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美丽》
1. 第 1 章
1983 年的东海市,海雾总带着股咸涩的铁味。不是铁锈那种尖锐的腥,是被海水泡透的钝 —— 像东方红纺织厂仓库里堆了十年的铁纱锭,摸上去潮乎乎的,能在掌心留下青灰色的印子。
凌月踩着潮声进入这个临海的工厂时,喇叭裤的靛蓝色在灰雾里炸开,像块被浪冲上岸的蓝印花布。裤脚卷着沙粒,每走一步,布料摩擦水泥地的 “沙沙” 声,都像在数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的头发烫成波浪,发梢沾着雾水,在晨光里泛着湿亮的光。这是上周偷偷去 “新潮发屋” 烫的,老板娘是从上海下放的知青,用一台二手的蝴蝶牌卷发器,把她原本清汤挂面的直发烫成了 “邓丽君式”。为此凌月省了半个月的粮票,换了两包 “牡丹” 烟塞给老板娘 —— 在东海市,时髦从来都得付代价。
纺织厂的烟囱戳在雾里,像支没蘸墨的笔。“改革开放” 的白底黑字标语牌挂在砖墙上,木牌边缘的红漆被海风啃出细缝,露出底下 “抓革命” 的残字。那字迹是用红漆写的,年代久了,红得发暗,像道没长好的疤。凌月经过时,总觉得那残字在盯着自己的裤腿 —— 喇叭裤是她托人从广州捎的,裤脚宽得能罩住两只脚,靛蓝色的布面上,印着暗纹的海浪图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凌月!” 传达室的老张头从窗子里探出头,他的军绿色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老人手里转着个铁环,那是他儿子小时候玩的,锈得厉害,“陈主任在车间门口等着呢,眼睛瞪得像铜铃。”
凌月没应声,往车间走的路上,撞见了搬运棉纱的王大锤。男人肩上扛着半吨重的棉纱包,看见她时突然脚下一滑,棉纱包砸在地上,白花花的棉絮像雪片似的飞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王大锤的脸涨成猪肝色,手忙脚乱地去捡,却越捡越散,“这雾太大,没瞅见你……”
凌月蹲下身帮忙拢棉絮,指尖触到那些柔软的纤维时,突然想起昨晚母亲剪旗袍的动静。母亲的那件月白色旗袍,是外婆传下来的,盘扣是翡翠的,在□□时被搜走,去年突然从仓库角落里找出来,霉斑爬满了下摆。
“留着是祸根。” 母亲的剪刀开合间,丝绸裂成细条,像被撕碎的月光。凌月把其中一根偷偷藏在枕头下,此刻摸着凉凉的棉絮,那根丝绸仿佛在皮肤底下发烫。
车间的铁门推开时,锈轴发出牙酸的 “吱呀” 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那些鸟总在厂房上空打转,翅膀沾着棉絮,像一团团会飞的云。凌月刚站定,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裹住 —— 三十台织布机并排喘着粗气,铁壳上的红漆剥落处,能看见 “1970” 的铸字,像块块补丁。新换的日本织机夹在中间,铭牌上的 “昭和” 字样被人用白漆涂了又涂,却总在雨天泛出青灰色的底,像块捂不热的冰。
“把裤子卷起来!”陈国建的搪瓷缸子在操作台上磕出脆响,缸沿缺了个口,像被人咬过。男人的手指在缸里搅着浓茶,茶叶梗子竖起来,像片微型的森林。
“机器不认你这资产阶级的裤腿,绞进去就剩骨头渣!” 他背后的墙上,“工业学大庆” 的标语被 “安全生产” 的新纸盖了大半,边角翘起,露出底下 “打倒” 两个字的锋芒,像没藏好的刀。
凌月没动。她的目光越过陈国建的肩膀,落在车间尽头的黑板报上。昨天新出的板报,右上角画着个穿喇叭裤的青年,被红笔打了个叉,旁边写着 “警惕精神污染”。画这画的是宣传委员小周,平时总爱往她跟前凑,问上海的时髦事儿。
“聋了?”陈国建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溅在凌月的卷发上,“你当这是舞厅?穿成这样勾引谁?”
“陈主任,” 张姐的手从纱锭间抽出来,指尖缠着胶布,胶布上的血渍被棉絮染成淡粉,“人家小凌这裤子是干活方便,裤脚宽,不绊机器。” 她往凌月手里塞了颗水果糖,糖纸外又裹着刚撕下来的报纸,印着 “个体户纳税光荣” 的标题,字是黑体,油墨味还没散,显然是今天刚到的报纸。
“我年轻时候,穿件花衬衫都被批斗,现在政策松了,年轻人爱俏,不算错吧?” 张姐的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 1968 年被□□用皮带扣打的。凌月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张姐当年是纺织厂的厂花,因为跟一个香港归侨跳了支交谊舞,被剃了阴阳头,游街三天。现在她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扣子扣到最顶颗,像要把自己裹成个粽子。
“你少掺和!”陈国建把搪瓷缸子重重一墩,茶水溅出来,在操作台上洇出个深色的圈,“张桂兰,别忘了你档案里还记着黑账呢!”
张姐的脸瞬间白了,手缩回纱锭后,继续穿线。她的动作快得惊人,线头穿过针眼的瞬间,总像有片影子在她手背上晃 —— 凌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窗玻璃上的裂缝,阳光透过裂缝照进来,在张姐的疤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像条没愈合的伤口。
凌月慢慢卷起裤脚,沙粒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她看见自己的脚踝,那里有圈浅褐色的印子,是去年夏天戴脚链留下的。脚链是塑料的,红得像血,是偷偷从外贸仓库那边人讨来的,后来被母亲发现,当场掰断扔进了海里。
“海里的东西,别往身上戴。” 母亲的声音发颤,“1958 年,有个姑娘戴了条珍珠项链,被说成是资产阶级小姐,投海死了,尸体漂了三天,脖子上还挂着那串珠子。”
“这还差不多。”陈国建的目光扫过凌月的脚踝,像在检查有没有别的 “罪证”。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转身走向日本织机,用抹布使劲擦那块被涂过的铭牌,“这洋玩意儿,就是欠收拾。”
凌月走到自己的机位前,开机。织机 “哐当” 一声启动,震得她手心发麻。她的机位挨着蒯文的,那青年正用钢笔在烟盒上写着什么,眼镜片反射着灯管的光,亮得像两滴没干的海水。他的机台上总放着本书,今天是《朦胧诗选》,书页里夹着片贝壳,内侧刻着 “海” 字,笔画被摸得发亮,像颗要跳出来的心。
“昨晚车间的喇叭响了。” 蒯文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织机的轰鸣声刚好能盖住,“十二点整,突然响了,放的是《甜蜜蜜》。”
凌月的心“砰”的一紧。邓丽君的歌是 “靡靡之音”,被严禁播放的。上个月,三车间的小李因为在宿舍偷偷听磁带,被举报了,磁带被当众砸烂,人也被调到了锅炉房,整天跟煤渣打交道。
“你听错了吧?” 凌月的手指在控制杆上打滑,差点按错开关。 “没听错。” 蒯文翻过烟盒,背面写着几行字,字迹被汗水洇得发蓝,“雾把歌声泡软了 / 像块没拧干的蓝布 / 贴在车间的铁骨上 / 慢慢渗进去”。他顿了顿,笔尖在 “渗进去” 三个字下画了道线,“我觉得,是这‘车间’自己想听了。”
凌月没接话。她盯着织出的棉布,白色的布面上,突然映出个影子 —— 是刘冀,厂长的儿子,正靠在车间门口,朝她挤眉弄眼。他今天穿了件花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块镀金手表,表盘上的骷髅头图案在灯光下闪着贼光。
刘冀是厂里的 “太子爷”,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被他爸塞进供销科,不用上生产线,整天游手好闲。他总爱找凌月搭话,说些 “广州的喇叭裤要配□□镜”“香港的磁带论斤称” 之类的话,每次说完,都要盯着凌月的卷发看半天,眼神像黏在头发上的口香糖。
“凌月,” 刘冀的声音穿过织机的轰鸣,带着股汽油味 —— 他刚骑摩托车兜风回来,“晚上工人俱乐部有舞会,去不去?我带了盘新磁带,《路灯下的小姑娘》。”
车间里的轰鸣声似乎停了一瞬。张姐的手抖了一下,纱线断了,她慌忙低头接线,耳尖却红得像要滴血。陈国建从日本织机后探出头,眼镜滑到鼻尖上,目光在刘冀的花衬衫和凌月的卷发间来回扫,像在掂量什么。
“不去。” 凌月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她看见刘冀的脸沉了下去,像被雾蒙住的海。
“别给脸不要脸。” 刘冀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爸说了,下个月选先进工作者,有你的名额。”
凌月的手指猛地按住停机键,织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车间里静得能听见梁上麻雀的扑翅声,还有张姐倒抽冷气的声音。“先进工作者” 是工人的最高荣誉,评上了能涨工资,还能分房子。去年的先进是陈国建,他把奖状裱起来,挂在床头,每天睡前都要敬个礼。
“我不要。” 凌月站起身,卷起来的裤脚散了,靛蓝色的布料垂到地上,扫过陈国建刚溅的茶渍,“我只想好好织布。”
刘冀笑了,笑声像玻璃划过铁皮:“你以为你穿成这样,是好好织布?陈主任,你说是不是?”陈国建张了张嘴,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凌月的喇叭裤上,突然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移开,去擦那台日本织机。阳光透过窗玻璃的裂缝照进来,在他背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条被钉在墙上的蛇。
午休铃响时,凌月蹲在仓库后墙外的礁石堆旁。潮水退了,滩涂裸露出密密麻麻的洞,寄居蟹从洞里探出头,背着彩壳,像一群举着盾牌的逃兵。她把喇叭裤的裤脚放下来,布料扫过牡蛎壳,沙沙响 —— 这声音让她想起昨晚母亲剪旗袍的动静,剪刀开合间,丝绸裂成细条,像被撕碎的月光。
“这裤子…… 能藏东西不?” 扎马尾的女工凑过来,是学徒工小梅,才十八岁,脸圆圆的,像个苹果。她的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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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带,是给远洋货轮上的男友织的领带。
“前儿个码头有个女的,穿这裤子被红袖章追,跳进海里才跑掉,裤脚里全是鱼。” 小梅的男友是远洋轮的水手,上个月从广州捎回条喇叭裤,藏在煤堆里带回来的,送给了小梅。小梅不敢穿,偷偷让给凌月,说:“你穿好看,像电影里的人,也不贵。”
此时,凌月掀起裤脚,内侧的缝里藏着半张邓丽君的磁带纸壳。照片上的“邓丽君”站在海边,背景的蓝比东海市的海亮得多,像块没被雾蒙过的玻璃。这是她从废品站捡的,原本是完整的,被她小心地撕成两半,另一半藏在张姐那里——张姐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能藏。” 凌月把磁带壳往里塞了塞,光亮的纸壳半截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能藏很多东西。” “比如呢?” 小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两颗星星。
“比如…… 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凌月望着远处的海,雾开始散了,露出片灰蓝色的水。她想起昨晚,张姐偷偷告诉她,1974 年,有个男工想跟张姐表白,写了封信,藏在她的饭盒里。信没被张姐看到,被陈国建搜走了,那男工被定了 “流氓罪”,判了几年。
“现在他在深圳倒腾电子表,成了万元户。” 张姐说这话时,嘴角扯了扯,像在笑,又像在哭。
小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凌月的裤脚:“你看!” 凌月低头,看见潮水上涌,漫过她的裤脚,靛蓝色的布料慢慢变深,像被墨染了似的。潮水退去后,裤脚内侧留下道白色的印子,弯弯曲曲的,像个字。凌月仔细看了看,像个 “逃” 字。
“仓库顶上的灯泡又坏了。” 小梅拉了拉她的胳膊,“刚才看见陈主任往这边来了,手里还拿着根棍子。” 凌月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她刚要走,却看见礁石缝里有个东西在闪。是片贝壳,内侧刻着字,被海水泡得发胀,看不清是什么。她把贝壳捡起来,揣进兜里。这一动,脚踝又触到磁带壳的边缘,硬硬的,像块没化的冰。
车间的铁门再次关上时,锈轴的 “吱呀” 声里,凌月听见张姐在哼一支曲子,调子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仔细听了听,是《夜来香》,邓丽君的歌,她居然也烂熟。张姐的声音发颤,却很稳,像踩着钢丝在唱歌。
陈国建的搪瓷缸子又响了,这次是落在地上,茶叶撒了一地,像片荒地。“谁在唱歌?” 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谁在唱靡靡之音?” 没人应声。织机的轰鸣声重新响起,盖过了一切。
凌月的目光落在蒯文的机台上,那本《朦胧诗选》还摊着,贝壳在书页间闪着光。她突然觉得,那些织机织出的不是棉布,是一张张网,把所有人都网在里面,而网眼的大小,刚好能漏过潮声和歌声。
下班时,海雾又浓了。凌月走出厂门,看见老张头在岗亭里抽烟,烟雾从窗口飘出来,与海雾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
“丫头,” 他朝凌月招招手,从岗亭底下摸出个东西,“给你的。” 是个用红绳系着的护身符,布做的,里面鼓鼓囊囊的。“我老伴求的,” 老张头的声音发颤,“说能挡灾。” 他指了指凌月的喇叭裤,“这裤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扎眼。1968 年,我见过穿喇叭裤的,被□□活活打死在海边,尸体被浪卷走,裤脚还漂在水面上,像艘小船。”
凌月接过护身符,塞进裤兜。她摸到里面的硬物,是块贝壳,跟她在礁石缝里捡的那块很像。海风吹过来,喇叭裤鼓起来,像两只装满了潮声的口袋。她回头望,纺织厂的烟囱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支没蘸墨的笔,而那些织机的轰鸣声,顺着海风飘过来,像无数根线,在她的喇叭裤上,慢慢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
夜色降临时,凌月坐在礁石上,把贝壳从兜里掏出来。月光透过雾照在贝壳内侧,那些模糊的刻字突然清晰了 —— 是 “自由” 两个字,笔画被磨得光滑,像被人攥了几十年。她想起老张头的话,想起张姐手背上的疤,想起陈国建摔碎的搪瓷缸,突然把贝壳贴在耳边。
里面没有海声,只有一片嗡嗡的响,像无数只蜜蜂在飞。凌月听了很久,才听出那是织机的轰鸣,是邓丽君的歌声,是潮水的涨落,是所有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在贝壳里慢慢发酵,像坛埋在地下的酒,等着被某个潮声喝醉的夜晚,破土而出。
喇叭裤的靛蓝色在夜色里渐渐沉下去,与海融为一体。凌月知道,明天进厂时,她还得卷起裤脚,还得听陈国建的呵斥,还得在织机的轰鸣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但此刻,她摸着兜里的贝壳和磁带壳,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是卷不住的 —— 就像海雾里的潮声,就像藏在裤脚的沙粒,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露出它们本来的样子。
2. 第 2 章
1984 年的春雾裹着棉纱的甜腥,在东方红纺织厂的窗棂上结了层薄霜。霜花的纹路像极了织机上的经纬,横平竖直里藏着细密的斜纹,凌月用指尖刮了下,冰碴子落在靛蓝色喇叭裤上,瞬间化成水,晕出个深色的圆点,像滴没干的墨水。她盯着那圆点发怔,忽然觉得裤料里的靛蓝在慢慢游动,像滩涂退潮后残留的水洼,要把她的影子也吸进去 —— 那影子的边缘正泛起细碎的蓝,像被海水浸过的棉线。
车间的铁门被晨雾泡得发胀,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锈迹蹭在掌心,留下青绿色的印子。三十台织机正吞吐着棉线,铁梭撞击的 “哐当” 声里,混着远处海浪拍礁石的闷响,像谁在暗处敲着铁皮鼓。最老的那台 1970 年的织机总在凌晨卡壳,此刻正发出 “咯吱咯吱” 的怪响,机身上剥落的红漆沾着棉絮,像结了层冻住的血痂。凌月数过那些剥落的漆片,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块 —— 跟她的年龄一样。今早那织机旁又多了片新的漆屑,红得发亮,像滴刚凝固的血。
她的喇叭裤沾了晨露,靛蓝色裤脚扫过水泥地,带起的沙粒钻进织机底座,与经年累月堆积的棉絮缠成一团。那些棉絮是车间的光阴碎屑,有的泛着黄,是去年的;有的还带着白,是今早新落的,混在一起像团没梳开的乱发,仿佛要把这车间的过往都缠进纱线里。
凌月弯腰去捡缠在鞋跟的棉纱,看见台机柱上居然映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 卷发被雾打湿,贴在脖颈处,像挂了串深色的海藻。她想起昨晚母亲用篦子给她梳头时说的话:“这头发烫得像羊毛,迟早要惹祸。” 篦子齿间挂着的几根断发,在昏暗的灯光里蜷成了小卷,像被烧卷的海带。
蒯文的机台总飘着股墨水味。不是普通的蓝黑墨水,是掺了海水的腥气 —— 后来凌月才知道,他总往墨水瓶里兑礁石缝里的水,说这样写出的字 “鲜活”。他伏在操作台上,钢笔尖在 “大生产” 烟盒上洇出蓝雾,镜片后的眼睛被织机的反光映得发亮,像藏着两片没被雾蒙住的海。他的工装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是去年修织机时被铁梭划的,当时流的血染红了半张烟盒,他却把那纸片留着,说上面的字 “带了咸味,便会有了灵气”。今早那道疤泛着红,像刚被海水泡过,凌月突然想起他烟盒上写过的 “伤口会记得盐的味道”,心口猛地发紧。
凌月刚把纱锭架好,就见他手忙脚乱地往《朦胧诗选》里塞东西。那本书的书脊裂开口子,用细麻绳捆了三圈,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露出的书页间夹着片贝壳,内侧 “海” 字的刻痕被摩挲得发亮,边缘泛着温润的光,像块被体温焐热的冰正在融化。
凌月认得那贝壳,是去年秋潮退后,他俩在西墅滩涂捡的 —— 当时蒯文说这贝壳能装下整个大海的潮声,凌月笑他傻,却在他转身时,偷偷把自己捡的最圆的那片塞进了他的工装口袋。此刻那贝壳在书页间微微颤动,像有只海鸟在里面扑翅,她甚至能听见细碎的 “扑棱” 声,混在织机的轰鸣里,像句藏不住的悄悄话。
“又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歪诗?” 凌月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钢笔在烟盒上划出道斜线,蓝墨水顺着折痕往下淌,像条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流过烟盒上印的 “大生产” 三个字,把 “大” 字的捺脚泡成了模糊的蓝点,像滴悬而未落的泪。她看见烟盒内侧粘着根细纱,是从她的喇叭裤上刮下来的,正随着织机的震动轻轻摇晃,像在给那行歪诗打拍子。细纱上沾着点靛蓝染料,在烟盒上晕出个小圈,像片微型的海。
蒯文的耳尖红得透紫,像刚出锅的海蟹螯。手指揪着烟盒边缘,把硬纸壳揪出细碎的响,“没、没什么。” 他把烟盒往书里塞时,纸片 “哗啦” 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飘到凌月脚边 —— 是首没写完的诗,字迹被汗水泡得发虚,有些笔画晕成了毛边:“你的卷发是未干的浪 / 在雾里蜷成漩涡 / 我是滩涂的贝壳 / 等潮声把秘密吐给你”。诗的末尾画着只海鸟,翅膀张得太大,几乎撑破了烟盒的边缘,笔尖戳穿的地方透着光,像个没说出口的惊叹号的圆点。凌月忽然觉得那海鸟的眼睛很亮,正盯着自己裤脚的沙粒看,那些沙粒竟顺着裤料往上爬,痒痒的像要钻进她的皮肤里。
凌月的指尖刚触到烟盒,就被织机的震动惊得缩回手。陈国建的搪瓷缸子在车间那头 “砰” 地砸在铁架上,茶水溅在 “工业学大庆” 的标语上,洇出个深色的圈,像块没擦净的污渍。标语是用红漆刷的,年久失修,“庆” 字的最后一笔翘起来,像片要飞落的羽毛。
“蒯文!上班时间写这些歪诗,想当资产阶级文人?” 他的声音裹着棉纱的飞絮砸过来,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窗玻璃上,留下几片带灰的羽毛。那些麻雀总在厂房梁上筑巢,巢里垫着从织机上叼走的棉纱,有时还会落下几根鸟毛,粘在刚织出的白布上,像谁不小心撒的几缕星云。今早的鸟毛格外多,凌月数了数,正好七根小绒毛,落在她的织机上,排成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像句没写完的诗 ——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蒯文昨晚写的 “雾在海风里织网”,笔尖的划痕还清晰可见。
蒯文慌忙把烟盒拢成一团,塞进工装口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红,像攥着团会烫人的火。凌月看见他的手背被烟盒边角硌出红印,四四方方的,像枚盖了戳的印章。突然想起上周他塞给她的那块贝壳 —— 当时她正蹲在仓库后墙外礁石堆旁,看寄居蟹驮着彩壳爬,那些彩壳有红有绿,像被谁撒了把各色碎糖漂浮在海面上。他的影子突然罩过来,手里的贝壳沾着潮汽,内侧刻着清晰的 “岸” 字,笔画刻得太深,几乎要穿透贝壳,像风穿过黑夜的私语。那天的雾也像今天这样浓,他的眼镜片上蒙着白汽,凌月没看清他的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浪拍礁石还响。后来她把那贝壳压在仓库的棉垛下,却总觉得夜里能听见它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涨潮时的浪。
“凌月,过来!”陈国建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带着点黏糊糊的笑意,像潮退后滩涂的淤泥。他站在新换的日本织机旁,那机器的铭牌上 “昭和” 字样被白漆涂了又涂,却总在阴雨天泛出青灰色的底,像晨雾里化不掉的冰一样模糊。他手里举着个印着 “先进工作者” 的搪瓷缸,白瓷上的金边在雾里闪,“这缸子配你,比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强。” 缸沿还沾着茶叶渣,像没刮净的胡子,是他常喝的那种粗茶,泡出来的水总带着股焦味。凌月记得这缸子,上个月厂里表彰大会上发的,当时陈国建把它举得老高,阳光照在金边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 她还看见缸底映出自己的影子,卷发被拉得老长,像条要缠住什么的蛇。
凌月没接。她的目光越过陈国建的肩膀,看见晾纱场的棉布在风里鼓成帆,有片被铁丝勾住的白纱垂下来,在雾里晃啊晃,像条没系牢的帆蓬。张姐说过,1974 年有个技术员就是被裹着棉布批斗的,红色液体在白布里渗出,像朵烂在雾里的花。那技术员总穿件的确良衬衫,口袋里装着本英文字典,后来字典被当众烧了,纸灰飘了整个厂区,落在织机上,混进棉纱里,织出的布带着点灰,像蒙了层永远晒不化的雾。此刻那片白纱上沾着点红,是铁锈还是别的什么,凌月看不清楚,只觉得那红色在慢慢晕开,像当年的血 —— 突然想起今早周姐说的,仓库后墙根新刷了红漆,“像谁连夜泼的红色魔咒”。
“拿着吧,”陈国建把缸子往她怀里塞,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手背,粗糙的茧子刮得她皮肤发疼,那些茧子是曾经握扳手磨的,边缘硬得像礁石。“刘厂长都夸你机灵,说供销科的位置给你留着呢。” 他往蒯文那边瞥了眼,嘴角撇出个冷笑,那笑纹里还嵌着去年吃年夜饭时沾的酱油渍,“总比跟着酸秀才写那些没用的诗强。”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是检查织机时乱摸蹭的,凌月忽然觉得那黑泥像极了蒯文烟盒上晕开的墨水,连流淌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蒯文的钢笔尖突然断了,蓝墨水在烟盒上漫开,把 “潮声” 两个字泡成了模糊的蓝团,像片被浪打湿的沙滩。他弯腰捡笔帽时,凌月看见他后颈的红痕 —— 是昨天被陈国建罚他去扛棉纱勒时的,粗麻绳在皮肉上勒出的印子,横七竖八,像条没解开的锁链。他总说扛棉纱时能听见棉纱说话,说的是被织成布前的心事,凌月以前不信,此刻看着那红痕,突然觉得那些棉纱的心事,都刻进了他的皮肉里。今早他扛过的棉纱堆旁,散落着几根细纱,乱成一团,却隐约拼出个 “疼” 字,被风吹得微微发颤,细纱边缘还沾着点蓝墨水,像夜晚大海波澜里的蓝眼泪。
雾突然浓了,车间的灯变得昏黄,织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一群弯腰驼背的海浪。灯泡的钨丝 “滋滋” 响,仿佛随时会断,光线下的棉絮看得格外清楚,在空气中慢悠悠地飘,像无数个没落地的梦。凌月把搪瓷缸往陈国建怀里一推,转身往自己机台走,喇叭裤扫过蒯文的烟盒堆,带起的纸片在地上打着旋,有张飘到刘冀脚边 ——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花衬衫的领口敞着,金链子在灯雾里晃,像条不安分的蛇。那衬衫是香港货,袖口绣着极小的英文,凌月认得那词,是 “自由”,她查过英汉字典,上周在废品站的画报上见过,画报上的女人穿着跟他一样的衬衫,背景是片蓝得发假的海,海面上飘着个喇叭裤形状的白色汽艇,正往雾里钻。
“别理那个书呆子。” 刘冀捡起烟盒,看都没看就揉成一团,往墙角一扔,纸团撞在织机底座上,弹了下,滚进棉絮堆里,像只受伤的海鸟。“晚上带你去个体户市场,有香港走私过来的磁带,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比这破诗好听十倍。”
“听邓丽君的歌!那不会被抓起来?”刘冀听了咯咯地笑起来:“那是陈主任的老黄历了!”他往凌月兜里塞了块奶糖,锡纸在布料里响,“我爸说了,只要你跟我好,让这厂里的女人羡慕死你!” 奶糖是橘子味的,包装纸上印着个卷发女人,笑得像朵向日葵,凌月突然觉得那女人的卷发,跟自己烫的很像,发梢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 就连那糖块包装纸边缘的褶皱,都和她昨晚梦见的一模一样有韵味。
奶糖的甜腻味混着蒯文的墨水味钻进鼻腔,凌月突然觉得头晕。她看见蒯文蹲在地上捡烟盒,手指把皱巴巴的纸片捋平,蓝墨水晕染的地方被他用指甲小心刮着,像在抢救沉进海里的船帆。他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睫毛上沾着棉絮,像落了层雪。远处的潮声顺着窗缝钻进来,混着织机的轰鸣,竟像首没谱的歌,唱着烟盒上没写完的诗,唱着搪瓷缸里没凉透的茶,唱着她裤兜里那块似化未化的糖。窗台上的蛛网沾着片棉絮,被风吹得摇晃,像在给这歌声打拍子,棉絮突然破了个洞,露出后面的玻璃,玻璃上竟映着蒯文的影子,正往烟盒上写着什么,笔尖的蓝光在光晕里闪。
周姐端着饭盒从旁边走过,饭盒里的咸菜味钻进凌月的鼻子。“小凌,陈主任没为难你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棉絮,“刚才看见他在仓库门口跟保卫科的老王嘀咕,说要查车间的‘靡靡之音’ —— 三车间的小李就是因为藏了盘磁带,前些时候被剃了阴阳头,头发茬子扔在垃圾堆里,黑的白的缠成一团,像你织机上的棉纱。” 周姐的饭盒盖上刻着个 “忠” 字,是□□时刻的,笔画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污,像层化不开的迷雾。
凌月想起自己藏在仓库角落的半张磁带卡纸,卡纸上的邓丽君正对着她笑,笑得像颗奶糖。凌月似乎听见磁带转动的 “沙沙” 声顺着墙缝钻进来,混着周姐的话,像句被掐住的呻吟,却绵延不绝。她轻蔑地一笑:“‘靡靡之音’?吓谁,老黄历了吧!”
午休铃响时,雾稍微散了点,露出晾纱场铁丝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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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棱,像串没有吹成型的玻璃糖。冰棱折射着光,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凌月蹲在织机旁吃午饭,窝头硬得硌牙,就着咸菜嚼出满嘴的苦咸。蒯文从对面走过来,手里捏着个烟盒,往她面前一递 —— 是首新写的诗:“雾是海的手帕 / 擦着车间的锈 / 你的裤脚扫过我的影子 / 像潮扫过滩涂”。字迹旁边画着两只贝壳,壳口对着壳口,像在亲吻,贝壳内侧还用红墨水点了两个小点,像对眨着的眼睛。凌月把烟盒折成小方块,塞进喇叭裤的侧兜,那里贴着皮肤,能感觉到硬纸壳的凉凉的温度 —— 她感觉烟盒突然动了下,像有只小螃蟹在里面爬,她猛地按住,却摸到纸页间夹着的细沙,顺着指缝往下漏,在裤兜皱褶里堆成个微型的沙丘。
下午的织机格外吵,铁梭撞击的声音里总混着点别的动静,像有人在哭。陈国建的搪瓷缸子摔在了地上,搪瓷碎成了两半,白瓷片上的 “先进工作者” 字样裂成几截,像断裂的岩块。他没捡,铁青着脸走了。凌月看见他的脚印留在水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刚退潮的滩涂上,每个脚印里都积着雾蒙蒙的海水,映出车间顶灯昏黄的光。他留下的一个脚印里漂着片烟盒纸,是蒯文写过的,上面的 “浮” 字被水泡得发胀,笔画里还缠着根红纱线,像条流血的脉络。
下班时雾又浓了,浓得化不开,连织机的影子都变得模糊。凌月走出厂门,听见蒯文在身后喊她,声音被雾滤得发飘,像从很远的海面上飘来的。他手里捏着片贝壳,跑得太急,眼镜滑到鼻尖上,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滴没被雾蒙住的海水。“这个给你。” 他把贝壳往她手里塞,掌心的汗沾在她手背上,像海水一样沁得皮肤直起鸡皮疙瘩,“我在礁石缝里捡的,能听见潮声。” 他的声音在发颤,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原因,“你把耳朵凑上去,能听见我没说的话 —— 昨天我对着它说了一夜。”
贝壳内侧的刻字被雾水浸得发胀,“岸” 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海边那条走不尽的路。刻痕里还嵌着细沙,是礁石缝里的那种贝壳揉碎沙,凌月摩挲着,沙粒硌得指尖发疼,像有只小螃蟹用钳夹她。她把贝壳凑近耳畔,果然听见细碎的声响 —— 不是潮声,是蒯文的低语,混着钢笔划过烟盒的 “沙沙” 声:“雾散了就去滩涂,我藏了片最大的贝壳,刻满了想对你说的话......” 声音忽远忽近,像被浪推着的船,贝壳内侧的刻痕突然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把贝壳塞进裤兜,触到刘冀给她的奶糖,硬邦邦的糖纸硌着弯曲的壳,像两个在暗处较劲的影子 —— 其中一个甜得发腻,一个咸得发苦。裤兜深处,蒯文写的烟盒纸贴着贝壳,仿佛正有字从纸上渗出来,钻进贝壳的刻痕里,跟 “岸” 字缠成一团,那些笔画在布料下轻轻蠕动,像滩涂上蛤蜊刚探出的柔柔有着凉意的触角。
海风吹过来,喇叭裤鼓起来,灌满了雾和潮声。布料贴在腿上,像层会呼吸的皮囊,凌月觉得自己像条被浪托着的船,随时会飘向深海。她回头望,看见蒯文还站在厂门口,手里的《朦胧诗选》被风掀得哗哗响,书页间的贝壳闪着光,像颗在雾里眨着的眼睛。他的身影在雾里越来越淡,只有那本书的暗红封面,还看得真切,像团烧在雾里跳动的火 —— 突然有片纸从书里飘出来,在雾里打着旋,她认出那是蒯文画的海鸟,翅膀上写着 “等你”,墨迹被风吹得旋转,却固执地往她这边飘。
她突然想起他烟盒上的句子:“雾会散,潮会涨,我们会在海岸上开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酸酸的,带着点咸,像刚吞了口没过滤的海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舌尖还留着窝头的苦味,可裤兜深处的贝壳却越来越烫,烫得她腿肚子发颤,像揣了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煤块。
远处小商品市场的灯亮了,昏黄的光在雾里串成线,像条引着人往海里走的路,其实那是山尽头的拐弯处。灯影里有人影在晃动,是穿着喇叭裤的青年,是挎着录音机的个体户,他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邓丽君的歌声,甜得发腻。突然,有个声音飘过来,是《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那是陈主任口中的“靡靡之音”,被雾泡得发黏。凌月突然觉得那旋律里掺着蒯文的诗,每个音符都拖着蓝墨水的尾巴。
凌月摸了摸兜里的贝壳,转身朝光亮处走去,喇叭裤的靛蓝色在雾里慢慢隐去,融进那片越来越浓的暮色。只有她自己知道,裤兜深处,那片贝壳正轻轻颤动,把蒯文没说出口的话,混着潮声,一点点刻进她的骨头里 —— 那些话像贝壳里的珍珠,裹着沙,带着疼,却在光阴里,慢慢延伸。
她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纺织厂的烟囱在雾里晃,像支没蘸墨的笔。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声响,回头一看,是只寄居蟹,背着彩壳,正顺着她的脚印爬,壳上沾着片烟盒纸,是蒯文写过诗的那种,蓝墨水在雾里泛着光,是句没有被潮水冲掉的诗句。她蹲下身,看见烟盒纸上的字:“潮会带我们回家”,字迹被海风舔得发泡模糊,却字字清晰,像刻在心头的纹路。又是那位浪漫的诗人遗落的诗句?
寄居蟹突然停住,彩壳对着她的裤兜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凌月笑了笑,摸出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放在地上。寄居蟹犹豫了一下,慢慢爬近,贝壳的弧度刚好合它的身,像量身定做的家。它背着贝壳往滩涂爬,带着蓝光的贝壳在雾里一闪一闪,像提着盏小灯笼。
雾又开始浓了,把纺织厂的灯光晕成团模糊的黄。凌月继续往前走,喇叭裤的裤脚扫过路边的礁石,带起的细沙粒落又落在了贝壳碎成的粗砂砾上,发出 “沙沙” 响,像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念着诗。她知道,明天天亮时,雾会散,潮会涨,而滩涂的礁石上,兴许会留下两个靠在一起的贝壳,一个刻着 “海”,一个刻着 “岸”,中间缠着根靛蓝色的棉纱,像条不会断的线。
3. 第 3 章
1984 年的海滨夏夜总裹着股咸腥的热风,把东方红纺织厂飘来的棉纱味吹得七零八落。凌月踩着刚上脚的红塑料凉鞋往 “浪涛” 舞厅走,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 “嗒嗒” 声,混着舞厅里漏出来的迪斯科节奏,像在敲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的牛仔喇叭裤已换成了米白色的确良布料的,是刘冀托人从广州捎来的,裤脚扫过路边的草叶,带起的雨露溅在布料上,洇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把没化的盐。裤腰上别着的金属扣是仿金的,在路灯下泛着贼光,是刘冀的朋友江天昨天送的,说 “这叫时髦”。
舞厅门口的塑料条门帘被热风掀得哗哗响,红的绿的条子缠在一起,像串串没被吹直的细糖稀,歪扭着作态。其中几根条子断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铁丝,尖得像小鲨鱼的利齿。凌月掀起门帘时,一股混合着雪花膏、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浪扑过来,把她新烫的卷发吹得乱晃。发胶的香味里掺着点煤油味 —— 是早上给织机上油时蹭的,此刻在这香风里显得格外寒酸。霓虹灯管在头顶转得发昏,红光绿光在地上碎成星子,被皮鞋踩得咯吱响。其中有根绿灯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间,把舞池里的人影切成两半 —— 上半身在红光里扭曲,下半身浸在绿光里发颤。墙角的电风扇缠着根红绸带,是去年开业时挂的,现在褪成了粉白色,扇叶转动时,绸带扫过积灰的音箱,发出 “沙沙” 的音响,像有人在暗处翻书。窗外,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正对着墙根撒尿,尿液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个冒着泡的小水洼。凌月不经意一瞟,又猛地收回余光,脸不禁一红,映着头顶旋转的灯影,满身倒像是块摔碎的万花筒。
“凌月,这儿!” 刘冀的声音从吧台后面钻出来,他穿件黑色绸衬衫,金链子在变换的光里晃得人眼晕。衬衫领口敞着三颗扣子,微微露出胸口的绒毛,像团稀疏没梳开的纱线。他身边的江天正用黄牙咬易拉罐,他嫌拉环口太窄,伸不进肥肥的指肚。拉环 “啵” 地弹起来,落在凌月脚边,银光闪闪的,像条被浪冲上岸的银鱼。江天家原本是开海鲜摊的,现在开了海鲜大酒楼,成了东海市最早挂 “万元户” 牌子的大户,左手小指上戴着枚金戒指,碰在易拉罐上沙沙作响,像是故意在炫耀。他今天换了条新裤子,裤腿窄得像绑腿,说是 “香港最新款”西裤。
“刚到的橘子汽水,广州货。” 江天往她面前推了杯橙红色的饮料,杯子外壁的液体顺着杯沿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个小水洼,“比厂里食堂的酸梅汤带劲多了,你尝尝。” 他说话时总爱歪着头,唾沫星子溅在杯沿上,“昨晚跟刘冀哥去看录像,《英雄本色》,周润发穿的风衣,跟你这喇叭裤一样帅。那家伙开枪的时候......”江天拍着桌子,震得邻座的瓜子壳都飞起来了。
凌月没接杯子。吧台上堆着的 “健力宝” 易拉罐像排没合拢的嘴,拉环处个个张着,闪着幽暗的光。她想起去年三月车间的小李,就是因为在宿舍床板下藏了两罐这个,被陈国建带着保卫科的人搜出来,说是什么资产阶级的黄汤,当场就被砸烂,罚去清扫厕所 —— 此刻那股消毒水味仿佛顺着海风飘过来,混着舞厅里的香水味,说不出的古怪。吧台后面的镜子裂了道缝,还是被专门漆成道灰色条纹?把凌月的脸映成两半,一半红一半绿,像戏台子上的花脸。
“怕什么?” 刘冀把索尼随身听的耳机往她耳朵上戴,邓丽君的歌声突然漫过来,是首没听过的调子,软得像块化了的奶糖,“这是港版磁带,外面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指在她耳廓上蹭了下,带着股海鲜的腥气 —— 刚从江天家的海鲜酒楼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点蟹黄,“下周我让我爸托人再弄几盘,都是没公开过的。” 随身听的黑色线绳缠着他的金链子,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
舞池里的人摇得像被台风刮过的芦苇,有人的深蓝色喇叭裤扫过凌月的脚踝,软软的的确良布料被一扫,那沾着亮片的挺括的牛仔裤角蹭在她皮肤上,像在她的脚踝撒了把碎玻璃。那是江天的朋友,听说在码头倒腾走私货,裤腰上别着把弹簧刀,刀柄上的骷髅头在光里闪。凌月突然想起蒯文昨天塞给她的烟盒,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舞厅的灯是旋转的雾,进去了就找不到方向。”
刘冀拽着她往舞池中间走,绸衬衫的袖口扫过她的手腕,凉丝丝的。“别总皱着眉,” 他的下巴抵在她耳边,金链子擦过她的脖子,“我爸说了,下个月带我去深圳,到时候带你去中英街,想要什么没有?” 他的呼吸带着酒气,混着邓丽君的歌声钻进她耳朵,“那里的姑娘都穿超短裙,比你这喇叭裤时髦多了。” 舞池中央的地板被踩得发黏,不知是谁泼的满地啤酒,凌月的红塑料凉鞋差点打滑,刘冀拽着她的力气太大,把她的手腕捏出了红印。
凌月的脚被人踩了一下,红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根,她趔趄着往旁边倒,撞在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身上。男人手里端着的啤酒洒在她米白色的喇叭裤上,泡沫顺着布料往下淌,像条正在融化的河。“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说着就去扶她的腰,手指在她裤腰上捏了把,“这裤子真好看,是广州货吧?”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
刘冀一拳打在那男人脸上,啤酒杯 “哐当” 摔在地上,碎玻璃溅起来,在霓虹下闪着寒光。“找死是吧?” 他把凌月往身后拉,金链子在光里绷得笔直,“知道她是谁吗?我刘冀的女人!” 江天和几个跟班立刻围上来,拳头捏得咯咯响,舞厅老板颠颠地跑过来劝架,领口的油渍沾着根头发,像条细虫子。老板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说 “和气生财”,眼睛却瞟着散落着碎玻璃片的地板,心疼得直抽抽。
凌月突然觉得头晕,踱到边上扶着吧台蹲下来。米白色的喇叭裤上,啤酒渍正慢慢变成淡黄色,像块没洗干净的膏药。她想起今早去车间时,蒯文的机台空着,周姐偷偷塞给她个热馒头,“陈国建把他调去清理仓库了,说他写的诗是‘黄色小调’。” 周姐的手背上沾着棉絮,说话时往陈国建的办公室瞟,“昨晚保卫科的人在仓库翻了半夜,说是找‘靡靡之音’。” 仓库后墙根的棉纱堆里,她看见片烟盒纸,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蓝:“酒楼的龙虾会褪壳,就像有些梦会碎在酒里。” 烟盒边角粘着根细纱,是她喇叭裤上的料子。
刘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时,她的红塑料凉鞋彻底断了,光着的脚踩在地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是个易拉罐拉环,银闪闪的,在霓虹下像颗白的渗人的牙齿。拉环上还挂着点橙色的液体,是没喝完的健力宝,甜腻腻的粘在皮肤上。“去我爸酒楼坐坐,”江天凑过来说。刘冀把凌月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好,让后厨给弄点海鲜,补补。” 他的绸衬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像夜幕的灯光下大海深灰的波澜。
江家的海鲜酒楼开在码头最扎眼的位置,招牌上的 “富贵楼” 三个字金橙橙的,在路灯下亮得刺眼。穿旗袍的服务员弯腰时,领口露出的珍珠项链晃得凌月眼睛疼——兴许是塑料制品吧,跟真的一样。服务员的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却贴着块风湿膏,药味混着海鲜的腥气飘过来,像把钝刀子在空气里割着嗅觉。送氧的水箱中龙虾张着巨螯,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水珠,须子还在微微翕动,静静吐着泡沫的梭子蟹还缠着几根稻草,被束缚的蟹鳌绿得发黑,白得泛青。玻璃鱼缸里的石斑鱼突然撞了下缸壁,水花溅在印着 “富贵楼” 的价格标牌上,把 “富” 字的一点泡成了晕开的墨。“这玩意儿在澳洲是害虫,” 江天用指关节敲着龙虾的头,“到了咱们这儿,一只卖五十块,够你织半个月纱布。”
在包间,江天往凌月碗里夹了块蟹肉,金戒指在瓷碗上划出细痕,“尝尝,比你带的咸菜窝头强吧?” 蟹肉的腥鲜味混着料酒的气味钻进鼻腔,凌月突然想起母亲腌的萝卜干,咸得能下饭,此刻却觉得那味道隔着万水千山。江天的金戒指在灯光下晃,凌月发现那戒指内侧刻着个 “利” 字,两边有江水一样的纹路,笔画里却嵌着油污,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江天吹嘘他爸的酒楼时,嘴角的唾沫星子粘在下巴上,“万元户” 的派头里透着股“荒”,凌月突然想起张姐说的:“暴发户的钱像泡沫,太阳一晒就没。”
刘冀给她倒了杯红酒,杯子里的液体红得像血,“这是法国的,我爸托海关的朋友弄的,在酒店存了好几箱。” 他举杯时,金链却蹭到了杯口,啤酒漾起圈圈泡沫,“等去了深圳,我给你买条铂金项链,比这玩意儿亮十倍。” 凌月抿了口酒,涩得舌尖发麻,突然看见墙上的日历——六月下旬了,离厂里评 “青年突击手” 就剩三天,陈国建上周还拍着她的肩膀说:“只要你安分点,名额就是你的。” 他说话时,手指不经意地在她的工号牌上蹭来蹭去,那枚铁皮牌子已被磨得发亮,在胸口没有半点生气。
“蒯文又来找你了?” 刘冀突然用牙签剔着牙,“那酸秀才昨天在车间门口堵我,说让我离你远点,还念他那破诗,笑死人了。” 他往地上吐了下口水,不屑一顾,“他说舞厅是‘堕落的温床’,我看他是疯了,来过舞厅吗,享受过上等人的生活吗?” 江天在旁边拍桌子笑,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那小子上次在舞厅门口跟我叫板,被我推了个跟头,眼镜都摔碎了,还捡起来往脸上戴,镜片上全是裂纹,像块稀碎的啤酒瓶底。” 他说这话时,夹菜的手在抖,不知是得意还是心有余恨未消。
凌月的筷子突然掉在地上,象牙白的塑料柄滚到桌腿边,像根遗落在野地里狗啃过的细骨头。她望着窗外的海面,雾又起来了,把码头的灯晕成一团团黄,像谁在宣纸上泼了一堆没干的淡墨。有艘货轮正往外海开,汽笛声闷闷的,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哭。货轮的探照灯扫过雾层,在海面上投下道惨白的光,照亮了远处漂浮的玻璃瓶和大片海带的阴影。浪拍礁石的声音比平时沉,像谁用拳头在擂鼓,凌月突然觉得那声音里掺着棉纱断裂的脆响 —— 跟车间里织机卡壳时的动静一模一样。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面的咸菜干硌着髀骨,像母亲在隐秘处盯着她的眼睛。上周六回家时,母亲正把她穿旧的蓝布工装改给邻居家的小妹,缝纫机 “咔嗒” 声里,突然说:“海里的浪花看着好看,卷走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 凌月当时没有听懂,此刻看着刘冀脖间晃悠的金链子,突然觉得那链子像条粗蛇,正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缠住了她的腰身。
走出酒楼时,江天把攥在手里没吃完的龙虾尾扔进海里,青灰色的壳在浪里翻了翻,沉下去时带起串气泡,被呜咽的海水吞噬了。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沾满了酒渍,刘冀掏出块印着英文的手帕给她来回地擦,却还是黄的像尿液。她认得那手帕上印的是英文“Love”。手帕上的香水味太浓,盖过了海风的腥咸。
“浪涛” 舞厅的霓虹在雾里晕成团模糊的光,像块化了的水果糖。凌月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舞厅门口的修鞋摊还没收,老大爷正用锥子给只皮鞋钉掌,“叮叮” 声敲在铁砧上,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塑料鞋带是不便修补的,看了看,又踮着脚快步在头里走。老大爷抬头瞥了眼凌月,又低下头继续修,锤子敲到鞋底的瞬间,凌月突然觉得那声音像蒯文钢笔尖断在烟盒上的脆响。她快步走着,抬眼一看,却是蒯文站在路灯下,手里捏着本《朦胧诗选》,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只海风里不断拍翅的鸟。他的眼镜片裂了,其中一只镜片用胶布粘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后颈的红痕还没消,是昨天扛棉纱时勒的,此刻在路灯下泛着青紫。他手指间的烟盒被捏得发皱,上面写着 “潮声会记得每粒沙”,凌月早间清理仓库时,在积灰的织机底下就发现了这个烟盒,当时还觉得是句好话,此刻对着灯光下的米白色喇叭裤,突然觉得那些字迹像串烧红的炭块般灼热,使人窒息与难耐。
“跟我回去。” 他的声音比海雾还凉,眼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陈国建在厂里贴了通告,说要查舞厅的人,上周三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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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厂已经抓了三个。” 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个东西,是片贝壳,内侧刻着 “海” 字的,笔画深得要穿透壳背,“别再待在这里了,这里的光虚幻。” 贝壳上沾着沙,是礁石缝里的粗沙,硌得凌月手心发痒。
凌月推开贝壳。她看见自己的米白色喇叭裤在路灯下泛着米黄的晕光,跟蒯文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比起来,像两截不同的时光。“你管不着。” 她的声音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刘冀说要带我去深圳,那里没人管你穿什么裤子,还是听什么样的歌。” 她的脚趾蜷起来,断了带的凉鞋的塑料凉鞋边沿卡得脚底板生疼。
“他是骗你的!” 蒯文似乎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汗,带着股墨水味,“他爸在厂里作威作福、贪得无厌,你跟他混在一起,迟早会出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烟盒纸,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泡沫再亮也是水做的,浪一冲就没了。” 红墨水晕染的地方像片血迹,看得凌月心口发紧,但她不由得嗫嚅道“书呆子!”。
这时刘冀和江天跟过来,江天看见他们拉在一起的手,突然笑出声,“哟,酸秀才又来拽诗了?” 他推了蒯文一把,“撒泡尿照照自己,穿件打补丁的工装,还想跟刘哥抢女人?” 蒯文没还手,只是捏着拳,眼中喷火地盯着侧边的刘冀,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台喘不过气的老织布机,轰鸣一声,“滚”。
“你他妈找死!” 刘冀一拳打在蒯文脸上,眼镜飞出去,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镜片里映着旋转的霓虹,不,是被摔碎的彩虹。江天上去踹了蒯文一脚,“让你多管闲事,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蒯文趴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滴在《朦胧诗选》上,把贝壳上的 “海” 字染成了红的。他爬起来去捡眼镜,手指被碎镜片划破,血珠落在地上。
凌月突然尖叫起来,她看见蒯文的血染上了自己米白色的喇叭裤裤脚,像暗夜里朵突然绽开的红梅,发出幽魅的色彩。这时,刘冀拽着她的手往舞厅里拖,她的红塑料凉鞋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地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 还是个易拉罐拉环,银闪闪的,在霓虹下像颗尖锐的牙齿。血珠顺着脚跟往下淌,滴在台阶上,发出 “滴答” 的轻响,像计算着时间的漫长。
舞厅的迪斯科还在响,震得人胸口发闷。凌月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刘冀正用纸巾擦她脚上的血。拉环划破的口子不大,血珠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掉。“都怪那穷秀才,” 他骂骂咧咧地往地上吐唾沫,“等会儿让江天找人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多嘴。” 舞厅里邓丽君还在唱,可凌月觉得那声音像在哭,每个字都裹着泪。她望着舞池里摇晃的人影,突然觉得他们都像被风吹的芦苇,看着绿意盎然,根却扎在淤泥里。妈妈早上塞给她的咸菜还在裤兜,硬邦邦的,硌着皮肤,像块没化的冰,她现在得把它扔了。
刘冀往她嘴里塞了颗话梅,酸得直泛酸水,“下周我们去深圳,我爸已经联系好了车。” 他从钱包里掏出张照片,是中英街的牌坊,“到了那儿,你想要多少磁带多少裙子,随便挑。” 照片边角已卷了毛,牌坊上的字被阳光晒得发淡,那阳光显得很遥远,却诱人想去吮吸。凌月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有个穿喇叭裤的姑娘正往镜头外走,裤脚扫过地上的易拉罐,拉环在阳光下闪,她似乎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突然想起蒯文碎在地上的眼镜,镜片里的霓虹像迷离的调色盘。仓库后墙的棉纱堆里,那片烟盒纸上的字突然模糊起来:“当你的影子开始喜欢霓虹,就离岸越来越远了。”
“我想去趟仓库。” 凌月站起身,米白色喇叭裤上的酒渍干得像朵开败的花,“我有东西落在那儿了。” 仓库的铁门被雾泡得发胀,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哀鸣。她在棉纱堆里摸到个硬东西,是蒯文送她的另一本《朦胧诗选》,封面沾着血,书页间的贝壳还在,那是招潮蟹呆过的家,凌月在海边捡回又压进棉麻垛。内侧的 “岸” 字被血浸得发红,像颗跳动的心脏。《朦胧诗选》的扉页上,除了蒯文的血,还有片干枯的海英菜,是去年秋天夹进去的,边缘卷得像朵皱巴巴的花瓣。她抖了抖书页,掉出粒细沙,落在手背上,凉得像蒯文刚才抓住她时的指尖。
她往回走时,看见舞厅门口的那个易拉罐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在这条走来走去也走不尽的路上翻滚。有个影子在路灯下晃,是蒯文,他正弯腰捡地上的碎镜片,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镜片上,白色的路灯下像颗颗红色的暗星染在忽明忽暗的夜幕上。凌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在烟盒上写的诗:“你的眼睛是没涨潮的海,等我用脚印写满告白。”
她摸了摸裤兜,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硌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烙铁。舞厅的霓虹还在转,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雾里。凌月深吸了口气,把诗集和贝壳掏出来,扔在蒯文脚边,转身往舞厅走。红塑料凉鞋踩在拉环上,发出 “咔嚓” 的脆响 —— 声音割破了夜色中的梦。
刘冀在门口等她,金链子在灯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想通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易拉罐,“庆祝一下。” 凌月拉开拉环时,由于过于激动,金属边又划得手指流血,可她一点也不在乎,任由血珠滴在白色的铝制罐顶上并滑落,像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花。她跟着刘冀走进舞厅,迪斯科的节奏撞得心口发疼,隐约听见贝壳里有个声音在雾里喊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像退潮时失去活力的海浪,渐渐远去。
仓库的方向,蒯文握着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血珠落在刻痕里,把“岸”字又染上了血红。“海”“岸”......笑话!海岸已渐行渐远。他望着舞厅的霓虹,突然觉得那光像片烧红的烙铁,正烫在大海的皮肤上,而那些绸缎一样的平面,一旦被烫出皱褶,就再也晕不平了。海雾越来越浓,把纺织厂的烟囱吞了进去,只剩下个模糊的顶部的轮廓,在夜空里写着死亡的诗句。
4. 第 4 章
1984 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海雾还没散尽,东北风里就掺了股铁锈味。东方红纺织厂的宣传栏被糊上了新标语,红漆刷的 “严厉打击刑事犯罪” 七个字,笔画粗得像铁链,把上个月还贴着的 “安全生产” 标语勒得喘不过气。凌月走进车间时,发现织机的轰鸣声都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 最老的那台 1970 年织机,昨晚突然断了三根纱锭,铁梭悬在半空,像只被钉在枯枝上的死鸟。
陈国建背着手在车间里晃,军绿色上衣的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衬衫。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裤脚,在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上足足停了漫长的五秒,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往地上啐了口痰,痰里裹着片棉絮,像块没化的雪疙瘩。“都给我精神点!” 他的搪瓷缸子在操作台上磕出脆响,“保卫科的人今天要来巡查,谁要是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自己交出来 —— 别等搜出来,难看!”
凌月的手指在纱锭上打了个滑,线头缠成了死结。她想起上周三车间的老王被带走时的情景:两个穿制服的人架着他的胳膊,他的工装口袋里掉出半包 “万宝路”,烟盒在地上滚了两圈,露出里面夹着的裸体女人的照片。当时陈国建就站在旁边,嘴角撇出个冷笑,说 “早看他不是好东西,老流氓!”
周姐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热气烫得掌心生疼。“听说了吗?” 她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昨晚‘浪涛’舞厅被抄了,公安带着警犬进去的,狗叫得跟狼似的。” 周姐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棉絮,说话时眼睛瞟着陈国建的背影,“江天他爸的酒楼也被查了,说是有人举报老板贩卖走私烟 —— 你最近没跟刘冀见面吧?”
红薯的甜香味里混着股焦糊味,却是从锅炉房飘来的。凌月望着车间尽头的小门,蒯文被调去那儿已经三天了。那天陈国建拿着他的诗稿闯进车间,“‘浮城’?我看你是想搞资产阶级自由化!” 诗稿被揉成一团,敲在蒯文脸上,“去锅炉房烧煤,让你好好学学什么叫‘劳动改造’!”
锅炉房的烟囱在雾里吐着灰烟,像根没掐灭的烟屁股。凌月去过一次,推门时被热浪掀了个趔趄,看见蒯文蹲在煤堆上,工装被汗水浸得发黑,镜片上沾着煤灰,却还在烟盒上写着什么。“别靠近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犹豫一下,却说“这里的煤渣会弄脏你的裤子。”
凌月没走,蹲在他对面的煤堆旁,已好多天没有和他说话了。她坐下,煤块的棱角从麻袋中凸了起来硌得屁股生疼,她数起蒯文手背上的烫伤 —— 新的叠着旧的,像永远长不好的岁月裂痕,看来,还是难以割舍那份关心。“你的诗呢?” 她问。蒯文把烟盒往煤堆里埋,蓝墨水在白煤块上洇出浅痕,写着诗句的烟盒抽搐着,像泛着盐硝的海带干。“烧了。” 他笑了笑,露出被煤染黑的牙齿,“陈国建说再写,就送我去学习班,可是我不会屈服的!”
这时车间的广播突然响了,播放的不是往常的红歌,而是公安局的通告。“近期侦破流氓团伙刑事案件三起,抓获涉案人员十七名......” 播音员的声音像把钝刀子,咸咸地割得空气发颤。凌月看见蒯文埋烟盒的手猛地顿住,指甲深深掐进煤堆里,掐出五个黑窟窿。
厂门口的马路被划了道白石灰线,像条没干透的蛇蜕。线外站着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是街道办的联防队员,手里的钢管在雾里闪着冷光。凌月路过时,听见他们在说 “浪涛舞厅的老板因为纵容跳贴面舞被判了三年”,“还有个穿喇叭裤的女的,跳迪斯科时居然脱成“泳装”,犯流氓罪,劳教两年”。
她的脚步慢了半拍,米白色喇叭裤的裤脚扫过石灰线,留下道浅痕,像参差不齐的半截断尾。上周刘冀偷偷塞给她的纸条还在兜里,字迹潦草得像醉汉的脚步:“老地方见,带你去看新录像。” 老地方是码头的废弃仓库,以前他们总在那儿偷偷看港版录像带。
仓库的铁门挂着把新锁,锈迹斑斑的门楣上,有人用红漆画了个叉,像一个隐秘的山洞张着吞人的大口。凌月没有进去,绕到后窗,看见里面堆着的麻袋上,印着 “严禁烟火” 的字样。突然有只手从窗后伸出来,攥住她的手腕 —— 是刘冀,他的眼眶青了,嘴角贴着块纱布,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爸把我保出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碘酒味,“妈的,最近严打升级,江天那小子供出是我带的头,还好我爸找了人。” 他往她兜里塞了个东西,是枚镀金戒指,跟江天戴的那枚很像,似乎还要大点,“拿着,避避邪。”
凌月的手指触到戒指内侧的刻痕,是个 “冀” 字,笔画里同样嵌着黑污,像刚从煤堆里挖出来的,又像诉说着历史迷离。“别再来找我了。” 她突然甩开他的手,声音发颤,“陈国建天天盯着我,还有...... 广播里说的那些......”
“怕什么?” 刘冀嗤笑一声,伸手想摸她的头发,却被她偏头躲开,“我爸说了,只要没人捅到上面去,谁也动不了我。” 他往仓库深处指了指,“我藏了盘新录像带,放像机都准备好了,比上次那盘还稀罕。”
仓库的梁上悬着只灯泡,线被老鼠咬得快断了,光线下的废料堆像座小坟山。凌月突然觉得窒息,推开刘冀往回走,米白色喇叭裤扫过麻袋,带起的煤尘在光里飞,像群没头的苍蝇。她听见身后传来磁带转动的 “沙沙” 声,有邓丽君的歌声从他裤腰的随身听中漏出来,软得像团棉花,却堵得她心口发疼。
刘德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三楼,门虚掩着,露出里面的红木办公桌 —— 据说是过去从 “资本家老宅” 抄来的,桌面上的烫金 “福” 字被磨得发亮。凌月站在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茶杯盖碰撞的轻响,还有刘德的声音,像块泡软而滑腻的肥皂:“...... 那批日本织机的尾款,你得再通融通融......”
