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TXT》 第十章 令从我出,今复笼中 “顶上去。” 在蝉惊梦口中只有三个字。 甚至并不高声。 但在这推月移时的绝巅战场,虺天姥和鸩良逢这样的一域之主、妖界天尊,需要以性命来回应。 在生死无常的黯渊,长成相逢于绝巅的强大天妖,终究得享万寿,拥有无限的可能。他们向来只习惯收割对手的性命,并不习惯奉献自己的一生。 “天姥,此乱命也,不必听从。”鸩良逢的声音紧切:“吕延度已死,局势暂缓,当图后计——荆国人现在还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们在黯渊里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心意相通,万念转于一瞬,不受任何信道制约。 虺天姥肥胖而面衰,怎么都不算一个美人,更谈不上英雄气概。但声音在独属于他们二者的【黯池】中,涟漪微泛,有一种平静的力量:“战争已经开始,军中无乱命,唯乱军命者。” 平整如黑砖的黯池,有淡红色的水泡不断鼓起又破灭,那是鸩良逢的声音在水中潜游:“我们并非没有奉献,我们也在这里拼了命,并且拼掉了吕延度和罗睺——谁都不能否认我们的贡献。现在你我都受了伤,也该量力而行,为自己考虑。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虺天姥的声音说:“这是可以说服黯渊子民的理由,但说服不了我自己。” 无光之池,飞禽静立。 其身泛为紫绿,长颈赤喙,体大雄健,展羽如云。 这是鸩良逢在【黯池】中的显形。 像个神话中的造物。相较于他的本貌,此形要漂亮得多。 “天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 “我们对得起妖族了,对得起所有。” 赤喙流光,红眸低垂,鸩良逢非常地认真:“我们不是拒绝战斗,但拒绝以送死为目的战斗。蝉惊梦这话说得轻巧——让我们顶上去,拿什么顶?要是荆国人不退呢?他是高瞻远瞩,说要耗死荆国。可我们就是那份最先燃尽的耗材,并且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把荆国耗死!” “此次出征神霄,是你我身为黯渊之主的责任。我们没有回避,已然战至此时。”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有求恳:“但我不愿意牺牲,不愿意无意义地牺牲……更不愿意你也牺牲在这里!” “我和你有同样的不愿意。只是神霄若败,你我又将如何?”虺天姥的声音问。 “宇宙无限,你我绝巅,哪里不能容身。甚或者……”鸩良逢的声音道:“你我现在掉头去现世,仍不失天尊之位。黯渊子民,我们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总好过在这场看不到希望的战斗里,被蝉惊梦这样的好大喜功之辈,拿去填眼做耗材。” 蛇颈有一圈碧鳞的黑色巨蟒,在黯池之底游 动。虺天姥的声音,在经过黯池之水的涤荡后,显出几分沁凉:“流亡宇宙,朝不保夕,就等着哪天被人族真君缉捕,才算终了。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至于掉头去现世--” 她叹息道:“君不见昔日龙族,不见今日水族吗?” “诸天万界有从于人族者,哪家落得了好?修罗之怨结,无底虞渊,你但凡看一眼,不会再生此念。” “这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这是世界的必然。就像妖庭之时……从于我者,为奴为婢。不从我者,灰飞烟灭。” “现世诚然广大,却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个族群!诸天万界有无穷数的选择,天帝之冠只有一顶。” 虺天姥何尝舍得赴死呢?但她看得很清楚:“你我非人,永不会被当成人。” 鸩良逢并不同意,或者说他不愿同意:“水族近况还好,未来光明有路走,黄河之会能跻身。福允钦、酆师泽,现在都很受尊重。前景向好,未来可期。” “酆师泽联系过你了?通过善太息河?”虺天姥一听就知内情,声音更冷几分:“福允钦已经忘了被吊在观河台上受刑的时候吗?如今甘为人族猎犬,摇起尾巴来,和敖舒意一样下贱!这些水族的忘性是很大,你鸩良逢的记性也不好吗?” “你说现状,说未来可期--水族的确过了几天好日子。” “但那是因为我们站在这里开启的神霄战争!人族面对压力,必须要重视他们的盟友。” 巨蟒静停在水底,像一座漫长的山脉:“你还不明白吗?这正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如果我们可以得到承诺呢?”鸩良逢略略沉默,而后道:“水族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是因为敖舒意押注那个人,而那个人支持水族--若我们能够得到相等的承诺呢?” 虺天姥呵然一声:“万界魁绝的剑客,做起了说客!” 她的声音是冷漠的:“且不说他如何兑现他的承诺……便直言他的名字吧!我且问你--敖舒意比之姜望,孰强孰弱?” 鸩良逢终道:“那人……自然比不得超脱。” 虺天姥问:“何以姜望能够撑起水族今天的地位,敖舒意却不能?” 鸩良逢不语,而她自答:“无他。敖舒意是水族,姜望人族也!” “他们嘴里说着人族水族一家,实际还是泾渭分明。” “黯渊若是投敌,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如此。” “如果不是姜望几次出手,水族现在已经如猪狗被圈养--” 她问:“你是指望姜望永远不变,还是指望人族永远有姜望?”两般都不现实。 不是说指望姜望不现实。 而是鸩良逢这样的强者明白,把生活的指望落在任何一个“他者”身上,都只有必然苦涩的结果。 他低头,把尖长的赤喙探进水下,声音似也寒凉了:“天姥,道理我都懂。我怎会不懂呢?我只是不知道,我怎么才能保护你。我……找不到办法。” 虺之于蛇族,鸩之于羽族,都是极稀少的族群,而又不似凤、麒那般尊贵。 他们都是小姓凌大族,寒苦成天尊,个中艰难,不能尽述言语。 说起来“虺”和“鸩”还是世仇。代代杀伐,皆欲族诛对方。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也是生死相争。 可是第一次学会“信任”,也是因为彼此。 中间有过很多年,互相避讳不相见,以为时间可以淡化所有……危机关头再次重逢,仍如野火烧秋草。 两个背负家族仇恨、也承载着家族命运的年轻妖族,在风急浪高的黯渊,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前行。 最后他们并肩站在超凡道路的最高处,以为从此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却还是要面临艰难的选择。 我怎么保护你呢——在攻势如此猛烈,力量如此强大的现世人族之前,鸩良逢一再想起年轻时候和虺天姥同行的忐忑,那时候他总是不安,总是不 敢入眠,怕一觉醒来就失去。 今亦如此。 虺天姥在水底游动,这沉重的黯池之水,每一滴都是他们苦心熬练,历经岁月,贮久弥香。有助于温养道身,催化道质。于他们两个的道途都有利。 每一次游过黯池,都不免咀嚼过往点滴。 鳞开鳞合如饮水,她的声音也静水流深:“我理解,我理解你,良逢。因为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 “可我想到更多,我不免想到。我们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不能计。诚然我们对子嗣都很淡漠,长期以来眼中只有道途和彼此。但近来我还是想到他们--他们以后会怎样?” 她问:“如我们来时一般艰难吗?抑或稍好一些?还是说,他们没有以后了呢?” 鸩良逢没有说话。这一刻他们隔水对视,如隔天涯。但彼此共处黯池,共享道途与未来,亦不能更亲近。 虺天姥的声音说:“所谓天妖举为法坛,妖皇身开混沌,那一切都已经太遥远。” “我一度觉得那只是传说--” “倘若不是执掌黯渊后,我开始直面人族的兵锋。” “我不是说现世人族的兵锋有多么可怕。而是说--只有真正体会到那种压迫感,才明白要赢得这些喘息的机会,都需要付出什么。” “才明白他们付出了什么。” “那不是轻飘飘的传说而已。” “我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观念,不会被道德约束,除了你之外,不在意身边或者身后都有谁。” “什么远古天庭,蜈岭血战,我只当故事来听。” “可羽祯舍路开神霄,柴胤放花弃超脱,都是当代发生的事情……鼠独秋正战死在你我的眼前。” “鼠独秋啊,在地沟里喝泥水的那个,我常常跟你笑话的那一个——没点天尊样子,但正是他,撕下了人族的伤口,埋葬了吕延度,叫蝉惊梦看到机会。” “是的那未必是机会。” “妖族的处境你明白我也明白。” “苦笼派究竟是最聪明的那群妖族,还是最懦弱的,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剿灭他们的时候,麒观应说这是一群懦夫,而那时我想——他们连死亡都不怕,他们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是多么有牺牲精神,我的残忍卑劣无情你都深知……只是我现在明白,团结是唯一的办法。” “我说的办法,不是我怎样保护你,你怎样保护我。” “而是如我们这样的存在,如我们的后代子孙,如何生存,如何能够避免今天这样的难题,如何脱出笼中——” 巨蟒游出水面,变成了纤长的小蛇。顺着赤喙 一路上攀,最后绕到了鸩鸟的长颈,如藤蔓缠在大树上,他们亲密纠缠,彼此无分。 “或许永远不能脱出。” 蝮蛇吐信而呢喃:“我已不知所言。但是良逢,你能明白我吗?” 鸩鸟垂下赤眸:“我始终觉得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最后他轻轻触碰那圈碧鳞:“但我会跟着你选。” 漫长岁月里的共存,让他们建立了超越所有的亲密关系。灵魂的亲密纠缠、彼此依偎,都通过【黯池】发生。反应到绝巅战场,也不过是动念之间。 压在弘吾都督刀光下、已见去意的两尊天妖,赫然暴起! “奉太古皇城令,我将于此一步不退,誓绝荆人于月下,替霸国降格!”鸩良逢鼓双刀回折,架在宫希晏的长刀上,撩起一长溜飞溅的火星:“诸天有死于人族刀锋者,先自妖族始!” 他五官生得实在不够好,鼓眼而槽鼻。 刀锋对撞出的星子,溅在他的脸上,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点,那是在争杀中沸燃的道质,在腐蚀这具道躯。 但他面无表情,身法愈见矫健,刀光愈发狠厉,似一团绕宫希晏而转的风雷,时不时炸开霹雳--轰隆隆隆! 电光照出了虺天姥阴冷的老脸。 她在厮杀中却无言语,肥胖身形几是贴着宫希晏的刀尖走,獠牙短匕倒扣在腕上,眸中有暗红的火舌在跳跃。 这是真正生死相搏的姿态,一旦鸩虺交叠,绝巅受创亦毒死。 杀得荆国退一步,生机在其中! 鼠独秋钩织一生的黯纹,在最后的爆炸里,绽放在神霄世界的天空。张开千枝万叶,像一颗不断消逝的神树。 吕延度一生缔结的星契,只剩余晖点点似流萤飞过。 爆竹声里辞旧岁,一树烟花迎新天。 如此美丽的时空下,鸩良逢和虺天姥编织出以命搏命的杀局,也明确彰显了太古皇城的战略姿态。 当此时也,宫希晏不闪不避,不退一步,横刀压两妖,声慑万里:“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令从我出!” 他高喝:“唐问雪!” 他下令:“举兵!” 冷月裁秋这时正将【天妖葬魂曲】的波澜分开,荆国长公主似一支出水的夜棠,刀尖滴落的妖气,如凝液一般。丝丝缕缕消逝的,都是永瞑地窟的毒瘴。 她在前来援救宫希晏的路上不发一言,但动作已变-- 伸手而探,便似水中捞月,自尚未散尽的妖魂 涟漪中,将那【极煞天轮】取回。 抬手一按,修长五指将天轮按在空中,使之箍住新月。 煞气滚滚,在明月之中如烟尘。 天轮嵌月,开此为门。 滚滚兵煞似飞瀑而下,显化成一座座兵阵,一支支军旗……高举的刀枪如林! 大军至矣。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数十万大军阵列,真个如海潮翻卷。 茫茫兵煞升举为云,好似移动的华盖,却已遮天。 不同形色的制式甲胄,反折月光如雪。 间中有一个身着蓝色战甲的国字脸将军,倒拖一杆巨大的偃月刀,突出阵前,在兵煞之中登举潮头。 “天衡府当此征时!” “端木宗焘奉征天大元帅令!” 端木宗焘大荆七卫之天衡卫的统帅,也是名闻列国的防守战大师。 以其当世真人的修为,深为诸方认可的兵家之术,于【极煞天轮】之中镇抚四军,调和兵煞,以待征时,而至此刻。 宫希晏一声令下,他即身领狂潮,刀鼓全军。 早就做好准备,聚煞待于【极煞天轮】的霸国 强军,于此前奔后涌,一并降临神霄。 猎猎旗帜,飘扬着铁血绣字。 曰“弘吾”“天衡”“神骄”“黄龙”。 绝巅强者,一下子出动了六位。 天下强军,一下子出动了四军!荆国已经把这场争势之局,打成了倾国之战。 征景伐牧也不过如此。 早早押注神霄的军庭帝国,并不甘心将长久准备的优势,消磨在前期的对耗之中。 马蹄长踏青石裂,长刀藏鞘已倦声。 备战多年,箭在弦上。 吕延度、罗睺虽死,宫希晏并没有收缩防线、舔舐伤口的意思。 反而在吕延度身死的这刻,妖族表现出“耗坠荆国霸格”之战略意图的这刻,骤提大军于战场,要建立更大的战争优势。 “端木宗焘将天衡卫!命尔筑造飞天堡垒,拱卫月门,就在这里建立大荆帝国的前进营地。” “黄弗领黄龙卫!尔当巡猎东北,划界三千里,不使妖兵有一卒犯界。” 他作为此战主帅,简洁有力地发布命令:“弘吾、神骄二军,本督自将之!” 能将十万强兵,如臂使指者,都是天下名将。 在此基础之上,能够将兵百万,运于掌中。进则破国伐都,退则争杀无上,则非兵家宗师不可, 个个都是顶级帅才。 宫希晏就是“帅百万之才”。 此刻一声令下,意掌两军。弘吾、神骄两支天下强军顷刻阵结一体,兵煞混同,二十万大军在空中结阵混转。 浩荡兵煞似神龙入双袖,鼓荡得宫希晏甲衣撞响、额显兵纹。 神骄是吕延度的军队,这些士卒与他也缺少磨合的时间。 但顶级的兵家宗师,见叶则已知秋,意念稍窥阵图,即能掌军自如。 遂有此般军煞飘扬如飞带,长刀掠空万马哀。 兵煞限空! 兵势乱法! 兵意溃敌! 两支大军一旦铺开,顷刻更改了战场环境。虽不至于真个叫绝巅不能飞、无法施展法术、战意崩溃,却也产生了极强的限制,把这里变作宫希晏的主场。 此即兵家宗师在战场上的极致体现。他的刀光横折,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将极意天魔也一并划来,就此一刀圈压三绝巅! 黄舍利提壶坐定雷音塔,四面来风皆不动,只是静观八方。 端木宗焘独掌十万天衡卫,大阵分开,一队队在阵中被保护得很好的阵师、匠师飞出,推出一架 架钢铁楼船,并为“飞天堡垒”的主体,迅速修筑工事、刻印阵纹。 在这先锋夺势的神霄战场,即便是匠师,也是尽数调动的超凡,俗夫已难益于事。 十万天衡卫分为十部,结成大阵“天衡御”。 兵煞环空而转,结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将所有正在抢工的阵师、匠师都裹在其中。 “天衡御”之内,轰隆雷霆,如战鼓不休。 “天衡御”之外,风雨不侵,云雾不透,在月光下流荡着铸铁般的冰冷光泽。 飞堡尚未建成,这即是一座临时的城堡! 一架架凶狠军械,已经架在了“天衡御”的各处阵点之上,乍一看这金属球体睁开了千万之眼,森冷地瞄准了未知的敌人。 黄弗更无二话,引着黄龙卫如乌云过境,浩浩荡荡便赴东北--那是妖族主力军队第一时间赶到的方向。 他要御敌于三千里外,为荆国建立更广阔的战场营地,为宫希晏创造不受干扰的战场--无论敌援多少,在那之前,要尽可能吞掉蝉惊梦嵌在这里的棋子! 宫希晏悍然举军,是惊天豪赌。 在场唯一有可能动摇这场赌局的,只有荆国长公主,作为大荆帝室在神霄战场的代表,她有资格做更高层次的叙事。 但出身军庭皇室的她,绝不会让自己在战场的决定被感情影响--这感情包括她与宫希晏的爱恨 情仇,也包括她作为唐氏血脉对荆国社稷的担忧。 皇帝已命宫希晏为征天大元帅,统御四军,她便只有听令的份。 此时举轮已嵌月,折身如孤雁骤返。人亦倾刀光,在泠泠月色中,斩出一双不断变换色彩的眼睛。 海族无冤皇主,其名“占寿”也!其在暗处被斩出,失去了偷袭的先机。在这个瞬间眸光急剧闪烁,遽停为蓝--那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 神霄世界有内海,名为“荒泽”,乃先天神灵【大荒落】所据。 此时占寿一眼,照海如镜。 海色映天光,波涛竟在空中翻卷。 浪潮之中有千奇百怪的战争海兽,一个个手握双枪、背负飞枪的海族战士,随着浪潮涌现。 此即无常海域的终极武装,“无常飞甲”。 代表海族以皇主强军,正式参与此处月门的争夺战! 蝉惊梦的战争动员,和宫希晏的军令,一前一后发出,各自都不留余地,而在瞬间把战争烈度推到极限。 不仅妖族立刻要军援,魔族、海族、修罗族,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在天是为一轮月,在地是四面八方的惊虹。 生死竞速,俱在其中。 猕知本是生还是死,是沉眠还是假装沉眠,这将成为一个长久的谜题。 非杀至太古皇城,不可得谜底。 将薄幸郎留在了太古皇城,将猕知本留在封神台,姜望提身挂剑,径往神霄之门。 这扇银白色的大门,他是世上最早的见证者之一,当时还藏在红妆镜里-- 曾经的妖庭至宝,几经破碎又修复,终于也成为灵性尽失的器物,仅能留作怀缅。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落幕后,景国闾丘文月请求他将此镜献出,好让景国复之,以用于神霄战争,广益人族。当然也有补偿若干,灵物不等。 齐国博望侯则代齐国表示,愿倾国力助荡魔天君修复此镜,不求存有此镜,但求镜有其用,照妖照龙都行。 他当场在观河台上,将此镜献于太虚道主,以偿还这么多年来,他在太虚阁的框架下行事,所得到的超脱庇护-- 太虚道主虽然从未真正出过手,但这份震慑真实存在。 太虚道主虽然根本不会在意,也没有任何私心感受,但姜望自己是在意的。 集天下行者之智慧,穷太虚幻境之力,若能修复此镜,重现远古威能,则于太虚幻境本身,于即 将到来的神霄战场,都是大益。 神霄之门的诞生、封印,和推开,姜望都是观众。 冥冥中自有一种缘分在。 当他跨过此门,也就跨进了缘分中-- 四下茫茫,宇宙混沌。 有万万里的雷电泛紫,有巨大的星辰风化为沙瀑。有一缕瘴气,蒸腾出无上仙境。有一个泡沫,破碎了误闯此间的某个生灵……宏图伟业的一生。 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秩序。每一步路都需要重新开拓,每一个动作都要打破混沌。 姜望立身虚无,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种种。 不在意方向的混乱,他所立足之处,即是此世中心。他抬步而走的方向,就是那个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前”! 传说世尊出生之时,就指天划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如今他也抵达了这个境界,九天十地,以我为尊。 故此抬眼:“阁下费好大功夫,请我来此,我亦欣然相赴!怎么近我却情怯?难道到了这时候,在你的地盘上,还要我请你出来?” 那巨大星辰所风化的沙瀑,轰隆隆流过指隙,仿佛以此度量了时间。 握住流沙的手,缓慢合拢,于是在这混沌之世,逐渐观显一尊顶天立地的巨灵。 此尊以长袍披身,肌肉如山峦起伏,筋骨粗大,皮有铜色。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开辟此世之天,而就这样注视着姜望:“黑莲寺方丈赠我这串缘分念珠,暂且叫你留一步。” 双眸真如日月悬:“我亦附着神霄开此混沌世,以为外客所居。留宿吧!不如也……三十三年。” “某家不嫌陋室,但厌恶主。你说渡世弥因,我也认得。”姜望并不做什么高大的显化,只是平静地瞧着他:“未知你是?” 巨灵轰然而笑:“老子虎伯卿!” 太行大祖虎伯卿,曾与柴胤齐名的妖族领袖! 姜望如蚊虫虚悬在巨灵之前,相形渺小,声却从容:“用妖师如来成道前的念珠,来抓住冥冥中的缘分。以一尊神霄世界先天神灵为胎膜,外聚混沌所结成的附着于神霄的世界……叫我一步踏错至此间,确实是大手笔。”他摇了摇头,抬起二指来:“但我若不肯来,此地也载不得我。” 并剑指只一划-- “我若不想见,什么太行大祖没听过!” 茫茫混沌像豆腐一样被切开。 雷电亦切分,星辰则高举。 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一指开天! 此陆霜河之剑也。以之在此,创造天地秩序。 姜望终于脚踏实地。 虎伯卿所显化的巨灵,也握住时之沙,轰隆隆行于天地间。 “好小子!助我创世,为我留沃土!” 他的声音宏大,如雷霆翻滚:“口中说得大话!那你为何肯来此间?” 姜望放松剑指,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角:“你为什么不在神霄世界拦我,同我争杀于混乱战场,却要另开小世界?” 虎伯卿哈哈地笑:“那是羽祯大祖所创造的希望之地,老子不想打坏了它!” “我的理由差不多。” 姜望已放出见闻之仙感受这个新生的世界,就如虎伯卿正以双脚丈量大地。 后者抬步起群山,惊天动地,他却卓然而立,淡看春风。 他的声音轻缓,也似微风拂面而去:“人族的旗帜已经竖在了这里,此即为人族一飞地。此剑奉于天下,不好再割人族之土。” 但那一缕出于唇齿的吐息,终究浩荡为吞咽混沌的龙卷。 西北天缺有霜杀之风,落到大地是白龙过境。 呼啸间将层峦叠嶂都敲碎,将虎伯卿丈量又夯实过的土地,开出沟壑河渊来,竟如犁庭一般! “哈哈哈,人族一飞地!”虎伯卿大笑遽止: “尔入囚笼不知厄,死到临头作惊人语。好狂徒!在现世被吹捧惯了,真当自己是无敌绝巅吗?” 双方开世又争世,抢夺这个新生世界的权柄。 参与笼中斗的二者,入此笼中,都要先把住铁笼的钥匙,让自己有进退的自由。 虎伯卿已经很多年没有步量大地,上一次还是在妖界行走,边走边笑,狂歌当哭。 那时候他还在问,为什么天生贵胄的妖族,竟沦为笼中雀,阶下囚。 如今他已不再问,因为他正在行。 他俯视着年轻的姜望,思绪拉到很远,仿佛看到时间长河里,一次次的浪头。唇齿之间有涩味,声音却豪迈:“昔日我与姬玉夙分生死,他也号称‘无敌衍道’。我称量他的剑,却也不算什么!” 姜望微微而笑:“《景略》上说‘七年逐虎’,原来是司马衡笔误。当年竟是你逐走了景太祖?” 虎伯卿纵然为妖,难道能说司马衡笔有不实?敢说司马衡误笔吗? 他只是呵然一声,呼啸雷霆:“两军交伐我不如他,阵前搏杀他未胜我!” 天空已经高举,被两位绝巅者的恐怖力量开拓。 此刻是黑色雷霆与青色雷霆争锋,在空中撕咬翻折,像两条彼此纠缠的大龙。恰如棋争,正是劫逢。 “好一个未胜你!”姜望笑意愈浓:“妖皇也未胜我羽祯不能同我争锋,想来彼辈,也不过尔 尔!” “黄口小儿,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虎伯卿不见动怒,只乐呵呵地斗嘴:“老子跟柴胤齐名,并举妖土,压得一众人族绝巅噤声时,你爷爷的爷爷都还在吃奶!你的无敌衍道,难道只靠口舌吗?近前来!” 双方正在争天权,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无所不争。此刻谁先放手,就等于放弃了战场的主导权。 对于彼此,先出手反而失先机。 “柴道主自然是值得尊敬的,但你说你们齐名……” 姜望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书上说景太祖‘七年逐虎,九年退柴胤’——” “史笔一字春秋,我亦逐字揣摩。” “你比柴胤,差的不止两年时间。还有一个‘退’字,和一个‘逐’字。还有你仗虎族之威风,徒留族势,而柴胤力挽狂澜,拒景九年,独显其名。”“史书上区区一句,你就有三不如。不提今日祂已超脱无上,即便同境之时,你差之何止三分?” 他微微地笑:“怎么,你们妖族也有强行齐名的习惯吗?” 虎伯卿却是大笑回应:“我自然不如柴道主,怎么你自觉强过姬玉夙吗?” 姜望云淡风轻:“论及对现世的贡献,对妖界的开拓,对你们这些妖族老前辈的打击……我当然不能跟景太祖比。” “但若以战力而论。” “江山代有人才出。” “今之无敌,必胜昔之无敌。” 他的眉头只是轻轻一扬,那凌世的锋芒便再难压抑,如峰起群山,树魁林海:“不然时代的进步何以体现,先贤的功绩何以彰显,我何以魁称绝巅?” 虎伯卿摇头而笑:“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又带几分冠冕堂皇的话,你倒是和姬玉夙一个路数,张口就来--他已妄至魂消,但不知你更狂到何时!” “这就狂了吗?”姜望在这时抬手。 天空青雷骤击于玄雷,使之见裂千万段。 他的手探在空中,取来雷珠颗颗,似取一串珠帘。 “你转渡世念珠,自张世界胎膜,自开此世,才能与我争权到此时。山已绝巅,见天高而觉天狂耶?” 他抬起眼睛,此世顷刻轰隆雷响,万千电光,都只向虎伯卿杀去! 此世雷罚遂应他意,此世天权都为他夺。 “古往今来天时在我,四方上下唯我无敌!” 无论真正生死搏杀,胜负如何。 以姜望对现世天道的掌控,在天权的竞争上,诸天万界亦只寥寥几个对手,而虎伯卿不在其中! 他到这时才踏步,大踏步地向虎伯卿走去。 手中未按剑,天地都作鸣。 像一粒尘走向了一座山。 今以微渺杀宏大。 当然在事实上,掌握了此世天权的姜望,才是这个世界里更宏大的那一个。 虎伯卿手中握住的流沙已逝尽,这是他在天权对峙中所争取到的时间。 大手一捞,却是在广阔天地间,捞起了一串念珠。 圆润光洁的每一颗,都映照着天边的雷光,流转着世界边缘的晕影。 “渡世念珠”每一颗都是缘分所结,所以又叫“缘分念珠”。 当初妖师如来叛离古难山,带走《渡法正典》,也称是带走了与佛的缘分,自此建立黑莲寺。 虎伯卿正是以此念珠,牵引缘分,把姜望诱来此世。又用这串念珠,映照姜望的天缘。 而后他单掌推山! 这只大手如巍峨天柱,掌托一座绵延山脉,好似天外之天。 “大千世界,谁敢称无敌?” 他以此山为投枪,猛然砸向姜望:“虎伯卿好杀无敌者!” 此山磅礴,其名“太行”! 曾经在远古时代,就是虎族的圣地。 当年妖族大撤退,虎族圣者拔此山而归妖界。 今为虎伯卿作兵戈,杀向现世第一绝巅,可谓“归途”。 真有几分远古时代的辉煌照影。 姜望却只是骤张五指。 亿万顷的雷海顷流而下,浇透雄山。隐隐只能得见几分山色,雷霆挂在山体上,垂成一道道青紫色的锁链。 姜望的五指又合握。 道则的碰撞,道质的交锋,不过都湮在雷霆里。发出声响也都闷。 雷海缚山便骤紧雷光愈收,山愈小,到最后只是一颗泥丸,落在姜望掌中。他垂眸俯照,声亦淡然:“这就是太行山吗?” 瞧来实在轻松! 随手握住,扔向天外:“今日摘来掌中,还现世一泥丸。” 轰隆隆隆! 现世民众仰首者,莫不惊呼。但有荡魔天君之言滚似雷霆,遂无所忧。 仰见巨山倾落,俄而化泥丸,最后只是一个泥点,飞溅在观河台的那块白日碑下。观微者能见磅礴,凡目视之亦只泥点也。 山河变易多少年,寸山寸水都有名,现世早没 有承载太行山的地方。 就像今天的妖族,确无一山可承,一水可载。 在神霄天外这新开的混沌世界里,姜望看着对面的虎伯卿:“你不要再叫太行大祖了,另外寻个山头吧!” 虎伯卿失山而不惊,被贴面嘲讽也不怒,只抚掌而赞:“不愧古今天人!天地之力为你走,夺天权而用天权!我承认你有不输于姬玉夙的实力。” 啪!啪!啪! 另一个抚掌的声音,也慢慢地响起来。 一重重的天幕,一重重地掀开。 先是一角漆黑而缀暗红的龙袍,再是一尊高岸临世的伟躯。 平天之冠整个平天而举,尊贵旒珠仿佛此世的垂帘! 这个浑浊的笨重的世界里,竟然有这样一尊帝者。 帝王磅礴不可隐,是以一直隐在山岭之间,以太行藏王气。 遂成此…… 上见上。 万界荒墓第一尊,久称无敌之帝魔君! 他亦抚掌作赞:“朕以帝权驭魔土,尔以天权缚山河,此中有共通之处,实是妙不可言!” 曾经武界照过面,登顶绝巅有二逢。 但那些都只是帝魔君的分念投照,不是他的完全体现。 这魔域第一尊的名头,在七恨超脱之前,可从未旁落。 此时他与虎伯卿一前一后,形成合围。是为神霄一局,最显份量的杀阵! 杀阵之中,姜望一脸平静。 “你再不现身,我都要犯困了。” “所谓‘事不过三’。今三见也,你我之间也该有个结果。” 他简单地回应了帝魔君,而又随手一握,抓住了天穹狂舞的万万里青色雷霆,握在手中是一枚小小的钥匙。 代表此世天权,代表这座世界囚笼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两尊绝顶强者身上巡过:“你们想要的局面,我已经奉陪。你们说的天权……我亦不甚惜!” 反手一甩,将这枚钥匙扔出天外,丢进混沌海! 轰轰轰! 新开之世合天门。 八方关锁,万界不通! 并不是说这个新开的混沌世界,能够真正困锁这些诸天绝顶的存在。 但这个几方争夺过,留下了诸多力量烙印,又有渡世念珠支持的世界,已不是绝巅吹息可灭的泡影。 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在其他强者的干扰下,轻松打破世界屏障离去。 任何一个的紧急离开,都要付出代价。 因而此世有了成为斗笼的资格。 姜望的手终于搭在了剑柄上,一缕额发掠过他并不锐利的眉:“在你们打死我,或者我打死你们之前——” 他抿唇:“都别出去了。” () 第十一章 诸神闭门,仙魔问道 神霄世界天分三重,曰【大赤虚劫至真天】、【星渊无相梵境天】、【诸炁炼性律道天】。 【大赤虚劫至真天】是最高天境,高渺无上,藏于冥冥。无形无迹,没有具体的空间和时间。非对神霄世界有洞彻根本的理解,不得涉此天境。 若以神霄世界为树,以此重天境为神霄树的最高枝头,虎伯卿和帝魔君围猎姜望的那处混沌世界,便是一枚嫁接而来、系于此枝的果。 【星渊无相梵境天】是中央天境,星合诸世,天接无穷,为万界来处。 最早的神霄之门就推开在此,最先爆发的战争,也都在此重天境中。曦光、长夜、明月、时间对流、月门争夺……包括荆国的飞天堡垒,也都在此修筑。 所谓良夜美景,星河灿烂,都是此境风景,照映于下层天境中。 【诸炁炼性律道天】是凡阙天境。神霄生灵仰观云海群星,多至此而止,目不能远,亦不可更上。他们所讨论的“天极”,都在这重天境里兜兜转转。 整个神霄世界,无数生灵活动所导致的世界规则的演化,基本都是在这重天境里发生。 能够问鼎阳神的先天神灵,大多也诞生于这重天境。 秦国的“飞云”“盖海”,载【割鹿】和【霸戎】之军,便是自【星渊无相梵境天】下降,穿【诸炁炼性律道天】,鼓破层云,而至神霄苍茫之地。 因为神霄世界诸天自由的特殊性。 秦国要修筑的大城,当然不仅仅要墙高城坚,占据有利地势、囊括丰富资源。还得是能够征调大秦军队至此,往来不禁的城池……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霄之 门。 诸天势力也都以此为基础--不能竖天门者,不足以称制神霄大城。 神霄世界之大地,当下纵横三十三万里,随着此世的成长,还在不断扩张。 有四陆,曰“乾天尧洲”“金宙虞洲”“地圣阳洲”“玉宇辰洲”。 又有四海环陆,曰“东极惘海”“西极福海”“南极炎渊”“北极霜溟”。 此外还有四洲所环之内海,其名“荒泽”。 诸神为至尊神主所修筑的【曜真天圣宫】,便坐落在“乾天尧洲”,在始岁高原上,宫阙高耸,塔尖穿入云天中。 此时众神落座,代表神霄世界最强战力的十三尊阳神,都汇集于此,神念瞬息碰撞千百回,彼此争论激烈! 事实上曜真神主在苏醒的第一时间,就急召诸神,要确立神霄秩序。可惜睁眼遇袭,一触即溃。 【曜真天圣宫】里的这些先天神灵,都还没开始讨论要不要去援救神主,就必须要开始下一个议题了-- “作为神霄世界的原生强者,掌握着此世诞生以来的最高权力,要如何应对已经到来的神霄浩劫?” 先天所孕,谓之“神灵”;后天所修,谓之“神祇”。 二者在力量层次上并没有高下之分,当然神灵的后天成长更为艰难,而神祇会更依赖信仰一些……在先天神灵销声匿迹的现世,已经没几个人记得这些分别了。 但在最高武力都是天生地养者的神霄世界,先天神灵难免自矜高贵。 此刻落座殿中圣台、执掌相应神霄权柄者,共计十二尊,其名-- 困敦、赤奋若、摄提格、单阏、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珺滩、作噩、阉茂、大渊献。 还有一尊先天神灵姗姗来迟,名曰“乾哉”,穿一领青色的神袍,生得堂皇明贵,五官大气,体态挺拔。一直就站在殿门口,且始终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正在说些什么“神霄之事,神霄自决也”之类的话。 此尊相传是【大赤虚劫至真天】落下来的劫气所化,至今没谁能够验证祂的根底。 因为神霄世界的高速演化,也就这一百零五年的时间。诸神对于【星渊无相梵境天】,都不能说已经完全掌控,对于【大赤虚劫至真天】的探索,更是十分浅薄。 只是名为“乾哉”的此尊,向来特立独行。往时对于曜真神主,也是听调不听宣。却也没谁介意祂当下的姿态。 相较于现世人族与诸天联军一触即爆的碰撞,神霄世界过去一百零五年演化进程里的种种征伐故事,简直像小孩捏泥般幼稚。 在过往的时光里,先天神灵们也彼此相争,但从未有阳神陨落。而当下【星渊无相梵境天】里炸开的烟火,消逝的虹光……每一尊都是比他们更强大的存在。 此世的先天神灵们,高高在上已久,俨然自居永恒。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死亡的威胁,生命本能的恐惧,荡漾在祂们的神性之海。以至于列座于此的诸神,不免有些进退失据。 说投诸天联军的也有,说投现世人族的也有,“主持神霄秩序、做战场裁判”之类的话,倒是没谁再提及。 至于放弃神霄,逃亡宇宙……多少还是不容易出口。 诞生于此世的先天神灵,与神霄世界有着至为亲密的联系。一旦离开此世,必然失去阳神位格。且这种弃 世逃界的降格,几乎看不到重证的机会……不像幽冥神祇那样,合于诸天万界的最中心,自身位格虽降,神性却拔高了,因此有了迈向更高的可能。 对于这些先天神灵来说,不到山穷水尽那一刻,没谁会做这样的选择。 归根结底,这场诸天乱战才刚刚开始,怎么都得再看看情况。 “好了,别吵了!这样吵下去徒然浪费时间,到时候宫门被他们推开,就由不得我们再选。” 生得冷艳,以赤色小蛇为耳坠的【赤奋若】,用一柄玉如意,敲了敲身前的神树灯台:“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跟你们商量--” “金宙虞洲太平道的天、地、妖三官,地圣阳洲的天绝剑主,玉宇辰洲的太素玉童,以及这乾天尧洲的先天神灵玄翳、春羡。” 祂问道:“这些都是神霄世界里,除我们之外的最强者,虽未绝巅,都有绝巅之望。在这决定神霄命运的关键时刻,是否有必要请他们过来,共商大计?” 神霄世界的第一缕东南风,胎结灵性,孕育了这尊先天神灵。 【赤奋若】天生有【清明风】的神通,大约也因此心清神明,在这种世界存亡的危急时候,瞧着还是比同坐的那些先天神灵冷静一些。 祂点名四大部洲的这些强者,但大家都知道,祂其实真正想要邀来商量的,只有三个--太平道的天官猪大力、妖官蛇沽余,以及天绝剑主柴阿四。 玄翳、春羡不过是真神境界,作为先天神灵,坐不上桌就没有硬挤的道理。 神霄世界有原生的妖族、灵族,以及林林总总不同族属千余种……像远古时代的现世一样,万族共存其间,唯有天庭高上。 在创造此世的时候,羽祯就已经洒下了无数的种子,静待它们在时光的滋养下生根发芽--除了人族。 太平道的地官“灵意行”,就是这样一位神霄世界的天生【灵族】。 其父为树族,其母为灵族,血统并不纯粹,故为族群憎厌,被弃于荒野。 是一只很有灵性的老猿养大了他。 长大之后加入一个妖族部落,很快就展现出恐怖的资质,一路飞跃,四十年就已得真,在金宙虞洲也是横行一时,被视作气运所钟的绝世天才。