵架,两宫太后虽是婆媳,却势如水火,她是高太后喜爱的楚女,我当初又是赵太后做主迎进宫来的。” 秦栘颇感吃惊,嬴异人能做秦王,华阳太后功不可没,赵姬身为异人之妻,纵不心怀感激,也不至于势如水火。 “夫人,祖母与高祖母为何如此?” “还不是有人捏造流言,污蔑君上的……”妘姬脱口而出,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慌忙闭上了嘴,“都是陈年往事,少君莫要再问了。” 话音未落,妘姬却看到被她故意支出去的儿子委屈巴巴走进大殿,“不是叫你去六英宫送珍珠粉了吗?” 公子高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我还没走到呢,在花园里碰见嬴蔓那小妮子,知晓大兄今天要在漓泉宫用早膳,她也要来。” 妘姬听儿子这般说,却没见着人,十分奇怪,“人呢?” “我不想带她,她非要撵过来拿糕给大兄,自己把自己摔了一跤。” 妘姬气得上去就要打,“妹妹要来,你怎不带她?还害她跌跤!” 公子高一下蹿到兄长身后,惯常嘴硬,“谁叫她腿短跑得慢。” 秦栘无可奈何拉过躲在身后的小鬼,“小妹摔得怎样?” 嬴高瘪嘴,“哎呀没事,你们都大惊小怪,就擦破了一点点点点点皮!” 妘姬恼恨这小子自己皮实便以为小姑娘也跟他一样,“都擦破皮了还没事!快同我一道去看看。” “我不去,早膳还没吃呢!饿死啦!” 秦栘开口,“我同夫人过去吧。” 公子高不情不愿走出来,“大兄去,那……那我也去吧。” 妘姬落在后头,眼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她神色凝重地看向身旁的心腹,“丽奴,万幸少君不予追究,但我们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谁人所为。” 步出宫门前,秦栘又在庭院中看见了申生,少年望见他,脸上一白,本能地躬下身去,紧张地低着头退开了。 “大兄,你看什么?” “哦,没什么。” 历史上关于秦王的后宫,秦栘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阿房宫赋》里那句“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说始皇帝后宫里的美人洁面时洗去的脂粉能让渭水涨起一层油腻,焚烧香料熏染衣物,整座宫殿都烟雾缭绕。 写下这篇名赋的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已有千年之久,况文学本就天马行空,其中有多少想象的成分不言而喻。 至少他眼前看到的和文章所写的还差得很远,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毕竟统一六国的进程才刚刚开始。 公元前235年,除了吕不韦在前往蜀地的途中服毒自尽,公子扶苏被立为储君,秦国还有另外一件大事,那便是近日魏国遣使入秦,送来魏王国书,望与秦国共同出兵,南下伐楚。 秦栘虽然做了太子,但国家大事现在和他还没有太大关系,他更在意的是在漓泉宫妘夫人没说完的那句话。 她说,有人捏造流言,污蔑君上。 污蔑什么呢?如果他没猜错,妘夫人不敢说出来的那两个字应当是“身世”。 这流言可绝不单单是妘姬所说的“陈年往事”,而是一代一代流传了两千余年,不断演化成各种故事,甚至还被后来的某些电视剧搬上了荧屏,更有一些专家学者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只为证明秦王嬴政是吕不韦和赵姬的儿子。 赵太后与华阳太后不和,他在宫中也听到一些,原以为只是与寻常人家无二,婆媳关系不好罢了,可若这流言当真与楚人有关,那这便绝不是简单的“不和”二字了。 他在丞相官署翻看了近十年大秦所有的职官名录,纷繁复杂的官员谱系都是秦国这些年政治斗争的缩影。 看罢才知,史册上寥寥数笔能够记录下来的事,能够留下姓名的人,不过冰山一角。 在这些官员谱系中,除了华阳太后,与赵姬母子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他还注意到了另外一位重要的人物——已经过世的夏太后,庄襄王赢异人的生母。 先王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回到秦国,顺利成为太子,生母夏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而这位夏太后在儿子地位稳固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娶了一位韩国王室女子为妻。 不久便宜爹的弟弟成蛟出世,单从一个名字便足以看出这个孩子在当时被寄予了多大的希望,而那个时候赵姬母子还在赵国东躲西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异人回到秦国是在昭王五十一年,也就是长平之战的第二年,便宜爹与赵姬归秦却已经是庄襄王元年,这中间整整隔了七年之久。 这七年,与羁旅异国的公子政不同的是,公子蛟既有生母身后的韩国支持,又得夏太后的宠爱,更不必提看着他长大的华阳夫人。 他将这些重要事件的时间线捋清后,心中越发五味杂陈,这七年到底是秦国无力接回赵姬母子,还是有人根本就不想他们回来? 不回来是一说,可回来之后呢?昔日的丈夫已经另娶他人,甚至还已同旁人养育了其他的子嗣,在当时,赵姬母子的处境想必尴尬至极。 庄襄王在位只有短短三年,公子政之所以能顺利坐上王位,吕不韦应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样,支持公子政对当时的吕不韦来说毫无疑问也是最有利的选择。 以华阳夫人为代表的楚人一系的势力,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手中的相权得来不易,一旦新王上位,他的位子能否保全,还很是难说。 公子政势单力薄,身后别无倚仗,可长安君就不同了,一旦长安君做了秦王,无论是华阳太后主导的楚系势力,还是夏太后背后的韩系势力,权力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落到他一个外人手里,所以吕不韦必须选择赵姬母子。 秦栘是不大相信什么“流言”的,来到秦国就更加不信了,秦国宗室法度森严,异人那时也还年轻,岂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糊弄的,况且吕不韦孤注一掷已将全部身家押给了异人,绝不会愚蠢到留一个足以令他灭族的隐患在身后。 为了儿子,赵姬和吕不韦结成联盟不难理解,而从秦王嬴政即位到亲政这近十年时间里,与其说是年轻的秦王与权臣吕不韦之间的斗争,倒不如说是吕不韦与赵姬跟华阳太后,以及夏太后之间的斗争。 成蛟的母亲是夏太后亲自挑选的儿媳,长安君又是她寄予厚望的孙儿,若她真的死心了,便不会在背后苦心斡旋,令韩国献出五座城池,为这个孙儿搏取军功与名位。 秦栘猜不出这中间华阳太后所代表的楚国外戚集团究竟起了多少作用,但很显然,吕不韦与赵姬对此相当不安,甚至能从某些事情上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势力眼下仍旧不足以与敌人相抗衡,而这个时候,嫪毐出现了。 以秦国朝野对秦法的重视程度来说,他绝不认为一个名义上的阉人因为能哄得太后高兴,便能轻易被封官赐爵,否则军功爵制的威信何在,商君变法的意义何在? 要解开疑惑,秦栘知道,他还需要去一趟国尉署,去查一查秦王政八年秦攻赵之际,发生在屯留的那场叛乱。 8.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魏缭在国尉署又摸了一天鱼,他今日心情不错,因为这将是他在秦国上的最后一天班,没错,他要跑路了,就是今天。 来秦国三年,屁事没干,闲得他兵书都写了好几卷,该带走的东西都收在手边的箱箧里,已经收拾好了,只等小徒弟回来一道开溜。 这是他入秦以来的第一百一十八次,不对,一百一十九次,也不对……总之一定是最后一次逃跑计划,只能成功,绝不失败。 说来感慨,当初是他自己兴冲冲跑来秦国,谁知来时容易,想走却难了。 回想刚来秦国那会儿,**准备跑之所以没跑掉,都怪他脸皮薄,抹不开面子,谁能想到秦人如此不要脸,蒙恬一个大将军,又长那么大个子,为了留他,老爷们儿抱着他的马脖子能哭成泪人儿。 魏缭每每想起,背上都一阵恶寒,连他那匹温顺的马儿都为此患上了恐男症,一有男人靠近就打哆嗦尥蹶子。 蒙恬也就算了,可李斯他一个楚人也来添乱,知道他要跑路,文弱书生一个,鞋都没穿愣是一口气撵了他几条街,还苦苦哀求秦王封他为国尉,好像谁稀罕在秦国当官似的。 提起秦王那小子他就来气,想他魏缭相人无数,从没见过这般虚伪险恶之徒,若然有求于人,礼贤下士,虚心诚恳,能给足你面子,一旦心生不满,就会露出那副残暴至极的虎狼之相,这样的人纵然能够吞并天下,可天下之人能有好日子过吗? 所以,必须逃跑。 不说别的,身为国尉,长此以往消极怠工,秦王饶不了他。留下为秦国效命,可这几年眼见得大秦人才凋零,难以为继,六国之人都不来了,独一个李斯不撞南墙不回头,可秦王倒好,命他去郑国渠挖沟! 娘咧,怎么想的! 章台宫中,年轻的君王听完宫外传回来的消息,掌中朱笔未停,眉间甚至连一丝波澜也不见。 黑衣少年立在大殿中央,“属下已派人在四门拦截。” 君王缓缓抬起头,“杀了吧。” 少年侧了一下脸,像是在确认主上的命令。 秦王放下玉笔,从大案后站起身来,迎着天光走到大殿之外。 少年步伐稳健,在君王身后半步远处停住脚步。 “不能为我所用,留着资以敌国,魏缭师徒今日但敢踏出咸阳一步,杀。”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秦君杀伐果断更胜从前。 少年悄无声息应命而去,秦王独自一人立在殿宇之下,前生为留下此人,好话说全,姿态做尽,国尉也的确不负所望,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可惜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亲政之初四顾茫然的秦王嬴政,少一个魏缭,天下还是秦国的天下,六国照旧是他掌中之物,既然如此,何必再装模作样礼贤下士,更不需要再跟任何人浪费时间。 王敖走进国尉署,果见守卫都被师父支开了,这已经是他们第一百三十二次准备从秦国逃走,之前的一百三十一次,不是师父睡过头,就是马车走错路,再不就是被秦国的卫兵给堵回来,过去的三年里,收拾行李,把行李放回去,再收拾行李,再把行李放回去,他真的好累啊,三年里书没读进去几卷,整理东西,他倒成了行家里手。 这一回距离他们前一次逃跑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些,只盼城中的守卫能放松警惕,让他们**关。 魏缭已等得不耐烦,总算望见小徒弟,他提起身旁装满书籍舆图的箱箧,指了指边上的另一个箱子,“快快,你的我也给你装好了,马车停哪儿了?” “师父,停在城北门。” “好,咱们快走!” 王敖依言背起自己的箱子,“师父,离开咸阳,咱们往何处去?” “管他往何处去,离开咸阳再说。” “可师父曾说,秦灭六国大势已定,若往山东六国,将来国灭,咱们不还是在秦国治下?” 魏缭摇手,“我这话是三年前说的,现在我要收回此言。” 王敖不解,“这是为何?” “三年前吕相在位,广纳门客,招揽六国才士,秦国人才济济,何愁不得天下,眼见得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赶紧走!” 秦栘顿住脚步,仰头望着国尉署门楣之上硕大的匾额。 随行的侍人轻声指引,“少君,这便是了。” 秦栘点头,国尉名缭,魏国人,三年前来到秦国,关于此人他所知不多,历史上有关魏缭的记载也很少,只知道他留下了一部兵书,名为《尉缭子》,不过也有人说这书是后世之人所写,冠以尉缭之名。 无论如何,能在秦国位列三公,必定不是凡人。只不过他今日不是来见国尉的,只想查一查秦王政八年的兵事档案,眼见得门前连个守卫也没有,估计国尉已经下班回家了。 他正要上前,忽闻侍人在身后窃笑,“少君,咱们这国尉可是个人物。” 秦栘好奇地望过去,“怎么了?” 另一个侍人瞧了同伴一眼,应声说道,“少君不知,国尉在大人们中间还有个雅号。” “雅号?” 侍人掩口笑了一下,低声说,“叫……叫魏逃逃。” 秦栘听得莫名,还觉得这外号有点喜感,“难不成国尉十分……淘气?” 侍人忍着笑向他解释,“少君,非是淘气的淘,是逃跑的逃,国尉自从来了秦国,总在惦记着逃跑,三天五天就要跑一次,也就是咱们君上胸怀宽广,爱惜才士,纵着他。” 秦栘讶然,向来只听六国人才争相入秦,未曾闻来了却要跑的,三公之位都留不住他,国尉倒是个奇人。 侍人在前引路,嘴上还不忘开玩笑,“少君,咱们进去吧,官署空空荡荡,说不准咱们国尉又逃了。” 秦栘倒没把侍人的玩笑话当真,毕竟历史上魏缭并没有离开秦国,还为秦国的统一大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至于逃逃追追,万一是人家君臣之间的“情趣”呢? 妈耶,怎么忽然觉得老爹有霸总那味儿了。 一行刚进官署,不想正迎头撞见师徒二人背得箱箧从里头出来。 魏缭吓了一跳,从前只在四门堵,现在直接在官署门前堵他了! 王敖见着君王章台宫中的人,也大惊失色,莫非秦王亲自来了? 秦栘看见二人一前一后,前头那一位年纪稍长,双目有神,人精瘦,后头一位弱冠模样,一脸正气,两人都挎着箱笼,里头装的看样子俱是书籍。 侍人齐声**,“拜见国尉。” 秦栘这才知晓,前头那一个便是魏缭,后头那个年轻的,应当就是他的弟子王敖,只是他丝毫也没往“逃跑”二字上想,毕竟他知道魏缭不会跑,即便真要跑,带的也该是细软,岂能身无长物,尽带些累赘的简牍? 魏缭干咳一声,下意识捂了一下挂在肩头的箱子,侧身将徒弟挡在身后,“尔等前来官署,所为何事?”他说罢才瞧见站在一旁的少子,“咦,这是谁家的娃子?” 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堂堂国尉,连储君也不认得。 王敖拉了师父一把,脸色难看地凑上前去,悄声提醒,“师父,这是秦国太子。” 魏缭一拍脑门,他竟给忘了,秦王已立太子,朝会那天,恰巧他睡过头,又嫌天太冷不想爬起来,便称病告假了。 “拜见国尉。”秦栘向人见礼。 国尉急着跑路,不咸不淡打个哈哈,“是长公子啊,刚才咳咳……臣最近上火,眼神那个……不太好,少君莫见怪。” “国尉言重了,扶苏想去署中寻几卷书看,还望国尉应允。” 知晓不是来堵他的,魏缭长舒一口大气,“少君自便,随便挑,随便拿。” 王敖捅了老师一下,太子虽然年幼,到底是未来国君,卫鞅前车之鉴,提醒老师注意行止。 “多谢国尉。”秦栘说完,便领着侍人进了官署。 魏缭拉着徒弟要走,临行之时,下意识回头定睛一瞧,却倏忽脸色大变,“不对!” 王敖吃力地曳着书箱,“师父,怎么了?” 魏缭只是摇头,他定一定神,不由分说又拉着徒弟调转回头,往官署内走去。 秦栘找到了秦王政八年关于秦国出兵的一些卷宗,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时间点,这一年,秦军攻赵之时,屯留发生了反叛,长安君死在叛乱之中,嫪毐也恰是在这一年获封长信侯。 记录虽然模糊,但可以确定嫪毐的确参与平定了这场叛乱,太后看重外加相邦提携,嫪毐借助军功顺理成章平步青云,成为吕不韦集团一大助力。 之后也许是吕不韦集团不断膨胀的势力,引起了楚人一系的不安,激化了矛盾,咸阳城中随之开始出现针对秦王嬴政的那些不堪的流言。 或许正是这流言逼急了吕不韦和赵姬,逼得他们迫不及待要向敌人亮出底牌,这才有了之后的蕲年宫之变,嫪毐发动的叛乱很可能根本不是针对秦王,而是针对朝堂中诋毁太后,丞相,乃至新王的那股势力。 根据档案记录,随同嫪毐一起参加叛乱的有卫尉竭、内史肆、左戈竭、中大夫令齐等公卿二十余人,一个男宠,一个假冒的阉人,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吗? 只可惜他最后失败了,失败的结果便是,吕不韦被免官流放,昌平君借助平叛实现了相权的**渡,赵太后与秦王母子亲情断绝,这一系列事情背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谁,秦栘不愿多想。 老太后是照拂他的长辈,昌平昌文还有芈氏的叔伯宗亲也对他关爱有加,会是这些人捏造的流言吗? 华阳太后虽为楚女,却已在秦国度过半生,她是个有智慧有韬略的女人,比起楚国的女儿,她更是秦国的太后,昌平君倒是不忘故国,但他自矜王室血脉,为人坦荡,当使不出这等卑劣手段,昌文就更不必说,一身三闾大夫的风骨,却从里到外都是地道的秦人,至于其他勋贵,应是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的。 魏缭师徒猫在门口,王敖一头雾水,压低声音问师父,“师父,咱们不跑了?” 魏缭一脸严肃,“莫出声。” 王敖听话闭了嘴,他就雇了车夫两个时辰,超时得加钱。 “不对,不对。”身边人喃喃自语。 王敖放下肩头沉重的箱箧,“师父,有何不对?” “你确定他当真是公子扶苏?” “秦国太子那还有假!” 侍人眼尖,将师徒二人瞄了个正着,“哎呀,国尉不放心竟还跟来了!” 秦栘回头望去,四目相对,魏缭扔下书箱当场跳了出来,冲上去两手并用一把端起他的脸,大呼,“这绝无可能!” 侍人个个变脸,慌忙抢上前去。 “呀!” “国尉安敢如此!” “快快松开少君!” “奴要禀告君上!” “敢戏我秦国太子!” 王敖傻眼,师父只说要跑,没说要挟持秦国太子啊? 9. 救命,好卷哪 公子将闾看见母亲将殿内的一盆金黄色小花搬到了殿前的石阶上,他想够一朵玩,却被母亲推开了手。 他不满地揪着母亲的袖子,希望母亲能给他一枝,但母亲似乎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顾盯着那盆花出神。 “阿姆,我想要花!” “叫姑姑带你去花园里摘。” “我就要那个黄色的!” “将闾乖,不要闹。” 嬴将闾趁母亲不察,又溜出宫殿,想去摘小黄花,可是花盆不见了。 他踢了一脚台阶上的石子,不开心地晃了晃脑袋,只好又转回宫里去了。 官署中,侍人手忙脚乱将秦太子金贵的脸蛋从发癫的国尉手中解救出来。 “哎哟,可吓死奴了!” “少君无碍否?” “脸都搓红了,成何体统!” 一旁的罪魁祸首摸着下巴,还在喃喃重复那句,“这绝无可能。” 王敖在一众内官的怒目下,小心翼翼上前将师父拉到一旁,“何事绝无可能?” 魏缭眉头紧锁,“面相或可改易,神相岂能变换?” 王敖知晓师父长于相面,他偷瞄了小太子一眼,没得师父这等本领,分明就是如假包换的秦国太子。 秦栘亦是不解,“国尉何故如此,真吓了扶苏一跳。” 魏缭推开拦在跟前的内侍,满脸好奇凑上前去,“公子近来可有奇遇?” 秦栘心头一动,点头说了一个字,“有。” 魏缭急于知晓,“可否告知臣下?” “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梦见什么了?”魏缭越发好奇。 “过去未来。” “少君梦中,过去未来是哪般模样?” 秦栘借着这副七岁娃娃的躯壳,歪了一下头,瞪着那双赤诚的大眼,冲面前人轻声笑说,“梦里倒还清楚,但一睁眼却忘了。” 既是奇遇,如何穷究,魏缭抚掌,“果然,若非有奇遇,此事绝无可能!” “但不知国尉所说的,又指何事?” 魏缭笑而不语,片刻,意气扬扬开口招呼徒弟,“王敖,回府!” 王敖将“回府”二字自动意会成“跑路”,赶忙上前提起地上的箱子。 秦栘望着对方手上沉重的箱笼,心中感慨,原以为秦国头号工作狂当属秦王无疑,一天看六十斤竹简,手腕子也不怕累折,没曾想国尉也如此努力。 不单有才华,还异常勤奋,难怪能写成传世兵书,名垂千古。 秦栘一揖到底,由衷赞叹,“国尉不愧是大家,回府还要阅读如此众多的书籍,扶苏定当以国尉为榜样,时时自省,绝不懈怠。” “嘎?”魏缭受了少子一礼,这才后知后觉对方是在说他准备带走的箱子,他干笑两声,“少君过誉了,正所谓,君子所其无逸。” 秦栘近来刚啃完诘屈聱牙的《尚书》,记得这一句,意思是说,人就不该贪图安逸,好惨哪,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内卷成这样了。 他心服口服,看来确实不是便宜爹对他不满意,是他真的还不够努力。 魏缭瞥了眼背着箱子傻站在一旁的徒弟,“放……放回去。” 王敖一头雾水地给了师父一个眼神,今天不走了? 魏缭以为徒弟没明白他的意思,虎着脸催促,“今日事务繁多,忙得腰酸背痛,确也有些乏了,今日回府就不看书了吧,先放回去。” 王敖岂不知师父睁眼说瞎话,纵是腰酸背痛,也是在官署打盹,大意崴了脖子。天色已晚,不走便不走吧,况今日总觉心神不宁,大抵不宜出行。 他应命上前,迅速将两大箱书籍取出规整,放回原处。 秦栘目瞪口呆望着青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是闭着眼睛将长得一模一样的竹简放回各自的位置,这是得对这里的书有多熟悉,才能练出这种“盲打”的本领! 他忽又想起方才在官署前,侍人提到魏缭师徒欲逃离秦国之事,他原本不该过问老爹和爱臣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可见了当事人,却又实在好奇,“有一事想请教国尉。” “少君请讲。” “听说国尉想离开秦国,可是我父子怠慢了先生?” 长者垂下双目,三缄其口。 秦栘回头吩咐随行的侍人,“隔壁的书架,方才找书弄乱了,烦请众侍替我整理妥当。” 侍人紧张兮兮不肯走,“少君,万一国尉又发癫……” “无碍,且去吧。” 侍人面面相觑,不敢违命,只好脚步徐徐退出门去。 秦栘再度望向对坐之人,“现下先生可说了吧” 魏缭幽幽一笑,依旧缄口不言。 秦栘不知何故,“先生若不想说,扶苏也不当勉强,但我劝先生还是莫要离开秦国。” 国尉总算张开虚垂的眼睑,“你要劝我?” “不敢,只是扶苏以为,先生在秦国,尚是自由之身,离开秦国,恐怕寸步难行。” 国尉黑了脸,“小太子,你可比你爹还霸道。” 王敖在身后又捅了师父一下,想提醒他卫鞅是怎么死的。 秦栘担心万一老爹和国尉玩追逃游戏都玩得乐此不疲,叫他一不小心给破坏了,回去会不会挨打? “月前,公子高赠了我一颗明珠,据说出自深海,价值连城,我将其安放在咸阳宫中,无论作何用处,总归不会遗失,可一旦明珠落入尘寰,国尉以为,又将是哪般命运?” 魏缭气极反笑,“好哇,你威胁我!” 秦栘虽不清楚君父是否有意为之,但国尉名闻天下已是不争的事实,明着是追逃游戏,暗地里分明就是爸爸在织网。 为了留住人才,如此不遗余力,秦王不统一六国,谁统一六国? 王敖不像师父那般着恼,反倒是觉得小太子一番话似乎解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师父一心要离开秦国,但离开秦国之后该去何处,一直是他苦恼之事。 在秦国三年,师父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秦王依然礼遇有加,是了,秦君便是以这种方式令世人皆知魏缭之才,所以师父纵使离开秦国,也必为六国所掳,再难得自由。 秦栘剧本看得太多,习惯将剧情想得复杂,将主角看得高大,毕竟观众口味很挑,还不好糊弄,好的本子一定是主角运筹帷幄,智近于妖,他穿到别国也就算了,既然穿来大秦,秦王爸爸必须符合主角人设。 他看了眼对坐之人,“海阔天空,国尉今生恐怕已无这等缘分,若六国能得先生青眼,先生当初也不会入秦,与其蹉跎岁月,浪费才华,不如安心留在秦国建功立业。” 魏缭不为所动,他清楚小太子说得不假,这话李斯也对他说过,但他更知道秦王此举不过本性使然,他这一双眼,观人相或不分明,辨神相从无差错。 “少君是否还想知道,我为何要离开秦国。” “此处已无旁人在侧,国尉尽可畅所欲言。” “哈哈!”魏缭大笑,“少君以为我怕人听见吗?这话,我来秦国的第一日,便已当众说过,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不可与久游。” 秦栘轻轻抬了一下眼,人身攻击就没必要了吧? “先生,人无完人。” “少君错了!人无完人,确实不假,若以此论,那敢问少君,是否人人都能做这一国之君?” “先生说得有理,可尧舜禹汤已作古,未见人间有圣王。” “好!好!好!”魏缭气得连呼三声,“秦王可真是没白养!”他霍得从席面上站起身来,“我魏缭初来秦国,以为大秦如日方升,当有一番作为,却谁知已是一副日暮穷途的气象!” 秦栘着实诧异,“国尉何出此言?” 魏缭拉起徒弟就要走,“父子颟顸一双,秦国完了!现在就走,咱们离开咸阳!” 王敖欲哭无泪,他刚刚才把行李放回去。 秦栘见状,这才真是急了,把大秦国尉气走,那还得了! 他赶忙撵上去,“国尉不可!扶苏诚心求教,望国尉不弃!” 魏缭强自收敛怒气,“少君可知,真正决定一个国家兴衰的是什么?” 秦栘慎之又慎,“人。” 魏缭面色稍和,“不错,是人,穆公得百里奚,开地千里,称霸西戎,孝公得卫鞅,秦乃国富民强,方有中原之望,惠王有张仪,纵横捭阖,威加六国,范睢通巴蜀,天下皆畏秦。不单如此,耕种稼穑,冲锋陷阵,靠得都是人,可自君上亲政以来,车裂假父,逼死仲父,囊扑二弟,连生母也衔悲茹恨不相往来,这样的国君,谁还敢替他效命?” 秦栘无话可说,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任谁也无力改变。 魏缭慨叹,“少君或许以为臣下苛责秦王,汝乃秦王之子,或能体谅汝父的苦衷,可天下人都能体谅吗?莫敢小看这几句是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山东诸国以此大做文章,六国之士畏惧秦君,秦国还有人才可用吗?六国之民畏惧秦君,来日大军东出,百姓势必拼死抵抗。近处看,国君私德尔,无伤大雅,观之长远,一国盛衰皆系于君王一言一行。” 秦栘听进去了,他只是知道历史上秦王最终还是接回了母亲,却并没想过这背后还有如此复杂的情由。 “事已至此,请国尉指教。” 魏缭摇手,“不须我什么指教,先说服秦君迎回太后再说吧。” “若君父迎回祖母,国尉便不会再离开秦国了吧?” 魏缭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莫怪臣下不曾提醒少君,阙下二十七位谏臣,英魂不散,热血未凉啊。” 秦栘心有戚戚,他还是担心魏缭会连夜逃走,“扶苏有句话,也想提醒国尉。” 魏缭好奇地回过头,“少君说来听听。”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易地而处,若有人不识好歹,高官显位留他不住,好言相劝他一意孤行,离了秦国,他还极有可能为敌国所用,换了国尉,国尉又当如何处置?” 魏缭哼一声,不假思索张口便来,“好不识抬举,胆敢踏出咸阳一步,必定叫他身首异处!”他说完才惊觉失言,恼恨地瞧了身后的竖子一眼,拖着小徒弟便大步离了官署。 内侍眼望师徒已去,听得召唤,这才接连转入室中,“少君,天色不早,该回宫了。” 秦栘点头,“回吧。” 要说服秦王接回太后,这个难度的任务……算了吧,还是让秦国日暮穷途吧。 师徒踏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束斜阳,并肩走在咸阳的街市上。 王敖还是奇怪,“师父,咱们真不走了吗?” “不走了。” “师父担心秦王……” “非也。”魏缭放慢脚步,“先时我观公子扶苏之相原是巍巍高山,持重有余而性灵不足,可今日我见长公子,山相竟然变成了水相。” “人之神,与生俱来,绝难改易,难怪师父如此惊奇。” “是啊,所以我倒要看看这小太子到底能将秦国带往何处去。” “师父,这山相与水相有何不同?” “所谓上善若水,涓滴细流润养万物,浩荡江海怒可吞天,江河湖海是水,雾露霜雪亦是水,水之形与势万千变化,这是天赐的变数啊。”魏缭瞧着天都快黑了,忽然收住话口,不耐烦地问到,“怎么还没到,你到底跟车夫约在何处了?” 王敖指着不远处的城门,“就在北门,马上就到了,又白花了这些钱。” “小气甚么,几个小钱,马上就发俸了。” 城门处,黑衣少年怀抱长剑立在城楼一角。 “卫君,魏缭师徒往城门这边过来了,停在门口那一辆便是他们雇的马车。” 少年手提长剑,率先步下石阶,“遵王诏,踏出城门一步,杀无赦。” 10. 金手指,是我不配 大放厥词,慢侮君上,其心可诛。 藐视秦法,密谋潜逃,论罪当死。 位居三公,无心用事,魏缭该杀。 暗处埋伏的黑衣锐士浑身肌肉张紧,拇指顶上剑格,尽皆凝神待命,只待卫君一声令下,便可削去二人头颅,回宫向君上复命。 天色已经擦黑,王敖在城门前立定,“师父在此稍候,我去同车夫把账结了。” 魏缭神情凝重,一把拉住小徒弟,“别忙。” “师父,怎么了?” 魏缭还在想那句“易地而处,君当何如”,他是从不把秦王当好人的,也不吝把虎狼之君往最坏的方面想,小太子说得有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貌似秦王已忍他三年了,厉害啊! 他谨慎地将小徒弟扯到身后,兀自走到城门前,小心地探出了一只脚。 城门不远,黑衣少年冷眼注视着国尉师徒,在魏缭提步的一瞬间,缓缓抬起发号施令的手,只待他将另一只脚也迈出去。 隐伏在侧的黑鹰锐士不约而同屏息按剑,秦剑出鞘,必以血饮。 谁料,众人拔剑之际,国尉却又“嗖”得一下把脚缩了回去,连带少年预备发令的那只手也陡然僵在半空。 魏缭回过头,神情严肃地盯着小徒弟,“方才可感觉到有杀气?” 王敖不明就里,观左右人往人来,“没有啊,师父。” 魏缭沉吟片刻,“再试一次。” 他说罢,又走到城门边沿上,把其中一只脚探了出去,但这次未做停留便立刻机警地缩了回来。 他忙问小徒弟,“这回呢?” 王敖望见守城的秦卫个个寒着脸,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盯着他们师徒俩,他茫然地点点头,“好像有一点。” 魏缭想了想,“你把车夫喊过来,就在此处同他结账。” 王敖目测了一下距离,门前人多,说话也嘈杂,“师父,远了些,恐怕喊不应。” “那就大点儿声。” 王敖闻说,只好立在原地扯开嗓子,大喊了三声。 “黑牛!” “黑牛!” “黑牛!” 左右纷纷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年轻人脸皮薄,老大不好意思,马车屁股对着城门,车夫坐在车前,应是没注意到他们。 魏缭走向城门一侧守城的秦兵,“你去把那边那个车夫给我叫来。” 荷戟的黑汉斜了他一眼,脚下纹丝不动,扎得像尊门神。 魏缭嘴角一抽,伸手在怀中摸了半晌,得,官印没带在身上。 他讪讪走回徒弟身旁,“再……再喊大点儿声。” 王敖面红耳赤地瞧了瞧左右,强忍着害羞,又喊了一声,“黑——牛——” 待命的黑鹰锐士齐齐望向发令之人,少年拧紧眉头,吩咐身后的下属,“去帮国尉叫一下那个打盹的车夫,但凡察觉有一丝一毫出逃的意图,即刻动手。” “是。” 下属将佩剑交予同伴,自暗处现身,上前推醒打鼾的车夫,“醒醒,城门前有位小先生召唤。” 车夫揣着手,两眼眯瞪着跳下车来,朝城门处探头一瞧,“哦哟,是我的雇主来了,谢过老兄!” 再抬头,身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车夫又惊又疑地揉揉眼,不觉原地打了个哆嗦,见鬼了不成? 车夫拽着马车去到城门前,王敖十分着恼,“你莫不是耳背,喊了你半天。” 车夫有理,“几步远的路,你多走两步上去喊我又能如何,我苦等你们半日,甚么活都没做,还走不走啦?” 王敖把钱给他,“你回吧,不走了。” “不走为何不早些叫人知会我,可知为了等你们,害我错过一桩生意。” 魏缭吩咐徒弟,“多给他一些钱吧。” 王敖见袋中钱已不多,索性全给了他,“失约在先,还望海涵。” 车夫攥紧碗口大的拳头,硕大的鼻孔朝二人喷出两团热气,“言而无信,我再不做你的生意了!” 魏缭护短,见不到小徒弟受人挤兑,他一嘴怼回去,“我还留在秦国再也不走了呢!稀罕坐你的车!竖子好生无礼,你知道我是谁么!” 车夫梗着脖子,“我管你是谁,约而不至,便是无信之人!” 魏缭堂堂国尉,被一个车夫面斥,哪里忍得,“不是给了你车钱?你这厮怎不依不饶,还口出狂言!” “我若不是为了等你们,错过方才那趟活儿,能挣三倍!” “哎呀,原来是嫌钱少,徒儿,给他三倍!” 王敖心里叫苦,又没发俸,哪还有钱? 不等他反应,车夫听了这话更加恼火,“你失信在先,竟还辱我!” 魏缭气乐了,“你这憨牛,哪个辱你?” “我只拿我应得的,谁要你的三倍!” 王敖搔搔脑门,要了他也没有哇。 两人嗓门一个赛过一个,过往行人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一阵冷风刮过,魏缭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他拉住小徒弟,“好啦,算我欠了你三倍车钱,回头来国尉府拿。” 车夫曳过身旁不耐烦的马儿,望着师徒转身往城中走去,愤愤咕哝,“就是国尉的仆人也不该失信于人。” 夜幕张开,章台宫正殿内灯火通明,君王负手立在一盏青铜连枝灯前,静静注视着灯心摇曳的火光,那双英俊的眉烦闷地拧在一起,背后虚握的拳不自觉地握紧,又迟疑地松开,他理应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却没奈何地一次又一次想起。 归来复命的少年隐在暗处,一直到君王独自想完了心事,这才转进殿中,将今日的行动据实陈禀。 “他竟没走?” “国尉遣了车夫,便回了国尉府,再没出来。” “依你看,他是发现了你们,还是临时改变主意不走了?” 少年实说,“属下不知。”他的确不能断定,国尉在城门前的异常举动是否可以称之为一种试探,但此前他得到的消息确实是国尉要走。 “不知?”秦王讶然,这孩子办事一向周到妥帖,轻易不会给出这种答案,他并没等对方说下去,话锋一转忽又问起,“离开官署前,国尉见了谁。” 殿内灯影幢幢,少年抬头望了主上一眼,不敢隐瞒,“见了少君。” “扶苏?” 秦栘在自己的小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躺下睡不着,坐着心发慌,焦虑到头秃,生怕国尉原本没想跑,却真被他口不择言气跑了。 毕竟历史上魏缭根本没有离开秦国,万一这回被他给气走了,他上哪儿再去赔老爹一个军事奇才,一个兵法大家?万一秦为此不能统一六国……完了,完了,完了。 正当他急得原地乱转,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他一扭头,刚好对上老爹那张异常严肃的脸。 “君……君父?” “你过来。” 秦栘心里一咯噔,真的不怪他! 秦王不喜欢绕弯子,“今日去了国尉署?” “去……去了。” “可同国尉说了些什么。” 秦栘脑门上冒汗了,亲爹呀!刻薄少恩,如狼似虎,人品差劲不能处,说得全是你的坏话。 他艰难回想晚间官署中的情形,抱着侥幸心理,观察便宜爹的脸色,小声重复了唯一可以重复的那一点点内容,“日前,听君父讲论往昔事关秦国生死存亡的几场大战,扶苏去官署,原想找些兵事案卷细查,我见国尉下职还带许多书回去读,心中佩服,便称赞国尉天生大才还异常刻苦,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是扶苏的榜样,还说要向国尉学习,日日勤勉,绝不懈怠。” 君王诧异地挑了一下眉,夸他两句他就不走了?难不成是他以往对臣子太过苛刻? 秦栘巴巴想知道魏缭跑没跑,见秦王爹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阿翁,国尉没……没怎么样吧?” 秦王眉头一皱,“他能怎么样?” “不……不……那个,国尉说今日事务繁多,累得他腰酸背痛,我担心国尉身体有恙。” 君王嗤之以鼻,“寡人竟不知国尉署如此繁忙。” 秦栘听对方不再问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秦王爹的样子,也不像是出了国尉逃跑这等大事。 他想起同魏缭的一番争执,知晓国尉虽然话说得难听,却实实在在是为秦国的大局考虑,但他知道也没什么用啊,他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这二十年是秦国兼并天下的二十年,只要按部就班,历史不发生错位,秦王嬴政一定会达成所愿,终结春秋战国的历史,结束华夏分裂的局面,走上天下共主的位子。 这期间该发生的事情也一定会发生,比如秦王迎回太后,比如魏缭写下传世兵书,横加干涉,更大的可能是弄巧成拙,他作为一个错位时空的乱入者,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历史最大程度的尊重和保护。 秦王问完了要问的,转身离去之际,忽然又在门前停下脚步。 秦栘望着便宜爹手按在那扇厚重的门扉上,像在做一个十分为难的决定,掌骨突出手背,指节顶得发白。 许久,他才听君王开口吩咐,“明日,你走一趟雍城。” 秦栘来劲了,刚刚他还自我安慰,反正也做不成,干脆什么都不做,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机会就自动送上门来?难道这就是老天爷为他安排的穿越金手指,专门让他推动历史进程的? “去接祖母回来么?”他兴高采烈脱口而出。 不料,话音未落却看见君王那张本就严肃的脸倏忽阴云密布,男人眼底瞬间氲出两团狂怒的风暴,眼角的怒火燎上眉梢,双唇抿成一条阴郁的弧线,浑身散发出凶狠暴戾的气息,朝他走来的每一步仿佛都曳着怒火与雷鸣。 秦栘无意识地屏住呼吸,脑子嗡嗡乱响,顶着突然爆发的天子之怒,白着脸猝不及防地往后撤了两步。 “再提此事,你也滚去雍城待着。” 伴随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房门被盛怒而去的王摔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秦栘被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吹了个激灵,一屁股坐在身后的矮榻上。 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想给爸爸提个意见,下次变脸,能不能先给个预警。 11. 不是伤疤而是逆鳞 车夫送还主人的马车,收工回到家已经很晚,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取消行程,故此他只能收取一份定金和几个大钱的误时费,在主人家交过车辆的租赁钱,轮轴的磨损钱,还有马儿的草料钱后,自己几乎剩不下什么,这一天,白干了。 “黑牛哥回来了,不是说今日要离开咸阳,跑一趟远路?” “阿角啊。”车夫望见邻家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莫提了,雇主今日又不走了。” 少年放下手里的箩筐,黑瘦的小脸上有双锃亮的大眼,“那你不是白等他一日?” “许是突然有事走不成了,这也没奈何。” “哪家的人呐?走得时候忽然要走,临行前又改变主意。” “是国尉府的两个仆人。” “啊,国尉的仆人!”少年脸上显出好奇,“听闻国尉有奇谋,擅兵事,可令秦军无往而不胜啊。” 黑牛摇首,“那可不知。”他只知国尉府的仆人瞧着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还十分无礼蛮横,尤其是那个年长的,“对了,涉家阿姆今日好一些吗?” “瞧着好一些,可我寻思还是该找个医者看一看,婶子却总也不肯。” 黑牛忧心地蹙起眉头,他原想能用这一趟得的钱,给涉家阿姆请个大夫瞧瞧。 “黑牛哥,阿爷唤我了,我先回去了,你早些歇着吧。” “哎,苏角,你快回吧。” 夜深人静,秦栘躺在床上还在消化他一句无心之言引发的天子之怒,原以为是伤疤,不曾想竟是逆鳞。 临睡前,老侍丞转进来悄悄告诉他,明日是赵太后的生辰。 秦栘对父母没有印象,也不大能理解这种分明心中惦念,却偏要自欺欺人的情感。 这个时代,民风率性豪迈,还没有后来那么多纲常礼法,对女子在道德和行为上的束缚也远不像后世那样严格,所以赵姬虽有不是,但在秦人眼中,其实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过,宣太后晚年还能堂而皇之爱幸男宠,赵姬好歹还顾着儿子的脸面,叫情人委屈求全扮成宦官。 晚辈探望祖母原属应当,但秦栘心中实在没底,妘夫人的那些话还在他脑中回响,若两宫太后果真势如水火,已成仇雠,他与楚人一系千丝万缕的联系,赵姬会愿意看见他吗? 所以,秦王爹叫他去雍城,到底是去给太后祝寿,还是去给对方添堵啊。 出发前,他不放心小妹的病情,专程去了一趟芷阳宫,上回摔了一跤虽然没什么大碍,小丫头精神却一直不好,前几日医官诊治,又说染了风寒,听起来不要紧,可这偏是个连风寒都大意不得的年代。 秦栘坐在床边,摸了摸小妹的额头,像是还有些低烧,唉,连体温计也没有。 “告诉大兄,还有哪里难受?” 小女孩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大兄,嬴蔓不难受。” “头疼吗?身上是不是没力气?” 小奶包子从被底爬出来,钻进他怀中,他忙拉过棉被将人裹紧了,“别闹,小心又喂了风。” “给大兄的糕洒了,糕可好吃了。” 秦栘知道小丫头还在懊恼上回给他送糕,跑到半路跌了一跤,弄洒了食物,“大兄吃过了,你乖乖的,好好吃药,好好养病。” “等我好了,大兄还和我玩骑马吗?” “玩,你什么时候想玩,大兄都陪你玩。” 杌夫人亲自将他送出宫,得知他今日要去雍城,夫人一边高兴,一边又禁不住流泪。 秦栘知晓,杌夫人来自赵地,曾是赵太后身边的侍女,她因顾忌身份本就鲜少在宫中走动,赵太后迁居雍城以后,她便更加深居简出了。 “君上到底还是念着太后的。” 秦栘宽慰她,“夫人莫悲伤,君父只是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挂念得很。” 面前人叹了又叹,“三年了,当真还有团圆之日吗?” 秦栘心中也不好受,昨晚大意失言,便惹得秦王大发雷霆,一时半会要便宜爹解开心结把母亲接回来,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他看过这段历史,若文献记录没有偏差,足够断言,“夫人,阿翁与祖母定有团圆之日。” “雍城路途遥远,那我不留少君了,请少君代妾身问太后安。” “自然,夫人回宫吧。” 秦栘拜别,他想起什么,还未走开却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朝面前人郑重其事施了一礼。 杌夫人没来及避开,吓了一跳,“少君这是做什么!” 或是心血来潮,或可说一时冲动,有些事情,尽管不合时宜,但他迫切地想弄清楚。蕲年宫之变后,宫中赵太后的旧人几乎都已寻不见了,只有面前这位夫人,“扶苏有一事,还望夫人如实相告。” “少君请说,妾知无不言,莫再行如此大礼。”赵杌在赵国邯郸第一次见到君上,君上那时也是这般年纪,年少而早慧,两父子如出一辙,正如她当年不敢将君上当作孩子看待,如今的太子扶苏也是如此。 “多年前,国中曾有一则流言……” 面前人变了脸色,“少君慎言!” 秦栘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想来对方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杌夫人脸色难看至极,“此事无稽之谈,再也不要提了,少君切记,更不可在君上面前提起!” “夫人放心,扶苏有分寸,只是我想知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更确切地说,我想知道这件事同高祖母,同几位叔公到底有没有关系。” 杌夫人只是摇头,“此事已过去了,少君只须知晓那不过是一句别有用心的流言罢了。” 过不去,即便当世摄于法令无人再提,但不代表没有人相信,没有人记得,否则也不会被妄传两千余年,后世仍有人言之凿凿,信以为真。 “夫人,扶苏贸然向夫人提起此事,并非道听途说,受人蛊惑,扶苏想弄明白,是为了祖母归来,是为了后方安定,是为了来日秦国东出无后患。” 杌夫人面上显出挣扎之色,她犹豫良久,这才将人拉到一旁,趁四下无人悄声说道,“少君恕罪,此事我也不知详情,只是昔日偶听太后说起,流言初出之时,她便命相邦不惜一切代价案查源头,最终查明罪魁祸首竟是邯郸城一家乐坊的坊主,当年羁旅邯郸,先王与吕相常在那家乐坊会面,太后也是在那里与先王相识的。” “那此人……” “此人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后来总算有人在楚国发现了他的踪迹,吕相派遣众多高手潜入寿春,捉拿此人,但此人受到楚国王室的庇护,连死也是死得不明不白。” 秦栘点点头,“多谢夫人,我知晓了。” “此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妾实不愿相信会与高太后有关,只是当时太后气昏了头,说话难免失于理智。” “夫人回宫歇息吧,扶苏这就出发去雍城。” “少君!” 秦栘被人叫住,他疑惑转身,“夫人还有嘱咐?” “望少君心中勿要存有芥蒂,少君那时年纪小,也许已经不记得了,太后爱少君,不亚高太后,少君前往,太后定然高兴。” “夫人所说,扶苏都记下了。” 赵杌含泪点头,从邯郸到咸阳,虽一路风雨磨难,可她还是觉得那时的日子要比而今快乐得多,现在看似什么都有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再是当年的赵杌,也再找不回从前的阿政,就连夫人也乱了情志,一再行差踏错,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雍城是秦国旧都,距咸阳三百里,西周时期曾为王畿属地,作为秦国都城的时间长达二百九十四年。 驾车的是两名秦国锐士,一个叫公孙赤,一个叫狐仲,两个小伙子年纪都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二十岁。 随行的还有秦栘的武师期泽,原本郎中令和太仆要让他带一队卫兵同行,但寻常探亲,他觉得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来到秦国这么久,他对“危险”二字还不曾有过切身的体会,更何况,期泽是秦宫之中最好的剑士。 从前读书上学,他从没觉得吃力,来到秦国,字要重新认,文章也难读,过去最累不过拍戏的时候为了保持状态,控制体重,天天待在健身房,但在秦国练武,那真是**都能要他半条命。 “公孙赤,你能把面具摘下来么?”秦栘倒不是好奇一个大男人的长相,只是觉得大白天,太扎眼了。 狐仲挽着缰绳,没忍住笑了一下。 年轻人扶正脸上的黑鹰面具,冷冷说了句,“不能。”今天是他拿到黑鹰令的第一天,自今日起,他便是一名真正的黑鹰锐士了,虽然面具非重要国礼并不需要佩戴,但和令牌一样,都是荣耀的象征。 狐仲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坐在边上脸都憋红了,他是真不知道这个憨货是怎么通过考核,拿到黑鹰令的。 秦栘碰了个钉子,好吧,对方有这等癖好,他也不能勉强,他想起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经典桥段,格外认真地问,“是不是有那种规矩,如果谁摘下你的面具,你就要娶她为妻?” 公孙赤拧着眉头,没听明白小公子的意思。发令牌的时候,师父说了,从握住令牌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就是君上,就是大秦的了,从今以后心中只能有君上,只能有大秦,所以他不打算娶妻。 狐仲忍着笑,顺嘴替他答了,“少君说得不错,是有这等规矩。” 秦栘没发现小伙子跟他开玩笑,反倒十分慎重地听进去了,还暗暗记下,今后万不能随便揭人面具,他望着狐仲那张青春年少,朝气蓬勃的脸,“那你为何没戴?” “哈哈,我的呀,我的已给人摘去了!” 哦,这小子有女朋友了,秦栘送了他一个祝福的眼神。 狐仲笑倒在公孙赤身上,对方嫌弃地推了他一把,他觉得小太子真有意思,天真开朗,也没有架子,实在同家中幼弟没两样。 期泽话不多,也不掺和小伙子的玩闹,坐在少主人身旁不动如山,始终紧握着掌中那把和他一样静默的秦剑。 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跑了一天,秦栘望着地平线上古城越来越清晰的影子,知道传说中的“水上秦都”就要到了。 12. 归来仍有依傍 金色的晚阳映着护城河的粼粼波光,两千年前的关中平原土地肥沃,树木葱茏,水草丰茂,还没有经过现代工业的污染和改造,眼前正是一副原始自然的美丽姿态。 马车缓缓驶入城郭,雍城分内城与外城,外城雄伟坚固,是内城强大的防御保障,外城附近是平民生活的区域,宫城与贵族的住所主要集中在内城,正应了那句“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卫民”。 古老的秦宫有一种时间独有的磅礴厚重,四十出头的赵姬还很年轻,也很漂亮。 年轻的祖母被宫人簇拥着步出宫殿,赵姬走下殿前光洁平整的石阶,踱出古秦宫凝固的影子,晚霞落在身上的那一刻,她忽被落日的余晖晃了一下眼,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秦栘远远立在殿前的空地上,在祖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迷惑的神情,那神情随着她每走一步便加重一分,待到跟前之时,迷惑已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恍恍惚惚的臆状,那张脸上浮现出欢喜,焦愁,还有一腔毫无保留的怜惜挚爱。 祖母在他跟前蹲下身,温柔的手心贴上他被风吹冷的面庞,“阿政啊,今天回来得很早。” 秦栘没有说话,面前人用手捂热了他的脸,担忧的目光又将他从头到脚一遍一遍打量。 母亲长舒一口气,心疼又欣慰地笑了,“今日没有同人打架,脸上干干净净,发髻也没扯乱,衣上也没有泥水。” 她说着,拿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孩儿的眉心,面上假作嗔怒,眼里全是娇宠,“要是每天都这么乖就好了。” 身后踩着细步跟上来的侍人为难地在旁悄声提醒,“太后,这是少君哪。” 秦栘也轻声道,“祖母,我是扶苏。” 面前人两眼一怔,回过神来,脸上诧异,不解,惊讶交织变幻,下一瞬泪水狼狈地夺出眼眶。 她忙乱地挽着袖子擦了一把脸,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牵住孙儿背过身,一边遮掩失态,一边抱怨自己,“哎呀,瞧瞧我呀,糊涂了都。” 秦栘屏住呼吸,体贴地没有出声打扰。 赵姬平复了情绪,又转过身扶着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唏嘘慨叹,“快叫我好好看看,一眨眼,我的扶苏都长这么大了。” “扶苏给祖母拜寿。” 赵姬牵着他走进日暮里昏沉的大殿,“好,本来没什么可高兴的,你一来呀,我便高兴了。” 侍人宫女拥在身后,秦栘从燃烧的霞光走进阴暗的宫殿,面前大开的殿门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口。 “祖母高兴,扶苏以后常来。” “当然高兴,只怕你阿翁不肯让你来。” “阿翁惦记祖母,十分惦记。” “真的呀?” “真的。” 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儿孙,也许是偌大的宫苑里过分冷清寂寞,赵姬显得很兴奋,她的身上还带着少女一般的天真,拉着秦栘从日暮西斜一直聊到深夜,她时而讲一些幼年时在父母膝下的光景,时而说起在赵国带着孩儿寄人篱下的往事。 秦栘赶了一天路,难免有一丝疲倦,赵姬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瞌睡了是不是?” 他的确非常累了,但并不想睡,“母亲”两个字正在他头脑中渐渐形成清晰的影像。 这感觉很奇妙,赵姬总是不由自主在他身上寻找孩儿幼年时的影子,而过分年轻的太后在他眼里也与祖母应有的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她更像一个母亲,秦栘透过年少的秦王的眼睛看到的母亲。 他在“母亲”的身旁,感受到母亲身上的融融暖意,感受到熨帖芬芳,感受到慰藉灵魂的平静安详。 “不想睡,还想听祖母讲故事。” “不讲了,回去叫你母亲接着给你讲吧。” “母亲殁了。” 赵姬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很久了,不记得了。” 赵姬摸摸他的头,“我可怜的孩子。” 秦栘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来之前扶苏还担心,祖母不喜欢我。” 赵姬愣住,“为何这样想?” “因为母亲。”他理智地没有提高祖母。 “胡说八道。”赵姬噗嗤一笑,“不过你母亲呐……我一定得跟你说,哪有这么细的腰,我真担心她走个路都能把腰扭折了,那个丫头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我一早就说她这没斤没两肯定不好生养,果然……”她反应过来,不再说了,“傻小子,你是君上的儿子,君上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也流着我的血,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 她是最爱孩子的,若非如此,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下那两个孩儿,只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轻轻拨开孙儿鬓角柔软的发丝,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母子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真好啊,这眉眼同你阿翁儿时一模一样。” “扶苏不敢与君父作比。” “可千万不敢这么说,你得青出于蓝,他才高兴。” 说到秦王,太后的话又多起来,秦栘很想问出他心里的那些疑惑,关于庄襄王,关于吕不韦,关于长信侯,但他知道不能问,那也不是他该问的。 纵然世人有一万个理由苛责她,但秦栘并不关心这些由男人单方面来书写的理由。 他只知道,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对爱情最懵懂的年纪,被送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她命运坎坷的丈夫,在为了王位苦心经营的岁月里,又曾给过她多少该有的爱护,她甚至没学会如何做一个妻子,便已经成为了一个母亲,甚至还没来得及适应一个母亲的角色,却已经成了大秦高高在上的太后。 秦栘犯了难,他实在想不起历史上赵姬究竟是何时回到咸阳的,来之前他觉得既已预知结果,顺其自然便是,但来了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不是因为魏缭口中秦国的大局,朝臣的眼光,民间的议论,而是他猜想,秦王爹一定没有失去过,所以他不知道遗憾是何种滋味,不知道能有母亲在身旁,是一个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章台宫里彻夜难眠的始皇陛下当然知晓遗憾的滋味,只是他拿不定主意,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母亲心里是否恨他,她心爱的男人被他一道旨意施以车裂之刑,她的两个孩子被他一声令下当众处死。 年轻时被愤怒冲昏头脑,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顾,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秦王嬴政了,母亲为了他,前半生历经磨难,后半生囚居深宫,若说她当真有过一时半刻的快乐,那也是从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身上得到的,否则她也不会罔顾身份,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 时过境迁,已将所有荣辱都历过一遭的秦王嬴政,正在学着理解母亲,原谅母亲,设身处地地去体会一个女人的辛酸不易,母亲仍在,纵使他翱翔九天,归来仍有依傍,母亲去了,来日君临天下,这份荣耀还有几人共享。 秦栘不想回宫看便宜爹的冷脸,就在雍城陪着祖母多住了几日,来时赵太后见他只带了三个卫士随行,将他狠说了一顿,还抱怨秦王马虎大意由着他。 回去时,太后一路送到外城,强行给他加派了一队卫兵,换了一辆大车,还遣了身旁的一个侍人专程护送。 “外头风大,祖母回去吧,过些日子我再来。” “路上小心哪,糖瓜在车里那个红色的食盒里,路上饿了叫子向拿给你吃。” “知道了,祖母。” “快走吧,路上还得一天呢。” 车马起行,期泽换了马匹,秦栘由太后的侍人子向在车内陪着。 城墙缓缓消失在视野之中,侍人上前阖紧车门,“少君想吃点什么吗?太后叫人各式各样准备了不少。” 秦栘摇头,“谢过子向,现下还不饿。” 侍人依言回来坐定,“少君坐着颠么,要不要在奴腿上睡一会儿?” 子向说话又轻又浅,声线也格外动听,秦栘在雍城的这些天,每天午后都是子向读诗哄他睡觉,雍城秦宫虽然冷清,但是很自在。 “子向,你真好。” 侍人低下头,果然不再一脸着急想为他做点什么。 子向是秦栘见过最害羞,最爱脸红的人,你夸他一句,或者认真地看他一眼,他的脸就能从双颊红到耳根。 驾车的依然是狐仲与公孙赤,公孙赤照旧戴着他象征身份的黑鹰面具,手拽缰绳坐得笔直,偶尔能听到狐仲同他说笑。 秦栘不知不觉看完了两卷书,一行也走了小半日,车马慢下来,他听到有人在车壁上敲了两下,伸手拉开了车前的窗,这车与剧组里拍古装戏用的马车道具不太一样,门开在后,方便上下,窗开在前,用于同御者交谈,左右青铜壁厢严丝合缝非常结实。 狐仲趴在窗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笑着向他装可怜,“好不好向少君讨个糖瓜?” 他知道对方说得是太后用蜜饯和果仁做得那个小点心,他嫌太甜还粘牙,其实不大喜欢吃,上回给了狐仲一个,这小子便记住了,公孙赤说他做梦都在流口水。 “等着。” “哎!”青年兴奋得像个孩子。 公孙赤不满地在旁警告,“向主人邀赏,犯了大忌。” 狐仲不理他,趴在窗口,像只等主人投喂的小狗。 子向取出食盒,盖子揭开,蜜糖和果仁的香气扑面而来,太后真拿孙儿当孩子,这一盒做得花样多,也更精致,秦栘取了一个最大的递出去,祖母用粟米做了一条小船,小船上盛满了果脯和栗仁,都裹着厚实的蜜糖。 “谢少君!”狐仲朝他笑出两颗虎牙,高兴地双手接过去。 秦栘从窗里探出半个身,马车走得很慢,树林里有零星的鸟鸣,他正想问狐仲一个够不够,要不要再给他一个,在一片莫名惊起的嘈乱声中,忽然有人挺身堵在窗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片影子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刻,马嘶人乱中,他听到利箭穿入皮肉的声音,腥热的血溅上他的袖口晕开一片刺眼的红,他试图辨认堵在面前的那个年轻的影子究竟是谁,子向已疾呼一声,大力将他拖回了车里。 受惊的马儿拖动马车,车轮下那只还没来得及入口的糖瓜,在尘土间被碾得粉碎。 13. 塞王司马欣 这毫无新意的情节秦栘在剧组没拍过十遍也有八遍。 子向抱着他在刺客剑下躲闪,周遭剑芒交织,期泽卫护在侧,掌中勾复步步沥血。 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认为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那些蒙面刺客和他熟悉的剧组群演没什么两样,兵戈不过道具,场景也全是预设,就连空中飞溅的血,都是廉价易制的血包,用常见的食用红色素和蜂蜜调制而成。 没有什么可怕的,导演一喊停,大家就会放松下来,上前互道辛苦,关切是否有人受伤,或是挤到摄像机后复核拍摄效果,问问明天的安排,或者勾肩搭背去领今天的盒饭。 秦栘坐在地上,推了狐仲一把,没能推动。 那支正中心房的三棱箭,在他胸口扎出了一个硕大的血窟窿,青年那张血色全无的脸早就寒铁一样凉透了。 秦栘在狐仲身上摸到了他的面具,他摩挲着面具上的纹路,在想那个摘下他面具的姑娘。 子向上前轻声说,“马车轮轴有一些损坏,须绕道前方的榆县替换修理,还有部分伤兵需要医治。” “绕吧。” 他没有过问刺客的事情,也不知期泽查验完现场,是否取得了一些收获,如果说漓泉宫中那只木偶还能被看作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今日血的教训就在眼前,他还能再自欺欺人吗? 能够准确获知他离开雍地之后的行程,提前设下埋伏精准伏击,武士,兵器俱非寻常,足见背后之人,能量不小。 公孙赤默默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沮丧彷徨的面孔,他突然发现,原来荣耀并不是要拿在手里,或是戴在脸上的。 他一直认为狐仲根本算不上一名合格的黑鹰锐士,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天。 那个人平时嬉皮笑脸对主上不够恭敬,话多还喜欢开玩笑,特别不正经,出门在外无人监督就偷懒耍滑,不按要求完成每日的训练,老大的人还贪嘴,跟少君一个娃娃抢吃的。 但那支箭簇飞来的时候,他们明明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危险,可他却慢了一步,采取行动之前,他在对照锐士守则,思索遇到这样的情况应当如何处置,而狐仲之所以能够比他快,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想,卫护,牺牲已经成为他的本能,成为他的一部分,也成为他人生的归宿。 所以,他才是不合格的那一个,听啊,狐仲又在笑他了。 秦栘脑子很乱,他原本想留下来待一会儿,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自己是谁,好好站在公子扶苏的立场上,冷静下来想一想,最不想让他活着回到咸阳的那个人。或者在现场附近再转一转,看看能否有其他发现,又或者只是单纯陪狐仲再待一会儿,替他尝尝那个他没福气吃到嘴里的糖瓜究竟有多甜。 但这是不理智的,伤兵救治不能耽搁,谁也不清楚附近是否还有刺客,唯一能做的,只是留下那只食盒,同无法带走的人一起草草埋葬。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子向怀中,子向又变回了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像安抚受惊的孩子,不时用他好听的声线在他的耳边说上一些轻松的话语。尽管在此之前,他还像个影视剧里标准的反派,目光冰冷,眼神狠厉,使一手好剑,**不眨眼。 这副孩童躯壳到底稚嫩,又是第一次经历这般险事,马车驶近县城,他身心俱疲,已有些昏昏欲睡,正当他靠在子向怀中几乎就要睡去的时候,马儿发出一声惊怪的嘶鸣,马蹄陡然错乱,连车厢也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秦栘猝然惊醒,伴随着车外刀剑出鞘的声音,登时睡意全无。 子向一手拦在他腰上,把他抱得稳稳当当,一手捂着他的额头,“少君莫怕,已到县城,理当无事。” 秦栘不再挣动,示意他把前窗打开,看看怎么回事。 子向拉开窗户,期泽坐在御者的位子上,先前那里正是狐仲。 “怎么了?”秦栘开口询问,只见左右秦卫个个如临大敌,一副待战之势。 期泽没有应声,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车前那对母子身上,目光正在研判二人身上是否存有异常。 公孙赤低声回报,“少君,前方城门处有个老婆子突然跌在车前,使得马匹受惊。” 刚经一场大战,随行个个紧绷神经,如箭在弦,唯恐刺客一击不成还有后手,故而惊马之际,不等命令下达,卫队便已自动列开阵仗,拱卫车前,横刀待战。 秦栘连忙挣开拦在腰上的手臂,从后门跳下车,倒地老人都不扶,秦国也如此世风日下。 子向追在主人身后,连忙也跟了下来,“少君!” 秦栘来到车前,正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双膝扎在地上,双目炯炯直视着眼前锃亮的刀戟,面不改色挡在那妇人身前,一副凛凛然视死如归的姿态。 老妇人半躺在他身后,试图起身,却不知是否跌伤了,半晌也没能爬起来。 周围的城旦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只知观望,无敢上前。 秦栘挥开严阵以待的卫兵,顾不得询问因果,先对那汉子说,“快些扶她起来。”话毕,他吩咐左右,“去城中请个医者过来。” 那汉子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回身递出一只手,妇人借力总算从地上起来了,方一站起身,又忙上前将那汉子也搀扶起来,秦栘这才看见男人原来没有左脚,下肢末端连接的竟是一只木脚。 妇人吓得不轻,刚刚从地上起来,转眼又在他身前跪倒,一时流泪不止,“罪人冲撞公子车驾,令公子受惊,罪当万死,只望公子不要怪罪我儿。” 秦栘这才知晓原来是一对母子,二人俱衣赭,皆负罪。 妇人头发花白,细看却并不很老,应当不到五十岁,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子向,上前将人扶起来,“不必如此恐惧,我倒担心马车磕碰了夫人,又连累夫人受护卫惊吓。” 妇人惊恐万状,连连摇手,“非是如此,罪人不慎跌倒,惊扰公子车驾,车马未曾碰得妾身分毫!” 言语间,医者已经请来,同来的还有闻讯的县长及麾下吏员。 “不知少君驾临,吾等有失远迎,还望少君恕罪!” 县长须发皆白,年事已高,显见来得匆忙,跑得气喘吁吁,到跟前已是满头大汗。 “长者无须多礼,归途之中遇到一些意外,随行有卫士负伤,望能借县署安置一宿,请医救治,另入城之时,车马冲撞了这位夫人,也须携她同往,一并诊治。” 妇人紧靠着身后孩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心中十分慌乱,她原以为是哪位封君的公子,未曾想竟是国君长子,大秦储君。 老县长依命,连忙指挥随行吏员分工行事。 妇人待罪之身,不敢同往,卫兵搀扶之际,百般推脱。 秦栘看看子向,相中了他的温柔可亲,“劳烦子向代我请夫人上车。” 侍人柔柔一笑,垂首应诺。 卫兵退去,妇人正欲拉着孩儿伺机走开,莫阻在道中,耽误车驾起行,不曾想又来了一位大人。 来人冲他母子微一颔首,那双平展的眉晕着怒气,那双含笑的眼泛着杀机,开口声音虽浅,语气严厉,掌中虽无令箭,神情亦可**,“王太子之命,汝欲抗否。” 妇人骇得两眼发黑,不由自主软倒在孩儿身上,扶着母亲的汉子紧抿着干裂的唇,低头望了母亲一眼,沉默地将母亲扶往不远处的车驾。 秦栘亲自将人接上车,搀扶坐下,又望向紧跟着她上来的侍人,不吝夸赞,“我就知道,世上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子向。” 侍人微微笑着垂下眼,安坐在他身旁。 榆县虽小,县署之中却俱是能吏,安置伤兵,召集医者,布置匠人,检修马车,事事安排得有条不紊。 趁医者为那位夫人检查身体之际,秦栘向陪坐的老县长询问了他母子二人的罪情。 老人思虑片刻,“老朽虽知道一些,却不甚详尽,那汉子名叫申虎,原在军中,家中还有一个幼弟,母亲孟妊,申虎数年前因畏战不前,犯了军法,被剥去爵位田宅,罚为城旦,合家也因之连坐,孟妊徙为舂,幼弟也罹罪,少君若预知详情,可将县尉叫来细问。” “畏战不前?” “确实如此。” 秦栘听来诧异,他不禁又想去白日那男子炯炯有神的双眼,和直面刀兵时凛然无畏的气势,这样的人畏战不前? 他接着问道,“他一家可是本地人?” “正是本地人。” “我知晓了,稍后若有需要,再向县尉详问。” “且依少君之便。” 秦栘先去探望了伤兵,得知诸人暂无性命之忧,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林中刺客二十余人,除一人受伤逃脱外,余皆当场伏诛,随行秦卫十二人,殒五人,伤七人,黑鹰锐士折一人。 幸而,那位夫人也无大碍,只是劳累不堪,再加上忧思过度,这才会当街晕倒。 夜色渐深,子向铺好床,“少君,该歇息了。” 秦栘还在看县署中的狱案,“子向睡吧,现下还不困。” “劳累一天,焉能不困,不然奴给少君读一卷诗,哄少君睡觉。” 秦栘失笑,“你睡吧,就睡那张床,我今夜不睡,明早还能在你身旁打盹,你若不睡,明日岂不更加劳累。” 话音未落,公孙赤自外间归来,“少君!” 秦栘从案卷上抬起头,“说吧,让你去打听的事情。” 公孙赤原模原样复述了邻里的话,秦栘沉吟道,“也即是说他母子在闾里口碑不错,母亲慈祥善良,勤劳能干,申虎参军也有多年,还立下不少军功?” “正是如此。”公孙赤不知小主人因何让他打听这些,他问完只觉这家人着实不易,一人之过,阖家罹难。 “好了,去将县尉请来,你便可以去歇息了。” 公孙赤瞄了小太子一眼,早闻君上勤勉,太子如此年幼便已学会了不眠不休,“是。” 侍人走上前来,神情关切,“这么晚了还要请县尉过来?” 秦栘看过了县署近几年的案卷,至少文字记录上看来可圈可点。执法严明,办事公正,审案不加刑讯,定案证据齐全,若不是表面文章,足以说明县尉是真有才能的,唯独申虎母子这一卷他还有一些疑问。 “总归也睡不着,我叫县尉来陪我聊聊天。” “陪少君聊天,子向不可吗?” “当然可,子向是世上最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 “臣受太后之命,要看顾好少君。” “太后之命可听,太子之命不足听?快去歇着。” 对方拗不过他,终是叹息投降,“好吧,都听少君的便是。” 太子宿在县署,县中吏员人人待命,哪敢回家,故而传命不多时,县尉便到了。 秦栘在外厅见到了年轻的县吏,青年看起来刚刚及冠,身材瘦削,五官齐整,眉头重而眉尾轻,双眼乌亮,人看起来非常精神。 “榆县尉司马欣,拜见少君。” 秦栘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拧了一下眉,“县尉可是姓程?西周程伯的后裔?” 青年满脸吃惊,“少君如何知晓,正是程欣!先祖乃程伯休父。” 秦栘微微笑了一下,“早闻榆县有一位先贤后裔,一直未能得见,观县署中所藏刑狱文书,知晓县尉有大才,故特请县尉一见。” “少君过誉了,欣履职未久,许多文书都是前任县尉留下的。” 秦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人,司马欣,程姓,司马氏,西周程伯休父后裔,历史上以识时务而著称。 此人在栎阳县任狱吏之时,受蕲县曹咎之请,以权谋私,包庇项梁。后升任长史,秦末辅佐章邯对抗反秦联军。巨鹿之战后,说服章邯投靠项羽,受封为塞王。刘邦率军出川,他转头降汉。其后项羽势大,他又复奔项羽。 章邯断送秦朝,司马欣功不可没,但秦国的万世基业果真是章邯这些叛将断送的吗?并不是,“灭六国者,六国也”或有强词夺理之说,“族秦者,秦也”却当真是至理名言。秦栘心情复杂,他感到自己一定是史上最尴尬的穿越者,他预知了未来,却不知道究竟该从何处着手去修正。 “少君?”司马欣被小太子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解地低低唤了他一声。 秦栘回过神,拿起手边的一份案卷,“申虎的案子,可是县尉亲审?” “是臣亲审。” “我尚有一些疑问,想请教县尉。” “不敢,少君请讲。” 14. 她将更加爱我 秦栘翻开户籍册上关于此人的籍录,“申虎天生口不能言,也不识字,他是如何认罪的?” “画押伏罪。” “我见人证之中,只有什长的证词,为何不见伍长及同伍其他士兵的证词?” “回少君,同伍其他士兵皆以阵亡,经查,伍长邹负已往戍九原,县中也曾派人前去核证,奈何一直未能寻见此人。” “好,我已知晓,县尉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少君,那欣告退了。” “……县尉!” 司马欣正要拜退,却又闻少子呼唤,忙顿住脚,好奇地望过去,“少君还有吩咐?” 秦栘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县尉一职,事关一方福祉,望县尉勿负秦人。” 司马欣神情一震,忙郑重其事拱手一拜,“欣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县老问案治民,绝不渎职懈怠,不负大秦,不负君上。” “好。” 秦栘愿意相信,哪怕直到巨鹿惨败,司马欣受章邯所命赶赴咸阳向秦二世求援之时,他对秦国依然是忠诚的。 但司马欣回到咸阳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许真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是二世避而不见,是赵高把持政权,是李斯的惨死,动摇了将军誓死卫国的决心。 可惜,纵使如此识时务,塞王依然未得善终。史载,司马欣复奔项羽后,屈居于曹咎之下,奈何曹咎并无统兵之才,成皋之战中,中了刘邦的激将法,被汉军半渡而击,一战而大败,二人皆自刎于汜水。 之后汉军入关,刘邦为争取秦人,专门命人斩下司马欣的人头,悬挂在栎阳城上示众。 若一个政/权当真已经衰败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哪怕站在原身的立场上,秦栘也无法要求任何人在心寒失望,乃至自身性命都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对统治者的忠诚,所以负不负大秦,是时,是命。但若司马欣心中果有秦人,秦人也不会恨他入骨,他也更加不会落到死后仍被枭首示众的下场。 难得有机会了解秦国的基层治理,秦栘望着堆在面前的文卷,想起后世新闻报道里轰动世界的秦简出土,只叹眼前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司马欣回到前厅,同僚立马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好奇催问。 “欣回来了,少君都问什么了?” “是啊,一来就把县署中的文书全搜了去,一个小娃娃,他看得懂吗?” “听闻太子是自雍城回来的,如何随行的卫士个个带伤,你可曾询问?” 司马欣推开七嘴八舌的同僚,兀自寻一处空席坐了,他还在想申虎的案子,反复回忆问案过程,确定中间并无差错,这才腾出心思与同僚搭话。 他望向其中一人,不由得笑骂,“什么一个小娃娃,你这厮,秦国太子也敢小视!” 那人好冤枉,“你又不是不知,我家那小子同太子一般年岁,而今话还说不囫囵。” 边上的人听了起哄嬉笑,“哈哈哈!龙固生龙,龟固生龟!” “嗨呀,竖子拐着弯骂我,你才是龟!” 司马欣打断众人的笑闹,“少君年少贤明,署内文书卷卷看得详细,我等司职往后当更加用心才是。” 老县长自外间回来,闻听此言,抚须慨叹,“欣说得对,吾县虽小,但为官护法安民,不可疏忽大意。“ 诸吏员忙收了玩笑之心,拱手揖拜,“吾等谨记。” 天将明时,秦栘从案桌上醒来,身上披着一条芦花被,脸颊被面前铺陈的竹简拓出一条一条的红印子,穿戴整齐的侍人坐在长案的另一侧,已整理好了案上被他翻乱的简牍。 “子向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面前人拿一卷书抵在颌下,含笑的眼映着室中将熄未熄的烛火,“只怕咸阳宫中的奴仆都已给少君惯坏了。” “在雍城怎不见你也这般同太后解闷?” “那可不敢,长信侯要杀人的。” 秦栘听他提起嫪毐,实在不能不好奇,“长信侯是个怎样的人?” 子向面上泛出难色,“怎样的人?” “对,是个怎样的人?” 子向敛去笑容,直视着他的眼睛,“少君当真想知道?” “想。” 子向默然良久,开口答他时口吻凝重,用了他不该用,也不能用的言辞,“一个妄人,一个庸人,一个必死之人,一个可恨之人。” 秦栘没有穷究这句话中的含义,他更想知道,“他对祖母……是真心的吗?” “少君年纪还小,待长大了便知,世间男子纵有一寸真心,分予财富,声名,权位,还剩多少能留给一个女子。” 秦栘心有所感,尽管一杆子打死未免武断,可后世的女孩子也许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努力,怀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保持着对现实的清醒认识,最终成就了越来越优秀的自己。 “我言长信侯为妄人,是因他做出许多狂妄之事,我道他是庸人,因他不能免俗,也终为权势所累,我知他必死,因他自以为得了太后宠信,便忘了大秦还有国君。” “那可恨之人呢?” 秦栘问完,面前人又不说话了,他也不着急催问,只伸手拨亮案上的灯火,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子向拿开颌下的书简,优美的下颌线也被竹书拓出深深浅浅的线条,“少君觉得,子向好看吗?” 秦栘实话实说,“世间少有好看的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漂亮又英气不失。 “庆盈呢?” 秦栘知道,对方说得是太后身旁的另一个侍人,他想起庆盈出众的相貌,“亦是如此。” “似我与庆盈这般的还有很多,少君可知,我们为何会到了太后身旁吗?” “为何?” “长信侯曾说,我将世间美男子都送到她跟前,她若不为所动,便是真心爱我,她若为之蛊惑,这些残缺之人又不能令她满足,如此,她将更加爱我。” “那……”他想问,那这些相貌英俊的男子都是从哪里找来的,入宫又是否甘愿。 “少君不必这般看着我,子向年少入宫,可是正经的宦臣。” “那……那些不正经的呢?” “长信侯嘴上说无论太后爱不爱那些侍人,都将更加离不开他,可男子的妒忌心丝毫也不比女子少,但凡发现有谁同太后多说一言半语,又或者察觉太后对哪个侍人另眼相待,则那个人绝活不到第二天天明,无一例外。” “而今长信侯已殁……当得解脱。” 子向缓缓摇头,笑他天真,“长信侯已殁,宫中还有秦王。秦王见得我等,便不由自主想起长信侯,想起他所受的那些耻辱。当初蕲年宫血流成河,多是侍人之血,君上之所以留下我与庆盈,是因我二人还有些武艺,保护太后,不是全无用处。” 室中安静下来,秦栘无言以对,他在中学历史课上听老师痛斥过封建社会的极度黑暗,也在大学课堂里学习过资本主义的剥削原理,人类走了数千年的漫漫长路,理想中的自由与幸福依然还在远处,更何况古老的战国还保留着奴隶制的残余。 无能为力的人,便是宽慰的话,也无从说起。 “子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本不该告诉少君。” “那为何又告诉了?” “怕少君太累,一个舂妇何至于亲自看问,为一个刑徒更哪须彻夜不眠,世人微如芥草,生死本是寻常。” 秦栘情不自禁又望向案头狐仲的面具,忙了整夜,也若无其事坐了整夜,原以为不痛不痒便过去了,却偏在天明时分,伤恸肺腑,猝不及防泪流满面,“狐仲并非芥草,你也不是,轻言生死,实属过分。” 子向怔在灯下,在想他究竟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公孙赤冒冒失失闯进来,正瞧见眼前这一幕,刺客当前尚面不改色的少子,竟对着一个侍人泪流不止,他愣在原地,不知是否应当上前。 秦栘已瞧见他了,也没在意自己的失态,“何事前来?” 公孙赤结结巴巴,“白……白日城门口那位夫人求见。” 子向绕过桌案,着急忙慌替他把眼泪擦干,这才顾得上回头斥责不宣而入的冒失鬼,“不经宣召,如何擅闯,好没规矩!” 公孙赤失礼在先,默不作声杵在原地,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桌上的面具,他下意识抚上腰间的布囊,忍不住想,来日若他也像狐仲那样,不知是否也会有人替他妥善收藏。 秦栘摆手,“不碍事,这么早,那位夫人可说了是为什么事情而来?” “说为昨日之事,特来感谢少君。” “你请她进来吧。” “诺。” 公孙赤依言退下,子向端来清水,“洗把脸吧。” 秦栘掬一捧水,洗去脸上的倦意,他离真正的秦国太子还差得很远,他依然是他,一个乏善可陈的普通人,生离死别无法一笑置之,也做不到将任何牺牲视为理所当然。 不多时,公孙赤去而复返,这回他记住了刚得的教训,老老实实在外叫了一声门,听得召唤,这才推门而入,将身后的妇人引进室中。 秦栘已收拾妥当,除了眼底还有余红,来人似也一宿没睡,眉眼憔悴,处处透着拘谨不安。 妇人放下挽在臂弯里的筐子,“昨日之事多谢少君,隶妾煮了一点糊糊,不知是否合少君的口味。” “夫人有心了,家中余粮是否充足?” “去岁丰收,还有余粮,少君勿要担忧。” “那就好,如此扶苏便不客气了,稍后热来充作早膳。”他说完,见对方手指不停绞着衣裳,几番欲言又止,像是还有话说 ,“夫人还有事情?但说无妨。” 妇人咬咬牙,大着胆子扑上前去跪倒在地,“罪人斗胆,想问少君,在宫中可见过我儿申生吗?”说罢,她伏在地上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秦栘有一瞬间的失神,不由自主又想起步寿宫前的那个少年,观眉眼确与这位夫人有几分相似。 “夫人莫要哭泣,你的儿子叫申生,在咸阳宫中?” 孟妊抬起头,想起幼子,百般心碎,脸上泪落如雨,几乎哽咽不能言,“大儿不孝,犯了军规,连累小儿也被施以肉刑,彼时他才十岁啊……” 来到秦国,最颠覆秦栘认知的莫过于秦法,后世皆言秦法苛重,其实并非如此。相反,秦能以变法强国,恰恰说明秦律一定是有其科学性与先进性的。 他昨夜在县署看了一夜案卷,也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秦法严酷,治民只在于法令管得多,管得细致,真正的重刑则是严在治官与治军。 申虎身负军职,畏战不前又属重罪,这才连累家人。 他上前扶起地上的人,“夫人应是许久未见到孩儿了。” “自他入宫,再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我为人母,日夜牵挂。” “他很好。”秦栘说了谎,第一次见申生,少年在被其他的宦官欺负,还被他罚扫了三遍院子,第二次见他,他用一个小木人把孩子吓哭了。 妇人猛得仰起脸,又是惊喜,又是恐惧,“少君见过我儿!” “见过。”秦栘拿手比了比,“他这么高了,不爱说话,很乖,做事很利索,讨人喜欢。” 妇人情急之下,冲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少君当真吗?我儿他还活着!” “活着,活得很好,离宫前我刚见过他。” 母亲情难自已,哭得满脸是泪,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抑或兼而有之。 秦栘并不确定他所见过的那个少年和面前人口中的孩儿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不要紧,因为不出意外,他们母子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15. 第二十八颗星宿 子向和随行的卫兵在咸阳城外止步,“少君入城,我等便回去了。” “希望过不多久,还能再见面。” 侍人微微欠了一下身,“太后下回生辰,当是来年了。” 秦栘没有多做解释,他指的见面,不是在雍城,而是在咸阳,不是在大郑宫,而是在甘泉宫。 “一路顺风。” “少君快入城回宫吧。” 秦栘同期泽,公孙赤驾着礼车一道跨过城门。 城内的繁华喧嚷眨眼便将车影淹没,但秦栘总觉得,若狐仲在旁,当不至于如此冷清。 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个人——茅焦。 他以前读过的历史故事虽然版本不同,但关于这一段都叙述得活灵活现。 说齐国人茅焦在秦国做客卿,旁人都不敢进谏的时候,他偏要做别人不敢做的,便为了太后之事去劝说秦王。 王的使者问他,“你没见过那些因为进谏此事而被杀掉的人吗?” 茅焦很坦然,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已经有二十七个了,我就是为了要凑够那二十八个而来的。” 后来秦王甚至还威胁要烹了他,结果这位将大道理一讲,秦王立马接回了太后,还将他封为上卿,赐官太傅。 秦栘也认为这故事太戏剧化,总感觉有点不靠谱,但能在青史之上留下这一笔,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不能怪他病急乱投医,之前稍提一嘴,便宜爹就红眉毛绿眼睛那副要吃人的德行,指望朝中那些早被吓破胆的大臣再去进谏,恐怕想也不要想,也不知这个茅焦,此时到秦国了没有。 秦栘原想先回章台向便宜爹报道,如果便宜爹心情还不错,他就豁出去再提一嘴试试,谁知穿过曲池,途径六英宫却远远看见公子将闾正独自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哭泣。 他打发了期泽与公孙赤先回去,便径直朝前方的宫殿走过去。 到了门前,幼弟见着他,手舞足蹈扑上来哭得更凶了,“哇呜……大兄!” “怎么了,莫不是夫人骂你了?” 公子将闾扬起小脑袋,“大兄,有坏人摘花!” “坏人摘花?” 小崽子连连点头,伸手指向石阶一角放着的那盆迎春,“小黄花被偷走之前还好好的,现在花全都没有了!” 秦栘哭笑不得地给人擦了擦小脸,“怎么会有人偷花呢?” “就是有!前几天母亲搬出来的花,没一会儿就被人偷走了,刚刚却又还回来了,可是花全都没了!” “夫人的花若是被人偷走,夫人不追查吗?” 小崽子只顾摇头,“娘说叫我不要管!” 秦栘刚想安慰奶娃娃,夫人既然说了,那便不要管了,可他回头去看那盆花,却不由自主驻了眼。 此季正是迎春花期,原是花儿盛放之时,枝条上却光秃秃,果真一朵花也不见,如此奇怪? “大兄,花是开败了吗?” 秦栘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摸摸幼弟的小脑瓜,“将闾,告诉大兄,这花是何时被人偷走的?” 奶娃娃掰着手指头,“唔……五、六、七、八,好多天了,反正阿姆刚搬出来就被人偷走了,大兄一定要抓住这个偷花贼!” “所以对方也是刚刚才把花送回来?” “嗯!昨天跟高一起玩弹子的时候,花还没回来。” 秦栘扶着小弟的肩膀,“没有什么偷花贼,是宫人见这花生得杂乱,搬去修剪了,修剪完这才给夫人送回来,将闾给花浇浇水,过不了几日花便又开出来了,会比以前开得更好看。” “大兄,是真的吗?” “真的,大兄不骗你。” 他说着将小弟领入殿中,洒扫的宫女一见他,连忙屈身问礼。 “少君回来了!” “夫人呢?怎么今日人这么少,叫公子一个人在外头玩,磕碰了可如何是好?” 小姑娘攥着抹布诚惶诚恐,“少君恕罪,奴婢们疏忽!夫人和姑姑都去了芷阳宫,闻听君上也过去了,说是小公主不好了!” “什么!” 分明离宫前还说只是风寒,一转眼竟成了麻疹,秦栘问明宫人,一路赶到芷阳宫。 进了宫门,杌夫人母女相倚立在人群外,面上满是忧惧。 嬴萱见他过来,两眼通红轻唤了一声,“扶苏,你总算回来了。” 秦栘上前先朝姐姐身旁的女子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杌夫人关切太后,但眼下小女危急,她也无暇询问,“少君且莫多礼,都是妾身照顾不周,公主才……” “夫人不要如此。” 嬴萱不安地攥着双手,“扶苏,我应陪着妹妹,可君父不准,你再去替我说说。” 秦栘安慰姐姐,“阿姐莫怕,小妹吉人天相,定然没事的,你陪着夫人便好。” 他说完,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妘夫人与箳夫人被宫人簇拥着并肩立在不远处,正有一句没一句在小声说着什么。 先是漓泉宫中的木人,再是六英宫中的迎春,不知道这两件事与路上碰见的那些刺客是否有联系。 殿外气急败坏的秦王正在大骂医官,在场的医者个个噤若寒蝉,脸上都是无奈,一旁还有巫师在驱邪作法。 秦栘见此情景二话不说就要往殿中去,到了殿门前却被父亲一把拽到身后,“不要过去。” 嬴政虽然心疼小女受苦,恼怒宫人服侍不周,却并不过分担心女儿,小女幼时是否有此一劫,他已不记得了,但孩子们后来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这是事实,区区病疾没有能耐夺走他的儿女。 秦栘可没有老爹这么乐观,相反他急坏了,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一场感冒稍不留心就能要了小命,更何况小丫头出麻疹,这可是古代儿童致死率最高的病症之一。 “阿翁,我去看小妹!” “这里不用你,寡人的女儿有上苍庇佑,定会安然无恙。” 秦栘知晓自己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可对付这种病症,护理非常重要,眼见得大殿门窗紧闭,外头巫师占卜,龟甲烧得烟尘漫天,病人在里头能好了才怪。 “君父说得是,小妹定当无恙,扶苏儿时已出过痘疹,往后当不会再染,纵使不能以身相替,我在榻前相伴,小妹定然开心。”他说完,不待父亲言语便大步朝殿中去了。 秦王立在庭院中,眼神复杂地望着稚子火急火燎的身影,当年他将长子谪出咸阳,派往北地,小女儿为此跪在章台哭了几天几夜,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就连不善言辞的孩儿将闾,也胆大包天当面说他糊涂。 呵护手足,疼惜姊妹,扶苏是胜过他这个父亲的。 “呀,扶苏怎么进去了!”妘姬心急又不敢上前,“不是说此症传染吗?” 丽奴在旁轻声说,“夫人岂忘了,少君儿时也出过疹子,当不妨事。” “那也不可大意啊!” 箳夫人舒开柳眉,“扶苏最疼爱妹妹,拦也拦不住的,说起来少君去雍城也有些日子了。” “是啊,应是太后久不见他,舍不得让他走呀。” “将闾一人在宫中,我不放心,有君上和太子在此,妹妹,我先回六英宫去看看。” “都等在这里也无益处,姐姐快回吧。” “那好,若是有什么事情,烦请妹妹着人来通知我。” “姐姐放心。” 丽奴望着箳姬带人走开,想起漓泉宫里的小公子,“夫人,高也独自在宫中,不如我们也回去吧。” 妘姬瞧了一眼负手立在殿前的君王,“秦王还守在殿外,都走了,不好吧?” 丽奴心中不安,“木偶之事还未查明,奴心中总是不踏实。” “可我答应了箳姐姐,有事要知会她。” “不如夫人稍候,奴先回宫。” 妘姬想了想,“也好,除了勉为其难将你留在身边,宫中奴婢月月换新,叫人放心不下。” “那奴先行回宫。” “高再爬高上低,你就揍他。” “夫人就会开玩笑,公子哪有这般顽皮。” 不顽皮的公子高此时正趴在芷阳宫附近的一棵大榆树上,他担心小妹,但阿姆又偏不带他来,他原本是想直接进去的,可老远瞧见君父进去了,他不敢造次,只好爬到树上来看看情况。 宫墙内人不少,先出来的是箳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人,嬴高看得清楚,那侍人不就是甘卯么,这月恰好在漓泉宫轮职,会编草蚱蜢,活灵活现,他可喜欢了。 不过,甘卯跟着箳夫人干嘛呢,难道将闾也想要草蚱蜢? 秦栘进了寝殿才知情况比他想象中更糟糕,他摸着小丫头冰凉的手脚,卷起小妹的裤脚,抬头质问床前的宫人,“不是发疹子吗?” “少君,是发疹子,但今早不知为何竟全都消了下去,原以为小公主好转,谁料晚间便不省人事了!” 蜷成一团的小女孩面色青灰,脸上身上都是冷汗,手脚又僵又冷,麻疹合并休克,以秦栘不多的医学常识,这病怕是已经发展到了危重期。 生命比他想象中更脆弱,他才刚刚埋葬了那些死在刺客刀剑下的秦卫,回到家,竟又眼看着小姑娘被死神掐住咽喉。 他俯下身子叫了两声,没有一点反应,情急之下他只好将小公主从榻上抱了起来。 一旁熬药的男子见状连忙呼喝,“少君不可!” 秦栘急得满头大汗,闻声才注意到殿内还有一人,只见此人头戴高冠,蓬首垢面,衣上全是泥污,周身还有一股别致的粪水气味,他一步撤开老远,“何人在此!” 男人撂下手里的蒲扇,“小公主病笃,岂敢妄动?” 秦栘脑子一懵,望见那把破扇子和那顶大帽子,难道调错频道,济公乱入了? “你是何人,竟在此处!” 男人瞥他一眼,十分嫌弃,“我不在此,谁有妙药?” 秦栘脑中浮现出“伸腿瞪眼丸”五个大字,“君之妙药便是动也不动,岂是治病的道理?”他说完,抱起小女孩就往通风良好的偏殿走去。 男人气得拍大腿,忙撩起袍袖大步跟了上去。 眼看着少子将小女孩放在软榻之上,一边呼唤,一边轻手轻脚把小公主蜷缩的身体放平,又像模像样吩咐宫人打开门窗通风换气,男人脸上不觉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栘找来温水和帕子,不停给小姑娘擦汗,见小丫头难受,只觉又是心疼又是害怕。 男人在旁气哼哼,“这般便能疗疾,还要我等医者作甚?” 秦栘的目光要多怀疑有多怀疑,好邋遢,兽医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刚要询问对方,到底还有什么法子,却被人拿那只脏兮兮的手重重戳了一下脑门子。 男人一脸没好气,“少君早年出痘,凶险更胜此时,还是我给治得呢。” 秦栘听来惊奇,激动地一把抓住他双手,“如此说,先生有方剂!” 男人挣了几下没挣开,阴阳怪气哼一声,“这会儿不嫌我脏了?” 秦栘紧抓着对方那双散发着类似人畜粪便一般迷人气息的手,为表诚心,就差再献上一个绅士吻,“是扶苏莽撞,我瞧小妹难受得紧,先生若有方剂,还请尽快施治。” 男人胡子拉碴,近看来其实年纪不大,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灰头土脸也看不清五官模样。 “少君还未告知于我,因何叫人打开门窗。” 秦栘哪有心情解释这些,抓耳挠腮试图把他知道的讲出来,按照现代的常识,麻疹是麻疹病毒引起的,这个病毒的致病机理和防治原理……这要怎么说? “打开门窗,万一又惹寒气。”医者自顾自说了一句。 秦栘硬着头皮组织语言,“先生恕罪,扶苏是觉得,妹妹身上有病气,呼吸之间,病气发散,若门窗紧闭,病气淤积,纵有好转,恐再受侵袭,故而命人开窗,希图疏散病气。” 男人摸摸下巴,“也不无道理。”他说着招呼宫人,“去,把药炉搬到榻前。” 炉中汤药沸腾,秦栘见对方跪坐在炉前,手中蒲扇仍不住摇动,他后知后觉,“先生方才莫非是在以汤药熏蒸?” “正是,小公主药食不进,以此法试之。” 秦栘闻听,当下便知是自己轻视了对方的医术,他接过男人手中的蒲扇,“先生,我来!” 医者也不与他相争,“少君小小年纪,竟还懂得医理。” 秦栘小心地将药味浓重的雾气拂向病人,又怕蒲扇风大凉了她,“我哪里懂什么医理,只是见门窗紧闭,我一康健之人身在其中尚觉憋闷,只怕病人更加不好受。” “疏散病气,确有其理,只是我这药力怕是要再加重些了。” 秦栘知晓并非全无办法,稍稍定了心,“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臣,夏无且。” 秦栘手上一顿,反应过来,急忙起身原地冲对方拜了三拜。 男人满脸诧异,“少君这是何意?” “幼时先生医我性命,如今又医治小妹,救命之恩,扶苏永世不忘。” 夏无且蹙起眉头,“少君言重了,此乃医者本分。” 秦栘忍不住又将他这身行头打量了一番,“扶苏冒昧,先生何故如此?” 夏无且气不打一处来,“我告假回乡,正在家中药田浇粪,忽闯进来两个黑鹰锐士,二话不说就将我绑来咸阳,着实可气!” “先生勿恼,小妹病势危急,咸阳无人可医。” “可惜了我那两筐猪粪!” “不打紧,还有的。” “这话说得,猪粪能等,我的药田不能等。” “啊……也是。” 秦栘瞄了眼对方随身的药包,方才之所以如此郑重其事,真正的原因他没有说,这一段《史记》上写得生动异常,当年荆轲刺秦,殿上群臣震恐,是医官夏无且情急之下抛出身上的药囊,投中刺客,救了秦王一命。 至于他和小妹这一份,来日总能慢慢还的。 16. 扁鹊见蔡桓公,这篇我熟 廊庑尽头,林苑深处,少年怒睁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不可能!你骗我!” 面前高大的侍人不耐烦地甩开袖子,“好心告诉你,还道我骗你,不信便罢了。” 少年丢开手里的木桶,扑上去一把抓住他,脸上泪水横流,“不可能的!你就是骗我!我大兄和我阿娘绝不会死!” 侍人艰难地将自己的衣裳从少年手中拽出来,“我已说了,你不信便不信吧,反正县城里人人都看见了,你阿姆当街冲撞太子的车驾,惹得少君大怒,当场就命侍卫将你阿姆给砍了!还有你那个大兄,仗着自己行伍出身有两膀子蛮力,居然不知死活要救你阿姆,可怜在街上被生生砍成了肉泥呀。” 少年泪如雨下,拼命摇头,“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不会的……我阿姆不会死……大兄也不会死的!” 侍人长叹一声,“申生啊,我骗你干什么呢,少君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晓吗,上回就说要将你凌迟,车裂,如今可好,先将你阿姆与大兄给杀了,你家里应当没人了吧,原来是族灭呀。” “我不信!我不信!” “那你便不信吧,往后也莫再向我打听你家里的消息了,死干净了还能有什么消息,你呀,就好好留着这条小命,在宫里老老实实伺候主子吧。” 侍人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独留少年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一般,脱力软倒在地,直着一双泪眼在寒风中不停打颤。 章台宫内,小女病情稍缓,君王才有心情处理近来积压的事情。 夏无且的医术他是清楚的,当初救驾之功,他也牢记在心,故而今时早早升了他的官职。 前些日子问他有何愿望,对方居然张口就要回乡,他当然不肯放人,最终只准他告假半年,没想到人刚走小女儿的病就严重了,无奈只能派人紧急将他弄回来。 君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收回成命,这假不要准了。 “伏击太子的那些刺客,查得怎样了?” 立在长案前的黑衣少年应声道,“杀手身份较杂,有原先吕相的舍人,长信侯的舍人,还有一些剑客游士。” 君王拧紧眉头,“此事你怎么看?” “属下以为单从已死的刺客身上,怕难再查到更多的线索,这些人离开旧主后各自星散,或藏匿于咸阳,或四处流窜,一时之间难以查明受何人驱使。” 秦王气闷地放下掌中的简册,他平生最恨刺客,“依你之见,此事有无可能与六国有关?” 少年沉吟片刻,“六国间者不久前刚刚清洗了一批,纵有漏网之鱼,短时间内应当不敢造次,况袭击太子对六国并无益处。” “能在城畿之内组织如此规模的伏击,清楚掌握太子的行程,恐怕还要从咸阳宫内查起。”秦王摆摆手,“你去吧,寡人再想想。” “是,属下告退。” 年轻的君王眼中显出烦恼,不立太子,大臣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前朝后宫谁都不能安心,立了太子,这又是将孩子放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除了扶苏,余下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堰。公子高有齐国做后盾,齐国出面收买一批刺客倒是不难,但应当不会是齐人,齐王没有这个脑子,更没有这个胆子。 公子将闾背后是宗室,宗室这几年还算安分,嬴倓也一直让他很满意。 公子堰的母亲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一个他连名字都想不起的女人,那就更不可能会是她了。 小公主的病情反反复复,好在,医者精心施治下,最算渡过一劫,捡回一条小命。 待小丫头真正好起来,秦栘已经衣不解带在芷阳宫待了将近半月。 “大兄,抱。” 他伸手抱起小女孩,掰了一块馍馍喂给她,小丫头就着他的手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口,边上年轻的医官已经一口气干完了三个豆沙包。 这半月除了照顾小妹,倒也没闲着,原是因为小丫头生病没有胃口,他这才想弄些小孩儿爱吃的食物来。 秦人的主食主要是小米和豆类,以及一些谷物,都是粗粮中的粗粮,菜一般只有酱和水煮肉,蔬菜大多是一些被后世称之为野菜的植物,但这并不代表先人对美食的追求就逊于后人。 这个时代石磨已经得到应用,因秦人的主食是粟与黍,便也主要用于碾磨这两样,所以秦人的日常已能够吃到由小米磨成粉制成的面条,虽然口感比真正的面条差了一些,却已比他预想之中好过太多。 同样,除了日常所需的盐,葱姜在调味上已经很常用,还有一种茱萸果做成的辣米油,算是低配版的辣椒,一种肉沫发酵酿的汁,可以着色提鲜,作用类似他所熟悉的酱油。 唯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些个根本不知道由什么食材制成的酱。 记得有一回他沾着黑乎乎的大酱吃了半块麦饼,过后才知道那个“蚁醴”竟然是蚂蚁做的,个中体会实难言表。 医官意犹未尽地舒了一口气,扭脸瞧见盘子空了这才有点不好意思。 秦栘开口询问,“先生还要吗?”他专门从东厨借来的小庖夫,还没舍得还回去。 夏无且讪讪摸了摸鼻子,一脸记仇,“休要讨好我。” 男人收拾出来才叫人看清眉毛眼睛,虽乍一瞧寻常相貌,但五官从容熨帖,十分耐看。 秦栘知晓对方还在气恼初见之时他有眼无珠失了礼数,“先生光风霁月,不萦于怀,宽宏大量,有神仙风骨。” 夏无且怀抱双臂,拖长腔调唏嘘一声,“少君的嘴,骗人的鬼。” “扶苏所言,句句真心。”秦栘说得真诚,心中还在想早知道从前就多背几句彩虹屁,微博底下给他留言的小粉丝们个个都老有才了。 “哼,小骗子,秦王也是骗子,说了准假半年,我却不知旨意已下,竟还有收回的道理!”夏无且说罢,见少子又在盯着他的药包傻瞧,“我这药囊有甚么好看?” 好看倒是没什么好看,但一想起它砸过荆轲的脑袋,破坏了燕丹的刺杀计划,在图穷匕见的故事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可以说影响到了华夏历史的进程,便让人不由自主肃然起敬,“先生这药囊惯常带在身上么?” 夏无且伸手掂了掂,“怪沉的,时带时不带吧。” 秦栘心头一跳,连忙建议,“还是带着吧。” 男人听了一脸奇怪,“为何?” “有病治病,无病防身哪。” 医官想了想,“似也有理。”他说着又问,“公主身体已无大碍,少君因何还愁眉不展?” 赵太后回宫的事情还僵在那里,因为嬴蔓的病,他又错过了借回报雍城一行,探便宜爹口风的最佳时机,还有那些刺客的事情。 小女孩病情好转,秦栘才腾出心思与医官详说关于医理药理上的问题。先生虽没有通篇理论,却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尽管一些药方在他看来仍有荒诞之处,但不得不说中医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大有可为的。 “不瞒先生,扶苏是在想,病疾来势凶险,防不胜防,秦宫有先生,有众多医官,有精食,有良药,小妹能痊愈尚是不幸中的万幸,普天之下,患病者常有,母亲十月怀胎受尽辛苦,若孩儿半大当真因病夭折,父母亲人该如何伤心。” 医官见惯生死,倒是看得开, “生老病死自有定数。” 秦栘抱着吃完药还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的小丫头,认认真真问道,“秦国若要兴医道,当从何处着手?” 男人摆弄着手边的药罐子笑说,“少君还真是说风即是雨,若想兴医道,自然是要请神医下山。” 秦栘按住怀里拱来拱去试图唤回他注意力的小妹妹,这话绝不是在吹彩虹屁,“先生不就是当世神医么?” “少君可莫要如此抬举在下,我连神医的衣裳角也摸不着呢。” “先生不必自谦,若先生都难称神医,那世间神医又何在?” 夏无且放下药杵,“世间神医,当属长桑君一脉。” “长桑君一脉?” “正是,少君可听说过秦越人?” “秦越人?” “便是曾医治过赵简子,令虢国太子起死回生的神医扁鹊。” 秦栘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他即便不知道谁是赵简子,谁是虢国太子,上学时那篇《扁鹊见蔡桓公》也背得滚瓜烂熟,“如雷贯耳!” “扁鹊便是长桑君的高徒。” 秦栘大喜,“何处去请那位长桑君?” 夏无且愣了一下,既而大笑,“我道秦王痴,少君较乃父更痴,秦越人已是百多年前的名医,更遑论长桑君?” 秦栘反应过来也不由失笑,“那先生方才说长桑君一脉,长桑君可还有传人?” “传人定然是有的,只是长桑君这一脉原本便是隐居世外的高人,秦越人罹难以后,同门的医者便都销声匿迹了。” 秦栘心有戚戚,说来扁鹊之死他读完国史,还当真知道一点。 昔年秦武王自恃武力,与手下力士孟说比试扛鼎,不料巨鼎脱手,武王被当场砸断胫骨,秦国医官李醯束手无策,恰好此时神医扁鹊到了秦国,秦王急忙召扁鹊入宫。 经过一番诊治,武王的病情果然好转,李醯却因嫉妒扁鹊医术高明,不单百般阻挠武王任用扁鹊,还派杀手在路上杀死了神医,不久武王伤势恶化,很快也不治身亡。 可怜扁鹊半生周游列国,救人无数,却落得这般下场,也难怪同门引以为鉴,自此避事隐居,不再出山了。 “先生,那若来日遇见世外高人,如何知晓此人便是长桑君一脉?” 夏无且摇头,“我也只是偶然间听老师提起,长桑君一脉的弟子都爱随身带一只试药的灵狐。” 秦栘记是记下了,但他自来运气不好,只怕没有机会遇见仙人,“罢了,贤人隐士,可遇而不可求,况且治病救人本就是经验之谈,秦国有先生,先生不惧疑难杂症,将来定也会成为当世神医。” 年轻的医官瞄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近日的口头禅,“哼,少君的嘴,骗人的鬼。” “这句绝对是真的!” 这话一说,只见医官“噌”得一下从坐席上跳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哇!我就知道上句是假的!” 小姑娘瞧见医官又气冲冲一阵风地跑走了,她伸手扯扯兄长的衣裳,“他怎么又生气了?” 秦栘摸摸小姑娘的后脑,“他又想吃大肉包了。” “那让庄喜再给他做好多好多个。” “做好多好多个,拿去给君父也尝一尝。”话是如此说,但秦栘想估计这回大肉包也不一定能哄好了,看来还要抽空找庄喜琢磨点更新鲜更好吃的才行。 他来到小厨房,厨房里只有一个半大少年,正动作娴熟地在揉面,这是他临时从东厨借来的庖夫,名叫庄喜,是名厨庖庄的儿子。 少年揉好面团,利索地抄起切肉的大刀,削了一块肥瘦适中的嫩羊肉洗切剁碎,又将葱白切成细细的葱花,之后拌馅调味,做完才发现门外有人,他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高兴地迎上来,“少君来了!” “没事,你忙你的,我来看看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我等下回章台宫,给君父捎些晚汤。” 少年闻听,嘴唇哆嗦了一下,圆溜溜一双鹿眼陡张,那对喜气的浓眉也不自觉地挤到眉心,“要要要……要给君上备膳吗?” 秦栘倒不知他为何这样紧张,庖庄是秦宫技艺最好的庖夫,这小子过来时也信誓旦旦对他说,宫里除了他父亲,就属他的厨艺好。 “也不必特意准备,兴许君父已吃过了,我瞧你打算蒸包子,给我几个大包子,再下碗面就行了。” “哎……哎!” 少年绷着脸,认认真真把大块的面团擀成一个个中等厚薄的圆片,麻利地将调好的羊肉馅儿团进去,之后往蒸具里添了水,把包子放进蒸锅。紧接着将手擀面切成细长条,舀了半勺动物油将葱姜在青铜炊具中煸过,之后加入热汤煮滚,将面条和新鲜的葵菜下进汤里,汤沸开后待火稍小些,打进去半碗鸡蛋花,又加入大勺香喷喷的肉酱,最后还淋上一点红通通的辣米油。 秦栘在旁赞了一声,“好香啊。” 少年腼腆一笑,把做好的食物盛出锅,装进食盒,拿布包好。 秦栘接过食盒,“辛苦了。” 面前人一脸忐忑,“少……少君……” 秦栘听他欲言又止,“怎么了?” 庄喜反应过来,连连摇头,“没……没什么。” “那我走了,那几样点心的作法,我瞧嬴蔓身边的姑姑已经学会了,你忙完也回去歇息吧,这些日子辛苦了,我会告知少府,给你加月钱的。” 少年束手束脚,变得更加紧张,“不……不用,少君……不……不用给我加月钱,我我我……我也没……没做什么。” 秦栘只当他不好意思,兀自提走了食盒。 17. 好奇害死小猫咪 回章台的路上,秦栘远远看见了申生,隔着一片栽满凤仙花的园圃,少年提着一只空桶,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园圃内曲曲折折小路上,像个游魂。 他抬手在脑门上拍了一下,把这件事也给忘了。 尽管他知道,无论申家阿姆的孩子是否就是眼前的少年,母子再见的可能都微乎其微。不像宫女到了适婚年纪就要外放成家,入了宫的侍人只有到了年老病疾,连力气活也干不动的时候,才会被遣出宫去。 秦栘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孟妊那双哀极痛极苦极思儿至极的泪眼,要是他给秦王爹表演个才艺,用他的破锣嗓子给爹深情演唱一首叔叔阿姨都喜欢的经典老歌《常回家看看》,再转个手绢花啥的,不知道爹能不能在艺术的感召下,考虑定期给宫女侍人放个探亲假什么的。 他琢磨着一件明知没有可能的事,不知不觉已走到章台宫正殿外,抬头却正见一名黑衣锐士跪在大殿中央,双手举过头顶,掌中捧着的,像是一支龙舌金箭。 秦王上前拿起那枚令箭,神情复杂,“他不肯回来?” “回禀君上,属下未能面见百里君。” 秦栘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百里君是谁? 他看到秦王爹脸上显出一些不解,更多的却是吃惊与愠怒,“他竟不肯见你!” “属下在蓟郊等了七日,只见到一个太子丹府上的仆从,送来了这支龙舌金箭,说……” “说什么。” 黑衣锐士抬头看了眼君王的脸色,“说……他乡已成故土,望君上恕罪。” 君王注视着掌中箭,久久未发一言。 秦栘的八卦之魂顿时支楞了起来,因为他在便宜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此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像彷徨,像失望,像迷惑,像难堪,甚至于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回来复命的卫士退去后,君王这才恢复了往日神态,恼怒地看向门口一声不响已站了许久的儿子,“还不进来!” 秦栘将食盒搁上桌案,“君父用晚汤。” 君王一脸烦闷,“不吃,你拿下去吃吧。” 秦栘偷瞄了对方一眼,不敢触老爹的霉头,自顾自扯开布包,揭开盒子,摸了两个肉包,乖乖退了出去。 他拿着包子寻到老侍丞,跟对方一起坐在火炉旁,边烤边吃。 面醒发得恰到好处,包子松软,咀嚼后还有麦芽糖的香甜,馅料的汤汁饱满,蒸熟的羊肉很鲜,唯独调味上还有提升的空间,辣米油加得有点少,再多一点就好了。 “怎样?”秦栘问老侍丞。 “这莫不是东厨研制的新菜?有馅儿,但比锅盔软乎多了,也好咬,嘿,老奴万谢少君的赏!” “也算不得新菜,把锅盔做软了。” “软了好,软了好!人老了,这牙口啊便不顶用了,老奴还犯愁,再过两年,锅盔都吃不动,怕就只能日日嘬汤水了。” “您放心,宫中这么多厉害的庖厨,还怕没您老吃的?” “少君可万万莫要折杀老奴,老奴只是个侍人,东厨的大人可都是有身份的宦臣。” “魏乙,你可知晓宫中名叫申生的侍人一共有几个?” 老侍丞仔细想了想,“据我所知就一个,一个小崽子,年纪应当也不大,好像是家里有人犯了法,被牵连受得刑,家离咸阳不远,好像就在……就在……” “榆县?” “对,对,就是榆县,那里原先是长阳君的封地,后来划为县治了。”老侍丞说罢,不安地问道,“少君为何突然问起此子,可是此人犯了什么过错?” “不不,不曾犯什么过错,只是恰巧碰见他两回,随口问问罢了。” 老侍丞沉思片刻,“恕老奴多嘴,君上颁下新规,少君当知其中用意,这宫中的奴婢侍人有宫规约束,按规矩办事便出不了差错,便是出了差错也有宫规惩治,同样,主子也不需要记得任何人。” “魏乙,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二人闲话,出于我之口,入于你之耳,难道魏乙还会去君父面前告我的状不成?” 老侍丞大笑,“那是万万不能的!” 秦栘轻声问他,“魏乙,你想家吗?” 老侍丞怔住,面上笑容也悄悄敛去了,“少君怎么问起这个了,老奴在宫中一辈子了,秦宫就是老奴的家呀。” “进了宫,便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了吗?” 老侍丞默然良久,摇头慨叹,“一辈子回不去也是一桩幸事啊。” “幸事?” “少君不知,似我等这般入宫,不是家中穷困,走投无路之人,便是因罪受刑之人,在宫中起码周遭都是一般的侍人,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鄙视谁,一旦到了外头,哪怕是回到家里,残缺之人,爹娘以为耻,邻里也见笑,更何况,我等日日伴君,听到的,看到的俱是不可外道,不可外传之事,可出去了谁能管住嘴不乱说,不回去有不回去的道理。” 秦栘点点头,已明白了,“探亲假”一时半会儿是行不通了,他想起刚刚在殿外听到的人名,老侍丞在宫中日久,或知晓一二,“魏乙,你可听过百里君?” 老侍丞皱着眉头想了想,“可是宫中宦臣?” “应当不是。” “少君恕罪,那老奴便不知了。” 连魏乙也不知,秦栘更好奇了,有夏无且的遭遇在前,到底是何人,值得始皇陛下如此双标对待。 原本不饿,吃个包子似乎又吃饿了,他原想反正秦王爹不吃,回去再拿两个。 谁料,进门却见刚明说过不吃的人,此时竟卷着大袖,一手拿着包子,一手端着面碗。 等到秦栘想起他需要说点什么时,秦王爹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肉包子,半盆热面连汤也没剩下。 直到内侍手脚麻利将盆碗都收下去时,他这才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开口问道,“阿翁,好吃吗?” 座上人瞥了他一眼,接过宫女递来的绢帛擦了手脸,给了一句保守的评价,“尚可吧。” 秦王见儿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没好气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也饿了?” 秦栘刚现场看老爹的吃播,已经看饱了,他这会儿特别想问三件事,一、啥时候接太后回来,二、想不想看他表演节目,歌伴舞《常回家看看》,三、“他乡已成故土”又是什么意思。 戌时将尽,夜已经沉了,秦太子戳了戳像根柱子一样戍卫在宫殿一角的秦国锐士。 年轻人低头瞧了他一眼,“少君。” “公孙赤,问你个事儿。” “少君,属下正在值守,不可与旁人闲话。” “看你说的,秦王太子是旁人么?再说,论私交,咱们也算同生死,共患难了,问你点儿事怎么了?” 公孙赤看着他迟疑地问道,“少君想问何事?” 秦栘四下看了看,“这附近只你一人戍守?” “廊庑之后,水榭之前,此区域由属下职守。” 挺好,附近没别人。 秦栘想了想,“那个刚从燕国蓟都回来的黑鹰锐士叫……叫叫什么来着?” 公孙赤听少君问起师父,脱口而出,“宋寅?” “对对对,宋寅!” 年轻的锐士疑惑地皱起眉头,“少君找他何事?” “找他问问,我让他从蓟都给我带的驴打滚带了没有。” “驴打滚是何物?” 秦栘想起来,这会儿它好像还没成为北京特产,“哦,就……就是一头会打滚儿的驴。” 公孙赤一脸迷惑,“不曾带驴回来。” “那你知道他们去燕都干什么去了么,驴都忘了给我带。” 公孙赤只知师父此行无功而返,近来心情很是低落,他安慰小太子,“应是碰上棘手之事,未能及时兑现给少君的承诺,还望少君恕罪。” “是哪般棘手之事,竟连宋寅这等千锤百炼的大秦锐士都难以完成?” 公孙赤听来心里更加难过,师父之前从未失手,这应是生平头一次。 秦栘心急,又戳了戳面前的闷葫芦,“说一说。” 