“进来。” 刘德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声音突然拔高,凌月推门的手一抖,差点撞在门框上。厂长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口露出半截白色的确良的衬衣领口,只有那还闪着一丝柔和的光。他往对面的藤椅指了指,“坐。”
藤椅的藤条断了三根,有点兜不住屁股,这旧家具与厂长雍容的面庞格格不入。凌月看见桌角的相框里,刘德穿着军装,胸前别着朵大红花,背景是纺织厂的烟囱,显示着厂长不同寻常的过往 —— 后来才知道那张照片是假的,刘德根本没当过兵,倒是文/革中造反派,后来混进了厂部革委会。相框旁边堆着本毛、邓文选,书页里夹着几截票券,上面隐约现出舞厅标识,凌月见过,那是 “浪涛” 舞厅的赠票。刘德见凌月目光扫过书角,急忙用手将那票券往书中一拍,票根便被书海淹没。
“刘冀年轻不懂事,让你受惊了。” 刘德往她面前推了杯茶,茶叶细叶片悬在水里,像片微型的森林,凌月不知道那些是上等的龙井还是毛尖。“严打期间,凡事都要小心,很多老干部的子女都进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喇叭裤上,像在掂量什么,“女孩子家,穿成这样招摇,容易被人说闲话 —— 陈国建已经跟我提了好几次,说你‘作风有问题’。”
凌月的手指绞着裤缝想辩解,米白色的布料被绞出了褶子。却说,“我知道了,厂长。” 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突然想起上周在锅炉房,蒯文用烧焦的木棍在地上写的字:“有些人的笑里藏着冰,冻住你的脚,就再也逃不掉。”
刘德的茶杯盖 “当” 地扣在杯口上。“我把刘冀送去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像在打暗号,“你呢,最近就别去车间了 —— 我让劳资科给你换个岗,在仓库管台账,清净。”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信封,厚度硌得凌月掌心生疼,第一次攥着这么多钱,她的心有点发慌,“这算是你在织机车间的奖金,拿着买身新衣服 —— 别再穿喇叭裤了,惹事。”
信封里的钱散着股油墨味,是刚从银行取的,所包含的意思凌月是知道的。凌月走出办公楼时,看见陈国建站在楼下的宣传栏前,正往 “严打成果” 的布告上贴照片 —— 有被剃了阴阳头的小媳妇,有被反剪双手的愣头青,每个人的脸上都打着红叉,像菜市场烫着的红色印记的猪肉。
“凌月同志。” 陈国建听着凌月的脚步声,突然转过身,嘴角挂着笑,眼里充盈着异样的光,“厂长找你谈话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份《人民日报》,头版的标题用黑体字印着 “坚决打击流氓犯罪活动!”,“多看看,提高提高思想觉悟。” 报纸的角落沾着片棉絮,是车间里的那种。“但我相信......”他用眼睛的余光斜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方向,继续说,“......不会有事的!”陈国建心事,凌月是读不懂的。
凌月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仓库的废纸箱里。纸箱里堆着去年的工资条,她的名字旁边,陈国建用红笔圈了个圈,又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些红色的标记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嘲笑。窗外的联防队员又换了班,钢管在石灰线上划出 “沙沙” 的响,像在给什么东西划边界。
蒯文的烟盒开始出现在仓库的窗台上。有时是片 “大生产” 的红壳,有时是 “丰收” 的黄壳,上面的字被煤灰染得发黑,却总能看清那些句子:“烟囱在雾里写检讨 / 每笔都带着灰 / 你的影子躲在台账后 / 像页被撕掉的诗”。
凌月看了,准备将写了诗的烟盒扔掉,抬手间犹豫了一下,随手把烟盒夹在《仓库管理手册》里。手册的第 37 页被虫蛀了个洞,越蛀越大,现在刚好能塞进片贝壳 —— 是去年自己还给蒯文的那片刻着 “岸” 字的贝壳,什么时候又被他送回,贝壳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像块干硬的痂。她想扔掉,想了想,数着仓库里的棉纱堆,一、二、三...... 数到第十七堆时,她将贝壳压在了棉垛下。
周姐来送领料单时,时常会带些吃的 —— 有时是个烤红薯,有时是块海英菜饼。“陈国建昨天在会上说,要查仓库的是否有‘流氓赃物’,” 她的声音压得像耳语,眼睛瞟着墙角的废纸箱,“他还说,有人看见你跟刘冀在码头见面 —— 小凌,你可得当心啊。”
废纸箱里的《人民日报》露出个角,红标题在阴影里像道血痕。凌月突然想起刘德塞给她的信封,钱还在宿舍的枕头下,用手帕包着,像块烧红的烙铁。她往窗外看,锅炉房的烟囱还在吐灰烟,雾里的轮廓像根感叹号。
这天傍晚,凌月在窗台上发现了片新烟盒,是 “支农” 牌的红白相间的外壳,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发绿:“今晚十点,码头礁石堆 —— 有话对你说。” 她的心跳突然乱了,像织机卡了壳,发出“咔嚓”的警觉声。
潮水退了的滩涂泛着青黑色,上面冒着蛤蜊吐出的泡泡,礁石堆像群蹲伏的野兽。凌月踩着湿泥往前走,米白色喇叭裤的裤脚沾了泥浆,像只被打湿的鸟。蒯文坐在块最大的礁石上,海水已退,他的手里却举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海水,晃起来像片微型的海,显然他已经等待了好长时间。
“给你的。” 他把瓶子递给她,瓶壁上贴着片烟盒里的锡纸,“我用签字笔把诗写在里面了,海水能保护它们不被烧掉。” 他的眼镜片裂了道新缝,是白天被煤块崩的,“陈国建说厂里要送我去市里的学习班,明天就走,估计不会再见面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作个纪念!”
凌月没有吱声,眼睛也没有和蒯文对视,却不由得把耳朵凑到瓶口,听见海水晃荡的 “哗哗” 声,混着蒯文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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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散了又会浓 / 潮涨了又会退 / 可有些东西碎了 / 就再也拼不回去......” 她突然想起仓库里的棉纱堆,棉纱仓库里藏着刘冀送她的磁带,封面的邓丽君笑靥如花,像永不醒来梦中的记忆。
“别等我了。” 蒯文的声音发颤,往她手里塞了块贝壳,是新捡的,内侧没刻字,却比之前那片更沉,“长点心眼 —— 别让他们把你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他转身往雾里走,工装的背影在礁石间晃,像片被风吹走的纸,飘摇不定。
凌月把贝壳塞进裤兜,触到刘冀给的那枚戒指,想起厂长送给她的那一信封钞票,突然觉得指尖发冷、发颤、发腻,她哆嗦地抽回手,把贝壳轻轻地抛出,那贝壳划出一个弧线落尽了退潮的海浪里,在浪尖上忽沉忽现,逐渐远去。远处传来警笛声,“呜哇 —— 呜哇 ——”,刺破雾层,像在追赶什么东西。她往码头跑时,看见联防队员的手电筒在滩涂上来回扫,光柱里的泥浆溅起来,像群受惊的虫,那种带着黏黏触角的虫。
仓库的台账本上,凌月的签名开始出现异样,那是她故意表现出的叛逆,她在心中鄙视着陈国建,而表面上并不能表现出来。有时将名字写成 “凌曰”,有时写成 “凌朋”,有时居然写成“凌X”,就这么随手一画。陈国建每次来检查,都会用红笔圈出来,拿着红色记号笔在旁边写着:“态度不端正,请纠正!”他的搪瓷缸子越来越旧,缺了口的边沿像被狗咬过,却总装着浓茶,茶叶梗子竖得像片阴森森的树林。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将搪瓷缸重重地磕在台面上,溅出的茶水把墙面的标语洇得斑斑点点。
“听说了吗?江天他爸的酒楼被查封了。” 周姐来送领料单时,眼睛红得像兔子,“说是查出了二十箱走私录像带,还有走私烟...... 还有刘厂长的签字批条。” 她往办公楼方向指了指,“刚才看见刘厂长被带走了,穿制服的人架着他的胳膊,他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掉了,跟陈国建的一样。”
凌月不敢相信,她的手指在台账本上戳出个洞,字迹漫开,四面裂出了触脚一样的裂痕,像谁在海滩上丢弃的八爪鱼干。她跑到窗边,看见办公楼前停着辆警车,警灯转得正欢,把 “东方红纺织厂” 的牌子照得忽红忽蓝。陈国建站在警车旁,正跟穿制服的人握手,军绿色上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烟盒,是 “大前门” 牌的,跟蒯文用烟盒明显不一样。
锅炉房的烟囱并不冒烟。凌月跑过去时,看见煤堆上放着本《朦胧诗选》,书页被撕得只剩封面,上面用煤灰写着行字:“潮总会涨,脚总会湿。” 煤堆旁的铁锹倒在地上,柄上缠着根棉纱,是米白色的,与她的喇叭裤一样的色彩。
去仓库时,凌月发现堆堆棉纱被翻乱了,刘冀送的磁带撒了一地,封面的邓丽君被踩得模糊。陈国建背着手站在中央,搪瓷缸子在手里转着圈,“凌朋同志,” 他有意念出凌月曾经乱签的名字,声音像磨过的砂纸,阴阳怪气而有穿透性,“这些东西,你怎么解释?”
窗外的警笛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像在耳边炸响。凌月望着被踩碎的磁带,突然想起蒯文在烟盒上写的最后一句诗:“有些声音被踩碎了,才会看见它狰狞的面相。” 她的米白色喇叭裤在风里鼓起来,像只被吹起的帆,却迷乱了方向。
联防队员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近。凌月把那片从账本中抠出来刻着 “岸” 字的贝壳握在手心,海水的腥咸味漫过皮肤从手心向身体四处发散 ——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滩涂下的海潮声,沉闷地拍打沙滩。仓库的门被推开时,她看见陈国建的眼镜片上,映着自己的影子,米白色的喇叭裤在警灯的红光里,像朵突然绽开的罂粟。
联防队员押着凌月穿过车间,织机的 “哐当” 声像在数她的脚步。米白色喇叭裤沾着灰和磁带银粉,在地上拖出浅痕。在厂门口她仰望了一眼,锅炉房烟囱无声无息,却像倾吐无尽的叹息,她想起蒯文说过,烟囱的烟是纺织厂的叹息,风都吹不散。
审讯室的白墙刺眼,搪瓷杯里的茶水凉如冰。警察翻着档案追问她与刘冀的来往,拍桌声震得茶水四溅。凌月咬唇不语,指尖掐皱了裤缝 —— 第一次跟刘冀去舞厅时的橘子汽水甜味,成了满眼的铁锈味。
留置室漆黑,稻草堆散发霉味。她认出件磨破袖口的军绿上衣,像蒯文的旧衣。周姐送来工装和灰布裤,塞给她张 “大生产” 烟盒纸,蒯文的铅笔字很轻:“去学习班了,过好自己,别惦记。” 纸角的煤渣和水渍,像只将死飞不起来的鸟。她将烟盒与贝壳丢在窗边,那些交织在一起的过往,正如去年滩涂他说的海的温柔,已变成扎人的锁链。她突然又想起妈妈的话:“海里的浪花看着好看,卷走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
令凌月未曾想到的是,五天后她被放出。刘德的桑塔纳2000等在门口,递来蓝衬衫与布鞋:“别穿喇叭裤了,显眼。” 车过码头,“浪涛” 舞厅的封条如血痕,江天家酒楼的红漆叉像道未愈的伤。刘厂长用瞟了一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得,“记住,要听我的话。”
回车间报到时,她梳着辫子,穿蓝衬衫,目光淡如秋水。陈国建让她回仓库管台账,“我知道你没事的,厂长还在!”凌月感到陈国建的心中正在滴血,不,是大片的血海正漫过围堤。锅炉房的烟还剩缕薄雾,谁在不经意间添一铲煤,却不见蒯文的身影。第十七堆棉纱旁,地上的狼藉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样,陈国建总是有着敏感的“革命性”思维,他绝不会让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她将那张“大生产”烟盒和贝壳从裤兜中默默掏出,夹进《仓库管理手册》第 37 页的虫洞。海风穿窗而来,混着织机轰鸣与远处货轮的汽笛声,似乎悲鸣着离散的诗句,还有贝壳里永不褪色的潮声。
5. 第 5 章
1985 年的海雾带着股铁锈味,像刚从纺织厂仓库里拖出来的铁纱锭,潮乎乎地裹着人。东方红纺织厂的宣传栏前围了圈人,新贴的布告上,刘冀和江天的名字被红笔打了叉,墨迹洇透了纸背,像两摊没干的血。“聚众斗殴、流氓滋事,情节严重” 的罪名用黑体字印着,每笔都带着尖,刮得人眼睛疼。最底下的判决结果刺得人睁不开眼:刘冀,十五年。凌月路过时,听见有人在说 “江天的家人揣着两沓钱往公安局跑,被纪委的人堵在门口,钱撒了一地,风卷着像群白蝴蝶”,还有人压低声音 “刘厂长这次是真没辙了,王主任从省城带话,说‘严打期间,谁也保不住’”。
凌月的米白色喇叭裤早就换成了蓝布工装,裤脚缝得紧紧的,针脚歪歪扭扭,是传达室老张头的老伴帮忙缝的 —— 老太太想儿子,时常抹眼泪,眼睛早已老花,每缝三针就会扎到手,线头在裤脚内侧结成小疙瘩,磨得脚踝生疼。凌月的头发也剪短了,齐耳的长度,用橡皮筋扎成个揪,露出光溜溜的额头,头皮被勒得发紧,像套了个无形的环。这是刘德的意思,上周他让人送来个樟木箱,铜锁擦得锃亮,打开时飘出股樟脑丸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呛鼻子的味道 —— 箱子底层垫着的旧报纸是 1978 年的,头版印着 “改革开放” 的通栏标题。里面叠着的确良衬衫、尼龙袜子,还有条藕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绣着细碎的白梅花,针脚密得像纺织厂的细纱。箱子底压着张纸条,刘德的字映入眼帘:“刘冀判了十五年,没辙了。你陪我去趟省城探望一下,或许…… 能让他在里面好过点。” 凌月摸着连衣裙的布料,滑得像没晒干的海带,突然想起母亲那件被剪碎的月白色旗袍,盘扣是翡翠的,在□□时被搜走前,母亲总说 “好料子要贴身穿才养人”,此时她不知道这些衣料隐藏着什么样的计划。
车间的织机还在响,只是声气弱了许多,像得了肺病的老人。最老的那台 1970 年的织机彻底坏了,机身上的红漆剥落得只剩零星几点,露出的铁皮上,有人用粉笔写了个 “冤” 字,横撇竖捺都带着抖,被陈国建看见,掏出许久不抽的旱烟锅子往字上戳,烟灰落满铁皮,他再用鞋底蹭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道灰白的印子,像道没愈合的疤。有次凌月路过,看见那道印子上落了只死麻雀,是被织机的尖锐机杆划破了翅膀,血珠渗进铁皮的纹路里,把 “冤” 字浅浅的轮廓又晕得发红。
“凌月,刘厂长叫你去办公室。” 传达室的老张头缩在岗亭里,军绿色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他的手指在铁环上转得飞快,那铁环锈得厉害,转起来 “咯吱咯吱” 响,像谁在嚼碎玻璃,那是他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凌月点头时,看见他帽檐下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泡肿得发亮,“丫头,路上当心。” 这话他上周也说过,当时她正拿着刘德给的 “仓库管理员” 任命书,往仓库走,老张头偷偷往她兜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工装口袋里硌得慌,后来发现糖纸里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小心有诈!”
刘德的办公室比往常更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是那种厚重的藏青色平绒布,边缘磨出了毛边,像海草在波浪里漂浮的须子。只留条缝,漏进的光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道细痕,像把没开刃的刀。桌上的搪瓷杯换了新的,印着 “劳动模范” 的字样,与陈国建的宝贝一个样,杯盖没盖严,飘出股龙井的清香,盖过了他身上惯有的烟味 —— 那是种名贵的 “中华” 牌香烟味,混着茶叶的香。“坐。” 刘德指了指对面的藤椅,椅垫上铺了块新的的棉布,蓝底白花的,显着朴素而有着点儿温馨的气息。
凌月坐下时,藤条 “咯吱” 响了声,像在叹气。她看见刘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节处却泛着红,像是刚攥过什么硬东西 —— 后来才发现,是他办公桌抽屉里那把黄铜算盘的边缘,被他捏出了道浅痕。“刘冀的事,你听说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海雾漫过礁石,“十五年,上诉被驳回了。王主任说,严打期间,顶风作案,没判死刑就算轻的。”
“听说了。” 凌月的手指绞着工装裤的缝,米白色的确良布料的上衣现出一大块印子,是被汗渍浸的,像块没洗干净的胎记。上周三车间的老王被放出来了,脸肿得像发面馒头,颧骨上有块青紫色的瘀伤,见了谁都低着头,说 “在里面天天喝肥皂水,那味儿比车间的机油还冲”。他偷偷告诉凌月,刘冀在看守所里得知判决时,把搪瓷碗都砸了,吼着 “我爸是厂长”,结果被狱警踹了一脚,“部长又怎么样!”他牙都被磕掉了两颗,吐出来的血里还混着韭菜叶子 —— 前天的牢饭是韭菜炒鸡蛋,是最好的口粮了。
刘德突然苦笑了一声,笑声像块泡软的肥皂,腻乎乎的,又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我托了关系,见了他一面。” 他往凌月面前推了杯茶,茶水在玻璃杯里晃出细浪,茶叶梗子在水里打了个转,竖了起来,像根拧巴的笔杆,“他说…… 想你去看看他。省城有个展销会,顺路去趟监狱,让他有个盼头。”
盼头?凌月想起车间老王的脸,想起烟盒上的 “笼子”,想起蒯文被煤灰染黑的手指。她想躲,哪怕是那叠钞票和那个金镏子,却被刘德话语里的无力感绊住了 —— 刘德的眼角有了皱纹,鬓角也泛了白,不像以前那样笃定,倒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但时刻锁定目标。茶杯的热气模糊了凌月的视线,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里,短头发,蓝工装,像株被掐了尖的向日葵。上周她在仓库整理棉纱时,发现蒯文藏在废纱包后的烟盒,上面用烧焦的木棍写着:“笼子里的鸟会忘记天空,就像糖会忘记苦。” 烟盒边角沾着根灰白的头发,是老张头的 —— 后来才知道,老张头的儿子 1974 年就是因为 “送信” 被判了叛国罪,那封信里其实只是夹了片晒干的海草,收信人是他在下乡时认识的姑娘,可是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海边被抓到的时候,他对着大海咆哮:“隔着千万里,我只想过去看看!”岂不知被判了叛国罪。
省城的招待所铺着红地毯,踩上去像陷进棉花堆,每走一步都能听见 “噗” 的轻响,像踩碎了什么脆东西。刘德开了间套房,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水果拼盘,苹果上还带着片叶子,像刚从树上摘的,梨的表皮有处磕碰,露出的果肉黄得发透,像块没化的黄油。穿旗袍的服务员送来热水时,凌月看见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上,贴着块麝香风湿膏,深褐色的,药味混着水果的甜香飘过来,她不由得想起去年江天家酒楼里的服务员,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些混合的味道像把钝刀子在她的心间割扯。“刘厂长,王主任在三楼宴会厅等着呢。” 服务员的声音发甜,却在转身时往凌月身上瞟了眼,那眼神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的连衣裙领口 —— 那里的白梅花绣得最密,针脚里还卡着根线头。
酒局上的人都穿着中山装,口袋里别着钢笔,笔帽在灯光下闪着亮,说话时总爱往刘德这边凑,表现出不一般的关系。王主任的啤酒肚顶着衬衫扣子,第三颗扣子松了线,摇摇欲坠,说话时竟将唾沫星子溅在凌月的连衣裙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凌月不敢表现出厌恶,只有陪着笑。“刘厂长也别太上火,” 他举着酒杯往刘德这边递,杯沿沾着圈啤酒沫,“年轻人犯浑,十五年也不算长,风口过后,活动活动,早点出来还能干事。” 他的目光扫过凌月,“这位姑娘看着俊,是……”
“厂里的技术员,” 刘德抢过话头,往凌月杯里倒橘子汽水,气泡 “咕嘟” 往上冒,“聪明,会办事。” 他仰头灌下杯白酒,喉结滚动得厉害,像吞了个拳头,“小凌,给王主任斟满酒。”
凌月捏着酒瓶,手指被玻璃硌得发麻。她还是第一次给男人倒酒,她看见刘德的脸在酒精里涨红,眼神却越来越亮,像两团荧火。王主任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粗糙的掌心贴着她的皮肤,“姑娘手真嫩,不像我们这些老男人。” 他的手指往她手心里钻,像条蛆,“刘厂长有福气,身边总不缺美人。”
凌月想起车间窗台上的仙人掌,浑身是刺,却在去年冬天开了朵嫩黄的花,花瓣薄得像层纱,被陈国建看见,连根拔了,说 “资产阶级情调,留着扎人”。而此刻资产阶级情调,不正是他想拔除的吗!她的手指捏着玻璃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杯中的橘子汽水泛着气泡,像些没说出口的话,咕嘟咕嘟往上冒,在液面碎成细小的白沫。
当送走王主任后,凌月拖着刘德回房间,刘德突然把她往怀里拽,酒气喷在她脸上,像头醉猪。“小凌,陪我喝杯。” 他的手在她背上乱摸,显然乱了方寸,指甲刮过她的皮肤,像铁梭划过棉布,“刘冀那混小子…… 要不是看在他还有点盼头,我……” 他没说下去,嘴唇贴在她的耳垂上,湿热的呼吸像条蛇,“你帮我个忙,让他在里面好好改造,我…… 我不会亏待你。”
帮忙,帮谁的忙?她想躲开四六不分的刘德,却被他按在沙发上,重重地压在身下。他的力气大得像把铁钳,指节陷进她的肉里,留下五个青紫色的印子。连衣裙的领口被扯开时,她看见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照在地毯上,像条银色的蛇,正慢慢游过来,鳞片闪着冷光,“这些衣服,是我的老情人留下的,我就知道你穿着最合身,比她还美。”刘德说着醉话,将过去与现在的时光都打包在一起。
“刘厂长,别……” 她的声音被捂住了,像只被捏住嘴的鸟,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响,像吹进仓库里又被遗忘的海风。刘德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酒气和口臭,像团烂泥,牙齿上还沾着点青菜叶的绿。“只要你听话,” 他的手在她身上乱摸,指甲刮过她的皮肤,像织机的铁梭划过棉布,“你跟着我就好,等着刘冀出来,我会给你一大笔钱,带你去深圳,让你过好日子……”
过好日子?凌月痛苦地想起自己织的棉布,白得像云,上面印着阳光的味道。又想起蒯文在烟盒上写的 “棉布会记得手指的温度,就像海会记得船的重量”。可现在,那些温度都被酒精和欲望冲散了、泡化了,像被汹涌的浪卷走的沙,只留下滩涂的狼藉。她已无力反抗,或者根本没有反抗的意识,尽管这份屈辱使得她身心俱焚,她已经迷失了自己!她的指甲掐进刘德的胳膊,掐出几道血痕,血珠渗出来,沾在她的指腹上,像颗没干透的红墨水点。刘德愈发激发出□□,他紧紧地按住她,使她像只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无力挣扎。
凌月一夜未眠。刘德醒来时看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窗帘缝漏进的一缕光,在地毯上投下道亮线,像根欲燃的导火索。他从手提箱中拿出个首饰盒,红绒布的,边角绣着清亮的兰花,里面躺着条金项链,吊坠是颗心形的水晶,在微弱的光里闪着亮光,像只睁着的眼睛。看来,他早有准备,“见刘冀时,希望你不要......”
凌月没碰那项链,起身时,看见连衣裙的领口破了个洞,像张没合拢的嘴,露出的布料纤维抽成了丝,像老太太的白发,那是刘德撕扯后的痕迹,她的手指抚过那破洞,突然想起仓库里的棉纱,被机器绞断时,也是这样抽丝剥茧,露出里面的白,那些白展现的空洞与无力感,让人想哭。
回到东海市,车间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人往她背后吐唾沫,在地上开始汇聚成海边的水汪;有人在她路过时突然噤声,手里的活计停了,织机的 “哐当” 声显得格外响,像在诅咒着什么;还有姑娘故意撞她的肩膀,把棉纱掉在地上,说 “不好意思,手滑,白纱脏了”。陈国建背着手在车间晃,看见她时,嘴角总挂着笑,那笑里藏着针,轻轻扎人。“凌月同志,好样的。” 他把搪瓷缸子往操作台上磕,不敢使劲,却发出闷声,“刘厂长很器重你啊,啊......仓库的台账做得越来越好了 —— 没有错别字了。”台账本上的名字,凌月已经改成了规规矩矩的 “凌月”,横平竖直,像小时候描的红,但陈国建总爱在旁边画个小圈,用红笔在里边写着一个“好”字,嘴里哼唧着:“跟谁也比那个傻诗人强”。
陈国建上周突然闯进仓库,翻出她藏在棉纱堆里的烟盒,上面有蒯文写的诗:“海雾会散,潮水会退,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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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人死在滩涂上”,他把烟盒死劲地拍在操作台上,矛头直指蒯文,“这是什么?思想不正!”陈国建找了照相馆的老李头弄了张合成的照片,说蒯文“行为不端”,与女人乱搞男女关系,至于那个女人也不知道是谁,身影模糊,陈国建说那绝不是凌月!
蒯文被扭送外地那天,由于抗争,眼镜片撞裂了一道缝,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撞破了眼镜,他顾不了这些,大喊:“刘德贪污!他和王主任勾结,把日本织机的尾款塞进自己口袋!陈国建枉法!那批棉纱明明是一等品,他报成三等品,钱都哪去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齁咸的海风磨过,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发出 “呼噜” 的异响,喷发出不屈与抗争,但只有风吹过烟囱的呜咽声伴着他的悲愤,随后,话语就被风撕成碎片,抛洒在海雾里。
后来听陈国建说,蒯文被定性成 “人民内部矛盾”,去省纺织系统劳动工厂改造去了。那个地方本来是□□中下放改造老干部的场所,如今化作了年轻人的学习“阵地”。陈国建翻了翻白眼,显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与目的。
凌月自从那天回东海市时,已经再也没有颜面去见蒯文了。后来,她去锅炉房时,发现煤堆上还留着蒯文的烟盒,旁边扔着半截《朦胧诗选》,书页被烧了大半,焦黑的边缘卷起来,像只受伤的蝴蝶,凌月悄悄地把那半截卷起的诗选抚平。她似乎看到蒯文的眼睛,那里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些别的什么,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不疼,却撮在一起、拧在一起,搅得心发麻。凌月用手指绞紧连衣裙的缝,那里还留着酒渍的印子,像块永远洗不净的膏药,散发着馊味、霉味与腻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讨厌,已经不像自己了。“我和你没有关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诗选上,她的眼神慢慢暗下去,像没有余烬的烟蒂被弹在海水里。
可是,老张头的烟盒开始出现在她的窗台上,上面用炭笔写着些零碎的事:“蒯文在劳动工厂挺好,管纱锭仓库,还在烟盒上写诗,有人偷偷传看”“江天他爸的酒楼被查封时,发现账本上有刘德的签字,买了五十箱,被记在厂里的账上”“陈国建升了副厂长,接替刘德管后勤,昨天把仓库的旧棉纱卖了,钱揣进自己口袋,还让会计记成‘废品处理’”。最后一张烟盒上,画着只笼子,里面的鸟长着喇叭裤形状的尾巴,羽毛是靛蓝色的,像凌月原来那条喇叭裤的颜色,笼子的栏杆上缠着根红绸带,打了个活结,像根能解开的绳,鸟的眼睛是用炭笔点的,亮得像夜晚海里的蓝眼泪。
凌月把烟盒都收在樟木箱的底层,压在 1978 年的旧报纸下。她开始学着穿高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 “噔噔” 声,像在给自己的脚步打拍子,每走一步,脚踝都像要断了,却还是咬着牙走,这能感受到一种高贵与从容,这些可以填补自己心灵的空虚。她还涂了口红,是刘德让人送来的 “美加净”,红色的,涂在嘴上像喝了血。刘冀在探视室里总是盯着她的嘴唇,眼神发直,说 “我还是喜欢从前你的样子,可是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格。”她没说蒯文的事,也没举报刘德的所作所为,她无力与这个世界对抗。
车间的织机还在轰响,只是凌月再也没去过。她的办公室搬到了仓库楼上,那里窗明几净,墙上挂着 “仓库管理规范” 的牌子,字迹是陈国建写的,歪歪扭扭。桌上摆着台电话机,红色的,像只睁着的眼睛,会说话,更能盯人,她须从这里听从刘德的呼叫。有时她会从窗口往下看,看见陈国建背着手在车间晃,像个打手,又像个侦探。他的搪瓷缸子越来越旧,缺了的口沿像被狗咬过,却总装着浓茶,茶叶梗子竖得像片微型的森林,他走到哪,那股焦茶味就飘到哪。
海雾浓的时候,她会看见海边的礁石,像些没刻字的墓碑,黑黢黢的立在浪里。有次她戴着刘德给的水晶项链站在窗前,阳光透过吊坠,在墙上投下道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玻璃,碾得她心灵碎痛。有时,她会突然想起蒯文在烟盒上写的:“水晶会记得打磨的疼,就像潮水会记得礁石的伤口”,不禁黯然神伤。
那天晚上,刘德又来了,带着瓶红酒,标签上的外文她不认识,字母像些歪歪扭扭的蛇,瓶身上的花纹是金色的,缠着葡萄藤,藤上的叶子尖得像针。“刘冀那边我打点过了,正向着预期发展。” 他的声音很轻,像海雾漫过礁石,心情却很沉重。凌月的手指捏着酒杯,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杯中的红酒晃出细浪,像些没说出口的话,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酒里晃,短头发,红嘴唇,脖子上的水晶吊坠闪着光,看着像个陌生人。
她没问刘冀还有多少年,也没问老张头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看着窗外的海,雾又浓了,把纺织厂的烟囱吞了进去,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像支没蘸墨的笔,在夜空里写着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联防队员的手电筒光,像颗流星,划过去就灭了。
仓库的棉纱堆越来越高,像座小坟山,最底下那层的棉纱都发了霉,长出些灰绿色的毛,像灵怪的头发。凌月想起在最底下那层,藏了片贝壳,是她刚进厂时捡的,内侧刻着 “自由”,被海水泡得发胀,刻字的地方有些磨损,却还能看清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像走过的路。她知道,有些东西丢了,还能找回来,像被浪卷走的沙,说不定哪一天又被送回岸边;像被织机绞断的棉纱,重新接线还能织出白布。而她已寻不回自己的梦。
海雾又起了,带着股铁锈味,像刚从纺织厂仓库里拖出来的铁纱锭,潮乎乎地裹着人,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凌月坐在仓库的台账前,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墨水在笔尖积成个小墨珠,颤巍巍的,像滴没敢滴落的泪。窗外的联防队员换了班,钢管在石灰线上划出 “沙沙” 的响,划得整整齐齐。她的目光落在 “凌月” 两个字上,突然觉得那笔画像些缠绕的线,横是经,竖是纬,能织出白布,能绣出梅花,也能解开死结 —— 她突然间领悟到什么,只要她愿意,就能让针脚重新变得细密,像纺织厂的细纱,把散落的光都织进去,织成块能裹住温暖的棉布。
6. 第 6 章
1985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霜降刚过,北风就卷着沙砾和海雾砸在纺织厂宿舍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像是牙齿打颤的声响。凌月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去年夏天蒯文从城郊农家挖来的,此刻正以一种僵硬的姿态蜷在陶盆里,尖刺上结着层薄薄的白霜,像谁撒了把碎玻璃碴,闪着微光。墙角从锅炉房通来的土暖气只温不热,她裹紧了刘德送的那件驼色羊绒衫,指尖却依然冰凉。抽屉最底层压着的信封硌得凌月心生酸疼,里面是她偷偷抄录的流水账,记着刘德与她交往以来每一笔说不清来路的款项,还有几页从废纸堆里捡来的、沾着机油味的报销单据。这些纸片边缘已经被她的手指摩挲得发毛,像一群随时会飞散枯叶一样的秋蝶。
“咔嗒”,门锁转动的声音带着铁锈的涩味。刘德进来时,军大衣上沾着的雪沫子在微暖空气里化成细水珠,顺着翻领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摊在地上像打翻了墨水瓶里溅出的墨迹点点。他脱下手套的动作很慢,指关节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青白色,凌月忽然想起纺织厂车间里那些咬合的齿轮。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藏青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灰色围巾。
“今晚车间加班?”他挂大衣的钩子在墙上晃了晃,搪瓷盆里的肥皂水漾起波纹,映得他的影子碎成几截。
凌月把膝盖上的毛线活往怀里拢了拢,竹针碰撞着发出轻响:“嗯,后道工序堆了些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河面,藏着来自深处的暗流。三个月前,刘冀在舞厅跟人争风吃醋,随后用啤酒瓶砸破了联防队员的头,被关进看守所的那天夜里,刘德就是这样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说“没事,重伤害,我能搞定,不就是钱吗!”。后来,凌月在刘德办公室的废纸篓里,捡到了他托人办事的字条,上面潦草地画着“钱钱钱,这只困兽!”,墨迹晕染得像朵腐烂的花。那天陈国建正好在走廊里跟人闲聊,说什么“特殊时期就得用特殊手段”,眼睛瞟着厂长办公室的方向,嘴角挂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从那天起,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台老旧的纺织机,咔嗒咔嗒地转着,织出来的不是布,是刘德的脸,是刘冀染着酒气的笑,是车间墙上“严打从重从快”的红色标语。她在梦里拼命想扯断那些线,手指却被缠得越来越紧,最后变成一团解不开的乱纱。梦醒时,只有海风在现实的边缘呼啸,像是有无数魂魄在浪涛里哭号、挣扎和蹦跳。
刘德走到她面前,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厚度透过纸张传过来,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上周跟港商谈成笔生意,给你留了点。”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蹭了蹭,油腻而肥厚的指茧刮得她皮肤发麻,“天冷了,去百货大楼看看新出的鸭鸭羽绒服。”
凌月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那天去看守所给刘冀送衣物时,管教瞟出的意味深长眼神,嘴里嘀咕着:“这男人路子广,我们也能喝点汤。”那时阳光透过铁窗斜切进来,在刘冀的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她忽然觉得刘冀囚服上的编号,和刘德衬衫口袋里露出的钢笔帽,闪着同样冰冷的光,那些光镀着金钱的光芒。刘冀在会见室里隔着玻璃嘶吼,说自己没罪,只是失手而已。让他爸赶紧想办法,眼神里的狂妄和焦躁像两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紧,凌月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人隔着冰山和沙漠。
“我不要。”她把信封推回去,毛线针在慌乱中掉在地上,滚到床底下。“厂里发了防寒服,够用。”
刘德的脸沉了下去,煤气灯的火苗突然跳了一下,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头伺机而动的野兽。“凌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烟草和酒精混合的浊气,“你最近很不对劲。”
窗外的风突然变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拍打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凌月看着刘德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在厂门口的宣传栏前跟人讨论生产计划,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那时她以为,如果有这样的贵人提携,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可现在她感觉自己正在深不见底的海沟挣扎。冬日的海雾漫进窗缝,带着咸腥的气味,让她想起蒯文写过的诗句:“雾是大海的叹息,藏着无数未说的秘密。”
“我只是累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指肚泛着毛线针磨出的青光。这双手织过毛衣,挡过机器上飞溅的纱线,记录过台账上密集如鸟毛的数字,也接过刘德送的第一袋钱与第一支口红。可现在,她只想抓住点什么真实的东西,比如蒯文种下的那棵仙人掌的刺,比如车间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而不是这些来路不明的钱物,不是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蒯文的脸在这时突然闯进脑海。他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口袋里永远装着本写满诗句的笔记本,字迹遒劲有力,写厂里的烟囱如何吞云吐雾,写下班路上的梧桐树如何在风中颤抖,写她在纺织机前低头接线的样子像株临水的芦苇。最后那次在海边碰到他,他正对着浪涛朗诵新作,海风掀起他的衣角,他说:“总有一天,这些文字会像海浪一样,冲垮所有不公。”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满眶的星光,“凌月,你本质像海水一样纯净,别被滩涂的污泥染了。”
抽屉里还压着昨天写给蒯文的信笺,但她不知道寄往何处,她想问蒯文,他劳动工厂的烟囱是否也像东海市的一样,总在清晨吐出浓黑的烟。她想向他解释,说声对不起。她想表明自己并不是个不正经的人,她知道蒯文会理解她的处境。她记得第一次烫了卷发时,刘德皱着眉说“不像正经人”,可蒯文却说:“好看,像海面上的浪花,自由又热烈。”
“在想什么?”刘德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水里,把她的思绪震得粉碎,重新落在现实里。
凌月猛地站起来,毛线活散落在地上,她竭力掩饰自己心潮。“我去倒点水。”她快步走向桌台,迷离的眼光映在清白的暖瓶外壳上,晃得心头发慌。她好像看见暖瓶口里流出的不是水,而是她那些没说出口的疑问,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化作清波埋进杯底成了暗纹。海雾更浓了,仿佛要把整个工厂都吞没,每栋房子都像海边的船,飘在海面上,她觉得自己像在一艘迷失方向的船上,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刘德走后,凌月一直念叨着,“我不能再游了,我要上岸,我要上岸。”夜里她睡不着,悄悄爬起来翻看那些收集的证据,又把它们藏进那个檀木箱里,她看见那身被撕坏领口的裙子,眼里溢出了泪。海雾消散了,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清凌凌的光芒在檀木箱上投下细长的影子,那些纸张和衣物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一群八爪鱼,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细长而带着吸盘的尖脚钻进耳朵里、口腔中,嗡嗡地鸣叫着,而她却说不出话来。
她压抑着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像只巨大的手,抓着灰沉沉的天空。纺织厂的四处还亮着灯,夜班的机器声顺着风飘过来,咔嗒,咔嗒,像在数着她的心跳。海浪拍岸的声音隐隐传来,规律而沉闷,像是时代沉重的脚步声。她想起蒯文说过,他写的那些诗,其实是想记录这个正在变革的时代。那时她不懂,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留不住,就像冬日里的落叶,已经在根部腐烂;就像她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铁抓手,在岁月的磨蚀中崩落。
几天后的傍晚,当凌月回宿舍的时候,发现房间被撬了锁,东西被翻得凌乱一片,那个檀木箱子也被打开了,钱和那些作为证据的纸条不见了。她想向保卫科报案,可是怎么能说清楚那些钱与收集的证据?她选择了沉默,重又将寝室收拾干净。
凌月预感着会有大事发生。果然,隔了一天的凌晨,她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口,帽檐下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凌月,有人举报你涉嫌流氓犯罪活动,跟我们走一趟。”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阳光明明很亮,却照不进她眼里,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墙上的挂历停在1985年11月11日,刘德送的那台电风扇蒙着层薄灰,窗台上的仙人掌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根刺,汁液在陶盆里结成了暗红色的痂。海风吹进来,带着一股咸腥的铁锈味,让她一阵眩晕。
警车驶过纺织厂门口时,她下意识地望向海边的方向,蒯文曾经在那里给她读过一首关于自由的诗。她仿佛看见他站在浪花里,身影被海雾笼罩,手里举着笔记本,嘴唇翕动着,那些炽热的诗句却被风声吞没。她多想抓住那些飘散的文字,那是此刻唯一能给她力量的东西,可惜她没有。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瘦得像根快要折断的芦苇。对面的警察把一叠照片摔在审讯台前,光亮的照片叠成一摞沉重的砖块,碰撞桌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说说吧,这是你吧?在舞厅跟男人搂搂抱抱。”
照片是去年厂里联欢时拍的,她穿着那条米白色的牛仔裤,和几个工友跳交谊舞。刚刚时兴的迪斯科嘶叫声勾引着躁动者的心,年轻人都爱往舞厅跑,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虽然有时遭遇突然的断电和吆喝声,可是百废待兴,谁会在意浪涛中那些被吹断绳的瓶瓶罐罐。有几张是在“浪涛”舞厅里拍的,还有那个男人洒落啤酒在她牛仔裤上的瞬间,刘冀在一旁佝偻的身影模糊不清。舞厅的灯光迷离昏暗,可照片上的笑脸被红笔圈出来,显得格外刺眼,清晰而略显变形。
“那是正常的娱乐活动,这边都是我的工友和朋友。”她的声音在发抖,手心全是汗。
“正常?”警察冷笑一声,又扔过来几封信,信封上是刘冀的笔迹。“你跟刘冀是什么关系?他信里写的‘夜夜想你,睡不着’出狱后要和你“共度良宵”,这叫正常?这舞厅里是不是刘冀,他犯的可是流氓滋事罪。”
凌月的手指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那些信是刘冀被判入狱时写来的,肉麻而轻浮。有几封信被刘德扣留了,不知怎么落到了他们手里。信纸被翻得卷了边,上面的字迹像一条条扭曲的蛇,爬得她浑身发冷。刘冀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在眼前晃动,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虚伪。
凌月有点无语,突然邪笑一声,“他们父子俩作孽,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另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推了推镜框,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那这笔钱怎么解释?”他把刘德送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拍在桌上,钞票的边缘露出来,像把锋利的浸血刀片。“有人举报你利用不正当关系收受财物,说吧,这些赃款是怎么回事?”
凌月一愣,随后笑了起来,笑声在审讯室里撞来撞去,显得格外诡异。她想起刘德送钱时的表情,想起那些关于港商的谎言,想起车间里流传的关于她和刘德的风言风语。原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像台精密的机器,咔嗒咔嗒地转着挖坑,等着她掉进去。陈国建那张看似憨厚的脸闪过脑海,他总是在车间里煽风点火,说些“不仅仅是生活问题”的话,现在想来,全是为今天做的铺垫。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路灯的光透过铁栅栏照进来,在地上画出格子状的阴影。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台纺织机,这一次,织出来的是她自己的脸,表情麻木,眼神空洞,被那些红色的线缠得喘不过气。海雾不知何时漫进了审讯室,让灯光都变得朦胧,她仿佛听见海浪拍打着监狱的高墙,一遍遍诉说着冤屈。
凌月再三申辩,说那些钱是厂里给他的奖金,信封是厂长递给她的。可是他们却说:“别撒谎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们从刑侦技术科拿来鉴定书,说根本查不出厂长还是副厂长的指纹,那里只有凌月她自己和陌生的指纹,“说,是谁贿赂你的赃款?陈副厂长查出仓库少了几批新纱,我们已经核实并作了在案记录。”审讯者将一张照片摔向凌月,空荡荡的棉纱仓库角落泛着黝黑的光,像一个饥饿怪兽空唠唠的肚肠。凌月知道车间前几天刚进了几批棉纱,就放在仓库的那个角落,显然已被谁挪走,难道又被陈国建以次品棉纱处理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场漫长的梦。她被关在看守所的小号里,每天听着隔壁牢房女人的哭喊声,听着窗外巡逻队的脚步声。墙上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发涨,“坦白从宽”的“坦”字掉了个偏旁,变成了“旦白从宽”。
她开始出现幻觉。有时觉得牢房的墙在慢慢融化,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有时觉得泥灰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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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墙面,变成狂风中挣脱羁绊的野马般咆哮的海浪。蒯文就站在那里,举着他的诗集,书页哗啦作响,衣角在海潮中鼓动,那些揭露时弊的诗句像火焰一样燃烧,喷薄而出。有时又觉得自己回到了纺织厂,机器还在转,陈国建站在车间门口冲她怪笑,手里拿着那本厚厚的账本,七七八八的凌月签名被抖落下来,摊在地上,软的失去棱角,说着“凌月,凌曰,凌朋,还有凌XX,你们已经不是生活作风问题”。
预审员来提审过几次,每次都带着新的“证据”,陈国建的名字不断被提及,都是他提供了“关键证词”,说亲眼看到......说他为了维护纺织厂的利益;说他坚决执行厂部打击刑事犯罪的指示,那语气斩钉截铁,仿佛真有其事。
她的辩解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连点涟漪都激不起来。预审员的钢笔在记录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蓝墨水透过纸背渗出来,在桌面上晕开,像朵不断扩大的霉斑,开出花来。
“凌月,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是严打时期,抗拒只会罪加一等。”
她看着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摇晃,突然觉得那些树都变成了绞刑架,而她脖子上的绳索,正被刘德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一点点勒紧。海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被时代碾压的灵魂在哭泣。
开庭那天刮着大风,卷着沙砾打在法院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凌月穿着囚服站在被告席上,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想找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她知道蒯文不在,却还是忍不住想象他或许能感应到这场不公的审判,他的诗句正在某个角落积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一天。
可她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模糊的脸,像被水泡过的底片。刘德坐在旁听席的前排,穿着熨帖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偶尔和旁边同样穿中山装的男人低声交谈,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那笑容像海边的暗礁,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随时会撞碎过往的船只。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像尊冰冷的神像。
检察官宣读起诉书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她的心上。“被告人凌月,长期生活作风败坏,与多名男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利用仓库管理员便利,盗卖国家财物,收受赃款……其行为已构成流氓罪、刑事罪、贪污罪,情节严重……”
她想喊,想把那些收集的证据摔在他们脸上,想告诉所有人刘德和陈国建做过的事,以及他们的蝇营狗苟。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默然的抗议,在心口滴血。她看到法官手里的红木法槌,猛然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轰然打开了地域的入口。
辩护律师站起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后来她被告知律师是刘德处于人道聘请来的,律师无意凝视凌月,望着审判席后那面空洞的墙面,“被告人系初犯,主观恶性较小,给工厂造成的损失不算巨大,希望法庭能酌情从轻处罚……”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检察官打断:“凌月犯流氓罪、盗卖国家财产罪,虽系初犯,金额也不算巨大,但情节严重,严打期间,更应严惩不贷!”
旁听席上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像群被惊动的海鸟,叫声与海潮声混在一起,沉闷不清。凌月的目光扫过那些脸,突然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倔强的眼睛。那眼睛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像口干涸的井。她猛地想起蒯文写过的一句诗:“绝望是希望的影子,在黑暗中愈发清晰。”是这句诗给了她力量,而此时,她不应弯曲脊梁,希望永远是那层层海浪,退去的时刻便预示着即将拍岸的涛声。
凌月不禁想起那两片刻着“海”与“岸”的贝壳,是它们在记忆也在现实里给了她太多的支撑,即使她曾经将它们抛向波浪,但大海总会因为潮汐的力量将它们带回。
那天蒯文正在千里之外的劳动工厂,顶着寒风搬运棉纱。休息时,他望着东海市的方向,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便在烟盒背面写下了一首诗,题目叫《浮城掠影——无辜的浪花》。那些滚烫的字句,成了他对抗不公的武器,也成了日后他声名鹊起的起点。
法官敲下法槌的时刻,凌月没有哭,倒想苦苦地笑。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法庭,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最后变化作了一朵浪花,虽然暂时被礁石击碎,却终将汇入大海,获得另一番生命的力量。
法警把她带下去的时候,她更没有挣扎。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条没有尽头的路。她的目光落在法官签署判决的那张纸上,一滴蓝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十年”两个字旁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那蓝色让她想起蒯文笔记本的封面,想起大海深处最纯粹的颜色,那是希望的颜色。
走出法院的时候,风更大了,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天空是灰蒙蒙的,像块脏抹布。远处的纺织厂还在冒烟,烟囱里的黑烟直直地冲上天空,和云层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
凌月被塞进警车,车窗上的铁栏杆把世界分割成无数个小块。她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看着墙上“严打”的标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突然觉得自己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但这片叶子的心里,还藏着一颗种子。
她想起蒯文写的那首关于海浪的诗,现在它大概还夹在某个笔记本里,伴着写着“自由”的贝壳,等待着被更多人读到。而她,还有蒯文,虽然暂时成了时代车轮下的牺牲品,但他们心中的真善美,终将像海浪一样,一次次冲刷着这个世界,直到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纺织机还在转,咔嗒,咔嗒。时髦的服装会过时,但美丽的心灵永远不会。那些关于青春和自由的幻梦,看似碎了,其实正化作种子,埋在1985年这个寒冷的冬天,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警车驶过海边,凌月透过铁窗望向那片辽阔的灰蓝色。海浪依旧拍打着海岸,不知疲倦,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道理:所有的污浊都会被冲刷干净,所有的冤屈终将大白于天下。风还在吹,卷着沙砾,打在车窗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像谁在叩击远去的海面,一遍遍地敲着海天一色的地方。那是希望的敲门声,凌月知道,她终会看到天门被叩开的那一天。
7. 第 7 章
1992年的春风是从生锈的铁窗栏杆缝里钻进来的。凌月攥着草绳的手被磨出第三层茧子时,终于在字典里查到了“惊蛰”这个词。纸页边缘已经被手指舔舐得发潮,墨色的宋体字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极了女犯车间墙角那丛倔强的苔藓——去年雨水大,砖缝里竟冒出几株绿芽,被看守用开水浇过两次,如今反倒爬得更高了。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她用指甲在“雷”字底下划了道浅痕,身后突然传来铁皮桶倒地的哐当声。隔着二十米外的男犯车间玻璃窗,刘冀正踢翻装着草绳头的铁桶,草屑纷飞中,他腕上那块走私来的电子表闪着狼眼里独有的绿光——那是上周刘德来探视时带来的,表带还缠着没拆的塑料膜,印着光怪陆离的英文字母,在男犯队列里晃得人眼晕。
女犯车间的看守敲了敲铁皮桌:“凌月,快点!”
她慌忙把字典塞进草绳筐深处,筐底的篾片被变成八卦一样的圆形,将字典捧在中间,形成了地圆天方图形。这只草绳筐已经编了三个月,最底层的夹层里海藏着三页用烧黑的火柴头写满字的草纸,其中一页写的是“1991年冬,刘德探望刘冀,给看守塞了几包钱”。那是在午餐时,刘冀蹭过来对凌月说的,“需要老爸给你打点打点吗?”凌月冷冷地回道:“到这里来还不是拜他所赐!”她和□□早已不是一路人了,甚至行同路人,不,更确切的说是“仇人”。上周王管教例行检查时,指尖划过筐底,她当时感觉心脏像被草绳勒住,深怕他发现隐藏的纸条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却听见“编得还挺密实”的评语,凌月感觉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灰蓝色的囚服。
车间顶上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积的灰垢随着转动往下掉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灰印。女犯们的草绳在膝头堆成小山,编筐的沙沙声里混着偶尔的一声咳嗽。墙角的广播突然滋滋响起来,一个亢奋的男声念着“东方风来满眼春”,尾音被电流绞得变了调,像根生锈的铁丝刮过铁皮。
“听说了吗?南边都在往海里‘跳’。”斜对面的张梅姐突然凑过来,她因倒腾香港录像带进来的,那些录像带夹杂着三级片,“我家那口子要是敢下海,我打断他的腿。”她的手在草绳上打了个死结,那是她们在纺织厂时就会的结,叫“死扣”,“下海的男人,你还能把他捞回来吗?”周围的姐妹们全笑了,特别是那些结过婚的媳妇笑得很暧昧。
凌月的手指顿了顿,“海”?她想起蒯文的诗里全是“海”,上次他来探视时,隔着厚厚的玻璃,他说他去了深圳,看见海浪把日光打碎成金箔,他解释说:“时间就是金钱,大海见证了城市的变迁。”他的声音透过话筒发闷却显得悠远,“就像你编的草绳,它记录着你的时光,而这些时光却带不来财富,而大海可以。”
凌月似乎听明白了:此时的草绳伴着自己虚度光阴,而他因写大海成就了诗名。那天的阳光把蒯文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她这边的玻璃上,像幅模糊的版画。他带来的诗集《浮城》被狱警翻了三遍而被确认为“安全”物品,诗集的扉页上“赠凌月”三个字已被指腹摩挲得发毛,她夜里在被窝里反复摸那三个字,能感觉到像蒯文手指的温度与皱褶,带着海的味道。
捧着诗集阅读,凌月可以触摸到自己曾经的时光,她总是随身携带,害怕丢失“自我”。“装什么文化人。”每当被刘冀碰见,他就往凌月这边比划着鄙视的手势,惹得姐妹们纷纷投射愤怒的目光来守护凌月。刘冀冲着女犯们骂道“一群贱人”,直至看守的警棍敲在铁门上发出沉闷的警告声,他才悻悻地转身离去。
夕阳把车间的影子拉到门口时,广播又响了。这次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雷阵雨。凌月把散了的草绳重新接好,绳结打得又快又紧。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说惊蛰的雷声能把土里的虫子震醒。可这铁打的牢笼里,阴暗处的虫子却最善于躲藏。
那天,蒯文的信是在暴雨天送到的。信封被雨水泡得发胀,邮票洇成了一团皱褶。凌月躲在女监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光读信,纸页上的字迹被眼泪泡得越发模糊。
“我去了纺织厂旧址,机器全拆了,都换成德国的喷水织机了”。蒯文的字总是向□□斜,表现出坚定或是倔强,她不禁想到雷锋的笔迹,她从小对雷锋日记最熟悉。“他们说你当年看管的仓库,现在堆着成堆的无纺布,那些布会销到江浙乡镇服装工厂,但是由于管理,总会出大批次品。”
她想起那个仓库。1984年的冬天,她抱着账本在雪地里追拖车,车轮溅起的泥点子糊了凌月满脸。那时仓库里堆着刚到的进口棉纱,陈国建让她在入库单上少写三十匹,她不肯,第二天闹到厂长那儿,刘德却半闭着眼睛说:“照着他说的做”。
“我找到当年给你作证的保安了,他说刘德给了他五百块钱,是他指使撬开你的宿舍。”信里的这句话被水浸得最深,墨迹晕成了乌云的形状,“但他不敢出面,说刘德掌握着工人的命脉,他的弟弟去年还升任检查官。”
隔间的门突然被猛踹一脚,把凌月蹲坑的门都给震开了。是同监舍的小周,她急着进来,不小心跟凌月碰在一处,见凌月手里的信,她眼睛亮了:“是蒯编辑寄来的?他的诗又上报纸了?”
凌月把信纸塞进内衣夹层,柔软的信纸隔着布料烫着皮肤。“嗯,”她含糊应着,帮歪斜的门重新扣上,“说外面在流行下海。”
“下海?”小周的眼睛瞪得溜圆,她进来时才十六岁,偷了邻居家的录音机,听腻了又卖掉换钱“是去海里游泳吗?”
走廊里传来看守的呵斥声,两人赶紧闭了嘴。凌月走回监舍时,看见男监那边的灯亮着,刘冀正站在楼下的空地上,对着女监的方向谩骂,在“禁止喧哗”的标语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唾沫星。看守的警棍在铁栅上敲了敲,却没说话——那是赵看守,上个月刘德来探视时,塞给他一条红塔山。
夜里躺在床上,凌月摸出那封信重读。蒯文说他的诗集再版了,卖得很好,enough to buy a small bank。他用汉字标注“enough”的读音,“伊纳芙”,看了这些,凌月感到蒯文的世界显然已与众不同。
总设计师南巡的消息先是从女监的广播里听来的,那天她们在学习室看新闻,报纸的头版上的邓公穿着夹克衫,站在深圳的广告牌前,“时间就是金钱”六个字红得刺眼。邻座的张姐突然哭了,她的减刑申请刚被驳回,这回她又看到了希望。
“我男人要是在深圳,肯定能发财。”她用袖子抹着眼泪,“他以前在厂里是技术最好的,就是胆小。这样也好,不会学坏!”
凌月往草绳筐里又塞了张草纸。上面记着:“1992年3月10日,刘冀在食堂抢别人的鸡蛋,赵看守却不管,听刘冀说他收了刘德的红包。”她像记流水账,却用这些缓解自己心灵的冤屈。
放风时间到了。女犯们沿着铁丝网内侧的白石灰线散步,男犯们在另一块场地,隔着十米宽的空地和两道铁丝网。刘冀正叉着腰站在篮球架下,一群人围着他递烟,火光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他突然朝女犯这边扬起手指,做了个“点钱”的手势,腕上的电子表闪得刺眼。
“他又在耍什么花样。”张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听说他爸给监狱学习室送了台彩电,日本进口的,带遥控。”
凌月的目光越过铁丝网的菱形网格,落在篮球场外的梧桐树上。去年秋天,她亲眼看见刘冀把个不服他的男犯按在树干上打,树皮蹭掉了一大块,现在那地方长出了畸形的树瘤,像只肿胀的眼睛。
放风的哨声突然尖锐地响起。女犯们开始列队,凌月转身时,看见刘冀把一张纸条塞进篮球架的缝隙里。赵看守慢悠悠走过去,背对着女犯区掏出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那是刘冀托他带的消息,上周她去医务所拿药时,听见赵看守跟人打电话,说“好的,刘厂长,我们会处理好的”。
回到车间,凌月继续编筐。草绳在她手里游走,像条沉默的蛇,时不时的好像咬她几口。她知道,刘德父子歪点子太多,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刘冀开始表现得像个模范犯人。每天早上,他都是男犯车间第一个到的,把别人的草绳筐摆得整整齐齐,甚至主动帮看守擦桌子。有次学习会,他还站起来朗读《犯人改造手册》,声音洪亮得能穿透两道铁丝网,男女犯车间无人不晓。
“装得真像。”张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接着说起她老公,她的老公来信说,外面现在流行“下海”,连公务员都辞职去南方,可他前天在厂长门前转了几遍,却始终没敢敲门。
凌月没说话,她的手指在草绳上打了个“活结”——这是她在纺织厂的织机上学的,紧急时能一拉就开。她想起蒯文的信,他又说他找到了当年给刘德开车的司机,司机说刘德在郊区有个情妇,1978年就开始在明里断了来往,可背地里却把账本藏在她那里。
夜里,女监突然响起警报声。是小周藏了块肥皂被发现,正被管教训斥,“我不是想自杀,我只是想洗手帕。”看样,小周偷窃习惯又犯了。凌月翻了个身,看见月光从铁窗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栏杆的影子,习性像道永远解不开的锁。
第二天,刘冀被表扬了。监狱的广播里播放着他的“改造事迹”,说他“认罪悔罪,积极向上”,还奖了他一本笔记本。男犯们鼓掌时,凌月看见刘冀把笔记本举得老高,似乎在宣布自己丰功伟绩:我快要出狱。
蒯文又来探视了。这次他带来了新出版的诗集,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片海浪。凌月摸着封面时,听见自己的指甲刮过纸面的沙沙声。
“我最近去了趟北戴河。”蒯文隔着玻璃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海水还很凉,但已经有渔民在撒网了,网眼里兜着的海星,像被太阳晒化的金子。”蒯文的话语充满诗情画意,同时闪着金钱的光辉。
探视室的时钟滴答作响,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蒯文突然从诗集里抽出张照片,是他在海边拍的。照片上的海浪泛着白花花的光,像无数片被揉碎的镜子。“你看,”他指着照片,“海浪永远在动,就像希望。”凌月把照片藏进字典的封皮里,凌月不知道是蒯文还是海浪在支撑她度过这无数个苦难的日子。
回监舍时,刘冀正在男监的楼下喊叫,他的声音穿透铁丝网,像根生锈的铁钉扎进耳朵。“我爸说了,下个月就让我出去!”他继续大声说道,“你愿意跟我好,到时候我开辆小轿车来接你!”