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和太平道产生冲突,连败太平七吏中的喜、怒、哀,引来天官亲自出手。 双方不打不相识,他为天官的理想所折服,加入了太平道。 玉宇辰洲的太素玉童,则是更纯粹的神霄生灵,非人非妖非灵,也无关于羽祯所播撒的那些种子。 他是在神霄世界还未诞生、混沌之前的那个阶段,在茫茫“太素”中所孕生的灵光,于神霄世界开辟后,降生为一个似人似妖似灵的童子。 本该是先天神灵的资质,却迟了三十三年才诞生,显化为一个从未有过的种族童形。 抓住神霄初开、高速演化的机会,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就修行到类于“真妖”的层次,绝巅几乎是必然会履足的风景。 此二者强则强矣,原生此世,“不识天数”,难在这“神霄浩劫”之前体现什么真知灼见。 倒是那三个当初开世之前被扔到此界的妖族,或能对诸天形势有更准确地认知,可以帮助祂们做出判断。 名为【作噩】的先天神灵,穿花衣,罩薄纱,佩金饰银。穿戴花哨,却很雄健。 祂坐在面相略显猥琐的【困敦】对面,面无表情地瞧着【赤奋若】,眼神相当锐利:“未履绝巅,岂见天之远?情况已经很紧迫,等不到他们的未来,没必要叫他们来浪费时间。” 头戴海蓝神冠的【大荒落】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不妨一议。无论做什么选择,多看看妖族的底细,问问他们的诚意,总不会错?” 【作噩】的眼睛转过来,几乎是钉在【大荒落】的面上:“海族无冤皇主占寿的‘无常飞甲’借道荒泽,兵临【星渊无相梵境天】,我们都看得见--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祂蓦地起身,身上佩饰叮叮当当地响:“人族必然视此为【曜真天圣宫】的选择,而你擅自牵连我们!”“早在门开前夕,无冤皇主就在封神台上借梦应水,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但说来说去,我也只代表荒泽,和我自己。” 【大荒落】双手一分,不慌不忙:“你【作噩】若是已经有了选择,不妨绑了我,送到现世人族的刀锋前--只是现世势力众多,未知你要入哪处灵牌,为谁家做奴仆?” 【作噩】瞧着祂:“青穹天国广纳万方,诸神合流,没听说谁是奴仆。倒是封神台下,谁能自主?蝉惊梦‘奴神’之号,难道是做善事修来?” 【大荒落】笑了笑:“好过现世先天神灵都绝迹,尽是些‘受国所敕’,一纸诏书便飞灰。” “曜真神主的下场,大家也已经看到了。人族根本不把我们当做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只有逆之则亡的威慑。” 祂坐得端正,其声朗朗:“我早就得到蝉惊梦的承诺--我等孕生天地,本灵自由,不必受封,而能得神台供奉。投向诸天,则我亦诸天一部分,神座仍然高举。投向人族,不免锁链加身,进退从命。做神还是做狗,诸位自决吧!” 【作噩】面无表情:“狗在哪里都是狗,神在哪里都是神。跟你投谁无关,只关乎你的本性。你说的蝉惊梦,是那个诈欺北淮营先登覆亡、险至黄雀部族灭绝……所以被妖皇雪藏的蝉惊梦吗?” “今启此尊,又欲坑陷谁家?” 祂摇了摇头:“青穹神尊超脱无上,大牧帝国雄踞现世,不是妖界那囚笼可比。倒要问你--究竟笼中关的是狗,还是草原上奔跑的是狗?” 与【作噩】对面而坐的神灵【困敦】,这一时扶膝而直身:“神霄世界百花齐放,千族竞姿,是现世传说才有的风景。若此战胜者为现世人族,则万界混同一色,究竟有几分可爱?人族只有‘现世’和‘现世之外’,而神霄岂非‘诸天’?” 祂向来不甚端庄,是诸多先天神灵中,最没有野心的一尊。此刻却有十分严肃:“我等亦非人,纵往现世,只会被捏作泥塑。” 相较于【大荒落】所摆出来的条件,【困敦】一开口,才算是站在神霄众神的角度,打中了关键。 诸神一时目光交错,各有所思。 “诸位稍停。”名为【摄提格】的威严神灵,有着琥珀色的眼睛,高大的身形像一块石头矗在那里,此刻抬眼。 祂审视地看着【作噩】:“看样子你已经选好位置,完全站到了现世人族那一边。但我有一点好奇--你真的是【作噩】吗?” 【摄提格】边说边起身:“祂在神霄世界最深沉的夜色里诞生,深爱这个千姿百艳的世界,祂的选择应该不会只有祂自己的考量。就在去年的时候,祂还跟我说一 “好了,不用再说了。”【作噩】掸了掸花衣一角,平静地截停了【摄提格】的质疑,顺便抬起手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妖族的确在神霄世界有更多先期优势,对【曜真天圣宫】的渗透,也更进一步。 在场这些先天神灵,会明牌支持妖族的,怕有过半之数。 剩下也基本都是在观望中,立场摇摆不定。 仅以言语,是不可能再争回什么的。 所以祂“不再论”。 这件花衣的颜色,如见秋而衰。此后有狼纹显在衣上,曳地化作了神袍。 此神袍花纹繁织,显贵高上,有典型的草原风格。 神袍之下神灵的身躯也发生改变,【作噩】那张大家都很熟悉的脸,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样子。 变成一个削瘦但冷峻凌厉的男人。 “本尊亦不想再浪费时间。” “【作噩】已死,是我登神替之。” “我乃大牧帝国王帐骑兵统领,苍狼部骑帅那良,你们也可以叫我……‘忽那巴’!” 曾经的黄河天骄,前途无量的大牧将才,有机会靠自己登临绝巅的存在。为了决胜神霄战场,提前走上青穹天国,继承了护法狼神之神位。 兼具王庭和神国身份。 在大牧建国以来,祂是第一尊直接参与军队、把握军权的神祇! 大祭司涂扈亲自出手,凭借青穹天国的推举,在神霄之门推开的那个瞬间,帮他悄无声息地替占了【作噩】。 大牧帝国的神霄战争,是从【曜真天圣宫】开始。 此刻这位忽那巴负手而前,气息不断暴涨。虽然瘦小,却仿佛不能被此殿容纳。其昂直的身形似一柄凌厉军刀,切开了诸神复杂各异的视线:“我知道你们或多或少都已经跟妖族接触过,有些已经缔结了前约,还有如【大荒落】,已经在事实上参战--没有关系,我们的接触毕竟晚了一些,若自此回头,牧国不咎前事。” “你们也不妨好好想一想,妖族已经被关锁了好几个大时代,困在笼中寸步难出,是否真有挑战现世的能力?他们给出的许诺固然花团锦簇,其中能够实现的,究竟有几分!” “妖族给你们的承诺,牧国都能给。妖族不能给的,牧国也能给。且这些都必然能够实现。我以大牧苍狼骑帅、青穹天国忽那巴的身份,称量此言!亦只此一句。”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此战是山倾蜉蝣,本尊怕晚去一步,就赶不上分食妖皇之筵。所以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里。” “现在开始表决--我要求【曜真天圣宫】,从这一刻开始,向大牧帝国宣誓效忠!” 祂的眸光在殿中巡回:“谁反对?” 这次苦心登神,掩饰身份在始岁高原经营,本来大有所图。想以最小的代价,掌控【曜真天圣宫】,赢得神霄世界原生者的支持。 神霄世界的原生者,反过来也可以影响神霄世界。 倘若四陆五海尽都为人族举旗,神霄世界的世界意志也会向人族倾斜。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大荒落】坚定地站在诸天联军那一边;【困敦】似狡实执,应该也跟哪方达成了协议,咬定“百紫千红”不放;【摄提格】也大约是得到了妖族的提醒,已经对自己的身份生疑…… 本来还有慢慢拉拢分化,在【曜真天圣宫】里掌握更多权柄的过程。 但荆国上来就把曜真神主杀了,且对齐了神霄时间、此刻正以倾国之势大战于月门。 这边就再不能走慢悠悠的路。 所以祂撕破面具! 大牧帝国有在【曜真天圣宫】里纵横捭阖的设计,亦不乏以草原铁蹄踏平始岁高原的凌厉。 在对这些先天神灵的拉拢上,妖族的确下手更早,也更下功夫。 那就不必再以短击长,玩什么夺权游戏……牧国是带着军队来的,要用铁蹄来叩门! “竖子狂妄!” 一直就站在大殿门口的【乾哉】,这时猛然昂起头来,遍身窜游劫电,怒不可遏:“杀了本世神灵,阴替其名,暗潜身份,搅乱【曜真天圣宫】……被揭穿了还敢在我们面前如此狂妄!以为殿中尽是你家养的猪狗吗?” “须知诸天皆有生之灵,万界尽自尊之魂。” 祂提起电光错织的长枪:“我等生来骄傲,不受人族的威迫!” 嘭! 就在【乾哉】的身后,有一尊极致黑暗、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神像,悄然升起。 高大神像的头顶位置,站着一个全身裹在灰色厚重长袍里、连眼睛都不露的人。 一尊神像,一尊人,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随着此尊的降临,整个辉煌灿烂的【曜真天圣宫】,都骤然黯淡了几分。 此诸外神像也,见神为烬。 实力强大的【乾哉】警觉回头,【诸外神像】却是一个巴掌就甩了上去! 如山如海的神力澎湃在【乾哉】身周,可是那个漆黑的巴掌,带着极致的毁灭力量横扫。 太直接,太霸蛮。 黑色吞咽了一切。巴掌所过之处,万般神性尽湮灭。 空中只留下一道清晰的、符合【乾哉】身形的白痕一 而这尊特立独行的先天神灵,却在大殿之中倒飞,不断地吐出神血,洒落一路枯枝败叶般的神性碎片。 当那些属于【乾哉】的神性碎片都被撕开,才显出一尊遍身雷纹,额有牛角妖征的神祇-- 【乾哉】早已经死了,被用来制作混沌世界的胎衣,成为困锁姜望之囚笼的原材。缝其神性为衣,替名而至【曜真天圣宫】的,是妖族阳神【夔彻】。 祂怀着和那良同样的目的,用了相似的手段,来到始岁高原。但因为晚一步暴露,所以能够大义凛然地声张。 因为不能暴露自己的力量,所以呼喝却不真正出手,想着挑唆其祂神灵先来厮杀……不可谓演得不出众。 但在为了毁灭神祇而诞生的【诸外神像】之前,祂的掩饰毫无意义。 食肉者最能分辨肉质的不同。 苍瞑一巴掌就将祂扇出本相来。 然后【诸外神像】走进了天圣宫。 姜望观河台上坐道的十年,亦是【诸外神像】屠神灭法,威名赫赫的十年。 这尊代表毁灭的神像走进殿中,顺手拽住大门的把环,将天圣宫的大门,缓缓拉上了。 站在神像头顶上的男人,终于掀开了兜帽,露出略显苍白的面容,却还闭着眼睛--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必然要有神灵陨落。 时至今日苍瞑还是不喜欢说话。 但那良正在殿中,可以替他言。 “既然大家意见这么不统一……” 那良拔出腰刀,笑了笑:“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聊好了再出去。” 高阔的大殿此刻显得如此逼仄,辉煌的天圣宫骤黯如冥渊。 来自大牧帝国的两尊绝巅,一个挡在门口,一个站在殿中……两尊包围了十二尊! “啊呀……忽那巴!不要这样凶狠地看着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以赤蛇为耳坠的【赤奋若】,在这样的时刻,从圣台上娉婷起身:“忘了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在下,湘夫人。” “受大楚太祖所敕,治于湘江。” “今奉左帅之命,提前进入【曜真天圣宫】,交结有道神灵--” “噢,我随身还带了些……山水敕书。” 祂撕下代表【赤奋若】的神性外壳,显为一尊身姿绰约的宫装美妇,举着灵光环绕的一大叠敕书,笑眼温柔:“诸位若是觉得青穹神国不太合适,楚地辽阔,有的是地方敬奉。将来与国同举,未尝不能尊极现世。” 神道是牧国的主战场,但在楚国也有悠久传承。楚国不会在这个战场抢牧国的主力位置,却也要主动地承担一部分责任……分一杯肉羹。 苍瞑仍不言语,那良只是一声叹息:“我替一个,妖神替一个,湘夫人又替一个--锣鼓喧天的天圣宫,竟然凋敝至此,叫我哀心!” 大牧帝国的护法狼神环视一周,终于露出狼的眼神:“那这些……可一个都不能再走丢。” 长相本就猥琐的【困敦】,这时候眉头沉得根本展不开。 在这一幕出现之前,祂最多就是觉得,可能已经有两三个先天神灵,先一步投降了哪方势力。 万万没有想到,死都死三个了!死得悄无声息,连绝巅溃灭的天地反馈都被掩盖--从这一点来看,还是曜真神主够强,死得人尽皆知。 现在祂环顾四周,只觉剩下的这些先天神灵们,看起来也都个个可疑,不知暗中都有什么动作,究竟归属何方…… 【困敦】有心作怒,却恨意茫然。 有心为神霄,可神霄真还与祂有关吗? 神灵所居的始岁高原简直处处漏风! 新生世界的统治者们,在绝巅的战场只是新兵。 ………… 【曜真天圣宫】大门紧闭整个神霄世界,四陆五海,亿万生灵,迟迟未有等到始岁高原上,所谓“最高意志”的宣声。 中央天境,【星渊无相梵境天】种种令神霄生灵惊惧的变化,却是一再发生。 百年超高速度的演化,羽祯最初播撒的种种,当然还有始岁高原上,【曜真天圣宫】有意无意的引导……四陆五海都发展出了相当程度的文明。 这文明之焰虽也高举熊熊,但在贯穿两重天境的裂世雷霆之前,仍然太过微弱,飘摇如萤火。 一刀剖开玄龛关,斩出人族战士归途的重玄遵,耐心等到最后一位战士飞离逃生通道,这才施施然捏碎刀光,转身踏进了神霄之门。 他走最直接的路,不用太赶时间。 银白色的大门之后,是一片灿烂星空。 “你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吧?”王夷吾的声音响在耳边。 重玄遵漫不经心地回眸,看到身量极高的大齐勇毅将军,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战甲,驭马踏空而来。 那是一匹足有两丈高、双眸眸角各带赤焰一缕的龙鳞妖马,已经纯化了妖性,并不担心在战场上受到妖族压制。 马上挂刀又挂弓,此人坐得标枪也似,面无表情,只说道:“神霄速胜还好,一旦陷入漫长的拉锯战,一旦有惨烈的难以承受的牺牲,就一定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你。” “因为你在关门和救人之间,选择了救人。” “玄龛关里活下来的数字,会在另一个战场失去。” “你这个愚蠢的选择,让人族付出了更多的代价!” “这种声音不是谁能够压得下去的,这种声音必然会存在。这就是人性本身。你懂我也懂。” 他明明有很多的情绪,语速却也像是被快刀精确地分割过,每一句都规整。 就像他坐在马上,每一个动作都是军人的典范。 大齐帝国现在通用的新兵训练图谱,就是用他的动作来作为范本。 重玄遵静静地看着他,只问:“你怎么来了?” 王夷吾单手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提着大枪,瞧来威风凛凛:“我随大元帅征神霄,请调三万骑为先锋,特来助你冲阵--事已至此,我们唯有击破诸天联军的防御,建立无人可以质疑的武勋,才能将你在神霄门前的选择淡化。”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胜利对他唾手可得。 军神的关门弟子,这些年势头很好,屡著战功。 天子曾对左右说,“此吾盖世战将。”可见对他有何等期待。 至于天子对左右说的话,是如何能传出来……最好别问。 重玄遵笑了笑:“我一直觉得,‘勇毅’这个将军号,挺难听的。” “我先一步来寻你,我的军队还在后面,需要——”王夷吾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连人带马已经开裂! 什么勇毅将军、龙鳞妖马血腥、哀嚎、惊怒、痛心……无一不真。 但重玄遵白衣飘飘,就从这开裂的中间走过,就在铺开的刀光中,漫步而前。 “没什么意思。”他淡声说:“在战场上脱离军队,这不是王夷吾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你让我失去了跟你闲聊的乐趣。” 刀光是一条线。 一条笔直的、分割长空的线。 线的尽头有一只手,那只手属于一个收线的人。 穿着一身不甚规整的冕服,襟带都系错了,将衣领拉得很开,露出伤痕累累、但肌肉分明的胸膛。如此威严而又贵重的的服饰,像是胡乱堆在他身上。 君王的冠冕,都穿出了浪荡子的感觉。 可他又绝不浪荡,他的表情是认真的。而眼神略有好奇,带着对重玄遵的不加掩饰的疑问……他好像永远都有疑问。 或者不能再说“人”了。 因为他已是万界荒墓的仙魔君。 在人为恐怖天君,在魔为仙魔君……这些年来静坐魔宫,在诸天几乎淡化存在的田安平! 整个万界荒墓,号称“诸天所堕”,漫长岁月里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天魔。 但所有天魔里,唯有继承了不朽魔功的那八位,才能称名“魔君”。 他们也是公认的最强最尊贵的天魔。 身怀不朽魔功者,天然就会对其他魔族产生压制,亦能在不朽魔功之中获取强大力量,还可以在魔功的助力下高速成长。 堪称魔族的“天命所归”“气运之子”。 田安平和重玄遵,同在齐国的最顶级天骄之列,同为大齐顶级名门的公子,曾经在齐国的时候,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有过交集。 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不止一次。 如今久别重逢,却是重玄遵一刀将他斩出本相来。 而他的五指慢慢收紧,毫无波澜地收走了这条刀光之线。也收走了交织为尸体、鲜血的污秽的线。 “幻魔君的假面,是绝不会被识破的。按理来说,你的道途最多与他持平,不应该例外。”田安平有一种认真讨论问题的语气,好像他和重玄遵并非相逢绝巅战场,而是邻座于稷下学宫。 他诚恳地问:“我很好奇,你是依靠斩妄做出的判断吗?” “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重玄遵则有些提不起兴致的懒散:“我不是因为斩妄才成为重玄遵--”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才成为田安平?” 他是如此的心不在焉,但随口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田安平这个人非常奇怪。 堕魔是不可逆的事情。从人族到魔族,是根本性的认知的变化。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 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怪异-- 他在成魔之前,成魔之后好像并没有变化。 明明他已不是他,可是当他走到面前来,你还是会觉得……他就是他,他就是田安平。 或许自我认知从来不会改变他要做的决定。 为人或者为魔,被谁爱过或者被谁恨过,经历过什么没有经历过什么,好像都没有关系。好像一生经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这怎么可能? 可他的确就这样存在着。 好像他生来就是如此,死去也是如此 或许他比魔更魔。 “这也是我长时间都在思考的问题。”田安平显得兴致盎然:“倘若我能研究明白我是怎么成为田安平的,或许我就可以知道,我该怎么成为重玄遵,成为姜望,成为世上的另外一个人。” 此时此刻不断有光影偏折,虚空像一条奔涌的河。 两尊绝巅相对悬立在事实上并不移动的虚空之上。 那不断曲折的是重力,不断奔涌的是线条。 他们早就开始交锋。“做自己不好吗?”重玄遵问。 “重玄遵有绝对的自信,从不想要成为别人。”田安平很有兴趣地跟他分享、讨论:“但对我来说,我是谁不重要,是不是田安平无所谓,重要的是我能不能拥有不同的观察世界的眼睛。从人到魔,我的世界多推了一扇窗,的确看到不同的风景。但这还远远不够--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的秘密,在狡诈地躲避我。” 重玄遵道:“这个世界没有秘密。我走到哪里,哪里 就有答案出现。” “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么?”田安平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为何你生而斩妄,为何我充满好奇?” “生命的特殊和命运的偶然吗?”重玄遵若有所思:“不错的问题。” “我很愿意跟你交流,我对你很感兴趣,因为你是真正的聪明人。这世上的力量不全然依靠力量,思考也是强大的力量。” 田安平赞不绝口,又微微地笑:“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吧?你知道我说的事情……那种情况会发生。” “什么情况?”重玄遵似笑非笑。 田安平好像全然不在意重玄遵是不是在逗他,回答得很认真:“你在玄龛关救了很多的人,在那一刻被视为英雄。可是一旦战局不利,你又会变成罪人。千夫所指的罪人。倘若人族战败,你更要遗臭万世。” “嗯,你说得对。”重玄遵仰看远处,而一轮巨大的明月在他身后升起,明月照白衣:“那又如何呢?” “我喜欢这个回答!”田安平满意地点头:“你让我想起来,我在辅弼楼做研究的那些日子……我研究中的你,就是会这样回答。” “你研究过我?”重玄遵看回他。 “很珍贵的样本,不是么?整个齐国,值得我深入研究的人……”田安平张开双手十指,低头看了看,确认般地道:“只有十七个。” “我却没有关注过你。”重玄遵道。 他不关心那十七个都有谁,他也不关心田安平。 他在明月之下没有再走,但月相世界里一切都向他涌来。田安平只是其中的一卷潮汐。 田安平笑了:“这也是你会说的话。而且我相信出自真心。你不是装腔作势的那种人。你智慧,优雅,又强 大,坚定。” “我该引你为知音了!”重玄遵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一起坐下来喝一杯?正好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田安平却很认真:“我知道你最爱喝的酒,是昌国的【千秋】。我特意让人给你准备了。” “你的事情不做了?”重玄遵笑了笑:“我是说,你出现在这里,拦住我,应该不是喝一顿酒就能交代过去吧?” “我和你同时消失在战场,两边谁也不亏什么。”田安平道:“我还要跟谁交代?” “啧!”重玄遵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竟然会为魔族出征。” “就像我也会为齐国征夏。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田安平摊了摊手:“我会这样做,因为我想要的,能够在战争里获得。” 他莫名地笑:“人有时候必须要面对选择,但每个选择都是错的。” 他问:“你拒绝同我饮酒论道吗?” 在他身后升起一尊戴着恐怖面具的魔尊虚影。 虚影一晃,从中又走出一尊仙气氤氲、魔气缭绕的魔君。 对于田安平这种存在来说,思考等同于力量,对世界的认知,等同于他的强大。堕魔的这一步,带给他观察世界的全新视角,也的确将他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种本质的强大,更胜于【万世有缺仙魔功】带给他的助力。 有的人因为魔功而强大,而他只需要一双观察世界的眼睛。 重玄遵轻轻地摇头:“别说什么两难的选择,别说什 么‘都是错的’。你其实和我一样,从来没有做过选择。你会怎么做,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就像田安平对重玄遵已经有深刻的了解,在这一刻,重玄遵也深刻地了解了田安平。 巨大明月如悬镜在虚空,照得恐怖魔尊和盖世仙魔都纤毫毕现。两尊魔相之前的田安平,亦是如此真实具体。 “我们都是走直线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在走捷径。” “只不过对的成了重玄遵,错的成了田安平。” () 大神之光抽奖活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第十二章 拦路石 缄藏于【星渊无相梵境天】的这缕虚空,似一条不断扭动的半透明小蛇。 在灿烂喧嚣的绝巅战场,它是一声微小的缶音,或许一个恍神就错过。 可若有谁能细窥内里,自见波澜壮阔—— 灿烂烈阳升举在空中,于魔气聚集的黑色云海里浮沉。烈光万重,都忽隐忽现。 竖立在虚空河流上的巨大月相,被不知何来的锋利刻线,匀等地分割出了十二个刻度——子丑寅卯皆魔时。 恐怖魔尊的庞然身形,蹲踞在巨大月相之前,伸手好似捧镜自照。 而有一柄如雪的月轮刀,钉在了恐怖魔尊的恐怖面具上。 自旁边又探出一只仙气魔气纠缠的手,抓握住月轮的刀锋。两气合道的仙魔君相,面色却迷惘,不知醒时或梦中。 此尊明明威势凛冽,宣扬着绝对真实的力量,好像已经杀出了月相世界……可何处不在明月下? “虚实”之辨,是重玄遵给予的、必然贯穿整场战斗的考题。 而将冕服挂在身上的田安平,正在认真地回应。 此刻他就站在仙魔君相山脉般的胳膊上,像要奔赴一场不知尽处的远行,白衣公子青山明媚的脸,映在他充满好奇的眼睛里。 就这样靠近。 一念间千百道法术交错。 齐国术院最新的研究成果,对上万界荒墓仙魔宫的法术创造,竟是互有优劣的局面——仅在道术研究上,一个田安平,就能抵一个霸国术院。 在法术的乱流中,人影合而骤分。 重玄遵飘飘而落,又往高处走。 田安平探手握出一杆仙魔大枪,踏步下山,与之正面相迎,阴阳两气飘飞如鹏展翼……握枪一按,敲落凤点头。 虚空之中,五行化生。 顷有百气,化为百鸟。 百鸟朝凤,一时歌彻。 那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呼之欲出,使诸天生白。 仙魔大枪的枪头,这个瞬间无比光亮—— 他已经完全掌握一个小世界的基本原理,抬枪便是一座小世界的诞生。 在小世界的创造和运用上,有人以术,有人以法,有人借天外小世界为己用。而田安平纯粹的用枪劲,用千万缕仙魔之气所交织的线……从无到有,完成一座小世界的搭建。 手搓一世。 就在这万物发生的过程里,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这等枪术,已是天生地养造物般的层次。 交战中的二者尚有一段距离。 直面此枪的重玄遵,眼中略有惊讶。但这种惊讶,和他看图解版《列国千娇传》时,忽然看到一个怪异的姿势,没什么不同。 作品部分章节免费中,10天23时56分 大概是……有点意思。 他的手翻转过来,像是翻过了一页书,而后往下虚按。 虚空生纹,恍如天倾。 极致的力量,极致的重! 那杆仙魔大枪,当即枪头点地……像是一只美丽高贵的凤凰,点头的时候用力过猛,一头栽在地上吃了泥。 最是高贵,最见狼狈。 枪头栽在仙魔君相庞巨的手臂上,铲出一条血肉泥泞的深沟。 仙气魔气,沟中的彩气。 在这杆仙魔大枪枪头所诞生的小世界,正以一种永不回头的姿态沉坠。 这个小世界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因为突然出现的数万倍的重力而遽止。关乎这个小世界的一切基本构造,都因为急剧冲突的引力斥力而崩溃。 重玄遵对这个世界的拆解十分彻底,他并不详细了解这个小世界的构成,但直接按碎它的本源,即如剥皮拆骨一般……最终他的手,握在了仙魔大枪的枪头上。 鹅卵般粗细的枪杆、仙纹魔纹错织而威严凶厉的枪头……整杆仙魔大枪,都在他的手中,炸开成千丝万缕的线。就像这一枪从未发生,这杆枪从未构成。 重玄遵的动作简单而干脆,他按着这千丝万缕的线,使之如炸开的木刺般,径往下扎,便像是一个极精细的犁耙。 田安平伸手一抹,将这些崩溃的线条都抹去。 像是一幅画作画毁了,他擦掉笔痕又重来。 仙魔君相如山峦雄峙虚空,握住月轮刀的刀锋,也永远陷在月相世界中。而此尊的躯壳,成为了战场。 他的肘弯如山坳,两尊绝巅恰逢于此。 这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两步远。 在重玄遵点漆般的眸色里,刚好映出田安平露齿的笑容——田安平并不是一个吝啬笑容的人,前提是他真的感到满意。 孟天海曾说过的造物最完美的身体,而“完美”正是他求知求证的关键问题之一,如今他正在检验。 下一刻璨光摇动,八方叠影,虚空都被打碎,一切又如潮汐回涌。 拳对拳,肘对肘,膝对膝……正相逢! 两尊登顶超凡绝巅的强者,仿佛走进了最原始的斗场,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作为生死之器,与对手决胜于方寸之间。 所谓道质,不过是能源。 所谓躯体,不过是武器。 修之计光阴,耗之不甚惜! 重玄遵的体魄,天生完美,自然“近道”,又在重玄力场下经由亿万次的锤炼,绝对有资格角逐当世最强的绝巅体魄。 田安平则是在无数次的自我摧残中,锻造出一具自己都难以再施加伤害的极致肉身。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血,都走向他精心计算后的完美状态。 这样的两尊道躯厮杀,简直像是两座火山的争锋。浓烟滚滚,岩浆喷薄。 双方拳指之间的碰撞,就足以让时空生隙。 两颗心脏的泵动,几乎是憾世的天雷,叫寰宇都静。 东域历代以来,诸方势力绝顶的武典,都在田安平的拳掌间演化,相对于手不释卷的风华真君,他好像才是更博学的那一个。 但重玄遵举手抬足都直指大道根本,飘飘如闲庭胜步,拳指变化更行云流水。就如那才华高绝的文士,信手一笔,已是名篇。 无论田安平搬出怎样的招数,是人族或魔族的过往智慧结晶,虽则劈头盖脸天翻地覆,总像是一阵风 风吹不落蝶舞。 飘飘白衣如飞雪,雪中重玄遵的眼睛越来越亮。 从来信手落子,一向听风无意。他在棋局上的懒散闲适,是因为这一路走来绝大多数对手,都经不起他的推敲。 但田安平的表现的确精彩。 即城里封境禁足的十年,天牢中随七恨而走的叛逃,每一次都是对过往的抛弃,都将长时间的经营积累抹消……可这些都没有阻止他走得更高。 重玄遵一瞬间有三千次的身法变幻,倏忽上下左右,出现在任何一个需要他出现的地方,每一次身法的变幻,带来的都是引力、斥力……整个战斗环境的打碎又重组。 他开始认真地面对这场战斗! 必须要说,上一个令他如此酣畅、有饮甘之快的,还是得鹿宫前的姜望。 世间有绝顶者,久不在樽前。 今来酣饮! 他拿出了争胜的状态,开始新一轮更强势的进攻。 田安平却在这个时候,往后仰倒。 这次仰倒并不是什么正面战斗的方式,而是精准地剖势分气,脱出了重玄遵的气机锁定……可以说脱出了战斗,直接嵌进了仙魔君相的血肉里。 魔者,吞金嚼铁。 这尊仙魔君相的肌肤血肉,也与山峦无异。毫毛如树,盐渍积滩,魔界风雷雕刻的皮肤纹路,竟似泥沟山壑……细看来有石有铁。 但田安平倒下如在水中,以此来脱离厮杀。 他笔直地下嵌,眼中有好奇心得到部分填补的满足,笑着对重玄遵说:“你的援军要来了。” 重玄遵‘噢’了一声:“那我不能再拖延。” 日光月光分别爬在他的两条眉上,左眉粲然如雪,右眉燃焰如火。 同时各有一撇星光出现在他的眼角,微微弯起,便似凤羽一般。纤薄的光雾隐隐,如一尾微扬的星纱。他的眼睛没有因此隐约,反而越见明亮。 这只轰向田安平的拳头,骤然散开,大张五指一一他的长发猛然扬起,在重玄力场的影响下,每一根都扭曲成不同的姿态。 真正的风华棋局,到这一刻才算铺开。 可以看到他的五官是如此明确,寒星双眸,明朗鼻峰,从容的微笑,飘飘的风流……可是他身周的一切都在扭曲,扭曲到给人一种并不真实的感受。 虚空产生了波纹,光线来回折转,阴影仿佛被翻叠。 这种“扭曲”以重玄遵为中心迅速蔓延,使他如在一张变幻不定的画中。 而他是这幅画里恒定的风景,真实的注解。 可在这幅画里,金铁都成流质,雷霆竟成泥沙,难朽难坏的岩石,如蜡消融! 他以外相的虚妄,体现他的真实。他以正在朽坏的所有,成就他不朽的风景。 即便是田安平这样的存在,也在这刻嗅到死亡的气息。感到人生遥途的终点,竟然已至眼前。 “死亡是另一种未知……” 田安平的眼神略有期待,他是真的对源海感兴趣!但马上又将这份期待碾去:“但这是下一个大考的课题。” 他的眼睛骤然圆睁,眼周立显一圈老树皮般的竖褶,眼珠也爆凸出密密麻麻的血线——这血线仿佛扎进了虚空的底部,世界的根源,以此完成对此处战场所有细节的掌控。 这一刻仙气、魔气,枪劲、拳劲,剑芒、飞矢……战斗中的种种留痕,乍如抽丝而起,兀显于战场,全都向重玄遵杀去。 似乎随着他下陷远离而尘埃落定的静止画面,顷刻又演化为暴烈的杀局。 甚至在茫茫天境之下,亦有整个神霄世界丝丝缕缕的云气蒸腾,都窜上此处高穹,诸方交汇,加入这场剿杀——就在这交战的过程里,田安平已经对神霄世界建立了相当程度的认知。 名为【星渊无相梵境天】的中央天境,以最包容的姿态,映照着诸天的星辰。此时一颗颗不同星辰的 “光线”,竟也汇集而来,全都随着田安平的意志偏折。 那么多年在辅弼楼仰望星空,他对星辰的了解,并非常人所能想象。 世上有太多高深莫测自谓星占者……大多庸才! 满天星辰,他无师自通。 “人之而内,藏有无限的秘密。人之往外,宇宙有无穷的讯息———这两者都令我着迷。”田安平以他对无穷宇宙的认知,回应重玄遵的‘不拖延’之语。 不同星辰的特殊,不同星光的性质……全都在这一刻构筑他的杀机。 其于天地之所知,尽都当做他的武器。 甚至于有一座已经熄灭了很多万年的星辰,从宇宙的某个荒僻角落被牵拽而来——以星辰映照的伪装,闯入中央天境。而后剥离光色,显出崎岖本貌,杀入这片虚空战场!以无可匹敌的威势,远逾山岭河岳,黑压压轰隆隆地砸向立在扭曲画作中的重玄遵。 重玄遵仍然站在那里,仍是张手遥按的姿态,好像他从来没有做出改变。 但星光也好,神霄云气也罢,乃至于仙气、魔气,都在侵近他的瞬间扭曲,然后崩溃。 在他身周浮起一个个深邃的黑洞! 这些黑洞被压缩成极微小的状态,竟如棋子一般排列。 什么生死之局,大龙缠杀。 棋盘分明清一色! 所有靠近重玄遵的手段,都被那些贪婪的黑洞吞噬。 其来处、其演化,那些认知和奇思妙想,全都失去了意义。绝对的力量压制了一切,绝对的重玄之力,统治了战场。 黑洞为棋,万光都不显。唯独重玄遵本人,却还清晰可见,辉耀一时。 他的光是不能被吞噬的,他的容颜无法被混淆。 此刻他从容但高上,如俯瞰蝼蚁的至高天神。 平静审视田安平的他,五指轻轻合拢。 那宽广不知千里万里的星辰,在寂静中熔炼在他的掌心,化作一枚闪闪发光的石头,如珠玉琥珀般一一这就是这座远赴而来的无名星辰,最后的墓碑。 碑上并无一字,不留一痕。 田安平有一双洞察真实的眼睛,求知认知的心。 他尤其能够感受这种力量—— 重玄遵是操纵虚相的大师,玩弄幻觉的绝巅,但眼下每一幕令人惊惧的壮景,全都是真实存在的! 重玄之力数万倍数十万倍的变化,彻底改写了战场。仰倒下去的田安平在下陷。 站在那里的重玄遵也在下陷。 田安平下陷,是自归于他的仙魔君相,如鱼归海。 重玄遵也跟着下陷,因为他身周的力场将一切都扭曲而后撕碎……轻易被撕碎的那些事物,也包括代表魔界最高位格的仙魔君之躯! 这磅礴魔躯,山竟为水。 厮杀双方像两个落水的人。 在万界荒墓巍峨高上的仙魔君相,在这场战斗里几乎没有体现太大作用,长久与月轮相持。现在就连作为战场,也好像不能合格了! 不知多少个日夜,苦心雕刻的仙魔之身,作为田安平登顶魔君后的优秀作品。在三光同耀状态下的重玄遵面前,完全是一件什么都遮不住的薄纱。 一朝如山崩,根本止不住溃势。 但世上又有哪处战场,能够在这样的重玄遵面前,保持稳定、体现存在呢? 田安平仰倒在其中,身边掠过的都是他苦心积累的力量,仙气魔气如潮涌,全都被重玄遵身后的黑洞棋局所吞咽,不知吐往茫茫宇宙的哪一处角落。 他抬了抬手指,但只笑着说:“就到这里吧——” 这般身形也仿佛成为溃涌的力量的一部分,开始幻光而扭曲,但并没有被黑洞棋局吞咽,而是坚决远离。 他的语调轻缓,大约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毕竟也曾身为兵事堂统帅,斩雨执掌。我不忍见帝国的精锐之士,在庸才的统领下,徒然消耗在我指掌中。” 重玄遵心下了然,这回真是齐军来了。 天覆、春死两军,早就厉兵秣马。临淄观星楼和幽冥世界灵咤圣府也都已经准备很久,神霄一动,即可远征。 镇国大元帅在大军团作战中,并不刻意求快。但算算时间,这时也该杀进神霄世界了。 从田安平的表述来看,作为先锋靠近的应当是王夷吾。 