公孙赤也很想知道,“少君,属下不知。” 秦栘心塞塞,合着前面白铺垫了,“那……那行吧,我走了。” 公孙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叹了一声,“要是能进曲台司库就好了。” 秦栘猛得顿住脚,这小子的暂停键为什么每次都这么长? “曲台司库是什么地方?” 公孙赤没有多想,况这也并不是秘密,“存放档案之处,每次黑鹰锐士出任务,任务级别,谁人领受,完成情况,都会一一详细记录在案,送司库封存。” 秦栘呵欠打到一半突然醒了,那不是秦国乃至秦王的所有秘密都锁在司库之中! 人生苦短,说干就干,大不了……进不去就不进了。 秦栘乘夜从便宜爹书房摸走了那支秦王随手放在书案上的龙舌箭,公孙赤说,没有龙舌箭是进不去司库的。 他塞了两个枕头在被窝里,趁守夜的侍人不注意,猫猫祟祟溜出了章台宫。 却不知从他步出寝殿的那一刻,黑夜中便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了他身上。 “深夜不眠,做什么?”黑衣少年立在西苑殿阁下,听得来报,不解地皱了一下眉。 “少君向巡夜的卫士询问司库的位置。” 少年嘴角噙着笑,“他要去司库?” “像是,可要我等劝返?” “不必,关闭司库周围所有机关,不要误伤了少君,另外,放他进去。” “是。” 秦栘问了两个巡夜的郎官,很容易就找到了曲台司库的所在,从外表看,只是两座很普通的宫殿,宫殿后有一座木制的高楼。 他站在宫门前左顾右盼,好像连个守卫也没有。 原本还想问问守卫,要是不能进去,他就不进去了,毕竟这看着也不像寻常人能进去的地方。 他走上殿前的台阶,在大殿厚重的木门上看到了一块硕大的方形青铜铸牌,金属面上长边和短边的方格数差两个,长是十二个方格,宽是十个方格,一共是一百二十个格子。有些方格是空的,有些方格内是不同的数字,数字的位子似乎还可以移动,这……是数独游戏吗? 守在暗处的黑鹰锐士推了推身边的同伴,悄声问,“少君为何要盯着咱们的轮值表看这么久?” 同伴认真地想了想,“应是检视我等是否尽忠职守,全员当值。” 年轻人慎重地点点头,脸上显出担忧,“我月初同姜圉对调,少值了一天,少君会不会以为我玩忽职守?” 秦栘抱着试一试,不行就算了的态度,挪了几个数,没一会儿就找到了感觉,并且很快就发挥自己的数学天赋让每行每列的数字之和都相等了,这也不难嘛。 隐伏在附近的黑鹰锐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俱是不解,少君为何要打乱他们的轮值表,如此,明天究竟该谁人当值? 秦栘做完了数独游戏,伸手推了一下门,门果然奇迹般地开了! 他大吃一惊,站在门外忍不住又左看了看,右看了看,司库的机关这么容易的吗? 他盯着面前那道开了一条缝的门,在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透过门缝往里头瞧了瞧,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空地和空地后面的宫殿,记得有人跟他说过,“好奇害死小猫咪,但猛男就应该无所畏惧”,他拿定主意,最终还是忐忑地跨进了门去。 穿过面前的一片空地,很快就来到了第二道宫门前,与刚才的乌木门不同,眼前明显是两扇青铜浇筑的金属门,门前还坐着一只威风的玄武神兽。 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乌龟的头掉了,龟壳那里有一个漆黑的大洞。 秦栘趴在黑洞前瞧了一会儿,里面断口参差,但参差的部分又意外得平整,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应该是要找到乌龟的头给它装上,这样就能把门打开。 暗处的守卫忍不住纷纷从各种角度探出头来,望着殿前殿后乱转的少子,“少君……这是在找啥?” “我也不知。” “好像是自己跟自己玩捉迷藏,我见城里的小娃崽子也这样。” “哦,看起来是挺好玩的。” 那人瞧见什么,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睛,“我滴个乖乖,那是个啥呀?” 同伴定睛一瞧,“好像是上回卫君吩咐你扔远点儿的鳖头,你没扔啊?” “扔了呀,我还特意扔到司库外面了。” “……少君好像给捡回来了。” “捡这玩意儿干啥?” 秦栘吭哧吭哧把十来斤重的龟l头弄了回来,龟l头断口参差中有透着平整,肯定就是机关。 于是他又使出吃奶的劲儿,扛起龟l头塞回龟壳里,确认断口处都严丝合缝对住了,这才大汗淋漓地跑上去推第二道门。 使劲儿一推,门又开了,秦太子的自信终于来了,剧情总算开始把他当成男主了,如此丝滑,如此顺畅不好么? 穿过第二座殿宇,秦栘克服困难,最终来到那栋巍峨古旧的高楼前,他借着夜里晦暗的天光,看到楼前的石面上分不同方位刻着韩、赵、魏、楚、燕、齐六个大字,正是未来秦灭六国的顺序。 也不知这楼是何时建的,或许在很早以前,大秦先王就已经定下了吞并六国的方略。 高楼入口处的门小一些,门鼻上挂着一把造型别致的锁,一看就不是普通钥匙能开的。 这题他好像也会,秦栘摸出怀里的龙舌箭,还有个道具没用上呢。 他拿箭往锁孔里捅了一下,似乎有点合不上,换一头,又捅了一下,还真捅进去了,但貌似还是合不上,他咬牙使了一把劲儿,金箭捅弯了。 18. 你完蛋了 “糟了!” 秦栘对青铜的硬度瞬间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一想起回去还要把原物放回秦王爹的办公桌,他赶忙找了块石头,小心地把令箭敲直了,黑灯瞎火也瞧不见是否留下痕迹。 完事还准备继续琢磨如何对付那把锁,不经意间抬头一望,却见门锁已开了,他忍不住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金箭,不会……真是钥匙吧? 尽管心里有点犯嘀咕,但到了门前,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他小心地推开门走进去,天光趁着门扇打开的缝隙在漆黑的地面上落下一道细长的灰色亮线。 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段,谁知,还未看清周围的陈设,脚下的灰影却突然缩合,消失不见了。 秦栘的心猛跳了一下,下意识转头望去,身后那扇刚被他打开的门——自己关上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门口的那只乌龟,特别有自知之明,所以故意让他进来,是传说中的“瓮中捉鳖”吗? 眼前黑影一闪而过,他知晓身边有人,连忙开口,试图解释和沟通,“那个什么……你听我……哎哟我去!” 不等他把话说完,背后一股大力袭来,当场将他甩了个跟头。 秦栘猝不及防摔出老远,脑袋“咚”得一下磕在冰冷硬实的书架上,登时疼得他眼泪汪汪。 “我是秦国太子,你敢打我!” 他挣扎着爬起来,尚未站稳当,屁股上又结结实实挨了重重一记打,一口气没上来,立马又给人抽趴下了。 他两手捂着火辣辣的臀尖,心里又气又羞,“你往哪儿打!” 士可杀不可辱,他连滚带爬要逃跑,听见对方还来,本能地抬起胳膊挡过去,却差点叫人连胳膊都打折,“嗷——” 倒了大霉的秦太子抱着胳膊脱力地仰栽回地上,“你再打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在半空中挣扎的双手忙乱之中摸到了什么,金属质地,约三指宽,表面还有花纹,像是剑鞘,就是这个东西抽的他? 黑暗里,对方总算停了一下,秦栘听到一个异常年轻的声音,居高临下问他,“你方才说,你是何人?” 不知者不为怪,他没打算和对方计较,确实是他未经允许自己进来的,这人应当是楼里的守卫,做的也是本职工作而已。 但他还是有点生气,下手也太狠了,而且还打他屁股,行径如此恶劣! “你如果现在道歉的话,我可以不告诉你的上官,也绝不告诉秦王,我乃王太子扶苏——啊!”这话一说,对方非但不见收敛,竟抽他抽得比刚才还狠。 “臭小子,你完蛋了!”秦栘手脚并用,一边狼狈地在黑暗中四处躲藏,一边忍痛哀呼,对方专捡他身上的软肉抽,故意的! “是么,那我等着。” 对方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嘴,跟着轻轻笑了一下,秦栘在他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一丝少年独有的清亮。 那人笑完,又接着抽他,秦太子跑又跑不掉,捂又捂不及,只能抱着脑袋在地上委屈地缩成一个球,“都说了我是何人,你怎么还打我!” 一嗓子喊完,半晌没听见动静,只剩身上刚才挨了打的地方火烧火燎得疼,秦栘这才后知后觉对方总算停了手,可下一刻,他却听面前人语气冷淡之中含着恼怒。 “无诏令在手,擅入曲台司库。” “盗取君上龙舍金箭,还有脸说绝不告知秦王。” “身为太子,言行无状,你不该打!” 秦栘莫名打了个哆嗦,什么情况?这口吻和他那个糟心的秦王爹简直一模一样! 对方话音落下,他只觉眼前忽然亮了,四周的灯烛几乎是同一时间燃了起来,霎时将整栋高楼照得通亮。 他眯着双眼,许久才从方才黑暗的环境适应眼前的明光,也终于望见了立在面前的黑衣少年,还有他提在手里未出鞘的剑。 眼前那只握剑的手,五指修长,白皙透亮,少年一袭黑衣,高挑瘦削,腰身单薄,肩上有金线织绣的苍鹰。 阴冷的面具遮去了他半张脸,只能看见面具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那双几乎抿成一线的唇。 灯一亮,秦栘可算找见大门在哪儿,也顾不上疼,爬起来拔腿就跑,谁料没跑出几步又被人一把揪住后衣领子重重扔回地下。 秦太子摔得四仰八叉,痛呼已成了哀嚎,“懂不懂适可而止,还有完没完了!” “看来少君还不知错,那臣就再为君上教太子。” 他惊恐地望着面前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的人,谁能告诉他,这嚣张至极的小子到底他妈谁啊! “少君乃秦国太子,欲知之事,大可去问君上。” “君上若认为少君理应知晓,必定相告,而不是似这般自作主张,擅闯司库。” “这次招待少君的是我,下一次就是曲台的飞弩暗箭。” 秦栘一觉醒来,天还没亮,他心想,可能最近压力太大,梦里都被人暴揍。 望窗外,见时辰还早,他正打算翻个身,再睡一会儿,不想稍稍一动,浑身上下顿时散架了一般疼。 他脑中警铃大作,艰难地从被底挪出手,只见手臂上赫然有一道三指宽的淤青,他下意识挺了一下腰,伸手摸向梦里被人抽肿的屁股,指尖还没碰上皮肉,就疼得他浑身打颤,立马缩回了手。 卧槽……不是梦! 秦栘一下子就醒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第一反应是秦王桌上的龙舌箭,若是没有及时放回去,给便宜爹发现,不仅他完蛋,恐怕章台宫所有人都要遭殃。 想到这里,他也顾不上疼,一骨碌坐起来,将昨日穿的衣裳搜了个遍,没找见东西,他心头一沉,立马踢上鞋子朝秦王的书房赶去。 “哎哟嘿,少君哪!”庭中洒扫的侍人被撞了个趔趄,匆忙唤一声,回头哪还见人影。 秦栘吭吭哧哧跑去书房,一脚蹬进门,好巧不巧正见秦王衣冠楚楚坐在灯下,不知是刚刚起来,还是压根儿没睡。 他一眼扎向书案,昨夜的书册虽翻乱了,但那支龙舌箭却静静躺在它原先的位置上,仿佛丝毫也没被人动过。 秦王瞧见邋遢的儿子,脸黑得像锅底,“大早起,干甚呢!” 天高地广,辽阔的原野外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什么?你想让赵太后回咸阳!”王离听完,吓得脸色大变,少年皮肤黝黑,生得高大健壮,正是王翦老将军的独孙。 蒙毅皱起眉头,“此事不易。”蒙家老二少年老成,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沉稳的气度,比王离大两岁。 景卬抓抓头发,“为这事儿,君上都已经连斩了二十七个大臣了,谁敢去说呀。”内史腾的儿子,武将之子却意外得秀气文静。 桓睢也劝,“是啊,雍城也不远,你若想念太后,多去看她便是,莫因此事触君上的霉头。”少年浓眉大眼,是大将桓齮的长子,几人之中武艺最好。 秦国宗室对王族子弟历来是统/一/教/导,虽然也有臣下子弟蒙恩入宫与公子一同修学之先例,却终是少数,秦王爹此番一下子就召进来四个,而且据秦栘所知,几乎全是秦国或目前或将来的名将重臣之后。 “总要回来的。”他轻声道。 蒙毅默然良久,“扶苏,此事没那么简单,老太后那里不松口,赵太后就是回来了,后宫只怕也不得安宁,况此事令君上受辱,朝野皆知。” 桓睢想了一会儿,不忍见他愁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回去跟阿翁讲,请阿翁进宫劝劝老太后和君上?” “嘶……松松松!”秦栘吃痛地拍开胳膊上那只手,这小子手劲儿也忒大了。 桓睢自觉没使什么力气,反应过来,复又捞过他的手臂,一把将袖子捋起来,正见前臂上一道三指宽的瘀伤,又青又紫,十分吓人,他登时脸色大变,“谁打的你!” 景卬常挨老爹的打,格外有经验,“莫不是你近日惹恼了君上,君上动手打你?” 秦栘连忙把胳膊从桓睢手中拽回来,尴尬地放下衣袖,“你们莫要瞎猜,一场误会而已。” “不是君上打你,谁敢如此?”王离又惊又怒,两眼冒火,“到底谁干的,好大狗胆,老子现在就去废了他!” 秦栘服了这个炮仗,慌忙解释,“真没事,不过一场误会。” 桓睢脸上也显出怒色,“王离说得不错,又非比武切磋,你是秦国储君,伤成这样,岂能以‘误会’二字一语带过?” 景卬连连点头,“此人居心叵测,下手又狠,绝计不能放过!莫说扶苏是太子,便是寻常好友,我们也不能坐视他给人欺侮。” 秦栘想起昨晚那个小子,心里不住点头,都求饶了还死命抽他,的确太欺负人了。 蒙毅开口催问,“扶苏,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没事,我昨晚在宫中闲逛,不慎走进曲台司库,司库的守卫一时失手。” 王离霍得从地上站起来,“我倒不知哪个守卫如此大胆,今天必须干他!” 桓睢也跟着站起来,“你以为他失手伤你,万一别有用心,就是故意的呢?如何忘了不久之前还在路上遭遇刺客,心也太宽了!” 景卬打架不行,但凑热闹是很行的,连忙意气扬扬,起身跟上。 蒙毅脑子还算清醒,记得多问一句,“少君可记得此人的长相?” 秦栘仰着脑袋,望着气势汹汹站在面前的四个少年,说不感动是假的,秦王爹给他选的玩伴果真都十分义气,“戴着面具,应属黑鹰锐士。” “黑鹰锐士又如何,新鲜了,国之鹰犬倒对太子动起手来!”王离冷哼一声,又问,“没瞧见长相,旁的呢?” “旁的也没什么,年纪不大,看着跟蒙二哥差不多,比王离高一点,穿黑衣,左肩上有金线绣的鹰翼,带一把秦剑,剑鞘上有虺纹。”秦栘觉得,他能想起来的,大致就这么些特征了。 说完,半晌没听见四人响应,他不自觉地抬头望过去,却见方才气势最足的王离不自在地拿手摸了摸脸,而后不停地左顾右盼,跟着定下神,若无其事地走回原处,一屁股坐下了。 蒙毅拳心抵着唇口,干干地咳了一声,也走回来重新坐了。 景卬搓着小手,拿掌根蹭了蹭鼻尖,下意识望向地上仰头注视他的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忙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哼哼唧唧坐回原位。 桓睢绷着脸,心有不甘,回头见另外三人都回去了,他孤零零站了好一会儿,也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怎么了……吗?”秦栘傻眼,不是刚刚还嚷嚷着要给他出气? 王离指着对面山上的一片云,打着哈哈,笑得又憨又假,“瞧啊,像不像一匹马!” 秦栘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像马,好像一只鸡。 景卬扯扯他的袖子,“那啥……我们稍后要不要去食坊吃腌鸡?” 桓睢瓮声瓮气接了一句嘴,“去我家吃肉炙也行的。” 秦栘莫名其妙,“你们是不是知晓,我碰见的是何人?” 蒙毅神情古怪地瞧了他一眼,“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王离咽了咽口水,“他打你的时候,知道你是谁吧?” 秦栘探究的视线在几个少年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王离身上,就他刚才的问题,默默点了一下头,不仅知道,揍了他一顿不说,还理直气壮教他做人。 景卬歪过身子,像模像样给他顺了一口气,“下回我们再碰见他,要采用迂回策略,躲远一点儿。” 秦栘自觉有错在先,本来这哑巴亏吃就吃了,此时见这几个人如此德行,忽又来气,“一个秦宫侍卫,这般可怕?” 话音未落,景卬忽然紧张地捂住了他的嘴,“慎言!” 秦栘扒下脸上的爪子,“我乃秦国太子,他比我还厉害吗?” 蒙毅失笑,“黑鹰令长历来只对秦王一人负责,只听王令,只遵王命,太子无权指挥他,但他却有权监察太子的言行,甚至向君上谏言,废太子。” 王离十分懊恼,“而且与前任黑鹰令长还有不同,这小子是君上一手带大的,不仅信任非常,更比亲儿子还亲。”他说着,同情地瞄了身边人一眼,“你和他在君上面前,我估计呀,君上也向他不向你。” 秦栘自觉地把嘴闭上了,难怪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桓睢怕他心中不快,启声岔开话题,“太后的事,我回去同阿翁说一说。” 秦栘按住他的手,“莫累你阿翁,此事他不能讲。”桓齮是领兵打仗的外臣,哪好言内宫事。 “那该怎么办?” “不急,我再想想。” 景卬问他,“还去食坊吃腌鸡吗?” 秦栘摇头,昨晚折腾一宿,他实在累了,“下回吧,上次从国尉那里借回来的兵书,还未看完。” 蒙毅应声说道,“那我们同你一道回去。” 景卬玩性大,瘪了一下嘴,秦栘望见笑说,“你们去城中玩玩也不打紧。” 王离起身,顺手将他从地上也拽了起来,“如何不打紧,叫我大父瞧见,怕不是要打死我!” “正好还想找期泽再教我两招!”桓睢提起练武,浑身是劲儿。 一行返回秦宫,路过花园,公子高,公子将闾二人挥舞着木剑,骑在花园中间的假山上,“大兄!” 秦栘忙朝空地上那片景观石走去,“你们两个泥猴子,爬得这么高。” 公子将闾糊了一身脏泥,笨手笨脚从山上的石洞里钻出来,秦栘看得心惊肉跳,“慢点儿。” 公子高从上方探出头,挥着手里的小木剑,“大兄,我们在玩打仗的游戏。” “什么打仗的游戏?” 公子将闾摇头晃脑,“高是秦军,我是魏军,要一同打楚国去!” 王离回头问蒙毅,“蒙二哥,可知此次伐楚,谁人领兵?” 蒙毅想了想,“听说君上点了大将辛梧。” 秦栘愣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晃而过,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好熟悉? 19. 又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傍晚时分,少年陆续离宫,母亲在家,桓睢先行一步,两人同路,蒙毅也一并告辞。 秦栘将打听齐人茅焦的事,拜托给了王离。 景卬耳朵尖,人都走出老远,又好奇地调转回来,“咦,找一个齐人做什么?” 王离不耐烦地挥手将他推出去,“去去去,少来偷听。” “扶苏,你同他说甚么悄悄话,我不能听吗?” “不是什么悄悄话,我托王离帮我在城里找一个人。” “就是方才所说的齐人茅焦?” 王离抱着胳膊哼一声,“你是狗吗,耳朵这么尖。” “嘿,少君都没说我不能听!” 王离不理他,扭脸接着问道,“为何要寻一个齐人?” 秦栘直说,“此人是个厉害的说客,定能说服君父接太后回宫。” 王离也没多问,拍拍胸脯一口就应承了,“成,包在我身上,铁定给你找着!” 景卬挤开他,“扶苏,我也给你找,城里我最熟了!” 王离笑这小鬼会卖好,“有你什么事儿啊?” “呵,说得好像你一定能找着似的。” 二人去后,秦栘静下来,独自坐在书案前,脑子里还在想辛梧,总觉得对这个人有印象,却又一时记不起究竟是在哪里看过。 还有此次国中热议的联魏伐楚,按照历史记载,亡灭楚国基本上已经是战国末期的事情,这中间两国纵有战事,应当也不过是些攻城夺地的小打小闹而已,这次恐怕也不例外。 “少君,夏医官府上的仆人求见。” 正出神间,忽闻当职的侍人入内通传,秦栘诧异地抬起头,“快叫他进来。”白日碰面时,神医还在生他的气,石桥上对面相逢,还不忘送他一记眼刀子,不知此时气消了没有。 小童急急奔入殿中,跑得满头大汗,“少君!少君,不好了!” 是夏家的药童灵芝,时常跟随医官在宫中行走,秦栘倒是认得,“慢些说,可是无且先生出了什么事?” 小童连连摇手,满脸惶急,“不不,不是我家先生,是庖庄!庖庄要杀了亲生的儿子,先生拦他不住,特叫小的来寻少君!” 秦栘大吃一惊,“要杀亲生儿子……庄喜?” “正是!” 日前,秦栘将庄喜在芷阳宫改良面食的事情禀报秦王后,便宜爹也没有吝惜赏赐,当场便开了金口,赐小庖夫一级爵位。 路上灵芝火急火燎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是医官馋嘴,又不好去后宫向小公主借厨娘,于是便想起了庖庄家里的小子,谁知去到庄宅,正见庖庄将亲生儿子五花大绑,提着刀要砍要杀,先生留下阻拦,这边忙遣了药童来报。 秦栘同随行侍人赶到,进门也吓了一跳,女主人跪在丈夫脚下泣不成声,少年被捆得结结实实,歪倒在一旁,夏无且拦在少年身前寸步不让,庖庄手拿一把剔骨刀,两眼赤红,恨得咬牙切齿。 “少君!”夏无且见他进门,急急呼唤,厨子常年操刀,一身蛮劲,曳都曳不住,再不来,小娃子可真叫亲爹给砍了。 庖庄亦是脸色一变,匆忙收敛怒容,拉起妻子恭恭敬敬上前迎接,“拜见少君。” 唯有地上的少年望见他,愣了一愣,立刻神情慌乱地扭开了脸,面上羞愧,懊悔,委屈掺在一起,两眼一合,潸然泪落。 依照秦律,父母打杀儿女,官府是无权过问的,若庖庄铁了心当真要杀,恐怕秦王来了也拦他不住,秦栘看了眼地上被捆成粽子的少年,又将目光放回父亲身上,“何故如此?” “少君呐,此子……此子……唉!”父亲恨之极矣,一句话没说完,已摇着头叹了三叹。 “庖庄毋须心急,或可慢慢道来。” “哎……哎!” 父亲据实陈说,秦栘这才知晓其中缘由,原来庄喜并不是宫中的庖夫,只因那日家中有事,临时入宫来寻阿翁,恰逢他派遣侍人前来问征,便冒充庖夫应召去了芷阳宫,还擅制饮食向君王进膳。 秦栘听罢,默然良久,他问地上的少年,“汝翁所言,都是事实吗?” 少年艰难地从地上挪起来,羞愧不已地跪着了身子,“少君,庄喜欺瞒少君,犯下大过,应当就死!” 夏无且见秦太子不说话,着急地在旁想插嘴,下一刻却听见他辛辛苦苦搬来的救兵冷漠至极,开口决断,“既然如此,庖庄,你便杀了他吧。” 年轻的医官脸色变了脸,“哎……我说!” 庄夫人以头抢地,双眼泪流。 庖庄松了一口气,生怕太子也来替这小畜生求情,他为人父岂无半点怜子之心,实在是兔崽子胆大包天,任性妄为,他心中虽有不忍,但秦人说一不二,况此子当真该杀! 秦栘见对方提刀上前,眼中含着泪水,脚下没半分迟疑,他轻叹一声,接着将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全了,“之后,我当带着此子的人头回宫面见君上,请君父赐我一死。” 庖庄听罢大惊失色,“少君这是何意?” “召他入芷阳宫掌膳,是我之命,他烹制的膳食,也是经我之手进呈国君,扶苏身为秦国太子,用人不查,其罪一也,篡乱秦宫规制,不遵少府章程,其罪二也,私自进呈饮食,罔顾君上安危,其罪三也,此三者,君父杀我,亦应当也。” 庖庄不是那等能言善辩之人,听了这般重话,慌忙大步奔上前来,不住摇手,“少君不可妄言!” “扶苏句句属实,何来妄言。” “这……这……” 秦栘并没有夸大其词,这件事的确暴露出秦宫在人员进出,以及身份查验上的漏洞,虽说秦国没有后世宫廷里那些繁杂的规矩,但他亲手将没有经过检查的食物送到秦王面前,现在想来也觉后怕。 夏无且见那死心眼的厨子还不明白,急得在旁跳脚,“庖庄,你自己的儿子失于教导,还要因此事连累少君吗?” 庖庄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君恕罪,仆绝无此意!” 秦栘知道他已明白了,“把他放了吧,他虽有过错,但过错不全在他。” 父亲依旧迟疑,“可……” “罪不至死,但须惩戒,庖庄府上可有家训?” 厨子精神一震,“有!” “那就罚他在跪在院中,将家训背上百遍,望名厨世家在这一代能继续传承技艺,秉持家风。” 庖庄还在琢磨这惩戒太轻,况这臭小子手脚不够麻利,人也笨得很,干啥啥不行,他也没打算将技艺传授给他。 那边医官已经不耐烦地上前将小厨子解开了,“一个厨子如此较真。” 庖庄叫医官一句话又拱出火来,“掌勺控火,不比你治病救人容易!” “嘿呀,没厨子我还吃不上饭啦?”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把厨刀!” 医官被面前那把两晃晃的尖刀吓退一步,“厨子,少君面前你敢乱来!” “亵渎我庄家祖业,少君面前我也跟你拼了!” 秦栘连忙劝止二人的争执,“我还有些话要同庄喜说,还请二位堂内歇息。” 夏无且整整衣裳率先步入堂中,不与莽夫计较。 庖庄冷哼一声,拂袖转入后厨,少君登门,他得做几道好菜,还得叫那目中无人的医官好好开开眼。 父亲走开,少年尽管忍着不想哭,却还是当场就落了泪。 秦栘在少年身旁的石阶上坐下,“此事虽不怪你,但撒谎确不应该。” “少君,我知错了。”少年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当真会连累少君吗?是我不好,我真的没想那么多。” “那你告诉我,你都想了什么?” “我……那位侍者大人过来的时候,说少君要召一名庖夫前往芷阳宫掌膳,我想让少君尝尝我做得菜,想证明我是可以当庖夫的。” “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 少年满腹委屈,“阿爹不肯教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成为一名庖夫。” “那你知道吗?” 少年想了想,“知道,要学好技艺,做出可口的食物。” “为何一定要做庖夫?” “我……我喜欢做饭。”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不喜欢了?” “不喜欢了?”少年满眼不解。 “喜欢不是理由,把喜欢的东西做成事业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喜欢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你今天喜欢,也许明天就不喜欢了,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情,再多的喜欢也会被消磨殆尽,你想没想过,等你真的成为一个庖夫,要为之终生努力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你已经不喜欢做饭了,到那时怎么办呢?” 他也曾有过很多喜欢,也见过很多人为“喜欢”二字不顾一切,但一时冲动的喜欢在人生的大潮中,很多时候甚至连一朵浪花也惊不起。 少年像是没有听明白他为何这样说,脸上都是茫然,“可我真的喜欢,不会不喜欢的,公子你相信我,就算……就算将来不喜欢了,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把每一餐都做好。” 秦栘摇摇头,“庄喜,你阿翁说得对,你现在还不具备成为一名庖夫的资格。” 少年听他这么说,眼泪流得更凶了,“少君,我不明白……” 秦栘说话并不委婉,“你做出了可口的面食……” 不远处听墙角的庖庄,听到此处,气不过跳出来反驳,“什么他做的,狗屁!分明是听了少君的主意才做的,还为此得了一级爵位,真丢尽了我庄家的脸!” 秦栘哭笑不得,向身后陪同的侍人使了个眼色。 侍人会意上前,轻声细语劝走气急败坏的庄父。 秦栘望着面前满脸通红的人,“莫听你父亲所说,纵使我有主意,但我做不出,你却可以,单凭这一点,国君的赏赐,你当之无愧。” “我……” “你虽做出来了,可现在这些东西,东厨里的庖夫个个都会做了,而且他们每个人做得都比你做得好,样式更多,口味也更加丰富,换句话说,君父赏赐你,并不是因为你做得东西好吃,而是你用了旁人没用过的方法,做了旁人没做过的,认同的是你敢于尝试的首创精神。但如果旁人说你不行,你就放弃了,这可不是秦人的作风。” “少君,那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去做一件事,要成为一个人,除了努力和坚持,没有别的办法,努力把所有人都会做的东西做得比所有人都好,努力去尝试新的方法,继续做旁人没做过的东西。末等的庖夫掌握技艺,能做出可口的食物,中等的庖夫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可口的食物为更多人所享,最上等的庖夫让食物成为良药,治愈他人的伤痛,给人以勇气,希望和幸福。” 庄喜两眼怔怔地望着他,秦栘知道他给人喂的这一碗鸡汤过分抽象了,也不抱希望他能听懂多少,将热爱变成事业常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多一分热爱,人生便多一分无悔,努力过,坚持过,哪怕依然没有结果,问心无愧也是一种收获。 秦栘沾了神医的光,为了让夏无且服气,庖庄拿出了看家的本领。 离开庄宅时,医官若有所思,“美食堪为良药,何解?” 秦栘故作吃惊,“不是先生说得吗?” “我何时说过!” “先生每次问诊,不都跟人说,要放宽心,莫多想,快活些,足见欢喜是良药。” “那又如何?” “那先生方才吃得开心吗?” 年轻的医官不想夸奖那凶巴巴的厨子,勉为其难说了一声,“凑合吧。” “这不就是了。” 夏无且心有所感,仗着自己个高,在秦太子头顶送了个暴栗子。 秦栘吃痛,仰脸瞪他,“你不要恃宠而骄!” “哟嚯!”夏神医乐不可支,早上他向秦王告假,君上也是这般说,好像他父子有多么宠他一样,“方才灵芝同我说,少君向他讨要活血化瘀的药膏,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谁做见不得人的事了?” “有病不宣医问诊,藏着掖着自己用药?” 秦栘窒息,“我练剑不小心磕着了不行吗?” “那你让我瞧瞧?” “……算我没说。” 秦栘不想逃避自己的过错,从宫外回来后,他还是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了秦王。 君王皱着眉头听完,满脑子都是自己这儿子国家大事不操心,光捡着小题大做,他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况且大秦的黑衣锐士也不是吃素的,若庖庄家里那小子真有异常,岂能进得了秦宫? “说完了?” “说完了,阿翁。” 秦栘知晓以父亲的胸襟,不会当真为此事动怒,他想说的其实是,是否应该重新整顿一下宫中人员进出的核验流程,以及君王膳食方面的安全保障。 “说完了就把寡人左手边第二个书架上韩赵魏三国的国史,找出来好好读一读。” 他上前依言从书架上抽出一册,打开书简,瞬间又觉得眼晕了,他费了老劲才勉强认全了秦篆,韩赵魏三国通行的文字又是另外一个体系。 书同文,车同轨,快点来吧。 他端着书册,莫名又想起在曲台司库卫无疾对他说得那些话,想想好似也不无道理,他大着胆子喊了秦王爹一声。 君王以为儿子阅读国史,受了启发,有正经问题要问,他教子心切,难得和颜悦色,“何事,说吧。” 秦太子面上一喜,爸爸今天心情不错,他兴致勃勃地问道,“上回阿翁命黑鹰锐士持龙舌金箭去燕国请见何人?此人为何如此大胆,连秦王的面子都不给?还有那句‘他乡已成故土’又是何意?” 他说完,只见君王慢慢放下含笑的嘴角,脸上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不等他反应,爸爸已经扶着大案站起身,撸起袖子就朝他大步走了过来。 秦栘吓得拔腿就跑,就知道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他,姓卫的把他害惨了! 秦王气得火冒三丈,他这儿子国家大事不操心,年纪小就算了,光捡着小题大做,他也忍了,好特么八卦是怎么回事! 秦栘哭着被老爹打了一顿,倒不是爸爸下手多么狠,是皇帝陛下别处不打,又逮着他屁股揍。 好嘛,小BOSS揍完,大BOSS揍,秦国太子不要面子的吗? 他趴在床上,伸手捞起滚到床下的竹简,不过,秦王爹为什么突然让他读三晋的历史? 20. 皆沉船,破釜甑 “除了几位夫人,便是当日在职的宫女侍人,范围也不大,怎么就一点眉目也没有?”妘姬十分气馁,偶人之事她一心想查,可一则身旁可用之人太少,二则宫女内侍频繁流动,根本无法一个个摸清底细。 丽奴心中也格外不安,“公主,往后奴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妘姬气愤地挥开绞在一起的袖子,“这已不是咱们小心不小心的事情了,先是那个来路不明的木偶,接着又是扶苏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埋伏的刺客,你说这两件事,是否有关系?” 丽奴不敢妄言,“这……” 齐王宫内何尝不是乌烟瘴气,妘姬自幼耳濡目染,虽妇人心计未能学到几分,但王室争斗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思索着在窗前来回走了两趟,自言自语,“必定有关联。”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慎言!” “秦王年富力强,外人谁会逮个娃娃下手?那些刺客能清楚掌握太子的行踪,一定和宫里的人脱不了干系。”齐国公主尽管粗枝大叶,却并不傻,“丽奴,我猜有两种可能,一是朝中的外臣不满扶苏做太子,致使国中楚人势大,二是宫中的夫人,觉得扶苏……挡了自家孩儿的路!” 丽奴越听越害怕,“公主,可万不敢再胡说了!” 妘姬听话得不再说了,她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并不准确,就算是宫中的夫人,也须有能力联络朝中的外臣才行,否则一个困在宫里的女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到了一个人,但很快就把这想法打消了。 怎么能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呢?箳姐姐那样温柔善良,对长公子也一向视如几出,对苑中的花鸟鱼虫都心存怜爱,岂会沾染这等龌龊不堪之事。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替箳姐姐担心起来,她都能想到的事情,秦王必定早就想到了。 “阿姆哎!” 妘姬想事情想得专注,臭儿子在窗外一声怪叫,差点把她魂都吓飞了,她摸摸胸腔里吓得乱蹦的心,“要死啦!” 丽奴来到窗前,探头向外望去,正见小公子骑在窗外那棵桃树上,“哎哟,老天爷,公子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妘姬扯开跟前匆忙就要往外去的人,“看我今天不揍死他!” “夫人!夫人!” 丽奴没能叫住气冲冲的主人,忙也跟着快步走了出去。 宫人围在树下,个个一脸慌张,都仰头战兢兢地望着树上的小公子,生怕那桃枝不够结实,给他一脚踩折了。 “嬴高,你给我下来!” 公子高望见母亲,非但没听话下来,还抱着桃树狠命地摇晃起来,树枝上摇落的花朵,顿时淋了树下人一头一脸。 “呸呸呸!”妘姬吐掉落进嘴里的桃花和露水,气愤地将袖子一卷,叫开面前的宫人,作势就要上去将小崽子捉下来。 丽奴望见母子一般孩子气,只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急急上前将人拦住,“秦君夫人,哪好这般?” 妘姬狼狈地扒拉掉脸上的花朵,怒指着树上的小崽子,“等我上去,你死定了!” 公子高一脸委屈,“阿姆,我没使坏。” “没使坏你摇树干甚?开得好好的花,全给你摇掉了!” 小崽子理直气壮,“将闾说的,把花全薅完了,它会开得更好。” “胡说八道!将闾比你还小,他知道什么?” “六英宫就是这么干的,将闾阿姆的迎春花就是薅秃噜皮以后又开出来的!” “编,你再编!”妘姬恼怒地命令跟前的侍人,“你们把他给我捉下来,今天我不打他二十板子,我就不是齐国公主!” 小崽子一听要挨打,表情登时一虎,“女人,你不讲道理!” 话音未落,听命爬上来的内侍已抓住了他的脚脖子。 正收拾小崽子,忽有宫人前来通传,说高太后召见。 妘姬丢开哇哇大哭的儿子,“什么?召见我!只有我吗?” 内侍微微一笑,照实说,“还有其他几位夫人。” 妘姬松了一口气,要是老太婆单独召见她,她才不敢去,“好了,我稍后便过去。” 她遣退侍人,连忙回去理理头发,又补了补妆,出门时,臭儿子还在哭。 当娘的不心疼,丽奴倒听得不忍心,“夫人,兴许公子真是一片好心呢。” “我信他才怪,谎话都编不囫囵,箳姐姐最爱迎春,又是惜花之人,平日宫中花草都是自己打理,宫人岂敢乱动,更不必说薅……薅秃噜皮了!”妘姬想起臭儿子的新词,颇有些忍俊不禁,文章读不成,邪门歪道他会得很。 老太后畏寒,已进了三月门,华阳宫内室之中还烧着火,秦栘跪坐在老太后身旁,刺客一事,老太后比秦王还重视,不单频频责让几位叔公,连宫中负责戍卫的职官也不时要挨上一顿骂。 “好端端去什么雍城,赵姬那个女人,她就是自作自受,你还去探望她!” 秦栘给炉中添了火,聪明得没有吭声,说好话,高祖母必定生气,说坏话,他一个晚辈,更没这等道理。 “我听昌平说,刺客之中还有吕不韦和嫪毐的舍人?” 他宽慰长辈,“此事有君父和叔公处置,况扶苏也平安回来了,高祖母莫再为此劳心生气。” 老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君父是个糊涂蛋,原以为你叔公当了秦相会有些长进,做事也拖泥带水没有章法,我已交代芈平,严查城中吕不韦和嫪毐的旧人,死了还阴魂不散。” 秦栘觉得此举有些过了,一来,文信侯与长信侯门客众多,二人失势后,门人四散并不好查,二来,门客不等于死士忠仆,谁会为了已经失势的旧主做这等豁出性命的事情,三来,二人已去,再揪着门人不放,未免显得秦君心胸狭窄。 但这些话,他不会当着老人家的面讲,说来说去,都是长辈关怀牵挂。 “有高祖母在,扶苏什么也不怕。” “来,到我跟前来。” 秦栘依言起身,走到老人家面前,面对面望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将秦宫看了四十余年,从昭襄王,到孝文王,到庄襄王子楚,到现在的秦王嬴政,此刻她正目光殷切地在他身上望着秦国的未来。 高祖母也好,秦王也罢,秦栘总是畏惧这样的时刻,因为秦国到底有没有未来,他根本不知道。 是亡秦者胡,是沙丘之变,是万里长城,还是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也常常问自己,上苍送他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既不会造纸,也不懂火/药的配方,弄不出钢筋混凝土,也分不清石灰和水泥,甚至让他现在就去杀了项羽刘邦,他也没有这等魄力。 他还是一个局外人,历史的局外人。 老太后温热的手捧着他的脸,“在章台宫也没有多少日子,好像瘦了些。” “没瘦,扶苏长个儿了。” “上回见你稻米吃得香甜,我已去信到楚国,叫他们再送一批过来,旁的没有,这个不缺。”老人家说着又从手边的小几上拣了一个窝窝,“再吃一个,这个枣子馅儿,方才没吃着呢。” 秦栘接过来,咬牙又吃了一个,窝窝甜腻的枣香,室中憋闷的炭火,还有老人身上的暮气,都是不讨人喜欢的,但偏偏又是这些莫名汇成一种厚重的温情,一条不能挣脱的锁链,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宫,压在他心上,扼在他颈上,拦在他面前,逼着他承认,他已同这里的一切血肉相连。 “高太后,几位夫人都已在前殿等候多时了。”宫人上前悄声提醒。 老太后眉头一皱,“怎么着,还不耐烦了?等着!” “几位夫人来了?”秦栘稍稍有些惊讶,高太后上了年纪,已不大管孙媳们的事情,秦王的夫人也不爱见这位严厉的长辈。 “哦,也没旁人,我叫箳夫人,妘夫人,还有姒夫人过来坐坐。”华阳太后面色稍敛,她沉吟一瞬,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秦王的子嗣不只你一人,将来还会有更多,但秦国的太子只有你一个,有些人认不清现实,难免不甘心,我得叫她们知道知道,这咸阳宫可不是她们作妖的地方。” 秦栘心里苦笑,这件事怕真是将高祖母吓着了,他是觉得大可不必,但长辈一片心,由不得他不领。 老太后拍拍他的手背,“你去吧,我也去前头同她们说说话,免得等久了,又该埋怨老太婆架子大。” “那高祖母,扶苏先去了。” “去吧。” 秦栘起身拜退,他得尽早同叔公见一面,为了找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大海捞针去搜文信侯与长信侯的旧人,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出了华阳宫,他交到随行的侍人,“你去一趟官署,告诉御史,说我下午晚些时候,想去启叔公那里,问问平叔公,他今日可有闲暇同我过去。” “是,少君,奴这就去。” 华阳宫外头几个少年已等得不耐烦,王离先跳起来抗议,“说一小会儿,待了快一个时辰!” 景卬也抱怨,又不敢大声说,只能在旁小声嘀咕,“跟个老人家有什么好聊的。” 桓睢大步走上来,“方才见又有几位夫人进去,原以为你还要再留一会儿。” 蒙毅拍掉身上的草屑,言简意赅,“走吧。” 秦栘脑瓜子疼,他想起来了,昨天好像约定了,今日要去郊外跑马。 风里余寒犹在,岭上春光正好,一草一木俱是人间宝藏。 秦栘牵过蒙毅给他挑的那匹小马,对马儿简陋的配置深表怀疑。 景卬骑在马上已溜了一圈,跑回来不停催,“还走不走了,前面山谷风景可好了。” 王离调转马头,“我看见野兔了,早知道带着弓箭来!” 秦栘攀着马背,还在琢磨没有马镫的马该怎么骑。 四个少年见他磨蹭许久也没上马,景卬开口催促,“扶苏,快点儿啊,你不是说你会骑马,骑术还好得很吗?” 秦栘想说,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才刚来这里不久,还不知道秦国的马是没有马具的。既没有鞍,也没有镫,马背上只有一层软垫,垫子用皮带固定在马腹上。 他在八双眼睛的注视下,扒着那匹耐心而温顺的小马,无比艰难地爬上马背,颤抖着坐直了身子。 王离狐疑地瞧着他,“你确定你可以?” 秦栘僵着身子勉强坐稳了,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他非常肯定,他不可以。 景卬等得不耐烦,仰起鞭子替他夹了一鞭,“磨叽什么呢,赶紧的吧。” 马儿一声长嘶,奋蹄而去。 四个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秦国公子以一个狼狈至极的姿势夸张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少君!” 骏马迈着轻快缓慢的步伐,秦栘生无可恋地趴在桓睢后背上,摔岔气儿了都。 景卬挨了骂,特别委屈,“不会骑便不会骑,为何还说会呢,要是摔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秦栘在想,改良马具的可能性,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秦国眼下正处在东出函谷,兼并六国的关键时期,军事上,尤其是步战与车战上已经相当成熟,骑兵虽然也有,但主要是斥候与信令兵。 越是成熟的制度,改变起来也就越困难,如果真的在这个时候出现马具这种东西,若秦国不能有效利用,及时进行军事改革,反而让六国,甚至北方的匈奴抢占先机,那历史恐怕就更不知道会往何处去了。 六国或还不足为虑,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匈奴,这些年中原混乱,各国无暇北顾,正是匈奴部落壮大的关键时期。 桓睢挽着缰绳,听背上的人半晌不出声,有点担心地问道,“是不是哪里摔疼了?要不我们回去找大夫瞧瞧?” “没事,我以为骑马很容易的。” “不难,回头我跟蒙二哥专门教你。” 王离笑得前俯后仰,“就是,有什么丢人的,又没笑话你,至于吗?” 臭小子,明明笑得这么大声,秦栘坐在桓睢的马背上抬眼望去,忽见山石间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远远跟着一头野鹿。 他好奇地问道,“那两个小孩是要捉那头鹿吗?” 几个少年听了顿时哈哈大笑,景卬先说,“你怎么一天天好像什么都懂,一天天又光问这种蠢问题。” 秦栘虚心求教,“不捉鹿,那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王离应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啊,找盐哪,他两个手上连把兵器都没有,猎什么鹿嘛。” “盐?” 蒙毅只当公子长在深宫,民间许多事情不大知道,“咱们带少君过去看看吧。” 于是,三人先后策马向两个少年所在的地方行去。 走近了些,秦栘发现二人年纪相仿,一个黑黑瘦瘦,另一个长得结实一点。 两个少年瞧见他们过来也不吃惊,秦栘那匹没人骑的小马吃完了草,又打着响鼻舔了舔旁边的一块石头。 黑瘦的少年望见连忙招呼同伴,“涉间,这儿也有!” 同伴闻听,果然转回此处,拿竹篾在马儿方才舔过的那块岩石上刮了又刮。 秦栘记得王离说,二人是在找盐,他不能想象,需要这样才能吃到盐吗? 王离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吃草的马,“哪里有盐,马知道,鹿也知道,通常跟着它们就能找到。” 秦栘叫住两个少年,“你们家里的盐不够吃吗?” 两少年面面相觑,黑黑瘦瘦的那个开口道,“家里并不怎么吃,涉间的阿姆病了,大夫说要吃盐,我才同他出来找。” “市面上的盐十分昂贵?” 少年摇头表示不知,“家里从来不买,应是比粮贵。” 秦栘觉得对方口中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他叫涉间,你又叫什么?”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晌不答。 涉间取了盐,走到好友身旁,“他叫苏角,我们就住在附近的百家村。” 涉间,苏角……秦栘心头一震,是了,难怪他觉得耳熟,“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是“破釜沉舟”,是那场巨鹿之战。 王离被俘,苏角战死,涉间不降楚,遂引将士数十人,焚烧大寨,葬身火海。 21. 秦国驾校哪家强 秦栘上前,“可以教教我,去哪里能找到盐吗?” 苏角眼里带着好奇,“你家也不买盐吗?” 涉间拿胳膊肘碰了碰身边傻乎乎的同伴,这小子总是这样,旁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他上前半步,又替好友把话说了,“小公子勿要拿我们寻开心,我二人还等着回家干活。” 景卬嗤笑一声,乡下小子还挺傲气。 桓睢动动嘴唇,想说,这种小事,哪里用得着问别人。 蒙毅倒觉得太子对民间的事好像的确还有很多不清楚,多了解一些也无坏处。 王离最沉不住气,听了这话,登时不满地跳出来,“嘿!你这竖子好无理,你可知晓……” “算了。”秦栘打断他,“我们走吧。” 王离也不愿同没眼色的乡野小子一般见识,他转身跟上去,“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找一个叫茅焦的齐人吗?茅焦没找着,我给你找着一个李焦,也是齐人,可有趣儿了,回头带给你瞧瞧。” 秦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王小将军果然没一点靠谱的样子。 “你们找茅焦先生有何事?” 一行正要走开,忽闻苏角在身后发问,秦栘应声回头,“你认得此人?” 少年双手缩在袖口,那双锃亮的大眼警惕地盯着他,“你找先生做什么?” “有一件事情,想请先生帮忙。” 苏角垂下脑袋,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他想得那样。 秦栘见状,眼中更多了几分好奇,对方听他提到齐人茅焦,表现得如此紧张,不知是在顾虑些什么。 他熟门熟路从王离怀里摸出一包盐,“若你愿意带我去找茅焦先生,这包好盐可做酬劳。” 少年眼睛一亮,说话之时又犹豫地回头看了好友一眼,只是请先生帮忙,并非要拿先生去问罪,应是可见的吧? 涉间见他意动,不高兴地走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低声提醒,“我们找的这些盐已经够了,你莫要乱说,万一给先生惹来麻烦,可如何是好?忘了黑牛哥是怎么叮嘱咱们的?” 苏角闻说,只好将视线从那包盐上移开了。 王离对秦太子不拿他当外人非常不满,这是他一会儿烤兔子要用的,随随便便就给出去了,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他一把夺回自己的盐袋,“不要拉倒。”说着又转脸望向身边人,“不就是个齐人吗,你等我翻遍咸阳也给你找出来!” 桓睢抿紧了那双坚毅的棱唇,从无愁绪的天真少年,毫无防备地被挑中了一根最敏感的神经,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难受极了。 他一直以为扶苏最喜欢去他家里玩,最喜欢吃阿姆做的肉炙,平日练剑也最爱同他一起,在他心里,除了阿翁和阿姆,便属扶苏排第一,所以他们就应当是最好的朋友,可少君从没对他提过找人的事情。 他转头轻声问蒙毅,“蒙二哥,可知少君要找的是何人?” 蒙毅摇头,“少君不曾提起,我也不知。” 景卬听见他俩的悄悄话,凑上前来,“少君说,此人是个厉害的说客,能说服君上接太后回宫。” 蒙毅听了顿时皱眉,“胡闹,此人名不见经传,少君从何得知?” 景卬无辜摊手,“我哪儿晓得?” 三人耳语之际,王离已兀自拐走了秦太子,“此处无趣,待我打只野兔野鸟,阉了烤来给你尝尝,我烤的东西,那可是一绝!” 秦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落在身后的两个少年,他以为的最寻常不过的食盐,寻常人家竟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取得吗? 懒人王离难得摩拳擦掌要露一手,但秦太子心不在焉,不知又在想什么,桓睢也抽风,喊他三声不搭理一句,连把手也不肯搭,都怎么了这是! 秦栘的确有心事,那种如影随形的无力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他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有许多可以做、也需要去做的事情,但他没有这个知识储备,也没有这个实践能力,就拿小小一块盐巴来讲,他不懂得怎样才能提高盐的产量,更想不出如何在不浪费更多人力物力的情况下,将又涩又苦的粗盐变成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的精盐。 这就是他来到秦国以后的状态,每天清晨一睁眼,便不得不开始面对自己的无能。 正当他出神之际,自顾自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的少年终于忍不住走到他跟前,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帮不上你的忙。” 秦栘不明所以,“为何这样讲?” 不等桓睢问出心中的疑惑,那边蒙毅审完了王离,已一脸严肃地大步走了过来,“少君如何得知,齐人茅焦可说秦王?” 秦栘不自在地挠了一下脸,他就知道会这样,“……做梦梦见的。” 蒙毅听了脸色更加难看,“少君荒唐,你连他底细也不知,如何令他去说君上?” “这……” 蒙毅语重心长,“少君虽然年幼,却已是秦国太子,做事当懂得分寸了。” “那个……” “且不论是否真有其人,若他庸才一个,公子如何向君上解释,若他另有所图,又该如何是好?” “不是……” “少君不要狡辩,此事……唔!” 景卬听不下去,拿起一只烤熟的兔腿就堵了蒙家老二的嘴,“出来玩你老叨叨叨,哪有那么多大道理。” 蒙毅吐掉嘴里的肉,一脚蹬在景卬屁股上,将臭小子踹了一跟头,转脸怒瞪王离,“你们两个早晚带坏少君!” 王离不满自己也给人骂进去,“嘿嘿嘿!谁们两个?说话注意点儿。” 景卬捂着屁股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大声控诉,“我要告诉蒙恬大兄!” 秦栘轻推了一把身边闷不吭声的人,“知道我为何瞒着蒙二哥了吧?” 桓睢瞧了眼蒙毅脸上过分严肃的神请,轻声说,“可你也不曾告诉我。” 秦栘也不瞒,“我告诉他们,是因为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景卬哭唧唧,刚想到秦太子跟前卖个好,恰巧听见这句话,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错付了,错付了,他竟说我不靠谱!” 王小将军也在旁跳脚,“老子辛辛苦苦帮你找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子哪点不靠谱!” 秦栘深知两人的脾气,也不怕他俩着恼,“本就是做梦梦见的事情,我若告诉蒙二哥,以他的个性,定然追根究底,反过来还要埋怨我轻率,景卬玩性大,不重要的事情扭个脸就忘了。” 景卬拧着鼻子想反驳,但他真忘了,刚才要不是王离提起来,他压根想不起太子说过这么一件事,亏自己当时还信誓旦旦,主动说要帮他找。 秦栘看向王离,“王离倒是会替我去办,但他知道适可而止,找不到茅焦,便弄个李焦来充数,不会为一件小事为难自己。” 他说着抬手搭上身边人的臂膀,“可桓睢又不一样,他若知晓,必定彻夜难眠,只怕将咸阳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帮我找到,我已说了,只是梦里梦见的,不一定能找到,找不到也无妨,所以不愿他为此吃苦费力。” 王离气红了脸,“嬴扶苏,你缺了大德!老子啥都干了,完事还成最不靠谱的了,什么都没做的,你竟怜他吃苦费力,费个屁!” 秦太子笑说,“你气什么,所以我才遇事头一个想起王小将军,有勇有谋,能屈能伸,夸你听不出来?” “呸,我信你个鬼!” 桓睢不再多说了,尽管他心里想,少君的这些话,明明也是可以告诉他的。 秦栘当初驾照拿得很顺利,教练人也很好,网上虽然段子很多,他也只当作是网友的搞笑杜撰,来了秦国才知道,都是源于生活。 “你是被腰斩了,还是咋地!下半身没了?说了夹紧夹紧!”王离躁脾气,驾校教练都没他会骂人。 “上身不要晃,腰,胯,双腿配合用力,你老扭什么?哪是腰,哪是屁股你分不清?”蒙毅声嘶力竭,嗓门都喊哑了,两眼火冒像在瞪一头教不醒的蠢驴。 “亲娘咧!马都不紧张,你紧张个屁呀?腿夹紧,人放松!你脑子长脚脖子上了!一紧都紧,一松都松?”景卬抱着脑袋,不敢相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之人,秦国还有希望吗? 桓睢张张口,最终勉为其难说了一句鼓励的话,“没事,再来一次。” 秦栘心疼地瞧了眼那匹后脑勺快被他拽秃的小马,它原本多么英俊。 太阳不知不觉滑到山尖上,秦太子在四个教练的共同鞭策,激励,与指导下,总算学会了骑马,御史府的马车也在这时悠悠驶来。 “今日与御史有约,还要去一趟相邦府邸,就先到这里吧。” 景卬想起昨晚在相府喝得醉醺醺的老爹,“昨夜相府聚宴,我阿翁喝得烂醉,我出门时还没起来呢。” 王离咋舌,“秦国出兵在即,相邦倒是清闲。” 蒙毅斥他话多,“朝里朝外都是国政,休要胡言乱语。” 秦栘没有说话,每一任秦相都有自己的手腕和各自的理政风格,昌平君为相十载,秦并中原,取韩,赵,魏三国,绝不能说没有宰相之功。 秦栘上了马车,四个少年驭马回城。 王离后知后觉地摸摸脑袋,他刚才在教少君骑马的时候,好像一不小心用了许多了不得的创造性词语。 蒙毅干咳一声,奇怪,嗓子好疼啊,也不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话。 景卬爽了,他总算把老爹当初骂他的那些话,原封不动拿出来骂了一遍,好舒坦哪! 桓睢心里想,少君果然聪明,当初王离学骑马学了整整三个月,景卬被内史腾教了足有半年,就连他与蒙二哥也练了不下一月才骑得稳当,短短一下午的时间,扶苏便学会了。 两位叔公的府邸,原身自小便是常客,秦栘沾了光,有事没事也常来溜达。 昌文君羋平是个慢性子,一身忧郁的气质,还有点强迫症,三十出头,年轻得很,但论起辈分,他是秦王的叔辈,扶苏的祖辈。 秦栘坐在叔公身旁,眼瞧着对方用那双保养得当的手捉着一只柑橘,从外到里,从皮到筋剥得干干净净,又一瓣一瓣摆得整整齐齐,之后才拿起其中最饱满的一瓣,递给他。 他接过来,吃了一口千里迢迢从楚国送来的橘子,很给面子地说了一句,“甜。” 男人听了,拿起一瓣自己也尝了尝,尝罢轻轻皱眉,“不如陇上的仙桃。” 昌平君芈启从外间走进来,闻听此言,笑骂一声,“吃个果子你还挑三拣四。” 芈启比芈平大几岁,昌平昌文两兄弟一母同胞,却并不太像,芈平斯文腼腆,一身文士风雅,芈启性情豪迈,更像个武人。 秦栘让出手里的另一瓣橘子,“叔公也尝尝。”他话音未落,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抱了起来,叔公拿他当孩子。 昌平将小辈抱坐在怀中,笑说,“叔公不吃,扶苏吃,这可是从你母亲故乡送来的果子。” 秦栘也识趣配合,“也是叔公的故乡。” 男人摸摸他的头,“是叔公的故乡,也是扶苏的故乡。” 芈平闻听,眉头不觉皱得更深了,话里有话地唤了一声,“兄长!” 芈启哈哈大笑,“叫我作甚,扶苏又不是外人。” 芈平没再多说,一双愁眉依然皱得紧紧的。 秦栘安坐在叔公怀中,听他招呼侍立在旁的舍人,“朱英,前些日子送来的甘蕉是不是还有,快拿来给少君。” “诺。” 秦栘的目光紧紧追着那个步出门厅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身材魁梧,两膊结实有力,他叫——朱英,秦栘已不是第一次留意到这个人。 芈启笑盈盈望着怀中的晚辈,“这双眼睛真像你母亲,你母亲是楚国最美的女子,会唱最动听的楚歌,扶苏会唱吗?” “会。”秦栘应声点头,每次来叔公都让侍女唱给他听,再学不会就说不过去了。 芈启哈哈大笑,“给叔公唱一个!”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秦栘心情复杂地唱了一首陈地的小诗,陈曾为楚国旧都,秦昭襄王二十八年,武安君白起率秦军攻破楚国都城,顷襄王被迫迁都于此。至秦王政六年,楚国联络韩、魏、赵、卫诸国合纵攻秦,秦国兵出函谷,诸侯败走,楚考烈王又将都城自陈郢迁往寿春。未来秦伐楚将在陈地遭遇惨败,昌平君芈启也会在这里反叛秦国,被楚将项燕拥立为王,将陈地变成一片反秦热土。 22. 换个星球生活吧 芈启听得津津有味,尽管他并不钟爱音律,他已握住了秦国的相邦大权,对天下也有自己的构划。 只有芈平偷瞄了秦栘一眼,小扶苏跑调了。 朱英取来甘蕉,秦栘眼前一亮,跑调跑得更加厉害,想不到战国时期竟能看见香蕉! 芈启折下一根,剥开蕉皮,“尝尝,这个比橘甜。” 秦栘接过来,“谢叔公。”他望着手里白胖的蕉,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停留在那个为他取蕉的舍人身上。 朱英恭谨地侍立在门厅前,府中门房匆匆而来同他耳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之后他的目光频频朝家主望来。 芈启察觉到门前的视线,“有何事?”屋里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一手带大的孙儿,没有一个是外人。 朱英却还是忌惮那位不言不语的昌文君,他看得出,这位秦国御史不似他的兄长,已对故国没有什么念想与眷恋了,至于秦相怀中的小太子,一个不知事的娃娃,倒没什么可防备。 他见小公子吃得专心,上前向主人低声禀报。 秦栘歪了一下头,听得一清二楚,他说——“项渠来了。” 芈启沉默一瞬,召唤兄弟,倒也不是有什么好隐瞒,只是不想阿弟又胡思乱想唠叨他,“平,天色也不早了,你先送少君回宫吧。” 秦栘从男人怀里出来,礼数周全冲人长施一礼,“扶苏拜别叔公。” “好孩子,下回叔公再接你出宫玩。” “好,叔公可别忘了。” 芈启大笑,“在宫里要乖乖的,不要惹你阿翁生气,叔公现在是秦相了,你平叔公也做了御史,有你高祖母,还有我与平,咱们扶苏只管快快长大。” “兄长,说什么有的没的!”芈平不满地提醒他。 昌平瞅了他一眼,“我就看不惯你小子整日愁眉苦脸,像个倭瓜!” 秦栘看得明白,平叔公之所以愁眉苦脸,多半是受这位大咧咧的兄长所累。 两兄弟又争了几句嘴,芈平上前牵起他,直到二人走出相府,御史的眉间依然载着忧愁。 秦栘原以为十年后,昌平君之所以叛秦,是因为在伐楚一事上与秦王生了龃龉,之后又被夺去相位,谪出咸阳,心中不满,这才与项燕里应外合致使秦军大败,一战损失惨重,但朱英口中的“项渠”又是谁呢? 随从前去驾车,一大一小站在路旁等候,秦栘仰头望着身旁的长辈,“叔公何事烦扰?” 芈平弯腰将他抱起来,也拿他当孩子,“叔公无事烦扰。” “眉头都打了结,还说无事烦扰。” 芈平嘴上固执,“就是无事烦扰。” 秦栘也不逼他,“那位朱英先生从前不曾见过?是刚来相府的吗?” “扶苏想是忘了,来了一年多了。” “可是从寿春来的?” “是从寿春来的,他从前还做过春申君的门客。”芈平说完才反应过来,“他从何而来,扶苏如何知晓?” “母亲是楚人,扶苏亦是楚人,岂能听不出那位先生的乡音。” 芈平本该高兴,却越发心有戚戚,他虽为楚国公子,却生在秦地,长在秦地,父王为了王位一走了之,撇下他与兄长、母亲,这么多年除了向他们探听秦国的消息,要他们在朝堂上斡旋,从未真正关心过他们母子三人的生活。 他将自己当作秦人,可秦人眼里他是楚国公子,他将自己当作楚人,可从小到大,他连楚国是哪般模样也不清楚。 他其实不大想同那些楚人打交道,毕竟他已经做了秦国的御史,亲人朋友乃至所有的一切都在秦国,君上是有为之君,来日秦与楚总有一战,他不想夹在其中两难,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两难的,唯独担心兄长踌躇其间,行差踏错。 也不知父王与春申君临走前,究竟许诺了兄长什么,令启至今念念不忘。 秦栘被叔公抱上马车,芈平性子单纯,秦国御史虽不至于什么都写在脸上,但仍旧是个好懂的人。 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叔公想回楚国吗?” 男人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回楚国作甚?” “启叔公衣楚服,听楚歌,用楚人,像是十分思念故乡。” “不要理他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慰藉老太后的思乡之情,何为故乡,咸阳便是故乡。” 秦栘心中明了,不再多问了,他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言归正传,“叔公,高祖母可是吩咐叔公派人在城中搜拿文信侯与长信侯的舍人?” 芈平点头,“确有此事,你这一趟雍城去得,不但将姑母气坏了,也吓坏了。” “叔公,此事是否还须三思而行,劳师动众,恐令坊间不安。” “你放心吧,我也是做做样子向姑母交差,岂能真这般大海捞针,叔公心里有数,这刺客查还是要从宗室查起。” 秦栘知道平叔公妥帖,如此他便放心了。还有一点,蒙毅那天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这边一心想找茅焦做秦王的工作,但高祖母那关若是过不了,恐怕赵太后回来,后宫也不得安宁。 他瞄了眼面前端庄风雅,温柔可亲的叔公,清了清嗓子,又唱起了方才在相府唱过的那首小诗。 芈平忽被魔音贯耳,受惊地侧了一下身子,“启又不在此处,因何又唱起来了?” “平叔公不爱听吗?” 芈平嫌弃地努了一下嘴,“谁爱听这些。” 秦栘说得情真意切,“叔公,我想念母亲了。” 芈平微微一愣,心中戚戚然,叹一声,“说来你母亲也走了数年了。” 秦栘讲了一句违心的话,他并没见过那个女子,在扶苏的记忆中,她连相貌也是模糊不清的,“叔公,若我去求高祖母,请她恩允赵太后回咸阳,高祖母可会答应?” 芈平蹙起眉头,“可是君上的意思?” “并非君父之意,扶苏只是觉得,我与母亲阴阳相隔,只能梦里相见,奈何君父与太后母子咫尺之遥,却终年无法会面。” “叔公知你一片孝心,但此事你说不得,我说不得,须另寻一人向老太后进言。” “可有人选?” 芈平斟酌良久,说了一个人,“谒者,王绾。” 秦栘回到章台宫,一进门就看到秦王爹的黑脸,他原以为老爹还在为前几天他口没遮拦追问他隐私的事而生气。 君王巍然正坐,目光严厉,一副审犯人的样子,“你的母亲是楚人,你也是楚人。” 原来是因为这个,相邦不遗余力地想要在他身上打上楚人的烙印,但秦王爹并不喜欢他与朝中的楚臣走得太近。 秦栘觉得秦国的情报系统比他想象中更加高级,不然他刚刚在相府门前,随口跟芈平说的一句话,眨眼就已经传到了君王的耳朵里。 好在,他已摸准了便宜爹的脾气,并不如何慌张,“昔周天子分封诸侯,今君父欲一天下,扶苏乃秦国太子,又岂止是楚人?赵,韩,魏,燕,齐人无不是也。” 秦王哼一声,怒气去了一半,“昌平教你的,还是昌文教你的?” 秦栘走到父亲身旁,屈膝坐下,剥开手里的柑橘,实话实讲,“阿翁明知道。” 秦王的确十分恼火,芈氏那帮人总惦记着要将扶苏捆绑在楚国外戚的势力当中,倒是谋划得长远,可要做大秦的国君面对的那是整个秦国,整个天下,单有他几个外戚支持,难道就够了吗? 昌平为相十年,伐楚前夕他免了芈启的相位是不假,但那本是考虑到他与楚国王室的关系,不愿他夹在中间难做,谁知,一片好心却被他当成防备与疑忌。 若他当真头脑清醒,知道有所防备,两军交战之时,还会命一位楚国公子坐镇陈郢,将至关重要的大后方交到昌平手中吗? 万万没想到啊,他信任倚重的王室宗亲,大秦的封君宰执,竟真会与人里应外合,从背后捅了他一刀。伐楚大败,秦军一战损失惨重,逼得一国之君不得不低声下气去请王翦出来主持大局。 如今考虑到扶苏,考虑到秦国的现况,他深思熟虑还是把昌平放在了相位上,但不要紧,他究竟能不能当得起这个秦相,接下来一试便知。 秦栘剥掉橘皮,难得心虚想表现一回,孝顺地将橘子肉送到父亲嘴边,“阿翁,吃柑橘。” 君王嫌弃地瞧了眼他手里的橘瓣,“皮都不扒干净就给寡人吃。” “皮是好东西,橘络通络化痰,顺气活血,能吃的。” “哼,酸溜溜,寡人才不吃。” 秦栘感到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棘手,也更加复杂。秦王对楚人一系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让昌平君掌握相邦大权,让芈启芈平两兄弟成为秦国朝堂至高无上的实权人物? 秦太子出了大殿才感到头皮发麻,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出宫身后有明卫暗卫跟着,出于安全考虑,他能理解,可照现在这么一看,跟着他的怕不是个侍卫,而像是个移动摄像头,还自带音频接收器,连他说句话都能“记录”得一清二楚。 难不成以后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镜头”,开始营业? 在外面忍就忍了,毕竟以前做艺人的时候也是这么谨小慎微过来的,秦太子四下看了看,背上突然有点发毛,不会在宫里的时候,也有人形“监控”吧? “少君。” “好。” “拜见少君。” “毋须多礼。” 他挥退沿路的宫女侍人,独自朝林苑深处走了一程,见周遭静悄悄无人,故意脚一崴,摔了个大马趴,还像模像样惨叫了一声。 认认真真趴在地上演了五分钟尸体,没人? 秦栘觉得这个摄像头好沉得住气呀,没事,再试一次。 …… 不远处刚巧路过的两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宋寅心中不安,“少君莫不是中邪了?” 他话音落下,又见少子从地上爬起来,但紧接着却突然仿佛被什么暗器击中一般,再度表情痛苦,浑身抽搐着倒下去,他呼吸一窒,心中大恐,下意识提起脚步,险些当了真。 但这周围分明不可能有暗器,更不可能有人,若有,即便他一时大意没能发现,也绝不可能逃过卫君的眼睛,“是否要属下过去瞧瞧?” 身旁黑衣少年怀抱长剑松开眉头,眼睑一耷,“不必理会。”他看得清楚,就这么一路走来的功夫,小太子至少已经表演了八种死法,演得倒挺像,初时还真将他吓了一跳。 宋寅十分不解,“天色已晚,少君独自在此,这般……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连你们扔进菜园子里的王八都能扛回来,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卫无疾说完就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他在想,上回在司库的那顿打,还是下手太轻了,秦国太子,如此无聊。 宋寅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小太子一动不动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果然再次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只道现如今娃子们取乐的方式好似比以往更新鲜了。 秦栘“死”来“死”去,没有人出来“救”他,也没有人过来捡“尸”,所以说秦宫范围之内,“摄像头”应该是不工作的吧?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土,脚步总算轻快了。 离开林苑,他想起方才的一通无道具表演,可能太久没演了,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虽事出有因,但还好没真给人瞧见,否则他还是赶紧换个星球生活去吧! 公孙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今日随少君出宫,依照惯例暗中卫护,太子回宫后,君上又召唤他问了几句话。 不想,刚出章台,他便接到命令,要他缴了佩剑,前往禁室。 四面厚重的石墙密不透风,室中没有一丝光亮,面前只有两扇青铜门,门没有上锁,外头也无人守卫,但不会有人敢擅自进来,一如他不敢推门出去。 石室内寒气很重,但他身上已冒了不少汗,在这里感官都失灵,也不会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人会不自觉地紧张,焦灼,甚至害怕,这是犯了错的黑鹰锐士受罚的地方。 尽管脑子很乱,但他还是一遍一遍,仔仔细细回忆了今天所做的一切,却始终也想不明白,哪件事才是他必须到这里来的原因。 “吱呀”一声,门自外头被人打开,星光抛洒,原来已是夜间了。 室中灯火亮起来,他先看见的是师父,看见师父心中便稍稍安定了一些,紧接着才望见师父身后过分年轻的令主,望见令主他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因为自来非有大过,不会由令主亲自处置。 “交了黑鹰令,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公孙赤诧异地抬起头,望着师父与往常无二的神色,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寅沉默一瞬,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傻在原地动也不动的人,“交了黑鹰令,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没听明白吗?” 公孙赤明白了,可他又一点也不明白,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就算他可能哪里做错了,他以为充其量不过是关他几夜,又或者责打他一顿,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师父竟然让他交出黑鹰令。 他反应过来,慌忙折下双膝跪倒在地,“卫君!卫君开恩!属下……属下知错了!” 黑衣少年幽幽一笑,“你当真知错了吗?” “我……我……”公孙赤并不知道,便是因为不知,所以才恐惧,他拼了命才拿到黑鹰令,成为他一直想要成为的人,可现在对方一句话,便要将这所有的一切悉数收回。 宋寅望着他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心中惋惜,羞愧,五味杂陈,当初授他黑鹰令,卫君便一直不答应,是他开口求情。 这小子天生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原以为是个可造之才,但如今看来,应是卫君说得对,他或许是个人才,却并不适合用在此处。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收起心中的怜惜不忍,“该怎么做,难道还要我说第三遍?” 公孙赤忙乱地捂住腰上的布囊,那里有他象征身份的面具和令牌,他迟疑了很久才最终咬牙摘下来,但实在太委屈,太冤枉了。 听命将东西递出去的那一刻,明知不应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师父看着他,没有回答。 卫君开口时,语气凉薄,眼神和他怀中的剑一样冷,“大秦锐士乃国之鹰犬,话太多,还怎么做鹰犬。” 公孙赤脚步虚软地走出禁室,他明白了,是少君。 如果少君没有对昌文君说那句“母亲是楚人,扶苏亦是楚人”,君上问起太子在宫外的言行,他便不会那般禀报,如果他没有禀报秦王,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是了,一定是这句,因为君上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格外难看,少君他……为何要这样说呢?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章台宫里正专心致志看书的秦太子忽然打了一串喷嚏,他揉揉发痒的鼻子,心里纳了闷儿。 难道是刚才在林苑演尸体演得太投入,在地上躺感冒了? 23. 中国男足还有救吗 “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儿有心事?” 桓睢见母亲进来,忙起身相迎,“阿姆也没睡。” 田氏与孩儿一并在灯前坐下,“原是要睡的,见你房里还亮着灯,便过来瞧瞧。”她见寻日开朗的儿子今天颇有些怏怏,好奇地问道,“今日外出玩得不开心吗?” “阿姆,开心,今日同蒙二哥,王离,还有景卬一道陪少君在郊外骑马,少君年纪虽小,但极是聪明,短短半日就学会了。” 田氏探究地望着孩儿强作欢喜的眼睛,“连母亲也不能说吗?” 少年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出白日里他一直没能想明白的那件事。 田氏听罢,既笑自家小子孩子气,又怜他天真无邪,一片赤子之心,“所以你也希望少君似这般待你?” 少年茫然地望着母亲,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当扶苏是最好的朋友,什么都可以对他讲,也什么都愿意对他讲,原以为在他心中,我也是这样。” “你也想成为他最好的朋友?” 他想了想,确实如此,便在母亲揶揄的目光下,尽管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坦诚地点了一下头。 田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傻孩子,你还小,扶苏同你不一样,以后你便会知道,只怕他这一生都无法拥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桓睢不解地张大了眼睛,“阿姆,这是为何?” 母亲伸手理了理孩儿乌黑的鬓发,“因为他是太子啊,太子以后便是国君,国君的心中要装着整个秦国,将来或许还要囊括天下,若他拥有了一个最好的朋友,那天下人便会埋怨他不公了。” “可是……连一个最好的朋友都没有,那不是很可怜吗?” “所以你不要苛责他,更不要埋怨他,你若真的将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只须依从自己的心意,好好待他即是。” 少年重重点头,“阿姆,我懂了,我若将扶苏当作最好的朋友,便不应计较他是否也将我视为最好,要让他的心留着去爱天下人,这样天下人便也会敬他,爱他。我一人之爱,不过陪他练剑骑马,但天下人之爱却能令他成为像君上一样英迈威武至高无上的王。” 母亲欣慰地笑了,“好孩子。” 倍阳宫内娃娃哭闹不停,吵得人烦不胜烦,姒姬心不在焉地哄着襁褓里的儿子,白日从华阳宫回来,她便一直坐立难安,老婆子凶得狠,还夹枪带棒,话里有话,平日里连个正眼都没给过她,今日竟叫她与妘姬,箳姬一道去华阳宫,莫不是因为那个偶人! 也许杏花当日受了骗,那偶人太子并不是当作玩物拿走的,又或是说,当作玩物拿走是不假,却被华阳太后给发现了,甚至……还怀疑到她头上! 她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手上猛得一施力,孩子受惊,顿时哭得更加厉害。 不不不,不会是这样,依照老太婆的脾气,若真是知晓了什么,不得把整个秦宫闹翻天才怪。 她心里已后悔了,好死不死弄这一出,没能收拾了妘姬,还白白落下个把柄,叫自己提心吊胆,果然亏心事不能做吧,自那以后,她便时常梦见楚夫人,梦见那个细腰女鬼掐着她的脖子,要将她也变成偶人。 公子堰还在哭,姒姬的心里更烦了,她拿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戳了一下儿子的小脸,摇头慨叹,“我生你有什么用啊,来得这么晚,长子的好处你捞不着,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连亲爹都不待见你,十月怀胎我还白遭一场大罪,真是做了笔亏本的买卖。” 采苓守着殿中灯火,心中十分困惑,这月她在倍阳宫轮值,总听夫人对着小公子说这样的话,她实在不明白,寻常人家添了子嗣哪个不欢天喜地,为何夫人要说小公子是一笔亏本的买卖?这娃娃和买卖能有什么干系? 姒姬越想越着恼,越想越泄气,听说那天路上埋伏了不少刺客,长公子命真大,想来那些刺客也是没用的,不然岂会连个娃娃也对付不了。 不过啊,即便没了长公子,后头还有公子高,公子将闾,就算排着队也轮不到她的公子堰。 唉,没指望了,她的命真苦,家里无人帮衬,男人不能指望,生个儿子也派不上用场,扶苏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要是能换给她的孩儿就好了,这样她就也能逞一回太后的威风了。 见夫人并无就寝的打算,采苓小心地又将灯拨亮了一些,抬头正见侍人手提宫灯,引着太子到了殿前。 “呀,少君!” 床前的人当场吓得一激灵,姒姬回头正要大骂死丫头没事瞎叫唤,她一眼望见来人,立时白了脸,她方才还在异想天开,琢磨寻个厉害的天师调换二人的命数,谁知天师没想来,倒把这竖子给想来了! “这么晚了,可是惊扰了夫人?” 姒姬心里七上八下,讪讪挤出一个笑容,“少……少君怎么来了?” “哎,堰怎哭得如此厉害?”秦栘没来及答话,连忙上前抱起小弟弟,小东西软软一团,像抱了一捧暖融融的棉花。 “就是个好哭包,小孩儿都爱哭的。”姒姬话音未落,却尴尬地望见刚才还鬼嚎的儿子,在长公子怀里不单哭声渐渐小了,还张着一对大眼吹了个鼻涕泡泡。 秦栘接过侍人递来的手巾,给奶娃子擦干涕泪,见采苓在旁,索性也不去招呼旁人,“我带来一只奶壶,采苓你帮忙拿去装点糊糊,看小公子是不是饿了。” “喏!” 姒姬眼见得与长公子同来的侍人将一只陶鱼递给了那丫头,陶鱼圆肚,上方有圆口,细长的鱼嘴上蒙着一层羊皮,哼,一个陶鱼,拿条金鱼过来还差不多,一国太子如此小气。 秦栘自顾自逗了小弟弟一会儿,新生儿皮肤细嫩娇贵,看来平日果然爱哭,脸都哭皴了,“给你,抓不住,哈哈!” 姒姬被自己这没出息的儿子气得七窍生烟,扶苏递一根手指给他,他便连忙张牙舞爪去抓,扶苏使坏不给,他便瘪嘴要哭,少子趁着他要哭不哭之时,又主动将手递给他玩,小娃子捉住一根手指便忘了刚刚才被人戏弄过,反而还得了宝贝一样冲他笑,气**,气**,养了个白眼狼,不亲母亲亲外人。 “夫人,夫人?” 姒姬后知后觉地被人唤回心神,抬眼面前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她心里打了个突,好烦呐,长得太好看,讨厌都讨厌不起来。 “少君恕罪,见堰笑得开心,方才走神了。” “不妨事。”他说着又轻轻戳了戳小奶娃软绵绵热乎乎的双下巴,不吝夸奖,“我们嬴堰笑起来就是世上最好的,是不是?” “呜——嘻!” “居然听懂了,笑得好开心呢,哈哈!” 玩闹之间,采苓已经将奶瓶送了上来,秦栘接过陶鱼,试试温度正好,便将壶嘴送到小弟弟面前,娃娃好奇地张嘴咬住,他轻轻倾了一下鱼身,小东西就本能地从柔软的羊皮孔隙嘬起了食物,虽比不上正儿八经的奶瓶,倒也比他想象中好用。 “上回听夫人说,堰儿总是半夜要吃,又惯爱哭闹,喂食颇有不便,小公子如今已可以吃些汤水糊糊,我便寻了少府的匠人,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姒姬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多谢少君,少君有心了。”眼瞅着儿子吧唧着小嘴,吃得喷香,她肯定,这臭小子就是故意跟她过不去,方才喂他死活不吃,外人面前却装得像个饿死鬼,好像母亲**他一般,真是。 “只是用时要好生清洗,壶嘴上的羊皮也须时常替换。” 姒姬心不在焉没吭声,采苓赶忙记下了,只瞧见小公子在少君怀里一下也没哭,还时不时咧嘴笑,她想,小公子也不是天生爱哭的。 秦栘来得本就很晚,也未多打扰母子二人,同小弟弟玩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走出倍阳宫的时候,秦太子信心百倍,秦王龙马精神,将来儿子有二十好几,差不多够组两支球队了,到时候秦国公子组队带头踢,队名他都想好了,一队叫雪耻,一队叫挽尊,也不知道如果从战国就开始抓起,中国男足还能不能再抢救一下?不说跟女足比了,踢平越南总行吧? 请王绾向老太后进言一事,他托付给了昌文君,现在就差茅焦这股东风。唯一让人头大的是,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万一他误把小说当历史,掉进了古人挖的坑,届时王绾再摆平了老太后,那这上不去,下不来,得有多尴尬? 百家村夜里悄悄的,涉间与苏角都翻来覆去睡不者,自从下午遇见那几个少年,听他们问起茅焦先生,二人心中便一直不安。 近来因太子遇险,城中时能见着秦军搜拿文信侯与长信侯的门客,茅焦先生初来咸阳之时,也曾去过相府,为怕惹祸上身,近来一直躲在旅店,只待风声不那么紧以后,再想办法离开秦国。 傍晚回来后,他们将此事告诉了黑牛哥,黑牛听了也十分惧怕,立刻便赶去旅店知会先生,先生已拿定主意,今日即启程离开咸阳,只盼黑牛哥能将先生平安送走才是。 苏角听见窗上传来响动,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翘首望去,窗牖上蹲着一只野猫。 他刚要重新躺下,却听外间有马车的辘轮声由远及近传来,他跳下床,跑到窗前撵走了那只猫,伸头朝外望去,驾车回来的不是黑牛又是谁。 黑牛哥天快黑时才走,送先生离开咸阳,照理说不该这么快回来,他放心不下,忙穿上衣服走出家门。 跨过门前那条小沟,迎头撞上涉间,想是涉间也听见马车的动静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黑牛家的院子,车夫瞧见两少年,压低声音怕扰了四邻,“你们两个,怎还未歇息?” 涉间担心地问道,“黑牛哥,你怎么现在回来了,不是说要送先生离开秦国吗?” 黑牛连声叹气,“莫提了,茅先生同屋那几个住客将他的行李给偷了!” 苏角大惊,“怎会这样?可曾报官吗?” 黑牛气不打一处来,“如何报官?人几天前就跑了,都怨他马虎大意,早同他说旅店人杂,叫他当心,他偏不听,非说同屋都是君子,一个屋檐底下,没什么可防范,如今倒好,给人偷得一个大子儿也不剩。” 涉间犯了难,“那可如何是好,他本来就没什么钱,如此一来,更哪里也别想去了。” “那先生人呢?”苏角不安地追问。 黑牛摆手,“没奈何,我只好又将他送回旅店了。” 涉间一把拉住他,“可他身上没钱,旅店能让他接着住吗,你怎不让他到我家来?” “我说了,他不肯麻烦,还说初来乍到,已在村上搅扰多时,你娘又有病,他怎么能来。” 苏角着急地说,“来我家也行啊!” 黑牛照旧摇头,来谁家也不行,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知根知底的,国中律令又严苛,谁家来了外人保准第二天就有人上报村老。况且茅先生初来秦国之时,曾借住在村上,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来投奔吕相的,虽说相府并没接纳他,但眼下外头风声正紧,只怕不等他进村,便会被村民押去官署了。 “都这个时辰了,你们快些回去睡吧,莫吵醒了家中爷娘,茅先生这事儿,还得再想办法的。” 两少年对视一眼,“要不……咱们再凑点钱,总得给先生把路费凑齐了。” 黑牛抓抓脑袋,“你们莫管了,路费的事,我来想办法。” “近来也没见你跑远路,哪来什么钱哪?”涉间实话实说。 黑牛信誓旦旦,“我……我还有一笔工钱未收回来呢!” “平日的车钱,主顾不都是当面结清吗,怎还会有人欠账呢?”苏角不解。 车夫搓搓手,脸上露出一丝窘迫,“阿角,你可还记得月前我要跑一趟远活儿,拉两个人,结果雇主失约,临时不走了?” “记得,黑牛哥你那天说,是国尉府的两个仆人。” “正是,二人临走之时,说要补我三倍的车钱,还说叫我去国尉府拿,我原不想占他便宜,便想着算了,一直没去,可如今需要钱了,我想把这一笔要回来,权且给茅先生做路费。” 苏角勉为其难替他想了个说辞,“补你车钱,属你应得,他主动允诺,又不是你强行索要,也算不得占便宜。” 黑牛憨憨一笑,但还是禁不住涨红了脸,“这么说,也是的。” “眼下,还是得让先生尽快离开秦国才好,我和阿角明日再去山里看能不能弄到一两只野物,拿去市坊卖了。” “那我明日就去国尉府问问。”黑牛心想,国尉的仆人,如此体面的门户,应当不会赖账的。 24. 哭一个试试 春日的暖阳在窗前落下明媚的晖光,窗外和风阵阵,鸟儿啁啾。 秦栘立起面前的书册,悄悄矮下脑袋,脸藏在书简背后,偷偷打了个呵欠,上手边,秦王还在那张大案后专心致志地批阅堆积成山的奏简。 报应啊—— 自打他生出以后带弟弟们组队踢球的念头,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 梦里全是球迷揪着他的衣领子大骂,“日尼玛,退钱!” 他挤在人山人海的看台上,衬衫都给球迷扯豁了,自己却一脸茫然,“大家冷静点儿,又不是我踢的。” 没有人听他说话,球迷只顾围着他怒骂,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四面八方的加油棒都往他这里砸。 他不解地朝看台下面的绿茵场望去,正见公子高指着对方的一名矮个球员,哭着朝他跑过来,“哇哇——大兄他铲我球!” 那边将闾穿着门将的球衣,脑袋顶着一只红手套,瘪着嘴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大兄,我明明扑到了,也不知球是怎么又钻进去的。” 球场上,对手球门前大约12码的点球位置上,公子堰起脚发出最后一记点球,在全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球砸横梁上,没进。 球迷冲上来,又开始伤心激愤地扯他的衣领子,他试图安抚众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就输了一场吗,他想起什么,忽然护着自己的领子问身边的人,“麻烦问一下,对手是哪个队?” 身边的球迷声嘶力竭,眼泪唾沫横飞,“踏马的,日本子!” 他听了登时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风度全无地跳起来,和周围的球迷一起悲愤地边哭边吼,“日尼玛!退钱!” 魏乙今早还问他,是不是最近给梦魇着了。 老侍丞满脸关切,“少君,日……什么……什么玛是何人,他拿了少君的钱吗?为何少君夜夜叫他退钱?” 秦栘忍不住又偷偷打了一个呵欠,男足……就算了吧。 “嬴扶苏,你一动不动,又在发甚么痴。” 秦栘从竹简中拔出脑袋,顶着一对青黑的眼,迷迷怔怔瞅了眼说话的人,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可能会发点花痴。 他揉揉鼻尖,有个呵欠卡在半路,想打打不出来,太困了,他耸着鼻子小声问,“君父,啥事啊?” 秦王手里的竹书“嘭”得一声摔在桌案上,声震寰宇,目光**,“寡人是问你在想何事!” 秦栘背上一激灵,瞬间就醒了,他猛得坐直身子,想起近来朝中热议的联魏伐楚之事,“扶苏在想,魏文侯在位时,魏国也曾称雄七国,因何这些年屡战屡败,失地连连。”话毕,只觉两道冻**的视线瞬间将他扎了对穿。 秦王拿眼瞪他,“子孙后代都是废物,连祖宗的基业都看不住。” 秦栘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指桑骂槐? 他拿着书简,摸到君王的大案前,聊正事他老挨瞪,还是拉拉家常吧。 “阿翁,你饿不饿?” 结果这话一说,他躲没躲过,挨了老爹轻飘飘的一个大耳刮子。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寡人问你,此次发兵攻楚,于秦国何益也?” 秦栘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所以原来前些日子叫他读韩赵魏三国的国史,就是憋着想问这个问题! 他想了想,答得认真,“方今以秦国之力,六国任取其一,实易如反掌,所提防者,诸侯合纵也,联魏攻楚,破坏合纵,其益一也,魏国急于夺回故宋之地,顺势而为,借魏国之力削弱强楚,其益二也,秦欲用兵,魏楚相争,无暇救赵,其益三也,然魏强则不利秦国东出,如何把握个中尺度,还须君父与诸位将军仔细考量。” 秦王爹面无表情合上掌中简牍,“国尉近来病了,你去探望一下。”这个魏缭他算是没辙了,上回扶苏夸他一回,之后倒是老实了,光老实不干活,天天称病不朝,这难道又是他新想出的花招? 秦栘摸不着头脑,能先把正确答案告诉他一下么? 秦太子穿着盛装,浩浩荡荡领着十六个侍人,拎着两只鸡,赶着两只鹅上门慰问时,魏缭还被封印在被窝里,打着呼噜体会秦国的早春。 “家主,家主快醒醒!” “太子上门来了,人已到中庭了!” “莫要再睡了,快些起来迎接!” 魏缭被管家摇醒,垮着脸揣着一点起床气,“来就来嘛。” 老管家心里实在不安,他是魏家的老仆,已服侍了三代家主,老家主去世后,家主由着性子非要到秦国来,惹得魏王大怒,家中童仆吓得都跑了,他也一直与家人躲在乡下。 可谁知家主来了秦国,没几日却来信说很快就回去,他在家中苦等,没能等回家主,等来了第二封信,信中竟改口说又不回去了,还叫他带着家人也到咸阳来。 来了方知,秦王重用家主,不单封了国尉这般高官,还赐了府宅,置了仆从,比老家主在世时还要气派,他这才稍稍定了心。 可是近来他渐渐又觉得事情不大对,哪有国尉如此清闲,整日在府中吃了睡,睡了吃,官署不去,朝会也不参加,他知道家主是有志向的,可再大的志向也耐不住这般消磨啊。 “秦国用兵在即,家主身为国尉,多日不朝,秦王必是派太子前来责问了!” 秦栘被仆人引进卧室,一眼就看见国尉晌午了人还在床上,他大吃一惊,已经病到卧床了! 他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双手,“国尉今日觉得如何了?”他说着鼻子又痒痒了,张开嘴总算把憋了一路的那个呵欠给打了出来。 魏缭见他打呵欠,不自觉地受他传染,忍不住也打了一个。 秦栘困得眼红红,他握着对方的手,“国尉万不可太过操劳,秦国大业,还要靠国尉出谋划策,君父治兵,少不了国尉从旁辅佐。”他说完不由自主又开始张嘴打呵欠。 魏缭鼻子一耸,不受控制地也跟着呵欠连天。 秦栘还想打,床上的人忍无可忍掀开被子,光着两条腿从床上跳了下来。 老管家没眼看,又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说,只觉负了老家主,缭出门几年无人管束,比在魏国时还无状。 秦栘受惊地曳开身子,“国尉这是做什么,快些睡回去,切莫着凉!” 魏缭手叉腰,郁闷地站在床前,“我起来,让给少君睡,您瞧着比我困。” 秦栘送了他一个无辜至极的小眼神儿,不怪他,都怨男足。 “家主,那我先下去准备茶水?” “去吧。” 魏缭挥退家仆,光着脚丫子,裹紧锦被,盘腿坐回床沿上,“你爹又收拾了你?” “那倒不曾,君父说国尉称病,多日不朝,特叫我代他前来探望。”他一路走来,未见王敖的影子,“咦,王敖师兄呢?” “哦,我叫他回去将家人也接来。” 秦栘面露喜色,“国尉不走了?” 魏缭手拉着被角,莫名丧气,“嘁,走又走不了。” “先生是有志之人,既已决定留在秦国,因何还这般消极度日?长此以往,叫同僚怎么看哪。” 魏缭愣了一愣,跟着扭过头来盯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发出一串欠打的,“啧,啧,啧。” 秦栘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这么说不对么?台词不都这么写的? 男人垂下眼,语气沉重,“纵观七国,你是我见过最蠢的太子,秦王要这天下,空垂二世,何用啊。” “管家,管家!管家快去看看,不好了!”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老管家拿着擀杖从厨房里走出来,太子登门,他正跟厨娘合计备点好菜和小孩儿爱吃的糕点,不要怠慢了少君。 仆人哭丧着脸,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了,“不好了,家主……家主不知说了什么,把小太子逗哭啦!” “哎哟,我的亲娘唉!”管家气得拍大腿,家主这张嘴,在家气得老主人临去还回光返照想撅起来揍他,在朝气得魏王父子几次派兵上门抄家,如今来了秦国,连个娃娃也不放过,“快,快,快,我去看看!” 他走出几步,又忙乱地顿住脚,转回来低声询问家仆,“与太子同来的那些侍者呢?” “侍者都在前厅歇息,未敢惊动,我先来禀报管家。” “好,且莫惊动侍者,待我先去瞧瞧。” “管家快去!” 老管家匆匆忙忙奔进主屋,果然见得秦君家里漂漂亮亮的小太子眼泪窝窝坐在床沿上,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家主撅着屁股蹲在床前,凶巴巴指着小孩儿,“秦国太子你敢哭?” “你哭一个试试!” “明日秦人可都知道秦国有个哭包太子啦哈哈哈!” 老管家气得七窍生烟,冤孽呀!家主**病又犯了,戏弄谁不好,戏弄秦王太子? 魏缭正变着法儿唬弄小太子,忽被不留情面的老管家疾奔上来,一擀杖重重夯在屁股上,打得他痛呼一声,立时原地蹿了起来。 “老头子,你打我作甚!” 老管家一把捞住他胳膊,不由分说拖上前来,诚惶诚恐连连礼拜,“家主无状,望少君恕罪!” 秦栘晓得老人家误会了,连忙上前搀扶,“莫敢如此。” 魏缭挣开老头子,气得不行,这这这……还有客人在呢!说打就打,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家主有口无心,若有失言之处,还望少君千万莫同他计较!” 秦栘搀住老人家,“不是您想得那样,误解了,我同国尉闹着玩儿呢。”他望望憋在一旁生闷气的魏缭,竟不知连秦王都敢挤兑的国尉,原来也有一个惧怕的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瞧见老管家,他便知晓,国尉是真的打算在咸阳安家了。 老人家的确误会了,本是他问魏缭因何称病不朝,国尉拿乔不说,还要跟他打赌,看谁先把对方逗笑,结果第一局国尉就输了,输了还不认账,硬要再来一局,比谁在最短的时间内先哭出来。 秦栘让了他一刻钟,国尉总算挤出一点泪花花,等他准备秒嬴的时候,男人却突然憋着坏跳出来,于是就有了老管家进来时看到那一幕。 老人两手发颤,满眼不安,“当……当真是闹着玩么?” 秦栘笑着安慰他,“国尉一贯淘气,您当是知晓的。” 老人不住点头,“淘气,是真淘气,打小儿就淘气。” 秦栘瞧他身上还挂着围裙布子,“您方才可是从厨房过来?” “哎,哎,老仆从乡下带来几个厨娘,正预备弄几个新鲜菜给少君尝尝。” “与咸阳风味不同吗?” “魏都的特色,那是大不一样的!” “您说得我都饿了,那我便在国尉这里等着了!” “不劳少君久候,马上好,马上就好!” 两人说着老管家已欢欢喜喜出了门去,显已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个恼羞成怒的家主。 秦栘走回室中,端端正正朝室中人施了一礼,“扶苏以秦国太子的身份,诚心向国尉求教。” 男人抱着胳膊气呼呼扭了开去,“今天没心情,不说!” 秦栘上前戳了他一下,“好啦,莫淘气了,世上还有个敢打你屁股的人,不也是幸事一桩吗?” 魏缭走回榻前,大刀阔斧坐下了,“过来坐。” 秦栘依言走到他身旁坐下,魏缭伸手扒住他的肩膀,“你这个娃子啊,问我为何称病不朝,那我问你,可知近来朝中所议何事?” “联魏伐楚。” “那你说,君上是真想伐楚吗?” 秦栘说不上来,正如他出宫前回答秦王爹的那个问题,此时伐楚,有利,有弊,该如何决断,不是他这个层面能说的。 国尉见他不答,又问,“那你说,相邦愿伐楚吗?” 依照昌平对楚国的态度,应是不愿的,他如此挂念故国,又与楚王熊悍是至亲兄弟。 心里这般想,秦栘依然没说话。 魏缭接着问,“少君且再想一想,为何秦相莅任之初,君上便要大张旗鼓联魏伐楚?” 秦栘脸色变了又变,他想说,不是魏国主动找上门的吗?但他知道这说法太蠢了,秦强而魏弱,魏国该不该主动找上门,不过是秦国一句话的事情。 魏缭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兴兵,少君说,此时伐楚,可具天时?可具地利?可具人和?” 天时权且不论,韩赵魏分踞中原,门前尚未扫清,借道伐楚绝非上策,至于人和,秦君秦相立场不一,更不必说。 “小太子啊,秦君此次劳师动众,伐得不是楚国,是秦相啊。” 秦栘不敢说的话就让他这么给说了出来,“国尉知晓君父之意非在用兵,故而称病不朝。” “哈哈,岂止咧!哪天/朝堂之上不是吵啊吵,我这个国尉虽无实权,好歹位列三公。我往殿上一杵,向着秦王说话,秦相冲我瞪眼,向着秦相说话,秦君对我喊打喊杀,我去上朝干嘛,上赶着去受夹板气呀我!” 秦栘还是不明白,“国尉,我不懂,君父若以为昌平不当为相,完全可以不将他放在相位之上,何必如此?” 魏缭笑叹,“少君哪,秦王如此,恰恰是认为昌平之才堪为秦相,这才在他掌权之初,以此来测试他对秦国的忠诚,若他能摆明立场,割舍故国,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若是……不能呢?” “不能?你爹的脾气,你来问我?” NO! 秦栘转过头去,目光凝重地望着魏缭。 “莫要这般盯着我瞧,此乃秦君与秦相二人之事,换谁也没辙。” “纵观七国,你是我见过最蠢的国尉。”秦栘还记得方才这人如何说他,他想了想,机会难得,又多加了四个字,“没有之一。” “嘿!”魏缭嘴角一抽,肩膀顶掉披在身上的被子,装模作样捋起袖管,“你这个娃娃是不是讨打?” 秦栘并没同他开玩笑,魏缭此人谋大局高屋建瓴,论及存身之道却乏善可陈,他方才所说绝非戏言。 “国尉先莫急着着恼,我想问国尉,是支持君父伐楚,还是支持相邦不伐楚?” 魏缭右手背落在左掌心,击出“啪”得一声响,合着方才一通口舌全白费了,小太子他压根就没听明白。 他扬手在少子脑门上敲了又敲,“说你蠢,你还生气,秦王伐楚的本意,难道我说得还不清楚?” “国尉说清楚了,扶苏依然想问,君父是否要借此考验相邦权且不论,此番楚国究竟伐是不伐?” “伐不伐……”魏缭心里明镜一般,伐也是意思意思走个过场,这与不伐有什么两样? “国君旨意已下,则兵必出,战必行,调兵遣将都是国尉署的事情,国尉偏在此时称病不朝,你是相邦的人哪!” 魏缭腾出一只脚丫子,气恼地在榻上蹬了他一下,“去去去,少给我扣帽子。” 秦栘嫌弃地丢开从被子里掉出来的臭袜子,“谁想给你扣帽子,国尉已将家人接到咸阳,便是决意在秦国安家,行事还如此随心所欲,纵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家人想想。” 男人听他提及家人,面上一怔,他倒是挺后悔将老头子喊来咸阳,打他屁股这事儿没完。 “先生是大秦的国尉,战局谋划,兵员调度,军情军报,统出国尉府,大战将至,国尉称病不朝,则失秦王之心,不理军务,则失秦将之心,消极懈怠,则失秦人之心,我知你胸襟旷达,不计小我,不拘小节,但秦君知晓吗?秦将知晓吗?秦人知晓吗?” 魏缭眼神古怪地瞅着他,“你这娃子好讨厌。” 秦栘白他一眼,“你看人人都讨厌,来秦国也几年了,整日只知道宅在家,连个朋友都没交到。” 魏缭给人戳中痛处,蹭得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竖子,曲高和寡你懂个屁!” 秦栘伸手将人拉回身边坐下,“老大的人还是动不动就生气。” “哼,明明是你这娃子故意气我!” “疼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气你呢,国尉背井离乡来到秦国,扶苏与阿翁都真心希望,国尉能在这里过上理想中的生活,有一处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地方,有一两个闲暇之际可把臂同游,畅所欲言的友人,真正舒心快活,如在故乡。” 男人轻嗤一声,“你爹要是这么想的,我头拧下来给你。” 秦栘笑吟吟地望着他,“那你猜猜,我是这样想的么?” “嚯——想好再说,小娃子撒谎可是会被大老虎半夜叼走!” 老管家走到门口就瞧见家主掂着臭袜子跟秦君太子在榻上打闹,他模模糊糊好像知晓家主为何决意要留在秦国了,世上能受得了家主那张毒嘴的当真没有几人,传说中的虎狼之君定有超乎常人的胸襟雅量。 “管家,那车夫又来了!” 老管家想起日前上门讨债的车夫,不觉皱眉,“怎么又来了?” 仆人也苦恼,此人几次三番上门,着实不知所谓。起先说府中的两个仆人坐车,欠了他车钱,可府中上下所有仆人都问过了,都说当日无人坐过他的车,他再上门时,管家道他赚钱辛苦,索性便将钱给了他,谁料这憨货竟死活不要,说谁与他做得生意,钱当从谁那里取,若乘车的并非国尉府中人,他又岂能要国尉府的钱,老管家见他固执,便由他去了,谁想,这才没过几日,竟又找上门来。 他据实禀报,“管家,他说这回带来了二人的画像,想请大家伙再辨认辨认。” 老管家哭笑不得,“可有人认得吗?” 仆人摇头,“无人认得。” “那你怎不叫门房打发他走?” “他说了,假冒他人是重罪,若府中确认这二人当真是假借国尉府之名在外招摇撞骗,他便要拿着画像去报官啦!” 老人家初来乍到,摸不着头脑,“秦人都如此较真么?” “我等都是从魏国来的,对府中的事务也全都知悉,门房叫我来问问,他既有画像,是否让家主亲自瞧瞧,兴许是国尉府从前的仆人。” 老管家沉吟一瞬,“也好,你去把画像送来,我拿给家主认一认,秦国律法森严,几个车钱是小,冒名顶替是大。” “是,我这就去。” 秦栘抱着手里的陶碗,歪头盯着魏缭手里那两块简陋的木板,木板上画了两个小人,画风抽象中带着一点狂野。 国尉不满地撂下板子,管家上前询问,“家主可有印象,这二人是否曾在府中做活?” 魏缭拍桌,“不可能,我的眼光有这么差吗?怎么会请两个这么丑的仆人!你们瞧瞧,左边这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猥琐至极,右边这个脸大如盆,头重脚轻,呆滞蠢笨,二人这副尊荣着实对不起父母祖先,只能去街头耍百戏吧哈哈哈哈哈!” “不是便不是,哪来这多话。”老管家低声斥了他一句。 “你这老儿,我自己家我还不能说话了!” “以貌取人,狭隘,自己娶不上媳妇儿还嫌旁人丑。” “老头子!你今天就收拾东西回魏国去!” “呵呵,我就不。”老管家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收起画板,“若家主确乎不识,我便去将他打发了。” 画得虽然抽象,但其中那个瘦猴左边眉尾有一颗小痣,秦栘回头看魏缭,咦,国尉那里恰好也有一颗,另外一个大头儿子,那双明显的弯月眼,倒和王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似,不过堂堂大秦国尉怎么会欠人车钱呢,肯定是搞错了。 黑牛垂头丧气地离开国尉府,没曾想那二人不单是骗子,竟然还有胆量谎称是国尉府的仆人,这下可好,他还信誓旦旦说茅先生的路费包在他身上了,钱却打了水漂。 他先去官署报了案,内史署的官员虽受理了案件,但对方也说,恐二人已逃离秦国,如此这般便难以追查了。 他搜了搜身上的钱,又匆忙赶去旅店,旅店那里,前些天好说歹说,店长才答应再多宽限几日,如今路费凑不齐,若住店的钱也交不上,先生可该如何是好。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景卬扒着身旁的少年,望着面前大步走开的车夫,“我猜,我们离少君要找的那个人应该很近了。” 桓睢点头,“那两个乡野少年平日鲜少离开村子,同这车夫倒十分亲近,他必定知晓那个齐人的所在。” 景卬摸摸下巴,“可我总觉得扶苏才是最不靠谱的,此人躲躲藏藏,身份也不明,真的要找他去说君上啊?” 桓睢狂按他脑袋,“去不去说君上那是以后的事,替少君找人可是你自己亲口应承的。” 景卬吃痛地拍开脑袋上没轻没重的爪子,“我这不是出力了嘛,真是!” 离开国尉府,秦栘禁不住又想起昌平君身旁那个叫朱英的舍人。 芈启芈平一母同胞,对待楚国的态度却大相径庭,一定是有人对昌平施加了超乎寻常的影响,以至于他已经坐在了秦国相邦的位子上,还对遥不可及的故国心存眷念。 所以会是他吗?那位大名鼎鼎的春申君黄歇。 他原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秦国的昌平君和已经过世三年之久的春申君联系在一起,而他之所以记住了朱英,还是因为一个成语——无妄之灾。 成语解释上说楚考烈王病危之际,春申君的门客朱英曾向他进言,说楚王一旦去世,太子熊悍的舅父李园定会抢先入宫夺取大权,还会杀他灭口。 朱英为主人谋划,自请前去刺杀李园,可惜春申君不听劝谏,最终落得身首异处,满门屠灭的下场。 现如今,恰恰就是这个门客朱英,在春申君遇难后,出现在了秦国昌平君的府邸。 秦栘崩溃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这么麻烦,他原以为在秦王统一六国之前,他只需要躺平围观就好了。 如果魏缭猜得不错,秦王接借伐楚之机试探秦相,最好的结果,是昌平明确立场,坚定灭楚之心,可若不能这样,对国中的楚人权力集团来说,随之而来的,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最最令人担心的是,每一次的权力更迭,对秦国都是重创。 “少君瞧着心事重重,可是国尉猖狂,慢怠了少君?” 秦栘应声回头,瞧见一个老熟人,心情更加沉郁,“是你啊,甘卯。” 侍人欢喜异常,“少君竟还记得小人。” 秦栘呵呵一笑,“你这月原来在章台呀。” “是的呢,有幸服侍少君。” 秦栘背上有点发毛,“哦,这月还有多少天呀。” “二十八天呢,少君。” 秦栘无语望天,爸爸究竟是怎么了,想出这么有创意的轮班制,放几个顺眼的人在面前不好吗? “对了,上次那个申……申……” “少君是说申生吗?” “对,那个小鬼,这月在哪个宫里。” “申生啊,少君,申生他病啦,病得不行啦,这月没法去其他宫里,在少府监打杂呢。” “病了?” “听说是鬼上身,一到晚上就张牙舞爪瞎叫唤,可吓人了。” 秦栘皱眉,“没有宣医官看看?” “疯病,医官也没得治,不过这几日瞧着又好些了,兴许下个月又能轮值了。” 秦栘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倒同他挺熟的。” 侍人低头笑笑,“不瞒少君,小的原是长阳君的家臣,申生的老家在榆县,那儿啊,过去是长阳君的封地。” 秦栘点点头不再问了,长阳君的家臣,也就是说,这小子是六英宫的人。 回宫后,秦王并没对今日国尉府之行多加问询,秦栘却给国尉那张毒嘴狠狠戳了心窝子,那句“秦王天下,空垂二世”,无心之言,字字诛心。 不远处倚剑而立的黑衣少年望着空地上正指导太子练剑的师兄,轻声问身后的人,“期泽像不像在对牛弹琴?” 宋寅失笑,太子年幼,能将一招一式完整记下,已是不易,卫君用要求自己的标准要求太子,过分了。 卫无疾见他不说话,“还在我撵走你徒儿的事情生气?” 宋寅摇头,“若他不迟疑,则狐仲不会死。” “这也算不得过错,谁不是从这里过来的。” “他教唆少君擅入司库,胆大包天。” 卫无疾望着小太子,“称不上教唆,少君问话,直言相告,理所应当。” “总而言之,卫君已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 卫无疾知晓他明白,便也不再多说,他重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对招的一大一小,“期泽比当年陪我练剑有耐心多了。” 秦栘已不知道跟师父对拆了多少招,早没力气了,他手里握着秦剑,脑子里还在想昌平,春申,想即将到来的伐楚之役,他下盘不稳,一击不着反被人逼得连连退却,抬头锋利的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 “公子何事心不在焉。” 秦栘瞟了眼师父的冷脸,强打精神,提起佩剑,“再来!” 不必再来,心不在剑上,剑岂能凭心而御。 期泽毫不留情地拿剑脊将他从剑下拍了出去,“公子心不在此,自行将这套剑法练上百遍再说吧。” “一……一百遍?” 不是吧,再来一百遍,练到天黑也练不完哪。 秦栘觉得师父今天格外严厉,正想再跟师父好好商量一下,不想回头却瞧见他最不想看见的人从不远处的回廊下经过。 “无疾稍待!”期泽开口把人叫住。 秦栘心里一咯噔,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卧槽!师父喊他干嘛! 卫无疾走上前来,还是那身干净利落黑衣,与那晚不同的是,脸上并没戴面具。 秦栘震惊了,他有女朋友了!不是吧,脾气这么坏,也能找到女朋友?在秦国脱单也太容易了吧! “何事。”少年白皙的脸被阳光洒上淡淡的金,薄薄的腰身,薄薄的眼睑,薄薄的嘴唇,薄薄的手腕,连耳垂也薄得透亮,整个人单薄得仿佛一拗就折,一撕就碎了。 “我稍后要去应差,公子今日须将退敌十三式练足百遍,卫君若有闲暇,可否从旁指点。” 秦栘差点一口大气没喘上来,“不不不……卫君事务繁忙……不劳卫君了吧!” 卫无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巧了,我今日恰好没事。” NO! 秦王步出宫苑,远远听见儿子练剑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喊,不觉回头对身后的老侍丞说,“今日习武,倒是格外有气势。” 老侍丞循声望去,“哟,竟是卫君亲自教导。” 秦王也瞧见了,满脸欣慰,“看来无疾是很喜欢扶苏的。” 老侍丞频频点头,“正是,正是啊。” “也好,寡人原本还担心这两个孩子性情相左合不来,如今看来,倒是寡人多虑了。” 秦栘眼望着那把锋利的秦剑,朝他头颈横削而来,脖子里突然凉飕飕的,正当他想摸摸自己的头还在不在,眨眼一道青光又从离自己鼻尖不到两毫米的位置,毫不留情地劈了下去,糟了,好害怕,好像上厕所。 艹啊,太欺负人了! 春秋大梦 秦栘拖着那柄处处豁口的秦剑,乘着夜色回到寝殿,只有魏乙还在等他。 老侍丞眉开眼笑,“少君练完了!” 练完了,那个毫无人性的家伙死盯着他把每一个剑招,不折不扣,只多不少地练了一百遍,中间还顺手将他揍了个半死。 “能看见少君与卫君相亲相爱,真令人高兴啊。” 秦栘窒息,老人家的眼神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么,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的相亲相爱? “卫君从小也不知怎的,自来了秦宫便一直生病,像只猫儿一样,好几回连君上也觉得这孩子恐怕养不活,现如今也一天一天长这么大了。” 秦栘很想让老人家了解一下,再让他和卫无疾那只“小猫咪”待下去,爸爸养不活的很可能是秦太子扶苏。 “热水已备好了,少君洗洗,解解乏。” 秦栘转到屏风后,解衣时突然想起,“对了,魏乙,给申生看病的医官怎么说?” “医官没诊出什么病症,只说进来吃不下东西,有些臆症。”他说罢,隔着一道屏风,又好奇地问,“少君好似对这孩子格外关注。” 秦栘一边忍痛洗澡,一边同屏风后的老侍丞说,“自雍城回来,途径榆县,曾与他母兄有过一面之缘。” “原是这样。”老侍丞取下搭在屏风上的脏衣服,“上回少君问我,宫人能否回家探亲,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不过同魏乙说过以后,扶苏便明白是自己思虑不周。” “少君有此心,已是我等之福。”老侍丞摩拳擦掌,“要老奴过去给少君擦擦背么?” 秦栘手腕子一抖,“不了,不了,我马上就洗好了。”说着连忙加快了速度。 老人家不乐意,“擦个背而已,怎么还害羞了。” 真不是害羞,魏乙擦背像刨猪,搓掉了身上的灰,还要买一送一,再搓掉一层皮,擦完还要问他舒不舒服。 他若说舒服,老侍丞一高兴,则非要给他再擦一会儿,让他多舒服舒服。 他若说不舒服,老侍丞又怀疑自己劲儿没使到位,定要大刀阔斧再给他从头搓起。 他若直说,劲儿太大,搓得好疼,老侍丞一定会捏着他背上尴尬的泥灰,以实物向他充分证明,不使劲儿搓不干净的。 秦栘咬牙揉着身上的淤青,“卫君自小就在秦宫,魏乙可知他身世?” “这个,老奴可不知。”魏乙想了想,又仔细叮嘱他,“卫君乃大秦的黑鹰令长,是要与少君形影相从,一生相伴的,无论何时何地,少君都须敬他爱他,万不可质疑轻侮他。” 秦栘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洗澡水,难怪那小子见他一次揍他一次,可能也是对这桩“终身大事”非常不满。 “不早了,少君歇息吧。” “申生可是在少府监?我想去看看他。”他想起白日甘卯所说,不知是否夸大其词。 “岂劳少君亲自前去,况已很晚了。” “不瞒魏乙,可怜天下父母心,离开榆县时,我曾对申家阿姆说,申生在宫中很好,这才短短时日,未曾想竟病了,晚了也有晚的好,白日我若专程过去,似也不妥。” 魏乙沉吟一瞬,“既然少君想去,老奴为少君掌灯。” “叫个当值的内侍与我同去即是,魏乙忙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人老了,觉少,睡不着的,就让老奴与少君同去吧。” 秦栘拗不过老人家,“好吧。” 寿春楚王宫内,同样无法成眠的还有刚刚坐稳王位的楚王熊悍。 年轻的楚王正面临着他当政以来的最大挑战,秦国大张旗鼓联络魏军要南下伐楚。 “阿舅,如何是好?” 空旷的大殿中,李园面朝王座,听得王上催问,并不如何慌张,“我王勿扰,臣自有对策。” 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权臣,从将妹妹送进王宫,到将外甥扶上王位,再到先下手为强灭掉春申一族,早练就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况眼前之事还远远谈不上“危急”二字。 