哄笑声从男监那边传来,女监的看守敲了敲铁栏杆,声音才渐渐平息。凌月摸出草绳筐,筐底的夹层里,那些用火柴头写的字,那些信的碎片,突然觉得它们不再沉重,而是像船,能载着她渡过这片黑暗的海。
夕阳西下时,广播又响了。这次是《春天的故事》,董文华甜美的歌声把监狱的铁栅栏都泡软了。凌月把最后一根草绳系好,又一个草绳筐编完了,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四月的放风场弥漫着消毒水和汗酸混合的气味。女犯们沿着铁丝网内侧的白石灰线散步,影子被正午的太阳钉在地上,像排沉默的桩子。凌月攥着那本新字典——是蒯文新送的汉英小词典,纸页边缘在掌心硌出菱形的印子,她开始在放风时背单词,把“自由”“正义”“责任”这类词刻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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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里。
铁丝网的另一侧是男犯放风区。刘冀正叉着腰站在篮球架下,又是一群人围着替他点火,香烟的火光在阳光下明明灭灭。
“他又在显摆什么?”还是张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听说他爸托了监狱长的关系,下个月就能评改造积极分子。”
放风的哨声突然尖锐地响起。女犯们开始列队,凌月转身时,又看见刘冀把一张纸条塞进篮球架的缝隙里。一个穿黑制服的看守慢悠悠走过去,背对着女犯区掏出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那是三监区的赵看守,据说每月都能从刘德那里领到“补助”,看样有钱能使鬼推磨。
夜里熄灯后,凌月摸出枕头下的火柴,借着月光划亮——第三根了。火苗舔着草纸边缘,她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像只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你在干什么?”邻铺的张姐突然坐起来,她的眼睛在昏暗的柴火中亮得惊人。凌月慌忙吹灭火柴,焦糊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凌月想起蒯文信里说的“下海”难以入眠,接着火柴的光亮,她重温着蒯文话语。走廊的铁门突然哐当巨响,凌月和张姐同时噤声。
仔细一听,却是刘冀被带了回来的动静——男监区在另一栋楼,只有夜里提审时才会经过女监走廊。他的脚步声轻浮,居然还带着酒气,嘴里哼着跑调的《潇洒走一回》,“我爸说...”刘冀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后面的话被铁门关上的声音吞没。
监狱的学习室是栋灰砖平房,男女犯分坐左右,中间隔着两米宽的过道,看守荷枪实弹地站在过道尽头。墙上的喇叭正播放邓公南巡讲话的录音,“发展才是硬道理”这句话被电流磨得发亮,像根银针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凌月坐在第三排,面前摆着本《改造手册》,她在笔记本上“前途”两个字左右画了对称的波浪。张姐凑过来低语:“听说了吗?外面有人辞职去深圳,卖茶叶蛋都能发财。”她的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数钱的动作,眼睛亮得像磨亮的铜钱。
男犯区突然传来骚动。刘冀正站起来发言,他手里攥着张报纸,报纸头版印着“下海”两个红底黄字。“我深刻认识到,”他的声音洪亮得刻意,“只有紧跟国家政策,才能重新做人。等我出去,也要响应号召,下海创业,为国家做贡献!”
哄笑声从男犯区蔓延开来,被看守的警棍敲桌子声打断。凌月看见李科长坐在前排,正朝刘冀点头微笑,手指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上周她由看守陪着去医务所拿药时,正撞见李科长接过刘德递来的皮箱,箱子锁扣上还挂着免税店的标签。
学习会结束时,男女犯按顺序退场。经过过道时,凌月突然被人撞了下肩膀,一本《雷锋日记》掉在地上。是刘冀故意撞的,他弯腰捡书时,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纸边还沾着牛肉干的油星。
回到监舍展开纸条,刘德的字迹像条扭曲的毒蛇:“蒯文的申诉材料已被我爸找人扣下,让他识相点,否则让他在省城也待不下去。”凌月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些话往脑子里钻。
这一回,蒯文的信迟到了半个月。凌月去收发室问了三次,看守才从抽屉最底层翻出来,信封边角已经磨得发白,邮票被人用指甲抠掉了一半。她躲在车间的工具间读信,工具间里堆着生锈的剪刀和断线钳,铁锈味混着信纸上的墨水味,“我找到刘德那个情妇的地址了,”蒯文的字迹比往常潦草,“但她家被撬了,所有东西都被翻走了。邻居说,前几天有穿警服的人来过。”信纸中间有道折痕,折痕处的字被磨得模糊:“他们警告我,再管闲事就以‘诬陷罪’抓我,但我不怕,海边的礁石被浪拍打了千年,退缩了吗?”
工具间的门突然被推开,赵看守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串钥匙。“凌月,李科长让你去趟办公室。”他的目光在她手里的信上打转。凌月把信塞进裤腰,用衬衫下摆遮住。李科长的办公室弥漫着香烟味,凌月惊讶地看到刘德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坐”,刘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茶几下的皮箱敞着条缝,露着什么,“蒯文在找我的茬,”刘德抿了口茶,“你给他写封信,让他好自为之。”他把纸笔推过来,“这事成了,我能保你提前出去。”
凌月看着那张纸,纸上的红色的横线像无数条等待她跨越的鸿沟,“我不写。”她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刘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抓起茶杯就往地上砸,瓷片溅到她的脚踝,渗出血珠。“你以为蒯文能护着你?”他吼道,“我能把你送进来,就能让你烂在这里!”
回到车间时,草绳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赵看守正拿着根铁钎子戳筐底,篾片断裂的声音像骨头被碾碎。凌月冲过去抱住筐子,手背被铁钎子划开道口子,血滴在草绳上,晕成朵暗红色的花。“里面藏了什么?”赵看守逼近一步,铁钎子闪着寒光。凌月死死抱着筐子,突然看见王管教站在车间门口,他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背上,喉结动了动,像在说着什么。
五月的风带着槐花香钻进铁窗时,凌月把最后一根草绳系在筐底。蒯文又寄来一封信,这次是用挂号信寄的,信封上盖着十几个邮戳。他说他去了深圳,在海边租了间小房子,每天早上都能听见渔船马达声,海涛声似乎变小了。“我把刘德的材料寄给了市纪委,”他写道,“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信里还夹着张照片,是蒯文在海边拍的。他站在礁石上,风把领带吹得像面小船帆,背景里的海浪泛着白花花的光,像无数碎掉的银锭。
刘冀的减刑裁定书下来那天,监狱加餐。每个人分到个白面馒头,还有几片腊肉。他举着夹着腊肉的馒头在男犯区炫耀,看到凌月时,远远地竖起了中指。今生,他们注定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8. 第 8 章
1992年的秋风裹着远方大海浓浓的味道钻进监狱的铁窗,在水泥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凌月把最后一根草绳系在筐底时,指腹被磨出的茧子裂开细缝,血珠渗进麦秆纤维里,像皴在宣纸上的淡墨山石又甩了几点朱砂。女监车间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扇叶上的灰垢随着气流飘落,在她编好的草绳筐上积成薄薄一层,如同海雾缠绕。
“凌月,有人找。”看守的铁哨子在走廊里炸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玻璃窗上。凌月放下手中活计,看见王管教站在门口,军绿色上衣的第三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里面灰旧的白衬衫。他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嘴角翕动了几下——这是去年冬天的“暗号”,当时赵看守用钢钎戳她的草筐,想搜出藏在筐底的纸片,正是王管教远远做了这个动作,示意她已悄悄换走了那个藏着“罪证”的草筐,才让她化险为夷。
“刘厂长来了。”王管教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动了动,“在会见室等着,带了个穿西装的人,看着像法院的。”他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烤红薯,皮上沾着煤灰——是锅炉房老王的手笔,他总趁送煤时给弟弟递消息,说男监的刘冀又换了块印着“深圳”字样的电子表,说他爸爸又带给他一大笔钱,鼓鼓地塞满信封。
会见室的玻璃窗擦得锃亮,却挡不住刘德身上的烟草味。他穿着藏青色西装,领带歪斜着不够自然,金表在袖口外晃得人眼晕——这是凌月第一次见他穿西装,金表在袖外露着张狂。他旁边的金丝眼镜男人正用钢笔在笔记本上乱划,封皮有着“东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烫金字样,而内里页面边角卷得像片片枯叶。
“小凌,看谁来了?”刘德的笑纹里嵌着酒渍与烟垢,“这是中院的李科长,来了解你的改造情况。”他敲了敲玻璃,指甲被烟熏得发黄,不似过去那般肥厚圆润,“李科长说了,只要你表现好,减刑不是没可能,比如提供重要的线索,有重大的立功表现。”
凌月的目光落在李科长的笔尖上。昨晚她在厕所隔间捡到张烟盒纸,那是刘冀窝里反的狐朋狗友从男监扔过来的,上面写着“刘厂长让赵看守给刘冀带了现金,藏在床铺最底层”。那时隔壁的张梅正在哭,她的减刑申请又被驳回了,理由是“没有重大立功表现”——凌月知道,其实是她男人探监时没对赵看守“意思意思”。
“我没什么线索。”凌月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细痕,“大家都很守纪律。”她看见刘德的脸沉下去,烟蒂在烟灰缸里被碾得粉碎,烟灰飘起来像群乱撞的蚊子,说了一声“会有的”。
会见结束时,王管教在走廊故意轻轻撞了她一下,一张“南京”牌烟盒纸落进袖口,上面用炭笔写着:“刘冀的减刑裁定书下周下来,赵看守在食堂煤堆藏了东西。”字迹歪歪扭扭,是锅炉房老王的手笔。
回到车间,凌月把烟盒纸夹进《新华字典》第197页——那里印着“罪”字,夹缝的空白处刚好藏下这小小的纸片。字典的书脊处已裂了道缝,是上周赵看守用铁钎子戳的,当时他沿着草筐边角处插入钢钎,篾片断裂的声音像骨头被碾碎,却没发现她藏在草筐夹层里的纸片——从1987年起,她就用烧黑的火柴头在纸片上记东西,记刘德父子怎么违规地夹带私物,记赵看守怎么收受刘德的财物。
“凌月,赵看守叫你去办公室。”小周的声音发颤,她的手指被草绳勒出红痕,像串没熟的樱桃,显然她刚被赵看守召见过。这姑娘十六岁,因偷盗邻家的录音机入狱,有事没事的总爱往凌月身边凑,说要学认字,“我看到他拿着你的减刑申请,笑得像只老狐狸。”
赵看守的办公室飘着二锅头味。他把减刑申请书往桌上一拍,“同意”两个字旁边沾着根长长的头发丝——那绝不是他的。“凌月啊,”他的手指在纸上划来划去,指甲缝里的烟灰蹭脏了纸面,“你看刘冀那小子多懂事,你多学学啊,他爸说了,只要你肯‘配合’,你的申请很快就能批。”
凌月想起上个月在澡堂听谁说,赵看守总爱找借口和女犯人私下谈话,还会陪着她们去医务所“体检”。凌月心里一阵发毛,这是男看守应该做的事吗?“我会的。”她的声音很轻,等待着机会及时逃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块石头砸在赵看守心上——他知道,只要这个丫头配合,又有了从刘德那儿捞好处的机会。从办公室出来,阳光把走廊的影子压得很短,“会有什么线索,哪里来重大立功表现?”凌月心中一片迷茫。走过操场时,她看到王管教站在锅炉房门口,弯腰系着鞋带,只听见他轻轻地说道:“煤堆里有账本。”
凌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冲他微微点了头。王管教总是明里暗里不露声色地帮助凌月,他知道她的冤屈,与生俱来的正义感与同情心使他的心偏向可怜的凌月。
夜晚,凌月借着厕所微光翻看纸片。最上面那张记着“1978年5月,刘德通过王主任把日本织机的零件卖给个体户,进而说日本织机有质量问题,扣押了尾款”,字迹被水汽浸得发暗——那还是去年蒯文调查出的消息,他还说已打听到刘德过去的那个情人,就居住在S市。中间那张画着水房地图,红笔圈出的地方是个锁着门的工具柜,她在上面写着“走私磁带”。那是从刘冀那里听到的,他让他爸带进了大量港式磁带,在男犯中贩卖,赵看守从中抽成三成。最底下是蒯文寄来的诗稿《铁窗之外》,其中一句被她用指甲划了道痕:“黑暗越浓,星星越亮,就像罪证越重,真相越烫。”蒯文的诗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凌月姐,你又在看什么?”小周的脑袋突然探出来,手里攥着本撕下来的日历,上面用口红画满了正字,“还有108天我就能出去了,要去深圳找我哥,他卖电子表。”凌月把纸片塞进内衣夹层,薄薄的布料紧贴着皮肤,能感觉到字里行间的棱角。“等你出去,我教你认字。”她摸了摸小周的头,姑娘头发里还缠着根草绳,是早上编筐时蹭的,“我们不如先组个文化学习小组吧,让大家都来学。”
小周的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太阳。“好啊!张姐以前是会计,她肯定会教我们!”学习小组的消息像野草一样蔓延,每天晚饭后放风结束,女犯们挤在监舍里,张姐用尖尖的树枝在地上画字,从“人”“口”“手”教起。凌月把《新华字典》打开,纸页边缘被唾沫和泪水泡得发涨,像群没喝饱水的鱼张着嘴角。王管教来检查时,总在门口抽烟,任由读书声飘出来,他说“你们理应在学习间里”;赵看守想闯进去阻止,却被他用“清点人数”拦住,两人在走廊吵了一次,面红耳赤,最后被管理科的杨科长拉开,说了一声“还好,她们每天有事做了就不会闹什么幺蛾子。”那天,杨科长的目光在凌月脸上停了三秒,像在掂量什么。
1992年底的寒流还未来临时,监狱接到紧急任务——为新疆某建设兵团赶制过冬棉被,缝纫车间人手不足。队长看着凌月编的草筐,绳结打得又快又匀,“你去缝纫车间帮忙吧,看这手艺,做针线活肯定行。”
搬去缝纫车间那天,凌月收拾行李时,摸了摸枕头下的半片贝壳——在草绳车间的三年,她像编筐一样试图“捆”住那些零碎的疑点,却总理不清头绪。或许换个地方,能用针线“缝”出些真相来。
刚到缝纫车间时,凌月总被针扎到手。她下班后留在车间反复练习踩踏板,练着练着就盯着布料上的线头发呆——就像当年盯着草绳的规律,试图找出破绽。一次整理行李时,她翻出了自己穿过的那件藕粉色的连衣裙,周姐送衣服时居然把它一块儿带来了。那曾经被刘德酒后撕破的领口诉说着屈辱与心酸,但那领口绣着的清亮兰花却是这般特别和诱人,有一处已经刺起了长长的线头,就像花儿败了一样低着头。凌月带着它去车间,借着针线筐里的针头线脑正想修补的时候,一个眉眼清晰且清瘦女人站到门口,“这兰花......你把刺起的线头挑到背面就可以了。”
凌月抬起头,看见女人眼底的红丝,年龄稍大,却充满女人的韵味,“这是……前辈留下的。”凌月低声说。女人的指尖划过清亮的兰花叶片:“是我绣的,1978年离开纺织厂时我完成了最后一针,没想着今天......你叫凌月吧。”她顿了顿,自我介绍,“我叫苏曼。”
凌月握着针线的手僵住了,像被凛冽的海风吹得麻木动弹不得。原来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故事都会重复。无需多想,眼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刘德曾经的情人,凌月从未与她谋面,却有了相通的心灵。
几天后,监狱的广播突然响起,通知刘冀因“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将于下周释放。消息传来时,男监一片沸腾与哄闹,刘冀站在操场中央,举着新换的电子表炫耀:“看见没?深圳货!我爸早就打点好了!”他的目光扫过女监方向,像根带着毒汁的蝎尾。
那天下午,苏曼在车间角落悄悄地对凌月说:“刘德让儿子这么早就出去,真是费了太多的心机,而我们却进来了。”她指了指那些缝纫机,似乎回到了过去的车间,“1978年那批日本织机,尾款的账还没算清,是我替他们背了锅。现在工厂面临‘改制’,他又不知道要打什么歪主意。”
凌月想起王管教说过的“煤堆账本”,突然明白刘德为什么急着找她“配合”——他怕她和苏曼走到一起,会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果然,第二天赵看守就拿着凌月的减刑申请找到她,笑得满脸褶子:“刘厂长说了,只要你肯指证苏曼‘散布反动言论’,这申请马上就能在法院批复,减两年就可以提前出狱。”他往远处苏曼的工位瞥了一眼,“那女人刚进来就不安分,让她多呆几年最好。”
凌月并不知道赵看守已了解了苏曼的过去,她看着苏曼低头缝被子的背影,手指在布上移动,像在织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网住了太多的过往,“我需要时间考虑。”凌月说。减刑的诱惑太大了,况且还有看守的鼎力支持。赵看守以为她动心了,乐滋滋地走了,等待着设好的圈套上演。他这一扭身,却没看见凌月悄悄把一张写着“小心”的纸条,塞进了苏曼的针线盒。
赵看守走后,苏曼从针线盒里摸出那张纸条,指尖在“小心”两个字上捏了捏,突然把手里的缝衣针往布上用力一扎——针尖穿透棉絮,在另一面露出个小小的白点,像颗藏在暗处的星。她抬头对凌月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移到车间最角落的熨烫台旁,蒸汽把她们的对话裹得严严实实。
“刘德这步棋够毒的。”苏曼的声音被蒸汽熏得发哑,“他知道我手里没了直接证据,就想借你的嘴给我扣顶‘反改造’的帽子,让我在牢里永无翻身之日。”“或许他的用心是让我早点出狱,让你我不会交接,而且......这是一石双鸟啊。”她们同时拿起熨斗,在军绿色的被面上熨过,蒸汽熨斗发出“丝丝”的响声,“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怕我跟你凑在一起?因为我们俩加起来,就是他1978年到1993年的全部罪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呵呵......”
凌月的手指不经意划过熨斗的边角,突然想起草绳筐里藏的那张1991年的纸片——上面记着刘德给王管教送了台“日立”牌彩电,却被王管教放置在学习室中。那时间就在日本厂商最后一次来函催尾款之后,看来,他是攻不破王管的。她拿出字典,刚要继续说,就见赵看守带着两个女看守往车间走,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登记簿,像是要突击检查。
苏曼飞快地从棉絮里抽出根细细铁丝,在凌月的手心写了个“藏”字。笔画虽多,苏曼却写得飞快,凌月立刻会意,假装整理布料,把那本夹着烟盒纸的《新华字典》塞进熨烫台下方的缝隙里——那里积着厚厚的灰尘,是赵看守这种自恃尊贵的人绝不会碰的角落。
“都把手头的活停下!”赵看守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水泥地,“刚才有人举报,缝纫车间有人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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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禁品,一个个搜!”他的目光在苏曼和凌月之间转了个圈,最后落在苏曼的针线篮里,“尤其是新来的,别以为装X就能蒙混过关。”
女看守翻出苏曼的被褥时,从棉絮里掉出半片贝壳——是刻了“自由”的的贝壳,边缘已经磨得发亮。凌月一下子想起了退潮后海滩上捡到的那片贝壳,有着同样的刻字,尽管“自由”两字已有些模糊不清。赵看守捡起贝壳,对着光看了半天,突然冷笑:“‘自由’,还藏这玩意儿?看来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把贝壳往地上一摔,那贝壳弹跳着落在角落,“想自由还是想自杀!私藏违禁物品不报,关三天禁闭,好好反省!”他义正言辞,威严压抑着周围人喘不过气。
三天后,苏曼从禁闭室出来,脸白得像张纸,却在路过凌月工位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煤堆里的账本’,本来是他们设计的圈套,准备让你举报说是我窝藏的,立功了你就可以减刑出狱。”她顿了顿,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现在好像用不上了,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为你减刑。这次刘冀出去,肯定要去深圳——那里有刘德用赃款开的皮包公司,专门倒腾工厂的旧设备,然后翻新卖往西部。”
凌月的心猛地一震。她想起小周说过,她哥倒腾电子表前,在深圳也翻新过进口织机零件,那些零件货源地居然写着“东海市东方红纺织厂”。当时她仰着脑袋,一副为东海市感到骄傲的神态,此刻凌月明白了,那原来是刘德在盗卖国有资产。
那天晚上,凌月躺在铺上,借着窗外的月光好像看到苏曼数着那几根从被单上拽下的绿丝线,缠缠绕绕,一共被分成了七段,每段的长度都不一样。她突然想起苏曼曾说过“有三成给了王主任”,她心里突然浮出个念头:这些线头就是苏曼藏起来的“密码”。
凌晨时分,监舍的铁门突然被轻轻推开。王管教的身影在月光里像个剪影,他往门内塞了个东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凌月早已醒来,起身摸过来一看,是张揉皱的减刑裁定书副本,上面有“凌月”两个字,和李科长笔记本上乱划的字迹如出一辙。副本的背面有铅笔写着:“刘冀明天出狱,刘德会来接,李科长也会在,锅炉房老王哥说他们会在后门交易。”
凌月在缝纫车间熨烫被套时,刘德的黑色轿车就停在监狱后门口。车间的铁窗正好对着监狱的后门,车旁站着李科长,他正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包里,信封鼓鼓的,清晰可见。而刘冀穿着身时尚新衣,脖子上挂着根金项链,成色很新,正对着车窗整理头发,完全不像个刚出狱的犯人。
“看清楚了吗?”苏曼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她手里拿着件刚缝过的被套,针脚在被套一角绕了个复杂的结。她的目光落在轿车的车牌上——东A·88342,她默默记在心里。这时,王管教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对着凌月做了个“走”的手势,手里还拿着份文件,封皮上印着“减刑通知书”。
“凌月,出来一下。”王管教的声音很稳很脆,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你的减刑申请批下来了,刑期减了两年,下个月就能出狱。”
车间里的女犯们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低而热烈的欢呼声。小周跑过来抱住凌月,辫子上的红头绳蹭到她脸上,像团跳动的火苗:“凌月姐,你真的可以出去了,别忘记我!”
只有苏曼站在原地没动,她正把那根军绿色的线一点点缝进凌月的要带走的那件衣服袖口——那是王管教默认让她这么做的,布料比普通囚服厚实些,“春寒料峭,外面还有些冷,”她低声说了一句,“出去后要把这里的线拆了。”苏曼的针脚又密又匀,“每段线的长度,对应着一笔账的年份和金额,1978年的那笔尾款,65%那部分藏在深圳‘利达贸易公司’的账户里,法人是市检察院刘科长媳妇的远房表亲。”凌月知道刘科长就是刘德的堂弟。
凌月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崭新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会回来的。”她哽咽着说,“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接你。”
苏曼笑了笑,把最后一针穿过布面,打了个死结:“不用管我,我在这里挺好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能出去,我神志不清的老妈还在养老院,是刘德一直......”是刘德一直照顾着还是一直控制着,有些事儿还真是说不清!苏曼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鸽子正排着队飞过铁丝网,“我也有难以启齿的过往。不必管我,你只要记得,自由不是躲开黑暗,而是带着光走进黑暗——就像这根线,歪歪扭扭地缝在衣服里不显眼,却能把所有碎片串起来。”
刘冀出狱的鞭炮烟硝味尚没有消尽之时,凌月已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狱。她把苏曼那片被扔在角落里的贝壳放进自己的口袋,准备让它和另一块“自由”合璧。王管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本从熨烫台找出来的《新华字典》,书脊上的裂缝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手里还拿着一本崭新的诗集。
“这是蒯文托我带给你的。”王管教把诗集递给她,“他现在在《深圳诗歌报》当编辑,已经在深圳租了房子。”他顿了顿,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锅炉房王哥退休了,他儿子在深圳海关工作,这是他的地址,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凌月走出监狱大门时,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远处的海风吹过来,带着熟悉的咸腥味,像1983年那个秋天,刚刚认识的蒯文在滩涂递给她贝壳时的味道。她回头望了眼高高的铁丝网,那高墙内缝纫车间的窗户里,苏曼正举着那只“丝丝”冒着蒸汽的熨斗游走在军绿的波涛中——像嘴巴一样在波涛里吹出热气,诉说着未来的约定。
出了监狱,凌月直接去车站坐上了开往深圳的大巴。“记住,我们缝进去的不是仇恨,是人性和公道。”苏曼的话犹在耳畔。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贝壳上,折射出的光斑随着车子的震动在过道上反复跳跃,像进进退退的脚印,一步一步朝着有光的方向走去。
9. 第 9 章
1993年的春天春寒料峭,凌月心中却充满着暖意。车开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汽车站的红砖墙在视野里逐渐缩成一个小点,墙外的远处是她闭着眼都能画出轮廓的大海——灰绿色的海面上总漂着一层薄雾,浪头拍在码头上,像是谁在低声叹气。
大巴驶离市区时,路边的白杨树刚抽出嫩芽。凌月摸着那件袖口缝着秘密的套衫,指尖抚过针脚密集的袖口。告别前,苏曼趁看守不注意塞给她,“穿上,外面还凉,保护好袖口里的证据”,苏曼的声音像被海水泡过,有着浸人的咸味“刘德那笔钱,慢慢查”。凌月知道那些纱线的形状都代表着什么,但是又显得那么扑朔迷离。
车过广州地界时,天暗了下来。高速路边开始出现亮着霓虹灯的广告牌,“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的红色大字在雨里晕成一片。凌月看着窗外掠过的工厂,玻璃幕墙反射着车灯,像一片片倒扣的灯海。她忽然想起蒯文,那个八十年代总在海边等她的青年,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里藏着他刚写的诗,一片片烟盒扯成的纸片爬满诗句。他念着《浮城掠影》组诗里的句子:“东海的浪是块磨石,把日子磨成盐,咸涩里藏着亮。”
凌晨三点,大巴驶入深圳。车站广场上挤满了拎着行李的人,有人举着“招工”的纸牌,有人蹲在地上啃面包,劣质香水味混着海风扑面而来。凌月站在人群里,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转过头,看见蒯文站在路灯下。他穿一件浅灰色西装,头发抹得发亮,手里举着块写着“凌月”的纸牌,和记忆里那个穿的确良衬衫、裤脚沾着沙粒的青年判若两人。
“上车。”蒯文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塞进一辆半旧桑塔纳的后备箱。车驶过深南大道时,凌月盯着窗外的高楼,玻璃幕墙上的霓虹灯在雨里碎成一片,像被浪打碎的星星。“这是国贸大厦,”蒯文指着那座直插夜空的建筑,“三天一层楼,深圳速度。”他说话时,车载收音机里正放着邓公南巡后深圳飞速发展的新闻,“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播音员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蒯文的公寓在罗湖区一个老式居民楼里,七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自行车和煤球,墙面上用红漆写着“疏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打开门的瞬间,凌月被一股混合着咖啡和油墨的味道包围。房间不大,却收拾得整齐,书架上摆着《浮城掠影》的精装本,书脊烫金,和她当年读过的油印诗集天差地别。“这是报社发的,”蒯文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拿起书,“没想到吧,当年写写的血与泪的控诉,现在成了文学王国的敲门砖。”
阳台上晾着他的衬衫,风一吹,衣角扫过那盆仙人掌,与她曾经的窗台上的仙人掌几乎一个模样。凌月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远处的深圳湾在夜色里泛着微光,货轮的鸣笛声断断续续传来。“和东海不一样吧?”蒯文递过来一杯速溶咖啡,“东海的浪是睡不醒的,深圳的浪是打了鸡血的。”他靠在栏杆上,掏出一包红塔山,“我现在在《南方诗歌报》当编辑,上个月刚发了组《新海岸》,写的就是这深圳的浪,读者说有股‘闯劲’。”
凌月抿了口咖啡,苦涩味刺得舌尖发麻。她想起《浮城掠影》里的句子:“海浪把礁石磨成卵石,不是为了让它滚向远方,是为了让它守住海底的太阳。”她想问蒯文还记得吗,却看见他正对着一本通讯录念着什么“版面费”“赞助合同”,那些海浪的诗句在夜风里碎成一片,像被浪拍散的沙。
第二天清晨,凌月被楼下的叫卖声吵醒。她走到阳台,看见穿碎花裙的女人挑着担子走过,竹筐里的荔枝红得发亮。对面楼的阳台上,有人用竹竿晒着的确良衬衫,风一吹,像一面面猎猎鼓动的旗帜。蒯文在厨房煎鸡蛋,滋滋的油声里,他说:“今天带你去报社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
凌月却盯着报纸上的招聘广告——“龙飞纺织工业有限公司招女工,包吃住”。她指着那行字,蒯文的手顿了一下,鸡蛋液溅到锅沿上。“纺织公司?”他皱起眉,“那种地方太累了,每天站十几个小时,工资还低。”他把煎蛋盛进盘子,“我跟社长说说,你去资料室打杂,轻松,还能看书。”
“我只懂织机。”凌月低头搅着粥,米粒在碗里打着转,像她八年前在车间里看惯的纱锭。
蒯文没再劝她。吃完饭,他骑着那辆半旧的摩托车带她去纺织公司。穿过东门市场时,凌月被眼前的景象晃花了眼——挂满的确良衬衫的摊位连成一片,喇叭里喊着“跳楼价”,穿牛仔裤的青年背着“大哥大”在人群里穿梭。摩托车驶过一座桥时,她看见桥下的渔民正把海鱼卸上岸,银闪闪的鱼在塑料布上蹦跳,阳光洒在上面,忽然闪过一片晶莹,浪花里翻涌出水晶一样的光芒。
“看什么呢?”蒯文回头问。
“没什么。”凌月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摩托车的坐垫。车座的皮革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海绵,像她此刻的心绪,看似完整,实则早有裂痕。
龙华纺织公司虽然成立不久,进入的边门却是锈迹斑斑,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产量:棉布3000米”。走进车间,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几十台织机排成一排,梭子来回穿梭,像一群停不下来的蜜蜂,又像梦里的海浪声层层叠叠。车间主任是个胖脸女人,上下打量着凌月:“出狱的?”她接过蒯文递来的烟,点上,“手脚麻利吗?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凌月第一次看到抽烟的女人,而且是个主任。
凌月点点头,走到一台织机前。她伸手去摸纱线,指尖刚碰到,梭子就“啪”地打在手上。旁边的女工“嗤”地笑出声,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扎着马尾辫,工牌上写着“小芳”。“阿姨,这机器比不得老款,得跟着它的节奏走。”小芳手把手教她,“你看,梭子过来时,手要像抓浪花,快一点,再快一点。”
凌月试着操作,纱线却总在指尖打滑。她看着小芳灵活的手指,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也是这样,闭着眼都能摸到断纱的位置。可现在,她的手像生了锈,跟不上织机的速度,更跟不上这车间里的节奏——这里的织机转得比东海的快,女工们说话的语速也快,连墙上的电子钟,都像是比别处走得急。
中午休息时,凌月坐在车间门口的台阶上。小芳凑过来,递给她一个橘子:“阿姨,你以前也是纺织厂的?”凌月剥开橘子,橘瓣上的经络像织机上的经线。“嗯,东海的。”她随口说,小芳眼睛一亮:“我知道!东海产水晶!我表姐在深圳湾那边卖饰品,说东海水晶能卖好价钱。”
凌月的心猛地一跳。她抬头望向远处,深圳湾的轮廓在厂房后面若隐若现,浪声被机器轰鸣盖过,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下午上班时,凌月被主任叫到办公室。“你还是算了吧。”主任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钢笔,“我们要的是能顶产量的,不是来怀旧的。”她把辞退单推过来,“蒯编辑的面子我给,但工厂不是慈善堂。”
走出纺织厂时,太阳正往西斜。凌月沿着马路慢慢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拖在地上的纱线。她看见蒯文的摩托车停在路边,他靠在车身上抽烟,脚下的烟蒂堆成了小山。“我就说不行吧。”他把烟踩灭,“跟我回报社,资料室的活还等着呢。”
凌月没说话,只是往前走。路过一个报刊亭时,她看见最新一期《南方诗歌报》的封面,蒯文的名字印在上面,旁边是他的诗《浪的生意经》:“潮水漫过点钞机时,每一粒沙都在喊‘发财’”。她站在那里,忽然想起《浮城掠影》里的句子:“当浪开始计算得失,海底的火就该醒了。”
那天晚上,蒯文请她去吃海鲜排档。塑料棚里挂着红灯笼,海风一吹,灯笼晃来晃去,把影子投在地上,像一群跳舞的浪。“尝尝这个虾,”蒯文给她剥着皮皮虾,“深圳的海产比东海鲜,就是贵点。”他说起报社的事,哪个老板想赞助诗歌奖,哪个诗人的诗里必须加几句“改革开放”,语气里带着熟稔的精明。凌月感到他说的一切与她隔得很远,那盘虾的味道与东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凌月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浮城掠影》里写东海的那段吗?‘浪把盐撒进伤口,是为了让疼记得更清楚’”
蒯文的手顿了一下,虾壳掉在桌上。“都老黄历了。”他笑了笑,给她倒上啤酒,“现在读者不爱看那些苦哈哈的,他们爱看‘浪里淘金’。”他举起酒杯,“来,为了新生活。”
啤酒沫沾在凌月的嘴角,涩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她望着棚外的海面,月光把浪尖染成银色,像撒了一地碎水晶。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蒯文心里的浪已经变了,不再是东海那片会疼、会回吐温暖的浪,而成了深圳湾里金光光,吐着银光的浪。
回到公寓时,蒯文接了个电话,是报社社长打来的,让他连夜改一组诗,“加几句邓公南巡的句子,明天见报”。他挂了电话,抱歉地对凌月笑了笑:“你先睡,我去书房改稿。”
凌月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蒯文划拉诗稿的声音。她睡不着,摸出那件衣衫,借着月光拆开袖口——就看到那些绿丝线在薄薄的棉上排列着一些数字,其中她看到“57万”连着个“刘”字,字迹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凌月明白那是刘德贪污的织机尾款数字。她想起刘德在听审席上的样子,油亮的头发,斯文地挂着一幅眼镜,一副微笑的模样,似乎世界上的灰暗离他很远。她又想起苏曼母亲的帕金森症,抖个不停的手,和刘德派来的人送来的进口药和问候。
这个世界真是奇妙而复杂!面对崭新的生活,凌月感到越发迷茫。她把丝线重新缝好,针脚比之前更密。窗外的浪声一阵紧似一阵,像有人在拍打着玻璃。凌月想起小芳说的东海水晶,想起车间里转得飞快的织机,想起蒯文诗里的“改革的浪涛”,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抛在岸边的礁石,一边是东海沉郁的旧浪,一边是深圳汹涌的新浪,而她夹在中间,被两重浪反复拍打,却必须守住心里的那点黝黑与执着。
凌晨时分,蒯文交完诗稿回来。他掀开被子时,凌月假装睡着。昏暗的夜色中,她听见他叹了口气,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像很多年前在东海沙滩上那样,黝黑的指尖颤动着海潮的气息。凌月没有回应,她知道,有些东西,和浪一样,变了就是变了,已没有往日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凌月收拾好行李。蒯文还在梦乡,她把钥匙放在桌上,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我去城中村找活,勿念。”走出居民楼时,阳光正好,她抬头望了望七楼的窗户,窗帘拉着,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穿过马路,她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骑着三轮车经过,车斗里装着煤球,叮当叮当地响。远处的深圳湾在朝阳下闪着光,浪尖上的亮,像极了东海深处,那些闪着水晶一样的光。凌月握紧手里的帆布包,朝着城中村的方向走去,脚步很慢,却很稳,像一块正在寻找自己位置的礁石。
张姐的出租屋在城中村最深处,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尽头。凌月第一次走进来时,被头顶的“握手楼”惊得说不出话——两边的阳台几乎贴在一起,晾晒的衣服在空中交织成网,把阳光切成碎片。“一个月一百二,水电费另算。”张姐用带着客家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她手里攥着一串钥匙,指甲上似乎还留着点指甲油的粉色,又像沾染的西红柿汁液“住不住?不住赶紧走,后面排队的多着呢。”
凌月租了下来。房间只有六平米,摆着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掉漆的衣柜,墙角结着蜘蛛网。她扫床时,扬起的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里跳舞,像极了纺织厂车间里漂浮的棉絮。窗外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夹杂着女人的骂街声,和东海纺织厂宿舍区的安静截然不同。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凌月去了人才市场。门口的黑板上贴满了招聘启事,“招女工,18-25岁”“服务员,要求会讲粤语”。她在人群里挤了半天,手里的简历被汗水浸得发皱。一个招聘员瞥了她一眼:“多大了?”“三十一。”凌月话音刚落,对方就挥挥手:“太大了,我们要年轻人。”
走出人才市场时,天开始下雨。凌月沿着街边的屋檐走,看见一个海鲜摊的老板在收摊,她走过去问:“老板,要人帮忙吗?”老板是个黑脸男人,上下打量着她:“会剖鱼吗?”凌月点点头——在东海时,她常常去码头买鱼,家里也经常吃鱼,她从小就会处理海产。
那天晚上,凌月攥着挣来的十块钱回到出租屋。张姐坐在楼下的小马扎上嗑瓜子,看见她手里的塑料袋,“嗤”地笑了一声:“剖鱼啊?这活累,还腥。”她吐掉瓜子壳,“我侄女在小商品市场卖发卡,还有一些水晶饰品,货色不怎么样,生意还不错。”
凌月的心动了一下,却没接话。她爬上楼梯,坐在床沿上数钱,那些混着鱼腥的硬币在掌心硌出印子。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有人在用手指弹钢琴,弹着单调的音响。她摸出那件旧衣衫,指尖抚过袖口,“东方红纺织厂”厂牌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是她工作过的地方,刘德的工厂,却是她记忆中抹不掉的往昔,如今它是一个漂泊街头的零工。
在海鲜摊干了半个月,凌月渐渐摸清了深圳的节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老板去码头挑鱼,然后在摊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剖鱼、刮鳞、称重,手指被鱼鳞划得全是小口。有一次,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买鱼,嫌她动作慢,骂了句“乡巴佬”,凌月没吭声,只是把鱼摔在他面前的塑料袋里,鱼鳞溅了他一裤腿。
晚上收摊后,她常去附近的夜市转悠。小贩们用粤语喊着“靓女,买件啦”,摊位上的的确良衬衫五颜六色,像一片流动的花海。她在一个卖旧书的摊位前停下,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正用抹布擦着一本《市场营销学》。“姑娘,看看?”老头推了推眼镜,“刚收的,里面还有笔记呢。”
凌月翻开书,扉页上写着“1992年购于深圳大学”。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那是她攒了半个月的工资。“多少钱?”“五块。”老头爽快地说,“看你面善,便宜点。”
回到出租屋,凌月借着床头的台灯看书。书页里夹着一张深圳地图,有人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地方:东门市场、华强北、蛇口港。她想起小芳说的东海水晶,想起张姐提的发卡和水晶饰品生意,忽然在地图上找到了龙华纺织公司的位置,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远,她做了一个箭头做标记,像一颗埋在城市里的钉子。
一个周末的下午,凌月特意绕到龙华纺织公司的后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她往里望了望,车间里的机器还在轰隆隆地转,排气窗里冒出的热气在阳光下散成淡蓝色的雾。她正看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小芳。小姑娘换了件碎花连衣裙,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凌月阿姨,你怎么在这?”小芳跑过来,把一个苹果塞给她,“我妈让我来给主任送点家乡特产,想让她给我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她压低声音,“听说最近厂里老丢东西,一批进口棉纱不见了,公司正查呢。”
凌月的心猛地一跳:“进口棉纱?”
“是啊,”小芳啃着苹果,“听说是从日本进来的,可贵了。有人说是被外面的人勾着厂里的人弄走的,倒卖到外地,公司损失不小。”她指了指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喏,就是那种车,经常来厂里,每次来都神神秘秘的,我看着有些问题,可是我也不敢说。”
凌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辆车的车牌号是“粤B”开头,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莫名觉得熟悉,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才记起八年前刘德坐的那辆上海牌轿车,也是这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只不过换了车牌而已。
“对了,”小芳忽然想起什么,“上次跟你说的水晶,我表姐进了一批新货,在深圳湾那边摆摊,你要不要去看看?她说东海水晶在这边可受欢迎了,尤其是那种里面带‘海浪纹’的。”
凌月摇摇头:“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转身离开时,又瞄了瞄那辆正在发动的黑色轿车,听见小芳在后面喊:“阿姨,要是想找活,我表姐那缺个人帮忙!”
走出纺织厂的巷子,凌月看见那辆黑色轿车驶了出来。车窗降下一点,弹出一缕烟灰,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剑眉,薄唇,眼神像淬了冰。四目相对的瞬间,凌月的血液几乎凝固了——是刘冀。他比年前成熟了不少,穿着考究的西装,手腕上戴着金表,但那双眼睛里的阴狠与茫然,和当年在监狱中盯着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车“嗖”地一声从她身边驶过,带起的风里,夹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和她记忆里刘德身上的雪花膏味重叠在一起。凌月站在原地,手指抠进掌心,直到渗出血来才发觉——刘冀怎么会在这里?他和龙华纺织公司的棉纱失窃有什么关系?还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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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说的“倒卖到外地”,是不是和苏曼说的“香港账户”能对上?
那天晚上,凌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里面是她这半个月攒的旧报纸,上面有不少关于“价格双轨制”“倒买倒卖”的报道。她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看,忽然在《经济早报》上的一篇报道里看到“东方红纺织厂”的名字——报道说,全国的经济正经历着转型的阵痛,该厂一批日本织机已卸下历史的重任,崭新的科技型喷水织机正取而代之,在新时代的改革浪潮中阔步向前。新旧织机交替,那些正是刘德的妙手操作。
凌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摸出那件从狱中带出的衣衫,回想着袖口中的细纱,她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终于理出了一条线:刘德当年贪污了日本织机的尾款57万,通过香港的账户洗白,然后让刘冀在深圳和东海之间穿梭,利用价格双轨制,把国营厂的原料(比如龙华纺织公司的进口棉纱、东方红厂的织机零件)倒卖到香港或私人作坊,从中牟取暴利。那些所谓的“卸下历史的重任”,恐怕只是他们监守自盗的幌子。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有人在敲鼓。凌月摸着衣衫的袖口,原本整齐的针脚已变得歪歪扭扭,此刻的心绪纷繁杂乱。她想起苏曼在监狱里日渐憔悴的脸,想起母亲“海里的浪花看着好看,卷走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的话,想起刘德在电视上接受采访时说的“廉洁奉公”,忽然觉得这雨下得真好,能把那些肮脏的和干净的东西糊在一处,两人不知所以。
第二天一早,凌月去海鲜摊辞职。老板挺舍不得:“姑娘,你剖鱼手艺好,不再想想?”凌月摇摇头,把那本《市场营销学》放进帆布包,“我想做点别的。”
她没去找小芳的表姐,而是去了深圳图书馆。坐在阅览室里,她翻看那些关于经济和法律的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把“贪污罪”“走私罪”的字眼照得透亮。旁边坐着个戴眼镜的学生,正在写关于邓公南巡的论文,嘴里念叨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的阵痛”,凌月听着,忽然明白,有些人就是借着这“阵痛”,在暗地里吸着国家的血。
中午在图书馆门口的花坛边吃饭时,凌月遇见了蒯文。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看样子是刚从附近的杂志社出来。“你怎么在这?”蒯文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馒头,“我找了你好几天,张姐说你搬走了。”
凌月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下:“我在看书。”她指了指阅览室的方向,“想学点东西。”
蒯文从信封里抽出一叠钱,塞进她手里:“这是我最近的稿费,你先拿着。”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但深圳就是这样,不跟着浪走,就会被拍死在沙滩上。”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新出的《南方诗歌报》,头版是他的《浪涌鹏城》,“你看,这就是现在需要的诗,有时代感。”
凌月翻开报纸,里面的句子像针一样扎眼:“让浪潮卷走旧时账本,让时间在浪尖开出金色的花”。她把报纸合上,把钱还给蒯文:“我不要你的钱,我自己能挣。”她顿了顿,“蒯文,你还记得《浮城掠影》里写的‘浪的咸味’吗?浪再大,也该有自己的咸味,不然就成了淡而无味的水。”
蒯文的脸涨红了,他站起来,把报纸揉成一团:“你根本不懂!你在监狱里待了八年,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刘冀来找过我,问你在哪。他说你要是安分点,他可以帮你找个好活。”
凌月的心沉了下去:“你告诉他我在哪了?”
“我没说!”蒯文吼道,“但我劝你,别跟他们斗,刘德在深圳的关系网深着呢。”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失望,“你好自为之。”
看着蒯文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凌月的眼眸突然凝聚出泪水。蒯文真的变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他之间,隔着的已经不只是八年的时光,还有两重浪涛——他选择了随波逐流,而她,必须做那块守住海浪的礁石。
接下来的日子,凌月白天在图书馆看书,晚上去夜市帮一个卖磁带和录像带的老板看摊。老板是个下岗工人,总跟她说:“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但咱胆小的,也得守住底线,不能吃带血的钱。”凌月听着,想起那些被倒买倒卖的棉纱和织机,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线索。去东方红纺织厂深圳办事处门口(其实那是刘冀在深圳蛰伏的老巢)蹲守,记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在小商品市场假装买东西,和摊主闲聊,打听“东海来的刘老板”;甚至跟着那辆黑色轿车,看着它开进一家挂着“香港泰丰贸易公司”牌子的写字楼——她在报纸上见过这家公司,说是做纺织原料进出口的,老板背景神秘。
这些事,她做得小心翼翼,像在深海里潜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她知道,刘冀已经盯上她了——有好几次,她感觉有人在跟踪,回头却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一次,她放在夜市摊前的书被人撕了,上面正好是她做了标记的“走私罪”章节。
出租房子的张姐跟她说:“姑娘,最近总有人来问你,看着不像好人,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凌月只是笑笑,给张姐带了两斤刚剖好的海虾——这些日子,张姐总在她晚归时留着门,还把自己的台灯借给她用。
一个周六的晚上,凌月收摊回家,走到巷子口时,被几个黑影拦住了。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手里把玩着一根铁链:“凌小姐,刘总让我们给你带个话,别再瞎打听,不然下次就不是撕书这么简单了。”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像蛇在爬。凌月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这些日子记满线索的笔记本。“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她挺直脊背,尽管声音在发抖,“让开。”
刀疤脸笑了,伸手就要抓她的包。凌月侧身躲开,抓起墙角的一根木棍:“我警告你们,再过来我就喊人了!”巷子里的灯忽然亮了,张姐举着个扫帚站在门口:“干什么呢!耍流氓啊!我已经报警了!”那几个人骂了句脏话,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张姐跑过来,拉着凌月的手:“你到底惹上谁了?这些人一看就是道上的!”凌月看着张姐被吓得发白的脸,心里一阵愧疚:“张姐,对不起,连累你了。”
“说这些干啥。”张姐拍了拍她的手,“我年轻的时候也见过事面,知道啥是该做的,啥是不该做的。”她往凌月手里塞了个手电筒,“以后晚归照着点,别怕,邪不压正。”
回到出租屋,凌月打开笔记本,借着台灯的光,把今天的遭遇记了下来。窗外的浪声又响了起来,比往常更急,像在为她加油。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与母亲的话味道不同:“东海的浪看着凶,其实最讲道理,你对它真,它就给你留条活路。”
她摸出那件半厚衣衫,她并没有拆开袖口。她知道,里面的秘密已经刻在了心里,像东海水晶里的纹路,永远不会消失。而她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纹路,在深圳的浪涛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航道。
第二天清晨,凌月把笔记本藏在床板下,然后去了小商品市场。她在小芳表姐的摊位前停下,指着那些水晶发卡:“我叫凌月,这些,我能试试卖吗?”小芳表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是小芳说的凌姐吧,她跟我提了几次。当然能!她说你是东海来的,肯定比我懂这些石头。”
凌月拿起一个水晶发卡,对着阳光看。里面的冰裂纹路,像极了东海的浪,也像极了深圳的浪,更像她这些日子走过的路——曲折,却始终向着光亮的地方。她忽然明白,无论是东海的浪还是深圳的浪,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
她要做的,不是选择哪一种浪,而是要让自己成为能驾驭浪的人。就像这些水晶,经过东海的打磨,再来到深圳的阳光下,才能发出最亮的光。
凌月深吸一口气,迎着市场里嘈杂的人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她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刘德和刘冀的阴影还没散去,蒯文的世界暂时也回不去了。但她不怕,因为她的心里,有东海的根,有深圳的劲,还有两重浪涛都磨不灭的,对正义的执着。
远处的深圳湾,浪尖正泛着晶莹的光,像无数块等待被发现的水晶,在阳光下,闪耀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复杂而又热烈的光芒。而凌月,这块从东海来的礁石,已经准备在深圳的浪涛里扎下根。
10. 第 10 章
诗刊编辑部的日光灯管开始老化,嗡嗡声里总掺着点颤音,像谁在喉咙里卡着没说出口的话。蒯文把红笔搁在稿纸上,笔尖悬在“精神文明”四个字上方,墨迹在纸面洇出个淡灰的圈。桌角的铁皮盒敞着口,叶蓁蓁的信露出半截,信封是进口的珠光纸,摸起来像被海水泡过的丝绸——上周她特意说,这纸是托人从深圳免税店带来的,“配得上蒯老师的文字”。
“小蒯,这篇《开拓者之歌》得加急排版,”主编推门进来,手里捏着烟,烟灰落在蒯文的诗稿上,“市里领导点名要看,说要登在副刊头条。”蒯文赶紧把稿纸抽出来,指尖划过“起重机吊起朝阳”这句,心里忽然空了一下,像多年前在东海市海边,脚踩进被浪掏空的沙窝。
“我再改改结尾。”他说。主编拍他肩膀,力道不轻:“不用太细,意思到了就行。现在的读者,不就爱看这些有‘干劲’的?”办公室的吊扇转着,把烟草味吹向墙角的废纸篓,那里扔着他昨夜写废的稿纸,上面有“海浪啃蚀礁石,那是开拓的印痕”的句子,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是凌月的号码。他顿了顿,拉开抽屉时,看见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李哥的仿品卖得比我好,今天只卖了三块水晶饰品。”他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打了又删,最后发过去:“别太较真,晚上我带你去看新公寓。”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叶蓁蓁端着咖啡进来了。她今天穿了条白色连衣裙,领口绣着细小闪亮的珍珠,走路时裙摆扫过办公桌,带起一阵栀子花的香。
“蒯老师,您看我这句‘霓虹是夜的胭脂红’怎么样?”她把稿子递过来,手指有意无意抚在他手背上,“总觉得不如您写的‘吊塔是钢铁的诗行’有力量。”
蒯文抽回手,拿起咖啡杯,杯壁上印着她的口红印,像朵被掐下来的花。“你的比喻太柔美了,”他说,“现在需要的是硬朗的句子。”叶蓁蓁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那您教我呀,我晚上去您新公寓等您?正好带了瓶红酒。”
他没应声,目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对面的百货大楼上。楼顶上的巨幅广告又换了新,印着穿西装的男人竖起大拇指,底下写着“敢闯敢拼,再创辉煌”。去年那个日子,他还和凌月挤在顶楼的出租屋,窗户外是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风一吹,像一面面褪色的旗。
小商品市场的入口处堆着刚卸的货,纸箱上印着“广州批发”“义乌直供”,油墨味混着鱼腥气,钻进凌月的鼻腔。她把帆布包往肩上勒了勒,包里装着那块贝壳——从狱中带出的苏曼的那片,内侧“自由”二字的刻痕已经模糊,边角被摸得发亮,像一块长久磨砺过的玉石。
“凌月,今天又来晚了?”隔壁卖袜子的张婶往竹筐里扔着尼龙袜,“李哥那仿品卖疯了,刚才还有人问你这真水晶是不是假的,说人家十块钱能买仨,你这要五十块。”凌月没说话,蹲下身把水晶摆进木托里,又铺了几排水晶饰品。那片月光石在晨光里泛着青白的光,像她小时候在东海市海边见过的浪花,碎在礁石上的那一刹那。
李哥的摊位就在对面,红布铺得老大,上面挂满紫莹莹的“水晶”手链,玻璃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他正给一个穿短裙的女孩打包,嗓门洪亮:“放心,这是乌拉圭进口的,老总都在我这儿拿过货!”凌月抬头,看见李哥身后站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背着手看着她的摊位,皮鞋擦得锃亮,鞋尖沾着点市场的泥水。
原来是刘冀,他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出现在凌月周围。上周他来市场时,也是这身打扮,指着她木牌上的“假一赔十”,故意问:“你这石头,能看出真假?”当时她正拿着块草莓晶,阳光透过晶体,能看见里面细小的针状包裹体,像冻住的雨丝。“真水晶有灵。”她答。刘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时,凌月听见他跟李哥低语:“这凌月总是碍着我的眼。”
现在刘冀的目光又落在她的木牌上,像在掂量什么。李哥赶紧递烟,悄悄对刘冀说:“刘总放心,她那货没有好成色,批发商那边我打过招呼。”凌月无意他们说些什么,用心整理着自己的铺子。
手机震动,是蒯文的消息:“六点在市场门口等你,带你去新公寓。”她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指尖在“新公寓”三个字上停留一会儿,像触摸在一块陌生的石头上。上周他说搬了家,在开发区的新楼盘,一百多平,带落地窗。“以后你不用摆摊了,”他在电话里说,“我养得起你。”
她当时正蹲在地上捡水晶饰品,一颗白水晶的尖头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我自己能行。”她答。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却传来叶蓁蓁的声音:“蒯老师,稿子改好了吗?”然后是蒯文匆忙的一句应付,“晚点说”,电话就挂了。
正午的太阳晒得市场的铁皮棚发烫,凌月把最后一块紫水晶摆好。晶体里的绵体像流动的云,是她托人从东海市进的货,进价比上个月涨了三成。批发商说,好货都被“大客户”订走了,“人家要做高端礼品,不在乎价钱”。凌月摸了摸紫水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天,蒯文在东海市海边给她读诗。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忽远忽近:“贝壳把海浪的话刻进骨头里,黑夜也能听见海的心跳……”当时他们各握着那两片“海”与“岸”的贝壳,他说他要写《浮城掠影——海的组诗》,写“所有被囚禁的海浪,都在等待涨潮的自由”。
“老板,你这石头真能招财?”一个老太太蹲下来,指着块黄水晶问。凌月微笑:“心诚就灵。”老太太掏出钱,嘴里念叨着“政策好,儿子要开自己的工厂了,求个大吉大利”。凌月把水晶包好,抬头看见李哥正往玻璃仿品上贴“招财纳福”的标签。这时,刘冀的车刚驶出市场,尾灯在人群里闪了两下,像颗淬了火的钉子消逝在拐角。
下午三点,批发商的电话来了,语气急冲冲的:“你订的那批白水晶,被人截胡了,对方出两倍价。”凌月捏着手机,听见对面传来李哥的坏笑:“让你买个球!”她挂了电话,把随身携带的贝壳掏出来放在水晶堆里。阳光反射贝壳的光,在棚顶投下细碎的光斑,成了吹不散的浪影。
五点半,凌月开始收摊。木托里还剩大半水晶,月光石的青白,紫水晶的深紫,在暮色里像默哀一样站立。张婶路过,叹口气:“要不,你也进点李哥那货?大家都在赚快钱,良心值几个钱?”凌月把贝壳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看见蒯文的车停在市场门口,黑色的轿车,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她背起包走过去,车玻璃降下来,蒯文穿着件灰色衬衫,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的表——叶蓁蓁送的,上次笔会她特意炫耀:“瑞士机芯,配蒯老师的气质妥妥的。”“上车,带你去看看新家。”他说。凌月摇头,“我今晚要盘点货,不去了。”
“又耍性子?”他皱起眉,“我那房子有个大阳台,你可以把水晶都摆那儿,自己欣赏就够了。”“我的水晶得卖钱,”凌月摸了摸帆布包,贝壳硌着手背,“在屋里待久了,会闷死的。”
叶蓁蓁的声音突然从副驾传来,她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凌小姐是怕生吗?我也在呢,正想跟你探讨水晶的事呢。”凌月这才看见副驾上坐着的叶蓁蓁,穿条红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条玻璃仿水晶项链,在暮色里闪着晶莹却不剔透的光。“不用了。”凌月后退半步,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我自己能照顾好我的......水晶。”
蒯文的脸色沉下来:“凌月,你别不给一点儿面子。”叶蓁蓁赶紧打圆场:“蒯老师别生气,凌小姐可能是累了。要不我们先去吃饭,下次再请凌小姐?”她的手搭在蒯文的胳膊上,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像要掐进他的肉里。
凌月转身往市场里走,背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没回头,走到自己的摊位前,蹲下来捡地上的水晶碎石。一颗玲珑的紫水晶滚到脚边,她捡起来,对着路灯看,绵体在光里流动,像蒯文当年没写完的诗行,凌月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远处传来夜市开卖的喧嚣,烤串的油烟味飘过来,混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凌月摸着那块贝壳,薄暮里,内侧的“自由”二字模糊不清,却比任何时候都烫手,向她提示着海潮声声,她知道,有些浪,已经拍不到这里了。
省刊的诗歌笔会设在开发区的迎宾馆,朱红色的地毯从大堂铺到宴会厅,踩上去像陷进退去海浪的滩涂。蒯文站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带,叶蓁蓁在旁边帮他拽了拽西装下摆:“蒯老师,您今天这首《特区晨曲》,肯定能震住全场。”她的手指划过他的领口,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和他新公寓里的香薰一个味道。
“别乱说话。”他推开她的手,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颧骨比去年高了些,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像被砂纸磨过的石头,少了棱角,也失了光泽。口袋里的钢笔硌着胸脯,是叶蓁蓁送的,笔帽上镶着颗玻璃仿水晶,阳光底下能晃花眼——她说“这叫改革开放的光芒”。
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桌子上摆着刚买来的鲜花,花瓣上沾着晨露,像凌晨苏醒的海浪泛着微光。蒯文刚坐下,就有人过来敬酒,是开发区的宣传干事,手里举着玻璃杯:“蒯老师,您那首《塔吊颂》写得太到位了,‘钢铁的脊梁撑起明天的希望’,我们书记都说好!”叶蓁蓁赶紧站起来,替蒯文挡酒:“王干事别敬了,蒯老师待会儿还要朗诵呢。”
蒯文笑了笑,没说话。他看见角落里坐着个穿棉布衬衫的人,是凌月。她来得悄无声息,帆布包放在脚边,手里捏着个保温杯,眼神落在窗外——那里正在盖新的写字楼,脚手架像巨大的蜘蛛网,罩住了半边天。
叶蓁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撇了撇:“凌小姐怎么穿这个就来了?领导都在呢。”蒯文没接话,想起早上出门前,凌月发来的短信:“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是你的诗会。”他当时回了个“嗯”,现在看着她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扫兴。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响起,叶蓁蓁推了他一把:“到您了,蒯老师。”他站起身,掌声像潮水般涌过来,有着大海的气势。走上台时,他看见凌月抬起头,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在灯光下泛着白,是块贝壳。
“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新作《特区晨曲》。”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开篇的句子在舌尖滚了滚:“塔吊是你笔直的诗行,厂房是你押韵的合唱……”台下的叶蓁蓁听得眼睛发亮,手指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王干事禁不住鼓掌,巴掌拍得通红。
念到中段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凌月身上。她正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贝壳,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像当年在东海市海边,她蹲在礁石上看浪花的样子。那时候他写《海的组诗》,她就这么听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带着咸涩的味道。
“……让我们举杯,歌颂特区沸腾的朝阳!”最后一句念完,掌声雷动。叶蓁蓁冲上台,递给他一束红玫瑰,花瓣上沾着水珠:“蒯老师,您写得太棒了!特别是‘霓虹是伟大时代的眼影,特区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太有画面感了!”他接过花,花瓣上的水珠打湿了衣衫,洇出一大片海雾的影子。
轮到叶蓁蓁发言时,她特意走到凌月面前,把笔记本递过去:“凌小姐,您看我这句‘牢笼也能开出花’怎么样?蒯老师说很有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的意蕴呢。”凌月不知道波德莱尔是谁,手里的贝壳被攥得发白:“我不懂诗,”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叶蓁蓁脖子上的玻璃项链上,“但我知道,假花是开不出水晶的色彩。”
叶蓁蓁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凌小姐真会开玩笑。”蒯文走过来,把凌月往旁边拉了拉:“别胡说八道。”凌月甩开他的手,帆布包往肩上一甩:“我该回市场了,晚上还要熬夜市。”
“我送你。”蒯文说。叶蓁蓁赶紧道:“蒯老师,待会儿还有座谈会呢,王干事说要跟您聊聊专栏的事。”他看着凌月的背影,她正穿过人群往外走,帆布包上的拉链在灯光下闪了闪,像倔强的星光。
座谈会开到一半,蒯文借故溜了出来。迎宾馆门口的喷泉喷着水,水花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像摔碎的玻璃。他给凌月打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里却响起夜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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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还有李哥的叫卖声:“纯天然水晶,十块钱仨!”
