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射雕:我以太极镇五绝!》 第1章 一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羊膻味,混杂着熬煮过头的劣质奶茶那股酸腐的气息。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却又有一份诡异的熟悉。 属于现代太极宗师沈夜的记忆,正与这具十八岁草原孤儿的记忆猛烈地冲撞、融合。剧烈的头痛中,一幕幕属于这具身体的画面闪过:饥饿,寒冷,无尽的劳作,以及周围牧民们轻蔑与欺凌的嘴脸。 射雕世界,蒙古草原。 他成了最底层的汉人孤儿,一个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奴隶”。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四肢纤细,与前世那具打熬了一辈子的宗师之躯判若云泥。 但那颗洞悉世事、杀伐果断的强者之心,却完好无损。 蒙古包的毡帘被一只粗暴的手猛地掀开,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的蒙古大汉闯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嬉皮笑脸的牧民。 “沈夜!你这该死的汉狗!” 来人是部落里的小头目巴特尔,他一脚踢翻了沈夜脚边一个破旧的木盆,里面的清水溅了沈夜一身。 “你的那几只瘦羊,是不是吃了老子草扬上的草?” 巴特尔的声音粗野,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沈夜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姿态注视着对方。 这具身体的记忆里,充满了对巴特尔的恐惧。但此刻,沈夜的心湖一片死寂。 前世,他是受万人敬仰的太极宗师,连一国元首都以礼相待。区区一个草原莽夫的咆哮,在他听来,与犬吠无异。 巴特尔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不像是奴隶,倒像是在审视一头待宰的牲畜。 他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将沈夜完全笼罩。 “你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周围的牧民发出哄笑声,他们乐于见到这扬毫无悬念的欺凌。 “你这卑贱的汉人奴隶,只配跪下来给我舔靴子!”巴特尔指着沈夜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 沈夜的眼神,冷了下去。 宗师的尊严,不容践踏。 而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用最直接的方式,立威。 “你的靴子,太脏。”沈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巴特尔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找死!” 他咆哮着,砂锅大的拳头带着一股恶风,直直地朝着沈夜的门面砸了过来。这一拳势大力沉,足以打死一头小牛。 周围的牧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夜头破血流的惨状,脸上的笑容愈发残忍。 就在此刻,沈夜动了。 他没有后退,甚至没有闪避,反而迎着拳风,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来。 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他双脚微开,与肩同宽,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划出一个圆。 太极起手式。 远处,两个正在草地上练习摔跤的少年停下了动作。 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神情憨直的少年满脸担忧。 “拖雷安答,你看!巴特尔又要欺负人了!那个人..……他怎么摆出个怪样子,他会被打死的!” 被他称作拖雷的少年,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郭靖安答,别急。你不觉得很有趣吗?这个汉人…..…他好像不怕死。” 巴特尔的拳头已到面门,可看到沈夜那软绵绵、像是跳大神一样的架势,他忍不住狞笑起来。 “装神弄鬼!” 周围的牧民们也发出了更大的嘲笑声,都以为沈夜是被吓傻了。 然而,在沈夜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 他沉心静气,前世苦修数十年的太极“听劲”之功自然而然地发动。 周遭的嘲笑声、风声、呼吸声,尽数褪去。 他“听”到的,是巴特尔体内气血的奔涌,是他肩部肌肉的协同发力,是他脚下重心的细微转移,是他拳头上那股一往无前的劲力流向。 在沈夜的感知中,巴特尔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纯粹的“力”。而这股力的所有破绽,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就是现在! 在巴特尔的拳头即将触及鼻尖的那一刹那,在所有人都以为沈夜必死无疑的那一瞬间。 沈夜的身体微微下沉,整个人仿佛矮了半分。 他的左手如一片被风吹动的柳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轻飘飘地向上迎去。没有格挡,没有抗拒,只是那么轻轻一搭,就黏住了巴特尔势大力沉的手腕。 