楚王焦急地步下王位,“阿舅总说有对策,却又不肯告知于寡人,叫寡人好心焦。” “不是臣有意隐瞒,实乃时机未到。” “两国已经整兵,不日便要攻来,事关社稷存亡,如何才叫时机到了?” 李园宽慰君王,“秦楚两国世代姻亲,秦国华阳太后乃楚国宗室之女,秦国发兵攻楚,太后岂会袖手旁观?” 楚王觉得舅舅此言真是天大的玩笑,“阿舅莫要诓我,老太后年事已高,秦王早已亲政,她哪里还能过问政事,即便还肯过问,她大半辈子都在秦国,还能心向楚国吗?” 李园知晓王上已长大了,懂得审时度势,也开始计较人心,他颇感欣慰,“即便太后不问事,昌平,昌文两位封君可都是秦国的重臣,更是王上嫡亲的兄长。” 楚王眉头一皱,莫当他不知,朝中到如今还有人在惦记着要将先王二子迎回,简直荒唐,昌平乃楚王长子,背后又有秦国支持,他若回来,自己这个楚王还能坐得稳当吗? 母亲与舅舅虽从未提起,可他早就知道,当年父王从秦国逃回楚地,登上王位,后宫之所以久无子嗣,哪里是父王身体有恙,还不是惦记着在秦国的两个儿子,后来是阿舅通过游说春申君,母亲才得以同父王相遇。 哪怕是在他出生以后,父王仍旧瞻前顾后,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 “王上勿虑,臣下已备好礼物,着人送去秦都,觐见昌平君,至于秦国领兵的大将,过后臣会再派使者前去疏通。” 楚王年纪虽轻,却并不是傻子,“阿舅,昌平君与黄歇可是有师生之谊的!” 当年舅舅安排死士于棘门之内伏杀春申,后又屠他满门,此事天下尽知。加上他后来居上,抢走了兄长的王位,芈启想必早就怀恨在心。只怕此次伐楚,便是昌平之谋! 否则为何他刚一当上秦相,秦国便急不可耐,要对楚国刀兵相向? “王上,许多事情并不需要我们亲自去做,有些人对王上的忠诚也许尚待考量,但对楚国那是真真正正的一片忠心。” “舅舅此言何意?” 李园微微一笑,“当年五国伐秦失利,先王大怒,项燕亦是主将之一,是春申君力保,项燕才没有被先王剥去兵权,黄歇对项氏一族可是有再造之恩的。” “那又如何?”楚王心中不快,当年陈请先王立他为太子的那些奏书里,他可是从头到尾也没看到大将军的名字,项氏一族仗着是荆楚之地的世家大族,派头与架子一向大得很。 李园默然良久,“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告知王上,既然王上问起来,臣也不须再做隐瞒,项燕这些年一直与昌平君有联络。” 楚王听得勃然变色, “他要造反不成!” “王上先莫恼怒,听臣一言,因春申之故,公子启记恨于我,可如今他为秦相,臣又不便出面,两国总不能当真断了联络。” “所以是阿舅安排项燕与昌平来往的?” 李园目色深沉,“是,也不是。” 楚王急急步下王座,“阿舅,这又是何意,到底是与不是!” “项氏乃名门望族,一向瞧不起我这个赵国客卿,岂会听命于我?” “那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请了一位老朋友帮忙。” “何人?” “春申君——黄歇。” 楚王大惊,“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李园笑得意味深长,“人虽已死,英魂犹在,我将他的舍人朱英送到项府,传达春申的遗志,大将军感念春申君的恩德,如何能不继承他的遗志。” “是那个向黄歇献计,要刺杀阿舅舍人朱英!阿舅怎敢用他?” “那又如何?最终的结果是他死了,而我活着,活着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楚王面上神色百变,“那春申君的遗志又是……” “迎回二子,另立新王。” 楚王心神恫悚,连退数步,眉间不觉已是阴云密布,“项氏安敢,逆臣该杀!” 李园走上前去,冲年轻的君王深施一礼,“王上息怒,臣已言明,论及对楚国的忠诚,无人能出项氏之右。” “可他勾通秦相,分明是要颠覆王政!” “他不会颠覆楚国。”李园双手拢在袖中,“如今秦强而楚弱,结好两位公子于我们百利而无一害,这一点项燕比你我更明白,只有不断地给两位公子希望,他二人才会倾尽全力保楚国不失。” “阿舅,项氏手握兵权,若他们当真合谋篡夺王位……” “王上稍安勿躁,眼下当务之急乃瓦解秦魏联军,我们静观其变,该怎么做,相信大将军自有谋断。” 楚王只觉如鲠在喉,“可春申的遗志万一有天成真了呢?” 李园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容,“王上,春申若真有其志,先王归国,为何偏偏又是他,迫不及待地大肆择选美人,送入先王的后宫呢?若非如此,王上又怎会有机会,坐在今日这个位子上。” 楚王越发糊涂,“这……” “根本就没有什么遗志,先王知,春申知,项燕亦知,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助公子启做一场春秋大梦。” 一盏明灯照亮妻子娇美的容颜,男人带着一脸将为人父的喜悦,围在妻子身旁,乐此不疲地听着爱妻腹中的动静,“这般能闹腾,定是个小子!” 夫人笑得温婉,“我倒希望是个女儿,你总不在家,女儿也能同我说说话。” “哈哈,说得好像你儿子是个哑巴一样。”他将脸颊贴在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将来,我要好好教这小子,叫他早早学会说话。” “取个名字吧。” “现在就取吗?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你方才不还信誓旦旦说一定是个小子?” 男人想了又想,“还是叫父亲取吧,我可想不好。” 妻子嗔他,“你不是想不好,就是懒得想。” 他一见爱妻着恼,连忙告饶,“我想,我想还不成吗?” “快想。” 他揽着妻子撒娇叫苦,“好难呐。” “一个你都嫌难,是谁还说要生是十个八个!” “兄长,兄长,父亲喊你过去!” 夫妻正说悄悄话,忽听外间呼唤,项渠扶着爱妻的肩膀,“是项梁,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嗯,那我等你回来。” 项燕望向应声入内的长子,他知晓长子不久前刚自秦地归来,他前些日子一直在军营,还未来得及询问。 “父亲。” “两位公子可还安好吗?” 项渠直言,“昌平君位居秦相,昌文君也执掌御史大权,如日中天。” 将军喜忧参半,“他二人自小在秦国长大,怕是已忘却故国了。” “我看不曾,公子在府中衣楚服,听楚歌,我送去的楚地特产,公子也十分喜爱,还向我问起许多楚地的风物,显是思念先王,怀恋故国的。” 项燕闻说更加不安,当年为楚国后世计,春申君向先王进献姬妾无数,虽只有当今太后李嫣得宠,但也足以说明,春申君已不打算再将两位公子迎回楚国了。 也无怪春申,黄歇为楚国令尹,虑事长远。两位公子自小在秦国长大,又有秦人血脉,即便归国,如何能全心全意为楚国着想? 可一边不欲二人归国,一边又给二人留着念想,项燕既佩服老友深谋远虑,又怕眼前这一摊子将来无法收场。 项渠已在秦楚之间奔波数载,父亲在做什么,他隐隐也猜到一些,“阿翁当真要扶公子启做楚王?” 项燕微微一愣,沉下脸,“你不要瞎猜。” “非是孩儿愿意瞎猜,公子启已不止一次问过孩儿,父亲预备何时行动。” 项燕脸色一变,“他果真这么问?” 项渠不安地点了点头,却又听父亲追问,“那你是如何答复的?” “依照阿翁的交代,不是先王失信,也非春申妄言,是李园专擅国政,一手遮天,朝臣敢怒而不敢言。” “他信了么?” “时而是信的……时而又像是不信。” 项燕望着孩儿迷惑的双眼,长叹一声,“我知晓你有很多疑问,我亦是受人所托,两位公子生母乃秦国公主,又有华阳太后从旁照拂,春申君料定二子来日必定平步青云,会在秦国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私底下从未断了与两位公子的往来,甚至还许诺昌平君楚王之位。” “春申君……许诺楚王之位?” “不错,春申临终前,着人将这件事托付于我,为楚国计,我也只好接下这副担子。” “可这岂是长久之计啊!” “是啊,转眼春申过世已三年了,无论如何,秦国的相邦能心向楚国,咱们至少能争取到时间修养生息,奋发图强,好在昌平君知晓现在的楚国是李园兄妹的天下,当务之急是要先化解这一场兵事。” 项渠硬着头皮,“请父亲吩咐。” “你再走一趟咸阳,带些礼物去探探秦相的意思,若能化解,那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能,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项渠其实不大想去,妻子有孕,正是需要他在身边照顾的时候,可国之大事推拖不得,所幸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多少时日,“是,儿即刻出发。” 少府监位于秦宫东北角,宫人都往各宫轮值去了,秦栘方才路过的几间寝室,只住着几个老迈的侍人,走到最里头的那间才看见申生,少年在临时搭起的一张小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秦栘敲了敲门板,没能将里头沉睡的少年唤醒,索性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魏乙提着灯,“少君当心些。” 秦栘走到小床前,低低唤床上的人,少年手脚抱在一起,浑身不停挣动,双眼闭得死紧,眼角一直在流泪,他听得清楚,口中偶有呓语,叫得是母亲。 这孩子,想妈妈了。 他伸出手,拿手背探了少年的额头,比上回见的时候瘦了些,头上出了很多虚汗,好在并不发热,床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个窝窝没吃。 “让老奴叫醒他。” 秦栘拦住老侍丞,给想妈妈的小傻子盖好被子,提过老人家手里的宫灯,与人轻手轻脚一道走出寝室,小心带上了房门。 他只是来看一看,寝室里床有一点小,但被褥是新的,晚上睡着并不冷,少年的鞋子合脚,身上的破袍子也换了,看一看,确认他当时对那位母亲说得不是谎话,便安心了。 出了少府监,他挽着手边的老人,“魏乙,求你件事儿。” 老侍丞呵呵一笑,“少君,我可没本事许宫人出宫。” “不是这个,这个我自己想办法,过些日子看阿翁哪天心情好,我再请命去雍城看看祖母,到时候把这小子也带上,还绕道榆县,总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嚯,一个小鬼,少君如此上心。” “我对魏乙更上心。” “嘿哟,老奴可当不起。” “当得起,当得起,魏乙亲我爱我,替我更衣擦背,对我嘘寒问暖,为我保守秘密,叫我如何不爱他。” “少君就会哄人。” “那便叫我哄得魏乙高高兴兴,叫他长命百岁,身体健康,将来接着辅佐第五代秦王,第六代秦王。” “好啦,老奴眼泪都快给少君哄出来了,少君快些吩咐吧,需要老奴做什么?” 秦栘沉默一瞬,“我想知道长阳君府上,随箳夫人进宫的家臣一共有多少个,且这些人在二月十八到二十五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魏乙可能帮我查明?” 有蝇,撵一下 秦王今日心情不错,魏缭总算上朝了,尽管这家伙在朝会上擤了一早上鼻涕,看来前些日子不是称病,是真病了。 人来了,也上道了,整个朝会都没用他原先总挂在嘴边那些,诸如“嘁”“切”“嗤”“吁”之类,阴阳怪调的语气词,听朝议时,翻的白眼少了,与人辩驳时,也没像以往那般,动不动就人身攻击,今天一个早上似乎只骂了内史腾,说他是头只知憨叫的蠢驴。 秦王的总结是,国尉带病上朝,或许精力不济吧。 嬴扶苏立了一功,所以秦王虽然恨得牙痒,但还是忍着没有动手揍他。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他知道书房外,竖子正读的是春秋左氏传里其中一篇。说郑武公的妻子武姜,不喜长子庄公,偏爱小儿子共叔段。武公在世时,就多次请求丈夫立小儿子为世子,庄公即位以后,又帮着小儿子造反夺位。庄公怨恨母亲,便把武姜安置在城颖,还发誓说,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但这个庄公,也是个没出息的,不久又后悔了。 大臣颖考叔知道了这件事,趁着向庄公进贡,受赐饭食之时,装模作样演了一出戏,席上只吃豆谷,留下肉食。 庄公不解,问他原因,这人便讲,家中母亲还没吃过国君赏赐的肉羹,要带回去给她尝尝。 “尔有母遗,惟我独无!” 秦王的脸更黑了,臭小子生怕他听不见,嗓门大得出奇。 是了,庄公听完颖考叔所说,当即感慨,你有母亲记挂,唯独我没有。 颖考叔有备而来,出了个更馊的主意,叫庄公挖一条地道,挖出泉水,即是黄泉,好个自欺欺人。 谁知庄公竟真的挖了一条地道,在地道中与母亲武姜相见,脑子有坑吧! “大秦锐士何在。” 黑衣锐士应声现身,“君上。” “有蝇,撵一下。” 二人面面相觑,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书房外,秦栘正以海浪一般丰沛的情感,深情朗读那篇《郑伯克段于鄢》,茫茫书海中遇到一篇高中学过的课文,他乡遇故知,好亲切呀。 更奇的是,除了课文节选的那部分,他发现这篇后面居然还有一段,讲庄公和妈妈的故事,看看人家庄公这朵小白花多会来事儿。 妈妈爱弟弟,那就帮着妈妈宠坏他,不动声色等着他翘尾巴,到他开始干坏事,全世界都讨厌他,再毫不留情一棒子打下去。 于是乎,弟弟成为过街老鼠,庄公坐稳了国君的位子,还独占了亲爱的妈妈,大臣拥护他,国人怜惜他,好一朵机智过人的小白花。 秦栘灵机一动,想念给爸爸听听,让爸爸也学学人家庄公,“不下黄泉,永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最后不还是曲线救国了么? 恰巧便宜爹今天似乎心情还不错,但保险起见,为防挨打,他还是溜到书房外面才敢念。 正读到动情处,他忽然被两个黑鹰锐士叉了出去。 “你们干嘛!”秦太子惊问。 两人却看也没看他,只望着彼此,“今日的蝇好大声。” “撵走了么?” “未瞧见,不知。” “那再撵一撵吧。” 于是秦太子莫名其妙被两个大个子叉得更远了,他这才刚开始酝酿,还没进入正题呢! 他想问问秦王爹,最近能不能让他再去看看太后,顺便带申生回趟家,便宜爹不想妈,但有人想啊。 秦太子看着堵在面前的两个黑脸大个子,二人面无表情地对着空气,你挥一下手,他摇一下臂。 秦栘仰着脑袋看了半天,这啥呀,大秦锐士新学的左右互搏术吗? “嘿,你俩让让。”面前一条狭窄的过道,两人并肩一站就挤满了,根本过不去,他还有事要跟秦王说呢。 二人听完他的话却根本没看他,左边那个对右边说,“蝇去了么?” 右边那个有些苦恼,“似还没有。” 于是二人便又开始原地左右互搏,过了好一会儿,秦栘才从两人拙劣的无道具表演中看出点意思。 他放下书简,郁闷地瞧了眼被两人堵得严严实实的过道,“所以……那只蝇是我吗?” 二人目不斜视,像是听见他说的,又像是没听见,左边那个又问,“蝇去了么?” 右边那个绷着脸,不吭声。 秦栘也猜到,秦王可能在书房听到他读庄公与武姜,不想让他提太后的事,他烦恼地转过身,正要走开,忽闻右边那个刚刚没吭声的黑衣锐士高兴地说了一句,“将去了。” 秦栘脚下一个趔趄,回头佩服地看了二人一眼,知趣地“飞”走了。 他前些天是急着想让赵太后回来,但眼下伐楚在即,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他只是想跟爹请示一下出趟门,到底是有多心虚,话都不让说! 秦栘搓着手走出章台,说他是苍蝇,过分。 经过花园,他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花圃前一闪而过,有点像魏缭,提着剑在后面撵他那个……好像是景卬他爹景腾啊,两人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看热闹的朝官,什么情况? 他快步走过去,正听见花圃这头,魏缭死性不改,那张毒嘴见人就怼,“我说错了么,你就是一头蠢驴!” 花圃那头,好好一老爷们儿让他气得哇哇大哭,“魏缭辱我!魏缭辱我!魏缭辱我!” 好委屈啊,秦栘心头一颤,大好儿郎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景腾正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是同辈之中佼佼者,不久前君王亲自提拔,正式任命他为咸阳内史,正是意气风发,急于建功立业之时。 周围看热闹的朝官,有人聚在一起窃笑,有人在旁一脸焦愁,试图劝止,还有人看得起劲儿,巴不得打起来才好。 国尉呵呵笑,“你敢在秦宫杀我?” “士可杀,不可辱,我今日便跟你同归于尽!” “如此胸怀,还想领兵?说你好处,欣然领受,说你坏处,竟成折辱,当真好笑。” 景腾说不过他,提剑杀来,魏缭拔腿就跑,花园乱成一团,围观唏嘘不绝。 桓齮寻机扑上去,一把拖住景腾,“冷静些,秦宫之内岂容放肆!” 景腾拼着一股子莽劲儿,奋力挣扎,“我对大秦一片赤心,他竟这般辱我!” 魏缭见他给人拦住,也停下来整理衣袍,理罢斜斜撩了对方一眼,“想好没有,还杀是不杀,不杀我可走了。” “你!”景腾推开拦在身前的同僚,又怒不可遏地提着剑赶了上去。 秦王闻讯已经过来了,年轻的君王望着花园里人仰马翻的场面,脸色要多难看又多难看,胸中无名怒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只言片语竟激得他冲动至此,前世持重冷静的内史腾可不是这般模样。 秦王记得清清楚楚,原本是灭韩以后,凭着取国之功,他才把景腾放在咸阳内史的位子上,这小子在任上做得可圈可点,一直没有令他失望,所以现在缺乏历练,过早提拔,反而弄巧成拙了吗? 秦王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恼恨,那便让他砍了魏缭吧,惯爱胡言乱语,早就该割了他的舌头。 入秦三年,消极懈怠还借口一堆,国中将领个个对他都有微词,他为此人花费的耐心已经够多了。 至于景腾,砍了魏缭若是没胆量自尽,既然目下还不堪大用,就让他滚去北疆,有命回来再行任用,没有,那便罢了。 总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他的耐性,可惜很不巧,他没有那么多耐性,少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他照样能完成秦国的统一大业。 魏乙看着君王阴云密布的脸色,不觉捏了一把汗,“君……君上,老奴过去劝劝吧!” “不必劝。” “那……这……” 君王唇边挂着冷笑,眼底杀气氤氲,“不是要同归于尽么,好得很,省了寡人的麻烦。” 魏缭望见秦王便不闹了,不是他怕了秦君,是他那双眼又在秦君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虎狼之相,并且是已经张开獠牙,正预备吃人的凶虎恶狼。 他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正所谓“上善若水”,一定是小太子的神相太会唬人,这才总让他不由自主地忘了两父子纵相貌无差,骨子里却是天与地般截然不同的。 他就知道,昨日那番话,定不会是秦王之意。 原本喧嚷的园庭变得鸦雀无声,在旁看热闹的朝臣也都望见了不远处冷眼旁观的君王。 桓齮心中十分不安,他早年在宫中做过郎官,最是清楚,这是君上要杀人的前兆。 景腾气喘如牛,掌中秦剑举过头顶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也不经意间瞥见了君王盛怒的脸,便是这一瞬间的分神,回笼的理智压倒了奔腾的意气。 他呼吸一窒,心中大恐,方才视死如归的决心早已不知去向,一时间只觉两腿发软,胸如鼓擂,身上冷得如坠冰窟。 更糟糕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他将要如何收场。 砍了魏缭,他便出了这口气,却也要因一时意气,抛却妻儿,抛却平生志向。 可此时若然收手,他便立刻沦为国中的笑柄,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同僚! 年轻的内史脸上热汗变成冷汗,头顶执剑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不能迟疑,迟疑世人便皆知他懦弱,更不能退缩,退缩秦国将再无他立身之地,必须砍了魏缭! 正当他手中那把剑要对着面前人砍下去的时候,树上突然掉下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在庭中的空地上摔得稀巴烂,顷刻间蜂巢里成群结队飞出黑压压一大片马蜂。 景腾离得近,马蜂前后夹击,先将他蛰了个正着,魏缭见势不妙,一脚踢开跟前摔烂的蜂巢,捂住头脸,拔腿就跑。 “快跑啊——蜂来了!” “好多蜂子!” “快往那边跑!” “哎哟,娘哎,蛰着我了!” 马蜂黑雾一般罩了半个园子,到处都是让人心惊肉跳的蜂鸣声。 园圃之中乱成一团,在场的宫女,侍人,连带一旁逗留的朝官纷纷惊叫着蒙住头脸,四处奔逃,你追我赶撞倒一片。 魏乙眼望着一只雄壮的马蜂竟朝着这边飞过来了,连忙惊叫着挡住身后的君王,“君上快走!蜂子来了!护驾!快护驾!” 秦王也变了脸色,在侍人的簇拥与包围下连连后退,避入殿中时,他忍不住朝树上多看了一眼,枝叶掩映下,撅着屁股蹲在树杈子上的不是扶苏又是何人! 竖子!有种他就住在树上!敢下来他死定了! 树上的男爵 秦王回到书房发了一顿脾气,冷静下来,又叫人取来孩儿方才在门外朗读的那卷《左氏春秋》,重新审读了庄公那一册。 读罢沉思良久,忽有所悟,他近日之所为,或与庄公无异也。 庄公以姜氏为由,罔顾法度,爱宠太叔段,实欲令他行不义之事,背不义之名,好一举而克之。他如今超拔景腾,原是想物尽其力,人尽其才,却反令他恃才傲物,自命不凡,失了原有的品性。 他与庄公目的截然相反,却用了同样的手段,他甚至不如庄公高明,庄公至少达到了目的,而他施恩太早,爱顾太深,竟险些毁了自己一员大将。 咸阳城中一处酒肆雅间内,昌文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约了王绾饮酒。 不想对方误了时辰,进门时还好生狼狈,芈平好不诧异,“这是怎么了?” 王绾摆手,一脸汗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怪我爱看热闹,活该被蜂子追得满园子跑。” “什么热闹,怎还有蜂子?” 王绾将花园里发生的事情简要道来,“说来也巧,若非那一窝蜂子,今日章台宫内必见血光。” “蜂子厉害,先生可伤着了么?” “哈哈,那倒不曾,幸亏我跑得快呀。” 芈平想起那等场面也忍俊不禁,笑罢眉头却不由自主锁得更紧,“当初君上任命景腾为咸阳内史,兄长曾经再三规劝,此人年纪轻轻,功劳不显,如何服众。” “君上听不进去?” “也不是听不进去,君上倒是问了我的意见。” “昌文君怎么说?” 芈平心中羞愧,“我原以为君上有意提拔亲信,猜想这年轻人或有过人的才能,便没多说。” “如今看来呢?” 芈平亲自动手给对坐之人斟满水酒,“如今看来,是我这个御史当得不称职。” 王绾比芈平要大几岁,二人私交甚好,“我知你有你的难处。” “先生毋须安慰我,若我当真襟怀磊落,能一心为公,又何来难处。” 王绾理智地不再往深处多谈了,“说吧,今日叫我来,为何事?” 芈平道明缘由,“我想了又想,此事还须先生出马。” “早该如此,赵太后纵有天大的过错,到底是秦王生母,此事惹出多少非议。” “若能迎太后回宫,再好不过。” 王绾端起酒碗,“华阳宫老太后那里,我可以一试,但君上那里,你可莫要指望我去进言。” 昌平苦笑,莫说王绾,便是他自己,也不敢当面向秦王提及此事,“先生放心,我再设法探探君上的口风。” 王绾愣了一下,“你是说,此事并非君上授意?” “太子体恤君上,特来请托。” “少君倒是一片孝心,却不知君上领不领这份情。” “领不领不打紧,要紧的是此事于国有益。” 王绾叹息,“昔日吕相广招天下游士,六国士子争相入秦,这几年大不如从前了,国尉初见君上之时便曾言说,秦王性情刚烈残暴,欠缺仁德之心,后来是李斯,蒙恬苦苦挽留,缭才答应留在秦国,秦王如此对待生母,更像是印证了国尉之言,加之山东六国以讹传讹,诋毁君上,哪还有才士敢来秦国。” “先生看得明白,那平也就不多说了。” 王绾离开酒肆,回府换了衣裳,当日便去了华阳宫请见太后。 老太后倒是没想到会有大臣过来,“谒者来此何事啊。” “为大秦朝野安定,特来向太后问计。” “朝野安定?我倒不知现在有什么不安定的。” “朝中楚人一系现已到了危急存亡之际。” 老太后抬了一下垂耷的眼皮,“言重了,何至于此。” 王绾起身长揖再拜,“长信侯事败,咸阳内外戍卫大权落入昌文君之手,吕不韦去相,昌平君接过相邦大权,长公子受封为太子,储位尘埃落定,太后以为,君上为何偏在此时兴师伐楚?” 老太后默而不语,近来宗室频频来信,使者也接二连三,国君要打仗,她一个老婆子能做得谁的主。 “他若真有那个一统天下的志向,何惧秦楚之别也,站在秦国朝堂之上的不是秦臣,难道还是楚臣不成?若连这点胸怀也没有,还谈什么天下共主!”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居安思危,存身之道,前朝后宫一体,还望太后多为后辈计。” 老太后久久未发一言,“我老了,事到如今还能做什么呢,秦国自有法度,君上也是个有主意的。” “太后,赵太后已居雍城三年,该回来了。” 老太后听得赵姬之名,不觉又冷下脸来,“她做出这等丑事,还有脸回来?” “赵太后毕竟是君上的生母,如今正是时机,在朝,秦相能令秦魏顺利会师,宫中,老太后肯稍退一步,如此君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是秦王让你来同我说的?” 王绾自不会提好友昌文,想了想,索性把小太子卖了,“不敢欺瞒太后,君上并未言于微臣,是少君有此意。” “扶苏?” “不错,少君思念母亲,反倒因此怜惜君上,道君上与生母咫尺之遥不得相见。” 华阳太后心有戚戚,那是楚国宗室最好的姑娘,也是她最喜欢的晚辈,千里迢迢来到秦国,谁知只有短短几年的好时光。 王绾见太后伤怀,趁热打铁,“如今吕相已去,赵太后除了君上别无倚仗,嫪毐之事在前,太后久留雍城于国不利。” 外臣话音落下,昏暗的殿宇下静得只有火中龟甲轻微的爆裂声。 就在王绾以为老太后依旧不为所动之时,忽听对方冷笑一声,“回来便回来吧,我还怕她不成。” 天上无星无月,院子里时有两三声蝼蛄,景卬睡得正香,翻身之际突然被**力摇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老爹一身酒气好熏人,两只眼睛红似火烧,“你娘呢?” 他困倦地揉揉眼,“阿姆到有成叔那儿去了。” “何时去的?这个时辰了,怎还不回来!” 他觉得老爹真烦,问得问题好蠢,“都这个时辰了,有成叔家里又不是没有床睡。” 景腾变了脸色,两只大手把儿子抓得更紧,“你说她常常宿在旁人那里!” “也没见你天天在自己家睡呀,有成叔又不是旁人,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也经常来呢。” 他话没说完就被老爹一耳刮子打翻在床上,张嘴正要哭,扭头却瞧见他爹仿佛天塌了一般,疯了吧唧大吼一声,提起进来时撂在地上的秦剑,杀气腾腾冲了出去。 少年揉揉脸上的巴掌印子,惆怅地接着睡了,临睡前心里还在想,为何他爹不是有成叔呢,有成叔最好了,肯定不打他。 景腾三更半夜叩开李家大门,果见妻子人在李家,他含羞忍耻,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 妻子神情淡漠,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衔着淡淡的轻佻与不屑,“怎么,白日在宫中撒完了野,晚上又到旁人家里来闹。” 男人恼羞成怒,“连你也知晓了!” “岂不知,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你还有脸说我,有夫有子,宿在旁人家中,成何体统!” 堂屋里迈出一个年轻男子,弱冠年华,生得眉清目秀讨人喜欢,他笑吟吟走到女子身旁,“姐夫说哪里话,我同阿姐岂是旁人。” 景腾两眼冒火,“李有成……你好胆!” 青年低下头,委屈地扯扯姐姐的衣袖,“阿姐,我又不曾招惹姐夫,他怎这般说我?” 姚氏摸摸青年低垂的脑袋,“疯狗一条,不必理他。” 李信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瞧了来人一眼,语气紧张之中透着乖巧,“我听阿姐的。” 景腾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子好恶心! 他早就觉得李信这竖子不对劲儿,姚李两家是远亲,李信幼时曾在姚家住过几年,与妻子情同姐弟,一向亲厚。 见二人当着他的面还敢卿卿我我,他气得当场就要提剑**。 姚氏上前一步,“你不必在这里撒野,几时和离,给个准话。” “你竟为了他……要与我和离!” 男人忽然悲从中来,今夜他原本是打算回来向妻儿交代后事,明日一早便自我了断的,不曾想爱妻已先弃他而去了。 “毋须攀扯旁人,怎不撒泡尿瞧瞧你自己是什么德行!” 男人喊声虽大,已委屈泪流,“女人!你当初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姚氏轻轻冷笑,“不错,当初是我要嫁给你,当初的景腾年少有志,一心为公,为人踏实勤勉,是文武兼修的全才,我也觉得他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可自从你做了咸阳内史,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我哪里……” 妻子打断他苍白的辩解,“从前听人说你一句不是,你能自省三天,现在一言不合便对人喊打喊杀。原先往来的挚友都不同你往来了,你没想过为什么吗?过去的景腾晨读诸子,晚记兵书,谦虚好学,如今家里的书房多久没人打扫了,你知道吗?” “我……”他想说官署事务繁忙,可他在任上这么长时间,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都够当你面说你不是的,都是一心为你好的人,从来只会阿谀奉承,恨不得将你捧上天的,才真正是对你心存妒忌,盼着你出丑出错的人。国尉说得半点不差,你就是一头蠢驴,不,驴子都比你顶用,家里若是有头驴,还能帮着出力干活儿,我什么都不用你做,只望你能忠于君上,报效国家,为秦人做点事情,可惜,你已不是你了。” 李信也听同僚说了白日之事,“姐夫,你立功心切我能理解,可君上已点了辛梧大将军领兵,你为何偏要争这份功劳。质疑老将,辛梧将军定然心中不快,秦王已下旨,你这一说,又好像君上不够英明,再则,辛梧是相邦的信臣,你抢他的功劳,不是连相邦也得罪了吗?国尉话虽难听,分明是在提点你。” 景腾原已冷静下来,情敌一开口又激得他霎时火冒,“竖子!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青年抿紧双唇,不经意间向姐姐递去一个可怜的眼神,“是有成妄言了,惹得姐夫着恼。” 姚氏将人一把拉到身后,投向丈夫的目光更加失望,“内史好大的派头,旁人府中还堂而皇之出言不逊。” “……他!” “向有成道歉。” “你让我向他道歉!”男人气得七窍生烟。 李信闻说,忙道,“阿姐不用了,有成又非外人,受点委屈不算什么的,只是心疼姐姐,看不得姐姐受委屈。” 姚姝内疚地望了他一眼,夫妻之事本不该连累小弟,她转头望向丈夫,眼神更加坚决,“请内史,道歉。” 男人怄得想吐血,“你是我的妻子,如何尽向着旁人说话!” 女子眼中泛起哀愁,“我曾说,要嫁天地间至伟的英雄,你说那个人便是你,可你当真知晓那个人应是怎样的吗?” “阿姝,我……” “天地间至伟的英雄,不是目空一切,连生死也看轻,是有胆量,敢对自己,也敢对他人说,我错了。” 男人攥紧双拳,怒视着妻子背后装模作样,一脸无辜的人,这小子引诱他的妻,他还要向这小子道歉?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李信拉着姐姐,温言软语,“姐姐算了吧,人无完人,姐夫心中定已知错,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 男人呼吸一窒,“我知你大爷!” 李信别过脸,再抬头一双愁眉真真我见犹怜,“不知也无妨,有成不会同姐夫计较的。”他说着又望向身边的女子,“阿姐,天色也不早了,我叫人收拾个房间让姐夫住下吧。” 姚姝面无表情,“轰他出去。” 男人情急地朝前迈了一大步,“你纵不要我,连儿子你也不要了吗?” 女子薄情地笑了一下,“忘了告诉你,你不在家,孩儿不必挨打挨骂,不知有多高兴。” “姐夫放心,阿姐在我这里可好了,明日我将景卬也接来,景卬最喜欢我了。” 景腾咬牙切齿,他要杀了这小子! 秦王想了一夜,白日起了个大早,已决定将景腾调离国都,放出去历练几年,果然还是他太心急了。 他望着面前拟好的王诏,刚吩咐完侍人将大印取来,忽有黑鹰锐士前来奏报。 君王听罢,殊觉诧异,“负荆请罪?” “是,今日天一亮,内史便亲自去了国尉府,负荆请罪,路上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那国尉呢?” “国尉也是亲自将内史送出府邸,二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知道了。” 黑影锐士应声退去,秦王面上显出迟疑,知错能改,也属不易,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沉思片刻,合起面前的诏书,交给身旁的老侍丞,“用不着了,拿去毁了吧。” “是。”魏乙欲言又止,只怕君上还在生气。 秦王后知后觉,从昨晚到现在,似乎少了点什么,“太子呢?” 老侍丞一听,登时抹起泪来,“君上如何忘了,昨日已下旨,叫少君从今往后就住在树上,再不许下来,可怜见的,都一宿了!” 君王面上神色百变,他气话说完,便将此事给忘了。 老侍丞想趁着此时给太子求求情,却见君上已起身向外走去,他忙也快步跟上去。 秦王走到树下,抬头果然看见儿子披着一床被子,缩在树杈之间,手里抱着一个没啃完的锅盔,脑袋上站着一只鸟,鸟在睡觉,人在唱歌。 “嗡嗡嗡,飞吧小蜜蜂。” “我们决不伤害益虫,快快飞到大树林中。” “嗡嗡嗡,飞吧小蜜蜂。嗡嗡嗡,飞吧小蜜蜂。” 人贩子 秦栘刚从树上下来,就被老太后请进了华阳宫,如果他知道王绾把他卖了,他会选择求爸爸让他继续住在树上。 “嚯,当了太子了,内宫之事不同曾祖母说,反叫外人来搭桥。” “曾祖母莫气,扶苏知错了。” “太子没有错,哪里错了,祖母比曾祖母亲啰。” 秦栘内伤,他怎么这么倒霉,请个外援还把自己卖了。 他想起昨天花园里“一骑绝尘”跑得最快的人,跑那么快应该也没被蛰啊,王绾直接联络的上线不是昌文吗,为什么不卖昌文,拐着弯儿卖他呀? 昌文君提到此人时,他还特意去了解了一番,了解完甚至只觉叔公看人的眼光厉害。王绾这个人十分低调,平时也极少出现在章台宫,此人看起来好似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偏偏又是他,自昭王末期,历孝文王,庄襄王,至秦王嬴政四世国君,官职虽有不同,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秦国的权力中央,甚至在之前发生的几次变乱中,也未受到任何波及,这样一个人且不论能力大小,至少他身上有一种特质,令所有人都感到安全。 但现在他要收回这句话了,安全个屁,坑王啊简直! 太姑奶奶嬴芝在旁开口替他解围,“嫂嫂息怒,少君年幼,有些话随口一说,叫臣子听了去,又到太后面前小题大做。” 老太后皱着眉头,“赵姬到底是君上的生母,是秦国的太后,我一个老婆子何时说过不叫她回来,哼,尽将屎盆子往我老太婆头上扣。” “太后宽宏,后宫皆知,只盼我这侄媳妇儿回来能安分守己,莫再作怪才好。” 华阳太后吩咐身旁的女奴,“寻空派几个人去把甘泉宫收拾出来。” 嬴芝盛赞,“嫂嫂妥帖。” 老太后气得不轻,诉完委屈便进去歇息了。 太姑奶奶拉着他,“太后就是这般脾气,过两日便好了,莫往心里去。” 嬴芝公主是昭王之女,孝文王的妹妹,昌平昌文两兄弟的母亲,与华阳太后乃同辈之人,性情洒脱豪爽,是地道的秦女。丈夫一走了之,她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多年来在秦国宗室与楚系外戚之间左右逢源,昌平昌文能有今日,少不了母亲的支持。 秦栘虽不愿如此,可事已至此,只有认真反省,“是扶苏的过错,不该绕这么大圈子,惹曾祖母恼怒。” 太姑奶奶戳了一下他的眉心,“你这傻孩子,不绕这么大圈子,嫂嫂该伤心死了。” 秦栘不解,“可我瞧着曾祖母也够伤心的。” 太姑奶奶连连摇手,“生气与伤心,它是两回事。”她说着不由得叹气,“嫂嫂没有孩子,你祖父认她为母时,虽侍之甚恭,可真要说什么母子之情,那是瞎扯,更何况先王的生母还在宫中。” “到了君上这一辈,都说隔代亲,但宫里的事情你也应当知晓,到你出生之时,才算是真正弥补了嫂嫂心中的缺憾。” “你身上有荆楚的血脉,又自小在她跟前长大,太后将本该给儿子,孙子的那份疼爱,毫无保留地都给了你。她虽嘴上撒气,说什么祖母比曾祖母亲,可她心里知晓并非如此。” “你托大臣前来,将道理说明白了,老太后是明白人,不是不讲理的,但道理明白了,她总还要问问这是谁的意思。” “太子体恤君上,是个孝顺孩子,绕了个圈子,是顾虑她的感受,嫂嫂心里熨帖,否则你以为能这么容易松口吗?” 秦栘好似明白一些,又好像还有一些不明白,更多的困惑是关于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就比如因为他没有告诉桓睢找人的事情,桓睢便生了他的气,比如便宜爹不高兴的时候黑脸,高兴的时候还黑脸,比如老太后,嘴上说他不该绕圈子,太姑奶奶却说这圈子绕得好。 太姑奶奶拽着他的手,“你母亲去得早,少君不易呀。” 秦栘心头一动,字斟句酌,“若母亲在身旁,也当像太姑母教导两位叔公一样,对扶苏悉心教导。” 嬴芝公主闻说,顿时大笑,“你说启与平啊,我可真没教导,你太姑从来不爱读书,年轻的时候倒喜欢舞刀弄剑。” “那两位叔公如此学识从何而来,更甚者,如今当了相邦和御史,理事也驾轻就熟,好厉害。” “哈哈,要说平,应是宗室教导得多些,启出生得早,那时熊元还在秦国,读书识字都是他跟黄歇教的。” “您是说春申君黄歇?” “哎哟,什么春申君,那时啊,他不过还是个小小的左徒,陪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熊元在秦国,也呆了有十年吧。” 秦栘不动声色接着问道,“那春申君算是叔公的启蒙恩师了?” “恩不恩师不晓得,不过启同他倒是十分亲厚,回到楚国以后,还常有书信往来。” “一直有书信往来吗?” 嬴芝公主边笑边叹,“起先是有的,后来我便不知了,孩子大了,许多事情也不愿同母亲讲。” 秦栘觉得有些事情变得清晰了,他的一些猜测也在太姑奶奶这里得到了证实。 芈启芈平两兄弟的父亲在继位楚王之前,曾以楚国太子的身份在秦国为质长达十年之久,当时的左徒黄歇,也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春申君作为太子侍从,在秦国陪伴了他整整十年。 昌平君芈启是在太子熊元来到秦国的第二年出生的,在他的童年时期,黄歇作为他的启蒙恩师,两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甚至在回到楚国以后,二人还以书信保持联系。 一是血缘,一是师恩,昌平眷念故国也在情理之中,可若国尉说得不错,秦王此番伐楚是为了试探昌平的立场,若他立场坚定,必能取得君王的信任,坐稳秦相之位,若他不能通过考验,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依照秦栘所了解的历史,昌平应是顺利过了这一关,否则也不会在相位上一坐十年。 所以他的父亲和恩师或许真的在他心中埋下了什么种子,但至少这十年之间,这颗种子不会产生什么现实性的影响,昌平会坐稳秦相的位子,协助秦王东出函谷,拿下韩赵魏三国。 想明白这些以后,秦栘也稍稍安心,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若真有什么是需要他做的,那也是十年之后,伐楚前夕,想办法阻止相邦离开咸阳。 真好,还有十年的快乐咸鱼可以当。 秦栘离开华阳宫,一扭头,又看见甘卯那张讨喜的笑脸。 “少君!” “哎。” 侍人跳到他跟前,高兴地说,“少君上回不是向小的问申生?” “他怎么啦?” “他好啦!” “咦?怎么就好了?” “庖庄把他治好的!” “厨子还会治病啊?” “是啊,庖庄用一碗糊糊就把他治好啦,他喝了糊糊晚上就不犯癔症了,大家听说了之后,都去找庖庄讨糊糊了。” “哦,那挺好的。”秦栘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对方聊,心里却在想,申家阿姆给他送的那碗糊糊里放了榆钱和槐花,应当就是那个味道吧。 他想起没听完的八卦,“对了,方才来的路上,你说内史今早负荆请罪好热闹,还没说完呢。” 侍人窃笑一声,又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跟他接着讲。 秦栘觉得自己都快离不开他了,这小子总有说不完的小道消息。 回到章台,秦王爹在与大臣议事,昨晚上在树上没睡好,他原想再眯一觉,桓睢却在此时匆匆赶来,上前一把拉起他,作势就要往外走。 他叫人扯了个趔趄,“上哪儿啊?” “你跟我出宫一趟!” “出宫何事?” “去了你就知道。” 秦栘拽住他,“急什么,好歹让我换身衣服。”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还换衣服,这不挺好?” 秦栘坚持,“不急你就等我一会儿。” 倒也不是特别急,桓睢闻说,只好在一旁等候。 秦太子还算麻利,桓睢等了片刻,只觉对方换完以后的穿着跟方才也没什么两样。 “好了,咱们走吧。” 桓睢点点头,没有多问,只管前面带路。 出了宫门,秦太子又让他等一等,他顿住脚步,却见对方将外衣一脱,露出身上补丁盖补丁的破衣服。 桓睢吃惊地睁大眼,又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双同样破旧的鞋,兀自踢掉脚上的丝履,换上那双旧鞋。 “这是为何?” 秦栘答他的时候,刚把束发的锦带摘掉,和衣服鞋一起团成一团藏进了附近的草丛,“这样应当自然一些。” 桓睢一头雾水,哪点自然? 秦栘心里还在介意上回遇见的那两个乡间少年,他原以为能交上新朋友,结果被人拒于千里之外,所以特意让宫人给他备了这么一身,这回出门可不就用上了。 “行了,快走吧,不是有急事吗?” 桓睢勉为其难地点了一下头,“同我来。” 少年领着他径直来到城中一处破旧的旅店,景卬正焦急地等在店外,见了二人,上来就抱怨,“来得这么迟,叫我好等!”他说完才看清太子身上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你怎么穿成这样!” 桓睢忍着笑,“为了显得自然。” “自然个屁呀,破死了,要饭的一样!”景卬嫌弃不已。 秦栘对比了往来的人群,也确实觉得这一身稍稍有那么一点浮夸,所幸旅店门头漆黑,大堂也简陋至极,进出往来的亦是贫者居多。 “急匆匆喊我出来,究竟是什么事情?” 桓睢瞧了景卬一眼,“人可还在?” 少年连连点头,“在。”他将身边人捉个正着,“上回我是真忘了,绝非对少君说的话不上心,瞧我已同桓睢一道把人给你找着了!” 桓睢看向秦栘,“少君说的那个齐人茅焦,就住在这家店里。” 秦栘好奇地望过去,“怎么找着的?” “咱们在郊外碰见的那两个小子,明显跟他认识,从他们查起,不难找到。” 秦栘想起出宫前才听的八卦,忍不住问景卬,“你爹不管你吗,有空出来帮我找人?” “嗨,别提了,我阿翁他已疯癫了,昨天半夜回来疯了一次,疯完又回来哭了半宿,今早衣裳也不穿,打着光脊梁,背一捆柴火就出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 桓睢担心地问,“没出去找找?” 景卬摆手,“找什么找,他搬到有成叔家里去住了,我阿姆也搬去了。” 秦栘想起李信,只是常听景卬提起那位“有成叔”,真人他还未曾见过。历史上倒是称他壮勇,是秦国少壮派中的显赫人物,秦王非常信任的年轻将领,曾在亡赵灭燕等战事中立下不少战功。秦王甚至不听王翦的劝阻,命李信率二十万精兵灭楚,虽最终失败,可若没有昌平君临阵的倒戈,这一战的结果还很难说。 桓睢听得糊涂,“你说你阿姆和阿翁,都住到你叔叔家里去了?” “阿姆是有成叔接走的,阿翁是自己硬挤过去的。” 桓睢没明白,却也没再多问,“先看看少君要找的人吧。” 秦栘旅店望了望,“那过去问问?” “好。” 不等三人上前,店主已怒气冲冲轰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男人四十岁上下,个头不高,还有点虚胖,“莫推我,莫要推我!” “再赖在我这里不走,我就叫人打你出去了!” “我何曾赖你!” “你这齐人欠了我多少日房钱,还有脸狡辩?若想接着住,先把欠的钱补上。” “分明是你店里闹贼,偷了我的衣囊!” “嚯,你自己的衣囊你不看好,我收你那俩钱儿,供你住宿供你吃喝,还得帮你看衣囊不成?” “你……我……待茅焦寻回衣囊,定会将钱给你。” “那就劳烦先生,先找回衣囊,再过来住店吧!” “你这人,如此不通情达理。” “哎呀!你欠我的钱,还说我不通情达理?我已让你多住了这么些日子,你竟如此不知好歹,走!现在就给我走!你便是有钱,我也不叫你在我店里住了!” “说了你莫要推我,我又不是不走!” 桓睢迟疑地看着身边的人,“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秦栘摇摇头,“应当不是,算了。” 此人言语笨拙,举止也畏畏缩缩,根本不像个说客,历史故事难免参杂戏说,他欲找到此人也多半是想碰碰运气,况且,哪敢随随便便就在街上拉个人去见秦王。 秦栘望着那落魄的异乡客跌跌撞撞被人轰出旅店,着实有几分凄惨。 店主转进门来犹不解气,张口就朝相熟的住客抱屈,“什么人,真是!” 住客相劝,“店长宅心仁厚,莫与此人一般计较。” “谁同他计较,我若不是可怜他,岂能留他住店?他在齐国犯了法,以为逃到秦国就能脱罪,哼!” 住客唏嘘,“竟是负罪之人!” “可不是吗?” “那他所犯何罪呢?” 店主摇头,“那谁知道,瞧他畏畏缩缩,顶天了偷鸡摸狗给人捉赃呗。” 秦栘听完,更觉无奈,竟还是个逃犯,若荐此人去见秦王,便宜爹得扒了他的皮,再赏一顿板子。 “原以为能替你将人找着,没成想是这样。”桓睢懊恼。 “我不同你讲,便是自己也拿不准,况梦中之事,哪能作真。” 桓睢想了想,“少君可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或者我送你回宫。” “索性出来了,随便逛逛吧。” 来之前,他原以为商君变法后,秦国重农抑商,奖励耕战,秦国商业萧条,是不言而喻的。结果亲眼看见才知道,秦国商市竟繁荣至斯,秦人经商的或许不多,但架不住咸阳这种大都市六国豪商云集,来自关东的货品琳琅满目。 秦栘逛了几个摊子,也向人打听了各国的盐价,涉间和苏角没有骗他,的确贵得出奇。 大秦重农抑商为秦国兼并天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商人在秦国地位地下,六国行商却不约而同都对秦国趋之若鹜,只有一个原因——在秦国做生意有利可图,秦国这贸易逆差着实严重。 慢吞吞转过一条街,秦栘还在琢磨钱都给六国商人赚走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意当街一架马车眨眼就尘土飞杨地到了跟前,桓睢手快地拉了他一把,才没叫他给车夫的鞭梢甩在身上。 “这荆蛮如此嚣张,看好少君!”少年大骂一声,拔腿就追了上去。 秦栘反应过来,喊了一声,没能把人叫住。若不是桓睢那声“荆蛮”,他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车夫衣楚服,马车上也带有凤鸟的纹饰。 景卬摆手,“别管他了,追上了更好,追不上就回来了。”他说完回头一瞧,咦,太子人呢? 不远处一条不知名的死胡同里,秦栘垮着脸,盯着面前一脸紧张的人贩子。 人贩子松开捂在他脸上的脏手,见自己的手弄脏了他的脸,又拿那只比手还脏的袖子,小心地给他把脸擦了擦。 这厮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才从旅店里被轰出来的——齐人茅焦。 好吧,我爹很穷 秦栘坐在人贩子臂弯里,正在考虑要不要吱一声,把这个时候还不现身的大秦锐士喊出来,只听面前人悄声说,“小孩儿,你别怕,我非歹人。” 秦栘脸上带着大大的问号,“没有歹人会说他自己是歹人。” “我……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歹人!” “那你掳我又是作甚?” 男人局促地将他放下来,“不……不是掳!”他弯下身子,带着商量的语气问他,“你想不想赚俩钱儿?” “赚钱?”秦栘听得更加迷惑,“何意?” 男人望望他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和脚上的旧鞋,“我知你也十分贫困。” 秦栘嘴角一抽,实话实说,“我不贫困。” 男人安慰他,“你爹一定十分潦倒,连身衣服也没钱给你买。”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爹……” “你爹虽然没有钱,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 “我爹有钱。” 男人表情严肃,“小娃子不可撒谎。” 秦栘无语望天,“行吧,我爹……很穷。” 男人忧愁地长叹一声,“可怜呐,如此贫困还要省吃俭用养育孩儿。” “你这么说我很有负罪感。” 男人不安地搓搓手,微胖的身子佝得更矮了,“你家中既然也不富裕,咱们一道赚几个钱,你拿回去补贴家用,也解我燃眉之急。” 他听了倒是好奇这人想干什么,“这钱要如何赚?” “前头客店里,有人买娃娃。” 秦栘大惊,“你要卖了我!” 男人赶忙摇头,“不不不,你听我说。” 秦栘一脸怀疑,“说。” “小郎君不要误会,寻常人家买娃子都是要领回去干粗活的,你长得细皮嫩肉,也干不动重活儿,不会选你的。” “那还如何赚钱?” “我已问过了,那家人不错,若是相不中,会给娃娃三个钱,不会让白来一趟。” 秦栘听明白了,“所以你要赚的是那三个钱?” 男人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哎,是。” 秦栘又不明白了,三个钱能顶啥用?他警惕地望着对方,“三个钱能做什么?” 男人微微一愣,“聚……聚少成多,你这娃子如此穷困,竟还瞧不起三个钱!” “我不同你去,我要回家找我爹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男人气恼地跳到跟前拦住他,“你这娃子真是鬼精,听我说了赚钱的门道,不肯与我分,要同你爹一起去!” 秦栘眼皮噔噔直跳,“我爹不缺这三个钱。” “呜呼——世间何人不缺钱!” 秦栘觉得报应又来了,这就是他辛辛苦苦找的历史名人吗?梦一般曲折的相遇就是为了让自己帮他赚三个钱? “就一会儿,好吗?去了马上就回来。”茅焦连哄带骗。 秦栘看他可怜,“你说的,人家肯定看不上我。” “看不上,看不上的,不能干活儿要你作甚。” 秦栘突然心塞,“你这么说,我觉得我好无用。” 男人鼓励他,“不打紧,快快长大就能帮你爹下地干活儿了。”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搞快点。” 男人领着他往巷外走了一段,忽然又顿住脚,矮下身认真地同他说,“咱们得先说好,他若给你三个钱,你留一个,给我两个。” 秦栘算算这分成比例,“你留得是不是有点儿多?” 男人脸上显出窘迫,他为难地理正衣襟,冲少子长施一礼,“不瞒小郎君,我被人偷了衣囊,旅店还有房钱未给,又逢小友母亲病重,无钱买药,我留两个,一个用来还钱,一个给小友买药。” “也就是说,若有六个钱,我留两个,给你四个?” 男人脸面通红,“哎,哎。” “那……行吧。” “多谢小友!” 秦栘心里依旧好奇,甚至还有点不甘心,所以答应和他一起来,若他所说不假,则此人本性不坏,能青史留名,或许当真还有过人的本领。 茅焦将他领到另外一家客店,不同于方才他被赶出来的那一家,此处宽敞明亮,装饰豪华,店里伙计也衣着体面,笑脸迎人。 伙计见一老一小进来,笑着瞧了他们一眼,倒也没多说,秦栘还注意到,陆陆续续还有人领着娃娃进店,好多一看就不是亲生的,买娃那家怕不是个冤大头,都想赚他那三个钱。 茅焦带着他上了二楼,走廊上排着长队,不时有人领着娃娃走进东头的那间上房,也不时有小男孩从里面出来。 秦栘狐疑地看了眼身边神情惴惴的男人,“你确定,肯定看不上我?” 茅焦探头朝队列前望了望,“你瞧,来的娃子比你高,比你壮的都没被选中,不会要你的。” 秦栘捏紧拳头,悄悄戳了下自己的肱二头肌,小看他,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是外形管理的最低标准。 领着孩子进去出来的都很快,不多时便轮到他和身边的男人。 秦栘跟着茅焦走进那间房,也想看看秦国的富豪长什么样,进去却只瞧见席上坐着个眉眼嚣张的少年,与桓睢王离年纪相当,旁边还有一个长相憨厚的仆人。 茅焦留他在房中的空地上,欢欢喜喜上前准备纳赏,“多谢郎君。” 少年看也没看杵到跟前的人,“噌”得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来。 秦栘也好奇地打量着朝他走来的人,瞧衣着打扮,好像的确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郎君!”茅焦不安地唤了一声,少年却理也不理。 秦栘望着来到跟前的少年,对方身材瘦削,生得模样俊俏,一双挑剔的眼睛带着三分打量,又衔着几分刻意而为的不满。 秦栘猝不及防给人捏了一下脸,心情异常复杂。 少年验完了货,这才转身望向身后比乞丐还落魄的人,吩咐仆从,“给他一百个大钱。” 男人傻眼,“这……这么多?” “怎么,嫌多?” “我见他们每人才三个大钱。” 少年伸手一指,“这娃,我买了。” 秦栘还没来及反应,男人却已是大惊失色,他连忙推开仆人送来的钱袋,“不不不……绝然不成!” 少年冷眼瞧着他,“这会儿又嫌少了?” “不不不……”男人急得满头大汗,他同人说好只是为了那三个赏钱,哪知真要买了娃儿! 秦栘第一反应是自己才值一百块,他想起茅焦来时说他决然卖不出去的那些话,忍不住问对方,“你买我作甚?” 少年微微一笑,“买个娃子回去给我捏脚。” 秦栘脸绿了,秦国太子给人……捏脚? 茅焦闯了祸,不由分说上前拉起他就要走,不等出门,却被追上来的恶仆揪住后衣领子,提起来一跟头摔出老远。 秦栘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地上痛呼不止的人,这家仆不单凶悍,而且会武! 少年越过门口的仆人,笑嘻嘻走上前来,开口时笑容隐去,两眼突然变得赤红,额上青筋挣动,面目也渐渐狰狞,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不卖你把人带来干什么,耍我是不是啊?” 茅焦不知伤得如何,身上一直在抖,听人喝问,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秦栘本能地拦在男人身前,也有些发怒了,这主仆如此蛮横! 少年伸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强行把他从地上曳了起来,脸上转瞬之间,又褪去狂怒,显出温柔,“不怕我,好胆色,是我相中的娃子。” 秦栘认为这小子病得不轻,很有必要和他那家仆去云阳国狱里待一段时间醒醒脑,不等他召唤黑鹰锐士出来伸张正义,身后歪在地上发抖的人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扑上来,强行将他从少年手中夺了回去。 茅焦护着他,高声疾呼,“秦都之内,焉有强买强卖之理!”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冲进来一群壮仆,上来便不由分说将屋内的少年按倒在地,少年的仆人面上一惊,也忙不迭躬下身子,退守一旁。 跟着那群壮仆走进来的人看着比少年大几岁,气度也沉稳一些,二人眉宇间还有几分神似,那人冷着脸,怒视着少年的奴仆,“谁准你们放他出来的?” 仆人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是,是,仆有罪。” 少年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挣脱不得,“章邯,我是你家的犯人,还是你家的畜牲!” 秦栘下意识多看了那青年一眼,是他么?秦末少府章邯,临危受命,率领骊山刑徒,先败周文数十万大军,再败齐楚联军,于群雄并起之际,救秦国于危难,却又在巨鹿之战后,投奔项羽,受封雍王。 “看看你这模样,和一条疯狗有什么区别。”章邯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阿弟身上移开,冷声吩咐随行的家人,“将他带回去。” 茅焦抱着秦栘急忙让开门前的路,气喘吁吁挪到一旁。 青年走到二人跟前长施一礼,“令二位受惊,对不住了。” 茅焦喘着粗气,心有余悸,“不……不打紧。” 章邯自怀中取出一袋钱,“舍弟不懂事,这些钱给先生和小郎君压压惊。” 茅焦拉不下脸,像是还要推拒,秦栘伸手接过了那袋分量不轻的铜钱。 章邯见二人收了钱,便知此事已了,长揖而别。 秦栘目送对方远去,胸中那块一直没放下的大石似乎变得更加沉重。 茅焦抱着他一瘸一拐下了楼,秦栘将章邯给的那袋钱交给他。 男人狼狈不堪的脸上满是羞愧,“谢小郎君不计前嫌。” “你还好吧?” 男人不安地赔着笑脸,“不妨事,不妨事,就是连累小郎君受惊了。” 秦栘顺手在道旁的扶栘上折下一枝,“我有个远房叔叔住在下阳里左手边第三家,颇通医术,你拿这枝扶栘,请他替你瞧瞧伤势,顺便也看看那位小友的母亲。” “这……这怎好意思。” 秦栘一改方才轻慢的态度,经此一事,茅焦有无辩才已不重要,他守信重诺,不畏强/暴,是值得敬佩的正人君子,“不必客气,你那位小友母亲有病,总要寻医的。” 茅焦感激地接过那枝扶栘,“多谢小郎君。” 秦栘问他,“先生是齐人?” “啊……是也,我从齐国来。” “齐国富饶之地,为何千里迢迢来秦国?” 男人讪讪别开脸,“做,做点小生意。” 秦栘知他不愿说,也不再逼问,转身要走,却又被人开口叫住。 男人忙不迭从钱袋里捡出需要偿付给旅店的房钱,又多拿了准备送给小友的药钱,余下重新扎好,送到他面前,“这些我已足用,剩下你拿着吧。” 秦栘拉开钱袋,象征性地抓了一把,又把钱袋扔还给他。 茅焦接得手忙脚乱,再望过去,少子已经转过街角走远了。 秦栘在隔了两条街的地方看见正焦急等待的好友。 景卬气得大吼,“你跑哪儿去了!扭个脸人就没了?让我好找。” 秦栘摸摸鼻子,“方才尿急。” “那也得说一声啊!” 秦栘想起来,“你怎知在这里等我。” 景卬怒瞪他,“我正找你,一个黑鹰锐士出来说让我在这里等。” “桓睢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二人就看见人群里,满头大汗的少年四处张望,像是正在找他们,身边还跟着个熟人,王小将军。 “王离,桓睢!”景卬连忙招呼,待人走近了才开口挤兑他,“两条腿的,可撵上四条腿的了?” 王小将军气闷地抱着胳膊,“好没义气,出来玩居然不喊我!” “我们是办正经事,谁出来玩了?”景卬冲他炫耀,“你找不着的人,我可替少君找着了!” 王离又惊又喜,“茅焦?找着了?人呢!” 秦栘开口,“我让他走了,瞧着不像个说客。” 王离巴掌一拍,“看看,看看,谁才是最不靠谱儿的?” 秦栘望向桓睢,“街上这么多人,说跑就跑了,下次不可如此冲动。” 少年抹了把头上汗,空手而归也觉得十分没有面子,“车里的人进了昌平君的府邸。” 秦栘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想起那个叫项渠的人,“你们有谁知道,楚国项氏一族是不是有子弟,名叫项渠?” 这个王离还真知道,家里父祖对各国名将摸得门清,他耳濡目染,听了不少,“扶苏你说得是哪个渠字?” 秦栘摇头,“不知。” 王离对号入座,“我只知,项燕长子名叫项渠。” 秦栘心头一跳,“他有儿子吗?” 王离傻眼,“这我哪儿知道?” 桓睢不明所以,“扶苏,你到底想问什么,莫非认识那个叫项渠的人?” 项燕长子,岂非便是西楚霸王项羽之父! 秦栘不久前才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昌平君与项氏一族的交集,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秦相入宫奏对,项渠在府中等了半日。 芈启归来心情颇有些烦闷,阿弟与他争执一路,兄弟不能同心,还有什么大事可为?况且君上不也没说什么。 进门时,门人禀报有客人久候,芈启步入门厅,项渠连忙起身上前,“公子。” “坐吧。” 项渠开门见山,“公子,听闻秦国已经出兵,此次联魏伐楚……” 芈启想起方才大殿上君王意味深长的目光,连他也看不明白,这仗君上究竟是想打,还是不想打,“弱楚而强魏,秦国是傻子不成?” 项渠闻说,心下稍定,“楚国的安危,一切便仰赖公子了。” “熊悍和李园那里有什么动作?” “得知秦欲出兵,楚王夜不能寐,令尹正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芈启冷哼一声,他看在父王和春申君的面上,希望能够保全楚国,可内心却巴不得秦军一夜之间攻陷寿春,活捉李园兄妹给恩师报仇,“熊悍矫诏,李园篡乱,楚国群臣服膺?” 项渠垂下眼帘,“令尹权倾朝野,百官焉敢违逆。” 芈启心中十分憋屈,熊悍已在楚王之位上坐了三年,阿弟所说也不无道理,项氏一族口口声声说秉承春申君的遗志,可眨眼三年过去了,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 也罢,便借此事再探探他们的底,“你告诉老将军,此事本相会竭力斡旋,但君上亲政,许多事情也不是我一人能够做主的。” “公子身在异国,心系故土,楚国上下必会铭记公子的恩德。” 芈启目送来人退出门厅,他将目光投向身旁侍立的舍人,“朱英,你一直追随恩师左右,你说,项燕可信吗?” 朱英面不改色,“老将军与主人乃是至交,项氏一族世代楚臣,对楚国赤胆忠心。” 芈启默然良久,“你下去吧。” 相府后门,项渠安坐在马车内,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相府内走出一人,正是昌平身旁的亲信朱英。 朱英爬上马车坐定,项渠率先开口,“先生,昌平君那里……” 朱英摇头,“秦相等了这么多年,等得不耐烦了。” 项渠眼含忧虑,“这可如何是好?” “我已从旁安抚,老将军接下来可有安排,如此这般终非长久之计。” “无论如何,须先过了眼前这关。” 朱英沉思片刻,“秦相这边我会尽力,你回报老将军,勿要过分忧心。” “有劳先生。” 几百年几千年后 “景卬,你得空再去一趟旅店,问一问店中失窃的情况,看看内史署能否受案,最好将茅焦先生行囊找回来。” 景卬一脸抗拒,“找我阿翁啊?” “内史恐怕顾不得这等小事,署中当有专事此务的职司。” 景卬还是不想去,桓睢开口,“我跟王离去吧。” 秦栘闻说,“也好。”他想起方才旅店中住客议论之事,“恐怕他顾虑自己在齐国的案底,不一定能配合,你们便宜行事吧。” 王离照旧拍胸脯应了,“放心吧,包在我俩身上。” 景卬纠结,“他又不能帮你说秦王,你还忙着帮他找包袱。” “我不是帮他,咸阳城中任何人丢了东西,有司不都应该缉盗追查吗?若秦都盗贼横行,以后还有谁人敢来。” 王离总觉得哪儿不对,这会儿才瞧见秦太子身上的补丁衣裳,他嫌弃地伸手扯巴了一下,“我说,这是唱哪出啊?” 秦栘无言以对,另外两少年都在旁边窃笑。 王离不经意间还瞧见他手里攥了一把铜钱,“你穿成这样不会是要饭去了吧?” “你想象力能不要这么丰富吗?” 景卬也好奇,“是啊,你哪来的钱哪?” 秦栘白了二人一眼,“我不能有钱吗?” 景卬说实话,“可你又没有月钱,哪次出来不是花我们的钱。” 秦栘后知后觉,便宜爹好像真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过他,他小声问了一句,“我没有月钱吗?” 桓睢拐着弯安慰他,“花我们的是一样。” 秦栘望着手里的铜钱,所以……他是真的很穷? 少府监监舍外那条回廊的尽头处,少年低着头,紧握着手里的扫把。 站在廊柱背后的侍人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你的老娘和你兄长,家主已叫人好生安葬了,人要知道感恩,你以为就凭你能吃到庖庄做的汤饭吗?就连给你治病用的榆钱和槐花都是家主让人专程从榆县送来的。” 少年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你应当知晓,这宫里谁才是自己人,谁好了,你才能好,还是那句话,人要懂得感恩,你老娘和你兄长地底下能不能睡得踏实,就看你的了。” 侍人说完站起身,“行了,少君出宫去玩,也该回来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没事儿多想想,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侍人走后,少年才缓缓抬起埋在胸口的脑袋,眼底雾蒙蒙一片幽暗的霾。 四月初,秦王政着大将辛梧领四郡兵开赴大梁,汇合魏军南下攻楚。 官署内,已忙了一天的内史腾怅然叹息,非是不尊重老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比辛梧更合适,君上前期明明答应好的,要给他领兵的机会。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旁思他虑,夫人说得对,在其位,谋其事。前些日子是他轻慢懈怠,以为咸阳国都既无外患之扰,国人也遵纪守法,安于教化,内史能有什么事情可做,真正沉下心来,他才发现,远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简单。 一豆一粟,一针一线,他视之事小,可落在一门一户中,却都关系着国人日子过得好与不好,法令落实得是否精准到位。 “内史。” 他望见下属吏员拿着公文一脸为难地走进来,“怎么了?” 对方将两块画有人像的木板递到他面前,“还是上次那个叫黑牛的车夫,说有人赊欠车钱跑路一事。” “哦?可查到是何人?” 手下欲言又止,好似不知该怎么说,景腾不解催问,“你倒是说呀,查到没查到,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方尴尬地瞧了他一眼,“根据车夫的描述和他提供的画像,我们对比了户籍信息,这两个人好像是……” 景腾见他又不说了,莫名着恼,”怎吞吞吐吐,到底是何人?“ ”是……是……是国尉与他的弟子王敖。“ ”这怎么可能!“ 手下擦了把额角的汗,”我等也觉得不大可能,国尉岂会欠人车钱不给。“ 内史腾想了想,“好了,待我明日去拜访国尉,亲自落实此事。” “这这……这点小事还要专程去向国尉核实么?” “此事你们不用管了,我亲自处理。另外日前通达旅店的失窃案查到哪里了?” “还正在查。” “要尽快,若是盗贼已经分了赃,再追失物就难了。” “是,内史。” 景腾心中愁闷,夫人还是不肯跟他回家,家里的小崽子也不理他,少君吩咐加紧跟踪的案子,臭小子不想跟老爹打照面,叫别人来同他讲。 白日无且先生遣了药童进宫,说那位茅先生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有些淤青。涉家夫人是陈年旧疾,又拖得太久,加上终年劳累,而今只能慢慢调养。 秦栘未同主人打招呼,只怕一枝扶栘给先生又添麻烦,好在童儿说,他等都是好人,那位茅先生虽然潦倒,拿了药硬要偿付诊金,涉家少年这几日也悄悄往家中送了许多野物和干货,他那个好友苏角更日日傍晚来夏家院中打扫干活。 因为章邯,秦栘着意了解了一番章家。 章邯的父亲名叫章午,在少府任官,与发妻王氏育有章邯兄弟二人,长子年方十六,次子章平十三岁。 发妻去世,章午没有再娶,两个儿子,长子在城中有些交游,知者甚多,次子据称一直在府中养病,嫌少有人提起,那天旅店里见着的,应当就是章午的次子章平。 秦栘也觉得那小子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 只不过他更在意的是章邯,作为秦末最后一位力挽狂澜的名将,章邯可以说是不世出的奇才。若史书果真不偏不倚记录了所有事件的真相,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的所作所为虽令人遗憾,却也无可指摘。 反秦大军逼近函谷,是他在危难之际最后一次挽救了秦帝国,只可惜历史没有假设,因此也不会有人知道,若没有二世责让,没有赵高擅权,若他不曾投靠项羽,秦国的未来又是怎样。 那天从宫外回来后,秦栘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春申在前,项氏在后,他们都与秦国的昌平君联系在了一起。 好在秦国已经出兵,伐楚一事应是尘埃落定,可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先是司马欣,后是项渠,再是章邯,这些人物的出现,将他原以为离自己还很遥远的那些图景,一下子拉近到眼前。 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史书上昙花一现的秦帝国,想起大泽乡那场惊天动地的暴雨,想起新安被坑杀的二十万秦卒,想起厉兵秣马争入咸阳的十八路诸侯。 这些混乱的图景流入破碎的梦境,化为梦魇。 梦里他在SUM总部33层那间日光充盈的总裁办公室,老板含嘲带讽,语气刻薄,“想解约啊?这辈子都别想。” “需要多少违约金,我赔给公司都不行吗?” “你觉得我缺你那点儿钱?” 一眨眼又到了片场,导演怒气冲冲,“怎么搞的,说了这里要流泪,要哭,梨花带雨你不行吗?” “导演,剧本上不是这么写的。” “你是导演,我是导演?需要你来教我怎么拍?不想演就走人,还当现在是五年前呢!” 镜头抵在面前,话筒送到脸上,他想走,面前却被粉丝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转身后退却一步踏空,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巨力强行将他拖入时间的涡流。 他在水底被水草缠住四肢,勒住头颈,下一刻就要窒息,他试着呼救,张开口却被流沙灌满咽喉。 水底变成荒漠,流水变成黄沙,烈日将肌肤寸寸灼裂,他迎着太阳在沙海中挣扎,黄沙灭顶的一瞬间,途径一队过路的商旅。 商人问他要去何处,他说回家。 那人又问,家在那里,他报了A市滨河区花溪路公寓的地址,却没有人能听得明白。 他这才想起,他已不再是他,于是又答,家在咸阳,要回大秦。 旅人面面相觑,却道秦亡已久,只知有汉。 他问旅人,秦并六国而有天下,刘汉焉能取而代之。 旅人摇手慨叹,可怜秦国六百年基业,毁在不肖子孙手里。 他急急追问,可是秦二世胡亥吗? 旅人大笑,甚么胡亥,秦君爱重扶苏,期以万世,哪知此子不堪大用,连二世也难为继。 胡说! 哪个胡说?楚霸王率项氏八千子弟击溃二十万秦军,横扫天下,所向披靡。汉王入关,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秦人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够了!我要回家,君父还在宫中等我。 哪里还有秦宫哟!当年项王一把火,咸阳宫连烧三月,连块砖头瓦碴也没剩下。 不……这不可能! 祖龙死而地分哪! 胡言乱语!你走开! 大楚兴,陈胜王! 不要再说了!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够了!够了!够了! 秦栘猛得张开双眼,窗前无月,夜色正浓,君王皱着眉头坐在床前,眼里都是担忧。 男人伸手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又叫梦魇着了。” 他想起身,却被人压着肩膀按回床上。 君王虎着脸给他掖了掖被角,“近来夜夜如此,恐是邪异作祟,寡人看着你睡,不信还有何物敢来侵扰吾儿。” 也许是夜晚太安静,秦栘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静默中加重了,他早已习惯在孤独的人世上了无牵挂地活着,可突如其来的荒唐际遇却强行在他的生命里插入了一个父亲的角色。 铜灯的映照下,男人高大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对方严肃的神情里藏着不动声色的温柔关切。 他攀着父亲坚实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大睁着一双彷徨不安的眼睛,全然不见白日里秦国太子的端庄仪态,也找不回过去在聚光灯下的矜持从容,是一缕幽魂,无名无姓,无处存身,“君父,我很怕……” 怕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怕再也回不去属于自己的世界,怕成为真正的公子扶苏,怕近在眼前的无法逃避的灭国战争,怕六国遗民不能忘却的血海深仇,怕那些神乎其神无往不胜的英雄豪杰,怕秦国到最后还是二世而亡。 年轻的君王听着这般软弱的话语,难得没有发怒,反用那只温热的大手摸了摸爱子的头,“寡人活着,允许你怕,怕了就来阿翁身后躲着,但你要记住,将来有一天寡人不在了,这个字与你便再也没有关系。” “……阿翁。”秦栘迟疑着唤了一声,不是以公子扶苏的身份,也没有进入任何角色。 秦王正襟危坐斜睨了他一眼,又长叹一声,扶着他重新躺下,“睡吧,莫着了凉,阿翁守着你。” “阿翁可曾想过……几百年几千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吗?” 君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惑,之后又坚定地握紧了双手,“这还需要想吗,天光可及之处,兵锋所到之处,皆是我大秦的疆土。” 秦栘垂下头,五百岁裂土封疆,十四载土崩瓦解,始皇帝意欲“传至万世而无穷”的大秦帝国,只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 “扶苏。” 秦栘应声抬头,目光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睛,君王的眼底压着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带着吞灭天地的磅礴气焰。 秦王的两只大手重重落在他的肩头,秦栘听见面前人说,“吾儿这副肩膀,将来可要扛起大秦的万世基业。” 夜深人静,楚国项氏府邸,内宅灯火通明。 老仆望着灯下仍在翻阅兵书的将军,上前低声劝说,“家主,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秦魏伐楚,将军连日整兵,已十分操劳。 项燕不安地望着案头的灯火,“渠儿出门多久了。” “家主,近一月了。” 项燕合上兵书,秦军已经开赴大梁,孩儿也早该回来,此番莫不是连公子启也无能为力了? 他倒是不惧秦军,也不信区区四郡兵能打出个什么名堂来,只是先王在世时,苦心筹划十数年,集赵、楚、魏、燕、韩五国之兵合纵攻秦,可结果还是一败涂地,自那以后朝中一些鼠辈便惧秦如虎,厌战畏战。 他自案前起身,心事重重走到门前,忽闻金戈之声,抬眼却见庭院之中戍卫人影攒动,荷戟执兵匆忙涌至近前,院门外一列黑衣人气势汹汹正朝这边过来。 “老爷。”老仆紧张地朝主人靠了一步。 项燕望见不速之客身上眼熟的装束,皱紧眉头吩咐老仆,“叫侍卫都下去,这里不须伺候了。” “是,家主。” 戍卫依令退至院外候命,黑衣人喧宾夺主,提刀带剑把守书房。 项燕转回房中,挑亮灯火,来人掀开兜帽,正是楚国令尹李园。 “令尹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替楚国解围,替王上解围,亦替将军解围。” 项燕浓眉紧拧,“令尹何出此言。” 李园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捧上一只漆木匣子,径直呈送到将军书案上。 匣子打开,项燕迟疑上前,未得靠近,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定睛再瞧,目之所及瞪时骇得他连退数步,匣内所盛竟是长子项渠的人头! 项燕惊怒交加,当场拔剑便要斩了来人,“李园尔敢!” 黑衣卫士护在主人身前,李园微微一笑,“我已言明,此举非我本意,替楚国解围,替王上解围,亦替将军解围。” 大将军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胡言乱语!” “这些年项氏一族为楚国尽忠,李园一清二楚,今次秦军出兵,此举意味着什么,大将军还不知晓吗?” “我该知晓甚么!” “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两位楚国公子灰心失望,已不愿再白费功夫襄助楚国,二、秦王嬴政大权在握,秦国不再是相邦做主的时代了。” 将军望着孩儿血淋淋的人头,怒发上指,“这与你杀我儿有何相干!” 李园意味深长,“我在帮大将军,帮项氏一族啊。” “狗屁!” “昌平君对大将军不满,这是显而易见的,将军可想过,我杀项渠,将军正可借此,将事情全部推在我李园身上,管保将军英名不失。再者,大将军为助昌平,痛失一子,昌平感念在心,此番还不竭力化解楚国危难?” “你……你……你!” 李园目光平静如水,这份礼物是给公子启的,同样也是给王上的,有舍才有得的道理,面前人不会不懂。 书房内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项燕强自压制着胸中的怒气,他深知,此时便是杀了李园也无济于事,这个时候若国中内乱,只会给外敌可乘之机,更何况杀了楚王亲舅,项氏一族在楚国也再无立足之地了。 李园深夜到此,怕绝不仅仅是他一人之意,此举更像是一个提醒,渠儿之死或许只是一个开始,此事再继续下去,项氏一族只会里外不是人,不单与秦国结下冤仇,还会沦为王上的眼中钉。 将军咬紧牙关,咽下血仇,上前朝来人一拜到底,“令尹大德,项燕没齿难忘!” 李园知晓他已想通了,“我明白将军一片忠心,愿将军也明白在下的良苦用心。” “令尹为楚国计,为王上计,为项氏一族计,项燕铭感五内。” “我已派人去游说秦将辛梧,此番是否能见成效,就看大将军的了。” 一个笨蛋 秦栘装睡哄走了秦王爹,心塞塞地遛出寝殿,爸爸不说还好,说完他更睡不着了。 不单睡不着,还想找个地儿哭一哭。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墙根转到大殿背后,黑咕隆咚竟真听到有人低声呜咽。 他放轻脚步朝哭声传来处又走了几步,在殿檐下的阴影中看到一个执戟的年轻郎官。 这种情况,他原本应该体贴走开,当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但他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肩扛万世基业更值得抱头痛哭。 “你没事吧?” 青年闻声,噎了一下,赶忙抹干眼泪,若无其事站直身体,回头望见他,不觉愣住,“少君?” 秦栘借着殿内映透窗棂的微弱明光,认出对方也顿时大吃一惊,“公孙赤?” 青年梗着脖子,立正了手中的青铜戟,“少君恕罪,属下一时……一时……” 秦栘见他一身郎官的装扮,“你不做黑鹰锐士了?” 对方原本已经不哭了,听他问起,又禁不住泪流,“少君,我不再是大秦锐士了。” “为什么呀?” 秦栘听闻更加吃惊,在他的认知里,这一类职业不都是终身制么,难道还有中途转行这一说? 青年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脸,委屈坏了,“都是因为少君。” “因为我?”秦栘在身上摸了个遍,完了,幸好没哭,出来连条手绢也没带,“什么情况,我没不让你做大秦锐士啊?” 公孙赤吭吭哧哧将当日的事情说了个大概,秦栘听了气得直拍大腿,“好哇!原来那个移动摄像头就是你!” 青年不明所以,“少君说……什么头?” “所以你对秦王重复了我说的话,之后卫君便收回你的令牌,将你除名了?” 公孙赤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秦栘安慰他,“你做大秦锐士的时候是在这儿站岗,做郎官还是站岗,不也没什么区别?想开点儿,你看你穿这身比从前那一身黑威武多了。” 年轻人心有不甘,无法释怀,并且越想越委屈,几乎要大声控诉了,“少君若不曾那样说,君上询问之时,我便不会那般答复,卫君也就不会赶我走了!” 秦栘觉得逻辑是这个逻辑,但这个衰娃子还怪会推卸责任哩! “所以……怪我啊?” 青年气鼓鼓,带着要纠缠他八辈子的怨念,重重点头,“嗯。” 秦栘哭笑不得,“你考试的时候,八成有人放水吧?” “少君说的话,我听不懂。” “那秦王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君上?我听懂了呀。” “那你跟我说说,君父当时是怎么问的?” 公孙赤不假思索,甚至连语气都记得,“太子在外,言行何如?” 秦栘脑仁疼,感情爸爸就没想看监控,害他这些日子还疑神疑鬼,一出门就觉得后背发凉,“君父问我言行如何,是在问你对此有何判断,不是让你原模原样重复你听到的看到的,让君上自己去判断。” “可我的判断……哪有君上自己判断得准。” 秦栘送了他一记白眼,卫无疾把他撵走是真不亏,“就当你说得有道理,那当日我说得所有的话,做得所有的事,你都半点不落地告知君上了吗?” 公孙赤摇头,“我等暗中随护,总有距离,并不是每句话都能听见。” “所以你就断章取义,听见哪句回报哪句?” “嗯。”他说完,又不解地问,“不应……如此吗?” 秦栘想了又想,“不然这样好了,我给你举个例子。” 青年疑惑地看过来,“例子?” “听好了。”秦栘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扼腕大呼,“卫无疾是天底下最大最大最大的!大笨蛋!” 宫殿另一侧的小路上,换岗途中的一列黑鹰锐士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纷纷将担忧的目光投向走在前方的少年。 卫无疾握紧了掌中佩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额上青筋在黑暗中狞动。 秦栘一嗓子吼完,认认真真问面前人,“我刚才说得,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公孙赤不可思议张大了眼睛,只觉太子虽然年少,但十分勇猛,“少……少君……” “你觉得我在辱骂卫君?” 公孙赤不敢吭声,想不好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秦栘酝酿好情绪,“你听了这么一句,便以为我在辱骂卫君,那我把话说完,你再听。”他说着,仰起脸,迎着夜风忽然入戏地红了眼睛。 “啊!卫君!” “他从黑暗中走来,旭日是他的风采!” “他迎着危险而去,无畏是他的气概!” “他用钢铁的意志与磅礴的力量,捍卫大秦锐士的无上荣光!” “他把平安留给别人,将棘刺留给自己。” “他心中没有一丝杂念,只知道奉献自己,付出自己,燃烧自己,这样一个不懂得为自己着想的人!” “啊!卫无疾真是天底下最大最大最大的!大笨蛋!” “一个大公无私的笨蛋!” “一个舍己为人的笨蛋!” “一个可亲可爱的笨蛋!” 同行的黑鹰锐士个个动容,令主的确让人敬佩。 卫无疾咬牙切齿,耳根子红透了,好想揍死他。 秦栘抹了一把泪,语重心长地问面前情商堪忧的青年,“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骂他吗?” 公孙赤目瞪口呆,想提醒他身后有人,“少……少君……” 秦栘叹气,觉得自己应该是说明白了,“所以不要断章取义,同样一句话,你弄不清前言后语,听到的意思可能就是截然相反的,你想想,如果卫君听到我前面那样说,他肯定要揍死我,但如果他听到我后面说的,他……” 话没说完,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后面说的,似乎也没好听到哪去。” 秦栘背上一哆嗦,不等他回头,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眨眼他已经给人揪起来强行挟制在腋下。 他苦挣不脱,“卫无疾,你不讲武德!” “等少君学会讲口德,再来同我谈武德吧。” “你听不出我对你由衷的赞美吗?” “恕我愚钝,听不出。”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少年理也不理,回头吩咐一旁待命的手下,“你们正常换岗,不必等我了。” “诺!” 毫无疑问,在秦国早熟是一种美德,秦王嬴政十三岁继位,成为大秦国君,卫无疾小小年纪接掌龙舌金箭,令君王如臂使指,秦国太子也是一样。身边的人尽管都怀着一种对待孩子的宽容心态,却又盼望着他能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拥有成人的勇力跟智慧。 那天晚上,卫无疾并没动手,他只是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在我眼中,你不够格。” 秦栘也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读书不行,剑术也学得不好。” 黑衣少年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我想说的是,少君根本不清楚自己是谁,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听了这话,不免吃惊,“卫君何出此言?” 卫无疾严厉愤然的目光里带着迷惑,他说,“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是我错了,你毕竟是君上选中的孩子。” “扶苏能否再问一句,卫君的这种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少君成为太子,似乎并不开心,既不见少君关切国政,也鲜少听少君与秦王谈论东出,一个没有志向的国君,我实不知他会将国人带往何处。” 秦栘没有多做解释,他并非不关心,而是他知道,对方所说的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变为现实,始皇嬴政会将历代秦君的志向在今世一并完成。 扶苏一定也是有志向的,可惜史官没能记录下来。 他问自己,此时此刻,他的志向又应该是什么呢?秦王期以万世,或可为志,然纵观华夏五千年,谁能万世? 秦栘将新学的剑招练了半日,师父又看出他的心思不在练剑上,但难得什么也没说。 回到寝殿刚坐下,他便听见庄喜在门外小声说,“少君,是我,我能进来吗?” 他应了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庄喜提着食盒,在门外戍卫郎官的逼视下,迈着小碎步乖巧地走进来。 到得跟前,庄喜瞧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少君这是怎么了!” 他蹭了蹭鬓角的泥灰,抹了把额上的热汗,身上短衣未换,低头望去,衣衫上都是尘土,“方才同师父练剑,还未来得及更衣。” 少年高兴地点点头,“少君这般努力,将来一定会成为和君上一样神武的秦王。” 秦栘没接这要命的话茬,看向对方手里的食盒,“给我送好吃的啊?” 庄喜想起正事,连忙献宝一般地把碗端出来,“上次公子说,想吃又嫩又滑,像羊脑一样,但又不想吃荤食,我用豆子做的,拿给公子尝一尝。” 秦栘惊讶地望着那碗豆腐花,“你真给做出来了?” 庄喜高兴地说,“还要多亏了公子上次不小心在豆浆旁边打翻了那碗海盐,说来真是神奇,我试过很多种盐,却只有海盐能有这种效果。” 秦栘当然知道起作用的其实不是盐,而是海盐里的卤素。 庄喜还是没能如愿成为一名庖夫,好在他心胸豁达,并没为此消极颓废,也想明白,只要喜欢做饭,天地之间就是他的大厨房,秦栘也乐于时不时跟他说一些点子,等着他开发新的菜品。 少年叹气,“只是盐价太高,原以为能叫家家户户都吃上这豆花,可若是非得用盐,那可太费了。” 秦栘接过那碗豆花,“用卤便可,不须费盐,但……具体还得你慢慢试。”他端起勺子,入口却又想起那日出宫了解到的事情,“山东六国的盐价也高得吓人吗?” “七国俱是这般,齐国靠海,盐卤易得,价低些,但卖到秦国,价钱就变高了,旬日里盐价低时是粮价的三四倍,七八倍也是有的,高时能高到十多倍。” 秦栘沉默一瞬,“好贵。” “可不是嘛,也就是城里的富人买得起。”庄喜说着又从食盒里拿出两个小罐子,“干吃没味道呢,我带了蜜糖和肉酱,公子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秦栘瞧了眼蜜罐,“甜的吧。” 庄喜忙给他舀了两勺蜜糖,秦栘吃了两口,颇有些食不知味,“谢谢你啊,庄喜,很好吃。” 少年眼神关切地望着他,“公子有心事吗?” 秦栘放下汤勺,“你想成为庖夫,却不能如愿,我当然也有不能如愿的事情。” “我一直记着公子的话,要努力成为最上流的庖夫,现在虽未如愿,但将来总会如愿的。”他扫了眼面前人裤脚上的灰尘和手上新磨的血泡,大胆猜了猜对方心里苦恼的事,“我虽不会使剑,但我想练剑也跟做菜是一样的,一次不成,就做十次,十次不成,就做一百次,纵然辛苦,但最后一定会做成的!” 秦栘受他情绪所染,也变得高兴起来,“庄喜,你说得对。” “哎,公子再多吃点。” 秦栘闷头又扒拉了两口,“对了,庄喜,能否麻烦你晚些时候,再给我做一碗来,老太后牙口不好,近来胃口也不佳,我送去给太后也尝尝。” 少年激动地抓住他的小臂,“少君救了我的命,终我一生,当为少君赴汤蹈火,可你总是这样客气。” 秦栘笑他想太多,“哪来什么汤与火,多做点好吃的给大家就行了。” 少年憨憨一笑,“嗯!” 两人正说着,年轻的医官正巧跨进门来,见状好不受伤,“你们两个居然背着我偷吃?” 庄喜没想到医官会过来,吃食就做了一碗,十分窘迫,“啊,我再去做一碗给先生!” “用不着,谁想吃。”夏无且愤愤,臭小子有好吃的不第一个想着他,跑来巴结太子,白疼他了,气人。 秦栘把吃剩的半碗塞到来人手里,“尝尝?” “让我吃你的嘴巴子?”医官瞪圆了眼睛。 “庄喜刚做的新菜,用九十九头羊羔的脑子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了这么一碗,你不尝尝,下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了。” 厨子听他说得夸张,在旁着急解释,秦栘揪了揪他的衣角,叫他稍后再讲。 医官嫌弃地掂起勺子,慢吞吞吃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九十九只羊羔的精华和七七四十九天的火候,“果然十分鲜嫩!” 秦栘忍笑,“是吧。”不等他再说,眼见得半碗豆花已给对方干完了,“你也给我留一点儿。” 夏无且放下碗勺,说得理直气壮,“你是太子,甚么时候想吃,九十九头羊羔一会儿就有人给你弄来了,我家里一条羊腿可是都得吃半月的。”他咂咂嘴,吃完又觉得心疼,“嚯,九十九头羊做这一小碗,小太子,你也太奢侈咧!” “不……不……不是羊。”小厨子憋得满脸通红。 “什么不是羊?”夏无且说完,忽然想起他是干什么来了,“少君哪,那个茅焦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方才在我家门前被人给绑走啦!” 秦栘蹭得一下从席上站起来,“绑走了?何人绑走的?” “没看清楚,不知是何人,不过我已报官啦!” 秦栘只叹医官心大,干起饭来什么都能忘到一旁,“对方可留下什么话?” “童儿说,听见那人问茅先生,买家的主意没改,一百个大钱的生意还做是不做。” 何谓脑溢血 秦栘肯定,章家的小疯崽子又被人放出来了。 他送走医官和小厨子,赶忙先去了那天的旅店,客店人来人往,伙计还是那天的伙计,像是被人事先打过招呼,一见他便迎上来,“嘿哟,小郎君你可来了!” 秦栘一脸烦恼,“章平可在这里?” 伙计摆手,“仲郎倒不在此处,不过给小郎君留了话,叫小郎君去别处找他。” 今日与他同行的锐士一个叫姜圉,一个叫冉雍,秦栘走出旅店,二人自暗处现身,“少君,可要我等召唤其他锐士前去寻找?” 秦栘思虑一瞬,章平过分归过分,到底是个少年,若然只是同他开个玩笑,再牵扯他父兄,事情反倒会变得复杂,“不必,我去找他便是,若无召唤,你们不要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听命隐去。 秦栘按照地址来到一处废弃的宅院,院子里遍地杂草,杂草之间春花开得繁盛。 宅子中间有一方池塘,塘中水满,茅焦被人倒吊在池塘边的一棵大树上,章平的那个仆人挽着绳索,眼见得只要手一松,吊在树上的人就得钻进池塘里被溺死。 “小郎君哪……” 男人勉力睁着眼,比初见时瞧着更凄惨,秦栘在心里大叹,人在异乡,怎么可以倒霉到这种地步! 章平坐在池塘旁边的小亭子里,托着腮帮子,脸上笑得开心,眼里却阴沉沉一片。 秦栘气得不行,“你快放他下来!” 少年站起身,从亭子下面走出来,大步走到他面前,两手并用卡住他的脖子,脸上凶恶至极,手上却并没使力,“我本来可不曾绑他,但你为何要报官?” 秦栘送了他一记眼刀子,“你光天化日之下绑走一个成年男子,谁看见不报官?” 章平明白过来,“所以不是你报的官。” 放在颈侧的那两只手忽然移到脸上,放肆地扯了一把他的脸蛋,秦太子大怒,这小子把他当柴犬撸! “干什么动手动脚的,你快放了他呀,绑成这样,脑溢血怎么办?” 章平手背上挨了一巴掌,不觉气恼,反倒开心,小娃子凝脂一样白嫩的脸上有他鲜红的指印,像涂上去胭脂,他认认真真地问,“何谓脑溢血?” 秦栘噎了一下,这小子的注意力能不能放在重点问题上,“你这样倒吊着他,时间长了,万一血冲到脑子里,人就坏了!” 少年一个利索的空翻,眨眼人就在他面前倒立起来,亲身示范,“你看我,不也没坏?” 秦栘崩溃,“你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再说你都吊他多长时间了,快放他下来。” 章平想了想,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浮灰,朝他勾勾手,“过来。” 见他站着不肯动,章平朝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作势就要放了绳子。 秦栘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人命关天,岂能乱来!”他就该带着内史署捕盗的官员和卫士一起来。 “你听我的话,我便不乱来了。” 章平以为自己太凶吓着娃娃了,忙放缓了颜色,变得更加温柔,“你不要怕,我没有恶意,你也瞧见了,我叫那些娃娃来旅店,从来都是给钱的。”他说着回头吩咐仆人,“放他下来。” 秦栘见茅焦总算被人解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奔上去询问,“先生无碍否?” 茅焦喘得急,没能应他的话,旁边那恶仆臭着脸答了一句,“无大碍。” 秦栘拿眼瞪他,说得好像小碍不是“碍”一样。 “小娃子,你过来。”章平站在亭子下唤他。 秦栘还在担心茅焦,哪肯理会,仆人见小主人遭了冷落,立刻凶神恶煞地将地上的男人揪起来,抓着脑袋就往池塘里按。 秦栘嘴角一抽,服气地退开两步,转身往亭子走去。 章平扔了一个钱袋,还是那日的一百个大钱,“买了你。” 秦栘皱着眉头不吭声,小疯子好执着。 茅焦缓过劲儿,又开始挣扎,口中仍是那句,“咸阳城内,焉有强买强卖之理!” 章平听得不耐烦,回头吩咐仆人,“再喊一声,就割了他的舌头。” 话音未落,内史署佐官已领着一队卫士破门而入。 领队之人脸色铁青,瞧见院中情状,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同行之人,却见好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脚就将亲弟弟踹进了池塘里。 藻绿色的池面上激起一个巨大的水花,方才还嚣张无匹的恶仆吓得面色大变,急忙扑上前去,担忧地呼唤小主人。 章邯一脸羞愧来到好友面前,“是邯管教不严,又让他闯出祸事,您将他带走便是,下狱也好,打杀也罢,依律办事,邯都无怨言。” 官员脸上也是为难,他与章邯相熟,也知他兄弟有病,平日里小打小闹无关紧要的,睁只眼闭只眼都过去了,但今日可是夏医令府上差人来报的案,夏医令是君上面前的红人,此事谁敢怠慢。再加上,近来内史勤于事务,严抓考绩,署中大案小案都要亲自过问。 秦栘猝不及防叫水花溅湿衣裤,只道章邯的确是个猛人,换了家中哪个弟弟,他也下不去这等重手。 池塘的水并不深,仆人跳下去的时候,水才刚到他颌下,但章平掉下去就上不来了,仆人在水底摸了半天才将人找到,找到之后,又像拖死狗一样艰难地把人拖上来。 少年先是僵死一般一动不动,仆人连呼带喊,扒住他胸前的衣裳奋力摇晃,不停捶打,这才强行将人唤醒。 少年意识回笼,痴痴愣愣将仆人一把推开,之后便伏在水池边呕吐,吐出湿泥,游藻,池水,甚至还想把肝肠也一并吐出来。 吐不出便开始跪在池边吼叫,哭泣,拼命拿拳头砸自己的头脸,他乌黑的头发上挂满绿色的水草,惨白面庞上钝出殷红的血迹,浑身湿透,浑身发抖,像一只被人强行拎到岸上的水怪。 仆人担忧恐惧,徘徊不敢近前。 章邯目不斜视,脸上都是羞耻难堪。 佐官也无奈,“是否找个医者先看一看。” 兄长沉默一瞬,步履沉重地走到弟弟跟前,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当场便将少年打翻在地,“疯够了没有。” 章平顶着那张血泪交加,异常恐怖的脸吃力地爬起来,脸上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在兄长第二记耳光落下来的一瞬间,他忽然被人曳着脖子,搂住了头脸。 秦栘本不该管闲事,但有病不治光靠打,这怎么能行,“你别打他了,没看见他吓成什么样了吗?” 章邯恼恨地别开了脸,他何尝愿意如此,可阿弟自小便满口胡话,长大后越发疯癫。 秦栘捂紧怀里那颗脑袋,耐心地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少年张紧的后背,那边佐官也开始向茅焦询问他被绑的详情。 先生遭了罪,却也不是刻薄之人,讲得都是大实话,“不敢欺瞒,确是在下有错在先,失信于人,郎君气不过,这才叫我来理论。” 佐官闻说,不觉松了一口气,章平年纪还小,又患有疯病,若当真触犯秦律,他或可减轻处罚,但父兄失于教化,难保不被问责。 “你瞧着也像个读书人,如何诓骗一个孩子。” 茅焦连声认错,“是某之过,千不该,万不该,一时贪念,失信于人,铸成过错。” 佐官沉吟一瞬,“既然两方都有过错,期间也未伤人,此事便罢了。” “多谢上官。” 秦栘在心里叹气,以后再不能随随便便跟人去赚俩钱儿了,太坑了。 怀里的狗崽子已经不抽了,舒舒服服躺在他大腿上,顶着一张调色盘一样的脸,还是那副嚣张无匹的神情,瞧着他又哭又笑。 秦栘重起轻落,拿手敲了下他的脑壳,警告地望了他一眼。 狗崽子还笑,脸上在笑,笑得呲牙咧嘴,没脸没皮,眼睛在哭,可能是方才落水吓得,也可能是自己磕自己疼得,眼睛一眨便泪流不止。 秦栘想,可能疯子都有一两种异乎常人的技能,他出了一会儿神,低头再看,狗崽子晕过去了,又或者筋疲力尽睡着了。 佐官带队先行而去,仆人也抱走了人事不省的少年。 章邯再三道歉,又给了二人一袋钱。 出了宅子,秦栘照例从钱袋里抓了一把,剩下的给了茅焦。 他盯着手里的铜钱,若有所思,“这好像也是个致富的门路,再来几次,咱们俩可要发财了。” 茅焦欲哭无泪,“小郎君还有心情说笑,怪我不好,又连累小郎君。” “他是怎么把你绑来的?” “昨日苏角又拿来一些山货,我去旅店做活儿,原想着先给夏先生送些过去,刚出了门,便被那仆人给绑了来。” 秦栘讶然,“先生在旅店做活?” “店长是个好人,付清房钱后,他怜我无处栖身,便留我在店中做活。” 秦栘也不好多说什么,若有些才能他还可向君父,向叔公稍作引荐,得不了一官半职,也能入府做个舍人或者书吏什么的,至少能有个栖身之所。 “能否问先生一件事。” “小郎君但说无妨。” “初时我向涉间苏角打听先生,他二人言辞闪烁,不肯相告,这是为何?” 茅焦面露窘迫,“我自齐国来,彼时吕相在位,听闻吕相广纳门客,原想投奔吕相,可我没什么才学,相邦瞧不上我,之后只能在咸阳流浪。前些日子听闻太子遭遇刺客,国中开始搜拿吕相的舍人,我怕被抓去问罪,所以躲藏起来,两位小友也是替我担心。” “可先生既不曾入相府,因何还有这般担心?” 茅焦摆手叹息,“小郎君哪,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秦栘点点头,不再多问了。 与茅焦分开后,他安排了冉雍暗中护送,又向姜圉问了章平的病因,对方表示不知,他这才弄清楚,平日跟着他的这些人都隶属于戍卫系统,而大秦锐士中还有一个情报系统,也就是他上次误闯的司库。 司库……还是算了叭。 回到秦宫,天色已晚,庄喜的豆花也已经送来了。 “少君!” “都备好了?” 少年把食盒递给走上前来的侍人,“备好了,蜜糖和肉酱,肉酱听少君的,没放辣油。” “好,辛苦了。”秦栘麻利换好衣服,正刚要往华阳宫去,又见采苓兴高采烈撵上来,“少君!” 许久不见小丫头,他也十分高兴,“怎么了?” “方才听庄喜说少君要去华阳宫,琼瑛姐姐让我来问问少君,要不要把宜春宫那两株兰草一道给老太后送去,老太后见了定然高兴。” 秦栘眼睛一亮,“替我谢谢琼瑛。” 万物有灵,他原本没指望能够养活,是琼瑛那丫头守在宜春宫日夜培护,两株兰草竟奇迹般起死回生了。 到了华阳宫,侍人刚撤了晚膳,秦栘照例问了老太后的饮食。 老人家还揣着气性,“什么饮食不饮食的,我一把年纪,该吃的也都吃过了。” 秦栘笑叹,“曾祖母还在生扶苏的气。” 华阳太后哼了一声,“气你又怎样,气你还不是照样得疼你。” 他挪到长辈身边,招呼侍人把食物端上来,“曾祖母近来胃口不好,庖庄的儿子心灵手巧琢磨了一道新菜,您尝一尝。” “你有心了。” 跪在席边的女奴知晓太后的喜好,直接舀了肉酱,“少君体贴主人,主人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老太后尝了一口,滋味谈不上新奇,但又嫩又滑入口即化,“不错。” “曾祖母合口就好。” 女奴笑说,“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太后知道肯定更加高兴。” “哦?那还不快快说来。” “云阳苑中那两株折损的兰草少君又给养活了,岂不是天佑主人吗?” 华阳太后手一顿,“果然……活过来了吗?” 话毕,伶俐的侍人已将花盆搬进了大殿,老太后亲自上前瞧了一瞧,果见花叶尖挺,还长了新芽,“好,好啊。” 吩咐宫人将两株仙草妥善安置,老人家回到坐席,拉着孙儿的手,叹了又叹。 秦国伐楚一事近来将她折腾得不轻,宗室来来回回遣使送信,用意不言自明,可她是秦国太后啊,大是大非上,能不向着秦国而去向着楚国吗?如此,秦王如何看她,秦人又如何看她? “在秦国,我是楚国宗室,庇护楚人不单是为了血脉姻亲,更是为了在秦国能站得更稳。” “曾祖母……”秦栘不明白老人家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在秦国,我是太后,若是没有了秦国,楚国会如何待我?”华阳太后并不糊涂,“到那时,只怕没有人会记得我是楚国宗室,更不会记得我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没有用处了,人心便是如此。” 老太后语重心长叮咛晚辈,“扶苏啊,无论旁人对你说些什么,你首先是大秦的储君,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前些时候朝中的争议她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昌平做得并不让她满意,尽管该出的兵还是出了,拖泥带水只怕秦王心里要留上一个疙瘩了。 “孙儿定当谨记。” “大秦传国六百余年,强时有,弱时亦有,朝臣嚷嚷着一统天下,哪个秦君没有这样的志向?将来是怎样,我老婆子是看不着了,只盼你能稳稳当当地走好你以后的路。” “曾祖母莫要说这样的话。” “就是,少君年纪小,主人怎能当着少君的面说这种话,主人身体康健,这娇兰起死回生更是吉兆,太后长命百岁,便是我等的福分。” 老太后笑着摆摆手,“好了,不说了。” 秦栘在华阳宫陪曾祖母一直聊到夜深,出来经过花园小径,没想到却看见公子高与公子将闾两个小鬼。 “松手——我先看见的!” “你赖皮!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大兄说了,你是兄长,兄长要让着弟弟!” “屁!大兄明明说弟弟要尊敬兄长!” “我就要!” “我也要!” “你给我!” “就不给你!” 秦栘走近才看清楚,两个小东西在树丛里争抢一个布娃娃,两人一人抓了一半,哪个也不肯放手。 不等他上去劝阻,只听“撕拉”一声,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摔了个屁股墩儿,娃娃扯得稀烂。 他气极地上去揪起两个小鬼头,“大晚上不回宫睡觉,干什么呢!” 将闾提着手里的战利品,一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顿时嫌弃地丢开了。 公子高本来也不是诚心想要,只是觉得跟人抢的时候特别好玩,见将闾扔了,他也将那半个娃娃给扔了。 秦栘跑上去把东西捡回来,“这谁的?” 将闾不撒谎,“我和高在那边花丛里看见的,不知是谁的。” “不知是谁的,你们就擅自拿走,还弄成这个样子?” 公子高不以为然,“大兄为何要生气,我们是秦国公子,宫里的东西不都是我们的吗?” 秦栘变了脸,“谁跟你这么说的?” 公子高见大兄脸色不对,一时不敢吭声,上月那个会编草蚱蜢的内侍在漓泉宫跟他说的,宫人都称赞他会说话,讲得好。 秦栘今天太累了,不想跟两个小鬼讲大道理,“我只说一遍,你们两个记好了,以后不许擅自拿别人的东西,捡到的东西也要归还给主人,下次再被我知道,我可要揍你们俩的屁股了!” 将闾一向听话,“大兄我记住了。” 公子高撅着嘴,“又没有主人。” “还犟嘴?” “好嘛,大兄我知道了。” “快回去睡觉,明天再跟你们俩算账。” 小崽子被宫人领走,秦栘拿着破烂的娃娃走出花园。 花园外的大汗淋漓跑回来寻找失物的少年远远望见,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 爸爸的宠鹅 虽然推广种植的时间很晚,但棉花自印度和阿拉伯地区传入中国的时间非常早。 秦栘肯定,此时此刻,就在最南边的某个角落里一定正安静地长着一片无人问津的棉花,只是他现在无法赶去采摘而已。 “少君,真的要用鹅毛吗?那得多少鹅毛才够啊?”采苓在旁担心地问。 秦栘把弄坏的娃娃交给了琼瑛,琼瑛手巧,或许还能修补抢救一下,只是里面原先填充的草絮和芦花都糟了,他想换个内芯试试。 来了秦国才知冬天冻**绝不是戏说,这里的人用来御寒的裌衣里都是些麻、葛、草絮,根本就谈不上保暖一说,他想先弄点鹅绒,如果顺利的话,兴许能做个羽绒服也说不准。 “不是鹅毛,是鹅绒。”他向小姑娘解释。 没有知识的结果就是做什么都得碰运气,说来惭愧,他从前还做过某羽绒服品牌的代言,但羽绒是怎么取的,真不清楚。 索性今日天气好,便叫了采苓一同来苑囿,打算捉只鹅研究一下,据他所知,鹅绒大概是长在鹅腋下和腹部,一种呈朵状的绒毛。 鸭绒应当更好找一些,但鸭绒有异味,找来了无法杀菌消毒除异味也是白搭。 小丫头戳戳自己的脑袋,“鹅……绒?” 秦栘满怀期待,“要是这东西好弄,回头给你做个小袄,一准儿暖和。” 说着侍人已抱来一只健壮的白鹅,“少君,你看这头怎么样,它可是苑囿中最威风的鹅了。” 秦栘伸手接过来,这只鹅体型不小,分量也不轻,他两只手才堪堪抱住,大鹅身上的羽毛洁白如雪,光滑柔顺,曲长的颈子线条优雅漂亮,坚硬的鹅掌几乎要有他手掌一般大了,一对黑眼睛半张半合,丝毫也不怕人,被人抱在怀里似乎还很享受。 秦栘掀开它雪白的翅膀,摸到腋下最柔软的地方,当场便揪了一撮下来,还没来及抓出来研究,怀里温顺的大鹅却忽然发怒暴起,猛得抻开宽阔的翅膀,重重在他脸上拍了一翅。 秦栘猝不及防被扇了一个趔趄,紧接着两只鹅掌当空飞起,毫不留情地送了他一串夺命连环蹬,他登时被鹅掌踩翻在地,愤怒的大白鹅气势汹汹扑棱着双翅,撵上来逮着他就是一通狠啄。 小姑娘当场就吓哭了,“呀!少君呀!” “来人哪,保护少君!” “少君被啄啦!” 周围的侍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扑上来解救。 大鹅十分凶猛,丝毫不惧来人,大张着愤怒的黑眼睛,挣开通身锐利的白羽,认准了秦太子,巨掌蹭蹬,肉翅扑打,利喙猛啄,完全不吝招数,悉数朝那拔它绒毛的恶人招呼过去。 秦栘痛得不行,见势不好,爬起来拔腿就跑。 “少君快跑啊!它追上去了!” “快捉鹅呀!” “莫捕鹅了,少君又被啄啦,先保护少君哪!” 寿春的消息送到相府时,芈启一夜没睡,他虽然做了秦相,却并没觉得丞相的权力有多么大,就算吕不韦在位时,也不曾对臣子说杀便杀,但项渠**,李园杀了他。 他这一次是真的信了,不是项氏不肯践诺,是李园势大。 老将军痛失长子,芈启心中也觉得十分不安。 朱英步入门厅,领来大梁的信使,“相邦,辛梧将军信使已到。” 书案后的主人打开密信,辛梧信上说,楚王的使者送了他许多贵重的礼物,他不知当收不当收。 芈启默然良久,没有提笔回信,只是吩咐信使,“告诉他,既是送他的,便收下吧。” 信使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眉头,出了相府,不多时,府中一言一行,已事无巨细呈到了秦王案头。 黑衣少年跪在君王身侧,“君上,可要安排大秦锐士……” 秦王摇头,“不,随他们去。” 少年眼含不解,君王却并未多作解释,这仗打不打其实不重要,弱楚不急于一时,强魏那是得不偿失,辛梧是秦国的老将,机会他已给了,既然他仍是选择重蹈覆辙,那他也无话可说,就借此敲打一下两位王叔吧。 “对了,你上次说扶苏在宫外寻人?所寻何人?” “寻一个齐人,名叫茅焦。” “寻此人作甚?” “欲请茅焦来说君上。” 秦王诧异地抬了一下眼,“何事说我?” 少年犹豫片刻,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说服君上往雍城接太后回宫。” 君王听了大怒,“胡闹。”他说罢,又有些不明所以,“那个齐人是何来历?堪为说客?” “只知曾在齐国犯下死罪,后逃奔秦国,欲入相府为舍人,吕相不纳,已在咸阳流浪日久,据属下所知……此人并无辩才。” “竖子找这样一个无能之辈来说寡人?” 章台宫偏殿内,夏无且歪在榻上,笑得打滚,秦栘黑着脸,“你给我弄完再笑,不行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栘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只鹅折磨得神经衰弱,以至于到了近乎崩溃的地步。 那天狼狈逃出苑囿,原以为没事了,谁知他碰到的竟然是一只记仇的鹅。 大鹅逃脱了卫士的追捕,第二天便独自离开苑囿,寻到章台来了! 寻到章台还不算,每天变着法儿跑到偏殿来收拾他,一个星期不到,已经怒揍了他八回,有时是三更半夜趁守卫不备溜进来,有时是天明之时趁侍人开窗时跳进来。 每次来了就揍,揍完就走,目标明确,行动干脆利索,就连秦栘自己都不得不感叹,这真的是一只鹅吗?一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鹅! 他心里起初还过意不去,毕竟是他没事找事,先揪的鹅绒,但那只鹅实在没完没了,嚣张至极,他被折磨得忍无可忍,总算同意魏乙命人捕杀。 那天晚上大鹅照常潜进来,侍人动手扑捕,过程中动静太大,惊动了秦王。 便宜爹揣着半夜被人吵醒的起床气,恼火地赶来查看,结果那只鹅飞到秦王面前,竟翩翩起舞,惹得君王龙心大悦。 秦王道此乃灵禽,一声令下便将鹅养在了章台。 于是,一只鹅靠报复秦太子,变成了秦王的爱宠。 秦栘有苦说不出,大白鹅现在尽管不再像前些天那样,夜夜赶来报仇,但似乎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跑来啄他一顿出气。 再见吧,羽绒服! 医官还未笑完,秦太子抬眼又瞧见那个熟悉的白影迈着悠闲的步子来到了殿门口,他心里一突,本能地朝医官身后躲过去,实打实给这凶巴巴的大鹅揍怕了,“你看,它……它它又来了!” 夏无且听小太子将这此物说得十分凶猛,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一时没敢动作,只见这通身雪白的家伙,仰着高傲的脖子,迈着慢吞吞的脚步,熟门熟路跨进门槛,在两人跟前逡巡片刻,一对黑眼睛在他身上瞧了又瞧,过后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不就是一只鹅吗? 医官觉得自己受了骗,狐疑地望向小太子,“哪里凶猛?” “那是有你在这里,它见我们人多势众,不敢过来,你若不在此处,它就要跳上来啄我了!”秦栘见他还是不信,赶忙伸长胳膊,“怎么就不信呢,难道我这伤是假的啊?” 医官拽住他的胳膊,接着上药,“连君上都说这是灵禽,你偏要拔人家的鹅毛。” 固然是他有错在先,但一只鹅……气量未免也太小了! 医官替他出主意,“还是同君上说一说,送回苑囿吧,你同它结了仇,老啄你也不是事儿啊。” 秦栘当然想过,可这鹅十分聪明,意志坚定,有仇必报,初时便能循着他的踪迹,一路从苑囿来到此处,更何况现在它已在章台住下,对这里的环境也熟悉了,即便将它送回去,它想回来还不是随时能回来。 而且爸爸真的很喜欢这只鹅,它通人性,好音乐,跳起舞来身姿也十分优美,尤会讨好秦王,秦栘估计,爸爸现在宁可把他撵走,也不会撵走那只鹅的。 医官给他抹完药,放下袖子之前,还不忘掂着他的胳膊拍了一巴掌,“好了,无大碍,臣要先行告退了。” 秦栘望见他手边的药箱,“先生还赶着去何处?” “还要去一趟御史的府邸。” “昌文君身体不适?” “家仆来报,御史近来总是夜不能寐,召我前去看一看。” 秦栘深知失眠的痛苦,有点不放心叔公,索性今日的课业已经做完,“我同先生一道去看看吧。” “也好,昌文君年轻,我猜多半是心病使然,少君若能开解,想来不必入药也能复原。” 秦栘与医官一同去到御史府,芈平看起来还好,见他二人一并前来,反还斥责仆人多事。 “少君怎么也来了,都是家仆大惊小怪,不过是近来忙得晚了一些,疲劳罢了。” 秦栘开口劝说,“许久不曾登门,来看看叔公,所幸无且先生也到了,叔公莫让先生白跑。” 芈平左右不肯,最终拗不过,还是叫医官号了脉。 夏无且只道他脉相阻滞,气血不继,当放宽心怀,好生修养,不可思虑太过。 芈平放下衣袖,怒斥仆从,“早说无碍,偏这刁奴小题大做。” “叔公莫怪,家人也是关怀叔公,国中政事繁忙,御史身兼重任,理当保重身体。” “叔公知晓了,难得你来一趟,只是我稍后还要去一趟官署,叫你……” 秦栘原本便没打算久留,忙打住对方的话,“叔公勿忙,扶苏这就走了,晚些时候还要回去读书。” “哦,好,好,那叔公就不留你了,来日专程接你出来玩。” “那扶苏告辞了。” “昌文君,臣也告退了。” “送先生。” 将医官与少主送出府邸,芈平才收住面上的笑容,转头望向身后的亲随,眉眼阴云攒聚,眼中忧色沉沉,“辛梧果真收了楚王的重礼吗?” “家主,千真万确,且此事乃相邦亲口允准。” 芈平神色大恫,“兄长糊涂啊!” 马车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缓慢行进,夏无且轻叹一声,“愿御史能听我所言,放宽心怀,莫要郁结于心,否则恐怕真有伤身之患。” 