田安平纵是通才,本身就有着顶级军略,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在战场上说姜梦熊、陈泽青是庸才。唯独王夷吾,一向是引军万骑、冲锋陷阵的将才,而 非提众数十万、星罗棋布的帅才…… 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略略皱了眉头。 田安平笑着解释:“每一份材料,都有它的作用。” “怎么消耗都可以,我唯独不能忍受它的消耗毫无价值。” “我确实不是什么心怀怜悯的人,我的不忍只是针对浪费。” “不应该有无意义的消耗的……” 他认真地说:“天生万物有其贵。” 哪怕他曾经在战场上,把所部士卒大半都拿去填胜负。他的“不忍”,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非必要,他并不会做一些矫饰的情绪。 但这种“不忍”,只是针对珍贵之物的吝啬。而不是那种对生命的怜悯和敬畏。 重玄遵或许听到了他的解释,或许并没有听。 他在仙魔君相的躯体里漫步而前,优雅得像是赴一场旧约,随手折花一枝,而后放花为蝶,合拢五指,便握住了一只璨光耀眼的日轮…… 展眉砸落! 潇洒的身姿,淡然的表情……极致的力量。 铛~! 亿万根断线声。 仿佛绝世之名琴,以摔碎为绝唱,最后一次祭奠知音。 被田安平所掌控的规则之线,像一张被石头砸穿的蛛网。 田安平所在的这片虚空,乃至容纳他的仙魔君相,甚至他自己……都在这一记轰砸下支离破碎。 又迅速重构。 他翻掌以上抵。 掌中有一物。 那是府邸,是街道,是一座城市……是大泽田氏的祖地,他修出来的【即城】! 大泽郡里仍有“田城”,仍有那个刻在城门的“即”字,只是街道屋宇,早已换了格局——这些年来吞咽田氏族运,受高昌侯府滋养,承霸国荫泽……迅速成长起来的真正的【即城】,已经被他带走,此刻在他掌中。而后如龙卷过境,似地龙翻身。 街道遽为沟壑,楼台尽都塌陷。 在日轮璨极一时的光耀下,就连田安平自己,都像是一堆线条搭起来的假人。 大日璀璨,照出他的所有,令他的道途本质都无所遁形。 偌大一座【即城】,不断地扭曲粉碎……又重构!但终究还是倒塌碎灭。 城中有楼曰“辅弼”,在朝阳融雪般的城景里,它独岿然,仰面烈日。 在烈阳璨织的光幕里,有两束星光洞世而来! 其辉耀于远古星穹,在北斗星域乍现,仿佛自无生有,但本就有相应的星域为其保留。 北斗九星,七见二隐。从不轻出,见者显贵。 左辅又称“洞明”,右弼也称“隐元”。 田安平也签下两张星契,是事实上的星占宗师! 且他所签订的星契,是如此隐晦的星辰。 今引二隐之力,调动亘古长照、不曾熄灭的星辰,前来干涉战场。 辅弼二星和重玄遵先前捏成玉石的那颗星辰性质完全不同,前者是概念的集合,后者就只是死去的天体。 死去的星辰,徒具星辰本身的庞然和力量。但真正恒照万古、光耀诸天的星辰,是具有超凡意义的。接近不朽,几乎永恒。 所以星契才如此重要,被视作星占宗师的底牌。 但握【日轮】砸【即城】的重玄遵,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抬眼睛—— 即有星光飞天而起,自这片虚空,反照远古星穹。 辅弼二星之外,有七颗星子浮沉。 纵横交错的星光,织成锁链囚笼,牢牢锁住两颗北斗隐星的光芒,使之不得落神霄。 重玄遵并非星占宗师,但能看到星契的本质。 对付底牌的方法并不全在牌桌上,让它打不出来,当然也是一种选择。 在一切崩溃的事物里,田安平仍然具体存在,他仰倒而视高天,仰看重玄遵,如视一尊完美无缺的神王。 他的确在这个人身上看不到弱点,整场战斗之中,对方似是“无缺”的存在。 他所构想的完美,好像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此般完美,他看到自己也是有机会靠近的。那种更高于此的力量……究竟如何抵达呢? 他的眼神静惘,并没有什么紧张之类的情绪,仍如过往无数个日夜,独在辅弼楼中看星空。 有人恐惧他,有人厌憎他,他只是他。 在这样一个时候。 日轮在重玄遵掌中。 月轮铺开月相世界,正在与恐怖魔尊纠缠。 星轮已经高上古老星穹,锁住了辅弼二星。 也就是说……重玄遵为了进一步把握战局的优势,已经放开了最后的防御,似乎露出了致死的漏洞。 这是一个陷阱。 是流光交错一瞬间,其人随手落下的死局。 田安平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兴趣。 在这种层次的交锋中,陷阱能够成立的前提,是它在某一刻,的确露出了关乎生死的破绽! 他不怕危险,只怕无趣。 所以这刻的仙魔君相虚实荡漾,而他以仰倒的姿态弹身而起—— 他掌中是已经崩塌大半的即城,城中唯一高耸的辅弼楼,也已经被日光封死,天窗不透。 但在他弹身而起的时候,整座即城都响应他的征声。 那密密麻麻的规整如田垄的民居中,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在扭曲的力场中依然保持了自我。 在田安平仰起的同时,这个方正房间亦飞出群居之所。它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印章,彰显了极致的权柄,有着不容更改的意志……遽起一时。 “啪”的一声! 印在了日轮上。 喀嚓喀嚓喀嚓—— 日轮之上,裂隙如蛛网。 此霸府也! 作为“中三境”里承前启后的关键境界,关于内府境的著述,可谓汗牛充栋。众所周知,内府的“房间”数量并无止数,理论上可以无限探索。 当初姜望在内府境,就每座内府都开拓了三千房间。 但摘下神通种子,便已得内府至珍,接下来的探索便毫无意义。 且内府修士普遍还没有开始锤炼神魂,内府房间的开拓又与神魂力量息息相关……内府房间虽无限,修行者却要为神魂力量所制约。像姜望那样每府开拓三千之数,已经非常罕见。 同境之中,恐怕只有项北做到这一点。 终归大家的修行路还是要往上走,绝巅的风景不能在内府境的山头看见。路过也就路过了。 而霸府仙宫别出机杼,专注于内府修行。在九大仙宫之中,他们独有章法,追求在内府之中做无限的探索。 追逐这细微之处,无限延展的可能。 他们有一套成体系的越境而归府的办法,外楼、神临、洞真甚至绝巅,都只是视角的开拓,最终重心还是回到内府。 他们探索内府,修筑内府,重构内府……最终内府即无穷,以内府为仙宫! 田安平则在这个基础上有自我的创见,当年囿于锁境之刑,他直接将内府剜出,修在了身外。甚至将田氏先祖的骨灰挖出,以为内府地基,在漫长的足称“煎熬”的时间里,引田氏族运为刻刀,如筑楼般细心雕刻。 自身修为已经停滞,内府却在不断地跃升……到现在已经结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胎。 很多人都已经知晓他是霸府仙宫的当代传承者,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翻出这个杀手锏。 日轮本无缺,璨光更无瑕,田安平却看到无尽璨光交织的关键点,以霸府镇于其上,强行制造了缺漏! 遂有日轮之裂。 日轮上的裂隙都经由最极致的计算,牵一发即动全身,为了挽救它,重玄遵将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它将成为风华真君的溃堤! 这种关乎根本的神通之创,对于修行者的伤害是根源性的。没有人可以不在意。 他是重玄遵完美人生里,不完美的痼疾。 但重玄遵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握住日轮的五指,再一次发力。他不收回而是往下按,将早已诞生灵性、还在挣扎维系自我的【日轮】……主动地按碎了! 一时碎光千万重。 神通之质毁于一旦! 这一刻神通之光的肆意奔流,扭曲了所有感受和认知。 交战双方都在这个瞬间变成了聋子瞎子,七感皆失。需要重新建立认知,重新感受彼处。 对田安平来说,建立认知是毫不费力的事情,他甚至于要加入更深层次的洞察……这些繁琐而复杂的工作,他在一个瞬间就完成—— 他已经不能做到更好了。 可他抬眼只看到日轮崩溃的金色的光。 在那满目茫茫的金色璨光中,一袭白衣过光海……永远地映了他的眼睛里。 他已经触及重玄遵心口的爪形,无意义地散开了。 手上的每一节指骨,都已经粉碎! 只剩皮裹着肉,肉已成浆。 当然碎的并不只是手骨。 他微微垂低眼皮,看到的是重玄遵的掌刀,笔直地洞穿他的心脏—— 重玄风华从来不赶时间,因为他走最直接的路。 放开星轮去斩隔辅弼二星,的确是一个陷阱,但也是最直接的邀请。 两人,一合。 分对错,生死。 田安平笑了:“我开始相信———你总是对的。”他其实不相信有人睁眼就能看到正确。 因为真理一定有一个漫长的求证的过程。 可是答案已经出现了。 那惊风过绝巅的一合,他成为错误的那一个。 或许他并没有错误,他只是慢了一些。 但“慢”的代价已经出现———— 他的身体碎为一截截的断线,天上地下无止歇地飘零。 而那尊捧着巨大月相、同时被月轮刀钉住面具的恐怖魔尊,纵身投进月相中,便似游鱼入水无踪影。 只有涟漪一缕,渐散而渐平。 月轮隐,星轮散,日轮残光被重玄遵捏在掌心。 他捏着这卷残光,似捏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掉了嘴角血迹。 像是结束了一场晚宴,而非什么生死对决。 这时才有马蹄声响,一个身量极高的长脸男子,跨乘龙鳞妖马,身后万军卷旗,就这样杀气腾腾地杀进这片虚空—— 凝练如刀的兵煞,将这片已经十分脆弱的虚空,轻易就割开。 在荡漾的流光中,剖见好似青山覆雪的真君。 其时也,荆国新举的明月正高悬。 这【星渊无相梵境天】,星光璀璨,雷霆万里,阴云晦雨卷冰雪……真是万里不同天。 无尽幻光之下,唯独那件白衣披覆的风华之姿,作为真实的风景而存在。 “奉镇国大元帅令,我部为大军先锋,贯通【诸炁炼性律道天】,先登玉宇辰洲————” 将号不算好听的大齐勇毅将军,单手拉住缰绳,全军骤止,并无余音。足足三万骑,浑成一体,旌旗兵煞都长扬,如他身后长披。 他一板一眼地说话:“重玄真君,此处战况如何, 可需军援?” 重玄遵随手将那颗星辰捏就的玉石丢过去,上面还用星光牵了一条链,因此成为一个吊坠。 他在月光下淡笑:“不过有块拦路石,已经被我搬走。” 拦路石,搬来作坠。 “有劳真君。”王夷吾接过来放进内甲,在马背上低头为敬:“请往大营,有镇国元帅坐镇,太医令随征,阁下可稍作歇息。在下军务在身,不能久叙——就此别过。” 重玄遵翩身而笑:“勇毅将军请劳军务。” 就此匆匆一别。 骑军呼啸而过,踏星空如长虹贯夜。滚滚兵煞,留下了长久的天痕。 重玄遵便在这道天痕旁边独自漫步,直到看到一只?? 星光凝聚的蚂蚁。 似挂一根无形之线,垂降他身前。 “堂堂仙魔君田安平,在风华真君的嘴里,也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颗拦路石吗?”星蚁的口器中,发出温和细腻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陈泽青。 此次出征神霄世界,完全地以姜梦熊为主,兵略超卓的陈泽青,加号“军师将军”,专注于情报和后勤工作。 关于重玄遵和田安平之战,引军为先锋的王夷吾只需要一个结果。而他需要更准确的情报,更清晰的细节,以便后续战略规划。 重玄遵却在看星蚁:“陈大帅今以此形显,也足见轻描淡写。” 帝国高层都知陈泽青一生都被血魂蚁折磨,但他自己好像并不忌讳蚂蚁。 陈泽青的声音道:“蚂蚁是很好的军队,思维简单、服从性高、行动力强,团结,无惧。我越观察,越觉得欣赏。” 星蚁静垂于彼,这样的蚂蚁,在整个战场,不知已经布置了多少。 倘若不是血魂蚁的制约,他也该是星占的宗师吧?兵家、星占,两道之宗师。 重玄遵微微点头:“纯粹从兵源来看,蚂蚁是很好的选择。” “但更好的军队是有思想的,是聪明的。士卒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感受,在对一切有清晰地认知后,仍选择奋不顾身。”那位坐在轮椅上的春死军主帅,平静阐述他的思考:“我有时觉得——仅以军队而论,魔族就是最后的答案,他们改变了自我的认知,却保留了其它的一切。” “但有时又觉得……太偷懒了。” “魔族的认知是被一种更高上的力量修改,而非自我的觉悟。” “这并非我理想中的最好的军队。” “在某些时候偷过的懒,总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偿还。只是……那种偿还是否准时到来,会在何时到来,又将以什么方式体现。我不得而知。” 神霄战争开启,绝大部分人都把妖族当做最重要的敌人,在历史在现在,都是如此。 陈泽青却有更多的注意力在魔族身上。 不为别的,只因为魔族已经靠近他对军队的最终答案。 底层阴魔,没有灵智,绝对服从。中层将魔,简单灵智,悍不畏死。 上层的真魔也好,天魔也罢,由各族而堕者,都是改变了自我认知,但保留其它一切。 以战争兵种而论,很难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这个族群好像就是为了战争而诞生。 “魔族的认知就是一种根源性的改变,谁又能说那不是自我的觉悟呢?我们所谓自我的觉悟,难道真就没有更高上力量的干涉?”重玄遵倒是并不介意跟陈泽青讨论:“换个说法——如何才能分辨这两者?若是不能分辨,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非常好的问题!”陈泽青的声音说:“可惜求证的过程必然艰难,也只能等到战后再探究——说起来风华真君阵斩田安平,也算是为朔方伯雪恨,为人族诛魔君,立成大功一件。” “田安平并没有死。”重玄遵摇摇头:“或者说,他并没有死透。我斩了他的仙身魔身,却逃了他的恐怖魔尊相。他这种人,只要还能思考,就还会走向强大。” “大战方起,连个绝巅的性命都没留下……我和田安平的这般胜负,亦只可算是微澜。” 他的语气淡然:“不过至少在短时间内,他应当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了。” 陈泽青的声音若有所思:“看来他在万界荒墓,确然有很大的提升,竟能在你手下逃命。但是单枪匹马来拦你,又多少有些认知不清——他的行动虽然不可预测,不受任何规则的制约,但很少有不自量力的时 刻。 “我感觉拦我并不是他的目的。”重玄遵语气随意:“他用重伤来换我一段时间的休养,也对那位无上魔主交代得过去——或许……他是为了避战。” “避战?”陈泽青问:“你是说他对诸天联军此次神霄战争的结果并不乐观?” 大军卷过的兵煞留痕已经散尽,重玄遵也走远:“我只是这么判断。至于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避战,那要等到杀进万界荒墓那一天,真正割下他的头颅,才能知晓。” “或许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留在万界荒墓,成为驻守大本营的那一个。也或许……此时此刻,正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 …… 东国紫旗,飘扬在星穹,紫微星悬照万古,也照亮了前路。 巨大的方形星槎,横渡虚空。精锐的大齐甲士,阵列如林。 有“绝世天骄”之美誉的当代大齐朔方伯,正作为斗将在阵中,尚不知他的血海深仇,险些被重玄遵还报。 世袭罔替的爵名,让孤身被征召的他,也有一队亲卫随行。 哪怕人数只有一千,这也意味着在必要时刻,他随时能收拢散卒,合成一支军队,建立无上功勋。 这些年苦读兵家典籍,翻烂了朔方家传,他自谓从各方面都做好了准备—— 当然并不包括,此时忽然悬浮在他面前的这张假 面。 “鲍玄镜,或者说……白骨尊神?” 虚悬的假面发出声音:“我代表那一位的意志,特来向您问好。” 这是朔方伯的私人军帐,帐内禁法密布,帐外亲兵列队,不容闲杂叨扰。 这张假面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帐外一名亲兵的脸上揭下来,飘然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在它出现之前,鲍玄镜自己都不知觉! “原来是幻魔君当面!”鲍玄镜坐在长案之前。英武的年轻将军,披甲凛然,手握兵书一卷。 他的眼睛抬起来:“不知你说的那一位……是哪一位?” 嘭嘭嘭,嘭嘭嘭。 大军在军鼓中前行。 帐外旌旗猎猎,狂风怒卷。帐内灯火通明,倒是只有年轻伯爷的身影在摇曳。 “当初在临淄,【执地藏】举天意如刀。缘空师太也差点就发现你。还有人智计通天,险些算到你的存在……这一切,都是祂帮你抹去。” 悬在空中的假面,发出轻巧的笑:“您说祂是哪一位?” () 第十三章 天眷 兵煞贯空留下的尾虹,就是前锋贯穿【诸炁炼性律道天】所留下的通道。 前路贯通,而后才有大军通行。 飞于虹外,向四面八方扩张的“流星雨”,是钦天监联合工院所制造的“烛星矢”,能够在第一时间借助星辰之力烛照战场,测察环境,捕捉生命波纹。 高至神临,微至雨滴,都很难在“烛星矢”面前隐藏。当然更强大和更微小的,都不在它的观测范围内。“烛星矢”飞如瀑雨,主要是为了避免敌对大军设伏的情况。 横绝银汉的巨大星槎,是代表大齐工院最高成就……由阮泅参与设计、亲自刻印星纹,历时二十年所完成的最终成品—— “方天行舟”。 这架星槎的每一个部分,都能呼应星辰之力,并进行储能。星槎的整体构造契合现有宇宙环境,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协调占星体系,以最少的消耗遨游星海。也可以在观星楼的牵引下,第一时间随星力潮汐而起,投放宇宙战场。 当然战争投放必然导致巨大的能源耗用,为此观星楼早已储备多年。 “紫微垣无异常。” “太微垣星力潮汐混乱,对应区域有多方强者乱战。” “天市垣星力异常聚集,有大规模军事行动。” “奎宿有坠星现象,初步判断秦军攻势受阻。” “亢宿出现星契波纹……” 钦天监官员在“方天行舟”的观星台陈设星占仪轨,或举星盘,或开星镜,或演星卦……以种种星占手段,不断汇总他们所收集到的星象信息。 以钦天监少监阮舟为首的核心随军星官,迅速将这些信息汇总归纳,其中关键的部分,立呈中军大帐。 神霄世界是一个极其庞大、极其复杂的战场,对于战局形势的把握、战场方位的确定,是大军开拔的第一要务。 此世受诸天星辰观照,初入神霄,以星位来确定方位,是相对准确的。 当然在迅速建立神霄世界相关认知后,结合神霄四陆五海以及相应世界规则的演化,就会有更精确的战场定位方案,这也是钦天监正在执行的工作重点。 星占取代命占成为时代主流,诸天万界卦算者,莫不竞行此道——余者尽小道也,少有立足绝巅者。 谁能控制古老星穹,谁就在茫茫宇宙中占据绝对主动。 人族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每年在古老星穹猎杀的异族星官不知凡几,甚至把四象星域都几乎圈成了自留地。 但诸天广阔,族群繁多,宇宙星辰又茫茫无尽,异族星官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一颗星辰不止能签下一张星契,越是强大的星辰,能够回应的就越多。同契者不免竞争,也不免碰撞坠落。 当然在古老星穹的占星战场,弱势方若是执意避战,强势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除非杀到对方本土去,消灭对方主体道身。 不然星辰本身是没有偏爱的,只会给予星契者同 样的庇护和回应。 在这种情况下,人族四象星域的“清一色”,是人族先贤在漫长时光里,不断引诱、猎杀、驱逐……最终将四象星域主体星辰的星契额度几乎占满。 所以人族外楼大多立于四象星域。 人族远征星海时,基本都是用四象星域为基础的方位锚点。流浪宇宙者,也大多仗此求归…… 由此才诞生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的说法。被神话,被封圣,成为很多人认可的护佑人族的图腾。 其实守护人族的并非什么圣兽,而是先圣。 它是人族为自己创造的天眷。 王夷吾所部前锋,都是天覆军里的精锐。个个身披禁纹战甲,跨骑驭兽坊最优秀的那批妖马……使用的军旗、阵盘,一应武具,都做了适于天外战场的调整,无不是诸军之最。 他主要的任务是在玉宇辰洲建立先期驻地,立旗接引后续军援的飞舟。 对于先锋骑军所途经的【诸炁炼性律道天】,只需要打通一条行军路线,简单地梳理路途规则,粗略地扫荡一遍受伏隐患即可——而这已经顺利完成了。 关于这条行军路线的维护和开拓,以及更多更细致的工作,都是中军来完成。 “方天行舟”整体是个巨大的方块,如一座悬陆横飞,其上建楼设堡铺军帐……大军绵延,跟在临淄郊外也没有什么区别。 镇国元帅此次用兵非常谨慎,在战况激烈的【星渊无相梵境天】不做太多停留,而是将中军大帐停在【诸炁炼性律道天】,于此建立齐军中枢营地。 都知道这凡阙天境是神霄世界规则的演化之地,齐军结阵于此,摆明是要先在这里把握神霄世界的脉络,有深耕细耘、打持久战的姿态。 如此稳扎稳打,行动间又有条不紊,这军事风格倒是更像那位苦面笃侯。 再结合镇国元帅这一路行军,始终端坐大营,不曾露面一次,不免叫人怀疑—— 是不是现在掌控大军的,其实是笃侯曹皆呢?曹皆当年就有暗代牧国完颜雄略,打了盛国一个措手不及,阵斩齐洪、大破离原城的经历。 而这段时间亲镇决明岛的曹皆,也的确没有出府露面,只有军令巡岛。 有没有可能这次也是故技重施……现在的兵事堂首席,阴至前线,暗代前任兵事堂首席,坐镇三军。而姜梦熊其实根本不在军中,潜身另图大事? 姜梦熊这样的盖世强者,若是在战场上的行踪不能被把握,其所造成的破坏,将酿成毁灭性的后果。其人是足能单枪匹马撕破任何一处战线的! 但以曹皆的用兵之能,模仿姜梦熊的用兵风格,也不算什么难事,又怎会处处露出“曹皆”的马脚呢? 这又像是姜梦熊假装曹皆来假装自己……以此引敌入瓮的伎俩。 虚虚实实,叫人好不迷惑。 诸天联军的应对方法也很简单—— 海族无当皇主“渊吉”,引【三叉神锋】。 天禧皇主“海祝”,引【神溟飞骑】。 还有八大魔君之一的神魔君,亲领神魔宫镇域大军【九貔】。 三军合阵,举旗迎于【诸炁炼性律道天】。 以三尊绝巅坐镇,配合相对优势的兵力,迎接齐军的虚实相济。誓要在这凡阙天境立下旗来,争夺神霄世界各种衍生规则的“优先洞察权”。 诸天联军是以应对姜梦熊的规格来应对此处战场,即便姜梦熊和曹皆都在军中,此等联军阵容,也足以巩固防线,自保于一时。 但还是那个问题—— 姜梦熊若是不在军中,三尊绝巅三支强军徒然于此枯耗,诚然可以保住凡阙天境的阵地。于整体战场,却是丢失了责任! 这样一位足以改写战局的绝顶强者,即便不能将其留在眼前,也得向其它战场报知他的行踪。不然战场上的连锁溃败,绝非危言耸听。 是以在天禧皇主的主持下,诸天联军在齐军建立中枢营地的过程中,几番袭扰,佯攻数合,以求惊出主帅身影。 齐人的中军大帐,却始终岿然不动。 以“方天行舟”为基础构建的齐军营地,像是一个巨大的乌龟壳,首尾难窥,虚实不见。但任何一个方位都有可能探出血盆大口,倏然一口咬下敌军首级。 凭借未露面主帅高超的指挥艺术,愣是让诸天联军找不到突破口。 甚至于天禧皇主亲自出手试探,都被陈泽青轮椅出阵,指挥【春死】军强势逼退。 以洞真之境,引军会于绝巅,这是顶级的兵家修士、顶级的军队,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天禧皇主以“海祝”为名,是海族一众皇主中,相当擅长战争指挥的一位。 他诚然看到了自己给春死军造成巨大伤亡、甚至强杀陈泽青的可能性,但是在茫茫天境,双方大军犬牙交错的厮杀中,他又每次都看到……只要他孤旅突进,姜梦熊就从天而降将他碾灭的局面! 每一次机会,都像是陷阱。 他在阵外徘徊,像个不知何从下口的踟躇旅人。 屡次试探,竟全然无功。始终不能确定,齐人坐镇中军的是谁! 什么计谋都使过,全被齐人滴水不漏地化解。 甚至海祝还叫部下掀起骂仗,想要激姜梦熊出来露个面。 但齐军阵营里有个叫谢宝树的,骂得那叫一个脏……文采斐然。像是打过底稿,句句在韵,朗朗上口。还有狂歌神通,越骂越来劲。 听得几回,自己都记住骂自己的旋律。 倒是叫无当皇主“渊吉”,都有几次忍不住。 不是没有想过三军会合,举阵强突,但且不说敌情未明、贸然决战,在兵略上有多么不可取。他们还需要考虑齐军的后援,更需要掂量……倘若真与姜梦熊狭路相逢,在齐军大营的支持和分割下,他们三尊绝巅,究竟谁能全身而退。 是以战局一时僵持。 姜梦熊仅仅只是不露面,就叫敌心忐忑,立营而难安。其于“兵形势”之法,已经到了意想天成,大势随身的地步。 但若非过往他横扫诸天,【覆军杀将】凶名太甚,也断无此等效果。 对于绝顶的棋手而言,过往的棋风,也是棋子的一种。 于整体的战争来说,人族要的是一举碾压神霄战场,彻底打断诸天万界反攻现世的希望,求胜也要求快。 但在具体的战局中,齐军又选择稳扎稳打。 对以神魔君为代表的诸天联军来说,他们并不介意拉长战争时间,可在这处局部战场……又必须要尽快确定齐军的虚实。 是以反倒被逼出一种紧迫感!隔着两万里雷霆带,在行进中对峙的双方,都在那轰鸣不息的雷电中,感受杀意的冷凝。 大军行进,绵密如云。星槎横陆,如天上之天。 齐人整训、戒严、休整,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似浑然不觉前方雷霆带的对面,有三支严阵以待的诸天联军。 在某一个时刻,随军星官抬头惊声:“青龙星桥震一已断!” 阮舟立即做出指令:“启用震二、震三星桥。并行星链,排查具体问题。” “震二、震三星桥无法启用——”负责星桥连接的星官,声音发颤:“青龙星域,无法建立联系!” 在诸多观测星桥中,四象星桥毫无疑问是最稳固的选择,这是基于四象星域的稳定。 一般来说,只要放出星桥的远征军不出问题,四象星桥就不会失联。 可眼下二十万精锐齐甲列阵,随军辅兵各司其职,“方天行舟”横绝天境,哪里有什么波澜产生?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故。 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惊变。 阮舟这边眉头才蹙起,旁边又有消息传来—— “白虎星桥兑三失联!” 坏消息不断传来。 “朱雀星桥离二无法启用!” 最后是所有的“四象星桥”全部失联或断裂,钦天监为此次战争准备的十二条四象正桥,二十四条四象备桥,全都无法连接古老星穹。 “紫微垣如何?”阮舟一边提问一边迅速下令:“向临淄观星楼发信,要求占星支援。就说古老星穹疑似有剧变产生,六国的星穹警备线全部被淹没了,远征军已经与四象星域断联,我们正在尝试另建星桥,目前考虑在——” “紫微垣也失去联系了!”负责此处星域连接的星官面色苍白。 “观星楼无法响应!”操纵【天星仪】的星官也神色剧变。 紫微中天太皇旗是大齐帝国的国旗。 紫微星也从来契于东国国势。 这是齐武帝当年留下的荫泽,至今仍然照耀着东国子民。 对于钦天监这群星官来说,紫微垣是比四象星域更靠得住的星域,而今竟也悄然断联! 再者观星楼是他们的总枢所在,由齐国星占第一人坐镇—— 事实上神霄战场一旦生变,那位正在监察沧海的钦天监正,就是计划中的第一个援军。 临淄观星楼也是“方天行舟”在现世的锚,提供持续整场战争的牵引,和不设限的支持……现在观星楼也联系不上了! 阮舟抬眼观天,简约星袍被风卷动,她迅速做出了判断:“有大规模星力潮汐发生,是新历以来从未有过的星海动乱,古老星穹已经被隔绝!尤其是【星渊无相梵境天】的星映通道,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具体事件暂不知晓,但接下来这场战争,我们很难从星穹借力——” “此为钦天监初步判断,具实递送中军大帐。” 古老星穹被隔绝,绝对是诸天联军的一大胜利。作为星占的弱势方,隔绝星占,就是将双方拉到同一层面。 但处在【诸炁炼性律道天】的齐军,当下也管不了那么远的事情,他们更需要考虑自己—— 齐军视野被迷,后援被隔,对面的诸天联军绝对会有大动作! 阮舟连连发布指令,又转过身来:“对神霄四陆五海的观测进行到哪一步了?玉宇辰洲的元力测绘是否完成?给我凡阙天境的炼道反应图!” 她虽是钦天监监正的女儿,没有真本事,不可能随军。 大齐帝国远征星海,可没有容无能之辈镀金的空间。她阮舟是优中选优拔选出来的,在星占上的造诣,已经仅次于阮泅。 此时突逢惊变,她急而不乱,指令清晰,迅速在几个备选方案里做出抉择:“立即开启元力潮汐定位,确立敌我方位,锁定敌军动向!” 相较于占星定位,元力潮汐的定位方式不够精确,范围也狭窄太多。但在古老星穹断联、且不知敌军后续动向的此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它不依赖任何外在的力量,只通过元力潮汐一瞬间释放的反馈,得到最直接的结果。 战争发展到今天,欺骗“元力潮汐定位术”的方法也已经出现很多。但齐军所准备的元力潮汐,沿用了最新的禁密手段,至少元力潮汐发起后的第一轮反馈,是足够可靠的。敌人绝对来不及在第一轮就破解禁密,制作欺骗信息。 木轮椅骨碌碌转过营帐,方才还张扬的紫旗已经耷拉,信旗所映照的甲士虚影,一个闪烁就破灭。 星穹都被隔绝了,结合占星术的信旗,自然也失去远距离通讯能力。 陈泽青抬眼看着天境更高处:“一场惊雨。” 骤雨其实是在星槎下方,凡阙天境是形成雨的地方。五陆四海才是雨的归处,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才是雨的途经。就像前方世界规则冲突所产生的雷霆带,就是神霄雨源的一种。 群星已黯。 但隔三岔五随着大军铺开的星蚁,仍如荧虫闪烁。像是陈泽青所说的雨,点滴分散,淅淅沥沥地落。 春死军墨绿色的军服,披在为人族远征的战士身上,像一亩亩中了毒的禾苗。 所谓“春死”,岂不正是勃勃生机的凋零? 生死之间,有真正的力量。 陈泽青常常觉得自己是完全属于这支军队的,生与死,长久在他身上发生。 “【春死】听令——” 他波澜不惊地指挥:“举戊土旗,用青龙盘,依托星槎大阵,以九龙游天阵式构筑防御。” 星蚁把他的声音,传递到该到的地方。 军中各处关键位置都有令旗挥扬,做更具体的移动指令。 简单,直接,高效。 乍看无边无际的军队,如流水分垄,自然泻为十列,万人结阵,兵煞相合,顿起墨绿青龙! 一军盘龙在地,九龙高起在天。 神龙吟啸,在空中交织成网,构成元力潮汐下的第一重防线—— 是的,恰在此刻,阮舟所引动的元力潮汐爆发了。 而春死军在陈泽青的指挥下,不仅预留了元力潮汐的扩散通道,还借力元力潮汐的这轮爆发,让本就稳固的防御阵式更加厚实。 事先没有沟通,观星台的消息才刚刚发出,但他明白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陈大帅——”英武不凡的朔方伯大步走来,把住了轮椅扶手:“我来为您推椅,为您担当近卫!” 远处正要往这边靠拢的谢宝树,一时停下脚步。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成熟了许多。虽然觉得这小小年纪就会逢迎的伯爷面目可憎,却也连个白眼都不甩出来,反是露出一个“你过去我就放心了”的表情。 接着便拔出长剑,飞天而起:“谢宝树请为亲军旗队——但有所命,必达三军;三军所发,必为先矢!” 这确实是打了底稿的台词,写在军报上,不知有多么好看。 从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被一打三碾压、痛失参赛权,一直到今天,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被重玄胜欺负,被明光大爷抢头牌,跟易怀民争风吃醋、掉头又被重玄胜欺负……他谢宝树也该一鸣惊人了! 其余朝宇、祁良华等,也都向陈泽青靠拢,纷纷请战。 朝宇不善言辞,只是提刀做事。祁良华倒是也想说点什么,但声音已被军鼓淹没——真没胆子叫鼓停下,让他先说两句。 这些并非出身【天覆】、【春死】的俊才,贸然加入军阵,替换原先将领,并不能拔高军队战力。所以都是作为机动力量存在,因其天才、实力,在战场上都是有一定自主权限的。 值此大战,星穹生变,陈泽青这等要出面力拒山洪的人物身边,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们群聚而来,当然是有立功之心,可也是绝不惧战的本色。 陈泽青对此不予置评,只是不停地调度军队,聚拢兵煞,一条条地发布军令:“吴渡秋,着你部发棘舟千艘,潜巡星槎巽位之外,彼处兵气不定,必有暗袭,命你截停彼部,减员五成之前,不许放一卒登陆——” 吴渡秋本来像颗钉子般扎在陈泽青旁边,坚定拱卫春死主帅。这时接到军令,也没有别的话讲,深深看了这群凑到大帅身边的俊才一眼,便抽刀飞远。 将为兵胆,他是军刀。 上有所命,刀必无回。 这时有轰隆巨响。 以“方天行舟”为基础,临时构建的齐军中枢营地前方,绵延数万里的雷霆带,被一抹开天辟地的刀光所截断了。 整个凡阙天境,为之静肃。 庞然如山岳的战争海兽,一头接着一头,从临时斩开的空白处穿来。 握举尖骨分水戟的海族战士,个个眼神肃然,铺满战争海兽的背脊。有兵煞滚滚,更在战争海兽之前,拟化为一杆长有万里的“三叉神锋”! 兵者,万世之争。诸天联军意欲反伐现世人族,学的第一个就是兵家之术。 轰轰! 兵煞聚成的神锋,撕破了元力潮汐,撞在九条墨绿青龙交织的防御阵式上。 对撞而产生的兵煞残气,如黑色烟尘,蒸腾成雾,一时盈天。整座“方天行舟”,都好像随之摇晃了一下。 “哈哈哈——” 一尊身披玄黑色战甲的身影,狂笑着显出形迹,耸峙于高穹。 他低下头来,五官尖刻,眼珠子转着幽幽黑光,将恐怖的压力尽数倾泻:“先前写歌骂我那小子,还活着吗?” 无当皇主“渊吉”也。 亲身出阵! 被这样一尊绝巅强者记住,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那意味着一旦战败,即便三军都能脱身,他也是逃不掉的那一个。 谢宝树却飘飞额发,面璨神光。 “何其有幸!我能得一皇主垂视!”他传讯于陈泽青:“今赴也,愿大帅得机。” 接着便拔身高起,目悬明镜,观照渊吉,而口放狂歌:“爷爷还在!你还认吗?!” 虽然隔着“方天行舟”的大阵保护,间隔漫长距 离,谢宝树却如置身荒野,独面远古恶兽,全无半分安全感。 可他得意得很,放肆得很。 在痛骂且狂笑啊! 如其所言,竟能在战场上得一皇主垂视!他这毕生不可能绝巅的角色,被同辈天骄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的角色…… 他这一生,难道不是有这一次,可以让他的叔叔骄傲吗? 从来都自负是“天之骄子”。 可也明白只有今天,能够光耀谢家门楣。 渊吉怒极反笑:“竖子猖狂!岂不知——” “渊吉老狗缩海沟,怒须戟张涎横流!”谢宝树一声大骂,将他高高在上的呵斥截断。 反正身在“方天行舟”,也不怕被捏住脖子。 他抬剑舞袖,意兴疏狂! “幽瞳两盏鬼火油,照你蠢相几时休?” “无当皇主?百无一当,好大名头!中古天路横沧海,割须弃甲逃如狗!” “老东西,来认爹。没父母,到处求。” “爷爷在此!唾你三秋!” “抽你老筋做钓线,扒你新鳞补漏舟!” “熬你贱骨点天灯,照你海族万世羞!!!” 他骂得痛快,骂得亢奋,骂得毕生道术扑出大袖如云起,都有升华越格的表现。 那些痛骂渊吉的歌诀,飞成一个个大字,龙飞凤舞地穿出大阵,迎上高穹。虽不可能真个伤到渊吉什 么,也的确为他染上几分墨色。 骂得太脏了。 渊吉像是那种话本故事里典型的反派,表现得强大但愚蠢,暴躁易怒控制不住自己……闻歌大怒,怒火都烧在了眉毛上,而眼睛低垂,恶狠狠地瞪视谢宝树。 在这个瞬间他好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完全不顾及“方天行舟”防御大阵还未被击破的现实,强开【渊瞳】! 他黑色的眼睛仿佛成了无底的深渊,大袖飘飘的谢宝树,就在这深渊中坠落。 如此隔阵发力,损耗巨大,为一个暂只神临境界的小角色,万分不值得。 可正因其不值,谢宝树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除了嘴巴还在骂,身形已如飘絮,渐垂渐散渐轻,飘落深渊。 他当然是恐惧的。 可是他还痛骂着! “方天行舟”上见此之战士,无不目眦欲裂。 