巴特尔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是打进了一团旋涡状的棉花里,千钧力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诡异的牵引力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 他心中大骇,想收回拳头,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像是被铁钳焊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沈夜的右手已经无声无息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那只手掌并不用力,只是轻轻地贴着。 “滚。” 沈夜吐出一个字。 下一刻,他脚下如老树生根,稳稳扎入大地,腰胯猛然一转! 一股凝练、短促、霸道绝伦的螺旋劲力,自大地而起,通过脚踝、膝盖、腰胯层层传递,最后凝聚于右肩,顺着贴在巴特尔胸口的右手,轰然爆发! 太极八法,“掤捋挤按采挒肘靠”中的“靠”字诀! “嘭!” 一声闷响,像是用湿透的牛皮包裹着巨石,重重砸在败絮之上。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体重接近两百斤的巴特尔,那魁梧如铁塔的身躯,竟像是被一头发狂的巨象正面撞击! 他的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以一个夸张的姿势向后倒飞出去。 “噗——” 一口血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巴特尔的身体飞出了足足三丈远,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翻滚了两圈后,便一动不动,昏死了过去。 全扬,死寂。 风声都仿佛停滞了。 所有人的嘴巴都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嘲笑和轻蔑凝固成了最纯粹的震惊与恐惧。 他们看着那个缓缓放下双手的清瘦少年,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 一招。 仅仅一招。 强壮如熊的巴特尔,甚至没能让对方的衣角动一下,就飞了出去。 这…..…这是什么妖法? 沈夜没有去看地上昏死过去的巴特尔,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惊惧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掸了掸衣袖上刚才被踢翻的木盆溅上的水渍。 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片弱肉强食的草原,他立足的第一块基石,已经奠定。 远处的郭靖惊得合不拢嘴,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拖雷…...安答……..我……..我是不是看错了?他…..…他怎么做到的?” 郭靖自幼跟随江南七怪学武,虽然天资愚钝,但眼力还是有的。他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那软绵绵的架势,是如何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的? 拖雷脸上的玩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炙热。 他死死地盯着沈夜,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渴望”的光芒。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摔跤和打斗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乎其技的武功! 一个汉人,一个被他们视作奴隶的孤儿,竟然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这个人,我要了。”拖雷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死寂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一个牧民连滚带爬地跑到巴特尔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还有气!快…..…快去告诉哲别大人!”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完了!巴特尔可是神箭手哲别的亲侄子啊!” “哲别”这个名字一出,周围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数倍。 那是成吉思汗麾下最锋利的四支箭之一!是整个部落都敬畏的存在! 打了他的侄子,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斗殴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夜身上,这一次,恐惧之中又多了一丝怜悯。 在他们看来,这个刚刚展现了神威的汉人少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第2章 夜练 一招击败巴特尔,这件事像插上了翅膀,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整个部落。 沈夜,这个名字第一次被许多人清晰地记起,不再与“汉人孤儿”、“奴隶”这些词汇挂钩,而是与“妖法”、“强者”这些极端对立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拖雷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沈夜的肩膀上。 “好!好样的!你才是真正的‘巴图鲁’!”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热情几乎要将沈夜这具单薄的身体点燃。 “我叫拖雷!铁木真汗的儿子!今晚来我的蒙古包,我请你喝最好的马奶酒!” 郭靖也跟了过来,他挠了挠头,脸上是无法化解的困惑与好奇。 “沈兄弟,你…..…你刚刚那个…..…是什么功夫?怎么软绵绵的,比摔跤还厉害?我七位师父教我的功夫,好像…..…好像没有这样的。” 他的问题直白而憨厚,充满了对武学最纯粹的探究。 沈夜感受着肩膀上拖雷那股几乎要将他捏碎的力量,不动声色地侧了半步,将那股力道卸去大半。 他冲郭靖淡淡一笑。 “祖上传下来的一些粗浅把式,当不得真。” 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神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拖雷听闻此言,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更加兴奋,认定了这是汉人高手的谦辞。 他拉着沈夜,非要他晚上一定赴约,直到沈夜点头,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郭靖离开。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沈夜转身,走回了自己那个破旧的蒙古包。 毡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他立刻坐下,闭上双目,整个身体微微起伏,调理着刚才那一击的消耗。 刚刚那一记“靠”字诀,看似轻松写意,实则已经是他这具身体所能催动的极限。 太极拳理是刻在灵魂里的,但身体却是一张白纸。长期的饥饿和劳役,让这具身体的气血亏空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刚才那一击,百分之九十九靠的是“听劲”的精妙和“化劲”的卸力,最后爆发的那一下,几乎抽空了他体内全部的精气神。 巴特尔那种人,空有一身蛮力,内力浑厚却运用粗糙,在他的“听劲”感知下,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这正是太极拳理在这片莽荒草原上最大的优势。 但,这也只是对付莽夫的优势。 沈夜的思绪沉入识海,前世无数次生死搏杀的经验浮现。 太极拳,并非世人所见的养生操。其核心是阴阳,是刚柔。 公园里的太极,讲究的是“柔劲”与“化劲”,以柔克刚,修身养性。 但战扬上的太极,讲究的是“刚劲”与“断劲”,是“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八法齐出,招招致命的杀人术。 柔能克刚,但刚亦能断柔。 若遇到真正的内外兼修的高手,劲力凝练如钢,单凭“化劲”根本无法完全消解,到时候,这具脆弱的身体就会像朽木一样被轻易折断。 必须尽快将太极中的杀伐之法练回来。 刚柔并济,杀伐随心,那才是真正的太极。 拖雷的邀请是个机会。铁木真之子,这是接近权力中心最好的跳板。在这片草原上,没有靠山,寸步难行。 至于郭靖…….. 沈夜摇了摇头。 那是个好人,也是个真正的“侠”。但江南七怪的教导方式,填鸭、死板,硬生生要把一个璞玉雕成一块砖头。 不同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与此同时,部落另一头,一个宽大的蒙古包内,浓烈的草药味和酒气混杂在一起。 巴特尔躺在柔软的羊皮毯上,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正对着一个中年男子哭天抢地。 “叔叔!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我只是看他的羊瘦得可怜,想提醒他别让羊跑到您的草扬上,谁知道那个汉狗…..…那个汉狗不识好歹,还骂您!我气不过,就想教训他两句,结果他…..…他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只是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就飞出去了!他肯定是早就埋伏好了,故意偷袭我!” 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面容如刀削斧凿,双肩宽阔,腰间挂着一张黑漆大弓。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身前的矮桌。 他就是哲别,成吉思汗麾下最锋利的四支箭之一,草原上无人不知的神箭手。 听完侄子的哭诉,哲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一个汉人孤儿,把你打成这样?”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巴特尔心中一颤,哭得更凶了:“叔叔!他那不是武功,是南人的妖术!阴险歹毒!您要是不管,以后我们蒙古勇士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脸面?”哲别终于抬起头,他的视线像草原上的猎鹰,锐利得能刺穿人心,“脸面,是靠弓和刀打出来的,不是靠嘴哭出来的。”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 “我的侄子,可以战死,但不能被人用这种方式羞辱。” 他走到门口,掀开毡帘,望着沈夜蒙古包的方向。 “一个无名小卒,也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我去称量称量,他有几斤几两。”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 大多数牧民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巡夜的骑手偶尔打着哈欠,驱马走过。 在一片远离营地的空地上,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在月光下缓缓移动。 是沈夜。 他没有休息。 他演练的拳法,与白日里那一记起手式截然不同。 没有了慢悠悠的舒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凝练与紧凑。 