秦栘知晓昌文是性情所然,可平叔公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医官取出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喝水。” 秦栘杯子刚喝干,“你让我喝那么多水作甚?” 医官呵呵一笑,故作惊讶,“不是少君说的,多喝热水包治百病?” 秦栘一头雾水,“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医官皱着鼻子吃了一块糕点,“少君莫以为我不知,宫女行经腹痛,少君嘱咐她多喝热水,侍人风寒,少君还嘱咐他多喝热水,郎官咽痛,少君也嘱咐他多喝热水,就连方才在御史府,少君也不忘嘱咐御史多喝热水,这岂不是多喝热水包治百病?” 秦栘讪讪,“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少君岂不知,宫中众医官近来何等清闲,人人生病都抱着热水猛灌。”夏无且一脸不解,“只不过,竟还真有几人喝好了。” 秦栘深刻反省,但是痛经,感冒和上火,多喝热水应该也没错吧? 马车行至半途,忽听路上有人呼喊。 夏无且疑惑地推开车门,吩咐车夫停下,抬眼望去正见自家小童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涉间,苏角两个农家少年。 “出了什么事?”医官下车询问。 秦栘安坐车中,没从车上下来,出门时匆忙,衣服都没换。 小童让过两个少年,径向家主禀报,“他们急着要见主人。” 夏无且望向涉间,不无担心,“可是夫人的病情又有变化?” 少年忙道,“不不不,先生神医,家母用了先生的药,已好多了,是茅焦先生……先生今日在旅店又被人掳走了!” 马车内,秦栘闻说,顿时被刚喝进去的热水呛得连声咳嗽起来。 小童望向马车,“咦,家主,车上还有人吗?” “哦,还有个病人,患有喘咳之症。”夏无且随口一说,市井之中也不愿太子抛头露面,他很是摸不着头脑,前些日子他问茅焦因何被掳,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刚被解救又给人掳走了! “茅先生在咸阳可有仇家?”他慎重地问两少年。 苏角与涉间面面相觑,各自摇头,不知是想说没有,还是二人不知。 医官纳了闷儿,“成年男子,又如此穷困,掳他作甚哪?” 小童想起前些日子刚在家门口发生的掳劫事件,“主人,还报官吗?” 苏角光顾着着急,这时才记起店长所说,“对了,那人给店长留了话,说谈好的生意,断没有毁约之理,他家主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医官听得更加糊涂,“他到底同人做了什么生意?” 两少年都说不知,秦栘在车里恨得牙痒,狗崽子,他玩上瘾了是吗? 切糕 秦栘一点也不想去见章平,谁会喜欢一个疯小子呢? 再说,他又不是没朋友。 桓睢可靠,景卬聪明,王离爽直,蒙毅虽有时过分严肃,但起码他是个正常人。 秦栘耐着性子再次走进那座废宅,一是为了茅焦,一是为了章邯。 茅焦是真倒霉,流落异乡,还摊上这种糟心的事情。 至于章邯,他总希望能够做点什么,但未来似乎还很遥远,他甚至不知道,对章邯来说,那只蝴蝶翅膀究竟应该在何处。 他借了夏府小药童的衣裳,便匆匆赶了来。 少年脸上的伤只好了个大概,还留着深深浅浅的印子,茅焦被那恶仆按在树底下,虽没遭什么罪,但神色惨然,万般无奈。 章平得意地指着被他二度绑来的人,“我叫他坐着,这样,便不会脑溢血了吧。” 茅焦是不会脑溢血,但秦栘气得想吐血,“上次旅店的事,业已致歉,因何还要纠缠不休?” 少年朝他大步走来,蛮横中带着惯有的执着天真,“你同他不是十分缺钱么,能为了三个大钱合伙来骗我,现在有钱却不赚了?” 秦栘内伤至极,总算明白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硬着头皮,“前几天是有点缺钱,不过最近发财了。” 少年扯了下他身上不合体的衣裳,满脸不信,“发财了还穿得如此破烂?” “发财发得太突然,钱没来得及花呢。” 边上的恶仆噗嗤一声先笑了,他不信。 章平也不信,“那你把钱拿出来我看看。” “能拿出来的都是小钱,我的钱你搬都搬不完。” 秦太子觉得,肯不肯让他用另说,但便宜爹私库里的钱应该是搬不完的吧。 少年哈哈大笑,又上手扯他的脸,“你这娃子,脸皮真厚比城墙也!” 秦栘挥开他的手,“不要闹了,我已报官了,你大兄马上又要来打你啦。” 少年低头想了想,“好吧,我让你们走,但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秦栘也低头想了想,并不打算与疯小子有更多交往,随口编了一个,“扶栘。” “我叫章平。” 秦栘没搭腔,他当然知道,秦末将领章平,名将章邯之弟,初随兄长征讨四方,后随章邯投奔项羽,成为“雍国”大将,楚汉之争中屡败于汉军,为汉军所虏。 章平见他不说话,皱着眉头问,“你记住了吗?” 秦栘倒希望自己没记住,狗崽子附楚降汉黑料一堆,还如此嚣张。 不等他应声,门外又见一仆人慌慌张张跑来,“仲郎!家主来了!” 秦栘吃了一惊,章午来了? 他心下不定,少府常在宫中行走,他在这里肯定会被认出来,要是给便宜爹知道,秦国太子伙同一个齐人,因在秦都行骗,被苦主纠缠不休…… 这么一想,他忙朝茅焦走去,只盼能赶紧离开,谁知却给章平拉住胳膊扯了个趔趄。 少年冷着脸,“我让你走了吗?” 秦太子着急上火,“你刚刚还让了呢!” 对方幽幽一笑,“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秦栘头顶警铃大作,“你这人,怎言而无信!” “你骗我在先,还怪我无信?” 秦栘苦着脸,已经悲催地在想,是现在就让大秦锐士把他救走,还是稍安勿躁想个说辞应付章午。 章平从恶仆手里接过钱袋,数了二十个大钱,“你虽骗我,但我说话一向是算数的,你去兴和里周家作坊,给我买一块甜糕回来,我就让他和你一起走。” “那说定了。” 秦栘顾不得多想,跑趟路而已,总比留在这里碰见熟人,被拆穿马甲,当场社死强。 他出了废宅,路上问了三个人,跟今天值班的大秦锐士聊了一个时辰的天,走了十好几里路才找到章平所说的兴和里。 周家作坊生意果然很好,买糕的小孩子排了长长一队,蒸糕上面扑满果脯和饴糖,应是又好看又好吃的。 秦栘问同来的大秦锐士,“你吃吗?”路上闲聊已问了姓名,知晓他叫管硕。 汉子涨红了脸,连连摇头,“少君,属下不吃。” 秦栘失望地站在队里,心想,要是狐仲在这里,一定早就开始流口水了。 他想给小妹买一块回去,但他没有钱,堂堂秦国太子,一个零花钱也没有,上次倒是从章邯那里挣了两把铜钱,可出门走得急,忘了带,好想微信支付宝。 他不甘心,又问,“陈婴他也不吃吗?” 陈婴是今日当值的另一个黑鹰锐士,离开废宅前,他交代陈婴守在附近,看好茅焦。 管硕还是摇头,“他也不吃的。” 秦栘点点头,“哦。”过道狭窄,周围都是小孩子,他见对方挤在中间着实不自在,开口吩咐,“你去里门处等我,我买完就过去。” 管硕斟酌一瞬,应声而去,他方才已仔细查探过,周围并无异常。 排在前头的小豆丁买到热糕,呼朋引伴,笑闹走开,很快排到秦栘。 买糕花了一个钱,坊主给切了超大一块。 他刚把糕拿到手,旁边忽然跳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举着手里的糕怒斥坊主,“坊主何其不公也!同是一个钱,为何他的这样大,我的这样小!” 秦栘回头一瞧,对方那块果然比他小了近三分之一,本来也没什么可高兴的,但听少年气冲冲这么一说,就好像去食堂打饭,阿姨多给两块肉一样,顿时一种被偏爱的幸福悄悄化入心田。 他冲坊主甜甜一笑,不耐烦地回头瞅那少年,“一块要是不够,你不能再买一块么,你看着也不缺钱呐!” 少年拧紧秀气的双眉,格外着恼,“非理也!同是一个钱买的,你的为何比我多!” “好好说话成不成,谁非礼你?” “咸阳市中,公平买卖,岂能这般厚此薄彼!” 坊主也没想到这小郎君会如此较真,今日蒸的糕量足,小娃模样漂亮,礼貌还嘴甜,卖给他一块糕,连声道谢不说,还不忘祝他生意兴隆,他心里一高兴,就给多切了一块,眼下这般吵吵,若把其他孩子再招来,哎哟,那可真是麻烦了! 秦栘算是见识什么叫越有钱越抠门,这小子头上那顶冠少说也价值千金,身上那件袍子没有半个月绝织不出来,达者不思兼济天下,穷人多拿一块糕他都受不了,过分! 他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焉知不是你偷吃了,吃完又来诬赖坊主。” 少年大怒,“竖子!你休要胡言乱语!” “我去,你骂谁竖子呢?竖子也是你骂的!”秦太子天天在秦宫挨秦王的骂,出了门一个无事生非的小纨绔也来骂他? “你敢污蔑我!” “你是不是想打架?” 坊主见状,连忙转出作坊,“两位少郎君勿恼,都是小人的过错,莫伤了和气,莫伤了和气。” 纨绔扔了手里的糕,当场撸起袖子,“看你年纪小,我一只手打你!” 秦栘把糕往坊主怀里一推,“为你浪费粮食,我也得揍你一顿!” 坊主还想再劝,眨眼两少年已扑上去扭打在一起,他急得在旁团团转,“少郎君莫动手!少郎君莫动手啊!” 坊主拉不开,反被涌上来看热闹的娃子们挤到一边,里中都是半大小子,只会起哄,更没有劝架一说的。 “打呀,打啊!快打他!” “打得好,哈哈哈!” “踢呀,踢他屁股!” 秦栘一眼就看出这小子下盘虚,腰不实,手脚无力是个花架子,开始还能抵抗,不一会儿就变成他单方面殴打。 “大胆!谁欺我家主人!” 秦栘耳朵尖,一听见人群外头帮手来了,立刻冲到坊主面前,抓起他的糕,调头就跑。 管硕在里门处等得心焦,又听里中喧哗,正往内查看,恰碰见小主人急匆匆出来。 “少君,里面出了什么事?” “嗨,没事,小娃子打架。” “可伤及少君?”管硕见少子满头大汗,衣裳也扯乱了,心中万分后悔,不该听太子的,在里门处等候。 秦栘把糕外头的糙纸裹严实,不着痕迹地抖平衣裤,“哪能,我躲老远呢,快回去吧。” 管硕依言跟上,方才远远瞧见车驾,不知是哪位封君今日归来。 出了里门,秦栘就把小纨绔抛到了脑后,斤斤计较就算了,浪费粮食找揍吗? 回去的路上他拿着余下的铜钱,心里一直在想,章平真是个小富翁,一给就是二十个大钱。 在秦国三十个钱能买一石粮,虽度量衡有差,可放在现代也有六十斤往上,看样子章午还是很溺爱两个孩子的。 秦栘盼望着,秦王爹哪天也能有这种自觉性。 再次回到那座废宅时,天已经快黑了,周围安安静静没有人声,秦栘猜想,章午应该已经离开了。 陈婴自暗处走出来,“少君。” “茅焦先生还在吧?” 陈婴摇头,“已被夏医令带走。” “夏无且?” 陈婴三言两语道明事情的经过,原来秦栘与医官分别后,虽已告知此事他来处理,但医官架不住两少年忧心焦急,便亲自去了一趟内史署,找到当日问案的佐官,知悉乃是章家仲郎所为,即寻了少府一道前来,领走了茅先生。 秦栘心说,也好,章邯这个长兄三番两次出来捉人,看顾弟弟上心还算上心,可手段实在粗暴,父亲若能妥善处置,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章平呢?” “还在里面等候少君。” 他提着糕正要进门,又听陈婴说,“少府本欲杀死仲郎,是夏医令劝下了。” 秦栘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咸阳一道令旨,扶苏伏剑而亡,庄喜犯了过错,庖庄绑来就杀,君要臣死,臣子尚能有怨,父要子亡,不过是收回父亲恩赐他的这条性命,理所应当。 秦栘走进庭院,章平坐在池塘边,一只脚踩在池边破碎的砖石上,一只脚悬在水面上悠闲地晃动,水面还是一片幽深的绿,厚厚的浮藻,连晚霞也染不透。 庭院里尽管有人,一切却都凝固在一种安静到近乎诡异的气氛中,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身下的池水,那张本就像调色盘一样的脸,比他临走时更花。 天色并不昏暗,但他坐那里,像一团皱缩的阴影,所有的光都绕道而行。 秦栘走上去,把买来的糕拿给他,还有余下的十九个钱。 章平接过那块糕,撕开外头的糙纸,自顾自揪了一块填进嘴里,一并卷入口中的还有嘴角殷红的血,“跑得还挺快,以为天黑才能回来。” “你没事吧。”秦栘有点担心,小疯子这顿怕是挨得不轻,说话都有气无力。 对方艰难地挪了一下身子,“那个老头子,被一个姓夏的医官领走了,这次算我失信于你。” 秦栘嘴角一抽,怎么就成老头子了,哪有这么老? “余下的钱,赏你了。” “你不怪我报官,害你又挨打?” 少年笑嘻嘻抓住他的衣襟,强行将他拽到跟前,拿那只沾了糖又染了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他的脸,“你报官了么?” 秦栘嫌弃地打开脸上那只狗爪子,“报了。” 章平没有一点相信的样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秦栘不解地问,“还有谁?” 少年眨眨眼,“没有谁了。” “让你的仆人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吧,以后别再捉弄茅焦了,他身在异乡,还被人偷走行囊,已经很惨了。” 对方歪过身子,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肩膀上,“你来陪我玩,我便不再捉弄他。” 秦栘望着面前昏暗的池水,清晰地感到,少年身上有一股和这死水一般无二的陈腐的气息。王离身上的洒脱,桓睢身上的坦荡,景卬身上的率真,甚至蒙毅身上的傲气,这些青春期少年身上该有的特质,章平身上都没有,他更像飘在池塘水面上的浮藻,困在一潭死水中,一直在原地漂泊。 章平靠在他肩头,嘴唇贴着他耳廓,吐出血的腥气与蜜糖的甜香,一字一顿轻而又轻,“我早晚要杀了他。” 秦栘还未来得及问“他”是谁,冷不防在水面上看见对方阴森冷郁的神情,他浑身陡然升起一股凉意,背上猛打了个激灵。 特么演什么恐怖片!他叫小疯子搞得毛骨悚然,要不是看这小子已经够惨了,他绝对能当场再送他一个大耳刮子。 秦栘抖着一身鸡皮疙瘩,劈手将人推了个跟头,“有病赶紧治吧。” 章平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完又盯着头顶的一片云霞,“我在这里等你,你还来吧,我们一起玩。” 秦太子不假思索,“我才不来!” 谁要跟小疯子一起玩,不对,他还要扛起万世基业,烦死了,玩什么玩? 地上的人信誓旦旦,“你肯定还要来的。” 秦栘听出他话中之意,“你还想故技重施?” 离开那座废弃的宅院时,秦栘还在想,小疯子说得出做得到,真要想个稳妥的办法保护茅焦才是,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闹出这种事。 然而,当他归还小药童的衣裳,去到夏医令府上时,却听茅焦说,他已决意要离开秦国了。 秦王子婴 “真的要走吗?”忽闻离别,秦栘心中怅然。 男人起身上前,向他一揖到底,“几番连累小友,还望小友海涵。” “离开秦国,要去何处?” “焦还有一位远亲在燕国,想去他那里看看。” “燕国啊……”当真山长水阔,路远迢迢。 茅焦想来仍汗颜之至,“小郎君少不更事,焦德行有亏,既愧对小郎君,也愧对章家仲郎。” “先生莫要这样讲,出门在外,都会有难处的,只是先生的衣囊,到现在都还没找回来。” 提起衣囊,男人微微一愣,下意识抿了一下唇,“也……也没什么要紧东西。” 秦栘还想说点什么,但一时语塞,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茅焦揖礼拜别,“无且先生,小郎君,天色已晚,焦先告辞了。” 秦栘与医官一道将人送出门去,临行又问,“先生打算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如此匆忙,车马已定好了吗?” “是我一位友人,他以赶车为业,我请他送我一程,小郎君不必担心。” 秦栘点头,“好。” “告辞了。” 秦栘与医官目送男人步出里门,弓着背走进夜色,夏无且在他脑门上轻弹一记,“少君同此人相熟?” “也未见过几次面。” 医官酸溜溜撇嘴,“未见过几次面就如此依依不舍?” 秦栘张张口,却没将嘴边的话说出来,虽未见过几次面,但我知他已千年了。 他转头挽住医官的手,春风拂过鬓角,鼻端有淡淡的药香。 夏无且受人情绪所染,忽然一阵鼻酸,“干甚呢!干甚呢!烦不烦,又不是我要走。” 秦栘轻声说,“先生可万万不能走,要一直一直留在咸阳,一直一直陪着我与君父。” “嘁,留在咸阳,我家的药田谁管?” “我已请相邦着人找到乡啬夫,请他嘱咐乡佐帮先生浇田,一天浇三次,用最好的肥。” “甚么一天浇三次?种药又不是种田!” “那我同君父说,在王畿给先生划一块上好的地?” “谁稀罕,水土都两样!” “那让君父吩咐各州县,每月都将新鲜的药材送到咸阳,绝不短了先生的药草。” “运那么多过来,我当饭吃啊!” 秦栘放下嘴角,眼里含着警告,仰头斜了他一眼,“是不是蹬鼻子上脸?” 医官一愣,扬手就在他脑壳上敲了一记,“旁的没学会,你爹这副变脸的本事,你倒学得十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也不瞧瞧你有多么难伺候。” “我难伺候?快,快去跟你爹说,让我回乡下去。” “想得美。” “反正少君不爱我。” “岂能不爱呢?我对先生的爱如滔滔江水,江水不竭,此爱不止。” “我才不信呢。” 百家村外,苏角与好友一道走到村口,“先生也不是有意为之,你不该责怪他。” 涉间拧着愁眉,“我当先生是正人君子,谁知他竟伙同旁人一起行骗,若非如此,也不会三番两次给人绑去,受此惊吓!” “夏医令不是也说了,那章家仲郎自小就神志混乱,胡话连篇,好人谁会做这种事情?” “他若不受骗,恐也不会如此偏激。” 苏角叹气,他知好友自小性情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下可好,先生要离开秦国了,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哪。” 涉间心里也难过极了,他知道先生是个好人,自己已经如此窘困,还一直在替他为母亲的药钱发愁。 “不过,也不要难过了,先生说燕国还有一个远亲,应是有地方落脚的,来日秦并天下,咱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涉间吃惊地望着他,“你何时也会说这种话了?” 苏角只是笑,笑完转身就走,兴冲冲一脸神神秘秘。 涉间心急地追上去,“你有事情瞒着我了!” “没有。” “肯定有!” 苏角被人扯住袖子走不动,只好有顿住脚,“黑牛哥叫我先不告诉你。” “这是为何?” “嗯,因为事情还说不准呢。” “哎呀,不行,你快告诉我!” 少年好为难,“可我答应了黑牛哥先不告诉你的。” “话说一半,那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觉啦!” 苏角想了又想,“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大好事。” “你可拉倒吧,天大的好事能落在咱们头上吗?” 星星落在鱼塘里,连鱼儿也睡了。 “真的,你还记得黑牛哥前段时间拉了一趟活儿,雇主临时毁约不走了?” “记得啊,那两个骗子不是谎称自己是国尉府的仆人,说过后叫他去国尉府拿钱,结果害得黑牛哥扑了一场空吗?” 苏角连忙摇手,“快不要胡说了,什么骗子,那是国尉与他的弟子。” 涉间闻说吓一跳,“竟是国尉本人吗?” “对呀,是黑牛哥自己搞错啦,硬说是府上的仆人,不扑空才怪呢,加上国尉事忙,自己也将此事给忘了。” 涉间不解,“那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苏角高兴地说,“多亏了官署的大人们,黑牛哥报了案以后,内史认得国尉,觉得黑牛哥所说的人好似是国尉,便亲自上门去询问,这一问,国尉还真想起来了,不单补了黑牛哥的车钱,还邀他过府,向他赔礼呢。” “国尉真是好人,内史也是好官,连这么小的一件事也亲自过问。” “可不是吗,国尉虚怀若谷,内史过而改之,城里人人都知道,也只有这样的贤士,才能得到君上的器重。听说大家有事都找内史,官署天天可热闹了。” 涉间忍不住笑,“怕是大姑娘,小媳妇儿更多些。” “诶?你如何知晓?” “这有什么不知,村里不早传遍了,刘婶每天都要讲一遍,说那日清晨,内史前往国尉府负荆请罪,街上挤得人满不动,说内史如何如何年轻,如何如何俊俏,长得如何如何英武。” 苏角也忍不住笑了,“刘婶亲眼所见,当是的。” “怎么又扯到内史身上,刚刚还没说完呢,国尉邀黑牛哥过府,向他赔礼,难不成他还真去了?” “去了,黑牛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苏角感慨,“不单去了,他还当面求国尉,让咱们两个去国尉府做活。” 涉间喜出望外,“国尉答应了吗?” 苏角摇头,“还没呢,国尉答复说要考虑考虑,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 “要是真的能去国尉府做活儿,是不是就能听到国尉讲论兵法?” “要是运气好,应是能听到一言半语的吧。” “太好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啊,国尉还不一定答应呢。” “反正……太好了!就是太好了!” 苏角望着好友兴奋地迈着大步走开,怎么突然感觉涉间今晚一定更睡不着了呢。 秦栘口干舌燥地回到章台宫,可怜他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就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的情话都说给了一个男的,结果对方还送他一句——我才不信! 不信那能怎么办呢?总不成让他把心挖出来,捧给他看吧? 魏乙老远望见他,匆匆迎出大殿,“哎呀呀,少君可算回来了!” “今日回来晚了。”秦栘同老侍丞一道往殿内走去,刚刚跨进殿门,却忽听里头传出哭声,他猛得顿住脚步,定睛一看,主位上秦王黑着脸,下手正坐着一个哭泣的少年。 不认识,但……莫名有点眼熟。 少年擦了一把泪,缓缓转过脸,恰好给身旁的座灯照亮了五官,秦栘蓦地张大眼睛,拉着魏乙蹭得一下就扭到了殿外的石柱后,不会……这么巧吧? “哟哟哟,老奴转晕了,少君这是怎么了?” 秦栘指指殿内,“谁……谁呀?” 魏乙怔愣一瞬,反应过来笑着说,“岂连王叔也不认得了,也是,少君年纪小,应是从前不记事,这是栎阳君哪,今日刚从封地回来。” “栎阳君……子婴?” 魏乙笑呵呵地瞅着他,满脸欣慰,“瞧,这不是想起来了?栎阳这几年在封地回来得少,这一说少君便想起来了,可见少君还是对小王叔有印象的。” 他有什么印象啊?谁不知道始皇幼弟,历史上最后一位秦王——子婴,在位仅四十六天,汉军入关,白衣出降,刘邦去后,复为项羽所杀,真的……惨哪! 现在更惨的是,还没进家门,就先被他“失手”打了一顿。 秦栘轻拍老侍丞的手臂,“魏乙,我累了,先回去睡了,就不去见君父了,你代我同君上说一声。” 对方急忙拉住他,“少君怎么还害羞了呢。” 秦栘欲言又止,能告诉他,害羞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知晓少君累了,但岂连栎阳君也不见呢,栎阳君老远从封地回来,问少君都问了好几回了。” “不是……这……那什么……我……” 不等他想到合适的借口,忽听秦王在殿中呼喝,“几时了!可是扶苏回来了吗?” “君上,是少君回来了,这就来了!” 老侍丞一边应着,一边拿胳膊强行挽着他的手,欢欢喜喜将他拖进了大殿。 秦王拧着眉头,死盯着下手哭哭啼啼的小弟弟,听见脚步声,烦闷地抬头望去,瞧见贪玩晚归的儿子又顿时一愣,“嬴扶苏,你捂着嘴作甚?” “君……君父,我上火了,牙疼。”秦栘用手捂着自己半张脸,所幸他已跟夏家的小药童把衣服换了回来,不看脸的话,一时半会儿不能认出来吧。 秦王闻听,眉头不觉皱得更紧了,“过来见你小王叔。” 秦栘依言走到大殿中间,侧过身,目光飘忽地向少年问了礼,“见过……小王叔。” 少年揉揉通红的眼睛,向他招手,“扶苏回来了,快来子婴身旁坐。” 秦栘窒息,他坚定地捂着脸,扭捏地望向便宜爹,“君父,天色已晚,小王叔旅途劳顿,不如先让小王叔歇息,明日再说吧。” “不劳顿,不劳顿,好久未见扶苏,我心中甚是想念。”少年见他的手一直覆在脸上,神情也古怪,“扶苏,你牙痛地很吗?快过来让我看看。” 秦栘猛得一撤身,慌忙摇头,“不不不,不用看的,也……也不是很疼。” 少年迷惑地望着他,只觉许久不见,侄儿与也自己疏离了,再想起今日回来见咸阳世风日下,倏忽悲从中来,又情不自禁掉下眼泪,“呜呼——王兄!” 秦王忍无可忍,“小事一桩,老哭什么哭!” 秦栘在旁默默点头,对呀! “蝇头小利,又无度量,岂能人人精准?” 秦太子感动至极,说得对呀! “你是秦国封君,不知体面,还似三岁孩子一般贪嘴!” 秦栘想为爸爸鼓掌,说得太对了! 少年万分委屈,“王兄之言,竟还是我的过错吗?” “难道不是你的过错吗?” 秦栘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既然连爸爸都说不是他的错,那明天就算被发现,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 嬴子婴激动地自席上站起来,“当年商君徙木立信,方有今日之大秦!” 秦太子腿肚子莫名一哆嗦,层次真要一下子拔得这么高吗? “买卖无信,何谈买卖,商事不公,人人争逐末利,荒废耕织,又将本业置于何地?市井少年,失于教化,逞凶好斗,国都世风日下呀,王兄!” 秦栘蓦地一回头,忽然撞见爸爸那双冒火的眼,他竟还莫名其妙看出来,爸爸好像希望他开口说点什么。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不情不愿地轻声问,“小王叔……出了什么事情呀?” “呜——扶苏!”少年像一只金贵的蝴蝶奔出坐席,飞扑到他身边,“我同你说,我在封地时,一直惦记周家作坊的甜糕,可想吃可想吃了,今日刚一进城,我便立刻跑去买,谁知道我后面有个娃子,同是一个钱,坊主给他好大一块!我气不过,上去同坊主理论,还跟那娃子吵了起来。” “你是不是说,咸阳市中,公平买卖,岂能厚此薄彼?” 子婴气得拍大腿,“对呀,结果那竖子却说,是我偷吃了,吃完又来诬赖坊主,你说可气不可?” 秦栘虎口卡在自己鼻梁上,眼里衔着淡淡的忧伤,“他是不是说,竖子也是你骂的?” “是啊,我气得很,明明是他先污蔑我的。” “然后你们就打了一架。” 子婴忙扯过自己身后的衣裳给他看,“对,他还踢我屁股!”他说完,忽觉哪里不对,“诶,扶苏你怎么全都知道?” 秦栘瞄了眼秦王爹黑得不能再黑的脸色,梗着脖子,英勇无比地拿开了盖在鼻梁上的手,缓缓将脸转向身旁的小叔叔,语气深沉,“你看,他是不是长得跟我有点儿像?” 无意义社交 秦王为了安抚小弟弟,当场就要痛揍儿子,好在栎阳君急忙上前接了下来。 和小叔叔一起躺在偏殿那张大床上的时候,秦栘还在想子婴刚刚对秦王说的话。 便宜爹撸起袖子要捶他,栎阳君拦在他跟前,一边哭泣一边说,“扶苏无碍,外人不可打我!” 一连说了三遍。 秦栘枕着自己的右手,少年安静地睡在他身旁,秦王说天色已晚,留小弟弟在章台过夜。 小叔叔睡相很好,不怎么翻动,偶尔轻轻吧唧嘴,好像梦里在吃他喜爱的甜糕。 “扶苏你怎么还不睡呀。”少年揉着眼,半梦半醒。 他睡不着,对面不相识,动手打了小叔叔,明日一早茅焦就要离开秦国,小疯子还说在废宅等他,甘泉宫已收拾好,却仍没有找到能够说服秦王爹接回太后的人,辛梧所领的四郡兵应该已经到了大梁,不知道这仗会打成什么样。 “小叔叔,你真不生我的气吗?” 少年侧过身,像模像样,哄孩子一般伸手搂住他,“不生的,怪我太久没回来,扶苏都认不不出我了,而且,王兄说得对,也的确是我的过错。” “小叔叔不同我计较,是因为小叔叔心里,扶苏不是外人。” “那当然,我乃秦国封君,外人不可打我。” “什么是外人呢?” 子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唔,反正扶苏不是外人。”说完脑袋靠着他的脸,困倦地闭上眼睛接着睡了。 秦栘在窗外看到了一个瘦瘦的影子,影子走得很快,睡前魏乙对他说过,这月申生恰巧轮到章台,是了,王敖好像也回来了,明日该去问问,国尉署的兵员籍录里究竟有没有找到邹负的去向。 影子走开后,他听到了一声鹅叫,那只鹅也还没睡,不过小叔叔在这里,今晚应该不用担心它溜进来。 殿外已经没有人声了,秦栘依然睡不着,他在想子婴的时代,想着想着,便觉身旁安睡的少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栎阳君应是未见过庄襄王的面,幸而长兄如父,还有母亲在身旁陪伴呵护,他在兄长的羽翼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像一轮初升的太阳,伴随秦国走过了最辉煌鼎盛的时期,随之而来的,却是命运的巨变。 疼爱他的兄长在完成一生所有功业后猝然离世,他爱护有加的侄儿在上郡被诏书赐死,年幼的胡亥登上皇位,始皇帝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展开了对手足的血腥屠杀。 不等他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大秦的天下却已开始土崩瓦解。 他做过很多努力,试图挽救这个国家。他向二世进言,想保住蒙家兄弟。赵高为篡夺帝位,逼杀二世,他又不得不听凭摆布,被宦人迎立为王,内外交困之时,还能孤注一掷杀死赵高。 秦栘翻了个身,面对面盯着小叔叔的睡脸,他和秦王爹长得不像,但子婴还小,或许以后就像了。 小王叔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对琥珀色的瞳仁蒙着一层雾气,困极了,“扶苏,你还没有睡。” 秦栘睡不着,他怎么睡得着呢,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人,穿一身雪白的丧服,坐着白马拉的车撵,带着秦国的玺符,在三秦百姓的目送下,到刘邦军前投降。 始皇帝去了,扶苏也走了,万世基业崩于一夕,独剩子婴背着亡国之耻,与秦帝国一同走向末日。 少年摸摸他的脸,强忍困意,“扶苏好厉害呀,我看他年纪小,以为一只手就能打倒他,结果我竟被他打倒了。” “扶苏做错了,不该打小叔叔。” 子婴呵欠连天,又把在殿上对秦王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扶苏无碍,外人不可打我。” 秦栘轻声应诺,“好,只要扶苏活着,绝不让外人欺负小王叔。” 此刻,刘邦在哪儿呢?二十一岁的汉高祖,眼下应当正在沛县丰邑中阳里的街头鬼混,项羽或许才刚刚出生,设法将这些人都抹去,不失为一个防患于未然的好办法。 但这显然是不理智的,不过时势造英雄,哪有谁是天生的王者。 假若秦国真到了那一天,揭竿而起的不是陈胜吴广,也会是别人,争夺天下的,即便没有项羽刘邦,也会有更多前赴后继的乱世英雄。 这是一个愚蠢而又危险的念头。 寝殿外,鹅又叫了一声,好烦呐,他捂着耳朵,脑袋扎进小叔叔怀里睡了。 郡县制在秦国由来日久,早自商鞅变法时期,“废分封,行县制”就已经是秦国的一项基本制度,而这一制度的推行,期间阻力重重,也并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 小叔叔睡了个大懒觉,吃完早饭跟他玩了一会儿,就奔出宫去收拾府邸,今后他原有的封地也要条块分割,交由中央政府统一管理。 秦栘出宫时,正碰上医官进宫点卯,夏无且告诉他,茅焦今晨已离开咸阳,医官是个厚道人,早早着童儿备了草药干粮,在城门等候。 他听了只是点头,萍水相逢,不堪为别,只是自此一别,今生恐难再见了。 王敖办事认真,“少君,我已核查过当年的兵员流向,少君所说的那个叫邹负的伍长,应是去了九原戍边,但我写信过去,不知为何竟查无此人。” 他不解得皱着眉,“怎会如此呢。” “少君若是不急,我再去信一封,详细问问。” “不急,有劳王敖师兄。” “少君客气了。” 魏缭懒洋洋自里舍转出,睡眼惺忪看样子才刚刚起床,“你这个小太子啊,不关心关心楚国的战事,大老远找一个伍长。” 秦栘虚心求问,“楚国战事如何?” 国尉轻嗤一声,“毫无诚心,不告诉你。” 不说拉倒,反正应当也没什么消息,否则他在秦王爹的书房早该看到战报。 他随手翻着书架上的兵书,魏缭在旁刻薄嘲讽,“翻什么翻,看得懂么你?” 秦栘不满地斜他一眼,“看不懂你不能教我下吗?” “哼,我才没那闲功夫。” 他捧着手里的那卷《兵谈》走上前去,拿胳膊肘拱拱对方的腰窝,“教教我。” 男人傲慢地别开脸,“不教。” 秦栘又拱了他一下,“教我。” 面前人扭了开去,“说了不教。” 秦太子执着地撵上去,“教我一下嘛。” 魏缭不耐烦,夺过他手里的兵书,“那我先考考你,有提九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也?” 秦栘瞅着他,带着满眼求知的欲望,“谁?” 国尉以为他没将问题听明白,十分气恼,“我问你是谁。” 秦栘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哇。” 男人嫌弃地拿手里的竹简顶开他的脑袋,“桓公也。” 秦太子格外无辜,“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国尉扬手要打,打没打下去,又接着问,“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也?” 秦太子仔细想了想,对问题展开了分析,“也就是说,比桓公厉害一点儿,那是……晋文公?秦穆公?楚庄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春秋五霸都说完了,总有一个吧? 魏缭对牛弹琴,气红了脸,“吴起也!” “哦哦,你接着说。”秦栘虚心向学,在脑子里记小笔记。 “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也?” “喔,这个更厉害了。”秦栘瞄了眼面前得意洋洋的人,揣摩出题人的用意,“难道是……国尉?” 魏缭怒瞪着他,“武子也!” 得,马屁拍在马腿上。 “国尉,我都记住了,桓公出门带九万人,打遍天下无敌手,吴起比他牛,带七万人就够了,孙武更牛,只带三万人,所以我们要熟读孙子兵法,带最少的兵,打最大的仗!” 魏缭黑着脸,伸手往门口一指,“走。” 秦栘不明就里,“我又答错了?” 男人用手里的书册,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带最少的兵,打最大的仗,你还真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赤壁之战,周瑜五万人打败曹操二十万兵,淝水之战,谢玄领九万人打败苻坚九十七万大军,甚至于近在眼前的巨鹿之战,项羽两万人,歼灭秦军四十万。 王敖在旁忍笑,秦太子想到不该想的,心中郁郁,“那你提这三个人是什么意思嘛?” 国尉轻咳一声,“还没想好。”他方才问小太子的问题,其实是他正在写的兵书中的一段,但下一段该怎么写,最近卡文了,还没有头绪。 秦栘眉头拧成结,“没想好?” 魏缭从书架上拿出另一册写好的,“想看,这个拿回去看吧,看不懂再来问。” 秦栘接过沉甸甸的书简,刚要打开,却听门前老管家差人来报,“家主,那车夫今晨又送来两条鱼。” 魏缭烦闷地在室中走来走去,“怎么又来了。”他说着摆手打发家仆,“知道了,知道了。” “有人给你送鱼还不好啊?” “嚯,谁会白白给你送鱼呀?” “莫非有所求?” 魏缭点点头,“他呀,非要让他的两个小兄弟来我这里干活儿,可我这里人手已足用了。” “国尉既然不愿,推了不就是了。” 魏缭欠人车钱,毕竟有过在先,原本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不过那头黑牛倒真是不客套,“罢了,我再想想。” 秦栘觉得奇怪,“好好的不在家耕种,上门为仆,这是什么道理。” 王敖在旁解释,“那车夫说,他那两个小兄弟都有当将军的志向,希望得到国尉的点拨。” 毕竟是国尉的家事,秦栘也不好多说,“他的两个小兄弟,也是赶车的吗?” 王敖摇头,“农家子弟,住在城外的百家村,一个叫涉间,一个叫苏角。” 话音未落,秦太子已扑上去一把抱住魏缭,“收哇!” 男人给他吓了一跳,甩了半天没将腰上的挂件甩掉,“干甚,撒手!” “国尉,收了吧,他二人将来定能成为秦国的上将军!” 魏缭又甩了甩,还没甩掉,“听你胡说,上将军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吗?” “可是有国尉的点拨呀,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去去去,我才不吃这一套。” “吃一吃吧,国尉最好了。” “好什么好,你好烦人!” 秦栘正想法说服魏缭收下苏角和涉间,又听门人来报,“家主,内史请见。” “快快有请!” 秦栘听国尉的语气还挺高兴的,实属难得,他想起不久前,自己还因为这两人在树上住了一夜,忍不住仰脸问,“你跟内史现在已经这么好了?” 国尉想了想,“也谈不上好不好吧。” “那你这么高兴,见我都没这么高兴。” 魏缭气恼地又开始扒拉他,“你这个小太子,不是你叭叭叭让我多交朋友?” 秦栘想想,好像也是,不过他们俩脾气似乎也不很对呀,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好啦,快撒手,一会儿客人来了。” 秦栘不同他闹了,片刻,景腾大步走进来,瞧见他微微一愣,“少君也在?” “有些问题想请教国尉,便过来了。” “少君果然勤勉!” “内史此时前来是为何事?” 秦栘循声望去,国尉端平两肩,站得笔直,一手横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脸上面容和蔼之中透着严肃,矜持之中含着文雅,像变了一个人,好古怪啊。 “上次与国尉聊过之后,腾回去以后时时自省,深觉获益匪浅,国尉对腾的恩情,腾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唉,内史言重了,何须如此。” “不不不,国尉不必谦虚,国尉于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内史这般说,缭汗颜哪!内史才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腾万万不敢当,国尉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秦栘忍不了,在旁打断,“能有事说事不?” 内史腾干笑一声,再说他也没词儿了。 魏缭尴尬地摸摸鼻尖,无意义社交也挺累的。 秦栘见景腾还带着东西,“内史怎还拿着包裹?” 景腾猛然想起来,“恰好少君也在,前些日子,少君不是知会王离,桓睢两个来官署,说了通达旅店失窃的事,还说有位先生丢了衣囊?今日失物已寻回。” “衣囊找回来了?”可主人今日已离开咸阳了! “经过我们对他同屋几个窃贼的审讯,应是那位茅先生的衣囊无疑,只是钱财他们都已经分了,只剩这些书册。” 国尉疑惑,“内史既寻回失物,为何不交回失主,反而专程来我这里?” 景腾面露难色,“理当交还失主,可我查验这些书册之时,觉得内容十分可疑,只是腾才疏学浅,看不明白,想到国尉见多识广,便拿来请国尉参研。” “内史谬赞了,术业有专攻,高深的学问,缭也不一定能看得懂。” “哈哈,国尉又谦虚了!” 两人磨嘴皮子的功夫,秦栘已经迫不及待取出一卷打开看了,看到一半面上神情已不觉变了又变,他忽然放下竹简,“快,备快马!” 魏缭诧异,“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这会儿上哪儿去给你找马?” 景腾拿起他放下的那卷竹书,“少君莫不是看懂了?” 秦栘推开两人,心急火燎地冲出国尉府,要命了,得赶紧追他回来,茅焦绝不能走! 我不像太子吗 “茅先生,马儿疲倦了,咱们也停下歇歇吧。” “哎,歇歇,歇歇。”茅焦在车上连连点头,给马车颠了半日,也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他气喘吁吁从马车上下来,放眼碧空朗朗,风和日丽,关中平原四野辽阔,岭上山杨白桦郁郁葱葱,不觉胸怀舒放,“日头真好哇!” 黑牛将马拉向鲜嫩的青草地,“是啊,这几日晴得好,路上不耽搁,后日就能到函谷关。” 茅焦心下感慨,去年这个时候他经函谷关来到秦国,也是走得这条路,“黑牛,喂了马也过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吧。” “哎,您先歇着,我这就来。” 茅焦在附近的一棵大树底下坐了,又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和水囊,等着车夫过来。 黑牛安置好车马,走上前来,在他对面坐下,“先生的那位远亲,在燕国做什么营生?” “我也只知,他家世代是屠户。” “莫非许久未见了?” 茅焦窘笑,“啊,是啊。” 黑牛路上一直在想,“要我说,先生还是留在秦国,我寻思那阵风已刮过去了,也没见官府再搜拿什么舍人,即便仍在搜拿,先生又没当真入过相府,何惧哉?” 茅焦摇手叹息,“罢了,我也没有什么技艺,在咸阳也寻不到谋生的门路,总不能在旅店,叫店长收留我一辈子。” 黑牛心直口快,“那您去燕国又能干什么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两个小子都舍不得您走呢,我虽没去过燕国,但常听人说那是苦寒之地,北方还常有胡虏袭扰,哪及关中千里沃野呀。” “我知你是为我好,只是我意已决,能结识几位小友,也不枉我来秦国一趟。”他说着,将干粮和水递给车夫。 黑牛道谢,接过来吃了一个饼子,不是厚实坚硬的锅盔,是疏松柔软的面饼,两面炕得酥香,里面还填了一层肉馅,“好香啊!” 茅焦大口大口也吃得满嘴是油,“的确,这饼可真香。” “先生在何处买的饼子?未在城中见过呀!” “是夏无且夏先生今早让府上童儿拿来的。” “就是那位给您和涉家阿姆看病的医者?” “对。” “夏先生真是好人!” “是啊。”茅焦又给他拿了一只,“再来一个。” 车夫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感激点头,“哎!” 两个吃了干粮,在树下歇了一阵,见马儿也已恢复精神,茅焦起身招呼车夫,“黑牛,咱们赶路吧,晚了,夜里恐找不到落脚之处。” 车夫收拾好行囊,应声起来,打掉身上的草屑,“先生不急,咱们就走,这里我熟,附近也有农家,晚上不必为过夜的地方发愁。” 黑牛一边说,一边把人扶上车,他将马车赶上大道,提缰正要启程,远远忽见大道上一匹红色骏马,奋蹄如飞,蹄下荡起一路黄尘。 “黑牛,怎么还不走啊?”茅焦迟迟不见马儿走起,在车上催问。 黑牛回过神,忙将视线从那匹威风漂亮的红马身上收回来,“先生,走了。”说完,手里鞭梢一甩,马车便驶上大路,奔了起来。 风里带来马蹄声,黑牛哼了一支歌,蹄声也在风声与歌声里越来越清晰响亮,跑得真快呀,定然是匹难得的好马,他忍不住在心里说。 车技娴熟的御者驱着马匹,体贴地将马车往路边靠了靠,免挡了身后那快马的去路。 片刻,骏马果然越过车身,红影飞去的一瞬间,黑牛突然听到一声疾呼,呼声清脆响亮,“先生留步!” 红马冲出老远,马儿步子停下之时,已奔到了两百步开外。 黑牛伸长脖子,赶着马车又往前走了一程,这才瞧见骑马的竟真是一个娃子。 娃子顶着一脸黄土飞灰,不甚熟练地赶着马,朝他们转回来。 黑牛适时放慢车速,小娃也爬下马来,在车前挥舞双手,高声呼唤,“快快停下!” 茅焦听见了,自车厢里探出头,“出了什么事,好似听见人声?” 马车缓缓停下,黑牛点头,“先生,是个娃子。” 茅焦抬头望去,果然一个小娃正满头大汗朝这边跑来,他认出来人,大吃一惊,“小郎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二人连忙从车上下来,秦栘也堪堪跑到车前,两手扶着膝盖大喘气,“可……可给我撵上了!” 茅焦走上前去扶他,“小郎君为何这时赶来?” 秦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不能走。” 男人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小郎君老远来送我,焦记在心里了。” “什么来送你?我已说了,你不能走。” “我将去秦,昨日已告知小郎君了。” 秦栘放开他的手,走到对方面前,恭恭敬敬向他施了一礼,“所以我今日特来拦你,望先生不要离开秦国。” 茅焦面露难色,“小郎君,我已决定好了。”他以为少子同他一样感念相识,不忍离别,开口柔声安慰,“燕国虽然遥远,往后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秦栘拧着眉头,神情要多郑重有多郑重,“我以秦国太子的身份,请先生留在秦国。” 茅焦与车夫俱是一愣,二人面面相觑一番,又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秦栘先是不解,后是恼怒,“你们这是……不信我?” 茅焦走到他跟前,矮下身,拿袖子给他擦掉脸上的黄泥,“小郎君切记,往后莫要再胡言乱语了,冒充太子是大罪,给旁人听去可不得了,说不准还要连累你爹的。” “我不像太子吗?”秦太子问了个极为严肃的问题,并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茅焦同身后要笑不笑的车夫对视一眼,回过头,眼神带着一点责备,表情严肃,切切叮嘱,“娃子不可撒谎。”说罢,又加上一句,“更不可胡言,岂不知祸从口出?” “可我真是秦国太子啊,真真的!”秦太子心急火燎,气愤不已。 茅焦与黑牛瞧他灰头土脸,今日穿得虽不似先时简陋,但衣裾撕了一大块,破得厉害,不知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那里捡来的。 秦栘瞧他二人眼神还是不信,“是真的!我爹真是秦王!” 茅焦皱着眉头,娃娃当真不知事,好言叮嘱竟不肯听,“你上次还同我说,你爹十分潦倒,连身衣裳也没钱给你买。” 秦栘一脸问号,他说过? “还说,你爹虽然没钱,但他是个好父亲。” 这么肉麻的话……确定是他说的吗? “你还说,你爹如此贫困还要省吃俭用养育孩儿,十分可怜。” 秦栘想起来了,“这不都是你说的吗?” 不等茅焦接着说,旁边黑牛羡慕地望着那匹悠闲漫步的大红马,忽然开口说道,“若说这是你的马,那我倒肯相信你是太子,真是好一匹宝马呀!” 茅焦顺着车夫的视线望过去,脸上也露出惊讶,那匹红鬃马,马头高峻,两耳如削,口吻狭长,双目炯炯有神,四蹄修长强健,浑身肌肉紧实,尾骨高垂,通体红亮,实乃万金也难得的良驹。 秦栘眼皮蹬蹬跳了两下,当下也管不了这么些,只盼先将人劝回去再说。 他绷着脸,端着秦太子的架势,“算你有眼光。” 茅焦心下不定,狐疑地望着他,“娃,你真是……太子啊?” “如假包换!” 黑牛不信这娃,但他信那匹马,他赶了这么多年的车,从没见过这样的良马,他扯扯身边人的袖子,“先生,太子不准你走,要不……便不走了吧。” 茅焦迟疑,“这……” 秦栘见二人总算要相信他了,他上午拉住要走的人,“请先生同我回去,我这便带你去见秦王。” 男人手上一哆嗦,大惊失色,“去……去见秦王?” “不错,去章台宫,面见秦王。”秦栘见他惶恐,忙开口解释,“先生的衣囊已经寻回,望先生恕罪,我未经允准,擅自翻阅了先生的手记,方知先生大才,请先生速与我回咸阳去,为大秦兴盐利,让河西万万人都能吃上一口好盐!” 古来山东之地,燕齐楚多食海盐,山西之地多食盐卤,主要是池盐与井盐,说来也巧,从前有部戏,恰巧取景地在山西,他也是在拍戏之余了解到了一些当地的历史,其中就包括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五步制盐法”。 他所以如此紧张,正是因为茅焦书简上所写的制盐之策,竟然就是后世五步产盐法的雏形。 此法在民间也叫“垦畦浇晒”,根据历史记载,一直到隋唐时期才发展成熟,万万没想到原来早在战国就已经有人提出了这样先进的理念。 秦国的盐池若是能够用上此法,在实践过程中再善加改良,必将大大缩短产盐周期,提高盐产量,如此,盐业的历史一定会朝前迈上一大步。 “你真是秦国太子啊?”茅焦信是有些信了,寻常人家的娃子讲不出这样的话,他只是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街上偶遇的小娃,竟然是秦国的储君,更重要的是,小娃子能看懂他的出盐之策,不认为他是个骗子,而且愿意相信他的法子是真能为秦国兴盐利。 黑牛见他还在犹豫,说了个中肯的法子,“不如先回咸阳去,若这娃真能带先生去见秦王,先生便信他,若他说谎,先生再走不迟?” 茅焦正要点头,忽又望见大路尽头漫天扬尘,黑压压一片劲装武士正策马奔来,人人腰间佩着秦剑,脸上覆着黑金面具,为首的一马当先,望身形仿佛还是个少年。 “咦?”秦栘望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黑鹰锐士,顿时面露喜色,莫非爸爸知道他正辛辛苦苦为大秦挽留人才,专门派人来给他撑场面的?爸爸真好! 小BOSS也亲自来了,这下茅焦他们总该相信他是秦国太子了吧! 来人座下俱是快马,不多时便到了跟前。 一行气势汹汹,杀气也盛,茅焦与车夫心中害怕,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秦栘高兴地走过去,正要开口打招呼,人前的黑衣少年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冷声吩咐左右,“拿下!” 秦栘当场就给两个黑衣锐士毫不客气地提溜起来,“你们干嘛!” 卫无疾扫了眼那匹闲适吃草的火骝驹,“奉秦王令,捉拿盗马贼。” 秦栘挣扎无果,大声控诉,“谁……谁盗马了!” 茅焦与黑牛都看到对方眼里惊恐的神色,马是偷来的? 卫无疾着人上去牵马,冷眼斜睨秦太子,“物证在此,还想抵赖?” “真不是我偷的,我……我就借来骑一下!” 茅焦与车夫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娃子好胆,不单盗人马匹,还冒充秦国太子! 茅焦见少子被两个壮汉提在手里,挣扎得实在难受,他顾念相识一场,不安地上前想求情,“这位大人,娃子年纪小,不懂事,马……马你们领走,莫要为难孩子。” 卫无疾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把这两个也带走。” 茅焦色变,“连我们也要抓吗?” 卫无疾转身上马,并不多言。 二人被涌上来的黑鹰锐士一同绑了,黑牛当场大哭,“我何曾盗马!” 茅焦冒着冷汗与黑牛一道被人强行塞进马车,仍试图辩解,“我……我也不曾盗马。” 秦栘被绑住手脚,趴在马背上哇哇大叫,“你放我下来!我办正事呢!” 卫无疾眉头紧拧,“我劝你老实一点,偷谁的马不好,你偷王翦老将军的火骝驹。” “王……王翦?”秦栘疑惑地翘起脑袋,“哪个王翦?” 卫无疾冷哼一声,提缰而去。 身下的马也跟着跑起来,秦栘脸朝下横在马背上,猝不及防被颠地老高,又被坐在身后的黑鹰锐士及时一掌给按了回去,差点把他隔夜饭也按出来。 “呕——你要弄死我呀!” 汉子揭开面具,担心地问他,“少君无碍否?” 秦栘艰难地扭过头,望见熟人,“是你呀,管硕。” “少君稍加忍耐,君上正在气头上,岂不见连卫君都亲自来了。” 秦栘望望那匹在大道上撒欢的红鬃马,“对了,刚说这是谁的马来着?” 管硕轻声答说,“是王翦大将军的战马。” 秦栘一脸深沉,在认真考虑,现在如果跳马逃走,能不能和茅焦一起逃到燕国去? 运气也忒好了,随便解了一匹栓在路边没人要的马,不单是匹战马,竟还是王离他爷爷的坐骑。 一人灭了赵、魏、燕、齐、楚五国的那位上将军……很凶吗? 简体字 年前王翦领兵攻打赵国阏与,一并夺取赵国城邑九座,此间战事稍歇,秦王临时将他召回咸阳,一来商讨接下来对赵国的战事,二来王翦战前整顿兵员,剔下军中不满百石的校尉,十人之中只留两名精锐,人员精简到不足原先的两成,虽得了一支尖兵,但到底人数太少。 联魏伐楚,结果应在预料之中,他打算将辛梧带去的四郡兵交给王翦再择选一道,算是给他补充兵员,今日原计划说正事,可谁知说来说去就是绕不开他那匹马,不就是一匹马吗? “今次取赵国阏与……” “君上!为老臣做主啊君上!” 秦王顿了顿,试图把话题继续下去,“大将军夺地建功……” “君上!不知何方贼人,竟于咸阳街头盗我战马!” 年轻的君王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寡人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 “那匹火骝驹追随老臣多年,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谁知老臣刚到咸阳,去趟茅房的功夫战马就给人盗走了!” 秦王沉默片刻,言归正传,“赵国的九座城邑……” “不知何时能缉得盗贼,寻回老臣的战马!” 王贲尴尬地立在父亲身后,身旁同僚,蒙武厚道,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神游,另一边杨端和嘴都要笑豁了,他悄悄走上去,从身后扯了下父亲的衣裳,低声提醒,“阿翁,说正事呢。” 老将军一巴掌打开烦人的儿子,“我的马!” 秦王皱着眉头不再说了,今日这事看来也不必再议。 说起来他对老将是心存亏欠的,前世到并国后期,王氏手握兵权,功高震主,虽谈不上疑忌,他也的确在不断提拔年轻将领,希望能改变王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在军权分布上达到一种更稳妥的平衡。 所以灭楚一事,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听从老将的忠言,以为二十万大军足以攻下寿春,气得王翦扔下兵符,辞官跑回东乡。 后来伐楚惨败,他不得已亲自前往频阳请老将出山,王翦归来,重掌兵事,领六十万秦军亡灭楚国,再建奇功。 老将归来,为国冲锋陷阵,虽一切如常,可经此一事,君臣终究还是离心,老将不再信任君王,出发前几次三番向他求取良田美宅,以示自己绝无拥兵自立之心。 天下大定后,王翦便带着家眷,辞官回到故里,从此再不问世事。 此后王家子孙,也再无一人入朝,独留一个王离,受父祖耳提面命,也越发谨小慎微。 都说用人不疑,这一点到底是他负了贤臣。 杨端和是此次攻赵的副将之一,见君王皱眉,似有不满,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回战事,“君上,长平之后,赵国再无还手之力,此次向赵国进兵,短短十八日,我军便攻下阏与之地,将军调度有方,又遣末将与蒙将军分兵进取赵国城邑,目下赵人据城坚守,不肯迎战。” 秦王点头称赞,“大将军领兵布划,寡人放心,接下来……” 老将一脸愁容,已经无人理他,自己却忍不住还在叨叨不停,“此贼竟能盗走我的火骝驹。” 君王忍无可忍地从席上站起身来,走下御阶,“寡人已将最精锐的大秦锐士都派了出去,定能为将军寻回战马。” 王翦面对君王,双眼惊张,“君上,奇也!” 他微微一愣,“何事奇也?” 老将军又说了一遍,“此贼竟能盗走我的火骝驹!” 秦王呼吸一窒,他明明记得上辈子老儿不似这般啰嗦的,“既是宝马,系在路边,也无人看管,怪谁也!” 老将军嘴角的皱纹张了又紧,紧了又张。 王贲硬着头皮开口,“君上有所不知,阿翁这匹火骝驹是难驯的烈马,即便已跟随阿翁多年,时不时还闹脾气不让骑,就连平日照管它的马夫,也给踢伤咬伤不计其数,旁人更是连马身也难近得,但此贼竟能将它盗走,着实不可思议。” 杨端和在旁附和,“是啊,君上,此马甚凶,初时我不知,想摸它一摸,差点叫它咬掉半个手掌。” 蒙武想起军中趣事,也无奈点头,“君上,确实如此,将军的火骝驹性情暴躁,就连陌生人自它身旁经过,它都要尥蹶子踢人一脚。” 秦王原先确知王翦有一匹宝贝至极的马,却一直不知奇在何处,只记得老将军南征百越归来,病了一场,那一病许久,之后便上书告老回乡。 他强留不住,后来才听说将军的战马死在半路上,老死了,战马都老死了,将军才发现原来半生征战,自己也已经白发苍苍。 他从前还觉得老头子真矫情,不曾想,人同一匹马竟真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将军放心,若擒得此贼,寡人定当严惩。” 老将一听,慌忙摇手,“不可,不可!君上不可!” 君王听得疑惑,“窃贼不当严惩?” 王翦想起他在进宫路上就算计好的不情之请,略有些不好意思,“若擒得此贼,君上可否将他赐给老臣?” “要这贼人作甚?” 老将嘿嘿一笑,哪还有方才半点愁容,“不瞒君上,我这马实难伺候,而且有一个怪癖,最恨旁人动它的马粪,非得等它跑出去玩耍,马夫才敢进马棚清理,搞得马厩里时常臭气熏天,这贼人能盗走我的马,必有奇技,我想将他留在马棚捡马粪。” 君王听他这么一说,莫名觉得大殿中也弥漫着一股马粪的气息,“如此,随你吧。” “多谢君上!”老将目的达到,立马精神抖擞,“君上,庞煖已自燕国回兵,赵人现在坚守不出,我等与之已僵持数月,赵国是块难啃的骨头啊。” 君王深以为然,赵国不是一时半刻能吞下的,更何况,赵王还有一个李牧。 “将军领兵,只管便宜行事,兵员,钱粮,谋士,但有所需,寡人以倾国之力,无所不应。” 老将诧异地抬了一下眼,这实不像君上会说的话,君上年轻,又汲汲于建功,喜欢事必躬亲,惯爱追根究底,可战局瞬息万变,纵八百里加急也赶不及事事奏禀。 好哇,半年不见,君上成熟了,储位已定,国中没有后顾之忧,方能全力经略天下。 王翦觉得,天下一统的日子似乎又近了一些。 秦王抬眼,正见黑衣少年持剑立在殿门一侧,已是回来了。 他开口召唤,“无疾进来。” 卫无疾应声入内,“君上。” “找回来了吗?” 卫无疾略显迟疑,“马已寻回。”他说着,忽然单膝着地,屈身跪倒,“君上恕罪,将军的战马爆烈难驯,回宫途中,挣脱缰绳跑进苑囿,属下已派人前去搜寻。” 老将军闻听登时松了一口大气,“不妨事,不妨事,它性情如此,旁人拽也拽不住的,稍后我去寻它便是。” 君王吩咐爱臣,“无疾也起来吧,辛苦了,找回来就好。” 少年依言起身,老将军急切地开口询问,“卫君可抓到那盗马的贼人?” 卫无疾没有立刻回答老将军的问话,他沉默一瞬,大步走到君王近旁,君臣耳语,道明经过。 秦君听罢,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抓到了就带上来!” 不多时,秦太子被黑鹰锐士提进殿中。 管硕已把他的脸擦干净了,头上的尘土也抖得差不多,他耷拉着脑袋站在大殿中央,眼神却好奇地在偷瞄殿中的秦将。 路上管硕告诉他,这次随王翦一同回来的还有王贲,蒙武,杨端和三位副将。 他猜前头那个年纪大点的应当就是王翦,虽人人都称老将军,但其实并不老,瞧着也就五十几岁的样子,奈何古代医疗条件差,生活水平低,古人寿命多不长,因而七十古来稀,五十便称老。 王翦祖籍频阳东乡,是土生土长的秦人,没有想象中魁梧,也不那么严肃,胡子不长,在脸上东倒西歪,瞧着乐呵呵的,要是不穿盔甲,或许更像个农人。 他猜王翦身后那个应该就是王离他爹——王贲,王离对老爹的评价十分糟糕,说他出门怕老子,在家怕夫人,不是被爹呼来喝去,就是半夜被夫人撵出卧房,不仅没地位,而且没尊严。 但他对王贲的印象却一直很好,虽不一定准确,但某种程度上,怕爹,原是此人孝顺,怕夫人,或许也是体贴的一种表现,最重要的是王离的性格很好,朝气蓬勃,积极阳光,很少有烦恼,为人坦荡,也大方豪爽,与谁都能交上朋友。能养出这样的孩子,父亲一定是个品行端正,温厚仁慈的君子。 左边那个应该是蒙武,看得出与蒙二有几分相似,蒙毅倒是不常提起父亲,但内心对父兄一直敬重有加。 右边那个大概就是杨端和了,看着与蒙武、王贲年纪相当,瘦长脸,皮肤黑中显红,很是精神,史书上虽然记载不多,但杨氏一族在秦国也是出了名的将门世家。 老将军摸不着头脑,说好带贼人,秦卫怎将君上的娃子带来了,“君上,不是说盗马的贼人已抓到了,现下何在?” 秦栘心情沉重地为自己辩护,“我未曾偷马。” 秦王一掌将面前的大案拍得震天响,“还敢狡辩!” 秦太子吓了一跳,“句句属实,不曾狡辩,你不要不讲理嘛。” 君王被不成器的儿子气得两眼冒火,上来就掂起儿子,当着臣子的面揍了一顿。 秦太子被老爹倒挟着两条腿,倒提在身前,大巴掌不要钱,“啪啪啪”落在屁股上,打得比放炮还响亮。 裙子飞下来盖住后脑的一瞬间,他为自己感到骄傲,幸好很早以前就暗中把秦国的开裆裤结结实实给缝上了,果然在关键时刻保住了他最后一丝男人的尊严。 秦王爹打累了,要停下歇会儿,“难道不是你骑走了将军的战马!” 秦太子挂着侮辱的泪水,语气悲愤,“借也,非盗也!” “狗屁!你若当面相借,主人还能四处找寻?” “临时急用,却找不见主人,只好给主人留字,说了借用一下,马上就还回来。” “还撒谎!”君王歇好了,又开始大巴掌伺候,振奋人心的节律在大殿中回响。 王贲听得不忍心,他想起什么,突然神情复杂地从身上摸出一块布,比来一瞧,好像真是小娃子衣裾上缺了的那一块,“少君说的……莫非是这个吗?” “就是这个。”秦太子哽咽,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害他多挨了十九个大巴掌。 王贲一听,神情更加复杂了,他小心地追问了一句,“敢问少君,上面写得什么……” 秦栘不明所以,“暂借骏马,即刻奉还。” 王贲欲言又止,想把布拿上去让他看看,却被君王一把夺了过去。 秦太子着实委屈,“就说我有留字,谁偷你们的马。” 话音未落,那块布已被秦王怒不可遏地掷在脚下,“这就是你写的字?你告诉寡人,你写得是什么字!” 秦栘头朝下艰难看清布片上的字迹,在爸爸越来越有劲儿的大巴掌底下,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走得太急,不小心写成了简体字。 王翦后知后觉,在旁抚掌大笑,“少君把我的马骑走了!” “寡人平日失于管教,简直太不像话。” “君上莫要着恼。”老将军忙不迭从秦王手上接下小太子,兴冲冲问道,“少君当真吗,我的火骝驹竟肯让你骑?” 秦栘被人揪着膀子拽得十分不舒服,被老爹死死盯着,也不好动,他实话实说,“起初是不让的。” 老将神情急切,“后来怎又让了呢?” “摸摸它,揉揉它,亲亲它,抱抱它,它就让了。” 王贲眼含迷惑,像是没听明白。 蒙武笑而不语,孩儿前次在信中还数落太子,说扶苏总想一出,是一出,常有出人意表的举动。 杨端和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这么容易,要不下次试试? 王翦还是不信,“它竟这样就让你骑走了!” 秦太子老实点头,“将军的马着实不同凡响,跑得快极了。” 老将军牵起小娃,转向余怒未消的秦王,“君上,臣请去苑囿中寻马,可否让少君同我一道,翦实在好奇,少君是怎么将那匹烈马驯服的。” 君王拧紧眉头,眼里含着一点难色,“嬴扶苏。” 秦太子乖乖转过去,“君父。” “你同老将军去苑囿,去了就不必回来了,寡人言出必行,已允诺大将军,捉住盗马贼,便将贼人送到府上,替将军捡拾马粪,你以后……便留在王家马棚,捡马粪吧。” “啊哈?”秦栘不确定他听清了没有。 “哈哈哈,君上,一时戏言,不能当真,不能当真哪!”老将军大笑摆手。 笑到一半,却见君王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睛浮出一丝骇人的杀人,紧接着只听秦王语气沉冷吐出四个字,“君无戏言。” 王翦心头一凛,方知君上今日过分宽纵,倒是自己得意忘形了,“臣……臣等告退。” 秦栘倒不觉得有什么,在秦国犯了盗窃罪,重者黥面,轻者也要罚三十天劳役,再说他挺喜欢那匹大红马的,主要是还没看见茅焦和秦王见面,他不放心。 “君父,卫君一并带回宫的还有一个齐人,他叫茅焦,乃不世出的奇才,请君父见他一面,定有所获。” 种菜DNA “黑……黑牛,这是哪里呀?” 车夫望着眼前硕大的空屋,“先生,我不知。” 茅焦悲叹,“秦国的牢房竟如此宽敞!” 车夫眼泪未干,又叫他一句话吓得色变,“您是说……咱们被下了大狱了!” “你未听那些黑衣卫士说,他们是去抓盗马贼的。” “可我与先生并未盗马呀!” 茅焦十分担心,“也不知道小郎君关在哪一间,黑牛,在秦国盗马是何罪?” “盗人家一把桑树叶子都得服三十日劳役,何况如此金贵的一匹马!”黑牛越说越伤心。 “这可如何是好啊?” 黑牛扒着窗户,自窗缝中往外望去,目之所及只有一条幽暗的廊道,“先生,为何不见差员来听我等申辩?” 茅焦想起小娃子骑来的那匹大红马,“人赃并获,如何申辩?” “那咱们莫不是从今往后都出不去了!” 二人自觉前途未卜,出狱无望,当即在大屋一角抱头痛哭起来。 奉命守在外头的黑鹰锐士百般不解,悄声问同伴,“他们为何哭泣?” 管硕想了想,“少君以之荐秦王,言此人有大才,应是喜极而泣。” 同伴点点头,“原来如此。” 年轻的君王负手立在大殿西侧的石廊上,目光所向,正是太后从前所居的甘泉宫。 他恼恨的其实并非是孩儿骑走王翦的马,惹来将军一通牢骚,而是子不言父事,臭小子管得着实太多,还要打乱他的计划。 接回母亲的事,他早就想好了,只是在等合适的人而已。 上辈子是魏缭的弟子顿弱出使魏国归来,替他办妥了此事。 国尉看人极准,收的弟子也个个都很有本事,顿弱是个聪明人,游说列国,天生辩才,他知道该在什么场合提起此事,知道如何把事情办得漂亮,更知道该用怎样的说辞让人人都能有台阶下,毕竟国君也要面子。 “君上可要见见少君带回来的人。” 秦王睨了眼身旁的少年,气还未完全消尽,“你说呢?” 卫无疾沉默一瞬,“毕竟是少君辛辛苦苦找来的……奇才。” 君王皱眉,“上次你说,此人并无辩才?” “是。” “可曾查明,他在齐国所犯何罪?” “属下已联络我们在齐国的间者,暂时还未有消息。” 君王十分烦闷,“罢了,莫再费这些无用的功夫。” 卫无疾请示上意,“是否要属下送他们出宫?” 秦王摆手,刚要说赶紧送走,可想了又想,还是开口吩咐,“先关着吧。” “诺。” “王翦可找着他的马?” “已带出宫去。” “扶苏呢?” 卫无疾看了眼君王的脸色,“依照君上的吩咐,一同去了将军府。” “哼!”秦王冷哼一声,心中疑惑,“那马的性子果然很烈?” 卫无疾实话实说,“确是难得一见的烈马。”进宫后,那匹火骝驹撒疯奔逃,他曾试图阻拦,却也未能成功。 “既然如此,太子又是如何把它骑走的?” 卫无疾是亲眼看着太子与老将军从苑囿中将马匹找到并带走的,“回君上,少君并未说谎。” “摸摸它,揉揉它,还有什么来着?” 卫无疾面上并无异样,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忽觉羞耻,“亲亲它……抱抱它。” 秦王想不通,“你可听说谁人用这法子驯马?” “这倒……不曾听说。” 君王脾气上来,嚷嚷君无戏言,但将军岂敢真叫太子给他当马倌儿,只不过,秦栘倒是格外喜欢王家的后院,原先几次过府,都是在前院溜达,还不曾到后院来过。 老将军的田园情怀并不作假,前头整个一派武人的府邸,但后院开了菜畦,挖了鱼塘,养了鸡鸭,马棚修得很宽敞,三个马夫共同照料一匹马。 秦栘听将军和后院的马夫说了那匹马的光辉事迹,这才惊觉自己运气是真好,没被撂在半路叫马蹄子踩成肉饼,还顺利追回了茅焦,也不知道茅焦和便宜爹见面了没有。 爸爸现在一定高兴死了,当年白起在伊阙击败韩魏联军,斩首二十四万,迫使魏国割让河东郡,秦国才有了真正的池盐产区。 之后又辛辛苦苦攻打楚国,先后夺下巫郡、黔中郡这两个重要的泉盐产区,将中原诸国至关重要的经济命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令秦国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 茅焦一定会用实力向爸爸证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让爸爸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打他的这么多巴掌后悔得睡不着觉。 将军府众人听了他说的诀窍,都跃跃欲试,结果杨端和还没上手摸就被大红马喷了一脸鼻水,另一个马夫被踢倒在地,半天也没爬起来。 秦栘也是来了马棚才发现,并不是他掌握了什么神奇的方法,而是那匹马虽然脾气暴躁,但对宠物却是很宽容很温柔的。 马棚底下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到处乱跑,有的还不停围着马蹄子打转,甚至拿尖嘴好奇地在马蹄上啄来啄去,但稍微大一点的鸡鸭却都不敢进来。 他肯定,自己在那匹大红马眼里,也跟那群有特权的小鸡小鸭没什么两样。 “将军只用了十八天就打下赵国阏与之地,真厉害呀。” 将军换了衣裳,拿着锄头,俨然一个地道的老农,闻说也不避讳,“少君说这个呀,趁火打劫罢了,算不了什么。” 秦太子听得奇怪,“趁火打劫?” “少君莫不是不知这仗因何而起。” 秦栘还真不知道,这仗好像是去年开打的,那时他还没有穿过来,扶苏脑子里似乎也没有相关的记忆,“求教将军。” “哈哈,赵王派了二十万大军去打燕国,一连拿下燕国十九座城池,吓得燕王喜连夜遣使来秦国求救,所以君上便派我等去打赵国,援救燕国。” 秦栘虽知战国之所以称为战国,便是这一时期列国之间互相攻伐,混战不休,但他没想到,战国马上就要终结了,六国之间还在打来打去,“赵国为何伐燕?” “燕赵世仇,由来已久,况攻城夺地,好处甚多,为何不伐?这个赵王偃临死还不干好事,他派人去见燕王喜,要燕国出兵与赵国一道伐秦,燕国不肯,他便以此为借口,转头伐燕。” 秦栘默默点头,秦国出兵,赵国连失九城,赵王偃本就有病,一气之下,到底没熬过去年冬天,现在赵国的国君已经是他的儿子赵迁了。 “咕咕咕。”他在鸡窝里撒了一把小米,半大不小的鸡仔立马扑棱着翅膀蜂拥而来。 “喔唷,小太子,你还会喂鸡!老臣家里的鸡仔好不好玩啊?” “好玩。”秦栘答得干脆,成群结队的小东西一身金黄色的绒毛,一边跑一边发出叽叽叽的叫声,跑在水塘边,跑在田埂上,在钢筋水泥垒砌的城市中长大的人,都会有一个遁出尘嚣的田园梦。 他从前也曾想过,以后如果不再演戏,一定要离开大城市去过一种恬淡安宁,自由自在的生活。 秦统一后的历史记录中,再也没出现过王翦的名字,他原先还为此感到奇怪,以为一定是史家疏漏,或是史书散轶了,但现在他知道了,老将军一定是跑回去养鸡种田了,了却君王天下事,完成了他对君王,对秦国的使命,便落叶归根,毅然决然去寻自己半生向往的山水田园。 他拿过一把小铲,学着对方的样子从地里刨了一棵葵菜,将军回头望见,“学得不赖嘛!” “请将军教我种菜!” 王翦一愣,既而拄着锄头哈哈大笑,“旁人见了我,都巴巴求我教他练兵,你这个娃子倒好,要跟我学种菜!” “仗又不是日日要打,可菜总要天天吃的呀。” “哈哈哈说得对,说得对!仗不用天天打,菜却得顿顿吃。来来来,你瞧你手里拿的这个葵菜,它呀,只要晓得它的习性,最是好栽,下籽前,土须得先松好,不然浇水以后容易烂根,拣天晴时浇灌最好,碰见长势不好的,发黄发烂的,要及时拔掉,免得影响其他菜苗。” 老将军手把手教得上心,秦太子竖起耳朵,也听得津津有味,至少比在章台宫听老爹讲治国之道听得有劲儿多了,一老一小蹲在田埂上,头顶着头一边扒土,一边说着种菜。 “将军,我记住了,等回宫,我就在章台宫也刨一块地种葵菜。” 老将军两眼一瞪,“胡闹!章……章台宫岂……岂是种菜的地方!” 秦栘一早就觉得宫苑太大,地空着也是空着,再说何处不能种菜呢,将来大家还要去海上种菜,去荒漠种菜,去南极种菜,去月亮上种菜,哪怕未来的征途已经延伸到星辰大海,无边宇宙中也一定会有一方碧绿的菜畦。 两人刨了一筐菜,老将军又吩咐家仆捉了一只鸡,说晚上要加菜。 夫人知晓太子要在府中小住,已在孩儿的卧房旁边给他收拾了一间大屋,“屋子简陋,委屈少君了,缺什么,您再告诉我。” “夫人太客气了,这里好极了,晚间还能同王离一道看书。” “那少君先歇息片刻,我去厨房看看。” 秦栘洗了手,换了衣服,到底不是自己家,难免还是有一点拘谨,希望晚上不要认床吧,还好穿来战国末期,要是穿早了,恐怕还要和先王一样周游列国去做质子,岂不更惨! 晚饭时分,仆人来唤,长幼都已上桌,王离还没回来。 夫人脸色难看,数落丈夫,“几时了还不回来,都是你惯的!” 王贲无端受了指责,“怎么又是我惯的?”他带兵打仗,常年不在家,如何惯孩子? “整日在外疯闹,从没见你管教。” 王贲瞧了夫人一眼,敢怒不敢言,回回他要管教,偏偏又是夫人上来阻挠。 老爷子见儿子儿媳不分场合,又要争吵,皱着眉头开口打断,“好啦,几个月没见面,这刚回来,吵什么吵。” 王贲端起碗,“先吃吧,少君应该也饿了。” 秦栘连声道,“不忙,还不饿呢,再等等吧,兴许马上就回来了。” 夫人也劝,“先吃吧,不等他了,我叫厨房给他留一碗,这小子但凡有点荤腥,啃树皮都香。” 老将军带头起箸,“咱们先吃吧,不等了。” 长者发话,秦栘也只好低头动筷,他坐在老将军右侧的主位上,战国时期的分餐制不像后世大桌吃饭那么热闹,好处是不用担心主家过度热情,疯狂夹菜。 饭后,秦栘陪着老将军闲聊一阵,王离没有回来。 他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时,王离还没有回来,院子里隐隐约约能听见王贲夫妻吵嘴。 他在陌生的床上翻滚一阵寻找睡意不得时,王离还没有回来。 就在他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时,忽听歇斯底里一声大吼,“我没错!” 是王离回来了。 前院里哭声夹杂着怒骂声,门外走廊家仆们低声耳语,脚步匆匆,秦栘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连忙穿好衣服出去查看。 他循着亮光走到众人围聚的前厅,看见厅中少年缩着背,跪在地上,一向好脾气的王贲脸上都是怒火,正拿着手臂粗的棍子在责打儿子,夫人站在一旁哀泣,几番要上前劝阻,又被丈夫怒火熊熊的眼睛给瞪了回去。 秦栘连忙走过去,“王离,你这是怎么了?” “扶苏!”少年望见他,通红的两眼,要摇曳的灯火映照下写满了无助和委屈,“你怎么在我家?” 秦栘从没见过他这副表情,“出了什么事?” 老将军得到消息,也从里屋赶来了,“怎么了这是!” 王贲又气又恨,怒瞪着跪在跟前的儿子,“你自己对少君和祖父说!” “我没错!我没错!”少年梗着脖子,吼得声嘶力竭,不知是说给面前的家人,还是说给他自己。 王贲恼得又打了他一棍子,“如此就打断你的腿给章家赔罪!” 王翦喝止恼怒的儿子,“够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光打他有甚么用!” 少年抬起手臂蹭了一把泪,“下午晚些时候,我走在路上,正见那小子骑着马在大街上追打两个农家少年,我看不过去,就绊了他的马,结果他从马上摔下来。” 老将军面露忧色,“摔得很重吗?” “我和那两个小子立刻就带他去看了大夫,可……可大夫说……”王离说不下去,已开始哭了。 “说什么?”老将军还在焦急催问。 王贲知道儿子说不出口,无可奈何地抢下话来,“大夫说,那孩子以后很可能就是个废人了。”他说着叹了又叹,“以后同殿为官,叫我如何再面对少府。” 秦栘觉得他大概听明白了,是小疯子出事了。 我这一生你采买去 夜里王离挨着他一直反反复复在说,非我之过。 秦栘也说,路见不平,侠义之举,非汝之过。 天还没亮,王贲便亲自带着儿子赶去章家赔罪。 意料之中,章午很客气,并没为难两父子,王氏手握重兵,又是君王的宠臣,不单是王贲要顾虑今后同殿为臣,少府亦是如此。 自章家回来以后,王离尽管一想起此事仍旧愁眉难展,闷闷不乐,但想不起来时便照旧快活,因为就连那小子的父兄也说,竖子妄为,活该如此,非他之过。 翌日,两少年登门道谢,不曾想竟正是近来在国尉府做活的苏角、涉间。 因王离火热心肠,出手相助,三人理所当然成了好友。 命运当真奇妙,历史上寥寥数行的记载,只简单勾勒出了一条线,一条从六国统一后,北上戍边备胡,到秦末乱世中,南下领兵平叛的模糊至极的时间线,然而三人沿着这条线一路并肩,或许是一早便结下的缘分。 到后来,王离于巨鹿被楚军围困而章邯不救,以致于全军覆没,会不会这梁子也是一早就结下了的? 秦栘觉得他可能是真的认床,已经连着两个晚上睁眼到天亮。 第三天,他在去章府的路上,碰见了章平身旁的那个恶仆,真倒霉到家了。 恶仆在人群中一眼便望见了他,望见之后当即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上来就将他扭住了,庞甲怒睁着一双红眼睛,对他大声斥责,“与人期不至,何故也!” 秦栘一脸茫然,“我何时与人期?” 庞甲粗鲁地揪着他的衣襟,“不是你与我家仲郎约在旧宅见面?” 秦栘张张口,无言以对,那人只说等他,可他并没承诺一定会去,何来相期。 他盯着仆人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到底咽下了口中要辩解的话,轻声问道,“他伤得怎样?” 恶仆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他,“如了众人之愿,他再也不能作恶了!” 秦栘紧紧拧着眉头,“当街跑马,违法犯禁,你在身旁不对他多加劝阻,怎还屡屡助纣为虐?” 恶仆瓮声瓮气,蛮不讲理,“只要小主人高兴,随他做什么都好!” “你们主仆当真全都不可理喻。”他说完转身要走,原本想去探望,现下也不想了。 恶仆撵上来,揪住他不放,“你到何处去!” “你莫扯弄我,我要回家去了!” 恶仆发了火,忽将他整个人提曳起来,又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反手塞进他的怀中,“一百个大钱,只多不少,你收好了,往后哪也不要去,就和小主人作伴吧!” 秦栘被人强行挟在腋下,“放我下来,你疯了!” 恶仆挟着他拔腿就跑,秦栘着了慌,连忙呼唤黑鹰锐士现身相救。 庞甲正像疯牛一般撒腿狂奔,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黑衣卫士拦住去路,是陈婴。 恶仆怒气冲冲把臂弯里的娃子放下,使性任气扑上去便与人动起手来。 庞甲自恃身手,向来横行无忌,但民间力士哪及秦国精锐中的精锐。 几番缠斗,他不单招式不敌,拳脚之下还连连吃亏,庞甲反应快,忽又冲上来一把将路边观战的娃子捞起,随即去寻退路遁逃,谁料一转身,另一个同样装束的黑衣卫士正持剑挡在去路中央,似乎已候他久矣,正是姜圉。 恶仆敌不过,坐在地上竟耍赖开始嚎哭,“与人期不至,竖子无信!坑害我家仲郎,到而今都怨你!” 秦栘忍无可忍,“你这人好没道理,他光天化日纵马伤人,难道也是我让的!” 庞甲边哭边道,“小主人等你不来,便叫我去寻那乞丐,却谁知他辰时已坐车离开咸阳,无人知其去向,只问得他与两少年交好。仲郎得知立刻骑马去寻,恰在街市与二人相遇,寻人问话,何来伤人之心!” “仲郎只想寻个玩伴,没偷没抢,也从没难为谁人半分,却落得今日下场!” “你同那乞丐合谋,诈称买卖,骗他银钱在先,编造姓名,约而不至,诓他信任在后——”恶仆哭到一半,似是想到什么,忽然住了嘴,爬起来找到扔在地上的包袱,撂下三人,走得飞快。 秦栘觉得古人真不讲理,还喜欢恶人先告状,他扪心自问,敢称无过,奈何恰如那恶仆所说,所有因果皆汇于之前一念之差。 他长叹一声,吩咐左右,“陈婴,你去看看无且先生忙罢了没有,将他请来,若他有相熟的同僚,是这方面的翘楚,也一并请来,姜圉同我一道。” 如果没看错,仆人慌慌张张,应是跑去废宅了。 章邯寻遍了城里的医家,回府时,父亲章午正在后园侍弄花草。 “平的伤,可还有得治?”章午并未回头,手上还在细细地修剪花枝。 “城里的医家都说希望渺茫,是否请宫里的医官来看看?” 章午沉默片刻,“我知晓了,明日进宫,我去寻个相熟的医官过府。”他说着,“对了,他不肯留在家里,闹着要去旧宅养伤,我叫庞甲送他过去了。” 章邯脸色微变,“旧宅废弃已久,如何能养伤?” 章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知他的脾气?” 章邯知道,但他不知是为什么,他总觉得,章家父子三人或许天性便是如此,自来就是不亲近的。 平从小神志混乱,喜爱胡言乱语,将亲生父亲视若仇敌,他身为长兄,不敢违逆父亲,也无能教导幼弟,平便连他也一并恨上了。 “王氏父子一句道歉,真就这么算了吗?” “你欲如何?真要王贲打断亲生儿子两条腿来给你我父子赔罪吗?竖子犯禁在先,胡作非为又恶名在外,便是闹到廷尉府,也是章家不占理。” 章邯当然清楚,也明白父亲的顾虑,可至亲兄弟,到底于心不忍。 章午叹息,“事已至此,他能安心养伤便是再好不过。” “父亲,若是仲郎果真再也站不起来了呢?” “如此,也不必担心他再外出闯祸了。” 章邯神情复杂,“是,我明白了。” “这次回来还打算出去吗?” “下月荀大家要在稷下学宫讲学,孩儿想去听一听,原本打算过几日就走,但平现在这样……” 章午也不再多说,“你自己斟酌吧。” 秦栘给姜圉挟着,对方脚程很快,与庞甲几乎是前后脚一同进了那座废院子。 旧屋与水塘之间的荒草地上,小疯子趴在遍地开放的迎春花丛里,身后的杂花乱草叫他用身体碾出了一条小路。 “仲郎!”仆人惊叫一声,连忙飞奔上去,将人从地上抱起来。 秦栘看了眼那方平静的水塘,迈开脚跟仆人一道走进那幢旧屋。 庞甲将人在床上放好,秦栘站在他身后,小疯子滚得身上都是泥,见了他还有心情说笑,“你来晚啦,我以后不能再和你一起玩了。” “说得好像我很想跟你一起玩似的。”秦栘实话实讲。 “也对,没有人想和我一起玩的。”章平并不恼,反倒很有自知之明。 秦栘从怀里掏出仆人方才塞给他的钱袋,启声吩咐,“庞甲,去找些人,把水池淘干,将水塘填平。” 仆人一脸茫然,竟未知是在吩咐他。 小疯子变了脸,“你疯了吧!” 秦太子微微一笑,上去就赏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没你疯。” 章平被人一巴掌打蒙了,张着嘴半晌没缓过气来。 恶仆当场暴跳如雷,箭步冲上来就要替主人打回去,却被上前护主的黑衣卫士一只手撂倒在地,摔得哇哇大叫。 章平大怒,“何故如此!” 秦栘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方才支开仆人,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少年顶着半张红脸,哈哈大笑,“你不会是以为我不想活了,要把自己栽进池子里溺死吧!” 秦栘双唇抿成一线,并不说话,却是被姜圉踩在脚下的仆人闻言,惊恐大呼,“庞甲之过也!” 秦栘叫开姜圉,上前轻踢了仆人一脚,“你起来,去给他擦把脸,衣裳也换一身,莫等稍后来了人,丢我的脸。” 庞甲赶忙爬起来,从木盆里拧干手巾,上前给小主人擦脸。 章平气得大骂,“你个憨货!为何听他的吩咐!” 庞甲反应过来,怔怔回头瞧身后的娃子,眼里又生出怒气,“对呀!我为何要听你的吩咐!” 秦栘捡起被小疯子打掉的手巾,上前强行把床边那只满是污泥的爪子擦干净,然后郑重其事握在手中,“重新认识一下吧,我乃秦王太子,扶苏。” 少年下意识抽了一下手,秦栘拽得紧,没给他抽出来。 “扶栘非我真名,骗你原是不该。” “茅焦不过偶遇,误入旅店,怪我贪玩。” “萍水相逢,故而隐瞒,而今相告,你可想好,要一生羁绊。” 少年脸上先是茫然,过后又显出愤怒,愤怒泯去生出羞耻,羞耻来不及掩饰又变成愤怒,挣扎着爬起来,两手并用攥住他的衣襟,猛得将他抓到跟前,“我看起来像个傻子是吗?” 秦栘掂起方才庞甲没取走的钱袋,“一百个大钱,我收了,不论你疯也好,傻也罢,买卖已然成交,我这一生,你采买去,便要负责到底。” 少年不以为然,还当玩笑,“如何负责?” “生时排忧,死后拾骨。” 面前人笑容隐去,倏忽泪落如雨,这才真正有个孩子的样子,“可他们都说我已是个废人,好不了了。” 秦栘抓着他的手,眼里都是信任,“会好的,纵使当真好不了,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我认识的章平也绝不可能成为废人。” 医官不知是何时来到的,此时忽在门外抚掌大笑,“瞧我听到了什么,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我可又要对少君刮目相看了!” 秦栘回头望见来人,忙恭恭敬敬请医官入内。 夏无且侧过身,先将身后的人延进屋内,“这是王医令。” 来人满头银发,眉毛胡子几乎都是白的,看起来至少年过八旬了,秦栘虽不认得,却也知晓年高德劭,必是医家前辈,忙依言上礼,“见过王医令。” 老人家腿脚慢,只能伸手托他双臂,免真受他一记大礼,“少君不必多礼。” “这是先王朝的大医令,最是擅长摸骨正筋,原已在家颐养天年,硬是让我给请来了。” “有劳无且先生,有劳王医令。” “是哪个落马,一跟头将自己摔坏了,叫老夫先瞧一瞧。” 秦栘回头,见庞甲还傻站在原地,“好没眼色,早叫你去给他把衣裳换了,医官问诊,要蹭得长辈也一身是泥吗?” 庞甲双目惊张,到这时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你……你你你……真是秦王太子?” 老人家急着探病,摇手推开傻在床前的仆人,“不必换了,总归还是要脱的。” 少年急急呼唤,“扶……苏!” 秦栘以为他紧张,轻声宽慰,“放心,听医者的话。” “你不骗我,买卖当真要成交?” “无戏言。” 秦栘说完便体贴地引着医官到了外面,只留庞甲在卧室里协助王医令,姜圉陈婴守在门前以备不时之需。 夏无且瞧见小娃子皱眉,便想弹他脑瓜崩,秦太子机警地躲开了。 “王医令真能把他治好吗?”秦栘人前信誓旦旦,可扭过脸却也禁不住忧心忡忡。 “这恐怕难说,得先查明伤在何处才能下定论,但也不必悲观,王医令医术超群,此类症状在他手下有不少康复的先例,况且章家仲郎年纪小,伤筋动骨也恢复得快。” “但愿如此。” “回去我再写封信给师门,请专于此道的同门师兄也过来瞧瞧。” 秦栘眼神古怪地望着他,“你师门人很多吗?” 夏无且说起师门,得意洋洋,“那是当然了,恩师桃李满天下。” “人有多少?” “少说也有百十号弟子吧。” “位置在哪儿?” 夏无且顿时警惕,“娃子,你想干甚!” 秦太子表情严肃,“如此大才,自然要通通绑来秦国。” 医官听了捧腹大笑,“哈哈哈,不是我说,还通通绑来秦国,你向君上举荐的奇才茅焦先生,现在都可怜死了,人家要走,你慌慌张张把人追回来,如今可好,还关在中车府的车库里,根本无人理会。” “你说什么?”秦栘听了大惊,他还以为相见恨晚,便宜爹早在知识的海洋里幸福地遨游好几天了。 夏无且可不信他没听明白,“就是你听到的,你口中的稀世奇才,君上似乎根本没打算召见。” “不见也不能把人关起来吧!” “你问我,我问谁?” 秦栘内伤至极,爸爸为何如此不争气。 他再度犯了愁,“那该如何是好?” 医官摇头,“总来也已送进宫去了,君上既不放人,总会宣见的,倒是你哟,小太子,被轰出宫来给人当马倌儿,还有心情操心旁人的事情。” “那我能怎么办嘛?” 医官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他虽非朝臣,却也听说因大将军辛梧在前线进军迟滞,君上近来对相邦已经非常不满,不知太子这个时候被责难出宫,是否也是因为此事受了连累。 “怎么发起呆来了,想什么呢?”秦栘奇怪地喊了他一声。 医官气恼地揪住娃子耳朵,“亏我对你这么好,你小子竟然惦记着端我师门!” “说得如此难听,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嘛。” “呵呵,你以为谁都稀罕来秦国!” “那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愿意来呀?” “这谁知道。” 梦蝶 老令看罢,未说能医,也未说不能医。 秦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最让他难受的是,不单没有力气,章平甚至可能没有知觉。 中枢神经不可再生是现代医学的基本常识,伤筋动骨还可慢慢恢复,可若真是神经损伤所导致的结果,即便是在医学发达的现代社会,请最好的医生,用最精密的手术仪器,恐怕也没有百分百治愈的把握。 医者仁心,老令尽管年事已高,行动也不方便,每日依旧会亲自过来,年轻的医官伴在身旁,照料长者,参研病情,也尽心尽力。 “先生大恩大德,晚辈没齿不忘!” “不必客气,我与你爹同朝为官,都是应该的,若说劳苦,也是长者劳苦。” “是,是,两位医者于我章家实乃再造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我等尽人事,能否医得好却也难说啊。” “前辈如此尽心,定能医好我家仲郎!” 秦栘过来的时候,医官正在院子里靠着自己的社交牛逼症应付章邯,他想了想,还是转身走了,决定去周家作坊买块甜糕,消磨消磨时间再来。 章邯隔几日会来一趟,不会待太久,也从不去见章平,每次来只是通过医者了解弟弟的情况,又或者询问庞甲需不需要府上加派人手来帮忙。 秦栘会尽量避开这个时间,因为并不熟识,也无话可说。 这个时期的章邯和咸阳城中的官宦子弟没有太大区别,治家,问学,游历,做着和旁人一模一样的事情。资历与年纪还不到授官的时候,显现出的才能也远未达到破格提拔的标准。 又或者说,在秦国最鼎盛的时期,名臣荟聚,将星云集,璀璨的时代遮蔽了他,也遮蔽了很多人的光芒,让他们无法展露头角,显得那样平凡。 若没有乌云蔽日,大夜弥天,也许他们会一直这样平凡下去。但等到红日西沉,等到天光暗落,他们又会像繁星一样,在沉沉遥夜中冉冉升起。 秦栘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暝,章邯果然已经离开。 院子里没有动静,夏无且与王医令应当也走了,他提着手里的甜糕走进院子,厨房里亮着灯,灶膛里还有火光,医官留下陪护的药童正在里头熬药。 他走进去,给小童拿了一块甜糕,“灵芝,给你。” “啊!多谢少君。”灵芝看见好吃的,高兴地说。 “用帮你烧火吗?” 小童连忙摇手,“不用,少君,这是今天最后一瓮了。” “煮完是要做何用?” “今日已用不上了,明日家主用来制药的。” “好,那你忙完早点歇息。” “嗯,我知道了,灶下烟熏火燎的,少君快出去吧。” 秦栘点点头,离开厨房,径直走去寝室,意料之外,看见了王离,以及与他同来的另外两少年,晚饭吃完一声不吭就跑了,原来是打好了主意上这里来。 章平佝着背坐在床头,拆散的乌发落在肩上,那张被病气熏染的脸,苍白,消瘦,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瓦解,少年额前有结痂的伤痕,晃动的烛光和斑驳的影子,斜飞的眉一高一低不停耸动,嘴角分明还染着笑,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阴戾凶狠的气息。 “道歉哪,好啊,你把自己废了,也变得像我这样,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王离着恼,“我们诚心诚意,你不要逼人太甚。” 庞甲凶神恶煞立在屋子正中央,两臂筋肉遒起,拳头已经攥结实了,只要小主人一声令下,他就把这三个小子扔出去。 章平将背脊靠上床帷,换了个稍稍轻松些的坐姿,眼神刻薄,语气嘲讽,“做不到就快滚。” 王离咬咬牙,“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想你变成这样。” “呵呵。”少年只是笑,盯着三人笑,浓眉下狭长漂亮的眼睛含着怨毒的幽光。 王离觉得头皮发麻,这院子里所有东西都让他头皮发麻,“不领情拉倒,我们走。” 他说完,拉着同来的二人便走了出去,走出去又后悔,来前原本都想好了,无论对方如何难缠,都要好好道歉,争取原谅。 三个少年跨出沉闷的寝室,不期然望见立在门前的人,王离两眼一怔,八分委屈,两分气恼,“扶苏,我诚心诚意来道歉,这小子好不讲理。” 秦栘一时也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该责备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可……” 无法感同身受,歉意又值几何,况且或许连三人自己都说不清,这一趟是真的来道歉,还是来向对方索求一声谅解,以换取自己内心的解脱。 “不要再来了。”秦栘又嘱咐了一遍,王离没有做错,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章平受厄运磋磨,谁能强迫他心胸宽广。 王离拉住他,压低声音,神情古怪,这个地方连人带物都让他后背发凉,“非你之过,你却因我这般劳神费力,又是寻医,又是问药,还天天跑来看他,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况且,这地方……你不怕吗?” 秦栘愣了一下,他其实也觉得不必天天来,更不是为了王离而来,只是每逢临走时,小疯子总是用那副男孩子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满怀期盼地问他,你明天还来吧? 他回过神,没有多做解释,“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王离皱着眉,心里仍旧不安,“他这样……真能好起来吗?” 秦栘不知,却答得肯定,“能。” 他这样说,对方听了便安心了,安心了便不会再来了。 王离上前大力地抱了他一下,“扶苏你真好!” 秦栘不太明白,他所谓的好,是因为自己给了他想听的答案,还是对方在称赞他能坚持每天来探望一个并不可爱的人。 他轻声说,“走吧,再也不要来了。” 王离看天色已经很晚,“要不,你还是和我一起回去吧,这件事本来和你没关系,你当真用不着……” “没事,不用担心。” 王小将军听他坚持,也只好不再勉强,率先大步朝院外走去。 苏角和涉间落后一步,秦栘向二人点头致意,毕竟一面之缘,两少年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或是感到不合时宜,还是一言未发地走了。 秦栘进屋去,歪坐在床上的人,像个要吃人的怨鬼,两只眼睛死死瞪着他。 “少君真是重情义啊,你为了他,又来看我啦!” 秦栘心想,古代的墙隔音效果也太差了,豆腐渣工程吧? “他说得对呀,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与不来又能怎样?” 秦栘仔细想了想,对啊,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少君觉得,为你的好友纡尊降贵,天天这样来探望我,然后他一声道歉,此事就作罢了?” 秦太子撕开纸包,揪了一块冷透气的甜糕自己吃了,坊主今日加了杏仁,咬得嘎嘣脆。 他叹口气,把没吃完的甜糕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抬手拳背落进掌心,“为了我的好朋友王离,我又来看你啦,我真是辛苦了。” 狗崽子,阴阳怪气谁不会? 少年猛得拔直后背,双目怒张,“你!” 他慢慢踱到窗前,迎风感怀,“王离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又替他来看你啦,真不知道,世上怎会有我这样伟大的人。” 小疯子不再装鬼,脸气红了,“……” 他转过身,背着手在床前走来走去,“我为了王离,每天来看一个讨厌鬼,但那有什么办法呀,谁叫我十分重情义呢。” “庞甲——把他扔出去!” 恶仆傻眼,瞧瞧小娃子,“仲郎,我我我……我不敢。” 少年呼吸一窒,低声骂了句,“废物!” 秦太子完成了人气人的表演,自顾自走上前,踢掉鞋履,在床边坐下,“莫气了,快给我讲故事。” 小疯子瞪他,“讲完了。” 秦栘坚称,“没有讲完。” “就是讲完了。” 秦太子想起那个流传到后世,被人复述了千百年,也追问了千百年的故事,“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你还没说,究竟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里化为庄周。” “我怎知晓。” 秦栘心有所感,“那你说,似眼前这般,是你在梦中遇见了我,还是我在梦中遇见了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是我在梦中遇见了章平。”不只是章平,也是他所看到的一切。 少年皱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我是假的?” “不,也许我是假的。”没有也许,本就是假的,唯独不知是扶苏入了他的梦,还是他在梦中来到了这错位的时空。 但话音未落,他就给人按倒了,对方掌根处和手臂内侧的擦伤都已结痂,像挂了一层殷红的涂料。 他听到少年轻声说,“我只你一个玩伴,如果你也是假的,那我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有的人,却偏偏说自己什么都没有。 身居高位的父亲,重视疼爱他的兄长,忠心耿耿的奴仆,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有钱,单这一点,便胜过世间千千万,叫秦国太子也垂涎。 小疯子睡着后陈婴才回来,秦栘同他来到水池边的凉亭下,知道对方一定已经替他找到了答案。 章平父子的恩怨他曾私底下问过庞甲,但一向欺软怕硬的恶仆提起此事,嘴却像上了发条一般,什么也不肯说。 陈婴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言,简短地说了一个离奇的误会,秦栘听完才知晓,原来章平小疯子才是那只困在梦里的蝴蝶。 “所以,是章平弄错了,章夫人并没有死?” “不错,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少。” “能否找到夫人的下落?” 陈婴沉默一瞬,“若卫君允准,能调动更多人手,或可一试。” 秦栘讪讪,还要去找小boss啊,他不敢。 “我知道了,我想想吧。”他说着又问,“对了,夫人离家这么多年,章府的人就没有去找过吗?” “长子章邯这些年倒是一直在借游学之名外出寻找,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结果。” 秦栘心有戚戚,不久前的一天,小疯子噩梦醒来,突然大喊大叫赶走庞甲,悄悄对他说,章午是杀人凶手,让他回宫告知秦王,一定要将凶手送进廷尉府治罪。 他听了大吃一惊,这才隐隐感觉到,两父子的恩怨绝不是寻常人家严父逆子那般简单,所以遣了陈婴前去调查。 据陈婴所说,章午与妻子婚后并不和睦,妻子认为他另有所爱,他则疑心妻子与奴仆有染,二人争吵不断。 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两人不知何故在院中又发生口角,章午失手将妻子推进池塘,那一幕恰被年幼的章平看在眼中。 章夫人虽被救起,但心灰意冷,连夜离家,从此再没回来。 章午以为此事不甚体面,便对外宣传夫人病故。 “这既然也不是什么秘密,难道就没有人向他解释吗?” “人人向他解释,可他谁也不听,非说章午害死夫人,幼时还好,只在家里说,长大些了以后,竟还跑去外边胡说。” “所以便将他当疯子关起来?” 陈婴没说话,至少就这件事上看,章家仲郎的确是个疯的,宁执着于童年的片段记忆,也不肯相信事实,以至于将父兄视若仇敌。 秦栘望着眼前黑漆漆的池塘,突然觉得毛骨悚然。章平出神时,总盯着这一池死水,他原先不知是为什么,但当他试着用对方的眼睛去注视面前的池水,这才恍然大悟,小疯子望见的并不是水,而是他以为的仍羁留在水中的人。 亭外不知不觉下起了雨,雨点“啪啪”砸在水面厚实的浮藻上,他回头吩咐陈婴,“这几日辛苦了,太晚了,不回了,找间屋子去歇息吧,正巧也下雨了。” “是,属下与姜圉换班休息。” 秦栘回到寝室,外间庞甲鼾声如雷,他脚步顿了一下,明智地决定去里间和章平挤一挤。 就在秦太子如脱缰野马奔向快乐星球,白天不练武,晚上不读书,想上谁家上谁家,想在哪儿睡在哪儿睡时,章台宫中,秦王收到了自雍城送来的消息,太后月前染了风寒,一直未愈,近来病症又加重了。 君王烦闷地在宫室中走了半夜,忽然叫出殿中职守的近卫,“扶苏带回来的那个齐人,茅……茅什么?” 管硕轻声答复,“茅焦。” “现在,就把他带来。” “诺。” 真是个奇才 茅焦在那栋大屋里每天都能听到有马车进来,马车出去。 每当车马进来的时候,黑牛都会跳起来惊呼,又抓人回来了! 车马出去的时候,车夫便捧着脸在旁伤心落泪,哀叹又有人被带去处刑了。 茅焦已不记得两人在屋里蹲了多长时间,除了出不去,旁得倒也还好,起码饭食不错,花样也多。 临行前医官先生叫家中童儿给他的肉饼,供饭时偶尔能吃到一模一样的,还有肉酱面,羊汤泡馍,炙肉疙瘩汤,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而且每天还有人定时来更换溺具,清扫除尘,补充清水。 他原想问问那人这是何处,但回回打扫的进来时,门前都站着一个黑衣卫士,十分怕人,不单他跟黑牛怕,打扫的人瞧那模样更怕,战战兢兢头都莫敢抬,更勿提与他们搭话了。 还要被关在此处多久呢?他带着与前一天晚上同样的疑问,挨着墙根,不知不觉入了梦乡,门前的卫士凶是凶,但人不恶,还给他和黑牛找来了被褥,墙那头黑牛已开始打鼾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临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蔚蓝的大海,他掬一捧海水,微热的咸水在手中眨眼就变成了一捧洁白的晶盐,于是他又掬一捧,水在掌心里又变成了盐,就这样一捧一捧,捧出一片硕大的盐场,他越捧越起劲儿,可就在这时,官差突然围上来把他抓住了,说他擅制私盐,资取敌国。 他拼命辩解,一再申诉,可无人理会,齐国要治他的大罪,他一路奔,一路逃,穿过崇山峻岭,望见了一座雄关。 关外停着一匹漂亮的大红马,马儿开口竟作人言,说要带他去见秦王。 他吓了一跳,骏马旋即掉头狂奔而去。 他跟在后头,眨眼就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奔过关隘,却惊见眼前万乘排开,千军万马,金戈锃亮,杀气吞天。 人前威武华丽的驷马王车上,秦君嗔目而视,“贼人猖狂,敢盗寡人战马!” “杀!” “杀!” “杀!” 旌旗漫卷,遮天蔽日,黑衣甲士,吼声震裂山川。 他试图辩解,“我……我不曾盗马!”但他的声音转瞬便被吼声吞没了,秦王不曾听见。 他想走近些,好叫秦君能听到他的解释,可步子还未迈开,却在此时,威严的军阵中倏忽万箭齐发,箭簇寒光凛凛顷刻铺天盖地。 他惊出一身冷汗,陡然睁开双眼,面前黑衣少年居高临下,剑鞘正顶在他胸口上,与梦里中箭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一眼认出对方,身上猛打了个寒战,被抓进来以后,还是头一回见到当日抓捕他们的人。 “起来,衣裳穿好了。” “唉,唉!”他不假思索,赶忙爬起来,将外衣穿上。 少年转身,“跟我走吧。” “去……去何处啊?”茅焦心中忐忑。 卫无疾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去了你便知晓。” 黑牛被响动吵醒,睁眼竟见黑衣卫士要带走先生,一想起这几日外间车马频繁,处刑之人甚多,他当即惊恐万状地爬起来,“先生无罪!不可带走先生!” 黑牛大呼一声,想也不想便扑上去阻拦,可惜未能到得跟前,已给两个武艺高强的黑衣卫士挟住膀子按倒在地。 车夫大哭,“先生无罪!不可处刑!” 茅焦心里也害怕,更怕黑牛反抗挨打,连忙出声安慰他,“黑牛,无……无碍,我去去就回,并……并非处刑,是大人要听我申辩了。” 车夫梗着脖子伏在地上,艰难地仰着头,“苦啊!我等不曾犯法,竟陷牢狱之灾!未闻官署有深夜问案者也!” “聒噪。”卫无疾皱着眉头吐出两个字,左右立刻堵住车夫哭号的嘴。 他大步走出中车府空置的库房,将二人放在此处,便是为了应付君上随时召见,只盼此人真有大才,莫负君恩。 夜色浓重,茅焦跟着领路的少年,顶着身后众秦卫的冷眼,在曲曲折折的复道回廊之间穿行,周遭时明时暗,偶能望见屋宇台阁,偶又见林影参差,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满头大汗,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宏伟的宫殿,殿外甲士威武庄严,殿内灯火彻亮,明如白昼。 茅焦心中震撼,脚下迟疑,“这……这这……” 走在前头的少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将头往怀中一埋,当即闭上嘴,不敢再发一声,老老实实被卫士拥上殿前石阶,脚步踉跄地迈进了那间大殿。 殿中明亮的灯光不期然晃了一下眼,他在正前方望见一张宽敞的大案,他心中一喜,莫非真是秦国官长要听他申辩了?若能解释清楚,恳请官署查证,他与黑牛是不是便能脱困了! 他强行稳住心神,目光拘谨地停留在长案一角,恭恭敬敬朝书案后的官长揖礼参拜,“小人见过……见过……”他顿了顿,自知失礼,急忙拜了又拜,“未知大人如何称呼。” 耳边先传来的是一声轻轻的笑,好像他方才的话颇有些不妥当。 他不明所以地望过去,还未在交错的灯影中看清那人的长相,只听方才那笑声的主人沉声说道,“吾乃秦王。” 茅焦猛地抬起头,青年英俊却严厉的相貌与不久前梦中面目模糊的秦君霎时合二为一,他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空旷的宫室倏忽化为雄壮的函谷,耳畔喊杀声瞬间击穿头颅,四方八方森森箭芒直逼眼目,他避无可避,绝望地连退三步,口中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呼吸阻滞,两眼一黑,便直直倒了下去。 秦王不知何故,自书案后猝然惊起,大步走上前去,“何事发生!” 卫无疾立时上前查看,他矮下身,小心探过男人的呼吸脉搏,回头语气复杂地奏禀君王,“君上,此人受惊昏过去了。” 君王一头雾水,一时竟觉无言以应,“寡人方才可对他做了什么吗?” 卫无疾深思熟虑,“似是……不曾。” 秦王焦躁地在殿中来回走了两趟,难得自省,“不曾何来受惊?” “许是此人摄于君上的威仪……” “荒唐!寡人是洪水猛兽不成!”君王气极反笑,“这就是太子向寡人举荐的奇才?” 他说着忍不住又看了眼昏厥在地的人,愤懑不已,“可真是个奇才呀!” 卫无疾不知君上口中的“奇才”是盗马出奔的太子,还是地上这个在君前吓晕过去的男人,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秦王扶着额头,原地唏嘘半晌,心累地长叹一口气,“试试弄醒他。”说罢,径直走回座上。 卫无疾依命动手理顺男人的气脉,强行将人唤醒。 茅焦迷茫地睁开双眼,此处并非关隘,也不见秦军阵仗,屈膝蹲在身旁的是抓他回来的黑衣少年,“我这是……怎么了?” 卫无疾面无表情地提醒他,“面君之际,安敢失仪。” 他陡然想起方才那句“吾乃秦王”,不觉心头一震,立时清醒过来,慌忙爬起再向君王礼拜,“茅焦拜见秦王!” 君王摆手,卫无疾依命退下。 “你是否有话要对寡人说?” 秦王已经做好被说服的准备了,纵使此人没有什么辩才,他也打定主意全力配合,直当叫他讨个便宜。 魏国那边还有琐事未完,顿弱归来只怕还要些时候,他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既然决心要做,赶早不赶晚,更何况,太子还辛辛苦苦给他觅了个现成的“人才”。 茅焦精神抖擞,感叹秦律果然公正,秦王也是明君,竟肯亲自听他申辩,“君上明鉴,茅焦不曾盗马!” 秦王猛然坐直了身子,“就这?” 男人反应过来,忙接着道,“黑牛亦不曾盗马!” 秦王额上拧起的青筋噔噔跳了两下,“还有吗?” “哦哦……小郎君虽不知可曾盗马,但念在娃娃年幼无知,还望君上网开一面。” 君王沉着脸,忍无可忍开口提醒他,“你不是为太后谏寡人而来么?” 男人愣了一愣,恍然大悟,知晓秦君误会了,他自己或也误会了,原来面会秦君实属巧合,今次错失,恐怕终其一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毕竟还牵连黑牛与小郎君,他本该先将盗马一事解释清楚,但电光石火之间,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君上,小人自齐国来,海水具咸质,在海边,地势高者,我们称之为潮墩,地势低者,我们称之为草荡。” “潮墩也好,草荡也好,俱能出盐,然关中无此利,不得煮海取咸,先民常以崖盐为食。” “秦取魏国河东郡,坐拥河东盐池,复取巴蜀,得井盐之利,其后秦亦富强,乃至称雄于七国。” “古法制盐,以晾晒为主,煎煮为辅。然晾晒取盐,出盐慢,产量低,煎煮制盐,颇费柴草。” “臣常想,秦人擅耕种,若能借地种盐,不失为良法。” 君王紧拧的眉头缓缓舒开,而后下意识地又拧紧了,听了一通胡言乱语,满脑子莫名其妙,但他侧倚在书案后的身躯不知不觉挪正了,脸上的不耐也悄悄隐去,终于正眼看向了面前其貌不扬的人。 中车府本是个清静处,库房内都是车舆,干活也都听话乖巧,但黑牛哭得实在太大声,终于招来了不堪其扰的车府丞。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啊?” 车府丞烦闷来到库房门口,望着外间职守的黑衣锐士,“这小子也忒能吵吵了。” 守卫想起夜中被卫君带走的人,“搅扰车府丞,想来此人也待不了两天了。” “竟是何人呐?” “一个车夫。” 车府丞协同府令掌管车舆,训练车士,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我能瞧瞧吗?” 守卫面露难色,“这……” 车府丞也不为难他,“若是不便就算了。” 守卫也早给里头的人吵得受不了,上官也未曾交代不许外人见他,忙道,“大人言重了,您去便是。” 黑牛以为茅焦被人拉去处刑,悲愤不能自己,若他们果然触法,伏罪也无怨言,可他与先生分明不曾盗马,官署岂能就这般将人拉去处刑。 外间天刚蒙蒙亮,未经世事的车夫独自一人正哭得凶,时不时还要对着门窗大喊一声冤枉。 门“吱呀”一声,再次被人从外打开了,他当是茅焦归来,激动地冲上前去,不意竟与来人撞个满怀。 车府丞原也是力士,冷不防被人一头攘来,险些栽了根头,“嘿哟——你这小子好大蛮劲儿啊!” 黑牛一望不是茅焦,担忧更甚,“你们……你们究竟将先生带到何处去了,他真的不曾盗马!” 车府丞当然知晓何人盗马,少君现在还在宫外玩儿,想是当真将君上气得不轻,但君上此举确也不甚妥当,哪有叫少君去臣子家中饲马的道理。 索性眼下无事可做,他笑问年轻的车夫,“他不曾盗马,难道马是你盗的吗?此马非比寻常,盗之要被拉去凌迟,总有一人要伏罪。” 黑牛心下大恫,“凌……凌迟,茅先生难道被拉去凌迟了吗?” “现在还不曾,只是去问话,自然是谁认罪,就处置谁。” “可真的不是我与先生所为呀!” “若查不出盗马之人,那你二人便都要被处刑。” 黑牛吓坏了,他眼神惊恐,满脸是泪,说出的话却叫面前的官长大吃一惊,“是……是我盗马!马……马……马是我盗的!” 车府丞沉下脸,“你不要胡说,盗马之人要如何处置,你方才没听清楚吗?” “是我盗马!是我盗马!与旁人无关!先生是好人,不该有此劫难,小郎君还是娃娃,岂堪刑罚?是黑牛盗马!是我盗得马!” 外间的守卫纳了闷,原以为大人进去能劝劝此人,怎哭得更凶了? 车府丞图一乐,没想到车夫人如其名,憨蠢似牛,当真好骗,假话说了三两句,解释真话却花了他大半个时辰。 临走车夫还抓住他一遍遍问,“茅先生当真去见君上了吗?我们不会被处刑吗?君上已查明何人盗马吗?” 车府丞头大不已,怕了这小子,着急忙慌要走,恰逢门前车士列队经过,已到了上职的时辰了。 车夫惊奇地望着门外雄壮威武的甲士,“他们……是何人哪?” 车府丞微微一笑,“他们也是车夫。” “也是车夫?世间哪有这样的车夫!”黑牛脸上带着困惑,他不相信。 “怎么没有?他们哪,可是秦王的车夫,是给君上驾车的人。” 黑牛一张脸突然变得通红,“那那那……我我……我也可以给君上驾车吗?” 车府丞回头睨了他一眼,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 青年连连点头,“我驾车很厉害的,我从小就跟我阿翁驾车,什么车都能赶得走!” “哈哈哈!”车府丞一边大笑,一边摇头,“你呀,想都不用想,下辈子也轮不到你。” “为何?” 车府丞笑望着他,“多大了?” “明年就十八了。” 车府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摇头,“傻小子,一名合格的车士,那是万万里挑一,不是你想当就能当上的。” 黑牛急切地抓着对方的衣袖不肯放手,“那要怎样才能当上呢?” 车府丞本不想跟他多说了,想想说了叫他死心也好,“好,我同你讲,首先要步伐矫健,速度能与奔马相逐,再要身手灵活,车技精湛,能上下驰车,驾车前后左右周旋,再要身强力壮,可随车掌控旌旗,还要武艺高强,至少能引八石强弩,在车马奔驰之中左右开弓,护主杀敌,能被选进中车府的,整个秦国也不到八百人。” 黑牛立在门前,两眼怔怔望着对方出门走远了,他原以为车夫就是和阿翁一样,早上去租了主人家的的车和马,白日外出拉客,拉完回来归还车马,缴了各种费用,好的时候自己再余下几个钱,今天这样,明天这样,后天也这样,直到再也拉不住马,赶不动车的那一天。 年轻的车夫站在清晨的第一缕的微光下热泪盈眶,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车夫,他们如此威武雄壮,如此拔类超群,本领如此高强,是那么的荣耀。 阿翁没跟他讲过,车夫与车夫也是不一样的,他也好想成为这样的车夫,御最强的马,驾最精良的车,替他最敬爱的王持缰执辔,履遍山川。 守卫松了一口气,伸手带上门,里头的人总算不嚎了,但带上门的一瞬间,他却分明望见那傻子眼神悲恸,泪流不止,竟好似比方才更伤心了。 魏缭下朝归来,正在国尉府蹭早饭的秦太子,听完对方所说,忽然放下手里的馍馍,“啥?” “一个叫茅焦的齐人,冒死夜谏君上,君上已答应接回太后。” “茅焦?夜谏秦王接回太后?” “是啊,君上盛赞此人亢直之士,敢谏之臣,已当廷封他为太傅,决定择日便往雍城迎回太后。” 茅焦不是科学家吗?秦太子挠头,这频道怎么还乱跳呢? 小白菜 魏缭见他还吃,“吃吃吃!我家都给你吃穷了,你还不快回宫去?” 秦太子看了看手里的馍,“你怎好意思?我才吃你几顿?头一顿好歹还有肉,第二顿我还有个鸡腿,再往后就只有菜糊和饼子馍馍了,最抠门的就是你。” 魏缭白眼相送,“嘁,嫌我抠门你上别家吃去呀!” “我晌午就上别家吃去!”秦栘三两口吃完了馍,晓得自己不受待见,说走就走,“不等晌午了,我现在就走!” “快走,快走。”国尉撵鸡一样,没半点跟他客气的样子。 秦太子走出国尉府,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国尉起初还说漂亮话,口口声声说他住在府上也无妨,结果全是假的,才吃他几顿饭就开始哭穷。 他也不想吃了这家吃那家,可他这颗身无分文的小白菜不到处蹭饭还能怎么办呢? 倒也不是没地儿吃,主要是王离家里,王翦还有军务在身,也不能天天领着他种菜,王贲和夫人动不动就吵嘴,倒也不是他想听,架不住夫人嗓门大,没几天他就觉得自己知道得好像太多了,王离近来更时常跑得不见人,他待着也怪别扭的。 桓家阿姆做菜倒是好吃,但太客气了,每次去都费功夫张罗好多菜,家里本来人就少,饭菜做多了老剩下,而且他也不好总去劳累阿姆。 内史府就更不用说了,景卬两父子自己还一天到晚在李信家里蹭吃蹭喝。 蒙武刚回来,蒙毅和老爹数月没见,他不大想去打扰,而且蒙家的饭菜寡淡无味,难吃得无法形容。 医官倒是在吃上很讲究,可每次去夏无且家里吃饭,都被他逮着干活,药材他又认不全,搞坏了还得看对方的黑脸,出力不讨好。 他还去庄喜家吃过一顿,庖庄夫妻比桓家阿姆更客气,生怕招待不周,一顿饭把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整个闾里的邻居全喊去了,跟办喜事一样摆了几大桌,简直逼死社恐。 御史府倒还算自在,他去得也最多,可难受的是,平叔公那性子,一坐下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问他何事发愁,他也不说,对着平叔公饭都得少吃两碗。 相邦那里他也没少去,但大多数时候去了就吃,吃完就跑。一来相邦事务繁忙,二来总动不动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好安排楚国宗室提前挑选,不要这样好吗?尽管他内心是个成年人,却也还没有做好承担家庭重担的准备,而且就这么把他嫁出去,爸爸能答应吗?三来除了朱英,他不知相府还有没有其他的楚国旧臣,总觉得看谁都可疑。 他倒是不介意在章家旧宅和小疯子玩,但以探病为名,再去**家一顿,真的好吗? 归根到底,还是没钱,否则他就可以去住最好的旅店,要最贵的服务,顿顿吃大餐,再雇一辆豪车去游山玩水,秦国太子又怎样,爸爸也是靠不住的,钱在自己口袋里才是硬道理。 他离开国尉府,无所事事在街上溜达了一圈,留心观察,寻找一夜暴富的契机。 