但齐国军纪严明,他们又是最优秀的战士,没有主帅命令,无人妄动。陈泽青还是不紧不慢地完成了一系列军事调度,将他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做到极限,最后道:“鲍玄镜,既为近卫……随本帅接战。” 鲍玄镜将长剑往后一拨,推着木轮椅便往高穹飞去,其声高扬:“末将领命!” 早已经准备好的天覆军,几乎同时腾起。 还在空中,就已经列好军阵,排好阵旗。 陈泽青拍过扶手,抽出一支木柄细剑,抬起来便刺——大军兵煞迅速凝聚,汇成一柄惊天长剑,随着他抬手而高举,直刺怒不可遏的无当皇主。 今又合军战绝巅! 精通兵略,已经神而明之、洞真在望的鲍玄镜,在军阵之中有相当重要的作用体现。其提剑拱卫于陈泽青身侧,分担了主帅的指挥压力,使军阵运转更自如几分。 天覆之剑推着强开【渊瞳】的无当皇主走,竟然势压一筹。 数以十万计的战士,经过长期艰苦训练结成的军阵,相较于真正的绝巅强者,往往失之于灵巧,只能打阵地战。但恰恰无当皇主现在是进攻者,局限了自身行动,且因暴怒杀人,露出了空当。 遂有这一番压制。 渊吉被陈泽青挥军抵住,无当海军【三叉神锋】也被阻在“方天行舟”外,不断嗡鸣的射月弩,炸起漫天流虹,不时带走精锐的海族战士。 来自无当海域的名为“饕海”的战争海兽张开巨口,彷似一只无底的口袋,将漫天飞虹尽数兜住。 这下连观星台上的钦天监星官都上阵,成箱的元石被推进“源舱”,“方天行舟”上的各种杀阵,不计损耗地轮番爆发! 一时“方天行舟”高处,种种杀术道术几成瀑流,死死将敌军攻势截住。 可敌军非只一部。 双方鏖战的关键时刻,天禧皇主“海祝”,又引【神溟飞骑】轰至,乌泱泱如一团飘来的云。 对于一尊绝巅和一支强军的正面轰击,仅靠“方天行舟”的防御体系,和春死军缺乏名将主持的结阵应 对,根本没可能扛住。 陈泽青已合天覆军大战绝巅于高穹,根本无暇回顾。 但表现在战场上——徊游星槎高处的春死军诸部,仍然是有条不紊,错织密集,竟然依托“方天行舟”,主动向【神溟飞骑】进攻! 很明显,一直坐在中军大帐里的那位主帅,已经接掌了军队。 双方主帅并不喊话,但血淋淋的交锋一触即烈。 两支精锐军队撕咬在一起。 兵煞和兵煞的纠缠,是赤裸裸的兑子! 海族的生命,兑换人族的生命。 这场厮杀只有金铁的交响。 “海祝”似乎有意展现他的兵阵艺术,不断地调度大军,变幻阵列……而春死军都给予滴水不漏的回应。 然而战场不是展现公平的地方。 以多打少、以强击弱,才是永恒不变的兵家哲学。 当此时也,四军混战,星槎轰隆,绝巅吞天啸海。 又有汹汹魔气如海潮翻滚,直接将雷霆带都淹没! 自此“方天行舟”八方无屏,风雨冰雪都能砸落。 浩浩荡荡的【九貔魔军】,踏潮而至,群聚竟无声。 如雕塑般给人以静谧的恐怖。 魔雾升腾,其中魔影幻变,一尊尊巍峨身影,洒落辉光,仿佛九天神灵。 其中最高上的那尊神像虚影,如诸天万界,众神的王。 “大战正当时!”魔日高悬般的眼眸睁开来,垂落冰冷的审视:“谁当九貔?谁来合朕?” 飘扬的经纬大蠹,一时被风压低! 偌大“方天行舟”,竟然剧烈摇晃。 “姜梦熊!”渊吉竟然被陈泽青引军压制,但已抬出战戟,且战且退,纵声狂笑:“再不出来,你的这个残废弟子,就要被本尊收下了!到时候你也要去沧海徒然垂泪吗?!” 猎猎大蠹之下,长久沉寂的中军大帐,终于是发出声音。 “若非皋皆锁死迷界三十三年,敖劫现已匍匐在我朝天子陛前,为紫极殿一盘龙柱!”那声音傲然高上,有小觑天下的姿态:“渊吉、海祝,你们竟然在这里排着队等着送死。” “还有你——神魔君!” “好不容易在边荒逃得小命,今日又迫不及待奉至本帅帐前吗?” 声音的确是姜梦熊的声音。 人嘛…… 得到了齐军元力潮汐禁密,又经过了联军的反复验证,以及此刻战场形势的最后确认,神魔君再无犹疑。 他直接俯身下来,身在【九貔魔军】更前,卷起黑色鎏金的神袍,一拳轰开高处接连三重法术防御网……轰在“方天行舟”应激而发的最后一层光罩上! 整座“方天行舟”,无数法阵,剧烈闪烁。 许多操纵法阵的阵师,当场吐血身亡。 奉命率一万大军、千艘棘舟在星槎东南方向阻击敌军的吴渡秋,已经成功完成阻击任务,阻敌于星槎之外,却在这时留下三百艘棘舟断后,自领棘舟五百艘骤然折回仰飞—— 向肃然阵列的【九貔魔军】冲去。 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军神在做什么,在不在“方天行舟”上……他不知道。 但齐人的此次远征,一定会胜利的。 “必胜!!” 他站在棘舟之上,高举军刀,声扬天境! 已经加入阵师行列,正在带队修补法阵的阮舟,在轰隆巨响中怔在当场,眼睁睁看着面前已经修补到一半的法阵,瞬间溃为烟气。 她近乎本能地召来阵盘,以做临时性的法阵替代:“快!打开阵舱,取来阵盘顶上!” 修补法阵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用临时的阵盘顶上,先将防线稳住。 可回应她的不是一众星官、阵师的行动。 而是庞然如浮陆的“方天行舟”……整体性的崩溃! 具体在“方天行舟”上,大体是以九宫划分区域。 现如今…… 乾宫黯灭! 坎宫黯灭! 艮宫黯灭! …… 接二连三,一片一片的区域熄灭了。 在阮舟终于有一些茫然的眼神里……终于轮到了中宫区域。 于一切被黑暗席卷的区域里,唯有中军大帐所在的中宫区域,还有着零星法阵散发的微光,也像飘摇烛火般孱弱。 人们紧张得不敢呼气,似是害怕自己的吹息……会扑灭这余光。 硬抗“方天行舟”无数大阵轰击、并将之全部碾灭的神魔君,完全不顾及自身损耗,笔直杀进星槎内围,直扑中军大帐:“姜梦熊是吗……如你所愿,朕来奉颅!且让本君看你这中军帐中,都藏有谁在!” 而在此之前,先有一张假面,从一个枯耗道元血气而死的阵师脸上,悄然揭起,飞进帐中:“哈哈哈哈……曹皆!敢在神霄战场唱空城计——你有赴死的觉悟吗?” 还在抗争的人族战士,闻此言者,无不惶惑。 幻魔君亦有一张假面至矣! 齐人中军大帐里,果然是曹皆暗代姜梦熊,姜梦熊则是另有机密之事! 关于这一点,幻魔君已经在鲍玄镜那里得到了最后的确认。 今日种种表演,只为了一举覆灭齐人两支强军。 东国若受重创于此,灭天覆、春死而殁曹皆,则诸天联军压力大减,海族更是能够重回近海,窥伺神陆! 甭管姜梦熊跑去了哪处战场,做出什么惊人之 举,也挽不回如此损失。 此刻的无当皇主渊吉,终也不再后退,反是手提战戟,向陈泽青举阵而成的天覆之剑压去,口中低吼:“就是现在!予本尊击破!”这一刻他完全不在意自身的防御,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位在关键的鲍玄镜,会及时干扰兵阵运转,仅仅兵阵的反噬,就有可能杀死陈泽青,更别说还有他这样一尊压至近前的绝巅。 他在召唤隐藏在齐军高层的白骨尊神出手! “就是现在!” 年轻英武的朔方伯果然怒声而吼!剑身璨芒如朝阳东升。 陈泽青从轮椅上飞身而起。 鲍玄镜亦提举名为【寸晖】的长剑随征。眸开【神明镜】,剑如流火向绝巅。 还有束发提刀的朝宇,还有搬出祁问佩剑的祁良华,还有那剩下六万之众的天覆军战士! 好似群鱼飞龙门。 在陈泽青的精确把握下,磅礴兵煞聚成的兵剑,贯穿了错愕的无当皇主的胸腹! 什么?! 正大肆屠杀齐军,同时布阵准备阻击人族援军的天禧皇主“海祝”,惊悚回望—— 只看到“方天行舟”上,那处中军大帐前,神魔君魁伟的身形,如流星般倒飞! 好消息。 中军大帐里果然是曹皆坐镇! 坏消息…… 姜梦熊也在。 先一步杀进帐中的幻魔君假面,已经整个被撕碎,半缕魔气都不剩。 全副甲胄的曹皆,飞出帐来,瞬合春死大军,将已经濒临溃散的兵阵,顷又凝成一股。 兵煞腾起,烟柱撑天。 同时有一座古老战场的虚影浮现,残旗染血,遍地断戈。已经死去的战士,那些不肯散去的战意,又在这古老战场点燃……战鼓仍在响,残旗亦猎猎! 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神溟飞骑】,都被圈在其中。 此即曹皆的无上兵家神通……【沙场秋点兵】! “天禧皇主!迎接你的天塌时刻!” 曹皆声到人即到。 “海祝”的长刀只听铿然一声,竟成断刃。为这血淋淋的沙场,妆点几分肃杀。 姜梦熊则是提起指虎一对,按着骤然遇袭、身中三十七道禁制的神魔君猛捶! “鲍玄镜!鲍玄镜!”神魔君左支右绌,怒声连连,恨心欲裂。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绝无忠贞可言、在人族有生死大敌的白骨尊神,竟然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仅没有如他之意,帮忙剿灭齐军,还伪造情报给他,反过来帮着姜梦熊设伏! 鲍玄镜难道不知道他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白骨尊神的身份一暴露,在现世哪有活路? 扮狗扮久了,真成忠犬了?! 同样的怒火,也燃烧在无当皇主眼中。 这一幕战场惊变让他伪装的愚蠢,变成了真蠢。 鲍玄镜却只给他以坚定的眼神:“我首先是一个人。” “其次是大齐帝国世袭罔替朔方伯。” “最后才是鲍玄镜!” 此时渊吉负创而退,陈泽青引军逐杀,鲍玄镜积极助战。 开启【神明镜】的他,对兵阵的把握,竟不输给陈泽青多少,完全能够响应陈泽青的所有指挥,完美增幅了陈泽青的掌军能力。 “我的父亲没有来得及拥抱我,我的祖父将我捧在掌心,我的母亲对我倾注所有爱意……荡魔天君抱过小时候的我,三百里临淄城,见证了我的童年。我在观河台上举世瞩目,在紫极殿里沐浴君恩。” “我来历清白,出身干净,一路走来有迹可循。纵然超脱手段,以假乱真,说我是这是那如何改变我的本性!” “哪怕真的魔言惑众,天下非我,哪怕你们无上手段,做出铁证——我也仍然会这么选。” “一千次一万次,不会变。” “想让我背叛人族,背叛齐国?” 他引兵煞而起,是天覆兵剑之上,一泓绝艳的剑光,直落渊吉那双陷落谢宝树的眼眸—— “让吴斋雪吃屎去吧!!!” () 大神之光活动获奖名单 大神之光活动获奖名单 () 第十四章 紫极天诛 有狂歌而死之名门,有力竭而死之阵师,有冲阵而死之将士—— 棘舟五百,将士五千,撞进【九貔魔军】缜密冷肃的军阵里,掀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立即被抚平。 在断壁残垣间,看着一座座法阵破灭那刻的花火。看到稷下学宫走出来的随军阵师领袖,消失在天禧皇主的随手一挥间……阮舟伸手握住了系于玉颈的星罗玉。 南斗殿覆灭后,六星失序。 长生君的星帝之路被彻底斩断,曾经被南斗殿数万载传承圈为自家禁脔的南斗六星,自然也被楚国接手。 阮泅与星巫诸葛义先达成协议,被允许契定“天梁”。 南斗殿历史上曾有入主天梁者,号为“延寿星君”,当然后来陨落在时光深处,成为天梁星概念的一部分,丰富其底蕴…… 由此名称,也略可窥见这颗超凡星辰的力量。 阮泅将其关于延寿天梁的星力积累,尽都捏藏为玉,以期能在万一之刻,为自家女儿性命之用——也就是阮舟现在握住的这一枚星罗玉。 以阮舟现今的修行境界,即便身死当场,也能借玉而生。若是流亡宇宙,也能凭此跃迁古老星穹,回归现世。 而现在她握住,却是五指一合……一把捏碎了! “古人以命为占,今以星占作寿。折用百岁,受之 天恩。” 她如此低诵,而将星罗玉握碎后的磅礴星力,尽为自用:“钦天监随征,为神霄礼献——” 青丝染霜雪,娇颜添皱痕。 未出阁的女子,转眼已衰老。 但这一刻她高举她的手,举起她的青春年华,炽光环绕着她的手,像是举起一支火炬:“万象归藏……行舟方天!” 天穹星光已绝吗? 人类会举起火炬。 已经黯灭的震宫区域,飞出千万缕灵蛇般的电光。 一片死寂的乾宫区域,飘落清气条条如垂柳。 在元力混乱的坤宫区域,浊气地气如荒草蔓延… 咔咔!咔咔! 整座“方天行舟”,开始不断地有部件破碎坠落,但在各个黯灭区域所激发出来的仿佛贮藏在时光深处的力量,终于在这时候被取用。 “方天行舟”的中宫上方,隐藏法阵的共鸣,激发出一个电光爆耀的深紫色的漩涡。 在那漩涡之中,有一杆大枪缓缓浮现,像是沉睡万年的恶兽,终于在一场漫长的休眠之后……探出头来。 此枪以电光为锋,清气为缨,浊气为杆……从“方天行舟”不同的位置,飞出不同的部件,最终合出这纠缠着恐怖雷霆的武器—— 【紫极天诛】! 这是阮泅设计的“方天行舟”终极武器,其主体枪胚,在紫微垣里养了整整十年。“方天行舟”还没有建、成,它就已经完成了主体的铸造。 在前年才化整为零,嵌进“方天行舟”里。 其层次是…… 洞真之极! 其威能已经无限靠近绝巅,当然囿于造物的局限,无法真正抵达。 除非有朝一日,“方天行舟”拥有了足够多的积累,成长为类洞天宝具。 当方天行舟走到解体边缘,它以整体部件九成以上瘫痪为代价所驱使的核心武器,才能显耀。 此枪体现形态的那一刻,也恰是曹皆铺开【沙场秋点兵】,合春死之军,反围天禧皇主和【神溟飞骑】的那一刻。 强如天禧皇主海祝,面对曹皆带来的恐怖压力,也不免向这杆恐怖武器,投来忌惮的一瞥。 阮舟高举之手,并住二指,悬指欲发。 中军大帐中,这时传来一声清晰的指令—— “渊吉。” 有几点残焰满天飞。其中一朵,不知何时落在中军大帐上,早就将其烧去了大半……熊熊之焰,帐篷哔剥。 人们可以从焰口,看到帐中的情景。 帐中倒也简单。 无非一架兵器,几张正在实时演化的巨大舆图——代表玉宇辰洲的那一张,因为此刻爆发的激战,已经无法接收到王夷吾所部前锋军的反馈,故已停止变 化。 无非几张人去而空的座椅。 无非一条长案,案上堆叠着如山的军务信件。 长案后,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生得痴肥,穿一身紫色蟒袍,填塞在特制的大椅中,被堆叠起来的军务信件遮住了小半张脸,只向阮舟投来异常平静的眼神。 这双眼睛藏在肉褶中,确也不太好寻。 原来一直都是博望侯在掌军! 前番正是他指挥春死军,与海祝指挥的神溟飞骑正面交锋。 正是有他在此。 一直养精蓄锐的笃侯曹皆,和蓄势待发的镇国大元帅,才可以把全部心力,投入到这场胃口惊人的陷阱里。 才会一个照面就撕碎幻魔君假面,重创神魔君,把天禧皇主围在笼中! 阮舟本欲以【紫极天诛】,给天禧皇主一个来自方天行舟的永世难忘的教训。 但在听到博望侯声音,感受到博望侯眼神的那一刻,本能地调转了方向——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但博望侯肯定不会错。 海族的无当皇主,正以怒火观照鲍玄镜。 冷不丁鲍玄镜割出部分兵煞,演化剑光照眸,令他茫然一瞬,纵身疾退。 鲍玄镜虽只神临,却有曾经幽冥超脱的眼界,且又鼓兵煞而来…… 他无论如何不能以神临视之! 可胸腹之处被天覆兵剑贯穿的伤口,这时犹有来不及驱逐的兵煞在腐蚀躯体——那些冰冷凶厉的兵煞,在一种超凡的意志下,裂分为无数微小的部分,在他这尊绝巅道躯里向四面八方攻城略地。 那种感觉……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兵煞蚂蚁,正在用尽一切手段啃噬伤口。 他明白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号称“尽得军神军略、演兵九卒第一”的瘸子……而这瘸子正鼓动汹汹兵煞,对他穷逐猛打。 接战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竟是左支右绌的那一个。 故意独身出阵,强杀谢宝树,以至于被陈泽青领军占据先机。将计就计,且战且退,扮猪……吃猪食。 诈败变成了真败退! 在陈泽青行云流水的兵阵压迫下,他发现他竟然无法挽回颓势。 “合军聚煞!” 绝巅之念,意贯三军。 渊吉也立即召唤自己的无当海军,要用名震沧海的【三叉神锋】,武装自己,迅速反攻。 承受重大损失的幻魔君那边且不去说……天禧皇主和神魔君那边,看起来都需要他的支援。 此刻纵览整个战场,也只有他这边还体现着理论上占优的力量。 前一刻才杀进“方天行舟”,散开来大肆破坏,抢夺胜利果实,掠夺种种沧海未有之重要资源的海族劲旅……下一刻就蚁聚高空,如气凝云,响应皇主的命 令。 战局变化太快,他们这些海上数得着的精锐,一时也有晕头转向之感。 若非几尊王爵及时以神念连接,实难立即聚阵。 绝巅战场,瞬念万变。强撑百余合后,渊吉终于等到大军的响应,海族独有的混海兵煞,聚成能够销神蚀鬼的凶厉长锋。 渊吉拼着伤势加剧,强行撞开天覆兵剑,抬手去合大军。 却在这时,听到了【紫极天诛】的轰轰隆隆!来自方天行舟的最后轰鸣,响在他的耳边。 他猝然折身,身边如波纹般泛起几层虚空褶皱… 可是头骨已经被洞穿,断臂已飞起! 渊吉是先看到自己的断臂,其次看到被陈泽青用兵煞悄然抚平的虚空褶皱,接着才看到那穿面而过的紫色缠电的长枪,在这凡阙天境渐行渐远……最后是神霄大陆的惊雷一阵。 明明是阮舟临机转向的一枪,却完全吻合于陈泽青的攻势,像是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他不仅强推兵阵,逼得渊吉用脸去迎那一记【紫极天诛】,还在【紫极天诛】的爆发下,趁机又断渊吉一臂。 绝巅之伤如补天。神魔君前番被荆天子重创,濒死而逃,为了修补道躯,几乎耗尽了神魔宫的积累,到现在都没有好利索。 渊吉现在接连受创,绝无可能在战场上修复,战力进一步下滑……他成了更需要支援的那一个! 他不得不再次后撤,踩裂空间之隙,以避开天覆 兵剑将要杀颈的一横。 这一退足有万丈远,就在他后撤的同时,陈泽青亦引军骤转! 在遍布战场的星蚁的支持下,鲍玄镜【神明镜】的增幅下,天覆兵剑笔直地撞向了【三叉神锋】军阵,将这只刚刚受召聚集、却没能同皇主合阵的大军…… 当场剖分! 祁良华、朝宇、鲍玄镜……还活着的两名天覆军正将、三名临时顶上的天覆军副将,分引兵煞,各成锋矢—— 在【三叉神锋】的军阵内部炸开,像一朵用铁刺浇铸的莲! 渊吉只是遥看一眼,便知这支军队完了,陈泽青精准地切断了【三叉神锋】的指挥中枢。 现在唯一能够重整旗鼓的办法,是他以绝巅强者的磅礴意念,直接贯通所有的海族战士,用自身为载体,完成整体的军阵调度。 可这个法子看起来,又像是陈泽青故意留给他的空当。 渊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在区区一名真人面前,有这种风声鹤唳的感受。 “天禧!” 他大喊海祝的皇号。 此时神魔君还在姜梦熊的拳头下挣扎,齐军在中军大帐里布置的陷阱,几乎一个不落地被他吃下,姜梦熊和曹皆的第一波攻势,他全以魔躯承受…… 曹皆都是踩着他出帐。 本来一对一都未见得是姜梦熊对手,这时伤得比 渊吉只重不轻,已经只剩下挨打的份。 渊吉只能呼唤海祝。 天禧皇主海祝,是亲眼看到那杆【紫极天诛】,如何穿渊吉之面而过。 比眼下战局更让他内心沉重的,是这种武器所代表的将来—— 威能堪比神临一击的射月弩,已经让海族吃尽苦头。 眼下又诞生了这般逼近洞真极限的恐怖武器! 一旦它能够批量生产,哪怕威能削减到普通洞真一击的层次,诸天的战争形势也都要改写。 无当皇主所受的创伤,不过是一种悲观局面的预演。 海祝愈发笃定,当下这一战,就是海族最后的机会。岁月越迟,时间越往后,希望越渺茫。 于族群如此,于他自己亦是如此。 曹皆的【沙场秋点兵】,是以战养战、愈战愈强的兵家无上神通。将他和他的【神溟飞骑】圈住后,曹皆并不急于取胜,而是一层层地构筑防线,只将囚笼反复浇铸加粗,不去管海族在笼中如何翻腾。 可一旦神溟飞骑想要冲出战场,曹皆和他掌控的春死军,就不计后果地反冲,完全是以命相搏,一次次将海族击退。 几番冲阵不得出,海祝就已经明白,若是再没有其它手段,就只能等着全军耗死的那一刻。 他听到渊吉的声音,明白渊吉的意思。 迅速调度大军,结成一个球形的军阵,在曹皆以精锐齐卒布防的神通战场里,自成一围阵地。 而后神念横空,引爆了先前布下的“小无极归元陷空阵”。 在联军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布下此阵,意欲以之阻援。在局势骤变的现在,他以此阵自救。作为海族阵道宗师,在通过妖族提前获知神霄情报的前提下,海祝将适用于沧海的先天阵法,做了贴合于神霄环境的改变。 此刻神念一发,大阵立起。 海祝先前划界约三百里,其间诸炁动乱,复返先天。而后飞出一条元力混淆的河流,在海祝的操纵下,像一条绵延千里的长鞭,猛地向神通战场抽来! 在这样的时候,曹皆并没有选择退让,而是进一步加固神通战场,顺势把自己和春死大军,也都推进战场里。 长河呼啸,绕战场而转;好似一条缠腰玉带,箍在了神通战场上。 数不清的混沌漩涡,在混淆的元力河流里浮沉,这条“腰带”本身,也如漩涡般旋转。 就在这旋转的过程里,不断飞出混沌漩涡,绞杀曹皆的神通战场。 “炁”者,先天无极。 “性”者,鸿蒙生灵。 由此成“律”,天地所归。故而合“道”,大世所成。 这就是【诸炁炼性律道天】。 海祝的“小无极归元陷空阵”,正是洞察了这凡阙天境的根本,以混淆诸炁的方式,颠覆世界规则,制造混沌漩涡。借神霄之力,为这杀阵提供近乎无限的能源。 此刻曹皆的神通战场,包围了海祝和【神溟飞 骑】,“小无极归元陷空阵”又包围了【沙场秋点兵】。 “曹皆!”海祝在旋转如刺球的军阵里,呼唤对手的名字:“你所说的天塌时刻,究竟什么时候到来?” “以及……” 他驾驭军阵,再一次向春死军的防线发起冲击:“你是否等得到!” 那边无当皇主渊吉才堪堪直面【三叉神锋】的军阵溃败,呼唤海祝的名字,这边配合就已经完成。 渊吉更无犹疑,身在疾退的过程中,道则填血,假生断臂,双手于高穹一撕! 就在海祝划界创造“小无极归元陷空阵”的那片空间里,于混淆的元力乱流中,撕开——道古老的时空门户。 在那波纹荡漾的门户另一边,有一座散发着蛮荒气息的古老建筑,缓缓浮现一 那是五颗城堡般巨大的骨球,在骨柱的连接下,呈螺旋状上升结构。 骨球镂空的环窗里,有一颗布满黑色扭曲花纹的光头,逐渐展现清晰五官。 其为灵冥皇主无支恙。 驾此【监天台】! 作为海族当代最强贤师,也是沧海星占最高成就者,他全程参与了诸天联军对古老星穹的封锁。 也在这场本该十拿九稳却翻船的战争里,成为诸天联军的援军……再次翻盘的关键! 失去了古老星穹的观照,诸天联军和人族一时都成了宇宙中的盲者。但妖族对神霄世界有更深刻的认知,且他们对于阻隔星穹早有预期,早早布置了后 手。 因而快人族一步,顺利与无当皇主建立联系,奔赴这凡阙天境的战场。 眼看那座【监天台】,都已经探出半颗骨球,海族沟通整个神霄战场的巨型堡垒,在这片战场探出它的城楼…… 却有一声震天的怒吼—— “别来!” “这是陷阱!” “这是——” 发出声音的人,是那尊神中之王、魔中之君……显耀诸天的神魔君! 借力“小无极归元陷空阵”,强开时空门户,接引【监天台】的渊吉,悚然回望。 只看到尊为魔界至高存在的神魔君,在姜梦熊的拳头下,几乎爆成一团魔气,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作为资历足够的古老魔君,神魔君在万界荒墓里,凭借【先天诛绝神魔功】的支持,是可以比肩幽冥神祇于幽冥的力量层次的。 即便离开万界荒墓,亦有几乎等同圣阶的力量层次。 这种力量的跌堕,倒不是说万界荒墓作为所谓“宇宙终点”“诸天坟地”,位格低于现世——事实上它是茫茫宇宙中唯一一个在位格上能够同现世看齐的大世界,只不过它是一个什么资源都不产生的死寂之地,直到魔族诞生其间,才有了文明。是八大魔功在万界荒墓之外,无法给予魔君足够的支持。 可就是这样一尊强者,竟然被打成了这样。 哪怕荆天子给他造成的致命伤势,至今没有痊愈,哪怕身中那么多封禁,也不该是如此表现。 除非……姜梦熊也已登圣! 再看神魔君身上那些不断侵蚀魔躯、绞杀神力的封镇,看着【覆军杀将】一次次撕裂的道则…… 神魔君哪里是只剩挨打的份? 是都已经不行了,姜梦熊强留他一口气,以钓援军。 齐国人已经吞下了如此丰硕的胜果,还贪婪想要吞咽更多! 这些东国人哪里来的胃口?凭什么? 心中还转着这些念头,渊吉动作却很果断,已经大张的双手,猛然又合归,想要强行将已经撕开的时空门户,再次关上——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齐国人的凭借。 猛然间一股恐怖的引力牵坠着他,双臂如担十万山。 眼前忽然一暗,再看去,却有一尊磅礴巨像,岿然于这凡阙天境。那是一个披着紫色蟒服的身影,肉叠着肉,是一座巍峨撑天的肉山。 大齐博望侯…… 【法天象地】! 前段时间还在秋阳郡祭祖的那位胖真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绝巅,却韬晦不显,隐于平时的嬉笑怒骂中。 今藏于军中,随阵而行。 一朝翻掌雷霆动。 他磅礴的身形并不移动,但整个厮杀战场,一切被他所注意到的事物,都在引力斥力无限次地拉扯中,各归其位,尽由其心。 灵冥皇主无支恙反应果决,虽然难以承受此处战场的巨大损失,却选择相信神魔君和渊吉的判断,驾驭【监天台】主动后撤。 不能说他的动作不快,也不能说【监天台】不够强大。 可是时空之门在一瞬间千万次的重力急剧变化下,有了一个时空荡漾的瞬间……第一时间后撤的【监天台】,探出的那颗骨球城堡,不知怎么就已经落在重玄胜掌中。 层层叠叠的肉山堆里,挤出重玄胜那双总是眯着笑的眼睛。 当然因为他已经庞然如此,平时还很和善的笑,在千百倍地放大后,有一种几乎惊散灵魂的恐怖。 他笑着说:“本侯痴肥,挪身不易,今赴万万里之遥,背井离乡……” 这肉山般的侯爷,一巴掌扇回渊吉意欲关门的手,顺势撑在时空之门上空。另一手则抓住那骨球,拽着那【监天台】,往正在轰鸣的战场上拉:“烦请叫本侯吃口饱的,也算有缘众生!” 两尊皇主,一尊魔君,填不了他的胃口。 强如灵冥皇主无支恙,一眼就看到这份平平无奇的时空荡漾,背后是多么复杂的引力斥力的计算,才能达到那一刻的“刚刚好”。 也由此深知,人族又多了一个堪称恐怖的强者。 仅以力量的积累而论,还是绝巅层次的新手。可是力量运用的机巧繁杂,却是他生平仅见。 喀喀喀,喀喀喀。 全力运转的【监天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嚓声。 这一刻这尊法天象地的巨人身,体现的是担山填海的力量吗? 不。仍是那只与【监天台】接触大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力的拆解和压制……惊人的算度! 无支恙再不犹豫,也不认为自己现在应该试试这尊绝巅的斤两。陡峭的光头上,花纹扭曲,如蛇而游。 他并起双指,遥遥一切—— 果断切断了【监天台】的一部分,将那颗骨球城堡,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战场。 此时此刻,曹皆引军成笼,令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神溟飞骑】左冲右突不得出。任由“小无极归元陷空阵”在后绞杀,如一座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堤。 滚滚血雾腾起,几乎稠成了血云。 血云下姜梦熊猛加几轮重拳,将强大恐怖的神魔君,捶得只剩一颗脑袋!神魔二气混淆于外,乍看倒像是颗圆润宝珠。 那一对黑色指虎的杀气,结成实质性的浓云,载着姜梦熊行走。他提着手上这颗沉甸甸的神魔君的残存,不缓不急地往时空门户来。事已不可为。 上过赌桌的人都知道。 牌很差并不会输很多。 往往输得倾家荡产的那一把,是底牌非常漂亮,恍惚以为天命加身的时刻! 神魔君拿到了吴斋雪当年在临淄落下的白骨尊神鲍玄镜这颗棋,这颗极其隐秘,欺天欺世,隐于人族 霸国的棋子,的确带给了他们必然胜利的指望。 也将投入重注的他们,推向深渊。 渊吉在被重玄胜扇回的那一刻,已经彻底绝望。但身为皇主,他没有摊手放弃的资格。在这绝境之中,仍然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他的身形往后飞,借着这一刻排山倒海般的重玄推力,撞碎层层叠叠的虚空裂隙……又撞回了四面溃散的【三叉神锋】军阵里! 一霎神念扩张,连接所有残存海族战士的意念,亲掌全军。 亦是本能地目光巡游—— 鲍玄镜! 他只看到那个本来提剑随着陈泽青厮杀的年轻朔方伯,这时已远远撤在战局之外。在“方天行舟”某处崩溃的核心法阵前,正手脚并用地忙着什么。 像是已经确定胜负后,着急忙慌地去抢修大阵。不愧大齐忠臣,人族天骄。 但渊吉心里明白,此獠这是为了避免他们报复性的反击,撤退还在他出手前。其人曾经超脱的眼界,在这绝巅的战场,仍能居高临下,如鱼得水。 此战之后……恐怕就一飞冲天了。 渊吉心中恨极,但没有让情绪干扰自己的行动。他第一时间合阵,却只是强撑道躯,一霎仰身举臂—— 哗哗哗,哗哗哗。 忽有潮声来,天境已浮海。 来自神霄大陆东极惘海的浪花,轻轻触摸海族战士的脸庞。 神霄世界开放,海族当然是第一时间沟通五海,探寻其质,握持其权。也的确取得了突破性的结果,在“东极惘海”和内海“荒泽”,都开始修筑海巢。 甚至已经到了可以借力远征的程度,引潮飞天境,滋养海族战士疲惫的身躯。 真实存在的呼啸的海浪,奏成这一刻最动听的乐章。 得到渊吉庇护,加入无当海域征战多年的水鹰庆,自忖必死而又见皇主回身的他,一时泪眼婆娑:“我还以为……皇主……已经放弃我等!” 说是得到渊吉庇护,但渊吉此前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无名王爵。 只是听说真王水鹰地藏的子孙,得罪了海族天骄惊弦王旗孝谦,他便随意传了一道口谕,让手下把这名王爵带回无当海域。 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海族天骄凋敝,远不如人族繁盛,不应损于内耗。 此时骤听此言,他心中亦是感慨颇多。 但面上并无表情。 他说:“如果是为了胜利我会这样做的。” “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活命……” 他就此往后仰倒:“我名渊吉。” 渊吉是他的名字,是他对海族的祝福,也是他的回答。 这具伤痕累累的绝巅道躯,就此开裂,像是一条兜满了璨光的皮囊,在皮囊开裂的这一刻,放出亿万道璨耀的光! 璀璨光线铺天盖地向陈泽青和他的军阵杀去。 “疲兽呲血,其意在退。”陈泽青相信渊吉这一刻的搏命,并不是为了造成更多杀伤,而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 但天覆军随他血战至此,已经死伤惨重,失去阻截的能力。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却无法将这些将士的性命,全都填在渊吉的反扑里。 故而坠回轮椅,引军后撤。 这一退,便容出流光穿隙的空当来。 渊吉面裂如瓷,却以光织天境,勾连了“小无极归元陷空阵”的混沌漩涡,和时空门户另一边的【监天台】。 在【诸炁炼性律道天】,更容易拨动天律。道躯自裂这一刻所爆发出来的磅礴力量,改写了时空秩序,创造了“跃迁”通道。 譬如金鲤跃龙门,海族历经几个大时代的挣扎,也无非是为那最后一跃。 “潜龙腾渊,天下大吉。” “成道之时以此立志。” “吾名渊吉——” “要你们记得,沧海不过龙伏之处,现世才是海族生息之地。” “将我安葬在彼!” 璨耀之光不仅圈拢了无当海军【三叉神锋】。 还游走天际,将援救神魔君未果的【九貔魔军】,圈绕一层又一层。 魔军沐金辉,一时也如神。 就像神魔君拼尽全力,拼着被姜梦熊当场捶死,也要喊出那一声“陷阱”。 其实海族援军若至,有灵冥皇主加上【监天台】出手,他怎么也能多出几分生还机会,说不定就能逃脱。 但他还是选择叫破。 此刻渊吉也如此。 他没有去怨怪魔族方情报的失误,用谍的失败……弱势方是没有宣泄情绪的余地的。必须要团结,宽容,才有可能赢得最终胜利。 救下这支魔军,是挽救诸天联军的希望。 璨光骤灭。 渊吉的绝巅道身已经消失。 【三叉神锋】和【九貔魔军】,都已经转移到【监天台】的其中一颗骨球里。随着时空之门的消散终于消失在时空涟漪的另一边。 这是渊吉作为皇主的最后一次出手,也是他与无支恙的最后一次合作。 留在重玄胜掌中,被无支恙生生割下来的骨球城堡,其中还有许多海族的精英存在……他们自是不能再被挽救了。 事实上无支恙也不可能将这颗骨球城堡完整留下。 人族一旦将它拆解,很快就能洞悉【监天台】的秘密。 在资源贫瘠的沧海,能炼制出这等层次的宝具,已经是掏空海族家底,耗损无尽心血。万没有眼睁睁看着它废弃的道理。 所以…… 在时空之门消散的同时,这颗骨球城堡便爆发出恐怖的能量的反应。 重玄胜及时握指成拳! 他的拳心像是一个宇宙,其内空间不断扩张又收缩,引力斥力的急剧变化,牵引着爆炸的威能,不断拆解和剥离它的能量。 最终使得这次爆炸,毫无波纹地湮灭在拳心里,只发出一声极轻的—— “砰。” 像是他空握其拳,捏爆了一枚鸡子。可也因为这场爆炸,他没能阻止两支军队的跃迁。 无支恙的反应太敏锐,而渊吉以生命为代价的送行……太快,也太坚决了。 姜梦熊只是往那消散的时空涟漪看了一眼,便提着那头颅,走到了曹皆的神通战场外。 “小无极归元陷空阵”仍然在战场之外旋转,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军队,仍然在战场之中挣扎。 曹皆已然进入更保守的战争姿态—— 当曹皆这样的人开始计算士卒伤亡,尽量保存有生力量,就说明这场战争已经结束。 姜梦熊本是强行镇压神魔君,以求解放战力,将诸天联军的援军一锅端,现在援军来不了,他也就慢吞吞地处理手中头颅,争取在不损耗太多本源的情况下,将神魔君彻底地抹去。连近在眼前的阵法,也不分心解决。 当然他的靠近,本就给予【神溟飞骑】死亡的宣判,就连天禧皇主海祝,也是神色惨然! “荡魔天君的【天魔镇】……还真是很好用啊。”姜梦熊耐心处理着神魔君的头颅,漫不经心地赞了句。 仍在法天象地状态的重玄胜,这才睁开眯缝的眼 睛,呵呵而笑:“神魔君身上有几十个封镇呢,在下也略有贡献……大元帅岂可厚此薄彼?”他扬掉如雪的骨粉,抬起大手,探进混淆的元力河流中,瞧来只是搅了几下——那混淆的元力便自归其序,阵中浮沉的混沌漩涡都无声散去。 这座“小无极归元陷空阵”,也就崩解在空中,重归这凡阙天境的秩序里。 让习惯扮猪吃老虎的大齐博望侯,第一次显露绝巅的修为。让用兵稳健的笃侯曹皆,潜于军中,行刺客之事。让大齐军神姜梦熊,做个单纯的打手…… 齐军所图,从一开始就不简单。 实际上这三个心脏的聚在一起,还摆出虚虚实实的行军阵仗。本就是有其它的谋划,都列出了好几个大计划,等着视情况执行。 鲍玄镜的密告,让姜梦熊当场改变主意,决定就在这里大快朵颐,吞咽诸天绝巅,也果然取得丰硕胜果。 “渊吉已死,无支恙已逃,神魔君被捏在掌中,海族已经放弃了你们!” 曹皆的声音回荡在神通战场:“神霄大好世界,本侯不介意许你们一片丰饶海域。他年回归现世,认祖归根,合于长河水族,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从此刻开始计时,一刻钟内,降者免死。” “一刻钟后……” 他语调轻缓,看起来实在不是一个很有杀气的人,就这样慢慢地道:“尽诛绝。”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段话,【神溟飞骑】的军阵已经生乱! 组成军阵的毕竟不是器械,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海族生灵。 当希望被掐灭,前路被斩绝,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作为军队纽带的海族王爵们,正高声呼喝竭力恢复阵型。 有的海族战士当场都丢掉了兵刃,也有海族战士大喊着“叛贼”,将逃兵斩杀。 天禧皇主环视左右,终只有一声长叹:“军法队停下,不必再对同族举刀!” 他直面曹皆,不再注视任何一位同族:“今日惨败,作为皇主我责无旁贷。并无颜面要求大家什么。” “你们追随我这样愚蠢的领袖,落到这样的境地,还能血战到这一刻,已经尽了作为战士的责任。” “生死之间并不容易,我理解所有的选择。” “我最后只想说一句—— “他们现在肯接受投降,是因为我们展现了伤害他们的能力,更因为我们的同族还在战斗。” “海族若不自强,即便沦为猪狗,也食糠咽泥,日复一日,吃不得肉。” “往后无论去哪里……勿忘此心,知辱自强。” 他扯下染血的长袍一角,系在了额上,而后迈开大步:“想要投降活命的,留在原地。还要为海族战斗的,随我冲锋!” 海族难得的精锐之师,所谓【神溟飞骑】,就此分流。 超过八成海族战士,随着天禧皇主冲锋! 