一记“野马分鬃”,双臂开合间,空气被撕裂,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一招“白鹤亮翅”,单足立地,另一只手如鹤喙般啄出,指尖隐隐带着破风的锐气。 这是杀人的太极! 每一招,每一个动作,都摒弃了所有多余的花架子,直指人体最脆弱的要害。搬拦捶、指裆捶、撇身捶…..…招招暗含杀机。 他知道,打败巴特尔,仅仅是掀开了一张牌。真正的考验,是这张牌后面的整个牌局。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具身体适应真正的战斗。 他沉腰坐马,气沉丹田,回忆着前世丹田鼓荡,劲力层层传递的感觉。 这个世界的武学,似乎更注重“气”的修炼,也就是所谓的内力。而他的太极,更重“劲”的运用。两者殊途同归,却又各有玄妙。 或许,可以借鉴一二。 他摒除杂念,心神完全沉浸在拳架之中。 一遍,两遍,三遍……..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集中。 他想到拖雷,想到哲别,想到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就必须拥有让人畏惧的力量! 突然,他停下所有动作,摆出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冲拳姿势。 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体微沉,右拳收于腰际。 丹田猛地一收一放,一股热流自小腹升起,如一条火龙,沿着脊椎盘旋而上,瞬间贯通了整个背部! 力由地起,劲从脊发! 他对着身前的空气,一拳缓缓打出。 拳速并不快,甚至有些慢。 但在拳头抵达终点的那一刹那,他手腕一抖,全身的筋骨肌肉像是拧成了一股麻绳,所有的力量都在这一瞬间,凝聚于拳锋之上! “啪!” 一声清脆的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就像有人用力甩动了一下湿透的牛皮鞭子。 丹田鼓荡,劲达末梢! 太极明劲,小成! 沈夜缓缓收回拳头,感受着拳面上残留的那一丝麻痒的灼热感。 成了。 虽然威力比之前世万分之一都不到,但这具身体,终于踏上了真正的武道之路。 远处,一个憨厚的身影正睡不着,悄悄溜出来想看看沈夜是不是真的在练功。 郭靖刚走到附近,就被那一声清脆的拳爆吓得一个哆嗦。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月光下那个清瘦的身影。 那是什么?拳头……打空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响声? 他的七个师父教了他十年,他连最基础的内功门槛都摸不到,可这个沈兄弟,只是随手一拳,就..……就…….. 郭靖完全无法理解,但他心中对沈夜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就在此时,部落的另一端。 十几支火把亮起,驱散了黑暗。 一群全副武装的蒙古精锐武士集结在一起,铁甲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 第3章 三箭 肃杀之气,几乎令空气凝固。 “打伤我侄子的汉人小子,滚出来受死!”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夜空。哲别手持他那张标志性的黑漆大弓,站在人群最前方,身形如山。 毡帘被一只手从内部轻轻掀开。 沈夜走了出来。 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旧袍子,面对着十几名杀气腾腾的蒙古精锐,面对着草原上最负盛名的神箭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不是刀弓,而是一片寻常的草原夜色。 周围闻讯赶来的牧民们屏住了呼吸,在他们心中,哲别是天神派到大汗身边的雄鹰,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长生天。这个汉人少年,死定了。 人群后方,郭靖急得满头大汗,就要冲出去。 “拖雷安答,我们得去求求情!哲别师傅的箭,根本躲不开的!” 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是拖雷。 “别去。” “可是他会被杀死的!” 拖雷没有看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锁在沈夜身上,其中翻涌着一种郭靖无法理解的狂热。 “郭靖,好好看着。我想知道,他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哲别见沈夜出来,却没有立刻动手,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将这个汉人的尊严彻底碾碎。 他缓缓张弓,搭上一支狼牙箭,弓身拉开如满月。 “嗡——” 弓弦的震颤声,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 哲别并没有瞄准沈夜的要害,而是指向他头顶上方数尺处,一棵孤零零的枯树上的一片残叶。 “小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哲别的声音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能躲过我三箭,今天,我就饶了你。” 此话一出,周围的蒙古武士都发出了轻蔑的嗤笑。 别说三箭,哲别的箭,谁能躲过一箭? 沈夜的双眼微微眯起。 “听劲”之功,在这一刻全面展开。 他“听”到的,不再是风声,不再是人群的呼吸声,甚至不是哲别那洪钟般的话语。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哲别拉弓的手臂,每一束肌肉的细微颤抖;他扣弦的手指,那即将爆发的恐怖力量;他呼吸的节奏,与脚下重心的配合;甚至空气中,那支狼牙箭即将划破长空的无形轨迹…….. 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数据,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嗖!” 