“你在哪儿?”他问。“摊位上。”凌月的声音很淡,“刚来了个老客户,买走了最后一块月光石。”蒯文捏着手机,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我跟你说过,别再守那破摊了,明天就把它撤了。”“这不是破摊,”凌月说,“是我的事业。”
“你的事业?”他的火气上来了,“李哥卖的是玻璃,你跟他较什么劲?这社会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事业算得了什么!”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传来贝壳碰撞的轻响,像是凌月在摸那枚老伙计。“蒯文,”她的声音突然很清晰,“你还记得《浮城掠影》里怎么写的吗?‘有些浪花,宁肯碎,也不肯迎合’。”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喷泉的水声里,他听见叶蓁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蒯老师,王干事找您呢!”挂电话时,他好像听见凌月说了句什么,像海浪拍礁石的声音,又像一声坚定的叹息。
回到宴会厅时,叶蓁蓁正和王干事谈笑风生,看见他进来,赶紧拉他坐下:“王干事说,想请您当特区的文化顾问,每月有津贴呢。”王干事递过烟:“蒯老师,以后咱们多合作,让诗歌为特区经济建设服务嘛。”蒯文接过烟,打火机的火苗窜起来,照亮他眼前的玻璃杯,里面的红酒晃了晃,像片被染了色的海水。
夜市的灯亮起来时,凌月把最后一件水晶饰品收进箱子。张婶凑过来,压低声音:“刚才看见刘冀的车停在巷口,好像在候着你。”凌月抬头,巷口空荡荡的,只有个收废品的三轮车经过,铃铛叮当作响。她最后把贝壳放进帆布包,拉链拉到最顶,像要把什么东西锁死。
手机震动,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叶蓁蓁,蒯老师喝醉了,在新公寓,地址是开发区……你能过来看看吗?”凌月盯着短信看了几秒,删掉了。夜风从市场穿过去,吹得帆布包鼓起来,像揣了片没被驯服的海。
蒯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新公寓的沙发上,叶蓁蓁正给他盖毯子。晨光透过落地窗漫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像他诗稿上被红笔涂改的痕迹。叶蓁蓁穿着他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上面戴着那条玻璃仿水晶手链。“您醒了?”她递过一杯温水,指尖有意擦过他的手背,“昨晚您喝多了,一直叫凌月的名字呢。”
蒯文接过水杯,喉结滚动了一下。窗外的写字楼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塔吊的长臂悬在半空,像凝固的惊叹号。他忽然想起凌月说的话——“有些浪花,宁肯碎,也不肯迎合”。胃里一阵翻腾,他推开叶蓁蓁的手站起来,衬衫上还沾着昨晚的酒气,混杂着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刺鼻得很。
“我这是怎么了。”他说。叶蓁蓁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背上:“蒯老师,您何必呢?凌小姐根本不懂您的世界。您的诗需要更懂你的人欣赏,需要人能帮您……”她的声音像藤蔓,缠得他喘不过气。他掰开她的手,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本翻开的诗集,是他第一本诗集《浮城掠影》,蒯文猛地合上诗集,纸张的褶皱泛起无数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抓起外套往外走,电梯下降时,镜面里映出他慌乱的脸,鬓角的头发有些凌乱,像被海风揉过的芦苇。
凌月的地摊刚铺起来,晨光被市场的铁皮棚的缝隙筛成了碎金。她把那块贝壳摆在水晶堆的正中央,贝壳内侧的“自由”二字在光里若隐若现,这片贝壳已成了她的支撑。张婶蹲在旁边数袜子,嘴里念叨着:“李哥今天没来摆摊,听说他那批货被查了,说是侵权什么的。”凌月抬头,看见李哥的摊位空着,红布被风卷起来又垂下去,像面泄气的战鼓。
“估计是仿品欺骗了消费者。”凌月把一块紫水晶摆好,晶体里的绵体在光里流动,像她昨晚没做完的梦。梦里蒯文站在东海市的海边,手里拿着贝壳,海浪漫过他的脚踝,《朦胧诗集》上的字迹被泡得模糊,只剩下海浪呜咽,浮浮沉沉。
“凌月,有人找你。”张婶朝路口努努嘴。凌月抬头,看见蒯文站在晨光里,衬衫的领口歪着,眼睑青黑。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递过来时指尖在发抖:“这是……新诗集的稿费,你拿着,多进点好水晶。”
凌月没接,目光落在他身后——叶蓁蓁开着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不远处,车窗摇下来,她正对着镜子涂口红,脖子上的玻璃项链闪了闪。“我不要。”凌月把贝壳往水晶堆里按了按,“我用我自己的钱,我的水晶我自己来。”
“你非要这么倔?”蒯文的声音沉下来,“你知道现在进货多不容易,他们一直在抬高……”“我知道。”凌月打断他,“你还是写好你伟大时代的诗歌吧!”
蒯文的脸瞬间涨红,捏着纸包的手指关节泛白:“你懂什么!这叫适应时代!我的诗能登上省刊,能被领导赏识,总比窝在出租屋里写那些没人看的海浪强!”他把纸包往水晶堆上一摔,钞票散落出来,有的飘落在水晶饰品上,有的夹在水晶的摆件间,有一张包住了那块贝壳。
凌月蹲下身,一张张捡起钞票递向蒯文,“蒯文,”她声音很轻却很有穿透力,“你的诗里,再也没有海的味道了。”
蒯文看着她的手捏着钱坚定地伸向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叶蓁蓁的车喇叭响了两声,像在催他。他接过钞票,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像踩在没干透的滩涂上。
下午,批发商打来电话,语气缓和了许多:“凌月,上次那批白水晶项链,对方退了,你要不要?给你便宜点。”凌月愣了愣,问:“为什么退了?”批发商叹了口气:“听说订这批货的公司出事了,好像是老板被查了……”
夕阳正落在远处的写字楼顶上,把玻璃幕墙染成了金红色,像片烧起来的海。
凌月沿着街边慢慢走,紧捏着口袋里的贝壳,那贝壳虽硌着手,却像一把能开启心灵的钥匙让她心安。晚风从街角吹过,带着夜市的烟火气,她从来没有如此贴近这个真实的世界。她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海,只能在回忆里涨潮。而那块贝壳,会替她记得所有关于真实与自由的模样,迎来一次又一次的潮涨潮落。
11. 第 11 章
1995年深秋的南头市场,咸腥的海风裹着龙华工业区的化纤味,在摊位间辗转穿梭。凌月的水晶摊像块突兀的礁石,被周遭喧嚣的服装摊、电子摊挤压在角落。此刻这礁石正淌着血——玻璃柜台裂成蛛网,紫水晶手链散落在地,被带泥的皮鞋踩成齑粉,连摊前挂着的“天然水晶”木牌都被踹断了支架,斜斜地倚着铁皮货柜,像只折了翅膀的海鸟。
“凌小姐,不是我不给你开绿灯。”市场管理员商某的鳄鱼皮带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用指甲盖刮着制服上的污点,“刘老板的‘利达实业’刚给市场捐了台全新的X光安检机,就在东门入口那儿。你这摊子......下次注意点吧。”他转身时,凌月看见他后颈的痦子上粘着片头皮屑,和1983年她刚进东方红纺织厂时,那个给刘德开车门的司机后颈的痦子,长得一模一样。
供货商覃轩的仓库在龙华镇的旧工业区里,铁门锈得能揭下整片红漆。凌月摸到门环时,听见里面传来撕纸的脆响。“凌月你咋来了?”覃轩的衬衫第二颗纽扣掉了,用根白线胡乱系着,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昨天刘冀带了个穿中山装的来,说是龙华纺织的副总,手里捏着我三年前的进货单——那时候我从厂里批的棉纱,发票抬头开的是‘福利厂’。”
仓库角落堆着半人高的纸箱,上面印着“龙华纺织有限公司精梳棉纱”。覃轩突然压低声音,喉结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刘冀的人现在天天守在龙华厂附近,把发往香港的棉纱截下来,换个包装就说是‘利达实业''的货。上周我亲眼看见,三集装箱的埃及长绒棉,报关单上写的是‘化纤废料’,直接拉去落马洲了。”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仓库的窗户震得嗡嗡响,凌月想起父亲说过,1976年东海市的火车也总在半夜鸣笛,像在哭。这些似乎有着同样的默契与关联。
第七次报警时,派出所的吊扇正咔哒咔哒转着。年轻民警的指甲缝里嵌着烟油,他把凌月的报案材料折成小方块,塞进标着“民事纠纷”的铁皮柜:“利达实业是区里的重点引进企业,是特区的窗口,上个月刚和东南亚的公司签了五百万的合同。你说他们砸摊?谁看见了?”办公桌上的台历用红笔圈着“11.8”,旁边写着“龙华纺织改制座谈会”,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的沙画。
深夜的深圳河泛着墨绿色的光,对岸香港的霓虹灯在水里碎成光斑。凌月蹲在河堤上,把铁皮饼干盒里的材料摊开:利达实业的海关报关单复印件(进口棉纱的数量与龙华纺织的出库单差了整整四十吨)、香港离岸公司的注册信息(法人姓名是个英文名,其实拼音是“Ji Liu”)、还有张泛黄的照片——1992年刘冀在深圳湾大酒店和龙华纺织的王副总碰杯,两人身后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胸前口袋露出半截工作证,印着的烫金字样照片里不太清楚,但凌月认识那人便是刘德曾经宴请的王主任,现在某省“企业改制领导小组”。这些材料都是从深圳海关一位王科那儿查到的,1993年出狱时,那位一直关心凌月的王管教把蒯文代转交的诗歌集放在她的手上,并塞了一张字条给凌月:“锅炉房的老王哥退休了,他儿子在深圳海关工作,知道你要去深圳,把他的地址给你,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凌月默默地合上这些材料,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脉络,那些线条逐渐地勾勒出了一幅拼图:东海东方红纺织厂——利达实业公司——龙华纺织——香港——东南亚。风掀起凌月的衣角,露出腰侧的疤痕。那是第一年在看守所被狱友用磨尖的牙刷柄刺的,当时血浸透了粗布囚服,她咬着牙数到一百二十下才晕过去,后来是王管教护住了凌月。他找凌月谈心,了解到凌月所经历的一切,并对凌月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从那之后,他会明里暗里地帮助凌月,成了凌月与蒯文之间信息纽带。1986年蒯文从外地的劳动工厂返回,王管教为他们创造了很多见面的机会,给凌月带来了生存的希望。
到1990年的探视日,蒯文发表了第一本诗集《浮城掠影——海的组诗》,隔着玻璃递来的诗集封皮上,有行熟悉的字迹:“像礁石一样,沉默但坚硬;如海浪一般,自由且奔放。”那时的字迹还带着东海市海浪的韧劲,如今在深圳的某些报纸角落,同样签名的笔迹已变得油滑,字里行间全是“资本浪潮”“商业机遇”,连提及“海”时都带着镀金的光泽——凌月上周在报亭见过那份《南方日报》,某篇署名的评论文章里写道:“东海市的浪”已化作“孕育财富的摇篮”,“情感的机床变成孵化财富的温床”。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像在辨认一块被打磨得面目全非的水晶,本真已变成粗糙而做作的雕饰。
离开深圳的前一天,凌月去了华强北的水晶市场。一个摊位的黄水晶摆件让她停住脚步——晶体内的气液包裹体像极了东海市的浪涛,摊主说这是“东海水晶市场的特供原石”,“最近有个诗人总来这打听,说要雕刻成‘商海扬帆’的摆件增送赞助的老总”。会是蒯文吗?凌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晶莹剔透的水晶承载太多的意蕴与美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更有意义的是水晶所代表的纯洁和光明。她的指尖抚过晶面,突然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在东海市滩涂上散步,会偶尔捡到的水晶原石,那些未经打磨的石块上沾着海泥,洗净摆在案头,却比任何雕琢过的摆件都诚实可靠。而那些被浪潮改变的轨迹与命运,无论表面镀多少金水,内里的纹路终究还藏着不会骗人的模样。
绿皮火车驶离深圳站时,凌月从车窗看见利达实业的招牌立在龙华大道旁,鎏金的“利达”二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铁轨两侧的相思树往后退去,羽状复叶间的露珠飞溅起来,像无数颗碎钻。她摸出帆布包里的水晶原石,这是出发前从摊位剩下的水晶石中捡来的,石面上还沾着些被砸时碰撞的凹坑,但那里的纹路显得更有沧桑感了,晶体内的冰裂纹路在光里游走,像条从未被阻断的航道——她知道,有些较量才刚刚开始,就像水晶里的包裹体,再隐蔽也终将被光照亮。
东海市的秋雾总裹着铁锈味,连城纺织贸易有限公司的蓝玻璃幕墙被糊成块毛玻璃。凌月站在修饰的雕花铁门外,看门柱上新挂的铜牌——“省国企改制试点单位”,烫金的字被雾气洇得发暗,像块没擦净的墓碑。传达室的窗开着道缝,收音机里的淮海戏咿咿呀呀,在空旷的厂区里荡出回音,惊起墙根的麻雀。
“找谁?”窗缝里探出颗脑袋,头发像堆被海风吹乱的枯草,左眼的白眼球比黑眼球多。是老张头的儿子张明,听老张头说过,小时候滚着铁环奔跑在厂区柏油路上,当年车间里打篮球的挺拔青年,那个曾经对着大海喊叫“虽隔千万里,我要去看看”的青年,如今背驼得像张拉满的弓。
“我找老同事。”凌月往屋里瞥,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大众电影》,刘晓庆的红裙子被苍蝇屎点缀出一朵黑牡丹。“你是张师傅的儿子?”凌月一问,才知道老张头前年走了,为了给儿子洗清冤屈没少上访,还好国家政策给力,给他被打成反-革-命的儿子平反,并且赔了一小笔钱。他的儿子从狱中出来就顶了老张头的班,不久,老张头由于操劳过度撒手人间,老伴因多年思念儿子也早早地哭瞎了双眼。凌月不禁一阵唏嘘,感慨世间的万般无常与人间无尽的悲凉。
“都走了。”张明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指甲抠着收音机旋钮,“王会计去扫大街,张姐在菜市场杀鱼,赵师傅......上个月喝农药走了。”他突然咧开嘴笑,露出颗发黑的门牙,“就我好,守这传达室,一个月三百二,饿不死。”厂区深处传来货车发动的闷响,张明的目光直得发光,死死盯着那辆集装箱卡车——车身上“利达实业”四个字被雨水冲得发淡,像块褪色的补丁。
去苏曼母亲的家要穿三条窄巷,墙根的阴沟淌着泛绿的污水。出狱那时,苏曼对她说不要管她,她自己也有罪。她的母亲在养老院,听说刘德在照料着,这也是苏曼没有上诉的原因,她知道自己怎么折腾也不会改变什么,还会连累到母亲。单元楼没有电梯,楼梯扶手铁锈般漆皮成片剥落,露出朽坏的木头。爬到三楼时,屋里传来含糊的呻吟,像只被捂住嘴的猫“呜呜”叫的。防盗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微微的尿骚味混着强烈的药水味扑面而来。
老太太蜷缩在藤椅里,头歪向一边,嘴角挂着涎水。帕金森病让她的手不停颤抖,怀里抱着个掉了胳膊的布娃娃,枯瘦的手指在娃娃脸上胡乱摩挲。“曼曼......冷......”声音含混不清,浑浊的眼睛扫过凌月时,突然不抖了,“红-卫-兵......别抓我......”她猛地把布娃娃往凌月怀里塞,身体像片落叶般剧烈摇晃。
一位五十开外的护工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不锈钢药杯。“每天都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她把药片碾碎了混进米汤,用勺子往老太太嘴里喂,“刘书记每个月让人送钱来,请的护工换了三个,就我熬得最久。”护工压低声音,像在表扬自己,“前儿她清醒时抓着我手说,曼曼是被人推下海的,就在纺织厂后面的坝头......说的跟真的一样。”凌月从苏曼那儿听说,1978年苏曼拿着刘德分给她的几万块钱,想远离刘德,远离那个充满伤痛的东方红纺织厂,在海堤上被刘德派来的人追赶,她一慌张就摔倒滑进了大海,被咆哮的海浪卷走,醒来时发现被一艘渔船救起,后来沦落在S市开了一个小卖部,没想到后来还是刘德以她母亲为诱饵找到了她。窗外的雾漫进来,落在老太太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浸满沧桑的盐硝。
父亲的板车停在楼下老槐树下,车把缠着圈旧轮胎皮,是拉货时防磨的。“爸,您这腰......”凌月摸到车帮上的裂缝,听母亲说,去年冬天父亲拉三大包棉纱过立交桥,被辆桑塔纳别了下,连人带车摔在冰面上,阴雨天至今直不起腰。“没事,老伤了。”父亲假意地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搓搓,从车座下摸出个蓝布包,“你妈非让我给你的,说比银行存单靠谱。”
布包里是沓用红绳捆的一大摞钱,最大面额十块,最小的是一角纸币。“你妈说,1966年红-卫-兵抄家,把她陪嫁的旗袍搜出来,吊在院里老槐树上要烧,逼着她出来,说她是地主老财的女儿,要狠狠地批斗。”父亲的指甲缝嵌着黑灰,是搬煤块蹭的,“她藏在煤堆里才没被打死,我的腰被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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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棍猛敲,也没有交出她。打那起,你妈见了穿制服的就发抖。1983年严打时,巷口老王头因为藏了女子照被抓,她半夜抱着旗袍哭得迷迷糊糊,说万一被当成流氓罪咋办,愣是用剪刀铰成了抹布。”他把钱塞进凌月的手心,掌心老茧刮得她皮肤发疼,“孩子,你妈铰的不是旗袍,是她心里的怕,没想到,她的恐惧和担忧还是落在你的身上。”凌月不禁打了激灵,她想起曾经藏起的那块被绞碎的旗袍布片,原来一直捆在她的心头。
母亲在厨房煮玉米,蒸汽把窗户糊得白茫茫的。凌月走进来,看见母亲对着樟木箱发呆,那是过去每家都能见到的红木箱子,是母亲陪嫁时候带过来的。箱子敞着盖,里面铺着油纸,放着双绣着牡丹的布鞋。“这是我偷偷留的,没敢让你爸知道。”母亲的声音发颤,拿起布鞋往凌月脚上比划,“1966那年你还小,红--卫-兵来抄家,我把旗袍塞在炕洞里,结果还是被他们找到了,这双鞋子藏在床下,幸好......1983年严打,我连夜铰了那条被树枝刮破的旗袍,就怕连累你。”她突然抓住凌月的手,指节泛白,“你可千万别学那些翻滚出头的浪花,会被礁石碰得稀碎。”
连城纺织贸易有限公司的传达室里,张明用绿色的废旧电线捆着旧报纸。“刘书记说我这岗位重要,得信得过的人。”他把捆好的报纸往墙角堆,那里已经堆了半人高,“我爸守了三十年,我接着守,挺好,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他突然嘿嘿笑,眼睛直勾勾盯着墙上的挂钟,“每天八点开门,五点关门,比坐牢时还准点。”凌月看见他桌角的药瓶,标签上写着“氯丙嗪”,是治精神分裂的药。1988年有人去劳改农场看他,回来带话说,张明总在夜里哭,说听见纺织机在喊他的名字,儿时玩过的铁环在呻吟,还有那个写信收不到的姑娘......
东海市纪委的红砖楼前,两排白杨树落满麻雀。凌月站在台阶上,手里的举报材料在风里发抖:利达实业与龙华纺织的原料调拨单(单价仅为市场价三成)、香港离岸公司的资金流向表,还有1993年春苏曼缝在袖口里的军绿丝线圈出的款额与名单(凌月已拍成了照片)——上面被凌月标记着“织机尾款去向”。
信-访-办的接待员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手指戴着枚金戒指。他翻材料的动作很慢,像在若有所思地数着钞票。“凌同志,”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刘德同志是市纺织系统的老干部,连城纺织公司改制是省里树的典型。你说的这些资金往来,都是正常的贸易结算,利达实业与龙华公司的账务往来与连城公司有关系吗?你看你的证据是些什么子虚乌有的的东西,用几条丝线拼拼就成了贪污罪证不成!当年的织机尾款贪污案早已定性结案,苏曼还在蹲大狱了,哪里搞来这些栽赃的证据!”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你看,这是省企改小组的批复,公司改制的合法证明,有王主任签的字,无可置疑。”他用指头轻轻而煞有意味地敲击着玻璃台面,“前些年,那个叫蒯文的一直在上访,你认识吧,还一直告到了市纪委,后来查实都是些‘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凌月很失望,也很茫然。走出信-访-办大门时,海风突然变急,卷着落叶扑向她的脸颊。她沿着海滨大道往前走,潮水退去的滩涂上,渔船的残骸陷在黑魆魆的淤泥里,像头搁浅的巨鲸哀嚎。1993年春天出狱那天,她的手里还攥着苏曼的那半块贝壳,壳内侧刻着模糊成影的“自由”二字,此刻那半片贝壳正硌在凌月的口袋里,旁边又放着那块水晶原石——贝壳与水晶石都有着同样的肌理,只不过水晶更透明些,晶体内的冰裂纹路在光里游走,像条永远不会被阻断的航道,那片贝壳却浸透了大海陈年的苦涩与疼痛,独自默默承受。
傍晚的老屋里,父亲在给板车轴承上油,黄油味混着玉米棒的清香漫在空气里。母亲坐在灯下纳鞋底,银针穿过布面的沙沙声,像极了苏曼当年缝着袖口的声音,沉重而沉闷,又像纺织厂的细纱在岁月的梭中流动。“明儿去海边走走吧。”母亲把线头咬断,“你姥姥曾经说,大海看着凶,其实最公道,藏不住的东西早晚得浮上来。”凌月摸了摸盒子,那些证据在里面安静地躺着,像海底的沉船,正等着潮水把它们送回人间。
深夜的海边,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凌月蹲在沙滩上,用手指画着圈,潮水漫过来,把痕迹冲得干干净净。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半片贝壳和水晶原石,对着月光举起。贝壳的刻痕与水晶的冰裂在光里重叠,像两串被海水浸泡的密码。她突然明白,贝壳藏得住的秘密,水晶会记得更久——就像那些被浪潮掩盖的真相,或许会暂时沉入海底,但只要还有人握着这块会发光的石头,就一定能等到退潮的时刻。
远处传来货轮的鸣笛声,一道强光划破夜空,照亮了海面——那是归航的船,正劈开黑暗,驶向黎明。凌月站起身,将水晶紧紧攥在掌心,沿着海岸线一步步往前走。海浪在她脚边退去又涌来,像在为她的心潮打着节拍,她知道前路或许仍有迷雾,但只要手里握着这颗有记忆的石头,就一定能趟出属于自己的航道。
12. 第 12 章
绿皮火车碾过铁轨的声响像支老旧的催眠曲,凌月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东海市的灯火在暮色里渐次缩小成星点。手提袋里的水晶原石硌着膝盖,那是一直随身携带不断提醒她将要做点什么的警石——半块缠着棉裂的白水晶,像裹着层朦胧的雾,在颠簸中偶尔透出微光;而那块同时也深藏在身边的贝壳——隐约可见的“自由”二字难以磨灭,则反复告诫她那些曾经的过去,不可忘却。车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打转,掠过车窗时,影子在她的《天然水晶鉴赏大全》上投下细碎的晃动感,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击书页。自从1993年在深圳华强北市场销售水晶以来,她便反复琢磨那晶莹剔透的石头,看着那些奇妙的光彩、棉絮一样的碎裂在晶体中游走,被它们深深迷住了。在张姐出租屋的每个夜晚,她用细笔反复去描摹水晶的纹理,设计符合它们的最佳形态,想象着属于它们的最美好的存在。
“吱呀”一声,上铺的铁架晃了晃。凌月翻了个身,指尖在书脊上摩挲出细微的声响。书页间夹着那张华强北的摊位收据,边角已经磨得起毛。三个月前她在那里摆过摊,二十块钱的水晶手链被人挑挑拣拣,有次遇到暴雨,装货的纸箱泡得发软,水晶珠子滚了满地,她蹲在水里捡了整整半夜。此刻,凌月为那些水晶珠感到可惜,好端端的水晶石磨出这些圆润的小球,如此普通和圆滑,失去了它们特有的灵性,廉价地挂在脖子间、手腕上,默然无语。
倦意漫上来时,车厢顶灯忽然暗了。她看见那一块白水晶浮在眼前,棉裂里渗出银蓝色的光,顺着纹路织成张网。无数水晶从网眼里涌出来:紫水晶簇像炸开的葡萄,沉甸甸地坠在虚拟的岩壁上;黄水晶柱叠成金字塔,塔尖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还有种从没见过的红水晶,里面游动着细碎的光斑,像被困住的星光。一个穿蓝布工装的老人背对着她,正用凿子敲块巨大的水晶原石,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睁眼。
对面铺位的大妈打着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枕头上。过道里的夜灯映出个微微佝偻的身影,一位60岁开外的老人扶着栏杆喘着气,花白的头发沾着点雪粒——车过淮河时,外面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姑娘,能不能跟你换个铺?”他手里捏着张上铺票,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我这老骨头,爬上去怕是要散架。”他的制服外套搭在胳膊上,领口别着枚铜质徽章,上面的“中国外交”几字被磨得只剩个轮廓。
凌月腾地坐起来,把枕头往行李架上塞:“您睡下铺吧,我年轻,没事。”老人要把补的五块钱差价塞给她,被她按住手。那双手粗糙得有点像树皮,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指甲却修剪得异常整齐,闪着微光。“我叫侍中冠,从北京回老家广东,一路上坐着,大半夜了想睡会儿。”老人往搪瓷缸里倒着热水,白雾模糊了眼镜片。凌月与老人聊了一阵,知道他原是中国驻外商务专员,本该60岁退休,但由于使馆工作的需要,65岁才得以延退,这不,刚在北京外交部办了手续,一路向南回广州老家。
“看你总翻这书,也做水晶生意?”凌月把书递过去,书页里掉出张她设计的草图:用紫水晶雕的十二生肖,鼠的尾巴缠着串小铃铛,牛的犄角嵌着细碎的黄水晶。“以前在深圳卖过饰品,想回老家东海做点不一样的,这又要回去了。”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防护林,树干在黑暗里连成道模糊的墙,“就是总觉得,水晶不该只用来穿手链。”她想起有次在深圳博物馆,看到件清代的水晶鼻烟壶,壶身上的花纹细得像头发丝,当时就觉得,这石头里藏着的不只是光,还有手艺。
侍中冠的手指点在书页上的伟人水晶棺图片:“知道这棺材的水晶哪来的吗?你老家东海的。”他呷了口茶,茶梗在水里竖起来,像根小小的水晶柱,“76年我在外交部当秘书,被借调跟着专家去选料。那矿洞深得能听到地下河的水声,矿工们腰上系着绳子悬在岩壁上,凿子敲下去,水晶的回声能震得人耳朵疼。”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有块原石里裹着片枫叶,据说是几十万年前被裹进去的,现在还跟刚落的一样。当时专家说,这叫‘时间的琥珀’。”
凌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有种莫名的震动。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水晶市场,有个摊位摆着块“水胆水晶”,里面封着汪清水,晃一下能看见涟漪。当时她以为是老板灌进去的,现在才知道,那是亿万年前的雨水,被水晶牢牢锁在里面,成了永恒的秘密见证。“东海的水晶,在国际上都有名。”侍中冠翻到书里的矿产分布图,用指甲敲着“东海市”的位置,“乌拉圭的紫水晶是酒红色,巴西的黄水晶透着金,可要说纯净度,还得是东海的白水晶。当年做水晶棺,挑了整整三年才凑够料,一点杂质都不能有。”
“国际上更认南美的水晶。”侍中冠从皮包里抽出张照片,巴西的矿场在夕阳里像片金色的蜂巢,矿工们背着装满水晶的藤筐,踩着矿石堆往卡车走。“乌拉圭的紫水晶带点酒红色,巴西的黄水晶透得能照见字。但要说工艺,还是咱们东海的巧。”他指着书里的水晶佛像,“你看这衣纹的弧度,得用超声波刀一点点修,力道重了会裂,轻了没光泽。有次我在巴西的水晶市场,看见个当地人尝试雕琢的观音像,衣摆是直愣愣的,哪有咱们的灵动?最好的雕工在中国,最好的工艺出东海。”
后半夜的车厢格外静,只有铁轨的“哐当”声伴着他们的谈话。凌月忽然想起深圳暴雨那天,有个戴佛珠的老太太蹲下来帮她捡珠子,说水晶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帮你”。当时她只当是安慰,此刻看着侍中冠镜片后发亮的眼睛,忽然信了这话。老人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块拇指大的紫水晶,水晶里有道笔直的棉裂,像条藏在里面的发线。“这叫‘天使的发丝’,巴西人说能带来好运。”他把水晶放在凌月手心,冰凉的石头渐渐被体温焐热,“咱爷俩有缘分,这个送给你。做水晶生意,得先懂它的脾气。”
天快亮时,侍中冠睡醒了,他从公文包翻出本烫金证书,封皮上的“中国驻巴西大使馆商务专员”字样已经褪色。“退下来前,促成过笔大生意:从乌拉圭进口了三百吨紫水晶,全是东海的商人接的。”他把张名片递给凌月,边角印着朵木棉花,“明辉,东海水晶协会的副会长,现在在广州参加广交会。他父亲是当年采水晶棺原料的老矿工,你该见见他们。”他在名片的背面用铅笔写了行小字:“明老的矿洞里,有块‘水晶王’,七米长,见过的人都说像块冰。”
车过珠江大桥时,凌月趴在栏杆上看日出。橘红色的光漫过江面,把侍中冠的白发染成金的。她摸出手机,给东海的老同学发消息:帮我打听下明辉的公司。指尖敲在屏幕上,忽然觉得那半块白水晶在包里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桥下的江水翻着浪,她想起侍中冠说的,水晶的形成要经过亿万年的地质运动,高温高压下,二氧化硅分子才能慢慢结晶。或许人也一样,得经过些打磨,才能长出自己的形状。
广交会的展厅像座水晶迷宫。凌月站在明辉公司的展位前,盯着块半人高的紫水晶摆件:雕的是万里长城,城墙的砖缝里嵌着细小的LED灯,亮起来时,整座城像浮在星光里。“这创意不错吧?”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朝她伸手,袖口露出块水晶表,表盘里嵌着片极小的水晶簇,秒针走过时,簇尖的光会跟着晃。“我是明辉。”
他比凌月想象的年轻得多,眼角有几道笑纹,说起话来总带着点兴奋的劲儿,像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子。“我爸昨天还念叨,当年保护水晶原石,被红-卫-兵用皮带抽得后背全是血。”明辉指着展柜里块带裂纹的原石,石头表面坑坑洼洼,却在射灯下透出种温润的光,像浸在水里。“就这块,他藏在炕洞里才保住的。后来专家来看,说里面能出三块一级品。我爸说啥也不肯切,现在就摆在展里当宝贝,摆在厂里当念想。”
凌月把背包里的设计图摊在展台上:佛教题材的水晶念珠,每颗珠子上刻着不同的经文,转动时能看到“卍”字在光里流转;世界杯主题的水晶足球,表面的纹路用激光雕成足球场的草坪,球门的位置嵌着两粒红水晶,像两颗等待射门的球。这些是凌月着意准备的,有的还让电脑公司做成了成品图,“我想把东海的白水晶和南美紫水晶混着用。”她指尖划过图纸,“比如做个水晶奖杯,底座用东海的水晶柱,上面镶乌拉圭的紫水晶花,柱身上刻着获奖者的名字,用激光打在水晶内部,永远磨不掉。”
明辉忽然拍了下桌子,震得展柜里的小摆件微微作响:“上周刚接到个订单,要给寺庙做套水晶供具。你这设计,比厂里老师傅的强多了!”他从抽屉里翻出串手链,黑曜石珠子中间夹着颗蓝水晶,水晶里的棉裂像朵小小的云。“这叫‘药师珠’,巴西那边的神父都爱用,说能安神。上次有个客户说,戴着它睡觉,梦都变清晰了。”他忽然压低声音,“其实啊,是水晶的震动频率让人放松,跟灵性没啥关系,可人们就信这个,咱们做这行,得懂点心理学。”
展厅的中央空调吹得人发冷,凌月却觉得浑身发热。她望着窗外的广州塔,塔身的彩灯在玻璃幕墙上流动,像条巨大的水晶柱。侍中冠说过,水晶的硬度是七,比钢铁软,却比玻璃硬。她想,或许人也该像水晶,得有点韧性,不能太脆,也不能太软,才能经得起打磨。明辉正跟客户打电话,声音里满是笑意,挂了电话冲她扬了扬手机:“巴西那边回话了,说你的紫水晶十二生肖,他们要订两百套!”
凌月摸出侍中冠送的那块紫水晶,阳光透过展厅的玻璃照在上面,“天使的发丝”棉裂在光里亮得像根银线。她忽然明白,自己要找的不只是门生意,更是种把家乡的石头变成故事的方式。就像这水晶里的棉裂,本是瑕疵,却成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明辉的越野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时,凌月看见矿洞门口堆着堆废石料,阳光照上去,碎水晶的反光像撒了满地的碎玻璃。有个穿胶鞋的小孩蹲在石料堆旁,手里举着块巴掌大的白水晶,正对着太阳看,水晶的光斑落在他脸上,像贴了片银色的花。“吴工,把安全帽给姑娘拿一顶。”明辉朝洞口喊着,一个黑瘦的汉子探出头来,工装裤的裤脚卷着,露出小腿上道长长的疤,像条干涸的河床。“这是吴师傅,在矿上干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闻出哪块石头里有水晶。”
矿洞里比想象中暖和,岩壁上嵌着星星点点的水晶,像被冻住的雨滴。吴工用矿灯照着块半露的白水晶,水晶的断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六棱柱的棱角分明得像被刀削过。“这叫‘山炮’,得慢慢凿,急了就崩。”他手里的凿子轻轻敲下去,“笃、笃”的声响在矿洞里回荡,水晶的碎屑像雪花落在凌月的鞋上,“明老板他爹当年就在这洞子里,红-卫-兵来砸水晶,他抱着块原石就往矿道里钻,被棍子打得头破血流。原石保住了,他脊梁骨差点被打断,现在阴雨天还疼得哼哼。”
凌月摸着冰凉的岩壁,指尖触到处微微凸起的地方,用矿灯一照,竟是块嵌在岩石里的紫水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亮得像颗紫色的星星。“东海矿紫水晶不多,这叫‘伴生矿’,跟石头长在一起的。”吴工的凿子在旁边轻轻撬动,“明老板小时候总来矿洞,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他爹骂他瞎捣乱,结果他还真敲出块紫胆水晶,现在摆在他办公室当镇纸。”凌月忽然觉得那些水晶有了温度,它们不只是矿石,更是一代代人的日子,被凿子敲进了石头里。
成立了水晶工艺工厂以来,凌月每天都是这样忙碌不停,有明辉的帮助,她觉得再大的困难也不是事儿。回到厂里时,会计正抱着账本发愁,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却怎么也算不平。“明总,乌拉圭那批货的保险理赔还没下来。”仓库里堆着半空的木箱,木板上还留着海水浸泡的痕迹。明辉踢了踢一个裂开的箱子,里面露出些紫水晶的碎块,边缘还沾着细小的贝壳。“船触礁那天,我在广交会接到电话,手直抖,把客户的样品都碰掉了。”他捡起块碎水晶,对着光看了看,忽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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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拍着凌月的肩膀,“但你的设计稿,我连夜给巴西客户发过去了,他们说要订一百套水晶足球,预付款已经到账了。”
凌月的设计室就在仓库隔壁,墙上钉满了草图,有的被改得面目全非,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她把从矿洞带回来的碎水晶粘在画板上,用黄水晶的边角料雕成小太阳,粘在红水晶底座上,阳光照上去,红水晶里的棉裂像朵绽放的花。“这叫‘佛光普照’,寺庙的师父看了肯定喜欢。”明辉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串水晶珠子,珠子碰撞的声音像雨声,“我爸说,当年采水晶棺的料,要求严得很,有丁点杂质都得扔。现在咱们做的东西,也得有这股较真劲儿。”他忽然指着窗外,“你看那棵老槐树,去年被雷劈了,我以为活不成了,结果今年又发芽了。做咱们这行,也得有这股劲儿。”
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一周,淅淅沥沥的,把厂区的水泥路泡得发软。凌月在市场调查时,发现小商品市场里摆满了仿她设计的水晶饰品,价格只有一小半,摊位前围满了人。她站在摊前,看着那粗糙的雕工,水晶表面的划痕像道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回到厂里时,工人正围着会计要工资,有人的孩子等着交学费,有人的老人病了等着买药。明辉把她拉到一边,从抽屉里摸出张银行卡,边角都磨圆了。“这是我私房钱,先给工人发了。”他的手指在卡面上摩挲着,“我妻子以前总说,钱没了可以再赚,人心散了就啥也没了。”
那天晚上,凌月把自己关在设计室。雨敲着窗户,像有人在外面凿水晶,一下下敲在心上。她翻出侍中冠寄来的书,看到段关于水晶灵性的记载:“水晶能记忆人的情绪,开心时它的光泽会更亮。”她拿起块被仿冒的水晶,又摸了摸自己做的,忽然明白:仿品能抄样子,却抄不走敲每一刀时的心思,抄不走对这石头所赋予的灵性。她连夜画了张新设计图:用东海的白水晶做底座,上面嵌着块带棉裂的紫水晶,棉裂的形状像条河,旁边刻着行小字:“每道裂痕里,都藏着光。”
转机出现在初冬,阳光忽然变得慷慨起来,把厂区的积雪晒得滋滋响。市工商联的人来看工厂,带来份《东海市扶持民营企业发展的实施意见》,红头文件上的字印得鲜红。“像你们这种有创意的手工艺,能申请专项补贴,银行有专项的无息贷款。”干事指着文件上的条款,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还能帮你们对接电商平台,现在网上卖水晶的可火了。”凌月看着窗外的玉兰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天空,像在往上生长,一点都不觉得难看,而是预示着春天的来临。
明辉的理赔款也下来了,虽然打了折扣,但足够让工厂运转起来。他带着凌月去乌拉圭考察矿场,站在紫水晶矿脉前,凌月觉得自己像回到了那个梦里:漫山遍野的水晶在阳光下闪着光,矿工们哼着当地的歌谣,凿子敲下去,回声像支古老的曲子。明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用白水晶雕的两朵并蒂莲,花瓣上的纹路细得像头发丝。“我妻子以前总说,水晶是有姻缘的。”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眶红了,“她走后,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自从遇到你之后,我觉得应该给她个交代了。”
凌月的手指抚过莲花的花瓣,冰凉的石头里仿佛藏着点暖意。她想起在东海矿洞里,吴工说的:“好水晶得有棉裂,那是它的筋骨。”或许人也一样,得经历点磕碰,才能长出韧性。远处的矿工们开始收工了,背着装满水晶的筐子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流动的画。
“水晶缘”贸易公司的招牌挂起来那天,侍中冠特地从广州赶来,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前别着那枚旧徽章。他站在展厅里,看着凌月设计的水晶奖杯,上面刻着行小字:“万物有灵,岁月留痕。”奖杯底座用的是东海特有的“水胆水晶”,里面那汪亿万年前的水,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涟漪。“当年选水晶棺的料,有个老矿工说,水晶是大地的骨头。”老人摸着奖杯的底座,指腹划过冰凉的石面,“你们现在做的,是给这骨头添上血肉啊。”
展厅里挤满了人,有来考察的客商,有附近的乡亲,还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趴在展柜上看那些水晶摆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紫水晶生肖兔,奶声奶气地问:“阿姨,这兔子的眼睛是真的星星吗?”凌月笑着递给她颗小水晶珠,珠子在孩子手心里滚了滚,折射出的光映得她眼睛发亮。
明辉站在凌月身边,看着墙上的销售报表,上面的数字像春天的竹笋,一节节往上冒。“欧盟的足球创意纪念品订单又加了五百套,”他侧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吴工说矿洞里新发现了块红水晶,里面的包裹体像朵花,咱们正好用来做明年的新款发往欧洲。”凌月想起吴工说过,红水晶在西方叫“维纳斯之泪”,象征着爱与勇气,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巧合。
傍晚的阳光透过展厅的玻璃,照在那些水晶上,折射出的光在墙上织成张网,网住了整个冬天的温暖。凌月望着窗外,东海市的新楼正一栋栋长起来,远处的矿山裹在淡紫色的雾里,像幅没干的画。她知道,未来的路还会有磕绊,就像水晶里的棉裂,但只要用心打磨,那些裂痕终会变成独特的风景。
侍中冠要回广东了,凌月把那块“天使的发丝”紫水晶还给老人,老人却摆摆手:“你留着吧,它跟你有缘。”他指着展厅里的水晶,“我在巴西待了三十年,见过无数水晶矿,可最动人的,还是咱们中国人把石头变成故事的本事。”火车开动时,老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挥着手里的水晶珠串,珠子碰撞的声音在风里传得很远。
凌月和明辉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变成个小点。明辉忽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有点烫,像握着块刚从矿里采出来的水晶。“等开春,咱们去矿洞里种棵桃树。”他望着远处的矿山,“我爸说,水晶喜欢热闹,有花开着,石头也能长得更精神。”凌月笑着点头,手里的水晶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知道,这束水晶之光,会照亮他们未来的每一步路。
13. 第 13 章
2000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东风一吹,海水就褪了寒气,东海边的水晶原石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一群蛰伏了整个冬天的星辰。凌月站在水晶缘公司的新厂房前,看着墙上刚挂好的广告牌——“东海水晶,如月东升”八个鎏金大字在春光里晃眼,她抬手挡了挡阳光,指缝间漏下的光斑落在胸前的水晶吊坠上,那吊坠里嵌着细如发丝的篆字“月”,是她亲手设计的防伪标识。
“凌月,央视那边传来消息,下周一开始,咱们的广告就要在《新闻联播》前插播了。”明辉手里捏着传真件,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身后跟着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女工,有些是原东方红纺织厂的姐妹,此刻正围着新到的水晶切割设备啧啧称奇。张姐摸着冰凉的机床,忽然红了眼眶:“真没想到啊,咱们这些下岗的,还能跟着凌月,做这么体面的活儿。”
凌月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久经磨砺的皮肤传过来。“都是靠手艺吃饭,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当年在纺织厂,咱们织出的布能穿遍半个中国;现在做水晶,却能让全世界看见东海的光。”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得好。”众人回头,见王管教——现在退休该叫王宇了,他正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不久前刚染的黑发遮不住两鬓的霜白,但腰杆挺得笔直。自他来公司帮忙打理后勤,厂房里总飘着淡淡的茶味,那是他从云台山带来的云雾茶,说要给姐妹们提神。
“王大哥,您怎么来了?不是让您多歇着吗?”凌月迎上去要接文件,被王宇侧身躲开,“不劳凌总。”他把文件递给明辉,“年纪大了,闲不住。”转而对凌月说,“刚在传达室碰到个老熟人,看守所的杨科长,他来附近办事,听说我在这儿,特意绕过来问了问你的情况。”
凌月的脚步顿了顿。阳光穿过厂房的高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杨科长......他还好吗?”凌月想起那个特意关注过自己的杨科长。
“挺好的,前年升了副所长。”王宇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他说这是苏曼托他转交给你的,还说苏曼因减刑也快要刑满释放了。”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信纸,字迹显得拘谨,显然是站在熨烫台前写下的。“月,我的眼睛有些不行了,看来细针脚的兰花是绣不了了。现在,我学十字绣,那活儿简单,等出去了,给你绣个水晶盒子。”凌月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忽然想起看守所的冬夜,苏曼把唯一的棉被分她一半,两人挤在冰冷的铁床上,听着窗外凛冽的海风像野兽一样嚎叫。那时她们都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美好的春天了。
“杨科长还说......”王宇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当年他负责你们的案子,看见卷宗才知道,你和苏曼都是因为刘德进来的。他说那会儿就觉得,你们俩不像坏人。”
“坏人”两个字像针,轻轻刺了凌月一下。她抬头望向厂房外,远处的起重机正在吊装集装箱,红色的吊臂在蓝天下划出弧线,像极了当年纺织厂车间里往复的织机。时代变了,机器换了,但人心里的那点念想,好像总能找到生根的地方。
这时明辉拿着一份质检报告匆匆走来,脸色有些难看:“凌月,市场上出现了仿冒咱们的水晶饰品,价格比咱们低一半,好多批发商都来问是不是咱们的加盟副牌。”
凌月接过报告,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水晶切面照片。仿品的工艺粗糙,却能以假乱真,就像当年刘德用劣质棉纱冒充一等品,照样能卖出高价,但是信用却没了。她忽然笑了,指着吊坠上的“月”字:“让技术部把这个篆字再刻得细些,用激光打在水晶内侧,得用数倍放大镜才能看见。告诉批发商,咱们的水晶会说话,假的永远发不出‘月’光。”
明辉愣了愣,随即点头:“这个主意不错,这就去办。”
王宇看着凌月的侧脸,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看守所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她穿着灰扑扑的囚服,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谁能想到,多年后的她,能把日子照得比水晶还透亮,这个丫头心头有光。
同一时间,蒯文正站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听着编辑把他的诗集《春天的颂歌》摔在桌上。“蒯老师,不是我说你,现在谁还看这种歌功颂德的诗?”编辑是个刚毕业的文学系研究生,染着栗色头发,说话带着没遮拦的冲劲,“上次那本《时代颂词》,印了五千册,现在仓库里还堆着三千。读者要的是灵魂,不是口号!”
蒯文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西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前些时候,我也是编辑”。那位女编嘴角现出不易察觉的讥讽,“你那诗刊倒闭了,蒯老师还是多休息多思考吧。”
蒯文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厂里的梧桐树下读《朦胧诗选》,凌月走过他身边,风把她的卷发吹起,有一根带弯的细发落在他的书页上,像个问号,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时他对凌月说“诗歌是天上的星,再暗的夜也该亮着,我愿终身守护她”。
“你不懂。”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现在的文学,就得为政治服务,为经济服务,为时代服务。”
“时代不需要没有灵魂的诗。”小编把一份退稿信推到他面前,“这是诗歌月刊二审的回复,说你的作品已是‘被抽去骨头的尸架’”。
“尸架”两个字像冰锥,扎得蒯文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抓起诗集转身就走,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了又灭,像极了他忽明忽暗的创作生涯。走到出版社门口,撞见两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讨论新书,其中一个说:“听说了吗?那个写水晶诗的新锐,把东海的水晶写活了,人家的诗集都卖脱销了。”
蒯文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去年在诗歌论坛上崭露头角的新人,笔名“晶心”,写的诗里总带着水晶的冷光和温度。有一次他在杂志上看到那首《切割》,“每一道刻痕都是时光的指纹/我们在透明里,藏起不透明的人生”,当时就觉得这文风眼熟,像极了当年自己在东海市海边写的句子。
他掏出手机,翻到那个存了多年却未拨打的号码。屏幕上“凌月”两个字在模糊的屏幕中显得尤为模糊,像蒙了时间的尘灰。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按了锁屏键。街角的音像店里传来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歌声混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刘德坐在连城纺织贸易公司临街的办公室里,看着厂区外的车水马龙,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桌上放着一份水晶缘公司的调研报告,照片里的凌月穿着白色西装,站在央视摄像机前,笑容得体得像个陌生人。
“爸,这女人现在翅膀硬了,居然都爬我们的头上了。”刘冀把一杯洋酒推到他面前,金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出涟漪,“我查过了,她的资金链会有问题,咱们只要放出消息,说她偷税漏税,那些批发商肯定会撤资。”
刘德端起酒杯,却没喝。他想起十几年前在纺织厂车间里见到的凌月,那时她还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工,后来烫起邓丽君式的卷发,那时她追求时髦,却在金钱的诱惑下显得何等乖巧听话。谁能想到,这个曾经被他父子俩踩在脚下的女人,如今能把一个小作坊做成央视广告的大品牌。
“不能硬来。”刘德慢悠悠地说,指甲在杯沿上划了圈,“现在风声紧,这几天省里的王主任都被请去喝茶了,咱们得低调。”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去接触下水晶缘的几个大股东,许他们些好处,让他们撤股。再找些人,去市场上收仿冒的水晶饰品,都贴上水晶缘的标签,然后匿名举报到工商部门。”
刘冀皱了皱眉:“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刘德冷笑一声,“当年咱们能用劣质棉纱冒充进口货,现在就能让她的水晶变成假货。等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再去跟她谈收购,我就不信她不低头。”他拿起那份调研报告,盯着照片里凌月胸前的水晶吊坠,忽然想起苏曼当年戴着的那个,也是东海水晶,她们之间似乎有着什么心灵的共通。
“对了,”刘德忽然想起什么,“那个苏曼,下个月是不是要出来了?”
“好像是。”刘冀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个姓杨的副所长一直关心她,请他吃饭也不搭理,听说减了两年多。不过,一个劳改释放犯,能翻起什么浪。”
刘德没说话,只是把调研报告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那层灰暗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阴影,像一张无形的网。他端起酒杯,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火烧火燎的烫。
凌月是在一个行业峰会上再次见到蒯文的。他穿着不合时宜的灰色中山装,坐在会场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是《时代颂歌》的滞销新闻。
“好久不见。”凌月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蒯文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好久不见。”他站起身,手在裤子上拘谨地擦了擦,才伸过来与她相握。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短暂相握的手。
“你的诗集......”凌月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
“你现在很成功啊。”蒯文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嘲,目光扫过她胸前的水晶吊坠,“看来,还是做生意比写诗靠谱。”
凌月笑了笑,没接话。会场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水晶缘的广告,东海水晶在镜头下流转着七彩的光,旁白是她亲自写的:“每颗水晶都藏着一个太阳,我们在透明里,看见最真实的光。”随后又是那句经典的广告词“东海水晶,如月东升”。
“你看,这就是时代需要的东西。”蒯文指着屏幕,声音有些激动,“你的水晶会发光,我的诗却在黑暗里发霉。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文学本来就该为经济服务,我只是......只是走得太......”
凌月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当年在海边的礁石上,他说诗歌是永不熄灭的火种。那时的他,眼睛亮得像东海边的星星。
“蒯文,”她轻声说,“文学可以服务时代,但不能被时代绑架。就像水晶,能折射阳光,却不能失去自己的棱角。”
蒯文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你还是没变。可这世界变了,棱角太硬,会被磨碎的。”他拿起桌上的诗集,“你看,我的棱角,早就变成粉末了。”
这时主持人宣布颁奖环节,水晶缘公司获得“年度最具影响力品牌”奖。凌月起身准备上台,转身时看见蒯文正低头翻着那本《时代颂歌》,阳光透过会场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个孤独的惊叹号。
领奖台上,凌月握着奖杯,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忽然想起王管教说的话:“杨科长说,当年看你俩的卷宗,就觉得不像坏人。”原来有些东西,不管被埋得多深,总会在某个时刻,透出光来。
而台下的角落里,蒯文悄悄收起诗集,起身离开了会场。走廊里的宣传栏上贴着反腐宣传画,“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几个红色大字格外醒目。他走出酒店大门,正好撞见刘冀带着几个黑衣人上车,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提着一箱子贴满水晶缘标签的仿冒手链。
风忽然变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天空。蒯文抬头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秋老虎肆虐的九月,东海水晶市场忽然刮起一阵妖风。先是几家批发商联合上门,手里攥着印着“水晶缘”商标的劣质手链,嚷嚷着要退货索赔;接着税务局的稽查人员不请自来,说接到匿名举报,要核查公司近三年的账目;最邪门的是,有天早上,凌月发现办公室的玻璃上被人用红漆喷了个大大的“死”字,油漆顺着玻璃零零落落四溅,像一滴滴凝固的血,冒着逼人的冷光。
明辉气得把报表摔在桌上,不小心让纸张边缘的书钉划破了手指:“肯定是刘冀干的!前几天他老在我身边晃,我这就带人去找他算账!”
“坐下。”凌月按住他的肩膀,指腹蹭过他流血的指尖,“现在去找他,正好中了圈套。”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鉴定报告,“技术部连夜做的检测,这些仿冒品的水晶成分只有三成,剩下的都是玻璃成分。咱们把报告给税务局和工商部门送去,再让媒体曝光仿冒品的流向,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
窗外的阳光被乌云遮了大半,厂房里的水晶原石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周姐端来一杯热茶,手还在发抖:“凌月,我刚才去市场买菜,听人说......说刘冀收买了几个公司股东,要是你不把公司兑给他们,就让你见不到下个月的太阳。”
凌月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想起过去纺织厂的布机车间,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陈国建把他那个印着‘先进个人’的搪瓷缸往她手里塞,白瓷上的金边在雾里闪,却包裹着阴险。“别怕。”她笑了笑,把茶递给周姐,“当年咱们在纺织厂,被人堵在车间里说三道四,不也熬过来了?现在咱们手里有技术,有信誉,还有这么多姐妹一起,谁也别想吓倒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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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王宇匆匆走进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触目惊心——《省原发改委主任王某涉嫌巨额受贿被查》。“你们看这个。”他指着报道里的一句话,“办案人员在其家中搜出多份银行转账记录,涉及连城纺织贸易有限公司......”
凌月的心猛地一跳,那个王主任——刘德的靠山。她想起刘德办公室里那盆常年不开花的君子兰,想起他签字时总爱用的那支有点漏水的金笔,忽然明白,有些债,迟早是要还的。
蒯文是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见到刘德的,原因是刘德想见见他。隔着厚厚的玻璃,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穿着囚服,头发白了大半,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地划着圈,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儿子跑了。”刘德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过来,带着水汽的模糊,“本来,我让他扛着,我在外面可以捞他,可他不信我。”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几年,都是他和王主任在联系。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刘德一辈子算计别人,最后却被自己儿子算计了。”
蒯文没说话。他想起二十年前,刘德还是纺织厂的副厂长,总爱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蒯啊,写诗有什么用?不如跟我学跑业务,挣钱才是硬道理。”那时的他还和蒯文说些打哈哈的话,后来当上厂长却总是冷眼看他,陈国建明里暗里地整蒯文,他也不做声。如今蒯文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影子——都是被时代浪潮推着走的人,心灵被时间扭曲得已面目全非,只不过各有各的拧走的方向而已。
“凌月......她还好吗?”刘德忽然问,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听说她的公司被人捣乱了?”
“她很好。”蒯文的声音很轻,“至少比我好。”
刘德沉默了。会见室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像藏着无数个秘密。“当年东方红纺织厂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请......”他忽然开始喃喃自语,“我也是被潮水推着走,现在知道,有些东西是回不去了。”
蒯文想起自己那些滞销的诗集,想起编辑说的“尸架”,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刘德叫住。
“小蒯,”刘德的声音带着哀求,“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给凌月?就说......对不起。”
蒯文没有回头。走出看守所的大门,秋风卷着广玉兰的落叶砸在脸上,裹挟着海水的腥气。远处的广告牌上,凌月的水晶广告正在播放,东海水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个破碎又重圆的梦。他摸出手机,翻到那个熟悉的号码,这一次,他按下了拨打键,却只听到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苏曼出狱那天,凌月去接她。监狱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苏曼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像只受惊的鸟。她穿着凌月带来的新衣服,浅蓝色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
“走,回家。”凌月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针线活磨出来的。
苏曼没说话,坐进车子任由她带走。路边的梧桐树叶黄了,一片片落下来,像极了纺织厂车间里飘飞的棉絮。走到街角,她忽然指着不远处的水晶缘门店:“那是......你的公司?”
凌月点点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门店的橱窗里,摆放着最新款的水晶饰品和摆件,每一件都刻着细如发丝的篆体“月”字。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去,水晶折射出的光斑在地上跳着舞,像一群快乐的精灵。
“我在里面绣了很多十字绣,”苏曼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有牡丹,有荷花,还有......康乃馨,我母亲走了,我却没有守在她床前尽孝。”
凌月的眼眶忽然红了。她想起看守所的冬夜,两人挤在冰冷的铁床上,苏曼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东海边开个小铺子,卖自己绣的东西,陪着母亲走过她最后的路......原来有些梦,就是难圆,成了一生的遗憾。
正说着,明辉匆匆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份报纸:“凌月,好消息!刘冀的香港利达公司被查封了,还有那些仿冒咱们水晶的,也都被查出来了!”
苏曼的脚步顿了顿。她抬起头,望向连城纺织贸易公司的方向,那里曾经是东方红纺织厂的旧址,如今已纳入了城市改造拆迁计划,连城纺织贸易公司剥离出的贸易部将搬去新城办公楼。
“都过去了。”凌月轻轻拍了拍苏曼的背,“咱们回家。”
诗歌寒潮来得比想象中更猛烈。年底的诗歌年会上,到会的诗人不足往年的三分之一,台下的读者稀稀拉拉,大多是些中老年人。蒯文坐在台下,听着台上的新锐诗人朗诵《水晶与铁锈》,“当透明穿透浑浊/所有的伪装都将生锈”,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海边的波涛与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散场时,他在门口遇见了凌月。她是来给年会赞助水晶奖杯的,穿着米白色的风衣,脖子上戴着条简约的水晶项链,篆体“月”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恭喜你。”蒯文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听说你的公司入选了全国十佳诚信企业。”
“谢谢。”凌月的笑容很淡,“也恭喜你,听说你的《春天的颂歌》要出版了?”