秦国商业发达,市场管理规范,各行各业都卷**,耕战虽然是秦人的主业,可现在还不是他考虑的时候,手工业他又没技术,官营手工业门槛高,考个证都难**,私营师父带徒弟,手艺半点不外传。 以他现在的资源和能力,也就支个小吃摊,历史书上说秦国重农抑商,但秦国的重农抑商绝不是打击商业发展,而是打击非法商人,保护合法经营。 真要经商的话,层层报备,层层审批,手续也很严格,他想挣个快钱,估计锅没支起来,就被连人带锅一块儿端了。 难怪六国豪侠要反秦,这种治理环境下,没文凭,没技术,又吃不了苦不能踏实种地的,可不真就只能去当里监门,给小区看大门了? 张耳,陈馀,郦食其,许多“秦末英雄”早年都干过这个,果然就业率低影响社会安定大局。 秦太子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扼腕叹息,空有超前两千多年的智慧,一朝穿来秦国,不靠爸爸居然连饭吃都没有,真是愧对祖国和人民的培养。 他愁闷地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发家致富的门路,最终决定午饭还是去王离家吃好了,毕竟他天天都帮老将军喂鸡浇菜,是实打实靠劳动吃饭的。 不过回王离家之前,他得先去小疯子那里一趟,菜园里的菜有一茬长得差不多了,下午晚些时候得收了,土也得重新翻一翻,准备下一茬种别的,估计晚上就没有时间过来了。 已经这么长时间,外伤连疤都消完了,但他还是不能动,甚至于连点起色也没有,老医令不再天天过来,扎针用药都是弟子代劳,他**问起,夏无且都是摇头,他问摇头是何意,医官说,老医令便是这般对他摇头。 老医令如何摇头,秦栘没见过,但配上夏无且那副表情,就等于在说,章平再也好不了。 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连他这样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无法面对,更何况当事人。 废宅那方深绿色的池塘上开出了一朵洁白的睡莲,春天将要过去,夏天就快来了。 亭子底下,少年靠坐在水边的石栏上,像池中的水一样,任风来去,不见涟漪。 秦栘走上去,兀自找了个离对方最近的位子坐下,小疯子不说话,他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常常就这样陪着他待一会儿。 章平不说话,但他心里很高兴,有一个梦,他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年,梦里也是在这水塘边,他趴在水面上,像在焦急寻找着什么,但眼前只有一片浑浊的绿,他试着把头探入水中,却在忽明忽暗的水下看见了一个没有脸的小男孩,他惊恐地想把脸拔/出来,但小男孩忽然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大力将他往水下拖去。 每天夜里他都会大汗淋漓地醒来,每天他都想找到那个孩子,想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他会在水里。 但他近来已经渐渐地不做梦了,因为梦里那个小男孩有了面孔,连五官也清晰可辨,脸上吹弹可破的肌肤就像水面上那朵睡莲一样娇嫩,小男孩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拖下水,扑棱着水花,要和他一起玩,他玩得很开心,以至于就连这座旧宅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秦栘坐了多半个时辰,起身准备走,小疯子也没有留他,起初他要凭意志坚持每天来探望一个病人,但后来他发现,能在这里坐上一会儿,竟是他一天之中最平静的时候。 杂草堆中盛放的春花已经凋零殆尽,地上的杂草也长得更加鲜绿茂盛,临走时,他问小疯子,要不要将院子理一理,小疯子摇头说不用。 秦栘点点头也没有勉强,他记得对方说过,院子里的花是父亲种的,草是母亲栽的,锄了花以后栽的,只可惜那花生根太早,怎么锄也锄不尽。 他出了废宅,没走多远,在街边碰见了景卬和蒙毅,桓睢也在,没得这般偶遇,几人应是专程在等他。 桓睢上来不由分说便拿臂弯挟住他的脖子,他惊呼一声,“干嘛呀!” “回去再说。”桓睢拐走了秦太子,蒙毅和景卬也忙举步跟上。 秦太子被发小挟回将军府,拖上演武场就要打架。 “好闲得吗?又不是在宫里,你还练我?不是前两天才练过?” “话好多,来不来。”桓睢摆好架势。 秦栘被迫应招,心里叫苦,出宫也不让他休息,隔三差五就要拖着他练练。 王家前院宽阔的演武场上,没有期泽在旁指点,他本来就是半瓢水,晃荡得更厉害,身法狼狈刚躲过对方一记风扫,没给人当场挫踝踢倒,一招不慎又被人锁住肩膀,结结实实一个背摔,撂翻在坚硬刻花石面上。 “哎哟——你可摔死我了!” “起来。” 他吃痛地抬起胳膊求拉一把,对方居然视而不见地转向一旁,理也不理。 秦栘郁闷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你没发现你最近打我,手越来越重了吗?” 少年绷着脸,理由充分,“那是你离宫多日,荒废武艺。” 景卬跟蒙毅并肩站在石阶下,几口吃完了手里不知名的野酸莓,“你就老老实实让他打一顿吧,一个不认识的小子你还挺上心,没见你天天找我们玩啊,真不讲义气。” 王离闻说,连忙扔下手里的兵书,从兵器架旁跳起来,冲上去将秦太子一把搂个正着,偌大的个子,小鸟依人,说得感人至深,“少君都是为了我!” 王小将军艰难地挤出一点泪花,唏嘘感叹,激情表演,“少君知晓我为此事寝食难安,就是讲义气才帮忙四处寻医,若是那小子当真能好了,我这心里也就能踏实了。” 景卬送了他一个呕吐的表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干什么多管闲事。” 王离从秦太子肩头翘起脑袋,“什么话,路见不平,怎能叫闲事?似他那般跑法,大街上能不伤人?再来一回,我照样拦他。” 景卬不想搭理他,“扶苏是为了你,你近来不也跑得没有影子?”他若有所思,自问自答,“哦,也对啊,有了新朋友啦,我们就不够瞧了。” “胡说什么呢你?” 景卬送了他一记眼刀子,“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得,跟两个童仆混得倒是开心。” 王离瞪他,“你懂什么叫志趣相投吗?” 桓睢也不向着他,“我竟不知,你还有志趣二字。” 王离气得拍大腿,“你们说说你们,一个个自己没追求,还挤兑我。” 蒙毅好整以暇地抱着膀子,“那你说说,你是有什么追求?” 王离信誓旦旦,“我同苏角涉间都说好了,等练好武艺,学好兵法,就一同到北方去,远却胡虏,消灭戎狄!” 余下四个少年不约而同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蒙毅率先开口,“怎么想起到北方去?” 王离神情凝重,“你未看近来的军报吗?自去岁秦军攻下赵国的云中城,那里本就是边防重地,这一年来几乎无日不遭胡人袭扰,戎狄烧杀掠夺,来去如风,手段凶残,当真可恨。” 蒙毅笑说,“可以啊,我还真不知你有这等志向。” 王小将军语重心长,“所以嘛,古人说,交友重在志趣相投,诚不欺我也,看看你们几个,扶苏我就不说了,桓睢吧,功夫是不错,别的也样样出挑,你老说要跟你爹一样当将军,可当怎样的将军,来日又往何处征战,你知晓吗?” “这……”不得不说,桓睢的确没想过,他一直只知道,秦国需要他去哪里,他便当去哪里。 王离又看向蒙毅,“蒙二哥吧,显见得蒙恬大兄戍边多年,一直将你留在家中,家里你要操持,以后就算入朝恐怕也出不了咸阳,我跟你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呐。” “……你!”蒙毅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尽管不想承认,但他知道王离说得没错,父兄都在军中,却绝口不提要他入伍的话,父亲这次回来,竟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去做文吏,岂有此理! 景卬在旁焦急地问,“你跟我也没有共同语言吗?” 王小将军大笑,“你?你天天不是吃就是玩,再不就是偷看女孩子,别的你说说你还干嘛了?” 景卬从旁抄起一把秦剑,“我还砍你!你别跑!” 秦栘没吭声,但不得不说,王离的话给他的震撼不小,他只知道这一时期中原混战,北方匈奴也正在趁此时机发展壮大,照理说各干各的,互不干扰,但事实却是北方的胡人从未停止过南侵的脚步。 否则,以秦王嬴政的智慧和勇力,使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修筑长城,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某个方士一句毫无根据的“亡秦者胡”。 所以,真正的大敌在关外啊,戎狄不可小视,不然哪来平城之战,白登之辱,以至于汉朝立国近半个世纪,依然要靠和亲来勉强维持边境的安宁。 漫漫长路,大秦纵是统一六国,疆土尚不及后世中国的一半。秦王北伐匈奴的功业,随着秦朝的灭亡,迟滞了将近一个世纪,最终在汉武帝刘彻的手上得到继承和延续。 王离和景卬在院子里追打闹腾,却在此时,门房忽然急匆匆跑来通报,“少君,太傅奉君上的旨意,来接您回宫了!” 秦栘想起早上在魏缭那里听说的事情,“太傅?茅焦吗?” “这个小的不知,不过听将军说,确是今日早朝君上新封的太傅,小的方才已看见车驾了,坐得是君上的御撵,太傅好气派呀!” 屈才了 骅骝宝马驾青铜轺车,郎中执戟开道,车士披甲扈从,前路无着的异乡客,摇身一变成为秦国上卿,终于要在新的人生道路上,施展才华,建功立业了。 男人被随行的侍人扶下车辇,顶上高山冠威仪孔时,身上宽袍大袖束带矜庄,腰间青铜书刀连金缀玉,真是茅焦啊! 秦栘都不敢认了,本以为历史同他开了个玩笑,却原来命运早有安排。 秦太子还在出神,蒙毅年长,已率先领着好友与前院仆人上前礼拜,“太傅。” “使不得!使不得!”自秦宫到此处,已不知受了多少重礼,茅焦实在惶恐,秦王超擢已在意料之外,未建尺寸之功而处处受人礼敬,更叫他忐忑难安。 “先生气逾霄汉,肝胆过人,能说服君上母子团圆,迎太后回宫,大智大勇,辞令斐然,令晚辈敬佩。”蒙二会夸人,三言两语夸得新太傅满脸通红,手脚都无处放了。 秦栘岂不知对方拙于口舌,哪来什么辞令,他挤开前方的少年,“茅焦你当太傅啦!” 新太傅穷尽心思,正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这真正“辞令斐然”的少年郎,忽见小太子出来替他解围,他顿时松了一口气,立马又变得高兴起来,“哈哈,小郎君,你真是太子啊!” 秦栘瞟他一眼,故作嗔怪,“你看你,到现在都还不相信。” “信,信!焦岂敢不信呐!” “都怪你深藏不露,早说我不早领你去见秦王了?” 男人苦笑,“先时在临淄便因此获罪,哪里还敢妄言。” “你这不敢妄言,可害得秦国险失一大才!” “多亏小郎君,盗了上将军的战马来撵我呀!” 秦栘也同他开玩笑,“你好啦,秦王一句话荣升太傅,位列九卿,我却因为盗马,被罚在将军家里捡马粪。” 茅焦大笑,“这不,君上叫我来接小郎君回宫,明日一早同去迎接太后。” 秦栘没好意思说,儿子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便宜爹肯定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去见太后会尬死。 “这下你不离开秦国了吧?”他话音未落,忽见门外探头探脑两少年。 王离望见来人,急忙招呼,“快进来呀,一同见过太傅。”他说着转向茅焦,“太傅赎罪,不知太傅驾临,早些时候邀了两位友人过府,这便带来一同拜见太傅。” “哪里,哪里,少将军客气了。” 两少年在好友的召唤及众人的注视下,迟疑地走进府院,方才在路上就瞧着车上那位大人好生眼熟,不想走到跟前一看,果是茅焦。 “呀,先生!”苏角又惊又喜,他原以为对方早已经离开秦国了。 “先生怎会在此?”涉间说着,将对方上下打量,“而且还……”他欢喜重逢之时,心中愧意又生,先生离开咸阳前,他还因为冒领童仆诈称买卖一事,对先生说了重话。 茅焦汗颜,“说来话长,少君在城外将我拦下,还将我举荐给君上,蒙君上授官,不再离开秦国了。”他说着,又感激地朝面前几位故人拜了又拜。 苏角感慨,“太好了!”他说完,连忙转过身,忍着高兴和局促,也像模像样朝身旁的小太子拜了又拜,“乡下小子不知礼数,前次慢怠少君,希望少君不要生气。” 涉间虽已从王离那里知晓了太子的身份,可心里还在纳闷,太子之尊,为何要伙同先生骗章家仲郎的银钱呢? “言重了,不须如此。”秦栘当然不会生气,两少年一个率真可爱,一个倔强耿直,他是很喜欢的,倒是便宜王离捡了两个“志趣相投”的小伙伴。 王小将军上前扒住秦太子的肩膀,“早跟你们说啦,少君才不会生气。” 景卬白眼翻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桓睢眼神复杂地望了望他,“偷看女孩子,你怎还有这等癖好?” 景卬呼吸一窒,气得跺脚,“哪有,你听他瞎说!” 蒙毅还在想王离的那番话,父兄真的已这样替他做好了决定吗? 苏角心内感激无以言表,“还要多谢少君慧眼,追回先生,先生才能留在秦国一展所长。” 秦栘也很客气,“哪里,先生有大才,留下先生,是秦国如获至宝。” 近来发生了太多事,茅焦还不知几位小友彼此已然相识,“阿角,你和涉间小友怎么会在这里呀?” 苏角忙向他解释,“先生离开咸阳当日,我们在街上意外结识了少将军,之后国尉也同意我们入府去做活,少将军常邀我们来府上练武读书。” 王离唏嘘,“早知道你们两个进国尉府费这么大功夫,我同阿翁去与国尉说一声,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国尉一准儿将咱们仨都收作关门弟子。” 苏角与身旁的黑脸少年相视一笑,这话开始他们倒十分相信,后来在国尉府中做活,也渐渐知晓国尉的脾气。 国尉倒是常夸王翦老将军是将星转世,可每每夸完老将军,便开始对王家父子大加数落,感叹苍天将爱眷都赏给了老头子,子孙半点没落着,一个比一个庸碌。 涉间到今日才知先生不曾离开咸阳,他担心黑牛,在旁询问,“先生既然没走,那黑牛哥何处去了?他一去月余不见回来,家中与四邻都很担忧。” “黑牛无碍,他一直与我待在宫中,今早已回家去,我原想接了少君,再专程送他回去,可他说怕家里担心,加上还须送还车马,非要先回去,现下应已到村里了。” 涉间闻说,心下稍定,“无事便好,怕是我们出门早,未曾碰上。” 茅焦望望面前众少年,轻咳一声,不知想起什么,脸突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道,“几位少郎君都在,那……那……焦要详为诸位说说,昨夜如何谏秦王。” 王离早就好奇死了,“太傅快快说来!” 蒙毅也想讨教,“请太傅赐教。” 秦栘讶然,不像他的风格呀,茅焦难道被夺舍了吗? 王离连忙挥退仆人,让出场地。 秦太子一头雾水,不可思议地望着新太傅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他的“精彩”表演。 茅焦从深夜传召,到当殿面君,起承转合说得绘声绘色。 秦栘这才发现,不愧是历史名人,原来讲相声也很有天赋。 “臣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 秦栘见他说完,顶着一张大红脸又要挪到另一边去扮演秦王,简直要多窘迫又多窘迫,他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配合地接了一句嘴,“客所谏者何也?” 新太傅已羞得要哭了,但非常敬业,脸上大义凛然,表情到位,“特为王太后事也。” 秦栘对史书上这一段印象深刻,台词信手拈来,“客不见阙下陈尸相枕耶!” 男人挺直腰杆,声如洪钟,强行入戏,“臣闻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惧哉!” 秦栘顶着脑门上大大的问号,学着秦王爹的语气,“狂夫敢犯吾禁!左右,炊镬汤于庭,当生煮之!” “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 两人演得像模像样,肩并肩又结下了一份共同社死的情谊,围观的众人竟都信以为真,个个满脸崇敬。 大家伙儿听罢,纷纷一面唏嘘,一面礼拜,“太傅果亢直之士,敢谏之臣也!” 只有景卬被桓睢捂着嘴,没有当场笑出声,可忒滑稽了。 茅焦虚弱地白着脸,演完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知晓太傅是奉命来接他的,君王有召,秦栘也不敢迟疑,他与几个伙伴打了招呼,便与茅焦一起坐上了那架候在门前的青铜轺车。 太子一走,蒙毅有心事,也不愿多留,当即告辞。 桓睢过来本就是担心太子荒废武艺,这才守着时候督促他练练,练完自然也没他什么事了。 景卬还在气恼,王离那个心直口快的蠢货编排他的爱好,什么偷看嘛,那叫光明正大地欣赏,他心里不高兴,就更不想多待了。 王小将军见他们仨都要走,顿时傻眼,“你们怎么都走啊?” 蒙毅借口已找好了,“父亲的腰疼病又犯了,稍后有医官过府诊治,我得先回去了。” 桓睢也好说,“阿姆本来是叫我带少君回家吃饭,可扶苏已回宫去了,我也得快回去告诉阿姆,不用再忙碌准备了。” 景昂一脸假笑,“我啊,我急着去吃喝玩乐看姑娘。” 王离郁闷不已,他本来还准备介绍自己的新朋友给他们认识呢,真是不给面子! 三人去后,苏角带着一点不安,看看涉间,“我们是不是打扰少将军招待客人了?” 王离笑叹,“嗨,他们几个是什么客人哪,就这德行!”他摆摆手,“不管他们,我已同父亲说了,今日我们可以在书房看书,正好,你们也跟我说说太傅的事,茅焦先生能说服君上,可当真不是凡人,当初少君说起,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路上马车跑得不算急,秦栘见茅焦还在擦汗,他怎么也想不通,“昨夜君父召见你,你到底同他说什么了?” 茅焦欲言又止,神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想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说实话,“小郎君……哦不……少君看过我藏在衣囊里的书册,当是知晓的,我同君上说了一夜制盐。” 秦栘就是知晓才问他,“那怎么扯到太后身上了?也没人跟你说过太后的事啊?” 茅焦到现在也仍是不解,“确实说了一夜盐事,但不知为何,今晨人人却都知晓,我因昨夜谏太后事为君上所重,秦王还为此在朝会上亲自授官。” “那你刚才演得如此逼真,说得那一通话又是哪来的?” 男人苦恼地望了他一眼,“都……都是君上所说,君……君上命我如此。”他抬手擦了一把汗,“君上还说,今后不论见了何人,都要这般对他说上一遍。” 秦栘坐在敞篷马车上,风中凌乱,绝啊,爸爸自导自演,从剧本到台词一手包办,当皇帝可真是屈才了! 他想起对方刚刚突兀的表演,“你是说,他还命令你,见谁都要那样演一遍?” “啊。”茅焦脸又红了,不是他不肯演,奈何子虚乌有之事,实在……实在……他叹了一口气,“方才万幸有少君言语提示,在旁替我解围,焦才算是勉强完成君上的嘱托。” 秦太子不敢相信,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操作,爸爸自己心虚也不能专逮着老实人欺负吧? 他沉着脸,“你不要听他的。” 茅焦揣着手,无可奈何地垂着头,“少君不可这样讲,毕竟是秦君之命……” “你直管研究你的盐卤,旁得不要理会。” 茅焦微微一愣,惊觉父子连神态都如出一辙,果然是秦国太子无疑也。 秦栘听他不说话,轻声安慰他,“你不要担心,秦王也难免思虑不周,说话信口开河,贤臣忠君,绝非盲从,你听我的,若他再为难你,我便还盗了将军的马,和你一起私奔到燕国去。” 尽管知晓是句戏言,茅焦却还是听得眼底发热,“焦何德何能,得小郎君这般爱顾,这番情义,焦定当一生铭记。” 秦栘探出身子,伸手拍拍赶车的甲士,轻唤一声,“府丞大人?” “少君有何吩咐。”秦王看重新太傅,特命车府丞亲自驾车。 秦太子霸气一秒钟,认怂俩小时,“我刚刚说的,你不会回去告诉君父吧?” 车府丞拉着缰绳,笑眯眯,“少君说了什么,孔跋刚刚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 “府丞大人真好!坐府丞大人的车最稳最放心最有安全感了!” 茅焦哭笑不得,他现下又突然觉得父子两人一点也不像了。 秦栘转回头来又望向身边人,“我第一次见苏角和涉间是在城郊的山里,涉间的母亲病了,需要盐,他们没钱买,就跟着一头野鹿在山岩之间找。先生知晓,人不可食无盐,无盐便会生病,行军打仗,战士疗伤祛毒更不可缺盐,先生还记得月前我在道上拦下先生时,同先生讲的?” “记得,少君嘱我,叫河西万万人都能吃上一口好盐。” “非只河西万万人,先生之德,终有一天将布于天下。” 车府丞脸上笑意更甚,“少君,这些臣下能听否?” 秦太子伸长脖子,“府丞大人是秦国最好的车士,最好的车府丞,再聋一会儿吧。” 孔跋重重点头,“哎!” 饭点已过了快一个时辰,国尉走出堂屋,仰脸望望日头,饥肠辘辘朝厨房的方向嚷了一嗓子,“今天是怎么了?家里断粮了,还是熄火了!还不吃饭哪?饿死我呀!” 老管家端着蒸屉从厨屋探出头,“急甚么,就来了。” “什么时辰了,还不急?”魏缭气冲冲转回屋去,等着吃饭。 家仆端来饭食,国尉提起筷子夹了一个馍,惊愕地张大眼,“这什么玩意儿?” 家仆答说,“馍。” 魏缭嫌弃地扔下馍,又夹了一个饼,“这又是何物?” 家仆不明所以,“家主,饼。” 国尉放下饼,拿汤匙搅了搅大碗里的糊糊,“清汤寡水,这又是什么东西?” 家仆轻声说,“菜糊。” 国尉着了恼,撂下汤匙和筷子,赌气不吃了,“馍馍饼子菜糊糊,喂猪呢!造反呐?我堂堂国尉,就让我吃这个!” 老管家慢吞吞走进来,“怎么啦,少君能吃,你还不能吃啦?” 魏缭噎了一瞬,“老头儿,你别不讲理,你这是变着法儿虐待我!” 老人家气哼哼,“一个娃子能吃你多少粮,在家吃顿饭怎么了?头回我叫厨房加菜,你冲我黑脸,第二回就给娃子烧了个鸡腿,你还非从小孩儿碗里抢到自个儿嘴里去!人再来,可好了,只给馍馍饼子菜糊糊,你也知道是喂猪啊,想死么!爱吃不吃!” 魏缭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个老儿,没有一点儿智慧。” “你有智慧,太子来家,你拿劣食招待,还动不动撵人走,少君大度,不同你计较,你倒好,老大的人了连个娃娃也不如!” 魏缭摇着头,叹了又叹 “老头啊老头,你知道什么?” 老管家虎着脸,气坏了,“我知道什么?我就知你是个坏的!” 国尉哈哈大笑,“老头儿啊,你怕什么,少君不会往心里去的。” “少君不往心里去,你堂堂国尉,在秦国任官,岂连‘礼数’二字也不讲?” 魏缭默然良久,“我同你说了也是白说,君心难测,以秦王的性情,你以为果真会因一时着恼,便将国之储君遣去大臣家中饲马吗?决然不会。叫太子去将军府,秦王此举必有深意,若娃子老往我这里跑,坏了君上的大事,我能担待得起么?” 老管家没有听明白,但成功叫他唬住了,“这……” 魏缭不再说了,自顾自夹了一个馍馍,咬了一口,干巴巴没半点滋味,他心中流泪,秦王的娃子也太好养了,吃了几顿大馍,他也吃得下? 小熊罴尾巴翘 茅焦将秦太子送回宫,没有再和他一起去章台。 “少君,焦就先回去了。” 秦栘点点头,老爹这点还算周全,不仅封了官,还一并赐了府邸跟仆人,这下茅焦总算要在咸阳安家了。 只是路上听他说,安顿好以后,再过些日子他就要启程前往河东盐场,秦栘也很高兴,期待着他大展身手。 他拜别太傅,转身步入宫苑,一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突如其来感受到一点亲切,竟莫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一路望去,殿阁台榭各个角落散布着执戟戍卫的郎中,人人身姿笔挺,神情肃穆,但大伙心里可能都在叫苦连天地熬时辰,只等有人来接下一班岗。 暗处应当还有当值的黑衣锐士,只是他现在还没能完全想明白,这些人一身黑衣在大白天也能施展的隐身术。 宫女,侍人一列一列,步履匆匆穿行在曲径和廊道间,忙着各自认领的活计,尽管不是每个都熟悉,但好像大多数他都能叫得出姓名。 大家都在说,少君回来了。 是,应是回来了,原以为一个羁旅异乡的过客,眼望处处风景,理应没有什么不同,但不知不觉中,此间的一切还是悄然生出了千万种分别。 他不单学会了睡觉认床,就连看屋脊上的太阳,都觉得和别处大有不同。 他远远望见了申生,心里很高兴,他的病看样子已经好了,步伐迈得很快,也开始和大家一起干活了,但这个好欺负的小鬼怎么又和甘卯抽到一处了? 算算他离宫已有一个多月,申生大概也过了在章台的轮值期,这月应该是抽到别处了。 明天一早就要去雍城,他想着,得提前叫那小子在章台候着,回来的路上或有机会路过他家也说不准,若是没机会,便提前稍个信去县里,叫申虎带着母亲在大路上等候,无论如何,总能见一面,申家阿姆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栘收回视线的一瞬间,回廊下,手捧丝被的少年慢了一下脚,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他循着身上的视线望过去,目光猛然扎向不远处刚巧有人经过的石板路,肩膀一沉,脸色微变,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走在身旁的年轻侍人拉了他一把,他忙转回头,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秦栘未做停留,一路去到正殿,魏乙看样子已在殿前等了很久,见着他连忙欢喜地迎上来,“我这天天数着日子,数着日子,少君可总算回来了。” 老侍丞佝着身子,目光怜惜,眼神焦愁,托着他的两只手,将他上上下下瞧了又瞧,“怎么瘦了呀,定是王家不曾好好招待少君!” 秦栘也很想念魏乙,亲热地给了面前人一个拥抱,“真想念魏乙。” 老侍丞吃了一惊,害羞地左顾右盼,尽管心里高兴,手上还是连忙扒拉小太子,一本正经地叮嘱,“魏乙是奴仆,少君不可如此。” 秦栘不听他的话,揪着他的衣裳不肯松,像寻常人家贯受宠爱的无赖小儿,得寸进尺痴缠家中无奈何的长辈,说着惹人怜爱的蠢话,“可我真的好想魏乙呀。” 老侍丞轻拍他的后背,连声感慨,“魏乙也想念少君,天天想,时时想,这回吃了苦头,少君往后可千万莫再胡为,惹君上生气。” 秦栘失笑,“这可不能听你的,下回若是再碰上茅先生这样的大才,我可还是要去追他的。” 老侍丞哭笑不得,许久不见君上如此礼遇臣子了,不单恩赏并重,还当廷敕封,新太傅当是有大才的。 他连连点头,“是少君说得对,魏乙见识浅,快进去吧,君上候着呢。”他说完,想起什么,轻声交代,“今晨宗室长老过来,说高与将闾两位公子不服管教,君上听了十分恼怒,一天都在气头上,少君一会儿可当心些,莫再触怒君上。” “高与将闾不服管教?”秦太子第一反应是护短,他两个弟弟如此乖巧可爱,怎么可能不服管教,宗室那些老夫子没事吧? “两位公子就学不久,兴许还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魏乙笑叹。 秦栘稍稍想起来,他离宫前,两个小崽子好像的确被送去宗室学堂开蒙读书了,也挺好,差不多也到上小学的年纪了。 “少君,快进去吧。” 秦栘同老侍丞一起进殿去,月余不见,爸爸没有什么变化,照旧帅得光彩照人,时时刻刻都在忘我工作。 老侍丞见秦王阅览奏书,全神贯注,像是未曾瞧见孩儿,他走上去,迟疑地轻声提醒, “君上,少君回来了。” 秦王放下掌中书简,一脸不耐,“回来便回来,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 魏乙着了君王的恼,却也知晓君上这恼半真不假,是做做样子,他冲小太子使了个眼色,屏住呼吸,悄悄躬下身子退开了。 秦栘这回底气很足,特别想问爸爸,这么凶还想不想让他明天一起去接祖母了? 秦王虎着脸,“离宫一月,可有收获?” 秦栘仔细想了想,他跟老将军学了很多农业知识,重新认识了章平,结识了王医令,因为小疯子的受伤,中间和夏无且学了一些药理,去了咸阳城很多从前没去过的地方,还和庄喜研究了几个新菜。 他慎重点头,“回禀君父,所获颇多。” 秦王绷着脸,“你知错了么?” 其实不太知,但秦太子尽管心里勇,难得底气也很足,可说起来话来小声细语,依旧很怂,“知了。” 秦王压着火,想发却忍着没发,“知了往后便要约束言行,不可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秦栘发现爸爸今天心情的确很差,他可不想惹火上身,“君父所说,扶苏都记住了。” 秦王冷哼一声,“记住了?寡人怕你是小熊罴真奇妙!” 秦栘眼皮跳了一下,这词怎么怪怪的,“君父,何意呀?” 秦王终于忍无可忍,“你自己胡编乱造的,你不知?” 秦栘狐疑地望着老爹,试探着说了一句,“小熊罴尾巴翘,辰时上课午时到?” “左耳听右耳冒,你说可笑不可笑!”爸爸恼羞成怒,张口就来。 “哈哈?”秦栘一个没憋住,尴尬地笑了一声,顶着秦王火冒三丈的视线,笑得十分突兀难听,“阿翁怎会知晓?”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前一阵改来哄高和将闾玩的儿歌吗? 君王听了一声怪笑,眼里火星子蹭蹭冒,“你过来!” 秦栘心生警惕,“阿翁叫我回来,不会就是为了打我吧?” “你还真说对了!”秦王扶着书案站起身来,迈开长腿,上去就把要躲没躲过的儿子逮住了,按在地上扬手就赏了一巴掌。 秦太子比窦娥还冤,“君父为何打我——” “你竟还不知寡人为何打你?” “好不讲理!你不说我怎知道?” “竖子还敢犟嘴!你身为长兄,不以身垂范,还将幼弟教得言语荒唐,不服管教,嬴高和嬴将闾这俩本事可大得很呐,真敢辰时上课午时到,考他们昨日堂上学了些什么,兔崽子异口同声,左耳听右耳冒,什么也没学,一问谁教的,呵呵,大兄教的,你说你该不该打?” 秦栘气得七窍生烟,这俩小崽子……把他坑死了。 爸爸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理直气壮地把儿子揍了一顿。 魏乙在门外看得心焦,又不敢上前劝阻,只叹君上也真是,怎么刚回来就动手?宗室也越发没有分寸,自己教不好娃娃,反倒跑来君上这里告状! 秦王出完了气,顺带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神清气爽地走回去看奏书。 被爸爸打服的秦太子蔫了吧唧趴在书案一角,思考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殿内又安静下来,君王的心情比初时好上很多,便又开始慈爱地同儿子说话,“你举荐的那个茅焦,他的确很有辩才。” 秦栘就看着爸爸睁眼说瞎话,有气无力应声附和,“是的呢,口才老好了,与人辩论从没输过。” “直言不讳劝谏寡人,勇气可嘉。” “是的呢,我头一回见他,他唇枪舌剑,一开口便所向披靡,有万夫不当之勇。” “有些话虽然冒犯了寡人,但说得还算有道理。” 秦太子后知后觉,先卯着劲儿把他收拾一顿,然后顺理成章掌控主动权,爸爸这好一招先声夺人呐! 他气不打一处来,“此人好胆!竟敢冒犯秦王?” 君王嘴角含笑,对自己的策略很满意,“寡人已封他为太傅。” “岂有此理!此人不知天高地厚,君父为何不治他的大罪!” 秦王耐心解释,“寡人已说了,他讲得还算有道理。” 秦太子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在旁阴阳怪气,“君父如此宽宏大量,心胸似海,真万古未有之君也!” “寡人怎么听你这话十分别扭?” 秦太子瓮声瓮气,“哪里,说得都是真心话。” 秦王皱着眉头瞧了他一眼,难得一句话斟酌许久,“明日一早,你同寡人一道去雍城迎回太后。” 秦栘知道他夺回主场的机会来了,这么一想,忽然满脸羞愧,“不好吧,儿臣犯了错,理应在宫中闭门思过。” 秦君宽容,“回来再思。” 秦太子唏嘘,“祖母上回还叮嘱儿臣要孝顺阿翁,可儿臣老是惹阿翁生气,哪有脸去见祖母,还是君父自己去吧。” 秦王眼中含着警告,“你确定?” 秦栘无辜地瞧着爸爸,在触发天子之怒的边缘小心试探,“嗯呢。” “所以,去还是不去。” 秦太子很懂,小声问,“是不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秦王轻抬眼睑,撂下挟在食指和无名指间的那支管笔,“你说呢。” 秦太子送了爸爸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吧。 秦王恨得牙痒,心想,这一顿,先记着。 君王想起正事,开口询问,“这么些时日,在王翦那里都学到了什么?” 秦栘不假思索,“学了好多呢,跟着老将军学会了种葵菜,藿,薤,还有葱和韭菜,我都会种了,还学会了喂鸡,养鸭。” 平时在宫里吃了不少,原先还真不知道,葵就是冬苋菜,秦人说的藿就是豆子发的叶,薤是小根蒜,葱和后世的名字长相都一样,韭就是韭菜,这一个多月,从理论到实践,可真学到不少呢。 他想了想,怕老爹怪他不遵命令捡马粪,忙又加了一句,“哦,还有捡马粪!” 谁知他刚一说完,爸爸的脸就沉了下来,“所以你就学会了种菜?” 秦太子不明所以,“不止种菜呢,还有喂鸡,养鸭什么的,可多了。”他见爸爸的表情着实难看,似乎还不满意,“还和老将军一起钓过几次鱼,不过老将军也不怎么会钓,钓上来的不多。” “王翦带兵打仗如臂使指,兵甲在胸,极富韬略,是秦国的常胜将军,你跟在他身旁如此之久,只学会了种菜?” “那……那你也没说要学别的呀。” 秦王火冒三丈,“这还需要寡人交代?你是秦国太子,该学什么你自己心里没谱儿吗!” 秦太子冤枉死了,“种菜不也是正经事么。” 秦王气极,一片良苦用心白费,“寡人怎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上辈子王翦后继无人,不单是他,也是秦国一大憾,老将军既不读兵书,也不看兵法,更从不谈兵道,恰是如此却偏有常胜之法。 只可惜,此法王贲没学到,王离没学到,就连老将军麾下的一干将领也都没能学到。 他原以为是老儿藏私,但几次亲临阵中,也都未观察出什么机巧门道,反倒还常觉得此人拙于谋略,更莫提什么奇计诡道。 原以为长子聪慧,又与老儿投契,跟在老将军或能学得一二,将来不说做个常胜将军,至少也有用武之地。 秦以耕战立国,军功爵制一日不废,军功就是秦人最硬的底气,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想倾尽全力给孩儿留一个太平天下,叫他少受劳苦,少些担虑,但垂拱而治绝不等于碌碌无为。 你不会卖了我吧 秦王自认为是个开明的父亲,为了支持儿子的爱好,晚饭都不吃,亲自监督太子在园子一角刨了一块三丈见方的菜地。 眼瞧娃子挥锄犁地,撒籽种菜像模像样,气消了之后,也觉老怀安慰。 学会了耕地,也是不赖的,无论如何,总落一头。 而话又说回来,老头子的常胜之道,亲儿孙都学不会,他指望太子一个小娃子靠这三五日去学个一星半点,不也是当爹的强人所难吗? 是他糊涂了。 他盼着孩子快快长成是不假,但还能真叫他去冲锋陷阵,同人以命相搏不成?若当初能一直把孩子留在身旁好生看护,不曾执意将他放去军中历练,一门心思非要他处处强于旁人,他父子也就不会被奸人有机可乘,糊涂啊…… 君王乘着夜色迈下石阶,犁地是实打实要劲儿的活儿,娃背上已汗得透湿,月光下红扑扑一张小脸,汗津津瞧着喜人,两只眼睛亮堂堂,一尘不染,仿佛谁人都能一眼望进这娃子心坎里去,到底还小啊,还不懂得设防,看谁都像好人,跟谁都能亲热。 君王不由得神思飘远,他这个年纪时在做什么呢?是了,在赵国四处躲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明天会怎样,但母亲很爱护他,外祖一家也待他很好,唯独赵人可恨。 赵王偃的命不够硬,他应该再多活几年,亲眼看着他灭掉赵国。 他挥开那些久远的回忆,抬眼望向面前不小的一处菜园子,将手搭上孩儿稚嫩的肩膀,“累么?” 秦栘扭头望老爹,夜色下秦王乌黑的眉被月光描出锋利的影,“阿翁,不累。” 毕竟是干自己喜欢的,而且他也会干,倒真不觉得累,本来还想,要是在宫里开块地,爸爸肯定不同意,这下倒好,歪打正着,居然主动让他刨。 他心里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他是真没想到,老爹还有这般用意。 他能理解老父亲望子成龙,只不过这也未免太不切实际,先不说他有没有天分,就算有,十天半个月能学出个啥来? 而且老将军在家是真的从来不谈兵事,既不见他排兵布阵,推演战局,也不见他阅读兵书,钻研舆图,连书房都是摆设,没事只在菜园子里待着,跟鸡鸭鹅一起玩儿。 “阿翁,等接回了祖母,我再去请老将军教我吧。” 原本便是一时兴起的安排,也不认为当真会有什么结果,君王却是到此时才想起询问,“你可有此志?” 秦栘是想哄父亲高兴的,但他不想编造谎言,说违心的话,他是受到上天眷顾,有幸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对战争是没有概念的,这样的人就连成为一个战士的资格都没有,更何谈带领千千万万人去作战。 他知道这是没有志气的,也一定不是对方想听的,但战争是多么残酷啊,秦王嬴政的时代是注定血流成河的时代,被鲜血凝结的土地,如何让万物生长。 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实话实讲,“阿翁,可能……还是种菜比较适合我。” 意料之外,秦王并没发怒,反而将注意力投向面前的菜地,轻声问,“种得什么?” “方才撒得葵菜籽。” “何时能长出来?” “现在天气暖和,大概三五天就能冒芽,一月不到就能收,但浇水除草要勤。” 君王默然良久,“那便好生照料着吧。” “哎。” 老侍丞立在不远处,望着月色下两父子,回头瞧见身旁的内侍凑热闹还没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怎还杵在这里?少君不是交代让你去把申生叫来?” 侍人一拍脑门,忙道,“去,去,这就去,方才瞧少君人虽小,干活竟如此利索,只顾给少君鼓劲儿,把这茬儿给忘了。” 老侍丞怒斥,“什么脑子,快去!” 侍人心里不平衡,朝老侍丞抱屈,“少君干啥专门带他去?小的不比他好吗?” 老侍丞哭笑不得,气得踹了他一脚,“臭小子,哪这么些废话,叫你去就去!” “您老莫踢我嘛,这就去了。” 甘卯收起庭院里晾干的衣裳,随手团成团扔进脚下的竹筐,杌夫人奴婢出身,做了夫人也照旧寒酸,瞧瞧这东西都浆洗成什么样了,居然还舍不得扔。 他望望一旁闷头洗衣裳的少年,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在他低垂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少年受疼,猛然抬起头,露出那张发怒的脸,那双一贯软弱的眼睛冒出一点可怜的凶光。 年轻侍人以大欺小,又打了他一巴掌,脸上笑嘻嘻,“装什么装?” 少年紧紧攥着手里拧皱的湿衣裳,愤怒的两眼死死瞪着他,背上不时颤抖,双唇抿得发白。 甘卯觉得他这模样真可乐,又连着打了他几下,小鬼梗着脖子,始终那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你瞪我有什么用啊,你是个废物。” “你才是……废物!”少年忍无可忍,连反驳也吭吭哧哧。 侍人嗤笑一声,意有所指,“你就是个废物。” 少年扔下手里的脏衣服,蹭得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你再说!” 甘卯呵呵笑,“我说了又怎样,反正你是个废物。” 少年扑上去与他撕打,却被人一跟头撂倒在地,侍人挥着强壮的胳膊,恼怒地一连砸了他好几拳,嘴里还不时怒骂,“废物!” 院门外不远处的一簇花丛后,小公主拉住姐姐,指着院子里打架的两个人,“萱姐,那个小子他怎么又在挨打?” 嬴萱皱着眉头牵着小妹走开了,“侍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不要管。” 小公主放心不下,频频回头,“可大兄说,打人是不对的呀!” 少女摸摸小妹的头,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嬴蔓乖,侍人之间的事,我们不要管。” 嬴萱虽然不好对妹妹解释,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她说上一句话,或许能将两人叫开,但下次呢,下下次呢,更多她看不见,管不着的时候呢? 侍人开始轮值以后,这月在芷阳宫,下月便又被调去别处,管得了这月,还能管得下月吗?况且那个年长些的侍人是长阳君的家臣,是陪着箳夫人一起进宫的老人,一个处置不当,还会给母亲生事,她不想这样。 小公主听姐姐的话,但脸上还是气鼓鼓,“我才不会叫别人这样欺负我。” 少女失笑,“傻丫头。” 甘卯抱着竹筐走出浣衣处,夫人近来夜不能寐,从前瞧着太子呵护幼弟,原以为当真友爱手足,没想竟安了这样的心思,变着法儿教小公子不学好! 什么“辰时上课午时到”,宗室长老都气坏了,小公子也是奇怪,不听夫人的话,也不听长阳君的话,偏就爱听太子的话。 原以为申生能帮他把这件事办成了,也叫他在家主和夫人面前立上一功,结果这小子是个废物。家里的事情瞧着分明已经信了,却连报仇的胆子都没有。亏他费尽周折,东西都给他准备好了,谁成想,白费功夫。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阵发狠,如果那小鬼不肯做,便也留他不得了,否则他若出去乱说,一定会给他惹来大麻烦的。 他穿过小径,正一边出神,一边走着,一不留神,恰与从外间拐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刚准备大骂,忽听对方叫他,“甘卯啊!” 他定睛一瞧,还真认识,“田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这月在章台,刚从章台宫过来,申生这月和你在一处吧?” 他点头说道,“在一处,怎么了?” “那正好,你替我带个话,天色已晚,我就不去找他了,叫他忙完到章台宫,明日一早随王驾一道去雍城?” 甘卯大惊,“为何点他随驾?” 侍人摇头,“这我不知,只负责传话,不过听老侍丞说,似是少君之意。” “好,我回去转告他,叫他忙完就过去。” “那行,多谢你了。” “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也是,那你跟他说,我赶着回去了。” 甘卯望着传话的人走远,他立在原地,心念电转,明日是去雍城接太后的,小太子为何要叫申生一起去呢?现在令他更加担心的是,申生离开了他的视线,又同太子在一起,申生是没胆子质问太子的,但小太子就不好说了,一旦他的谎言被拆穿,兔崽子心中恼恨,一定会卖了他,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思及此,他立刻放下箩筐,调转回去。 院子里洗完衣裳的人,抖着发僵的手,忍着身上的疼,迈着不受控制的脚步走进院子后头那间废弃的水房。 水房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竹篓,里头养着一条毒蛇,是他上月去章台轮值之前,甘卯拿给他的,说不管是谁,只要叫它咬上一口,必死无疑,还说只要他悄悄把蛇放进偏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母亲和大兄报仇了。 他说他不敢,还说蛇已经打死扔了。 但他并没扔,悄悄养在了这里,为何要养在这里,他也说不清。 也许是那两只小眼睛长得和他很像,也许是因为甘卯说,这蛇咬人的时候人是感觉不到疼的,舒舒服服就死了。 母亲和兄长都不在了,他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但他从小就怕疼,连死也不敢,兴许这条蛇可以帮帮他。 他提着在院子里捉来的老鼠走到竹篓跟前,小心地将盖子揭开了一点,慌忙把老鼠塞进去,又猛得将盖子扣严实了,仅仅是这么做,已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甘卯说得没有错,他是个废物,是个胆小鬼,什么都不敢。 正出神之际,伴随着一声巨响,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他吓了一跳,紧张地转过身去,在门前看见侍人漆黑高大的影子。 他下意识挡住身后的竹篓,怕对方知道他说了谎,偷偷把蛇藏起来,又过来打他,怕极了。 “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侍人依旧笑嘻嘻的,这笑是惹人痛恨的,少年屏住了呼吸,这个人每次动手打他,打完都是笑嘻嘻的,仿佛自己什么也没做过,仿佛他理当挨打。 “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呀,像只可怜的小老鼠。” 对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他强忍着没有逃跑,也没有动。 “你怎么怕成这样啊?我来告诉你一声,方才章台宫那边来人,叫你一会儿过去,少君找你呢。” 申生张张口,想叫他别再过来了,可不等他发出声音,两只可怕的大手在黑暗中一下子抻到面前,凶狠地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会卖了我吧,我对你这样好,你肯定还是要卖了我的,你这个废物。” 他茫然地张大了眼睛,无法呼吸了,喉咙发不出声音,胸膛憋得要爆炸,头也阵阵发晕,他要死了。 他知道,他要死了,可就是在这一瞬间,鬼使神差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听“嘭”得一声,他挣扎着竟把面前高大的侍人撞倒了。 甘卯跌了个跟头,怒气蹿上来,扑上去抓住少年的脚,将连滚带爬想逃跑的人,一把抓了回来,重新按倒在地。 申生被人骑在身上,像一座大山压着他,他双腿奋力踢腾,两臂拼命抓打身上的人。 侍人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捂着他的嘴,他拼了命想再吸一口气,可是不行,那只强硬的大手捂在他脸上,不留一点缝隙。 “废物!去死吧,废物!” 甘卯察觉到身下的小鬼已经意识模糊,放弃挣扎,他怒骂一声,松开捂在少年口鼻上的那只大手,打算彻底拧断他的脖子,但不知为何,最后一股劲儿忽然怎么也使不上了,飘飘然只在颈间感到一丝恐怖的凉意。 申生惊恐地从侍人身上爬出来,不假思索地用手边的布袋猛得罩住那条细瘦的毒蛇。 他瘫坐在尸体旁边,很久很久才知道侍人已经死了,他感到很高兴,却忍不住哭了。 他望着尸体惊慌失措地哭了一阵,哭完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如此简单。 他紧抓着手里的布袋,恐惧的背后是难以言喻的兴奋,他要去章台宫了,方才甘卯说,少君传他去章台宫守夜。 霸道鹅鹅 少年闷头走在漆黑的小径上,旁若无人,箭步如飞,困在布袋里的活物随着他颠颤的脚步,在宽大的袍袖底下不时挣扎攒动。 他胸腔鼓荡,气喘吁吁,月光泠泠如水,夜风迎面扑来,从领口,袖口,衣裾下方灌入的风,一下子缚住他的四肢,风舌舔在他潮湿的后背上,叫他猛打了一个激灵,头脑中星火一般炸开的亢奋突然间在风中湮灭了。 他顶着一头大汗,身体却在战栗,连骨缝中都是冷的,夜里可真冷啊。 他越走越急,越逃越快,甘卯就在身后,马上又要追上来掐他的脖子了。 风里传来一声怪叫,恐怖的窒息感阻塞咽喉,他又无法呼吸了,是甘卯抓住他了! 他的腿在拼命地朝前迈,头却不受控制地向后扭,险些自己将自己一跤绊倒,但是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望着周遭幽暗的园庭与错落的宫室,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 就在此时,有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拍得他霎时魂惊胆裂,连表情也凝结。 “怎么还在这儿磨叽,还以为甘卯忘了跟你说呢,少君都等你好久啦!害我又跑一趟!”田秀气得不行,这小子迟迟不来,显得他办事很不牢靠。 少年张张口,脸上都是茫然,但袖底挣扎的蛇拿坚硬的尾鞘撞了一下他的手,撞得他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一下子就醒了。 甘卯没有骗他,少君唤他去章台宫守夜,他要去章台。 “想不明白,少君怎么偏偏就记住你了呢,还点名让你随王驾!” “我也好想出去看看呀,真是的,我哪点不如你。” “少君真偏心,上回捅蜂窝,棍子还是我递的呢,想起来亲亲热热喊我秀秀,想不起来就把我忘了。” 申生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袖底那只口袋上,根本不知道领路的侍人嘟嘟囔囔在说什么,他感到紧抓在手里的那只布袋,口子似乎松开了,那条蛇悄悄探出头,沿着他的手臂缓慢游动,已爬到他身上某处,正吐着鲜红的信子,要像刚刚咬死甘卯那样,把他也咬死。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一滴一滴淌下来,他稍稍放松僵握已久的五指,布袋并没有松,沉甸甸的,蛇还在里头,他要把蛇悄悄放进偏殿,甘卯说,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做的。 “我还没去过雍城呢,进宫的时候只在马车上远远望了一眼,真可惜。” “都在宫里好些年了,一次也没出去过,就连咸阳城都没转过。” “唔,一定是我对少君还不够好!所以这等好事才想不到我。” 田秀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一路把人领进章台,气呼呼的,这下老侍丞总不会说他办事不牢靠了。 他回头望望身旁木木愣愣的少年,“你瞧瞧少君睡了没有,没睡的话,就给少君报个到,然后去通铺上找个地方睡觉,今晚就留在章台,明天估计很早就要起来。” 田秀说完就走了,申生迈开僵直的双腿,缓缓转过身,在戍卫的注视下朝一步一步偏殿走去。 甘卯又说对了,没有人发现他拿了什么,也没有人问他去做什么,他走到寝殿外,门前年轻的执戟郎中甚至还好心地帮他推开了殿门。 他侧过身从面前两扇门启开的那条细缝里挤了进去,殿内没有其他人,这是小太子独有的习惯,晚上睡觉不喜欢有人守在旁边。 小娃子放开手脚,在凌乱的床帷里睡成了一个大字,脖颈,手腕,脚踝,从被底横出的每一处都是白白净净的,独那张小脸青一块,红一块,好像不久前才刚和人打了一架。 娃子睡熟了发癔症,身**了一下,挺在床上大喊,“黄鼠狼!将军,黄鼠狼!” 申生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喊声会招来守卫,下意识想躲藏,但小娃喊完便又睡实了,外头也没人进来。 他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可步子还没踩实,刚睡踏实的小娃又声嘶力竭地开始喊,“爹呀!鹅打我!鹅打我!” 他知道把娃子吓成这样的,是御苑里那只灵禽,十分凶猛,但很讨君上的喜欢,偏爱逗弄太子。 小娃喊完,不知又梦见了什么,竟变得伤心起来,“狗崽子,你怎么还不好,怎么还不好起来呀。” 申生站在寝室正中间,那张大床离他还有五步远,可他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嘴唇也在发颤,明明就是一个小娃子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娃子。 说凌迟可能是因为好玩,说车裂肯定从没亲眼见过车裂,说族灭也一定不知道一族之大究竟有多少人,他怎么能伤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呢,母亲不会原谅他的,她心地仁慈,最是怜惜幼小,大兄也不会原谅他,他敬爱秦王,最大的心愿便是为秦国而死。 少年站在原地,无声地哭了。 转身走开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很快就要去见母亲和大兄了,他杀**甘卯,但他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还很快活,那个坏东西再也不能欺负他了。 申生出了寝殿,离开章台,踩着夜色回到芷阳宫,回到浣衣处后的那间水房,打算埋了那条蛇就去向侍丞认罪。 但他伸手推开水房的大门,甘卯不见了。 他心中大恐,正要奔出去寻找,忽听不远处的花园中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啊——出事了!来人呐!” 秦太子干了一晚上农活,累得半死,睡前还跟爸爸的那只鹅展开了连番激战。 不为别的,他的床被占了,被那只霸道的鹅给占了! 据殿内当值的侍人说,从他出宫的第一天起,鹅就占了他的床,起初侍人也撵过,但那只鹅十分凶猛,而且每次撵走,一扭脸,趁人不注意它就又飞到床上去睡了。 后来见它只是睡觉,也不在床上拉屎拉尿,大家便随它去了。 秦栘气得不行,平时欺负他就算了,霸占了他的老父亲,霸占了他的房子,还想霸占他的床,不能忍。 为了夺回他的床,睡前被鹅啄得满头包,他怕鹅又半夜溜回来,还特意睡成一个大字,把床上所有地方都占了。 春夏之交,白日已热起来,夜晚却还有一点凉,秦栘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半睡半醒间,觉得胸口莫名凉丝丝的。 原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把被子踢掉了,可当他眯着两眼,呵欠连天找被子的时候,却在自己胸口正上方看到一个花不楞登的蛇头。 “哎呀我去!” 他刚开始还以为在做梦,但蛇身在腰腹间缓慢游动,蛇鳞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在肉/体上摩擦的销魂触感,瞬间就把他吓醒了。 一米多长的蛇在他身上蜿蜒游弋,圆润的蛇吻吐着信子,突然张开獠牙。 他吓得魂飞魄散,在那条蛇一口朝他咬上来之前,他蹭得一下坐起来,两手并用,大力扼住蛇颈,当即大喊,“救命——有蛇呀!” 蛇身在半空中扭动,力气大得惊人,险些将他两臂甩飞了。 一人一蛇奋力僵持,他只觉眼前的红信巨口越张越大,两颗钩子一样尖锐的獠牙仿佛下一秒就要勾穿他的鼻子。 “来人呐,有蛇咬我!” “有——大蛇!” “救命——” 秦太子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奈何这才真是叫破喉咙都没人理他,什么情况啊这是,难道一觉醒来大秦已经亡了吗! 他大汗淋漓地跟一条蛇较了半天劲儿,手上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忍无可忍猛得将蛇身往床里一甩,爬下床拔腿就跑。 几乎同一时间,那条蛇竟从床里飞了起来,秦太子望着墙上飞动的蛇影,一边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一边崩溃逃命。 谁知宫里的侍人太勤劳,把地擦得太干净了,他跑得太急,脚上没穿鞋,关键时刻打滑又摔了一跤。 “哎嘶,倒霉呀!”秦太子摔趴在地上,叫苦连天。 空中那条不停弹动的蛇眼望着就要落在他身上,却在此时,面前忽然出现一个硕大的白影,威风有力的鹅掌一掌把蹿到半空的蛇踩回到地上。 大蛇受到攻击,愤怒地鞭起长尾,卷上鹅颈,妄图用身体将对手缠住,白鹅瞬间张开羽翼,毫不留情地将那条不自量力的“蚯蚓”拍飞了出去。 蛇扭动着再次蹿上前来,张开阔口朝鹅腹一口咬过去,尖牙凿进疏松的白羽,眨眼就滑脱了。 白鹅看准时机,在蛇背狠啄了一口,大蛇受疼,摔回地上挣扎扭动,发怒的鹅丝毫也不给它喘息的机会,撵上去一通连踩带咬,不一会儿,蛇就僵死在地上不动了。 那只鹅打完架还不忘打扫战场,衔起死蛇丢出去老远,之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门前的守卫听见响动,这才接连冲进来,“少君,出了何事!” 秦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刚才喊了那么半天,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呀?” 守卫面面相觑,“我等疏忽,请少君责罚!” 秦栘十分不解,“疏忽至此吗?”就算郎中夜间困倦疏忽了,附近当值的黑鹰锐士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 守卫看了眼他的脸色,硬着头皮解释,“确是我等疏忽,少君做梦叫唤了一夜,一会儿喊黄鼠狼来了,一会儿喊狗来了,一会儿还喊鹅来了,我等进进出出已跑了半宿,结果每次进来,少君都睡得很沉,故而还以为方才也是在说梦话。” 秦栘嘴角一抽,脸涨红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丢人的习惯? “能否看看是条什么蛇?” 一人应声而去,片刻回转,手里提着死蛇,“少君,是一条普通的菜花蛇。” “平日没见过,它是怎么跑来的?” 守卫个个羞愧,连连告罪,“我等戍卫不力,令少君受惊,请少君责罚。” 这个季节蛇最是常见,秦栘当然知道蛇钻进来不能怪侍卫,“我的意思是,大殿周围天天有人打扫,不曾见过此物,能否知晓它是从何而来?也好早做防范,免得以后再出现吓着旁人。” 守卫之中不乏田间长大者,闻说大胆推断,“此物穴居,应是少君晚间在园中刨地,将它给刨出来的。” 秦太子脸上写满尴尬,“那……行吧。” 守卫又在寝殿里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无他物,才重新退出去守在外面。 秦栘走到床边,已不大想睡了,床给大长虫爬过了,他自己手上也还残留着蛇鳞冰凉滑腻的触感,想起来背上还是禁不住发毛,至少要洗个澡,床上的东西都换一遍。 但太晚了,总不能再为这点小事把人都叫起来,他独自坐在床尾,想找点事情来做,打发剩下的时间,就在这时鹅又熟门熟路顶开窗牖飞了进来,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走到跟前,照直跳上床,朝铺面歪歪脑袋,像是在叫他过去睡觉。 秦栘的耳朵又烫又红,睡前他还跟鹅打了一架,不让鹅睡他的床,气冲冲地把鹅撵走了。 他本以为这只鹅是世界上最小气的,揪它一撮**便没完没了地记仇,揍了他多少回还不肯罢休,但是真奇怪呀,遇到危险的时候,偏偏又是它,第一个察觉,第一个跑出来。 鹅见他坐着不动,以为它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又张开翅膀,拍了拍枕头。 秦栘爬到床头躺下重新睡了,鹅蹲在他旁边,把脑袋塞在翅根下也睡了,睡前还不忘张开一侧雪白的羽翼盖在他脸上,腋下的鹅绒覆在他脸颊上,又细又轻又暖又软。 他知道了,大鹅以为他还在害怕不敢睡,特意跑来给他壮胆,顺便又霸占了他的床。 田秀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忙得脚不沾地,少君问起他才发现到处找不到申生,一问昨晚殿前的守卫才知那小子又回芷阳宫去了,他气得七窍生烟,合着昨晚上交代那么些,全都白交代了。 他慌忙跑去芷阳宫寻人,却谁知一夜之间,芷阳宫的侍人竟又换了一批。 他不明所以地找到侍丞,“怎么了?人都上哪儿去了?” “不用找了,都去少府监了。” 田秀大惊,“这是为何?” “昨夜有个侍人在花园里被毒蛇咬**,夫人和两位公主都吓得不轻,昨晚芷阳宫所有侍人和宫女现下都羁在少府监,正在接受查问。” 田秀吓了一跳,“宫中怎么会有毒蛇!” 昨夜少君寝宫外一条菜蛇都把大家吓坏了,毒蛇岂不是更可怕? 侍丞神色凝重,“所以要挨个查问。” “那少君叫我找的人可如何是好?” 侍丞临时被调过来,正忙得不可开交,闻听只是摆手,“你原话回禀,事出有因,又不是非他不可。” “那……那是谁被咬**?” 我不要理你 “少君,好可怕呀!” 小麻雀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了在芷阳宫听到的事情,秦栘沉默一瞬,手忙脚乱拔上鞋履,“少府监那边没有结果吗?” 神情紧张的侍人按着蹦蹦乱跳的小心肝,“还没呢,那么多宫女和侍人,少府监挨个查问,不知要问到何时。” “我知道了。”秦栘点点头,陷入沉思。 甘卯死了,那个非常不讨人喜欢,但偏偏有本事叫人又爱又恨的,格外有意思的侍人——被毒蛇咬死了。 长阳君的家臣,箳夫人的近侍,在宫人之间一向很吃得开,各宫轮值期间,月月的考绩也都是最上。 田秀急得团团转,巴巴望着小主人,“少君,申生走不了了,怎么办呐?” 秦栘半晌没说话,心中也很是愁闷,因为即便没有甘卯这档子事,他的计划也不能实行了。 原以为此行只是他和便宜爹,顶多再带两队侍卫,轻车简从去雍城接太后,不至于惊动地方,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路上怎么安排都好说。 但没想到的是,一大早魏乙就给他套上了最厚实的礼服,天不亮满朝文武便已等在章台宫外。 他这才知晓,这是一桩官关乎朝野,非同儿戏的国事,绝非他所以为的家事,私事。秦王此举是要做给百官,做给天下人看的,所以莫说他想中途溜出去干点什么,今次同行如此之众,恐怕连路上的闲杂人等也会早早被开道的卫兵驱逐得干干净净。 魏乙忙完外间事,匆匆赶来,“少君妥了么?君上那边应是要出发了。” “妥了,妥了!”秦栘连忙站起来,这种时候让秦王带着文武大臣等他一个人,除非他这个太子不想干了。 “车马已齐备,少君妥了就快些到前殿去,定要赶在君上前头,可莫落在君上后头了。” “我知晓了,魏乙,马上就去!”都是那只鹅,自己喜欢把脑袋扎在翅膀底下睡觉,便也固执地要拿翅膀把他的脑袋也罩进去,害他连天亮了都不知道,差点睡过头。 “那少君快些,老奴再去检查一遍车舆,看看物什是否还有缺。” 老侍丞说完脚不沾地又匆匆而去,秦栘抖抖身上沉甸甸的衣裳,刚要往前殿赶,却意外被人从旁牵住了袖子。 他顿住脚,不解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春水般含情脉脉的眼睛,看得他不由自主脸一红,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关切地问,“秀秀,怎么了呀?” 面前人害羞地眨了一下眼睛,脸上都是渴盼,“少君,申生去不了,你能不能带上我呀,我保证比他听话,也比他勤快。” “你想一起去雍城?” 田秀悄悄点了点头,“申生去不了,我担心路上没有人服侍少君。” 秦栘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说谎话不是好侍人。” 田秀听了好委屈,低着头小声辩解,“小人说得都是真的。”说完像是怕他不信,还皱着鼻子强调了一遍,“就是真的!” 秦栘当然相信是真的,只要秀秀在章台宫轮值,一定是他的头号狗腿,他要偷懒,秀秀放风,他要爬树,秀秀垫脚,他捅马蜂窝,秀秀给他找棍子,他跟大鹅打架,秀秀一定第一个冲上来“护驾”。 他存心逗逗小麻雀,好整以暇地问,“那还有更真的吗?” 年轻的侍人撮着衣裳角,眉间载着欢喜与忧愁,不可得的欢喜,为不可得而忧愁。 田秀低着脑袋犹犹豫豫地说,“少君不要怪我,唔……小的……小的……想出去看看,不知外头是何景状。” 秦栘为难地说,“秀秀,我不能带你。”上至国君,下至朝臣,显见得都已将这当成了一件庄重的大事来办,随行还有奉常,规格实在少见,他担心或许就连随驾之人也是提前定好的。 他说完只见面前人两眼一怔,眼睫不自觉抖了又抖,双唇也下意识地抿紧了,明明十分难过却又若无其事连连点头,“小……小的知道了,那小的干活去啦。” 秦栘望得揪心,真怕他扭过脸去就要哭了,索性改了主意,一把拉住对方的手,事有轻重,也不敢再原地磨叽,“跟你闹着玩的,快走吧。” 田秀猝不及防被人扯了一个趔趄,反应过来,忙踩实了步子,欣喜不已地跟上去,“少君……真真真带我呀!” 秦栘并没答他,因为他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带,但已赶不及说这么多,只好先将人带上,若是走的时候不让带,就再叫他回来好了。 秦太子领着他的侍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口气奔到前殿,国尉好心拉了他一把,没叫他刹不及车一头栽在御史身上。 “好一匹野马!”魏缭笑呵呵,一副跟对方很熟的样子。 秦太子白眼相加,顺手将田秀拉到身后,“我不要理你。” 患难见真情,抠门国尉不讲义气。 魏缭被人当众驳了面子,鼻子都气歪了,国尉争强好胜,也冲他一撇嘴,“我还不想理你咧!” 秦太子理直气壮,“那你别理我呀。” “谁稀罕理你,自作多情。” “不理我,你干啥扒拉我?” 国尉跳脚,“我是怕你像头蛮牛撞伤了御史!” 昌文在旁哭笑不得,总觉这一大一小,连拌嘴都亲热。 秦太子愤愤,“我家叔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劳勇敢,热情好客,不像某些人,成天无所事事,不是睡,就是吃,还特别抠门。” 魏缭尴尬地瞧瞧左右,见同僚眼神复杂都在望他,他郁闷地凑到跟前,捅了娃子一下,“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胡言乱语。” “敢做不敢当也?” 国尉服气地歪过身子悄声说,“下回来我家,请你吃鸡腿。” 秦太子想了想,“两只都给我?” 魏缭斜他一眼,气呼呼,“都给你,都给你,我吃鸡爪子行了吧?” 秦栘满意不说了,回头望见秀秀弓着后背,两手端在身前,脑袋低得要埋进胸口里,小麻雀虽然不敢叽叽喳喳,但汗毛眼都带着一股子要出门的兴奋劲儿。 秦栘瞧着也高兴,他走到御史身边,“上次还没多谢谒者,叔公得空替我谢谢他。” 芈平远远忘了一眼立在人群外的好友,“下回请他吃酒,你也一道来?” “我才不来。” “为何?” 秦栘还记得上回被人出卖的惨痛经历,“你们俩倒是好得很,出事先把我卖了,高祖母哪回想起来不得说我一顿,我倒霉大了我!” 芈平失笑,还想替好友说说话,“个中缘由,母亲不都对你详讲了,怎还在气恼?” 秦栘摇头再摇头,“叔公你不明白,友谊的小船还没下水就翻了,就算再坐上去,心里也不踏实啊。” 御史伸手戳他的脑门子,“哪来这么些稀奇古怪的说辞。” 秦栘知道王绾不显山露水,是大有才能的,历史上,昌平君叛离秦国后,是王绾接过相权,协助君王最终完成统一六国的大业。 乱世初平,百废待兴,整饬天下的过程中,王绾坐在相邦的位子上,把控大局,署理万端,必定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只是在行分封还是置郡县的议题上,因主张分封诸王与秦君政见相左,之后便渐渐淡出权力中央,直到李斯成为下一任的秦相。 王绾是对的吗?或许是对的。 新生的秦帝国还远没有如此强大的统治力来贯彻理想中的中央集权,所以汉王朝建立后靠分封诸王实现了王朝初期的政治稳定。 但秦王错了吗?也并没有。 在前,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已给出了答案,在后,历朝历代难道还算不得佐证与说明。 秦栘抬眼,望见昌平自殿外走来,几乎同一时间,秦王也在锐士与郎官的簇拥下迈下御阶。 君王在前,百官随后,驷马王车先行一步,秦栘也带着小麻雀上了他的太子专驾。 章台宫内,魏乙领着内侍送走众多朝官,总算能坐下稍歇。 老侍丞想起半天没见田秀,以为这小子躲在某处偷懒,心中气恼,忙遣人去寻。 不想宫中遍寻不着,问了前殿的守卫才知,田秀同太子一道出宫去了雍城。 “哎呀呀,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就是,老侍丞定要狠狠责罚他!” “太不像话了,就数他会讨好少君!” 侍人你一言,我一语聚在一起抱怨,唯独老侍丞一言不发,神情凝重,面上都是担忧,但同时他又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宽敞的青铜辎车布局合理,造得实用美观,处处精巧异常,造车的匠人也一心车内的空间得到最大限度的使用,座下,手边都有储物的暗格。 秦栘从座下的小柜子里随手取出一卷书,到雍城起码要一天时间,还早着呢,但马车驶出秦宫就颠了起来,书里枯燥的内容也成功打消了他学习的念头。 一抬头,小麻雀趴在窗缝旁,正专心致志看外面的景状。 他合上竹书,好奇地问,“外面好看吗?” 小麻雀不好意思地将脸扭了回来,眼里带着有一点迷惑,“小的……嗯……说不出。” “秀秀,你在宫里多久了?” 田秀仔细想想,“七八年了。” “一次也没出去吗?” “没有,平时没有机会出宫的。” “所以才想出去看看?” 小麻雀朝他挪近了些,说起掏心窝子的话,“原本没有这样想,可知晓少君要带申生一起后,便想了,总想着少君为何带他不带我呢。” 秦栘故作吃惊逗他玩,“心眼这么小呀?” “少君说小,那……那就小吧,他明明都从没好好服侍过少君,可少君偏就把他记住了。” 初夏暖风怡人,万物在明媚的春天舒展筋骨,到了昂扬的夏季,便拼了命地汲取大地和天空的能量,卯足了劲儿肆意生长。 秦栘在车里坐得昏昏欲睡,只有小麻雀一会儿揪着他看山岭上那棵奇形怪状歪脖树,一会儿要他看林间经过的野羊,甚至望见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河,也能叽叽喳喳同他说上半天。 正如一只从笼中飞出的小雀,对天空充满好奇。 马车进了雍城,秦栘却隐隐觉出不对,因为车行的方向并不是太后所居的大郑宫,而是雍城另一端的橐泉宫,他知道穆公的陵寝就在附近,是秦国的宗庙所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才是秦王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 “少君,前面就是大郑宫吗?” 秦栘没说话,脸色甚至有一些难看,那不是大郑宫,而是蕲年宫,是秦王加冕之地,也是三年前长信侯嫪毐发兵作乱之地。 马车缓缓在宗庙前的坡地上停下,黄钟大吕遍奏雅乐,金鼎之内香木焚烧,青烟弥漫。 秦栘拉住田秀的手,“就跟着我,不要乱走,哪里也不要去,知道吗?” 小麻雀乖巧点头,“知道了,少君,我就跟着少君,哪里也不去。”他听得外间召唤,车士恰在此时打开车门,他探头朝外望了望,见前方秦王已下了驷马王车,率先朝远处巍峨的大殿走去,“少君,小的先下,少君踩着小的再下。” 秦栘不等他说完,已自己跳下去了,“得了吧,就你那麻杆儿腰,也不怕我一脚给你踩折了。” “少君就会说笑,侍人中间,还数我有劲儿呢。” “走吧,要跟紧我。” 天就快要黑了,周遭起伏的山陵化为一簇簇凝重的暗影,秦栘总觉得心中不定,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呢。 许愿星 台下钟罄低回,远山间时闻号角,一丛一丛篝火在夜影中跃动,如同风中舞蹈的幽灵。 秦王带着三牲大礼进了正殿,许久没有出来,文武诸官候在祭台前的空地上,不时交头接耳,似乎都在猜测君王此行的真正用意。 秦栘心里也纳闷,从没听说过大晚上来祭祀,他凑近问了御史,昌文竟说不知。 他不甘心,又扭到国尉身旁打听,“干啥来了,透露一点?” 魏缭瞥他一眼,摇头。 “这么小气呢,透露一下。” 国尉装模作样叹了又叹,“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么?” 秦太子对他很有信心,“你肯定知道。” 魏缭沉吟一瞬,抬手朝上方指了指。 秦栘顺着他的手势仰起脑袋,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他本能地叉手许了个愿,扭脸又看向面前人,“指天何意?”秦王总不能是专门带大家一起来看流星雨的? 国尉低头瞅他,费劲解释,“意思是,天知道。” 秦太子咋舌,“你那么聪明,你能一点猜不到?” “蓬星入北斗,不祥之兆啊。” 秦栘没心情跟他讨论天文学,“不说算了。” 魏缭垂下眼帘,两手揣在袖口,老神在在吐出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今晚,或要见血。” “我还见鬼咧!” 魏缭抓住了他的话柄,当即表情夸张地指着他的鼻子,“好哇,娃子!你敢亵渎历代先王?” 秦栘送了他一记眼刀,“我问你正经的,你跟我讲笑话?” 魏缭撇嘴,“你堂堂秦国太子都不知你爹要干啥,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国尉,我会知道?” 周围人太多,秦栘不想跟他掰扯了,扭头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与田秀在殿前站得无聊,索性也没人理会他,便领着小麻雀离开众人,走到离正殿不远的一处廊檐下。 这个位置既能让守在殿门外的郎中一眼看见他,以防秦王随时宣见,又能清楚望见祭台附近的情况。 天上有密密麻麻的星星,堆积在天穹上,一颗一颗比钻石还明亮。 小麻雀守在他身旁,一脸虔敬,那张还带着一丝稚嫩的脸比平时多了很多很多的严肃认真, “秀秀。” 田秀小声问,“怎么了,少君?” “这里没有人,可以说话了。” 田秀不安地问,”说话不会惊扰到先王们吗?“他说着声音不觉压得更低了。 逝者已矣,何来惊扰,秦栘觉得古人真迷信,“肯定不会,这里一年到头也没有几天是热闹的,先王们受够了宁静,应当也是喜欢热闹的。“ 小麻雀想了想,话语依旧放得很轻,“我听老侍丞说,文王就很喜欢热闹,走到哪里都热闹,但襄王喜静,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待着。” 秦栘感怀,“可惜啊,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谁说没有呀,少君,先王们都在周围呀,正看着少君呢。” 秦太子忽觉一阵凉风吹过后脖颈,背上汗毛有点炸,他下意识四下里望了望,放眼之间群山黑漆漆一片,此时此刻,真不适合聊这种话题。 “先王们见到少君一定很高兴。” “唔……为何呀?” 小麻雀笃定地说,“因为少君将来一定会成为和君上一样威武,一样有为的秦君呀!” 秦栘心情复杂,只要秦国不二世而亡,他就谢天谢地了, 田秀抬起头,突然低低惊叫了一声,不知看见了什么,脸上也禁不住露出恐惧的颜色。 秦栘还以为他见鬼了,背上汗毛炸得更厉害,“怎……怎么了?” 侍人神情紧张,“少君,蓬……蓬星。” 秦太子嘴角一抽,仰头望去,流星已从天上划过了,他安慰对方,“你看到流星啦,那是幸运哪,应该高兴才对,我刚才也看到了。” 田秀拧着眉,攥紧双手,“少君为何这样讲,蓬星是不祥之兆啊。” “瞎说,蓬星是许愿星,是福星,看见蓬星的时候,对它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田秀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可老人们都说,看见蓬星,是会遇到灾祸的。” “那是他们骗你的,因为别人也是那样骗他们的,你想想,人人都有愿望,都会悄悄对蓬星说,若等着蓬星一一实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只好拼命地骗别人,如果别人少许一个愿望,他们自己的愿望就会早一日实现。” 小麻雀将信将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这可是是高祖母告诉我,她疼爱我才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傻小子十分好骗,“啊,高太后说的,那一定没错!” “天上的星星都是有灵性的,还有无边的神力,能帮人实现愿望,当然也能降下灾祸。有人将它当成灾星,它心里不高兴,自然要给人带来坏处,可若你将它当成福星,因为看见它而高兴,它心情好了,便会帮你实现愿望。“ 田秀信以为真,一把握住他的手,”少君怎可将这样的秘密告诉我呢,若是我许了愿望,蓬星不就没有时间替少君实现愿望了?“ “你放心吧,不会的。” “可少君刚刚还说……” “我的愿望还没想好呢,暂时不会许愿的,所以你下次要是看见它,要记得对它许愿。“ 秦栘话音未落,只见身边人惊喜地仰起头,高兴地望着天上的流星,”赐福的星君,请让少君长命百岁,日日快活!“ 秦栘愣了愣,开口责备他,”你傻呀,为何不替自己许啊?“ 小麻雀一个劲儿点头,“就是替我自己许的愿呀,少君快活,田秀就快活!” 秦栘感动之余,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君父在殿里做什么,都这么半天了。” “君上应是在和先王们谈心吧,君上与凡人不同,君上的烦恼不能对旁人说,但可以对先王讲。” 秦栘心有所感,秀秀说得不错,千古一帝也是人,那里有他的父亲,祖父,有他敬爱且怀念的人,他的心中也一定有旁人解答不了的困惑,只能对着已去的先人独自诉说。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小话,忽有黑衣锐士前来传召,“少君,秦王有召,请少君进殿。” 秦栘应一声,忙转头吩咐身旁的人,“秀秀,你就在门口等着我。” “知道了,少君。” 秦栘随黑衣锐士走进正殿,殿宇下秦君面对历代先王的神位,久久未发一言。 就在秦栘以为,爸爸叫他过来只是为了叫他陪着站出会神时,忽听对方开口问,“知道那一位是谁么?” 他顺着君王的目光望过去,应声说,“襄公,护送周天子东迁洛邑,受封为诸侯,秦国乃立。” 周平王开了一张空头支票,将岐山以西赐给秦君,可那里戎狄盘踞,根本不属天子管辖。襄公欲存秦国,除了驱逐戎狄,争取领地,别无他法。秦襄公带领秦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至死也没能夺回封地,最终在讨伐西戎的路上溘然长逝。 “那一位呢?” “武公,率领秦人开疆拓土,征战四方,渭水始为秦土。” “那边那一位呢?” “穆公,并国十二,开地千里,秦乃称霸西戎。” “那一位?” “献公。” “献公有何功绩?” “献公流亡魏国近三十年,目睹魏国强盛,回国后励精图治,开大秦变法之先河。” 秦王不再问了,“每一代秦君都有每一代秦君的使命,到了寡人这一代,寡人的使命便是带领秦人东出函谷,一统天下,寡人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明白自己的使命。” 秦栘张张口,他明白,他只是不知道……他能否担得起这份沉重的使命,将既定的未来重新书写。 “明白还远远不够,作为国君,更要懂得,为了完成使命,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扫除障碍。” 秦栘心头一跳,不知这“障碍”究竟指得是什么。 “君父……” 秦王不等他发问,已慷慨地给了他答案,“这障碍有时是你的敌人,有时是你的友人,有时是你信任的臣子,有时是你爱顾的至亲。” 秦栘不明所以,抬头再看,却望见了君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君王摆摆手,“出去吧。” “诺。”他不敢过问,应声退出正殿。 田秀乖乖在门口等着他,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刚要开口呼唤,目光却不期然撞上秦王杀气腾腾的眼睛,他登时骇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便五体投地扑了下去,“君……君君上,少君。” “你带来的侍人?” 秦栘多少察觉到便宜爹的异样,但他还算镇定,“君父,是扶苏带来的侍人,前两天大意崴了脚,上下马车不便,故而带了一个侍人垫脚。” 秦王没有多说,径直从内侍面前走了开去,眼前却不由自主出现另外两个人的身影,一个嫪毐,一个赵高。 嫪毐假称侍人蛊惑了他的母亲,赵高胆敢在他身后矫诏易储,都是他毕生难忘的奇耻大辱! 秦栘落后半步,很想伸手拉一把吓惨的小麻雀,但他忍住了,他感受到了秦王身上的杀气,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了魏缭那句,今夜,或要见血。 好在田秀很快爬起来了,他原想交代,要对方找个角落先待着,却冷不防听见秦王在前吩咐,“祭台甚高,让他扶着你,一起走。” 他抓着秀秀的手,跟在秦王身后走上殿前的祭台,对方手心里汗津津的,还抖得很厉害。 年轻的君王在祭台中央立定,台下一阵骚动,紧接着人群散开,只见黑鹰锐士押来一位形容狼狈的老将,老将一路挣扎,开口便是一声,“相邦救我!” 众臣哗然,秦栘也当场变了脸色,竟是伐楚大将辛梧! 谏逐客书 “相邦救我!相邦救我!” 老将铠甲未除,须发散乱,饶是周遭夜色深暝,也能在幽曳的火光中,望见将军神色狼狈,遍体风尘。 他不是被君王召回,也不是被使者请回的,而是罪人一般被押解回来的。 伴随着老将的声声疾呼,文臣武将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人前一言不发的秦相。 昌平的脸色难看至极,昌文面上已不自觉生出恐惧。 芈启知晓君上年轻,急于建功,伐楚一事,辛梧受他所命,暂缓进兵,秦王对此不满也在意料之中,却未曾想竟如此不留情面。 不计老将为国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计王叔初临相位,今后还要面对百官,不计秦楚两国世代姻亲,一意孤行偏要弱楚而强魏。 “相邦,相邦救我,相邦!” 将军还在呼喊,芈启愧对故交,怜惜老将,正要上前求情,只听祭台上秦君一声暴喝,“大秦锐士何在!” 秦栘立在秦王爹身旁,目光静静扫过祭台下方神色各异的众臣,两眼一眨不眨,视线最终落在了辛梧的身上。 他只知联军伐楚迟迟没有进展,但现在他明白了,老将声声呼唤相邦,岂单单是情谊使然? 叔公可真糊涂啊,罢兵的理由千千万,哪怕领着那些楚国外戚,当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秦君收回成命,也好过授意辛梧领兵在外,拖沓不前。 昌平还将秦王当作晚辈,当作那个前有仲父,后有假父,困在深宫,任人摆布的晚辈,以至于生出了错觉,以为自己做了秦相,便能如当初的吕不韦那样,打着为国为君的名义,替秦王拿主意。 挟着将军的黑衣锐士听得号令,当即掼折老将的双膝,反缚双膊,将人拧跪在地上。 将军矮下身去时,他这才看见立在辛梧身后的黑衣少年,少年脸上罩着黑鹰面具,掌中那把已脱鞘而出的不寿剑,杀气凛凛,有熠熠寒芒在两刃飞流。 来的路上他还纳闷,如此隆重的出行,卫君到哪儿去了。 昌平急急朝前跨了一大步,“君上!” 与昌平的呼声一同落下去的是卫无疾的秦剑,还有他剑下断落的人头。 但秦栘没有看见,身旁的内侍关键时刻拿袖子挡住了他的眼睛,他只听到祭台下纷乱的呼声。 他登时大惊,慌忙扒下侍人抖若筛糠的手,小麻雀傻透了,秦人尚首功,秦国太子岂能逃避斩首,畏惧人头,若给君王瞧见,下一个斩的就是这只小雀的头。 眼前又复敞亮,他一眼便望见了辛梧鲜血喷薄的尸身,霎时又觉田秀挡得真好,没真叫他看见方才那场面。 他忍住胃里生出的阵阵不适,安慰自己只是道具做得过分逼真,活人被斩下头颅的一瞬间,心脏没有得到讯息,还在尽职尽责地工作,于是动脉中鲜热的血便会在心脏的泵压下向外喷射,便是眼前所见的这幅场景。 天太黑了,人头不知滚落何处,只有附近不幸被溅了一身血的官员惊慌地朝两侧退避。 昌平扶了弟弟一把,强行将目光从辛梧的尸身上移了开去,悔之不及,是他小视秦王,害了老友。 滑头国尉假装晕血早已不知扭到何处了,他望着脸色煞白的兄弟,心绪杂乱张皇,还含着恼怒,亏得阿弟也曾披甲上阵平定叛军,怎叫秦王一时之怒吓成这般模样。 芈平额上冷汗涔涔,心内有苦无法言说,他怕得岂是秦王一时之怒,他怕得是兄长一时糊涂,要害了全族! 秦栘注视着身前杀伐果断的君王,终于彻底明白了秦王此行的真正用意。 他是来迎接太后的,只不过非是以儿子的身份,而是以国君的身份,不是因为秦王嬴政需要母亲,是秦君为了应付世人,填塞悠悠众口。 所以即便太后回到咸阳,任何人也不必妄想再以太后之权辖制秦君。 他不顾君臣情分,当众处置辛梧,是为了向群臣宣告,吕不韦的时代已经过去,从此以后,放眼整个秦国,再也没有人可以凌驾于秦君之上,无论太后,抑或相邦。 这才是真正的秦王嬴政。 “去替寡人将头颅取来。”秦王望着他身旁的侍人,如是说。 他担心田秀会害怕,但身边人没有半分迟疑,一声应诺便快步走下祭台。 空旷的祭台上,只余父子二人,秦王抬手压上他的肩膀,“大秦的国君,首先要从心中剔除的,便是感情这种没用的东西,寡人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 “侍人,妃嫔,臣子,你只需要学会如何使用,而不是让他们无用的姓名,面目,感情占据你的心。” “来日,当你成为秦君的那一刻,你便不再是你,从此只是大秦的国君,寡人淌过很多弯路,栽过很多跟头,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 秦栘眼眶痛若火灼,眼底热泪氤氲,完成使命的前提,是要一步一步先杀死自己。 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侍人端着鲜血淋漓的人头走上祭台,两臂上,胸膛上,衣裾上都是顺着头颅淌落的鲜血。 秦王面无表情提起那颗面目狰狞的人头,大步走到祭台边缘,居高临下面向台下鸦雀无声的文武官员。 田秀那张惨无人色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搓着一双猩红的手,非常非常努力地朝他笑了一下,一身凌乱的血迹望着格外吓人。 抬起头,天上又见一颗蓬星划过,小麻雀艰难地张了张口,嘴唇却一直哆嗦不停,吭吭哧哧到底也没能说出话来。 前方,秦王手提一颗步步沥血的人头,慷慨激昂面对群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玉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穆公用之,并国二十,称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秦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使秦成帝业。” “秦将辛梧,受王命领四郡兵会同魏国伐楚,却为楚人所贿,迟滞进兵,以至贻误战机,令国君受背盟之耻,令众将坐失建功之时,累我国民诟辱于人,今寡人诛之!” “列位先王为证,诸位既入秦国,便为秦人,列席朝堂,便是社稷肱骨,尔等心系大秦,寡人必当剖碎肝胆,以诚相待。可若身在秦国,不以公心为用,反而贪图私利,内外勾连,则莫怪寡人不讲情面,如君所见,辛梧便是下场!” 祭台下群臣服膺,山呼如潮,秦栘望着君王年轻伟岸的身影,中间隔着一片时间的海,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窥见了太阳的光彩。 但他并没看到秦君眼中的迷惘,秦王嬴政瞩目群臣,却不期然想起了李斯。 就连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也不知不觉带上了那篇他爱不释口的《谏逐客书》,李斯,大才啊。 当年吕不韦罢相,宗室的人,外戚的人纷纷落井下石,拿门客大做文章,甚至还牵扯出水工郑国,说他是韩国细作,里里外外闹得他焦头烂额,冲动之下便发出了那道逐客令。 是李斯及时上书劝止了他,那篇奏疏他到而今还能倒背如流,四十年君臣之谊啊,为何偏偏是李斯呢? 他一直在竭力避免想起这个人,因为始终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处置他,却偏偏又在今夜想了起来。 想起李斯,便不由自主想起他这一生遭遇的无数背叛。 秦栘此刻异常清醒,他知道辛梧只是一个开始,是秦王对相邦,对国中所有楚国外戚的敲打和警告,接下来昌平又会怎么做呢,是接受秦王的警告,一心一意做好这个秦相,还是继续在身世与身份之间摇摆不定,一步一步走向命运为他设定好的结局。 秦王乘夜便快马离了雍城,回咸阳去了,临走前交代他明日一早率领百官去大郑宫迎接太后。 秦栘点头应好,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 翌日一早,他带着熬了一宿的群臣守在大郑宫外,太后并没有询问秦王为何没来,像是早有预料。 他同祖母一道坐上回城的车,走得是来时那条路,从雍城到咸阳,从清晨到黄昏。 路上不好同乘,他只能托子向和乐盈照顾田秀,小麻雀已洗干净了,也换下了沾血的衣裳,但或许是吓着了,人恹恹的没有精神。 秦王留下了最信任的黑鹰锐士,卫无疾领着手下侍卫在车队两旁。 秦栘打开车窗,看见少年薄薄的腰身,还有太阳下被阳光照彻的脸,他身上有血,衣服没换,大片干结的血渍缀在黑色的衣袍上,像开在深夜里的海棠,甚至手也没有完全洗干净,白皙的指缝间残留着深深浅浅的刺眼的红。 他从车窗探出身子,唤一声,“卫君?” 卫无疾拧眉望他,凶得很,“坐进去。” 秦栘有话同他说,不想坐进去,“有件事,想请卫君帮忙。” “我再说一遍,坐进去。” 太后伸手将他抓了回去,“马车颠簸恐摔着了,坐好,莫惹无疾生气。” 秦栘是觉得坐进去说话不方便,无奈他只能脸贴在窗沿上,朝对方大吼,“上次陈婴回去!” 小boss又拿眼瞪他,“我没聋。” 秦太子稍稍压了下嗓门,“上次陈婴回去可同卫君说了?能否请卫君调动人手,帮忙找一找章家夫人的下落。” 对方目不斜视,答得斩钉截铁,“不能。” 秦栘碰了个钉子,灰头土脸坐回去,太后凑过来,同他说了句悄悄话。 他听罢,满脸惊疑地望着祖母,太后说,卫君嘴硬心软,最好拿捏。 秦栘觉得,他同太后认识的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知了猴 起风的时候,阳光会潮涌一般扑上头脸,像春天撕下温柔的面目,对万物施予的一种酷刑,但就连这酷刑也是温柔的,因为那是春天的本性。 秦栘心里想,谁会如此有胆,拿捏秦国的黑鹰令长。 要多么锋利的一柄剑,多么有力的一双臂膀,多么坚硬的一副心肠,才能做到杀人也如此漂亮,可太后却说他嘴硬心软,最好拿捏。 马车缓缓驶进王城,赵姬日前已得到消息,可当真回来了,还是唏嘘不已,“那个辨士叫什么来着?” “茅焦。” 赵太后连连点头,“对对对,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谢他。” 秦栘这时才突然想起,对啊,昨晚上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茅焦呢? 太傅的级别也不低了吧,连中大夫都有个角角凑热闹,怎么专门区别对待茅焦呢,欺负他上面没人? 然而回去一打听他才知道,去雍城没见茅焦,是秦王特意将他从名单上剔了出去,并且太后跟群臣前脚刚进城,后脚倒霉太傅就被黑鹰锐士打包运出咸阳,一路送到河东盐场。 真此地无银三百两,爸爸用得着心虚成这样? 赵姬翌日一早便去了华阳宫,拜见老太后。 许是婆媳天生不对付,加上陈年往事件件桩桩,二人一言不合便吵翻天,秦栘恰巧在场,亲眼瞧见两宫太后当面掐架,堪比市井俚妇,妙语连珠吵得声振屋瓦。 可出来太奶奶们却笑着说,吵一架是好事,吵一架往后便相安无事了。 秦栘没有这种生活经验,听老人家解释完才知,若是不吵这一架,赵姬身为媳妇儿,日后还得常来拜见,两位太后本就不和,再要常常见面,岂不是更加没完没了,早晚得气死一个。 这般吵上一架,老太后顺理成章免了媳妇儿日后的请安拜见,自此各居各宫,不再碰面,也省得相看相厌。 秦栘从长辈那里学到了一点生活智慧,虽然不知何时才能用上,但两位太后能相安无事那是再好不过了。 从雍城回来后,小麻雀成了章台宫除了最牛气的侍人,常常能看见他在花园里同其他侍人讲,咸阳城多么多么热闹,雍都多么多么宏伟,宗庙如何如何高大,老祖宗的山陵怎样巍峨,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好像突然有了很多见识,变成了一只骄傲的小山鸡。 秦栘望着也很高兴,但第三天夜里,章台宫发生了一件怪事。 田秀三更半夜被同屋的侍人从园中的鱼池里捞起来,他说晚上起夜走错路,不小心掉进水里去了。 秦栘还笑他,真是个小傻子。 但那天以后,小傻子再也没能起来,发很厉害的高烧,说不着边际的胡话,张口闭口都是头,时而好多头,时而没有头,一吃东西就作呕,整夜整夜不睡觉。 医官说他得了离魂症,旁的侍人却都说他疯了,老侍丞没奈何,怕惊扰了秦王,只能派人将他送回少府监休养。 秦栘抱着希望他会好起来,医官也没说这病有多么严重,而且那天他看着也的确好了一些。 “少君呀。”田秀睁眼看见他,眼里露出高兴的神采,人望着瘦了一大圈,颧骨眉弓都从脸上突出来,他鼻梁很窄,双唇铅白,细看脸上还有稚气。秀秀平时过分能干,像个大人,秦栘问了侍丞,才知他年纪还小,今年刚满十七。 “秀秀,是我。”他抓着对方热哄哄的手,给他拿来庄喜新做的小饼干,酥香可口,高和将闾为了抢一块都打起来了,他觉得秀秀肯定喜欢。 “少君,我一定会对少君更好的。” 他没听明白,以为对方又说胡话,忙开口安慰他,“秀秀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很好,听我的话,帮我的忙,好事坏事都肯为我干。” “不是呢,还不够好的。” “够了,够了,秀秀是我最喜欢的侍人。” 对方听了先是高兴,后又抿唇,显出一点可爱的嗔怪,“那……少君为何带申生不带我呀,好事都想不起秀秀来。” 秦太子欺负他病得糊涂,说话故意颠倒黑白,“我带得是秀秀呀,是秀秀,没有带申生。” 田秀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怔怔点头,“对呀,少君带我去雍城,雍城真好看……有山……有树……有河……”他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梗住脖子,猛然张大双眼,浑身发起抖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床上惊起,折叠手臂拼命护住头脸,“少君,我害怕……我好害怕……头来了!头又来了,他咬我!他咬我!” 秦栘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不怕,不要害怕,我撵走他,已撵走了!你看看,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说着回头朝窗外望去,两手并用强行将对方的脸也扭向门窗的方向,“你看,外面天晴得多好呀,夏天来了,蝉都开始叫了。你上次还说,等夏天来了,再逢你到章台轮值,要带我去捉知了猴,秀秀,我们去捉知了猴!” 对方贴着他喘得很重,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气音,呼吸阻滞,双瞳惊张,秦栘一度以为他会晕过去,但没有。 他只是许久许久才平静下来,冒了一身大汗,头上,脸上,身上,背上水洗一样,把秦栘的衣裳都染湿了。 尽管出了许多汗,秦栘却觉得他好像很冷,脸都成了青白色,他脱力地垂下脑袋,秦栘急忙歪过头顶住他的额角。 对方额上的汗水粘住他的头发,两眼痴痴望着面前的空屋子,“少君……你看到蓬星了么?” 秦栘惊讶地张张口,正想说大白天怎么会有蓬星,却见对方吃力地抬起手臂,指向屋内椽梁一角,“好大一颗……蓬星啊。”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抬手拍拍对方曲垂的后背,轻声说,“秀秀,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我知道……蓬星是天上的福星,田秀没有别的愿望,希望星君赐福……让少君长命百岁,日日快活。” 秦栘扭过头在肩膀上蹭掉眼角淌落的泪水,无比高兴地说,“秀秀陪我玩,我每天都特别快活。” 身边人又喘了一阵,不停地吸气,难受地咽下喉中的喘息,“少君,我想睡一会儿,少君等我睡醒了,我带少君去捉知了猴……捉树上叫得最亮堂的那一只。” “好,你睡,我等你睡醒。”秦栘扶着他躺下。 床上的人紧张地闭上眼睛,可眼睑没来及阖住,却又张皇地睁开,像是一闭上眼睛,就又看见头来,“少君……” “哎,我在这里,在这里呢。” “少君,我就睡一会儿,睡醒就带少君去捉知了猴。” “好,我等着你,去捉知了猴。” 床上的人缓缓闭上眼,秦栘耐心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等他醒来。 午后窗外灼热的阳光,伴随着西斜的日影,不知不觉淡下去,天边燃起火烧云,冒着金光的红云一点点变深,变成一层一层晕染开的蓝和紫。 夜晚如期而至,知了猴都睡了,小麻雀却一直没睡醒,秦栘不忍心叫他,只是低着头,流着泪,把那只团在掌心里早已冷成冰的手,又努力地搓热了。 他的心在痛苦,悔恨,与愤怒之间来回冲撞,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他所以为的那些离他很远的东西,正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 秦王与秦相争得是天下大事,争得是朝堂疆场,争得是社稷威权,为何偏要为难一只无辜的小雀呢? 是了,是秦王杀了他,那么多朝臣将官,那多侍卫郎中,那么杀人如麻的黑衣锐士,为什么非要指使一个胆小如鼠的侍人,去捡拾一颗毫无价值的人头。 不,是秦相杀了他,如果相邦不曾授意辛梧抗逆王命,如果他身居相位,不曾心向他国,如果他没有被人诱惑,哪来橐泉宫的遍地血光! 秦栘迎着熹微的晨光,走出幽暗的寝室,蝉声又热闹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承认是自己杀了田秀,是他的偏爱杀死了他。 如果他不曾对田秀另眼相待,傻小子便不会因为申生生出计较之心,如果他不曾心软纵容带他一起,小麻雀便不会遭遇这等无妄之灾,如果他不曾记住宫人的容貌与姓名,那孩子便不会一心想做他最喜欢的侍人。 秦王说,大秦的国君,首先要从心中剔除的,便是感情。 秦王说,不可让自己的心被无用的姓名,面目,感情占据。 秦王说,要做一个合格的国君,最先要舍弃的是自己。 他听了只觉君王的心真冷啊,但现在他明白了,国君是没有资格偏爱任何人的,爱会生出私心,私心是匕首,是毒药,是一切祸患的根源。 卫无疾原本不想出来,可他实在忍无可忍,秦国储君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侍人,痴痴愣愣,泪流不止。 “瞧瞧你这副德行!” 秦栘望见身影逆着光,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的少年,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才发现原来他心里也是爱着卫君的。 只可惜,发现得太晚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爱任何人了。 就像秦王所教给他的那样,先学会舍弃自己,再忘掉那些不该记住的姓名与面目,拔除那些无用的感情,去寻一颗容纳天地的公心。 卫无疾恼怒地上前一把揪住少子的衣襟,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侍人而已,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秦太子望着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含着笑,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他在想,好可惜呀,卫君如此可爱,但终我一生都无法再爱他了。 生日礼物 “少君!” 清晨的露水打湿鞋面,有凉爽的风吹过树梢,秦栘听到一声呼唤,嗅到一阵淡淡的杏花香气,眨眼面前人已反手将他推出老远,二话不说便转身与来人动起手来。 秦栘大惊,慌忙抹了脸冲上去,“子向!卫君!不可动手!” 然而不等他靠近,那把不寿剑忽然挟着一股罡风迎面飞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胸口上,登时将他甩飞出去。 眼看就要一脑袋栽进泥坑,身旁一道黑影紧追上来,及时送出手臂,一把拦住他腰身,轻飘飘将他搂进怀里,是子向。 庆盈赶上来,恰巧望见同伴跟人动手,待看清对方是何人,他当场色变,急急奔上去拾起地上那把青铜剑,恭恭敬敬两手举过头顶,弓着腰,趋着细步捧到主人面前,“卫君,恕罪。” 卫无疾面无表情立在原处,甚至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庆盈捧着剑,察觉到对方身上可怕的杀意,后背战战兢兢压得更低了。 卫无疾的目光还停留在面前不远处另外一个侍人身上,因了君上的态度,他对侍人怀有戒备,且绝无好感,“你觉得我敢杀你吗?” 秦栘坐在子向怀里,头皮发麻,这么大杀气还用问么? 子向说话还是那般又轻又浅的嗓音,那副柔柔弱弱的腔调,“小人这颗头,卫君看得上,尽管来取。” 秦栘呼吸一窒,差点忘了,这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庆盈听这厮不知死活还在拱火,着实恼恨,“卫君恕罪,我等久居宫外,失于礼数……” 子向笑吟吟打断他的话,“是啊,离开咸阳太久了,小人竟不知,秦国黑鹰令长的职司也包括对少君动手。” 庆盈背上一寒,想割了他的舌头。 秦栘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子向误会了,卫君不曾对我动手。” 面前人矮下身,蹙起好看的眉,一如既往眼神关切,“可我方才明明看见……” 秦栘轻声解释,“我最喜欢的侍人,日前被毒蛇咬死了,我心中实在悲痛,卫君教我舒怀。” 子向不解地望着他,“少君最喜欢的侍人,被毒蛇咬死了?” “是,我最喜欢的侍人,他叫甘卯,会说很多有趣的笑话,还有一双巧手,能编蜻蜓和蚱蜢,编得活灵活现,但前些日子,他说活着没有意趣,托人从宫外抓了一条毒蛇,把自己咬死了。” 卫无疾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听秦太子又在胡言乱语,分明昨夜还哭成泪人,一遍遍说他最喜欢的是那个叫田秀的侍人?如何天一亮又成了别人?这竖子究竟哪句话是真的! 秦栘下意识回过头,朝田秀所在的那间寝舍的方向最后望了望,方才已见监丞带着宫人过去,此刻应也料理妥当了。 关于甘卯的死,少府监查出的最终结果是,那条蛇是他本人亲自托相熟的郎官带进宫来的,至于带进来做什么,又为何把他自己咬死了,不得而知。 他照直走到庆盈身旁,拿起那柄沉甸甸的佩剑,亲手捧到主人面前,“一场误会,卫君宽宏大量。” 少年冷哼一声,可没打算就此作罢,他倒不是如何恼怒,只不过那侍人有些身手,值得一战。 秦太子难得如此正经,可这人竟视他如无物,他只好扒住对方的肩膀,凑到耳边,冒着生命危险说了句极具威胁的悄悄话。 卫无疾先是一愣,脸上忽而青一阵,红一阵,之后咬牙切齿狠狠斜了他一眼,终是压着火,提起佩剑,转身走了。 庆盈见对方走远了,才缓缓直起险些躬折的腰,气冲冲走上前来数落同伴,“你要死,莫拖上我。” 子向立在一旁,只笑不语,像一棵开花的杏树,风一吹摇曳生姿,还有淡淡的香。 “不要命的东西,不管年少年长,他是秦国的黑鹰令长,你怎敢跟他那般讲话?他早晚要杀了你的!我也要受你连累。” 子向还是不说话,低着眉,不见如何窘迫,倒有一点害羞,秦栘才知道,不仅夸他会害羞,原来骂他也会。 “活得不耐烦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怎偏同你这瓜怂在一处当差,简直倒了八辈子的霉!” 子向不时点头,不知是认可他的说法,还是在求他不要再说了。 “我同你在一处,总有一天要给你害死的,你如此胆壮,怎不上阵杀敌,在宫里真是屈才了!” 多年共事,子向知道,再大的事,庆盈发一顿牢骚便没事了,所以一言不发等他说完。 秦栘也知道,所以不曾劝止,待他抱怨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问,“你们怎么大清早到这里来了?” 庆盈应声说道,“听闻宫中出了新规,连老太后那里的宫人也不例外,太后命我等依从诏命,来少府监备案,看看少府监有什么安排。” “你们好好留在甘泉宫,陪伴太后即是。” 庆盈面露迟疑,“这……” “不要紧,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 庆盈松了一口气,他自来怕生,真要各宫去轮值,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了,“多谢少君。” 甘泉宫的事情,秦王显见是不会管的,秦王不管也就意味着太子说话是顶用的,二人本来就身兼护卫之责,不好轻易调动,再者说,单这副相貌也不适宜在各宫行走。 子向倒不介意轮值不轮值,反正在哪都一样,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黑衣少年走开的方向,方才分明感到对方战意强烈,本不该轻易罢休的,他好奇地问,“少君刚刚同卫君说了什么?” 秦栘搔搔眉头,掩住面上的尴尬,“我告诉他,你们是甘泉宫太后身旁的宫人,卫君尊敬太后,所以就不为难了。” 子向将信将疑,“这样么?” “是这样。”秦太子慎重点头,反正他惨了,一顿打是跑不了的。 他刚才对卫无疾说,如果你不给我面子,我就告诉所有人,你穿得是我一针一线缝的裤子。 他把自己的开裆裤都缝起来以后,前一阵子卫君过生日,他寻思没有礼物送,就给他也缝了一条作为生日礼物,还附赠了一条辟邪消灾的红内裤。 内裤派没派上用场不知道,反正裤子是穿上了,没有一个男孩子可以拒绝裤子带来的安全感。 甘卯的死好歹还有箳夫人,还有长阳君府上的家人过问,田秀的消失就好像一滴露水消散在晨光里,眨眼便被人遗忘了,仿佛他从来也没出现过一样。 秦栘从他住过的那棵树底下,捡回了那根捅蜂窝的棍子,削成一根手杖,打算用到白发苍苍。 狐仲的面具还吊在床头,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卫君没有收回去。 太后返回咸阳,秦王怒斩老将,这些风向被不同的人看在眼里,自然而然生出不同的解读。 自雍城回来的第二天,御史就上了辞官的奏书,君王虽然没有批准,但他已多日未上朝了,秦栘知道后,多少有些担心。 许是瞧他心不在焉,秦王爹虎着脸说了一句,“吃个饭还愁眉苦脸,纵使朝中有事,与你何干。” 秦栘知道父亲是在暗示他,即便当真要动外戚,也不会危及他的太子之位。 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他已看到了置身事外的结果,“阿翁还在为辛梧将军的事生气。” “你错了,此事并不值得寡人动怒,但你必须清楚,若君臣不一心,则东出便是一句空话。” 是了,要君臣一心。 秦王之志坚如磐石,况天下一统本为大势所趋,如此,那就只有昌平认清现实,早日放弃幻想。 午后,他去探望了平叔公,叔公虽坚称没病,可分明一脸病容,捉着他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叹息,“扶苏,是我们连累了你,你母亲也连累了你。” “叔公,你莫说这些,把身体养好才要紧。” “你母亲若不是楚人,你早该是秦国太子,也不会拖到现在。” 秦栘安慰他,“叔公不要想太多。” “我一直怕兄长行差踏错,可他还是行差踏错,君上要杀的岂是辛梧?分明是我兄弟二人呐!” 秦栘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尽管尚不至于此,但结果也能想见,“叔公,你太累了,歇歇吧。” 芈平神情惶乱,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扶苏,那帮人是在骗他!连春申君也是在骗他!可偏他信以为真,没有熊悍,还有熊犹,还有负刍,能轮得到一个在秦国长大的楚人吗?” 秦栘抬了一下眼,心头剧震,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叔公,躺下睡一会儿吧,别说了。” 芈平脸色苍白,“扶苏,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反正我也要死了,兄长也是要死的,你年纪还小,早日同我们划清界限,莫要为此影响你的将来。” 秦栘离开御史府,只觉更加担心了,以平叔公的状态,整日这般忧思,早晚要病倒。 叔公说,那帮人在骗他,春申君也在骗他。 那帮人是谁呢,是一直与昌平往来的项氏么?除了项氏,还会有谁呢? 熊悍已为楚王,熊犹,负刍都是楚国公子,昌平,昌文亦是楚国公子,比秦国的相位更加诱人,昌平惦记的难道会是楚国的王位不成? 秦栘觉得这想法着实荒唐,连昌文都知晓,楚国还有公子无数,况且他二人自小在秦国长大,在楚地可谓全无根基,除非秦国愿意倾力相助,扶他为王,但可能吗?秦王一心吞并天下,这个时候再怎么说,也不会把自家亲戚往火坑里推。 但不能否认的是,历史上昌平君的确做了楚王,被楚将项燕拥立为王。 分桃 六月上,里通内侍,私携毒物入宫,涉事郎官伏法。郎中令御下不严,被秦王免官外放。 同月,君王巡视内库,军器积压,兵刃锈蚀,门下疏于职守,佐戈获罪。 不数日,私德不修,酒后妄言,秦王重责卫尉。 月末复核考绩,国中又替换了一批郡守,多为相邦亲信,楚国外臣。 君王不论旧功,不念旧情,群臣多怨。 内眷拖儿带女日日进宫,哭谏秦王、太后,中宫不宁。 天比往年热得早,春衫没穿得几日,人人已争相换上夏裳。 “姐姐莫要过分悲伤,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妘姬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饶是室内凉爽,方才一路走来,还是走得她一头大汗,“甘卯真是个好侍人,在我宫中轮职的时候,高可喜欢他了。” 箳姬强笑,“是啊,可惜做出这种傻事。” “谁说不是呢,但细细想来,也不能怪他,宫女侍人常年待在宫中,远离家乡,不见亲人,除了干活便无所事事,闷也闷坏了,齐王宫里月月都有宫人自尽,不是稀罕事。” 箳姬点点头,垂下眼帘,心事重重没有多说。 甘卯之死近来让她心神不宁,夜夜辗转,她知晓这浑货对主人忠心,也明白他成不了什么事情,早已告诫过他不可乱来,谁知他竟能想到弄一条毒蛇进宫。 幸而没真闹出什么事情,否则岂能不牵连她和长阳君。 她有预感,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完了,她是了解甘卯的,他绝不可能像外头所说的那样,因为活着没有意趣,所以专门弄条毒蛇把自己咬死。 究竟是谁杀了他,杀了他之后,为何又捏造出这种自己把自己咬死的故事? “可怜呐,我听宫人说,甘卯一闲下来就跟同乡一起,说起家乡事。”妘姬说起来,眉间眼底都是哀愁,想家的滋味她最是明白,这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临淄了。不过太后说得对,谁又不是这样呢,赵太后,华阳太后,还有宫里众多夫人,与其想念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不如高高兴兴的,好好把这里当成家。 最惹人羡慕的就属萍姐姐,还能时常与父母亲人见面,她想起宫中传说的甘卯的逸事,“听说甘卯的家乡在榆县,离咸阳近得很呐,当真咫尺天涯呀。” 箳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掌心轻抚着好友送来的鲛纱,齐国确是宝地,连布匹也如此柔软轻薄。 妘姬见好友依旧愁眉不展,想着法儿宽慰她,“我刚从太后那里过来,太后仁慈,听了甘卯的事,也十分难过,已说了今后要在宫中设立一处竹锦司,让宫人可以定期寄信回家。” 箳姬惊讶万分,嘴上连声说着太后仁慈,心里却觉得赵太后还是这般没脑子,咸阳宫有多少宫女侍人,单秦国境内已遍布四面八方,成书,送信,又须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况且宫人写信回家,难保不胡言乱语,写些有的没的,泄露王室机密,君上怎么可能答应? “姐姐也觉太后仁慈?”赵太后回宫,最高兴的莫过妘姬,她本就得太后宠爱,两人性情又相投,常有说不完的话,自从太后回宫,她恨不得日日往甘泉宫跑。 “太后一贯仁慈,只是此事君上能答应吗?” 妘姬听杌夫人说了一些,“起先是不答应的,不过知晓传书流程后,便答应了。” “这流程……又是怎么说?” “竹锦司负责为不识字的宫人代写书信,识字的也可以去领取统一制好的书简自己写,写完之后一并送达有司审核,内容审核通过的,再由信差发往各地。” 箳姬抬手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听着殊觉新鲜,“审核?” “是啊,这考虑得就周全了,也免得宫中大事小事,什么都往外说。” “是这样啊。” “虽还在筹备中,不过宫人知晓,个个欢喜,有些离家多年,与家乡早已音信断绝,甚至连父母在与不在都不知。” 箳姬依然认为多此一举,赵太后自知回到咸阳也是今非昔比,便想出这等法子讨好宫人,实在……愚蠢。 更愚蠢的是长阳君,君上明摆着要收拾楚国那帮外戚了,眼下正是宗室发力的好时候,可父亲唯唯诺诺,连句话也不敢说。一旦那帮楚人被清出咸阳,剩华阳一个老太婆,太子还有什么倚仗? 现如今大好时机,奈何父亲畏首畏尾。 妘姬陪好姐妹聊了一会儿天,便扔下儿子先走了,她还要赶着回去和丽奴一起赶制夏装,今年热得可太早了,幸好临淄送来一批鲛纱,要有新裙子穿了! 公子高爬高上低不嫌热,被老娘扔下也不着急,他顶着头上的树叶,在树干上捂住了一个大知了。 公子将闾挂在树梢上,还在背夫子昨日教的拗口文章,但总是背了下句忘了上句,怎么也记不住。 他气恼地把竹简扔进树下的花坛,翘头往殿前一望,宫人又把阿姆那盆花搬去修剪了,花儿都已开罢,只剩绿绿的枝,丑死啦,也不知有什么好剪的。 热烘烘的风从东南西北穿过水池边的小亭子,凉亭下的四方小几摆满了洗净的瓜果,还有各色零嘴,有些是秦栘从宫里带出来的,有些是庞甲从街上买来的。 “嗷——好疼!我不玩了!”秦太子吃痛甩手,他这是想得什么鬼游戏,自己光挨打。 章平玩得兴起,不肯依他,“再来一次!” 秦栘搓着被人打红的手背,“我不和你玩了,叫庞甲跟你玩。” 小疯子歪过上身,捞住他的手,扯到面前给他揉了揉,还像模像样低头对着打疼的地方,呼呼吹了两口,“好啦,不疼了,接着玩。” 不疼才怪,秦栘瞅着手背上的巴掌印子,见对方玩得高兴,只好犹豫地再次把手虚放在面前那只摊平的手掌上。 少年垫在他掌下的那只手,从掌根到五指都放松,轻轻托着他的手,时不时做样子要翻上来打他。 秦太子集中精神,给对方的假动作唬得不停将手往回缩,心里崩溃大喊,好特么幼稚! “我要动手了。” “当心,我打你了。” “我真要打你了。” 秦栘见臭小子光说不动,神经绷得都累了,他下意识抬了一下眼,试图从表情分辨到底哪句预告是真的,结果稍一走神,又给人“啪”得一巴掌重重拍在手背上。 小疯子歪在那张窄榻上,笑得花枝乱颤。 秦太子默默把手藏起来,再玩他是狗。 少年探过身,扒他肩膀,“生气啦?” 秦栘伸手从小几上拿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嘴毛,“生气了,光打我。” 章平搂着他的脖子,眼里含着笑,脸上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让你打,你又打不到!” 秦太子被桃毛蛰了鼻子,大实话听得窒息,“反正不玩了。” “不玩了,不玩了,吃桃子。”对方说完,就着他的手,把他的那颗桃咬走了一半。 秦栘被这虎口抢食的小子气得不行,怒指着余下那一盘,“那不还有吗?” “我见你这个比较甜。” 秦栘把剩下的塞给他,“那都给你吧。” “不是抢的不好吃。”章家仲郎扬手就要扔。 秦栘赶忙拿回来,他一向不会挑果子,但这个是真甜,“你还挺难伺候?” 章平又望着他笑,“昔卫灵公宠爱弥子瑕,余桃入口也觉甜美,待情谊淡去,往事却都成罪过。” 秦太子眼神警告,“所以你小心了,打我,还抢我桃!” “你现在爱我,哪怕抽不开身,依然常来陪我,待往后你耐心耗尽,不再爱我了,便会怨恨过去曾为一个废物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思。” 