像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潮,屡次三番地冲向长堤……逐渐归于静谧。 渊吉、海祝,接连两尊绝巅的战死,滋养了凡阙 天境,其所修行一生的积累,在最后的时刻,都还归天地。 今日一战,齐人大放异彩。其中有好几位,都必然扬名立万! 引军对杀海族绝巅,全程不落下风,甚至抓住机会压制对手的陈泽青,这时只是推着轮椅在“方天行舟”上空巡行,不时发出指令,布置种种善后事宜。 必要的警戒不可少,星槎的抢修是第一要务。还有军功的计算,伤员的治疗,阵亡的统计,抚恤的上报…… 说来这已是一场必然震动整个神霄战场的大胜。 可仍不免千家哀哭,万户缟素。 在这场战争里崭露头角的朔方伯鲍玄镜,一早就在修补阵法,抢救物资,到处灭火,这时见得幸存的朝宇,张了张嘴:“良华兄和宝树兄……” 话到这里便止住,似和那言不能尽的哀意,一并咽在肚内。 将军难免阵上死! 他表现出朔方鲍氏世代将门应有的觉悟。 朝宇对他拱了拱手,表示自己的尊敬,和对袍泽的悼念。心知此战之后,天下惊名,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伯爷,从此前路无拘……说不得就是下一个引领时代的骄子。 神通战场的胜负在这时已经体现,近万名【神溟飞骑】的海族战士,已然卸甲弃兵,正排着队投降。 损耗严重、面色苍白的笃侯,已经割下了海祝的头颅,正妥善地安置这些降兵。 而镇国大元帅在高空发出关于这场战争的最后一道军令—— “笃侯需要将养一段时日,本帅还要彻底镇杀神魔君,接下来由博望侯全权主掌军事!三军受命,见他胜我!如陛下亲临!” 将士们各自忙碌,各自舔舐伤口。 赢得一切的鲍玄镜正在劳动和慰问,要赢得更多……身形却在这刻僵住了。 他伸手还在修补面前的阵法,但怎么都无法将那块枕香木,放到应有的位置。 () 第十五章 胜我一生 枕香木有很好的导元性,能够稳定元力秩序,加速元力流动……是上好的法阵材料。 因其本身有淡淡的安神香气,可以养心助眠,也被很多人取作枕木自用。 鲍玄镜要做时代骄子,魁胜他人,在很多方面都用功,就连阵法之道、封镇之术,也下过苦功。 齐国现在流传的阵法之道,多是故夏太氏的传承,破夏而尽得夏业,不止夏土。 东域盛行的封镇之术,则多是荡魔天君的衣钵……反正朝闻道天宫不禁来去,赢得了相应资格,去过演法阁的,个个说自己是真传。 鲍玄镜当然是其中最正宗的那一拨。就像他反复强调过的——荡魔天君还抱过小时候的他,他们有深厚的情谊。 但此刻他想,无论什么样的物件,都不能叫他安枕。 怎会如此啊? 这些带兵打仗的脏东西……怎么可以如此! “伯爷,怎么了?” 身后有阵师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念及同僚,一时有怀……此处法阵已经修好了。”鲍玄镜把枕香木放到它应在的位置,对着这位阵师点头致意,很显亲和。 而后他转过身去,大步而前:“大元帅!” 甲叶撞响,如战场上的又一次冲锋,他拱手高声:“末将有军情报告,请容私禀!” 一时四周忙碌的将士,不免抬眼看来。 但见其眼眸灿亮,身姿挺拔,如刀的下颌线有种锋利感。 这位将诸天联军引入陷坑,立下不世之功的当代天骄,又有什么大手笔吗? 真不愧是“小武安”! 姜梦熊磋磨着手中的神魔君头颅,那一对黑色的指虎仍未卸下,宇宙的空旷和尘埃都在他身后。 他看着神魔君的头颅,并不抬眼,只道:“军情岂有私?私也不由我。现在的三军主帅,是你眼前的这位博望侯。” 所谓“三军受命,如帝亲临。” 正是出征前天子授予镇国大元帅的权柄,而姜梦熊尽数转托博望侯,甚至将自己也置于兵符之下,而叫这支远征军上下一心,令出一门。 年轻的伯爷英武不凡,一场大战下来,不免染血见疲,也未折他清朗明俊。此刻行走在方天行舟的建筑废墟里,仰观山岳,自有脊梁。 “我所欲言之军事,与前事相关,一事不烦二主,兼有前后之继,想来还是向大元帅禀报为妥。此其一也。” “我对博望侯敬重有加,博望侯对我,一向爱护。当初尚在襁褓之中,就险些结为干亲……情谊厚重如此,公事更需避嫌。此其二也。” 鲍玄镜声:“有此二者,故请私禀于军神!” 处置完战场的博望侯,正操纵引力斥力帮助行军大营复建,对于这边只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朔方伯也算情真意切。”他浑不在意地道:“本侯以为,大元帅不妨给他一个面陈的机会。” 重玄胜的态度一经体现,姜梦熊立刻也不看那颗脑袋了,随手地提在手中,对鲍玄镜道:“随我入帐!” 他率先走进那残破的中军大帐,有意地并没有坐军案帅位,而是在自己先前的椅子上坐下。 略抬下巴,对着曹皆留下来的空位道:“坐。” 既是私禀,此刻帐中一切,就不为外部所见。 鲍玄镜一撩袍角,也便端正坐下了。 “我知道聪明人在没有能力反抗的时候,应该选择忍受。我知道弱者并没有问为什么的资格。” “但我生于齐国,长于临淄。这是一个有秩序的地方。并不总是拳头最大的人说话。” “就像当初定远侯在临淄拔刀对着您,您也需要给他解释和回应。” “这种伟大的秩序使我安享童年,伴随我走过少年时期,让我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到今天,在父辈祖辈都不幸的情况下,还能继承家业,得荫荣名。我必须要感谢秩序的存在,我深爱这个国家。” “所以今天坐在这里,我还是僭越地想问——为什么?” 他坐直了,十分认真地看着姜梦熊:“为国家奉献,为人族而战,在战场上不惜死,向绝巅冲阵!这样的人,应该被弃如敝履吗?” 姜梦熊把神魔君的头颅,随意按在扶手上,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笑了笑:“这‘弃如敝履’之言……是从何说起啊?” 鲍玄镜双手扶膝:“您以博望侯为三军主掌,即是弃我于犄角,杀我于无形。” “朔方伯这话,我越发听不明白。”姜梦熊微抬眼眸:“重玄家和鲍家曾经确实是政敌,但老一辈秉政者都风流云散,如今也翻了新篇……你同博望侯不是情谊厚重么?今何出此言?” 鲍玄镜面容沉肃:“此次魔族捏假塑真,说我是白骨邪神降生。事情真假,我已不能自证。彼方众口一词,又有超脱手段,假的也是真的。” “说不定我真跟那位白骨邪神有某种关系存在,合其真灵,染其神性……大千世界,总有手段是未可知。” “虽则我生在临淄,长在东国,二十余年水土乡音。魔君一言,胜我一生。” “事实上幻魔君找上门来,言及那位超脱存在对我身份的定义……我自己都信了。” 他仰起头来,虽坚强作态,却难掩迷惘:“我如何能让天下人不信呢?” 鲍玄镜绝不承认自己就是白骨邪神降生,但是也并不去否认。 他甚至说——“说不定真有关系”。 因为他已经没办法否认了。 姜梦熊按在手里的神魔君头颅,就代表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逻辑—— 你鲍玄镜若非真是白骨降生,神魔君又不是傻子,如何敢自负用你为棋,如何肯轻信你所给出的虚假情报?是怎么孤注一掷,在这处战场输了个底朝天? 事实上鲍玄镜是自认跟姜梦熊已经达成了默契的! 只是这份默契,显然不如姜梦熊跟重玄胜之间的默契那么深,他们甚至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句【天魔镇】,就交换了弦外之音。 也不只是说“自认”。 姜梦熊接到他密告时的那句“赖以功成,万事有我”,难道不是一种约定吗? 鲍玄镜只恨当时没有白纸黑字,一句句把双方契约的条件写明,让姜梦熊乃至于其人身后的那位大齐天子,金口玉言,说出一定保全他鲍玄镜的话语来……当然明白这不可能。 甚至作为砧上鱼肉,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不能真个去言辞激烈地质问什么。 真要把姜梦熊骂成背信弃义之辈,让对方撕破脸来,最后一点颜面也不顾惜了,抬起拳头一拳轰断自己的人生吗? 他仍然要装傻,仍要配合演戏。仍要在那根本已经不能载重的薄冰上,履刀尖而舞,寻求那一线微渺生机。 薄冰甚透,仿佛一层抬指可破的窗户纸,完全看得到底下的暗流汹涌。 窗户纸说起来毫无防护力,好像并不重要,可是真能挡一些风,真能遮太多羞! 以前他不会这样思考问题。 那时候他没有弱者的视角。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看来……对于这件事,博望侯是相信的?” 姜梦熊的声音慢慢传来,每一个字的意义,每一点语气的变化,鲍玄镜都不肯错过。 这是一场人生的大考,而他已经没有错题的机会了。 在重玄胜站出来之前,他亦不知这人在军中! “我自己都没办法不相信,可是我的选择已经做出来了。大元帅!”鲍玄镜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和些许愤懑,这些情绪让他成为一个更具体的人。 是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了这样的选择。 你姜梦熊忠于齐事,为帝国周虑,现在的决定难道是对的吗? “转世之说,无稽之谈。降生之论,史无前例。”姜梦熊慢吞吞地说道:“且不说你有没有可能是白骨邪神,即便真是……今日袭爵领兵,军功加身,又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我相信博望侯会以大局为重。” 鲍玄镜立即抬高声音:“军神大人是根本不了解他,还是不认为我真的了解他?” 姜梦熊压制着神魔君的头颅,仍然很平静:“看来你对博望侯有自己的认知。” “此事不在于我的认知。我只是必须要面对现实。” 鲍玄镜摇了摇头,他有十足的真情实感:“白骨邪神和荡魔天君有血海深仇。诛无生教之檄文,天下皆知,我亦倒背如流。” “其间文字,灼血而就,少时读之,我掩面而泣,都想提剑为他雪恨。” “博望侯和荡魔天君是什么样的交情,您比我更清楚。哪怕荡魔天君自己愿意放过白骨邪神,博望侯都替他不肯放过!” “今言白骨在其麾下,恐他宁杀错,不放过。” 说到这里,鲍玄镜略定了定,给姜梦熊一点缓冲的时间,而后才继续:“博望侯有谋划天下之才,定鼎寰宇之智,他若要杀我,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我相信他也一定可以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鲍玄镜是不是白骨邪神降世身,都无损于齐事,不伤齐名。” “此间军事有赖于博望侯,或许还有更丰硕的胜果。” 他明白姜梦熊把他交给重玄胜,或许正是这么想的。可也只是轻轻一点,便收住。 “可是……我呢?朔方鲍氏呢?” 他看着姜梦熊:“鲍家世代忠良,自先祖承爵以来,累受皇恩,亦报之以血,殒身不恤!我的伯父,死在战场。我的父亲,死于邪教。我的爷爷,死于齐事。” “满门忠烈,单传于今。” “如果需要,我今天也可以战死在这里。我可以为大齐帝国战死!” “向无当皇主冲阵的时候,我正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年轻的眼睛灼灼生辉:“但实在不应该……让我这样耻辱地死去。用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名头,波澜不惊地消失在某个军令下。” 重玄胜的智谋,加上他现在拥有的权力,他可以让军中任何一个人,死得顺理成章,消失得无声无息。 哪怕鲍玄镜有超脱眼界,天然高上,拥有俯瞰众生的视角,也找不到自己的活路。所以他一定要离开眼下的中军,无论用什么方式。 姜梦熊一时没有说话。 倒是他掌下的神魔君头颅,五官不停变化,似是有话要说,却被牢牢压制,未能发出一声。 “说来诛魔第一功,当是帝魔君无疑。但此君不知何迹,神魔君却在大元帅掌中。”鲍玄镜又道:“千鸟在林,惊弦皆走;一鸟在手,折杆为炙——大元帅今可饱腹吗?” 姜望再好,他已不是齐人!在得鹿宫前就辞君而走。 鲍玄镜再坏,我也愿为齐国出生入死,做陛下手里最锋利的那柄刀! 近在眼前的功业,必定盖世的忠勇天骄,和远在天边的某个人的好恶。 该怎么选,难道还不明确吗? “毕竟也是一方魔主,古老魔君。想要彻底磨杀,还是不那么容易……”姜梦熊顺着讲了一句,便道:“朔方伯所言,我都听到了。想是与博望侯之间,还有些误会存在。人生在世,谁能尽知彼此?我们也常常是在误会和偏见中走到今天。” 他的身形略往后靠:“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朔方伯的诉求是什么呢?” 他笑了笑:“总不能是撤了博望侯的军职,让你来掌三军吧?令不可改,印不可移,我现在也没有这个权力。” “玄镜生为齐人,死为齐鬼,怎敢因一己之私,令朝中重臣生隙?我断不会让大元帅为难!” 如果说鲍玄镜在鲍易身上学到了什么,他自认就是那种刚强和争取。 无论有多么不幸,无论面对怎样糟糕的境遇,都要尽己所能的争取。 哪怕坎坷,哪怕崎岖,那也毕竟是一条前路。 他说道:“应征来神霄之前,我曾向大元帅请命,要引【湮雷】入阵。” “今唯此请,但求独掌一军,分兵它路。” 他站起身来,行军礼拜下:“鲍玄镜不才,唯有一身胆气,满怀热血,愿于神霄建功,叫诸天万界,看看大齐男儿!” 他要独自引军,和重玄胜争功,看看谁才是对齐国来说更有价值的那个人。 他也要在这场神霄战争里,吞咽足够的资粮,迅速崛起,一飞冲天——他再也不要被人摆在砧板上,只等着变成某一种菜式! 姜梦熊沉默良久,也不知是在专注灭杀神魔君,还是发起了呆。 鲍玄镜始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答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鼓声似乎又再起,不倒的旗帜又高扬,卷在风中,有猎猎数响。 姜梦熊将神魔君的头颅收进袖里,也慢慢摘下了指虎:“妖魔联军的反击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了,博望侯可以安心建设行军大营……” 他半解释了一句,然后将鲍玄镜扶起来,看着这位年轻的伯爷:“说朝中重臣,你朔方伯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位?兵事堂中列席,世世代代承荫——姜梦熊不过一军汉匹夫,难免有疏失浅薄之时,若以为陛下厚此薄彼,其谬大矣!” 鲍玄镜心中松了一口气。 “昔者祖父为我启蒙,传剑曰【寸晖】,教我以家国之念。” 他谦卑地恭立着:“我敬陛下如日月,日盈日缺岂为私念,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朔方伯的品格,我是看在眼里的。”姜梦熊悠然道:“不过有一点细节,我要言于朔方伯——” “【湮雷】是大齐九卒,不是鲍氏私军。” 鲍玄镜已经放下去的心,骤然又提起来! 但他只是垂眸礼敬:“岂敢言私!【湮雷】是齐之九卒,玄镜亦天子阵前一先锋。今日求战,亦是拳拳报国之心使然——元帅若给机会,我当誓死还报,若说基于大局考量,没有这个机会,则我心悠悠,惟愿君知。” “国之大事,是祀与戎。不可兴于意气,逞于血勇。今发大军,征于星海,上告天子,下陈庶民,百官献策,将士用命。” 姜梦熊慢条斯理:“朔方伯有心气是好事,大齐的军队,职责所系,是保家卫国,拓土开疆。却是不能陪着你,轻掷于某一处,为你证明什么。” 他问:“不知你能否理解?” “君有命,臣必从。将有令,卒填命。玄镜世代将门,不会令先祖蒙羞——” 年轻的朔方伯拱手道:“无论理不理解,鲍玄镜都领命!” 而后他一撩战袍,半跪下来:“但将军百战,不可死而无名;先祖父尸骨犹冷,不可使之蒙羞。既然前路已绝,今请为三军先锋,领敢死之营,玄镜愿陷阵而死!”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他绝不让重玄胜无声无息、毫无痕迹的弄死他。 一个对国家有大功,对人族有贡献的天骄,在战争胜利之后,转手就被丢到了敢死营,传出去天下人怎么看? “何来言死啊?”姜梦熊这时候却笑起来,笑着拍了拍鲍玄镜的肩膀:“此战朔方伯损耗颇重。家国大义的取舍,奋勇搏命的功劳,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这样,你先回国休整一段时间。” “你的军功已经记于文书,你的辛苦唯有临淄抚慰。” “陛下或者也要见见你,看你接下来去何处发展为佳。” 他的笑容浅淡:“如何?” 鲍玄镜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他帮助齐国赢得了神霄战场的巨大胜利,却被转手就丢回国内,错过最大的一轮成长机会。 还要迎接天子的审视,等待另一场大考。 而这,已是他努力争取过的结果! 他低下头,把眼神压得很轻:“但凭元帅吩咐。” …… …… “有时候死亡也不见得公平。” “吴渡秋冲阵而死,在军报上必然留出一页。” “祁良华死于乱军之中,过程都谈不上悲壮,也没有什么突出战果,最多就是记上一笔。” “这一笔是因他身出名门。” “还有更多阵亡的战士,名字只能藏在‘等等’里。” “但每一个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每一个家庭背后都延伸出蛛丝般蔓延错织的社会关系。他们共同组成了这个庞大帝国的舆论蛛网。” “所谓的‘抚恤’工作……要做的就是抚平蛛网上的这点涟漪。以免惊破。” 重玄胜站在观星台上,双手搭在格外宽大的玉带上,仰望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陈大帅做这些事情,比我合适很多。” 钦天监官吏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在齐国的官衙体系里,钦天监是相对特别的一署。它和打更人一样,都是直接对天子负责。它也几乎从来都不参与官场漩涡。 无论是作为此次随军的钦天监少监,亦或是单纯作为阮泅的女儿,阮舟的身份都是特别的。 此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星盘,随口道:“如果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清楚,世界就不那么美丽。” “我知道星辰是概念的集合,此刻发着光的,有很多早已经死去。也并不妨碍我仰望星空,欣赏它们的美丽。” 重玄胜很是认真的样子:“真正的欣赏,一定是对真相的欣赏。” 阮舟伸手调了调星盘的刻度:“父亲说过,博望侯是临淄最聪明的人,您这样的人,每一步都有深意,想来不会只是来这里闲聊,抒发一下感慨吧?” 重玄胜回过头来:“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单纯地在这里等星星。” “……等得到吗?”阮舟问。 “事实上是我在等你的答案。”重玄胜笑了笑:“好像你才是卦道修士,星占术士吧?” “博望侯是绝巅。”可能因为从小就与星空作伴,阮舟总是有一种平淡的姿态:“而且您很聪明。” 重玄胜摆了摆手,笑呵呵地:“官道绝巅,不能算的。能够自归,才叫伟力。” 他问:“天星塔什么时候能修复?” 宇宙茫茫,星辰并非尽照。 很多世界观照的星辰都有限。 天星塔的功用便在于此,它可以在某些时候,短暂替代星辰的作用。当然效果有限。 “至少还要两个时辰。”阮舟说。 “也就是说,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才可以与临淄观星楼建立联系。”重玄胜眉头微皱。 阮舟也很无奈:“监正那边肯定也没有放弃努力,但我们这边一点星讯都不发出的话,他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无中生有,架连星桥。” 现在发已苍苍、面有皱纹的她,再见面容异常年轻的阮泅,不知会是什么场景。 她那个情绪非常稳定,对什么都很淡然的父亲……该不会掉眼泪吧? 想到这里,阮舟露出了笑容。 能够活下来,能够和亲人再见面,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 “诸天联军玩出隔绝星穹的大手笔,不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定然不止是为神魔君他们打掩护。” 重玄胜仰看夜空茫茫:“这漫漫长夜,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 战争虽然结束,他却远没有那么乐观。 齐国在【诸炁炼性律道天】的胜利,暂只是孤立的胜利。 阮舟其实没有想过,重玄胜这时候思考的是神霄战局。 作为阮泅的女儿,她知道的隐秘也更多一些,多多少少能够确定一点什么…… 鲍玄镜在冲阵前,喊什么“纵然超脱手段,以假乱真。” 真就是真。 你鲍玄镜若是跟白骨邪神没有关系,魔族怎么喊都没用。 凰唯真都把凰九类确定为现实了,真得不能再真,但也总有人记得,曾经有凰五类这回事。 在她看来,以重玄胜和姜望的交情,这时候应该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弄死白骨降世身才对。 她也想过要不要劝导两句,说几句站在国家层面的识大体的话,最后都咽下去了。 她不太了解那位曾经永证于幽冥的白骨尊神,但很了解重玄家。 最后她看向中军大帐的方向:“为何博望侯会给他机会?” 重玄胜似是没有听清楚,缓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阮舟的问题,只是眯起眼睛:“我给过他机会吗?” …… …… 在“方天行舟”所抬起的四象星桥,于骤然截断那一刻,发出了流转在星光里的哀鸣,临淄观星楼上静伫的身影,蓦然抬头! 漆黑的眸子,仿佛裁嵌了一角夜空。骤然激烈的情绪,是一闪而逝的光亮。 “星海生变,臣往援之!” 只留下这一念,他便消失在高台。 下一时星海浩荡,茫茫宇宙对他敞开怀抱。 他的道袍是一卷星图,此时铺开在虚空,隐有星河呼啸声。而其间星辰闪烁。 每一颗剧烈闪烁的星辰,都是在快速地排查相关星讯,向远古星穹寻求答案。 事实上他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 古老星穹被阻隔一事,历史上从未发生过。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之所以用“几乎”,是因为它已经发生了。 正如星辰不是一座具体的陨石山,而是其投照于诸天万界的概念的集合体。 古老星穹也不是一片具体的时空,没有栅栏和枷锁。要如何将它锁住,将它隔绝呢? 在星占的历史上,人们不曾设想,也没人会相信这件事情能成立。 所以在漫长岁月里一直占据优势的人族的星占宗师们,是的的确确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消灭某一颗死去的星辰,但要如何抹掉一个光照万界的概念的集合? 针对其中一颗星辰,或许可以逐光万界,在每一个它所投照的世界里,将它的影响阻隔,只留下一点灵光,最后万界归一,达到“杀死”它的目的——这是阮泅曾经设想过的,令星辰失主的一种办法。 可古老星穹里投照的星辰,不断生而又灭,聚而又散,根本没有定数,几乎无穷——连统计古老星穹所有星辰的数量都做不到,如何能把它们全部都隔绝呢? 一个巨大的罩子? 那得罩住整个宇宙。 把现世和神霄世界单独封锁起来? 诸天联军要是能做到这件事,也不至于有现在这场战争。 是有大规模的星力潮汐发生,有大规模的星海动乱,但这些并不能隔绝古老星穹——它们是结果,不是原因。 是因为古老星穹已经被隔绝了,那些源发不同星辰的星力才会骤然失序,彼此撞在一起,从而爆发席卷宇宙的星力潮汐。 境界不够的星占师,很容易在这样的星力洪流里产生误判,仰见洪流,不见星穹,所以认为是星力洪流的阻隔。 但事实上即便有挽天之力,可以将如此恐怖的星力潮汐抚平定波,也没办法解决古老星穹的情况。 人族的星占宗师们,是有应对星力潮汐的预案的。仅仅阮泅自己,就有好几种引发星力潮汐的办法。 他们想过诸天联军会算不过然后掀桌,也定下了很多防止掀桌的策略,可是全都被绕过了。 一定有某种天才的创想,一定是一条近乎超脱的道路,才有可能完成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想人之所不能想,成人之所不能成,方有成就不朽的契机,打破“不可能”。 当然现在不是思考这个星占“不可能难题”的时候。 作为东海的注视者,监察迷界变化的存在,在叶恨水已经凭官道登顶的时候,阮泅相对来说并没有被钉死在位置上。也同时兼着牵引“方天行舟”、稳定星穹信道、保持占星威慑的工作,更在危急时刻,有作为援军的预案。 现在他作为星占卦师能做的事情,都已经被隔绝星穹的手笔抹去了。 只能靠自己这些年积攒的星力,循着旧时的“河床”,暂且遨游于宇宙。 而他要履行自己作为军援的职责。 在情报没有贯通的情况下,贸然肉身前往战场,很容易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但凡有些战场经验,都不会这样做。 虽然心急如焚,阮泅行动还算冷静。 他先将随身卦袍飞为星河,以东国从前积攒的紫微星力为主,创造一个临时的“紫微垣”,以此呼应“方天行舟”。 真身则是合在茫茫无星照的宇宙虚空里,以隐匿的飘荡姿态,向神霄世界疾行。 “临时紫微垣”如一座天子行宫,向诸天万界发出诏令,呼唤它的臣民。 茫茫宇宙之中,一定有很多地方,都贮存着紫微星力,这些都是对于阮泅的干扰。他有泅行宇宙的能力,要在宇宙的闪烁里,精确连接“方天行舟”,获得第一手情报,才好让临淄决策。 总不能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时候,就贸然派出数个绝巅和军队赶往战区……然后被敌军一锅端了。 沧澜界、云生界、惊霆界、神裔天陆、古玄树界、玉珠星天…… 迅速排除掉一个个世界的名字,不断缩小情报范围,这亦是点亮临时星图的过程。 识海已经被无数星讯填得满满当当的阮泅,蓦一回头—— 只看到虚空无尽的黑暗。 他临时创造的“紫微垣”,已经消失了,像一支被吹灭的蜡烛。 而那一件传自祖师、养炼多年的星图道袍,已经千疮百孔,丝缕飘飞。 临淄观星楼这一脉的祖师,是当年陪侍齐武帝的占星童子。 可以说尽得武帝之星占传承。 而他阮泅是本脉千年传承里,最秀出的天才。在星占上的成就,超越过往所有,直追武帝当年。 但“临时紫微垣”崩溃的过程……老实说他没有看明白。 将星图道袍升举在彼,留下很多手段,假装自己正在那里施术……本身也是以其为算材,想从诸天联军对它的打击里,得到足够多的有用信息。 可变化是突然发生,结果似乎注定。 他并没有捕捉到什么星占的波澜,一切就已经瓦解了。 就好像……一种更高位的没有痕迹的力量,剥夺了他关于“临时紫微垣”的权柄,似有真正天子令,发于王都,宣告这星垣行宫的不合法。 但是怎么可能呢? 卦算者天妒之,星占尤其艰难。 自古而今,星占一道从来没有超脱涌现。当年那位划四象为疆的无上卦师,早就死在妖师如来的手里。 阮泅思前想后。诸天万界自然有星占修行胜于他者,可无人对他有位格的压制! 且纵然异族出了一位星占超脱者,胆敢插手这场战争,也必然第一时间就被打死。即便是新成的超脱,还没有签约超脱之盟,在这种万界战争爆发的情况下,也符合超脱之盟的制约条件。 或是有人正在跃升?在跃升超脱的过程里,顺手做些什么? 可谁能走到这一步呢? 猕知本才受重创,蝉惊梦并没有找到契机。 海族那位灵冥皇主,说是当代最强贤师。可“当代”这个限定词,本就说明问题,当代不能胜于前代,才要将它加上。 覆海都没超脱成功,灵冥这个连超脱道路都没体现过的,到底凭什么? 还是虞渊那个时不时就要被种族怨念拉扯着陷沉蒙昧海,算自己都算不明白的修罗大君【因晦】? 找不到问题,当然无法书写答案。 阮泅只能往上猜,可是没有一个目标对得上。 有比这更让人忧虑的事情—— 在整个“临时紫微垣”放照宇宙、接续星桥的过程里,“方天行舟”那边完全没有反应。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有姜梦熊在,有曹皆在,有重玄胜在,有陈泽青在,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名将,个个都是聪明人,必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意外已经发生了! 他心系整个战局,也不可避免地牵挂自己的女儿。 星占是一个很需要天赋,也很讲求福缘的修行道路。 齐国崛起的时间还是太短,他能够履足绝巅,已是侥天之幸,被天子许为“撑挽国运”,后续确实没有绝顶的星占人才涌现——田安平或许算,但已经堕魔了。重玄胜或者可以,可他不走这条路。 实在是没有办法,他需要坐镇观星楼,才让自己的女儿参与这场战争。 事先已预计过危险,可是危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心乱了。 将军百战死,一将万骨枯。 在大规模战争里,星占师和阵师绝对是优先打击的目标。 临胜负之机,决死生之局,没有人会特意顾及阮舟的性命! 孤身泅渡于茫茫宇宙海,诸天万界并没有一处灯塔。 黑暗之后还是黑暗。 在方天行舟诸宫黯灭的那一刻,在【紫极天诛】启用的那一刻……作为星槎制造者,得到感应的阮泅,明白自己已不能再隐秘观测。 他翻手取出一枚星盘,猛然间发髻上的墨玉簪间中而断! 显形的第一时间就被抓住了吗? 不,不等他显形。 在他动念的时候,就已经被敌人从宇宙虚空的黑暗里揪出来了! 通过什么手段? 更高一筹的星占? 念头的捕捉? 还是那一件星图道袍的因果联系? 阮泅心念万转,但已明白自至危时。 他并不畏惧战斗,但因为这一刻的阻击,更为【诸炁炼性律道天】的战局而忧虑。 这时候一个冰凉的声音响在耳边。 与此同时身周环绕的“四十九令玄元星梭”已被击破! “不必担心,我阻击的不是那处战场的援军,而是你们有可能产生的……对于古老星穹的干扰!” 随着声音到来的是一记探掌。 一只并不柔软、坚硬得像白色大理石的手,轻易地撕破了星幕,好似挑帘近前。 因其修长纤细,五指像五柄石中剑。 冷硬的掌势好像锁死了时空。 阮泅悚然而惊:“他心通?!” 他本能已经轰出【司玄地宫】,将这件常年不见天日的故夏宝具,轰在这猝然而至的危险前。 但对方好像早有觉知,竖掌即为破禁刀,身为流光一穿,竟然穿进了【司玄地宫】,再次撞到阮泅身前。 阮泅举法法溃、抬手手断,竟然被逼近命门。 脚踩玄光,才瞬闪到连绵地宫的另一处观星台—— 一共五处,他所立足的第一处,已经被这突来的对手碾碎了。 而眼前幻光一闪,掌刀又现。 他这时才看清对手的样子……是个容颜如刀刻、很见锐意的女子。 穿着一件简约的白金长袍,凛然高贵,而又锐不可当。 “我不喜欢这个神通名字,说起来像个窥私狂。” 此人的确是把握了阮泅的想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料敌于前。 见面不过两合,阮泅已断臂一条,缺耳半只,遍身见血! 更让阮泅注意的,是此人掌刀上流转的青光——此即其人破禁杀入地宫,轻易斩破诸多法术的神通【破法青刃】! 让一位星占宗师,失去他的星空。让一位术法高手,无法可凭。让一个精于算计的卦道大家,裸露所想。 阮泅实是走到了此生绝境。 但他只是微抬明亮的眼眸,过分年轻的面容上,只有“看尽沧海亦从容”的冷冽。 他问:“你是谁?” 来者正漫游这幽静地宫,如君王巡视她的领土:“我只不过是一条诞生于沧海的恶龙。” 她身姿翩跹,抬步即至,如影随形,随掌一横,此洞天宝具加于其身的制约,被生生斩碎!余波飞散,连绵的地宫建筑,接连塌陷。 “他们都叫我……骄命。” 感谢黄金大盟“我爱琪琪888”打赏的又一个白银盟! …… 友情推一本书《隐秘买家》,新书榜第十一来着,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 诸位周五再见~ () 第十六章 限于齐人,贵于阮姓 【司玄地宫】作为旧夏镇压虎台、传道阐学的洞天宝具,先受大夏国势滋养,后又奉于大齐南夏官运……威能非同小可,在洞天宝具中的排名,可能要高于洞天本身的名次。 但骄命行于此间,【破法青刃】的光芒流动其身,斩法斩道,斩除制约,竟像是完全不受压制。 逐杀阮泅过程里的余波,已叫天地改颜。 转眼朱楼成瓦砾,明宫尽废墟。 好在地宫里修行的学子,在战争开始前就已经撤出。任是此间天翻地覆,也只有阮泅一人飞血。 点点血珠洒在来时路,似蜉蝣之舞。 阮泅退。 骄命进。 双方在不断垮塌倾颓的宫阙群落间,如游电遽转。 五行法术,星占密印,各种杀阵,甚至于国势大术……任你千般来,骄命只是一刀去。 她已经真正掌握【破法】的道路,对于一切调动某种能量所形成的“术”,都能够打破特殊排列,使之重归无序,斩还原貌根本。 一道齐国术院最新研究出来的星穹道术,迎上骄命的掌刀。已然结成箭雨的满天锋锐,也就归还为一团溃乱的元力,还有无处归依的星力飘飘荡荡,四处流散的道元混如乱麻。 像是精美菜肴被打回食材的原貌,却是剁碎了乱七八糟地混淆在一起,有五颜六色的怪诞,无序颠倒的丑陋…… 最后徒劳在高处,坠下无云的浊雨。 可就在这毫无杀伤力的溃散能量中,阮泅的身形骤然清晰, 像是一堆乱涂的颜色里,突然出现了画作的主题。 钦天监正那年轻得甚至有一些稚气的五官,一霎变得明确。 污浊雨水打湿他的乱发,他反冲过来! 先前咄咄逼人的骄命,此刻反而后撤。 就在刚才,她感知到了阮泅的念头。知道对方要启动齐武帝秘传的“九天十地混元天殛阵”,此阵能够逆乱阴阳,混淆天地规则,湮灭时空秩序,不是破法青刃能够割裂的……试图以此与她同归于尽。 她“料敌先机”,自然临崖勒马,始终快危险一步。 在她精准回撤的瞬间,溃散的那些元力、星力、道元……果然已经完成新的组合。 那是足足四十九座镌刻星图的混元石碑,在地宫之中旋转。 毁天灭地的力量在其中酝酿。 那给予阮泅过分信心的神乎其神的“九天十地混元天殛阵”,正要显耀真威。 不对! 已经做好准备隔岸观火的骄命,在回撤那一步就已经意识到不对,果断瓦解身周的防护法术,重新扑至阮泅身前。 她只是耽误了一个瞬念,但现状已然不同。 前一刻还爆发恐怖杀机的混元石碑,下一刻解开星纱,如剥假面,变成了四十九座星图迷幻的宫门。散发着玄奇的辉光,轻轻如水雾荡漾。 地宫竟零落,仙阙正相迎。 “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阮泅的身体炸开来,竟是一滴坠落的血珠。 血珠里回荡的声音并不激烈。而他在司玄地宫一路洒落的血珠,这一刻恰恰有四十九颗飞起,尽都化成他的样子,出现在每一座宫门之前…… 四十九个阮泅一起回望骄命:“人是可以欺骗自己的。” 然后推门而入。 在【他心通】之前,阮泅无法隐藏自己的念头。 可是什么“九天十地混元天殛阵”,只是他对自己心思的欺骗。在真正的目的之外,包裹了一层真实的臆想。 骄命的“料敌先机”,反倒制造了她的疏漏,为阮泅赢得一线生机。 此刻四十九座星空宫门一开,茫茫宇宙,路径不同。 骄命但凡一步走错,从此星海长隔。下一次见面,必不是今日光景。 但她没有半点犹豫,径直踏向右手边第二扇星空宫门,且不是正面踏入,而是绕至门后,从反面走进! 星辉荡漾不过三千里,茫茫宇宙一念间。 虚空有一块地貌嶙峋的陨石,差不多半个剑锋山高大,被风一卷,就飘飞大量的碎石,因其轻盈虚悬,也如枯叶舞。 阮泅和骄命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这里。 彼此相看,气锁浑天。 “直到此刻我才感到这场战斗的意义……此行不虚。” 骄命看向阮泅的眼神不再完全冰冷,而是带了几分认真,甚至也微微欠身:“先生如果还有什么能够教我的,还请不吝指点。” 她很认真,这份心情没有矫饰。 这是一个不断更迭认知,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自我,无论顺境逆境都保持学习成长的可怕存在。 真正的强者! 阮泅看着眼前这位海族绝世天骄,看着当代唯一一个尚在微时,就称“必成皇主”的存在……眼中却是闪过一抹恍然。 原来是“天梁”! 他的大衍星门,门开四十九道,天机演变幻身四十九,每一尊幻身都设定了不同的念头在活跃……倘若骄命是依靠【他心通】捕捉他,反倒会因为【他心通】而产生更多迷惑。 