蒯文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是我自费出版的,准备买一赠一。”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新诗集,递过去,“这个送给你,算是......个念想。”
凌月接过诗集,封面上的“春天的颂歌”五个字闪着暗红色的光,像褪了色的夕阳。她翻开第一页,看到他用钢笔写的一行字:“有些光,只在黑暗里看见;有些事,用眼睛却看不见。”
这句话不禁使凌月凝思,顿了顿,她说:“我要走了。”随后合上诗集,“女儿在家想妈妈。”
“好。”蒯文知道凌月与明辉有一个三岁的乖女儿,失神地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在“浪涛”舞厅外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转身走开,牛仔裤在月光下划出稍瞬即逝的弧线。和那次一样,她没有回头。
走出年会大厅,凌月抬头望向天空。城市的光污染比以往严重许多,看不见星星,只有水晶项链上的“月”字,在路灯下泛着清冷的光。风忽然起了,一片梧桐叶缓缓落在她的肩头。凌月轻轻捏起树叶,叶脉清晰得像命运的纹路。她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就像这落叶,终究会被时光带走,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守,就像这水晶,无论经过多少次打磨,总会在某个时刻,透出最亮的光。
14. 第 14 章
2000年深秋的东海市,海雾像一匹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清晨六点,东方红纺织厂废弃的仓库区已经有了动静,拾荒者的三轮车碾过满地棉絮,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远处货轮的汽笛,在浓雾里晕开一片沉闷的涟漪。凌月推开水晶缘店铺的玻璃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像在抱怨这过早的寒意。她把刚设计好的水晶挂坠摆在窗台上,阳光费力地穿透雾层,透过晶面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不小心在水面撒了把碎银。
电视的早新闻里正重播着原省发改委王主任贪腐案的庭审画面,记者的话筒几乎要戳进警戒线里,声嘶力竭地念着涉案金额:“人民币一千二百万元,美元八十万……其名下房产遍布京沪穗深……” 凌月伸手调小音量,目光落在窗台上的水晶上。那是她新设计的“西游”系列,每个挂坠背面都刻着极小的篆体“月”字,细得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这是她为了防备仿冒做的防伪标识,却没想到,这习惯竟和追查那些陈年旧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王主任倒了,刘德却没事。”明辉推门进来时,手里的《郁州早报》还带着油墨的腥香,头版照片上的刘德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对着镜头笑得满面红光。“你看这报道,说他‘积极配合调查,涉案款项已全部退回’,就这么‘证据不足’放出来了,把责任全推给儿子刘冀了。”
凌月拿起报纸,指尖划过刘德胸前的口袋纸巾——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考究,和记忆里那个总穿着中山装、指甲缝里嵌着墨水的纺织厂厂长判若两人。“刘冀在香港的利达实业不是被查封了吗?”她记得上个月听深圳的朋友说,海关突袭了利达的仓库,查出不少问题单据。
“查封归查封,人早跑了。”明辉把报纸拍在柜台上,水晶原石镇纸震得水晶挂坠叮当作响,“我托人打听了,说是卷着最后一笔资金,往东南亚躲了。刘德这老狐狸,怕是早就给儿子铺好路了。当年东方红纺织厂改制,他把优质资产剥离到私人公司,烂摊子全留给国企,这手腕,王主任都不及他。”
窗外的广玉兰落了满地枯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像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凌月忽然想起上周去监狱接苏曼,在看守所办交接时,那位一直关心凌月和苏曼的杨副所长把凌月拉到一边,塞给她张折叠的纸条,“有看守反映,刘德刚进来时,总对着墙写‘程序’两个字,写得纸都破了,听他念叨着‘只要走程序,谁也奈何不得’。”
那时凌月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此刻看着报纸上刘德的笑容,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想起1984年那个雾天,刘德把装着钱的信封推给她,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响:“小凌,凡事都有程序,按程序走,谁也挑不出错。”原来他所谓的“程序”,从来都是用来钻空子的工具,当年那些棉纱就是因这些“程序”消失,还有......这“证据不足”不是侥幸,是用几十年钻营的手腕,在法律的网眼里硬生生撕了道裂缝。
“叮铃铃——” 传达室的张明打来电话,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凌……凌总,楼下有人送请柬来,说是刘德先生请您和苏曼女士吃饭,还有……蒯文先生也在受邀之列。”
凌月捏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听筒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仿佛看见刘德坐在当年东方红纺织厂的办公室里,褪色的红木办公桌却擦得能照出人影,他指尖夹着烟,烟雾在头顶盘旋,像在算计什么——就像1978年苏曼接受他日本织机尾款分赃时,他也是这样笑着,“苏曼,这是你应得额,别害怕,程序而已”。
“知道了。” 凌月挂了电话,明辉在一旁皱起眉:“这时候请吃饭,安得什么心!还是别去了。”
“不去才没好事。” 凌月把报纸上刘德的照片折起来,塞进水晶盒的夹层,“他想演戏,我们就陪他演。只是没想到,他连蒯文都请了。”她想起叶蓁蓁,那个总穿着红裙子、说喜欢蒯文诗歌的女人,自从凌月回东海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问过蒯文,蒯文摇了摇头,“我的诗歌人气散了,她就撤了。”
明辉似乎看穿了凌月在想些什么,问:“要不要提醒蒯文一声?”
“不用。” 凌月望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诗人的心比谁都细,他早对刘德有所戒备了。”
三日后的“锦绣楼”坐落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瓦飞檐下挂着红灯笼,风一吹就晃出暖黄的光晕。包间里飘着云雾茶的清香,紫砂壶里倒出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转着圈,像刘德此刻没说出口的话。他穿着件藏青色羊绒衫,袖口露出块劳力士金表,表盘上的碎钻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手指上的翡翠戒指碰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曼,凌月,”刘德端起茶杯,杯盖刮过杯身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和,“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受委屈了。尤其是苏曼,母亲都未曾孝敬……”他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堆得像团揉皱的纸,“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他从皮包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推到苏曼面前:“你看这是刘冀小时候的照片,那时他才上小学五年级,手里推着的铁环,还是你叫钳工做的呢。”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露出两个门牙,背景是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晾衣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工装。
苏曼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溅在米白色的裤子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她盯着照片上的铁环,突然想起她刚进厂的那年夏天,刘冀哭着跑回家,说铁环被大孩子抢了,是她请钳工小赵给他重新做了个。那时的刘德还没当正厂长,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克,会笑着喊她“曼丫头”,后来他们逐渐走近。可这温情像层薄冰,早在她被推进看守所的那一刻就碎了。
“刘厂长费心了。”苏曼的声音很轻,五指却在桌布下捏成了拳,“我母亲去年走了,还得谢谢你的关心。”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躺在床上,手抖得连水都喝不了,嘴里却胡乱地念叨着“曼曼,别跳海”。那时刘德派来的护工就守在床边,手里拿着进口药,却像拿着根随时能勒死母亲的绳。
刘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舒展开:“我知道你母亲的事,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我一直也在照顾她,对她我是真心的,我觉得有愧于你。”他掏出个信封,推到苏曼面前,“这是五十万,你先拿着,给你母亲迁个好坟,剩下的……你不是喜欢刺绣吗?我帮你在新城步行街找个门面,开家绣品店,也算我……赔罪。”
蒯文一直坐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布上的纹路。他今天穿了件灰色西装,还是凌月那年在诗会上看到的那件,袖口已磨出了细毛。听到“赔罪”两个字,他突然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刘厂长真会暗度陈仓。”蒯文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刘冀那次在深圳赞助诗会的事,我认为只是诗歌搭台,商务唱戏,没想到还有很深的阴谋。是你指使的吧,叶蓁蓁那时天天围着我转,说‘蒯老师的诗我好崇拜’,可每次看到凌月来时,她就会故意装温柔,有意气走凌月。”他顿了顿,看着刘德瞬间绷紧的脸,“也是我眼瞎,被诗歌与叶蓁蓁迷乱了心眼。凌月的摊位被砸离开深圳以后,叶蓁蓁就消失了,听说她去了香港。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你们父子的戏法!”
刘德的手指在茶杯上转了半圈,金表的秒针“咔哒”响了一声,像在数他的沉默。“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头子哪懂。”他端起茶杯抿了口,喉结动了动,“不过叶蓁蓁确实托刘冀办过事,说想去香港发展,别的我不懂。”
“她是你儿子安排的吧?” 蒯文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他怕我和凌月好,更恨凌月不搭理他,就像当年在厂里的那会,他把凌月从我身边夺走。只恨我被诗歌和铜臭蒙住了眼睛,使得她离开深圳。”
听了蒯文与刘德一番对话,凌月如梦初醒,当时她只感慨世事弄人,蒯文与她已不是同一跑道的人,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十几年前的记忆突然撞进凌月的脑海——那时她刚进纺织厂车间当挡纱工,车间主任陈国建总是没人前没人后地说她坏话,说她“和蒯文走得近”,后来调到仓库,又说她“不只是生活作风的问题”,现在才知道,他们都是刘德的喉舌,代表刘德的“最高意志”。同样的伎俩,一贯使用,这大概就是他的“程序”吧。
刘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翡翠戒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响:“蒯诗人说话要讲证据!我刘德在东海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容你这样污蔑?”
“证据?”凌月突然接口,声音轻得像雾,“1984年冬天,陈国建让我把三匹进口棉纱记成‘废品’,后来又发生了多次,不是你授意的吗?倒卖的钱进了谁的口袋,这算不算证据?”她看着刘德瞬间僵硬的肩膀,“还有1985年,你把日本织机的核心零件拆下来,说是‘质量问题’并拒付织机尾款,其实你是通过利达公司卖出牟利,这算不算证据?”
包间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云雾茶的清香突然变得刺鼻。刘德的手指紧紧攥着桌布,指节泛白:“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刘厂长心里清楚。” 凌月把刘德推过来的支票还给他,支票上的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1984年你给我塞信封时,也是这么说的,‘小凌,拿着钱,这是厂里的奖励’。可你忘了,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把你办公桌上的账本照得清清楚楚,每一笔‘废品处理’后面,都有你的亲笔签名。”
刘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线:“一派胡言!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抓起皮包,金表链扫过桌面,带倒了苏曼的茶杯,黑漆漆的茶水在桌布上漫开,像一滩深色的血。
走出“锦绣楼”时,秋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冷得像冰。巷口的梧桐叶被雨水打透,重重地压在枝头,像苏曼此刻的肩膀。她突然蹲在路边的梧桐树边哭起来,肩膀抖得像片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我妈到死都不知道,我不是因为‘投机倒把’进去的,而是……”她的指甲深深抠着深秋的梧桐树干,把粗糙的树皮划出青痕,“她总以为我是犯了错,在里面赎罪……哪知我是为别人顶包!后来她头脑模糊了,总说我跳海死了。”
凌月蹲下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口袋里的铁皮盒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这盒子是凌月和苏曼记录和收藏的□□犯罪证据。“我们去纪委。”凌月的声音硬得像礁石,“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正义和所有像我们一样被欺负的人,能抬头走路。
苏曼抬起头,泪眼里映着凌月的脸,像看到了1992年她们在狱中相识的那些冬夜——两人挤在看守所的铁床上,苏曼把唯一的棉被分她一半,说“等出去了,我教你绣兰花”。那时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她们手背上投下栏杆的影子,像道解不开的锁。
此时,凌月拉起苏曼的手,她们的手心同样冰凉,却握得紧紧的,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陈国建临终前良心发现了,说出了刘德的那些事情。正义和真相总会姗姗来迟,即使有迷途的羔羊。他的证据我们也不能浪费。”
回到水晶缘公司的办公室,凌月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的轻响,像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里面的纸片用红绳捆着,边缘被岁月泡得发毛,最上面那张是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的,字迹发黑发淡:“1984年冬,刘德让陈国建把三十匹进口棉纱记成‘废品’卖出,有三联单为证,存于仓库三号柜。”
下面是块带着机油的金属片,贴着张极小的纸条:“日本织机的核心零件,型号T-800,刘德说是‘正常损耗’,实则进入利达实业公司被倒卖。”这是苏曼收集的金属片,一直藏在母亲的床脚下,最近补记了这张纸条。凌月认得这样同类的金属片,当年她在仓库当管理员时,亲手登记过一批。
“还有这个。” 凌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复印的海关对货单,上面的“进口优质棉纱”被改成了“化纤废料”,税率一下子降了七成,签名处是刘冀的潦草字迹,旁边盖着“东方红纺织厂”的公章,红得像血,“这是深圳海关的王姓科长帮我找到的,刘冀用这种手段走私了几年,每批货刘德都会从中渔利,父子狼狈为奸。”
苏曼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想起1978年她偷偷抄下的账本,日本织机的尾款被瓜分的账目。那时她以为藏在枕头下就安全了,却不知道刘德早就布好了局,后来还是被他算计了,现在只剩下苏曼曾经缝在袖口里绿线组合的证据,已被凌月拍成了照片。“我还有这个。”凌月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这是当年厂里的临时工名单,刘德把他们的工资压到最低,省下来的钱都转到了他妹妹的账户上,有十七个人可以作证。”那些是陈国建临终前的手笔。
凌月看着这些证据,想起1985年陈国建摔碎的搪瓷缸。那天他喝醉了,把缸子往地上一砸,茶叶撒了一地,说“刘德就是个蛀虫,早晚我得陪着他死”。当时她以为他是发泄,现在才明白,那是仅存的一份愧疚与良心。
“我们缝进去的不是仇恨,是人性,是公道。”凌月轻声说,像在重复苏曼当年的话。她把所有证据放进档案袋,用红色封条封好,胶水在灯光下泛着亮,像道即将愈合的疤。“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纪委。”
纪委的红砖楼前,两排白杨树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深秋的晴空里格外响亮。凌月和苏曼站在台阶上,手里的档案袋沉甸甸的,像装着这些年的风雨。接待她们的是位谢顶的中年男人,姓赵,上次凌月来反映情况时也是他接待的,只是这次,他手指上的金戒指不见了,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搓着手心。
“赵科长,这些是我们整理的证据。”凌月把档案袋推过去,金属拉链在桌面上发出轻响。赵科长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纸片,目光在火柴头写的字迹上停了很久,喉结动了动:“这些……很多都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人证物证还能奏齐吗?”
“我们就是人证。” 苏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斩钉截铁的韧劲,“1978年的日本织机尾款,是我负责转的账,银行应该有记录。”“1984年的棉纱,我在仓库亲眼看见陈国建指使人换的标签,当时几个职工还在东海市。”凌月补充道。
“刘冀负责的走私案,深圳海关有备案,利达实业的会计已经被控制了,他应该知道刘德的分成;至于陈国建的证词,他的遗孀手里有他写的忏悔书,还有当年的仓库三联单,我们已经联系上她了。”她把手机里和陈妻的通话记录调出来,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是前天下午三点。
赵科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突然站起身:“你们稍等,我去汇报一下。”他拿着档案袋走进里屋,门没关严,能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讨论声,夹杂着“王主任案”“串案”“上级督办”等字眼。
苏曼的手心沁出了汗,紧紧攥着凌月的手。凌月回握住她,指尖传来彼此的温度,像1992年那个寒冷的冬夜,两人在看守所里互相取暖。大约过了半小时,赵科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凌女士,苏女士,感谢你们提供的线索。经研究决定,我们会成立专案组,重新调查刘德涉嫌贪腐一案,请你们配合后续调查工作。”
接下来的半个月,东海市的秋天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梧桐叶落了满地,空气里弥漫着桂花与旧纸张混合的气息。凌月和苏曼成了专案组的常客,她们坐在堆满卷宗的会议室里,对着泛黄的账本一点点核对数字,那些模糊的记忆在证据链的串联下逐渐清晰——1984年那批被记成“废品”的进口棉纱,最终流向了江浙一带的小作坊;1985年日本织机的核心零件,通过深圳的“水货”市场,辗转卖到了东南亚;还有那笔被贪污的织机尾款,也在王主任与利达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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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账户上查到了踪迹。刘德妹妹和刘冀操纵的利达实业公司的账户流水,像一条隐秘的河流,将二十多年来的“灰色收入”串联成清晰的轨迹。
专案组的李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眼睛里有股不查清真相不罢休的执拗。他拿着刘德在监狱里写满“程序”二字的纸,对凌月说:“这老头确实狡猾,他把所有操作都卡在‘程序’的灰色地带,比如棉纱‘报废’有厂长签字,零件‘损耗’有设备科证明,国企资产重组有王主任的签字,表面上看天衣无缝。”他指着账本上的一个数字,“但他忽略了,
1986年国家审计局曾抽查过纺织厂账目,当时的审计报告里,就提到过‘废品处理收入异常’和‘织机尾款去向不清’,只是被他用‘历史遗留问题’和‘贪污人已伏法’搪塞过去了。”
调查像剥洋葱,一层层揭开看似合理的外衣,露出里面腐烂的内核。李警官带着队员找到了当年给刘德开车的老司机,老陈头在郊区的养老院里住着,说起往事时,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泪光:“1985年那个雨夜,我跟着刘厂长去城郊的槐树林,他让我挖了个坑,埋了个铁皮箱,说是‘重要文件’。后来我偷偷去看,箱子里却是空的,我还记得那片林子的位置。”根据老司机的指引,专案组果然在槐树下挖出了几块锈蚀的铁皮,虽然箱子里的东西早已不知所踪,但铁皮上残留的纺织厂印章,成了刘德转移证据的间接证明。
更关键的突破来自深圳。专案组联系了深圳警方,对刘德之子刘冀操控的利达实业展开深入调查。利达实业表面上是从事纺织原料贸易的公司,实则是刘德父子进行棉纱走私的据点。深圳龙华纺织厂的一位副厂长在政策高压下心理防线崩溃,交代了他与刘德之子刘冀的勾结——刘冀利用父亲在纺织系统的人脉,通过副厂长将龙华纺织厂的优质棉纱换成劣质品,再将优质棉纱以“处理品”的名义低价购入,通过香港转销东南亚,从中赚取差价。而刘德则利用自己在东海市纺织系统的影响力,为这一链条提供“便利”。
“刘德这招叫‘父子配合,内外联动’。”李警官拿着两地警方的协查通报,对凌月和苏曼解释,“他在东海市稳住阵脚,利用国企改制的漏洞转移资产;刘冀在深圳冲锋陷阵,负责具体的走私操作,父子俩一明一暗,把整个链条做得滴水不漏。”
证据链越来越完整,像一张收紧的网,朝着刘德罩去。而此时的刘德,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他照常去连城纺织贸易部的新办公室上班——连城纺织贸易公司虽已申请倒闭,但从中剥离的贸易部搬进了东海市新城的写字楼,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光鲜。他甚至还接受了一家地方媒体的采访,大谈“民营企业如何助力地方经济”,镜头前的他笑容满面,仿佛那些陈年旧账真的能被时间掩埋。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凌月正在家里给女儿小月牙梳辫子,窗外的梧桐树上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小月牙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手里攥着块水晶原石,那是凌月前几天从矿场带回来的,里面裹着一丝金色的棉絮,像藏着一道阳光。
“妈妈,这块石头里有星星。”小月牙举着水晶对着阳光,晶体内的棉絮在光线下流动,像条小小的星河。
凌月笑着帮她把辫子扎好,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声音由远及近,穿过晨雾,清晰地钻进耳朵里。那声音不像平时的巡逻警车,急促而密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妈妈,是什么声音?”小月牙仰起头,眼睛里满是好奇,“是抓坏人吗?”
凌月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预感在心底蔓延。她抱起小月牙,快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小区门口——那正是刘德住所的方向。几辆警车并排停着,红蓝交替的灯光在清晨的雾气里闪烁,显得格外醒目。
没过多久,凌月看到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走出来。那人穿着件灰色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里面白衬衫发着惨败的光,正是刘德。他的头垂得很低,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双手被反铐在身后,金属手铐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是那个送你糖果的爷爷。”凌月轻声对小月牙说,指尖有些发凉。她想起去年刘德来店里,看到小月牙在玩水晶,塞给她一把水果糖,羡慕地说“这孩子真可爱,刘冀结婚的话,我也该有这么大的孙子了”。那时的他,眼里还藏着几分慈祥与不甘。
“爷爷做错事了吗?”小月牙眨着眼睛,把水晶原石贴在脸颊上,“他为什么要被警察叔叔带走?”
凌月抱着女儿,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就像你打碎了杯子要道歉一样,大人做错严重的事,也要受到惩罚。”
她看着刘德被押进警车,看着警车呼啸着驶离,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那些压在心头二十多年的重负,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卸下。
当天中午,东海市的电视台就播出了刘德被捕的新闻。记者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画面上是刘德被戴上手铐的瞬间,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曾经不可一世的气势荡然无存。“……经查,犯罪嫌疑人刘德在担任东方红纺织厂(后改制为“连城纺织贸易有限公司”)厂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公款共计人民币两千三百万元,涉嫌与深圳利达实业有限公司负责人刘冀共同实施走私、行贿等犯罪行为……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新闻画面切换到东方红纺织厂的旧貌,镜头扫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堆着棉纱的仓库,最后定格在厂门口那块更换过的牌子上。凌月看着屏幕,突然想起1983年自己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情景,那时的她穿着蓝色的工装,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怎么也想不到,会和这里的人和事纠缠近二十年。
苏曼打来电话时,背景音里传来缝纫机“哒哒”的响声。“我在做‘墨韵东海’的绣底呢,”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像雨后的阳光,“准备绣西双湖春景,还有水晶灯塔,你别说,这丝线的颜色还真难搭配。”
“绣好了送去展览?”凌月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嗯,”苏曼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哽咽,“能在你要建的水晶博物馆中展览吗?那样,也算给我妈一个交代了。她清醒时总说‘人活一辈子,图的就是个明白’。现在,我活明白了。”
挂了电话,凌月走到窗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小月牙正蹲在地上,用彩笔在纸上画着什么,嘴里哼着幼儿园教的儿歌。凌月走过去一看,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闪着水晶一样光辉的太阳,太阳底下有几个透明的各色小人,手牵着手,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妈妈,我,水晶。”
“妈妈,你看,我和水晶娃娃在太阳底下跳舞。”小月牙举着画纸,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凌月抱起女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她忽然间想起妈妈的话,那时她正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把旗袍剪成碎片,“海里的浪花看着好看,卷走人的时候也不打招呼”。可此刻她觉得,浪花卷走的只是泥沙,那些沉在海底的石头,终究会露出本来的样子。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从未缺席,就像这水晶一样的阳光,无论被乌云遮挡多久,总会穿透云层,照亮每一个角落。
小月牙突然把水晶原石举到她眼前,晶体内的冰裂纹路在光里游走,像条从未被阻断的航道。“妈妈,石头里有光。”女儿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却像道惊雷,在她心上炸开。
凌月摸了摸那块石头,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带着股久违的暖意。她知道,这束光不仅照亮了水晶里的棉裂,也照亮了那些被黑暗掩盖的岁月。而远处的海面上,潮声正起,像在为这场迟到的正义,轻轻鼓掌。
15. 第 15 章
深圳福田区的午后总带着一种被玻璃幕墙放大的灼热。初夏的阳光像被打碎的水晶,从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外墙上漫溢下来,在地面拼出晃动的光斑迷宫。凌月踩着高跟鞋穿过光怪陆离的光影,米白色西装裤的裤线挺括得像把裁纸刀,领口别着的“水晶缘”新款胸针随着步伐轻轻颤动——那是以东海深海白水晶为胚,切割成十二面棱体的杰作,阳光掠过的瞬间,便在身后拖曳出一片细碎的光网,像撒落在地上的星子。
“凌总,东南亚区的订单量比上月增长17%,但马来西亚的清关文件还缺两份。”助手小陈拎着黑色文件袋快步跟上,文件夹边缘被汗水浸出浅痕。凌月“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针的棱角,刚结束的视频会议里,欧洲经销商的赞美还没散尽,那些带着口音的“东方美学”“神秘力量”,让她想起八年前在深圳湾的海边,小贩们对紫水晶的胡乱吹嘘。那时她总觉得那些说法太玄,现在却懂得,人们对水晶的偏爱,其实是对某种不可言说的美好寄托。
路口的红灯亮了。凌月停下脚步,目光被街角长椅上的身影勾住。那人佝偻着背,手肘支在膝盖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叠纸,风卷着纸页哗哗翻动,露出右上角鲜红的“投稿退回”印章,像枚醒目的伤口。她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地面的光斑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是蒯文。
他的头发比去年在东海见时稀疏了大半,两鬓的灰白像被潮水浸过的宣纸,曾经能扛起整包棉纱的肩背,如今塌成一个疲惫的弧度,仿佛随时会被风刮倒。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脱水的芦苇。凌月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诗稿上——是去年那本《春天的颂歌》的样章,封面的嫩绿色已被晒成褪色的浅黄,暗红的“春天”两个字的油墨洇开,像被雨水泡过的旧梦,模糊得让人揪心。她记得这本书出版时,蒯文特意寄了一本给她,扉页上写着“有些光,只在黑暗里看见;有些事,用眼睛却看不见。”,字迹还算遒劲有力,和此刻他指间颤抖的模样判若两人。
“蒯老师。”凌月不知道怎么叫出老师这样的称呼,她的声音比商务谈判时柔和了三分,胸针的光芒恰好落在诗稿上,照亮了纸页边缘的褶皱。蒯文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闪过一丝局促,像被戳破心事的少年,下意识地把诗稿往怀里拢了拢。他的指节上沾着干涸的墨迹,指甲缝里嵌着烟丝,与凌月指间精致的水晶形成刺目的对比。
“凌月......凌总……”蒯文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嘴角的纹路里积着风霜,“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他的目光在她胸前的水晶胸针上停了两秒,又慌忙移开,落在远处川流不息的车阵上。那眼神里有羡慕,有局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像个被时代远远甩在身后的旅人。
此时,两个曾经的恋人早已让岁月磨蚀了亲近与自然。
“去年刘德那顿饭,你中途先走了。”凌月在长椅旁坐下,刻意与他保持半臂距离。风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吹过,掀起她的西装下摆,也吹乱了蒯文的头发。他没接话,只是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了半天也没倒出烟来。烟盒是老牌的“南京”,包装早就换了新样式,那些曾经在他手里写出如泣如诉的诗歌的烟盒,此时在他手里磨得边角发卷,显然他再也不会在烟盒上写诗了。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来。凌月没提十几年前在东海市海边的彻夜长谈——那些关于“海”与“岸”的争论,那些被海风卷走的写着诗行的烟纸,那些在昏暗街灯下红着眼眶说“要为自由活一辈子”的夜晚。那时蒯文总爱说,诗人就该像大海,宏大、坚强,潮来潮往经得起时光打磨。蒯文也没提,仿佛那段日子早已被时代的浪潮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被时光改写成陌生人的剪影,在深圳街头的光影里短暂重叠。
绿灯亮了,车鸣声此起彼伏。凌月站起身,胸针的光在蒯文的诗稿上晃了晃,像一声无声的叹息。她知道,有些相遇注定只是擦肩而过,就像沙滩上的脚印,终将被潮水抚平。
“坐会儿吧,反正也没人等我。”蒯文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挽留,他把诗稿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小块布满划痕的椅面。凌月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时,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汗味和清淡几乎闻不出的洗衣粉的气息,像件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旧物,带着时光的霉味。
“回深圳多久了?”她问。
“大半年了。”蒯文望着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那里映出他佝偻的倒影,“东海老家的房子还是父母住着,总不能回去给老人添堵。”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前两年把深圳那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卖了,换了现在这四十平的小公寓,够住就行。”八年前他的诗集卖得好,版税足够在深圳买套体面的房子,如今却只能蜷缩在逼仄的空间里,连转身都要小心翼翼。
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一叠退稿信,信封上的邮票被晒得发脆:“投一家退一家,编辑说现在谁还读这些无病呻吟的诗歌?上次印的五千本,堆在阳台快发霉了,昨天发现墙角渗了水,浸烂了半箱。”他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的铅字已经模糊,“这家杂志社,当年可是把我的诗在成头版发的。”
凌月看着那些退稿信,信封上的字迹各异,却都透着相同的敷衍。她想起八年前,蒯文的诗总能在省报的副刊发表,还出了诗集。记得在狱中,每次收到他的诗,她都会碰在掌心。读那些给她力量的诗歌,她就像听到海浪拍礁石的声音,海鸥在白色浪涛间鸣叫。可现在,海涛依旧在远处的深圳湾拍打出浪花发出,发出轰鸣,但诗却被遗忘在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蒯文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摸口袋,凌月注意到他右手的指节上有片未褪的淤青,左手袖口隐约露出个深色的印子,像是被酒瓶压过的痕迹。“前几天去南头市场转了转,”他忽然说,声音低了些,“看见当年你摆摊的巷子还在,就是摊位都换成铝合金塑板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起那时候,你总把那枚刻着‘自由’的贝壳揣在兜里,你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是我还有‘灵魂’。”
灵魂?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凌月一下。凌月从包里取出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推到蒯文面前。盒子打开的瞬间,一枚水晶雕琢的贝壳在暮色中泛出温润的光——半片弧形的贝壳,内侧用激光刻着极小的“自由”二字,十二面棱面将周围的光线折射成柔和的光晕,比她胸前的胸针更内敛,也更沉静。“这是‘水晶缘’新出的纪念款,”她说,“仿我那枚贝壳做的,设计师说,有些念想该留着。”她把“自由”递给蒯文,试图让他寻回“灵魂”。
蒯文的指尖触到水晶的凉意时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随即又小心翼翼地捏起贝壳。他的指腹在“自由”二字上反复摩挲,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光,那光芒与水晶的光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泪还是折射的光。
“像……像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在海边读诗的自己。”他喃喃自语,又猛地抬眼看向凌月,目光复杂得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又像看到现在站在时代潮头的你。”
凌月没接话。她知道,有些对比不需要说出口——他在褪色的诗稿里沉沦,她在水晶的光芒里前行;他守着被时代遗忘的理想,她在商业的浪潮里开拓。他们就像一枚水晶的两面,曾经共享同一片光源,如今却折射向不同的方向。或许这就是生活,有人选择坚守,有人选择改变,没有对错,只是殊途。
“谢谢。”蒯文最终把水晶贝壳放进衬衫口袋,那里刚好贴着心脏的位置。凌月起身时,他忽然低声问:“凌月,你说我们写的那些,是不是早就被浪冲没了?”
晚风吹起凌月的长发,她没回头,只是望着远处亮起的霓虹灯,声音轻得像叹息:“浪冲不走石头,只会把它磨得更亮。”
车开出去很远,凌月从后视镜里看了最后一眼——蒯文还坐在长椅上,左手按着衬衫口袋,右手捏着那叠褪色的诗稿,像握着两枚重量悬殊的月光,一枚沉在水底,一枚悬在心头。她不知道这枚水晶贝壳能否给蒯文带来些许慰藉,但她希望,至少能让他想起,曾经有过那样一个闪闪发光的年代,有过那样一群相信诗与远方的人。
分公司办公室的冷气总带着点潮湿的霉味。凌月摘下胸针,放在办公桌的玻璃垫上,水晶的光芒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清。她刚端起小罐茶的龙井,桌上的座机突然尖锐地响起,铃声像把生锈的刀,划破了室内的安静。
“喂?”她接起听筒,里面只有模糊的电流声,夹杂着哗啦啦的轰鸣,像海浪拍打礁石,又像某种机械的转动。三秒后,电流声骤然中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正常的通话,倒像是某种信号,短暂而急促,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又是这种电话?”助手小陈端着文件进来,脸上带着困惑,“这是这周第三次了,来电显示都是东南亚的区号,回拨过去永远占线。”他把一份东南亚订单报表放在桌上,指着几个用红笔圈出的地址,“而且这些客户也奇怪,只催货,不肯提供详细的清关信息,付款方式也都是匿名转账。我让风控部查了一下,这些地址大多是越南、马来西亚的港口仓库,看着就不太正规。”
凌月的指尖在水晶胸针上轻轻敲击着,突然想起蒯文提到的南头市场——那里是她事业起步的地方,也是八年前刘冀频繁出入的商圈。刘冀当年靠着利达实业在深圳积累了不少人脉,即便如今潜逃在外,未必没有办法通过旧关系传递消息。她拿起手机,拨通了蒯文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忙音,像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第三次拨号时,电话终于通了。“喂?”蒯文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背景里有酒瓶倒地的脆响。
“你最近接到过陌生电话吗?东南亚那边的。”凌月问。
“陌生电话?”蒯文沉默了几秒,“上周在公寓接到两次,响三声就挂,回拨没人接,最近东南亚的诈骗电话忒多……”他突然顿住,声音压低了八度,“你是说……莫非是刘冀?”
凌月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刘冀——那个两年前因涉嫌经济犯罪畏罪潜逃东南亚的男人,像个幽灵,突然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了上来。她想起刘冀当年在东海的做派,总爱穿着花哨的衬衫,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说“我爸要带我去深圳”;那个在深圳总是盯着她的行踪,派人砸了她水晶摊位的“刘总”,他的眼里的贪婪像化不开的墨,永远包藏着算计与自私。他在香港和深圳的利达实业虽然早已注销,但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未必会随着公司的消失而彻底断裂。
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暮色中的深圳湾。远处的货轮亮起了灯火,一串一串地浮在海面上,像被遗落在深蓝丝绒上的水晶。凌月想起两年前警方通报里的细节:刘冀潜逃时转走了大量不明资金,办案人员推测他很可能在东南亚继续利用旧关系从事非法交易,只是具体动向始终成谜。现在这些神秘电话和可疑订单,像一块块拼图,隐约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
“凌总,东南亚的订单还发吗?”小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报表上的收货地址大多集中在越南胡志明市和马来西亚槟城,都是东南亚重要的中转港口,监管相对松散,很容易隐藏猫腻。
凌月从抽屉里拿出个笔记本,把神秘电话号码和可疑地址一一记下。“先压着,”她说,“等我消息。”她摸出手机,给东海市的警察李队发了条信息:“留意东南亚与深圳的异常物流,有可疑线索。”李队是当年负责刘冀案的警官,经验丰富,对刘冀的手段了如指掌。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窗外的货轮突然鸣了一声长笛,沉闷的声响穿过玻璃,在办公室里回荡。凌月看着那串移动的灯火渐渐驶远,心里泛起一阵寒意——有些阴影,就算过了多年,也依然能投射到当下的生活里。她不知道这些神秘信号背后藏着什么,但她明白,必须保持警惕,不能让当年的隐患再次爆发。
周末的南头市场像个被打翻的百宝箱。凌月让司机把车停在街口,踩着帆布鞋走进巷子时,被扑面而来的气息裹住——鱼腥、汗味、廉价香水和新鲜水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时,竟让她眼眶一热。这是她事业起步的地方,八年前,她就是在这里迈出了第一步。
石板路被无数双脚踩得发亮,两侧的摊位支着蓝白条纹的遮阳棚,叫卖声此起彼伏。“靓女,看看玛瑙手链啦!”“东海天然水晶,便宜卖咯!”凌月在一个挂满水晶手链的小摊前停下,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阿姨,正蹲在地上整理货箱,动作迟缓却熟练,每串手链都用红线捆得整整齐齐。那手法,让她想起了小芳的阿姨。
“阿姨,这串粉水晶怎么卖?”凌月拿起一串珠子,阳光透过水晶,在她手背上投下淡淡的粉光。珠子的切割不算精致,抛光也有些粗糙,但透着一股质朴的灵气,像极了她八年前卖的第一批货。
阿姨抬头,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突然张大了嘴:“你是……凌月?”
是小芳的表姐。八年前,正是这位阿姨看出她在市场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主动问她想做点什么小生意,还把自己多年攒下的水晶进货渠道告诉了她。“丫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当时小芳表姐拍着她的手说,“水晶这东西,看着普通,实则藏着讲究,你要是愿意学,我教你怎么挑成色,怎么串成饰品。”可以说,没有阿姨的引导,就没有今天的“水晶缘”。
“姐,是我。”凌月笑着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得像滩涂的泥,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真是你啊!”小芳表姐的眼睛亮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水晶缘’的牌子我在电视上见过,你这丫头,真把水晶做成大生意了!”她往凌月身后望了望,“小芳去年还念叨你呢,说当年有眼缘,真还没看走眼。”
凌月看着她的摊位——比八年前更小了,缩在巷子最里面的角落,货箱上贴着张泛黄的“拆迁甩卖”标语,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虚。“市场要整改,”阿姨叹着气,拿起一串紫水晶手链,“老摊位都得搬,我这把年纪,哪懂什么营生,怕是要失业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进货的渠道也断了,现在的水晶要么贵得离谱,要么成色差,卖不动喽。”
凌月看着摊位上的水晶摆件——粗糙的雕刻,简单的抛光,像极了八年前自己卖的第一批货。她想起八年前,表姐把进货单塞给她时,反复叮嘱“做生意要讲良心,不能以次充好”;想起她第一次接到大单,是小芳表姐帮她联系了靠谱的物流;想起暴雨天,是她帮助把水晶箱搬到自己的棚子下。这些琐碎的温暖,像滩涂里的贝壳,虽不起眼,却拼凑出她最初的创业底色。如今她有能力了,自然要回报这份善意。
“姐,开个eBay吧,现在做生意可以网购了,新鲜事物。”凌月拿出她新买的手机,点开“水晶缘”产品图片,屏幕上精致的水晶饰品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给你供货,都是精品,你不用囤货,卖出去再结算。我让公司的人教你操作,不难的。就是先期要购买电脑,我可以让公司给你们安排一台。”
表姐瞪大眼睛,手指在屏幕上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像在触摸什么易碎的东西:“网上……真能卖出去?”她对网络世界一窍不通,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能,还能卖到国外。”凌月肯定地说,“现在年轻人都爱在网上买这些,咱们东海水晶好,肯定有人要。”
她掏出笔,在纸巾上写下公司地址和联系方式,“明天来分公司,我让人给你培训,免费的。”
周围几个摊主听见动静围了过来,都是些眼熟的面孔——卖玛瑙的王大姐,修手表的老李,八年前都在这条巷子里讨生活。“凌老板发财了,可别忘了我们啊!”王大姐笑着说,手里还拿着块刚收来的玉坠。她的摊位也面临着拆迁的困境,正愁找不到出路。
凌月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温热。八年前她到深圳不久,她离开蒯文,不愿意拿他一分钱,当时兜里只揣着在市场剖鱼赚的两千块钱,是王大姐借了她一张折叠床,让她能在摊位后勉强落脚;老李则总在收摊后教她认手表零件,说“多门手艺多条路”。这些细碎的善意,像水晶里的微光,虽不耀眼,却足够照亮那段艰难的日子。
“明天都来,可以带上孩子,年轻人头脑灵活,接收新鲜事物更快。”凌月笑着说,声音有些哽咽,“我让人统一培训,让你们陆续开起网店。东海水晶甲天下,咱们得让全球都知道。”她让小陈记下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心里已经盘算好培训计划——从基础的网店操作到水晶养护知识,再到客服沟通技巧,她要让这些老摊主们跟上时代的脚步,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夕阳穿过遮阳棚的缝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阿姨把那串粉水晶塞到凌月手里:“送你,算姐的一点心意。”水晶的粉光落在凌月手背上,像朵永不凋谢的花。凌月握紧手链,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突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卖出第一串水晶手链时,小芳表姐也是这样笑着说:“丫头,这是个好开头。”
分公司会议室的长桌上摆满了水晶样品,像个小型的矿藏展览。白水晶雕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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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眉眼低垂,紫水晶镶嵌的书签泛着幽光,黄水晶串成的汽车挂坠在灯光下闪着暖黄的光。凌月拿起一个黑曜石手链,链子上的坠子刻着“辟邪”二字,边缘的棱角有些硌手。
“这些都得改。”她把手链放回桌上,声音清晰地透过麦克风传到每个设计师耳中,“包装上要写清楚——‘文化饰品,非医疗用品’。”她顿了顿,拿起一份投诉信,“上周收到的,一位顾客说戴了三个月粉水晶,抑郁症没好,又增添了新的焦虑!要求十倍赔偿。法务部怎么说?”
“按《广告法》,我们不能宣传任何治疗功效。”法务主管推了推眼镜,“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比如‘安神’‘招财’,算不算违规?”
小陈递来一份调研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类水晶的“保健功能”:白水晶“增强免疫力”、紫水晶“改善睡眠”、黄水晶“促进消化”……每一条后面都标着来源,有的是古籍记载,有的是民间传说。“这些都是卖点啊。”销售总监急了,“去掉这些,销量至少降三成!”
“卖点可以换。”凌月敲着桌子,目光扫过全场,“就说‘寓意平安’‘舒缓心情’,把重点放在设计和文化上。东海的水晶有六千年的开采史,有大禹治水用水晶定江海的传说,有《水晶谱》里的记载,这些才是我们该讲的故事。”她拿起那个黑曜石手链,“把‘辟邪’改成‘守护’,设计成海浪的形状,告诉顾客这是‘来自东海的守护’。”
设计师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凌月让法务部修改所有宣传语,删掉“治疗”“疗效”等词,又让市场部做了份“水晶文化手册”,附在每个产品的包装里。“我们卖的不是保健品,是文化,是情怀。”她看着窗外,深圳湾的货轮正在卸货,就像八年前在南头市场,我们卖的不只是石头,是东海的海风和潮水的故事。
客服主管匆匆走进来,手里的报表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凌总,eBay店订单爆了,但仓库跟不上!还有东南亚的货卡在海关,说我们的‘保健用品’标签不合规,要罚款。”
凌月揉了揉太阳穴。扩张太快,仓储和物流成了明显的短板。她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八年前在批发市场和她有过过节的覃轩,那是他们的货都是从他那儿进的。后来转行做了物流,据说在东南亚有成熟的渠道。她拿起电话,指尖在拨号键上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按下了号码。
“喂,是覃轩吗?我是凌月。”
深圳保税区的仓库像个巨大的水晶盒子,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码放整齐的货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覃轩搓着手,脸上堆着尴尬的笑,比八年前胖了不少,肚腩把衬衫撑得鼓鼓的,鬓角也添了不少白发。
“凌总,当年是我不对。”他把一杯热茶递到凌月面前,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那时候都是刘冀在背地里捣鼓,让你添了不少堵,别往心里去。”八年前他确实断了凌月拿货的源头,加之刘冀的砸摊,致使凌月离开深圳,现在想来很是后悔。
“过去的事不说了。”凌月打断他,目光扫过仓库里的自动化分拣线,“我现在需要仓储和物流支持,东南亚专线,你能不能做?”
覃轩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能!我在保税区有三个仓库,物流线直达越南、马来西亚,清关手续我熟,包在我身上!”他领着凌月参观仓库,指着那些闪烁的电子屏,“全程可视化,比当年人工搬箱子强多了。”
走到一个堆满木箱的角落时,覃轩突然压低声音:“凌总,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刘冀在东南亚没闲着,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但听说是借着贸易公司的幌子,走的都是灰色渠道。”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货运单,上面的收货人与凌月接到的神秘电话归属地一致,“上周还有人托我打听你的物流渠道,我没敢多说。”
凌月接过货运单,指尖冰凉。单上的“普通货物”字样后面用铅笔标着极小的“禁”字,像个狰狞的秘密。她想起那些神秘的电话,心里更加不安,但面上依旧平静:“这东西你留好,也许以后用得上。”
三天后,深圳海关在一艘开往越南的货轮上查获了一批走私电子产品,虽然主犯在逃,但涉案的贸易公司与利达实业当年的关联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闻里没有提到刘冀的名字,但凌月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他的影子。她关掉电视,让小陈暂停了所有东南亚的匿名订单,“安全第一。”
设计师拿着一张图纸冲进办公室,脸上的兴奋像要溢出来:“凌总,2002年釜山亚运会,我们能不能做吉祥物周边?”图纸上是海鸥“Duria”的水晶摆件,翅膀上镶嵌着细小的紫水晶,旁边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是小月牙的涂鸦。“这是月牙画的,她说海鸥应该戴着水晶项链,这样就能把大海的消息带到全世界。”
凌月看着画,小月牙稚嫩的笔触下,海鸥的嘴里衔着一颗粉水晶,水晶里裹着个小小的贝壳。那贝壳的形状,像极了她那块刻着“自由”的贝壳。二十多年前苏曼刻下这两个字时,刀尖在贝壳上划出细碎的火星,像此刻水晶反射的光。
“就按这个来,”凌月说,“加个儿童创意款,告诉大家这是‘来自中国东海的祝福’。”她让设计师把小月牙的涂鸦元素融入进去,在贝壳内侧刻上“和平”二字,“既要体现东方美学,也要有孩子气的纯粹。”
分公司展厅里,小月牙的水晶作品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海鸥“Duria”展开的翅膀上,紫水晶拼成的波浪纹在灯光下流动,胸前的粉水晶爱心折射出温柔的光,底座刻着“和平”两个字,是小月牙歪歪扭扭的笔迹。“妈妈,老师说亚运会要友好。”小月牙踮着脚,手指在水晶上轻轻点着,“水晶会把友好传给大家,就像贝壳会把大海的话带给沙滩。”
回到东海,凌月又见到了可爱的小月牙,她抱起女儿,看着玻璃柜里那枚刻着“自由”的贝壳,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褪色——对美的向往,对善的坚守,就像水晶里的光,无论被埋多久,只要遇到阳光,就能重新闪耀。
她托人给蒯文送了套亚运会水晶纪念品,带回的消息却让她沉默了很久。蒯文把那套纪念品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他新写的诗稿,虽然少了铜臭的味道,依旧没什么杂志愿意发表。但他没再酗酒,只是每天清晨去公园散步,回来后就坐在书桌前写字,烟盒里的烟少了,稿纸上的字多了。那枚水晶贝壳被他用红绳系着,挂在书桌的台灯上,水晶的光在夜晚会映出细碎的光斑,像落在纸上的星星。
凌月站在东海市的港口,看着“水晶缘”的货轮缓缓驶往韩国。海风掀起她的衣角,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曼发来的信息,说她教的刺绣班的孩子们都在“墨韵东海”的绣品里绣着一行字:“东海水晶,如月升起”。
货轮鸣响了汽笛,声音在海面上回荡。凌月想起蒯文,想起南头市场的阿姨,想起那些在时光里默默坚守的人。潮起潮落,总有人被浪卷走,但也总有人踩着浪前行,像水晶里的光,把美丽和希望带到更远的地方。
她摸了摸领口的水晶胸针,阳光穿过棱面,在甲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下了一把不会褪色的星星。这些星星,照亮了她的来路,也指引着她的前方。她知道,只要心中有光,脚下的路就会一直延伸,通向更广阔的未来。而那些美好的记忆和坚守,就像水晶里的棉絮,永远留在心底,成为最珍贵的宝藏。
在深圳,小芳表姐的eBay店开起来了,生意开始只是星星点点,逐渐越做越大。王大姐、老李他们也都在子女的帮助下学会了线上销售,不久,他们陆续开通了淘宝、京东。网络成就了新的商业帝国,东海水晶通过网络,走进千家万户。凌月去深圳的时候,偶尔会去他们那儿看看,和他们聊聊天,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充满希望的夏天。
蒯文的诗稿依旧在抽屉里堆着,但他开始给地方报纸的副刊写短文,写深圳的街景,写东海的潮水,写那些被遗忘的角落。编辑说他的文字开始有了“水晶的光辉”。
凌月知道,这就是她的期盼——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发光发热,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活的意义。而她的“水晶缘”,就像一条纽带,把这些美好的人和新鲜的事连接在一起,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会有风雨,或许会有挑战,但凌月相信,只要像水晶一样,保持通透和坚韧,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前进的脚步。她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大海,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无数颗闪耀的水晶,预示着一个光明而美好的未来。
16. 第 16 章
2005年的深秋,东海市的梧桐叶正落得轰轰烈烈,像一场持续不断的金色雨。水晶缘公司的玻璃幕墙外,几棵老梧桐的影子被风摇得晃晃悠悠,映在凌月办公桌上那本摊开的台历上——11月11日,一个被红笔圈住的日子。
“妈妈你看!是福娃!”八岁的小月牙抱着一摞彩色画报冲进办公室,羊角辫上还别着颗亮晶晶的水晶发卡,是明辉昨天刚给她磨的小玩意儿。小姑娘把画报往桌上一铺,指着封面上五个憨态可掬的卡通形象,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它们叫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你看晶晶,是只大熊猫,手里还抱着水晶呢!”
凌月放下手里的合同,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画报上的晶晶确实捧着块通透的蓝水晶,胖乎乎的爪子搭在上面,模样讨喜。“是挺像咱们东海的水晶。”她拿起一支笔,在台历的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熊猫轮廓,“你觉得,咱们能不能把水晶做成福娃的样子?”
小月牙立刻趴在桌上,用蜡笔涂涂画画:“要给晶晶戴水晶项链!还要让贝贝手里的鱼变成水晶鱼!还可以把它们放在水晶球中!”她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晶形状,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天真的灵气。凌月看着那些稚嫩的线条,忽然觉得心里亮堂起来——这或许就是水晶缘接下来该走的路。
明辉推门进来时,正撞见母女俩头挨着头看画。他手里拿着份文件,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刚从市政府回来,郝书记说,咱们那个产业园的提议,他很支持。”
“太好了!”凌月猛地抬头,眼里的光比小月牙画里的水晶还要亮。
“喏,”明辉把文件放在桌上,指尖点着其中一行,“东方红纺织厂那块地,市里本来就打算拆迁重建,咱们想把它改成水晶产业园,既盘活了老厂区,又能解决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郝书记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是啊,东方红纺织厂。凌月的思绪飘回从前,那是她梦中经常去的地方,也因为它而遭遇太多的磨难。高大的红砖厂房爬满了爬山虎,上下班时,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骑着自行车涌出厂门,车铃叮当,笑语喧天。后来市场经济浪潮涌来,纺织厂效益下滑,机器声渐渐停了,再后来,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厂房和生锈的铁门,像一头沉默的老兽,卧在城市的一角。
“郝书记说了,只要符合条件,咱们优先录用原纺织厂下岗的职工。”明辉的语气里带着笃定,“王叔已经去统计过了,除去已招入水晶缘公司的,还有不少老工职工,虽然不懂水晶加工,但手脚麻利,肯学肯干,培训几个月就能上岗。”他拿起小月牙的画,看着上面被涂成五颜六色的水晶福娃,忽然笑了,“这主意不错啊,小月牙,等产业园建起来,爸爸就按你画的样子做一批水晶福娃,好不好?”
小月牙立刻欢呼起来,抱着明辉的脸颊亲了两口:“太好了!我要当第一个水晶福娃设计师!”
办公室里的暖意还没散去,凌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起电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最后只嗯了两声,便挂了电话。“是国土局的王科长,”她沉声道,“说咱们的项目,有人反对。”
“反对?”明辉皱眉,“谁?”
“刘副市长。”凌月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说,东海水晶的储量越来越少,开采难度也越来越大,不能为了建产业园就‘竭泽而渔’,得给子孙后代留点资源。”
明辉怔住了。刘副市长,刘德的堂弟,他有过几面之缘。据说他是从检察系统出来的,说话做事总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严肃,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像藏在暗处的探照灯,让人看不透深浅。“他这话……听起来倒是冠冕堂皇。”
“是冠冕堂皇,但也戳中了要害。”凌月叹了口气,“这几年水晶开采确实厉害,矿脉越挖越深,塌方事故也比以前多了。省自然资源厅那边,本来就对过度开采有意见,刘副市长这么一说,他们肯定会重视。”
正说着,王宇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厚厚的笔记本。“凌总,明经理,我刚从东方红纺织厂那边回来。”他摘下安全帽,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老工人们听说能重新上班,都高兴坏了,有几个大姐拉着我的手,眼泪都下来了。”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不过,我在厂里碰到了几个穿制服的,说是市住建局的,正在丈量土地;还有自然资源局的,问了不少关于水晶矿藏的事。”
凌月和明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爸呢?”明辉忽然问。明宽自从多年前腰腿不方便,就很少出门了,大半时间都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侍弄那些他亲手打磨的水晶摆件。但他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开采者,对东海水晶的脾性,比谁都清楚。
“在院子里呢,正给那盆水晶兰换土。”王宇说,“我刚才过去跟他提了句产业园的事,老爷子没说话,就盯着那块‘东海第一晶’的原石看了半天。”
“我去见见他。”明辉拿起外套,快步走了出去。
凌月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小月牙的画。画上的福娃们笑得灿烂,仿佛不知道世间还有“烦恼”二字。她拿起笔,在熊猫晶晶的水晶项链上又添了一笔,心里暗暗想:这产业园,一定要建起来。
明宽的院子里,果然飘着泥土的腥气。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屋门,正用一把小铲子给窗台上的水晶兰松土。那株兰草是他去年从矿山上挖回来的,据说长在一块水晶矿脉旁边,叶子边缘带着淡淡的晶蓝色,很是奇特。
“爸。”明辉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明宽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把铲子插进土里:“听说,你们想把东方红那块地拿下来?”
“是。”明辉点头,“建个水晶产业园,既能扩大生产,又能解决下岗工人的就业问题,郝书记也支持。”
“刘德那个堂弟,反对了?”明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穿透力。
“嗯,他说怕资源耗尽,要给子孙留着。”
明宽终于放下铲子,转过身来。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在矿山上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很亮,像两块被岁月打磨过的老水晶,沉静而锐利。“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明辉愣了一下:“爸,您也觉得……”
“我在矿山上挖了四十年水晶。”明宽打断他,指尖轻轻敲着轮椅的扶手,“刚入行那会儿,随便找个山坳往下挖几米,就能见着晶簇。现在呢?最深的矿坑,已经挖到地下两百多米了。”他看着院子角落里那块半人高的原石,那是他年轻时亲手采出来的,晶体通透,里面裹着一丝天然的红雾,被业内称为“东海第一晶”。“这石头,现在想再找一块,难了。”
“可也不能因为难,就停下脚步啊。”明辉急了,“厂里那么多下岗工人等着吃饭,咱们水晶缘也得发展,总不能守着老摊子过一辈子。”
“我没说停下。”明宽看着儿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刘副市长说要留资源给子孙,这话没错。但怎么留,是个学问。是把矿山封了,让水晶烂在地里,还是好好利用,让它发挥最大的价值?这得想清楚。”他顿了顿,忽然问,“你打算怎么解决原料问题?”
“我想……加大进口。”明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侍中冠老先生前阵子给我打电话,说巴西和巴拉圭那边有不错的矿脉,就是运输和渠道不太好打通。”
侍中冠,七十多岁的老人,是从前中国驻巴西使馆的上午专员,跟明宽是老相识。为了给伟人水晶棺选矿,明宽与他相识,成为朋友。
明宽的眼睛亮了亮:“侍老头还能动弹?”
“说是身体还行,就是不太想管这些事了。”
“你去见见他。”明宽的语气很肯定,“带上点好东西,就说我们还需他出山。东海的水晶不够了,就去外面找。但记住,挖别人的矿,也要守规矩,不能学那些急功近利的,把人家的山挖得千疮百孔。”
“我知道。”明辉心里一暖,父亲虽然嘴上说着资源紧张,其实早就想到了破局的办法。
“还有,”明宽忽然压低声音,“凌月与刘德有过节,他那个堂弟副市长,你得多留个心眼。他从检察院出来的,按理说最懂规矩,可我总觉得,他那双眼珠子,转得太快了。”
明辉点点头。他也觉得刘副市长的反对,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吴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明总,不好了!城西的三号矿,塌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东海市。
城西的三号矿是个老矿,已经开采了二十多年,最近一直在往深处掘进。下午三点多,井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井口冒出滚滚烟尘,正在作业的三十多名矿工,全被埋在了下面。
凌月和明辉赶到现场时,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周围挤满了人,有矿工的家属,有看热闹的市民,还有不少穿制服的警察和工作人员。消防车、救护车的警笛声此起彼伏,搅得人心烦意乱。
□□郝强也第一时间赶到了出事现场,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前,眉头紧锁,对着对讲机大声说着什么。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看起来很是疲惫。看到明辉,他快步走了过来:“你们来的正好,明宽老爷子呢?听说他对三号矿的结构熟,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我已经让人去接了。”明辉说,“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郝强指着井口,“塌方的范围很大,井口被堵死了,下面的情况不明。我们派了几波人下去,都没能靠近。”他的声音里带着焦虑,“下面有三十多个人,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随后赶来的水晶缘公司的救援人员也带来了急救箱和一些饮用水,正和工作人员一起分发给需要的人。
凌月看着明辉,着急得脸色有些苍白:“我刚才听一个老矿工说,三号矿的矿道早就有裂缝了,前几天就有小块的石头掉下来,只是没人当回事。”
“怎么会没人当回事?”明辉皱眉。
“还不是因为赶工期。”旁边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插嘴道,他是三号矿的负责人,脸上满是懊悔,“上面催得紧,说这个月要完成多少多少产量,我们就……就没敢报上去。”
凌月心里一沉。他知道,这几年水晶价格一路上涨,不少矿主为了多赚钱,都在拼命赶工期,安全措施根本跟不上。这次塌方,恐怕不是偶然。
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停在了警戒线外。明宽坐着轮椅,被吴工推了下来。老人的脸色很难看,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没说话,直接让吴工把他推到井口边。
“爸,您慢点。”明辉想扶他,却被他推开了。
明宽仰着头,看着被堵住的井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张旧图纸——那是他年轻时参与绘制的三号矿的矿道图。“这里,”他用手指点着图纸上的一个位置,“是主矿道和副矿道的交汇处,那里有个安全通道,应该还没被堵死。”
“真的?”郝强眼睛一亮。
“我画的图,错不了。”明宽的语气很肯定,“让救援队从这里挖,斜着往下,大概挖十米,就能到安全通道。”他抬头看向旁边的救援人员,“动作要快,但不能用大型机械,用手镐和铁锹,慢慢挖,别再引起二次塌方。”
救援人员立刻行动起来。郝强让人把明宽推到指挥台边,又让人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着指挥。明宽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对着对讲机给下面的人指示方向,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渐渐黑了下来。井口边亮起了大灯,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救援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泥土,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小月牙被邻居阿姨接走了,凌月和明辉守护在明宽身边,时不时递给他一瓶水,或者帮他擦去脸上的灰尘。他们看着井口边忙碌的人群,看着父亲在轮椅上挺直的脊背,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大家在一起,总有办法解决。
凌晨三点多,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打通了!我们找到安全通道了!里面有人回应!”
现场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不少矿工家属喜极而泣,互相拥抱着,泪水混着汗水,在脸上流淌。
郝强书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明宽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老爷子,谢谢您。”
明宽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谢我干什么,要谢就谢那些拼命的小伙子。”他看着井口,轻声道,“这水晶啊,是好东西,但也认人。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回报;你要是糊弄它,它可不饶人。”
明辉看着父亲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资源不是不能用,关键是怎么用。是急功近利,竭泽而渔,还是心怀敬畏,细水长流?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车窗摇下,露出刘副市长那张戴着眼镜的脸。他看着井口边欢呼的人群,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冷笑。然后,车窗缓缓升起,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凌月和明辉的目光追着那辆车,直到它消失在夜色里。他们心里同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场塌方,或许不仅仅是一场意外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东海市的报纸和电视都在报道三号矿塌方救援成功的消息。郝强亲临现场指挥、明宽老先生带病指导救援、三十多名矿工全部获救……这些消息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一时间,全市上下都在谈论这场惊心动魄的救援。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开始悄然蔓延。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水晶矿太危险了,就不该再挖了。”
“刘副市长说得对,再这么挖下去,早晚要出大事,还是封了好。”
“听说水晶缘公司要建什么产业园,这节骨眼上提这个方案,不是添乱吗?”
凌月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外面传来的议论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打开电脑,浏览着本地的论坛,发现不少帖子都在讨论水晶产业的未来,其中有不少言论都带着明显的导向性,矛头直指水晶缘和即将兴建的产业园。
“这些话,太刻意了。”凌月指着屏幕,对明辉说,“像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明辉点了点头,脸色很凝重:“我刚才给郝书记打电话,他说刘副市长已经向省里提交了报告,建议暂停所有水晶矿的开采,重新评估资源储量。”
“暂停开采?那我们的产业园怎么办?”凌月急了,“还有那些等着上班的下岗工人,他们怎么办?”
“郝书记正在跟省里沟通,但阻力很大。”明辉叹了口气,“这次塌方,确实让刘副市长的‘资源保护论’占了上风。”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爸说得对,我们不能只盯着东海的矿,必须想办法从外面进口。我已经订了去广州的机票,今天下午就去找侍中冠老先生。”
“我跟你一起去。”凌月站起身。
“不行,你得留在家里。”明辉按住她的肩膀,“公司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产业园的前期准备也不能停。小月牙还需要人照顾,家里离不开你。”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放心,外务还是让我来做。”
凌月知道他说得对,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下午,明辉登上了飞往广州的飞机。凌月送他到机场,看着飞机冲上云霄,心里空荡荡的。她拿出手机,想给明宽打个电话,却犹豫了。老人家昨天累了一天,估计还在休息。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东南亚某国。凌月皱了皱眉,没接,直接挂了。最近总是有一些陌生的国际号码打过来,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转身驾车出了机场,阳光有些刺眼。她抬头看了看天,心里默默祈祷:明辉,一定要顺利。
广州的秋天比东海要清淡许多,胡同里的小叶榕树绿油油,根须浸满树干,有些向下悬垂,好像有说不尽的故事。侍中冠老先生住的四合院就在胡同深处,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锃亮,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水晶居”三个字。
明辉站在门口,心里有些忐忑。他多年前跟侍老打过交道,一晃十年光阴飞渡。印象里的侍老总是穿着件对襟褂子,手里把玩着水晶挂件,说话慢条斯理,眼神却像能看透人心。如今不知道老人家变了没有。
他抬手敲了敲铜环,里面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太太探出头来:“你找谁?”