秦栘回宫以后,无法日日出宫,只能隔三差五来看他,章平的气色好了一点,但伤筋动骨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 他推开架在肩上的那条沉甸甸的手臂,回头送了对方一个呕吐的神情,“澄清一下,我现在也不爱你,不要误会,不许瞎想,不可乱讲。”他说着三两口把桃子吃完了。 章平还是笑,笑里甚至又染上了几分往日张扬恣意的神采,拖着他,“来,接着玩。” 秦太子连忙缩手,“还玩?” “玩啊。” “不玩!” “玩吧,这次让你打我。” “我才不信,每次都打不到,不玩。” 章平见他确实不想玩,便也不再勉强了,他自己当真想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吗?并不是,只是玩得时候尚能分神,而一旦静下来,少子的眉头便不由自主越皱越紧,像是有天大的烦恼。 秦栘看到庞甲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王医令换了药方后,用药的间隔延长,灵芝回府不再日日过来,章家又派来一个家仆与庞甲换班,今日那名家仆不在,日前章邯已动身前往齐国稷下,据说是去听荀大家讲学。 章平想多了,他并不是刻意来陪他的,只单纯是想到这里来罢了,因为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今天看到的和昨天看到的,甚至与上个月看到的,上上个月看到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有院中的杂草在夏日里疯长。 他试着理解秦王口中的“使用”,所以他“使用”了甘卯的死,“使用”了子向、庆盈,“使用”了杌夫人,甚至“使用”了太后,设立竹锦司,允许宫人去信回家,至此,他对申家阿姆也算有了一个交代。 从此,也当戒除偏爱,把目光从某个人,某个姓名,某张面孔上移开。 秦王爹没有骗他,跳出来,将所看到的一切人和事当做工具来“使用”,的确能更快速地找到捷径,达到目的。只是要牺牲一点情绪,一点目的达到后本该有的喜悦或是其他情绪,将自己与这世界的距离拉得更远了而已。 章平伸手过来,指腹压上他的眉心,“何事如此愁闷?” 秦栘随口跟他开玩笑,“你总不见好,我怕是要照顾你一辈子了,能不愁闷?” 小疯子扶着榻沿哈哈大笑,“不知你要如何照顾我一辈子?” 秦栘没答他,出宫前陈婴说,章夫人已经找到,正带着三儿章豨,在来咸阳的路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卧底吃蕉 秦栘常常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会怎样。 但他想不出结果,因为假设毫无意义,感同身受更是自欺欺人。 小疯子长得俊俏,五官英气,眉眼含情,是特别招女孩子喜欢的那种俊俏。 秦栘看着他,脑子里总不由自主浮现出他意气风发,跟随兄长在三秦大地东征西讨,驰骋四方的样子。 不等他脑补出章平那副得意的影子,眼前却又出现他丢盔弃甲,垂下头颅,被楚霸王揍得服服帖帖的景象。 一转眼,他成了项羽麾下的大将,秦栘还没想好该如何恼他怨他,竟又看见他跟着新主子还没威风两天,便屡战屡败,被刘邦的汉军打得抱头鼠窜。 好好笑啊,又可怜,又可笑,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可怜可笑的背后都是可悲。 更甚者,他竟不知眼前的章平到底还能不能好起来,哪怕只是拥有一个普通人的未来。 少年靠着身后的凭几,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秦栘走的时候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章平现在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在临走时,用期盼中含着一点担心的语气问他,你还来吧。 就像是知道,他不一定能来。世间身不由己的人,秦王太子是其中之一。 又像是知道,他肯定还会再来,用不了几天,并且一有空就来。他哪敢丢了秦王的脸,故而虽非君子,一诺也值万金。 秦栘每次过来都会在院子里的野花野草间踩出一条小径,但下次再来的时候,进门便又是一片绿色的海。 庞甲曳着魁梧的身子从厨屋里钻出来,正见小太子起身要走,他想起灶上刚备下的许多好菜,不觉一愣,“少君不留啦?” 秦栘望望天色,“稍后还有别的事情,不留了。” 仆人憨厚的脸上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毕恭毕敬低下头,“哦,那少君走好。” 秦栘走到跟前,要笑不笑地望着他,自从知道他是何人,庞甲总这么毕恭毕敬,他真想知道章平是从哪里捡来的仆人,在外抄起拳头,能帮主人为非作歹,回家穿上围裙,还能围着灶台烧锅做饭。 “我走了,照顾好你家小主人。” 庞甲连声应着,“哎,是,是。” 秦栘走到院门前,庞甲忽又叫住他,“少君,请稍待!” 他好奇地顿住脚,回头望见仆人匆匆跑进屋里,不一会儿,出来大步奔到跟前,羞答答捧给他两只草编的小玩意儿,一只蚱蜢,一只蝴蝶。 秦栘不解地望了他一眼,怎么突然赠他这个? 面前高大的仆人憨笑一声,脸上带着一丝窘迫,“送送……送给少君。” 到底一片心意,却之不恭,秦栘欣然领受,他伸手把蝴蝶和蚱蜢接过来,“多谢你,庞甲,编得真好看。”嘴上说着好看,却并未如何细看。 男人躬着身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虽会得不多,但少君喜欢,每天都可以给少君编新的,人已去了,望少君莫要过分悲伤。” 秦栘吃惊地张张口,脸上都是茫然。 庞甲杂乱的双眉在额上不停耸动,“前日回家给仲郎换褥子,听家里人说,宫中有个会编草的侍人死了,少君悲伤不已,连日哭泣。”他紧张地搓着两只大手,一面唏嘘,一试图说些宽慰的话,“庞甲也……也可以给少君编草的,勿……勿要过分悲伤。” 秦栘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是有一点悲伤,一点任何人离开都会有的悲伤,远远谈不上“不已”,也的确哭了一场,但“连日”过分夸张,充其量只是为了达到目的,在太后面前做做样子。 无论谁人捏造的这般说辞,庞甲他听去了,记下了,还专程准备了小礼物来安慰他。 手中那两只轻飘飘的草编的虫子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他这是被人放在心上了。 低头再看掌心里的小玩意,虽不漂亮,但栩栩如生,虽不精致,却异常可爱。 他冲面前人勾勾手,庞甲张大眼睛,疑惑地伸长了脖子。 “再过来点儿。”他示意面前人再靠近些。 仆人虽不明用意,还是听话地把身子放得更低了。 他送出双臂,圈住对方粗壮的脖子,感激地抱了他一下,“谢谢庞甲,你编得好极了,我很喜欢,喜欢你的草编,也喜欢你。” 仆人的身子僵得像块石头,直到少子松开他,跨出门,走远了,他仍然呆呆地躬着身子扎在原地。 亭子下毫无睡意的少年睁开虚垂的眼睑,望着蠢仆又薅了一把草,喜滋滋跑回厨屋。 竖子无心,却偏偏懂得,哪般最动人心。 章适进了院门,还在频频回望,他放下采买的东西,走到凉亭下,果然瞧见小几上有一块甜糕,“仲郎,周家作坊又送糕来了?” 章平冷着脸晲了眼父亲的仆人,“你想吃?” 章适连连摇手,“不敢,不敢,我方才瞧见一个小娃子,可是周坊主家里新来的学徒么?” 章平不耐烦地拧着眉,“没事就滚。” 章适挂着一脸谄媚的笑,仲郎是个疯的,自小便爱与人胡言乱语,自打他伤了以后,王夏两位医令,王贲将军,甚至王翦老将军也不时来探望,家主遣他过来看着仲郎,怕他又犯了疯病,白日做梦信口雌黄,传出去影响家主的名声,可仲郎嫌弃他,总是动不动就撵他走。 “好好好,仲郎莫恼,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说着,扭过身正要走,抬眼望见小几上精致的糕点,垂涎不已,“呀,这是庞甲在哪儿买的呀,我竟不曾见过,能叫我吃一块么,仲郎?” 章平烦不胜烦,“我让你滚,你没听见是么。” “滚,我拿了就滚,边吃边滚。”章适说着掏出手巾,半点不客气地包走了好几块。 出了门,他交代同行的家仆,“刚才那娃,模样你们都瞧见了?” “瞧见了。” “去周家作坊问问,是不是作坊新来的学徒,我瞧着不大像。” “像不像又如何,你事可真多!” “我事多?家主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家主怪罪下来,再瞧瞧是你事多,还是我事多。” 周家作坊远得很,同行殊不情愿跑这一趟,“是不是又有什么打紧,仲郎正是贪玩的年纪,还不能有个把玩伴了?” 章适冷笑,“这可是你说的,仲郎疯魔起来是啥模样你们不晓得?家主如今位居少府,是九卿之官,他疯起来闹出事情,岂不伤了家主的颜面?” “仲郎疯与不疯,同那娃子是不是周家学徒有何干连?” “你可真是个猪脑子,穿得干净,长得体面,你见哪家学徒有这般仪态,若是个学徒也便罢了,可若是哪位君侯家中的公子,大臣府上的郎君,他再来,咱们就得看着点啦,免得仲郎又口无遮拦,疯言疯语。” “看着点,怎么看着点?你说得好听,你是没被庞甲那憨货揍过。” “庞甲虽浑,我就不信,他还敢违背家主的命令,你快去。” 同行的仆人听他搬出家主,这才掂着两条腿去了。 章适捻起一块抱在手巾里的点心,刚准备吃一口尝尝,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重新用手巾包好。 秦栘离开章家废宅,照直来了相府,这些日子他来得很勤,每次来还会待上好些时候,相邦深受感动。 只不过芈启跟秦王生气,见了他总是一堆感慨加抱怨。 “叔公真是没白疼你。”昌平摸了一下他的脸,为刚刚听到的话深感欣慰。 秦太子顺着方才的话,义愤填膺接着说,“秦楚世代姻亲,原是一家人,本就不该打仗。” “可不就是说!你爹还不如你一个娃娃明白事理。” “叔公勿虑,阿翁他肯定会想通的。” 芈启叹气,心中原已不平,想起辛梧越加悲愤,“我看难呐。” “待我回宫,同曾祖母一道,再与君父说一说。” 芈启拍拍他的后背,“叔公知你一片心,莫去触你爹的眉头,你那些叔伯都叫他赶出咸阳了,我倒要看看他何时下旨罢我的相!” “叔公不做相邦,秦国何人能当此任?莫说气话啦,秦国大事小事,哪一件能离了叔公?叔公不理事,百官无首,何所适从,相邦不操劳,秦人便没了主心骨,苦哇!” 芈启心有戚戚,他天生是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事情要么不接,接了便一定要做好。 近来同君上怄气,又积了两日奏书没看,不知是否耽误了什么要紧事,他心中不安,将怀里的娃子从身上抱下来,“叔公要去书房理事了,你同叔公一道去看书吗?” “好,我同叔公一道去看书。” 昌平牵着他来到书房,相邦照例伏案工作,朱英守在边上照料他。 秦栘曾委婉地提过,不用他守在这里,但意外的是,昌平装糊涂,朱英更殷勤,如此,他要找的东西——春申君,先楚王,楚将项燕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应该就收在书房的某个地方。 秦太子随手抽了一卷书,坐在书架底下津津有味地看,与宫中藏书室的格局不同,相府书房里的书架几乎都是靠墙摆放,上面除了书还有不少箱子,匣子,及各色玩赏之物。 东面墙上和南面墙上那几排,他都已经摸过一遍了,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见机关暗格,就剩西面墙上那两排和昌平书案正后方的两排。 朱英立在他身旁,离他只有半臂远,两只眼睛探照灯一般罩在他身上,用对方的话说,是怕高处的书他够不着,可随时帮忙取放,也怕他找书时,晃动书架,高处的书卷掉下来砸中他。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秦栘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转头望向身边魁梧的舍人,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轻声跟对方说,“朱英先生,我想吃甘蕉。” “少君稍待,仆这就去取。”舍人嘴上答得利索,心里却在说,秦国小太子真好吃,回回来都要吃甘蕉。 “多谢先生。”秦太子绿着脸,一想起香蕉就要吐了,这段日子他在相府至少吃了五十斤香蕉,因为朱英只有取香蕉的时候,一来一回花得时间最长,他猜应该是这种南方水果,需要有特殊的存放地点。 秦栘望着舍人大步走出去,抬头见昌平正在专心致志批阅奏书,他漫不经心走到西面墙的书架前,开始了紧张的摸索,既怕查看得不仔细,遗漏线索,又怕真摸到什么,误触机关。 这种敏感的东西,绝对不会堂而皇之地放在外头,肯定是什么密室与暗格,他一边小心查看,一边暗恨自己蠢笨,随便叫进来一个黑鹰锐士,恐怕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机关在哪儿。 “扶苏。” 昌平喊了他一声,秦栘后背一紧,忙合上面前装满各国钱币的小匣子,回过头,叔公好像并没瞧见他在做什么,又好像瞧见了也不在意他翻这些小东西。 “扶苏,过来。”芈启朝他招招手。 他定定神,若无其事走上去,“叔公。” 芈启指指身旁的坐席,秦栘依言转到书案后,在他身边坐定,“叔公,何事?” “你看,楚国多大呀。” 秦栘在书案上看见一张舆图,图虽简略,但也能清楚地看到荆楚雄踞长江、汉水,幅员辽阔,疆域远超其余六国。 他点点头,随声附和,“真大!” 芈启眼里带着迷惑,“如此辽阔,又具天险,须多少秦军才能打得下来呢?” 秦栘这回没吭声,他知道,不多不少,六十万。 “君上年轻,他有雄心壮志,可三晋围堵关外,东面还有燕,齐,人之一生能成就多少功业,君上怎就不看眼前,总是好高骛远。” 秦栘还是没说话,叔公不会明白,他是秦王嬴政,天要他好高骛远,成就一番旷古烁今的大业。 昌平指着图上的山川,“先踏踏实实将门户打开,扎扎实实经略中原,待后方稳固,再交好齐国,攻取燕国,燕国一灭,齐国自然不战而降,如此图霸中原,堪称不世之功。” “高瞻远瞩,叔公说得对极也!”秦栘小鸡啄米,不住点头,他大约已明白了昌平的想法,他不反对秦国东出,只是一面顾念着与楚国的关系,一面又认为秦王今生绝难完成兼并六国的大业。 昌平揣着气性,气得不行,“东出,东出,我不叫他东出么?六国尚在,先攻楚国,东出是这般东出的吗?我看他这不是要拿楚国开刀,分明是要先拿我开刀,秦国历来远交近攻,联魏伐楚,下下之策,这算哪门子远交近攻?” 秦栘心里七上八下,叔公真不拿他当外人,他知道得可太多了。 “我这才刚当上秦相,他就伐楚,你说,到底是何意,他有把我这个王叔放在眼里吗?当初蕲年宫兵变,如此危急时刻,要不是我跟你平叔公浴血奋战,保卫雍都,现在坐在秦王大位上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秦栘摸摸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叔公消消气,慎言,慎言为好,有些话能不说,咱就不说了。” 昌平瞄了他一眼,也意识到方才口不择言说过了,“我晓得,扶苏不是外人。”他顿了顿,心里还是过不去,“他现在翅膀硬了,有能耐了,过往的功劳都不提了,亲戚之间的情分也不讲了,要把我们这帮楚人都赶出咸阳!” 秦栘连忙又给他顺顺气,“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什么不至如此,已是如此了!扶苏,你说说!你阿翁这么做,对么?” 秦太子一脸严肃,“那肯定……错了呀!” “就是。”昌平抓住他的手胳膊,“那来说说,究竟应当怎样为好?” 秦栘尴尬地挠挠鼻尖,“叔公,这我不知。” 昌平瞪眼,“哪能说不知?旁人不知,你可不能不知,你是秦国太子,大秦的未来在你的手上呀!” “可我还小呢。”秦太子实话实讲,打算“萌”混过关。 “不小啦!君上自赵国归秦之时,也就比你现在大个一两岁而已,三年不到就登上王位,你还像个吃奶的娃子,小什么小!” 秦栘只好伸过头去,琢磨面前的舆图,看罢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唔,应当先灭了韩赵魏,把门前前路打通,看情况,再攻燕国和齐国。” 他瞟了眼叔公的神情,努力接着编,“秦国与楚国是亲戚,曾祖母,众位叔公,叔伯,还有母亲的故乡都在楚国,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更别说还打仗呢,我将来……嗯……也要像君父一样,咳咳,娶一个母亲那样美丽的楚国姑娘,两国……呃……永以为好也!” 说罢,叔公高兴地搂他在怀,拍着他的肩膀,深感慰藉,“好娃,不愧是叔公一手带大的呀!” 朱英去而复返,取了甘蕉来,“相邦,少君要吃的甘蕉。” “快快拿来。”昌平吐出胸中积郁,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最高兴的是,在旁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刻,还有扶苏是跟他一条心的,这让他觉得秦国同楚国的未来,仍是大有希望的。 他亲手掰下一根蕉,仔细剥了皮,喂给怀里的小辈,“来,吃蕉。” 秦栘闻着香蕉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滚,忍了几忍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朱英说你贪嘴爱吃蕉,能一连吃上四五根,叔公已经吩咐他们再去南方运蕉,扶苏下回来,还能吃上新鲜的。” 秦栘屏住呼吸,含泪吃完了手里的香蕉,实在吃不下第二根了,只好伸手拿了三根,跟芈启说他想出去玩。 昌平岂能不允,立刻吩咐朱英带他去玩。 走到书房外的走廊上,秦栘咬牙把第二根也吃了,吃完为难地拽住舍人的袖子,“朱英先生,我想回去再拿两根。” 舍人心想,秦国太子可真爱吃蕉啊! “可要仆去帮少君取?” “这些你帮我拿着,我去再拿两根,拿了就出来。”他不由分说把手里的蕉皮和没吃的香蕉,一股脑都推进对方怀里,转身往书房里走去。 走进室内的一瞬间,虽瞧得不甚分明,但叔公好像把桌上的舆图收进了一只方才没见过的青铜匣子。 厕鼠仓鼠 天色渐渐暗下来,章府后园中,主人俯下身,小心翼翼托着一条鲜嫩的绿枝,轻轻摘掉蛰在叶底的爬虫。 “你是说,仲郎近日交往了一位公侯子弟?” 章适点头,“仆瞧着像。” 章午放下掌中的枝条,直起身子,疑惑地转向身后的仆人,“瞧着像?” 章适面带迟疑,“仲郎说是周家作坊的学徒,可仆遣人去问,周家近来不曾有新招的学徒,瞧着不像寻常人家的娃娃。” 他说罢,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掏出包着糕点的手巾,“家主,这是仲郎赏给我的,市面上好似不曾见过。” 章午望见手巾里精致的吃食,这东西他倒是认得,起先是庖庄家里的小子做出来的,宫里的夫人们十分喜欢,东厨的庖夫便都学了去,内眷出入宫中,蒙受恩赏,也常拿了带回府中去。 “应是夏医令,或者王夫人母子又去探望仲郎了。” 章适听家主这般说,也不再穷究,夏医令确实常常过来,王夫人母子来倒也来,但每次来仲郎都没有好脸,庞甲那蠢仆也总是凶神恶煞吓唬他们,王夫人母子最近已不大亲自过来了,倒是常着家仆送东西来。 章午想起孩儿,脸上现出愁容,“他还是不许你们在旁照应?” 家仆一听这话,委屈极了,“可不是么,见了面就只会叫我滚,不滚便发脾气,家主,这可如何是好。” 章午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且依他吧,莫惹他恼火,能安安生生养伤,别的我也不求了。” 家仆不放心,“可万一他再像从前那般,疯疯癫癫与人胡言乱语,家主在朝为官,岂不叫人说三道四?” 章午摆手,“既是胡言乱语,明理之人,不肯信的,你去吧。” 仆人闻言,也没奈何,不再说了,“是,家主。” 他说罢,正要依言退下,又听家主出声唤他,“少荣出门多久了?” “差不多有一月了。” “这么说,应是已到齐国境内了。” “少荣一心向学,不是游山玩水的性子,此刻想必已到了临淄了。” “好了,我知晓了。” 章适见家主已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他在章府多年,知晓家主不易,夫人在时,日日闹得家里不得安宁,临走还教唆仲郎仇恨生父,少荣虽是个懂事的,可父子二人性情如出一辙,平日里少言寡语,府中事一概不问,待长大些又动不动外出远游,家里总是冷冷清清。 章适总觉得,家主还年轻,又身居高位,理应再娶。只是夫人一走了之,既不是当真不在人世,两人也并未正式合离,家主不知是念着旧情,还是有所顾虑,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也是可怜哪。 晚风吹散鱼鳞一般细碎的云朵,天空中浮起颗颗晚星。 秦栘回到章台宫,与往常一般穿过园庭,转过连廊,正要先回寝殿洗把脸,换身衣裳,却在便宜爹的书房外,远远看见了一个人。 书房的门关着,那人静静立在门前的空地上,与面前那道门隔着约有十步远。 天已昏沉沉地黑了下去,秦栘离得远,只能看见一个瘦长的影子,看到影子身上宽大的衣袍在晚风里摇荡。 “那是何人?”他问身后的内侍。 “少君,哪里有人呀?”侍人眯缝着两眼,在四处寻找他所说的“何人”。 秦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怀疑这小子不是近视,就是夜盲。 “多大了?” “少君,小人今年十五了。” 少年的嗓音脆生生的,人也活泼喜俏,秦栘已不大再关注身旁的侍人,更鲜少再去记住谁的名字,充其量认个熟脸,知晓近期是哪个在宫中轮值。 “是不是晚上看不清东西?白天也这样吗?” “白……白天不……不这样的,少君,就是……晚上太黑了。” “找医官看过吗?” “啊?小……小人没病呀。” 秦栘皱着眉,猜测他大概是夜盲,“抽空去找医官看一看,平时吃点猪肝,鸡肝,羊肝,但也别吃太多了,还有葵菜,豆子,有肉多吃点肉。” 少年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声应着,“诺……诺。” “君上这个时候还宣见大臣吗,我瞧书房外,有人候着。” 少年揉揉眼,这时才望见,忙道,“少君,是客卿李斯。” 秦栘下意识顿住脚,秦王召回李斯,也就是说真的要架空昌平,又或者说要开始着手分割相权了。 “少君,怎么了?” “没什么。” 他定定神,再度抬头向前方望去,心情颇有些复杂,那就是李斯么? 他对李斯的印象还停留在沙丘政变中与赵高合谋矫诏的秦相李斯。 该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只知道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年少时在家乡做过小吏,之后跟随荀子学习帝王之术,西入秦国希望能成就一番事业,却又几经周折,受尽磨难才得到秦王的看重。 尽管他最终凭借过人的本领与才能,得偿所愿,执掌相印,成为天下宰执,但这期间究竟有多少艰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秦栘粗略算了算,历史上单单是这个客卿,李斯一做便做了二十七年。 他信步朝前走了一程,借着四面亮起的宫灯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恐怕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形销骨立,好不吓人,眉弓与颧骨突起,下颌削尖,眼窝深陷,又黑又黄的一张脸要多憔悴有多憔悴。 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却分明很亮,奕奕神采比得过天际星辰。 刨开那些肉眼可见的疲惫与倦容,他发现那个披着一身星光,独立在晚风中等候君王召见的,是个相貌清俊的男人,身上有掩饰不住的锋芒锐气,也有他这个年纪独特的沉静内敛。 秦栘不能不感到吃惊,他总以为李斯应该像一只老鼠,长得贼眉鼠眼才合适。 《史记》中记下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李斯在做小吏期间,如厕时看见了一只厕鼠,老鼠躲在茅厕里吃污秽不堪的食物,每有人和狗靠近,就惊恐万状不能自已。 后来他无意中又去了粮仓,恰巧在粮仓之中也看见了一只老鼠,粮仓里的老鼠住在宽敞的大屋里,吃着堆积如山的粟米,也不会受到人和狗的惊扰。 他看罢忽有所悟,认为人与鼠并无分别,人一生的命运如何,与所处的环境息息相关。 正是有了这件事,他才辞去官职,转从荀卿学习帝王之术,立志走到人间最高处。 所以秦栘的印象中,他就应该像一只老鼠,一生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的粮仓和大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要在皇帝身后与赵高同流合污。 因为担心扶苏宠信蒙氏,夺走他的相权,夺走辛苦半生得来的粮仓。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这才是世人所知道的李斯啊。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男人循着目光转过身,郑而重之朝他拜了一拜。 秦栘愣了一下,既已给人看见,不好再悄悄走开,只得举步上前,揖礼拜见,“见过先生。” 李斯不敢受礼,屈身再拜,“少君。” 秦栘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对方那双手上,男人的手上遍布伤痕,有擦伤的,有划伤的,有搓伤的,甚至还有冻伤愈合后留下的疮皮,这绝不是一双文吏的手。 起初听人说秦王派李斯前去修泾水河渠,他原以为只是辅助郑国,做些上下协调的工作,可见着本人才知晓,李斯是真的修渠去了。 秦栘心情复杂,唯有再拜,“先生……受累了。” 男人忙上前一步,不肯再受他大礼了,“少君言重了,河渠事关稼穑,李斯身为河渠吏,敢不尽心竭力,况臣下也并没做什么。” 秦栘望见面前人长眉舒展,笑得慷慨从容,像一株坚韧挺拔的孤松,他心里还在想,怎么就不能长得像只老鼠呢? “半载不见,少君长大了。” 秦栘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李斯,也没听秦王爹说过,已下旨召他回来,所以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未来有可能决定他命运的人。 “先生一去半年,唔,我是长了不少。” “少君已是太子,重任在肩,往后的路还长。” “还……还望先生多多指教。”秦栘心说完蛋了,他毫无准备,一定表现得不够聪明。 李斯笑着点头,他人在河渠上,总还担心着魏缭,怕他拧着性子惹怒君上,更怕他不肯留在秦国,使计要跑,一有空便给他写信。 惊喜的是,缭已经想通了,还将家眷接来咸阳,国尉在信中每每提起小太子,爱顾之辞溢于言表,真想不到秦君入不了国尉的眼,满殿朝臣入不了国尉的眼,偏一个娃娃得了国尉的青眼。 秦王长子年纪小,他从前在宫中做郎官时,同小娃也有过几面之缘,他素知魏缭长于看相,这般看重扶苏,少君定有过人之处。 “君父召见先生吗?怎还不叫先生入内?”秦栘看看天色,着实已晚了。 “君上事务繁忙,不妨,我候着即是,少君自便,不必管我。” “那……扶苏告退了。” 秦栘揖礼拜退,他仍在努力地将李斯脑补成一只老鼠,尽管他一点也不像,可若不这样想,他便无法为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李斯啊,他别了与他共成帝业的君王,也没能守住他的粮仓,最终被他所拥立的那位少主腰斩弃市,夷灭三族。 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从人间至高处,跌入尘埃里。 李斯仰头看了眼天上璀璨的星斗,天未黑他就来了,已等了很久。 自年初他奉王命协助郑国疏理河渠,已近半年,他到渠上之时,工程大体已经完工,剩的都是些细枝末节,在渠上一待半年,久不闻王召,他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不安。 从上蔡到兰陵,从兰陵到咸阳,从吕相府上的舍人到章台宫中的郎官,再到长史,到客卿,好不容易熬到君上亲政,原以为总能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不曾想这一离开咸阳,便是半年之久。 半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情,尽管都与他无关,但是从前无论大事小事,君上总会问问他的意见。 他竭力说服自己,修渠通水事关重大,郑国也的确需要一位帮手,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李斯做错了什么,君上这才将他外放。 好在,日前他终于在河渠上等来了咸阳的信使,等来了君上的诏书。 李斯在外头候了多久,秦王便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坐了多久。 身旁的青铜座灯随着摇晃夜风在书案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影子,跪坐在书案后的君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十年前,是李斯在兰池宫中,指点江山,替他构划出图霸天下的蓝图。 也是李斯说服他蛰伏隐忍,教会他韬光养晦,为他排解忧虑,化解危机,陪伴他度过无数寂寞难耐的时光。 三年前,更是李斯一道《谏逐客书》,告诉他太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王者不却众庶。 数十载君臣相佐,只换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令他遍体生寒。 他最信任的臣子,担忧相位不保,为了一己之私,与宦人合谋易储,逼死他的长子,令他身后受尽耻辱。 君王掌中的大力几乎将指间那支御笔拗折,嬴政一生究竟何处对不起李斯! 老侍丞走到书房外,仔细听了又听,还是没有动静。 他迎向庭中已候了许久的人,来到跟前,“大人已在此站了快两个时辰了,怕是君上还未忙完,不如先到偏殿歇一歇吧。” 李斯谢过老侍丞,“无碍,您不必担心,我在此等候便是。” “您方自渠上归来,想必劳累,又在此久候,我看我还是去提醒君上一声,恐怕他忙忘了。” 李斯虽觉得不好劳驾老侍丞,但他实在已站得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更要紧的,一别半载,能不想念。 一晃已经十年了,他总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年少的秦王,真如长铗在鞘,哪怕敛尽锋芒,也藏不住一身凛冽的杀伐之气。 隔着一扇门,室中君王借着案头灯火,注视着摊放在面前的简册。 李斯一手篆书,刚柔并济,形神兼备,美不胜收,是他心头挚爱,每有书呈,总叫他爱不释手。 该杀了他,像处置赵高那样。 但为何没有这样做,他告诉自己,是李斯还能为他,为秦国做许多许多事情。 昌平之后,谁能为相,这又是眼前的一大难题,有资历的人没有能耐,有能耐的人没有资历,像从前每一次遇到难题一样,他竟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李斯。 老侍丞胆子大,悄悄推门而入,“君上,客卿已在外候了许久了,君上莫不是把人给忘了?” 秦王缓缓抬起头,目光阴郁地望向门前多事的老头子,“叫他回去。” 老侍丞多嘴又问,“君上,是叫他回府等候召见,还是叫他返回渠上?” 君王眼底蹿着无名火,脸上杀气腾腾,“你说呢?” 魏乙心头一突,忙不迭合上门溜了。 李斯听得回话,殊为不解,“老侍丞可知何故?” 魏乙想起做好事还被秦君吓得心惊胆战,讪讪说,“瞧着心情不大好,大人您懂得,一月半月,总有几日心情不好。” 李斯失笑,闻听也不多问了,屈身再拜而去。 老侍丞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忧愁地叹了一声,总觉得君上今日绝非心情不好那般简单。 他叹罢扭过脸,太子站在身后,老人家吓一跳,“哎哟哟,不声不响的,要吓坏老奴了。” 秦栘一面给对方摸背顺气,缓解惊吓,一面望着夜色下已走远的人若有所思,召回李斯明摆着是为了昌平,为何召见却又不见呢? 都是你给惯的 “家主回来了!” 守在门前的童仆远远望见乘夜归来的人,忙欣喜地奔上去,将一走半年的主人迎进家门。 魏缭特来慰问友人,不想竟扑了个空,在府上一等半日,着实等得辛苦。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国尉摆着一张臭脸从堂屋里走出来,一肚子怨气,“嚯,可真是久别重逢,我还道秦王要留你过夜呢!” 李斯把着对方的手臂,重又将人请进屋内,连声告罪,“令国尉久候,是我的不是。” 魏缭想起秦君就来气,自己不眠不休,还要把臣子也一块累死,“可不是久候了?我申时过来,你戌时才归,秦王也不像嘴叭叭的人哪,是有多少话要跟你说呀!” 李斯哭笑不得,亲自将人扶上坐席,“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稍后多饮几杯,向国尉赔罪。” 国尉绷着脸,“我要是你,我今晚就卷铺盖走人,好端端的叫你去监管河渠,修都已经修完了,有什么好管的?再说,你懂水利么!郑国用得上你么?” 李斯偏袒秦王,习惯性替君主开脱,“入夏以来,滴雨未下,今年怕要闹旱,河渠早日通水,也是防备旱情。” 魏缭恨铁不成钢,“都是你给惯的,凭你的才能,去哪国不能存身,偏叫秦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国尉快莫要抬举我,李斯哪有什么才能,令国尉久候,我自罚三杯。”他说着,忙唤童仆置酒,说到做到,连饮三杯。 魏缭瞧着好友一去半年,真脱了层皮,对秦王奴役臣子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他忽然觉得还是应该早早跑路才对。 李斯人在渠上,却还操心着临走前秦赵之间的战事,“听说君上召回了王翦等几位将军,战事进展得如何?” “王翦带兵有什么可操心的,取了赵国十余城吧,不过赵王迁已下令在柏人筑城,防备秦军,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有什么战果。” “老将军可还在咸阳?” “你回来得不巧,几日前刚走,除了王贲,杨端和,桓齮,羌瘣也跟着一道去了。” “国中大将竟一下子派去这么多。” 魏缭这个国尉说来也愁闷,“取了赵国的城池,不单要对付要赵国,还要防备戎狄南下袭扰,简直自找麻烦。” 李斯沉吟,“麻烦也是要取的。” “你跟秦王可真是一条心。” “国尉又说笑了,不同君王一条心,难道还要做贰臣?” 魏缭之所以耐着性子等,不独想为友人接风,还因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秦王叔侄近来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秦君这个时候召回李斯,用意难说。 他悄摸摸打听,“君上同你说什么了?” 李斯愣了愣,“也没说什么。” 魏缭慎重地提醒他,“你呀,最好莫要掺和秦王的家事。” “国尉何出此言?” “你在渠上应也听说了,近来君上与相邦因伐楚一事,龃龉不断,国中若无太子,我便也不同你说这种话,但卫鞅前车之鉴,该当警醒啊。” 李斯失笑,“是谁前些日子还在信中同我说,少君聪慧练达,又明事理。” 魏缭收起玩笑之心,“一桩是一桩,娃是个好娃,倒也不知秦王是怎么想的,既已立了太子,却又这般打压外戚,长此以往,国中怕要生乱哪。” 李斯不知对方所想同自己是否一样,虚心求教,“如何生乱?” 魏缭有一下没一下掂着手中的陶杯,“秦王迟迟不立太子,好不容易储君方定,现如今又急着对外戚出手,连我这个外臣都忍不住猜想,君上册立太子是否只是权宜之计。” “可此番伙同辛梧蒙蔽君上,确是相邦有过在先。” 国尉听了大笑,“合着秦王留你整晚,竟是听他告状诉苦去了!君不知相邦还一肚子委屈,他这位楚公子才刚当上秦相,秦王就出兵伐楚,难道不是在故意打他的脸?” 李斯张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他连君王的面也不曾见得,更莫提要论说这其中孰是孰非。 魏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心里有数便是,说来说去,他们是一家人,吵吵归吵吵,指不定哪天就又好了,多为自己考虑,莫到头来好事做了,还里外不是人。” 李斯点头应着,“多谢国尉提点。” “什么提点不提点,要不是你一个劲儿留我,我才不会留在这里。” 国尉究竟为何改变主意,李斯心中也有疑问,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他岂能不承这份情,“斯好大的面子,为国尉的厚爱,再饮一杯?” “哈哈哈,好,再饮一杯!”久别重逢,魏缭心里高兴,嘴上还想讨个便宜,“你一去半年,害我连个一同吃酒的人都没有。” “国尉唬我,我可是在渠上都听说了,国尉与内史,佳话呀!” 魏缭想起彬彬有礼,废话连篇,还一股子轴劲儿的内史,心情复杂,“嗨,内史啊,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李斯了解景腾的为人,不吝称赞,“内史文武双全,是难得的能吏。” “能吏是能吏,就是……”国尉摇手抱怨,“太轴了,太轴了!” 李斯再敬一盏,“若近来不远行,定当常陪国尉吃酒。” “哈哈,这可是你说的!”魏缭想起出门时听街头巷尾,家家盛传之事,“对了,听说找到了隋侯珠?” 李斯听对方提及他此次带回来的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本在附近修渠,县尉捕得一盗,搜获宝珠,县中诸吏员见此物奇美,猜测或为当年宫中遗失的隋侯之珠,托我带回咸阳。” 魏缭好奇天下至宝,“可许我一看?” 李斯摊手,“这等宝物,我哪敢带捎带,路上重兵守卫已走得我提心吊胆,一进城便赶忙送去相府,请相邦择日送进宫去,由高太后鉴看。” 魏缭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罢了,没得眼福了。” 李斯倒是亲眼见了,“宝珠虽美,可也只是颗珠子罢了。” “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天下至宝。宝物来归,果然天命属秦乎!” “连国尉都这般说,想必来日可期啊。” 魏缭默然良久,“须知,天命也是依势而变的。” 李斯自来不信什么天命,一如既往坦然,“我等为人臣子,不就是为了给君上造势么?” 魏缭望着好友,不由自主长叹一声,活该秦王劳碌他,生来就是个劳碌命。 月上中天,夏夜里星河很美。 秦栘抱着不肯睡觉的大白鹅,跟老侍丞一起坐在偏殿外的石阶上,聊起晚间的事情,“等了快两个时辰,见也不见,又叫人回去了,阿翁他没事吧?” 老侍丞摇手,说得轻松,“嗨呀,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要闹闹脾气,不碍事。” 秦栘能接受每月有几天内分泌失调,但自己失调也不能卯着劲儿祸害别人哪,“使君就由着他?” 魏乙想想也觉好笑,“不然还能怎样?” 秦栘满脸不可思议,一边尽心尽力给大鹅顺毛,一边摇头感慨,“李斯脾气也太好了,换了国尉,保证宫门都能一脚踹塌了,踹完肯定连夜离开秦国,还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秦王的恶行。” “可莫敢胡说,君上应是忙着其他事情,顾不得接见使君。” 秦栘心说,他才不信,魏乙肯定也不信,李斯恐怕就更不信了,就连爸爸自己估计也是不信的。 大鹅扭头轻啄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撸对地方,忙把手从翅膀上拿开,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它的颈子和后背。 自从那晚和菜花蛇大战过后,也许是担心再有蛇进来,也许是为了堂而皇之霸占他的床,鹅现在每天晚上都跟他一起睡。 秦栘也习惯了枕边有只大白鹅,只要不半夜起来揍他,他对床伴没有其他要求。 他心里很清楚,秦王和相邦的争端并非是针对他,便宜爹也明确传达过自己的意思,但于他而言,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与日俱增。 宫城内外流传着很多说法,有人说,秦王册立太子,是受到相邦的胁迫,并非君上本意。 有人说,君上匆忙立长子为储君,只是为了安抚外戚,等待时机整饬朝堂。 还有人说,国中易储是早晚的事,一只被剪除羽翼的鹰是怎么也飞不起来的,更何况还只是一只雏鸟。 他虽不至于真被这些流言所扰,但上次在回城路上遭遇伏击一事尚无结果,藏在暗处的那个人一定也在时刻关注着朝中的动向。 秦栘有预感,他或许很快就要再次现身了。 “能光照十里,有鹅蛋那么大!” “听说摸一下就能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真有这么神哪?” “那是当然了,要不怎么说是天下至宝呢!” 殿内干完了活儿的侍人闲着无聊,低声说着悄悄话,许是窗子没关紧,许是夜晚太安静,一字一句都听得清。 秦栘疑惑地问老侍丞,“在说什么呢,这么神?” 魏乙应声说,“是隋侯珠,使君自泾水河渠得了一枚宝珠,据说很像是隋侯珠,带回来叫老太后验看。” “隋侯珠?” “哈哈,少君还不知啊,和氏之璧,隋侯之珠,那可是好宝贝。” 和氏璧秦栘知道,完璧归赵的故事,小学就学了的。 他想起“完璧归赵”之后的另外一个典故,忽然兴起地拉住老侍丞,“魏乙,魏乙,昭王果为赵王击缶吗?” 魏乙大惊,“少君自哪里听来的?先王岂能给赵王击缶?” 秦栘噎了一下,“不是说,当年昭王与赵惠文王会于渑池,赵惠文王为昭王鼓瑟,昭王为赵王击缶?” 老侍丞一听这话,神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支吾半晌,“少君说得是这个呀,若说这也算,那便是吧。” “魏乙可晓得当年的事吗?” 老侍丞感叹,“算算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我也还只是个小子,秦赵会在渑池,我当时在秦宫,没有亲见,也是听旁人说的。” 秦栘挽着老侍丞的胳膊,在夏天的晚上,想听一个四十年前的故事,“那您也跟我说说吧!” 老侍丞犯了难,“倒也没甚么好说的,秦强而赵弱,赵国连年失城,月月失地,先是丢了蔺和祁两地,后又失了石城,跟着武安君又率军攻下赵国光狼城,杀了赵军三万余人,但那时秦国要集中兵力伐楚,无法分兵对付赵国,昭王便约赵王会于渑池,以求两国修好。” 他说着也觉得好笑,“赵王是个胆小鬼,起初怎么也不肯来,好不容易来了,还怕自己回不去,临走连太子即位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秦栘追问,“那怎么又扯到鼓瑟与击缶上了呢?” 老侍丞笑叹,“赵王长于音律,擅鼓瑟,也爱鼓瑟,颇以为豪,世人皆知,两位君王议完了国事,先王随口一提,说想见识见识,赵王当即奏了一曲,先王以为妙音,盛赞赵王技艺高超,二人把臂同游,几乎要引为知音,谁知赵王随行的臣子没事找事,非说先王辱了赵王。” “可是蔺相如?” “好像是这么个人吧,据说难缠得很,无论如何也不依,还讲了一堆大道理,闹得两位君王都十分没面子,先王此次前来,原本就是为了与赵国修好,应是如他所愿,击了缶吧。” “原来是这样,那之前也是蔺相如把和氏璧偷偷送回赵国的?秦赵之间到底是谁先毁约的?” 老侍丞没想到小娃子对陈年往事如此感兴趣,此事当年就发生在章台宫,他还真知道,“也谈不上谁先毁约,传闻和氏璧乃天下至宝,宝物谁不想要,先王听说,便向赵国送去国书,提出以城池交换。” “十五座?” “哈哈!”老侍丞听得大笑,君上考问正儿八经的国史,时常听太子说错挨骂,倒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记得门儿清,“不错,是十五座。” 秦栘巴巴想知道,“为何最后没换成呢?” 魏乙摇头,“未曾见得时,听它如何神奇,免不了心向往之。待真真瞧见了,或许也就不那么稀罕了。先王从赵使手中接过玉璧,美则美矣,可看来看去,终究只是一块石头,甚至只是楚国那块和璞的边角料,但那十五座城池却实打实是秦人一座一座拼了命拿下来的,用城池和土地去换一块无用的石头,先王又不傻。” “所以先王见了实物,就不再想要了?” “不错,只奈何话已经说出去了,一国之君岂能反悔呀。” 秦栘不解,“那为何是赵使自己把和氏璧偷送回去的?” 魏乙那时还年轻,到而今每每想起,依然佩服先王的智慧,“自己不能反悔就让对方反悔嘛,先王知道这买卖不成了,便伙同朝臣和宫人做了一出戏,日日召唤群臣与后妃赏玩美玉,却绝口不提城池之事,还想方设法叫赵使相信,秦王只是想霸占宝物,不想履约交付城池。否则赵人岂能那般轻易带着宝物离开秦国,大秦锐士都干什么去了?” 秦栘脸上神色百变,竟是这样的吗? 老侍丞瞧瞧他怀里已睡着的白鹅,语重心长地说,“历代先王都是务实的秦君,少君以后也要记住,宝物再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分得清孰轻孰重啊。” “魏乙,我记住啦,国人最重,山河次之。” 老侍丞愣住,他虽已服侍了四位秦君,可这些东西他其实丝毫也不懂,只是不知为何,听到那句“国人最重”,竟莫名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尽管他觉得这话好极了,但依然害怕自己没有见识,误导了太子,思来想去又仔细交代,“大事要事,孰轻孰重,少君还是要听君上的。” 秦栘只管点头,忽然意识到扯远了,又扒着老侍丞,“那隋侯珠呢?此珠是何宝物,能与和氏璧其名,魏乙见过吗?” “这我可没见过,不过呀,隋侯珠是华阳太后当年的陪嫁。” 秦栘大吃一惊,不小心捏醒了大鹅,鹅不满地扬起脖子啄了他一下,他连忙摸摸白鹅圆溜溜的脑袋,安抚受惊的灵禽。 “曾祖母的陪嫁,如此珍贵,怎会遗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安君还很小,不知受何人的撺掇,非要看太后的宝珠,长安君受文王宠爱,太后不好驳了先王的面子,只得拿出宝珠,不想长安君不知宝物珍贵,竟带出宫去弹雀,自此遗失,再也没能找回来。” 秦栘心下叹息,成蛟果然备受宠爱,“那君父可曾见过吗?” “应是不曾见过,隋侯珠乃楚国国宝,太后是不轻易示人的。” 秦太子咋舌,老太后也是疏忽大意,不轻易示人还拿给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当弹子玩。 他又问魏乙,“此珠有何神奇之处,难不成真像内侍所传,光照十里,摸一下延年益寿?” “老奴也无以得见,但愿使君带回来的这颗真是隋侯珠。” “不是已经拿回来了,叔公没送去华阳宫吗?” “哈哈,少君勿要心急,楚人侍宝如侍神,太后命昌平君斋戒三日,沐浴分享,去了浊气后,再带宝珠进宫。” 秦栘掐着郎官换岗的时辰,“不早啦,魏乙回去歇息吧,同我说了好久的话,真是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老奴高兴还来不及,除了少君,可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呢,少君回寝殿也要早些歇息,瞧,鹅都睡着了。” “知道了,我回去了,魏乙。” 秦栘抱着大鹅走开,如果他没记错,公孙赤应是今夜子时这班岗,另外他还记得,公孙赤好像有过目不忘之能。 植物神经紊乱 上回是同他开玩笑,不是一头会打滚的驴。 楚国的江米磨成面,卷上蜜糖和豆沙,在炒香的黄豆粉里打个滚,就是驴打滚了,少君这般对他说。 公孙赤咬了一口,觉得粉面糊嘴,内馅粘牙,但是的确又甜又香,难怪小孩儿喜欢。 少君乘夜过来看他,说想请他帮个忙,并且承诺他,完成这件事,就设法让他重回曲台司库。 他其实已经不那么执着于要回去了,卫君没有错,他离一名合格的黑鹰锐士还差得很远,少君的话也很有道理,大家只是分工不同,无论干什么,人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贡献。 还有件事,他没好讲,尽管少君千叮万嘱,他吩咐的事情不可透露给任何人,但自从上一回少君寝殿里进了蛇,宫里各处便增设了许多新的哨位,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至少有三个黑鹰锐士在暗中戍守,只怕少君前脚刚走,今夜当值的人便会将他们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通报给各自的上官,一并汇总到卫君那里。 秦栘很高兴,公孙赤愿意帮他,尽管他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让他重回曲台私库,一哭二闹三上吊,卫无疾应该不能吃这一套吧? 两柄秦剑在黎明晦暗的天光下击出迸裂的火花,空地上持续了近半夜的比斗并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地方,真正的杀招往往朴实无华,惊心动魄,高手剑下一切招数一半出于目的,一半源于对手。 期泽从容收剑,“再过两年,你便能打败我了。” 面前的少年也不疾不徐将佩剑合入鞘口,“你确定还需要两年?” 期泽那张温厚的脸藏着一个剑客特有的平静,他从对手的剑上感受到一种急迫,或许连卫君自己也没发现,正是这种急迫束缚了他,“欲速则不达,原本用不了两年,但你有了这种念头,或许两年以后,你依然胜不了我。” 卫无疾默然良久,而后上前一步,向对手一揖到底,“现下用不了两年了。” 期泽知晓他已明白,也欣慰点头,“且拭目以待。”他说罢,望望天色,“少君今日还有早课,我先行一步。” 卫无疾替他着急,“你又要去对牛弹琴?” 期泽哑然失笑,“少君年幼,目下的水准已是不错了。” “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期泽沉默一瞬,“少君并不需要成为一名剑客。” 卫无疾哂笑,“那还用得着你亲自去对牛弹琴?” 期泽想了想,认真地说,“少君来日虽无须成为一名剑客,但我现下教他将基础打好,来日一朝顿悟,他随时可以成为出色的剑客。” 卫无疾想起每次练剑都叫苦连天的人,“你确定他能明白你的一番苦心。” 期泽露出少见的微笑,“他尽管不明白,依然会竭尽所能,按照要求达成目标。” 少年嗤之以鼻,“这评价,过高了。” 期泽并不多做解释,“卫君来日会知晓的。”他说罢,揖礼拜退。 卫无疾目送对方走远,这才回头望向立在一旁迟迟不去的下属,“何事?” 宋寅还在为昨夜获知的事情忧心,“当真要由着那小子同少君胡来?” 卫无疾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公孙赤现属何人统辖?” “郎中令。” “既属郎中令,你同我说有何用。” 宋寅实在担心,“卫君,潜入相府,窃阅相邦私信,此事非同小可,若有差池……” “太子吩咐郎中办事,你要阻挠?” “属下……” “若有差池,也是太子与相邦闹着玩,相邦还能将太子如何吗?” 宋寅沉默,相邦宠爱少君,自不会如何,但对一个小小的郎官来说,这可是灭族的大祸。 卫无疾原本不想多说,“我知你顾念师徒之谊,但他未来要走的路已经与你无关了。” 宋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小子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当初破格录用,已招来颇多非议,如今又回去做郎官,同僚之间更难相容,说到底是他一念之差,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实则耽误了好苗子。 他知晓,令长是不打算插手了,如此,他也不便再多说。 一清早,章台宫就响起了哀嚎声。 秦太子严重怀疑,爸爸的内分泌失调不单没有在二天缓解,反而还发展成了植物神经紊乱,天不亮就在寝殿里走来走去,逮谁凶谁。 他不想往枪口上撞,打算早早就溜出宫去,谁料却被爸爸截在花园里,提起来按在花坛上就揍了一顿,揍完还罚他在宫殿前的空地上背秦律。 “声如蚊蝇,你没吃饭吗!” 秦王一声吼,秦太子嗓门陡然抬高了八度,他的确没吃饭嘛。 “你是秦国太子,这副样子将来如何驾驭群臣,统御天下!” 秦王表情异常凝重,秦栘肯定爸爸受刺激了,摆明了找茬嘛。 “先王能生出寡人这般的,寡人为何只能生出你这般的?” 秦王对遗传科学提出严重质疑,秦栘不敢接腔,他这样的怎么了?祖母都说他比爸爸小时候聪明多了,可爱多了,讨人喜欢多了,这难道不是基因的进步? 秦王本来勉勉强强对太子还算满意,某些特殊时刻还能蹦出一两个夸奖鞭策儿子的念头,但也许是因为李斯,他又开始思考那个他已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赵高也好,李斯也罢,无论装模作样,还是迫不得已,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两人都能做出一副既忠且贤的样子,为何他刚一阖眼,事情就变成这样? 他辗转反侧,想了整整一夜,终于—— 天刚亮,看到太子鬼鬼祟祟在花园里溜达的那一刻,他找到了答案。 是他的孩子,缺少了他身上的帝王气势,降不住这些人哪! 秦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高高在上开始接受群臣的朝拜,但他的儿子在干什么? 在帮夏无且捣药干活,在跟庖庄和面蒸菜,在和王翦种地养鸡,在跟魏缭插科打诨,在向魏乙耍赖撒娇啊! 秦太子扯着嗓子背秦律,心里哀嚎,爸爸到底怎么了嘛? “君上。”期泽上前揖拜秦王。 君王望见太子的武师,神色稍敛,“太子今日有早课?” “正是。” 秦王忍不住回头瞧了儿子一眼,他记得期泽也教导过无疾,“那便在这里教吧,寡人看着。” 秦太子呼吸一窒,背上寒毛都要炸了,why? 期泽应命,“诺。” 秦栘倒也不怕爸爸在边上督学,他学习虽然谈不上多么努力,但一向很规矩,至少师父布置的任务,从来只多不少地完成。 期泽也没有因为秦王在此就改变方式,照例先指导太子练基本功,后复习近来传授的招式,再检查太子对所学招式的运用。 秦栘紧紧握着掌中的青铜剑,迎着期泽的勾复全力一击,双手虎口登时震得又麻又痛,长剑眨眼脱手而去,人也被剑上的大力带得脚步踉跄,后退连连。 他照例拾起长剑,稳住下盘,思考新的攻击路径,跟着大吼一声,再次冲向面前从头到尾连步子也未挪过一下的人。 如此十数个回合下来,秦王许是认为期泽过分温柔,干脆从侍卫那里要了一柄剑,亲自下场指教儿子。 爸爸手下不留情,显见得比期泽更凶,师父还只是打飞他的剑,爸爸干脆连人带剑一起打飞。 秦栘扑在地上,每一次都十分狼狈,但每一次都能很快爬起来,并且下一次摔出去之前,一定会比上一次破解的招式更多,坚持的时间更久。 可以败,不能输,面前至高无上的君王头顶有烈火骄阳,身后有山河社稷,剑上有秦人的风骨,他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在青史中不朽,在时间里永垂。 秦栘渴望走近他,认识他,了解他,服输便是止步。 秦王起初觉得好笑,渐渐感到欣慰,再后来暗自点头,如狼似虎,这才是他的儿子。 眼见少子身上已跌得血迹斑斑,仍能提剑再战,他厉声喝问,“因何还不弃剑!” 这话,他当初也问过无疾,那孩子亦是这般顽固,答得凛然无惧,说他要成为秦国最强的剑士。 现在他也想听听扶苏的答案。 秦太子喘着粗气,头上都是冷汗,他没有值得说道的理由,他既不喜欢练剑,更不指望成为一名剑术高手,如果一定有什么是他要必须捍卫的,那也只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而已。 若他表现不佳,旁人不会苛责太子,只会认为期泽教导无方,甚至质疑他的剑术,他岂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期泽他那样好,温柔,宽厚,耐心,是令人尊敬的严师,也是值得信赖的良友。 秦王没有听到儿子的答案,只是大笑着擒住了一只发怒的蛮牛。 “哈哈,剑术学得差强人意,往后还当更加勤勉!” “哦。”秦太子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秦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掌,眼神警告,“又变成蚊子了?” 秦太子深吸一口气,扯开嗓门,“吾——今后定当勤勉!” 秦王大悦,“善!” 午后,秦栘发现爸爸的植物神经紊乱意外地好了,检查功课也变得正常,不那么激进了,他禁不住在心中感慨,果然运动使人健康。 他原本一早就想溜出宫,因为陈婴说,章夫人今日便能到达咸阳,他想提前与夫人见上一面,还有些疑问想请对方解答。 白日在宫中耽搁了,出来时已近天色已经向晚,好在章夫人离开咸阳多年,也不愿引人注目,一直候在城外,打算晚些时候再进城。 秦栘在城郊见到了风尘仆仆,一路颠簸的母子。 马车内,姜氏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五官秀丽,双目有神,她身旁的少子神情懵懂,模样十分可爱,“少君。” “辛苦夫人赶来。”秦栘在母子对面坐定,陈婴与冉雍侍守在马车外。 姜氏听得此言,不觉泪盈于眼,“少君说哪里话,若非少君遣人来告,我竟不知章午会这般对待我儿,都怪我不好,当年一走了之,将孩儿抛下。” 人虽找到了,秦栘暂时还没有将章平的伤情告诉给她,只是提到了当年的误解,希望她能出面将误会解开,令章平不再耽于旧事,总与父亲做对,以致于被人当作疯子。 “希望夫人母子团聚,章平能早日解开心结,消除误会。” 姜氏闻言,不觉冷笑,“少君当真以为只是一场误会吗?” 不等秦栘追问,姜氏已悲从中来,“我当年为何狠心抛下两个孩子,急于一走了之。” 她原本再也不想提起那桩可耻的旧事了,“少君,如果我告诉少君,平没有看错,那天夜里,他是真的想杀了我,在明知我已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若不是平的哭喊招来家仆,我和这个孩儿根本活不到今日。” 秦栘觉得难以置信,“夫人此言当真?少府岂能如此对待妻儿?” 姜氏叹了又叹,“说来也是我自取其辱,我明知他心有所属,还执意要嫁给他,到头来害了自己,也害了三个孩子。” “少府既然心有所属,为何不同心爱之人成婚?” 夫妻已成仇雠,更无恩情可讲,姜氏思及旧人,心中只剩鄙夷,“他倒是想,可他配吗?” 秦栘还是不解,“纵使心有所属,可他已与夫人成婚,还育有三个孩儿,总不能半点情分也没有,如何真能做出伤害妻子与至亲骨肉的事?” 姜氏不住摇头,“原本不至如此,怪我要强,自认为不输旁人,非要知晓他心仪的是哪家女子。” “那夫人知晓了么?” 姜氏望着他,“知晓了。”她说着,犹自惶恐,“也正是因此才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秦栘心头剧震,只是这样便招来杀身之祸? “夫人……”他还想再多问些,但面前人显然已不打算再说了。 姜氏抹干眼泪,“请少君不要追问,便是问了我也无法对少君言明,我已不想再同此人有任何瓜葛,万谢少君遣人相告,妾打算晚些时候去见我儿,将平一同带走,可惜少荣外出,今次不能同他会面了。” 秦栘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章平的伤势,但不知如何说,也必须要说了。 小疯子若真和母亲一起走,一定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摆脱过去,摆脱噩梦,摆脱那座旧宅,开始全新的生活。 酸成一棵柠檬树 “你睡得死,沾床就鼾声震天,万一仲郎夜里有什么需要,且叫我留下吧。” 庞甲揪着仆人的衣领子,不由分说将人攘到院外,“哪来这些废话,仲郎叫你快滚!” 章适叫人推了个趔趄,险些跌倒了,他十分恼火又畏惧蠢仆的拳头,“你这憨货好莽撞!” “不知仲郎看见你就烦么,快些走!” 章适悻悻走开,小主人是疯的,身边的仆人也是个疯的。 主卧内一灯如豆,少年望着去而复返的仆人,“走了吗?” 庞甲上前拨亮床头的灯火,“仲郎,已走了。” “你去歇着吧。” 仆人犹豫一瞬,想起什么,又连忙点头,“哎。” 庞甲刚要听话回自己的小屋去,转身正见一妇人拖着孩儿匆匆奔到门前,脸上满是泪水,开口便唤,“仲郎!” 章午下职归来,老远便望见仆人焦急地在书房外走来走去。 他上前询问,“何事?” 章适睁着一双不知是喜是忧的眼睛,“家主,我……我好像看见夫人了!”他被庞甲撵走以后,都走了快两条街了,忽然发现要拿回去浆洗的衣裳给落下了,急急忙忙转回去拿,不想快到门前时,却见夫人拖着个娃娃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章午先是一愣,跟着不由自主拧紧了双眉,“在何处看见的?” “夫人回来看仲郎了,许是听闻仲郎受了伤,故而回来探望。” “人在何处?” “应是还在故宅。” 仆人语气复杂,脸上隐隐还带着欢喜,“家主,夫人带着个孩子,八九岁模样。” 章午神色变了又变,夫人离家后,他才知晓妻子已怀有身孕,若当真有八九岁,莫非……是当年那个孩子? 秦栘遣了陈婴护送章夫人回旧宅,照例同冉雍去了一趟周家作坊,他猜想章平母子团聚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外人也不便打扰。 看到乖巧听话的章豨,他不禁又想起与章平在旅店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小疯子执着于要买个娃娃和自己玩,原来尽管记忆模糊,他应是早就知道自己还有个这般年岁的弟弟。 他当然希望章平能和母亲一起走,但如何同少府交代呢?若章午不愿妻子将孩儿带走,会不会又生出什么风波? 少府执掌宫禁,管理王室私财,若非君王信臣,则由宗室举荐,他当然也不敢全然相信章夫人的一面之词,但若夫人说得不假,只是因为想要知晓丈夫的心上人便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这个心上人可着实耐人寻味。 “小郎君,今日又来照顾我家生意啦!” 今日来得晚,作坊前已不见多少排队的人,坊主已认熟了他的脸,每次来都格外热情。 秦栘从口袋里掏出钱,忽然发现一百个大钱已给他花得没剩几个了,钱可真好花呀,也没买什么东西,眼见得就花光了。 “还来一块?”坊主笑着说。 秦栘想起章豨,今日多了一个娃,一块不够啦,他只好把钱袋里的钱全都倒了出来,一把递给坊主,“要两块。” 坊主大方地给他包了两大块,“小郎君拿好。” “哎,多谢坊主。” 回去的路上他问冉雍,“是如何找到的章夫人?” 冉雍摇头,“少君,属下不知。” “在何处找到的呢?” 冉雍还是摇头,“属下不知。” 秦栘回头瞅他,“那你究竟知道点儿什么呢?” 他原本只是随口说句玩笑话,却听身后的大个子认认真真对他说,“属下只知,卫君一片苦心,少君且莫辜负。” 秦栘陷入沉默,他隐隐约约知道,但还是想听冉雍说一说,“哪般苦心?” “少君乃秦国太子,不同于市井少年,章家仲郎,少君对他过分关切了,却不知……” “不知什么?” 冉雍没答话,“少君恕罪,属下逾矩了。” “卫君之所以肯帮忙找到章夫人,就是为了叫夫人把章平接走,是吗?” “这不也是少君心中所愿吗?” 秦栘点点头,是他心中所愿,愿他母子团圆。 二人回到废宅,门前空空如也,车马已去。 秦栘想了一路如何告别,这难道是已经离开了吗? 但院子里有光,隐约还有人声,他推门进去,没有看见姜氏与章豨,却见到了章家的仆人章适。 “哟,仲郎又买糕了么,叫小郎君这么晚送来。” 不等秦栘说话,主屋内忽然传出一声怒吼,“逆子!” 他诧异地望向面前的仆人,“你们家主来了?” 章适应说,“哎,家主惦记仲郎。” 话音未落,又闻庞甲在内焦急大呼,“莫动手!仲郎有伤,家主不可动手!” 秦栘听得担心,越过仆人就要往屋里去,章适慌忙拦住他,“小郎君,东西给我就行了,仆稍后拿进去,主人家的地方,不可乱闯。” 秦栘也不想和章午碰面,但耳听得两父子越争越凶,还时闻庞甲在中间哀呼求告。 他望望面前的仆人,指指里卧,“吵架呢,我去劝劝。” 章适要笑不笑,“得了吧,小郎君,仲郎正撒疯呢,莫伤着你。” “好言好语你不听,那我不同你说了。”秦栘说完,绕过他就自己进去了。 章适撵在后头,想把娃娃抓回来,没等他伸手将人够着,面前不知何时竟杵了个拦路的黑脸大个子,险些把他魂给吓飞了。 “哎哟,我的亲娘,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秦栘跨进主卧,小疯子烂泥一样被父亲曳在手中,难受地仰着脸,章午抓着儿子的肩膀几乎要把人从床榻上提将起来,“你母亲到何处去了!” 秦栘赶上去劝阻,“少府,仲郎有伤在身,何至于此?” 章平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一步,揖拜行礼,起身复问,“少君何以在此?” 秦栘顺手把被老爹曳得七荤八素的人扶好,“少府不须多礼,我来看看仲郎。” 章平理正衣襟,转眼已平复情绪,变回了端方君子,“少君竟与我儿熟识。” “偶然认识的,常在一起玩。” 章午再拜,“少君厚待我儿,臣下感激不尽。” 秦栘瞧瞧身边对着老爹怒目而视的人,不着痕迹捅了对方一下,章平回头望了他一眼,愤怒地把脸别开了。 “方才听少府追问,夫人何处去了?” 章午再度皱眉,“家事一团乱,令少君见笑。” 秦栘不愿他再逼问儿子,“阿姆已离开了,她途径咸阳,得知仲郎伤病卧床,特来探望,探罢便已离去了。” 陈婴跟在章夫人身边,车马已去,三人俱无影踪,咸阳城内不该出什么意外,最大的可能便是陈婴又护送母子出城了。 “少君与吾妻见过面?”章午面上无异色,秦栘却不知为何在他身上看出了一丝紧张。 “仲郎不能行动,扶苏代为相送,算是有一面之缘。” 章午沉吟,“是这样,有劳少君了。” “少府不必客气。”秦栘不知章平为何没走,但他心里挺高兴的,两只手护小鸡一样扶着身边的少年,“仲郎有伤在身,请少府不要苛责他了,夫人既已离开,旁人也无法强留。” “是,是,少君说得是,是臣下冲动了。” 紧挨着自己的身躯不停挣动,秦栘体贴开口帮忙撵人,“少府,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让仲郎歇息吧,少府劳累一天,明早还有朝会,也该早些休息才是。” “多谢少君体恤。”章午说着,眼神复杂地望了孩儿一眼,又将目光移向面前少子,“天晚了,可要臣下派人送少君回宫么?” “不劳少府,我有秦卫同行。” “如此,那臣下先回去了。” “我与仲郎说几句话,便也回去了。” 秦栘扔下小疯子,径自将人送出门去,“少府慢走。” “天光昏暗,少君请留步。” “好,那我不送了。” 章适被凶神恶煞的大个子从墙角里提溜出来,他心有余悸地望了眼站在主屋前送客的娃子,赶忙跟上家主的脚步。 出了大门,仆人撵上去,“家主,我就说仲郎近来结交了一位公侯之弟,出门竟还跟着侍卫,可吓了我一跳。” “上次你说的作坊学徒,就是方才那孩子?” “家主,就是那位小郎君,周家作坊近来没有新收的学徒。” 章适原本还想问问,究竟是哪位封君家里的公子,但家主已急匆匆大步走远了。 来了金贵的客人,庞甲多点了两盏灯,屋里变得亮了一些。 小疯子憋着火,倒头就睡。 秦栘坐在榻沿上,有一下没一下推他,“你阿姆和你弟弟怎么走啦?” 对方不知在生谁的气,理也不理。 秦栘又推他,使了老大劲儿,“问你呢,说一说。” “骂走了。”少年面朝床里,闷闷答他。 秦栘大吃一惊,强行把人扭回自己这一边,“为什么呀!” 少年唇角压着怒火,眼里淌泪,“你不信我,也觉得我是个疯的。” “我……” “不然你为何找她回来。” 秦栘无言以对,他本能地想解释,但事实上,章平说得不错,他的确认为他精神错乱,所以才想把事实摆在他的眼前,但事实似乎和他想象的又有出入。 他轻声问,“你不想同母亲在一起么?” “不想。” “为何?” “你想我离开咸阳,到天涯海角去。” 秦栘心有所感,不再问了。 章平自顾自说,“你是骗我的吧,嘴上说要照顾我一辈子,背地里又找母亲来把我接走,秦国太子真会骗人。” 秦栘扭个身凑到他跟前,“所以你生我的气啦。” 章平不说话,睡着了。 秦栘又推了他两下,还是不理人,他跳下床跟庞甲打了声招呼,只好灰溜溜告辞了。 小狗崽子闹脾气,不着急,只要他不走,来日方长。 回宫路上,陈婴送姜氏母子回来,秦栘颇不放心,“送到哪儿了?” “属下送到城外。” “天色已晚,赶路安全吗?” “少君放心,卫君自有安排。” “哦。”秦栘一听,真的放心了,这大概就是卫君那该死的魅力吧。 他想了想,“他们母子团聚,什么也没说吗?” 陈婴摇头,“章夫人要带他离开,仲郎不肯。” “连话也没说几句吗?” “也说了几句。” 秦栘还想问,说了什么呢,但这好像不是他应知道的。 踏着月色,陈婴和冉雍听秦太子背了一路秦律。 进了宫苑冉雍才忍不住问,“莫非明日君上又要检查功课,少君路上还不忘背书。” 秦太子没回头,干干脆脆答了一声,“对。” 一个不应有自我的人,心里却还存着一点侥幸,如果竭尽全力朝着旁人所期许他的方向努力,是否能够以此换取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间。 夜已深了,秦栘换了衣服,驮着大白鹅路过书房,秦王还在看熬夜奏章。 他把鹅放上寝殿的大床,又悄悄溜了出去。 与别处不同,章台宫南苑没有一个宫女,更别提半个侍人。 秦栘像淌水过河一样,淌过了外殿,又紧张地穿过无人值守的花园,在最里头的寝殿外转了一圈又一圈,连个通报的人都没等来,只好自己进去了。 黑漆漆的寝殿里,只有最边上一间大屋内有亮光,他小心地摸过去,见门虚掩着,他慢慢把脑袋插/进门缝里,四下张望,里头似乎也没人。 他问过了,卫君今夜不当值,不当值还不在宫里睡觉,跑哪儿去了? 外面黑咕隆咚,连个活人也看不见,站在门口实在有点渗人,秦太子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进去等。 寝殿里东西不多,空旷极了,除了一张大床,几张坐席,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物件,但另一边立着一张宽大的屏风,屏风后不时飘出若隐若现的白色雾气。 他走过去一瞧,顿时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屏风后竟是一个宽敞的浴池。 秦太子好羡慕,当场酸成了一棵柠檬树,天知道他想洗个澡有多难,不是被侍人按坐在一个毫无隐私的木盆里,就是被魏乙塞进一个掣手掣脚的木桶里,卫君竟然拥有一个私人浴池,还这么大! 水池大概两米见方,水面热气氤氲,看不出深浅,水还是热的,人应该不会走远。 他站在水池边左顾右盼,依然没瞅见人,正想喊一声试试,却在此时,冷不防被人抓住脚腕,一把拽进了水里,砸得池子水花四溅。 秦栘手忙脚乱扑腾着水花,水比想像中要深,半晌踢不着底,反倒因为来不及换气,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水,喝完才反应过来,这特么——洗澡水! 睡一下有什么不行的 秦太子栽在卫无疾的浴池里扑棱棱灌饱了水,终于被人好心地在后腰上托了一把,勉强借力扒上石台。 紧接着耳畔哗啦一阵水声,硕大的水花浇了他一头一脸,他半死不活地扭过头去,藏在水底下装水鬼的恶人已经从水里出来,麻利套上了长裤,披上了外袍。 秦栘喘着粗气,不知是刚刚喝了有毒的洗澡水,还是被臭小子给气爆了肝,上半身歪在石台上,下半身泡在池子里,心尖狂跳,两眼发昏。 他砸砸嘴,万分担心自己喝下去的洗澡水,“你经常洗澡吗?” 小boss居高临下晲了他一眼,“看情况。” 秦栘心中警铃大作,连连抹嘴,“那你这次……多长时间没洗了?” 少年面无表情,“一个月吧。” “呕呕呕!”秦太子脸色一变,趴在水池边就开始抠嗓子,可能手法不对,没吐出来还打了饱嗝儿。 他嫌弃坏了,刚要开口怒斥对方不讲个人卫生,面前又当头砸下来一块方布,不偏不倚正罩在他脸上。 唔,还知道找东西给他擦脸,算了吧,小屁孩儿一个,不生他的气了。 他按着脸上的手巾就势擦了一把,擦完觉得莫名眼熟,两只手掂起来一瞧,这不是他上回给对方做的那条红内裤吗? 秦太子羞愤欲死,慌忙把内裤丢开,手脚并用扒着台子从水里爬出去,“卫无疾,你也太过分了!” 小boss拢紧衣袍,径直走上前方的坐席,“自找的,三更半夜像只地鼠一样乱蹿。” 秦栘气呼呼原走了一圈又一圈,必须跟他理论,“你怎么能拿内裤丢我脸,我乃秦王太子!” 他还擦了一把!重重地擦了一把! 座上少年若有所思,头发湿淋淋没有解开,脸上晶莹的水珠顺着眉弓滚到下颌,“何为内裤?” 秦栘跑回去把红内内捡起来,“我送你,你还没穿过么?” 卫无疾诚实摇头,他不明白为何要穿一块红布头。 秦太子以为他是不知道怎么穿,赶忙解开湿衣裳,秀出自己的白色底裤,“你看,就是这么穿的,可好穿了。” “既已穿了长裤,为何还要再穿一片短的?” 秦栘面对这种灵魂问题,一脸慎重,“穿上你就懂了,可以……嗯……防摇摆,防磨擦……而且……双重保护,增加安全感。” 少年轻笑一声,在空寂的夜晚,显出一点平日里极少见的愉悦。 秦栘被对方笑得一头雾水,他提着红内内跑上去,好心好意积极怂恿,“穿上试试?” 卫无疾伸手打开,“小了。” 秦太子震惊,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的麻杆身材,这小子……有这么大吗? 他抱着怀疑的心情把红布头收了,“那我下次再给你做一条好了。” “不要红的。”小boss提要求。 秦栘咋舌,颜色不喜欢就颜色不喜欢,甩锅大小。 “深夜来此,何事。” 秦栘想起正事,忙认真地说,“章夫人的事,多谢卫君。” 卫无疾向后微微仰了一下身子,“呵,谢我。” 秦栘轻舒一口气,“我知卫君一片苦心,章平……虽非我直接造成,但确实同我脱不了干系,我只希望他能安心养伤,即便他愿意和母亲一起走,章夫人一人照顾两个孩子,章平又这般模样,确有不便。” 卫无疾脸色沉下来,冷眼看着他,“你是个傻子。” 秦栘被人盯得头皮发麻,心中暗叹,不愧是爸爸养大的,这霸道的脾气跟秦王当真如出一辙。 他悄悄反省了一下,不会啊,穿越前有测过IQ,智商没问题的。 “少君可以走了。” 秦栘察觉到周围的空气陡然变得凝滞了,毫无征兆说生气就生气的人,好讨厌 。 他当然不能走,卫君放不下他的“一片苦心”,以后会处处看他不顺眼,事事认为他立场有问题,他岂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再说了,他凭什么要走?整座秦宫,整个秦国都是他——爸爸的! 他扒掉身上的湿衣服,套上那条对方不穿的红内裤,照直往那张大床上一扑,“我就不走。” 卫无疾额上青筋拧动,“你是自己走,还是让我请你出去。” 秦太子下意识扒紧床帮,“我不出去。”他扭动身子,蹭了蹭被褥才发现,卫君不单有私人浴池,床褥也好厚好软,果然好东西都是别人的,秦国太子什么也没有。 卫无疾起身,气场压得很低,一步一步走向被人侵占的床榻,“是不是要我把你扔出去。” 秦栘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不情不愿从床上爬起来,“凶什么嘛。” 卫无疾将他从床前一把拉开,丢在一旁理也不理,兀自躺下去睡了。 秦太子搞不定他,低头瞅瞅自己光溜溜就剩一条红内裤,知趣地走到桁架前,随手拿了件外袍穿上。 走到卧室门口,刚想跟对方说再见,回头却见床上的人平躺在床上闭着眼,手却一下一下揪着眉心。 他不放心地走回去,“卫君,你是不是头疼啊?” 卫无疾不耐烦地睁开眼,眼底氲出两团漆黑的风暴,忍无可忍从床上下来,打算亲自把烦人的小太子扔出去。 秦栘望见他的眉心已经泛紫了,他虽然不懂原理,但犹记得听人说过,头疼的人眉心捏几下就红了,颜色越深,说明头疼得越厉害。 卫无疾抓着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门外拖去。 秦栘一边挣扎,一边趁机在他湿淋淋的头发上摸了一把,果然全是水,连草木灰都没洗干净,就这样睡了,不头疼才怪。 他被人特别不客气地请出卧室,面前人还冷着脸开口警告,“我不希望再看到少君不请自来。” 卫无疾把人推出去,转身又习惯性地开始揪扯已经红得发紫的眉心。 秦栘出去找了个木盆,又到附近的门监借了一盆热水端回来。 他用脚尖把门踢开,又拿胳膊肘把门顶上,径直走了进去。 这个时代的床榻都很矮,不到二十厘米高,秦栘把热水端到床头,扯来一张席坐下,然后兀自解开对方缠在一起长发,放进热水里,“不涮干净,你怎么睡呢,下次用潘汁洗吧,不要贪省事用草灰了。” 秦栘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已经在一个连肥皂洗发水都没有的时代,生活这么久了,潘汁是淘谷子的水,也就是后世俗称的淘米水,一般讲究的贵族会用潘汁洗发,平民则多用草木灰。 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无用了,若他稍微留心学习,就算不能一下子做出香皂,至少可以试着做点皂角,澡豆和胰子。 可惜这些都没有,就连古装剧里最常出现的皂荚,此时也还静静长在南方的山林里,籍籍无名。 秦栘自己是很注重养护头发的,毕竟如果不穿回去,这一头长发很可能要跟着他一辈子,虽然体验很新奇,但不得不说打理起来还真挺麻烦。 扶苏是个幸运的孩子,继承了父亲母亲的全部优点,包括母亲那一头人人羡慕的,乌黑丰润的长发,比较起来,卫无疾这一把真就跟枯草没差了。 他给人把发丝搓干净,又拿布仔仔细细吸干水,揉顺,擦净,之后十指插进对方发间,用从前闲来无事时,跟发型师学到的按摩手法,摸着穴位帮对方解压放松,缓解疼痛。 卫无疾手臂压在额头上,用沙哑的嗓子怒骂,“我真是要被你烦死了。” 秦太子想着法儿安慰他,“君父已说了,若无意外,无疾将伴我一生,与其天天烦我,你要不试下喜欢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哼,你差得远。” 秦栘脸不变色心不跳,“我还小呢,还有进步空间的。”他不疾不徐,轻重得宜地揉过少年的发际,顶骨,枕骨以及头颈之间的各大要穴,他当然不小了,但卫君的的确确还小,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 “小什么小,君上似你这般大的时候……” 秦太子服气地打断这已被人说了八百遍的老话,“是了,是了,君父似我这般大时,已统御群臣,即将君临天下,我还是个吃奶娃子。” 卫无疾拿开盖在脸上的手臂,脸上很平静,眉头也舒开了一些,秦栘猜,他疼得好一些了。 就在他以为眼前人就要这么睡着的时候,忽又听对方问,“为何要看相邦的私信?” 秦栘微微一愣,并没有过分吃惊,“卫君知晓啦。” 卫无疾没睁眼,“为何要盗阅相邦的私信?” 秦栘许久未发一言,等到想起要回答的时候,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没有为什么,就看看。” “我不能知晓。” 秦栘认真地想了想,也很坦诚,“卫君可以知晓,但君父不能知晓,为了瞒着君父,必须瞒着卫君。” “瞒着君上,好大的胆子。” “卫君当知,瞒着不一定是出于坏心,有时也是情非得已。” “不是出于坏心,那是出于何心。” 秦栘答得慎重,“公心,出于为秦国的一片公心。” 少年阖上眼,不再说了。 窗外斜月挂在树梢上,秦栘仔仔细细把对方的长头发擦干理顺后,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趁对方睡着了,爬上床沿刚想也睡了,却猝不及防被人一脚给踹了下去。 秦太子委屈地坐在地上,“干嘛踹我?好晚了,就让我睡一下有什么不行的。” “回你自己寝殿去。” 秦太子再接再厉爬上去,“好晚了,外面好黑,一个人也没有,我好害怕,就让我睡一晚嘛,就一晚上。” 对方不说话,秦栘以为他同意了,脑袋一歪,挨着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少年身上凉凉的,有木槿的芬芳。 卫无疾原本也的确打算忍了,但他看着那只搭在他胸前的手,额上青筋狂跳,刚把少子的胳膊推开,眨眼那条光溜溜的腿就压在了他的大腿上。 秦太子睡得正香又被人踹了下去,他不屈不挠还想睡回去,可没等他摸到床前,寒光凛凛的剑已经指他鼻子了。 “走还是不走。” “……走。” 秦太子老老实实走了,决定回去找他的大白鹅,人类真是太冷血了,他决定后半辈子还是跟鹅在一起吧。 秦栘回到寝宫,挺在床上忧伤整晚,第二天早早就起来了,他昨天已发了誓要奋发图强,就让他和爸爸卷起来,看谁更卷。 秦王昨夜看奏章看到深夜,睡眼惺忪从寝殿里出来,太子已在庭中练剑了,他略感吃惊,欣慰地对身旁的老侍丞说,”太子今日起来得很早啊。“ 魏乙也点头,“少君勤勉。”他想想,感到自己的意思表达得不够充分,忙不迭加上一句,“少君一向勤勉。” “不错。”秦王难得表扬了一句。 老侍丞趁着君王高兴,连声说起,“少君既聪慧,又勤勉。” 秦王心情复杂地望着自己大半个花园子都被夷平栽上了绿菜叶子,“是够勤勉的,昨晚上吃的葵菜就是太子种的?” “哎,现刨现吃,又大又水灵。” 秦王摆手,“也算有点天赋。” 老侍丞笑道,“哪只这点天赋,老奴就觉得少君样样都好的。” 到底服侍了几代秦君,秦王不好怒怼老仆,娇儿整日撵在他屁股后头魏乙长,魏乙短,哄得老家伙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能不说他好么。 招式已练得烂熟,技巧也悉数掌握,秦栘感叹,幸而今日没有早课,期泽不在这里,否则他定当挨骂。 他辛辛苦苦练了一个早上,剑在掌中,心却难留剑上,隋侯珠失而复得,相邦闭门不出,正在府中斋戒,为期三日,这三天就是机会。 但他有点担心,卫君已经知晓,他不确定卫无疾会不会阻挠。 若卫君想阻挠,那简直太容易了,甚至只须警告公孙赤一声,那小子便绝不敢再帮他了,更不用说大秦呼风唤雨的黑鹰令长还有数不清的其他手段。 卫无疾出手阻挠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因为这件事,他已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到了那些私信上,如果卫君提前一步获悉信件的内容,奏禀秦王,他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在偌大的咸阳宫里,做一叶小小的孤舟,真是被动啊。 我中毒了 夏日天长,寅时刚过,天已大亮了。 章适捧着平整如新的官服脚步匆匆走进后院,他老早就吩咐侍女浆洗熨烫,今日朝会,家主的袍子可不能有一点皱痕。 仲郎是不指望了,眼见得少荣一天天长大,邯如此好学,将来定跟家主一样,也是当大官的料。 他心里喜滋滋的,脚步也轻快,不曾想走得好好的,背后不知谁人没长眼,突然将他撞了个趔趄。 章适原地打了两个旋才勉强稳住重心,没歪进花池子里,回过神来赶忙紧张查看家主的官服。 他气得大骂,抬眼一望,章涂健步如飞,已进了大屋。 男人戴着斗笠,遮遮掩掩,他也只瞧见一个背影,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章涂。 倒也不是他同此人有多么熟悉,实在是刚进府那会儿,他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个章涂,府里的活儿半点不沾,还经常在外头鬼混,每次回来都是拿钱,但有什么办法,谁叫家主重用他,也不知道用在哪儿了。 府里这些年已不剩几个老人,也就他还记得这么张熟脸,上一回章涂回来好像是春上,这一晃都两三个月没露头了,干什么去了,真是! 他捧着衣冠到了屋前,刚要敲门往里进,里头却转出一个婢子,“家主叫你稍候。” “好吧。”他不情不愿退到一旁等候,心里埋怨章涂不知事,早不来,晚不来,耽误了家主上朝可不得了。 外间已经大亮,室中灯火未熄。 章午一宿没睡,听得亲信回报,脸色不觉越加深沉,“你是说,夫人沿途有黑鹰锐士保护?” “是,家主。” 男人哂笑,“新鲜,黑鹰锐士掺合起朝臣的家事来了。” “他等训练有素,十分敏锐,马车上了大道,我等便不敢再跟了。” “我知晓了,你撒出去的那张网可以收了吧。” “万事俱备。” “好,不能再等了。” 章适冷眼瞧着从大屋里出来的仆人,对方还刻意压下了头上的斗笠,嘿,装什么装,谁不认识谁呀。 他想起来就心中不平,章涂这小子貌不惊人,论精细不如他精细,论浑实还不如庞甲,真不晓得家主到底瞧上他哪一点。 “章适何在?” 他正瞧着章涂的背影出神,忽听屋里家主召唤,忙不迭应喝,“在,在!家主,仆进来了!” 不知爸爸为何心血来潮,秦栘大清早带着爸爸像巡视江山一样巡视了他的菜地,爸爸不爱吃藿叶,叫他种完这一茬不许再种了,但提议可以多种点芥和葑。 之后秦王赶去上朝,他独自在书房做功课。 这是一件试想起来很简单,施行起来却颇多困难的事情。 他出入相府很随意,带个郎官同行也属寻常,但如何调开守卫,让公孙赤有机会潜进去,并且获得足够的时间找到那只青铜匣子,读完里面的书信。 不单如此,还必须提前做好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准备,尤其是若中途不幸被人撞破,一个小小的郎官绝难承担这种后果。 魏乙端来刚做好的肉夹馍,“少君,快,快吃。” 秦栘想起才吃过早饭不久,“魏乙,我做功课呢,现下不吃。” 老侍丞悄声说,“大王上朝去了,不到晌午不得回来,无须这般用功,歇歇,先吃个馍。” 秦栘哭笑不得,他本来想好好学习来着,魏乙真是他成神路上爱的绊脚石呀! 他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拿了一个馍,几番想下嘴,但的确全无胃口,“魏乙,我才刚吃了早膳,一点儿也不饿。” “少君哪里吃早膳了,就喝了两口汤,还有老长一晌午,稍后还要做功课,不吃饱哪能行呢?” 秦栘抱着塞满肉馅的馍,勉为其难咬了一口,真吃不下。 相邦斋戒三日,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卫无疾那里还无法意料下一步会作何反应,他这里也尚未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把馍放回碟子里,“魏乙,我真不饿,先放这里吧,等会儿饿了我再吃。” 老侍丞关切中含着担心,“真不想吃啊?” 他点头重复,“真不想吃。” 对方只好把东西收下去,“那少君饿了就唤老奴,老奴再叫厨房做别的。” “好,谢谢魏乙。” 老侍丞也不再打扰,躬身退出去。 秦栘独自坐了一会儿,重新拿起书册,上午要将这两卷秦律看完。 他好不容易将注意力集中回来,那边大白鹅又一摇一晃走了进来,好嘛,第二块爱的绊脚石来了。 大鹅来到跟前,伸长脖子啄了他两下,见他不为所动,又拿翅膀扑他,秦栘事情一堆,原本不打算跟它玩,但昨夜被卫君踢下床,灰头土脸回到寝殿,还是鹅给了他爱的抱抱。 是了,怎么能在鹅需要他一起玩的时候,不理不睬呢? 他拿定主意,带着鹅一起来到花园里玩,大鹅很精神,能飞能跑,在这里啄了花,又赶去那边扑蝴蝶。 秦栘原以为它长得如此壮硕,应该已经是只大鹅了,但听看管苑囿的侍人说,它还很小,一岁都不到。 鹅是寿命很长的禽类,通常能活二十五到五十年,这一只又是灵禽,可能会活得更久一些。 秦栘撵着撒欢的鹅满园子跑,想象着未来某一天,他已老得跑不动,鹅也步履蹒跚,还能跟着鹅一摇一晃在花园里玩。 他跑了一阵,累得气喘吁吁,停在原地,两手撑着膝盖,抬头望着石头上引吭高歌的大白鹅,扑上去想趁它不备把它抓住,但鹅十分机灵,张开翅膀跳得老高,叫他扑了个空。 秦栘想了想,唤来附近当值的郎官帮他抓鹅。 鹅玩得兴起,丝毫不惧,反而跳得更欢,跑得更远。 年轻的卫士论身手个个出类拔萃,但哪个也不敢真正伤害秦王的爱宠,东一个西一个,倒被鹅戏耍得十分狼狈。 秦栘在旁观望,不觉出神,冷不防给人在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王小将军从身后跳出来,“嚯,这就是君上那只灵禽呀?好鹅呀!” 秦栘懒得理他,许久不见人,这个时候来没话找话。 王离拿手捅了他一下,“干嘛呀,你也不理我?” 秦太子意思意思理了他一下,“你今日怎么有空进宫呀?” 王小将军睁眼说瞎话,“我日日都有空啊。” 秦栘呵呵一笑,原先还以为他不见人影是发愤图强跟苏角涉间一起学习去了,谁知道人家俩踏踏实实在国尉府“勤工俭学”,王小将军倒好,豪言壮语说完,人没影了。 王离搔搔后脑,“你在这儿干啥呢?” 秦栘指指大白鹅,“我跟鹅一起玩。” “跟一只鹅有啥好玩的。” 秦太子挤兑他,“我不跟鹅玩,我跟你玩啊,我找得着你人么我?” 王离捞住他的胳膊,“借一步说话。” 秦栘一脸狐疑,“何事?” “你那是什么表情,好事,借一步说话。” 秦栘跟着他一同走到附近的林荫下,王离仗着身高,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你不是问我这些日子干嘛去了么,我找到了一位神医,能医章家那小子的伤。” 秦栘大惊,“真的假的?” 王少将军气恼地拐着他的脖子猛摇,“你还不信我呀!” 秦栘素知王离,他不是不信,他是将信将疑,“你在何处找到的?咸阳还有比夏医令王医令还有能耐的医者?” “就说你没见识了吧,神人多隐于草野,有本事的人谁愿意受拘束,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得此人。” 秦栘听他言之凿凿,说得像模像样,“何方神圣呢?” 王离纠结 “我答应不透露先生的师门,但他真的是一位神医。” “所以,你说不说?” 王离看他一脸要知道,内心挣扎了半天,“那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行了,你快说。” 少年凑到他耳边,“先生是长桑君的传人。” 秦栘一听,更不信了,秦越人死在秦国,长桑君的传人怎么会来秦国行医,“如何证明他是长桑君的传人?”他问完,又觉这问法太抽象,“算了,你直说,此人有何特征?” 王离见对方还是不信他,气坏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把那小子治好了?” “我是担心你受骗。” 少年皱着眉,“骗我有什么好处?若说骗我钱,可先生他一个钱也不收,旁的还能骗我什么?” 秦栘见他着恼,也放缓了语气,“好啦,你说说,那位先生有何特征?” “就是个医者,哪来什么特征,身旁带着十几个弟子,还养了一只狐。” 秦栘愣了一愣,想起夏无且所说,莫非真的是长桑君的传人? 他抬头问王离,“那你可带他去看过章平?” 黑脸少年唉声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什么德行,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么。” 秦栘明白过来,“所以你想让我引那位医者去给章平诊治。” 王离巴掌拍得响亮,“聪明。”他半个身子压在秦太子身上,“你呢,先带医者去给他诊治,就说是你找来的,待治好了他,再告诉他,是我找来的。” “你想得挺好啊!” 王小将军又使劲摇他,“你不是也希望他好起来么?赶紧的,给个话。” 秦栘本来还有疑问,但他没有再问了,再问王小将军真要恼了,“你何时将人引来?” 王离知道他应了,高兴地说,“下午晚些时候如何?先生只是途径秦国,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咸阳了,我好说歹说才肯出诊。” 但愿真的是长桑君的传人,能将小疯子的伤治好,秦栘眉间又添了一分愁,今日应是去不成相府了,明日就是相邦斋戒的最后一天。 王小将军得了他的话,匆匆忙忙就走了,应是又找那位神医去了。 午后,夏无且背着药箱,顶着大日头过来,进了殿门,连呼真热。 殿中无人,秦太子放飞自我,踞坐在榻沿上出神,瞧见来人连忙收起不雅的坐姿,“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医官不拿自己当外人,摸到水壶,连灌了两杯水,“不是你这个小太子病了吗?” “谁病了?我才没病。”秦栘一头雾水。 医官笑着走上前,拿住他的手腕子,“哎呀呀,老侍丞着急忙慌差人去寻我,说太子早上不吃饭,中午也不吃饭,急得他团团转。” 秦栘哭笑不得,“你莫听老侍丞夸大其词,吃了的。” “天热胃口不好,也属正常。”夏无且把着他的手腕子,探得仔细,“不过嘛……” 秦栘刚想问他不过什么,就被人在脑门上弹了一下。 医官眼神探究,“最近想什么呀,忧思过度啊。” 秦太子郁闷地把胳膊拽回来,“尽瞎说,我有什么好忧思的。” “那你吃不下饭,我瞧着也不像积食啊。” 眼见对方又伸过手来拽他胳膊,秦栘望着他,神情悲惨,面色凝重,“我中毒了。” 医官大吃一惊,再度抓住他的手腕子,翻来覆去探了又探,“不像啊。” 秦太子想起昨晚上的遭遇,扑到医官怀里诉苦,“就是中毒了,我要一个月吃不下饭了。” 夏无且还在诊脉,但他真没诊出来,“你中什么毒了?” 秦太子干呕半天,又想抠嗓子了,“我昨晚去卫君那里,没看见他寝殿里有个水池子,他正在洗澡,我不小心栽进去,喝了两口洗澡水,他说他一个月没洗澡了,那我得喝多少泥呀,我肯定中毒了。” 医官先是一愣,明白过来顿时在榻上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你把我笑死算了!” 秦栘推他,叫他不要笑,“我是说真的,这谁还能吃得下饭呐。” 医官拿袖子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水,“你可真逗,没想到卫君也真逗。” “他凶死了,一点也不逗。” 医官开解他,“你就放心地好好吃饭吧,卫君又没毒,而且,他寝殿那水池是一眼汤泉,引得是地下的活水,只会越淘越净,洗不脏的。” 秦太子这棵风中颤抖的柠檬树当场结出一树酸溜溜的暴汁柠檬,小boss不单有私人浴池,还是室内的私人温泉浴池,也太叫人羡慕了。 医官瞧他表情,笑呵呵说,“你想洗,同卫君说一说,应是会让你洗的。” 秦栘撇撇嘴,不把他按在池子里喝洗澡水就不错了,再说他也只是羡慕罢了,那么私人的东西,就算卫君肯,也不好借来用的。 夏无且笑罢,转脸又叹气,“卫君年幼时身体不好,自来了秦宫就一直生病,人人都觉得养不活,医官也没办法,后来不知哪个医令提说,汤泉沐浴能强身健体,恰巧在宫中探得一处,秦王便就此修成一座宫殿,叫卫君在此养病。” 秦栘想起少年单薄的腰身和那把枯草一样的头发,“他小时候常常生病啊。” “那可不,药罐子一个,各种各样的方剂是真没少吃,不过好赖也算是养大了。” 秦太子感慨,“岂止养大了,养成了一只大老虎。” 夏无且瞧他那怂样,“怎么,你还怕他呀?” 秦太子理直气壮反问,“你不怕他呀?” 医官托着腮帮子认真地想了想,“黑鹰令长有生杀大权,谁不怕呀。” 秦栘耷下眉头,“那你还问我。”他说着又拽拽医官的袖子,“卫君这么瘦,是小时候吃药吃的吗?他的病现在都好了吗?” “应是好了吧,这些年医官去南苑的少了,不过也可能是孩子大了,一些不打紧的小伤小痛便都自己扛了吧。” 秦栘眼神复杂地瞅着他,颐指气使,“你偶尔也去诊治一下,复查一下,关怀一下呀!” 夏无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小太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你当章台宫是我家呀,想上哪儿窜上哪儿窜?” 秦栘拉着医官的手,语重心长,叮咛嘱咐,“那你平时也关心一下,慰问一下,身为医者,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夏无且推开他,“你少来,你关心人家,你自己怎么不去?” 秦太子气呀,“我去啦,我喝了一肚子洗澡水回来了,我真是惨哪!” 医官又笑倒了,笑得幸灾乐祸,特别没良心。 秦栘原本想跟他说长桑君传人的事,可想想到底忍住了,一来他答应了王离不可说出去,二来对方是不是真的还另讲,且叫他先看一看,若真是长桑君的传人,是不世出的神医,届时再带着医官前去拜会。 傍晚时分,王小将军差人来叫,秦栘换了常服,照例同两个黑鹰锐士一道出宫,今日当值的是姜圉,另外一个脸生没见过,叫曾闾。 来到章家故宅,天已昏昏然快黑了。 秦栘没急着进去,在街口稍等了一会儿,想先看看那位神医,王离说得也不假,除了钱财,他们的确没什么好骗,况那位神医又分文不取。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街那头总算瞧见来人的影子,王离在前引路,身后紧跟着一位身穿白衣的中年文士,文士怀中有一只赤狐,再后头天太黑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瞧见几个随从,不知是否就是王离所说的神医的弟子。 一行人到了近前,王小将近连忙引荐,“神医,这是我家远房小弟,王扶。” 秦太子噎了一瞬,这小子私自给他改姓不说,王福……好土啊。 他瞧见王离给他使眼色,知趣上前见礼,“王福,拜见神医。” 白衣文士点头受了他的大礼,“哪位要医?” 王离忙道,“是我另一位远房小弟。”他说着指指不远处的旧宅,“就在此处,稍后由王扶带您过去。” 白衣人安抚了怀里窜动的狐狸,“那就走吧。” 王离转过身,小声对身边的少子说,“那我不同你进去了。” 秦栘表示知道,“天已黑了,你若不进去就先回家吧,莫叫你阿姆担心,若是有结果,我随时差人告诉你。”他下意识多看了来人一眼,离近了才发现,他这一行足有弟子九人。 “那好,这就交给你了。”王离说罢不放心,又多嘱咐了他一句,“别忘了啊,若是医不好,就说人是你找来的,若是医好了,就说人是我找来的。” 秦栘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了,“王福知道啦,你就放心吧。” 他说完转身引着医者照直往废宅走去,路上状似不经意,边走边与人聊起几位药草,白衣人应答如流。 秦栘稍作试探,也怕问多了惹对方不快,便也不再多说了,无论如何,能给章平治伤才是最要紧的。 到得门前,他照例在门上敲了三下,然后推开没落锁的大门走进去,再侧身将医者延请入内。 回头看他那些弟子竟也要跟着上来,秦栘不觉迟疑地顿住脚,“先生,我家兄长有病在身,见不得许多生人,可否叫这几位在院外稍事等候?” 话音未落,白衣人却忽然变了脸,“见不得生人?在下岂不也是生人,这些都是我的弟子,在下寻日给人治病,都有弟子再旁观摩,小郎君若是不欢迎我等,那便罢了。” 秦栘遇到的医者虽不多,但夏医官,王医令,以及宫中的众多医官,都是温和仁厚的长者,没有一个像这位神医一般锐气逼人。 不待他开口,庞甲听见人声,已高兴地从屋里迎了出来,乍见这许多人,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秦栘怕庞甲不小心说漏了嘴,王离未向这些人透露他的身份,他忙道,“庞甲,这是我请来的神医,给仲郎看伤的,你去同仲郎说一声,看他是否方便见客,我这就领先生过去。” 言谈之间,医者已同弟子悉数进了院子。 庞甲为难地耸了一下眉,不似想象中那般高兴,“哎,哎,那……那我去同仲郎说。” 秦栘望着庞甲大步朝主屋奔去,回头正想请医稍候片刻,对方怀中那只赤狐却突然呲着獠牙朝他扑了过来。 他尚未来得及反应,身后姜圉已一把将他捞进怀中,反手拔出佩剑,眨眼之间,狐狸当空断作两截,尸体滚落在地。 下一刻,原本手无寸铁的白衣人及麾下弟子纷纷四散开来,径自院中的荒草下翻出早已备好的兵刃,朝三人围攻而来,一时间满院刀光剑影,杀气昭彰。 秦栘被姜圉挟在手中,曾闾护在二人身前,只觉耳畔剑声纷杂,如裂金石,眼前人影交错,血光纷飞。 庞甲前脚刚迈进屋里,就听院子里不对劲,未及去见小主人,便慌忙旋踵跑了回去。 瞧见眼前一幕,他登时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追问太子带来的医者缘何变了模样,他当即抄起硕大的拳头,冲上前去协助两侍卫保护太子。 对方一行十人,连那白衣文士在内,俱是高手。 秦栘眼见姜圉,曾闾接连负伤,心急大呼,“怎么办?” 姜圉奋力挡开迎面一击,两刃相格,剑上的血水溅了怀中少子一脸,“少君莫怕,曾闾已发出信号,援手稍后就来。” 秦栘虽不知道曾闾是何时,又是怎么发的信号,但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定,回头望庞甲赤手空拳跟三个剑士缠斗在一起,一颗心又禁不住提了起来,“庞甲,你当心!” 仆人一脚踢开举剑劈来的矮个子,侧身躲开擦身削过的剑刃,迅速飞起一拳将攻来的刺客砸了出去。 “哈哈!待庞甲揍死这帮坏人,再给少君编蝴蝶!” 秦栘观他身手利索,拳脚过人,还有心情说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知晓暂时不须为他担心。 姜圉和曾闾护着他在刀剑下穿梭,二人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他感到后背的衣裳都被姜圉伤口中流出的血浸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中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曾闾不是发了信号吗,援兵怎么还不来呢? 他试着想,若是姜圉肯放他下来,若是他手中也有一把剑,他是否也能成为一个战士,期泽教给他的招数,他已经练得很熟了,平日里也有同师父过招,若他手里握着剑,他当真有本领杀敌么? 没等他想出问题的答案,他却在不远处那栋大屋的屋檐下看到了章平。 一个站在屋檐底下,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切的章平。 秦栘先是吃惊,再是高兴,但随之而来的悲伤,几乎要将他吞没了,为何要骗他呢,骗他那么多个晚上夜不能寐,骗他无时无刻不在难过自责,骗他在自己的余生里加入一项要照顾某人一生的计划。 眼前剑光闪过,他看见了刺客的剑,朝着姜圉的胸口刺来,而他去势未收的剑已来不及调转回来防御敌人。 秦栘本能地伸出手,两手并用抓住剑身的那一刻,他又想起了狐仲,如果他那个时候也像现在一样反应得这么快,是不是狐仲便不会死了。 “少君!” 姜圉大吼一声,他是出类拔萃的剑客,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已劈开身侧攻来的敌人,一剑斩断敌人的前肢,断肢里喷出大股腥热的血,都喷在秦栘的头脸上。 敌人惨叫着退开,他试图松开抓在手里的剑,但两只手不听使唤,锋利的两刃卡在皮肉里,只有切口湿漉漉的,很黏。 大门被人轰然撞开,隔着蒙在眼上血雾,他看见了来人身上的黑衣,看见了清一色的秦剑,真的来了。 庞甲横肘击开可恶的刺客,他挨了几剑,已经出离愤怒,却不是因为受伤而愤怒,而是因为这些人竟然对一个娃娃动手。 他怒吼着,砸开一个又一个持剑的杀手,想奔到少子身旁卫护,他挥出的手臂被空中斜过的剑刃划出一道伤痕,碗口的拳头眼看就要一拳杂碎对方的脑袋,他却突然愣住了,这是章涂啊,昔日在府中一起做活的章涂。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中,不等他唤出对方的名字,面前人手里那把冰冷得剑已“哧”得一声自他肋骨间捅了进去。 他诧异地张开口,他常常帮章涂干活,他们是很好的。 庞甲的目光本能地投向不远处屋檐下的少年,仲郎一定被吓着了,在哭呢。 他想大喊一声,叫他不要怕,或者走过去,叫他回屋里,但他一动也动不了,被钉在一把剑上。 剑卡在他骨肉间,章涂也拔不出去,庞甲看见他咬牙切齿,似乎想再使一把劲儿,但冲上来的黑衣人掌中长剑一挑,眼前那颗人头便已从肩上滚落了。 庞甲倒下去的时候,听见小太子在喊他,他像一块千斤巨石重重般砸在地上,在黑暗中砸起了一片飞灰,少君扑上来,用一双血淋淋,黏糊糊的手抓住了他。 他想对小太子说,叫他不要怪罪仲郎,他已好了,却瞒着他,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叫他心爱的伙伴常常记起他,常常来看他。 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喉咙里只有“嗬嗬”,“嗬嗬”一串濒死时诡异的喘息声。 “庞甲!庞甲!”秦栘喊他不应,痛彻心扉失控大哭。 他怎么就把一群刺客带到这里来了呢,是他亲自带来的,亲自把他们引来的,不然庞甲怎么会死呢? 章平不知何时走到旁边,自顾自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头,忍不住笑了,难怪方才就觉得眼熟,是他呀。 他提着手里的人头,望见少子一身是血,“你受伤了。” 秦栘跪在地上,仰着脸,脸上都是血,眼里淌着泪,“庞甲……他死了。” 章平没有太大反应,“死了就死了。”他想了想,又说,“人都要死的。” 他说完,上前拔出了杀死仆人的那把剑,锋利无匹,是把好剑,丝毫也没注意,仆人的血又溅了少子一身。 秦栘抬手,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水,章平提着剑从他身边走开了,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很稳当,同他没受伤时一样。 卫无疾闻讯赶来,眼前所见直令他怒火冲天,身为秦国太子,罔顾安危,玩物丧志,他回宫定当奏请君上废了他。 但当狼狈不堪的小鬼举着一双血淋淋的手,满脸是泪扑进他怀中时,他又觉得都怪自己失职,咸阳城中,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这种事情。 怪他不该一时心软,纵容太子留下章平,纵容他为了那小子频繁出宫,以至于被刺客钻了空子,更怪他不该明知章家仲郎已经好了,却赌气不肯相告,还同旁人一起将他当傻子。 天微明时,章适打着呵欠从仆人的寝舍里走出来,刚要往前院走,不知听谁喊了一句,“仲郎回来了!” 他愣了一愣,忙朝外走去,边走边抱怨,“早就该回来,老宅那破屋子,那是人住的么,怎么能养病啊。” 他原想,仲郎不能走路,应是庞甲背着回来的,可不曾想,没见着庞甲,只有仲郎没事人一样穿过前院,迎面走来。 “仲郎,你好了!”章适同前院的仆人一样,见状大喜。 少年冲他扬眉一笑,“好了。” 章适慌忙转头朝内院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呼,“家主,家主快来呀,仲郎……仲郎好了!仲郎好了!” 夜间没有一人归来,章午就觉得事情不妙,这一次恐怕又失手了。 他在窗前踱了半夜,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次的行动,两次接连失手,能用的人已所剩寥寥,国中对太子的保护也会加强。 刺杀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心里倒更倾向于通过朝堂上的作为,令君上改立太子。 这不是没有可能,秦王已开始打压相权,驱逐外戚,对太子也表现出诸多不满,甚至前两日君上还在宫中对太子大发雷霆。 所有迹象都表明,长公子的太子之位是坐不长久的,但宗室还是太过软弱了,他望着窗外柔美娇嫩的绿枝,眼神不觉又飘远了。 正出神之际,他忽听家仆在外间奔走呼喊。 章午心中略略有些不定,这次的计划原本没有那么容易施行,但仲郎竟与太子交好,着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分明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他循声从卧房里出来,仆人手舞足蹈奔到面前,“家主!仲郎好了,仲郎能走了!仲郎回家了!” 他抬眼一望,果见孩儿手里拄着一把拐杖,走进院子。 天色昏暗,看不清孩儿的神情,章午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他何时痊愈,自己竟不知晓。 章适回过头,望见身后的小主人,禁不住又是一愣,方才分明没见仲郎拄拐,还是他太过激动,没曾看清? 章平低头唤一声,“阿翁。” 章午面上有一瞬间的失神,妻子离家后,孩儿便再没叫过他,难得还能听见这一声。 但同时,他心中又生出几分警惕,章平应是目睹了今夜之事,兵器也是他提前安排人藏进院子里的,这个孩子此时回来是要做什么呢? “阿翁。”章平又唤了他一声。 章午突然烦躁起来,刚想叫他下去休息,竟听对方又说起胡话来了,“阿翁,你为何要杀死母亲和阿弟?” 章适维护主人,最听不得这话,当即扭头叱责,“仲郎,你又疯啦,脑子糊涂啦,哪有此事!” 章午仔细观察着孩儿的神情,“你不是才刚刚见过你母亲?现下又跑回来发什么疯?” 章平低头笑了一下,“阿翁,你喜欢的是个花妖吧。” 章午不明所以,一双浓眉不自觉越皱越紧,开口吩咐仆人,“章适,他疯得无可救药了,叫人把人带回房里关起来。” 仆人听得吩咐,手足无措立在原地,才……才刚回家就关起来? 章平歪着头,脸上带着少年独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目不转睛看着父亲,“是迎春花变得花妖吧?” 章午当场如遭雷击,一柄长剑忽从肋下穿入,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人,“……你!” 少年唇边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满怀着遗憾,“我早就该杀了你。”无以言喻的仇恨在那张年少的面孔上铺开,“早就该这样,早就该这样。” 院中奴仆婢女恐惧四散,章适骇得当场跌坐在地,那被破布裹缠的不是一根拐杖,而是一把杀人的的剑呐! 直到鲜血淌到他脚下,打湿了他的鞋跟,他才连滚带爬往外逃窜,一边奔跑,一边疾呼,“来人哪,章平弑父!章平弑父!章平弑父!” 蚱蜢和蝴蝶 百官候朝,议论纷纷,少府章午大清早被亲生儿子一剑刺死,此事着实耸人听闻。 “我听说呀,他这个儿子原本就有疯病的。” “那也不至于杀自己亲爹吧?” “疯子有甚么一定,疯起来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景腾来了吗?内史,问问内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找了,内史岂能来得了,出了这样大的案子,他不在官署查案,怎么还有功夫来参加朝会?” “这有什么可查的,子弑其父,罪当万死,真接拉出去具五刑,还有什么好问?” “瞧你说的,定案不也得有定案的章程么。” “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等事啊!” 上朝的时辰已经过了,众官员久不见秦王,窃窃私语不知不觉变成高谈阔论。 “我看今年,秦国定能灭赵!” “哈哈,谁在口出狂言,当赵国是软柿子么?” “你这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当出于秦人之口!” “秦人也得讲求实际,入夏以来,至今无雨,今年怕是要大旱,田里收成都是问题,还灭赵?灭个球!” “我同你讲灭赵,你与我谈收成,驴唇不对马嘴。” “不错,你是驴。” “嘿!你这厮怎骂人?”说话的人气不过,望向席列前排,相邦与御史都不在,三公独剩国尉原地打瞌睡,恰好国尉掌兵事,那人当即喊了一嗓子,“敢问国尉,今年秦能灭赵否?” 魏缭竖着耳朵,大喊,“灭什么?” “灭赵!” “什么赵?” “秦能灭赵否!” “……能什么?” 那人恼得拍大腿,“国尉还是宣个医官治治两耳吧!” 朝臣哄然大笑,魏缭装傻,呵呵应了,提起医官他忽然有些担心,进宫时刚听宫人讲起,大半夜秦王火急火燎将所有医官都召去了章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国尉烦得很,秦相御史都撂挑子了,还开什么朝会! 他正呵欠连天,忽见殿外内侍匆匆赶来,侍人进殿高声传报,“众位大人,各回官署吧,君上有令,今日朝会先散了。” 群臣苦等了一早上,都怨王诏来迟,抱怨一通后,三三两两出宫去了。 魏缭慢一步,径直走向传诏的侍人,“敢问内官,君上何故取消早朝?” 年少的内侍一宿没睡,当真把他吓坏了,他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竟有这般大胆的贼人,冒充神医招摇撞骗,还**越货,真真是罪大恶极。 老侍丞嘱咐了,不叫他们乱说,他为难地望着国尉,支支吾吾,“奴也不清楚。” “君上无碍否?” 少年微微一愣,“国尉何出此言?君上无碍,甚好。” 魏缭点点头,能劳驾这多医官,那便是小太子有碍了。 少年目送国尉走远,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来前他守在殿门外,断断续续听医官说得严重。 只愿少君没事才好,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睛,上回少君叫他去厨房找猪肝和羊肝吃,可侍人的饭食都是定额定量的,哪能自己挑三拣四去要吃的。 他原以为少君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说,但第二天厨房里的庖夫就专门给他做了特制的膳食,除了日常的五谷,还多了少君说的那几样,鸡肝、羊肝、精肉,葵菜和豆子,中间还配合医官为他煮了药膳。 这才吃了没几顿,他就觉得晚上好像能稍稍看清一点东西了,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关心爱护过他。 魏缭出得宫门,恰巧遇见长阳君,他观这位封君心不在焉,似乎刚从后宫出来,“长阳君,久违了!” 嬴倓走在路上兀自出神,半天才瞧见宫门处招呼他的人,他同国尉素无交集,奇怪对方所为何来,“国尉。” 二人礼见完毕,魏缭率先开口,“长阳君何往?” “今早君上临时取消朝会,我去看了看将闾他娘儿俩。” 魏缭若有所思,朝臣都是刚刚知晓散朝一事,长阳君却已经看完了外孙和女儿,消息很灵通啊。 他笑叹,“长阳君好福气。” “哪里,哪里,国尉客气了。” “听闻今早少府死在家中,少府之职非比寻常,历来由宗室举荐,长阳君还要早觅人选哪。” 嬴倓变了脸色,就是因为这个章午,君上三更半夜急召他入宫,见面便是一通质问,话里话外居然直指宗室,简直岂有此理! 他亲将闾是不假,疼自己外孙也不错,可扶苏难道就不是王室血脉么?他若做出这等因私废公,大逆不道之事,还有什么脸面统领宗室? 君上真糊涂,纵使要怀疑,该怀疑的也是齐王才对,几位公子中,公子高得势,齐国才能高枕无忧。 更叫他气愤的是,好端端的,还攀扯章午。 太子在章家故宅**,是他自己不计尊卑,非要与章家那疯小子一起玩,能与章午扯上什么关系? 若真要有人为此事认罪负责,那也是王氏一家,刺客可是王翦的孙子亲自从城外找来,亲自引荐给少君的,不将王氏父子叫来对质,喊他来问什么话! 章午这竖子也不争气,辛辛苦苦扶他坐上少府之位,指望他利用宫中便利,照拂他的女儿与外孙,这可倒好,叫他疯疯癫癫的儿子一剑给刺**。 魏缭见他当着自己的面还能出神,轻唤了一声,“长阳君?” “国尉提醒得是,此事我定会好好考虑,为君上分忧。” “那缭就不打扰长阳君了。” “嬴倓拜别国尉。” “拜别长阳君。” 章台宫偏殿外,卫无疾抱剑立在殿檐下,吩咐左右,“你们先下去疗伤吧。” 曾闾揖拜转身,正欲退下,却见同伴迟迟没有动作,“姜圉?” 难得一见,姜圉违命了,“还请卫君容属下在此等候。” 卫无疾冷眼看他,“等在这里有何益处,于你自己无益,于太子的伤势更无益,若给君上撞见,君前失仪,你要秦王怪罪我驭下不严?” 曾闾见身边人还在迟疑,转回去强行将人拉走了。 卫无疾守在殿外,宫人脚步匆忙进进出出,独不见医者出来。 秦王负手立在窗前,脸色难看,太子自己都没吭声,不中用的老侍人却在旁呜呜啼啼哭得像个泪人,大早上嚎丧呢! 秦栘顶着一头冷汗,故作轻松安慰老侍丞,“魏乙,你不要担心啦,医官都说了,无事的。” 老侍丞捧着他被缠成粽子的一双手,心疼责怪,“伤成这样岂能无事,老奴听得清清楚楚,医官说得是,少君这双手险些废了呀!” 秦栘当时情急,是不知道怕的,事后才觉心有余悸,若非姜圉反应快,恐怕手掌已给利刃削去了。 更恐怖的是回来以后,没有麻药,又不能晕过去,就这么被医官一针一针揪着皮肉/缝了一夜。 哪怕已经缝完包扎好了,他额上依然还在冒冷汗,身上还在不停地发抖。 夏无且同众医官陪侍在侧,不时低声与同僚耳语,间或还眼神复杂地瞄一眼脸上惨无人色的娃子。 “不愧是随军见过大阵仗的,丁医令的手稳如当年呐。” 身边人唏嘘,“少君小小年纪,令人刮目相看哪,就是兵营里那些百战将军一到缝合伤口,还都个个哭爹喊娘,吓得没个人样,十指连心,少君竟能忍住一声不吭。” 夏无且望了望立在不远处的秦王,心说,君上在此,小太子就是想吭,他也得敢吭啊。 君王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正欲上前问话,抬眼瞧见殿外匆匆赶来的人,不觉眉头一拧,又郁闷地扭身转回了窗前。 华阳老太后天不亮就来闹,刚刚才把人请走,甘泉宫这位又来添乱。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咸阳城中竟有盗贼!听闻扶苏受了伤,伤哪儿了呀?” 老侍丞瞧见太后赶来,忙让出榻前的位置,恭恭敬敬退守一边。 赵姬一见孙儿模样,大惊失色,她上前捧起孩儿包扎严实的手,当场心疼落泪,“造孽呀!何人如此大胆,咸阳城内竟然发生这种事情!” 太后急急问医官,“严重吗?可曾伤筋动骨?何时能够痊愈。” 丁医令是主治医官,听得太后询问,理正衣冠上前奏禀,“回太后,少君伤及筋脉,非同小可,须得好生将养,方能痊愈。” 太后原本只是垂泪,闻听此言已变成大哭,“哎呀,我的孙儿啊!小娃子岂遭得这般罪!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后一哭,丁医令突然感觉有两道尖锐的目光落在他脑门上,他缓缓抬起头,堪堪对上秦王那双要**的眼睛,医官心里咯噔一声,他如实相告,并未说错呀! 君王想割了这人的舌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耳听得太后越哭越凶,小太子已安慰不及,夏无且素知丁医令性情耿直,担心秦王为此责难他,他上前一步,“太后莫要悲伤,丁医令医术高超,已为少君医治妥当,要不了多少时日,少君定当痊愈。” 赵姬闻听此言,哭声稍敛,起身离了坐榻,来到医官面前,谢了又谢。 丁医令哪敢受太后的礼,手足无措与众同僚一齐屈身下拜。 赵太后谢完了医者,这才腾出功夫责问儿子,“君上,出了这等事,廷尉可曾缉盗?“ 秦王装聋,不想同无知妇人言语,抬眼又见殿内外人甚多,到底不好落了太后的颜面,冷言冷语答了句,“已缉。” 无知妇人听了更加来劲,竟撵到他面前,连声追问,“缉在何处?可曾审问?为何如此?受谁指使?” 秦王额头青筋虬起,双眉不停拧动,果然无知妇人,一肚子问题,“太子需要静养,来人,送太后回宫。” 赵姬呼吸一窒,“臭儿子,你敢!” 本该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的时刻,不知谁人没忍住,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窃笑,秦王登时火冒三丈,“无疾,送太后回宫!” 赵姬心中气闷,这般大事,问还不能问了? 她刚要抛下儿子,再回去关切孙儿的伤势,外间唯秦王命是从的小鬼已领着大秦锐士进来撵她了。 “太后,请。” 太后十分委屈,两个锐士拦在面前,她想再去榻前陪孙儿待一会儿看来是不能了,只得再三交代,“扶苏,那你好好养伤,祖母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好,祖母不必担心,我这是小伤,无碍的。” 赵姬知趣地带着宫人走了,临了还不忘瞪眼臭儿子,凶什么凶。 她早知扶苏自雍城回来那次,途中已被人伏击过一回,这才多长时间,竟然又遇见刺客。 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在王宫里待久了,岂能不知宫闱倾轧比得战场更凶险万分。 她看向身旁引路的黑衣少年,“无疾。” “太后吩咐。” “扶苏到底是怎么受得伤啊?” “一群盗贼冒充神医在城畿招摇撞骗,少君信以为真,请来给章家仲郎治伤,盗贼入府以后,杀死仆人,抢夺财物,还伤了少君。” 卫无疾说得含糊,赵姬更不知入府,入得是哪座府邸,“竟如此可恨!贼人可抓住了吗?” “贼人俱已伏诛。” “没留个活口审问吗?万一是受人指使,专为太子而来?” 卫无疾当然想留下活口审问,但那帮人都是死士,留不下。 他知晓秦王和太子都不愿太后过度忧心,便随口一说应付了,“已审问过。” 赵姬不疑有他,开口又嘱咐,“扶苏正是贪玩的年纪,他为何总往宫外跑,还不是宫里没人和他玩,高和将闾不爱去章台宫,而且两个小的也开始进学了,无疾闲来无事,要多和太子一起玩啊。” 卫无疾握着掌中剑,面无表情地应了。 赵姬欣慰点头,她摆摆手,“好了,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回去便是,有宫人相随,你也回去吧,免得君上有其他吩咐。” “诺。” 卫无疾交代两个黑鹰锐士送太后回甘泉宫,返回章台之时,没料想片刻稍离,相邦已在殿内闹得不可开交。 室中一片混乱,医官手足无措围在一旁,侍人惶惶在侧,君相当面对峙,剑拔**张。 昌平君抱着眼泪汪汪的小太子,“我就是要把扶苏带走!” 秦君怒不可遏,“王叔,汝乃秦相,还要闹到何时!” “君上还当我是秦相,还当我是王叔?”芈启愤愤,“你罢了我的相位吧,芈平的御史也不要让他做了,连太子也废黜了吧,反正你早晚也是要这么做的。” “王叔有过在先,不知自省,竟还当着寡人的面胡言乱语!” 昌平冷笑,“待我们这些楚人都走了,君上便安生了,纵启有过错,稚子何辜?君上若无此心,会有这些人为迎合君意,一而再再而三对太子动手吗?” 秦王脸色铁青,他知道昌平暗指宗室,自上次太子遇袭后,他派人一直在盯着嬴倓,此次的事情确实与他无关。 据回来的大秦锐士说,贼人的兵器是事先藏匿在章家院子里的,但章平受伤后,章府的家仆、王贲府上的人,王医令、夏无且及家中童仆,频繁出入,若他顺着这些追究下去,所有的证据只怕都会指向王翦一家,这是要毁了秦国的根基呀。 “君上,秦相我不做了,太子你另立也好,不立也罢,我将娃子带走,好赖讨个活命,这样的祸事再有一回,启当真不知该如何向他死去的母亲交代!” 芈启抱着太子说走就走,卫无疾带人拦在门前,“相邦三思。” “嚯,来硬的呀!干脆押我去云阳国狱算了。” 秦王冷着脸叫开拦路的黑衣锐士,“不得无礼。” 卫无疾带人让出去路,年轻的君王还在忍耐,为割不断的血脉亲情,为昌平昌文两兄弟三年前的救驾之功,为记忆中那十年君臣相佐的功劳苦劳。 “王叔非要叫寡人这般下不来台么?” 芈启忍不住心酸落泪,“君上,我为秦相半载不到,君上伐楚,扶苏为太子,亦半载不到,君上驱逐外戚,天下人都在看我两兄弟的笑话,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扶苏之后,当立哪位公子,君上是有为之君,理当绝情,理当绝情的!” 他说罢,抱着怀里的小娃便大步离了章台。 秦栘趴在叔公肩膀上,叔公连斋戒穿的礼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忙进宫了,他觉得真对不起叔公。 天亮之前,他拜托公孙赤,请他下职后去一趟相府,告知相邦昨夜之事,再给相邦带句话,说他好害怕呀,不敢待在宫里。 相邦多爱他呀,就这么信了他的鬼话,不惜与秦王翻脸。 为何如此?依然还是为了那只青铜匣子,为了那些书信,为了历史的根结,为了改变。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叫一个郎官去冒险。 公孙赤已因为他失去了做黑鹰锐士的资格,总不能再叫他因为一个不成熟的计划连小命也搭上。 好在,对方已根据他的描述,初步分析过机关的可能位置和那只信匣的大致所在,他决定自己来。 出宫的路上,马车又经过那家豪奢的旅店,经过恶仆掳他的那条长街,他想起庞甲,想到人世无常,想到猝不及防的离别。 庞甲送了他一只蚱蜢和一只蝴蝶,那只憨憨傻傻还有点可爱的蚱蜢就是庞甲,那只羽翼漂亮却飞不起来的蝴蝶就是章平。 但现在该让他飞了,留在秦国,死路一条啊。 隋侯珠 红日当头,魏缭出了秦宫,照直回家去了。 他才懒得去官署,秦相和御史都不干活了,他一个国尉还有什么理由奉献自我,坚守岗位? 况且大热天,为了参加朝会天不亮就爬起来,现下早不早,晚不晚,正好睡个回笼觉。 方才殿堂上,也未看清是哪个憨货口出狂言,还灭赵,拿什么灭赵? 夺了赵国几座城池,便宜没捞到多少,现在还得分兵驻城,应付戎狄。秦国派去的将军不少,可架不住胡马乘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赵王重修柏人城,赵军坚守城池,不肯应战,现如今赵国实力尚存,亡赵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怕只怕国中颇有一些人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大意轻敌啊。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公事,国尉赶忙进行了严肃而深刻的检讨。 “家主下朝回来了!” 门房一张笑脸讨人喜欢,魏缭认得这张大脸盘子,厨娘的远房侄子,不错,不错。 他点点头,笑着应了,“嗯,回来了。” “家主,王小将军来了。” 魏缭想起王翦那个本事一般般,但志向很远大的小孙子,一面佩服娃娃的志气,一面惋惜王翦后继无人,“哦,又来找苏角涉间的呀。” 门房倒也不奇怪,前些日子王小将军确实常来找府上那两个家僮,只是近来有好些时日未见了,“应是的吧,来了有一会儿了。” “我晓得了,叫他们玩吧,我回去歇了,你们不要怠慢了客人便是。” “家主放心。” 魏缭穿过前院,回到后堂,进屋摸着卧榻,一左一右甩飞了鞋子,躺下舒服地吁了一口气。 他从身下拽出硌人的军报,见是昨日已看过的,便顺手丢到一旁,干什么活儿,夏天就不应该干活儿。 窗外太阳亮晃晃,门下的风倒还有一丝凉。 魏缭仰面躺在窄榻上,自我感觉就要开始打呼噜,又望见两个小鬼小心翼翼从门口探出头来。 苏角涉间放轻脚步走进屋,二人东一只,西一只拾回家主踢飞的鞋子,体贴地放在榻前的下脚处。 魏缭正瞌睡,没理会,两个小子还算是不错的,干活勤快,也十分好学,来日能不能成为秦国的将军,反正他是说不准,也不知小太子是哪里来的自信,还口出狂言要和他赌五个钱。 不过……娃子怎么了呢? 热了,凉了,还是吃坏肚子了?不至于叫秦王连上朝也耽搁吧? 两少年放好了主人的鞋子,在榻前稍作停留,之后又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苏角立在院中的林荫下,“家主歇下了,要不我们稍后再过来,总不能把家主唤醒吧。” “等等吧,家主白日睡不长的。” “这可难说,毕竟今早有朝会,天不亮就起来了。” 涉间看看日头,“奇怪,平日里家主上朝,不到晌午是回不来的,晚了甚至还要拖到下午晚上,怎今日这么早就回府了?” “兴许今日朝会上没有什么事情吧。”苏角说着探头朝屋里望了望,“我再去瞧瞧国尉醒了没有。” “你莫急呀,打个呵欠的功夫都不到,哪能说醒就醒?” 苏角想起王离那副令人担心的样子,“少将军那般模样,定是出了大事。” 涉间比好友还愁闷,印象中王离是个藏不住话的,可今日明明有事,问他却什么也不说,来了之后便抱着头蹲在柴房里,眼神恐惧,脸色发白,即便是上回失手伤了章家仲郎,也未见他如此啊。 魏缭刚要入梦,两少年去而复返,脚步声虽轻但急。 似此者再三,他实在忍无可忍,一骨碌从榻上撅起来,“进进出出,干什么呢!” “家主醒了!”苏角大喜。 国尉脸色黑如锅底,“什么醒了,叫你两个小鬼出来进去,出来进去,我能睡得着吗?” “家主恕罪。”两少年立在榻前,羞愧低头。 魏缭踢上鞋子,脸上凶巴巴都是起床气,“何事见我?” 涉间看了看身旁的好友,先行开口,“家主,王小将军一早过来,神色异常,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魏缭烦闷地皱着眉,本不想理会小孩子家家,但苏角涉间一向是谨慎明理有分寸的,若是小事不至于跑来找他。 他耐着性子多问一句,“何谓神色异常?” 苏角描述不出,只是能感觉到少将军遇到的事情一定不小,“家主,少将军只说闯祸了,具体出了什么事,问他却始终不肯讲。” “人呢?” 涉间尴尬地说,“在……在柴房。” 魏缭气不打一处来,王家小子闯祸,不去找他亲爹亲爷爷,躲他家柴房里? 国尉带着两个忧心忡忡的童仆,气势汹汹推开柴房的大门,果然瞧见一个半大小子蹲在柴垛旁边,脸埋在臂弯里,双肩抖动,哭得不能自已。 苏角涉间望见,吃惊之余,不觉更加担心了,方才他们走的时候还没见哭呢。 国尉着了恼,小太子哭哭就算了,梨花带雨也好看,这小子人高马大,哭鼻子丑死了。 “你这个小子哭甚么哭,要哭回你自个儿家哭去!” 王离抬起脸,见主人过来,也觉得丢人,他在胳膊上猛擦了一把脸,擦完“蹭”地站起身来,“对不住国尉,我这便去了。” 涉间看他当真要走,“少将军!” 苏角也着急劝说,“家主是仁厚长者,对晚辈一贯爱护,少将军有事不妨说出来,你父祖俱不在家,纵使我们帮不了你,家主也可以参谋一二呀。” 魏缭臭着脸哼了一声,算是受了这一通恭维,勉为其难应承了。 王离强自平复情绪,紧紧攥着双拳,深吸一口气,“多谢吾友,多谢国尉,男子汉大丈夫,既闯了祸自该承担,今日前来本就是同两位好友告别的,盼你二人来日策勋万里,替我建功,告辞了!” 两少年大惊,原以为纵使当真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过是他又一时冲动,同哪位公侯子弟打架了,但这番话中竟似有诀别之意。 国尉是当真冒了火,“离开我家,又去何处?” 王离昨夜就想好了,“去廷尉府。” 魏缭脸色铁青,立在门前喝问,“你这竖子到底闯了什么祸事?” 王离悔恨不已,少君对他满怀信任,他竟有眼无珠,亲自将刺客引到太子跟前。 扶苏谨慎,不过多问了两句,自己却还不耐烦,甚至发怒凶他。 想到此处,他又禁不住双眼泪流,“是我罪该万死,昨夜是我引少君出宫,将一群刺客带到他的面前,令太子在宫外遇刺,受了重伤。” 主仆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垂髫稚子满头大汗奔进殿中,母亲以手支颐正在小憩,他跑上去牵住母亲的袖子,“阿姆,阿姆,我想去看大兄。” 箳姬睁开眼,望着跟前缠人的儿子,“将闾想去看大兄?” “想,大兄受伤了,将闾好担心,想去看大兄。” 宫内一早传言纷纷,都在说太子在宫外受了伤,但伤得如何,又是如何受得伤,谁也说不确切,就连长阳君今早进宫,也支支吾吾不肯多谈。 箳姬取出帕子给孩儿拭去额上的热汗,“阿姆带将闾一起去看扶苏。” “嗯!” 少子说完,挣开母亲跑进内室,把平日外祖父送来的灵药补药一股脑全都搜了出来,“阿姆,把这些都给大兄好吗?” 箳夫人哭笑不得地瞧着实心眼的孩儿,“都给了大兄,下次将闾生病怎么办呢?” 少子连连摇头,“将闾才不会生病,将闾的身体可好了,而且大父下次来还会给将闾带的。” 箳姬轻叹,温柔怜惜之中饱含着娇宠纵容,“既然将闾想给,那就都带去。” “都带去!都带去!大兄吃了快快好起来!” 箳姬起身牵起儿子,吩咐宫人将东西装好带上,不曾想刚走到殿外,却远远瞧见当职的侍人引着妘姬母子过来了。 “箳姐姐要出去?”妘夫人带着孩儿来到跟前。 “听闻扶苏受了伤,我正要带将闾去探望。” 妘姬忙摆手,“姐姐莫空跑,扶苏被昌平君接到相府去了。” “受了伤不在宫里好好将养,怎么还乱跑啊?” 妘姬也是空跑了一趟,从太后哪里知晓的,“太后已去瞧过了,说只是手上擦破了一点皮,小伤不打紧的,叫咱们都毋要担心。” 箳姬失笑,“所以这又忙不迭跑相府玩去了?” “姐姐岂不知,客卿前几日寻回了隋侯珠,相邦近日一直在府中斋戒,侍奉神珠。将太子接到府中,听说是希望宝珠能为太子祛邪消灾。” “相邦想得周到。” 妘姬在齐王宫也算见过珍宝无数,可听到这隋侯珠,依旧很好奇,“据说那珠子是天下至宝,摸一下延年益寿,百病不生,箳姐姐可曾见过吗?” 箳夫人摇头,“我哪有这等福气,不曾见过。” “待扶苏回来,定要好好问问他。” 箳姬摸摸儿子被太阳晒焦的发顶,“将闾可听到了,大兄去相府了,待扶苏回来,再去看他好吗?” “好!等大兄回来,再去探望。” “那将闾和高一起去玩吧。” 两个孩儿被侍人领走,箳姬将好姐妹延入正殿,“天热,妹妹快进来坐吧。” 妘姬已穿上了凉快又漂亮的新裙子,见好友身上还是旧装,“姐姐不喜欢我送的鲛纱么,怎么不拿来做衣裳啊,真的比普通布料凉快多了。” “倒是想做来着,但那纱绢实在太轻薄,一剪一缝总是动不动朽开,怨我手笨,做也做不成。” 妘姬怪自己疏忽,“是我忘了,姐姐不熟悉布料,确实不好裁剪,那我给姐姐做吧,做一身比我这个还好看的。” 箳姬脸上有些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麻烦妹妹。” “你同我还客气什么呀,姐姐这么美,穿起来定然好看。”妘夫人得了太后的宽慰,便不再担心太子了,倒是另外一件事叫她唏嘘不已,“姐姐可听说了少府的事?” 箳姬不动声色,点了一下头,“竖子发疯,弑杀生父,着实耸人听闻。” 妘姬已为人母,总不由自主多为孩子考虑一分,“我听说少府从前与妻子颇不和睦,夫妻不和,孩儿怎能有好日子呢。” “妹妹这话可不妥,咸阳宫中,君上又与每位夫人都和睦吗?” “寻常人家,岂能与王室相比呀。”妘姬叹了又叹,“甚至外间还传说,少府杀妻。” “若真有此事,秦律早该治他的大罪,如何能够任官?” “姐姐说得是,少府这一出事,流言全都跑出来了,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不管怎么说,少府乃九卿之官,国之重臣,便是寻常人家,子弑其父,也是死罪难逃啊。” 妘姬心有戚戚,“真是可怜。” “妹妹是说哪个可怜?” “少府为人父,竟死在亲儿子手上,那孩子为人子,杀死自己的父亲,也要以命相偿,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箳姬在想,章午之后,父亲会举荐何人。 相府斋堂内香烟缭绕,供桌上牲礼俱全,芝兰香草间静静躺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明珠。 秦栘在相府睡了一觉,午后有些发烧,应是伤口引起的,相邦着急忙慌又召来医官复诊,喂他吃了一剂药。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昏暝,他精神稍稍好了一些,便执意同相邦一起斋戒。 昌平君细细翻看着朝中官员的名录,“扶苏啊,我打算安排芈喜接任少府一职,你喜欢他么,觉得如何?” 秦太子想起上午在章台宫,相邦当众对秦王放的狠话,神情凝重,“叔公,你不是说你不当秦相,我也不当太子了么?” 芈启气愤地拿眼瞅他,“胡话,叔公可以不当秦相,你怎么可以不当太子?” “叔公不当秦相,那我也不当太子了。” 昌平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再说这种蠢话,叔公可要生你的气了,你不仅要当好这个太子,以后还要做一个比你阿翁更出色的秦王。” 秦栘顺着他的话,“我听叔公的。” 芈启欣慰点头,“这才对,少府一职眼下已经牵扯到你的安慰,是叔公从前大意了。” “少府不是历来由宗室保荐么?应是要等长阳君向君父举荐贤才吧。” “宗室?宗室能安什么好心!你上回自雍城回咸阳,刺客将你的行踪摸得明明白白,这回你在章家故宅遇刺,刚出事章午就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叔公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芈启叹气,“你还小,不打紧,叔公都给你安排好,少府执掌宫中诸般事宜,位子极为重要,不单要有理事的才能,还要可堪信任。” “叔公,你不要提了,君父肯定不答应,他想任谁人,叫他自己决定吧。” 昌平提起秦王大侄子就来气,“他决定?他就是个糊涂虫!一心向着他的亲戚,他防贼一样防着,宗室背后搞小动作,他又压着不整治,明知那些六国人士都是为了名利而来,却上赶着授官赐爵,指望一群唯利是图的外人来帮他取天下,早晚要出大事。” 秦栘并不想偏坦秦王,但换位思考,他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打压外戚,是因为相邦不单立场不明,而且在不久的未来实实在在做出了背叛秦国的事情。忍耐宗室,是因为收回封地,划置郡县,才刚刚有了些进展,绝不能在关键时刻再使矛盾激化。至于任用六国人士,既是秦国的传统,也是秦王包容天下的明证。 他望着闷闷不乐的叔公,不想再聊这叫人闷闷不乐的话题,转而将目光投向桌上那颗流光溢彩的大珠,“叔公,这就是隋侯珠吗?” “叔公也没不曾见过真的,还要拿回宫给老太后鉴看。” 秦栘仔细瞧了又瞧,就是一颗珠子,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叔公,这隋侯珠有什么宝贝之处?” 提起珍宝,昌平又来了兴致,“莫看只是一颗珠,它的来历可不简单。” “叔公快说一说。” “这可……说来话长了呀。” “话长也要听。” 昌平君搂着娇儿,“传说很久以前,在荆楚大地上有一古国,叫隋国。隋国溠水之滨有一片山丘,一天,隋侯出行途径此地,恰巧在山脚下看见一条受伤的巨蛇,隋侯是仁善之君,连忙命随行下车救治,果然把蛇给救活了。又过了一年,隋侯再次经过此处,乘船渡水时却意外遭遇风浪,眼看船只就要倾覆,就在这时,一条大蛇突然从水中钻了出来,平息了风浪,还口衔一颗明珠献给隋侯。” “如此神奇。” “所以呀,宝珠通神,不可亵渎。” “所以曾祖母才叫叔公斋戒三日,对待宝物这般郑重,是不是明日就可以拿去给曾祖母鉴看了?” “正是,我斋戒完毕,明日一早就送进宫去,给老太后鉴珠。” 朱英走到斋堂外,“少君,相邦,宫里来人了,还带了少君吩咐的……鹅。” 秦栘闻听,面露喜色,“鹅来了!” 芈启实在担心,午后扶苏对他说,床上没有鹅,他晚上就睡不着觉,非叫命人进宫把鹅也接来。 昌平君犯了愁,这不跟人睡跟鹅睡是什么毛病? 总不能将来娶了媳妇儿,床上还得有一只大鹅吧! 相邦黑着脸,心情沉重,“扶苏啊……” 秦栘急着去看鹅,不明所以,“叔公,怎么了?” 芈启斟酌言语,“这个……人跟鹅呀……这个……他们……” “叔公想说什么?” 芈启思来想去,娃子到底还小,还不到开窍的时候,也急不来,“无事,你去吧。”他说完,又吩咐亲信,“朱英,看好少君。” 舍人应诺,“家主放心。” “叔公,下午睡得久了,晚上恐怕睡不着,若是睡不着,可以请朱英先生陪我去书房看书吗?” “受了伤,不多休息吗?看书可是劳累人的事情。不过……你想去就去,叫先生陪着你,莫要累着了。” “扶苏知晓了,多谢叔公。” 秦栘跟着朱英步出斋堂,穿过院子,两个侍人抱来了大白鹅,身后还跟着郎官公孙赤。 秦栘诧异地皱了一下眉头,不知公孙赤为何来此,他记得已同对方说了,情况有变,计划取消。 他正要跟来人说话,忽闻头顶上方有轻微的瓦片碎裂声,转头望去,深沉的夜色下,一条黑影在屋脊房檐上步履如风,眨眼就跃出院墙疾去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后院传来一声惊呼,“来人呐,有贼人闯入,宝珠被人盗走了!” 朱英脸色大变,立刻向黑影逃窜的方向紧追过去,宝珠失窃,呼声四起,整个相府顷刻间乱成一团。 秦栘回头再看,只余两个侍人紧张地守着大鹅,公孙赤趁乱闪身不见了。 你怎么不上天呢 帷帐上有一个忽大忽小的怪影在不停地晃动,寅时过半,换成他所熟悉的时间,大约是凌晨四点,门外脚步匆忙,落地有声,是加急增调而来的戍卫。 派出去的人还在满城追捕,四处搜查,听外头的动静,应是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年少的内官不安地守在床前,“少君,你发烧了,烧得好厉害。” 秦栘注视着帷帐上的怪影,“是什么一直在飞呀?” 床前的人转回头去,逆着光线试图寻找影子的来源,正值夜晚,他的视力恢复得还不多,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站起来,将脸凑近窗前的纱灯,终于瞧见一只瘦小的飞蛾扑棱着翅膀,朝向灯芯最亮的那一处横冲直撞。 他一巴掌下去,把蛾子打死了。 跟着跑回床前,帷帐上的影子果然不见了,他高兴地说,“少君不怕,就是一只蛾子。” 秦栘预感到,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君,小人叫肥腚。” “哪个定?” 侍人扭过身,指了指自己屁股,“这个腚。” 秦栘也不是存心想笑,但一时没忍住,“怎么取了这个名呢?” 少君脸红红的,也笑了,“因为别人出生的时候都是脑袋先出来,可小的是腚先出来,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儿。” 秦栘一直知道古人取名挺随意的,周平王叫宜臼,晋成公叫黑臀,齐桓公叫小白,公侯尚且如此,普通人能正儿八经取个名字已是不错了。 肥腚是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照顾小主人的,府中大乱之时,少君不肯回房,在园子里吹了风,中间不知怎的,又突然惊飞了那只灵禽,院中的守卫慌着捕鹅,不知哪个浑货手重,把鹅的翅膀都弄伤了,少君心疼坏了,眼睛红得吓人,立即吩咐与他同来的那个内官把鹅送回宫中医治。 随行的那个郎官协助相府的卫士前去缉盗,不久前也空手而归,少君说这里用不着他,就让他走了。但他走的时候,少君的表情看起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他问少君怎么了,少君说头疼。 他上手一摸,才发现烧得厉害,于是赶忙通报相邦,将人送回房间休息。 屋子里静得没有声响,隔着门窗也能感到外头气氛紧张,有胆量闯入相府,还有本事在重重守卫下盗走宝物,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秦栘在想,那个盗珠的贼人会是谁呢,是他认得的陈婴?冉雍?还是宋寅?又或是谁? 公孙赤冒险在书房内逗留如此之久,应当已经全部看完并且记下了那些私信中的内容。 此刻他会在哪儿呢?在曲台司库,还是在章台宫? 此时他面前站着的会是谁呢?是卫君,还是秦王? 秦栘感到浑身都在犯冷,他无比后悔,后悔为何要在侍卫准备搜查书房之时把鹅扔出去。 如果府中侍卫能够及时发现,及时阻止,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 但他可以不这么做吗?不能。再来一次,他还是必须这么做,公孙赤没有过错,卫君也只是在尽他的职责。 唯独明天会怎样,已经变得难以想象。 肥腚忧心不已地蹙着眉,“少君你很冷吗?抖得这样厉害。”侍人见状,连忙又给他加了一床被子。 他是很冷,他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也愿意相信他的人,甚至还用最愚蠢的方式,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带入了一种未知的可怕境地。 “少君,少君。”肥腚轻轻唤了两声,床上的人闭着眼睛没有答应,睡着了。 内官在床前打了个呵欠,拿手支着头,一动不动守着小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从中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伴随着一声轻而又轻的“吱呀”声,秦栘敏锐地睁开眼,床前肥腚脑袋一点一点,已睡着了。 眼见得门缝变得越来越宽,明显有人来了,他碰了碰肥腚,将内官唤醒。 侍人迷迷糊糊回过头,正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蒙面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肥腚满脸惊恐,张嘴就要喊人,蒙面人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按倒在床上,两手并用捂住他的嘴,焦急解释,“别喊,我非歹人!” “唔……唔……呜呜……”肥腚拼命挣扎,分明就是个贼人! 方才离得远,夜色深沉看不清,到了跟前,秦栘看清了,对方虽蒙着脸,但眉眼稚嫩,观身形明显是个少年,十四五岁模样,看着与卫君年纪相当。 “你是何人,快些放开肥腚!” 少年好奇地问,“你又是何人?我在楚国可没听说,昌平君有个这么小的儿子。” “你不要胡言乱语!”秦栘得到了一点信息,这小子是从楚国来的。 少年瞅着他琢磨了一会儿,“仆人住不上这样的屋子,秦国公室像你这么大的娃,也就是秦王的三位公子了,所以……你是太子扶苏吧?” 秦栘着实吃惊,这小子远在楚国,对秦国的事情却异常了解,“你到底是何人?” 少年晃晃脑袋,摇掉挂在鼻梁上的面巾,露出一张青涩的脸庞,“看来我猜对了,瞧着就觉得像。”他说着,注意到他的伤手,面上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你手怎么了?” “哦,练剑的时候,不慎划伤了。” 少年当即皱眉,“你这个娃娃才多大,练什么剑哪,就算要练,找根木剑不行么,使唤真家伙,将自己伤成这样,可给医官看过么?是否有大碍?” “无大碍。”秦栘一头雾水,此人好奇怪。 “那就好。”少年像模像样地点点头,还理所当然叮嘱教诲,“刀剑无眼,往后务必当心。” 秦栘刚想问他到底是谁,少年的注意力却又给手里挣扎不停地侍人吸引了过去。 “呜呜呜……唔!”肥腚不屈不挠,还在奋力反抗。 少年想起方才听到的名字,诧异地张了一下眼,腾出一只手坏心地在侍人臀尖上捏了一把,捏完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秦人取名都如此可乐么,是够肥的哈哈哈!” 内官满脸通红,不知是给憋的,还是给气得。 秦栘担心肥腚,提醒这个嚣张的贼,“你再笑,不须我们大喊,你自己就已把外头的人招来了。” “咦,我倒好奇,贼人闯入,你为何不喊?” “你方才不是说了,你非歹人?” 少年不满地拧起眉头,又来斥责他,“你这个娃娃一贯都是这么轻信旁人的么?” 秦栘认为这家伙着实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我现在应当大喊一声,叫人来抓你吗?” 少年噎了一瞬,“那当然不是。”他说完,还是十分得不放心,“总之,不要如此轻信旁人,深夜闯入,万一真有歹心可如何是好?” 秦栘又在原身的记忆里仔仔细细搜索里一遍,再次确定,没有关于此人的印象,但偏偏这小子却好似对他十分熟悉。 “你既不是歹人,就快把肥腚给放了,再捂着他,他要晕过去了。” 少年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干净利索一记手刀下去,挣扎不停的侍人登时晕在床上不动了。 秦栘发现自己确实烧糊涂了,口无遮拦,追悔不及,“好莽撞,你怎么真把他打晕了!” “这样方便。”对方自顾自走到一边,嫌弃地擦掉手上的口水,擦完还是嫌弃,“有水吗?” “喝水案上壶中有,净手几上陶瓮里有。” 少年从陶瓮里舀了水,好似犯了洁癖症,把手翻来覆去地洗。 尽管离得远,秦栘还是注意到,对方的手保养得当,五指匀称,指甲干净饱满,看来家境殷实,平日不曾劳作。 少年洗干净走回来,终于腾出心情自报家门,“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太叔公。” “你怎么不上天呢?” 芈心虽不知上天是何意,但也看得出对方并不相信他,“你不要不相信,我乃怀王嫡孙,比公子启公子平还长一辈,不是你太叔公是什么?” 秦栘心情复杂,怀王之后顷襄王继位,顷襄王之后楚考烈王主政,芈心与楚考烈王乃同辈之人,芈启芈平两兄弟又是楚考烈王的儿子,真要这么说,眼前这个少年,辈分的确不低。 “来,叫声太叔公听听。” 秦栘没精神跟他开玩笑,“是你盗走了宝珠?” 少年一听这话,当场跳脚,“什么我盗走?那就是我的珠子!” 秦栘听懂了,“所以,还是你盗走的。” 少年脸色难看,“不是我,我今夜是想拿回去不假,可有人先我一步抢走了。” “你可看清那人的模样?” 芈心摇头,“天太黑没看清,而且他用了伪装,身形相貌应该都做了伪装。” 秦栘还有疑问,“为何要说隋侯珠是你的珠子?” 少年只觉无语至极,“什么隋侯珠,秦人真是没见过宝贝,那怎么可能是隋侯珠?” “你是说……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秦栘略觉失望,若真的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也就意味着曾祖母失落多年的宝物还是没有找回来。 少年提起珠子,表情又得意起来,矮身坐到床边,探过身子悄声对他说,“当然不是一颗普通的珠子,我对你说,你不可对旁人讲,这是我买通掌管府库的官员,从那块和璞上敲下来一块磨的珠子,纵然不比隋侯珠,那也是价值连城的。” “你既不曾盗珠,那就赶紧走吧。” “走不了,外头都是守卫。” “我这里稍后天亮了也是要来人的,你还把我的侍人打晕了,倒不如现在就让人把你抓走。” 少年突然就委屈了,“嚯,对舅舅这么狠心呐,一点也不像阿姐。” “……什么?” 少年长叹一声,“好了,太叔公什么的,扯得太远了,是逗你玩的,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你,我是你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记住了,阿舅叫熊心。” 秦栘直觉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他倒不是惊讶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亲戚,让他在意的是眼前少年未来的另外一个身份——义帝熊心。 和氏璧 楚国灭亡后,高阳之苗裔混同黔黎,朝采木兰,夕揽宿莽的旧贵族四散零落,怀王嫡孙熊心也和其他的王室宗亲一样,失去往日荣华,被迫隐姓埋名藏匿在民间,甚至沦落到给人牧羊的地步。 后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事反秦,天下云集响应。 项梁自号武信君,也率领项氏子弟乘势于会稽起兵。 为更好利用王室的号召力,争取民心,也为了名正言顺地整合楚地的反秦势力,项梁采纳谋士范增的建议,找到这位流落民间的楚国公子,将他拥立为王。 自此,怀王熊心成为反秦诸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 也许是他不满于所谓的“名义上”,也许是他真心想有一番作为,也许的确有一群人在支持他复兴楚国的王权,所以,从他当上这个最高领袖的那一天起,就与大权在握,野心勃勃的项氏矛盾重重。 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怀王与诸侯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 在这一场带着几分狂欢意味的角逐中,项羽被秦军主力拖在赵地,刘邦率军先入了函谷关。 汉高祖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每当想起这些,秦栘都想拉个秦人问问,真是这样吗? 怀王不肯依从项羽毁弃约定,使得楚霸王怀恨在心,随后佯尊他为义帝,冠冕堂皇将他迁徙到楚国蛮荒之地,暗中命人将他杀害了。 秦太子好想喊救命,有个叔公是末代楚王就算了,这又冒出来一个舅舅是将来反秦大联盟的首领,秦国那边亲戚一团乱,楚国这边又个个都是雷,这什么爱的代价。 “你母亲在的时候,秦王对她好吗?” 少年眼中泛起感伤,母亲去得早,是阿姐将他一手带大。 姐姐离家时,怕他哭闹,甚至瞒着不说,还特意给了他一只小狗,叫他带出去玩。 等他玩过瘾了回到家,却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他立在湘水之畔,一年一年,盼望着自己快些长大,长大便能去秦国看望姐姐。 可他好不容易来了,阿姐却又走了。 这一回姐姐照旧给他留了一只“小狗”,这一只和从前那只不同,这一只会说话,长得更可爱,寿命也不会再像上一只那样短,而且眉眼和姐姐很像。 秦栘为了爸爸的形象,尽管不清楚,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点头说,“好的。” “现在对你也好么?” “也好的。” 熊心听了稍觉安心,只恨自己那时年纪小,父亲又懦弱。 他原本是痛恨秦人的,秦人不讲信义,令怀王客死异乡,鄢郢一战,楚国都城陷落,秦人杀戮楚国数十万军民,攻城夺地不说,甚至放火烧毁了先王的陵墓。 但因为姐姐,这痛恨总是软弱乏力不彻底的,现在又有了外甥,他便更加不知这痛恨该掷向谁人。 秦栘心里犯嘀咕,“你到秦国,这么远,就是为了追回被盗的珠子吗?” 熊心摇头,“我本来是跟着楚使一道来秦国的,珠子是路上被盗的。” “楚国派了使者来?”秦栘吃惊地抬起头,竟没听便宜爹说过此事,也可能是近来烦心事太多,他不曾留意。 “秦国出兵助魏伐楚,最后虽撤军而去,但此事总要说道说道。”熊心想起什么,忍不住凑过去,好奇打听,“听说秦国君相失和,秦王马上就要罢相了,有这回事吗?” 秦栘警惕地瞧了他一眼,这小子……不会是间谍吧? 熊心没留意小娃子在想什么,自顾自说得兴起,“楚国的间者早就把消息传回寿春了,说秦王对公子启公子平颇多责难,二人现下已失宠了。” “……没有吧。”秦太子挺好奇,这些间者平时都猫在哪里,是不是跟电视里演得一样,开间酒楼,摆个小摊,整日搜集听到的流言蜚语。 少年叹气,“原本秦军撤回去,楚国免于一战,王上特命国中最好的玉匠,用和璞打了两块玉璧,准备送给两位公子。” 秦栘心头咯噔一声,暗道要完。 秦王斩了辛梧,虽是杀鸡给猴看,但到底没有明说此事与相邦有牵连,论及影响,军中多恨主将,民间多怨将军,尚未损及相邦的威信。 可楚王送这和氏璧就大有不同了,论辈分高太后在上,论尊卑秦王在前,绕过太后与秦王,向两位权臣赠一份天下至宝,叫秦君作何想?叫群臣怎么看?不是坐实了两兄弟阻挠伐楚一事? 如此,秦王纵无心罢相,也不得不罢相,御史就更不必说了。 秦栘感到迷惑,感到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遥瞰咸阳。 他不理解,那些人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要吊着芈启芈平两兄弟,让他们在秦国斡旋,替楚国谋取利益吗? 可为什么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两块玉璧,非要将二人置于死地呢? 他猜到两种可能,一种楚考烈王的承诺是真的,项燕是真心想迎回两位楚公子,立芈启为王,此事被楚王获知,所以要以这种手段扑灭隐患。 另一种可能,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芈启对谎言产生了质疑,对方预判出事情存在失控的可能,为了防止昌平君灰心失望,采取报复的手段,故而先下手为强。 哪一种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块宝玉一旦送入二位叔公手中,恐怕就真要如白日里昌平对秦王说得那些气话一样,罢了秦相,黜了御史,出现最坏的结果。 秦栘心塞至死,所以他现在能躺平了吗?这还怎么救?卫无疾还不知会如何处置那些私信,这边楚王又送来两块定时/炸/弹,他还能去把那两块玉璧给偷了么? “和氏璧……很大一块吗?”秦栘想起“完璧归赵”里的和氏璧,熊心说那颗珠子也是和氏璧,据他了解,将来秦并六国,秦王制的传国玉玺好像也是和氏璧。 熊心乐得同他讲,“卞和献的那块原石是很大的,听说起初一个强壮的力士都不一定能拿得起来,不过后来就越用越少了。”他笑着说,“若能寻回珠子,就把那宝珠送你,若寻不回来,等我回去再给你偷一块出来,随你想制成什么都好。” 秦栘忙道,“不不不,如此贵重,岂能给我。”他听起来都觉得危险,“你既知是重罪,千万不要再偷了,万一给人发现,那可如何是好?” 果然是亲外甥,如此关心他! 熊心笑着不说话,他那颗珠子本来就是补给阿姐的嫁妆,姐姐不在了,自然是要给外甥的。 秦太子昧着良心喊了对方一声,“小舅舅。” 少年猛得抬起头,眼里都是惊讶欢喜,“哎,怎么了?” “小舅舅说,是同楚使一道来的,使者到哪儿了呀?” “丢了珠子以后,我为了追盗贼,离了队,我看应该还有两三日就到了吧。” “唔。”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拦路打劫可还行? “没想到今日能见到你,扶苏,我真的很高兴。” 秦栘头疼得厉害,宁愿自己在做梦,他真的不想和楚国的亲戚有太多攀扯。 秦国终要灭楚的,这些羁绊在不久的未来都会凝成血泪,化为仇雠。 最好的办法,让这位小舅舅快些离开,以后不要再见了,他想了想,“那什么……反正是亲戚,你还比相邦长一辈,出去就算被人发现也不要紧吧。” “谁说不要紧?”熊心一脸严肃,“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为何?” “你傻呀,乖乖!”少年脸色难看至极,“我这样出去被人发现,我说来盗隋侯珠,在秦国是大罪,我说我盗得不是隋侯珠,那我盗取和氏璧,在楚国更是大罪,左右都获罪,我出去怎么能行?” 秦栘犯了难,相府已经戒严,他也没法把人弄出去,若是让熊心穿肥腚的衣服,扮成侍人出去,那肥腚怎么办呢? 正愁闷之际,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不然你去看看,后院东南角的墙根处好像有一个狗洞,不知被人填上了没有。” “什么?狗洞!我才不钻!” “前门后门你又出不去,而且天很快就亮了,天亮一来人,还是会发现你的。” 不等对方多做考虑,走廊上已传来人声。 “何方盗贼敢闯入相府行窃,人可抓到了?” “是啊,着实猖狂,还没有消息,真是急人哪。” “少君的房间就在前面吗?” “就在前面,少将军,你来得太早了,这才什么时候,少君还恐怕没睡醒呢。” “不妨,他没睡醒,我就等他睡醒,定不吵他。” 秦栘听出是府上的管事,另一个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是王离,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他焦急招呼面前人,“有人来了,你快些走!”对方自己盗没盗珠都已经说不清了,若叫人看见有个盗贼在他这里,他自己明天也别想说清了。 熊心回头望望门窗,“我从哪儿走?”屋子只有一道门,一出去就得跟来人撞见,窗户也都开在一侧,他爬出去就得被抓。 “有了!”他说着当场就开始脱衣服。 秦栘吓了一跳,“你干嘛?” 少年扯开发带,落下一头飘逸的长发, “我躲你床上装睡,一会儿来人问起,你就说是你召来的暖床丫鬟。” 秦太子崩溃低呼,“你开什么玩笑?我才几岁?怎么会有……呃……暖床……的?” 小舅舅咋舌,“不会吧?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俩了,你这什么太子,秦王连个暖床的婢女都不给你配?” 秦栘不想了解楚国贵族的享乐生活,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目光焦急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于停在离床不远的桁架上,“你去把柜子里的衣裳拿出来几件,搭在桁架上,勉强先在后头躲躲吧!” 队友要把我送走 “隋侯珠被盗走,就说出了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王离瞧见窗上的人影,说着在门上拍了两下,便急不可耐地把房门推开了。 管事进屋瞧见小主人坐在床头,倒是那个哭着要留下伺候的侍人挺在一旁的坐榻上,睡得闷熟,连个声儿都不见出。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嘿,这小子,少君不睡他倒睡了!” “管事!”秦栘瞄了眼坐榻后搭满衣裳的桁架,忙唤住管事,肥腚还没醒,他这一巴掌下去还不得发现内官是被人打晕的! 管事袖子已撸高,眼看着上去就要把贪懒的侍人给打醒,忽然应声顿住脚,不解地望过去,“少君?” “肥腚照顾我,累了一宿,让他睡一会儿吧。” 管事犹豫一瞬,不敢违背太子的意愿,不情不愿地退回去,“是,少君。” 王离回过头,“管事请去忙吧,我陪着少君便是。” “那好。”他说着转向床头的小主人,“少将军半夜就来了,原本为了捉拿盗贼,不好叫人出入,相邦担心少君无人陪伴,特叫少将军过来。” “哎,管事替我谢谢叔公。” “那小的先下去,等天亮了,少君若是想起来,我再叫人过来服侍。”管事依命退出去,带上房门。 立在门前的少年眼看着外间的人影走远,这才慌张地扑到床边,早已忍不住痛悔泪流,他进门一眼就瞧见对方手上的伤,已过了一天一夜,掌心还在晕红,“……扶苏!” 秦栘面色紧张,表情复杂,来不及安慰他,抢先叮嘱,“什么也不要说。” 王离一愣,越发悲从中来,“我知道你怪我,都怪我!” 秦栘探出身子,压低声音,“你胡说什么呢,我岂会怪你?” “那你为何不想听我说呢?” 秦太子内伤,目光掠过木施下那双没有完全被衣裳遮住的鞋,家丑不可外扬,虽然舅舅也不能说是外人,但他是个外国人哪! “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王离作势就要抓住他的手,担心碰着他伤口,忙又把手缩了回去,“如此大事,岂能没什么好说?” 秦栘朝晕在榻上的肥腚努努嘴,示意屋里有人。 王小将军没明白,见状更只是加关切,“你牙疼吗?” 秦太子垮着脸,好歹认识这么久了,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 少年脸上垂下头,脸上都是自责,“我原是要去廷尉府的,但国尉叫我先来看你。” 秦栘听了大惊,“你去廷尉府作甚?” “你被那些刺客伤成这样,差点连命都丢了,我岂能不去廷尉府?” “什么刺客呀,你傻了,就是一群盗贼,来偷章平家中的钱财。”秦太子懊恼至极,怪他忘了派人知会王离一声,他向秦王的交代一直是,听闻城外来了一位神医,便叫人去请来给章平看看,从头到尾没有半句提到旁人,尽管随行的黑鹰锐士一定会向秦王说起,但他吩咐王离替自己的办事,并不稀奇。 一个不谙事的少年不会有人刻意为难他,然而,若因此事扯上王翦父子,岂不影响战事,动摇军心? 他相信秦王是有分寸的,更相信他的好朋友绝不知情。 王少将军听他傻里傻气还给刺客开脱,不觉气红了脸,“你傻呀!你见过这般嚣张的盗贼吗?连你身边的黑鹰锐士都护不住你,再说了,章家那破宅子有什么钱财好盗的?” 秦太子不想放弃,又冲肥腚努努嘴,“你想多啦——”音调都变了,却还是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王小将军猛得从床沿上站起来,拒绝接受任何暗号,“什么我想多了!你是头一天遇刺吗?前些日子从雍城回来就在路上受人伏击,差点丢了性命,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又出这种事情!就是因为君上对外戚不满,他们便以为你这个太子也当不成了,竟如此大胆对你动手!” 秦栘虽然很绝望,但还想再努把力,把岁月静好的剧情圆回来,“你说什么呀,那都是谣言,不信谣,不传谣。” “是宗室!”王离觉得苏角涉间分析得太有道理了,“少府是宗室的嫡系,宫中许多职司都受宗室管辖,只有他们能对你的行踪如此了解!” 秦太子出溜一下滑进被窝,躺回去了,心太累了。 王离神情凝重地皱着眉,他相信,国尉尽管没有明说,心中定也是这般猜测。 国尉说那些人旁的不扮,偏偏假扮神医,便是知晓他急于求医,引他入彀,行刺的地点不选别处,偏偏选了章家故宅,更说明刺客对他,甚至对太子的行踪都了如指掌。 国尉还说,若秦王和少君加罪于他,他早该被捉拿审问,这时还无人来拿他,便足以说明,秦王不曾加罪,又或者少君不愿秦王加罪于他,若他莽莽撞撞奔去廷尉府不打自招,自己获罪不打紧,只怕还会连累父祖,这才是真正中了他人的圈套。 他被长者说服了,所以着急忙慌先去了宫中,老侍丞愁眉不展,只说少君来了相府,尽管已经半夜,他还是急不可耐地跑了来,可未曾想来了却见相府风声鹤唳,戒备森严,竟是有贼人潜入相府,盗走了隋侯珠,如此猖狂! 正愤怒彷徨之际,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秦国宗室!” 王离刚要回头,去瞧谁在背后,后劲上猝不及防一股巨痛炸开,痛感瞬间直击颅脑,他两眼一黑,顿时便软倒下去,没了知觉。 秦太子傻眼,回过神来,连忙崩溃地爬起来,“舅舅哇!我的亲舅舅,你怎么把他也打晕了!” 少年瞥了眼臂弯里被他放倒的黑小子,将人扶到一旁丢下,复走回床前,目光忿然,神情严肃,“不是说秦王对你母子很好吗?” 秦栘好声好气向对方解释,“他说得都是听来的谣言,假的!” 小舅舅怒气冲冲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子,“那你这伤可做不得假!还骗我是练剑划伤的?” 秦栘欲言又止,再次向已经晕在墙边的糟心队友隔空送去一丝怨念。 他还在发愁,怎么让这人赶紧离开相府,更愁王小将军醒来,一定会追究是谁打晕了他。 熊心自顾自上前把榻上晕厥的侍人翻了过去,照直扒了内官的衣裳。 “小舅舅,你做什么呀?” 天已蒙蒙亮了,秦栘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实在不行就叫他先穿肥腚的衣服离开相府,他再想个其他的借口给肥腚再弄一身衣服。 熊心麻利套上侍人的袍子,转回来不由分说就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秦栘不明所以,“小舅舅?” 少年眉间衔着忧愁,眼里含着怜惜,嘴角还压着愠怒,“秦王若连亲生儿子的安全都保证不了,那你就跟我回楚国吧,家里的封地就在湘水之畔,那里景色奇美,你母亲最是喜欢。” ……啥? 不等秦太子再商量一下,对方已抱着他,乘着渐白的天光大步走了出去。 “小舅舅……不可!” 熊心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迎面走来的巡逻卫士,“你要喊人来拿我?” 秦栘噎了一下,老老实实把嘴闭上了。 他乖乖窝在对方怀里,心念电转,在认真琢磨喊人与不喊人,哪种情况更糟一点。 喊人拿了熊心,不管他身上有没有珠子,盗走隋侯珠一事必定百口莫辩,隋侯珠本是楚国的国宝,他身份又如此特殊,稍有不慎,此事恐怕就会演变成涉及邦交的国事。 他应该就此将小舅舅送出相府,出了相府再劝他放自己回来,虽然有一点冒险,但他有信心,若这个舅舅对他的关切不是演出来的,他便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不要乱来。 “少君。”巡卫到了跟前,止步行礼。 熊心低了一下头,学着印象中楚王宫那些侍人的样子,“众位辛苦了,少君醒了,小的带少君去撒尿。” 巡卫让开道路,不疑有他。 怀里少子一言不发,安然从侍卫跟前通过的时候,熊心又变得高兴起来,外甥果然是向着他,不肯叫人来拿他的。 一想起他要把姐姐留在秦国的“小狗”带回家去,他心里便快活极了,以至于连那个狗洞都不觉得有多么嫌弃了。 秦栘一路配合把人送出相府,两人从后院的狗洞顺利钻出院墙,少年立刻嫌弃地扯掉身上侍人的黑袍。 秦太子觉得送到这里就行了,熊心身上又无赃物,即便遇上搜查,应当也不打紧,他刚想和小舅舅好好谈谈关于要接他去楚国的事情,却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何方贼人,敢掳我秦国太子!” 他坐在小舅舅怀里扭头一瞧,蒙毅在前,桓睢脸色忧急奔在他身后,景卬也气喘吁吁试图跟上二人。 蒙二哥一嗓子不当紧,相府后门的守卫闻声立时全往这边扑了过来。 秦太子变了脸色,直呼好家伙! 他的队友们这是要合力把他送到楚国去吧? 只见未来的反秦盟主丝毫不惧,口中一声哨响,守在附近的坐骑立刻疾奔而来,少年抱着他利索地翻上马背,毫不迟疑提缰振策扬长而去。 “少君!” “快,快追!” “绝不能让他掳走太子!” 秦太子彻底麻了,不可能走得掉,相府在内城,要从内城到达外城,再穿过偌大的外城,越过重兵把守的城郭,逃到城外去,除非长了翅膀……不不不,长了翅膀也会被一箭射下来的。 “小舅舅……”还是赶紧投降吧! “扶苏,不用怕,只须相信阿舅绝不会伤害你便是了!” 刀尖顶上他脖颈子的那一刻,秦栘就明白了,小舅舅人狠话不多,不愧是敢和西楚霸王硬刚的角色。 两人一骑在众秦军的逼视下大摇大摆出了咸阳城,秦栘坐在马背上,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持剑立在人前的黑衣少年,卫君细白的指缝间又沾满了血,不知是刚刚杀了人,还是自己受了伤。 “扶苏!”蒙毅忧心忡忡,眼里已生出恐惧,快马奔去,再难喊得应了。 他们知晓少君负伤,却不知为何不在宫中养伤,又去了相府,于是今日一大早便相约前去探望,不料相府宝珠失窃,正在搜拿盗贼,不许外人进出,他们也不好再去添乱,只能各自回去,谁想路过后院,竟见贼人掳劫太子。 景卬大张着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竟有人在秦都把太子掳去了! 桓睢明知不该,但望着方才下令放行的黑衣少年,实在按捺不住,冲上去质问,“卫君因何不救太子?少君若有三长两短,卫君就不怕秦王降罪吗?” 景卬变了脸,直道这小子不想活了,急忙跑上去把人拉回来,强行捂住他的嘴,制止他再胡言乱语。 “卫君,此贼掳了少君,岂能放他出城啊?” 守城的将领也是不明,即便黑鹰锐士不出手,他城上的力士随便开弓发一箭,也能将那贼人射下马来。 怕强弓利箭误伤了少君,城卫不能妄动尚可理解,但众多大秦锐士,甚至黑鹰令长也亲身在此,还不能从一个单枪匹马的贼人手里把少君救出来吗? 卫无疾没说话,他读懂了小太子的唇语,他说,不用担心,放我们过去,我很快就回来。 秦栘并不知晓有人因为他一句话,一声不响担下了难以估量的风险与责难,相反,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太子好像还挺金贵的,居然因为怕他受伤,这么多秦军与锐士都像木头疙瘩一样受制于人。 出城疾行了一程,他适时放开嗓门,哭起来了。 小舅舅慌了神,赶忙驻马,“可是方才吓着了么?都是舅舅不好,舅舅跟你保证,咱们马上回楚国,再也没有下次了。” 秦太子超常发挥,哭得不能自已,熊心怕身后有秦军追来,将马打入林中,抱着外甥走进路旁的林荫下,“莫要哭了,都是舅舅不好,是不是方才弄疼你了?” 秦栘止住眼泪,“小舅舅,我不能和你去楚国。” 少年失望地拧起眉头,“你去了便知,楚国山美水美,比秦国好一万倍,保证你去了就不想回来。” “去到楚国,若能像小舅舅说得那般,住在湘水之畔,住在母亲最爱的景色中,扶苏当然是愿意的,但是小舅舅,楚王会叫我如此么……” 熊心怔愣一瞬,既而脸色大变,扶苏说得不假,他竟不如一个娃娃! 他想得甚好,姐姐不在了,秦王又对姐姐的孩子不好,外间都传说他这个太子当不成了,如此他将人接到楚国照顾,本是理所应当,可他忘了他带走得是秦国太子,且不论秦王会如何,若是楚王知晓,会如他所愿,叫扶苏留在他身边吗? 不会的,秦国太子到了楚国,那就成了质子。 秦栘观他神情,知道小舅舅已经明白,他趁热打铁,“小舅舅,我怕得很,不想到别国当质子,听说质子只能住羊圈,吃长了虫芽粝食。” 熊心听得心都揪紧了,他再次问自己,把人带回去之后,会不会真的是这种结果。 答案是肯定的,甚至比小娃所说的还要糟糕,古往今来多少质子一朝去国,客死他乡,两国稍有不和,秦王不废太子,楚王必以羞辱太子来羞辱秦国,秦王废了太子,一个更无价值的废太子会有那般境遇,根本不须想象。 熊心懊恼,自责,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实在很蠢。 他哄着面前的小娃,轻声说,“是舅舅不好,舅舅考虑不周,我们不去楚国了。” 秦栘暗暗松了一口气,尽管他心里清楚,勉强出了咸阳城,跟离开秦国是两回事,更何况单凭熊心一个少年,根本不可能把他带出秦国,但对方自己能想明白,主动让他回去,总比被秦军拿刀架着脖子捉回去强。 “舅舅送你回去,好吗?” “啊?小舅舅你快走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这还老远,那怎么能行!”少年脸色铁青,“此处荒郊野外,况你已数次被人行刺,我岂能叫你自己回去,路上碰见歹人抑或刺客,可如何是好?” 秦太子小声解释,“没有数次,就两次。” 熊心大怒,“两次还不多!我送你回去。” 秦栘好不容易把对方送出来,岂能再让这人把他送回去?再者,方才那么多人都瞧见他,回去不是自找麻烦吗? “小舅舅,你真不能送我,方才你在城里劫持我,城里军民可都看着呢。” 熊心知晓这话不假,回想起来,也觉自己任性而为,着实冲动,“那该如何是好?” “你听我的,趁还无人追来,你快走吧,离城也不远,我自己回去。” “决然不成!”熊心年纪不大,人却十分固执,他已知晓秦国国中内斗,已经殃及到他的外甥,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叫这么小的娃子自己回国都去。 “那要如何是好?”秦太子好着急,实在是他快要扛不住了,他手也疼,头也疼,折腾了一整夜,都要可怜死了。 熊心沉默良久,“去问问范增吧,先生足智多谋,常出奇计,必有两全之策。” 秦太子竖起头顶的小天线,这名字过分熟悉了,“范……范增?” 是他想的那个“范增”吗? “此人是我的忘年交,还是一位有智识的长者,楚国居鄛人,这趟出来,我把他也叫来了,此时应跟着使团在路上呢,咱们这就去找他。” 秦栘眼望着小舅舅唤回马儿,不会吧? 他才刚和怀王义帝做了亲戚,难到紧接着又要见到项羽麾下的第一谋士范增了吗? 微缩版反秦大联盟 “章适,到你了,内史传唤。” “哎,哎。”章适扶着发软的双膝,连声应着,他到现在都还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他随着前头领路的书吏跨进官署,一眼就看见立在堂下的少年,少年颈上扣着项圈,手脚都锁着镣铐,他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要奔上去询问,仲郎这是怎么了? 可未及近前,又在少年身上脸上看到大片干涸的血迹,是昨日清晨溅上去的,家主的血。 他猛得顿住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感到毛骨悚然,这不是人哪,是个疯魔,弑父的疯魔! “来人可是章适?”主位上年轻的内史正襟危坐,神色严整。 秦吏沉稳威重的声音稍稍安抚了仆人恐惧的心,他瑟缩着点了点头,“是,小的……章适。” “将昨日清晨府中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仆人面上有一瞬间的怔忪,待回过神,他激动地将身转向不远处的少年,怒指着杀人凶手,他分明怀着满腔愤恨,但不知为何,开口竟带了哭腔,“是他——就是他杀死了家主!是他杀了家主!是章平杀死了家主!” 景腾与身旁负责记录的文吏对视一眼,接着问道,“用什么杀的?” 章适两手发抖,面色惶惶,“……一把剑。” 话音未落,果有差吏捧上来一把沾满污血的长剑,“辨认一下,是不是这般剑。” 仆人一想起就是这凶器在家主身上穿入又穿出,不禁骇得脸色煞白,连连退却,“是……就是这把剑。” 出事的时候,天还未全亮,他没看清,也根本想不到是一把剑,一把杀人沥血的剑。 长案后的主官又问,“章平刺死少府,你是否亲眼所见?” 章适大着胆子看了眼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小主人,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在章府已记不清有多少年,尽心尽力服侍家主,盼着少荣成才,看着仲郎长大,如何能想到,好好的一家人竟会有今天。 景腾见他迟疑,例行公事,放慢语速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章平刺死少府,你是否亲眼所见?” 内史翻着面前的问讯记录,章府上下,昨日已经审问过一遍,人证物证俱全,已经没有什么疑点。 仆人张张口,喉咙尚未出声,眼里已热泪横流,他该怎么说才好呢? 家主已经不在了,便是仲郎以命相偿,家主也回不来了。 对,仲郎只是疯,是身不由己。 他疯起来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不疯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个好孩子。 章适冲动地朝前跨了一大步,正要开口,目光却又撞上主官澄明严厉的双眼。 “章适,要知道,藐视秦法,罪加一等。” 仆人脸色大变,整个人几乎僵住了,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转眼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景腾低首叹息,知晓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摆摆手,示意差吏将人带下去。 同殿为臣,他与少府虽交往不深,但出了这种事,实在令人不能不唏嘘。 哭得不能自已的仆人被差吏架出官署,景腾抬眼望向立在堂下的少年,“章平,你可要申辩?” 少年面无表情,眼神平静,“为何要申辩?” 景腾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头天晚上太子在章家旧宅遇刺,翌日清晨章平就在府中杀死了章午。 对方的解释是,他吓坏了,发了疯,发疯就想杀人。 至于为何不杀旁人,偏偏一剑刺死自己的父亲,这件事景腾也从章府的众多家臣那里得到了答案,章午夫妻不睦,致使妻子负气离家,章平为此一直对父亲心存怨恨,甚至不止一次扬言要杀了他。若当真如此,那么这小子的确心智异常,是个疯的,并且疯得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景腾回过神,事情已经很清楚,他也觉得方才的话过分多余,纵使章平有一万个理由,弑杀生父也难逃一死。 只不过,他心中另有疑问未解,太子遇刺这等大案虽不归内史查处,但他也顺带了解了经过,听说行凶的刺客所用兵器是事先藏进章家院子的。 他亲自去那座旧宅查看过,院子常年无人打理,庭院荒草没膝,许多房屋空置,据章家的仆人说,章平搬过去养伤后,平日起居只有他与庞甲主仆二人,但有医者,药童,坊中货郎日日进出。 实地去看过,他便清楚了,即使将这些人挨个排除,也很难锁定刺客的身份,这偌大的宅院无人看顾,有不速之客伺机潜入,埋放兵器也不无可能。 可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两件事也许存在某种关联,他甚至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 刺客说不准与章午有关,而章平正是因为获悉了此事,才怒而杀死了亲生父亲。 当然,这想法是既危险又荒唐的,危险在于,这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他怀疑少府,便不得不怀疑到他背后的长阳君,事情牵扯到长阳君,那便成了楚系的外臣与秦国宗室之间的事情,这绝不是他区区一个内史所能过问的。 同样,这想法也很荒唐,若章平当真是因为章午谋害太子而大义灭亲,那么这个孩子很可能不单不疯,还理智得惊人。 秦法固然严苛,却也有其宽仁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问案不用重刑,死者免罪不咎。 太子在章家故宅遇刺,无论刺客为谁所使,于情于理,章午都逃不过追查,此事与他无关便罢,若当真与他有关,一经查明,那便是灭族的大罪。 会不会……章平刺死章午,正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急于令案件在此戛然而止,不惜以弑杀生父的自毁行径,换取阖府,乃至阖族的性命。 景腾为自己这个危险而荒唐的猜测感到一阵心惊,片刻,心神回笼,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个少年绝不足以这般狠辣果决,更不足以有这般心智与魄力。 他不再瞎猜了,死者已矣,两件事有没有关联,该查的人自会去查,他要做的,只是办好他职权范围内的案子,办好这件有违常理,有悖人伦,已在都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的大案。 “章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要说的了。” 内史吩咐左右,“带他下去。” 手腕上镣铐碰在一处,击出沉闷的声响,章平转身时慢了一步,像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但轻启的薄唇伴随着舒展的眉头,很快又抿紧了。 没有什么要问的,也没有什么该问的,宫中医官成群,理应治好他的伤,君上英明神武,定当知晓谁人对他不利,他身旁好友众多,不差一个只会耍弄他的章平。 跟随差官步出门厅的那一刻,他被拖在地下的锁镣绊了一下脚,一个面生的少年自他身旁急奔入内,他远远听见了一声喊,“阿翁,不好了,出大事了!少君被歹人劫走了!” 章台宫内,芈平脸色苍白立在大殿中,殿内空无一人。 他自知许多事情无力为之,灰心丧气,干脆关起门来不再问事。谁知不问倒好,接连出事。 一夜之间先是隋侯珠失窃,紧接着又是扶苏被人劫走,珠子没了就没了,可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要与一个孩子为难。 他得到消息,原是赶去相府,君上却急召他入宫,他已在此等了许久,迟迟不闻秦王宣见。 “王叔。” 他听得呼唤,急忙转身循着脚步声,揖拜行礼,“君上。” 秦王步伐稳健,“王叔不必多礼。” “君上,少君有消息了么?”芈平焦急追问。 君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寡人叫王叔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御史眉头张紧,心中更加着慌,“可是扶苏有什么不妥么?” 年轻的君王垂下眼帘,默然良久,“据黑鹰锐士传回的消息,太子并无不妥,但寡人实在有事不明。” “君上但说无妨。” “王叔不是外人,那寡人便直言不讳了,今晨贼人在相府挟走太子,出城之后黑鹰锐士一路跟随,却发现贼人趁夜潜入蓝田馆驿,受到楚国使团的庇护,此事王叔怎么看?” 芈平微分的唇颤抖着,脸上先是不解,后是不安,“君上,确乎如此吗?楚使……竟为何要绑架少君?” 秦王眼中衔着思索,“是啊,为何要绑走扶苏呢?”他略有些无奈地望着面前的长辈,“寡人着实不明,看来王叔也不知晓,既然如此,王叔就代寡人去看看相邦,问问相邦怎么说。” 昌文心头一震,不敢迟疑,“臣这就去。” 他方提起脚步,又被秦王唤住,“王叔,告诉相邦,隋侯珠遗失已久,便是寻不回来,老太后也会谅解,扶苏眼下身在蓝田馆驿,有黑鹰锐士暗中守护,也无大碍,叫相邦保重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多谢君上,臣一定转达。” “天色已晚,有劳王叔了。” “君上言重了,臣告退。” 秦王目送御史疾步奔出大殿,长叹一声,皱着眉头唤出暗处职守的黑鹰锐士,“加派人手盯着相府和楚国使团。” “诺。” 昌文君坐着宫中的马车,御者一路加鞭赶到相府。 芈平见得兄长,一时也不知该气他这个糊涂鬼,还是该恨自己无能软弱。 昌平一人枯坐在卧房中,神色焦愁,面容憔悴,他抬眼望向被仆人引进来的兄弟,语气疲惫而沉重,“你怎么来了。” “君上命我前来。” “来治我的罪么?” 芈平恼极了,“为何又在胡言!” “先失宝珠,又失太子,我非一死难辞其咎。” 芈平冷着脸,气闷地哼了一声,“君上叫我来告诉你,宝珠丢就丢了,老太后难道还会责难你不成,太子已经找到,目下无大碍。” 芈启蹭得一下自席上站起来,扑上去一把抓住弟弟,“你说什么?扶苏找到了?人在何处?到底是何人绑走了他!” 芈平脸色难看,“此事我还想问你,黑鹰锐士一路尾随,发现挟持太子的贼人进了楚国使团,兄长,使团的人三更半夜来你府中做什么,你可知晓?” 芈启听明他话中之意,一时间惊怒交加,“你是说……昨夜潜入我府中的,是使团的人?” 芈平艰难地从对方手里拽出自己的衣袍,“难道君上还会诓骗你我不成?我还真想问问你,是你将使团的人请来府中的吗?” 也许是过于疲惫,也许是心力不继,昌平感到两眼阵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使团马上就到咸阳,我请他们提前来府中作甚?” 芈平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谁知你同那边又在密谋些什么。” 弟弟说的话着实不好听,但昌平这一次难得没有发怒,他在卧房内不安地扶着头,来来回回走了一趟又一趟,跟着急忙忙奔进院中,又吩咐管事召来了服侍太子的那个侍人,以及辰时在院子里遇见少君的侍卫跟仆役。 这些人白日已经审问过一回,但他一心以为是盗珠的贼人发现府中戒备森严,自知无法逃脱,故而挟持了太子,但照芈平所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芈启神色严肃地望着哭哭啼啼的侍人,“那人同少君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复述给我听。” 肥腚本来就害怕,被相邦这么一望,脑子更加一片空白,“是……小的……小的……他说他不是歹人。” “还有呢?” “他……他他不知少君的身份,但后来又说,他在楚国不曾听说,秦相有个这般大的儿子。” 芈启变了眼神,“他果然说,他是从楚国来的?” “是,是这么说的。”侍人连连点头。 “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说了……”肥腚越急越想不起来。 昌平急得朝前迈了一步,“犹豫什么,快说!” 侍人吓得满头大汗,“是,他说秦国公室这般年岁的娃娃只有三位公子,他后来就……猜……猜出了少君的身份。” 昌平不满他吞吞吐吐,“就这些吗?” 侍人慌得跪倒在地,“相邦,就这些了,后来小的就晕过去了。” 昌平默而不语,王离白日出府时也是这般说,他进了房间不久,同样被人打晕了。 芈平上前半步,“兄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芈启回头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多说,接着审问辰时职守的侍卫,“那人挟持少君,你们半点不曾察觉吗?” 侍卫满面羞愧,直陈其事,“属下有罪,细细想来,当时少君受制于人,神色确有异样,怪我等疏忽,不曾察觉。” 芈启不禁陷入沉思,楚国来的,了解秦国公室,一下子就能猜出太子的身份,那么,他真的是来盗珠的吗? 他再度望向身旁候命的管事,“去把朱英叫来。” “是,家主。” 管事去后,不多时,舍人来到院中,“朱英见过家主。” “先生今晨回来说,盗珠的贼人是追到城中不见的?” “确是如此。” “会不会他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引开府中的守卫,真正盗走隋侯珠的是辰时挟持太子的那个人?” 舍人细想片刻,“小人认为不当是,仆带人追上去时,亲眼看见那贼人拿着宝珠,期间我与他交手,还几次险些将宝珠夺回。” 芈平紧盯着兄长的神情,轻声插了一句嘴,“兄长府中还有比宝珠更值得盗取的东西吗?值得一个楚人千里迢迢潜入秦国相府来盗?甚至盗取之后,还有胆量堂而皇之回到楚国使团寻求庇护?” 昌平想到什么,不觉白了脸色,他一言不发抛下众人,转身就往书房走去。 芈平犹豫一瞬,举步跟上,眼前这些事,现在已经不是他不闻不问就能逃避得了的。 芈启径直走到书房内间,摸向书案旁那只青铜座灯,熟门熟路摘下了灯壁上的一只青铜鸟,灯前的地面上,薄薄一层石板从中对开,升起一只青铜匣子。 昌平忙不迭将匣子打开,终于勃然大怒,纵使来人谨慎地没有弄乱书信的顺序,他却还是发现了函件被人翻动的痕迹。 他明白了,这支从故乡来的使团,原是另有使命啊。 芈平把目光从那些书信上移开,“兄长莫非已经知晓对方为何而来?” 昌平久久未发一言,通过盗走隋侯珠,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再潜入书房,开启暗格,盗阅他的密信,是他小看了熊悍,小看了李园呐。 从项渠之死他就应该想到,这是楚王怕他回国争夺王位,要开始出手对付项燕了。 如何对付呢?这些书信便是证据。 所以使团明面上是为了前次秦国出兵助魏伐楚,前来讲和修好,实际上是受楚王之命,来调查国中与公子启相勾连的臣子。 “平。” 昌文听得兄长呼喊,不解地朝前迈了半步,“兄长?” 昌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叫芈期带人去盯着楚国使团,到达咸阳之前,但有一人离队,杀。” 昌文大惊,“这是何故?” “不必问,按我说的去做。”芈启感到此事比想象中更加棘手,项燕因他已痛失一子,若这些信件落在楚王手中,定会给项氏引来更大的灾祸。 但这之后又该如何呢?使团总要归国,密信的内容既已给贼人窥去,使臣一旦归国,楚王甥舅还是会知晓。 蓝田位于秦岭北麓,地处关中平原,距咸阳一百五十里。 楚使一行于傍晚时分抵达蓝田馆驿,县吏数日前已接到国都发来的书函,故此早有准备,使者一到便延入馆中,安置妥当。 馆驿内升起灯火,一路舟车到顿,夜不见深,人马已经困顿。 “上了药不要再乱动了,瞧瞧明日一早这淤肿会不会消。” 秦栘躺在床上点头,路上只是觉得手疼,疼得厉害,拆开纱布才发现伤口已经肿了起来,老师说有点怕,外伤感染说不准要截肢,缝针都快把他疼死了,一想起要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锯掉双手,他会立刻选择原地死亡。 男人说着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面无表情送到他嘴边,“吃了,睡一会儿看看退不退烧。” 秦栘翘起脑袋,就着对方的手,吃了那颗又苦又酸的药,“谢谢范增伯伯。” 男人绷着脸,脸色十分不好看,“小娃子,我警告你一遍,你不要同我讲话。” 秦栘知趣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范增伯伯。” 男人拧紧双眉,怒视着他,“为何还讲?” “我不讲了,范增伯伯。” 男人恼火地背过身去,取出龟壳与钱币,准备占卜。 “范增伯伯,你是大夫吗?” “不是。” “那你怎么会裹伤,还会煎药。” 男人手上一顿,凶巴巴地扭过头,“你这娃子,非得是大夫才能裹伤煎药?” “唔,也不是,裹得真好,不松不紧比秦宫里的医官裹得还好,药也很神奇,我觉得已经没有那么疼了,范增伯伯你真厉害。” 男人呼吸变得有一些急促,再次烦闷地警告他,“闭嘴,睡觉。” 秦栘打了个呵欠,困极了,可怎么能睡得着呢? 不知道卫君有没有把公孙赤复刻的那些书信交给秦王,章平现在怎么样了,使团带来的那两块和氏璧收在哪里,是不是当真要送给两位叔公,熊心偷入相府在前,众目睽睽挟持他在后,傻小子到底年轻,以为离开都城就没人追得到他,殊不知黑鹰锐士已跟了他们一路,眼下驿站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范增伯伯……” 他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已经忍无可忍来到跟前,“我要把你的嘴堵上了。” “范增伯伯,小舅舅到哪去了?” 男人见自己的威胁根本不奏效,服气地颓坐在床边,“在正使那里。” “去正使那里做什么呀?” “应是商量怎么把你送回去。” “都这么久了,也不知商量出来了没有。” 男人回头瞄了他一眼,“嘴叭叭的,真烦人。” 秦太子委屈地望着对方,屋里就俩人,不聊天那不是很尴尬吗? 范增今年四十二岁,长方脸,人长得不胖不瘦,颧骨略高,眼角微垂。 易怒,十分易怒,甚至有点暴躁,暴躁到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要生气了,但秦栘发现他好像不是生气,而是羞怯,像一个排斥人类的重度社恐。 “范增伯伯,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就在家里待着!” “多好啊。” 男人听到这里,忽然奇怪地转过头来,“你觉得好?” “对呀,自己在家里,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着,没有人理会,也不用理会旁人,谁也管不着,自由自在,多好啊。” 男人眼神复杂地望了望他,“哼”一声算是应答,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 秦栘还想跟对方再聊会儿,毕竟是他认识了两千年的历史名人,谁不想深入了解一下,但这回那人是真的不理他了。 所以到底是不是他所知的那个范增吗?怎么感觉一点也不像呢! 投奔项梁,拥立怀王,草创楚国政权,后跟随项羽从巨鹿之战,到攻破关中,一路屡建奇功,履献奇谋,这样的人……他社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栘总觉得范增此人能跟着楚霸王打天下,二人在气质上肯定会有某种共通之处,不然也不可能处到一块儿去,史书上甚至还写到两人亲如父子,范增更是被项羽尊为亚父。 按理说,范增出山反秦之时已经年届七十,七十岁还有这么强的事业心,那年轻时得激进成什么样? 他记得,关于这个人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设计鸿门宴,要项羽翦除后患,趁机杀掉刘邦。 鸿门宴上他曾三次以玉玦示意项王动手,主人犹豫不决,他竟自作主张召来项庄,宴席上一场暗藏杀机的剑舞,在司马迁的笔下化成了流传千古的故事。 后来项羽中了陈平的离间之计,生出猜忌,君臣离心。 范增不见用,一怒之下,请辞回乡,路上毒疮发作,幽愤而死。 这样一个人即便不是锋芒毕露,也一定是锐气逼人的,秦栘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范增伯伯。” 男人气势汹汹地来到跟前,伸出两臂,动作僵硬地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秦栘仰着脑袋担心地问,“范增伯伯,你是不是烦我,要把我扔出去呀?” “送去给你舅舅。” 夜晚闷热,大屋里门窗都开着,秦栘被人抱着经过那扇大开的窗,正听到一句漫不经心地问话,“所以,你把秦国太子偷回来啦?” 他顺着窗户望进去,说话的是个异常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身水汽,看样子刚刚洗完澡,除了里衣,身上只罩了一件浅绿色的长袍,风吹动柔软的绸衣,像春日潺潺的溪水映着垂杨绿柳,美不胜收。 男子长发半簪在脑后,起风时,站在窗前能闻到房里飘出阵阵幽香。 青年面前有一张小几,几上立着一方铜镜,铜镜前一字摆开七八个小木盒,木盒内盛着纯白的凝脂,青年动作缓慢,一样一样将不同盒子里的膏脂按顺序涂在脸上的不同位置上。 熊心怀抱双臂,黑着脸杵在几案前,默默忍受着。 青年脸贴着清澈的铜镜,手上涂着涂着突然惊叫一声,“什么破差事!我就说这一路风吹日晒,不该叫我来,起干皮了都!”他说着,忙又从身侧的匣子里摸出另外一盒香膏,小心涂在他所谓的“干皮”处。 青年闷闷不乐地做完了睡前的护肤工作,又细细打理起鬓边微湿的发,他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锦袋,倒出十多枚式样各异的发簪,“熊心,你看我进秦都之时,簪哪一只好呢?这趟我为正使,可万不能失了楚国的体面。” 少年实在忍不住,箭步上前,恼羞成怒一掌落在摆满零碎物件的小几上,把几上的铜镜也当场震翻了,“你到底听没听见我方才说什么?能先别臭美了么?” “听见了,听见了。”青年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把镜子扶起来放好,一边又拿起修眉刀,修去眉梢的杂边,“不就是你把秦国太子偷来了吗?” 话音落下,室中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青年将心思从路途的辛劳,身心的疲惫和受损的容颜中抽离出来,手上莫名一颤,仰头望着几前怒气冲冲的人,“大晚上,你同我开什么玩笑?真是。” 少年大吼,“谁跟你开玩笑!” 他吼声落下,范增把娃子放在门口,抬手敲响房门提醒里头的人,“熊心,你外甥。” 少年慌忙跑出来,一手抱起娃子,一手揪住好友,强行将人拖进屋里,“范增莫去,快同我进来!” 范增臭着脸不停推拒,“你莫拽我!” “哎呀,你快跟我进来。” 熊心把二人都弄进了屋,赶忙上去把门窗都关了。 范增自顾自找了个离两人都远的角落,烦躁地坐下了,坐下之后便从袖口取出龟壳,开始夜间占卜。 屋里的青年紧盯着他领进来的娃,大张着两只惊恐万分的眼睛,连平日里清越优美的嗓音都不自觉带了一点颤,“这就是……秦国太子呀?” 熊心像模像样将娃子朝前抱了抱,得意地跟人炫耀自家小外甥,“怎么样,长得像不像我?”他说着拍拍外甥的肩膀,开口介绍,“扶苏,这位叔叔叫宋义,最大的毛病就是臭美。” 秦栘低声问小舅舅,“那个义呀?” 少年想不好,就顺手在他后背上写了一遍,“这个义。” 秦太子明白了,在小舅舅的介绍下,礼貌地叫了对方一声,“宋义叔叔。” 几案后的青年身上已经软得爬不起来了,他想知道现在连夜逃回楚国可还行,就不该一时心软,带上这个爱闯祸的臭小子。他强笑着,但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一张俊脸扭曲更像是要哭了。 秦栘也强笑着,同样也一丝一毫都笑不出来,他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楚王义帝熊心,卿子冠军宋义,秦末顶级谋士范增,这不就是微缩版的反秦大联盟么? 他真的……不是有意要乱入的。 “也没准备见面礼,你看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倚着几案的青年手忙脚乱把匣子里的东西翻来倒去,一件件摆上案,居然连件合心的礼物也没挑出来。 秦栘伸长脖子巴巴望着,在美人的匣子里望见一个压箱底的礼盒,那里面应该就是要送给两位叔公的和氏璧吧? 香椿烘蛋 院中三棵细竹,一口深井,举头四方天穹,星罗棋布。 李斯探身给对坐的好友斟了一盏浑酒,难得听国尉唉声叹气,不觉起了与对方玩笑的心思,“国尉方才说什么来着,斯走神了,没听清。” 魏缭大叹,“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话。” 李斯提杯呷了一口酒,“国尉要我劝何人?” “还能有谁,秦君呐!” “何事谏君?” 魏缭道他明知故问,“请君上若有决断,就干脆将态度摆明,他是秦王,他爱如何如何,总叫个娃子夹在当中,不遭罪么?” 李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怎记得,国尉前两日还嘱咐李斯,莫要插手君王的家务事。” 魏缭一反前言,也觉得没脸,“此一时,彼一时也,闹成这样,连太子都给人劫走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李斯心里有数,“王畿之内,还能丢了太子不成。” “你说得轻松,我也知晓丢不了,可到底是个娃子,小小年纪。”国尉皱着眉,想起来就急了。 李斯放下手中的陶杯,月光如酒,在杯中满溢,“国尉岂不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得得得,少跟我来这套!”魏缭连连摇手,哄人的大道理谁不会说,“秦王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明白的。”他说着又借着月光望向对坐的好友,“秦王还没给你安排差事?” 李斯神情平静,“修渠半载,君上念我劳苦,叫我歇歇。” 国尉不满地哼了一声,“我竟不知秦王何时这般体恤臣下了。” “歇歇也好。”他低头望着酒杯中朦胧的月光,“这半年,挺累的。” “嚯,你也会说累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累呢,早就跟你说,意思意思得了,少了你秦王还不能行了?” 李斯眼中有一瞬间的怔忪,点头附和,“国尉说得是。” 魏缭清楚,李斯伴随秦君已有十年之久,尽管这半年不在咸阳,但朝堂之事,内宫之事,他定然还是最明白的那个人,“依你看来,刺客是否为宗室所使?” “宗室如此之众,国尉说得是哪位宗室?” “这还得挨个分一分?” “国尉府上家人拢共就那么几位,尚且还无法说事事同心,更不必说偌大的秦国宗室。” 魏缭心有所感,“你是说……这是有人自行其是?” 李斯笑着摇头,“斯可什么也没说,我回来不过三两日,哪里知晓这许多。” 国尉眼神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是秦王自己人,你不知晓谁知晓,少卖关子,快说。” 李斯沉吟,“太子前次在路上受到伏击,查出刺客的来路是文信侯与长信侯的旧人,长阳君这般谨慎,会不知道哪些人能碰,哪些人不能碰么?这一次出动的据说是死士,宗室在秦王眼皮子底下豢养死士,岂能逃过黑鹰锐士的眼睛?况且明知太子身旁有大秦锐士保护,派这几个人出来,少了些吧。” “你的意思是有人绕过了长阳君,自作主张要谋大事,行事之时却又捉襟见肘?” “可以这么说。”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谁都有可能。” 国尉脸又黑了,“那这还怎么查?” “我猜,君上应会交给长阳君去查的。” “呵,如此一来,若是查到自己的儿女亲旧,他办是不办?” 李斯轻描淡写,“不办。” 魏缭气不打一处来,“那还交给他查什么查?” “国君不同常人,家事即国事,这几年说服宗室元老交出封地,划置郡县,长阳君出了不少力,此事交给长阳君去查,是君上对他的信任,也是提醒。相信长阳君会查出究竟是谁人所为,无论办与不办,类似的事情今后当不会再发生。” “说来说去,秦王与秦相若不闹这一出,哪来这些祸事?” 李斯的态度从来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反,他希望看到出事,并且事情越大越好,事情越大,能一次根除的隐患就越多,若朝中当真日日太平,在他眼中,这反而是最大的祸事。 “国尉,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魏缭大笑,“哈哈,为你这巧舌如簧,再饮一杯!” 馆驿那栋大屋里,三人吵了半夜。 宋义年纪轻轻,还不是来日运筹帷幄,精于兵法的卿子冠军,范增蜗居陋室,也没想过自己将来会成为名动天下的谋士,楚王熊心现下更只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天真少年。 秦太子强撑睡眼听完三只小学鸡吵架,忽然觉得自己滤镜太厚了,历史名人也是人,谁也不是生来就知道自己能震古烁今,青史留名。 范增怨恨损友将他拖出家门,风餐露宿,千里迢迢,夺了他居家的清净,提出要砍了熊心的脑袋,让宋义把人头和太子一并带去咸阳,觐见秦君,就说是途中偶遇,杀了贼人,救出太子,既解眼前之困,又对秦王施恩,一举两得。 熊心表示遇人不淑,收获了一段塑料友情,大吼回去就跟老范绝交。 范增拍手称快,乐于再也无人一惊一乍来他家里叫门。 宋义到底心软,觉得这主意有一点残暴,还可以再斟酌斟酌。 争来吵去,熊心索性提议,三人带上秦国太子连夜私奔,既不去咸阳,也不回南楚,游山玩水,到处去逍遥快活。 秦栘发现小舅舅脑洞真大,不过范增拒不配合,他一把年纪,只想回家闭门索居,颐养天年,宋义也以为不妥,家中祖父绝饶不了他。 三人最终也没议出个结果,一个个都困得眼皮打架,只能决定明日再说。 屋外黑漆漆一片,秦栘半夜起来,在走廊上唤出大秦锐士。 他看见姜圉,大吃一惊,“怎么是你呀?” “少君伤势无碍否?” 秦栘责怪他,“你身上有伤,怎么还在出勤?” “属下无大碍,少君莫要担心。” 闹出这种乌龙事件,秦栘最担心的是叔公,“相邦可好?” “少君被贼人挟入使团,君上派人将此事告知了相邦,此处除我等之外,亦有相邦的亲信在外围盯梢。” 秦栘微微一愣,这可不是昌平君的作风,相府先失宝珠,又失太子,既知窃贼进了使团,依叔公的脾气,早该兴师动众前来问罪,为何只是派人盯着,仅此而已? 他之所以放心让小舅舅把他带来馆驿,一是对范增好奇,确实想见见他,二是肯定叔公得到消息后,一定会过来问个明白,届时他同小舅舅把误会解释清楚,总来都是亲戚,他又不是盗珠的贼人,相邦还能当真怪罪他不成。 但现在事情没有像他预想之中那样发展,秦王派黑鹰锐士盯着使团按兵不动,是在等秦相给他一个解释,叔公也派人盯着使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栘在漆黑的走廊上来回走了两趟,将昨夜的事情重新捋了一遍,先是黑鹰锐士盗走珠子,在府中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协助公孙赤潜入书房,窃阅相邦密藏的私信,与此同时,熊心寻珠不得,误入他的房间,清晨执意将他带走,还惊动了城卫。 外人不会知晓,昨夜来的其实是两伙人,做的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秦栘默默问自己,如果他是昌平,会在哪一个环节产生疑问。 “姜圉,你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是,少君。” 秦栘转回那栋大屋,床上宋义已经睡熟了,范增嫌弃他,熊心睡相差,只有宋美人的床大,还肯和他一起睡。 他放轻动作躺回床外沿,身旁的青年身姿颀长,睡相也很好。 比起眼前在秦末战争中昙花一现的宋义,他的祖父宋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名人,作为战国时期最出色的辞赋家,他写下了许多流传后世的名篇,文学史上甚至将他与屈原并称。 关于宋玉的生平,史书上没有多少记载,后世众说纷纭,多是臆测。秦栘只知道,这位大文豪,如今还健在,此时此刻也许正在一千里外的寿春城,某个高门贵邸之中,或酣然高卧,或夜深无眠,或在惦记初担大任,出使别国的孙儿,或是神游云梦,魂驰巫山,又在构思下一篇传世文章。 宋义说祖父今年刚过耳顺之年,身体还很硬朗,这感觉真奇妙啊,秦栘想,若他和熊心一道去楚国,也许还能见到这位文学大家,跟他聊聊屈原,聊聊《九辩》,聊聊《招魂》,聊聊那篇别具一格的《登徒子好色赋》。 宋义作为后代,或许没有继承祖父的文采,却继承了祖父年轻时的美貌,可爱的是,他不仅生得美,还十分注重打理自己,至少在颜值这块,单凭努力就能卷死一个时代。 秦末乱世之中,范增劝谏项梁依从民意,复兴王权,项梁接受范增的提议,寻回熊心,立为怀王,草创楚国政权,之后宋义成为怀王座下的上将军,位在项羽之上。 秦栘翻看这些故事的时候,曾以为这就是历史的全貌,可亲身来到这里才知,他所触摸到的不过只是几张时间的碎片而已。 故事里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三个人,原来早在故事开始之前很久很久就已经认识了,认识的时候,大战未启,楚国未亡,他们像世间所有籍籍无名的尘芥一般,活得庸碌却从容,日子平凡也快乐。 而这三位友人,似乎连命运也惊人得相似,范增失去信任,回乡途中幽愤而死,义帝熊心被项羽派人暗杀在郴县,上将军宋义更是在军营中被楚霸王凶狠地一刀斩下头颅。 宋义半睡半醒,摸索着把身上的毯子分了他一半,“伤口疼么,是不是睡不着呀?” “宋叔叔,不疼了,范增伯伯的药很管用,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嗯,那快睡吧。” “宋义叔叔……” “怎么了?” “宋义叔叔真好看,我很喜欢宋义叔叔。” 身边的年轻人轻轻翻了个身,将那张好看的脸转向他,好像忽然之间没了睡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小扶苏,听闻秦相与秦王近来闹得很是不愉快,真是这样么?” 秦栘记得,这个问题昨夜小舅舅也问过他,今夜宋义竟然又问起,楚国的间者应该早就把该探听的都探听到了,为何他们还是不约而同都在追究这个问题? 他不愿向对方撒谎,至少目前确实是这样,“是真的,前段时间,秦国出兵助魏国伐楚,领兵的辛梧将军是相邦的信臣,但他行军途中拖沓不进,到了前线还拒不出兵,秦王恼怒将他绑回来杀了,还为此迁怒相邦,两人之后一见面就争吵,秦相和御史已经好些时候不上朝了,在咸阳任官的那些叔伯,也被君父调离国都,国中很多重要职位都换了人。” 宋义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睡吧,乖乖。” 秦栘听话地合上眼,不再动了。 宋义当然知晓,辛梧按兵不动,是令尹派出了说客,还赠以厚礼,或许这之中也有两位公子的协同运作。 临行时,令尹召他入府,给了他一对玉璧,叫他赠予公子启与公子平,作为此次秦国罢兵的谢礼,此事后来被楚王知晓,楚王又将他召入宫中,告诫他和氏璧乃是国礼,岂能以国礼赠下臣,况且二人眼下已不再为秦王所用,赠之何益? 他第一次出使别国就碰上了天大的难题,不赠是违逆令尹,赠之楚王必定怪罪。 他已经为此苦恼了一路,他觉得礼赠之前必须知晓两位公子目下在秦国的状况,若二人地位稳固,仍能继续左右秦国朝堂,这礼赠便赠了,若二人当真如传言所说,已失了秦王的宠信,那这份大礼不赠也罢。 秦栘察觉到身旁的青年心事重重,后半夜总能时不时听到他轻轻的叹息,他闭着眼睛同样也无睡意,脑中在一遍一遍回忆昨夜混乱中的每个细节。 天快亮时,他终于发现问题很可能出现在两个贼人离去的时间差上。 宝珠失窃是在前半夜,如果来人的目标只是盗取宝珠,那么得手以后,同伙应该立刻趁乱离开才对,但另外一个贼人却一直在府内滞留到天明,甚至最后无奈要靠挟持太子脱身,若他是昌平,一定会追问这个滞留整夜的人到底在府中做了什么。 熊心当然什么也没做,但公孙赤却是做了的,尽管不知是否留下痕迹,可一旦相邦误以为是使团的人盗阅了他书房内的信件…… 秦栘大睁着眼睛注视窗上渐白的天光,小舅舅这是给使团招来了天大的祸事啊。 大早起来,宋义召集另外两个臭皮匠,还准备就昨夜没讨论出来的问题继续讨论,但秦栘打断了,“宋叔叔,范增伯伯,小舅舅,我不同使团一起走。” 熊心想了半夜,也觉得昨天讨论的法子都不怎么靠谱儿,“就是说呢,还是我送你回去。” 秦栘笑说,“小舅舅,你就别了吧,你一露脸肯定被抓,就好好待在使团中,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那你要如何回去?”熊心着急地问。 秦栘想了想,宋义是正使不敢劳驾,只剩熊心与范增是来凑数的,“不如小舅舅和范增伯伯送我到大路上,应该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了。” “大路上?” “嗯。” 三人一同来到官道附近,在路旁寻了一处阴凉地坐下等候,熊心无聊地从草地上掐了一棵肥壮的蒲公英,扭头吹了范增一脸毛絮,被范大叔不由分说按在草窝里一顿暴打。 “老范!君子动口不动手!” 范大叔气冲冲,“打得就是你这个龟孙!” 熊心吃痛,“你个老杠头,你来真的呀!” “回去我就同你绝交!” “嘿嘿,你为何不现在就同我绝交?”少年在草地上笑得打滚,“哦,我晓得了,你怕现在同我绝交,没人带你回去哈哈哈!” “竖子,我现下就同你绝交!” 熊心赶忙扑上去,“别别别,老范你真小气!我还要去你家吃香椿烘蛋呢!” “回去我就把树砍了,让你吃个屁!” “不至于吧?” 秦栘在旁看着二人打闹,项羽派人暗杀怀王是在公元前二〇六年,仅隔了短短一年时间,范增就离开楚国的权力核心,病死在回乡的路上。 史书上说,是刘邦用了谋士陈平的反间计,离间了项羽同范增的君臣关系。 楚汉对峙阶段,刘邦被项羽围困在荥阳,双方就议和之事进行交涉时,项羽的使者前来,刘邦用最高级别的太牢之礼迎接,可人到了跟前,他又装作大吃一惊,对使者连说“误会”,说他误将来人当成了亚父的使者,之后又当着对方的面,故意撤下精心准备的宴席,换上了劣等的酒食招待。 使者回去将此事告知项羽,项羽果对范增大起疑心,最终导致范增请辞离去。 秦栘起初一直不能理解,如此幼稚而又拙劣的计谋究竟是如何奏效的,但现在他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了一点点,君臣之间的决裂也许根本不是出于敌方的什么离间之计,而是早自怀王之死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小舅舅,香椿烘蛋很好吃吗?” 熊心想起来就要流口水,“好吃啊,简直人间美味!给我一盘,给我干三碗大米饭,你范增伯伯家里那棵椿树长得又肥又大又水灵!” 秦栘听着也想流口水了,他也很喜欢吃香椿炒蛋,小时候似乎还很常见,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菜市场上一斤的价格能高到上百块。 熊心伸手扒住他,“回头你到楚国,我领你上老范家吃去!” 老范冲面前那对甥舅嫌弃地飞了个白眼,忽又开始担心离家这么些日子,家里的树没有人照管了。 熊心望望空旷的大路,“扶苏,你说肯定有人来找你,何人哪?” “我的好友。”秦栘知道桓睢他们一定会来找他,不过早晚而已,“就像小舅舅和范增伯伯,哪天小舅舅丢了,就算是天涯海角,范增伯伯肯定也会把小舅舅找到,扶苏也有这样的好朋友。” 熊心瞅一眼老范,“他找我呀?他摆宴席庆祝还差不多呀,是不是啊,老范?” 范增冷哼一声算是答应,“真有自知之明。” 少年委屈撇嘴,“看看看,我就知道是这样。” 秦栘笑笑没说话,他当然不会告诉小舅舅,那个口是心非的人在七十高龄之时,毅然决然离开他宅居了一辈子的家,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流落在外的王孙故友,甚至凭借一己之力,为他加上帝王冠冕,送他去人间最高处。 但他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希望眼前这对望年交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一边打打闹闹,一边就着一盘香椿烘蛋,干三大碗米饭。 风里夹着马蹄声,大路上渐渐出现三个人影。 秦栘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来的,没有黑鹰锐士向他们透露消息,也无法从相府获悉他的踪迹,但他们还是能找来,真好啊,他也已经拥有了哪怕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将他找到的好友。 桓睢率先下马奔到近前,“你怎么样了!” 秦太子心里高兴,“我挺好的。” 王离紧随其后,上来就喊,“气坏我了,到底是何人打晕我把你弄走的!” 熊心瞧这黑小子确实有点眼熟,下意识侧过脸,在旁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有吭声。 蒙毅眨眼也到了跟前,脸上都是关切,“你的伤怎么样了?为何你人在此处?” 熊心转过身,王离恰好看见那张劫匪的脸,另外两少年也俱是大惊,“……是他!” 秦栘忙介绍,“这是我小舅舅,旁边那位伯伯是他的朋友,事情有些误会,小舅舅不是贼人。”他说完立刻向二人引荐,“小舅舅,范增伯伯,这位是蒙恬将军的弟弟蒙毅,这位是王翦将军的孙子王离,这位是桓齮将军的长子桓睢,都是我的伙伴,有他们送我回去,小舅舅与范增伯伯可以放心。” 熊心长叹一声,“那行吧,路上小心,咱们过两日咸阳再见。” 秦栘悄声叮嘱他,“不要露脸,更不要离开使团,我在咸阳等候小舅舅。” “那你们上路吧,我跟老范回馆驿。” “谢谢范增伯伯给我的药。” 昨晚吃的那颗药很有效,范增说是用楚国山中特有的一种凉血的药草制成的,他吃完早上退了烧,手上也消肿了,消炎镇痛果然效果奇佳,出门时对方又给了他两颗。 “小舅舅,也代我谢谢宋义叔叔。” “知道了。” 秦栘望着二人走远,临走前他交代了黑鹰锐士保护使团,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相邦派人守在外围的用意,但大秦锐士在此,使团的安全不必过分担心。 王离摸摸到现在还疼的后脖颈子,越发糊涂,“他?你舅舅?” “应是的吧。” 王离跳脚,“什么叫应是的?” 蒙毅也是不解,“可是他盗走了隋侯珠?” “不是他。” “那是何人?” “不知,反正不是他,误会。” 桓睢托着他的手腕子,眉头皱着像个老人家,“你这手何时才能好啊?” “没事,皮外伤不要紧。” 王离过去牵马,“还让桓睢带着你,咱们快回去。”他说着,脸上又显出焦灼,想了又想,实在憋不住,“扶苏,章平已经定罪,三日后就要处刑了。” 秦栘沉默,此事在意料之中。 蒙毅召来自己的坐骑,“景卬要来没让他来,叫他在内史那里看着呢,就怕这几天找不着你,回来只能去刑场捡人头了。” “找我回来又能怎样?” 桓睢正要扶他上马,闻言不觉手上一顿,“你……不打算救他吗?” 秦栘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触犯秦法,我如何救他?” 最先失了淡定的是王离,他松了马,急转回来,“真不救他么?扶苏,你是没见过腰斩……” “那正好,这一次或可见见。” 王离脸色变了又变,眼里又是惊疑,又是迷惑,“你跟他……不是很好么?” 秦栘面无表情被桓睢扶上马,“是很好。” 蒙毅原本不答应掺合此事,但王离桓睢都坚称少君不会眼看着那小子被处刑,“景卬已查探过,狱中看守不算太严,若是想救,并非全无办法。” 秦栘默然良久,“蒙二哥,单是这想法,便不该有。” 蒙毅神情一震,“……我明白了。” “我为秦国太子,章平触犯秦法,我若救他,便是背叛君上,背叛大秦,不单单是章平,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一样。” 恶心的蠢话 狂风在耳道中嘶吼,烈日同骏马争驰,秦栘与桓睢同乘,四人三骑,一路沉默。 章平已经痊愈,王离再不欠他,蒙毅,桓睢,景卬更与章家仲子素昧平生,他甚至未曾提过此事,四人却已想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施法解救。 原因无他,只是扶苏同他交好,料想不能眼睁睁看他送命。 人之一生,能拾得多少片光零羽,秦栘理应满怀感激,备受感动,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无措与惶恐。 不能这样啊,蒙毅与王离,一个是未来长史,秦王座下信臣,一个是边关勇将,大秦的钢铁长城,桓睢与景卬虽不见于史册,来日不出意外也必定有一番作为,秦律是大秦立国的根基,强国的柱石,若这些未来的国家栋梁小小年纪便生出藐视律令,慢怠秦法的心思,秦国岂不是误在了根上。 秦栘知道,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钟爱扶苏,并将这情谊看得太重。 秦王曾经的那些话,又被风声送到耳旁,他说,来日,当你成为秦君的那一刻,你便不再是你,从此只是大秦的国君。 所以君父他不会爱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与情感,对秦王来说,秦人爱国便是爱君,忠于国便是忠于君。 现在秦栘也想告诉他的好友,不要爱他,他本不该存在,终有一天也会消失,只是他现在做得还不够好,以至于在国家的意志之外,还潜藏着一份危险的个人意志。 蒙毅感到羞愧,也感到欣慰,羞愧得是自己耳根子太软,被几个伙伴磨得没有办法,竟糊里糊涂真的答应下来要襄助这等悖逆之事,欣慰得是少君比他想象中更清醒,也更成熟。 王离驾马跑在最前头,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只是心里还存着一丁点可有可无的愧疚,也害怕看见那般残酷的刑罚,更何况扶苏待那疯小子是真的很好。 桓睢没有说,此事原是他先提起的,阿姆告诉他,少君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可他待章家仲郎十分好,好到要让人以为那个疯疯癫癫的少年已经成了他最在乎的朋友。 失去最在乎的朋友,心里该有多么难过呀,他不忍见扶苏难过,宁肯天下人埋怨他不公。 但现在他知道了,少君说,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一样。 他还是没能拥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酉时将近,抵达咸阳,蒙毅三人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将太子送进宫门。 秦栘抱着回家的心情,可这心情却异常沉重,叔公的私信里到底都有哪些人,信中又究竟写了哪些内容,公孙赤有没有将他默出的复件交给卫君,卫君又是否已将内情上呈君王。 他知晓秦王一片公心,绝非有意为难昌平,更不是针对任何人,君父也不止一次当面说过,无论结果如何,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他当然知晓这些不是虚言,奈何君父错估了他的能量,那双名为权力的蝴蝶翅膀,哪怕只是无意识地轻轻抖动,对普通人而言,也能引来狂风暴雨,扬起滔天巨浪。 狐仲,田秀,庞甲,接二连三,下一个又会是谁? 不能再等了啊,他不知道还剩下多少运气能拿来应付下一次意外,也不清楚身边还有多少人要继续成为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跨过宫门未走多远,老侍丞已经闻讯赶来迎他,魏乙跑得满头大汗,晚霞映红了他终年不变的黑袍,夕阳将他佝偻的影子在脚下拉成一条细线。 像是十天半个月,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未见他,老侍丞恨不得将他从头到脚,连头发丝也要瞧上千遍百遍。 “怎么有如此猖狂的贼人,竟敢掳劫太子!”对方一上来便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就像随时会有贼人把他再次劫走,“手上的伤怎样了?医官说不能着水,也不能捂着,更不能出汗,少君走得急,老奴都未顾得上交代。” “魏乙,我无碍,不是贼人,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听说城门好多人都瞧见了,那个贼人还手拿凶器要挟卫君!” 秦栘微微一愣,笑着摇头,“都是夸大其词胡说的,卫君岂会受人要挟。” 魏乙想起来依然心惊肉跳,“哪能这样讲,少君在贼人手里,卫君能不顾忌?” 秦栘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状,卫君就是很淡定,跟往常一样,面无表情酷得不行,“可卫君如此厉害。” 老侍丞慨叹,“少君不懂,再厉害的人也有软肋呀。” 秦太子见他说得像模像样,便也装作自己不懂,虚心向长辈请教,“何谓软肋呀?” 老侍丞愣住,他做了一辈子奴仆,没有什么学识,连认字也是后来才学着认的,只是听旁人这样讲,他也就这样说,小主人这可将他问住了,他琢磨了一会儿,伸手在小主人肋骨上戳了一下。 秦栘吃痛,本能地缩起身子要躲,“干么戳我呀?” “一戳就疼,这便是软肋吧。” 秦栘哭笑不得,“这是肋骨。” “那就是肋骨,再厉害的人也有肋骨。” 秦太子连连点头,“魏乙说得对,再厉害的人也有肋骨,下次谁再欺负我,我就戳他肋骨。” 老侍丞大笑,笑声落下又禁不住叹息,“真是祖宗保佑,幸好少君平安归来。” “魏乙不要担心,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老侍丞连日担惊受怕,还没缓过劲来,方才抱怨了贼人,此时忍不住又开始抱怨秦相,“相邦也是,好端端的,非要将少君带出宫去,这一去可好,出这等祸事。” “魏乙说得对,下次我再不跟叔公一起去了。” 老侍丞仗着还没走到章台,说完了秦相犹不解气,愤愤不平数落秦王,“君上也糊涂,怎么就由着相邦把少君带走,若是不出宫,少君哪能出事?” 秦栘四下望望,紧张地冲他使了个噤声的手势,“魏乙当心些,黑鹰锐士耳朵都尖着呢。” 老侍丞神情一馁,也禁不住左顾右盼,低头悄声问,“这附近没有吧?” 秦栘见园子空旷,景物一目了然,压低嗓音答他,“应该没有吧。” 老侍丞于是放心地又说了一句,“就是糊涂。” 秦栘同人开了个玩笑,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一些,便宜爹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否则魏乙哪里顾得上说其他,定然上来就会同他讲明。 他挣开被人捏得紧紧的手腕,习惯性地用手臂挽住老人家的胳膊,抛开紧张的情绪,试着放松下来,“没有魏乙铺床,晚上我都睡不着觉。” “望见了,望见了,瞧这眼圈黑的,都快成山里的熊罴了,老奴早些给少君铺床,少君早些上床睡觉。” “魏乙,鹅好些了么?相府的侍卫手重,把鹅翅膀都扭伤了。” “少君莫担心,只是一点轻伤,本来这两日放在苑囿照管,中午我还瞧见它溜回来了,精神得很,不打紧。” 秦栘没见着公孙赤,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魏乙这两日在章台……见过卫君么?” 老侍丞想起来,“昨日见了一面,只是来去匆忙。”他说着又拉着小主人感慨,“这两日少君失踪,卫君人都瘦了一圈。” 秦栘知晓老人家最是喜欢用夸张的修辞手法,他可并没失踪,出了城门,黑影锐士便一路尾随,而且他才走了一天,瘦了一圈是什么概念?卫无疾那个纸片人,再瘦他还有么? 回到章台宫,秦栘不由自主再次绷紧了神经,试图从便宜爹脸上找到可能与答案有关的痕迹,可直到他将昨夜之事可说的部分,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秦王的神色也未见有多少变化。 “所以李斯带回来的珠子,并不是隋侯珠?”秦王的语气四平八稳,孩儿所说的大部分内容,黑鹰锐士已经落实回报过,当然也包括贼人的身份。 “不是,是小舅舅自己的珠子,在来秦国的路上给人偷了,盗贼又正巧在秦国境内被捕获,县吏误以为是隋侯珠,交由客卿带回咸阳,小舅舅便一路找来咸阳。” “既然并非隋侯珠,他为何不光明正大上门索取,竟要伪作盗贼,夜半去偷?” 秦栘也想替小舅舅维护一下形象,可秦王爹都问到这里了,若不实话实说当真无以解释。 他纠结半晌,“因为他那颗也是偷的,而且是从楚王宫偷的,担心上门索要,必定要解释珠子的来历,此事若泄漏出去,回国会被楚王问罪。” 秦王皱紧眉头,“不像话。”他说着仍有不解,“也就是盗走那颗珠子的另有其人。” 秦栘轻声说,“应是的吧。”他瞄了眼君王对脸色,心底不禁又升起一点疑惑,难道是公孙赤还未将书信完全复刻出来,又或者还未来得及交给卫君,转呈秦王?否则便宜爹不可能对盗珠之人一无所知。 秦王确实还有些细枝末节想问,但见孩儿一脸疲惫,也不再多问了。 先是刺客惊吓,再是流血受伤,还未来得及好好将养,又碰上昌平来闹,到了相府也不得安生,秦王心中难得生出一丝愧疚。 他尽管还是很想割了魏缭的舌头,但不得不承认,国尉说得不假,他固然无心易储,可架不住他人揣测君心,他自问处置辛梧,整治外戚并无过错,到底还是心急,选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间。 就像超擢景腾,险些铸成过错,这是一条已走过的路,他便总想着拼了命地将事情往前赶,偏偏天时地利人和仿佛都有定数。 太子年纪尚小,羽翼未丰,他强行削弱外戚,这中间留出的空白恰恰成了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国尉还说,眼下之所以只是些小打小闹,一是众公子尚未长成,还不知何为争心,二是两宫太后坐镇后宫,无人胆敢造次。 魏缭说得的确有道理,但他还是命令黑鹰锐士把人轰了出去,因为国尉说完这些还不够,竟还问他预备如何安排李斯,这个魏人着实管得太多了。 李斯,他想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谁也管不着,也轮不到他人来置喙。 君王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摊开的书卷,正是韩公子非所作的《孤愤》,旁边还有一卷《五蠹》刚刚读完。 上辈子他正是看完了这两卷书,被书中的妙理文采所折服,甚至当众说出“若能见得此人,与他交游,寡人当死而无憾”这种恶心的蠢话。 君王不动声色跪坐在书案后,臊得面红耳热,内心无比羞耻。 说了一通恶心人的话还不打紧,为此他更是不惜发兵攻韩,强令韩非来秦,那人一到秦国,他便如获至宝,将人扣留在咸阳。 秦栘默默擦了一把汗,觉得室中的气氛有一点凝滞,抬头看到爸爸脸耳都红得厉害,猜想爸爸也很热,噢,这糟心的,火热的,叫人难耐的盛夏。 秦王强行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抽离心神,“关于刺客,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秦栘理智摇头,“君父,没有什么想问的,相信廷尉会查明。” “若寡人说,此事寡人打算交给长阳君去查,你可有异议?” 秦栘不假思索,“如此甚好,长阳君办事一贯妥帖,扶苏并无异议。” 高兴还来不及,岂能有异议,他悄悄垂下眼,没有泄漏任何情绪,章平一线生机,可都在长阳君身上了。 霸道粉丝爱上我 秦栘出门前,秦王爹给了他两大箱书,整整二十卷,叫他回去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他领了作业,在书房外的走廊上,等不及叫搬书的侍人先帮他翻开两卷看看,一翻不当紧,全是韩非的大作。 秦栘心情复杂,关于爸爸和李斯韩非不得不说的故事,他也只是从历史书上知道个大概。 从这个“大概”来看,韩非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作者,碰见了世上最蛮横霸道不讲理的粉丝。 秦王爱韩非爱到了何种程度呢?除了不分昼夜如痴如醉地看他的书,甚至可以当众说出“若能见他一面,当死而无憾”这种话。 秦栘试着脑补那个被史官浓墨重彩记录下的名场面,脚下忍不住往回扭了两步,悄悄朝书房里瞄了一眼,看见的却是秦王那张一贯骄傲严肃的脸。 不对呀……爸爸也不像是这么感性的人哪? 总之,君上爱韩非,满朝文武争读韩非的大作,就连宫中博士教导王室子弟,也特意把教材换成韩非的文章。 这还不够,爸爸的爱如潮水汹涌到何种地步呢?得到他的文章还不够,为了得到爱豆,不惜在韩国边境陈兵十万要挟韩王。 照理说,如此大张旗鼓将人弄来身边,接下来应该捧在手心,开启爱的供养才是,但爸爸低估了自己的占有欲,得到爱豆的人,又开始觊觎爱豆的心,希望对方抛却故国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韩非到底是韩国公子,临行前受到韩王嘱托,一心要保全韩国,诸多谏言明里暗里都是为了存国。 爸爸自觉得到了对方的人,却无法得到对方的心,竟恼羞成怒把人关进了监牢。 李斯对韩非心存嫉妒,怕秦王重用他,便趁此机会在狱中把他毒**。 更绝的还在后面,爸爸将人关起来之后,没过两天心里又后悔了,再让人去释放他,准备傲娇地问他,怕了吧,服了吧,该听话了吧。 但是,韩非已经**。 秦栘反正不知道真实历史是怎样的,可单就书本故事来看,论及洒狗血,秦王真是战国第一人。 爸爸的恋爱脑全都放在了事业上,难怪和臣子的打开方式都奇奇妙妙,刚和魏缭玩完了追逃,对内史腾的宠爱又龙卷风般,来得急,去得快,眼见得马上又要进入政斯非三角。 秦栘希望躲得远远的,绝不被爱的潮水沾湿裤脚。 “长公子!” 秦栘应声抬头,望见迎面走来的人,男人四十岁上下,官袍齐整,微胖,长得面善,但目光炯炯,锋芒外露,这人是他头一回见,不过原身存有印象。 “姚贾大夫!”他上前一步,向人问礼。 不等他这一揖拜下去,男人已风风火火到了跟前,慌忙拦住他的手臂,目光却落在他两只伤手上,异常关切,“长公子,这是怎么了,如何伤着了?” “多谢姚贾大夫关心,不小心划伤了,不打紧的。” “不打紧就好,公子往后还要当心哪。”