且大衍星门设有明暗两门,路径变化不止是四十九条那么简单,而是每一座星空宫门明暗变化时,其它路径都会跟着发生变化。 其演变之繁复,绝非一眼可得。 骄命却精准找到他的真身,如影随形至此。 他对自己压箱底的逃命手段有绝对信心,骄命对他的追逐,绝无可能是对大衍星门的破解。 再回顾一开始的遭遇—— 彼刻他以自己的方式在这宇宙虚空潜游,尽量隐秘地靠近神霄世界。 作为一个诸天开放的大世界,神霄并不存在“堵门”的意义。 潜行宇宙的虚空隐匿的功夫,是他在星海泅渡的凭据之一。 他选择的路线也是卜卦偶行,自己事先都不确定,不可能被算到,没有被提前阻截的道理。 事实上他是因为方天行舟的变故,瞬间生出强烈的念头,让骄命捕捉到波动,从而精准寻踪,击破他隐匿状态。 可是最早骄命追索到他的附近区域来……是凭借什么呢? 一定是有某种根源性的联系存在。 一定有他先前忽略了、但直到此刻都还没有摆脱的理由! 排除掉所有线索之后,他所签契的“天梁”星,这张星占宗师本该用来争胜的底牌……就成为最后的答案。 “我明白了……”阮泅眉眼皆肃,口中如此作言,而后并剑指迎掌刀。 既然诸法皆破,术不可成,他也略通剑道。 一十六路明元点星剑,合以星罗天墟指,他不退反进,和骄命杀作一团。 “意灵所系,曰之星契。占星问卜,魂架天梁!” “星契者,一约既许。” “天梁者,延寿为盼。” 一张星辉如雾的古老契书,飘悬在阮泅身后,仿佛他的新披。 远古星穹虽然被隔绝,但这张星契本身所存有的星力,仍成为他磅礴的力量之源。 他以受创之躯,单凭独臂,这时如个沙场斗将,一进再进:“阮泅有教于骄命者——天梁所照,自古福泽。无星契者不可主人寿,有星契者不可逢星海!” “见我即死。” 剑指落处,如棋盘落子,星光点点,将恶龙困在其中:“今以此契,证你来生!” 而后取子欲屠。 这一十六路明元点星剑,挥洒开来,当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展现了阮泅于剑道的不俗造诣。 但骄命只是从容横掌,削割剑招,且拆且走,行云流水。 “和你穷极星海波澜的术法相较,这几下剑术着实称不得名……阮监正耽于国事,占星问卦,求势营宠,已多少年没有阵前搏杀?” 骄命作势反扑,顷便将剑招压下一头。 下一刻,那张星契遽然裂分! 星占绝巅能称之为“宗师”的绝对倚仗,占星所能契定的最高约书……竟被阮泅亲手撕裂。 其上有隙,如月壑流金。 阮泅口中说着要以天梁星契杀死骄命,心中想着要借星契之力赶往古老星穹,探知古老星穹变故的真相……实际行动上却将星契毁于当场。 口中所言、心中所想都不真。 一张星契自毁的力量,在阮泅的意志牵引下,瞬间卷成了恐怖的虚空风暴。 宇宙级的灾难,成为困宥绝巅的网。 骄命在风暴眼中静伫,给予的回应只是一声赞叹:“好!欺骗当然不止是念头,还有你的语言。” 用【他心通】捕获阮泅的想法,然后辨析每一个想法的真假,在瞬念万变的战斗中,做出精准的扑杀……于她亦是一场极有意义的磨练。 阮泅今天是必死的。她要做的,只是尽可能挖掘这场战斗的意义。 诸天联军反攻现世的第一阶段战略目标,是要顶住人族的先期攻势,将这场神霄战争,演变为持久的拉锯战争—— 在成功隔绝古老星穹的现在,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是完成了。 如她这样的绝顶天骄,代表的是诸天联军的“后劲”。她必须要成长得更好,要比她应该做到的那个程度,做得更多。 这是她的责任,她不会回避。 衣衫尽血的阮泅,就在虚空风暴之外看她:“你的确是很好的学生,剩下的下次再教你。” 靴底星光飞逐,他抬脚似要离开。 却见得方圆万丈,暗红色血电如龙游,不知何时已织就笼斗的血网。 “阮先生,你走不掉。”骄命目巡四方,已见其隙,一记竖刀,强行将这虚空风暴斩开! 下一刻似有重锤击脑……嘭! 世界末日的巨响,在识海深处发生。 以骄命的意志,竟然也感到一阵一阵的眩晕。 她当然把握到关键—— 是刚才那个瞬间,阮泅心中爆发了亿万个念头,全都是其人关于这场战斗的思考。 而这些思考,尽都通过【他心通】,为她所感受,铺天盖地冲击她的心念,污染了她的识海。 佛传【他心通】,能知众生苦。持此神通者,本身是有感受杂念、化解杂念的能力的。但阮泅爆发的念头太过繁多,思考太过复杂,在瞬间击溃了她的念想感知,混淆了她的思考。 实在是精彩! 骄命并不急着去抚平识海的波澜,而是直接将识海关锁。 她放弃对那繁杂念头的解析,而将厮杀尽数交付于战斗的本能。 在归墟深处的很多年月里,她只靠本能修行和战斗。 先天的神灵,不过如此。极限的演化,自然发生。 与此同时,阮泅已只身横渡,主动杀进裂而又合的虚空风暴中。此前百般退,万般逃,抓到机会的这一刻,却如流光飞电穿罅隙,忽见生死之分! 恰恰撞上了骄命本能劈出的掌刀。 就这样指剑掌刀厮杀一团,虚空都撞出劫火来。 虚空风暴是相当罕见的宇宙灾害。 风眼中正在进行的厮杀,比风暴本身更凶恶。 阮泅要教给骄命的第三件事——是星占宗师的念头,她骄命追不上。 而骄命面无表情,双眸一片琥珀色……识海波澜尽被隔绝。 【他心通】的反噬,未能影响她的厮杀。 接连不断的心念冲击,自此都停在身外。 而凭借生死本能所催动的刀锋,斩出撕裂茫茫宇宙的强光,似绵延万里之血色闪电,一霎于此霹雳! 虚空骤然明朗,而后又沉暗。 茫茫宇宙中交错的两个身影,像几个时代以前的雕塑般。 而后是千万道光矢炸开,一时飞如流星雨。 暴躁不安的虚空风暴,只剩几道残卷。 两位绝巅最先立身的陨石,竟如一座溃塌的沙堤,残渣窸窸窣窣地飘落。 阮泅看着面前的骄命,独臂已经齐肘而断,兀而抬举,像一支猎猎的旗。创口淅淅沥沥的血雨,岂不正是它的旗面。 倒是星罗显耀的两根剑指,虽断犹并,还孤独存在着,已经触及骄命的眉心。 可惜只入骨半寸,未能更进。 鲜血沿着断指所创造的凹口,在骄命脸上流淌……数道血痕妆点了这张锋利的脸。 她没有表情,她的掌刀正插在阮泅的心口。 此战的结果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意外的。 她已经提前把握了阮泅的位置,所选择的力量,对阮泅也是全方位的克制,开战之前还刚好隔绝了古老星穹、将星占宗师最强大的力量剥离…… 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阮泅逃走,“骄命”二字,往后不提也罢。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骄命非常平静:“看在你于我有教的份上,或者我可以答应你不那么过分的要求。” 自从选择了【他心通】作为自己的天府神通之一,她必须要承认,对这门神通她已经产生了不小的依赖。 能够尽知他心,很多时候都不必思考。胜利常常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今天阮泅就提供了好几种对付【他心通】的办法。 往后她一定会针对这些问题,好生修补,进一步提高自身,抹去这些余瑕。 “不过分的要求……就用不着你了。”已经宣告败局的阮泅,微微笑了笑。 “说起来我这一生没有什么悲惨的故事。” “十六岁就内定了钦天监正的位置,二十五岁顺利接印。” “想做的事情都成了,想看的风景都看到。” “我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我,生了个女儿样样都好。” “天子信任,同僚爱戴,国家富强。” “算是顺风顺水地走到了今天……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 “善泳者溺于水,泅海者果鱼腹。此天理也。” “我没有遗憾。” 长发飞扬间,他异常年轻的面容,并没有多少波澜体现。 千古艰难惟一死,但他已经努力过了。 他微微地叹息:“唯独星海无边,泅游艰难,愿为此舟,使后人不复此艰。” 这具道身如星光流散,弥漫在虚空之中,似是一种福泽。 那是冥冥之中的“运”。 作为星占宗师,在最后的时刻,他将自己反馈于天地的一切,加注了一份福运,赠予后来的星海遨游者。 骄命目送他的离去,认真表达自己的欣赏:“愿为天下星占者作舟,阁下心有寰宇,格局甚大。” 宇宙茫茫,星光流散的余音,是阮泅最后的略带狡黠的告别,或者也算是一种回应—— “此运限于齐人,贵于阮姓。” 飘飘渺渺而渐远。 骄命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无私的阮泅让她钦佩,留萝卜坑的阮泅,让她看到一个真正的人。 一笑之后她忽然定住,拧起眉头。 阮泅今日必死,这是注定的结果。 在其以“欺骗自我”的手段对付【他心通】的时候,阮泅的第一选择是逃亡,而不是反攻,说明阮泅自己也知道,他没法子抓住这个机会反杀对手—— 他是对双方实力有清晰认知、对战斗结果有准确判断的。 那为什么在以“念头爆炸”的手段,第二次成功对付【他心通】时,阮泅没有继续逃,没有尝试撞破“惊弦血龙网”,而是选择搏命? 他已经看穿“惊弦血龙网”的奥秘,知道无法迅速突破吗?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毁掉那张天梁星契? 只是为了创造战斗中的机会吗?还是说他已经发现了什么呢? 骄命转身就走。大衍星门已经崩溃,但她也轻易地追寻旧迹,来到她最初与阮泅相遇的战场。 环顾虚空,战斗的痕迹仍未散尽,可是那一座本该还留在此处的【司玄地宫】……已经不见了。 阮泅知道了什么? 他又送走了什么? 骄命略略地站了一会儿,确定捕捉不到那座【司玄地宫】的痕迹,便随手割开虚空,踏进那茫茫宇宙深处……一座散发着扭曲幻光的、外形如百足章鱼,正张舞触须的虚空海兽。 这是覆海当初为海族留下的战略武器。 是其作为传奇贤师所留下的伟大创造。 能够遨游宇宙海洋,可以当做虚空中的海巢使用。这等极其特殊的海兽,说是为海族有朝一日的宇宙战争做准备,但很明显更偏向于宇宙流亡的设计…… 这些虚空海兽更优越的方面,在于穿梭宇宙的速度,在于本身的消耗极低,在于对物资的承载和养护,在于自身的隐匿性。 为战争而创造的它们,在攻击手段上倒是乏善可陈。 从古至今,越是海族的智者,越是对未来悲观。 骄命走进这头虚空海兽的内部,沿途的海族将士都低头对她致以敬意。 纵览过往岁月,海族对于人族天骄最高的敬意,就是称许一个名叫姜望的人,称其为“人族骄命”。 这个名字的所有者,是真真切切一路都被当做种族的希望来培养。 未成皇主,即有皇主之尊。成就皇主后,俨然下代龙君。 东海龙王敖劫,创造了一个名为“归墟”的世界,是他为海族所准备的最后退路,海底“永乡”。 在中古天路横空,永恒天碑镇海的危亡时刻,敖劫已经动手要杀死“沧海”,利用沧海枯竭的力量,将海族的火种,送入归墟世界。在“沧海最深,无幽无底”之处,进入“永瞑”。 等待宇宙重启,生机重燃的那一天。或等到归墟世界里,诞生那个足以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骄。又或者,在神霄战场开启的关键时刻,再归来! 其中那个“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骄……他所期许的名字,就是骄命。 那一日沧海未竭,最终海族没有大撤退,但骄命已经先一步进入归墟世界,于“永乡”修行。直至神霄战场开启,她才王者归来。 【执地藏】战死的时候,龙佛也亲自出手——“拆一份天命,留予骄命。剔些许末法,还赠龙君”。 从古到今没有任何一个海族天骄,得到这种程度的培养。 哪怕昔日之皋皆、覆海,身上所倾斜的资源也远不如她。 而她今日示锋芒。 阵斩人族霸国绝巅而还,在袭杀各路星占宗师的行动里,算是最早返回的一路。 “将这个送给灵冥皇主。”骄命随手丢过一颗七彩斑斓的圆球,自有海族将领恭敬接住。 这是阮泅混杂在亿万个念头里的思考,瞬间爆炸的污染她识海的那些心念……骄命相信,其人真实的意图在其中。 丢给无支恙去分析,省时省力。 属于她的任务,暂告一段落。 “这门法术,不是如此。你要考虑到元力性质的改变,对五行秩序的影响……罢了,都捏在这枚法术球里了,自己拿回去琢磨。” “错了!谁许你放松?剑不是这样这样练的,软绵绵把力气省给谁?你在战场上也要如此敷衍自己吗?不好好练就滚回沧海去,真正的战士才有资格来到这里,为族群争命——而你若是怕苦怕累的废物,送死也用不着你!” 一路走过不同的修炼室,她或斥责或鼓励,给予不同的指点……间或处理一些军情,就这样走向自己的寝殿。 “【亡语者】这支军队我没法接手,转予玄神皇主吧,她用兵之能,十倍于我——孽仙皇主确定已经战死了对吗?”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骄命在原地略站了一会儿。 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的房间里有一面镜子。她坐下来,并不对镜梳妆。只是观察了一会儿眉心的伤口,创口已生肉芽,正在缓慢生长—— 在漫长的岁月里,海族正是用肉身硬抗恶劣的沧海环境。 她问道:“楚国主力现今在哪处战场,情况怎么样了?” “和楚国主力对垒的是谁?” “妖魔联军吗……那么谁是最高统帅?” “那个叫项北的,在哪里?” 连续几个问题之后,她直接开始下令:“【破法青刃】现阶段的开发还不够,说是超越了历史极限,但我觉得还有空间……给我准备一具真王的身体。” “让大狱皇主出面,跟那一路的联军主帅沟通,给我创造空间。不需要太大的空隙,也不需要太久。” “我要一对一,在不产生绝巅波澜的情况下。杀其命,掠其神通,进一步补完自身,进化道性。” 她在椅子上躺靠下来,声音也变得缓慢,似将睡去:“待星穹事定……再去玉衡。” …… …… 楚有六师,其中【炎凤】、【礼魂】乃王室亲军。 随熊家东征西讨,扶熊氏定鼎郢都。 在大楚改制之前,【赤撄】是左氏家兵。 左家举旗为楚,【赤撄】才称楚旅。 也就是前后两代楚帝都镇得住场子,四大享国世家在左嚣的带领下忠于国事,又逢凰唯真归来……最高武力达成了一致。 这般涉及各家根本权力的改制,才得以顺利完成。 不然的话凰唯真以当年之事为借口,回归的时候灭几个享国世家,也就是顺带手的事情。 今日【赤撄】已是真正的楚师,楚廷将它交回左嚣手中,还送上【炎凤】军的虎符,足见对这位老帅毫无保留的信任。 须知“王军不轻出,出必以宗室统军”,乃大楚旧例,几千年的规矩。 为的就是保障帝权。 但今日即便是福王熊定夫随征,也要受淮国公的辖制。 大楚名将左鸿用兵,是把“兵贵神速”这四个字运用到极限,真个做到“其疾如风”,尤其擅长奔袭战。楚烈宗曾评价他:“观左鸿用兵,如风过原野,春生草木,令人心旷神怡。” 左鸿之子左光烈,则是攻势暴烈,锐不可当。常常两军列阵,分明不见优势,却是一冲之下,立溃敌阵。 淮国公左嚣,早年也是攻势暴烈那一类的,秦国军方的记载是“如铁锤凿阵”。到了后来,却是已经没有太鲜明的用兵风格。 非要形容的话,像“海”。 瞧着波澜不惊,万里祥和如镜。但谁都知道一旦狂澜乍起,将是何等惊涛。 与左嚣对阵的诸天联军也非常谨慎。 足足三支强军,在【星渊无相梵境天】摆开阵势,铁索横营,岿然不动,大有对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诸炁炼性律道天】毕竟关联于神霄世界规则,有相对的封闭。 【星渊无相梵境天】则广阔无边,根本无法谈论天外天内的分野——它没有界限,不存在分隔的概念。 不是说东去多少里,西去多少里,当你抵达被它影响的空域,你开始往神霄世界飞……飞着飞着就到了。 有人说,当你感到完全的自由,你就抵达了神霄。 它对任何存在都是完全的包容和开放。 神霄世界所影响的空域范围,还在不断地扩张。根据东天师宋淮的推演,若是不加以干预,有朝一日这个世界成长到理想形态,会影响整个宇宙,直接关联诸天万界—— 在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心念神霄,即至神霄。 那或许正是羽祯创造这个世界时,所构想的无限可能。 到了那个时候,诸天万界无囚笼。 妖族之关锁,也就不解自开。 在【星渊无相梵境天】的对决,多是遭遇战,先锋乍遇,立分生死。不存在什么雄关险隘的攻防,也没有什么战略重地的争夺。毕竟八方漏风,连个风门都没有。 但荆国升起明月,对齐神霄时间后,此处天境的战略关键就出现了。 荆国人为地创造了一个战略重地! 左嚣所率领的楚军,本来也是直扑神霄大陆。老爷子已经将“地圣阳洲”和“南极炎渊”圈为楚狩,做好了从先天生灵到后天教派的全方位攻防预案。 先期送往的【曜真天圣宫】的湘夫人,就是其中一步。 但荆国这边月门一升起,他即引大军转向,就这样和以天妖蜈椿寿为统帅的诸天联军撞上,一时相持。 作为妖族荣耀血军【蜈岭军】的当代统帅,蜈椿寿在妖族号称“兵道第一”,是公认的军事大家。 【蜈岭军】的强大,亦是从蜈岭血战之后,一直响彻至今。 此外还有天妖狮安玄率【辉煌金甲】助阵,有被揭下好几张假面的幻魔君,带着他的【铁面魔军】随征。 大楚六师向来精锐,以二敌三,根本不落下风,仍然士气高涨。 交战双方在中央天境排开阵势,乌泱泱似两团无边的雨积云。偶然电闪交汇,亦不知是雷霆炸响,还是战鼓轰隆。 “星穹将隔,我们都会变成瞎子,但我们对此有预期,对面却是突逢惊变,此为得先。”狮安玄金甲辉煌,折射天光,以手为帘,眺看远阵:“要不要趁机干一票?” 负手在军阵中巡行的蜈椿寿,只是摇了摇头:“当下最重要的战场不在此处,最重要的战略目的也不在左嚣……一是荆国高举之月门,二是要创造机会,尽可能消灭人族的星占强者。蝉惊梦已决于前事,古老星穹正确定后事。咱们只要将楚军拦在这里,此行就算无过。” 悠闲靠坐在躺椅上的幻魔君,裹着绮丽的长袍,手中把玩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具,微微挑起有着暗红色尾纹的眼角:“我等三尊,无不一时之雄。今日齐聚一军,难道只求无过?殊不知,上驷无功即为过也!” 狮安玄昂身未语,但下颔微抬,表情甚是认可。 “左嚣是楚国第一勋贵,曾经冲击过超脱的人物,虽然现在衰退,眼界非我能及。魔君在万界荒墓或许不输于他,但这是在神霄,您早前又被涂扈剥面……” 蜈椿寿说到这里就停住。 有些话,说得太清楚了就伤颜面。但联军毕竟不都是他一手掌控的蜈岭军,虽然迫于压力合军一处,也推举更擅长兵事的他为统帅,两位绝巅也各有想法,并不全然对他言听计从……他不得不稍稍点一句,伤一下对方的颜面,好叫此君清醒。 到底谁才是上驷? 论实力,幻魔君已经大伤本源。论谋划,他被涂扈当狗溜。实在是没必要对军事指手画脚。 “得势饶人,则势散矣!”狮安玄始终看着远处,未曾转回视线,越看越想撕下这份肥肉:“咱们有先机却不行动,岂不是亏了一步?” “李一初证,即与君上会于愁龙渡,未见胜负之分。今他决于鹏迩来菩萨,咱们还在这里打呆仗……可见先机也没那么重要。” 蜈椿寿慢条斯理地道:“我之用兵,先求不败,再求胜理。眼下敌情未知,底牌未见,我宁失先机。” 成为李一证道的注脚,是狮安玄无法回避的耻辱;今日被李一赶超,更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当初的愁龙渡战场,虽然没有战略上的胜负,但在他坐镇期间,妖族军队也是吃了不少亏……傲慢如他,实难辩言。 幻魔君笑了笑:“神魔君和海族天禧皇主、无当皇主,可是已经准备扫尾,吃干净齐国的盘子……本君亦以假面就席——两位杵在这里排队等上桌,却不知要等到何时。” “无妨,本帅有吃热豆腐的耐心。”蜈椿寿已不想多费口舌:“谁掌权,谁负责。等下次您做主帅,我会无条件为您冲锋。” 幻魔君静了一会儿,只笑着道了声好。 古老星穹的隔绝如期而至。 其时天境骤黯。所谓【星渊无相梵境天】,此刻也只剩“梵境无相”。并无一颗星,仿佛都沉渊。 唯有荆国高举的孤月一轮,还泼洒着泠泠月色。 对面的人族大营果然有骚乱,喧声嗡嗡,蜈椿寿都听在耳边。 诸天联军阵中自然也惊乱,毕竟隔绝古老星穹是绝密大计,哪怕绝巅也不是都知情。 但作为主帅早有准备,几道军令下去,军心不落反升。 而他当然也看到,楚军阵营里的骚乱,几乎是刚刚起来,就已经平息。 淮国公治军手段,可见一斑。 蜈椿寿不免心中轻叹。他口中说着愿意枯耗,能够等待,但又何尝不希望楚军可以给他一个食肉的机会呢? 神魔君那边他是知道的,幻魔君也心思深沉,虽然没有明确告知彼处战场的底牌,但他明白,若无万全把握,幻魔君不会说出“吃干抹净”之语。 为将为帅,谁不贪功? 但对手不给机会,他也就按下那躁动的心情。 “那是什么?”这时狮安玄问。 这问题不该成为问题,因为答案已经明确。 高穹交闪的霹雳中,有一道格外明亮刺眼。 而在那如裂天长峡的长电中,一个灿烂的光点已经清晰。 在狮安玄警觉之前,它尚只是一个光点,在狮安玄开口之后,它已经昭显为一尊武服猎猎的嚣狂的人! 厚脊险锋之刀,撕天而至。 来者肆无忌惮,好像真把自己当做坠落的太阳,一刀便斩向妖魔两族如海的军阵。 只身赴万军。 古往今来壮士之勇,无过于此者。 蜈椿寿更是愕然看到,对面定如静海的楚军军阵,骤然掀起狂澜,有如海啸爆发,霎时天境轰隆。 值此古老星穹隔绝、交战双方都成为睁眼瞎的黑暗时期……人族竟然率先地发起了进攻! 他绝对可以确定,左嚣事先绝不会知晓古老星穹被隔绝一事。人族若有其知,此事绝不能成。 人族因为荆国,赢得了那处月门的战略胜利。联军因为事先的谋划布局,赢得了古老星穹的战略胜利。局部战场自有胜负,但在整体战略上,双方暂时是持平的。 从星穹惊变,到总攻发起,根本就是前后脚发生,主帅一点犹豫都没有。这份决断,这份勇气,着实令人心惊。 好在他没有受狮安玄和幻魔君鼓动,贸然决定做些什么……不然两军在星穹破灭的黑暗中,骤然撞在一处,才更是一场险恶的大考。临时合军的妖魔三军,可不如楚军那边浑成一体,可能一下就要吃个大亏。 “持我令旗,三军后撤,给他们一点冲锋的空间,以示待客之礼!” 蜈椿寿大声发令:“蜈岭军居中多撤七百里,金甲军、铁面魔军于左右两侧,呈钳形攻势展开——当敌军前军压至天蜈旗,即以全面反攻!” “遵旗令,速行!” 至于那一道骤然扑至中军的璨影,蜈椿寿并不抬头看,那不是他的事情。 而有一团混洞,悄然迎上了刀锋。 刀锋上瞬间炸开的数千道天隙,仿佛是那团混洞张扬的触须。似头虚空恶兽,噬魂的章鱼。 吼!吼!吼! 狂风卷来万兽之王的怒吼声。 似乎要吞咽一切、消解所有的混洞中,走出来一尊长披猎猎的魁伟身影。 “斗战真君割草何急?” 此君豪迈长啸,举起拳来,直面那嚣狂绝巅,以拳峰迎刀锋:“吃我三十三天霸拳!” 他的拳头是山,拳面奔涌着河流。一个完整的世界,在他的拳峰显现,被他的力量托举。大地江海,山河画卷,贴拳如指虎一只。 黄蒙蒙天圆地方世界,万物生长,仍如故时。 仙鹤高飞,云雾缭绕。此间胜景,令人向往。 此君已有滔天之魔气,拳头轰出来,仍有缥缈清幽,高修得道之境。 道魔一体,手背手心。 拳峰高起,太皇黄曾天。 此君名楼约……所求皆空恨魔君! 下周一见~ () 第十七章 星穹之上 “【紫微垣】刚刚好像有反应……但是又消失了。” 白发苍苍的阮舟,握着一把算筹,半蹲在那座玉质的未羊大星盘前,一分一毫地掂量着星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方天行舟所载的生肖大星盘,已经仅剩这一座。 没有了古老星穹的依托,失去了星辰观照诸天的加持,仅靠星占修士自己来计算那茫茫宇宙……星轨时流,瞬念生变的复杂讯息,的确是一件太费心力的事情。 阮舟倒是不怕辛苦,她从小喜欢计算。用一根根最基础的算筹,搭建贯穿星海的高楼,抵达绝对真实的结果——过程令她沉浸,结果叫她满足。 她只是……莫名地想说话。 星讯不会骗人,不存在什么“好像”。 她这样努力地修复天星塔,是忠于齐事,要迅速恢复跟临淄的联系。 私心也是希望尽早抚平父亲的担忧——她很明白临淄观星楼上那个独伫的身影,是如何忧愁地眺望宇宙。那枚捏碎了的星罗玉,已经载满一个父亲的担心。 她想说话。 想进行一些关于星象的讨论,当然身边无人能应。 多年以来一直跟大齐帝室息息相关的紫微星讯,乍然出现又消失,不免让人不安。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算珠碰撞的声音连成了串儿。 还活着的钦天监星官们,指头都拨出幻影,就快把算盘拨出了火星。 只求尽快计算出相关的星轨信息,好让之后修复的天星塔,能够第一时间联系到临淄观星楼。 “等联系上临淄,让监正把那张浑天盘送来。” 星占者是最信命的一群人,也是最不屈从于命运的一群人。阮舟笑着说:“他老人家念动万讯,一眼能知算果,留着浑天盘也是浪费。咱们可不行……这么点计算的工作,就累死累活。” 暗沉沉没有光色的天空,忽然有一道灿亮的流星划过,来势汹汹,瞬闪连闪,已至近前。 阮舟蓦地站起来! 玉质的算筹跌落未羊大星盘,叮叮当当地响。 已经瘫痪的方天行舟,莫名这时残光闪烁,似在这孤独宇宙举火,好像在迎接什么。 遍布方天行舟之外、一瞬间坍塌又恢复的重玄力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那来势甚急的流星网住。 在观星台挤了很有一段时间的大齐博望侯,迎身高去,大手一张,流光入袖。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臃肿的体型,却给人以巨大的安全感。 “阮少监,天星塔就交给你了。” 重玄胜一直在等星星,但明白最好不要等到。 当年灵冥皇主在迷界的谶言,终究成真。 身为当下的三军主帅,博望侯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记住时间,你承诺的两个时辰——此是军务不可耽。” 巡逻方天行舟的朝宇,飞身而至,帮阮舟将那些算筹捡起来。 她伸手接了几次,终是接在手里。 “不好意思。”阮舟好像只是短暂地走了一会神,攥着算筹,慢慢地清醒过来:“耽误事了。刚才算到哪里?我记得……我记下来了。等我翻一翻星盘。” 战场上实在是太喧嚣了,就连近在咫尺的风卷过旗帜,也听不到呜咽。 哒哒哒,哒哒哒。 珠算未歇。 博望侯已经转身走向中军大帐,路上还顺便用重玄之力,帮忙重建了两座阵楼。无论心中如何想,为下属将士所注视着的三军主帅,有必要时刻表现出从容。 镇国大元帅和笃侯已经等在帐中。 三尊绝巅碰头,齐军在神霄战场的所有决策,就在这里完成。 “古老星穹隔绝的原因找到了——是长生君。” 重玄胜言简意赅,将只有巴掌大的地宫拿出来,略一掂量,放到曹皆手中。 地宫并不重,重的是它沾染的血痕。 微缩的地宫聚为一掌,仍能见旧时布局,断壁残垣。读书演武的宫阙,只剩几片碎瓦在陈述。许多飞血,染迹其间。 姜梦熊面无表情,但指头几乎按进神魔君的颅骨里。按得他龇牙咧嘴,却无声地大笑。 曹皆端着地宫在手心,就那样正坐。他天生这般苦相,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受了很多委屈。 大齐钦天监监正最后的传信,就这样飘作萤光,在三位绝巅眼前闪过,而后消逝在天境。 “联军隔绝古老星穹后,正在捕杀人族方面探查星穹相关情报的星占宗师……前来支援我们的阮监正,因此被骄命截杀。” 重玄胜作为晚辈开口总结:“当然还有更具体的原因。骄命之所以能够精准阻击阮监正,是因为监正所签契的天梁星。本应是他的倚仗,能够撑着他走,却宣告他的位置,刺穿他的腰身。” 他看了看两位兵事上的前辈,确认他们都理解这颗星辰的意义,然后才道:“阮泅怀疑——在异族不惜血本的托举下,长生君已经走通了星帝之路,正在跃升超脱。” “星帝的路,是遍照诸天,永驭星辰,立于群星之上,超脱因果之外。” “长生君正是在跃升无上的过程里,拥有对诸天星辰的高位统御,借此封锁古老星穹,完成了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肥胖的双手,搭在自己高鼓的肚皮上:“我一直在想,那些妖魔是怎么做到这一步,以及他们还要做什么……现在答案已经出现了。虽无超脱者出手,确实是超脱的手笔。” “我不太理解。”曹皆拧眉:“长生君一介丧家之犬,数万载祖宗基业焚为一炬,他自己也被楚烈宗敲断了脊梁……凭什么能够超脱?” 他当然相信阮泅最后送来的情报,但作为军事统帅,他仍然需要验证情报真假。 “他肯定不能成,但并不需要他成。他若真能成就,有超脱之盟的制约,反倒走不出影响整个战场形势的这一步棋来。” 姜梦熊慢慢地道:“妖魔们只需要他在跃升的过程里,以超越所有的星占伟力,将古老星穹暂时隔绝……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神魔君头颅:“我说的对吗?” 神魔君无法发出声音,但眼中的魔气绕成文字——“哈哈哈,你们输了!你们威凌诸天,压迫万族,早该知晓今日。昔日妖族的结局,就是今日人族的结局!” 字不成章,却情绪激烈。 姜梦熊只是静静地看着这颗脑袋。 魔眼中的文字又成形——“指牢且松些!我与你慢慢言语。” 嘭! 姜梦熊猛然把神魔君的头颅拍在扶手上,使之像一个西瓜炸开了。 倒是没有什么红的白的,只有粘稠的铁锈般的事物,被蒸腾如云的魔气包裹着,缓缓飘落地面,锈蚀出大片疮痍。 姜梦熊的嘴角也不可避免地溢出血来,但他只是抬手抹去。 重玄胜心下了然。 神魔君毕竟久驻魔功,在八大魔君里也算前辈。纵然本身不在巅峰,又惨遭埋伏,挨了许多封镇……杀他仍非易事。 姜梦熊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才从始至终没有叫他缓过气来。 本来持颅在手,是打算缓慢地镇杀神魔君本源,以最大程度减少自身消耗,保留战力应对神霄战场的变化。 但此刻情况又有不同。 大元帅这是有意亲赴古老星穹,阻止长生君的跃升…… “阮监正已经同天梁星签下星契,能够在天梁星上拥有胜于他的权柄,除了长生君之外,确实找不到第二个。 重玄胜分析道:“南斗殿几万载传承的星帝之路,是以六大星君,托举一帝,故有无上之位格。时至今日,南斗六星当然已经不可能。那些广为所见的星辰,也不可能无声无息被他吞下。” “若我是这个计划的主掌者。我会选择一些位格极低,将要衰死……甚至已经衰死,只是用某种手段续命的星辰。如此才能瞒天过海,使长生君有突兀的跃升,叫人族措手不及。” “我会选择神霄之门推开、大战爆发的那个关口……让早就准备好的六个强者,同一时间入主微星,成就星君,然后推举星帝。” 曹皆慢慢地捡着碎砖断瓦,像修一个小房子,一点一点地清理司玄地宫。当然也把重玄胜的话,都听进耳中。 他沉吟着:“妖魔联军的动作就算再快,在星君成就的那一刻,阮监正他们就已经知道了,遑论六证同时发生……必然诸国传信,互通有无,绝不会等到远古星穹已经隔绝,才惊知此事。” 此等要事,哪怕只是提前知晓一息,都不能叫诸天联军功成!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手段,隔绝了这六座星辰证主时的波澜。叫那些星占大师,一个个都看不真切。” 姜梦熊抬脚抹掉神魔君的残留,踩熄了最后一点死而不散的神意:“甚至于……长生君隔绝星穹的手笔,约莫也有此等手段的助力。不然以他的过往积累,就算侥幸被推到了跃升的阶段,动作也没有这么利落。” 重玄胜若有所思:“还记得浮陆世界吗?庆火其铭镇守的那个,李家和九皇子都在那里有布局。” 对于人族不多的这一方盟军,远古人族谷雨计划里的火种,姜梦熊和曹皆自然都是知道的。 庆火其铭和姜望的交情,在观河台上也有体现。 当时他作为浮陆世界至高神,降格莅临现世,本身也是亲近现世的态度彰显,为后续浮陆人族和现世人族的进一步结盟做准备。 现世或许不太需要浮陆的力量,但毕竟需要这样一面旗帜。 重玄胜道:“姜望在那里遇到了毋汉公的残念,也遇到被敖馗偷走的乞活如是钵……那场乱局之中,庆火其铭登顶浮陆至高神,毋汉公烟消云散,《山河破碎龙魔功》为敖馗所证。乞活如是钵却在他们交锋的过程里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乞活如是钵,能括万事万物……真有可能!”曹皆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如果说乞活如是钵当初遁逃浮陆,是去收纳星辰,以备今日之局,这一切也说得过去。局起龙佛,在长生君跃升超脱时落子,叫人无从防备。只是祂作为超脱者,怎么可以插手这场战争?当超脱之盟是虚设不成?” “怎么是龙佛的布局呢?” 姜梦熊摇了摇头:“乞活如是钵当年放置在天佛寺,是被敖馗这海族的叛徒偷盗,辗转宇宙,在浮陆养了千年,后来宝具生灵自己跑了,恰巧被某位大魔拿下,遂成今日之局。” “从始至终龙佛什么也没有做,跟祂又有什么关系?” 大齐军神重新戴上了指虎,认真擦掉指虎上沾染的魔血:“就像祂也指点过骄命,景二多少也指点过今天的中央天子吧,难道都算违规?” 帐中都是聪明人,各个举一反三,倒是用不着重玄胜反复解释。 今日星穹之隔,缘起于一千多年前。今日神霄战场之果,起于浮陆之因,落在古老星穹! 这的确是相当有耐心的一局,龙佛不止落子撬动诸天,行棋羚羊挂角,还想尽办法,规避了自己的责任。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推动世尊之死的存在。”重玄胜慢吞吞地道:“但总觉得,这等超脱无上的存在,无论行棋有多么高妙,坐下来落子……已是下乘。” 是因为海族已经没有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龙佛作为已经超脱一切、不染尘埃的存在,仍然需要在因缘中落子。 “这问题就让蓬莱道主去考量吧!超脱手笔,也轮不到我们来评价。” 姜梦熊站起身来:“该分析的都已经分析清楚,两军交伐,从来兵贵神速。这里交给你们,某去去就回。” 他什么交代都没有,掀起帘子就离开。 战无不胜的大齐军神,终究又放下大军,提起拳头,奔赴属于武神的战场。 古老星穹那里,注定登圣者群集。道质未成者,虽绝巅莫敢近。 现在偌大军帐,只剩曹皆和重玄胜。 他们分坐上下,四目一对,俨然有一些分庭抗礼的味道。 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控制自己的姿态,不会给人无端的联想。 所以短暂的对峙,确然是存在的。 官职上曹皆的兵事堂首席,要远胜过重玄胜这还未入堂的东华学士——李正书不再去东华阁后,不成文的“东华学士”,成为了一个正式的官职。 爵位上食邑三万户、世袭递替的笃侯,也不逊色世袭罔替的博望侯太多。 但重玄胜现在是三军主帅,他坐的位置,已是姿态。 所以他先开口。 他开口却不谈双方短暂对峙的事由,而是看着地砖上已经散去的神意:“说起来……那本《先天诛绝神魔功》呢?” “想来此次神霄大战,他们不会把魔功带出魔界吧?”笃侯慢慢地道:“诸天万界都是魔族的口粮,只要魔功还在,魔君源源不断。魔功若是被锁住了……魔君说不得又要空缺万年。” 他在想,天子封重玄胜做东华学士,却极少叫他值守东华阁。 大概是因为……重玄胜非常有智慧,但不是一心为齐的智慧。 重玄胜大概和他思考的不是一件事情,只随口应声:“笃侯言之有理。” 想了想,曹皆道:“自古没有被外力推上去的超脱者。” “星帝之路以南斗六星君托举,也是本身有统御南斗,拔擢群星的力量。” “今长生君以朽星上举,注定无功,能够保住性命已是幸运,修为跌落是必然。那几位星君也都断送了前途。” 他问:“本侯实在想不通——那些星君是为了族群,他长生君图什么呢?” “南斗殿已经没了,几万载历史都成烟。现在说起长生君来,都是丧家之犬。你说他图什么?”重玄胜语气温吞:“恨是最大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步糟糕的棋。”曹皆道:“长生君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会比南斗殿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悲惨。” 重玄胜看着他,忽而笑了:“笃侯要聊鲍玄镜的事情,其实可以把话说明白一些——您要是跟姜望也这么讲,猜他是如何反应?” “博望侯想说,荡魔天君会听不懂吗?”曹皆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就是你可以嘲笑他的智慧。但从我的了解来说,该懂的他都能懂。” “不不不。”重玄胜也摇头:“我是说——他会装作听不懂。然后把鲍玄镜的肠子扯出来,绕住他的脖颈,就这么把他勒死。” “他是个会装傻的人。” 痴肥的博望侯摊了摊手,一脸无奈:“而我是一个装傻没有人相信的人。” 