“您好,我是东海来的明辉,找侍中冠老先生。”
“哦,是明家的小子啊。”老太太笑了,侧身让他进来,“老头子在院子里呢,念叨你好几天了。”
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树下摆着张石桌,侍中冠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个放大镜,仔细看着一块巴掌大的水晶原石。老人比明辉记忆里瘦了些,头发全白了,但精神矍铄,眼睛上架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锐利。
“侍叔。”明辉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侍中冠放下放大镜,抬头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成熟了,越发像你爹当年的模样。”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吧。”
明辉坐下,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石桌上——一坛东海特产的桃林酒,还有一块明宽亲手打磨的水晶摆件,雕的是条腾云驾雾的龙,鳞片上的光泽流转,栩栩如生。
“你爹身体还好?”侍中冠拿起那块水晶摆件,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他这手艺,还是这么好。”
“还好!我们想请您出山。”明辉把东海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从产业园的计划,到刘副市长的反对,再到三号矿的塌方和原料短缺的困境,“我们想继续从巴西和巴拉圭进口水晶,还烦您牵线搭桥……”
侍中冠听完,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明辉倒了杯茶。茶香袅袅,带着股淡淡的兰花香。“东海的水晶,是块宝。”他缓缓开口,“我那年去巴西,看到那边的水晶矿,心里还想,什么时候咱们东海的水晶也能卖到全世界去。现在你们做到了,不容易。”
“可现在遇到难处了。”明辉急道,“刘副市长说要保护资源,可他这么一拦,不光我们公司受影响,好多矿工和下岗工人都要没饭吃了。”
“保护资源没错。”侍中冠放下茶杯,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但不能因为保护,就把产业饿死。水晶这东西,埋在地里是石头,只有拿出来,做成东西,才有价值。”他顿了顿,看着明辉,“你来找我,是信得过我。巴西和乌拉圭那边,我与几个做水晶生意的老朋友还一直联系着,都是人品靠得住的。”
明辉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您能帮我们联系一下吗?”
“可以。”侍中冠点了点头,“不过,那边的矿脉虽然丰富,但水深得很。当地的矿主,政府的官员,还有那些地头蛇,都得打点好,不然生意做不成,还可能惹一身麻烦。”他看着明辉,“你想清楚了?这趟出去,可不是游山玩水。”
“我想清楚了。”明辉语气坚定,“只要能解决东海水晶产业园的原料问题,再难我也去。”
侍中冠笑了:“好,有种。”他站起身,“你先在我这儿住两天,我联系一下那边的朋友,把事情敲定了。你也正好准备准备,巴西那边的气候、风俗,跟咱们这边都不一样,得提前适应适应。”
明辉在广州待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侍中冠把明辉叫到书房。书房里摆满了书架,上面放着各种关于水晶的书籍和标本。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明辉:“这里面是巴西和乌拉圭那边矿主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注意事项,你拿着。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会给你最优惠的价格。”
明辉接过信封,感觉沉甸甸的。“谢谢您,侍老。”
“谢就不必了。”侍中冠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东海的水晶产业,不能就这么垮了。你记住,做生意,诚信为本,尤其是跟外国人打交道,不能丢了咱们中国人的脸。”
“我记住了。”
“还有,”侍中冠忽然压低声音,“你这次去南美,不光是为了买水晶,也要留意一下那边的硅微粉市场。”
“硅微粉?”明辉愣了一下。硅微粉是水晶加工的副产品,把水晶原石和边角料磨成粉末,主要用于建筑、陶瓷等行业,价格不高,水晶缘一直没怎么重视。
“别小看这东西。”侍中冠的眼神变得深邃,“我前阵子听一个德国朋友说,国外现在用硅微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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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芯片,尤其是65纳米的芯片,对硅微粉的纯度要求很高。咱们东海的水晶纯度高,磨出来的硅微粉,是做芯片的好材料。”
明辉心里一动:“您是说,咱们的硅微粉,能用来做芯片?”
“不光能做,还很抢手。”侍中冠点了点头,“只是咱们国内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好多硅微粉都被当成废料卖了,或者被人低价卖到国外去了。”他看着明辉,“你这次去,多看看,多问问,也许这是个机会。”
明辉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忽然想起刘副市长,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资源的人,会不会也盯上了硅微粉?
离开广州的前一天,明辉给凌月打了个电话,把巴西与乌拉圭的情况跟她说了。凌月在电话那头很开心,说公司里一切都好,让他放心。“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昨天蒯文给我打电话了,说他精神好多了,还写了篇关于水晶的散文,想让你回来的时候看看。”
“蒯文?”明辉尴尬地笑笑。他知道蒯文与凌月旧时的关系,小月牙说过“那是个会写诗的‘快手’叔叔”,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听说他在诗歌上遭受不小的打击,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跟外人来往。“他能好起来,太好了。”
“是啊,”凌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小月牙还画了幅福娃的画,让我给会写诗的‘快手’叔叔寄过去,他看了很高兴,说要把画挂在墙上。”
明辉笑了:“这次去广州也没有走深圳去看看他,以后让小月牙给他设计一个水晶福娃。”
一天后,明辉登上了飞往巴西的飞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降落在里约热内卢的国际机场。走出舱门,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和热带水果的甜香。
巴西的合作伙伴叫卡洛斯,是个身材高大的巴西人,留着络腮胡,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他亲自到机场接明辉,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明先生,欢迎来到巴西!”
卡洛斯带着明辉去了他的矿场。矿场在一片原始森林里,远远望去,像是被巨人撕开的一道口子,裸露的山体上,能看到亮晶晶的水晶晶体。矿工们都戴着安全帽,挥着镐头,汗水顺着黝黑的皮肤往下淌。
“这里的水晶,品质很好。”卡洛斯指着一块刚挖出来的水晶原石,“你看,通透,没有杂质,适合做你们中国的水晶摆件。”
明辉拿起那块原石,用手掂了掂,又对着阳光看了看,确实是块好料。“价格呢?”
卡洛斯报了个价,比明辉预想的要低一些。“侍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拍着胸脯说,“我给你最好的品质,最低的价格。”
接下来的几天,明辉跟着卡洛斯考察了好几个矿场,也去了乌拉圭。看了各种不同品质的水晶,也跟当地的矿工和商人聊了不少。他发现,当地的水晶资源确实丰富,但开采技术相对落后,很多水晶都因为开采不当而损坏了。
“如果能引进我们中国的开采技术,效率能提高不少。”明辉对卡洛斯说。
卡洛斯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我们正需要先进的技术。”
“等我们的合作稳定了,我可以派技术员过来。”明辉说。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不光要进口水晶,还要把中国的开采技术和加工工艺带过来,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证原料的质量和数量。
考察的最后一天,卡洛斯带明辉去了一个硅微粉加工厂。工厂不大,设备也很简陋,但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忙碌的气息。工人们正把一车车的水晶边角料倒进粉碎机,磨成细细的粉末,然后装袋,贴上标签。
“这些硅微粉,都卖到哪里去了?”明辉问。
“大部分卖到台湾和韩国了。”卡洛斯说,“他们用这个做芯片,给的价格很高。”他指了指一袋标着“99.99%纯度”的硅微粉,“这种高纯度的,最抢手。”
明辉拿起那袋硅微粉,摸了摸,粉末细腻,几乎没有杂质。“多少钱一袋?”
卡洛斯报了个价,明辉心里一惊。这个价格,比国内高了十几倍!
“你们东海也有很多水晶边角料吧?”卡洛斯看着明辉,“如果能运到这里来加工,再卖到韩国去,能赚不少钱。”
明辉没说话,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起了侍中冠的话,想起了刘副市长。如果刘副市长真的在暗中做硅微粉生意,那他赚的,可就是黑心钱!
从巴西回来的路上,明辉一直在想硅微粉的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刘副市长反对建产业园,会不会就是为了垄断硅微粉的市场?
飞机停靠在东方大港时,已经是深夜了。明辉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机场,看到凌月正站在出口处等他,手里还捧着一束向日葵。
“欢迎回家。”凌月笑着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明辉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香味,心里的疲惫和不安一下子消散了不少。“我回来了,尽管一路风险。”
凌月知道南美到中国航线的艰辛与风险:“老公,一路辛苦了!”。回家的路上,明辉把巴西的情况和硅微粉的事跟凌月说了。凌月听完,脸色也沉了下来:“这么说,刘副市长很可能在暗中把咱们的硅微粉卖到国外去了?”
“很有可能。”明辉点了点头,“他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资源,其实是想把资源变成自己的摇钱树。”
“那我们怎么办?”凌月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做啊。”
“我们得找到证据。”明辉的眼神变得坚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产业园的项目还没批下来,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他握住凌月的手,“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回到家,明辉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发现凌月正在厨房给他做最爱吃的东海红烧老公鸡。小月牙趴在他的床边,手里拿着画笔,正在给他画胡子。
“爸爸,你醒啦!”小月牙看到他睁眼,立刻欢呼起来,“你看,我给你画了水晶胡子!”
明辉看着画上那串亮晶晶的“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把女儿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真好看。”
吃饭的时候,明辉接到了郝强的电话。郝强的声音很兴奋:“明辉,告诉你个好消息,发改委的文件批下来了!水晶产业园项目,正式通过了!”
明辉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真的?”
“真的!”郝强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我刚从省里回来,文件就在我手里。刘副市长那边虽然还在反对,但这次,省里支持我们!”
明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天的努力,这么多的波折,终于有了结果。
“太好了!”凌月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眼眶一下子红了。
“还有个事。”郝强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省纪委的人,最近在调查刘副市长。好像是收到了举报,说他跟一个潜逃东南亚的人有联系,涉及到硅微粉的走私。”
明辉心里一震,果然如此!
“我们会配合调查。”明辉说,“我们手里也有些线索,或许能帮上忙。”
“好。”郝强说,“产业园的奠基仪式,定在下个月月初,到时候,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挂了电话,明辉看着凌月,凌月也看着他。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激动和欣慰。
蒯文是在一个下午接到叶蓁蓁的电话的。
他当时正坐在窗前,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书桌上,桌上放着他刚写好的一篇散文,题目叫《东海水晶的记忆》。文章里,他写了父亲年轻时在水晶矿上的日子,写了明宽等老一辈寻找矿脉的经历,也写了凌月将贝壳化作水晶饰物的故事。
电话响的时候,他以为又是骚扰电话,没接。但电话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他皱了皱眉,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蒯文……是我,蓁蓁。”
蒯文手里的听筒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叶蓁蓁……这个他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名字,这个已在他心底逐渐模糊的人,居然给他打电话了。
他慢慢地捡起听筒,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你吗?”
“是我。”叶蓁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蒯文,我对不起你……我有话要跟你说,关于刘冀,关于……”
蒯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说,我听着。”
电话那头,叶蓁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把钥匙,缓缓打开了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
12月初的东海市,天气已经很冷了。但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墟上,却一片热火朝天。
水晶产业园的奠基仪式就在这里举行。郝强亲自到场剪彩,凌月和明辉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王宇带着一群原东方红纺织厂的下岗工人,穿着崭新的工装,精神抖擞地站在台下。明宽坐着轮椅,被人推到前排,看着眼前的一切,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人群前面还有凌月的父母,个个眼含热泪。
小月牙穿着红色的棉袄,胸前佩戴者着一个水晶做的福娃挂件,跑到台上去,给郝强和凌月一行人每人献了一朵小红花。台下的人都笑了起来,掌声雷动。
刘副市长也来了,站在人群的角落里,脸色阴沉,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明辉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攥着手机,指关节泛白。
奠基仪式开始了。郝强拿起一把铁锹,铲起一捧土,撒在奠基石上。然后是明宽,凌月,明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当最后一捧土撒在奠基石上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照在那块刻着“东海水晶产业园”的石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明辉握着凌月的手,凌月抱着小月牙,明宽坐在轮椅上,王宇和工人们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看着眼前这片曾经破败的废墟,看着远处正在崛起的新厂房,心里都充满了希望。
水晶是美丽的,它的美丽,不仅在于它的晶莹剔透,更在于它能凝聚人心,创造未来。因为美丽,东海的水晶故事一直在继续。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17. 第 17 章
2005 年的冬雾带着海腥气,像块浸透了盐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东海市的楼宇间。市政府三楼办公室的窗玻璃上结着层薄霜,刘业用指腹抹开一小片透明,视线穿过模糊的雾霭,落在远处水晶产业园的工地上。推土机正发出沉闷的轰鸣,黄烟裹着冻土碎屑腾起,在雾里散成一团团浑浊的影子,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窗台上的君子兰叶片边缘泛着焦黄色,是被他昨晚无意识掐出来的痕迹。刘业的指尖在枯叶上摩挲,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后山见过的水晶矿脉 —— 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石英,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父亲那时总说 “这是山神藏的宝贝,得慢慢挖”。可现在,那些 “宝贝” 正被凌月他们制成水晶工艺品,运到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各个地方,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刘副市长,省发改委的批示。” 秘书小张的声音带着颤音,文件在手里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他知道这位秘书在怕什么 —— 上周调度会上,刘业还拍着桌子强调 “资源保护迫在眉睫”,转头就让小张联系港口王经理,问那批 “工业废料” 的装船进度。
刘业没接文件,反而指着窗外:“小张,你看那片工地像什么?” 他的指甲在玻璃上划出细痕,霜花簌簌落下,“像不像块被挖开的疮?东海水晶就这么点储量,他们搞产业园,五年内就得挖空。到时候咱们给子孙留什么?留堆机器零件?”
小张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白的鞋尖。他入职三年,早就学会了在领导的话里找破绽 —— 刘业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锁着比公开资料更详细的矿脉分布图,标注最密集的区域,恰好是几家 “私营矿业公司” 的开采范围,而那些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是查无此人的假名。
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铃声像根冰锥刺破室内的沉闷。刘业看了眼来电显示,瞳孔骤然收缩,接电话时手指在桌面暗纹上轻轻敲了三下 —— 这是他和刘冀约定的暗号,三下代表 “货已发出”,五下则是 “出事了”。
“叔,槟城那边扣了三个货柜。” 刘冀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海风的杂音和压抑的焦躁,“海关说‘申报不符’,非要开箱查验。马仔刚才来报,稽查队已经把集装箱围起来了。”
刘业抓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茶水晃出杯沿,在文件上洇出深色的圈。他能想象出侄子此刻的模样 —— 肯定又在码头咆哮,鳄鱼皮公文包扔在地上,美元散落得像废纸。八年前刘冀在深圳利达实业出事时,也是这副急吼吼的样子,最后还是他托关系压下去的。
“让王经理去找老李。” 刘业的声音压得极低,指甲掐进掌心,“就说‘上次的明前龙井收到了’,让他按老规矩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的 “廉洁奉公” 匾额,“实在不行就弃货,别让他们查出物流记录。”
挂电话的瞬间,他突然想起刘冀上周发的照片 —— 东南亚某芯片厂的车间里,东海水晶磨成的硅微粉正通过管道注入熔炉,火光映着侄子得意的脸。照片下面的文字写着 “纯度 99.99%,450 美元一公斤,比贩毒还赚”。而他给海关的申报单上,这东西叫 “工业填充料”,单价 30 美元,税费按最低标准缴纳。
“刘副市长,市纪委的李警官来了。” 小张的声音突然拔高,像被针扎了似的。
刘业的手猛地一颤,刚从耳边放下的电话 “啪” 地砸在桌上。他看见李警官推门而入时,黑色夹克领口别着的银色徽章在晨光里闪,像枚没开刃的刀。来人身后跟着两个稽查员,手里的证物袋里,装着枚眼熟的 U 盘 —— 金属外壳上刻着个极小的 “冀” 字,是去年刘冀从东南亚寄回来的。
“刘副市长,打扰了。” 李警官的声音很平,目光却像探照灯扫过办公桌,最后落在那盆君子兰上,“我们接到举报,三号矿的塌方可能与违规爆破有关,想请您协助调查。”
刘业的手指在桌沿上掐出红印,突然笑了:“李警官说笑了,我分管的是资源规划,具体开采归国土局管。” 他往窗外指,推土机正将一铲红土倒在卡车里,“倒是你们该查查那些非法采矿的,把好好的山挖得千疮百孔,不出事才怪。”
李警官没动,从包里掏出张银行流水单,推到刘业面前。A4 纸在晨光里泛着冷白,上面的数字像排整齐的棋子:“我们查到,您的账户过去半年有五笔大额转账,来自马来西亚、巴拿马的空壳公司。” 他的指尖点在 “2005 年 8 月 15 日” 那行,“这一天,恰好有艘巴拿马籍货轮从东海港出发,申报的是‘废铁’,实际装的是什么,您应该比我们清楚。”
刘业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抓起茶杯就往地上砸。青瓷碎片溅起时,他看见证物袋里的 U 盘正在反光 —— 那里面存着所有硅微粉的交易记录,包括给王主任、李科长的 “分成”,还有刘冀用加密邮件发来的 “感谢费” 明细。
“刘业同志,你涉嫌贪污、走私、滥用职权,现在对你进行双规。” 李警官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念一份普通文件。
搜查持续了整整一夜。当稽查人员用液压钳撬开办公桌夹层时,除了一枚加密 U 盘,还发现了本黑色皮账。牛皮封面已经磨出毛边,每一页都记着 “某年某月某日,发往某港,水晶 X 吨,硅微粉 X 吨,获利 X 万元”,最后几页的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的沙,写着 “王主任要 30%,用缅甸翡翠抵”“李科长那批货被查,补税五十万”。
刘业被带走时,天刚蒙蒙亮。冬雾正在散去,水晶产业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 推土机在地基上挖出的大坑,像只巨大的眼睛盯着天空。他忽然想起老家的坟头,暴雨冲刷后露出黑褐色的土,和此刻工地的颜色一模一样。
马来西亚槟城的货柜码头,咸腥的海风卷着雨丝,打在刘冀的鳄鱼皮公文包上。他对着电话咆哮的声音被海浪吞没,最后变成徒劳的喘息。阿武递过来的毛巾擦不掉脸上的雨水,反而让眼线晕得更厉害 —— 他昨晚刚在酒吧和俄罗斯妞鬼混到半夜,眼下的青黑像被人打了两拳。
“我叔被抓了?” 刘冀的声音劈了叉,抓起旁边的钢管就往货柜上砸,“一群废物!连个箱子都看不住!” 钢管撞在铁皮上的闷响惊飞了码头的海鸥,它们盘旋着俯冲下来,叼起散落一地的美元。
那些绿色的钞票上还印着美国国徽,此刻却像废纸一样被海风卷走。刘冀看着钞票贴在锈迹斑斑的集装箱上,突然想起八年前在深圳南头市场,他派人把凌月的水晶箱踢翻在地时,她死死盯着货物的样子,眼睛里的光比水晶还冷。
“冀哥,国际刑警的红色通缉令下来了。” 阿武瑟缩着递过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还是刘冀三年前拍的,穿着花衬衫,搂着叶蓁蓁在香港迪士尼门口傻笑。照片里的叶蓁蓁举着棉花糖,米老鼠卫衣的帽子蹭着他的下巴,那时她还在说 “等你赚了大钱,我们就回深圳”。
刘冀猛地抢过手机,指尖在叶蓁蓁的脸上戳出个洞。他记得这张照片被叶蓁蓁偷偷藏在钱包里,直到去年她提出分手,才连同订婚戒指一起寄回来,附言说 “我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爸爸”。当时他觉得是气话,现在才知道,她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把剩下的货低价处理给缅甸人。” 刘冀从公文包夹层摸出个存折,上面的数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去果敢,找我姑姑。告诉她,我要带批‘新货’过去。”
阿武看着存折上的七位数,咽了口唾沫。他知道 “新货” 指什么 —— 刘业被抓前,刚通过加密邮件发来份 “芯片级硅微粉配方”,说是能让纯度再提高 0.01%,在黑市上能卖出黄金价。而配方的来源,标注着 “东海市某私营矿场实验室”。
船离开槟城时,刘冀站在甲板上。雾里的起重机像只巨大的铁手,正把他们被扣的集装箱吊上岸。海风吹起他的风衣,露出里面的枪套 —— 那是把黑市买来的 M9,枪身歪歪扭扭地涂着几个字:“血债血偿”。
他摸出手机,给叶蓁蓁发了条信息:“速来果敢,有大事。”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远处的海关大楼响起了警笛声,惊得一群海鸥扑棱棱飞起,在灰蓝色的海面上划出凌乱的弧线。
刘冀望着越来越小的港口,突然想起凌月十几年前说的话:“刘冀,歪门邪道走不远的。” 那时她刚在南头市场摆起摊位,手里攥着一枚刻着 “自由” 的贝壳,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镀了层水晶的光。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甲板上噼啪作响。刘冀把手机揣进怀里,枪套的冰冷透过衬衫传来。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就像这船,一旦驶出港口,就只能跟着洋流,漂向看不到岸的深海。
东海市的冬雾彻底散去时,凌月正在产业园的工地上。王宇拿着登记册跟在后面,报着老工人们的到岗情况:“张姐她们已经开始组装流水线了,老李把废弃的电机都修好三个了……”
凌月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三号矿方向,那里的救援通道还没完全封死,像道愈合中的伤疤。她想起明辉从巴西发来的邮件,说卡洛斯愿意共享水晶加工的先进技术,只是运输路线得绕开马六甲海峡 ——“最近那里不太平,有批东南亚货轮总在咱们船附近打转”。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李警官发来的信息:“刘业案涉及硅微粉走私,已查到部分流向东南亚芯片厂,需提供行业技术标准协助调查。”
凌月抬头看向朝阳,金色的光漫过刚立起的钢架,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想起刘业被带走时,那辆黑色帕萨特经过工地的样子,车窗里的脸像块阴云,却终究挡不住太阳升起。
“让王宇准备资料。” 凌月对身边的小陈助理说,指尖划过冰冷的钢架,“把我们了解的行业标准、本地矿场的成分报告整理好,下午送市纪委。” 她顿了顿,望向大海的方向,“告诉明辉,货轮按原计划返航,注意安全。”
海风穿过空旷的厂房,卷起地上的梧桐叶,像无数只翅膀在拍动。凌月知道,灰色的链条已经出现裂痕,而阳光总会顺着这些缝隙,照亮那些曾经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就像东海水晶,无论被埋得多深,只要遇到光,就能折射出最干净的光芒。
工地上的风裹着沙砾,打在安全帽上噼啪作响。凌月弯腰捡起块碎水晶,是刚才推土机从地基里翻出来的,棱面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这片光辉让她想起十年前在深圳的南头市场的艰辛,那时摊位被砸,连摊前挂着的 “天然水晶” 木牌都被踹断了支架,斜斜地倚着铁皮货柜,像只折了翅膀的海鸟。
“凌总,王宇叔说仓库的防潮垫不够了。” 小张跑过来时,工牌在胸前晃得厉害。他是原纺织厂的统计员,刚工作不久就遇国有企业改制,下岗后摆过地摊,上个月来应聘时,简历里夹着张车间先进工作者奖状,边角都磨圆了。
“让明辉从巴西带批过来。” 凌月把碎水晶塞进兜里,“他那艘货轮不是要装设备吗?正好有空位。” 她忽然想起什么,“通知财务,给老工人们预支半个月工资,让王叔统计下谁家里有困难,按标准发补助。”
小张刚跑远,吴工就骑着电动车过来,车筐里装着份图纸:“凌总,明宽老爷子说这是七十年前的矿道加固图,改造车间地基能用得上。” 图纸边缘泛黄发脆,上面的铅笔字被雨水洇过,却依然清晰 ——“每三米设承重柱,用钢筋混凝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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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筑”。
凌月的指尖抚过 “明宽” 两个字,忽然想起老人轮椅旁的工具箱,里面的钢钎都磨得发亮,却总在检修设备时说 “老物件经用”。就像这些老人,虽然不懂新技术,却把 “实在” 两个字刻在了骨子里。
槟城港口的雨停了又下。刘冀靠在集装箱上,看着阿武把最后一批硅微粉搬上快艇。那些白色粉末装在蓝色塑料袋里,像袋袋洗衣粉,却能在黑市换得与等量黄金齐价的美元。他摸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皱巴巴的万宝路,点着时手还在抖。
“冀哥,叶小姐回信息了。” 阿武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只有三个字:“别找我。”
刘冀把烟头摁在货柜上,火星溅起时,他忽然笑出声来。二十多年前在东海市,他也是这样堵住凌月,把玫瑰塞到她怀里说 “跟我混保你吃香喝辣”,结果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买到一切。
“把这张照片烧了。” 他从钱包里抽出和叶蓁蓁的合影,打火机的火苗舔上相纸时,米老鼠卫衣的红色先着了起来,像团跳动的血。阿武看着他把灰烬撒进海里,突然发现他手腕上还戴着叶蓁蓁编的红绳,已经褪色成浅粉色。
快艇发动时,刘冀回头望了眼港口的灯塔。那束光在雾里忽明忽暗,像极了他小时候在东海港看到的航标灯。那时母亲总说 “跟着灯走就不会迷航”,可他偏要往暗礁里钻,而且再也回不了头。
东海市纪委的档案室里,李警官正对着电脑屏幕比对数据。本地矿场的硅微粉成分报告整整齐齐,每批次都附带着检测机构的认证,而刘业账本里的 “工业填充料”,收货地址全是东南亚的芯片厂,联系人电话与刘冀在果敢使用的号码高度吻合。
“这是条完整的产业链。” 李警官指着屏幕上的箭头,从东海的矿山到东南亚的工厂,红线像条毒蛇,“刘业利用职权压低出口税,刘冀在境外高价倒卖,中间利润差高达十五倍。” 他调出银行流水,“这些钱通过地下钱庄洗白,一部分进了刘业的账户,另一部分流向了……”
“果敢的武装势力。” 凌月接话时,指尖在报告上划出条弧线,“明辉在巴西时,听当地华人说,有批东海水晶磨成的粉末被用来制造军用芯片。” 她想起明辉邮件里的话:“卡洛斯说这种纯度的原料,能用于精密仪器。”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档案袋上的 “绝密” 印章上。凌月忽然想起王宇说的事 —— 上周去社区慰问时,三号矿遇难矿工的家属正捧着抚恤金哭,说 “要是矿主按规矩来,男人就不会没”。那些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我们需要行业内的专业支持。” 李警官合上档案袋,“明辉从巴西运回的设备,或许能帮我们更精准地比对成分。” 他看着凌月,“这条路可能有危险,刘冀在东南亚的势力不小。”
凌月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晶摆件上,那是小月牙用边角料拼的船,帆上刻着 “平安” 两个字。“我让明辉走新航线,绕开马六甲。” 她拿起手机,“现在就通知他。”
明辉的货轮驶进印度洋时,收到了凌月的信息。他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护航舰队的灰色舰影,手里的卫星电话还残留着电流的麻感。卡洛斯派来的技术员正在检查设备,那些贴着 “精密仪器” 标签的箱子里,装着最新的水晶切割机床。
“还有三天到南海。” 大副指着海图,“按新航线走,能避开海盗区。” 他压低声音,“不过刚才收到消息,有艘巴拿马籍货轮一直在后面跟着,船型和刘冀以前租用的很像。”
明辉摸出凌月寄来的平安符,里面塞着片水晶碎 —— 是她从产业园地基里捡的那块。阳光穿过碎片,在海面上投下道彩虹,像座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桥。他想起出发前凌月说的话:“做正确的事,别怕路远。”
货轮鸣响汽笛时,一群海豚跃出水面,在船舷边划出银亮的弧线。明辉知道,前面纵有风浪,只要朝着光的方向,就一定能靠岸。
刘业在看守所里第一次见到阳光,是半个月后的事。放风场的铁窗把光切成碎片,落在他磨出毛边的囚服上。远处传来水晶产业园的施工声,推土机的轰鸣像首笨拙的歌,唱着他永远听不懂的新生。
看守送来封信,是老家寄的。母亲在信里说,父亲的坟被雨水冲了,村里帮忙修了修,还种了排松柏。“你小时候总在坟前捡水晶,说要给妈换金镯子。” 最后一句墨迹晕开,像滴没擦干的泪。
刘业把脸贴在铁窗上,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忽然想起那些被自己压下去的举报信,想起刘冀照片里的芯片厂,想起那些被硅微粉染白的钱 —— 原来所有的捷径,尽头都是绝路。
凌月站在产业园的高台上时,夕阳正把钢架染成金色。老工人们下班的自行车铃声撞碎暮色,张姐推着老李的车,后座上绑着给孙子买的水晶发卡。王宇在分发安全帽,红色的帽檐在余晖里闪着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明辉发来的照片:货轮正驶入南海,甲板上的五星红旗在风里舒展,背景里的护航舰队像座移动的山。文字只有两个字:“快到。”
凌月的指尖划过屏幕,忽然摸到兜里的碎水晶。棱面硌着掌心,却带来种踏实的疼。她知道,灰色的链条已经断裂,那些被阴影笼罩的角落,终将被阳光填满。就像东海水晶,无论深埋多久,只要有人肯挖掘、打磨,就一定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远处的塔吊吊起最后一根钢梁,在暮色里划出道银色的弧线。凌月握紧掌心的碎水晶,仿佛握住了整座东海的矿山,握住了那些在时光里闪闪发光的坚守与希望。
18. 第 18 章
深圳南山区的出租屋像只被遗忘在巷弄深处的贝壳,潮湿的墙皮上洇着水痕,在午后的阳光里泛出斑驳的光。蒯文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红笔尖在稿纸上反复涂改——“水晶在浪里淬成盐”被划掉,墨团晕开成滩暗渍,他重写“浪把水晶磨成了泪”,笔尖划破纸面时,惊飞了窗台上仙人掌旁的小飞虫。
那盆仙人掌开着朵嫩黄的花,孤零零地立在积灰的窗台上,旁边摆着幅装裱的儿童画。那是凌月上个月寄来的,小月牙画的水晶福娃正抱着东海的浪涛笑,画框边缘贴着张便签:“月牙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水晶里藏着大海的故事。”蒯文每天都会用抹布擦画框,玻璃上的指纹印叠着指纹印,像层透明的云雾。
敲门声响起时,他以为是出版社寄来的退稿。最近三个月,他的散文总被以“题材陈旧”退回,编辑在邮件里委婉地说:“读者更喜欢看穿越剧里的卿卿我我,谁还关心沙滩上的老石头?”他起身开门的瞬间,后腰撞在书桌棱角上,疼得倒抽冷气——叶蓁蓁就站在楼道里,蓝布衫的袖口磨出毛边,马尾辫垂在肩上,像株被霜打过的菟丝子。
“蒯文。”她的声音裹着楼道的霉味,发颤的尾音惊得墙缝里的蜘蛛乱窜。帆布包放在地上时,发出硬物碰撞的闷响,像有块石头在里面滚动。
蒯文后退半步,书架上的《浮城掠影》啪地砸在地上,正好落在她脚边。这本他三十岁时出版的诗集,封面已经褪色,当年叶蓁蓁在扉页写的“愿做你笔尖的光”,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蓝,像道愈合的旧伤。他想起1996年那个暴雨夜,叶蓁蓁举着这本诗集冲进他的单身公寓,睫毛上的水珠滴在“光”字上,晕开的样子和此刻她眼眶里打转的泪一模一样。
“你怎么来了?”他的喉咙像卡着团砂纸,“我早说过,不必再见。”
叶蓁蓁弯腰捡书时,颈后露出道淡粉色的疤——是2000年在香港码头被刘冀推倒时撞的,那年他仓皇逃离,把气都撒在叶蓁蓁身上。她把书放在桌上,帆布包带勾住桌腿,倒出的铁盒子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这些年,我总梦到你把诗集扔进海里。”她蹲下身打开盒子,录音带的轴芯反射着窗玻璃的碎光,“浪把字泡得发涨,每个笔画都好像在骂我。”
蒯文盯着她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款式和刘冀在槟城照片里戴的分毫不差。“刘冀让你做什么?”蒯文的指甲掐进诗稿,“监视我?还是离间我和凌月?”他忽然笑出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可惜啊,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她的水晶产业园快建成了,我的诗稿还在退稿堆里烂着。”
叶蓁蓁的肩膀剧烈颤抖,泪水砸在铁盒里,溅起细小的银珠。她抽出张皱巴巴的纸,字迹娟秀却带着颤抖:“这是刘冀走私水晶的记录,我偷偷拓的。”“槟城货栈A13”“每月15号装船”的字样被红笔圈着,像串带血的珍珠。
蒯文接过纸的瞬间,指尖触到复写纸的毛边。他听凌月说去年明辉从巴西带回的情报,A13货栈早在2004年就改成冷库,墙上还留着当年走私团伙画的鲸鱼标记。“你这记录是哪年的?”他把纸戳到叶蓁蓁面前,纸角划破她的手背,“2004年?还是你编故事时顺手写的?”
叶蓁蓁的脸瞬间褪成纸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蒯文转身从书架顶层抽出本相册,塑料封皮上积的灰被他抖落在地,像场微型的雪。“2000年香港码头,”他翻开其中一页,照片里的叶蓁蓁穿着露背裙,和刘冀举着“马来西亚XX贸易公司”的牌子,背景里的货轮正吊装标着“废铁”的集装箱,“你说,这也是被逼的?”
相册砸在地上时,叶蓁蓁突然跪坐在地,帆布包摔开的瞬间,东西滚得满地都是——港澳通行证上的签证记录密密麻麻,“林珍”名下的银行卡闪着冷光,U盘旁边的金链子断了截,和她当年在诗会戴的那条一模一样。“我爸妈的公司欠刘冀三百万!”她抓住蒯文的裤脚,指甲掐进布料,“他说不帮他洗钱,就把我弟弟扔进维多利亚港!”
她颤抖着把U盘插进蒯文的旧电脑,刘冀的咆哮声刺破扬声器的杂音:“把那笔钱转到瑞士!不然让你弟弟收尸!”紧接着显示的是最近发给刘冀的信息截图,“我已经和你决裂”的字眼后面,是叶蓁蓁惯用的哭脸符号。
蒯文蹲下身,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像极了当年诗会舞台上的追光——那时她总说“诗人就该活在光晕里”,却不知道光晕之外,是更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1996年那个雨夜,叶蓁蓁拿着张产检单冲进屋,哭着说怀了他的孩子,可B超单上的孕周,根本对不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后来她又说孩子查出畸形,独自去了医院,回来时脖子上空荡荡的,金链子不知丢在了哪里。
“我可以信你。”蒯文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指尖轻轻点在她颤抖的手背上,“但要所有证据。刘冀和刘业的通话录音,香港账户的转账凭证,海关那些人的受贿清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凌月寄来的画,“市纪委的李警官曾要我留意你的行踪,没想到你果真来了。目前留给你唯一出路是:戴罪立功,从轻处罚。”
叶蓁蓁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她从帆布包最底层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一盘磁带和银行流水单露出来,流水单上的数字被红笔勾着,每笔都对应着刘冀走私船离港的日期。“这是他们叔侄分赃的录音,”她把磁带塞进蒯文手里,指尖烫得像火,“刘业要三成,说要给‘上面’打点。”
磁带的塑料壳冰凉刺骨,蒯文想起凌月藏在牛仔裤腿里的邓丽君磁壳,也是这样的质感,只不过这盘里裹着见不得光的肮脏。他捏着磁带的手突然收紧,壳子裂开道缝,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谢谢你,蒯文。”叶蓁蓁站起身理了理衣角,蓝布衫的褶皱里掉出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我明天就去自首。”她走到门口时回头,阳光恰好落在她鬓角的几根白发上,“要是能减刑,我想陪你去东海看日出。”
楼道门关上的瞬间,蒯文抓起电话又猛地挂断。窗外的凤凰木落下片叶子,飘进窗旋转着贴在录音带上,叶脉的纹路像张网,罩住了那段腐烂的秘密。他摸出手机给李警官发信息:“叶蓁蓁已出现,磁带是饵。”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铁盒里的录音带突然自己转了半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有人在暗处轻笑。
夜色漫进出租屋时,蒯文把磁带放进录音机。电流声滋滋作响,似乎传出叶蓁蓁和刘冀的对话——“他信了吗?”“老样子,爱装清高。”“U盘里的病毒该发作了吧?”“放心,能把他电脑里的证据全删了。”
蒯文按下停止键,录音机的指示灯红得像只眼睛。他走到窗边,看着叶蓁蓁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蓝布衫在霓虹里忽明忽暗,像块被浪冲上岸又拖回海里的水晶,终究成不了光,也沉不进底。他似乎看见远在东海市的水晶产业园工地上,塔吊的探照灯刺破夜空,在云层上凿出个明亮的洞,像东海的浪涛,正卷着新的故事,朝黎明涌去。
录音机的指示灯还在明明灭灭,像只窥探的眼睛。蒯文捏着那盘磁带,指腹蹭过裂开的缝,金属边缘割出细小的血珠,滴在“浪把水晶磨成了泪”的诗行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
他又望向窗外,楼下的巷弄里,叶蓁蓁的蓝布衫已经融进暮色。拐角处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的瞬间,他好像看见刘冀的侧脸在路灯下泛着冷光——那人手腕上的金表,和叶蓁蓁戒指是同个牌子,表链反光里,似乎缠着截红绳。那截红绳他认得,是1996年叶蓁蓁从医院回来后,用头发编的“赎罪结”,后来却奇妙地戴在了刘冀手上。
此时的一切幻象都映射着过去的真实。“还在演。”蒯文对着空气轻笑,转身从床底拖出个积灰的木箱。里面是1996年叶蓁蓁消失前未寄出的快递单,寄件人地址是香港铜锣湾的写字楼,收件人写着“林珍”,但电话栏里的号码,他拨号时总听到叶蓁蓁的彩铃——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是她当年经常哼唱的歌曲。最底下压着张医院诊断书,“叶蓁蓁,早孕12周”,医生备注栏写着“胎儿发育正常”。那天她哭着说是他的孩子,却在他准备求婚时突然消失,只留下张“孩子畸形已打掉”的字条。
录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杂音,像是磁带卡住了。蒯文倒带时,发现磁带背面贴着张极小的便签,用铅笔写着“槟城冷库B区,有船”。字迹被指甲划得很深,像是刻上去的求救信号。他忽然想起叶蓁蓁刚才说“想回东海看日出”时,眼角闪过的那丝决绝——那不是伪装,是困在蛛网里的蝴蝶,终于敢扇动翅膀。
“到底哪句是真的?”他把便签贴在窗玻璃上,对着月光辨认。远处的深圳湾货轮鸣笛,声浪撞在玻璃上,震得便签纸簌簌发抖。十年前他曾带着叶蓁蓁去东海滩涂看日出,她指着初升的太阳说“以后要在这里盖栋玻璃房子,摆满你的诗集”,那时她眼里的光,和此刻便签上的划痕一样真诚。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李警官发来的信息:“刘冀在果敢有批新货,明晚从槟城启航。刘业案牵扯出2003年起的优质水晶走私,他们把一级品当做边角料磨成硅微粉,走私到东南亚芯片厂,涉案金额过亿。”后面附了张货轮照片,船身印着只跃起的鲸鱼,和A13货栈墙上的标记如出一辙。
蒯文的目光落在叶蓁蓁留下的U盘上。病毒?还是真有证据?他咬咬牙,把U盘插进备用的旧电脑——屏幕上跳出的不是乱码,而是份加密文件夹,文件名是“特级品流向”。点开的瞬间,他倒吸口冷气:里面是2000年至2005年的水晶开采记录,每页都标注着“一级品,应入国家储备库”,却被红笔改成“工业废料”,签名栏里,刘业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还有他侄子刘冀的签收记录。这些本该用于精密仪器制造的优质水晶,最终都变成了走私账本上的“硅微粉原料”。
“原来如此。”蒯文瘫坐在椅子上,电脑屏幕的蓝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终于明白,刘业叔侄为何要将优质水晶磨成粉末——完整的一级品受国家管控,磨成粉后却能以“工业废料”的名义蒙混过关,利润翻了三十倍,却让国家损失了数万吨战略资源。
窗外的凤凰木又落了片叶子,正好盖住录音带上的裂缝。蒯文摸出手机,这次没有犹豫,拨通了凌月的号码。电流声里,他仿佛听见东海的浪涛正在逼近,带着水晶的清冽,也带着陈年的血腥。
“凌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叶蓁蓁来过。”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上“特级品流向”几个字,“刘业他们走私的不是边角料,是国家储备的优质水晶。”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凌月冷静的声音:“我让明辉的货轮改道槟城,配合国际刑警。你小心,别打草惊蛇。”
挂了电话,蒯文发现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叶蓁蓁凌晨三点打的。他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码头。“蒯文,”叶蓁蓁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妈突然病重,得去果敢找亲戚借钱……等我处理完就回去,陪你去东海看潮汐。”
蒯文握着手机走到窗边,晨光正漫过巷口的轿车——那辆车还停在原地,只是车牌号已换。他对着话筒轻声说:“好,我等你。”挂掉电话的瞬间,他给李警官发了条信息:“目标已前往果敢,与刘萍汇合。请求继续监视。”
李警官的回复很快进来:“按兵不动。刘萍在果敢势力庞大,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
夜色渐深,出租屋的灯亮到天明。录音机里的磁带还在转,偶尔发出细碎的咔哒声,像有人在黑暗里,用指甲轻轻叩击着回忆的门。窗台上的仙人掌花不知何时谢了,嫩黄的花瓣落在画框上,像给水晶福娃,戴上了顶小小的王冠。
天快亮时,蒯文把所有证据扫描存档,原件装进个防水袋。他想起叶蓁蓁在电话里说的“果敢亲戚”——刘冀的姑姑刘萍,据说在当地开着家“玉石加工厂”,实则是东南亚最大的走私中转站。叶蓁蓁不是去借钱,是去给刘冀铺路。
他抓起外套冲向巷口,晨雾里,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条追赶黎明的鱼。码头的风带着咸腥,吹得他眼睛发涩。远处的货轮正在装货,起重机的铁臂在晨光里划出银色的弧线,其中一艘船的烟囱上,画着只熟悉的鲸鱼。
蒯文握紧怀里的防水袋,忽然明白叶蓁蓁的眼泪里,藏着半真半假的忏悔。她或许想过回头,却终究被恐惧拖进了更深的黑暗。但没关系,有些真相注定要浮出水面——就像东海水晶,无论被埋得多深,无论被磨成多少粉末,只要有人肯追寻,总能在浪涛里,找到它最初的光芒。
他站在码头的防波堤上,看着那艘画着鲸鱼的货轮缓缓驶离港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李警官发来的定位:“刘冀已去果敢与叶蓁蓁汇合,东南亚通道已被切断,新批硅微粉将通过湄公河运出。”
蒯文望着货轮消失的方向,海面上泛起细碎的波光,像撒了满地水晶。他知道,这场横跨国境的追逐才刚刚开始,但黎明已经刺破云层,正朝着浪涛深处,投下越来越亮的光。
货轮的鸣笛声在晨雾里荡开涟漪,蒯文沿着防波堤慢慢走,裤脚被海风灌得鼓鼓囊囊。防水袋里的证据硌着肋骨,像块未被打磨的水晶,尖锐却带着微光。他想起昨夜叶蓁蓁在电话里的喘息声,背景音里隐约有船锚起落的钝响——她那时就在码头,离他不过三公里,却像隔着两个世界。
街角的早餐摊飘来豆浆香,老板正用铁铲翻动着铁板上的肠粉,油星溅在搪瓷盆里,发出噼啪的脆响。蒯文买了份肠粉,塑料袋在手里被海风扯得哗哗响。1996年他也是这样,在医院门口给叶蓁蓁买了碗小米粥,她却攥着“胎儿畸形”的诊断书。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刘冀的车就停在医院对面,黑色车窗里,藏着双监视的眼睛。
手机突然震动,是凌月发来的照片:水晶产业园的工人们正在挂横幅,红底白字写着“守护东海水晶,拒绝非法开采”。小月牙站在横幅下,举着块刚打磨好的水晶原石,阳光穿过晶体,在她脸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月牙说,要让每个水晶都有尊严。”凌月的信息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
蒯文咬了口肠粉,米香混着海风的咸涩漫过舌尖。他忽然想起叶蓁蓁当年在诗会念过的句子:“牢笼里也能开出花儿。”那时她眼里的虚假,和此刻小月牙举着原石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像枚硬币的两面。
防波堤尽头的灯塔开始闪烁,光束扫过海面时,蒯文看见群海鸥突然腾空而起,在浪尖上划出凌乱的弧线。他掏出手机给李警官发信息:“叶蓁蓁的证据像是特意留下,她或许留了后手。”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磁带背面的便签——“槟城冷库B区,有船”,字迹边缘的毛边里,似乎还沾着点银白色的粉末,像极了水晶磨成的灰。
回到出租屋时,阳光已经爬上窗台,在地板上投下画框的影子,水晶福娃的笑脸光辉正好落在那盘录音带上。蒯文把磁带拆开,磁粉层里果然藏着张更细的纸条,用透明胶带粘着,上面写着串数字:0518-6734XXX,他拨号过去,听筒里传来自动应答的机械音:“这里是东海市水晶资源保护局档案室。”
他的心猛地一跳。叶蓁蓁果然留了后手。这串号码指向的,是刘业当年负责的水晶储备库档案。2000年刘业刚上任时,曾以“数字化管理”为名,销毁过一批纸质档案,现在想来,那些档案里一定藏着走私的铁证。
录音机突然自动播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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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磁带转到末尾,传出段模糊的对话,像是叶蓁蓁在自言自语:“……三级品的编号是734开头,他们把一级品混在里面……明宽师傅知道仓库的暗道……”
蒯文抓起外套就往火车站跑。明宽是东海水晶矿的老员工,也是凌月的岳父,因多年的旧伤,早已坐上轮椅。叶蓁蓁提到他,显然是在暗示关键线索。
火车驶离深圳时,蒯文望着窗外倒退的楼宇,忽然发现玻璃倒影里的自己,鬓角也有了些许白发。这些年他躲在出租屋里写那些无人问津的诗歌、散文,以为是在逃避,其实是在等——等一个机会,为当年的盲从赎罪,为凌月被辜负的信任道歉。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叶蓁蓁站在果敢的竹木树丛里,蓝布衫换成了黑色皮衣,身后是栋挂着“玉石加工仓库”招牌的铁皮房。照片里的她嘴角带着笑,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却不见了,脖子里露出截红绳,正是刘冀表链上那截。
蒯文把手机贴在车窗上,阳光透过屏幕,把竹林的影子投在他手背上,像道刚刚痊愈的伤疤。他回复:“东海的潮汐快涨了,你说过要一起看。”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火车正钻进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光影。蒯文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叶蓁蓁唱着跑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听见凌月在南头市场叫卖水晶的吆喝声,听见东海的浪涛年复一年拍打着沙滩——那些被辜负的、被伤害的、被遗忘的,终将在某个黎明,随着潮水涌上岸。
隧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蒯文睁开眼,看见窗外的田野正在倒退,绿色的稻浪里,偶尔闪过几块反光的玻璃,像散落的水晶。他知道自己正朝着东海而去,朝着那些未说出口的歉意和未完成的救赎而去。
果敢同盟军控制区的铁皮房里,空气里飘着潮湿的火药味。叶蓁蓁刚挂掉卫星电话,听筒里还残留着同盟军财务官的声音:“叶小姐,您汇来的第三笔款到账收讫,银行那边已经办好手续,冀哥的安全我们包了。”她将手机塞进蓝布衫内袋,指尖触到心口处的红绳——绳结里藏着张微型银行卡,正是同盟军银行的VIP卡,这些年刘业和刘冀走私赚的钱,有近三成经她手汇进这张卡里。
墙角的木箱里堆着刚清点完的账册,最上面那本记着刘萍的玉石生意:缅甸翡翠原石进价、云南边境通关费、东海市珠宝城销售记录……每笔支出都对应着同盟军银行的转账流水。叶蓁蓁摩挲着账册边缘的折痕,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深圳见到蒯文时,他书架上那本《浮城掠影》——当年她在扉页写“愿做你笔尖的光”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洗钱账本上的“林珍”。
“他没起疑吧?”刘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海风的咸腥。他刚从槟城逃来,鳄鱼皮公文包上还沾着印度洋船底的淤泥,里面装着最后一批硅微粉的样品,晶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东南亚的渠道全毁了,现在只能走湄公河,让同盟军转运到果敢,再卖给缅甸的芯片厂。”
叶蓁蓁将账册锁进铁皮柜:“蒯文信了我的话。”她避开刘冀的目光,指尖在红绳上越缠越紧,“我说被你胁迫,他答应帮我联系李警官……其实是想套他话,看凌月的产业园有没有新的运输通道。”她没说的是,见到蒯文鬓角白发的瞬间,心口像被水晶棱角划了下——那些被走私账本掩埋的诗会记忆,突然在他递来的茶杯热气里浮了上来。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刺破沉默,是刘萍从东海市打来的加密线路。叶蓁蓁按下免提键,听筒里的声音像淬了冰:“湄公河的船被扣了!三吨硅微粉全被中国海关查了!”刘萍的指甲刮过话筒,“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航线?你回深圳见蒯文,是不是把消息捅给警察了?”
刘冀猛地揪住叶蓁蓁的衣领,公文包掉在地上,硅微粉样品撒了一地,像碎玻璃碴扎在脚边。“是你做的?”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酒气和火药味,“我让你去套蒯文的话,没让你把我们卖了!”
“我没有!”叶蓁蓁挣扎着去够桌上的卫星电话,“可以查同盟军的通关记录,是他们的人临时换了接头暗号……”
“够了!”刘萍的声音在听筒里炸响,“我已经跟同盟军司令说好了,他们保你安全出境,但叶蓁蓁必须留下。”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她见过蒯文,知道的太多,留着是祸害。”
刘冀的手突然松了。叶蓁蓁看见他眼底的挣扎,像当年在香港码头,他举着枪逼她打掉孩子时那样——狠戾里藏着半分不忍。“姑姑!”他吼道,“蓁蓁跟了我十年,从香港洗钱到槟城走私,她从来没……”
“那是因为她还没找到更好的下家!”刘萍打断他,“昨晚我查了银行流水,她去深圳前,从同盟军账户转走了十万块,你觉得她想干什么?”
叶蓁蓁的脸瞬间白了。那十万块是她偷偷留给弟弟的学费,藏在“玉石加工费”的名目下,没想到被刘萍查了出来。她刚要解释,窗外突然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同盟军的士兵踹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的胸口。
“刘冀,跟我们走!”士兵拽着刘冀往屋后的丛林跑,“司令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刘冀被拖走时,回头看了叶蓁蓁最后一眼。她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等我”,又像是在说“对不起”。铁皮门关上的瞬间,叶蓁蓁抓起桌上的账册塞进怀里——那是她唯一的筹码,也是她给蒯文留下的最后线索。
国际刑警冲进铁皮房时,叶蓁蓁正坐在满地硅微粉里,红绳上的水晶吊坠在掌心硌出深深的血痕。“我是叶蓁蓁。”她举起双手,目光越过士兵的肩膀,望向丛林深处刘冀消失的方向,“刘萍在东海市的玉石店,用的全是走私赃款,账本在……”
东海市的养老院里,明宽师傅用放大镜看着蒯文带来的账册复印件。泛黄的纸页上,“一级水晶”被改成“工业废料”的痕迹清晰可见,旁边签着刘业的名字,而汇款人一栏,赫然写着“林珍”。
“这是2000年的账,”老人咳嗽着说,“刘业成立‘东海市水晶资源保护局档案室’那年,请我把过关。刘业的秘书小陈还陪着个叫叶蓁蓁的来查看过,说是来核实标号和物流量的,没想到都是为走私硅微粉作的手脚。”他指着页脚的小字,“这串数字是仓库的密码,她当初从刘业那里获取了这些数字。”
蒯文的指尖划过那串数字,突然想起叶蓁蓁离开深圳前夜,电话里沉默的十秒。背景音里有翻动纸张的轻响,原来她不是在犹豫,是在把最后的证据通过账册传递——包括刘萍用“玉石生意”洗钱的全部明细,和同盟军银行的秘密账户。
窗外的水晶产业园正在吊装新的储料罐,凌月站在塔吊下,手里拿着李警官发来的通报:“刘冀已进入果敢同盟军控制区,刘萍的玉石店被查封,叶蓁蓁被引渡回国,账册上的证据足够给刘业定罪了。”
蒯文望向东海的方向,潮声正从远处传来,带着咸腥的风。他想起叶蓁蓁红绳上的水晶吊坠,突然明白有些感情就像走私的赃款,藏得再深也会留下痕迹,而有些背叛,早在第一次汇款时就已注定。
夕阳西下时,蒯文又来到滩涂。潮水漫过脚面,带来远方的泥沙,在沙滩上堆出蜿蜒的纹路,像本摊开的账册。他弯腰捡起块被浪冲上岸的水晶碎石,棱面里映着自己的影子,也映着远处产业园的塔吊——那里是原东方红纺织厂的厂房,正在建起新的储料库,用的是国家认证的一级水晶,每块都刻着编号,光明正大地接受阳光的照射。
手机里弹出条新闻:“叶蓁蓁涉嫌洗钱被提起公诉,当庭提交关键账册,刘业走私案细节曝光……”蒯文关掉屏幕,把水晶举过头顶,夕阳穿过晶体,在沙地上投下道明亮的光,像在账本的污渍上,划下了条干净的界线。
19. 第 19 章
市政协会议大厅的暖气顺着百叶窗的缝隙淌下来,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老纺织厂车间里未干的棉纱水渍。凌月将《关于兴建东海水晶博物馆的提案》推到红木桌中央,纸页边缘泛着毛边——那是她昨夜在水晶产业园办公室改到凌晨,指尖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对面的郝强书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融合工业遗产与现代文旅”的加粗字样上,忽然笑了:“凌委员,你这想法像块老水晶,磨得越久,棱面越亮。”
凌月的指尖在提案上轻轻点了点。上个月去东方红纺织厂旧址考察时,一位大姐正蹲在积灰的车间里,把散落的棉纱团成球。她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毛边,手背有块月牙形的疤,在光线下像片干枯的水晶。“这厂房要是拆了,”大姐把棉纱塞进布袋,布袋上“东方红”的字样已褪成浅白,“我们这些老工人,连个念想都没了。”后来凌月才知道,这位大姐1978年进纺织厂,2000年厂子改制时拿着几千块安置费回了家,现在在水晶产业园当保洁,每天扫起的水晶粉末里,总混着没烧尽的棉纱灰。
“但资金是道坎。”财政局的王局长翻开预算表,钢笔在“1.2亿”的数字上画了个圈,“市里最多能挤出3000万,剩下的……”
空调的嘶嘶声里,凌月忽然想起明辉从巴西发来的视频。丈夫站在南美水晶矿洞前,矿灯的光束穿过簇簇紫水晶,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卡洛斯说,”明辉的声音裹着矿洞的潮气,“南美矿商想在亚洲建个展示中心。”她抬眼时,目光扫过在座的委员:“我有个想法——政府出地,企业出钱,国际资本入股。”
郝强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说来听听。”
“东方红纺织厂划拨30亩地,政府负责三通一平。”凌月的声音穿过空调的杂音,“水晶缘公司联合本地民企出40%,建博物馆主体,换商铺经营权。剩下的30%,引进巴西、乌拉圭的矿商——他们不仅带资金,还能带来国际展览资源。”
王局长的计算器噼啪作响,突然停住了。“这样一来,”他抬头时眼里带着笑意,“市里卸了担子,企业有赚头,还能盘活老厂区的就业。凌委员,你这是给东海镶了块金边啊。”
散会后,凌月走出会议大厅,冷冽的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广场上,明宽老人坐在轮椅里,由护工推着晒太阳。老人枯瘦的手里攥着个水晶球,阳光穿过球体,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小凌,”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嘴角淌下的口水在衣襟上洇出浅痕,却努力想把每个字说清楚,“博物馆……定了?”