他说着抬起手掌,击了下脑门,“臣下一直在外游窜,真是忘了,现在该称少君才是。” 秦栘没有在扶苏的记忆里找到更多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事情,只是凭直觉感到这位姚贾大夫对他十分熟稔亲近,“哪须这般客气,您这是刚回来么?” “是啊,臣下刚回来。”姚贾说着从鼓囊囊的衣袍里掏出一个木制的鸠车,“外头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少君带个小玩意儿。” 秦栘接过礼物,颇有些不知所措,这鸠车他见城里的孩子玩过,车身是一只巴掌大的斑鸠,两爪却做成了轮子,轮子滚动时会带动翅膀一张一合,做得相当精巧,“多……多谢姚贾大夫!” “原本打算见过秦王,叫内官带给少君,不想正好在此遇见。” 秦栘捧着儿童玩具,尴尬中还有一点不好意思,“谢谢姚贾大夫的礼物。” 男**笑,“少君客气啦,这算什么礼物呀?”他望见侍人抬在手里的书箱,“如何搬这么些简册呀?” “君父刚交代的课业,命我拿回去诵读。” 姚贾好奇地问,“可允臣下翻翻么?” “这有何不可。”秦栘忙叫侍人把箱子抬近些。 姚蛊随手翻了几卷,眉头越发舒展,他看罢重又将书卷码好放齐,起身欣慰地说,“好东西啊,少君可要用心学习。” “多谢大夫指点,扶苏知晓了。” “那臣下去见君上,就不拦着少君了。” “君父正在书房,姚贾大夫快去吧。” “少君,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谢谢大夫送我的鸠车。” 秦栘望着对方走进书房,不觉陷入沉思,历史上关于这个人的记载不多,他只知道姚贾原是魏人,出身寒微,父亲是魏国的城门监。 此人离开魏国之后,先去了赵国,被人举荐给赵王,赵王知晓他有口舌之能,便命他前去联络韩魏楚攻秦。 谁知姚贾尚未成行,秦国就用离间之计害得他被赵国驱逐。 便宜爹理所当然半道截胡将人迎来秦国,授以官职,礼遇有加。 秦栘心中感慨,当真爸爸不灭六国,谁灭六国,抢夺人才花样百出,还无所不用其极,也不知道姚贾大夫知不知道当初陷害他这件事,是谁干的。 回到寝宫,魏乙已替他铺好了床,肥腚拿着鸡毛掸子在书案上掸灰,见了他赶忙委屈地跑上来噫噫呜呜告状诉苦。 秦栘听了内侍这两日在相府的遭遇,好好安慰了他一通,对可怜的肥腚深表同情。果不其然,相邦一再审问,盗贼是否亲口承认,他从楚国来。 他安抚了肥腚,交代替他整理书册的侍人把书码在桌案上方便取阅,一回头,公孙赤立在殿门外,手上拿着一只锁紧的匣子。 秦栘沉默一瞬,开口拜托老侍丞,“魏乙,我这里没有什么要忙的了,你带大家去歇歇吧,我同郎官说说话。” 老侍丞拿起他刚刚放在床上的鸠车,“少君怎么弄了个这东西回来了?” “方才碰见姚贾大夫,他从宫外给我带的礼物,您可以拿着先玩一会儿。” 老侍丞笑着唤走殿内的侍人,“少君这个小气鬼,就给我玩一会儿。” 秦栘哭笑不得,“您喜欢,可以多玩一会儿。” “唔,老奴还以为少君要大方地送给我。” “魏乙要是喜欢,我再买一个来送你。” “哈哈,不同少君说笑话了,老奴先退下,少君有事再唤我。” “知晓了,魏乙。” 公孙赤迈进寝殿,秦栘眼望着殿门被带上,殿外人影去远,这才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回头注视着来人。 年轻的郎官一言不发将匣子递出去,秦栘没有急着接过去打开看,“可曾拿给卫君?” “卫君不肯看。” 秦栘微微一愣,“不肯看?” 青年捧着匣子,轻轻点了一下头,“卫君不肯看,吩咐属下拿来给少君。” “我手不方便,你帮我打开吧。”他有很多不解,“那天,我明明已经告诉你计划取消了。” “宫中的布防近来调整过,我的岗哨附近有黑鹰锐士新增的点位,那夜少君同我说的事情,卫君当时就知晓了。” 秦栘苦笑,“当时就知道了呀。” “后来卫君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 青年顿了顿,“找我补全少君没做好的计划。” “所以真的是卫君派黑鹰锐士去相府盗珠,协助你潜入书房?” 公孙赤张张口,脸上带着茫然,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卫君因何要这么做,“不是黑鹰锐士,是……卫君。” 秦栘变了脸色,“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 “少君毋须惊奇,便是白日里,身形相貌亦可伪装,何况半夜行事。” 不出所料,叔公珍藏的那些信件多数是春申写来的,信中鲜少提及国事,更多的是楚国的风物人情,是长辈的挂虑思念,只是字里行间从不忘暗示楚王对两兄弟寄予的厚望。 叔公真傻呀,这位慈爱的春申君一面向楚王进献姬妾,充实后宫,生育子嗣,一面还以王位为诱饵,给他莫大的希望,这么大的事情背后,岂能没有那位楚王的首肯。 春申去后,来信的人换作大将军项燕,用意也就更加明朗,常常写一些“楚王临终之际还在惦念二子”,“长幼有序,楚王之位原属公子”,“权臣当道,事不可行”之类的话。 除了这些,最最让他吃惊的是,叔公的这些信件中,有一封他已经写好却没能送出去的信。 昌平在信中质问父亲,质问春申,为何要任由流言肆虐,中伤秦王母子。 所以,就连叔公也认为当年那则污蔑秦王身世的流言,是从楚国流散出去的。 他禁不住又想起了出发去雍城前,与杌夫人的那番谈话。 赵太后与华阳太后之所以这些年一直水火不容,也是怀疑国中的楚人为了支持公子蛟,故意陷害她们母子,甚至吕相当时还花大力气查到了一些证据。 公孙赤临走前,迟疑地问他,“少君就这么让我走?” 秦栘把看完的羊皮纸一张一张扔进火盆,“你想留下了哄我睡觉吗?” 青年噎了一下,“我……” “如果你会讲故事,或者唱儿歌的话,我会考虑一下的。” “属下……告退。” 年轻的郎官出门时,秦栘又叫住他,“公孙赤,我可能无法兑现上次给你的承诺,但你可以换一件事情,只要不违反秦律,不冒犯秦王,我都可以答应你。” 事前,他答应对方,要想办法求卫君让他重新做回黑鹰锐士,但现在公孙赤是一个有秘密的青年了,而一个合格的黑鹰锐士,是不可以对君王有秘密的。 “属下并不是为少君做事,少君也不须向属下兑现任何承诺。” “所以你是为卫君做事?” 青年摇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属下为秦国做事,只要少君一片公心,属下肝脑涂地便是职责所在。” 秦栘眼中含着诧异,公孙赤变得不一样了,半年前那个笨拙的傻小子,如今都会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了。 “无论如何,我答应你一件事,你现在可以不说,等来日你想好了,随时可以找我兑现。” 年轻的郎官一点也不把秦国太子放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就退出去了。 秦太子踩灭了火盆里的余烬,突然觉得好丢人哪,难怪公孙赤什么也不说,他一定是知道,哪怕他只是开口要五个大钱,秦太子也没法向他兑现。 秦栘羞耻地摸到那个姚贾送他的鸠车,坐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呃……还挺好玩的。 老侍丞见郎官离开,这才端着晚汤敲门进来,“嚯,少君一个人躲在屋里玩,快来先吃点东西。” 秦栘托着那只鸠车,满脸疑惑地问他,“魏乙,姚蛊贾大夫出门还专程给我带礼物,他为何对我这么好哇?” 老侍丞见惯了宫中的奇珍异宝,闻说嗤之以鼻,“一个木头玩物有什么好的呀,时间长了,少君都忘了,不过年纪小,忘了也正常。” “忘了什么呢?” 老侍丞拿了个馍馍坐到他身边,一边喂他吃,一边说起旧事,“那时啊,姚贾大人刚到秦国,君上封他为上大夫,很有一段时间,他既未表现出什么才能,也没有什么建树。” “刚来,肯定要熟悉环境的。” “哈哈,果然是少君说的话,只不过朝中渐渐有了些微词,加之他出身寒微,家里世代都是监门,有些人不好明说他这个上大夫没有作为,便揪着出身对他明嘲暗讽。” “这就过分了吧?” 老侍丞把馍边转开,专门叫他咬馅儿,“有一回少君正好在附近玩,听见了,当场就责备那些人,说‘丈夫监门,则家安,将士监门,则国安,披星戴月,守家卫国,监门如何就低人一等’,那些人一听这话,尽皆羞愧,纷纷向姚贾大夫赔礼。” 秦栘听了,胸中也油然生出敬业,那才是真正的公子扶苏啊,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机敏。 他就着老侍丞的手,饿虎扑食,咬了一口肉馍,心想,他又给原身丢脸了,这么有道理的话就是现在让他说,他也不一定能说得出来吧。 呜呜,肉饼好好吃。 小主人吃得香,魏乙瞧着高兴,“慢些,慢些,还有呢。” 老侍丞越说越感慨,“后来这件事还给君上和相邦知晓了,为此君上特意颁布诏令褒奖国中所有监门,从此秦国将士人人争当监门卒。” 秦栘跟老侍丞说了会儿话,秦王留了太多作业,他想赶着看一看,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躺下想睡,明明困得很,却莫名其妙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他踢上鞋子又溜出寝宫,去了章台宫南苑。 路上照旧没有碰到半个宫女,侍人,外殿仍旧很黑,花园无人值守,他还碰到了一只过路的野猫。 他再一次来到最里头的寝殿外,轻手轻脚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推开殿门,和上次一样,只有最边上一间大屋内有亮光。 这回主人有记得关门,还关得很紧,连条缝隙也没留下。 秦栘这次没有办法把脑袋插/进门缝里钻进屋去,他又跑到另一边的窗户上,试图找到一条窗缝,但窗子也关得很紧,同样没有缝。 他很想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想敲门,他很想见见卫君,又很怕见到他。 也许是卫君掌握的力量太过强大,他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对方眼中无所遁形。如果他能像秦王爹所希望的那样,和卫君有相同的目标,相同的原则,相同的行事标准,那么毫无疑问,卫君就是他披荆斩棘的利剑,是他最为强大的助力。 但可怕的是,他们是完完全全两个世界的人。 他理解不了对方毫无自我的忠君爱国,也害怕对方窥见他那颗自私软弱的内心。他知晓秦法是卫君行事的最高准则,却本能排斥那些刻板粗暴的法条律令。 卫君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坚信大秦的万世基业能绵延无期,他明知过后两千年是哪般模样,却无法告诉对方,他所期的万世究竟有多长。 门内,卫无疾咬着绷带,烦闷地盯着门外的影子从东边晃到西边,又从西边晃回东边,时而贴在门上缩小了,时而走远一点又放大了。 秦太子无聊地哼了一首歌,哼完磨磨蹭蹭走到门前,来都来了,他是肯定要进去的。 刚要敲门,门却意外地从里面打开了,没等他开口跟主人打招呼,对方已经凶狠地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 秦栘气得要跟他理论,为什么还没说话自己就要挨打,可眨眼对方已把手拿开了。 少年苍白的手掌打了一手鲜艳的血,一只肥大的花蚊子四仰八叉在血泊里爆浆,显然刚刚喝得太饱飞不动了。 秦太子反应慢了半拍,他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脑门上的大包,很大,扁的,轮廓很艺术。 “我去,救命——痒死我了!” 驱蚊药 魏乙说,卫君这两日奔波操劳瘦了一圈。 秦栘听了还觉得老侍丞夸张,见了真人才知,魏乙这一次并没有用修辞手法。 他身上有盖不住的血腥味,显见得是受了伤,原本就没有多少颜色的唇和脸蒙上了一层暗色的灰,轮廓更加突出,一眼望去好似真的瘦了一圈。 秦太子捂着脑门大喊着痒死了,绕过主人像只地鼠一样窜进屋,还不忘拿余光侦查落在身后的人。 不敢肆无忌惮伸手抓他,肩臂有伤,转身动作僵硬迟缓,腰肋有伤,步伐左右轻重不一,腿上也有伤,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小伙子好勇啊。 卫无疾到处找不到他的剑,好不容易在座席旁找到,秦太子总算吓得老实站住不动了。 主人刚想叫他从哪进来,从哪出去,秦太子又说他被巨蚊袭击,失血过多,头晕得不行,然后一脑袋栽倒在屋里唯一那张大床上就不动了。 主人咬牙切齿要把那只讨厌的地老鼠从自己床上掂下去,娃子却趴在床面上,虚弱地扭过脸,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卫君,我脑壳好痒,好痒好痒,快要痒死了。” 卫无疾扶了下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头,“痒你没手不会挠么?” 秦太子撅着屁股从床上翻过来,缓缓向对方举起两只被缠成粽子的手,“卫君,没有手,手好痛,痛得很。” 卫无疾不理解,他自己也年少过,锐士营里经他手调/教的孩子更不在少数,他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娃子像秦国太子这样烦人,不仅烦人,还很娇气,并且是那种理直气壮,堂而皇之,生怕别人不知道的娇气。 收拾这样的娃子,他一直认为打一顿就好了,打皮实了,他就不娇气了,但小太子不行,打他一顿,他从来不会反省自己,只会一想起来就委屈地扒着你让你看,你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还表现得很大方,那样子仿佛就是在说,虽然你无理取闹,还动手打我,但我不和你计较,所以下次不可以打我了嗷。 白日的积热散去,风里有微微的凉,夏蝉叫了一天,也疲倦地睡了。 寝殿里蚊子很多,主人明显得过且过,一点也不会料理生活,室内没用药草熏蒸,床上也没搭防蚊的纱帱。 秦栘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睡不着,蚊子的嗡嗡声像打雷一样,脑壳不痒了,余下被咬得哪哪都痒。 睁开眼,其中一只罪魁祸首正在脸上盘旋,他使劲吹了一口气,想把恼人的飞虫吹走,但那只凶猛的“亚洲虎蚊”在陡然加速的气流中俯冲腾挪,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后,不单没有飞走,还优雅地落在了他的鼻子上。 他烦躁地抬起手臂,把蚊子赶跑,卫无疾睡的时候忘了熄灯,蚊子都照进来了。 秦栘好后悔,如果他今晚没有乱跑,就可以舒舒服服睡在自己的蚊帐里,即便不拉蚊帐,寝殿也早被魏乙用药草,一遍一遍把蚊虫熏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来卫君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他一边用手上的纱布蹭着脸上的痒包,一边想,他是来问卫君,如果不是也对他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感兴趣,究竟为何要插手此事,而既然已经得手,又为何东西拿到跟前却不肯看。 他的枕头一侧,躺着一颗莹白色的大珠,是相府丢失的宝珠,小舅舅偷拿和氏璧打磨的珠子,贵重啊。 卫君随手给了他,没有多说一句,秦栘想,他好大方,可惜他不能留,得找机会还给小舅舅。 扭过头,他看见了放在自己肩膀一侧的那只手,屋子里昏黄的光把指尖照得透亮,五指骨节分明,指甲圆润饱满,掌心里有薄薄的茧。 撒娇太子最好命,他只是哼唧了一会儿,就骗卫君用这么一只好看的手,给他掐了半夜蚊子包,圆圆的指甲在他的脑门上掐出很多凌乱的月牙。 他侧了一下脸,脸颊轻轻碰上那只手,很烫。 他放轻动作翻个身,把人唤醒。 “卫君。” “何事。” 平躺在床外沿的人没有睡,却也没睁眼,手腕搭在额头上,秦栘知道他头疼时便是这样。 秦太子神神秘秘凑过去,“卫君,你知道我今天来是做什么吗?” 卫无疾拿开反压在额上的手,“做什么?” 秦太子撵走围着他打转的蚊子,小声说,“我在宫外买了两颗驱蚊药,卖药的先生说吃了蚊子就不咬,我考察了章台宫所有宫苑,做了充分的环境调研与生物分析,结果表明就属你这里蚊子多。” 卫无疾狐疑地瞧着他一脸包,“你这药也不管用啊。” “我还没吃呢,我害怕买到假药,万一给我吃出个好歹,叫我小小年纪还没有长成,就像花儿一样凋谢。” “所以?” “我买了两颗,反正你也被咬得不行了,要不你吃一颗,先替我试试?”他说着把裤兜扭过去,“在我口袋里,你帮我拿一下。” 卫无疾把手伸进去,秦太子的口袋巨大无比,像一个无底洞,手从兜口伸进去,能直接摸到膝盖,“在哪儿?” “就在兜里。” 他不耐烦地摸了半天,最终在对方屁股底下摸到两个被坐扁的丸子。 “咦,怎么压扁了?”秦太子好懊恼,肯定是刚才翻身不小心压的,暗道老范的丸子搓得不瓷实,他怂恿对方,“你快吃一个。” 卫无疾把丸子塞回他裤兜,嫌弃地抽回手,“你在开玩笑么?” “你要不吃,我就回去自己吃了,要是我中毒身亡,我一定告诉秦王,你不肯替我试药。” “你都身亡了,你还怎么告状?” “你刚刚都答应替我试吃了。” “我没答应。”对方不为所动。 “你明明答应了,它只是形状发生了改变,不要这么在意形状嘛。”秦栘爬起来,再接再厉,“你就吃一颗嘛,万一吃完蚊子真的不咬你了,那你不是赚了么?” 僵持半晌,卫无疾架不住他纠缠,终于强忍不满摸出了一颗吃了。 秦栘跳下床,把屋里的灯熄了,早就该熄了,熄了灯才有睡觉的气氛嘛。 可回到床上,他依然睡不着,身边的人像着了火,身体热烘烘地烤着他,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盼老范的灵药快快起效。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和这个人单独相处,他喜欢人前的卫君,秦国的黑鹰令长,不眠不休,随叫随到的纸片人,外挂开满,能力超群的NPC。 然而每到这样寂寥的晚上,他就得被迫面对这样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秦国的黑影令长并不是无所不能,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他会被蚊虫叮咬,经常头疼,甚至不会自己洗头,遇到高手会落败,和常人一样也会受伤,在未知的某一天,也有可能在某个危险的任务当中死亡。 所以他又理解错了一件事情,原来要一生陪伴他的只是秦国的黑鹰令长,并不是眼前这个少年。 卫无疾很快就睡着了,秦太子总算靠谱了一回,后半夜蚊子一下也没有叮他。 天明时分,他睁开眼睛,回头看见身边的娃子还在睡,身上脱得只剩一条底裤,光溜溜地缩在床里,后背连串的疙瘩,被蚊子叮满了。 昨天过来就想问的话,秦栘早上临走时才想起来,“我能问问卫君,为什么吗?” 对方的脸色依然很臭,但语气郑重,望向他的目光异常严肃,“少君说,一片公心为了秦国,我信了。” 秦栘转身跨出寝殿,金芒破晓,天际无云,又是一个艳阳天。 漓泉宫一如既往地热闹,妘姬跟儿子打了一早上嘴仗,臭儿子越大越不听话,叫他帮忙送个东西,跑个腿他都不肯。 “你去不去?” “我就不去!” “嘿,老娘叫不动你是吧?” “哼。”小崽子愤愤背过身去,一点也不想理会这蠢女人。 妘姬见硬的不行,只好转用温柔攻势,“阿姆好累啊,你心疼一下阿姆,跑个腿好不好嘛?” 公子高气不打一处来,“你累,你活该!” 妘姬又生气又伤心,上去就打,“好哇,哪有这么说自己老娘的!你真是个臭儿子!” 公子高也很憋屈,他的阿姆就是个蠢女人,齐国满共就送来那几块鲛纱,充其量做两三套裙子,她装大方把布料送出去就算了,箳夫人说了句不会裁,她礼物送过去还不算完,又上赶着帮忙做。 做就做吧,还非要熬夜赶工,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眼睛都熬肿了,他真没见过这么蠢的女人。 丽奴见小主人闹脾气,也上去劝,“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和夫人生气呀?” 嬴高背过身,“谁跟她生气。” 妘姬好委屈,“是你昨天说,今天要和将闾一道去看扶苏,我才叫你顺道跑腿的,你气什么气呀你。” 嬴高不想跟蠢女人解释,也无法解释,因为女人就是蠢,解释她也不明白,还会说他小气。 他一把拿过做好的裙子,“烦死了,我去还不行么!” 妘姬眼瞧着儿子跑走,一头雾水,“你说是我惹她了,还是箳姐姐惹他了?” 丽奴苦笑,“夫人连着累了几天,高看着心疼呢。” 妘姬听说,这才露出笑脸,“我这不是想让箳姐姐早日穿上新裙子嘛,箳姐姐待我好,将闾跟高又玩得好,我对箳姐姐好不是应该的吗?” 丽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夫人远嫁,能在秦宫有个贴心的姐妹,她也是高兴的,更何况箳夫人是宗室之女,在宫中说话办事也有分量,唯独担心夫人这性子,总这么掏心掏肺,对人全不设防,毕竟是深宫内院哪。 “夫人睡一会儿吧,这两天眼睛都熬坏了。” “做时专注不觉得,这一完事是好累啊,那丽奴,我睡一觉。” 丽奴把殿内的宫女侍人带出去,妘姬脱了外衣躺上床,打算睡一觉之后叫上箳姐姐一道去探望少君。 真是想起来就让人后怕,亏她从前还惦记王后的位子,扶苏有秦相、御史,有老太后护着,还屡屡遇到这等险事,若是她的高,恐怕早就没命了。 宫里都在传,少君若是出事,那就便宜了公子高,所以都在猜测是齐王遥控刺客,真是搬弄是非,胡说八道! 莫说父王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就算是能想到,齐国与秦国修好多年,派人对秦国太子动手,不是故意破坏邦交么?北有燕赵,南有魏楚,都在虎视眈眈,若无强秦做盟友,齐王哪能高枕无忧。 心里被她压下的疑问,不由得又钻了出来,既然她知晓与齐国无关,难道真的会是秦国宗室吗? 可正如宫里那些流言,就算没有扶苏,长幼有序,也是公子高在前。扶苏是长子,立为太子谁也没有话说,若扶苏当真出事,他们母子背后还有偌大的齐国,秦君绝不可能绕过嬴高,策立将闾,所以宗室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最大的可能不是储位之争,而是朝堂上的权力之争,楚人势力由来已久,在秦国盘根错节,就连君上近来也明里暗里一再打压,或许扶苏只是无辜被波及了。 唉,孩子有什么过错呢。还是太后说得好,人一辈子,转眼就过去了,什么都是假的,能看着孩儿在跟前平安长大,过得安稳快活,便是母亲最大的幸事。 她也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没事能同太后说说话,去箳姐姐那里串串门,看着高和将闾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嬴高跟母亲一样是个急脾气,在宫里气阿姆,但出了宫门就不气了。 他知道阿姆和箳夫人好,他扪心自问,如果是大兄和将闾没有新袍子穿,他会练夜给大兄和将闾做吗? 也会的。 这么一想,他就不气阿姆了,脚步也不由自主加快了一些,不知道将闾起来了没有,他还要和将闾一起去看大兄呢。 到了六英宫,跟往常一样,他说来找将闾玩,宫人将他引进门,就由他自己去了,可到了弟弟的寝室门口,他又想起自己是替阿姆来给夫人送裙子的,只好先转去正殿,但没想到的是,他在殿内竟看到了大兄。 嬴高还有点不高兴,大兄不先去漓泉宫找他和阿姆,跑到六英宫来了。 隔着一张小几,大兄与箳夫人面对面坐着,大兄怀里抱着将闾,脸上挂着和平日一样的笑容,可说的话他却一句也听不懂,“夫人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箳夫人脸色苍白,眼神尖锐,“少君不过是臆测,你有证据吗?” “夫人觉得我没有么?”大兄说着,轻拍了拍将闾的后背,把怀里打瞌睡的弟弟唤醒,“将闾告诉大兄,几个月前,阿姆最喜欢的那盆迎春花是不是被宫人搬去修剪了?” 崽子嗓门很大,他很高兴,“是的,大兄!搬去都薅秃噜皮了!” 大兄低头笑着又问,“前几日是不是又搬去了?” “大兄,又搬去啦!还没搬回来呢!” 箳夫人脸色变了又变,“我叫宫人修剪花草,再寻常不过。” “夫人,我若没有证据,便不会到这里来,夫人身旁的家臣亲信,拢共就那么些,谁把花株搬走的,搬去何处,又交给了谁,抓来问问一清二楚。” 箳夫人的笑声很冷,与平日温柔可亲的模样判若两人,“一盆花草又能说明什么,你凭什么说章午是受我所使?” 大兄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章家有一座旧宅,院子里栽满了迎春,听说株株都是少府手植,平日里倍加呵护,他和妻子有一个并不美满的家庭,妻子婚后才知晓他心中另有所属,日日同他吵闹,但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可直到有一天,妻子意外知晓了那名女子的身份,少府为了死守秘密,竟不惜对怀有身孕的妻子痛下杀手。” “你不要胡言乱语,这又同我有何关联!” “夫人,章夫人能发现,不代表旁人发现不了,少府如此钟爱那名女子,能不刻画她的容颜,身旁能没有物件以慰相思,夫人想看一看是哪件东西吗?” “……你!”箳夫人脸涨得通红,“即便像你说的,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大兄又摸了摸将闾的头,安抚被母亲吓着的小弟,“扶苏当然相信是他一厢情愿,与夫人无关,旁人或许也会相信,但夫人以为君上会相信吗?” 这话一说,箳夫人面上彻底失了血色,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坐席上,“身为秦国太子,罔顾大秦律法,你要强行保住一个弑杀生父的凶手,少君可曾想过,若是秦王知晓此事,你还能在这个太子之位上坐下去吗?” 大兄十分镇定,一点也没有被箳夫人的话所影响,“夫人不须替我担心,夫人该担心的是,章家仲子若是死了,我就会将我手里所有的证据都交给相邦和高太后。” “君上罢相在即,你以为他还能为你撑腰到几时?” “夫人大可一试,我这个太子做不做得下去另说,夫人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孩儿想一想,夫人忍心看着他这么小就被罚去宗庙,为祖宗守一辈子陵寝吗?” “你威胁我。” “我说了,对长阳君来说,这件事应该不难办,我只要章家仲子活着,过往所有的事情便一笔勾销。夫人指使刺客两次置我于死地,还指使家臣偷运毒蛇进宫暗害我,这么多事情加在一起,是夫人赚了。” “甘卯……他是你杀的!” “夫人应该明白,我若真想对付夫人,就不会让他死得这么便宜。” 嬴高看到箳夫人那张美丽的脸在撕扯着,狰狞,愤怒,还藏着一点绝望,“这是你说的,我若叫父亲救下章家仲子,当真一笔勾销?” “绝不食言。” 嬴高看到大兄起身要走,忙将脑袋缩到窗台下,但大兄转身的那一刻忽又顿住脚,问了箳夫人一句不相干的话,他说,“恕扶苏冒昧,夫人的闺名是叫嬴春吧?” 秦栘离开六英宫,在宫门口看到落荒而逃的公子高,小崽子跑得真快呀,偷听完了就逃走,傻孩子。 他说得都是假的,什么证据也没有。 他是叫魏乙帮忙看着箳夫人那些亲信家臣,但他们并没有什么异常,直到章夫人出现,说起她跟丈夫那些恩怨,也不过是令他加深了一点怀疑,章夫人知晓那个女子是谁,她没有说不便相告,而是说不能相告,字字句句都表明那女子身份高贵,非章午能够高攀。 至于他说的画像与物件,也是编的,那东西或许有,但他没搜过,也不会去搜,尽管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可只要对方认了她所做的这些事情,就够了。 妘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她是被儿子哭着摇醒的,高不仅没把东西送去,还把她做好的新裙子弄脏了。 “怎么了呀?”她不安地给孩儿擦着脸,“跌跤了,还是怎么了,哭什么呀?” 臭儿子望着她,满脸恐惧,“阿姆,我害怕,我好害怕。” “怎么了?谁吓着你了?出了什么事,告诉阿姆呀!” 嬴高缩在母亲怀里,拼命摇头,他不该听见的,他什么也不该听见,不该听见箳夫人指使刺客行刺大兄,不该听见大兄杀死甘卯。 秦栘从六英宫出来,照直去了医官署,将范增给他的另外一颗药丸给了夏无且。 官署后院的空地上,成排的药炉炖着不知名的药汤,摆满的簸箕里铺着正在晾晒的药材,医官坐在晒场旁的石阶上,拿着那颗压扁的药丸端详了半晌,“怎么压成饼了?” 秦太子指出他关注点错了,“你不要管它是圆是扁,只要知道它很有效就是了。” 医官摸着下巴,还在纠结,“可它为什么会变成饼了呢?”夏无且没吃早饭,满脑子都是刚出锅的肉饼。 秦太子内心很无助,“咱们能说点正经事么?” 医官想了想,那双一向豁达的眼睛里难得溢出愁绪,“我还以为你要去看看章平。” 秦栘扯了下手上松开的绷带,“没有必要。” 医官早上就是想起这件事,难受得吃不下饭,“可是最后一面了呀。” “我同他相识日短,没有很熟,况弑杀生父,令人发指。” 夏无且摇头叹息,“不能跟一个疯小子计较,那有些人他疯起来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秦栘回头望他,“听起来你还很同情他?” 医官眉头几乎打了结,“你这娃子好冷血,我不和你玩了。” “你觉得我应去见他么?” “不应。” “那为何还要提起呢。” 夏无且两眼茫然,“非我提起,是他问起,每次都问我,问何人掳走你,问平安回来了没有,问还能不能见少君最后一面。” 秦栘坐在他身旁烫人的石阶上,把话题揭过了,“给我药的人说用得是一种凉血的草药,长在楚国,你看看能不能研究出配方,找到可以替代的草药。” “你若不去,晚些时候我替你去瞧瞧,昨日他问我,但你还没回来,我也不好说,现下你已平安归来,我告诉他一声,免得还要带着牵挂上路。” 秦栘抬起脚,让脚边的小蚂蚁能顺利通过,不必翻山越岭,“他连亲生父亲都敢杀,医官不害怕吗?” 夏无且默然良久,“想起来是害怕的,但总觉得或许另有隐情。” “哪般隐情?” 医官白眼相送,“问案的官员都查不出,你问我?” 秦栘盯着那只从脚下爬过的蚂蚁,那天夜里,章平从地上捡起那颗人头,他明显认得那个死人,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少年对他说,“这辈子要对不起你了,下辈子当牛做马我再还。” 他原以为小疯子口中的对不起指得是,他明明好了,却瞒着不说,指得是因为他瞒着不说,为他招来了一场大祸。 但第二天清晨,章家出事以后,他才知晓,那句对不起指得是,他明知道父亲之罪需要许多人命来偿,却还想用自己的方式为无辜的人求一线生机。 医官回过神,抓住他的手腕子,“我看看,该换药了吧?” 夏无且信手卷起他的袖子,却瞧见手腕以上满胳膊密密麻麻的红点,吓了一跳,“哎哟嘿,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 秦太子实话实说,“被蚊子咬了。” 医官觉得稀奇,“得多少蚊子啊,给你咬成这样?” 秦栘喂蚊子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早上脑子清醒了才觉得担心,他被那么多蚊子咬过,不会得疟疾,脑炎,登革热吧? “医官,你看我还好吗?” 夏无且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我瞧着不大好。” 秦太子疑惑地瞅着他,“你不把脉就知道啦?” “这还用把脉啊,你都被蚊子咬成这个德行了,怎么没把你吸干呢?” “那还有救么?” “没救了,回去多喝点热水吧。” “生死攸关,你居然还跟我玩梗。” 医官站起身,“真有没有要我带给仲郎的话吗?” 秦栘想了一会儿,到底什么话也没有想出来,他将要放飞一只蝴蝶,送他去远海高天,理应高兴,无须诀别。 见你一次骂你一次 “阿翁这是在怪我?你有什么资格怪我!” “若是当初你肯帮我,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为了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将闾,为了阿翁,为了秦国!” 马车驶出咸阳宫,长阳君嬴倓坐在摇晃的车厢内,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摊在膝盖上的右手,眼神愤怒,痛悔,迷茫,方才在六英宫,他就是用这只手,当着外孙的面,打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 是他做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同意女儿进宫,宫里有什么好哇,把他天真烂漫的姑娘祸害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有脸口口声声为了大秦,她这是着了魔了! 赢倓身上的冷汗一路上就没干过,直到在李家的客席上坐定,他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惶惶不能自安。 朝会上,秦王当众将追拿刺客一事交由他来查办,这是君上为了平息国中的流言,更是秦王对他,对宗室莫大的信任。 他也在殿上拍了胸脯保证,一定尽快查出幕后主使,还朝野安定。 可谁能想到,他才刚刚下朝走出章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便差人将他请进六英宫,告诉他,太子前后两次遇险,都是她授命章午所为,如今还要他设法保住章家仲子的性命。 若非他再三逼问,死丫头仍不肯对他把实话讲出来,女儿不单落下把柄在旁人手里,而且保章平不死非她所愿,竟是太子之意。 李斯在家百无聊赖,本要去师弟张苍那里借些书回来打发时间,不想刚走了一条街,就被家僮急忙忙喊了回来,说有贵客上门,急着要见他。 他走进堂屋,坐席上长阳君嬴倓垂头丧气,满面愁容,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久违了,长阳君。” 嬴倓慌忙起身迎上去,“使君叫我苦等也,你可回来了!” 李斯见他朝服未换,“长阳君这是刚下朝么,出了什么事情?” 嬴倓心急火燎刚要开口,目光又顾虑地望向堂中侍立的家僮。 李斯回头吩咐家人,“你们下去吧。” “是,家主。”仆人依言退下。 嬴倓两手紧紧把着主人的手臂,双唇颤抖,神色焦灼,然话到嘴边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使君哪!” 李斯见他这模样,颇有些哭笑不得,“到底何事令长阳君这般苦恼?” 嬴倓摇头再摇头,他出了宫门第一时间想到李斯,秦国封君多不胜数,论辈分,论资历,**劳,原本怎么也轮不到他来主持宗室,这些年来是李斯对他提点再提点,才叫他渐渐摸着门道,入了君上的眼。 遇事不决问李斯,放眼秦宫内外,君上最信任,最倚重的臣子,非李斯莫属。 自君上即位到亲政,李斯在君上身旁一待就是十年,论国中最了解秦王的人,同样也非他莫属。 但嬴倓话在嘴边偏又犹豫起来,事关他的亲女儿,亲外孙,稍有不慎,罪责加身,他实不敢轻言外道。 李斯给他添了半杯茶,“天气炎热,长阳君先喝口水。” 嬴倓盯着面前那只陶杯,“我哪有心情喝水呀!” 李斯见客人不喝,自顾自饮了半杯粗茶,“可是君上将查办刺客的事情交给了长阳君?” 嬴倓一愣,脸上又喜又愁,“使君的消息果然灵通!” 李斯没有多做解释,哪里是他消息灵通,朝中近来也就那么几件事情,能与宗室扯上关系,实不难猜,“君上信任长阳君,对宗室委以重任,这不是好事么?这阵子外戚多遭贬谪,国中空出不少位子,正是宗室立功的好时机啊。” 嬴倓摇手慨叹,越听越愁,“非也,非也,使君哪,我今次遇到的是天大的难处,不,不,不,岂只难处,是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了!” 李斯宽慰他,“哪有这般严重。” “使君不知,使君不知!”嬴倓还在踌躇,他知晓李斯一定能帮他,但他真的要向一个外臣说这些内宫之事么? 李斯与嬴倓虽谈不上交情,但算起交集也有些年头了,当初君上叫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主持秦国宗室,他在众多封君之中向君上举荐了嬴倓,原因是此人胸襟磊落,宽以待人,为人忠厚却懂得变通。 这些年在安抚勋爵,收回封地一事上,长阳君不负所望,替君上解决了不少麻烦。 李斯也不忍他作难,主动开口,“长阳君如此为难,是否已经知晓刺客是何人所使?” 嬴倓双目遽张,不等他接腔,又听对方接着说道,“李斯斗胆猜测,此人不单与宗室有关,甚至还是长阳君至亲之人。” 嬴倓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得脸面通红,“使君教我!使君教我!家门不幸,当真家门不幸,倓该如何是好啊!” 李斯沉吟,“长阳君勿要慌张。” “君上将此事交我查办,说明君上信任嬴倓,料定刺客与宗室无关,万没想到……如此不成器,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李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长阳君可曾想过,君上将此事交由长阳君查办,或许恰恰是因为君上已经知晓此事是何人所为?” “你说什么!”嬴倓大惊失色。 “长阳君不必紧张,知晓与宗室有关,知晓是何人所为,依然交给长阳君来查办,君上的用意可绝不是叫长阳君大义灭亲啊。” 嬴倓顶着额上再度冒出来的冷汗,慌忙起身,恭恭敬敬朝座上人拜了又拜,“请使君教我,求使君为倓解困!” 李斯将人重新扶入坐席,“长阳君不必如此,君当知晓,这些年来秦国的朝堂,一方是楚国外戚,一方是秦国宗室,余下便是六国外客。年前君上一道逐客令,关东士人险被驱逐,近来又因伐楚一事,君上与相邦僵持不下,楚国外戚多遭贬谪,若此时宗室再出纰漏,内误政事,外误战事,若六国趁机再约合纵,六年前函谷关一战,长阳君忘了么?” 嬴倓神色一凛,他当然不会忘。 六年前,楚王欺君上年少,集赵、楚、魏、韩、燕五国之兵,以赵国庞煖为主帅,合兵攻打秦国,联军直抵函谷关,一气打到了秦人家门口。 虽最后以五国兵败而告终,但那一战秦国损失不小。 “依使君之见,倓该如何是好?” “长阳君想必已明白了,君上将此事交给长阳君,便是因为日前发生的事情,无论是谁人所为,不能与宗室有关。” 嬴倓听李斯一番话,稍稍定了心,“使君点拨,嬴倓感激不尽,但我还有一事,不知如何是好。”他咬咬牙,含糊绕开了箳夫人,说起少君要求他解救章家仲子的事情。 李斯听罢他所说,诧异之余,不觉生出几分兴味,“长阳君说,少君以此要挟长阳君?” “正是,少君说,若那小子**,他会把证据交给华阳太后与相邦。” 是交给华阳太后与相邦,而非君上。 李斯多少有一点意外,未曾想太子小小年纪竟也已经领会了君上的用意,果然通透机敏,聪慧过人。 “使君以为,此事当办不当办?”嬴倓见他不说话,急着在旁催问。 李斯斟酌片刻,“长阳君,少君所求,好办吗?” 嬴倓面露难色,“不好办。”包庇死囚是窜乱国法之事,要叫他说,无论如何不能办,但现在他是不能不办,“但也并非不能办。” 李斯笑说,“那为何不办呢?” 嬴倓呼吸一窒,“此事有违法令,我岂能知法犯法?” 一只细小的飞虫盘旋着落入陶杯,李斯摇晃着杯中的粗茶,盯着飘在水面的飞虫,“长阳君,汝在其位,岂不知法从来都是用来治民的,纵是秦法也不例外。” 嬴倓陷入沉默,放眼国中,这话也只有李斯敢说,但他知晓这话说得不假,他来办这桩案子,中间又岂无要包庇的人。 李斯总听魏缭娃子长,娃子短,前日更为了娃子跟秦王大吵一架,听说近日也学秦相御史,撂挑子不干了,他却是到此时才发觉要对小太子刮目相看。 两次遇险竟如此沉得住气,知晓秦王顾全大局而能心中无怨,不动声色掌握证据,又在必要之时,可以做到不择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君上重法,教导子嗣也句句不离秦法,生怕储君忘本。 所以他最担心的便是太子会因此养成一副刻板迂阔的性子,本末倒置,将秦法看得高于一切,成为法令约束下的木偶。 法不阿贵,但法最终是要服务于人的,帝王之道,法、术、势三者缺一不可。 若太子只知囿在条律之中,循规蹈矩,不知变通,让前人制定的不合时宜的法条成为颈上的枷锁,身上的镣铐,来日是不要妄想能担负天下的。 长阳君经人一番提点,已明白该如何处置,时间急迫,匆忙拜去。 日头太大,李斯也歇了去拜访柱下史,借几卷闲书的心思,刚预备去书房练字,却又闻家僮着急上火前来禀报,“家家家……家主!” 李斯失笑,“怎么还结巴上了?” “家主,姚贾大夫回来了!” 李斯微微一愣,“回来便回来,姚贾大夫完成使命能不回来?” 家僮气得不行,“他昨天回来,今天就又上门来骂你了!就在外面呢,骂得可难听了!” 李斯瞧眼天上火辣辣的太阳,“他竟不热么?” 主仆一前一后步出堂屋,走在院子里就听见外头大街上某为大夫扯高嗓门骂骂咧咧。 “李斯!坏坯!” “丧良心的奸诈小人!” “卑鄙无耻!” “造谣生事,坏我名声!” 帝王道 李斯与家僮一道迎出来,左邻右舍冒个头,又见怪不怪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闾里过客指指点点,都在猜测这家与人结了哪般冤仇。 .主仆立在门楣下,照例垂眉耷眼,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听来人骂了一刻钟。 直到上大夫口舌用尽,再想不出半个词来,主人才施施然上前将人请进院子,“上大夫累了吧,进来喝口水。” 来客绷着脸,装模作样气势汹汹,“我还要来骂你的,这事儿没完!” “何事啊?”李斯装糊涂。 “半年没听我骂你,散布谣言,到处污蔑我的事,客卿这就忘了?” 李斯回了一句嘴,“梁之大盗,还不让人说了?” 姚贾当场跳脚,“李斯!” 李斯适可而止,笑着把住来人的手臂,“好了,好了,李斯之过,置酒三杯向上大夫赔罪可好?” 姚贾冷哼一声,“你当我是来吃酒的?我今日可是来落井下石看你笑话的。” “哦?”李斯颇有兴致,“上大夫快说一说,正百无聊赖,叫斯也一同笑一笑。” 姚贾嫌屋里憋闷,不肯进去,自顾自往院中阴凉下,寻一张竹席坐了,“你呀,不如早做打算,我看你这个君王宠臣,离失宠之日不远了。” 主人用宽大的袖子扫去席上的草叶,在他对面屈身落座,“上大夫何出此言,李斯不是早就失宠了么?” 姚贾微微一愣,半年前秦王遣李斯去泾水河渠,他就觉得奇怪,但河渠通水乃国之大事,君上一直很重视,勉强也能说是委以重任,如今河渠事毕,君上将人召回咸阳,这么些日子了,却一次未肯宣见。 从前遇事不决问李斯,如今烦难之事一件接着一件,秦王却宁肯自己对着奏疏发愁,倒把谋臣扔在家中无所事事。 姚贾眼中含着一丝不解,“你做了什么龌龊之事,惹秦王着恼?” 李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盗贼才做龌龊之事。” 姚贾恼恨是真恼恨,感激也是真感激。 当初他在赵国费尽周折才得见赵王,凭借口舌之利得了一官半职,也勉强算在赵国站住了脚。 不久赵王偃便命他出使韩、魏、楚,游说邻国出兵,合纵攻秦,其时车马雄壮,精兵扈从,何等威风。 他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监门的宿命,就要有一番作为了,邯郸的秦间却在此时于赵都大肆宣扬他在魏国的旧事,还暗中驱使谗臣在赵王面前构陷于他,害得他失了赵王的信任,还被赵国驱逐,此事他是要记上一辈子的。 然而就在他名声尽毁,灰头土脸离开赵国,茫然不知所之之时,他见到了国尉缭,一同从马车上下来的还有当时秦国的客卿李斯。 他家世代在大梁做监门,他自然认得魏缭,二人也无一字隐瞒,当面告诉他,他被赵国驱逐,乃是秦国的离间之计。 魏缭知他才能,转告客卿李斯,李斯为秦王纳才,将他“梁之大盗”在赵国宣扬得人尽皆知,还重金役使赵国的谗臣在赵王面前中伤他。 李斯这个卑鄙小人坏事做尽,还有脸请他入秦。 他见辱于人,本不该来,但出身微贱的人,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梁之大盗”在前,“赵之逐臣”在后,退路断绝,便是回去再做监门也不可得了。 姚贾有今天,半生荣辱全拜这位秦王宠臣所赐。 “昨晚我去见秦君,遇见了太子,你猜,君上叫太子读谁的书?” 李斯接过家僮换好的茶水,“谁的?” “你师弟,公子非。” 李斯亲手给他把茶水奉上,“难怪上大夫如此高兴。” 姚贾也不客气,接过凉茶一饮而尽,“我在外头尽听传言,说君上要罢免秦相,废黜太子,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结果虚惊一场。长公子小小年纪,君上便迫不及待教他学这帝王之道,哪里是要废太子,分明是对少君寄予厚望。” 李斯点头,“是好事。” 姚贾不解地望着他,“我不明白,故来问你,你明白么?” “明白什么?” “荀卿之学,你李斯是集大成者,你在秦国十年,论帝王之道,谁能及你。韩非的文章虽然漂亮,可韩国有他说话的地方么,内政外交他又了解多少?文章再好,不过纸上谈兵尔。君上若真想太子有所学,太子师,你李斯是不二人选,君上为何放着好好的大活人不用,却叫长公子闷头去读那些死物?” “上大夫高看我了,论学养,非远在我之上。” 姚贾不爱跟他扯那些虚头巴脑的,“笑话,秦国太子要什么学养,外能威服天下,内能驾驭群臣,这是干背书能背出来的么?” 李斯笑叹,“背背……也无坏处。” 姚贾急了,“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师弟韩非,天天在家无事可做,就知道闷头写书,整整二十卷,秦王叫少君一字不落全背下来,这要全背下来还不累**,是人干得事么?” 李斯友情提示,“上大夫大可向君上谏言。” 姚贾垮下脸,“我向君上谏言不叫太子向学?秦王怕不是要以为我是他国细作!” “那你同我说又有何用。” “你不一样啊,你可是李斯。” 李斯无奈地岔开话题,“晌午了,留下用饭么?” 姚贾赶忙起身,“我可不吃你家的饭,你这造谣陷害我的小人,你已回了咸阳,我也回了咸阳,得空我还要来骂你的!” “哈哈,好,我等着上大夫。” “等着吧,哼!” 李斯将人送出里门,目送同僚远去,他的记性不太好,已经从秦王政十二年,反省到庄襄王三年,他是做过许多过分的事情,但如姚贾所说,他仍是没能想起来,竟是哪件龌龊之事,令他的君王如此着恼。 章台宫东殿北向的那面墙上,张挂着一副囊括天下的山川舆图。 一片孤独的影子在那副图前短暂停留,又迈开脚步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遇事不决问李斯,愤怒的君王试图戒掉这危险的习惯,甚至不止一次想说服自己杀了他,可每当这个念头冒出来,他总会不由自主来到这里。 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李斯,十余年中……不,是他一生之中,也是在这里,他与那个他引为恩师,视为知己,倚为肱骨的人,在此秉烛夜话,在此畅言古今,在此谋划天下。 若他不曾目睹身后的阴谋背叛,这将是他一生最值得铭记与追怀的过往。 该杀了他! 以哪般罪名? 用何种方式? 年轻的君王没能在这里找到答案,推开殿门,走了出去,目光坚决,步伐沉稳,与来时别无二致。 唯独那片岿然如故的身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原来秦王嬴政是这般的优柔寡断。 秦栘早上离开六英宫之后,便回去寝殿安安静静背了一天的书,瞄见便宜爹心事重重地出去,又脸色难看地回来。 他真不信爸爸会有什么事情,能比他更烦,思来想去只能推测天热上火,可能是便秘,毕竟满脸都写着这俩字。 傍晚时分,子向提着微薄的行囊出现在寝殿外,身上披着燃烧的霞光,金芒将那身沉重的黑袍也染得鲜亮,他模样出挑,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 秦栘高兴地走出去,却望见魏乙黑着脸站在一旁,从没见老侍丞如此生气。 他没来及招呼子向,先奔到老侍丞身边,“魏乙怎么了,如此不高兴。” 老侍丞难受坏了,“太后给少君派了人,往后用不着老奴服侍少君了。” 秦栘不解地将目光投向从甘泉宫过来的人,子向体贴地开口解释,“章台宫事务繁多,侍丞一人照料君上与太子,太后怕侍丞分身乏术,特叫子向过来为侍丞分担一二,往后随侍少君。” 老侍丞听了这话,更生气了,君上与少君都没说他服侍得不好,太后可真是好管闲事呀! 秦栘也着实没想到太后会把子向派来,但眼下不是细问的时候,得先把魏乙这口气顺下去,否则不是老侍丞想不开,自己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就是子向日后受人刁难,留在章台也不得安生。 他吩咐子向,“你先把行李放一放。” “诺。”子向轻声应诺,体贴退下。 秦栘挽着闷闷不乐的老侍丞来到席上坐下,“魏乙以后不管我啦?” 老侍丞咕哝一句,“少君往后都有人伺候了。” 秦栘挨着老侍丞,屁股朝对方挪近了些,压低嗓音悄声说,“子向他不会伺候人,他笨死啦。” 老侍丞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秦栘接着道,“子向他会武,身手很厉害,本来是太后自己的护卫,祖母怜爱我,所以特别把子向派来保护我。” “是这样么。”老侍丞委屈地瘪着嘴,眼里显出一点惊奇。 “嗯,雍城回来的路上就是子向沿途护送,那天有二十几个刺客,若不是子向保护我,我就被刺客扎成肉串了。” “什……什么扎成肉串,说得如此吓人。” “是真的,魏乙不知,他们有刀剑,还有□□,许多卫兵措手不及,当时就****。” 老侍丞听得心惊肉跳,想起方才态度轻慢,失礼于人,竟忽然愧疚起来,“这么说,他可是救了少君的性命呀!” 秦栘点头,“是呀,那时太后还在雍城,子向和雍城的那些卫士将我送到咸阳便回去了,我当时吓坏了,回来也忘了对阿翁讲,这般功劳应有赏赐,怪我疏忽了。” 老侍丞满脸不安,急忙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 秦栘没把人叫住,眼瞧着对方火烧眉毛一般,迈着疾步走远了。 子向再过来时,天已擦黑,里里外外侍人都在忙着掌灯。 他人勤快,见状便要上去帮忙,秦栘把他叫住,让他不要助长歪风邪气,刺激秦宫内卷,抢着干别人的活,让别人无活可干。 子向听命放下灯烛,又走上来替他整理书案上翻乱的简册。 直到殿内的侍人忙完都出去了,对方才好奇地问起,“少君同老侍丞说什么了?” 秦栘没顾得上应声,嘴里还在唔哩哇啦背一段他没读懂的古文,这可比背台词难多了。 原本打算这段背完再聊天,却忽觉两道绵里藏针,温柔幽怨的目光落在他脑门上,盯得他背上汗**倒数,他连忙抬起头,“怎么了?” 恃宠而骄的侍人一点也没有不要打扰他学习的自觉性,反而把他正在背的那卷书拿过去卷好,随手**了身旁的书架上。 秦太子阻止不及,“我书还没有背完,你怎么就给我收起来了,下回接着背,我还能找着么?” “下臣已问过当值的侍人,少君已背了一天,脑子该累了,要歇歇了,况且这伤还未好,应修养才是,太后嘱我照料少君,若有闪失,子向可担待不起。” “你不懂,我作业多,好几十大卷呢,我不加班加点,得背到猴年马月呀?” 隔着一条书案,侍人神情郑重地坐在他面前,烛火映着他的眼,眸光好像盈盈的波,“少君赐我一道出宫的令牌,我去杀了这著书的人,叫他废话连篇还要写下来,害得少君苦苦背诵。” 秦栘窒息,“大晚上你跟我讲笑话,啊哈?” 对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少君认为下臣在开玩笑?” “再吓唬人我让你回甘泉宫了。” “所以少君能否告诉下臣,方才到底同老侍丞说什么了?” “为何这么问呢?” “我来时,侍丞看我横竖不顺眼,不知少君说了什么,现下看我比亲儿子还亲。” 秦栘语气认真,“我对魏乙说,子向救过我的命。” 面前人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哪至于此,少君言过其实了。” 秦栘背了太久的书,脑子闷闷的,他抬手拍了拍,碰到伤口,又吃痛咧嘴,“我说至于此,便是至于此。” 侍人站起来,走到他背后,屈身跪下,两只轻重得宜的手扶住他的头,按上风池、天柱几处大穴,为他舒缓疲劳,“几日不见,少君变得霸道了。” 秦太子想起刚刚是谁语出惊人,“我霸道还能有你霸道么。”祖母事先没同他讲,此事当真意外,“你来我这里,太后那边呢?” “少君不必担心,甘泉宫这么大,太后还能缺了伺候的人吗?原本太后是叫我与庆盈一同过来的,但庆盈畏惧秦王,无论如何也不愿,哭着稀里哗啦,求太后收回成命。” 秦栘张张口,迟疑地问他,“庆盈畏惧秦王不肯来,子向不畏惧吗?” “畏惧。”子向松开他的头,小心捧起他放在身侧的那只伤手,查看伤口的愈合情况,“但人都是要死的,若让我选一种死法,子向愿为少君而死。” 秦太子绷着脸,“子向,你变得烦人了。” 美人打算用笑容攻略他,“少君不曾想过,也许下臣原本就是很烦人的。” “你原本既温柔,又腼腆,还很可爱。” “少君若是听话,我便依旧是既温柔,又腼腆,还很可爱的。” 秦栘心里想,他现在叫魏乙再唱一回白脸把人撵走,还来得及么? 明日就是第三天了,长阳君……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啊。 谁有这么大胆子 彬县大狱后门,乘夜被押上囚车的盗贼身材瘦小,年纪很轻,黑布蒙着头脸晕在车笼内。 两匹快马驾着一辆囚车,在漆黑的大路上疾驰。 车士大臂扬扬,鞭声不止。 私门武士负剑相从,一路直奔咸阳。 长阳君嬴倓在府中夜不能寐,子时将近,亲信家臣步履匆忙奔入内室,送回彬县的消息,“家主,事情办妥了。” 嬴倓大喜过望,“果真!” “彬县大狱中日前捕得一盗,案子已经结了,案犯原本明日一早就要押去骊山服刑,虽然年长几岁,却是目下几个大狱中,身形相貌最符合的犯人了。” 嬴倓心中不安,“知晓何方人士?” “楚国皋城人。” “楚人?”嬴倓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了两趟,“何以在秦国为盗?” 家臣依照彬县送来的案卷详情,禀明此人来历。 嬴倓听罢大惊,“竟是窃走隋侯珠的大盗?” “此人声称,他也是不久前从另外一个楚人身上窃得的,原本只是见财起意,并不知那宝珠便是隋侯珠。” “也就是说这盗贼之前还有盗贼?” 家臣说出自己的判断,“隋侯珠遗失多年,中间几易其手也不无可能。” 嬴倓慨叹宝珠命途多舛,方自这盗贼手中寻回,搁在相府还未暖热,眨眼又被人盗走。 既如此,他也稍稍定了心,盗取宝珠罪大恶极,这盗贼虽不至死,但死有余辜。 “中间可都打点好了么?万不能出什么纰漏啊。” “家主放心,彬县尉是嬴咎的远房亲戚,咱们自己人,这囚犯也非秦人,户籍上没有记录,案卷目下也尚未移交国狱。” “国狱那边呢?” “监卒已经打点好,天亮提取犯人之时,会配合嬴咎他们把人换出来。” 听起来一切还算妥当,嬴倓不知为何,心底仍旧惴惴,不是为他那个荒唐的女儿,而是**少君大费周折要保住一个弑杀生父的疯子,这件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慌乱过头,向李斯问计之时,他忽略了一件大事。 少君虽然年少,却不应以少年视之,此事无论有没有人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显然对方已经知晓两次遇险,幕后是何人所使。 不管他再如何喊冤,嬴春是他的女儿,将闾是他的外孙,若说此事与他没有半天干系,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 少君虽承诺前事一笔勾销,可这终究是已经扎进去的一根刺,来日太子即位国君,那就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啊。 风吹动床前的帘帐,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殿内没有点灯,门前拓着一缕窄窄的月光。 秦栘的手贴在紧阖的殿门上,他想把门推开,出去走一走,却终于没有推开。 他光着脚回到床前,想掀开帘帐躺进去,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章平坐在那栋大屋的旧床上,像往常一样靠在床头等着他过去。 屋里暗得很,他高兴地走上去,却惊恐地发现靠在床头的只有一半人,另一半不知何处去了,腑内肝肠鲜血流了满床。 在秦国,腰斩犯人用得是斧钺,因为铁器尚未普及,青铜质地又软,欠了些许锋利,只有斧钺这等重器才能确保足够的力度,把一个活人拦腰斩成两截。 又因为那些维持生命的主要器官都集中在上半身,所以被腰斩的犯人不会立刻死亡,还会有好长一段时间神志清醒,有的囚犯甚至要熬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断气。 他总是不停地在想,若长阳君那里出了纰漏,会是怎样的后果。 窗前的风吹干他额头上的冷汗,他呆呆站在寝殿中央,头顶高高的殿宇在静悄悄地坠落,脚下坚实的地面在缓缓抬升,窗门柱墙从四面不约而同在向着他靠拢逼近,缩合挤压。 他太害怕了,他不想赌了,他想现在就去秦王的寝殿把君父叫醒,向那个有权力决定任何人命运的,至高无上的君王,求一道赦免的诏令。 会有结果么? 会,结果只会比现在更糟。 寂静的章台宫南苑,宫苑的主人同样也难以入眠,两只迷路的萤火虫曳着黄绿色的幽光飞进了寝殿,落在轻薄的纱帐上,变成两个忽明忽暗的光圈在帐顶盘旋。 秦国太子开得好头,他这宫苑已经成了不用说一声,任谁想来就来的地方。 殿内还残留着草药熏蒸过的刺鼻气味,床榻周围也挂上了碍事的纱帱。 今夜没有蚊虫了,尽管蚊虫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至今日,他方才对那个君上选中的孩子刮目相看,不是因为太子那些关切示好的举动,而是因为他分得清是非对错,也能明白并坚持大秦的储君应有的立场。 他最怕看见的便是太子不分轻重,出于一份微不足道的情谊,跑去君上面前替章家仲子求情。 好在,他并没有。 从事发到现在,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探望不该探望的人。 尽管许多时候,依旧还是很蠢,但卫无疾相信,只要他能保持这份清醒和理智,来日定能成为万人敬仰的国君。 他抬手摸到床头的瓶瓶罐罐,睡前已经看过,有治蚊虫叮咬的,有止痛疗伤的,还有治头疼脑热的。 他领了这份情,想了一夜,自己能为对方做点什么。 烦人,真是烦人,娃子太烦人了。 天微微亮,卫无疾穿戴整齐,拿好佩剑,带着两个当值的黑鹰锐士大步走出宫门。 他暂时还想不出该为太子做什么,但他可以替章家仲郎收尸。 腰斩是折磨人的酷刑,叫那竖子少受点活罪,应当也能算作他对太子的报答。 天将明未明,路上还没有什么人,市坊中只有寥寥几家铺子刚刚升起招幌。 景卬从没起过这么早,糟心的阿翁昨夜照例睡在官署,好在阿姆已经回家,有女主人坐镇,家仆不敢再像往常那样偷懒赖床,厨屋里老早就煮好了豆面糊糊,炕上饼子。 他叫烧火的婆子帮忙盛了一瓮豆糊,又拿了两个饼子装筐,便匆匆出了家门。 章平从内史署被送进国狱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小子死定了。 起先桓睢脑子发热说要救他,他还极力反对,觉得这几个人疯了。 但当桓睢他们带回消息,说少君不同意,也不打算救章家那小子时,不知为何,他心里反倒更加不是滋味。 原本他们连计划都想好了,官署不同于国狱,守卫没有那么多,防范也不如国狱森严,况且还有他这个内史的亲儿子。 计划中,他负责偷阿翁的手令,蒙毅王离伪装成押运囚犯的监卒前去领人,桓睢驾车在外接应,合力把人从官署中弄出来,不是没有可能。 但扶苏一句话,仅有的时机也错失了,章平被押入国狱,插翅难飞,只剩等死。 他跟这小子其实没有交情,准确地说连认识也谈不上,只是在内史署的牢房中见过他两回。 但他总是忍不住想,明明有机会,扶苏为何不救他。想得多了,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 若有一天,是景卬犯了过错,虽然他肯定不会犯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少君是不是也会这样扔下他不管,转脸就像个陌生人一样,连再看他一眼也不愿。 尽管理智上他知道少君这么做是对的,但感情上还是禁不住会有一丝失望与苦闷。 再过一会儿,那小子就要**,被押到刑场上,当众脱光上衣,给人用一柄巨斧活生生切成两段。 会很疼吧,想想就可怕。 章家没有什么人了,少府身亡,家仆四散,长子章邯外出还不知何时归来,这几日除了那个叫章适的,几乎没有别人来看他。 哦,听监卒说,宫里那个姓夏的医官来过两趟,好像前段时间那小子受伤,扶苏就是请他来给医治的。 景卬觉得自己难得发一回善心,听说国狱里伙食不好,要死的人临刑前得吃顿饱饭,否则会变成饿死鬼。 他家里的伙食虽然也不怎么样,应比国狱要强一点点吧。 厚重的石墙又高又阔,砖石间连一丝缝隙也看不见,高耸的木栅门两侧有雄武的士兵荷戟职守。 景卬不打算进去了,进出记名,还要被黑脸卫兵讯问半天,麻烦**。 他预备唤一个监卒,把饭食送进去,替自己的好友尽了这份心便是了。 谁知他刚要往大门走去,却猝不及防被身后来人粗鲁地拽到了一堵废墙后。 他扭头看见王离,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少年揪着他,“你呢?大早上怎么在这儿?” 景卬提提手里的筐子,“反正也不救了,救也救不成了,我意思意思送一顿吃的吧。” 王离皱着眉,“先别过去,看看再说。” 景卬一脸不解,“什么看看再说,看什么呀?” 王离没有说话,腰斩那场面,他儿时有幸见过一回,终身不想再看了,所以刑场他肯定是不去了。 这么早过来,也是念在相识一场,想提前送一程,但他没有想到,他在附近发现了一辆可疑的囚车。 那辆囚车还有押送囚车的武士都藏一座破棚底下,就在前面路口,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景卬观他神色,猜到了一些,不觉变了脸色,“你们几个不会背着我搞什么吧?” 王离没吭声,他现在担心扶苏在背着他们搞什么,当然与他无关更好,他也只是担心,所以要看看再说。 两人猫在废墙后等了一会儿,约莫是时辰到了,木栅门被人从内打开,一辆囚车缓缓从门道中驶出来。 景卬一眼就看见车笼中的人,正要招呼王离,蹲在身边的黑脸少年却捂住了他的嘴。 王离看得清楚,囚车越去越远,果不其然在经过那个路口之际,和冲出来的另外一辆一模一样的囚车迎头撞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动了国狱周围的卫兵,等卫兵赶过去查看之时,歪倒的囚车已经被队伍中押运囚徒的监卒各自扶正了。 卫兵上去进行了一番查验,核对双方押送的囚犯与各自的手续,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于是便指挥堵在路上的两辆车彼此让开道路,莫阻在途中。 废墙后两少年眼看着两路人若无其事在道路上分开,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王离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不,他的确什么也没看见,离得太远了。 景卬艰难地把脸上那只汗津津的大手扒拉下来,“出什么事了?” 王离张口,没来得及说话,又不自觉摇头,“好像也没什么事。”他远远望着两辆囚车行进的方向,其中一辆他知道,要去的是西市,那是处决**犯的地方,而另一辆似是要往城外去,他抓住身边的伙伴,“我们去刑场!” 景卬白了脸,“你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去!” 今日要处决死囚,西市早早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章适挤在人群中哀哭不止,他是来给家里少主人收尸的,邯还没回来,家主停在家中也无法下葬,如今他又要来给仲郎收尸。 仆人越想越伤心,几乎要哭晕过去了。 人群在卫兵的呼和声中艰难散开一条小路,两个监卒一左一右将被蒙住双眼的死囚架上刑场,斧钺齐备。 章适哭得太狠,已哭得两眼发黑,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上来,往那死囚身上定睛一瞧,不觉呼吸一窒。 尽管那囚犯头发被打散,布带封了口,眼也给蒙住,戴着**脚镣,浑身污秽不堪,但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儿,他还是一眼就分辨出,怎么好像……不是仲郎? 卫无疾抱剑立在人群外,行刑的场面一如既往凶残而热闹,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尖叫,已经完全盖过了刑场上受刑之人的哀嚎。 他远远望着斧钺归位,知晓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便忍着刺耳的嚎叫声,挤开人群走上去,打算补上一剑将人当场了结,免他多受苦楚。 死囚没有断气,或可说还很精神,拖着已与下肢分离的上半身,哭嚎着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开口竟作楚声。 他心头剧震,立刻矮下身去一把抓住那颗蓬乱的头颅,在看清囚犯容貌的那一刻,陡然变了脸色。 “大秦锐士何在!” 隐在人群中的下属立刻应声而来,“令主!” 黑色衣裾曳过脚下深红色的血泊,不寿剑杀气腾腾在鞘中挣鸣,“封锁国狱,严查咸阳城四门进出车辆与人员,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九江王英布 少年反手摘下腰间缀悬的乌金面具,就势罩上那张怒形于色的脸,肩头金线织就的鹰羽在晨晖里金光流动。 盛怒之下走出人群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远远站在人群外一身常服的少子。 目光撞进对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卫无疾便什么都明白了。 霎时间,一种被欺骗,被愚弄,被羞辱的感觉伴随着咆哮的怒火在头脑中沸腾,为什么会这样呢? 君上说,大秦锐士是国君座下鹰犬,黑鹰令长是君王手中利剑,要他从现在开始就学着成为太子的腹心与甲胄。 他自问可以肝脑涂地,牺牲一切,可这个孩子啊,却不动声色将他耍得团团转。 “……卫君。” 错身而过之际,秦栘轻轻喊了他一声,千言万语,泯灭在唇齿之间。 和那声轻唤一起,被风吹散了。 秦栘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头也不回大步走远,羡慕他心地光明,信念坚定。 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再继续往前走,没有去看那个死在刑场上的人,也没去想本该属于那个人的命运,这就是长阳君想出的法子啊。 威武的猎鹰意识到受了羞辱和蒙骗,怒不可遏去追那只遁脱的猎物了。 会追到么? 王畿内外,没有人能在黑鹰令长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抓到猎物又会如何呢? 会杀了他。 好在,卫君的剑很快,应该不会太痛苦,至少比西市的酷刑要强得多。 秦栘叫出当值的黑鹰锐士,好巧啊,今天值班的又是冉雍和陈婴两个。 他仰头望着面前的黑汉,“你们谁能驮我一程么?我累了,走不动了。” 两人对视一眼,冉雍率先走上来,屈身蹲在他面前,“少君,上来吧。” 意外出现又意外离开的黑鹰锐士没有在人群中引起更多震动,比起惨烈的死亡现场,其他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或是鬼使神差,或是福至心灵,得到差官允许后,章适强忍着恐惧,奔上前去抱着尸体便大哭起来,嚎得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王离与景卬拖拖拉拉赶来,听到路人说行刑已经结束,两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老远见得家仆抱着尸体嚎丧,景卬心有戚戚,他认得那个叫章适的,来过官署探监,不讨章平的喜欢,但的的确确是个忠仆。 章家的仆人……总不会认错吧?王离禁不住又想起刚刚在国狱附近看见的另外一辆囚车。 他也不清楚自己抱着怎样的希望,但见事情已成定局,便也不再多想了。 桓睢扯着蒙毅朝他俩走来,蒙二脸色发白,他早就说他不来,桓睢这小子非要扒着他。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看见扶苏了么?”桓睢开口问。 景卬挠头,盛饭的筐子丢在半路了,他也没好意思说刚从国狱那边过来,“我和王离……就……就路过。” 王小将军听桓睢问起扶苏,猛然想起那天少君那句“或可见见”,不觉大惊,“扶苏也来了?” 桓睢摇摇头,“我同蒙二哥一大早就进宫去,但宫人说少君出宫了,我们怕他到这来,急忙赶来看看,没想到碰见了你们俩,腰斩好看吗?” 景卬翻了个白眼,“我们也刚到,啥也没看着。” 蒙毅虚弱地扶着路边的石墙,他只是远远看见了半截尸身,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少君真的没过来么?” 景卬四下看看,“没瞧见,不得来吧,在官署都不去探望,总不成行刑的时候赶来见最后一面?” 王离拍了他一巴掌,“你别瞎说,那小子是什么罪名你不知道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来看他,叫旁人怎么想?” 景卬瘪着嘴,心里烦烦的,“都是因为你。” 王离噎了一瞬,“怎么又怨我?” “要不是你胡来惹了祸,少君怎么会跟那个疯小子搅合在一起?” 王小将军委屈巴巴,“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大夏天,日头足,血腥味也越来越大,蒙二待不住,招呼伙伴赶紧走,“要聊换个地方成不成?” 景卬后知后觉捏住鼻子,“走吧,走吧。” 桓睢临走忍不住又往刑场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忍多看,忙跟上已经走远的同伴。 彬县大狱出具的手续齐全,监卒驾着囚车顺利驶出王城。 嬴咎与驾车的监卒一同坐在御者位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事情无惊无险,还算顺利。 依照事先的计划,马车再往前走半日,彻底离开咸阳地界,他就可以把人放下,驾车返回,届时会有其他人接手这小子。 命真好啊,在秦国还没见过几个犯了死罪仍能脱身的。 “辛苦了,老兄。”他拍拍车夫的肩膀,顺手塞了一袋钱给他。 驾车的是彬县大狱的监卒,他那个远房亲戚已提前打点过,不过多给不为过,起码先把人稳住,前头还有两个亭驿,需要此人配合查验。 待过了亭驿,他就会把这些监卒通通都杀了,他和彬县狱掾事先已经讲好,到时就说是盗贼的同伙杀人劫囚,之后再送一份证明到骊山,此事就算打住了。 监卒揣着怀里沉甸甸的铜币,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笼内的少年,已不是原先要押往骊山的那个盗贼了。 狱掾只吩咐他跑趟差,可没说中间还有偷梁换柱这一道啊。 嬴咎察觉到对方的紧张,手从他肩膀换到他后背上,“放心,出不了岔子,你也知道这一趟是为何人办差。” 监卒没吭声,他只知狱掾有个远房亲戚在国中一位封君府上当差,还是那位君侯的亲信,十分了不得。 他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怕,这一趟原是要押解犯人去骊山,但瞧身旁这人的意思,再往前走一程,就会把这小子另外带走。 带走容易,可他担心的是,骊山那边没有接收到犯人,两面一核实,事情捅出去,主官说不准就要拿他问罪,狱掾上头有人,那是不怕,他只是个小吏,万万担待不起。 前方还有两个亭驿,亭中都是驿丞,卡口还有军士查验往来的人马与车辆。 他不着痕迹地望了望随行的武士和他们身上的佩剑,还在踌躇。 若到了卡口,他当场揭发这些人阴谋替换囚徒,亭驿职守的卫兵能不能把人抓住。 然而,通过第一个亭驿时,他便放弃了这一想法,亭驿不是重要关口,说是士兵,一来人数屈指可数,二来还有前方退下来的老弱伤残,哪里能制得住这些雄壮的武士? 嬴咎眼看着监卒一边与驿丞笑语寒暄,一边收回核验完毕的刑狱文书,转眼第二个亭驿也落在身后越去越远,马上就可以动手了。 天气炎热,一路上监卒身上已汗湿了一层又一层,但不知为何,身上竟莫名有点发冷,他甚至觉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嬴咎握着佩剑,拇指顶住剑格,已经不着痕迹将剑身推出一隙,他回头与同行的武士对了个眼神,正要默契动手,空旷的原野上却出现了一列黑衣骑士。 他一眼就看到骑士面上清一色的乌金面具,登时心中大恐,大秦锐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事情泄露了! 监卒也瞧见了,他兴奋地望着一行神兵天降,本能地放慢了车速,竟原来是秦国锐士! 难怪觉得有杀气,国之重器,所向披靡,能无杀气! 卫无疾想了一路,到底是谁帮太子悖乱秦法,冒此大不韪,做出偷换死囚的事情。 他原以为会是昌平昌文二君的人,但万万没想到会是长阳君插手此事。 他当不会认错,混在监卒中的那几个,应是长阳君府上的家臣无疑。 太子向任何人求助,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偏偏是长阳君,而长阳君这般谨慎的人又偏偏冒险出力为太子做这种荒唐的事情。 章午一死,许多证据中断,可章午毕竟是长阳君亲自提拔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刺客与宗室脱不了干系,但也恰恰是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情,反而无法令人信服。 卫无疾直觉他已经抓住了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囚车之内,所载何人。” 他眼望着囚车内章家仲子,布带封了口,黑布蒙着眼,披头散发遮着半张脸,镣铐加身,就连那身脏污不堪的赭衣,也跟西市刑场那个替死鬼几乎一模一样。 监卒心头一跳,再度陷入两难,他理当实话实说,但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子提醒了他,这件事他早就已经掺合进来了,不单是怀里这袋钱,出发前狱掾也给过他一袋辛苦费。 黑鹰锐士执掌生杀大权,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若他说出此事,恐怕当场就要身首异处,纵使来人不杀他,之后查明经过,他也必定难逃一死。 监卒怕了,比方才更怕了,他擦着冷汗,战战兢兢在开口的那一刻做出了决定,“是……是日前县里捕得的一个大盗。” 他说着,忙把审验过无数次的文书捧上去请对方过目。 卫无疾下马拿过那卷竹书,冷厉的目光依旧落在车笼内的囚犯身上。 他该提走犯人,送回国狱,择日押赴刑场,公开处刑。 该抓住同谋,送往廷尉,严查上上下下所有参与调换死囚的官差吏员,严惩不贷。 包括长阳君,包括太子。 一人枉法,牵连如此之众,小太子他真的明白吗? 他明白,他甚至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向他证明,出于私心,调换死囚送走章平,和他为了大局,放纵这些悖逆国法的罪人,没有任何区别。 卫无疾从来没有这样迷惑痛苦过,他知道,干净利索杀了这人便一了百了,太子只是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他职责所在便是修正这个错误,不必问是非对错,也不必讲太多道理。 随手掌中展开案卷,竹简上写得清清楚楚,偃姓,英氏,名布,楚国皋城人,坐盗。 乌金面具底下,他顶着满脸杀气,强压着心中怒火走到车笼前,伸手抓起歪在囚笼一角的人,隔着粗疏的木栅将人大力曳到跟前,“你本该死,可他非要你活着,记清楚,章平已经死了,以后只有楚人英布。” 他说完,径直将人扔回车内,厉声吩咐左右,“近来咸阳多盗,黑鹰锐士协同监卒,押送犯人前往骊山,不得有误。” 高仿的 马蹄扬起路途上厚重的尘埃,黄尘溅上赭衣,连乌发也飞白。 低矮的囚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摇晃,歪坐在囚笼一角的刑徒被蒙着眼,封着口,只能听见囚车外百里挑一的骏马蹄声飒沓,听见滚滚尘风里随行的武士监卒噤若寒蝉。 秦栘伏在冉雍宽阔的后背上,做了一个梦,但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隐约想起梦里的水,梦里的天,梦里人影幢幢。 醒来时,他已回到章台宫,睡在自己的寝殿里,子向坐在床边,读到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挣扎着爬起来,说他不想听《无衣》,好不好换一首。 侍人望了望窗外盛夏的绿荫,轻声念起,“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这是诗三百里最长的一篇,讲得是终年不息的劳作,字字句句都是辛苦。 但念诗的人嗓音过分从容,甚至罔顾诗意,用一副愉悦的腔调,腔调中还含着一丝长夏里恼人的慵懒怠惰,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强行将一杯生活的苦茶偷换成一碗芬芳的甘澧。 他听子向念着动人的诗,心里却一直默默在等,等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黑鹰锐士前来告诉他,他所犯下的错误已经悉数得到修正。 卫君用那把又快又锋利的青铜剑,杀起人来一如既往得漂亮。 但他先等来了一个面生的侍人,侍人对他说,幸不辱命,人已顺利离开咸阳,正在东去齐国的路上。 他问,路上可有人照应。 侍人说,家主派了最好的武士沿途护送。 他不放心,仍问,去齐国何处? 侍人说,若无意外,当去临淄。 他想得又多又远,再问,到了临淄如何安顿? 侍人说,有大屋,有仆婢,有使不完的钱财。 秦栘感觉自己受了骗,对方分明就是编了一通花言巧语来骗小孩儿,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但他悄悄问了今日当值的卫士,得知卫君已经回来了,回了南苑,没有拿着谁的头,也没有去见任何人。 所以……卫君真的把他放了么? 放了章平,任由他离开秦国,任由他去齐国临淄,任由他去享受蓝天碧海,大屋,仆婢,和使不完的钱财。 秦栘很想当面问问他,问问他自己是不是受了骗,被长阳君当成小孩儿给骗了,但他不敢。 卫君……也许不会愿意再见到他了。 子向给他重新梳理好睡散的发髻,望着镜子里的人,察觉到他的欣喜,“发生了什么好事么?” 秦栘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侍人好奇地问,“是个好梦?” “好梦。” “能对子向说一说么?” “我梦见,我在齐国临淄有一栋漂亮的大屋,待在屋里就可以望见东海,屋里有仆婢,还有花不完的钱财。” 子向失笑,“这便算是好梦么?咸阳宫不及大屋?少君可缺了仆婢?府库充盈,莫非还会短了钱财?” 秦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仍是很开心,前提是,强迫自己不去怀疑。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哪怕天各一方。 纵使再也不见,却还有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东海的月亮,会比秦国的好看吧。 子向给他梳好头,肥腚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有黑鹰锐士求见。 秦栘心里顿时一咯噔,担心自己高兴得太早,还没乐极就要生悲。 肥腚委屈巴巴,“我说少君在睡觉,叫他等一等,他非要叫我立刻来通报。” 秦栘不知来者何人,难免紧张,“叫他进来吧。” 肥腚依言跑出去,子向放下木梳,也体贴退下。 秦栘看见姜圉,不觉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来通知他修正错误,只要不是来让他乐极生悲的便好。 “姜圉回来了。” 一向稳重的青年脸上带着一点局促,还有很多点不能言说的尴尬,“少君交代属下的,属下办好了。” 秦太子喜上加喜,“真的办好了?” 姜圉从怀里掏出一对莹白的玉璧,双手捧到他面前。 秦栘手不方便,示意他放下。日前,他离开蓝田馆驿,和小舅舅他们分开,期间一直没有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最后只能简单粗暴交代姜圉,让他趁机把使团从楚国带来的宝玉偷出来。 原本还担心他不好下手,没想到真给偷到了。 他盯着面前这两块异常精美的玉玦,果然跟小舅舅那颗大珠是一样的材质,寓意也好,意味在遇满则缺,比喻君子常省。 姜圉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栘看他表情,关切地问,“怎么了么?” 他找对方干私活,而且还干成了,按理说是应该给赏赐,再不济也要付工钱,但他现在没有钱。 前段时间从章平那里弄来的钱也都花光了,虽然也不知道花在哪儿了,反正就是不知不觉花完了,果真古代现代都一样,钱可太好花了。 姜圉张张口,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秦栘看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你偷得时候被人发现了?” 姜圉连连摇头,“少君放心,不曾被人发现。” “那是怎么了?” 年轻的卫士不安地说,“原本使团今日就要达到咸阳,但因为丢了宝玉,使团内部几乎炸了锅,楚人都在说,秦国多盗,属下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秦栘着急催问。 姜圉硬着头皮,“以为此举实在有损大秦的形象。” 秦栘当即反驳他,“什么有损大秦的形象啊?秦国本来就多盗嘛,前几天隋侯珠不是还给盗了么?说得也没错啊。” 姜圉怀着满腔的爱国热情,“可是……” “别可是了,有问题还不让人说么?不能讳疾忌医。” 姜圉还是觉得问题比想象中严重,毕竟是使团携带的国礼,若是受命而为也就罢了,但他私底下这么给偷了,万一被发现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秦栘见他六神无主,开口安慰他,“没事,被发现了我就说是我偷的,我在使团待过,顺手偷个东西很正常。” 姜圉窒息,秦国太子偷东西,更有损国家形象吧? 秦栘望望跟前的宝玉,又望望面前好像已经没什么话要说的人,“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没……没了。”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带伤还出勤,太辛苦了。” “多谢少君关心,属下不辛苦。”年轻的卫士沉默一瞬,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好依言拜退,“那属下告退。” “嗯,你去吧。” 秦栘见他出了殿门,扭回头,心血来潮爬到床底下,找到他藏起来的宝珠,一并拿到桌案上。 三件宝物静静地躺在面前,每一件玉色都极为纯粹,质地也非常柔润,通体没有半点瑕疵。 屋里光线越好,宝玉就越是晶莹剔透,光来时,细细看又好像有团团的云雾在玉体中漂游,美极了。 饶是他对玉器没什么研究,也谈不上喜欢,此时此刻也感到非常刺激,只能在传说中听到的“天下奇宝”,他居然一下子就拥有了三块。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普通的石头,不是普通的美玉,是和氏璧。 是卞和“抱璞泣血”的和氏璧,是“完璧归赵”的和氏璧,是始皇用来制作传国玉玺的和氏璧。 秦太子手不好使,只能小心地摸摸这个,蹭蹭那个,穿越就是好,博物馆花钱观赏还得隔层厚玻璃,外加一条隔离带,那及这般看得见,摸得着。 他嘿嘿一笑,抬头猝不及防看到姜圉表情复杂站在窗外。 他吃了一惊,奇怪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咽下口中没说出来的话,他刚才想想仍觉不妥,本来是回来跟少君商量,要不要把这件事禀报给卫君,看看该如何处置,但少君可真是个小财迷,看起来真的很喜欢那两件美玉。 “没……没事,属下走错了。” 秦栘眼望着对方手忙脚乱地走开,心里还奇怪,姜圉今天怎么了? 送走了章平,接下来他也该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了。 小舅舅深更半夜跑了一趟相府不打紧,相邦下一步还不知会如何料理使团。 箳夫人受他胁迫,长阳君只怕心中要有个疙瘩了,如何处理与宗室的关系,以后只能更加谨慎。 若秦王和外戚的矛盾再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会怎样还当真难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绝了昌平君回楚国的念想,接下来才是缓和君臣之间的关系。 他钻回床底下,打算把东西藏起来,突然羡慕起叔公家里的暗格,虽然魏乙交代过,不让宫女侍人动他床底下的玩具,但到底是和氏璧,藏在这里当真保险么? 倒不是怕丢,就怕秦王看见,问他是哪儿来的。 当然更不能弄丢,小舅舅他们离开秦国时,还得一并还回去。 他半个身子钻在床底,正抱着宝物发愁,老侍丞脚步匆忙从外间走进来,“哎哟哟,少君怎么又钻到床底下去了?” 宝贝太亮了,还发光,秦栘觉得应该拿块布包一下,“魏乙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啦,使团献给秦国的宝玉被偷啦!” 秦太子躲在床板下,盯着他搁在手腕上的两块玉玦,“什么宝玉啊,很宝么,长什么样子啊?” “哎哟喂,楚国的和氏璧,宝极了!听说是两块玉玦,上有螭龙勾连纹。” 秦栘摸摸玉体上的龙纹,这么一听,突然觉得床底下更不安全了,“贼抓到了嘛?” 他话音未落,屁股上挨了轻轻一击打,扭头只见老侍丞也把脑袋伸到了床底下。 玉璧的光辉打在二人的脸上,老侍丞受惊过度,嗔目结舌,“这……这这这!” 秦太子镇定地瞧着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要说是我买的假货,你信么?” 老侍丞脸色变了又变,但老人家到底久经风浪,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常色,若无其事地爬起去,仿佛压根就没看见他床底下的东西,“少君快出来吧,君上喊少君过去呢。” 秦栘跟着钻出去,实在心虚,不是很想去,“突然喊我做什么呀?” 老侍丞凭借他服侍了四代君王的超高的政治觉察力和领悟力,已经替他分析好了,“也没什么事,估摸着是检查少君背书吧。” “……韩非子?”秦栘无语,才给他的书,他还没背多少呢。 他出门之前,揪揪老侍丞的衣裳,“帮我藏一下。” 老侍丞惴惴不安苦着脸,“真是……集市上买的?” “高仿的,可假了,放心吧。” 老侍丞神情沉重,“哦,那少君去吧。” 秦栘心虚气短昂首挺胸地去了爸爸书房,进门前还在抓紧时间复习昨天背的那段“强公室,杜私门”。 只不过,令人高兴得是,爸爸并没检查背书,也没那个闲工夫关心使团丢没丢宝贝,而是国尉又罢工了。 打工人 涝池河外,一山叠着一山,西垂的日头卧进山里,懒洋洋将半边天催红。 少年和长者蹲在馆驿外的石埂上,一人端一碗肉酱煨的裤带面,就着一瓮酒,吃得喷香。 宋义从馆驿里出来,头上都是汗,连鬓发也染湿,身上的袍子拂了风尘,难得一见,甚至袖口都打了皱。 东西遍寻不着,他已是火烧火燎,心急如焚,谁晓得这一长一少两个吃才还有心情捧着海碗在外头吃面。 他气冲冲地走上去,原本今日就该抵达咸阳,面见秦王,结果预备要送给两位公子的和氏璧却忽然不见了,使团耽搁在此,已找了一日,连盗贼的影子也未摸着。 熊心从盆大的面碗里拔出脑袋,抬头望见来人,关切地问,“你吃了木?” “吃吃吃,我还有心情吃么我!” “咋还没心情吃饭了呢,不就是丢了点儿东西么。” “你说得轻松,那可是和氏璧!” 熊心吸溜了一根宽面,端起跟前的酒盅,秦人的面太硬实,有点哽住了,他嘬了一口酒水送下来,打了个饱嗝,这才浑身舒坦。 他安慰好友,“急个甚,等盗贼抓到,东西不就找回来了么?” “连个贼影都没见着,上哪儿去抓贼?” 熊心伸手跟老范碰了一杯,俩人喝得一个半劲儿,“抓不着你也得先吃饭哪!屈大夫不都说了,遂古之初,先吃饭兮,上下未形,先吃饭兮。” 宋义听他胡说八道,还编排先人,气得上前踢了他一脚,“好歹也是位楚国公子,你能有个正形么你?” 少年冲他咧嘴一笑,“那必须有,你没听,都说外甥仿舅,我得给我大外甥做好表率。” 随从端着刚煮好的面走上来,“主人吃点东西吧,一整天都没吃了。” 宋义摆手,刚要说他不想吃,腹内却不合时宜地传出一阵响亮的饥鸣,他不由得脸一红,瞧石埂上两人吃得一个比一个香,忽然也觉得饿了。 他接过驿丞送来的面碗,不肯像这二人一样,毫无形象地蹲在那里吃。 美人迎风而立,一手端碗,一手执著,玉著卷起面页,进食微微低头,轻启棱唇,细嚼慢咽,哪怕托着海碗,吃着裤带面也是美丽的。 楚人以稻米为主食,宋义记得秦人的主食一直是粟与黍,杂以豆谷,没想到竟还有精细至极,种类繁多的面食。 他挑着又厚又长的面片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口气,好好的怎么就丢了呢,他甚至想不出是何时被人窃去的。 熊心抹抹嘴,“叹什么气,又不单单是你的被盗了,我的不也给人盗去了么?” 老范难得接腔,“秦国多盗。” 宋义纳了闷,“秦国法令严苛,盗贼为何还这样猖獗?” 熊心没心没肺哈哈大笑,“明儿到了咸阳,你问问秦王,他一准儿知道!” 宋义送了他一记眼刀子,“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那怎么办嘛,反正丢都丢了,急也是白搭呀。”少年粗枝大叶还心宽。 范增趁竖子说话的功夫,伸出筷子把刚才被这臭小子偷偷夹走的酱肉又夹回自己碗里。 熊心余光瞄见,慌忙去抢,“我的肉!” 老范背过身,不肯相让,“明明是你偷我的。” 熊心眼望着一筷子酱肉进了老人家的虎口,碗里的面条突然就不香了。 他拿胳膊肘碰了碰蹲在身边的人,“老范,你瞧他急成这样,想个法子。” 范增目光越过说话的人,看向他身旁年轻的使节,“我若是你,吃完就立刻回去写信。” 宋美人顿住拌面的手,“范先生此言何解?” “秦国有巨盗,先潜入秦相府邸盗走了隋侯珠,又混入使团窃取了和氏璧,理应去信告知国中,而宝玉一失,正使还须烦恼赠与不赠么?” 熊心给人这么一提醒,也后知后觉,“对呀!这不好事么?省得你整天烦烦烦。” 宋义盯着碗里的面,东西没了倒是不用发愁赠还是不赠,可和氏璧是楚国至宝,恐怕楚王与令尹要怪罪的。 熊心看出他的担心,“你怕什么呀,还有你祖父给你撑腰呢,有老令在朝中坐镇,谁能把你怎么样。” 宋义知晓他说得不假,楚王和令尹看在祖父的面上不会治他的大罪,回去充其量被贬官罚俸,受一通责备。 祖父一心想让他入仕,他闲惯了,其实也不想操这份心。 他只是想不通,“敢偷使团就算了,究竟是什么来路的大盗,竟然能在咸阳城内,潜入秦相的府邸偷东西?” 熊心指间别着筷子,两手捧着碗,以他丰富的实践经验给出结论,“这还用说么?相府戒备森严,昌平君府上这个肯定是内鬼。” 宋义若有所思地扭过头望着他,眼神复杂,“使团这个,会不会也是内鬼?” “阿嚏——阿嚏——阿嚏——” 国尉府饭桌上,秦太子好好吃着饭,突然捂脸扭开,一连打了三个打喷嚏。 他拿掌根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看着身边举着大鸡腿的人,“唔……可能不小心着凉了。” 魏缭黑着脸,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大夏天的你着凉了?” 秦太子吸吸鼻子,一脸茫然,“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真是。” 他说着又蹭蹭鼻子,确定不会再打喷嚏了,这才伸长脖子,就着对方的手,三两口啃完了一个鸡腿。 魏缭看着手里那只大鸡腿眨眼就剩一根细棍儿,“你是饿狼吗?” 秦太子吃完又冲面前的食案扬扬下巴,示意他再来一个。 国尉望望那只被撕掉一条腿的鸡,扭头瞅着吃得满嘴是油的娃子,“还吃啊?” “上回你说了,我来你家吃饭,两只鸡腿都给我。” 国尉倒不是吝啬鸡腿,关键是他不仅得管吃,还得管喂,他伸手把另一只鸡腿也拽下来,娃子牙口利索,连皮带肉拽了一大口。 “管家烧得鸡真好吃!大梁的烧鸡真好吃!” 老管家高兴地说,“少君下回来,咱们还杀鸡!” 魏缭扯了个鸡翅膀,还没往嘴里送,老人家就拿眼瞪他,“你吃了又不长,让少君吃。” 小太子特别听话,又扒着他虎口夺食,把鸡翅膀也吃了。 国尉气得不行,“你爹不给你饭吃啊?” 秦太子神情凝重,实话实说,“吃不下,最近不是**了么,吓毁了,吃不下饭。” “你来我家就吃得下了?” 他抬起两只伤手摸摸小心肝,“今日平复了一些。” 魏缭想起近来的险事,也不放心,“不早了,快吃,吃完赶快回去。” 秦栘想起爸爸交给他的艰巨任务,“明天干活吗?” “干什么活,不干!” 秦栘捉着对方的手,嗦嗦他举在手里的鸡骨头,连骨节处的一点点脆骨也执着地啃了下来,满怀着打工人不可言说的辛酸,“不干活,就没饭吃。” 他晃晃国尉的手,真情实感地鞭策任性**的人,“还要养一大家子呢,要干活的。” “哈,你在逗我么?不干活就没饭吃?我稀罕你爹给我的那几个俸禄?”国尉大袖一挥,指挥管家,“明天把家底儿收拾收拾,笑话,好歹也是魏国的世家大族,我的万贯家财,我会没饭吃?” 老管家冷哼一声,“做梦的万贯家财吧,老家主留的那点家底儿早给你霍霍完了。” 国尉听了大为震惊,“什么?没钱了?” “没钱了。”老管家叹气,卖得一个好惨,“家主再不发俸,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男人看着手里光溜溜的鸡骨头,忽然感到生存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转头怒瞪着身边的娃子,“我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来我家吃鸡,还一口气吃我两个大鸡腿!” 秦太子不理解为什么要向他撒气,全世界的无产者不应该联合起来么? “那我吃都吃了,还能赔你么?” “你可以赔我钱。”国尉用那颗排兵布阵,运筹制胜的聪明脑袋很快就计算出了两个鸡腿的价钱,以及家里的柴火钱,还有做饭烧火的人工费。 “我又没钱,上哪儿赔你?” “你是秦国太子,你没钱?” “就没钱。” “没钱你找你爹要啊!” 秦栘也很惆怅,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了很久,“我找他要,他肯定问我要钱干啥。” “就说你买吃的。” “宫里什么吃的没有哇。” “有你还来吃我家的鸡?” “大梁的烧鸡好吃嘛。”他说着语重心长地劝说对方,“明天就回官署上工吧,你不好好打工,我下次来就吃不上大梁风味的烧鸡了。” 男人绷着脸,还记着当日之辱,“你爹他真不讲理。”魏缭就说他肯定不会看错人,秦王此人,他求你办事时千好万好,用不着你了,就恶相横生,听不进逆耳忠言便罢,居然还叫人把他轰出去,简直岂有此理! 秦栘出宫前,特地问了老侍丞,国尉那日进宫到底和便宜爹说了什么。 老侍成也没瞒他,说国尉为他说了不少话,许多外臣不当说的话,国尉也说了,兴许就是这个惹恼了君上。 秦栘来时,一路都在想,一定要向国尉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不过,怎么表达才好呢? 魏缭埋怨秦王不讲道理,他那天不过是提了一句,君上预备如何安排李斯,谁知秦君当场变脸,恼成那副模样。 李斯当真做了什么,惹怒了秦王吗? 也不对呀,李斯惹怒秦王,不是家常便饭么? 魏缭疑惑不解,正出神之际,忽被娃子偎进怀里,两手并用抱了个正着。 他吓了一跳,背上汗**倒数,呆若木鸡,他眼瞅着娃子,“你干啥?” 秦栘感动地抱着国尉,深情凝望着对方,“感受到了么?” 国尉皱着眉,“感受到了。” 秦栘面上一喜,“感受到什么了!”说感激的话还挺肉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再好不过了。 国尉点点头,长叹一声,“你吃得好饱。” 秦太子低头看看自己撑圆的胃,郁闷地结束了爱的贴贴,“明天干活么,干活赚钱,赚钱买鸡,大梁风味的烧鸡。” 魏缭虽然有气,但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使团这两日就要咸阳了,目下君相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传言纷纷,外使面前能调和就尽力调和,能做样子就把样子做做吧。 不知想到什么,一大一小垂着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魏缭瞪娃子,“你怎么也唉声叹气的?” 秦栘愁得很,“有事,但不晓得怎么办。” 国尉老神在在地提点他,“什么大不了的事,遇事不决,去问李斯。” “啊?李斯啊……” “嘿,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们两父子怎么一个德行?” 度量衡 “什么德行啊?可细说说么?” 虽然“德行”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但能和千古一帝一个“德行”,瞬间感觉自己高大了很多。 魏缭才没工夫掰扯秦君那些恶行,他还在奇怪,李斯究竟把这对父子怎么了。 他狐疑地盯着小太子,“你刚刚那副表情,李斯招你惹你了?” 秦栘趴在碗沿上喝了半碗汤,今天的烧鸡有点咸,太傅在河东盐场干得有声有色,这一批新盐显见得少了一丝苦味,他抬头望望身边的人,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长时间不上镜,表情管理都放松了。 “哪有招我惹我,客卿怎么会招我惹我呢?” “那我叫你去找他,做什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魏缭说着端起碗,将余下半碗汤也喂给他喝了。 秦栘盛情难却,吨吨吨一通暴饮,他还记得上回在秦王爹书房外见到的那个人,与对方说了哪些话,已想不起了,闭上眼睛,脑子里只有晦暗的穹天下,一页瘦长的影子, “使君他太聪明了,我笨,担心他看不上我。” “知晓是匹驽马,还不跑快些。” 秦太子受到鞭策,“我明白,笨鸟要先飞。” 魏缭脸色稍和,心胸宽广肯听话的娃子最讨人喜欢了,“你爹这样的他都能教,还教不了你么?” 秦栘咂摸着国尉话里的意思,合着父子俩一对儿差生呗。 夏日天长,酉时过半,天尚未黑,时间还早。 秦太子吃饱喝足,没多坐就被主人拿着扫把从家里撵了出来。 他肯定,国尉是在报前几天被爸爸从书房里轰出去的一箭之仇。 今日出宫,他身后跟了六个大秦锐士,从前都是两个,也不是像这样寸步不离跟得那么近,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护卫一下翻了三倍,暗中可能还有。 另外五个他都没有见过,只有管硕面熟。 他愁闷地叹了一口气,怀念之前的轻松自在,人一多就没了出门的趣味。 逛逛街,谁没事能带六个大汉出来逛街? 说说话,六个人里必须有五个是听众,跟谁说好呢? 而且,不管干点什么,身后都有十二只眼睛直勾勾盯着。 他踢着黄泥路上的小石子,还在想李斯。 国尉耳提面命叫他去找李斯,那一瞬间心底生出的犹豫,直到离开国尉府,他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芥蒂。 没错,是芥蒂,心存芥蒂。 尽管他知道,他从后世那些残缺不全的资料里所了解到的历史一定有很多缺失,也不可避免存在讹误,但在那个最为关键的转折点上,所有人都消失了。 魏缭,姚贾,茅焦,王绾,内史腾,李信,杨端和,三十年后,他们也许退居二线,离开了历史舞台,也许都已经过世了,独独留下李斯。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不足以信任的,他出于嫉妒之心,可以下毒害死自己的同窗故友,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与人合谋颠覆大秦的天下。 可现在魏缭却让他去找李斯,国尉眼光毒辣,看人一向很准,虽然他对国尉神乎其神的相术至今存疑,但魏缭对一个人的品评总是能够切中肯綮,一语中的。 所以,在国尉眼中,李斯不仅是有才能的,而且是值得信赖的,可以向他诉说任何烦恼,可以向他请教任何事情。 该去找他吗? 去了,又该说什么好呢? 犹豫不决中,他领着浩浩荡荡的六个卫士,已不知不觉逛到了李斯家。 比起国尉府的大房子,李斯这里简陋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几间瓦房,童仆三两个,人也不像国尉府那样多。 白日里燥热难耐,傍晚总算有了一丝凉意,李斯打算出门走一走,顺道去师弟那里借一些上回没借到的书。 张苍是术数能手,算学造诣精深,君上日前下了命令,要长史隗状主导此事,以现行度量衡为基础,参照六国的情况,重新校准量器,丈量土地,根据地力划分田地等级。 他着实没有想到,君上这么早便开始谋划此事了,秦国现行的尺、丈、权、衡、斗、桶等量器标准还是当初商君校定的,一晃已过去百余年。 入夏以来,至今无雨,泾河水渠通水,虽能一定程度上缓解旱情,但今年收成恐怕还是要大打折扣。 秦国的税赋本就重于六国,丰年尚还好说,若遇灾年,不时有秦人去国出奔的案子发生,影响恶劣。 为此秦律之中甚至专门辟出一部《亡律》,便是为了警示国人,惩治逃亡者而制定的。 君上未雨绸缪,把事情想在了前头,他原先的计划是要在秦并六国后,再将此事徐徐推之,统一标准,施行于天下,届时一劳永逸。 提早着手也好,事关民生,国人受益。 张苍为秦国柱下史,掌管书室,李斯跟这个小师弟见面的次数不算多,准确来说,张苍其实也称不上真正的荀门弟子,当初师从荀卿,短短数月便弃老师而去,应是不钟于此道。 回来后,他便入了御史门下,在咸阳做了柱下史,少谈诸子百家,倒是偏好术数,乐律和历法。 “家主!” 李斯还未走远,见家僮赶来,“怎么了?” “家主,家里来客了。” “何人造访?” 家僮想了想,“一个娃子。” “娃子?” 相府书房内,两兄弟隔着一张书案,面对面坐着。 听闻兄弟送回使团最新的消息,昌平君嗤笑一声,“被盗了?” “不错,被盗贼窃走了。”芈平暗暗叹息,他与兄长人虽不在楚国,南方却还有个把眼线,况且,他们一个是相邦,一个是御史,要从秦国的间者那里到点消息,也并非难事。 使团启程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说,楚王专程为两位兄长准备了一份厚礼,乃是楚国的国宝和氏璧。 昌平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愁眉不展的兄弟,“芈期可瞧见盗贼的影子?” “不曾瞧见。” “这还不够明白么,使团这是监守自盗啊。” 昌文君愁眉紧锁,“如此重礼,纵是相赠,你我敢收么?兄长难道不明这其中用意?” 昌平撂下手里的书卷,“如何不明,熊悍这是摆明了要给君上加把火。” “兄长既然知晓,就该早做打算,楚国非你我之国,父王已去,春申也不在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昌平缓缓摇头,“那秦国呢?秦王可有将你我当作自己人?国中有事,你我冲在前头,如今万事既定,这帮楚人又成了他的眼中钉。” “兄长!伐楚一事确是兄长有过在先,两国交兵乃国之大事,兄长是秦相,岂可自作主张,授意辛梧在战事上消极应付,无怪君上恼怒啊!” “你为何如此天真,若君上存了心要打压外戚,就算没有这件事,一样会有其他的事情。” 芈平怨恨他糊涂不听劝,“扶苏已为太子,君上的立场难道还不够明白么?” “君上能立太子,也能废太子,为兄这么做,是为了给你我留一条后路,如今你我位尊的确不假,可秦国历代秦相都是哪般下场,你不知么?” “可是……” 芈启打断他,“商鞅车裂于市,公孙衍潜逃魏国,张仪险被武王所杀,魏冉流放,范睢坐死,吕不韦近在眼前,你我又能长久吗?” 芈平无言以对,“即便回到楚国,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我已说了,只是留条退路,总要有一条退路。” 芈平叹息,“我是想不到兄长这般远的,扶苏已安然回到咸阳,卫护使团的大秦锐士仍旧没有撤走,还要芈期继续盯着吗?” “盯着,另外再派一批人埋伏在秦楚边界,平,你知道,使团是绝不能回去的,回去则项氏危矣,项燕已为我痛失一子,我不能不为他考虑。” “你不是也已经报答他了么?秦国息兵,辛梧已死,得不偿失是我们!” “够了!”芈启并不想听这些话,他并非冷血绝情之人,每一次提起辛梧都是在提醒他犯下的过错。 “芈柔的弟弟也在使团之中,你莫不是要连他也一起……” “平,使团是绝不能回去的,不要让我再多说了。” 茶已灌了两大壶,天也快黑了,李斯觉得有趣,娃子说,来向他求教,却始终坐着一声不吭。 “困扰少君之事,不可说?” “不可说。” “那臣下且猜一猜,少君是有事未曾想明白,还是已想明白却不知如何去做?” “不知如何去做。” “此事与相邦有关?” 秦栘苦笑,“先生料事如神。” “那少君是希望相邦做某件事,还是放弃做某件事。” “放弃做某件事。” 李斯笑道,“这有何难,找人劝一劝便是了。” “未知何人能劝他?” “少君觉得相邦最信任的是何人?” “自然是昌文君。” “何不去请昌文君?” “启叔公为人强势,平叔公劝不动他的。” 李斯摇头,“少君此言差矣,非是劝不动,恐怕是昌文君不知该如何劝他。” 秦栘听得更愁了,能劝他的人,不知该如何劝他。 “少君何须忧愁,御史既不知该如何相劝,找人教教他,便知了。” 秦栘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何人可教他?” “论私交,御史与谒者是最好,斯以为,王绾或可一试。” 他又高又帅 家丑不可外扬,所以秦栘没有跟对方讲明,不久前,他因为太后之事,刚被某绾无情出卖的惨痛经历。 信任的小船都翻过一回了,难道还要再爬上去一次? 这多少需要点勇气和冒险精神。 身下的座席四角都糟朽了,面前那只粗陶大杯,杯体上的花纹已褪去了原色,杯子里的与其说是茶水,不如说是菜汤,这是先秦最惯常的饮茶之法,用茶树的枝条,还有茶芽,茶叶煮成茶汤,味道很苦,因而也叫苦荼。 比起城中的高门贵邸,显赫人家,屋里的陈设尽管处处透着清贫,但不失于整洁,更胜在雅致。 秦栘没来就没想好要说的,现在话已给对方说完,他便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李斯坐在他对面,见他沉默,也体贴缄口,不再多言。 屋舍内安静下来,它原本就该如此安静,安静到能听见空气在脸颊耳畔流动的声音。 秦栘微微闭了一下眼,感受到山风拂面,感受到明月朗朗,感受到人间烟火,还不由自主念起了君父心往神驰的万世基业。 但城外的山风吹不到此处,天也未落黑,云间纵有明月,也为屋宇阻隔,这里更加不是章台,用不着指点江山,谈什么万世基业。 唯一触手可及的只是那一点醇和亲切的人间烟火,是粗陶大杯中苦涩的茶水,是面前干净厚重的木几,是男人身上反复浆洗的旧袍。 秦栘觉得自己总跟国尉一起玩,好像也窥得了一点他相人的本事。 他意识到,拂面的山风不是风,是面前人身上沉练从容的气度。 望见的明月也非月,是对方皎洁清贵的心与魂。 心底情不自禁念起的万世基业,更不是谁挂在嘴边,讨好秦王的壮语豪言,是志向。 真正的志向,李斯与秦王嬴政共同拥有,且矢志践行的志向, 秦栘已经没有要问的事情,或许还有,但现在不是时候,可他一点也不想走,因为和这个人待在一起,意外得舒服。 面对面时,他已忘了这个人竟是李斯,只知道他身上的平和容让令人毫无压力,恰到好处的风趣慧黠能够轻松延展任何话题,细致入微的观察力都源于厚道的优容体贴。 秦栘好恨,要不是他尿急,他可以住在李斯家里,好好研究一下这种成熟男人身上的神韵和魅力。 “少君吃了晚饭再走吧。”主人同他一道起身,好意留客。 “不了,不了,不耽误使君用晚膳了,我在国尉家里已吃过了。” 主人略显遗憾,“如此,那臣下也不多留少君了。” 秦栘连连摇手,“不留了,不留了。”他走到院子里忽又顿住脚步,“我下回再来吃,好么?” 李斯失笑,“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我不挑嘴,什么都吃,不用准备什么菜。” 主人说他记下了,一定照办。 秦栘高高兴兴出了门,心里很是羡慕秦王爹,能和这样一个山风朗月一般的人志同道合,相伴一生,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 来时他心里揣着两个字“芥蒂”,去时又多了两个字“成见”。 主仆送客回转,李家的小院落在身后的那一刻,他再一次想起李斯,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的还是韩非之死,还是那句“仓鼠一生,黄犬一叹”。 这就是成见,他自两千年后带回来的成见。 他曾经以为他已洞悉了时间的秘密,窥见了所有人的未来,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预想之中的便利,相反,都沦为了成见。 因为“成见”,故而心生“芥蒂”。 因为“成见”,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任何人。 他已经意识到这两个字所带来的影响,从秦王身上,从太后身上,从李斯身上,从章平身上,从他看到的,所认识的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自主的,有血有肉的人身上。 也许重新认识他们的第一步,就是从消除成见开始。 秦栘不心急,他还要来的,说好了来蹭饭,主人也答应了。 东张西望走了几条街,他揣着在国尉家里喝的一大碗汤,还有在李斯家里喝的两壶茶,忍无可忍,羞耻地扒住身边的大个子,“管硕,附近有茅坑吗,想放水。” 管硕还没说话,同行的侍卫指着不远处的人家,“少君,那边有个盖板的猪圈!” 秦栘窒息,把猪圈当厕所,虽然是周王朝就流传下来的,但他真的不可以,而且猪也不会愿意吧。 许是看出他不想去,管硕悄声说,“少君找个墙角,我等在旁看着。” 秦栘嘴角一抽,不是他讲究,六条大汉在旁边看着他,他可能会出现生理学障碍。 再说,隐蔽处都是房前屋后,又是这般大热天,主人会冲出来揍他吧? 这两个主意都不怎么行,他憋着又朝前走了一截,随行的黑衣锐士眼力好,“少君,那边有一片竹林,可否方便?” 人有三急,不方便也得方便了。 秦栘在林子外招呼六人,“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们不许过来,有人在边上我尿不出来。” 同行的侍卫神情严肃,还显出为难,“少君,我等须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少君。” “我就一小会儿,很快回来。” “可是……” “别可是啦,就在这等着,谁都不许进来。” 管硕虽知小太子的脾气,但也不甚放心,“让属下与少君同去可好?少君手上有伤,属下可为少君提着衣裤。” 秦栘神情凝重,表示知晓他一番好意,但提裤子就算了吧。 他说完,扭头就钻进来竹林里,害怕侍卫跟过来,还专门向林子深处走了十来步,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赶忙速战速决。 咸阳城里公共厕所有是有,但数量少,离得远,也没有人管理,他已经跟秦王爹说过不止一次要多盖几间,但君王日理万机,根本没功夫理会这种听起来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想起方才侍卫指给他的那间盖板的猪圈,实名心疼那家的猪,也太惨了,决定回去再给便宜爹洗洗脑,强调改善城市环境的重要性。 他系好裤子,正要往竹林外头去,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声,似乎还是女子的声音,但当他再想细听时,已听不见什么了。 他抬头看看天色,已经落黑了,此处四下无人,林中又十分寂静,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过去看看,这个时间不该还有女子在外头。 没有跟管硕他们打招呼,不过他们等急了,应该会进来找他吧。 秦栘快步朝竹林深处走去,林中一处坡地上,目之所见,大出意料。 居然真的有一个臭流氓在轻薄姑娘! 流氓长得异常高大,目测身高至少185,都快赶上他老爹了。 天色太暗看不清脸,只能瞧见女子被男人压在草坡地,臭流氓的咸猪手一只将女子细瘦的小臂压在胸前,一只捂住女子的口鼻制止她出声呼救。 秦栘怒气冲冲从地上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拿起来发现太重,害怕将人打死了,赶忙换了个鸡蛋大小的,然后毫不犹豫地一个箭步冲上去,劈手就打了臭流氓的狗头。 “啊——” 流氓猝不及防痛呼一声,秦栘趁他吃痛松懈之际,扑上去将人一把推开,担心地扶起倒在坡地上的女子,“姑娘!” 细看这女子年纪很轻,却已作妇人打扮,他及时换了措辞,“夫人无碍否?” 女子衣着打扮异常简朴,但容貌姣好,是位极美丽的夫人,许是受了惊吓,她面色惨然,脸上泪水涟涟,双手紧抓着胸前的衣裳,身体不住颤抖,“多……多谢小郎君搭救。” 秦栘见她衣衫还算齐整,料想流氓没有得逞,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原想叫她稍候,一会儿收拾了流氓好叫侍卫送她回家,但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慌张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着竹林那头奔去了。 “夫人!” 秦栘没能将人唤住,这边臭流氓已经火冒三丈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他连忙上前拦在女子离去的方向上,防备流氓不甘心,还要追上去乱来。 男人在额头上摸了一手血,登时大怒,“哪来的小瓜怂,坏我好事!还敢打我?” “打得就是你!我一会儿还要叫六个人来打你!”秦栘打眼一瞧,已经完全记住了此人的特征。 由不得他不记住,流氓年纪轻轻,特点非常明显,他——又高又帅。 饶是秦栘这双眼睛已见惯了出色的容貌,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当真生得一表人才。 臭流氓五官俊俏,身上最为亮眼的是他高大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肤。 秦王爸爸虽比流氓高大,但爸爸本质上是个糙男,一到夏天就晒得黑了吧唧没眼看。 论肤色,秦栘认识的人中间,只有宋义宋美人能同他相比,但宋义这身量就远不及他了。 上天赐给了此人一副优秀的皮囊,奈何壳子里是个流氓。 对方恼恨地摸了两把受伤的额头,见已经不再出血,这才在胸前的衣襟上擦了手,气势汹汹朝他走来,“你个瓜怂,你知道我是谁么!” 爸爸以外的人这么问他,秦太子都没在怕的,“你个臭流氓,你知道我是谁么!” 就在秦栘打算靠“我是谁”结束战斗时,男人忽然弯腰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迈开长腿就朝他奔了过来。 秦太子瞧见他手里碗口大的石块,转身疾走,丫,流氓果然不讲武德,“管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