曹皆面色更苦了。 军中的麻烦事不止一件。 大到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小到军中某一个人的安全。 军神关于鲍玄镜的决定,他是看在眼里的,也心知肚明。 本来军神会注视着鲍玄镜归齐。 现在军神去了古老星穹,鲍玄镜在归齐路上的安全,就值得惦念。 “我一向有个人生经验——做任何重大决定之前,都告诉自己再想一想。” 曹皆缓声道:“如是者三,非行不可,方行此事。” “也许是我多虑了。” 他颇为恳切:“祸世邪神,人人可诛。朔方伯却是国之干城。博望侯世袭罔替,与国同荣,当然不会不顾惜国家威严。” 鲍玄镜并非不能死,但其生死是君王的权柄! 且无论如何,不该是博望侯杀朔方伯。 当初田安平是何等锋利的刀,其人也自信有足够的价值,让天子宽容。但他杀死朔方伯,触及了皇权的底线。 若非七恨,田安平当时就交代了……无非坐狱等死。 但即便天子当时要田安平死,也要明正典刑,名正言顺,维护大齐帝国的体统。 自天子而下,焉能逾矩? 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放在眼前,没有大齐天子开口定性,曹皆甚至不会把“白骨”这两个字宣之于口。 “笃侯难道以为我半路截他?蒙头罩脸,杀他于无名?”重玄胜笑了:“勿虑也。本侯尊重大元帅,更忠诚于陛下。不会做那么不理智的事情。” “倒是朔方伯他……” 他看着曹皆:“他都惊得向大元帅乞活了,您说他会不会半路逃跑呢?” “他向大元帅密奏什么,本侯不清楚。不过——”曹皆语气平缓:“朔方伯现今身份虽受猜疑,大体上国家还是信任他的。大元帅不过是让他回临淄休养一段时间,以避嫌疑……他何来逃跑的理由?” 就在这处战场,鲍玄镜已经做出了选择,从此以后要坚定地作为现世人族而存在。他一定要拿到足够多的筹码,才不枉这一次的阵前倒戈,拼死一搏……现在什么都没有拿到,他怎么会甘心? 回临淄面圣,对他来说也是一条进取的路径。 倘若他能够说服天子,那么从此以后也算是抹除了隐患,再也没有人能拿白骨的名头来刺他。只要天子愿意为他遮掩,他是不是白骨降世,可以永远说不清。 曹皆并没有对鲍玄镜有什么个人的好恶,只是站在齐国的立场上,不认可一位侯爷将一位伯爷的生死捏在掌中。 “笃侯不必多虑了!咱们出征在外,用于征心。本侯现在其实只是在想,待方天行舟修补得七七八八,咱们应该驶向何方。仗还在打,敌人还会来。天覆春死,国之锐甲。这么多人远征星海,军神付我以重任,我不能不多做计较。” “至于朔方伯——” 重玄胜慵懒地躺靠下去,仿佛已将疲惫的心思,陷入肉海:“我祝他好运。” …… …… 神霄战争正轰轰烈烈,门开之前喧嚣一时的武安城,这时节反倒有些冷清。 武安城和南天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固城相对,平时常有交锋的武南战场,这时倒只风卷残叶,一杆旌旗也无。 大家都明白,更重要的战争在哪里发生。 武安城的城楼上,兵甲如林。 城内的街道早已肃清,但这时走来一个步履缓慢的人。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衫,很普通,但很干净。 五官算是英俊的,只有些许风霜做点缀。 你知道他走了很远的路,找过了很多地方,才来到这里。 他的长发是静态的,用一根明黄色的发带,在中段简单地束拢了一下,而后垂向地面。 一步,两步。 布鞋踏过实地,并不发出声音。 精心修葺过的平整大路,足可容八马并行。作为边关城市,只要号角吹起,战鼓擂响,战车便能自此轰隆而远。 而今只行着他一人。 他的步子很慢,甚至是……慎重。他应是非常认真地用双脚丈量了来路,他应该很认真地思考过,下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可他的眼神是如此疏离,似乎并不关心这个世界。 天边有云,墙上有血,甲胄流转着天光,劲弩上弦,有嘣嘣嘣的声音。 他独自在空荡荡的街上走。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包括城中巡逻的队伍,甚至也包括武安城头……那位武勋赫赫的英勇伯。 作为沙场宿将,常年在妖界战斗的实权伯爵……英勇伯鲍珩相当负责。 其秉承了鲍易一贯的掌军风格,七日大训,三日小训,从不缺席。整座武安城的军防种种,都是他亲自布置。 在战争期间尤其不肯懈怠,每日亲巡城防,时刻查漏补缺。 所有被他目光掠及的将士,无不昂首挺胸,展现自己为这场战争所做的准备。 其如猛虎巡山,目光扫过场内城外,在这名长发男子身边掠过,亦浑然无所觉。 可眼神疏冷的男子,却站定了,仰起头来。 金阳之下似有一缕风吹过。 疏冷男子的发带轻轻扬起。 然后波光粼粼,隐有流水之声。 仿佛有一条浊黄色的河流包裹了鲍珩,他却一无所觉。 立于长街的男人,透过这流水,仰看鲍珩。 他看向鲍珩却只看着鲍珩的眼睛。 目光是有重量的。 目光当然也有痕迹。 鲍珩曾经立在城楼眺望的远处,是他的视线……那时候走过的路。 这条路,通往城外那座无名的荒山—— 东天师宋淮记得那两人的名字,说要予以纪念,还取了个名字叫“文槐山”,不过神霄战争骤发一时,碑刻还未来得及立上。 那一刻城楼飘扬的旗帜,那一个荒山上登神的瞬间。 浊黄色的河流里,泛起一阵阵细密的涟漪。在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一切细节,都被水纹放大,也在这水流之外被注视。 一霎风吹过,旗卷更无痕。 鲍珩还按剑巡城,在城楼上大步地走。他大声呼喝,威武宣扬,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独立于长街的男人,只是抿了抿唇。 “我找到你了。”他说。 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不以此为激动的理由。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 这一天早晚会来临。 但还是……太晚了。 武安城外荒山,不够强大的文永,和寂寂无名的穆青槐,竟然恰巧撞破猕知本的神霄之谋。 怀揣着人魔至暗神龛的文永,明明还欠缺积累,竟然恰巧登神,跃于妖界神海之中。 这惊人的巧合迎来了遥远的注视。 “众里寻他”的王长吉,一路找到这里。 当然是解释得过去的,人魔留下的神龛,难免有些诡异,凭借文永不能自控。如东天师宋淮,如当时齐聚战场的那些绝巅,甚至差点被打破计划的猕知本自己,都没有太过注意这件事。 只视作一个突发的意外,命运的偶然。 但王长吉却知道,世上还有一尊被忽略了的神祇。 即便所有人都淡忘,都忽略,他也还会记得。 世界上最了解白骨的人,并不是祂那些幽冥世界里的老朋友。 而是从小就与祂对视,此后人生几十年,一直在寻找祂的那个人。 祂竟忘了。 …… …… 超凡意义上的古老星穹,观照诸天万界。 从这个角度来说,诸天万界生灵,仰头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当然不同世界沐浴的星光有多有少……有孤星独照的如森海源界,也有被彻底锁死,接触不到星空的妖界。 超凡修士们把自己的星光圣楼立在古老星穹,为对应的星辰增添光耀,偶尔也神游星空,探秘无限宇宙。强一些的于星楼述道,光压一时,俨然也是一颗星辰。 当星辰被隔绝,古老星穹是一片未知的暗影,诸国星占高手只能谨慎地用自己的方式探索。 而这真相昭明与人族正面应对之间的距离,就是诸天联军对星占者的猎杀时间。 在星占诞生以来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人族的占星修士都在星穹占据绝对优势。 这也意味着,他们是星穹中闪耀的那一个。 因此也得到更多注视,更容易成为目标。 阮泅就是这么死的。 处处被针对,处处被限制。骄命是以对位压制的姿态出手。 灵冥皇主无支恙拿到七彩斑斓的心念圆球时,正驾驭着【监天台】在星穹飞撤。 此刻【监天台】里安置了两支军队,分别是渊吉的【三叉神锋】,和神魔君的【九貔魔军】。 素称悍勇的【三叉神锋】,此刻士气跌落到谷底,放眼过去,一片沮丧的脸。也就是凭着往日操训的本能,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 倒是【九貔魔军】……整体仍是肃杀冷酷,随时可以拉出去进行下一场战争。 此战联军痛失三位绝巅,被完整歼灭了一支强军,曾经呼啸沧海的【神溟飞骑】,只剩尚还留在天禧海域的几支小队。 举目望之,即便尊为皇主,高上绝巅,仍难掩眸中哀色。 他自己麾下的的【冥河水师】,在旗孝谦的统御下,正驰骋于“西极福海”。但纵使刚刚还带着兵,也无法挽救刚才那场战争。 “鲍玄镜……” 无支恙啃噬着这个名字。 “把齐国朔方伯是白骨邪神降世身的消息放出去吧。” 他平静地交托着报复的手段,但心中明白这样做已经失去意义。 鲍玄镜已经用这场人族的大胜,交出了他的投名状。此战之后,必然一飞冲天,得到齐国的重点栽培。 只要齐国愿意为其遮掩,哪怕他们能够召出鲍玄镜降世的过程,放进留影石里让人看,也改变不了什么。 “至于这亿万份的心念……”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圆球。曾经交锋过的对手,现在以孱弱但复杂的形式存在,给他留下了最后一道考题。 无支恙随手将其丢进虚空。任流光飞散,星星点点。 “没什么好分析的了。骄命既然失手放走了阮泅的信,无论他送走的是什么,都应该当做星穹情报已经被人族探知处理。” “我们无法尽知他的隐喻和默契,不可以过于乐观。” “告诉狩星者。还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的,就不要出手了。保留手段,等待下一场变化。” 无支恙光头上的诡异花纹,仍在扭曲、攀爬,这过程十分缓慢,但也即将汇聚颅顶,铺满整个脑袋。 想了想,他又下令:“整军!尽快调整状态,做好战争准备。” “古老星穹大战在即,敌方目光必被牵引……我们该去问候应江鸿了。” 就在这时,他警觉抬头,透过巨大骨球堡垒的舷窗,看到一圈又一圈的时空涟漪,扰乱了虚空黯沉的秩序。在那漩涡般的波纹中心,一只拳头越来越近。 “敌袭!!!” 无支恙的光头一时爬满幽光,他在沧海创造属于海族的地府世界,为那些无处可归的海灵,建立灵冥海域。 其所缔结的“灵冥之力”,合星占与幽冥为一体,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 此刻扩张于监天台外,结成一只幽光流转的巨掌,直迎那兀至的拳头。 他更当场以心念启动了【监天台】的终极战争姿态,在咔咔的声响中,使这座以观测为主的战争造物,化作一尊高巨的披甲海将,屹立在宇宙虚空。 而后被一拳压下! 指虎覆军杀将,来者大齐军神。 凡阙天境的那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他竟然追到了这里来! 所谓灵冥巨掌,如被强弩贯穿的缟素。转化战争姿态的监天海将,也在拳头下哀鸣。 三个巨大的海洋漩涡,出现在监天海将身侧。 此身遽投其间,开启了新一轮的宇宙逃亡。 自身状态完整,手中两支大军,还驾驭着【监天台】……无支恙并不畏惧同姜梦熊交手,但是追兵难道只有一路? 宇宙渺渺,拳套指虎的姜梦熊,身上兵煞凝练,如一滴滴铁汁浇落,在虚空灼出暗红色的痕。 只瞧了那几个漩涡一眼,便遽而抬身,拳破时空。 他欲往古老星穹,但不先往星穹去,而是先以“勇追穷寇、斩尽杀绝”的姿态,追击驾驭监天台的灵冥皇主……再从容奔赴。 去古老星穹的路并不难走,如姜梦熊这般的存在,他的星楼也差不多是宇宙星辰。 难的是先前未知的黑暗状态——总不能以身试伏,用生死探索虚实。 阮泅的情报传出来了,人族的反攻也就开始了。 名为【覆军】的那一只指虎,生生地碾碎了时空,姜梦熊像是撞破一面黏连的碎瓷墙,横渡过茫茫宇宙,就这样出现在超凡意义的古老星穹中,拳碎重重阻截,直至撞到了一面黄铜色泽的高墙。 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响。 好似敲钟般。 果是【乞活如是钵】! 此是一方明黄璨然的虚空世界,天地诸方都以黄铜为尽头。 上无穷,下无穷,唯有以打破极限的力量,轰击【乞活如是钵】的本体,才能触碰边界。 数之不尽的星辰,正在这片虚空静悬。 星光辉耀,令此世璨若流金。 而在虚空无限高处,正有六颗星辰高举,跃于群星之上。 以星辰为底座,已然拔起六尊巍峨的星君虚像,岿然如天柱一般。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看不出朽星衰意。反倒是浩瀚磅礴,雄姿万丈,有盖压群星的风采。 星君星辰一体,的确金碧辉煌。 姜梦熊没什么表情地抬眼—— 在六尊星君更高处,璀璨星云所托举,果然有一尊身披星空冕服的身影。 曾经惶惶如丧家犬的长生君,此刻高举帝座,凌驾群星,正以无上的姿态,向无限高处飞升。 煌煌烈烈,群星来朝。 古往今来星海第一尊,南斗殿世世代代从未真正履足的高度! “当初在南夏战场,算你跑得快。” 姜梦熊说着便往那处走:“今日不会再跑吧……长生君?” “施主请留步。” 洪声荡于寰宇,佛号似彻星穹。 有一个面容苍老,有几分枯瘦的和尚,披挂着缀满补丁的袈裟,走在六尊星君之下。 他的站位如此之低,可气息无边无际,给人的感觉,比至高处正在跃升无上的那位至尊星帝……还要更高大! “贫僧古难山……无染卧山。” 他很有礼貌,眼睛略显浑浊,而声音谦卑:“请施主论禅。” “论什么禅?” 虚空之中,飘来清云一朵。 云上立着纤眉亮眼的俊秀道人。 他瞧来实在是年轻,却正正好地飘在古难山执教圣者面前,轻描淡写地一抬手,地分五行,天分阴阳,虚空造物,无端长出一座青山。 山上有石,刻字两行,曰“太上弥罗,妙有玄真”。 他招了招手,便将身形还有些佝偻的和尚,召到山上来。笑着说:“老和尚……禅也是道。” 无染卧山并不反抗,落在山上与他相对,只道了声……“善哉!” 姜梦熊继续往上走。 面前又有一尊黑色的巨佛,盘坐虚空,普照寰宇。 群星绕此巨佛,光影虚实不定。 巨佛的眼眸像是两座正在毁灭中的世界,在末世的哀意里,慈悲的禅念仍然荡漾不休。 “公欲渡河?” 他的声音似千万个声音重叠,反反复复地回响:“黑莲寺渡世弥因——今日为君摆渡。” 但声还未落,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眸,就都静止。 黑色的巨大佛身,不知如何,印入一张画卷中。 画卷中还有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虽着缁衣,容色倾城。 她也略略地垂着眼睛:“和尚若是慈悲,便先度化了贫尼罢!这苦海无边,我已不能忍受。” 缘空师太未展颜,已卷黑莲入画中。 临淄方面的反应,和姜梦熊同时抵达! 对于这一切,长生君只是静默地垂视。 他在六尊星君全心全意地托举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无上”的神韵。 多少年梦中不见,许多回生死苦寻! 曾经遥不可及的强者,他现在也不过是掠过一眼,漫不经心。 满心满眼,不过二字—— “永恒”。 正在此时,正应此心。 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轻视,几分讥诮—— “要是玩够了……就下来吧?” 说话的人,是一尊贵不可言的大和尚。手上盘着念珠,头上烫着戒疤,眼中还带着笑,一片慈祥表情,但怎么看怎么让人想跪下。 他笑着说:“在贫僧面前登基成帝,好像不够礼貌。” 须弥山永恒禅师! 曾经的南极长生帝君,被他削去帝号,变成了长生君。 曾经的南斗殿殿主,被他扫灭南斗殿,沦为了孤家寡人。 陨仙林中,正是在他面前,长生君摇尾乞怜,为王前驱,勇斗【无名者】! 茫茫虚空群星动。 那群星之上的至尊存在,第一次有所动容! 感谢书友“喜欢你 I”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47盟! 感谢书友“杰aYsuo”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48盟! 感谢书友“耳东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49盟! 感谢书友“傑出的一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50盟! () 第十八章 奉制为虞,受命于天! 已然戴上星帝冠冕的长生君,竟然摇动玉旒。 眸光在珠隙之中流荡,就像是那些遥远年月里,躲在南斗秘境之中,窥伺人间帝王权柄的隐秘目光。 他曾那样看着郢城。 看其拔起于荆棘之中,看粗疏狂放的草莽英雄,终究披上威严华贵的龙袍。 看那一片烟瘴之地,后来拔起雄城,战车横空,刀枪成林。 最后是享国世家,公侯百代,华章美服,人物风流…… 而他被一个名为“熊稷”的后代君王,指削冠冕,剑压颅顶。 奇耻大辱! 他曾看着这蛮夫后裔牙牙学语的样子! 甚至他在度厄峰应星求道的时候,其人先祖熊义祯,还不知在哪处赌档厮混—— 众所周知,熊义祯最早只是个在许多赌档都赖了钱的烂赌鬼。 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瞎了眼,一个个都愿意借钱给他。 而他这个自小就要光耀宗门的盖世奇才呢? 熊义祯混不吝地披着一件破衣来堵门的时候,他也不得已借了一些本钱出去…… 那个继承了先代理想、自小仰望星空的天之骄子,终是在现实的铁壁前兜兜转转,磨灭了少年意气。 几万载南斗光耀的寄托者……终是在霸国的铁拳下鼻青脸肿,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这一页故事,何曾翻过去? 所谓“南极长生帝君”,本就是君上之君,星穹上主。以为忍得了一时,求得到无上,却眼睁睁看着楚国长成他看不懂的畸形怪样,也成为他惹不起的庞巨体型。 是被耻辱的削去了帝号,又被以“大楚魁南”之名,拿掉了“南极”。 他苟且偷生,忍辱负重,不过是要拿回自己失去的那些! 错押了夏国,又错信了罗刹。 经历南斗之覆,藏名待寿以苟且。 逃于天外,重建南斗,又等到妖魔叩门,理所当然地带着那个天外小世界,加入诸天联军……而一步步赢得此刻的话语权,参与这个宏大的计划。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什么事情动容。诸天万界不过是一潭死水,世间诸事乃春草浮萍,他已经艰难走到了这一步,跃居无上者,自有无上的心境。 可是看到熊稷模样,听到熊稷声音的这一刻,他还是震怒了。 或许他并不是愤怒于当下的轻蔑,而是愤怒于曾经那个匍匐的自己。 所谓超脱无上者,岂能卑微如尘埃? 星穹为此动摇,群星因而簌簌。 那明灭不定的飘摇星光,就像是无上星帝的怒火,洒落在这片笼罩群星的虚空中。 “玩?” “六尊本有希望走上绝巅的洞真层次强者,二十一年来以各种方式假死,销声匿迹。六颗隐秘的失主星辰,在衰死的边缘被挽救,悬停在虚空尽头。最后他们相会在一起,在乞活如是钵的隐匿下……占星而君。” “六大秘境,大浪淘沙。六星问主,南斗浮沉。” “自先尊南极圣君以来,落子星穹,溯游时光,苦心经营,代以承志——” “将南斗殿数万年的缄藏的手段,如薪燃烬于一时,方才有本君这跃升的一步。” 长生君高在无上,眸光幽秘:“在你熊稷口中,竟只得一个‘玩’字吗?” “哇,听起来好像很是很了不起的过程。”永恒禅师的语气欠缺尊重,他甚至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都是些牺牲啊,忍耐之类的,我没听明白你在其中做了什么……不过没关系了。” 他打完哈欠,抬起头,开始往前走:“反正你总是这样——” “教不会,学不好,说不听。” “不记吃也不记打。” 这大和尚抬步上高空,伸手一握,身放无尽灿光,光照无尽星辰。 “一定要把剑压在你的脖子上,才能记得自己应该对谁谄媚,怎么跪下!” 此处乃容括星穹之虚空,跃升路上的星帝,悬立于无上高处,用乞活如是钵,将群星一钵盖之。 永恒禅师行于此间,与星辰同游。他并不契约任何一颗星辰,但这一刻所有被他目光掠过的星辰,都向他奉献星光。 奉他为主,参他之禅! 在他身后无尽星光化照,轰轰然显为一尊金身大佛。 佛光一圈一圈地外漾,似有长长的号角般的呜鸣。 这和尚不是敲木鱼的,而是吹响战争号角的! 此佛也与众不同,不见慈悲,只见威严。尤其是他不披袈裟,金身显化后,可以看到他披着一身怎样威风凛凛的冕服。 金色的,绣着梵文的龙袍。 北斗“天权”之星灿照而起,如龙出星海,成为佛的王座。 所以他坐北朝南。 身着冕旒,手拄长剑。 王师北面,群星伏之。 永恒禅师握剑在手……世自在王佛剑! 一剑横举,六大星君尽晦色。 他们以朽星入主,真说不好是得到星辰的帮助,还是自身要补贴星辰更多,瞧来是堂皇高上,实则一个个朽玉其间。 托举星帝已是为难,再想同这强势入驻须弥山的永恒禅师相争,根本就力有未逮。 高于其上的长生君,低垂那渊深不测之眸光,抬手起袖,大有“帝者执剑征布衣”的架势。 蝉惊梦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 “您以超脱为上,不朽为真,何必在意蝼蚁话语,世间虚妄?” “古往今来,天下万方,无有重于超脱者。此般高处,无复其上。” “万勿分心!” 言辞尊敬,语态和缓,但这高高捧起的架势背后,却更像是印着一种命令。 长生君略一沉默,收回了眸光。 将他的仇恨和愤怒,都湮沉在如海般的眼眸里。 “哈哈哈哈!” “这就忍受了吗!?” 永恒禅师见此,上仰而下合:“本以为你总算出息了,能够复仇于我,也不失雄壮。以为你天生爱自由,不堪居于人下,不曾想只是换个地方当狗——当妖魔的狗!”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罢了,便大步往前:“若说你这披枷戴锁的狗样货色,也能超脱而言无上——是古今多少英雄憾事!” 在这场星穹大战里,姜梦熊是先登星穹者,第一个撕破了星穹迷障。 因为他最先得到消息,做出决断。 他在中军大帐同重玄胜、曹皆讨论的时间,也是他在等阮泅的情报送回临淄,临淄传知诸国的时间…… 掐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拳撞星穹。 之所以常常用拳头解决问题,只是因为拳头最直接,有时候也最直观……并不代表他真是个莽夫。 今天代表齐国第一个杀上星穹来,将阮泅最后的贡献牢牢镌刻。而后登山蓄势,将所有的拦路石,都当做磨剑时。 如此登高求绝顶,以期“英雄会”。 但具体到这场大战中,最先向那尊所谓“星帝”出剑的,却是须弥山上参禅修佛的永恒禅师。 他虽来得不算早,但轻车熟路。 实在是老友旧谊,盛情一时,大家都要让一让。 当然也有那不识趣的—— 在那托举星帝的六颗星辰中,悬停在相对于南斗天府位置的那颗星辰,倏然天地裂分,阴阳解化,展开两面大旗! 此旗绣龙织虎,有山川河泽之纹,风雨雷电之章。 旗上有字,道意浑成。 一曰“山泽禽兽,奉制为虞。” 二曰“春秋百代,受命于天!” 两杆大旗空中一错,便就披挂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后,成为了令旗。 此君约莫丈余,臂展极长。相貌堂堂,眸色光亮,生就一副贵相,不怒而威。 两杆大旗席卷着阴阳二气,环绕此君,无限上举。 在所有避王佛而走的光华里,他独向王佛而来。 其号为“天之气,乾之主,未央神明”,亦称幽冥世界最古老之尊—— 【天虞】! 祂的旗帜在身后交扬。 祂的双手却在身前相合。 抬手的瞬间,这片茫茫无际的虚空,为锁死星穹而存在的钵中世界,仿佛也诞生了天和地,划分了阴与阳。 合掌的瞬间,阴阳也混淆了,天地也相合! 遂见那柄王佛之剑,穿过遥远的空间,斩断星辉无尽,却在向长生君斩出的路径里,正正落在这双肉掌中。 乞活如是钵号称是“古今万事,无所不括”,天虞的双掌则是天上地下,匡于天地者……则必匡于掌中。 “恭喜道友,看到了超脱道路!” 祂接住世自在王佛剑,第一个反应是惊讶,第二个反应是欣喜。 虽则拦下永恒禅师,却也没有恶形恶态,反是笑容满面,喜在眉梢,由衷地欢欣赞叹:“世间未有以王而佛者,尔以君临天下的大气魄,开灵山宝性之先河,结须弥过往之菩提,史无前例,道见其昌!” 永恒禅师提剑如挑天梁,眉亦轻扬:“势倾天地,掌拿日月。为敌鼓舞,气吞山河——阁下好气魄,无愧天虞之号!” “天生万物,地养万年。晨而又昏,醒而复眠。青石绿苔一场梦,万载岁月又过指隙矣!”天虞悠悠一叹:“哪有敌友?” 祂笑容欢喜,仰而有声—— “世间有超脱者,仰而眺之,万万载欲近不得近。” “世间有超脱路,赞而叹之,生不能以永恒志,死当以永恒名!” 这世上竟然诞生了一条新的超脱之路,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所有眺望永恒的存在,都应该明白,永恒一直在那里,一直可以追求。 “前人路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因为总有人往前,总有新路走。 今于前人路绝处,又见新天开,可见古今无穷路,无穷时。世间英雄何其多也,祂天虞不免心生壮怀! 选择人族或者选择诸天联军,并非出于什么好恶或者道德感受,道在此,便行于此,如是而已。 已无须其他言语,关于这场战争,这是天虞全部的回答。 永恒禅师也笑了,笑得真情实感:“本来宝剑屠狗,禅心秽泥,我也为之伤怀。今日能与阁下这等英雄论道,则此行无虚,此剑不悲!” 他口中说着“此剑不悲”,握剑的手也十分痛快地往前推。 那金身佛像与永恒禅身相合,力往前贯—— 宝钟响,佛光放。 天众、龙众、夜叉、乾闼婆、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摩侯罗迦……天龙八部各于虚空临相,威严狞恶,各有不同。 各自持刀握剑,先于世自在王佛之尊,向天虞杀去。 茫茫虚空,无尽星辰之中,又有无穷星光凝现,乃有不同道途,显化不同神祇虚影,皆向“世自在王佛”拥来。 其中为首者,乃“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 昔年诸葛义先所炼“黄道十二星神”! 十二主宫,三百六十副阙,一千二百四十楼……星神无穷数。 正在跃升中的长生君,一时沉眉摇冠,杀气难抑。 他怎么认不出来,这南斗秘传的三千星官法? 那是为无上星帝所准备的远穹星廷,群星之御。 永恒禅师已经完全占为自用,将之与星巫诸葛义先的星神法结合在一起,结成眼下这般怪胎。 非星气非王气非佛气,简直不伦不类! 楚国破山伐庙,果然早有其谋,一直就是看上了南斗殿的传承。 昔年旸末帝强取世家秘典,引得天下皆反,终成为旸国覆灭肇始。 这楚烈祖也做同等事情,却找了个再好不过的理由,将南斗殿一举碾平,整个过程波澜不起。 南域其它大宗,连声援也说不出口。 有时善恶真是没有立场,只看手段! “冷静!” 蝉惊梦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这是在‘乞活如是钵’内。六尊星君托举,妖魔四族为你护道——他得不到大楚国势支持,争不过你!” 长生君张口又沉默。 此刻他必须要承认,在仇恨和愤怒之外,他还有一份悄然滋生的恐惧—— 他恐惧于熊稷在陨仙林里如约释放他,也是一个局。为的就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踏群星而来,摘他的道果。 今日正是时机。 这时候他在群星之上,熊稷也吞咽群星之光。他以六大星君统御群星,熊稷以世自在王佛普照群星,而起星神无尽…… 分明正在争夺星穹资粮,分明处处压制于他!他的感受几乎是事实,若是抛开当下形势,姓熊的还不知要翻出多少后手。 就像他早知道楚国要对他不利,却眼睁睁看着南斗殿一步步败亡。 骤发的杀机是为了掩饰恐惧。 可蝉惊梦一眼看穿了本质,开口为他宽心,让他免除后顾之忧。 他的确松了一口气,可又提起一口气。 其实他已说不清,是熊稷更恐怖一些,还是蝉惊梦更恐怖一些。 他走在朝思暮想的无上道路,却真切感受到千丝万缕的牵拽。 有很多外在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不挣破此网,超脱永是虚妄。 可这两个家伙…… 明明他藏名多少年,最擅隐匿,独自成长,留有诸多后手,应是水下未知的冰川。但在这样的两个怪物眼中,自己好像自始至终都是赤裸的……从来没有秘密。 此行刀尖争旗,虎口拔须,真能功成吗? 本该无上的目光,却沉坠着。 还未跃升的,行在世间的永恒禅师的目光,却高岸无上。 诸天所聚的群星,仿佛为他所陈设的典礼。 佛光铺就他的长阶。 他对长生君不屑一顾,而推着天虞走。 八部天龙为王前驱,三千星神是佛伽蓝。 俗名“熊稷”者,真正展现他的力量,告诉世人,他何以一入须弥称“永恒”。 佛乃无上禅主,世自在王佛,更重一“贵”字。 此刻永恒禅师仗剑。 天亦受其敕,地亦为其伏,阴阳二气尊前龙盘虎踞,五行八卦碾于王佛车舆! 就这一剑,便将握阴阳而来的天虞,一路推回了星辰彼端,推到入主这颗星辰的星君眼皮底下—— 踏山川,分河海,落在这超凡概念之星辰的实处,剑抵天虞,不断往前。 曾起国势杀超脱,今日独剑斗神主。 二圣战于星辰上。 入主这颗星辰的星君,彷似个泥塑木偶,半点不干涉。 六大星君统御群星,世自在王佛亦王于星空上。 “永恒禅师好手段!” 天虞身退而意扬,大赞不已:“昔日放走长生君,很多人笑你放虎归山。现在看来,虎是超脱饵,放山是为养。天地乾坤,皆运于你一掌之中。人心百变,全宥于你一棋之围。不愧是国家体制诞生以来,少见的伟力自归之帝王!楚太祖之后,楚君之最!” “我还真没有想那么多!” 永恒禅师洒然而笑:“放他是因为他的确在剿杀【无名者】的战役里做出过贡献,时为楚君,允他自由——楚王室不可失信于天下。” “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之后的事情。” “今日杀他,昔日纵他,各为其事,相互不扰。” “说什么放虎归山……败于我者,岂我惧之?” “世自在王佛,亦当王于星海,普照诸天。有没有他长生君,我都这么走。当然这贼厮搬一把现成的交椅过来,我亦欣然笑纳。” “谁叫我生来丈夫,大丈夫不可手中无剑,座下无权。” 他大步行于这座无名朽星,推着天虞在大地犁出巨大的沟壑……竟成天堑。 “今日犁庭扫穴,剑锄星穹!” 在遍布整个星辰的裂响中,天虞看着持剑者的眼睛,似要判断永恒禅师这番言语的真假。 但明白这等在青史留有一番功业的君王,断无外放情绪的可能。有也真假部分。 “君之道路固然宏伟,目前来看,却有两个问题无法回避——” 天虞退步使山川改道,祂脚下所犁出的沟壑,转眼成了大河。 这座星辰大世里的洪声纪元,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踏足滔滔,如渡苦海。 “一则,须弥山修的是未来。你于须弥山参禅,却是过去之帝王,这世自在王佛也应在过去。此非道途见歧?须弥山焉能容你?” 天虞很显然不是那种关起门来不见世事的幽冥神祇,祂对现世的诸方格局非常清楚:“二则,过去之佛,早有其路。洗月庵筹谋万载,缘空师太正在此间,这会儿并肩作战,之后又同室操戈,此剑如何裁量轻重,君心应当何去何从?” 永恒禅师只是哂笑:“何劳阁下费心须弥山!楚室从来敬佛,金身奉为塔林,云梦一水藏寺,庙宇总在烟雨。我摘过去道果,不争未来佛缘,永德甘奉此尊。便今去问,亦无二答。” “至于洗月庵——” “过去广阔,不止奉出一尊。” “我行此路,不碍后行者。” “再者说……缘空师太现在走的是‘物有天仪登神法’,求的是现世神祇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更何来龃龉?” 天虞号称“乾之主”,对世间道途,看得透彻。低头垂见掌中剑,若有所感:“过去的确广阔。” 祂抬起头来:“永恒禅师——” “天地何尝不宽广?世间穷途皆自囚也!幽冥七尊,且看各自结局如何,是谁行差踏错。”永恒禅师却是陡然抬声,顿足止澜:“我险些忘了。你今在此,魍夭何在?” 他一振长剑,从天虞的掌中拔将出来。 像是当年的英武郎君,在登基那一日,拔出天子礼剑,从此万方臣服,南域履尊。 山川草木,奉王礼敬。 大河滔滔,为他低伏。 空门之中的“永恒”,想起了空门之外的“社稷”。 永恒,熊稷。 楚烈宗,世自在王佛。 他身上的僧衣轻轻卷起,飘荡之间明黄色的光华如浪扑远。 整颗超凡星辰所具现的世界,便如秋风吹稻香,一片片澄澄的黄。 世自在王佛的威权,竟将这颗朽星的星君驱逐! 而王佛之剑的抽离,似也叫天虞从某种测算的过程里恍过神来。 “魍夭啊……” 天虞行走在黄灿灿的佛光中,如行在一片向日葵的花海。祂没有再后退,只轻扬长发,迎剑而前:“为确保万无一失,祂杀宋淮去了,噢对,还有王西诩。” 所谓“狩星者”,是诸天联军集结起来的一群具有针对性的强者,在这场战争里专门负责钉杀人族星占宗师。 星穹隔绝只是把人族在星空的优势暂时抹去,长生君毕竟不能无限制地一直处在跃升状态里,是成是败,总要有个结果。 “狩星者”便是要在星穹隔绝的时间段里,彻底抹掉人族的星空优势。 对于人族的每一位星占宗师,联军都做了大量的推演和预案。 其中对阮泅的压制,在骄命那一战里已经体现出现。 而东天师宋淮这等近圣级别、几乎能和罗刹明月净对轰的强者,也只有身为幽冥神祇的魍夭出手,才能说万无一失。 只要抓到机会,宋淮就是一个死,所以魍夭还负责了王西诩——能者固多劳也,把大秦帝国的布衣丞相,也当做一个添头。 “已见宇宙之阔,生来不虚一行!” 天虞大步走进山河尽染的佛光中,向世自在王佛的王座行去:“永恒禅师,叫我知过去罢!” 这一刻他们交战的这颗星辰,骤然黯灭! 并非胜负瞬间体现。 而是一颗朽星,哪怕有星君的入主支持,哪怕有幸成为超脱道路的一块台阶,也无法承受这种层次的力量碰撞。 朽星破碎是一片灰。 灰烬之中,那本来威严堂皇的星君,终究体现出本貌。 那是一尊熊熊燃烧的、火球般的身影,须眉都燃焰。 若是常年混迹海疆的强者在此,便都能认得出他来。 此君……焱王鲷南乔! 曾经正面击退钓海楼秦贞,险些阵斩东王谷度厄左使季克嶷,还掌压符彦青,掐断山字旗,一度把姜望逼到死地,逼出了夜游神烛岁! 最终导致白纸灯笼熄灭在迷界。 这是海族真正数得上号的真王,有望皇主的存在。 他所入主的星辰,仿七杀而立……实在都是以他自身的杀气来填补。 可惜六星举帝之时他无面目,显面目时又已寿竭。 曾经在迷界战场威风凛凛的那个海族名将,挥师引军无所不能,夜游神当面都敢来回扑击……真正的海族一字王。 今日哪怕登上了星君,占据了星位,在这处超乎想象的战场,也不过是一个随朽星化尘的泥点。 避让,忍受,始终咬牙占据星位托举星帝。 直至被一碾成灰。 他张了张嘴实在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仰头眺望星穹至高,呢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呢喃:“君请无上,莫开星窗!” 便成黑灰一抹。 没有风,在虚空悬浮。 …… “有意思!” 茫茫虚空之中,有一尊披着道服的高瘦身影,静立于彼,飘飘如清云。但有一个表情的变化,便似乌云盖顶,叫虚空摇动。 他的手指抬起来:“在我面前说……要杀宋淮吗?” 只是一个抬指,便有连绵不绝的闷响。 雷声似是来自天外天,似根本不曾响起,只是一瞬的幻觉游过耳边……可时空簌簌,陨铁成沙,好像让整个宇宙都震动了。 他那清晰但不能被看到的面目,其实是遮着一层帘,那是无数细微的正在爆炸而又诞生的尘埃,将所有靠近的目光都碾碎。 他探出来的指骨,青中带紫,电芒游隙,已代表九天十地最极致的雷罚—— 道脉最高领袖,蓬莱大掌教,灵宸真君季祚! “哈——我理解你的心情。” 拦在季祚面前的,正是戴冠着冕的东海龙王。 这位建立了当代海族最高武勋,也遭遇海族最惨痛战败、几乎一战覆沧海的当代龙王,又一次站在了季祚面前。 海族的底牌,在当初景国的“靖海计划”之前,就已经被看光。虽得长河龙君敖舒意之挽救,又苟延残喘了一些年月……可这段年月,不足够托举能够真正涉足这片星穹战场的强者。 皋皆死,覆海亡,海族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只能敖劫亲自出手,才够份量,才见诚意。 