凌月蹲下身,掏出纸巾帮老人擦嘴角。水晶球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带着老人的体温。“爸,我们在馆里设个‘水晶开采史’展区,”她想起明辉临走前的视频,丈夫举着矿灯说“我爸总念叨,水晶记事儿,能记住每代人的汗”,“您当年用的凿子、矿灯,都得放最显眼的地方。”
明宽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矿灯照到的水晶原石。他把水晶球塞进凌月手里,球心那朵天然形成的“花”在光里轻轻颤动。“这是我……第一块原石磨的。”老人的手指笨拙地比划着,“放展区最前面,告诉他们……东海水晶,是咱们用命换来的。”
三个月后,水晶博物馆奠基仪式在纺织厂旧址举行。推土机的铁臂悬在半空,郝强书记铲起第一捧土时,周姐突然带着几十个老纺织工人举起棉纱——那些攒了半辈子的细纱在风里展开,拼成“从棉纱到水晶”的横幅,白得像云,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发亮。
凌月站在人群里,看着推土机推倒老厂房的烟囱。砖灰腾起的瞬间,她忽然看见1983年的自己——穿着靛蓝色喇叭裤,裤脚扫过纺织厂门口的棉絮,沙沙作响地走进大门。那时车间里的织机还在轰鸣,女工们的笑声混着纱线断裂的脆响,空气里飘着棉花的甜香。明辉就站在织机旁,穿着工装,手里举着块刚从矿上带来的水晶原石,说“这石头能映出人的影子”。
“凌总,卡洛斯先生到了。”小陈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巴西矿商卡洛斯正举着相机,对着斑驳的红砖墙壁拍个不停,他的助理在笔记本上画着草图:“这面墙有百年历史,建议保留原貌,做水晶浮雕的背景。”
凌月走过去握手,对方掌心沾着细碎的水晶粉末,像层没洗干净的沙。“凌,”卡洛斯的中文带着葡语的卷舌音,“我们要在馆里设南美展区,乌拉圭的紫水晶、巴西的黄水晶,都给你带来。”他指着远处的港口,吊臂正在装卸集装箱,“以后东海不只是产地,会是亚洲的水晶心脏。”
老城区的改造同步启动。原“浪涛”舞厅的铁皮招牌被拆下时,张姐抱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哭了。1968年她就是在这里,和归国华侨跳了支交谊舞,被剃了阴阳头,游街时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情调”。现在铁皮被送到博物馆修复,旁边摆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张姐穿着的确良衬衫,在旋转灯柱下笑,裙摆像朵盛开的花。
水晶产业园与博物馆之间,正在架一座玻璃连廊。施工队的王磊踩着脚手架,把玻璃幕墙的螺栓拧得紧紧的。小伙子的手指粗得像胡萝卜,却能把误差控制在0.1毫米内。“我爸当年扛棉纱能扛半吨,”他抹了把汗,汗珠砸在玻璃上晕开小水点,“我现在装玻璃,一刀下去不能偏半分。”他爹王大锤是原纺织厂的搬运工,下岗后摆过水果摊,现在在产业园当保安,每天戴着红袖章巡逻,说“比扛棉纱体面”。
连廊的地面嵌着双层玻璃,底下是纺织厂的旧棉纱仓库。设计师说要改成“时光隧道”,灯光亮起时,能看见玻璃下陈列的旧纱锭与新水晶原石,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河。施工队清理仓库时,挖出了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1975年的厂报,头版照片上的纺织女工们举着“大干一百天”的横幅,其中穿蓝布工装的姑娘,正是现在博物馆筹备组的周姐。
周姐成了“水晶工艺体验馆”的讲解员。每天早上她都把蓝布工装熨得笔挺,领口别着水晶胸针——那是用纺织厂旧织机的铁零件融了,掺上水晶粉铸的。“你们看这台织机,”她指着墙角那台1970年的老设备,机身上的油漆剥落处露出暗红的锈,“当年我就在这台机子上,织出了东海第一块出口棉布。现在它旁边摆的水晶摆件,用的就是这机子拆下来的铁。”
有游客指着角落里的纺纱车问:“周阿姨,这车子还能转吗?”周姐就笑着摇起手柄,棉纱在纺锤上绕成雪白的线,阳光透过高窗斜斜照进来,线轴上的光像流动的水晶。“当年我妈就是用这个,在牛棚里偷偷给我纺线做棉袄。”她的声音突然低了,“1969年冬天特别冷,她把棉絮拆了,掺上芦花……”
体验馆的玻璃柜里,摆着件特殊的展品:件用棉纱和水晶丝混织的披肩。棉纱是周姐当年织的出口棉布拆的,水晶丝是明辉从巴西带回的高科技材料。两种线在老织机上交织,像两个时代在同一个梭口相遇。
水晶缘车间的流水线上,新招的工人多半是原纺织厂的下岗职工。当年车间主任李国建的儿子李柱,现在管水晶切割流水线,他说“织机和切割机一个理,都得讲究经纬”。他总爱在午休时给大家讲他父亲“当年的事”:“听父亲说,1988年纺织厂最火的时候,咱们的棉布出口到十几个国家,车间里的灯彻夜亮着,像片星星海。后来改制,机器停了,灯灭了……”他指着窗外正在建设的博物馆,“现在好了,新的灯又亮起来了,比当年还亮。可惜父亲再也看不到了,他带着太多的遗憾和愧疚离开了。”
这天下午,凌月正在连廊查看施工进度,忽然听见广场上传来喧哗。她扶着玻璃栏杆往下看,只见个穿褪色蓝工装的男人正撕扯施工队的警戒线,手里挥舞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是张明,老纺织厂传达员老张头的儿子。
张明比凌月大几岁,头发像蓬乱的棉纱,眼睛里布满血丝。1978年初,他因为在海边呼喊“相隔千万里,我想去看看”的“写信事件”被错判为□□罪,坐了多年牢。后来老张头骑着三轮车跑遍了各级法院,终于为儿子平反,但出来时的张明,已经不是那个爱打篮球、在厂区经常跑步的青年了。后来,他顶替父亲在连城纺织贸易公司(原东方红纺织厂)当门卫,每天揣着氯氮平的药瓶,见谁都带着三分警惕。
“不准拆!”张明的声音嘶哑,钢管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是我爸待了一辈子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改成博物馆?”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拆除的传达室,那里的玻璃窗上还贴着他曾经写的“出入登记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涨,像朵溃烂的花。
保安想上前阻拦,被凌月拦住了。她走下连廊,站在张明面前。男人身上的工装口袋里露出个药瓶,标签上的“氯氮平”字样被汗水洇得模糊。“张明哥,”凌月的声音很轻,像在安抚受惊的鸽子,“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在传达室,用老张师傅给的水晶边角料磨珠子,磨得像你小时候玩的铁环一样的圆。”
张明的动作突然僵住。钢管“当啷”落地,他盯着凌月的手,那里正握着明宽给的水晶球。“我爸……”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纱,“我爸走的时候,就攥着块碎水晶,说等厂子好了,给我打个烟嘴……”他突然蹲下身,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铁环,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貌,“这是我当年的铁环,爸爸一直给我收着,我要把它磨得比水晶还亮。”
人群安静下来,能听见远处港口货轮的鸣笛。凌月把水晶球递过去:“博物馆里有个‘纺织厂记忆角’,专门放老员工的东西。”她指着不远处的传达室旧址,那里正在改造成咖啡馆,“我们留了间房,放你爸当年的登记簿,还有你磨的那些珠子。”
张明的手在水晶球上反复摩挲,突然哭了。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颗磨得光滑的水晶珠——那是他十岁时磨的,孔道歪歪扭扭,却被摩挲得发亮。“我爸说,”他哽咽着,“这珠子里有光,能照路。”
夕阳把连廊的玻璃染成金红色时,张明被护工接走了。他临走前把水晶珠放在凌月手里,说“放博物馆吧,让它替我爸看看新厂子”。施工队的王磊捡起地上的钢管,突然说:“这钢管是老织机上的零件,我能把它改成水晶展架。”
凌月站在玻璃连廊上,看着张明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远处的博物馆工地上,吊车正吊起块巨大的水晶原石,在夕阳里闪着七彩的光。她想起明宽老人说的,水晶是有记忆的。那些被时代浪潮卷走的岁月,那些在纺织厂的棉纱里、在水晶的冰裂里藏着的故事,终究会在这束光里,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水晶博物馆的玻璃幕墙开始安装时,东海市迎来了第一场春雨。雨丝斜斜地织在红砖墙面上,把“东方红纺织厂”的残存字迹洇得愈发清晰。卡洛斯的助理正用卷尺量着墙基,笔记本上画满了水晶展柜的草图:“这面墙要保留原始肌理,把1953年的厂训‘精工细作’拓下来,旁边嵌乌拉圭紫水晶。”
凌月踩着积水走过厂区,雨靴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清脆的响。那是昨天安装幕墙时打碎的,水晶般的棱角在水里闪着光。她想起1985年的暴雨夜,纺织厂的屋顶漏雨,她和那位捡棉纱的大姐用棉纱袋堵漏洞,雨水混着棉絮在车间里积成小水洼,映着应急灯的红光,像满地碎水晶。
“凌总,老舞厅的招牌修好了。”小陈举着伞跑过来,手里的照片上,“浪涛”两个铁皮字被打磨得锃亮,边缘的锈迹特意保留着,像给时光镶了圈金边。原“浪涛”舞厅的旧址要改成“水晶主题餐厅”,张姐主动来当顾问,说要复原当年的旋转灯柱,“用水晶串代替彩色玻璃,转起来肯定比当年亮”。
雨停时,阳光突然从云缝里挤出来,给博物馆的钢架镀上层金。凌月站在最高的脚手架上,望着远处的港口——明辉的货轮正在进港,桅杆上的五星红旗在风里舒展,像块飘动的红水晶。手机震动起来,是丈夫发来的视频:“月月,卡洛斯说南美水晶展的设计图好了,你看这紫水晶簇,像不像你以前跟苏曼学绣的兰花?”
视频里的紫水晶簇的确像朵盛开的兰花,在南美矿洞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凌月突然想起明宽老人的水晶球,球心的天然“花”朵此刻正躺在博物馆的恒温展柜里,旁边放着张老照片:1972年的明宽穿着矿工服,举着刚挖出来的水晶原石,身后的矿洞像头巨兽的喉咙。
老城区的改造同步推进。原纺织厂的职工宿舍区被改造成“水晶文创街”,苏曼的“曼语绣坊”就开在街口,门楣上挂着块靛蓝色招牌,针脚绣的“曼语”二字周围,缠满了水晶串成的流苏。
凌月推开雕花木门时,苏曼正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手里的银针在藕色缎面上穿梭。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角,白发被镀上层金边,倒比年轻时那条绣着兰花的藕色裙子更添几分温润。“来了。”苏曼抬头时,银针在光里划出道亮线,“刚绣好的水晶簇,你看看像不像明宽师傅说的‘大地骨花’?”
绣绷上的缎面铺着层薄如蝉翼的纱,苏曼用深浅不一的蓝线堆出水晶的冰裂纹,最尖端却用金线绣了点微光,像阳光穿透晶体的瞬间。“1978年那阵,”她的银针在纱上轻点,“我在日本织机的说明书上见过水晶纹样,刘德说那是‘资产阶级情调’,把我的绣绷都烧了。”
绣坊的后间摆着六张绣架,三个年轻姑娘正跟着图样练习。最里头的姑娘绣的是水晶福娃,针脚还显生涩,苏曼走过去,握住她捏针的手:“水晶的棱要挺,像咱东海的礁石,不能绣得软趴趴的。”她的指尖划过姑娘手背,那里还留着练针时扎出的小红点,“当年在号子里,我跟你说要教你绣花,原是句客气话,没想到现在真有了这样的地方。”
凌月望着墙上挂着的绣品:有仿照明宽老人水晶球绣的“石中花”,用二十种白丝线堆出球体的通透;有还原浪涛舞厅旋转灯柱的“流光”,金线与银线交织处,缀着细小的水晶颗粒。最显眼的是幅未完成的“矿洞记忆”,苏曼用深灰线绣出矿道的阴影,却在岩壁缝隙里绣满了细碎的亮片,像藏在黑暗里的水晶原石。
“下个月就能完工。”苏曼抚过那片亮片,指尖的薄茧蹭得亮片沙沙响,“博物馆的人来说,要放在‘水晶与人文’展区,挨着周姐她们的棉纱手作,还有那幅‘墨韵东海’。”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你说巧不巧?当年刘德说我们这些‘戴罪之人’的手只能搬砖,现在偏要让这双手绣出的东西,摆在最亮堂的地方。”
临出门时,凌月看见绣架旁堆着堆剪下来的线头,蓝的、白的、金的,被姑娘们攒成小团,像捧被揉碎的彩虹。苏曼正把枚新绣好的水晶书签塞进她手里,缎面上的兰花与水晶簇缠在一处,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像极了1992年那个雪夜,她在狱中把刘德罪证用绿丝线绣进凌月棉袄的袖口时,说的那句“总有见光的那天”。
文创街的石板路上,还留着当年纺织厂的排水渠,现在改成了水晶溪——溪底铺着打磨光滑的水晶原石,溪水漫过石头时,折射出的光斑在墙面上流动,像老织机投下的影子。孩子们总爱光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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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边跑,水晶的凉意透过脚心传上来,惊得他们咯咯直笑。
这天上午,凌月正在博物馆调试“时光隧道”的灯光,突然听见入口处传来争吵声。张明又来了,这次他没闹事,只是抱着个旧木箱站在警戒线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安装的纺织厂厂徽。“我来送东西。”他把木箱往保安手里塞,箱子上贴着张泛黄的纸条:“老张头的宝贝”。
凌月打开木箱时,呼吸突然停了。里面是本磨得发亮的登记簿,每一页都记着纺织厂的物资进出:1953年5月12日,收到棉纱500斤;1968年7月21日,发出棉布200匹……最后一页停在2000年10月18日,只有三个字:“厂改制了”。旁边放着个搪瓷缸,缸身印着“劳动模范”,边缘磕出了豁口,缸底沉着块小铁环——是凌月常常看过的,老张头临终前还攥着的那个。
“他说,”张明的声音突然清晰了许多,眼睛里的血丝淡了,“这铁环跟着他度过多少日夜,见证我的成长,也见证纺织厂的过去。”他指着登记簿上的字迹,“这是我爸写的,他说字要像棉纱一样,根根清楚。”
凌月把登记簿放进恒温展柜时,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个用铅笔描的水晶图案,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画的孩子画的。她突然想起听老张头说过,张明小时候总在传达室的黑板上画水晶,说“要让水晶花开满车间”,没想到一语成谶。
水晶产业园的自动化生产线开始试运营那天,周姐带着老工人们来参观。王磊正在操作水晶切割机器人,屏幕上的三维模型转得飞快。“这机器能切出百种花样,”小伙子得意地展示刚切好的水晶片,薄得像纸,在光里能看见背后的人影,“比当年最巧的师傅还厉害。”
“但少了点人气。”周姐摸着机器人的机械臂,上面还沾着水晶粉末,“当年我们织布,织机的声音里都带着劲儿,布面能分出哪块是张姐织的,哪块是李嫂织的。”她忽然笑了,“不过也好,机器不偷懒,不像我们这些老骨头,记性都跟不上了。”
生产线的尽头,新招的女工正在给水晶串打孔。其中个扎马尾的姑娘是张姐的孙女,手指在水晶间灵活地穿梭,像在编织看不见的网。“我奶奶说,”姑娘举起串刚做好的水晶链,阳光透过珠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水晶和棉纱一样,得用心穿,才不会断。”
博物馆的“时光隧道”调试完成那天,凌月第一个走了进去。脚下的玻璃映着纺织厂的旧纱锭,旁边陈列的水晶原石泛着幽光,灯光从头顶洒下来,把两者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条流动的河。隧道尽头的屏幕上,正播放着1953年纺织厂开工的新闻片,穿工装的工人们举着红旗涌进厂门,镜头一转,变成了现在水晶产业园的开工仪式,周姐他们举着的水晶模型在阳光下闪着光。
“凌,你看这个。”卡洛斯的声音从隧道那头传来。他正和设计师讨论南美展区的布局,展柜里的黄水晶原石旁,摆着台迷你织机,上面缠着从东方红纺织厂老车间精心捡来的棉纱。“水晶与纺织,都是大地的馈赠。”卡洛斯拿起棉纱对着光,纤维在水晶的映衬下泛着银白的光泽,“一个记录地质的年轮,一个编织人类的岁月。”
凌月的指尖拂过织机的木梭,梭子上还留着老工人的体温。她想起明辉在巴西雨林里发现的古老织机,土著人用植物纤维编织的挂毯上,镶嵌着细小的水晶颗粒,“他们说这是大地与人类的对话”。此刻,这台来自东海的老织机,正与南美水晶进行着跨越半球的交谈。
水晶博物馆开馆前三天,张明突然带着个布包出现在筹备组。他的头发剪短了,工装洗得干干净净,药瓶规规矩矩地放在口袋里,露出半截标签。“我磨的。”他把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串水晶珠,每颗珠子的孔道都磨得光滑圆润,虽然大小不一,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用我爸留的那块碎水晶磨的,一共53颗,代表纺织厂53年的工龄。”
凌月把这串珠子挂在“纺织厂记忆角”的正中央,下面标注着“张明 2026年作”。旁边的展柜里,老张头的登记簿摊开在最后一页,“厂改制了”三个字旁边,新添了张水晶博物馆的设计图,是张明用铅笔描的,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认真。
开馆当天,东海市下起了小雨,却挡不住涌来的人流。周姐穿着熨烫整齐的蓝布工装,站在“水晶开采史”展区前,给游客讲明宽老人的故事:“这老矿工啊,一辈子挖了数万块水石晶,每块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记得自己的孩子。”她指着展柜里的矿灯,玻璃罩上的划痕在光里像条河,“这灯照过最深的矿洞,也照过纺织厂的车间,现在啊,要照亮更多人的路了。”
那位捡棉纱的大姐也来了,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辈子的棉纱团。“我想把这些捐给博物馆。”她的手在布包上轻轻拍着,像在安抚熟睡的婴儿,“它们见过车间的灯,也见过产业园的机器,该让它们在这儿歇歇了。”凌月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棉纱里混着的水晶粉末,那是时光磨出的痂,也是新生的痕。
“浪涛”主题餐厅里,张姐正给客人展示旋转水晶灯柱。当年的彩色玻璃换成了上千颗东海水晶,灯光亮起时,整个餐厅都浸在流动的光斑里。“你看这光,”她指着墙上的老照片,年轻的自己在旋转灯下微笑,“比当年亮多了吧?可我总觉得,还是当年的灯暖,因为那时候啊,心里的火没灭。”
水晶缘公司的车间里,王磊正在调试新到的巴西水晶原料。这批水晶里有块巨大的紫水晶簇,天然形成的纹路像朵盛开的牡丹。“凌总,卡洛斯说要把它做成镇馆之宝。”小伙子的眼睛发亮,“我爸说,这叫‘锦上添花’,咱们东海的水晶,终于和世界的水晶站在一起了。”
凌月走到车间的观景台,望着远处的博物馆。开馆仪式的礼炮声隐隐传来,像在回应多年前纺织厂开工的鞭炮声。明辉的照片摆在控制台旁,他身后的巴西矿洞闪着幽蓝的光,与此刻博物馆的灯光在她的泪光里重叠。她想起丈夫临走前的视频,他举着块水晶说:“月月,水晶是有光的,能照到很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时,凌月来到博物馆顶楼。海风带着咸腥气吹来,拂动她鬓角的碎发。广场上,孩子们围着新落成的水晶雕塑奔跑,雕塑的基座用的是纺织厂的旧机床底座,上面的水晶福娃举着东海的浪涛,在夕阳里闪着七彩的光。张明站在雕塑旁,手里攥着那串自己磨的水晶珠,珠子的光在他脸上跳动,像撒了把星星。
货轮的鸣笛声从港口传来,带着新到的南美水晶,也带着东海走向世界的消息。凌月想起明宽老人的话,水晶是大地的骨头,能记住千万年的事。此刻,这根骨头正连着纺织厂的棉纱,连着巴西的矿洞,连着每个在时光里留下痕迹的人,在东海的阳光下,长出新的血肉。
她从口袋里掏出明宽给的水晶球,球心的天然花朵在夕阳里轻轻颤动。远处的海面上,货轮的灯光像颗移动的水晶,正朝着岸边缓缓驶来,身后的航迹在浪里闪着光,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银绳,一头系着纺织厂的棉纱,一头系着世界的水晶,在东海的潮声里,慢慢收紧,又慢慢舒展。
夜色渐浓,博物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像颗被点燃的巨大水晶,在老纺织厂的旧址上熠熠生辉。张明站在“纺织厂记忆角”里,对着父亲的登记簿喃喃自语,玻璃展柜外,他磨的那串水晶珠在灯光下流转,每颗珠子里都映着个小小的人影——那是他年轻时转着铁环奔跑的模样,也是此刻在水晶光芒里,慢慢舒展的新生。
20. 第 20 章
里约热内卢的港口浸在粘稠的暮色里,基督像的剪影浮在远处的山巅,右手垂落的弧度恰好罩住整片港区,像在为即将远航的船只为祈祷。明辉站在“水晶号”货轮的甲板上,海风卷着咸腥气扑过来,掀起他工装的衣角。卡洛斯的助理小马踩着跳板上来,手里的检测报告在风里簌簌作响:“明总,这批水晶的纯度都在99.9%以上。”他的指尖点在报告末尾的彩照上,“特别是这个巨型水晶簇,堪称‘南美之最’,晶体里的冰裂纹路像天然的浪花,运回东海肯定能成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明辉接过报告,指腹划过“净重2.3吨”的字样。手机里还存着凌月上周发来的视频,小月牙举着蜡笔画在镜头前晃:“爸爸你看,我画的水晶簇会发光!”小姑娘用金色蜡笔涂满了晶体的缝隙,说那是“星星藏在里面”。他当时对着屏幕笑,说:“等爸爸把真水晶簇带回去,让你往上面贴满真正的星星。”
货轮鸣笛启航时,卡洛斯带着矿上的老矿工们来送行。胡安老爷子颤巍巍地抱着块鹅蛋大的水晶原石,非要塞进明辉怀里。“这是我十八岁挖的第一块水晶,”老人掌心的老茧蹭过明辉的手背,原石内部的包裹体在夕阳下转动,像颗悬浮的太阳,“送给你,祝你们的博物馆像太阳一样亮。”明辉把原石捧在怀中,冰凉的晶体贴着心口,忽然想起明宽父亲说的,水晶能辟邪,还能记住人的心愿。他低头对着原石默念,睫毛上沾着的港口灯火,在晶体表面映出细碎的光。
穿越好望角那天,海面突然翻了脸。墨色的巨浪像被激怒的巨兽,张开獠牙砸向甲板,船身剧烈摇晃,栏杆上的油漆被浪涛啃下一块块碎屑。明辉死死抱住桅杆,怀里的水晶原石硌得胸口生疼,像要嵌进骨头里。他看见甲板上的集装箱被浪打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印着“水晶缘”logo的箱子,锁扣已经被巨浪扯开半寸,露出里面垫着的防震泡沫——那里面装着给博物馆的水晶展品,有乌拉圭的紫水晶洞,还有胡安老爷子特意挑选的“太阳石”。
“明总,快进船舱!”船长的吼声被浪头劈碎,雨衣下的脸惨白如纸,“这浪太邪乎了,是魔鬼在喘气!”
明辉摇摇头,雨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发疼。他扯过钢缆往那只集装箱跑,靴底在湿滑的甲板上打滑,好几次差点栽进海里。“那里面是给博物馆的水晶,不能丢。”他对跟过来的船员喊,声音被海风撕成碎片,“当年凌月在牢里就盼着,能有个地方好好摆这些石头。”船员们七手八脚地帮忙固定,钢缆勒进掌心的疼,让他想起1985年第一次见到凌月时,她手腕上被手铐磨出的血痕。
风暴过后的海面,静得像块被擦净的水晶。明辉瘫坐在甲板上,望着夕阳把海水染成金红,每道浪纹里都浮着碎金,像无数块流动的水晶。船员们在一旁生火煮咖啡,铜壶在火上咕嘟作响,有人弹起吉他,葡萄牙语的歌谣混着海浪声漫开来。他掏出手机想给凌月报平安,屏幕上却只有“无服务”三个字在闪。远处的海平线与天际线粘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倒像幅没干透的油画,颜料在风里慢慢晕开。
船行至印度洋中部时,瞭望员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有快艇!”明辉抓起望远镜,镜头里四艘白色快艇正像离弦的箭,劈开平静的海面冲过来。艇上的人裹着迷彩布,黑洞洞的枪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是海盗!”船长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猛地拉响了警报。刺耳的笛声刺破海面,惊飞了一群栖息在船舷的海鸥。明辉让船员们把现金和备用卫星电话装进防水袋,自己则抄起消防斧躲在集装箱后面。斧柄上的防滑纹磨得发亮,是他特意选的加重款,说“万一遇到风浪能当个配重”,没想到派上了这种用场。
随着划破天空的枪声,海盗登船时的嘶吼,像一群被激怒的野兽。他们用阿拉伯语和斯瓦希里语混杂的喊叫命令所有人趴下,皮靴踩在甲板上的声响,让明辉想起夜晚混混追逐的皮鞋声。一个戴红色头套的海盗发现了角落里的水晶箱,枪口立刻对准明辉:“打开!不然打死你!”
明辉的手在抖,却把消防斧攥得更紧了。“这是博物馆的展品,不能给你们。”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稳,怀里的水晶原石仿佛在发烫,“这些石头记着很多事,有矿工的汗,有下岗人的盼,你们拿不走的。”他突然想起凌月说过,水晶是有灵性的,能护着善良的人。
枪声响起的瞬间,明辉扑了过去。消防斧劈在对方的枪托上,火花溅在他脸上,烫得生疼。子弹擦过腹部的刹那,热流像被捅破的热水袋,顺着工装往下淌。他看见自己的血滴在甲板上,很快被海浪冲散,像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红玫瑰。船员们趁机用高压水枪反击,水柱打在海盗身上的闷响,混着枪声和喊叫声,在印度洋的上空炸开。
明辉倒在集装箱旁时,看见那个装着巨型水晶簇的箱子安然无恙。他感到阳光透过簇顶的晶体,正在他眼前投下一片流动的光斑,像小月牙画里的星星。他突然笑了,觉得腹部的疼好像减轻了些,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货轮紧急停靠新加坡港时,明辉已经陷入昏迷。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破港口的晨雾,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时,他怀里的水晶原石滚落在地,被一个护士捡起来,放在急救车的托盘里。“这石头真奇怪,”护士摸着原石里的“太阳”,对同事说,“在发烫呢。”
新加坡中央医院的ICU病房里,仪器的滴答声像支单调的曲子。凌月推开病房门时,明辉的身上插满了管子,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往下滴,在灯光下像串凝固的眼泪。监护仪上的波形忽高忽低,像年轻时在矿上见过的地震仪,记录着大地深处的悸动。
“明辉,我来了。”凌月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为她的水晶工艺设计草图点赞、曾经在她哭泣时轻轻拍她后背的手,此刻冷得像块被海水泡透的石头。她的指尖抚过他手背上的针孔,想起1995年在广交会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朝她伸手,袖口露出块水晶表,表盘里嵌着片极小的水晶簇,秒针走过时,簇尖的光会跟着晃,而今却失去了生机。
明辉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一条缝。他的目光在凌月脸上游移,像只迷路的蝴蝶,最后落在她身边的小月牙身上。小姑娘抱着画夹,怯生生地走到床边,把一幅画放在他枕边——画上的水晶福娃举着颗巨大的星星,星星的中心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爸”字。“爸爸,”小月牙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看我画的晶晶,它抱着水晶球,能治好你的病。”
明辉的嘴角扯出个微弱的弧度,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画上,晕开了晶晶的眼睛。他的手突然动了,手指在凌月掌心轻轻敲了三下——那是他们的暗号,谈恋爱时隔着人群敲过,他去机场外出时在安检门口敲过,每次分别时都会敲的三下,代表“我爱你”。
“我也爱你!”凌月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和他的眼泪混在一起。她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广交会见面的情景,1995年的春天,明辉指着展厅里纯净的水晶簇说“这是东海水晶,”他当时笑着说,凌月的眼眸被晶莹剔透的水晶照亮,“我们那儿的人说,水晶能映出真心。”那时的他,稳重得像块被海浪磨透的水晶,笑起来眼睛里有光。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成刺耳的长鸣,像根被绷断的琴弦。医生和护士涌进来,白色的身影在病房里晃动,器械碰撞的声音让小月牙捂住了耳朵。凌月抱着女儿,看着明辉的脸渐渐失去血色,突然想起他临走前说的:“等我回来,2008年我们一家去北京看奥运。”此时的承诺已随渐渐平缓的心电图而消逝。
窗外的新加坡河正泛着晨光,货轮的鸣笛声隐隐传来,像在和病房里的哭声打招呼。凌月把那块胡安送的水晶原石放在明辉的胸口,原石里的“太阳”在晨光里转动,像他从未熄灭的目光。
回国的飞机上,小月牙靠在凌月怀里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那块水晶原石。凌月摸着原石冰凉的表面,却觉得它在发烫,像明辉的体温。舷窗外的云层像堆蓬松的棉纱,让她想起纺织厂的仓库,想起那位捡棉纱的大姐说的:“有些东西看着碎了,其实纤维都连着呢。”她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两颗没干透的水晶。
东海市的殡仪馆里,哀乐声混着窗外的潮声,漫过每个人的耳朵。周姐和老纺织工人们都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块水晶原石。周姐把块紫水晶放在明辉的灵前,水晶上还系着她织的平安结:“明辉,这是你帮我们找的工作,我们都记着。”她的声音哽咽着,手背的月牙形疤痕在黑布映衬下格外清晰,“你放心,博物馆我们会帮你守着,水晶缘我们也会帮你看着,就像当年守着纺织厂的织机一样。”
人群的缝隙里,叶蓁蓁站在最末排的角落。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枚极小的水晶徽章——那是块曾经从刘冀皮包里取出来的证物,如今成了她监外执行的标记。手里的白菊用麻绳捆着,绳结处还留着没剪净的毛刺,像她此刻攥紧的掌心。她不敢往前凑,只敢隔着攒动的人影望向灵堂中央,凌月牵着小月牙的背影在香烛烟雾里若隐若现,让她想起自己被迫打掉的那个孩子,若是活着,该比小月牙还大点吧。
苏曼的“曼语绣坊”关了半天门,她带来一幅刚绣好的“水晶蓝海”,银针绣的蓝色浪涛里,藏着无数颗亮片绣的星星。“这是按你说的样子绣的,”她把绣品挂在灵堂两侧,声音轻得像缕烟,“当年你和凌月说要建个能装下所有水晶的地方,现在我们帮你实现了。”绣品上的星星在香烛的光里闪烁,像明辉留在世间的眼睛。叶蓁蓁的目光掠过绣品边缘,呆呆地盯住不放,她想起那个傍晚的香港码头,刘冀举着枪逼她打掉孩子时,海水也在灯光里闪烁。
蒯文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手里拿着本散文集,封面已经被海风和泪水泡得发皱。叶蓁蓁下意识地往柱子后缩了缩,指尖掐进白菊的花瓣里。蒯文翻开书页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与叶蓁蓁撞了个正着,他的眉峰瞬间蹙起,像看到了不该出现的污渍,随即转回头去,声音里的哽咽更重了些。
“浪把沙磨成晶,晶把浪记成影。你看那东海的水,哪滴不是水晶的魂……”蒯文的朗诵声在灵堂里回荡,叶蓁蓁盯着自己鞋尖的泥点——那是从看守所出来时,路上沾的黄泥巴,她刷了三遍也没刷净。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匿名短信,只有三个字:“等着我。”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水晶徽章硌得皮肤生疼,像在提醒她,有些债,不是靠作证就能还清的。
阳光透过殡仪馆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散文诗集上,字里行间的光斑像无数颗流泪的星星。凌月望着窗外,远处的货轮正鸣着笛进港,其中一艘的桅杆上,飘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像块在风里飘动的红水晶。叶蓁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货轮甲板上堆着的水晶原石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让她突然联想起湄公河上被截获的硅微粉,那些亮晶晶的粉末在警灯照耀下,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叶蓁蓁悄悄退到门口,把那束白菊放在石阶上,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地,很快被往来的脚印踩碎。转身时,她看见小月牙正从灵堂里跑出来,手里举着块水晶原石,原石里的“太阳”光斑在地上跳动。叶蓁蓁的脚步顿了顿,喉间发紧——那孩子的笑,像极了她藏在箱底的那张婴儿照,照片背面写着的日期,成为她被迫躺上手术台的日子。
小月牙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指着灵前的水晶原石:“妈妈你看,爸爸的石头在发光。”叶蓁蓁惊恐地望去,那块胡安送的水晶里,“太阳”的光斑正慢慢移动,在明辉的遗像上投下片温暖的光。“妈妈!”叶蓁蓁在惶恐里应了这个称呼一声,突然醒悟,听见小月牙心碎的致歉,“阿姨,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水晶文创街的“曼语绣坊”重新开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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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苏曼把明辉的照片摆在绣架旁。她在一幅新的绣品上穿针引线,这次要绣的是片水晶矿洞,洞壁上嵌满了星星点点的亮片,最深处绣着行小字:“2008年,北京见。”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绣品上,银针穿过亮片的瞬间,折射出的光斑在墙上跳动,像有人在轻轻眨眼。
博物馆的“时光隧道”里,那块来自大洋彼岸的巨型水晶簇终于安了家。卡洛斯特意从巴西赶来,在揭幕仪式上说:“这块水晶记着明辉的体温,记着印度洋的浪,记着所有关于守护的故事。”水晶簇的冰裂纹路在灯光下流转,像明辉没说完的话,在东海的潮声里,一遍遍地回响。
2007年的春风裹着水晶粉末的气息,漫过东海市的水晶文创街。苏曼的“曼语绣坊”门口,新挂了块招牌,靛蓝色缎面上用金线绣着奥运五环,环扣处缀着细小的水晶颗粒,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数着日子。
“下个月要开奥运倒计时绣品展,”苏曼把银针别在绷架上,指着墙上的设计图对姑娘们说,“这组‘水晶奥运’系列,得赶在五一前绣完。”图上的福娃晶晶抱着颗巨大的水晶球,球面上的冰裂纹路里,藏着“东海”两个小字。她总在绣到水晶球时停下手,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像在触摸明辉留在巴西港口的指纹——那年他出发前来看过她的绣稿,说“水晶球要绣得会呼吸,像装着一整个印度洋的浪”。
水晶博物馆的巨型水晶簇前,多了块临时展牌,上面贴着张世界地图,从东海到里约热内卢的航线被红丝线标出,线旁粘着颗颗水晶纽扣,代表着货轮经过的港口。周姐每天来擦展牌时,都会对着巴西的位置念叨:“明辉啊,奥运圣火快传到北京了,你托水晶带来的浪,我们都接着呢。”她的抹布划过水晶簇底座的机床铸件,那些王磊刻的海浪纹里,总积着层薄薄的灰尘,像没擦净的浪花。
凌月的办公室里,玻璃罐里的新加坡海水随着季节变化,悄悄蒸发了半罐。她在罐口蒙了层细纱,纱上绣着苏曼送的水晶纹样,阳光透过纱网落在文件上,字里行间都浮着细碎的光斑。“明辉说过,奥运场馆的玻璃幕墙要用超白玻璃,”她指着水晶缘公司新出的样品对技术员说,“我们的水晶镜片也要达到这个标准,让看比赛的人透过镜片,能看见最亮的光。”样品的棱角在灯光下折射出虹彩,像他在广交会上给她看过的那块水晶表,表盘里的簇尖总跟着秒针跳动。
小月牙的幼儿园要画“我的奥运梦想”,她把画纸铺在博物馆的水晶簇前,蘸着金色颜料往晶体上拓印。拓下来的冰裂纹路像天然的跑道,她就在“跑道”上画了群举着水晶的小人,最前面那个戴着矿灯安全帽,说是“爸爸在领跑”。画到最后,小姑娘突然把胡安送的水晶原石按在画纸上,拓出个圆圆的光斑,说“这是爸爸带来的太阳,给大家加油”。
蒯文的散文集《海浪与水晶》出乎意料地加印了第三版,书店特意把展柜设在水晶文创街的入口。新印的扉页上,除了明辉在巴西港口的照片,还多了行小字:“谨以此书,献给所有等待2008的人。”有天他签售时,遇到个穿巴西队球衣的游客,对方指着照片里的基督像说:“我认识那个港口,明辉先生出发前,曾请我们喝过咖啡,说要把东海的水晶绣进奥运。”蒯文突然想起他新写的句子:“浪是流动的晶,晶是凝固的浪,当奥运圣火点亮鸟巢时,所有的等待都会开出光。”
初夏的暴雨过后,水晶簇的底座渗出些水珠,顺着机床铸件的纹路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值班的王宇发现时,水洼里的倒影恰好映着馆顶的吊灯,像水晶簇在水里养了片星星。他掏出手机拍下来,发给凌月时附了条信息:“明辉先生好像在跟我们说,雨停了,该晒晒太阳了。”
凌月收到信息时,正在给小月牙收拾书包。小姑娘非要把那块“太阳”水晶塞进书包,说“要让爸爸陪我去练奥运操”。凌月看着女儿跑向操场的背影,书包上的水晶原石在阳光下晃出金色的光斑,突然想起明辉临走前的拥抱,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说:“等奥运开幕那天,我们就把水晶簇的灯调亮些,让它像火炬一样烧起来。”
水晶缘公司的车间里,新到的巴西水晶正在被打磨成奥运纪念章。王磊拿着枚刚成型的纪念章,对着光仔细看,章背面的水晶纹路里,竟天然形成个小小的篆字“京”字。“凌总,您看这算不算天意?”小伙子的声音带着激动,“明辉先生肯定在天上看着呢。”凌月接过纪念章,指尖抚过那个天然的字,突然觉得掌心发烫,像明辉敲在她掌心的那三下暗号。
苏曼的“奥运水晶”绣品展如期开幕那天,阳光格外好。展厅中央挂着幅巨大的“水晶五环”,每环都用对应颜色的丝线堆绣出水晶的质感,环与环的连接处,缀着从东方红纺织厂收集的旧纱锭,转动时会发出叮叮的声响。苏曼站在绣品前,给参观的孩子们讲:“这些线里,藏着老纺织厂的棉纱,藏着巴西矿洞的风,藏着一个叔叔没说完的话。”她指着五环中心的水晶球,那里用金线绣了行极小的字:“2008,北京见。”
傍晚闭馆时,凌月最后一个离开展厅。夕阳透过玻璃窗,把“水晶五环”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巨大的光晕。她站在光晕中央,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回头时看见苏曼正用银针,在五环的影子边缘绣着什么。“我在补几针星光,”苏曼抬头笑了,银针在光里划出道亮线,“好的绣品会自己发光,就像好的人,永远不会真的离开。”
夜色漫上来时,水晶博物馆的灯光次第亮起。巨型水晶簇的光芒穿透玻璃幕墙,在东海的夜空里投下片流动的光带,像有人在天上铺了条水晶路,从印度洋一直铺到北京。远处的港口传来货轮的鸣笛,一声长,一声短,像在回应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2008年的第一缕晨光,把所有的思念,都酿成水晶里的光。
21. 第 21 章
果敢同盟军的丛林营地浸在六月的潮热里,腐叶的腥气混着远处湄公河的水味,在铁丝网上空织成张粘稠的网。刘冀被铁链锁在柚木柱上,迷彩裤的裤脚还在往下滴水——那是今早军阀的马仔用高压水枪给他“洗澡”时留下的。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鳄鱼池里的水花时不时溅起,浑浊的水面上漂着块撕碎的布料,据说是上周没交齐保护费的缅甸商人留下的。
“刘先生,还有最后一天。”军阀头目波吞叼着雪茄走过来,金牙在树荫下闪着冷光。他手里把玩着把镶嵌红宝石的手枪,枪管上的指纹被擦得锃亮,“二十万,少一个子儿,你的下场就和池里的鳄鱼一样。”他的皮靴踩过刘冀掉落的鳄鱼皮钱包,里面的美金早在三天前就被搜空,只剩下叶蓁蓁一张独自兀立的照片,边角被水泡得发卷。
刘冀的喉结滚了滚,血腥味从齿缝里渗出来。昨天他试图用那块从看守刀鞘上撬下的刀片威胁送饭的少年,结果被揍得嘴角开裂。“我姑姑会打钱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却死死盯着波吞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染着土黄色的翡翠,一看就是走私网络里流出来的“行货”。
波吞突然笑了,雪茄烟的灰落在刘冀手背上:“你姑姑?她现在自身难保。中国警方抄了她在瑞丽的中转仓,国际刑警冻结了她十七个账户。”他俯身凑到刘冀耳边,热烘烘的气息里带着酒气,“听说她的马仔已经把你卖了,说你知道太多关于硅微粉走私的事。”
暴雨是后半夜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棚上,噼啪声盖过了巡逻兵的脚步声。刘冀蜷缩在柱子旁,借着闪电的白光打量手腕上的铁链——锁扣处的铁锈被他用刀片刮了两天,已经露出里面的黄铜。远处的鳄鱼池传来沉闷的嘶吼,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撕碎夜色。他突然想起叶蓁蓁当年给他熨衬衫的样子,女人总爱在领口别片水晶,说“这样显得干净”,现在想来,那点干净早被走私的黑泥糊得死死的。
凌晨三点,巡逻兵换岗的间隙,刘冀用尽全力拧动铁链。锁扣“咔哒”一声崩开时,他几乎以为是错觉。刀片在掌心攥得发疼,他猫着腰穿过铁丝网的破洞,裤腿被荆棘划破也浑然不觉。身后传来枪声时,他正扑进湍急的河流,子弹在水面上激起的水花像群受惊的银鱼。
河水裹着他往下游冲,两岸的丛林在黑暗里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刘冀被块礁石撞得肋骨生疼,却死死咬住那把刀片——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漂出五公里后,他在片浅滩爬上岸,暴雨把伤口的血冲成淡红色,混着泥沙在草叶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条正在爬行的蜈蚣。
水晶缘公司的车间里,切割机的嗡鸣震得人耳膜发颤。王磊戴着护目镜,正盯着屏幕上的三维模型——那是给奥运特许商品店做的水晶火炬摆件,客户要求在底座刻上“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字样。“凌总,这批货得赶在月底出厂,不然赶不上奥运倒计时一百天。”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机器声吞掉一半。
凌月站在观景台上,手里捏着份质检报告。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流水线上,水晶毛坯在传送带上流转,像条发光的河。“让陈柱他们车间加个班,”她对身旁的小陈说,“加班费按三倍算,晚饭我让食堂加两个硬菜。”目光扫过车间角落,那里堆着刚到的毛绒玩具样品——竞争对手推出的奥运福娃公仔,价格比水晶摆件低了数半,抢走不少订单。
周姐端着杯绿豆汤走过来,蓝布工装上还沾着水晶粉末:“凌总,张姐他们那组有点犯愁。”她的指尖在样品公仔上戳了戳,“这些下岗的姐妹眼神不如年轻人,水晶雕刻总出误差,昨天就废了三块料。”远处传来争吵声,是王大锤在跟质检员争执,老人涨红着脸,手里举着块雕坏的水晶牌,上面的“京”字缺了最后一笔。
凌月走下观景台时,王大锤正把水晶牌往地上摔。“我年轻时扛棉纱能扛半吨!”老人的声音发颤,“现在连块破石头都刻不好,人老了真没用!”他的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降压药瓶,标签被汗水浸得模糊——为了赶工期,他已经连续三天没睡够四小时。
“这字我来补。”凌月捡起水晶牌,从工具箱里抽出把电工细刻刀。她的指尖在缺口处轻轻游走,阳光透过水晶的棱面,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1983年我在纺织厂,学织布学了三个月才出师。”刻刀停下时,那个“京”字突然亮了起来,“水晶和棉纱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王大锤的肩膀慢慢垮下来,蹲在地上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的呜咽声,混着机器的嗡鸣,听得却不很分明。
傍晚的水晶文创街浸在橘红色的暮色里,蒯文的“浪语书斋”刚挂出新招牌。靛蓝色的绸布上,他亲手写的店名周围,用银线绣着圈水晶纹样,风过时,丝线与门框碰撞的轻响,像有人在翻动书页。三个月前,他把市区的老店盘了出去,搬到这条由纺织厂宿舍改造的街上,用他的话说:“离水晶近点,离明辉的气息也近些。”
书店的玻璃柜里,新到的奥运主题绘本码得整整齐齐。蒯文正蹲在地上贴价签,余光瞥见个穿校服的身影从街对面跑过——小月牙背着双肩包,书包上挂着的水晶原石在夕阳里晃出金斑,嘴里嚼着的口香糖泡泡破了又吹,发梢沾着的水晶粉末被风扬起,像撒了把碎钻。
“小月牙!”他直起身喊了声。小姑娘猛地刹住脚,帆布鞋在青石板上蹭出轻响,转身时,嘴角还沾着点口香糖的糖渣。“蒯叔叔,你这书店终于开啦?”她跑过来扒着玻璃柜,五年级的个子已经高过柜台,眼神里的好奇比小时候收敛了些,却多了份少年人的机敏。
蒯文从柜里抽出本《水晶与奥运》,封面用烫金工艺印着水立方的轮廓,边角嵌着片真正的东海水晶。“你爸爸生前在巴西时,特意托人寄来的书稿素材,”他把书递过去,指尖不经意触到小姑娘的手背,比记忆里结实了许多,“出版社刚出了书,说一定要给你留本签名版。”
小月牙的指尖抚过封面的水晶片,突然停住了咀嚼。“妈妈说爸爸变成了博物馆里的水晶,”她翻开书页,指着水立方的剖面图,“他视频里跟我说,那些泡泡像水晶在呼吸,你看这光影,真的很像吧?”插图里的阳光透过气泡,在泳池底投下的光斑,竟和博物馆巨型水晶簇的光影有几分相似。
蒯文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明辉在巴西港口发来的邮件,附件里除了素材,还有张给小月牙的便签,用卡通儿童体写着:“等爸爸回去,教你认水晶里的彩虹。”现在那彩虹正透过书店的玻璃窗,落在小姑娘的发梢上,像明辉的手在轻轻抚摸。
街角的玉兰树后,叶蓁蓁站了很久。她手里捏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套崭新的水彩笔,笔杆上印着水晶博物馆的logo——这是她早上在文创街的纪念品店买的,花掉了三天的生活费。11岁的小月牙已经过了玩布偶的年纪,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更稀罕能画出新意的画笔。
她看见蒯文领着小月牙走进隔壁的“曼语绣坊”,苏曼正把件绣好的奥运五环挂在墙上。小姑娘踮着脚,指着环上的水晶亮片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灯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叶蓁蓁的手指收紧,文件袋的棱角硌得掌心发麻——如果1996年那个冬天她没躺上手术台,她的孩子现在也该是这副模样,会对世界充满好奇,会在长辈面前叽叽喳喳地分享发现。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加密信息的提示音短促得像声叹息:“查清楚她在哪所小学,哪个班级。”叶蓁蓁的目光扫过小月牙校服上的校徽,烫金的“东海市实验小学”字样在暮色里很显眼。她想起昨天在菜市场,听见两个大妈议论,说实验小学的美术课要去水晶博物馆写生,孩子们可以亲手画水晶簇。
水彩笔的笔帽在文件袋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叶蓁蓁望着绣坊门口那盏水晶吊灯,灯光透过晶体,在地上投下的光斑忽明忽暗,像她此刻的心跳。她知道刘冀要这信息做什么,却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能以美术老师的身份接近小月牙,哪怕只是教她画一幅水晶的素描,是不是也算圆了当年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的梦?
绣坊里传来苏曼的笑声,小月牙正举着支绣针,笨拙地模仿着绣五环的针脚。叶蓁蓁悄悄退了两步,文件袋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她转身走向公交站,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这次她没有看,只是把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晚风掀起她洗得发白的衬衫衣角,露出腰间别着的小本子,第一页写着行娟秀的字:“1996年冬,男婴,未取名。”字迹被泪水晕开了边角,却在最后添了行新写的:“2007年夏,小月牙,11岁,喜欢画画。”风过时,玉兰花瓣落在本子上,像谁在轻轻盖了个温柔的邮戳。
缅泰边境的“三不管”小镇,铁皮房搭成的黑市在旱季的热风里散发着馊味。刘冀用抢来的现金买了件花衬衫,领口的纽扣有两颗未扣,露出胸口被子弹擦伤的疤痕。他坐在“老鬼”的杂货铺里,看着对方用算盘计算雇凶的价钱,算珠碰撞的脆响,像在清点他剩下的日子。
“去中国东海,”刘冀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圈,“目标是个女人和孩子。”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有凌月在水晶博物馆奠基仪式上的照片,标题写着“从纺织女工到水晶女王”。照片里的凌月穿着白色套装,胸前别着的水晶胸针,像只冰冷的眼睛。
老鬼的算盘停了,铜烟杆在桌上敲出闷响:“凌月?水晶缘的老板?”他咧嘴笑时,露出颗镶金的门牙,“她的货在东南亚很有名,上个月还有缅甸军阀托我找她买弥勒水晶坐像。”刘冀的拳头猛地砸在桌上,罐头瓶里的茶水溅出来,在报纸上晕开片深色的渍,像块没擦净的血污。
“我出三倍价钱。”刘冀摸出抢来的老式手枪,枪管上的锈迹在油灯下闪着暗光,“不光要她的命,还要毁了她的水晶产业园,让她知道什么叫一无所有。”他突然想起刘萍姑姑曾经对他说的话:“要让敌人疼,就得先捏碎他们最宝贝的东西。”当年他就是这样,逼着叶蓁蓁打掉孩子,只为了让她断了所有念想。
老鬼的马仔拿来份合同,羊皮纸的边缘卷得像烤焦的荷叶。刘冀在签名处按下血指印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熟悉的乡音——是刘萍的马仔阿坤,正跟人讨价还价,说要把一批“问题翡翠”脱手。“刘萍倒了,”阿坤的声音带着得意,“她侄子刘冀据说被鳄鱼吃了,这下没人跟我抢道了。”
刘冀的手停在合同上,血指印在纸上晕开。他想起小时候,姑姑总把最好的糖果给他留着,说“姑姑也没有孩子,等你长大了,就把玉石生意交给你”。现在那些糖果的甜味早就散尽,只剩下嘴里的血腥味。他慢慢站起身,从腰间摸出那块从看守刀鞘上撬下的刀片,在油灯下晃出道冷光。
杂货铺后巷的狗吠声突然戛然而止。老鬼数钱的手顿了顿,听见刘冀走出来时,脚步声比刚才沉了许多。“人我自己去办,”刘冀的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平静,“钱,我要用来买批军火。”他的花衬衫下摆渗出血迹,像朵正在腐烂的花,“待我回东海,亲手点燃那场烟火。”
旱季的风吹过铁皮房的缝隙,带着远处寺庙的钟声。刘冀望着东方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片厚重的乌云,像块巨大的水晶,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东海市,水晶博物馆的巨型水晶簇正在夜色里闪烁,簇尖的光斑在地上拼出三个模糊的点,像有人在轻轻敲着什么,提醒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水晶缘公司的晨会开得格外久。凌月把竞争对手的毛绒玩具样品推到桌上,塑料福娃的笑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刺眼。“奥运订单的利润已经被压到五个点,”她的指尖在报表上划过,“但我们不能降质量,水晶的纯度必须保持99.9%。”
陈柱的烟卷在指间燃了半截,烟灰落在工装裤上:“凌总,不是工人们想偷懒。”他往窗外指了指,几位老纺织工人正蹲在车间门口吃早饭,搪瓷缸沿的豁口磕得牙齿发酸,“张姨他们眼睛花了,水晶切割的误差总超标,昨天又被质检部退了二十件。”
凌月起身走到车间,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像老纺织厂的棉纱经纬。张姐正对着台灯检查水晶吊坠,放大镜把她眼角的皱纹拉得很长,像水晶里的冰裂纹。“凌总,你看这个,”她举起件吊坠,上面的奥运五环歪了半毫米,“我年轻时织棉布,线歪半分都能看出来,现在对着这亮晶晶的石头,眼睛就像进了沙。”
墙角的废料箱里,堆着不少刻坏的水晶毛坯。王磊蹲在里面翻找,突然举起块碎料:“凌总,这些可以磨成水晶砂,掺到苏曼姐的绣线里,她不是说要做‘会发光的奥运五环’吗?”小伙子的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奥运门票,是他熬夜排队买的,说要带着父亲王大锤去北京看开幕式。
凌月接过碎料,对着光看。阳光穿过晶体的瞬间,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通知食堂,给老工人们加个鸡蛋。”她转身时,看见王大锤正用砂纸打磨块水晶牌,老人的手抖得厉害,砂纸在牌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王师傅,歇会儿吧,您的降压药该吃了。”
老人的手猛地停住,水晶牌“当啷”掉在地上。“我没用了,”他的声音发颤,捡起牌时,指缝里漏出的水晶粉末像雪,“当年扛棉纱能扛半吨,现在连块石头都拿不稳。”凌月突然想起1983年的纺织厂,王大锤背着生病的工友往医院跑,脊梁挺得像根钢条,那时的他,从不说“没用”两个字。
午休时,车间里响起了纺车的转动声。周姐把从博物馆借来的老纺车摆在角落,正教年轻工人用棉纱缠水晶毛坯。“你们看,”她摇着手柄,棉纱在纺锤上绕成雪白的线,“这和水晶切割一个理,得顺着劲儿来。”张姐的眼睛亮了,凑过去说:“我年轻时就爱纺线,这手感,比摸水晶还亲。”
凌月站在车间门口,看着老工人们围着纺车说笑,年轻工人拿着水晶毛坯在旁边模仿。阳光穿过棉纱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河。她掏出手机给小陈发信息:“给老工人们订批老花镜,要带水晶镜腿的。”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远处的货轮鸣了声笛,像在回应这车间里的新生。
叶蓁蓁在东海市实验小学的侧门站了三天。校门旁的梧桐树影里,她帆布包的拉链总半开着,露出半截素描本——封面上用银粉画着片水晶簇,是她昨天在博物馆临摹的。每天下午五点,放学的铃声刚落,就能看见蒯文推着辆旧自行车走过来,车后座绑着个画夹,夹子里总露出半张水彩,画的不是水晶就是海浪。
第四天下午,天空突然泼下瓢泼大雨。叶蓁蓁把伞面压得很低,伞骨的锈迹蹭在脸颊上,带着股潮湿的铁味。她看见小月牙背着画板从校门跑出来,藏青色校服裙的裤脚沾着泥点,画板袋上印的“东海市青少年美术大赛”字样被雨水打湿,却依然清晰。蒯文正踮脚在门廊下收伞,小姑娘的书包突然滑落在地,里面滚出个水晶镇纸,在积水里晃出细碎的光。
“小心!”叶蓁蓁的声音比雨点还急。她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在镇纸被踩碎前捞了起来。镇纸底面刻着的“明辉之女”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四只在水里呼吸的鱼。
小月牙仰起脸时,叶蓁蓁才发现她已经长到自己胸口高了。11岁的姑娘褪去了孩童的圆钝,眉眼间有了凌月的影子,只是眼神更亮,像块没被打磨过的水晶原石。“谢谢阿姨。”她接过镇纸时,指尖不经意划过叶蓁蓁的手背,那触感让叶蓁蓁突然想起1996年冬天——她躺在手术台上,护士递来的保温瓶也是这样凉,凉得像要把人的心冻成冰。
“你认识我?”叶蓁蓁的伞柄在掌心转了半圈,水珠顺着伞骨滴在小月牙的画板袋上,晕开片深色的痕。
“蒯叔叔给我看过照片,”小姑娘指着镇纸里的包裹体,那团天然形成的云雾像朵流动的花,“他说你曾经是妈妈的朋友,也懂水晶。这是我爸爸留下的,妈妈说里面的花会跟着心情开。”
蒯文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雨水的寒意。“叶蓁蓁。”他的声音像块被水泡透的木头,沉得发闷,伸手将小月牙往身后带时,胳膊肘几乎撞到叶蓁蓁的伞,“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帆布包,素描本的边角露在外面,银粉画的水晶簇在阴雨天里,竟像在微微发光。
叶蓁蓁的指尖掐进素描本的纸页,纸纤维被捏出褶皱。“我来附近买画材。”她从包里抽出支水晶杆的画笔,笔杆里嵌着片极小的紫水晶,“听说学校要组织去博物馆写生,想着或许能帮上忙。”这是她昨天在文创街转了三圈才挑的礼物,笔杆上的水晶片,和当年刘冀逼她扔掉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小月牙的眼睛亮了,从画板袋里抽出张速写:“阿姨你看,这是我画的博物馆水晶簇,老师说阴影没画好。”纸上的晶体用铅笔涂出层层叠叠的灰度,最深处却留着块空白,像故意藏了颗星星。
“这里该用交叉线。”叶蓁蓁的绘画素养显然不差,手指在空白处轻轻划了道,“水晶的阴影里藏着光,就像……就像冬天的树影里藏着春天。”她突然停住话头,喉间发紧——如果那个1996年的孩子活着,现在也该拿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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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画笔,歪歪扭扭地画下世间万物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像条不安分的蛇。叶蓁蓁没敢看,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屏幕上的预览图:缅甸丛林里,刘冀举着把缠满红布的长刀,刀尖对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小月牙正举着水晶福娃笑。信息内容像淬了毒的针:“把她引到老纺织厂滩涂边的棉仓,下个月三号下午三点。”
雨水顺着伞沿织成道帘,把三人圈在小小的空间里。叶蓁蓁把那支水晶笔塞进小月牙手里:“这个送你,画阴影时,水晶会帮你找光。”笔杆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让她想起手术台上那盏惨白的灯。
“谢谢阿姨!”小月牙刚要把笔放进画板袋,就被蒯文按住了手。他的指腹蹭过笔杆上的水晶片,突然抬头看向叶蓁蓁,目光里的警惕像结了层冰:“我们不能收陌生人的东西。”
叶蓁蓁的伞突然歪了,雨水打湿了她的衬衫领口。“我不是陌生人。”她的声音发颤,转身时撞在梧桐树干上,素描本从包里滑出来,掉在积水里。蒯文弯腰去捡时,看见最后一页画着个模糊的孩子,旁边写着行小字:“1996,11岁。”
雨还在下,叶蓁蓁的背影很快融进街角的水雾里。小月牙举着那支水晶笔,突然发现笔杆的水晶片里,映着个小小的人影,像在哭,又像在笑。蒯文把素描本揣进怀里,纸页上的墨迹在雨水中晕开,那个“11岁”的“1”字,像根孤零零的针,刺得他心里发疼。
远处的水晶博物馆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巨型水晶簇的轮廓透过云层,在雨幕上投下片淡淡的光晕。叶蓁蓁站在公交站台下,看着那光晕慢慢扩大,突然把手机扔进了路边的积水里。水花溅起的瞬间,她的哭声混着雨声,在东海的上空轻轻回荡。
缅泰边境的军火黑市,刘冀正用最后一笔钱买下批炸药。卖家是个穿迷彩服的克伦族武装,手里的佛经和手榴弹放在一起,显得格外诡异。“这些足够炸平半个工厂,”对方用生硬的中文说,指着炸药箱上的编号,“中国制造,质量保证。”
刘冀的指尖拂过炸药箱的木纹,突然想起刘业教他辨认硅微粉纯度的日子。“纯度越高,越透明,”叔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像人心,越干净,越经不住脏。”那时的他还不懂,原来最脏的东西,往往藏在最透明的水晶里。
夜幕降临时,他跟着人贩子穿过边境线。月光下的界碑上,弹孔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刘冀的花衬衫里藏着把匕首,刀柄缠着从寺庙偷来的经幡,红色的布条在风里飘动,像条正在流血的蛇。他想起叶蓁蓁当年总爱在他衬衫口袋里塞片水晶,说“能辟邪”,现在想来,那些水晶早被他的血和脏水浸透,变成了最毒的咒。
穿过热带雨林时,蚂蟥钻进他的伤口,吸血后的躯体膨胀得像颗透明的水晶。刘冀扯掉蚂蟥的瞬间,血珠滴在腐叶上,很快引来群蚂蚁。他突然联想起叶蓁蓁堕胎那天流的血,也是这样红,红得像他现在藏在怀里的炸药引信。
“曼语绣坊”的灯亮到后半夜,苏曼正把最后颗水晶亮片钉在奥运五环绣品上。银针穿透缎面的轻响,像谁在远处轻叩。竹帘被风掀起个角,叶蓁蓁站在阴影里,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指尖在包带上来回摩挲。
“是叶蓁蓁吧?”苏曼抬头,认出这是刘业案里那个交了罪证的女人。她的目光扫过对方领口的碎水晶,又落回桌上——小月牙下午刚在这里画过水晶簇,素描本还没收走。
叶蓁蓁喉结动了动,包里的门禁卡硌得肋骨发疼。“想定制平安符,”她盯着墙上小月牙临摹的绣样,“给……常来您这儿的那个小姑娘,喜欢画水晶的。”
苏曼捏着银针的手顿了顿。小月牙的素描本摊在旁,画里的水晶簇总比实物多束光。“用东海水晶绣缠枝纹?”她抽出样稿,“这孩子手巧,上周还帮我穿了水晶线呢。”
叶蓁蓁指尖掐进掌心。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下,她没看,只把包里的门禁卡往深处塞了塞,触到片冰凉——是白天捡的水晶碎片,和小月牙总带在身上的那块很像。
“先付定金。”她递过纸币,袖口滑落露出道浅疤。苏曼接过钱时,瞥见她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什么。
叶蓁蓁转身时带翻了绣架,水晶亮片撒了满地。她没回头,脚步敲得巷子发响,包里的水晶碎片又凉又烫。
苏曼捡亮片时,月光透过绣品在墙上投下五环。环心里的光斑晃了晃,像小月牙画里那束多余的光。
水晶缘公司的夜班车间,机器的嗡鸣比白天柔和些。王大锤戴着老花镜,正在打磨块水晶毛坯,砂轮转动的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凌月端着杯热牛奶走过来,看见老人的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还缠着根棉纱——是从东方红纺织厂带出来的老习惯,总爱把棉纱缠在手腕上吸汗。
“王师傅,这批奥运纪念章差不多了吧?”凌月把牛奶放在他手边,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机器上,晕开片小小的湿痕。纪念章的背面,王磊刻的海浪纹已经成型,波峰里都藏着个极小的篆体“月”字。
远处传来争吵声,是张姐和质检员在争执。“这五环的颜色差了半分!”质检员的声音很冲,“客户说了,必须和奥运五环的标准色一模一样!”张姐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水晶吊坠在灯光下晃出不稳的光:“我年轻时织的彩虹布,颜色比这准十倍!现在老了,眼睛不中用了……”
凌月走过去,拿起吊坠对着光看。阳光透过晶体的瞬间,她忽然想起1984年的纺织厂,张姐站在染缸前,仅凭肉眼就能调出二十四种蓝色。“周姐,把当年的色卡拿来。”凌月的声音很稳,“咱们用老纺织厂的色卡做标准,让水晶里的蓝,带着棉纱的温度。”
周姐很快从博物馆取来本泛黄的色卡,纸页上的蓝色样本被岁月浸得发暗,却比任何电子屏都精准。张姐的手指抚过“孔雀蓝”的样本,突然笑了:“就是这个色!当年我给出口礼服织里布,用的就是这个蓝。”她的银针在水晶吊坠上轻轻一点,原本发闷的蓝色突然亮了起来,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凌晨,车间的广播突然响起奥运主题曲。王磊推着辆小车从外面进来,车上摆着刚做好的水晶火炬模型,火苗的位置用红水晶打磨,在灯光下像团跳动的真火。“凌总,第一批样品成了!”小伙子的眼睛发亮,“明天就能送审,保证能赶上奥运倒计时。”
凌月望着火炬上的红水晶,突然想起明辉在巴西港口说的:“等奥运圣火点燃时,我就把最大的那块水晶簇献给国家。”现在水晶簇安安稳稳地立在博物馆里,而他却成了水晶里的光。她的指尖在火炬上轻轻敲了三下,像在对远方的人说“收到了,一切都好”。
刘冀坐在前往中国的货车里,车厢里堆满了走私的红木,缝隙里塞着他买的炸药。车窗外的棕榈树在夜色里往后退,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他摸出怀里的刀片,在红木上刻下“刘冀”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他这半生的轨迹。
途经检查站时,他听见边防战士在唱奥运歌曲。“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歌声透过车厢板传进来,刘冀突然捂住耳朵。他想起小时候参加学校的合唱队,站在最前排,领唱的女孩总爱穿着白衬衫,领口别着片东海水晶,阳光照在上面,像颗小小的太阳。
货车驶过界碑的瞬间,刘冀的手机收到条信息,是叶蓁蓁发来的:“门禁卡已放好。”他的嘴角扯出个冷笑,回复道:“事成之后,给你笔钱,离开东海。”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看见车窗外的夜空里,升起颗明亮的星星,像片被单独摘下来的水晶,悬在东海的方向。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东海市,水晶博物馆的夜班保安正在巡逻。巨型水晶簇的光斑在地上拼出三个清晰的点,像有人在轻轻敲门。保安掏出手机拍照时,突然发现簇底的阴影里,有个小小的布偶,领口的水晶片正在发光,像在发出某种警告。
水晶缘公司的车间里,第一缕晨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落在刚完成的奥运水晶摆件上。凌月拿起件福娃晶晶,水晶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窗外正在升起的朝阳。她想起明辉说过,水晶是有记忆的,能记住所有的苦难与荣光。而此刻,这记忆正随着流水线的转动,被送往全国各地,送往即将沸腾的2008。
刘冀的货车在晨光里驶向东海,车厢里的炸药安静地躺着,像颗沉睡的种子。他不知道自己正驶向怎样的结局,只知道心里有团火,要把所有的恨都烧出来。而东海的潮声里,水晶与棉纱正在低语,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等待着困兽的最终归来。
22. 第 22 章
水晶文创街的晨雾裹着海水的咸腥,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色的痕。蒯文的“浪语书斋”刚卸下门板,檐角的风铃就被风撞出细碎的响。他蹲在书架前整理新到的奥运主题绘本,指尖抚过《东海水晶与奥运》的封面时,听见隔壁“曼语绣坊”传来苏曼的笑声。她正举着块水晶亮片对着晨光比量,银丝绣线在绷架上盘成小小的五环,水晶粉末沾在鬓角,像落了层细雪。
“小月牙的设计稿改完了?”蒯文推开门,玻璃罐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他特意绕路去老街买的甜口豆浆,知道十一岁的小姑娘总爱往里面加半块方糖。
苏曼抬头时,银针在光里划出道亮线:“凌晨三点还在画,说水晶球的光晕得像奥运圣火。”绷架上的“晶晶抱水晶球”绣样已经成型,福娃的掌心嵌着颗鸽血红水晶,在晨光里跳动得像颗小心脏,“这孩子的心思,比水晶还透亮。”
巷口的自行车铃叮当作响,小月牙背着画板冲进来,校服裙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水彩笔。“蒯叔叔!苏阿姨!”她把画纸往绣架上拍,上面的“贝贝衔水晶鱼”线条里还留着未干的银粉,“校长伯伯说,这设计能去参加奥运文创比赛!”