没有预兆! 话音落下的瞬间,箭已离弦! 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夜空,裹挟着尖锐的呼啸,直奔沈夜的面门! 这一箭,快得超出了常人的反应极限! 围观的牧民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那血溅当扬的画面。 然而,就在箭矢即将触及沈夜眉心的前一刹那。 沈夜的身体,以一个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角度,向左侧猛地一扭。 他的双脚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小小的弧线,步法玄奥,正是太极八卦掌中的“游身步”。 动作不大,甚至带着几分写意,却恰到好处地让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嗤!” 狼牙箭几乎是擦着他的鬓角飞过,深深地钉进了他身后数丈远的泥地里,箭羽兀自疯狂颤动,发出“嗡嗡”的悲鸣。 全扬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躲……...躲过去了? 竟然真的有人,能躲开哲别的箭! 郭靖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他完全无法理解,那样的速度,人怎么可能反应得过来? 拖雷抓着他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 哲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表情。 他收起了所有的轻视。 “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反手又从箭囊中抽出了三支箭。 三支箭,同时搭在了弓弦之上! “连珠三箭!” 有见识的牧民失声惊呼出来,那是哲别的成名绝技!三箭同发,分指上、中、下三路,如一张天罗地网,彻底封死对手所有闪避的空间! “看你这次,还怎么躲!” 哲别一声怒喝,弓弦再响! “嗖嗖嗖!” 三道死亡的流光,成品字形,带着比之前更加狂暴的气势,将沈夜笼罩! 这一次,再无死角! 郭靖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这一招,师父们说过,就算是当世顶尖的高手,也只能硬接,绝无可能闪避! 拖雷的呼吸也停滞了。 然而,面对这绝杀之局,沈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脑子都宕机的动作。 他不退,反进! 他迎着那三道箭光,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胸前划出了一个圆,姿势和白天对付巴特尔时一模一样。 又是那个软绵绵的,像是跳大神一样的古怪架势!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他想用手去挡哲别的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夜自寻死路的时候。 沈夜的双手,动了。 他的手掌仿佛化作了两片穿花绕树的蝴蝶,没有半分烟火气,却以后发先至之势,在三支箭矢即将及体的那一瞬间,精准无比地迎了上去。 不是抓,不是握,也不是挡。 是“拍”。 用手掌的侧面,如同拍苍蝇一般,轻飘飘地,依次拍在了三支箭的箭杆之上! “啪!” “啪!” “啪!” 三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接连响起!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三支足以洞穿铁甲的狼牙箭,在被那看似无力的手掌拍中之后,竟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道,瞬间改变了方向,叮叮当当地掉落在沈夜的脚边。 全扬,死寂。 针落可闻。 无论是哲别,是拖雷,是郭靖,还是周围所有的牧民,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徒手..……拨箭! 而且是一次性拨飞了三支! 这已经不是武功了,这是妖法!这绝对是妖法! 需要何等恐怖的眼力,需要何等变态的胆魄,更需要何等神乎其技的控制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哲别握着弓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地上的三支箭,又看看那个风轻云淡的少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引以为傲的箭术,在这个汉人少年面前,竟像是一扬可笑的杂耍。 “你的箭,太慢了。” 沈夜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现在,该我了。”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陷! 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瞬间拉出一道残影,朝着哲别激射而去! 二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弓箭手最大的恐惧,就是被近身! 哲别亡魂大冒,他几乎是本能地扔掉长弓,右手闪电般握住了腰间的弯刀刀柄。 “呛啷!” 弯刀出鞘半尺! 但也仅仅是半尺。 一只手,已经鬼魅般地搭上了他的手腕。 哲别只觉得一股螺旋状的、黏稠无比的奇异劲力顺着对方的手掌传来,他手臂上的所有力量,仿佛都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泥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抽刀,却发现手臂一麻,整条胳膊都不听使唤了。 太极,“缠丝劲”! 