他看着对面的老对手,脸上带笑地解释着,好像真希望灵宸真君能因几句言语而息怒。 “天虞没有在你面前说这段话。”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那晦隐于宇宙暗翳下的铜色高墙,正有忽明忽暗的微光,似反应其间战况之激烈。 “从空间意义上来说,隔了无限远。在你我这般的超凡意义上来说,还有一步路。” “得走进了古老星穹,祂才算说在你面前。” 敖劫一板一眼:“大老爷何必着急?宋淮不一定死。” 此刻的季祚,并非陷于沧海敌围的灵宸真君。 而是强杀幽冥神祇血雷公,掠夺其道,以之滋补过道途的蓬莱大掌教。 他就停在离古老星穹“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本来不想走进去。” “因为我只需要拦下你……或者杀死你。” “在古老星穹或是在茫茫宇宙任何一个地方杀死你,结果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没必要去热闹的地方。” “可我现在确实是要去看一看了。” 季祚抬起窜游着紫色电光的眼睛:“看看天虞是如何……这样放肆。” 当他的眼睛开始窜游电光。茫茫宇宙之中,竟然升起一团团厚重的雷云。 像一朵朵姹紫的花,开在这没有四时的虚空。 雷云已如海! 敖劫纵是沧海之主,海的君王,亦不可在这雷海之中畅游。 他的表情轻松,眼神却凝重,身周虚空陡然坍塌,漂浮着一个个曲光折色的瑰奇世界。“以之为‘斗’也。用之舀沧海,雷海亦当倾此斗!” 漂浮在茫茫宇宙的雷云,如秋日凋花,一朵朵飘进他裁量人间的斗中。 季祚这时候已经完全抬起手来。 青中带紫的雷光,这时还掺着血色。 一位天师的损失,即便是蓬莱岛,也承受不起。 口中说要去星穹“看一看”,也是要尽快解决这场星穹战争。放开古老星穹,宋淮那边才有逃生的可能。 不然茫茫宇宙,争杀一隙,根本救援都来不及。 他的五指全部放开,就这样往上按,隔着空间意义上无限的距离,抵达了那铜色的永恒之高墙。 以手按钵—— 然后是“嘭嘭嘭嘭嘭……” “铛!铛!铛……铛!铛!” 连绵不绝的轰响,以及似乎要持续到天荒地老的铜钵之哀鸣。 他不去星穹与谁再争,不具体针对哪一个,而是面向整个古老星穹……他要轰破这【乞活如是钵】! 所谓“超脱之器”,所谓“龙佛手笔”。 他只问……能扛多少次雷击? …… …… 在古老星穹更高处,有一方“无上世界”。 这位置其实也不存在。 只是有人需要它存在。 它便出现了。 云海,矮桌,两张蒲团。 一位五官温润、青年模样的道者,在其中一张蒲团上静坐。 祂的面前悬着一张八卦图,八卦部分有密密麻麻的星光点点,每一点星光都玄奥非常,代表一个生灵活跃的世界。忽然隐去,便是寂灭的星辰, 其中阴阳鱼的部分,却是一面圆镜。 镜中有一位顶天立地、肤为铜色的巨灵,还有一尊气焰滔天、冕服披身的魔君。 但此二者,都压不下那眸显金阳雪月的天君。 在时空碎片都咆哮成奔流、交战余波碾碎一切规则的两方合围里,其一人一剑,却越斗越勇。 左眸为金,右眸为白,愈见愈亮,如日月并升! 道者抬起手来,五指虚握着一转,这镜面便隐去,复归为一对阴阳鱼。 祂抬手再转,镜中却有一对铺天盖地的鹏翅,羽上世界万灵生,而一道干干净净的剑光,在羽隙之中窜游,快到镜面都慢一瞬。 道者手上再转,阴阳鱼又变画面,只看到一柄厚脊开天的刀,一只托起三十三重天的拳……画面定格了。 祂停下多看了一眼,然后再转阴阳鱼。 此世高上,此尊悠然,祂以肘支膝,掌托下颔,另一只手悠然地转着阴阳鱼,赏看一处处风景。 有的地方因果不染,有的位置与世隔绝,有的闭世封窗、锁死了一切……一切限制都不是限制。 祂想看哪儿看哪儿。 但什么都不干涉。 祂面前的矮桌空荡荡,上面只放置着一只铜钵。 这是一只口阔肚大的钵,钵口幽黑一片,细窥内里,却又瑰奇梦幻,星子浮沉。 时不时还有火花炸开,偶然又风雷雨电。 有时结霜,有时飘雾。 在某个瞬间,面目温润的道者,略略侧了侧头,似在认真地倾听着什么。 下一刻,“铛!铛!铛!”撞钟般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真切地发生在铜钵里,回荡在这方矮桌上。 道者抬起嘴角,微微笑了。 “丧钟……为谁而鸣?” 祂撑着下颔的手,顺便抬起来,捂嘴打了个哈欠。 似觉这般不雅,便坐直了几分。 然后祂道:“你该落座了……天佛。” 世尊亲传,异族第一佛主,曾经高踞灵山,只在世尊之下,号为“天佛”! 当然后来祂与世尊反目成仇,推灵山,杀普贤,覆世尊……只以“龙佛”为号。 道者的声音并非一种邀请,倒是一种因缘。 祂开口,祂说话,然后龙佛便存在。 龙佛坐到了对面的蒲团上。 这是一尊金发金眸额生金角的辉煌男子,容色灿烂,见之灼眸。 并未剃发,而称之为“佛”。 祂坐下来,面带微笑,若无其事。 道者也不说话。 沉默有片刻的延续,当然在超脱者的对峙中,它也可以是无数流逝的年月。多少颗星辰生而又灭,然后一切又被拨回。 故事总是一再重演,就像漫长的对峙之后,娑婆龙域终是被苍梧境压了一头。 龙佛也终于先开口。 祂看了一眼桌上的铜钵,有些好笑地道:“这不是我的钵么?兜兜转转流浪在宇宙。蓬莱道主怎么有闲心拾起来,坐在这里看?” “今欲弃道从佛耶?” 祂伸手虚压在钵口,就像在烤火一般,语调悠然:“我可为你剃度,也算全了咱们这么多年相杀的情谊。” 坐在这里以诸天为风景的人,竟就是道门第三尊,人族最古老的超脱者,道脉祖师,蓬莱道主! 祂的佩剑落在迷界,便是人族三镇里的苍梧境。 祂的道统飞在海外,便是道脉圣地蓬莱岛。 道尊的面目也是祂,道祖的圣像也是祂,一部《度人经》,广传诸世万万年,称之为“经祖”。 太多的传说因祂而起,太多的故事自祂衍生,乃至于整个人族的演化、发展、繁盛,都是在祂的注视之下,离不开祂的托举。 这时祂‘哈’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看向龙佛:“你好像觉得自己很风趣。” “不风趣吗?”龙佛坐定了,面无表情:“那你笑什么。” “你之道姿,不输世尊。但你的风趣,的确欠奉。”蓬莱道主淡淡地点评了一句,然后道:“我们人族办事,讲究一个各尽其责。” 祂微笑着:“这钵里打得热闹,我也不好只是看戏——收你来了。” “世尊难道就风趣吗?”——龙佛本来已经说出这句话,但又抬眼抹掉了。于是这句话就不曾发生。 就好像世尊也不曾在祂的生命里出现过。 “哦?”龙佛端坐在彼,将一方蒲团坐成了天座,眸光微澜,俨然诸天万界的至尊者,贵重无比:“你要是做得到,何必等到今天。” “是啊。本来很难。” 蓬莱道主说着,看祂一眼。 虚空之中,展开一卷白金色长轴。 尚未展幅,已叫宇宙生变。 这一刻“昼风”吹白了茫茫宇宙,“夜雪”飘落在浩渺诸天。 所见者无不惶惶,惶惶者亦无不茫然。 未有超脱之争,而先有超脱之死的预演。 此轴有道字绕飞,时光往复忽然古今,浮浮沉沉根本无从捕捉,但其留下的痕迹,即如绕轴之丝线的白金流光,却能让人清晰感受它的表意—— 《昊天高上末劫之盟》! 龙佛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这长轴,久久无声。 说起来这份堪称伟大的盟约,是为了诸天万界的安全而诞生,为了避免诸天毁灭、现世崩亡的局面,而签订此约。 它也的确终结了超脱乱战的局面,让绝巅强者成为活跃在诸天的最高武力,的确为茫茫宇宙保留许多世界生灭的可能。 但在龙佛看来,这所谓“超脱共约”……是玉京道主当年主笔,人族超脱一力推动的强权条款。 从本质上来讲,可以说是强者对弱者的凌迫! 因为它剥夺了弱势方同归于尽的权利。 从而使得超脱之族裔……亦有被灭绝的可能。 下周一见~ () 第十九章 茶歇 “超脱之约,何以证我?”长久的沉默之后,龙佛问道。 “你在灵宝天八卦赏景,我在尸陀山血茶焚香。古往今来天下事,都如云烟也如尘。除却人龙之分,你我所为,究竟有什么不同?” “盟约为我而来?还是为你所牵?” “抑或者说,当初宣扬公平的《昊天高上末劫之盟》,仍像你们人族的过往故事般,只是一张厕纸,随你们怎样糟践?” “虽然毁约已是人族例事,毕竟此约不同。” “道尊虽高高在上,勿忘超脱之重。若无这份公平,它的制约可不能成立。” 龙佛悠悠道:“寰宇遍顾,现世人族外的超脱者,可都看着呐!” 今日天外天的棋争,毫无疑问是一场关乎“不朽”的预演。 有关于超脱者的边界,《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的制约,都将在这场预演里,给有心者以足够的答案。 “世易时移,超脱永证。若有朝一日此约不合时宜,它自然也会消失。” “但在当下……你动作太多了。” 蓬莱道主抬手将那卷白金色长轴接下来,放到了矮桌上,其上‘龙佛’二字,熠熠生辉。“弈者坐立不安,可乎?” “某生性好动!” 龙佛扭了扭脖子,仿佛以此验证祂的动静,都是这样无心。 辉煌灿烂的祂的手,按在那浮沉星海上空,幽幽钵口:“未涉超脱者,都是钵中蜉蝣。而这……也不过是一只钵。” 蓬莱道主微微抬眸:“不过?” “你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龙佛反问。 “当年我修禅果。” “持八戒,受苦役,草鞋麻衣,剑穿龙胆。定心猿,食罪果,含鸩悬命,万世辗转……乞百族饭,求菩提活。” “我救活了那颗菩提树,背着世尊到了彼岸。灵山光耀诸世,他们都敬我为尊,诸佛拜我为天佛。普贤见我须拜礼,文殊到现在不敢再见我。” “可我得到了什么?” “龙族得到了什么?” “风云幻变一场空,因缘散尽不醒梦。” 情绪到这里,本该有盛大的宣泄,祂却只是极平淡地笑了笑:“不过如是。” “故事说起来总是不值一钱,当时的经历却是万水千山。”蓬莱道主的确也认真地倾听了,没有人会忽视超脱者的言语,况且祂一直是理解龙佛的。 不过理解归理解。 坐在蒲团上的祂,只是道:“世间之事,往往不过如此。但有些心情,也永远过不去。” 龙佛道:“这一幕看完了,你该看下一幕。” 祂的手指抬起来,遥指那张八卦图,点着阴阳鱼轻轻一转。 八卦镜中,画面又变—— 先是一道骨白色的长峡,峡壁上风沙所蚀的洞口星罗棋布,像一局无声的邀请。血色的蝙蝠倒挂在洞口,偶有黑色巨蟒游入其间。 视角不断抬高,长峡在画面中缩小。 可以看到峡谷不止一条。 骨白色的长峡竟是密密麻麻,并列铺开,一望无际,偶有几处断壑裂谷。 视角继续抬高。 竟是一颗散发着蛮荒气息的獠牙,高耸在一望无际的暗红色戈壁。 那所谓的长峡,不过是齿面的骨质纹理! 这时能看到獠牙的全貌,也不知是坠于何等巨兽之身,一颗断齿倒竖在地面,便是一座连绵的高原。 是的,它断了。 齿尖部分似是被某种外力拗去,留下来的的断口,参差起伏,锋缘凌厉。 古老雄阔,又狰狞险恶的魔宫群落,便修筑在这根利齿的断截面上。 当前一座碑楼,血石为底,黑色魔气为字,曰为……“龙魔”。 那魔文如黑龙在血海游动! 视角猛然拉近,观者像是驾乘一头肆虐诸世的黑色魔龙,从天外轰然落下,闯进魔宫之中。 沿途兵甲如林。 鬼龙魔君不愧是海族出来的天才,又周游诸天,先星主后魔君,见惯了世面。 他的魔兵魔将结合诸方之长,在这贫瘠的万界荒墓里,倒也像模像样的执兵覆甲,森森有法度,气势俨然。 当然还有各种怎么看怎么像海兽的魔兽,混在将魔队伍里,兼具各种军械的作用。 随着魔气席卷宫殿群落,视角最后推到那座最为险恶的宫殿里——窜甬道,攀丹陛,来到黑色为底、血红为边的古老王座前。 鬼龙魔君正坐在此处。 在独处一室的时候,他倒是丝毫不见凶狠。逢人便有三分的笑,当然也敛去。 狞恶龙首罕见地平静了,眉眼都藏锋。 穿着一件有着许多金属倒刺的狞恶战甲,与龙颈的两排骨刺呼应,体现他无时无刻的进攻姿态。但现在闭着眼睛,正在假寐。 他这种活在猜疑中的角色,永远不可能真正让自己睡去。世上并没有一个他真正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也并没有一个真正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或许曾经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流亡宇宙后,这颗心,永无其安。 今日魔君非昨日,可敖馗毕竟还记得过去的一切。 虽然已经没有具体的感受,但属于敖馗的那份智慧和道德,却是共通的。 他永远为自己争取,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上。 在某个瞬间,他睁开了眼睛! 片刻的假寐,他竟然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还是那个声名远扬的海族砥柱,在和泰永的争道里大获全胜,身成绝巅,赢得了皇主之位。 他还得到了天佛寺里皇姑老尼的倾心爱慕,那位按辈分应当是东海龙王敖劫姑奶奶的母龙,为他卓越的才华而倾倒,沉沦在他的翩翩风度中…… 为他搭桥铺路,用东海龙宫的底蕴补贴他,让他赢得为种族前行,跃然超脱的机会。 他成为了海族的又一尊超脱,把自己的金身塑像,留在相繇海域,他的声名和天佛并列! 他蓦然惊醒。 惊醒在他的魔君宝座上,呆愣良久。 大殿高阔,呼吸声都要传扬很远。 殿内幽森,烛火不能照亮他的孤独。 他在巨大的冰冷的王座上,披着魔界最凶恶的一身战甲,缓慢的、缓慢地,又闭上了眼睛。 像是作为一尊永远不能睡着的魔君,想要接续那永远不可能的梦。 丹陛前的灯影摇晃着,像两尾游动的阴阳鱼。 一切都很安静。 灯台上的蜡烛,无声的泪痕蜿蜒。 …… …… 敖馗当然没有资格察觉超脱者的注视。 但龙佛和蓬莱道主,的确检阅了他的一生。 毫无疑问,他同泰永争道,勾引天佛寺里皇姑老尼,盗走【乞活如是钵】,布局森海源界、图谋入主玉衡…… 全都出自他的本愿。 是他在过往人生里自觉的选择。 即便是超脱者的注视,也不能在其中找出他者的痕迹来。 因为本就没有痕迹。 龙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卦镜中灯影在敖馗的脸上漂移不定,使他一时明亮,一时阴郁。 蓬莱道主一言不发,看起来饶有兴致。 龙佛的指尖于是再转。 卦镜里一幕过去,又一幕来,他者一生是纸上书。 娑婆龙域,龙禅岭,天佛寺。 一位皱痕深深的老妪,趺坐在青灯之下,面古佛而诵长经。 “欲能缚世间,调伏欲解脱;断除爱欲者,说名得涅槃……” 曾经带发修行,解下僧帽,如流云飞瀑。 如今光头都见皱,像摸着都揦手的老树皮。 她也曾芳华绝代,也是容颜不老。 看守超脱之器,编撰海族典籍,地位超然,极受敬重。 可是禅心失守,妄念丛生,道途之退,一溃不止…… 对镜朱颜秋叶凋,身似青灯一心存。 凭一种不言的执念,燃烛到如今。 她作为代表龙族入驻天佛寺的虔者,理应以族群为念,却妄动凡心,坏了戒律,毁了禅缘。 她作为【乞活如是钵】的看管者,却以小欲坏大节,丢失了超脱之器。 她作为整个盗钵事件最大的责任者,在从“睡龙莲”的梦境中醒来后,还暗中出手,干扰了海族对敖馗的追杀! 到如今,她还活着,大概是在等待什么。 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旧缘,或等一个必然会到来的时间。 当超脱者的眼神落到此处,俗名“敖稚”、法名“无执”的皇姑老尼,颤颤抬眼,看到面前辉煌金灿的龙族尊佛像,忽然灰尘几分,为尘埃所染。 或是老眼昏花。 本来勤拂拭,竟不知何时结蛛网。 于是明白,时候到了。 她停下了诵经声。这断欲绝情的咒,从来没有改变她的心。佛海无边,未能止住她的漂泊。 她轻轻地叹息:“我因爱慕敖馗,失守佛主超脱之器。以至龙宫承羞,金身蒙尘……至此已不知何年,苟且残喘,夜夜诵经,终不能赎万一。” “今当远矣!愿剖此心,曝晒诸念。以证佛主无边,而我凡心自迷。” 她颤颤地抬手,取来一封装裹精美的檀香,慢吞吞地取出一根来,凑到佛前长明的油灯上,好一阵之后才点燃。 檀香入炉,青烟奔天。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一吸,吸入名为“龙息香檀”的青烟。 而后七窍黑血,但露出释然的笑容。 或许她早就明白,她等的那份旧缘,永不会来。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才接受。 她的老朽之身倒下了,像是一张皱皮打包的行囊。 锁颈的绳,是她的执。一旦解开,就放跑了一生珍藏。 一颗颗念头似玉珠滚地。 曾经多么珍贵的心念,染上尘埃也是泥丸一般。 这一颗颗心念解释了她的一生。 相繇海域初相见,龙禅岭上再回首。明阙争道一场梦,夜半私语到天明…… 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欺骗。 敖馗那种极度自私的性格,永不停止的猜疑。 只有毫无保留的爱能够击中他…… 这一切是局或是梦。 她的爱是真的。 …… 八卦镜的画面转过,已翻去庸俗的一生。 夜半私语到青灯,尘缘一场,不免以蒙尘终。 无上之天,龙佛定如静水。 祂的眼睛辉煌又干净,祂说:“原来都是缘。” 蓬莱道主平静地看着祂:“你已经坐到了这里,与我共赏这一钵风景。” “你已然听到了钟声,看到了你亲自签下的旧盟。” “该明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鬼龙魔君不够履责,皇姑老尼无法承担。 敖馗的自主没有意义。 敖稚的真心没有意义。 超脱之下究竟什么是有意义的?! “我正是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坐到这里,你也是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找麻烦。” 龙佛面目辉煌,摊开双手,如拥沧海众生:“哪怕只是让你麻烦一些,也是好的。” “那些牵绊你的,是曾经托举你的。那些让你无法放下的,也正是让你坠落的。”蓬莱道主温润如水,面对面的这一刻……只是抬眼。 他那双如温茶一盏的眼睛,在某些时候也热气鼎沸,冲泡得茶叶浮尖。 遂有一柄穿越时空的剑,应然而至—— 并不是此刻诸多人族在其中繁衍生息的苍梧境,而是过往历史中,曾经孤刃独行,锋芒最利时期的【朝苍梧剑】! 其过往时光中最凌厉的那个瞬间,被蓬莱道主的眼神,移来此刻。 斩向龙佛的,是人族最盛的锋芒。 它本该在此。 因为龙佛牵绊太多。 祂为海族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他不能超然于此剑之外的理由。 此时此刻龙佛正坐于彼,在过去、现在、未来,祂都端坐中央海眼,普照沧海。 其后拔起禅光巨树,枝叶繁茂如华盖,树皮皱痕似经书。其荫庇有万里,智彗结菩提,遮因绝果,是为【娑婆龙杖】。 此时佛身辉煌,龙杖亦辉煌。 在【朝苍梧剑】的恐怖压力下,【娑婆龙杖】纤微尽显,旧痕重现。那些过往岁月里的斑驳……已经被时光洗去的伤痕,重新又在剑光之前刻印。 伤害【娑婆龙杖】的不是朝苍梧剑,给予龙佛创伤的,是祂的旧伤痕。 在蓬莱道主面前,你曾经受过的伤,便是你现在正在受的伤。哪怕你已经超脱了,也不能摆脱。 遂见佛血。 龙佛的血,是金色的。辉煌如旭日横空,细看却浑浊,其间诸世生灭。 一点佛血,在龙佛的嘴角,蜿蜒成灿金的天痕。 这时候龙杖又亮起,龙杖内里的骨色,共鸣于龙佛之禅身。 在这时候才体现出一种更深刻的联系来——娑婆龙杖的材料,是龙佛自己的脊骨! 说来又是旧事。 世尊一呼一吸,三千世界生灭。在沉眠的时候,祂的道躯重量,高拔无上,每时每刻都以倍数形式急剧增长。山岳星辰之重,不足以掂量。 当初为了背着世尊走到彼岸,龙佛是生生拆下自己一截脊骨,制作这根龙杖,以此支撑自身。就这样一步步缓行,才将眠中斗法的世尊送到终点。 世尊不染尘埃,道行圆满,可以追求祂的“众生平等”。 祂却从此矮一头,从此脏鞋履。祂是用了很长的时间,付出很多的代价,才洗去这点污渍,补完这点缺陷。 是有爱之深,故生恨之切。 正是经历了那么多故事,才没有任何人能够指画祂的恨! 这是祂已不愿再说的过去。 可【朝苍梧剑】之下,祂无法回避任何事情。 事实上这也是道门三尊里,由蓬莱道主和祂对垒的原因。 人族海族相争的态势下,必然需要祂站出来为海族做些什么。 祂注定会被海族牵扯,落地染尘。 而蓬莱道主,是最擅长捕捉痕迹的存在,不会放过祂身上的任何一点尘埃。 祂们今天坐在这里,以钵为弈。 这一局好像刚刚开始。 可其实从蓬莱岛在海外降临第一道意志的时候,关于这场棋局的胜负,就已经被锁定。 蓬莱是来收局的,并非落子。 咔咔咔咔。 巨大的娑婆龙树上,裂隙如电光张扬。 这天外之天,竟然昏昏沉沉。 轰轰隆隆! 这无上之佛,竟然摇摇晃晃。 在某一个时刻龙佛怔看前方。祂看到天倾骤雨,洪泛人间,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龙族,丢鳞弃角,仓惶西顾;祂看到苦海生波,满目疮痍,流着泪相拥的同族们,却说以后这就是家园。 祂看到菩提树下枯叶落,斩龙台上漫血潮。 祂想到曾经闻道而喜,后来见佛生恨。 杀死普贤祂并没有真正觉得痛快,世尊死后反倒空空荡荡! 这么多年文殊不敢见祂。 祂又敢见文殊吗? 所有过往的伤痕,再一次给祂伤害。 圆满无上的超脱者,在自己的经历里千疮百孔。 【朝苍梧剑】的剑光照着祂,让这些故事没有一页能翻篇。 祂圆睁着洇染佛血的眼睛。 祂所看到的诸天未来,无穷可能,正是一连串破裂的命运气泡。没有一种关乎未来的可能,能够真切存在。 祂的过去变成了现在正凌迟祂的钝剑,祂的未来在时空追逐中被无限次斩碎,变成了虚妄,祂的现在属于此刻。 可在“此刻”中,唯一真切的只有对面的蓬莱道主。 此尊还坐在那里,其身高大已不可见,其眸如海海无边。 虽宇宙之大,不可括其身。纵苦海无涯,不过祂眼中波澜。 这是人族最古老超脱者的压迫感! 辉煌万世的龙佛,在这样的时刻,轻轻一叹。 祂没有再反抗。 或者说,坐在那里,就是祂反抗的方式。 “我当死。” 祂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斗争。 用一个“死”字,宣告了祂和蓬莱道主的胜负。 【娑婆龙杖】在迷界和【朝苍梧剑】对峙了数十万年,一直都分庭抗礼,不落下风。直至终于被抓到机会的这一刻……蓬莱道主才第一次与祂坐谈,然后一剑将祂逼至死境! “可这局棋还没有结束。” 龙佛看着蓬莱道主,很是认真地说:“对位的执棋者可以离开,我可以缺席……我押注的未来,却会在他们身上实现。” “他们?”蓬莱道主问。 “他们。”龙佛道。 蓬莱道主不置可否:“我将以永恒的时间,替你见证。” 自永恒跌落者,何以言胜? 龙佛的手还停在钵上,仿佛棋盒的盖子,盖着那幽幽繁星:“吾乃当世灵山第一,尊为天佛,令为龙佛,号有不朽!” “古往今来善信,皆受益于天佛。天下万方禅修,皆受害于龙佛。” “天生万物,沧海横波。地德载厚,玄黄为钵。” “吾既死,时空见朽,永恒得坏,就以星穹为墓,旧钵为棺,群星随葬,不失礼也。” 只此一句,方桌摇晃! 两尊超脱者坐在各自的位置,都不会再挪身,而这天外之天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 龙佛不得不面对【朝苍梧剑】,不得不在过往的伤痕里一再受伤,但蓬莱道主也必须接受祂就葬在这里的事实。 既然【乞活如是钵】是祂不可回避的因缘。 是【朝苍梧剑】从过去、现在、未来,同时斩出的联系。 那么现在被【乞活如是钵】容括的所有……也要随祂一起因消缘解。 所有因缘至此的登圣者,都是祂棋盒里的棋子! 棋手走了,棋盒封了,棋子也不再启用。 不论何族何名。混战于古老星穹中,那些登阶为圣、等闲绝巅不可近的强者,都将在龙佛寂灭的那一刻,成为龙佛坟头的荒草,化作宇宙的尘埃,永远漂浮在古老星穹中。 从道国层面来说,正与无染卧山论道的混元真君虞兆鸾,正在无差别轰击【乞活如是钵】和东海龙王敖劫的灵宸真君季祚,一旦损失在此。 中央帝国无疑是星穹战场最大的输家! 于道国是整体性的损失,于道脉是巨大的创伤。景国帝党和道脉的实力对比,瞬间失衡,往后的局势是一团乱麻。 须知不久之前,西天师余徙才得以在玉京道主的注视下,登得掌教之位。 于整场神霄战争来说,人族和诸天联军大约是完成了圣阶层面的大量兑子,勉强算是均势。 可古老星穹本身……它的隔绝,将会成为一件更长久的事情。 群星湮灭,宇宙无光。 此后漫长的岁月,星光当然还会汇聚。古老星穹当然还会诞生,可那至少要经历一个现世的大时代,绝不会在这场战争里完成。 龙佛频繁出手拨动风云,尽管落子无痕,将所有条约都规避,从未真正“犯规”,但或许也早就意识到今天的结果。 而这结果,是祂的下一步棋。 以【乞活如是钵】的因缘杀祂,也要毁掉这因缘相系的一切。 诸天联军还是会保留在古老星穹这里建立的战略胜利! 不。不止如此。 蓬莱道主这时已经看到——无尽沧海深处,那藏于劫后的归墟世界里,有一颗旷古绝今、有如星辰闪烁的龙珠,正在急速上升。 准确地说,是天佛寺里皇姑老尼一死,它便受激而启动。中古龙皇羲浑氏的血脉,催动了这颗古老的龙珠。 那是龙佛为空无星穹准备的礼物。 它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古老星穹唯一的星辰。 人族当然有能力创造星辰,就像在妖界天空升起的那些,可绝对无法和龙佛留下的这一颗龙珠相争。 也就是说……古老星穹一旦扫空,诸天联军将立刻占据古老星穹的主动权。 这当然是违规的。 龙佛这样直接地干涉战争,会引来《昊天高上末劫之盟》最直接的打击。 可那一刻龙佛已经死了! 超脱之盟诚然有跨越古今的伟力,但唯独无法制约一个已经死去的超脱者。 在龙佛的心中,神霄战争的胜利,竟是一件比超脱者生死都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刻祂清晰地向蓬莱道主昭明。 “如果我死在今天,我想问你——” 龙佛单手按着【乞活如是钵】,上身前倾,将死一刻却咄咄逼人! 祂问:“蓬莱道主,你会成为下一个犯规者吗?” 祂为了海族频繁动作,以至于被蓬莱道主抓住马脚。而祂以死落子,为诸天联军建立战争优势。 蓬莱道主会为了抹掉这份优势而做些什么吗? 人族最古老的超脱者,是否有与祂同等的决心! 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 沉默也的确存在过。 蓬莱道主静静地看着龙佛,温润地笑了:“我不靠犯规赢得胜利。” 祂眼眸中沸腾的海,已静为幽幽的潭。 那斩古绝今的锋芒已经消失了。 【朝苍梧剑】回到了它应在的时光里。 “那么暂且搁棋吧。”蓬莱道主懒懒打了个哈欠:“现在是茶歇时间。” 祂并不急于抹去龙佛,便悬其命于此,那么古老星穹也不会寂灭,乱战于星穹的一众登圣者也不会死去。龙珠登星也就可望而难及,永远在归墟等候。 方寸棋争,小术也。 煌煌大势,方为弈道。 在过往的那些时间里,【朝苍梧剑】每次对【娑婆龙杖】占据优势,都是因为人族对海族的胜利。 这是确定的胜利,接下来也不会例外。 祂只需要“暂停”,此外什么都不用做。 所谓胜利之舟,会被时间的河流,推到祂面前。 龙佛广袍大袖,一手覆钵,缓缓闭上了带血的眼睛:“我拭目以待。” …… …… 平静的眼眸,嵌在白色的面具中。 面具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篆,分明文气贯通,是一篇雄文气象。 可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不能读懂。 字不成句,句不成章——理论上它不该有文气。 可情绪激烈,笔画锋利,好像每一个字都要透纸而出,渲染一些什么。 早些年还有人怀疑它,觉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现在已经没有人觉得是这篇文章的问题,都觉得是自己境界不够读不懂。 因为面具的主人,是“布衣谋国”王西诩。 这篇文章,他写了半生。 星穹隔绝是他所知,星占宗师在这时候很容易成为敌军的目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他不能不来。 甚至不能晚来。 古老星穹的隔绝,每多一刻持续,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损失。 神霄推门,六大霸国担责天下,为人族先锋。 就整个神霄战场而言,六国早就划分了自己的攻伐区域。 当然也有守望相助的默契,但更多是卯着一把劲,要在这一场决定人族运势的大战中,分个子丑寅卯出来。 不说“定鼎神霄者为六合”,也是“先定神霄者诸侯伯长”。 这是大家都要认的神霄至功,更会得到人道洪流的反哺。 不过在星穹隔绝这样的大战略劣势前,争功争先的心思必须放一放,团结合作才是唯一的答案。 诸国星占强者,都是老朋友,也都是老对手。 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星穹真相,当然也在想办法沟通彼此,共通信息,集众之力,解决难题。 王西诩做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 他选择去支援宋淮。 诸葛义先死后,人族星占第一人究竟是谁,或许有很多争议。 但名声最大的那一个,毫无疑问就是东天师。 毕竟四大天师的历史,也能算是贯穿了人族的文明长河。 (其实诸葛义先活着的时候也有很多争议,但一来超脱之死为砝码,二来……死者为大。目前大家普遍认可他是星占第一人。) 论名声,论地位,论实力,倘若诸天联军要对星占宗师下手,宋淮绝对是最重要的目标。 相较于陷在黑暗迷雾中的古老星穹,“宋淮的行踪”显然是一个更容易推演的答案。 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大家守望相助的时刻,宋淮大约也不会在行踪上,对人族其他星占宗师遮掩什么。 王西诩去找宋淮,而不是找星穹隔绝真相。一来可以有效避开诸天联军针对于此的阻击,二来可以通过更改宋淮那处的战场形势,撬动整个星穹反击战的局面,三来针对宋淮的危险,本身也是古老星穹的一种答案。 但东天师毕竟谨慎,或是考虑到人族内奸的风险,或许本身很注重私隐。 总之王西诩对东天师的行踪演算并不成功。 不过他另辟蹊径,他以天京城为锚,以南天师应江鸿所统御的景军为帆,以验证星穹真相的诸多办法为海图……终究是在茫茫宇宙夜海中,找到了东天师的踪迹。 遂寻迹而至此处。 这里距离神霄世界还很远,跟宋淮所签契的那些星辰也扯不上关系,可见东天师在宇宙匿行的过程里,很是谨慎。 王西诩转眸四顾,很快就发现了一处有用的线索—— 前方“九槎”之处,有一座寂灭星辰。该星辰为球体,表层尽为铁石。铁山铁水,铁隙渊深,那无尽之底,似乎通往另一个时空。东天师最后的踪迹,就消失在这里。 现世计远,以“里”以“丈”,或言“尺寸”。 占星计远,算之以“槎”。 以景国制式的“元央星槎”为标尺,一“槎”即“元央星槎”以极限速度疾飞一日夜之距离。 “元央星槎”能够乘光而走,在最极限的状态下,一日夜能追光三年。 也就是说星光常态之下,穿行三年的距离,等于一“槎”,也称一“元央”。 王西诩在虚空中捕捉到了一缕幽浮的星光,触手微凉,并不古老。以秘法将其保留,写满文字的手套上,星光窜游,与字同行,很快有了答案—— 这颗星辰是刚死的。 死于一场战斗的余波。 交战双方一个是东天师宋淮,另一个…… 王西诩在这缕星光中细细寻找,终是取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鬼气。 冥尊魍夭! 所谓“魍夭”。 幽冥鬼物极盛时代也。 从其名字也可略窥其心,祂也是一尊有着雄心壮志,想要建立幽冥荣光的神祇。 当然现实已经一再给祂教训。 好几次幽冥大扫荡之后,祂也成为冥世里躺平的诸尊。 幽冥合世之后,祂已经离开。本以为是心灰意冷,现在看来,却是加入了诸天联军。 王西诩想了想,捏住这缕星光,转身就走。 可是才走不到一槎,他便骤然回身—— 恰看到那颗寂灭星辰上,滚滚炽红铁水翻滚,空中立起一座时门。 面上鬼痕犹在,嘴角有着血迹,簪发已乱,换了身崭新道袍的东天师,从中走了出来。 双方目光一错,王西诩立即前迎:“东天师!” 他很有些激动:“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宋淮疑惑道:“王先生这是?” “星穹生变,我急往探查真相,在路上偶然看到了东天师的踪迹,想着同您商量一下应对办法。毕竟古老星穹关系着整个神霄战场,敌情未明,需要我们同心协力。” 王西诩迅速地解释了一遍:“但刚刚发现了魍夭的痕迹,我猜祂肯定是冲着您来。所以紧急联系了贞侯,寻求战场支援,想要过来帮您——对了!秦长生也在附近,咱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虽然不懂星占,但刀锋绝世,可为其用。” 急急忙忙说了一通,他才问:“对了,魍夭呢?” 宋淮叹了口气,也是一脸后怕:“说来惊险,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交代了。” 他抬手指道:“在那颗死星内核,有一处时空乱流,其间恰好有一处历史古道,通往历史坟场。魍夭穷追不舍,我亦慌不择路,逃往彼处,幸好撞进了历史坟场,我们才得以分开……” “快走,等会儿祂追出来了。” 他招了招手,便要拉着王西诩走,但忽然又停步。 “王先生,既然你来了,还联系了贞侯……” 他咬了咬牙,露出一丝狠色:“要不我就不走了,咱们就在这里等魍夭出来,将祂斩杀在此!” 王西诩毫无犹疑:“天师好胆略!西诩敢不奉命!” 他张开十指,便开始写字布阵,指如凤舞,字若龙飞。其意慷慨,足见秦人豪迈:“咱们先布置好陷阱,等秦长生和贞侯那边的支援过来……今为人族杀一冥尊,斩一斩异族的势头,也叫那天虞好生掂量!” “还是不妥。” 宋淮捂住心口叹息:“老夫方才已是受伤,强行在此鏖战,恐难发力万一。贞侯那边正在打仗,恐怕也很难分出力来,此般情况,如何杀那魍夭?老夫死不足惜,连累了你们却是不妥。” “无妨。贞侯那边已经大获全胜,大军结阵固营即可,他完全可以抽身过来。” 王西诩的眼睛里确有忧思:“不过魍夭实力超卓,的确不好对付。东天师您还能有几分力,可以正面交锋吗?说来惭愧,王某身无长任,久疏战阵,是只能敲边鼓的。” “唉,罢了。”宋淮摆摆手:“咱们先走,杀魍夭不必急于一时,古老星穹才是关键。说不定祂在历史坟场里迷途,没个百八十年出不来。” “好。”王西诩始终对宋淮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对局势则是有相当的忧虑:“接下来咱们去哪里?天师是先去景军大营养伤,还是同我去秦军大营,与贞侯会合?这星穹变故,也不知缘起何事。想要洞穿迷雾,恐怕非有牺牲不可。” 宋淮的思路很是清晰:“星穹隔绝之前,吕延度已经死了。魍夭在这里阻击我,代表诸天联军对人族星占的猎杀已经开始——我去寻阮泅,你去找宇文过,先尽可能保留人族星占力量,再集中力量反击。” 他语重心长:“星穹生变,我岂能坐而视之。现在迷雾一团,我们首尾不能相顾,十分危险。不好妄动。” 牧国这几年因为天知涂扈的关系,星占一道并不显名。不过宇文过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天师大义!” 王西诩当下表示认可:“那咱们兵分两路,各自寻踪,尽快解决星穹变故。” 说着他便折身。 “等等!”宋淮喊道。 王西诩回过头来。 宋淮道:“我还没说在哪里会合呢!” “不是在这里吗?”王西诩不解地问:“此处战斗痕迹,正好可以遮掩隐秘。咱们在这里会合,既是集中星占力量,也是顺便等一下魍夭,祂要是正好出来了,就将他交代掉。” 宋淮点点头:“王先生思虑周全。大善!” 说着他便踏空而走,身似宇宙流光,一瞬黑暗漫长,已不知多少槎去。 王西诩这回倒是没有急着走,还顺手将陷阱又加固了一番,才算了算宇文过的位置,挥手一卷长幅为舟,踏此字舟。 但轻舟未发,有人当头。 王西诩独立字舟,白色面具上,黑色篆字复杂。 停在舟前的宋淮看着他。 “王先生。” 悬立空中的东天师道:“秦长生……真的在附近吗?” 周五见~ …… 感谢书友“小云朵朵嘛”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51盟! 感谢书友“哎呀呀呀呀哇哇”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52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