蒯文接过画纸的瞬间,指腹触到纸面的凹凸——小姑娘显然用圆规沿着水晶原石的轮廓拓过。他想起明辉生前最后一次从巴西回来,在新加坡给小月牙带了块太阳紫水晶原石,男人曾经捏在视频里给孩子说:“巴西的水晶矿里,藏着会发光的太阳。”现在那些太阳正落在画纸上,变成鱼鳍边缘的光带,在晨曦里泛着亮光。
叶蓁蓁推着清洁车经过巷口时,扫帚柄突然卡在石板缝里。她弯腰去拔的瞬间,看见书店门口的石阶上放着块水晶边角料,形状像条小鱼——是她今早在水晶缘的废料堆里捡的,磨了半宿才让边缘变得光滑。犹豫片刻,还是把它往花丛里推了推,转身时,听见蒯文在喊小月牙的名字,声音温和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水晶产业园的车间里,切割机的嗡鸣震得人耳膜发颤。凌月站在检测台前,穿着深蓝色工装,鬓角别着片透明水晶——那是明辉来东海时送她的第一块原石切片,现在成了她的幸运符。她捏着块“晶晶抱水晶球”的毛坯对着光转动,晶体里的冰裂纹路像天然的祥云,恰好绕着水晶球的轮廓。
“凌总,这批合格率96%!”王磊举着报表跑过来,小伙子的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奥运门票,边缘被汗水浸得发卷,好像在炫耀,其实是不舍。他是王大锤的儿子,手上的茧子比父亲当年扛棉纱时还厚,“张姨她们组创纪录了,昨天通宵刻完了三百件!”
凌月望向车间东侧,张姐正带着孙女晓雅调试激光雕刻机。晓雅扎着高马尾,工装袖口挽到肘弯,露出和张姐年轻时一样灵活的手。“周姐,”凌月对着对讲机说,“让食堂加个红烧肉,再给张姐她们几个老人家炖锅老母鸡汤。”目光扫过墙角的废料箱,里面堆着二十块雕坏的毛坯,每块上面都有个小小的“改”字——是晓雅提议刻的,说“错了就改,比扔了强”。
王大锤突然举着块水晶牌跑过来,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水晶粉末。他的工装口袋里别着支新钢笔,是上周领技师证时凌月给的。“凌总!你看这个!”老人的声音洪亮得像年轻时在纺织厂喊号子,手里的“京”字牌刻得棱角分明,冰裂纹路恰好组成个五角星,“我琢磨出窍门了!顺着水晶的纹路下刀,比理棉纱还顺溜!”
王磊凑过来,从父亲手里接过水晶牌,用激光检测仪扫了扫:“爸,这精度赶上数控机了!”父子俩的手指在牌面上重合,老茧与新茧叠在一起,像两代人的手艺在对话。周围突然响起掌声,陈柱举着个新设计的水晶底座走过来——他是老车间主任陈国建的儿子,现在是车间主任,底座的弧度里藏着老纺织机的凸轮曲线。
“王师傅这手艺,能当老师傅带徒弟了。”凌月把水晶牌放在展示架上,旁边摆着张老照片,是1985年王大锤扛着棉纱捆的样子,“下周让陈柱给您排个课,带带新来的年轻人。”
王大锤的耳朵突然红了,挠着头往打磨区走,路过晓雅的工位时,顺手帮她调了调雕刻机的参数。晓雅吐了吐舌头,朝王磊做了个鬼脸,两人低头继续干活,机床的嗡鸣里混进年轻的笑声。
傍晚的夕阳透过高窗,给车间镀上层金红。凌月站在观景台往下望,流水线像条发光的河——张姐和晓雅在核对色卡,王大锤正教徒弟下刀角度,陈柱带着工人调试新设备。这些曾经的纺织厂工人和他们的后代,现在都成了熟练的水晶匠人,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给车间系上了条年轮分明的腰带,一端连着过去的棉纱,一端系着未来的水晶。
市医院的住院部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蒯文坐在明宽的病床边,给老人读当天的报纸。八十岁的老人陷在被褥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棉线,只有听到“水晶”“奥运”这两个词时,眼皮才会轻轻颤一下。
“今天小月牙的设计稿通过了,”蒯文的声音放得很轻,指尖替老人掖了掖被角,“她画的贝贝嘴里衔着水晶鱼,鱼眼睛用的是爸您当年在矿上挖的那块海蓝宝。”老人的手指突然动了动,蒯文赶紧握住,那只曾经握着矿镐的手,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却依然坚硬,像块风化的水晶原石。
护士进来换药时,明宽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在病房里逡巡,最后落在蒯文带来的水晶摆件上——那是明辉生前雕刻的“全家福”,小小的水晶人手里举着块星星状的原石。“水……晶……”老人的喉结动了动,吐出的气带着铁锈味,“辉……”
蒯文凑近了些,听见老人在说“船”“矿”“小月牙”。这些零碎的词像散落的水晶,拼不出完整的句子,却让他想起凌月说过的,明辉每次从巴西回来,都会给父亲带块水晶原石,说“爸,这是大海送给您的礼物”。
凌月赶来时,正看见蒯文用热毛巾给老人擦手。她穿着米白色风衣,领口别着的水晶胸针在病房的灯光下泛着柔光。“爸今天怎么样?”她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周姐熬的小米粥,熬得稀烂,适合老人消化。
明宽的目光落在凌月身上,突然浑浊起来。他的手在被子上摸索,最后抓住凌月的指尖,力气大得像要捏碎什么。“守……住……”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晶……”话音未落,头就歪向了一边,监护仪的声音突然拉成条直线,像根被绷断的琴弦。
窗外的夕阳正沉进海里,把海水染成块巨大的水晶。凌月望着老人平静的脸,突然想起明辉临走前的拥抱,男人说“爸总把水晶当命,其实他是把我们当水晶疼”。蒯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依偎着,像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水晶,沉默却坚韧。
实验小学的美术教室飘着松节油的味道。小月牙趴在画板上,用银色马克笔给“晶晶”的耳朵加绒毛。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画纸上,水晶球的轮廓里突然映出个人影——叶蓁蓁抱着摞刚从书店取来的绘本站在门口,浅蓝色的工作服上沾着点水晶粉末。
“叶阿姨!”小月牙举着画纸转过身。自从叶蓁蓁来蒯文的书店帮忙,每周三都会顺路给她送新到的美术画册,“你看我的‘贝贝衔水晶鱼’,校长伯伯说能去北京参展呢!”
叶蓁蓁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点了点:“这里加圈金线试试。”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晶碎片,借着阳光照在画纸上,“你看,水晶在光里会发光边,就像给福娃镶了圈金边。”碎片里的包裹体像朵小小的云,在画纸上投下片流动的影。
小月牙的眼睛亮了,赶紧拿出金色颜料。笔尖划过纸面的瞬间,她突然说:“叶阿姨,您懂好多水晶的道理,比我爸讲的巴西水晶矿还清楚。”叶蓁蓁的手猛地顿了顿,松节油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她想起那些年跟着刘冀看货时记下的水晶成色分级,现在竟成了教这孩子画画的素材。
美术老师走进来时,正看见叶蓁蓁帮小月牙修改画稿。“小月牙的设计要送北京评选了,”老师的声音带着兴奋,“多亏叶阿姨帮你打磨细节,这稿子比专业设计师的还灵气!”
叶蓁蓁笑了笑,把水晶碎片放进小月牙的铅笔盒:“这是给你的灵感石,画画时带着它。”小姑娘的指尖触到碎片的瞬间,她突然缩回手,袖口滑落露出道浅疤——那是当年被刘冀推搡时撞在机床角上留下的,现在像条沉睡的蛇,藏在皮肤下。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小月牙举着画稿跑出教室,叶蓁蓁的目光追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街角。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她掏出来看,屏幕上跳出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妈昨天去医院了,你弟的学费还没交。”指尖攥着手机,捏出深深的印子,像要把那行字嵌进肉里。
“浪语书斋”的灯光亮到后半夜。蒯文坐在窗边核对进货单,笔尖划过“奥运水晶图鉴”的条目时,听见门口传来叶蓁蓁的声音:“蒯老师,还没关店?”
女人抱着摞绘本站在门口,浅蓝色的工作服洗得发白。自从她来书店帮忙整理图书,每周三都会来取小月牙要读的故事书。“小月牙说想看奥运场馆的绘本,”叶蓁蓁把书放在柜台上,指尖在《水立方的秘密》封面上停留了片刻,“她画的水晶福娃,给水立方加了圈水晶围栏,说这样像把大海圈在了里面。”
蒯文抬头时,看见她鬓角别着片碎水晶——是小月牙送的,说“阿姨戴这个像水晶公主”。“你教她画的冰裂纹很传神,”他递过杯热可可,“凌月说,厂里的老师傅都夸那纹路像天然长出来的。”
叶蓁蓁的手指在杯沿画着圈,热可可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我只是……想起以前见过的水晶矿。”她没说那矿其实是刘冀带她去的走私据点,也没说那些被迫记下的门道,如今竟成了与这孩子相处的桥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看了眼就关掉。蒯文注意到她的指节泛白,像在捏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小月牙的设计稿被选去慕尼黑参展了,”他换了个话题,把本《世界水晶产地图谱》推过去,“这是明辉生前收集的,里面有巴西紫水晶矿的照片,你可以读给她听。”
叶蓁蓁接过图谱时,指尖触到扉页上的字迹——是明辉写的“给小月牙:水晶会记得所有见过的光”。她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说:“我爸妈……在老家种水晶苗圃,等忙完这阵,我想带小月牙去看看。”这话刚说出口,就觉得心口发紧——刘冀的短信还在手机里躺着,说“你爸妈的苗圃要是着了火,可就什么都没了”。
水晶缘公司的车间里,新到的激光雕刻机正在调试。凌月站在操作屏前,看着“贝贝衔水晶鱼”的图案在水晶毛坯上成型。王宇背着个旧帆布包走进来时,头发已经花白,却依然腰杆笔直——这是他在看守所当管教时养成的习惯。
“凌月,我来辞行。”王宇把包放在桌上,里面露出半截红绸布,裹着的像是个镜框,“正式提出辞职,下个月就回乡下养老。”
凌月的手顿了顿,激光头在水晶上烫出个细小的点。“王叔,再留阵子吧,”她转身时,看见男人鬓角的白霜,“慕尼黑展会下个月就开幕,车间里的很多工序还等着您把关呢。”
王宇笑了,从包里拿出个镜框——里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站在纺织厂门口,辫子上系着红绸带。“这是我妹妹,”他的指尖拂过照片上的人脸,“1983年,就因为去舞厅跳了支舞,被定了流氓罪,从看守所的楼上跳下去了。”
凌月的呼吸突然停了。她想起自己在看守所的日子,王宇总偷偷给她送书,说“女孩子要多读书,心里亮堂”。那时她以为是同情,现在才明白,那是一个兄长对另一个“妹妹”的疼惜。
“你比她勇敢。”王宇把照片塞进凌月手里,“她没熬过的坎,你熬过来了。这水晶厂,不仅是你们的念想,也是我给她的交代。”车间的机器突然响了起来,陈柱正带着王磊、晓雅试产小月牙设计的福娃摆件,流水线上的水晶在光里流动,像条闪光的河。
凌月送王宇走出车间,望着王宇的背影,突然发现男人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她把照片放进抽屉,和明辉送她的水晶切片放在一起。抽屉深处,还躺着份市政府的文件——关于东方红纺织厂最后一块废墟的改造方案,上面的红印章鲜红得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德国慕尼黑的水晶展会大厅里,东海水晶的展台前围满了人。凌月穿着一身旗袍,领口的水晶胸针在射灯下泛着柔和的冷光。她举起小月牙设计的“晶晶抱水晶球”,英文解说词刚说了一半,就被一阵掌声打断——五个金发碧眼的设计师举着合作意向书,挤到了展台前。
“这设计里有东方的禅意,”意大利奢侈品品牌的总监用生硬的中文说,指尖在水晶球上轻轻点了点,“奥运福娃的童真,和水晶的纯粹完美融合。”他的助理正用相机拍摄水晶内部的冰裂纹,那些天然形成的纹路像幅抽象画,在光里变幻莫测。
签约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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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时,大屏幕上突然播放起北京奥运场馆的建设画面。凌月望着水立方的蓝色泡泡在屏幕上绽放,突然想起明辉说过的话:“等我们的水晶能代表中国,就把东海水晶的故事刻在奥运场馆的墙上。”现在,他们的水晶不仅进了奥运,还走向了世界。
越洋电话里,小月牙的声音带着兴奋:“妈妈,我的设计登上国际新闻了!蒯叔叔说,好多外国人都在画我的福娃!”叶蓁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说“小月牙刚给福娃加了个水晶奖牌,说要送给得冠军的哥哥姐姐”。
凌月挂了电话,望着展窗外的慕尼黑夜景。远处的奥林匹克公园灯火璀璨,像撒了一地的水晶。她想起车间里那些曾经的纺织女工和她们的后代,王大锤带着徒弟打磨水晶,张姐和晓雅核对色卡,陈柱调试新设备;想起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墟上,正在崛起的水晶产业园;想起明宽老人临终前说的“守住”——他们守住的不仅是水晶,更是一代人的梦想和尊严。
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墟上,野草在断壁残垣间疯长。凌月站在临海的棉麻仓库前,指尖抚过斑驳的木牌,上面“棉麻三库”的字迹已被海风蚀得模糊。陈柱递过来一张市政府的规划图,图纸上的滨海水晶广场用虚线标出,恰好将这座老仓库圈在中央。
“张姐说,当年她和晓雅的爷爷就在这仓库里偷偷谈恋爱,”陈柱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现在要改成水晶广场,也算给老物件找了个好归宿。”仓库的铁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铁锈摩擦的声响像声悠长的叹息,里面还堆着些朽坏的棉包,棉絮里裹着细小的沙粒——是当年工人们从海边带回来的,说要给孩子做个简易的沙漏玩。
凌月走进仓库时,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被打碎的水晶镜片。她想起1997年她第一次带明辉来这里,男人踩着满地的棉絮说:“这仓库的梁架结实,改改就能当水晶打磨车间。”那时他们在亚洲金融危机最困难的时候,刚拿到第一笔资金,明辉的皮鞋上还沾着巴西矿场的泥,眼里的光比水晶还亮。
王磊扛着测量仪走进来,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设计草图——是小月牙画的水晶灯塔,塔尖嵌着块巨大的紫水晶,说“晚上亮起来能给渔船当航标”。“凌总,规划院说仓库的墙体得加固,”小伙子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的冲劲,“但梁架能保留,王师傅说这木头是当年从东南亚进口的硬木,比现在的钢筋还经用。”
凌月的目光落在仓库深处的水泥柱上,那里用粉笔写着“安全生产”四个大字,字迹已被雨水洇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是陈国建的笔锋——老车间主任总爱在这里给工人开安全会,说“棉麻怕火,人心怕散,你们都得小心着点,尤其不能在这儿谈恋爱,抽滴滴金(香烟俗称)”。现在陈柱正用卷尺量着柱子的直径,动作和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手里的工具从算盘换成了激光测距仪。
“晓雅她们说,想在广场的地砖里嵌水晶颗粒,”陈柱指着规划图上的喷泉位置,“晚上灯光一打,就像把整个东海的星星都铺在了地上。”远处传来海浪拍打滩涂的声音,仓库的破窗恰好框住片翻滚的浪花,像幅流动的油画。
凌月掏出手机,给周姐打了个电话:“让王师傅带几个徒弟过来,把仓库里的老棉包清出去,小心别碰坏了梁架。”挂了电话,她看见王磊正对着小月牙的设计草图比划,嘴里念叨着“灯塔的基座得用防腐蚀钢材”,阳光落在小伙子的侧脸,像给他镀了层金边。
这时,蒯文牵着小月牙的手出现在仓库门口。十一岁的姑娘举着新画的设计稿,上面的滨海广场添了群水晶雕像——王大锤在打磨原石,张姐在雕水晶五环,陈柱在调试机器,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块小小的棉纱,说“这样就不会忘了老纺织厂”。
“妈妈,叶阿姨说这仓库的墙能种多肉植物,”小月牙扑到凌月身边,指着画稿上的墙面,“她还帮我画了品种,说紫珍珠和水晶最配。”叶蓁蓁的身影在门口晃了晃,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半截水晶铲——是她早上在废料堆里捡的,磨得锃亮。
凌月的目光掠过仓库的每一寸角落,突然觉得眼角发烫。风从破窗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棉絮,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飞。她知道,这座仓库即将迎来新生,就像那些曾经的纺织工人,在水晶的光芒里找到了新的坐标。
叶蓁蓁在书店整理奥运画册时,手机又震动了。她走到文创街的拐角,屏幕上的短信像块冰:“明晚之前不把仓库的结构图发过来,你妈住院的押金就断了。”附件是张医院的催款单,母亲的名字下面,“冠心病”三个字刺得人眼睛疼。
她的指尖划过屏幕,突然想起早上在仓库看到的情景。小月牙趴在地上画灯塔底座时,鞋带松了,她蹲下去系鞋带,孩子的手不经意间搭在她的手腕上,暖暖的像块刚打磨好的水晶。“叶阿姨,”小月牙仰着脸说,“等广场建好了,我要给你雕个水晶徽章,上面刻条小鱼。”
手机在掌心发烫,叶蓁蓁突然把短信删了。她从布包里掏出块紫水晶碎片——是昨天在废料堆里捡的,形状像颗小小的心脏,里面的冰裂纹像条蜿蜒的血管。这是明辉从巴西进口的原石切割剩下的,凌月说“留着给小月牙练手”,现在却被她悄悄收了起来。
傍晚关店时,蒯文正在给小月牙包书皮,用的是苏曼绣剩的水晶纱布。“叶蓁蓁,”他头也没抬地说,“明天去仓库帮忙清理,王师傅说缺个记工的人,你心细,合适。”
叶蓁蓁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说:“蒯老师,我想请半天假,去医院看看我妈。”她没说催款单的事,也没说刘冀的威胁,只是觉得掌心的紫水晶越来越烫,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蒯文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书店这个月的分红,你先拿着。”信封上印着小月牙画的水晶鱼,“我记得明辉以前总说,人这辈子难免走弯路,关键是要知道往哪拐。”
叶蓁蓁接过信封时,指尖触到蒯文的手,那温度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暖手的样子。她转身走出书店,文创街的路灯次第亮起,水晶店铺的橱窗里透出斑斓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正在游向光明的鱼。
远处的仓库在暮色里沉默着,像个守着秘密的老人。叶蓁蓁望着那片模糊的轮廓,突然加快了脚步,口袋里的紫水晶碎片硌着掌心,又凉又暖——她知道,有些选择或许会痛,但至少能让自己在天亮时,敢抬头看小月牙眼里的光。
23. 第 23 章
梅雨季的东海像块被泡透的海绵,连风里都拧得出水来。叶蓁蓁推着清洁车走过水晶文创街,扫帚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碎的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车斗里的玻璃喷壶晃出细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短暂的虹,像谁在半空撒了把碎水晶。
“叶阿姨!”小月牙背着画板从“浪语书斋”跑出来,校服裙沾着草汁,口袋里露出半截银粉色水彩笔。小姑娘举起画纸,上面的多肉植物缠着水晶簇,颜料未干的地方泛着水光,“蒯叔叔说,这样画能得慕尼黑的特别奖!”
叶蓁蓁的指尖在画纸上轻轻点了点,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面发毛。她上周在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弃棉仓墙根,捡了盆生石花,此刻正摆在书店窗台,叶片上的水晶粉末被雨水冲得发亮。“这里该加道金边。”她从口袋里掏出块碎水晶,借着天光斜斜地照在画纸上,“水晶在光里会镶金边,就像给多肉戴了星星项链。”
碎水晶里的冰裂纹像朵蜷缩的云,在画纸上投下片流动的影。小月牙突然踮起脚,鼻尖几乎碰到叶蓁蓁的下巴:“阿姨,你是不是有心事?”铅笔尖在“水晶土”的位置打了个圈,“蒯叔叔说,人发呆的时候,眼里的光会像水晶里的棉絮。”
叶蓁蓁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下。裤兜里的手机震动第三遍了,屏幕上“张松”两个字像块冰,冻得她指尖发麻。她昨天去乡下看母亲,病房窗台上凭空多了盆绿萝,花盆底压着张字条:“你弟在仰光的玉雕坊,该交保护费了。”
“阿姨要去棉仓给多肉找营养土。”她揉了揉小月牙的头发,指尖触到姑娘发间的水晶发卡——那是用博物馆的边角料磨的,内侧刻着极小的“月”字,是蒯文上周悄悄刻的。“要不要一起?那里的墙缝里长着会发光的苔藓。”
小月牙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拽着她的衣角往巷口走。叶蓁蓁回头望了眼书店,蒯文正蹲在门口整理奥运绘本,晨光给他的白发镀上层金,像幅没干透的油画。她突然想起昨夜他递来的热可可,杯沿的奶泡上,他用小勺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说:“人这辈子,总得信点比眼泪暖的东西。”
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弃棉仓浸在潮热里,生锈的铁门被海风啃出细缝,露出里面码得像小山的棉包。叶蓁蓁推开门时,铁锈在掌心留下青褐色的印子,像块没擦净的血痂。空气里飘着棉絮的甜腥,混着淡淡的硝石味,是博物馆安防演习时闻过的味道。
“来得挺准时。”刘冀从棉包后转出来,花衬衫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腕上那截褪色的红绳——是叶蓁蓁十年前用自己的头发编的,如今上面沾着可疑的黑泥。他脚边的帆布包敞着口,露出半截□□,引线像条冬眠的蛇,缠着从棉包上撕下的旧棉纱。
叶蓁蓁的手指绞着清洁车的布套,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我妈住院了,冠心病。”她盯着棉包上的霉斑,那些灰绿色的纹路像极了刘冀从前发泄时画的鳄鱼躯干,“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刘冀踢了踢脚下的棉包,灰尘在光柱里翻涌,像群被惊动的飞蛾。“周日下午三点,把小月牙带到这儿。让凌月带股份转让书和一千万来,少一分,这仓库就炸成烟花。”他突然笑了,金牙在阴影里闪了下,“当然,股份是给你的。等这事儿了了,咱们去乌拉圭,用你的名字开家水晶矿,比凌月的气派。”
叶蓁蓁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进布套的纹路里。她上周在棉仓墙角发现个隐蔽的炸药包,导火索缠着根蓝布条——是水晶缘车间的专用记号,王大锤说过,这种布条只用在危险品包装上。“我不会伤害小月牙。”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扯紧的棉线,“她……她跟我那个孩子差不多大。”
“孩子?”刘冀突然掐住她的下巴,指腹蹭过她唇上的裂口,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你是说1996年那个冬天?”他的指甲陷进她的肉里,“别跟我提孩子,我们都他妈的不配。”
棉仓的横梁突然“吱呀”响了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叶蓁蓁看见刘冀身后的棉包动了动,露出片银粉色——是小月牙水彩笔的颜色。她猛地推开刘冀,声音尖得像被踩的猫:“你先走!这里危险!”
小月牙抱着画板从棉包后钻出来,画纸上的水晶多肉沾了不少棉絮。“叶阿姨,他是谁?”小姑娘的铅笔尖在画纸背面戳出个洞,“他身上有炸药的味道,跟博物馆安防演习时一样,苦苦的。”
刘冀的眼睛亮了,像发现猎物的狼。他突然抓住叶蓁蓁的头发,迫使她仰头看着小月牙:“听见了?这孩子比你聪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遥控器,按钮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金属色,“现在,给凌月打电话。”
叶蓁蓁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抖得像筛糠。拨号键按下的瞬间,她看见小月牙悄悄把画板往棉包后塞,画纸露出的角落,银粉色的多肉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人影,正举着块水晶挡在身前,像个迷你的守护神。
周日的海雾裹着棉絮的甜腥,在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墟上织成张网。凌月站在水晶产业园的观景台,看着工人给奥运水晶摆件打包,激光雕刻的“同一个世界”字样在雾里泛着冷光,像块冻在冰里的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她正核对慕尼黑展会的清单,指尖划过“小月牙设计稿——已展出”的条目,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凌月,是我。”叶蓁蓁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棉仓特有的霉味,像被水泡过的棉絮,“小月牙在我这儿。三点,老棉仓,带股份转让书和一千万。刘冀,别报警,否则……”
电话突然断了。凌月抓起车钥匙往楼下跑,经过车间时,王大锤正带着徒弟给水晶镇纸刻编号,老人的手抖得厉害,编号“2008”的最后一笔歪了半寸,像条突然断了的线。“凌总,出啥事了?”他的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降压药瓶,标签被汗水浸得模糊,“脸白得像水晶原石。”
“王叔,帮我报个警。”凌月的声音发颤,车钥匙在掌心硌出红痕,“老棉仓,刘冀回来了。”她冲进车库时,后视镜映出产业园的玻璃幕墙,那些反光的碎片像无数只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
棉仓的铁门被从里面锁死了。凌月撞开门时,铁锈的碎屑像雪片落在肩头,在米白色风衣上洇出点点褐痕。刘冀正把小月牙按在棉包上,小姑娘的画板掉在地上,画纸被风吹得贴在炸药包上,银粉色的多肉在导火索旁轻轻颤动,像朵随时会被点燃的花。
“凌总速度挺快的。”刘冀晃了晃手里的遥控器,按钮上的红漆沾着根水晶粉末,在光里闪了下,“股份转让书呢?现金带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凌月空空的双手,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棉仓里撞出回声,“看来你是想让这孩子陪葬。”
“放了她。”凌月的声音比棉仓的铁架还冷,她慢慢解开风衣扣子,露出里面的水晶胸针——那是用明辉留下的太阳水晶磨的,在雾里闪着金红色的光,像团被囚禁的火焰。“我跟你走,股份和钱都给你。明辉留下的矿,也可以给你。”
刘冀的目光在胸针上停了两秒,突然啐了口唾沫,痰星子落在棉包上,晕开个深色的点。“少来这套。当年我爸就是被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骗了!还有叔叔,都让你们给害了。”他拽着小月牙的头发往炸药包拖,小姑娘的帆布鞋在地上划出浅痕,“今天我就要让你尝尝,什么叫一无所有!”
“放开她!”蒯文突然从棉包后冲出来,手里举着块碎长水晶——是着急从博物馆偷拿的安防测试用晶,边缘磨得像把刀。他上周就觉得叶蓁蓁不对劲,她总在下午三点去棉仓,回来时裤脚沾着滩涂的泥沙,像被潮水舔过。跟踪她到棉仓时,正撞见刘冀往墙缝里塞炸药,导火索缠着的棉纱上,还印着“东方红纺织厂”的蓝字。
刘冀的反应比猫还快。他猛地把小月牙推向蒯文,自己抓过叶蓁蓁挡在身前,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姓蒯的,你当年在锅炉房写的诗不是挺能耐吗?现在给我写首‘绝命诗’啊!”他的指甲掐进叶蓁蓁的脖颈,留下道红痕,“就写‘水晶碎了,棉花开了’!”
刘冀眼中闪着血红的光,枪膛里的子弹射向扑过来的蒯文,蒯文猛地一闪,子弹贴着他的一侧,打中了他的背部。
叶蓁蓁的指甲突然掐进刘冀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小月牙!快跑!”她的声音劈了叉,像被砂纸磨断的钢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刘冀正死死盯着蒯文,听见这话猛地转头,眼里的凶光像淬了毒的冰棱。就在这刹那,叶蓁蓁突然扑上来,用肩膀狠狠撞向他的肋下——她知道这里是最能让人吃痛的地方。
“啊——”刘冀疼得闷哼一声,钳着小月牙的手松了半分。叶蓁蓁趁机拽过孩子,用尽全力往仓库门口推:“快,妈妈!”
小月牙踉跄着往前冲,帆布书包上的水晶挂坠在跑动中叮当作响,像串急促的警钟。她看见前面的凌月正死死盯着刘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攥紧的拳头在微微发抖,风衣下摆被穿堂风掀起,像只即将展翅的鹰。突然间,她冲上前把小月牙揽在怀里。
“妈妈!”小月牙的哭声撕破了棉仓的死寂。
刘冀正挣脱叶蓁蓁的纠缠,掏枪的动作带着骇人的狠厉。叶蓁蓁的蓝布衫已被扯破,露出的胳膊上赫然有道新鲜的抓痕。
“快!”叶蓁蓁被刘冀踹倒在地,膝盖磕在铁桶上发出闷响,却还是扬声嘶吼,“带孩子走!”
小月牙扑进凌月怀里的瞬间,滩涂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这是刘冀引爆的滩涂炸弹,单控延时的,用来恐吓的。硝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叶蓁蓁被气浪掀到墙角,额头撞在铁架上,血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棉絮上,晕开朵小小的红花。她看见刘冀举着枪扑向蒯文,后者正拖着受伤的身体再次迎上来,背上的血浸透了衬衫,像朵正在盛开的红水晶,在灰败的棉仓里格外刺眼。
“刘冀!”叶蓁蓁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突然想起1996年那个雨夜,他举着枪逼她去打掉孩子,海浪在阑珊的灯光中像伸出无数只手,抓着她在哭。“刘冀!我是蓁蓁啊!”她想唤醒他的意识,扑过去手指抚上他脸上的疤,那是当年在香港码头,她用啤酒瓶砸的,为了报复他逼她打掉孩子,“你醒醒!凌月在刘德、刘业被抓后,都求过法官轻判,说要给他们改过的机会!他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冀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丝动摇,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即刻又凝固了。叶蓁蓁趁机扑过去,抢下他手里的遥控器往远处扔。遥控器撞在棉包上,发出“滴滴”的响声,像只垂死的甲虫在哀鸣。
“你走吧。”她的指尖抚过他鬓角的灰发,那是这几个月来在逃亡中熬出来的,“去瑞士,别再回来。”
刘冀的眼睛红了,像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终究还是发出惨痛的悲鸣,他突然扣动扳机,子弹穿过叶蓁蓁的肩膀,血溅在他脸上,像朵温热的花。“你以为我还能走得了吗?”他的声音发颤,枪口慢慢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我早就厌烦了这个世界。”
第二声爆炸响起时,叶蓁蓁扑过去抱住他。这是棉仓里的延时炸弹,被遥控器的震动触发了。火光里,她看见他眼角的泪,像块融化的水晶,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下辈子……”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吞没在轰鸣里,两人纠缠的身影在火光中蜷成一团,像块正在熔化的琥珀。
凌月抱着小月牙冲出棉仓时,消防车的警笛声正刺破海雾,像把锋利的刀,划开了灰蒙蒙的天。小姑娘的画板还攥在手里,画纸的焦黑边缘,银粉色的多肉旁边,那个举着水晶的小人影依然清晰,像块没被炸毁的星星,固执地亮着。
“妈妈,叶阿姨还在里面。”小月牙的声音发颤,手指在焦黑的画纸上轻轻点着,“她让我给多肉浇水,说浇了水就能活。”她的掌心沾着银粉色的颜料,混着泪水在脸上画出道道痕迹,像只受伤的小兽。
凌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目光越过消防员的水龙,望向棉仓坍塌的屋顶。那里曾经是东方红纺织厂的骄傲,梁架用的是东南亚进口的硬木,那时刘德总会指着梁架说“这仓库能抗八级地震,我们纺织厂稳得很”。现在,那些结实的木头正冒着黑烟,像头被杀死的巨兽,在雾里慢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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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
“蒯文!蒯文!”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刚才爆炸的瞬间,她看见那个总爱蹲在书店门口读诗的男人,扑过去想护住叶蓁蓁,后背被弹片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把他的白衬衫染成了深红色,像朵被揉皱的红玫瑰。
消防员从断壁后抬出个人影时,凌月的心跳几乎停了。那人手里还攥着块碎水晶,是他顺手从博物馆带来的那块安防测试晶,边缘的棱角在硝烟里依然锋利。“还有气!”担架上的人突然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别……别碰那遥控器……我在青海的厂矿时修过……这型号摔狠了会锁死……”
蒯文被抬上救护车时,眼睛还望着棉仓的方向。凌月摸他的脉搏,指尖触到水晶的凉意,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在海边给她读诗,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忽远忽近:“贝壳把海浪的话刻进骨头里,黑夜也能听见海的心跳……”那时的他,头发还是黑的,背也挺得笔直,不像现在,像株被暴雨压弯的芦苇。
警察在现场拉起警戒线时,太阳终于从雾里钻出来了。阳光照在棉仓的废墟上,给焦黑的木头镀上层金边,那些没被炸毁的棉絮在风里飘着,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要往天上飞。法医从火场中心抬出两具纠缠的遗体时,凌月别过了头,小月牙却突然指着漏在担架布蓬外的一个亮点:“妈妈你看,叶阿姨的水晶还在发光。”凌月赶忙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是块半透明的水晶碎片,不知被什么力量护住了,在焦黑的手臂残骸里依然折射着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三个月后,东方红纺织厂的废墟上立起块水晶灯塔。水晶基座上,小月牙的画被拓印在青铜上,银粉色的多肉缠着水晶簇,气根里藏着行小字:“所有的光,都不会真的熄灭。”那是蒯文诗歌里的句子。
蒯文拄着拐杖站在塔前,后背的伤疤让他没法挺直腰,却坚持要每天来擦水晶基座。阳光透过他半白的发上,在地上投下稀疏的影,像幅用金线绣的网。凌月带着小月牙来送花时,正看见他用指尖在水晶上画圈,光晕在地上投下片流动的影,像有人在轻轻敲门。
“蒯叔叔,你的诗出版了吗?”小月牙把束紫珍珠多肉放在碑前,花瓣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叶阿姨说,你的诗里住着会发光的人。”
蒯文的喉结动了动,从帆布包里掏出本诗稿。封面用粗粗的记号笔写着《水晶与余烬》,翻开扉页:“献给所有在黑暗里举过光的人。”他的手指在“余烬”两个字上轻轻敲了敲,那里的墨迹比别处深些,像是洇了泪,“不用出版,她看得更真切。”
“拿着。”他把诗集递给小月牙,指尖的颤抖让书页发出沙沙的响,“里面还有首《棉仓的多肉》,是照着你的画写的。”
小月牙翻开诗稿时,阳光透过水晶基座,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其中一页夹着片干枯的生石花叶片,是叶蓁蓁当年在书店窗台上养的那盆,不知何时被蒯文收了起来。叶片上的水晶粉末早已褪尽,却在光里泛着淡淡的虹,像谁在远处,轻轻眨了下眼睛。
凌月望着正在施工的滨海水晶广场,塔吊的长臂在蓝天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像条正在起舞的银龙。设计图上,广场的中心喷泉会用特殊的光学水晶,阳光好的时候能折射出七道彩虹,其中一道正好落在水晶塔上,像给那些逝去的人,搭了座通往光明的天梯。
“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她转头看向蒯文,他的背比上个月挺直了些,拐杖也从双拐换成了单拐,“下周可以试着不用拐杖走路了。”
蒯文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老骨头了,能走就行,直不直没关系。”他望着广场的方向,声音里带着点向往,“听说慕尼黑那边要建个水晶儿童雕塑,用小月牙的设计当蓝本?”
“嗯,”凌月点头时,风掀起她的风衣下摆,露出里面的水晶胸针,明辉留下的太阳水晶在光里依然温暖,“下个月带小月牙去剪彩,顺便把叶蓁蓁的水晶碎片也带去,让她看看世界有多大”,蒯文默然。
小月牙突然指着广场的方向跳起来:“妈妈你看!工人叔叔在装灯塔上的水晶灯了!”远处的脚手架上,一座水晶灯塔的雏形正在慢慢成型,塔顶的紫水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叶蓁蓁当年说过的“我需要会指引方向的星星”。
蒯文的目光落在灯塔上,突然轻声念起诗来:“灰烬里长出的嫩芽,比任何春天都倔强。水晶记得所有故事,包括黑暗里的微光……”他的声音不高,却在风里传得很远,像在跟那些逝去的人对话。
夕阳西下时,三人往回走。小月牙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手里挥着蒯文的诗集,银粉色的书包带在身后划出欢快的弧。凌月走在中间,右手偶尔会扶一下身边的男人,掌心触到他拐杖的木质手柄,打磨得光滑温润,像块养了多年的水晶。
蒯文的脚步很慢,却很稳。他看着前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突然想起叶蓁蓁最后那句“蒯文,再见”,原来不是告别,是在说“我们会在光明里重逢”。
走到文创街的岔口时,小月牙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浪语书斋”的方向:“妈妈、叔叔快看!书店的灯亮了!”
暮色中,书店的橱窗透出温暖的光,里面新摆了个水晶多肉盆栽,是用叶蓁蓁留下的那块碎片当花盆的,里面种着株紫珍珠,叶片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像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蒯文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走吧,我煮了水晶粥,该凉了。”
凌月望着那扇亮着灯的窗,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明辉也曾这样对她说“回家吧,粥该凉了”。她侧头看了眼身边的男人,他的白发在暮色里泛着银辉,像落满了星星。
“好。”她轻轻应了声,跟着他往书店的方向走。
晚风穿过文创街的灯笼,带来水晶和花香的味道。远处的滨海水晶广场上,灯塔的轮廓在夜色里越来越清晰,塔顶的紫水晶折射着月光,像给这座城市,系了条发光的丝带。而在丝带的尽头,新的故事正在慢慢展开,像株从余烬里钻出的多肉,向着光,努力生长。
24. 第 24 章
鸟巢的穹顶在夜色里像只半开的蚌壳,数万盏灯把空气烤得发烫。水晶福娃在中央展台的追光灯下流转着虹彩,东海水晶特有的冰裂纹路里,藏着1983年东方红纺织厂的棉纱纹路——那是张姐退休前用老织机的棉纱线,混着水晶粉末一点点绣进底座的暗纹,针脚里还缠着根褪色的蓝布纱,是凌月二十岁时穿的喇叭裤边角料,是妈妈一直替她收藏。
凌月站在展台侧后方,指尖抚过紫水晶镶嵌的“晶晶”眼眸。那抹深邃的紫来自乌拉圭矿场,和苏曼在狱中用绿丝线绣过的桌布光泽一模一样,此刻正映出她鬓角新生的白发,像落了层水晶粉末。小月牙举着迷你水晶福娃钥匙扣跑过来,小姑娘的帆布鞋沾着场馆的红地毯纤维,钥匙扣的挂链用的是明辉从巴西带回的第一块原石边角料,晶体里裹着的金色棉絮在灯光下浮动,像片被冻住的阳光。
“妈妈你看!”小月牙把钥匙扣举到直播镜头前,银粉色的指甲在水晶上划出细碎的光,“侍爷爷在广州给我们打电话呢!”手机屏幕里,80岁的侍中冠举着块半透明的水晶贝壳,是凌月去广州看望他时送的,代表着命运的逆转。贝壳内侧的“自由”刻痕与凌月珍藏的那片在镜头里重叠,老人身后,明辉生前设计的“水晶地球仪”正在广州分会场缓缓旋转,东海水晶与南美紫水晶拼成的经纬线在大屏上织成张透明的网,网住了五大洲的笑脸。
场馆里突然响起潮水般的欢呼,奥运五环在夜空中绽放成光的瀑布。凌月望着水晶福娃底座的暗纹,那些棉纱线突然像活了过来,顺着冰裂纹路缓缓游走,织出1983年车间的景象:张姐在织机前教苏曼接线头,阳光透过高窗落在棉纱上,像给银线镀了层金;年轻的明辉蹲在角落修机器,工具箱上的水晶挂坠晃出细碎的光;而她自己,正穿着那条蓝喇叭裤,在车间的镜子前转着圈,裤脚扫过堆成小山的棉纱,扬起的棉絮在光里像群白蝴蝶。
“妈妈,你的眼泪在发光。”小月牙用指尖沾了滴凌月的泪,滴在钥匙扣的水晶上,折射出道小小的彩虹。凌月突然想起叶蓁蓁最后那个挥手的动作,此刻竟与水晶福娃的姿态重叠——都是在黑暗里,用力朝着光的方向。
市民广场的大屏幕映着鸟巢的盛况,光流在人群脸上淌成河。蒯文站在人群后,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浮城掠影》,封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这是他二十六年前的成名作,也是叶蓁蓁当年接近他时反复诵读的诗集,此刻书页间夹着的贝壳突然发烫,像揣了块小小的烙铁。
他走到博物馆的回廊里翻开诗集,贝壳内侧新刻着行小字:“1996未名儿,2008小月牙,都该看见光。”字迹歪歪扭扭,是叶蓁蓁的笔迹,刻痕里还嵌着点水晶粉末,在廊灯下发着微光。蒯文的指腹抚过那些刻痕,突然想起叶蓁蓁在书店整理诗集时的样子,她总说“诗里的光,能照进最黑的地方”,那时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发间撒下的金斑,和此刻贝壳上的光一模一样。
博物馆顶楼的露台飘着咸腥的海风,凌月望着远处的矿场。明宽老人当年守护的矿洞已改造成“水晶研学基地”,王大锤带着年轻人用激光雕刻机复刻老矿镐,机床的嗡鸣里混着他哼的纺织厂老歌,“东方红,太阳升”的调子被风扯得长长的,像根从过去牵来的线。周姐正给孩子们讲“水晶与纺织”的故事,她指着展柜里的老纱锭,铜制的锭盘上生着层青绿色的锈:“这上面的锈,和水晶的冰裂一样,都是时光的指纹。你们看这道痕,是2005年矿难那天,王师傅用它砸开逃生通道时留下的。”
展厅深处的“苏曼刺绣专区”前围满了人。她的新作“矿洞记忆”挂在中央,用二十种蓝线堆出水晶矿脉的层次感,最暗处缀着无数亮片,像藏在黑暗里的星子。标签上写着:“献给所有在浪潮里守住微光的人——苏曼,2008。”有细心的观众发现,那些亮片其实是水晶边角料,每片都被磨成了星星的形状,针脚里还缠着极细的棉纱,是张姐从纺织厂旧仓库里找出来的,带着三十年的棉絮甜香。
“这抹紫用得真好。”有人在低声赞叹。苏曼站在人群外,穿着件蓝布衫,和叶蓁蓁当年那件很像。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展柜的玻璃,映出自己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在狱中缝绿丝线的日子,那时蒯文托人带进来的诗集里写着“光和浪总能找到缝隙”。此刻展厅的射灯穿过玻璃,在绣品上投下片流动的紫,像极了当年那块贝壳折射的氤氲之光。
暮色漫进博物馆时,蒯文在“浪语书斋”的旧书架前停下。最上层的《浮城掠影》旁,不知何时多了本新诗集,封面是小月牙画的水晶灯塔,塔尖的光里写着“献给叶阿姨”。他抽出诗集时,一张泛黄的书签飘落在地,是叶蓁蓁的读书笔记,上面用铅笔写着:“蒯老师的诗里,有片海,能载着所有迷路的船回家。”
退潮后的滩涂裸露出密密麻麻的蟹洞,像块被戳满小孔的海绵。凌月蹲下身,将两片刻着“海”与“岸”的贝壳埋进沙里——那是她和蒯文年轻时在海边遗失的信物,却被赶海的老人在三十年后捡到。贝壳内侧的刻痕已被海水磨得温润,拼在一起时,完整的浪纹像条正在游动的鱼,尾鳍扫过的地方,沙粒里的水晶碎屑泛着细碎的光。
远处的货轮鸣笛驶向深海,甲板上堆着新一批水晶工艺品,要远航至 2024年慕尼黑参展。王磊站在码头向外国客商展示样品,指着底座暗纹介绍:“这是1983年纺织厂的棉纱纹路,我们用3D扫描技术复刻的。”手机屏保是父亲王大锤的技师证照片,证书编号是1985——那年老人在纺织厂扛棉纱时,曾摸着他的头说“力气要使在正处,就像东海水晶,得对着光才亮”。此刻货轮的汽笛声与博物馆的钟声在风里撞在一起,像段跨越时空的二重唱。
海风吹过,带着水晶的清冽与棉纱的甜腥。凌月想起明辉在巴西矿洞前说的:“水晶的硬度是七,比钢铁软,却比玻璃硬。”就像那些在岁月里起伏的人:明宽用矿灯照过的暗礁,如今成了水晶研学基地的路标;苏曼在狱中缝过的绿丝线,此刻正绣在“水晶五环”的绶带上;侍中冠走过的万里海疆,已铺满东海水晶做的航标灯。他们的故事早被潮声刻进水晶的肌理,冰裂纹路里藏着的,都是未曾熄灭的光。
“妈妈你看!光在跑!”小月牙突然指着滩涂喊。夕阳的金辉落在沙粒间的水晶碎屑上,折射出的光斑在潮线上流动,像撒了把会跑的碎星。凌月知道,这束光会穿过矿脉,穿过织机,穿过浪涛,照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孩子们用3D打印笔设计的水晶模型,有跨境电商包装里的东海水晶,有写着“同一个世界”的水晶奖牌,在潮声里,永远亮着。
她牵着小月牙往回走时,潮水正悄悄漫上来,漫过埋贝壳的地方,漫过他们的脚印,像在温柔地收走所有痕迹。但凌月知道,有些东西是收不走的:贝壳在沙下继续生长的纹路,水晶碎屑在潮水里折射的光,还有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名字,早已和东海的潮声融为一体。
尾声
博物馆的石碑上,蒯文题的“浪淘尽泥沙,水晶照肝胆”在暮色中愈发清晰。海浪拍岸的声音里,水晶展柜的射灯次第熄灭,唯有中央的巨型水晶簇仍亮着——那是明辉用生命守护的南美水晶,此刻正将光投在地面,拼出三个重叠的光斑,像叶蓁蓁、明辉和所有逝去的人,在轻轻叩击未来的门。
凌月最后一个离开展厅,锁门时摸到门把手上的水晶装饰——那是小月牙用3D打印技术复刻的“水晶福娃”,底座刻着行小字:“2008-∞,光永远在。”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字,突然想起十三年前,明辉在婚礼上给她戴的水晶戒指,也是这样的温度,像团握在掌心的小火苗。
夜色漫过文创街,“曼语绣坊”的灯还亮着。苏曼正教徒弟们辨认棉纱的年份,展台上的“水晶五环”用南美水晶亮片缀成,最小的徒弟正模仿她的样子打磨亮片棱角。针脚里缠着的棉纱线,来自1983年东方红纺织厂的第一批出口棉布。三天前开幕式直播时,这组刺绣作为“东海非遗”在分会场展出,镜头扫过的瞬间,她看见张姐在观众席里抹眼泪——当年在织机旁教她接线的大姐,此刻正举着手机录像,屏幕里的五环与绣品在光里重叠,像完成了场跨越三十年的拥抱。
隔壁的“浪语书斋”里,蒯文在《海浪与水晶》的再版扉页写下:“所有被浪卷走的,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书页间夹着片新捡的贝壳,内侧拓着小月牙画的笑脸,旁边题着“奥运五环的光,像水晶一样闪亮”。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贝壳的影子在字里行间游走,像条正在洄游的鱼。
远处的港口,货轮的鸣笛声与奥运主题曲的旋律在风中交织。凌月站在文创街的路口,望着海面,月光把浪尖染成银白,像无数块流动的水晶。她知道,东海的潮声里,永远藏着四重回响:一重是纺织厂织机的旧韵,在博物馆的老纱锭上轻轻震颤;一重是水晶切割的新声,在产业园的机床里欢快地跳跃;一重是冤屈者的叹息,已化作滩涂下的暗流,滋养着新的生命;一重是追光者的脚步,正踩着潮声,走向更远的光亮。
那些藏在水晶里的光阴——1983年的喇叭裤、1995年的矿洞灯、2008年的奥运火炬,终将随着海浪,流向更远的未来。就像此刻滩涂下的暗流,看似沉默,却在孕育着下一次潮起,带着水晶的光,照亮每一粒沙,每一段路,每一个等待被照亮的名字。
时光镌刻每一日的脚印。
凌晨三点,“浪语书斋”的灯还亮着。蒯文把新到的水晶图鉴码上书架,指尖拂过书脊时,突然听见书页间传来细碎的响动——是那片叶蓁蓁留下的贝壳,正随着窗外的潮声轻轻颤动,内侧的刻痕在灯光下投出细小的光斑,像谁在书页里藏了串星星。
他抽出贝壳凑近台灯,发现那些光斑竟在桌面上拼出模糊的字迹。仔细辨认时,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是《浮城掠影》里最有名的那句:“当潮水漫过脚踝,所有脚印都会变成船。”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叶蓁蓁特有的铅笔划痕,像是她生前反复描摹过。蒯文的指腹抚过那些光斑,突然想起叶蓁蓁在书店的晨光里读这首诗的样子,阳光透过她的发梢落在书页上,也投下这样细碎的亮斑,她总说:“蒯老师,你的诗里有水,能载着人往光里去。”
窗外的潮水拍打着码头的石阶,声音比往常更响些。蒯文走到窗边,看见月光下的滩涂泛着银白,像铺了层碎水晶。远处的水晶产业园灯火通明,王大锤带着徒弟在赶制慕尼黑展会的展品,激光雕刻机的嗡鸣与纺织厂老车间的织机声在记忆里重叠,像首跨越时空的二重奏。他想起白天在博物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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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情景:周姐正教孩子们用老纱锭缠水晶线,孩子们把缠好的线团放进“时光邮筒”,说要寄给未来的自己。那些亮晶晶的线在锭子上绕出螺旋的光,像把正在旋转的钥匙,要打开时光的锁。
凌晨五点,第一缕天光爬上书店的窗台。蒯文把贝壳放回诗集,转身时撞见小月牙抱着画板站在门口,帆布鞋上沾着滩涂的黑泥。“蒯叔叔,我梦见叶阿姨了。”小姑娘举起画纸,上面是片被晨光染成金红的海面,无数水晶碎片在浪尖上闪烁,“她说水晶会记得所有真心。”
画纸上的水晶藤蔓缠着根蓝布条,是凌月喇叭裤上的边角料样式。蒯文突然注意到,藤蔓的缠绕轨迹竟与纺织厂老织机的棉纱纹路一模一样,而藤蔓顶端的水晶花,花瓣上嵌着极小的奥运五环——那是小月牙用银粉色水彩笔点的,颜料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这画真好。”蒯文蹲下身,帮小姑娘擦掉脸上的颜料,“能借叔叔挂在书店门口吗?让路过的人都看看。”
小月牙用力点头时,书店门口突然传来风铃的响声。是凌月站在晨光里,手里拎着刚出锅的水晶粥,保温桶上的紫水晶挂坠晃出细碎的光。“王师傅说今早的潮水会带来好东西。”她把保温桶放在柜台上,声音里带着海雾的清润,“咱们去滩涂看看?”
三人往滩涂走时,潮水刚退到礁石下。小月牙突然指着块半露的礁石尖叫:“看!水晶花!”礁石的缝隙里,嵌着簇被人精心安放的水晶,晶簇的棱角被海水磨得圆润,在晨光里折射出虹彩,像朵从石头里钻出来的花。周围缠着圈干枯的棉纱,是孩子们昨天埋在这里的“时光信物”——东方红纺织厂特有的蓝纱线,纱线末端系着片小小的贝壳,内侧刻着个模糊的"月"字,是小月牙前天亲手刻的。
“是我们埋下的时光信物!”小月牙把贝壳摘下来塞进兜里,掌心的温度让贝壳慢慢变得温润,“叶阿姨说得对,水晶会记得所有真心。”
凌月望着那簇水晶花,突然想起明辉生前说的:“水晶的生长需要一万年,但只要有光,它就不会停止。”此刻第一缕阳光穿过晶簇,在滩涂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光带里的沙粒正在缓缓流动,像无数细小的水晶在迁徙,要去往更远的地方。
上午九点,博物馆开门时,那簇水晶花被小心翼翼地移进展厅。苏曼特意为它绣了个丝绒底座,用二十种蓝色丝线堆出海浪的纹路,最深处缀着颗紫水晶,是从乌拉圭矿场进口的新料,光泽与“晶晶”的眼眸如出一辙。标签上写着:“时光的约定——2008年8月11日,东海滩涂。”
开展时,张姐拄着拐杖来看展。老人的手指抚过丝绒底座上的蓝纱线,突然红了眼眶:“这是1983年那批出口布的纱线,我亲手纺的。”她从兜里掏出块用纱线包着的水晶,是当年明辉送她的谢礼,“你看,它还亮着。”阳光下,两块水晶的光在展柜里相遇,像两滴久别重逢的泪。
午后的文创街飘着烤贝壳的香气。侍中冠的视频电话打进来时,小月牙正在帮苏曼穿水晶亮片。“丫头,看广州的水晶地球仪!”老人的声音透过屏幕传来,带着海风的咸湿,“明辉设计的这玩意儿转得真稳,上面的东海水晶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屏幕里,水晶地球仪的反光正好落在老人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钻。
挂了电话,苏曼把又一片水晶亮片缝在“五环”上。那些亮片来自世界各地的矿场:巴西的黄水晶、乌拉圭的紫水晶、东海的白水晶,在丝线的牵引下拼出完整的环,针脚里缠着的棉纱线,每一根都带着不同的记忆——有张姐的体温,有叶蓁蓁的指纹,有小月牙的颜料,在光里轻轻颤动,像无数心跳在共鸣。
傍晚,2024年慕尼黑展会的第一批展品装上货轮。王磊站在甲板上,看着工人把水晶福娃摆件固定好,摆件底座的暗纹在夕阳下清晰可见:1983年的棉纱纹路、2008年的奥运五环,还有行极小的字——“东海之光,照向世界”。货轮鸣笛启航时,他给父亲打去电话,镜头里王大锤正指导徒弟调试新到的激光雕刻机,声音混着机床的嗡鸣传来:“告诉那边的人,这水晶里有咱们纺织厂的骨头,硬着呢。”
暮色漫过港口时,凌月、蒯文和小月牙坐在滩涂的礁石上。远处的货轮已变成海平面上的一点光,与天边的晚霞连成线。小月牙掏出爸爸留下的贝壳,轻轻放进自己挖的沙坑里,又用湿沙仔细盖好,“让它在这里陪水晶花吧。”潮水漫上来时,沙坑边缘的水纹轻轻晃着,像在应和她的话。
“它会一直在这里。”凌月帮女儿拂去裤脚的沙粒,“就像那些光,不管走多远,根总在这里。”
潮水再次漫过脚踝时,三人起身往回走。身后的滩涂在暮色里泛着微光,那些被潮水打磨过的水晶碎屑,在沙粒间亮得格外分明,像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走向灯火通明的文创街。蒯文的拐杖在礁石上敲出笃笃的声,与潮声、与远处产业园的机器声、与书店的风铃声交织在一起,像首未完的诗,在东海的夜色里,缓缓流淌。
而那簇被孩子们安放的水晶花,此刻正立在博物馆的中央展台,射灯的光穿过它的冰裂纹路,在地面投下流动的光斑,像片永远不会干涸的海,载着所有名字,所有故事,所有未曾熄灭的光,向着更远的未来,缓缓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