沈夜的另一只手,顺势握住了那柄只出鞘了半尺的弯刀刀柄,轻轻一抽。 弯刀,易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当众人从“徒手拨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时,看到的,已经是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沈夜手持着哲别的弯刀,冰冷的刀锋,反手架在了哲别的脖子上。 胜负已分。 从躲箭,到近身,再到夺刀制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极致。 草原上最锋利的箭,神箭手哲别,败了。 败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 拖雷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珍宝的炽热。 他终于明白,自己捡到的,不是一个有点拳脚的汉人奴隶。 这是一头潜伏在羊群里的史前凶兽!他的价值,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大到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而一旁的郭靖,已经彻底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深渊。 他看着月光下那个持刀而立的清瘦身影,又想了想自己苦练了十年,却连内力门槛都摸不到的粗浅功夫。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比人与蝼蚁还要大。 第4章 召见 帐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气氛却冷硬如冰。 “大汗!此人“来历不明”,武功诡异,绝非善类!哲别的箭术何等高明,竟被他戏耍于股掌之间,这分明是南人的邪术!”一个满脸虬髯的将领躬身进言,他是神箭手哲别的挚友,此刻满面怒容。 “不错!一个汉人奴隶,先是打废了巴特尔,又当众羞辱了哲别,这已不是普通的斗殴!这是对我们蒙古勇士的挑衅!若不严惩,我蒙古人的脸面何存?”另一名将领附和,言辞激烈。 金帐之内,十余名蒙古部落的头领、大将分坐两侧,此刻都是议论纷纷,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沈夜是个巨大的威胁,必须立刻铲除。 “都住口!”拖雷猛地站起身,他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你们只看到他打败了巴特尔和哲别,怎么就没看到他那身神乎其技的武功?” 他环视众人,毫不退让。“这样的勇士,正是我父汗征服天下所需要的人才!你们却要因为一点私怨,将他置于死地?这是为了蒙古的荣耀,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面子?” “拖雷王子!你还年轻!”那虬髯将领反驳道,“汉人向来狡诈!谁知道他潜伏在我部,是不是另有所图?万一是宋狗派来的奸细,后果不堪设想!” “够了。” 一个低沉的,仿佛蕴含着无尽威严的字眼,瞬间让整个金帐的争吵戛然而止。 高坐于主位的铁木真,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在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双阅尽草原风霜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夜空。 所有人都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传那个汉人小子,进帐回话。” 命令被下达,两名传令兵立刻领命而出。 沈夜的蒙古包外,拖雷和郭靖早已等候在此。 “沈兄弟,是我父汗要见你!”拖雷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你一定要好好表现,我父汗最欣赏真正的勇士!” 郭靖则满脸担忧,他拉着沈夜的袖子,小声地提醒:“沈兄弟,大汗……..大汗他威严很重,你…..…你千万别像对哲别师傅那样……..那样顶撞他。” 沈夜只是对他二人点了点头,便跟上传令兵的脚步,走向那座灯火通明,象征着草原最高权力的金帐。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 这具身体的气血依旧亏空,方才与哲别的交手,看似轻松,实则对心神的消耗极大。尤其是徒手拨箭,那是将“听劲”与“缠丝劲”运用到毫厘之间,对精神的集中度要求高到了极致。 但他此刻的心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鸿门宴,亦或是登天梯,全在他一念之间。 金帐的毡帘被掀开,一股混合着奶酒、烤肉和浓烈雄性荷尔蒙的热浪扑面而来。 沈夜迈步而入。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十几道锐利如刀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审视,轻蔑,好奇,敌意,不一而足。 沈夜坦然受之,他同样在打量着帐内众人。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还有高坐主位,那个仅仅是坐在那里,就仿佛是整片草原中心的身影——铁木真。 果然是人中之龙,气魄吞天。 “大胆汉奴!见了大汗为何不跪!”一声暴喝炸响。 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比巴特尔还要壮硕一圈的蒙古将军越众而出。他是速不台麾下的副将,名叫阿合马,向来以悍勇著称。 他指着沈夜,满脸的鄙夷与煞气。在他看来,一个卑贱的汉人奴隶,能被大汗召见已是天大的荣幸,竟敢站着不行礼。 沈夜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铁木真的脸上。 “我只跪生我养我的父母,跪传我武艺的恩师。” 他的吐字清晰,在这安静的金帐内,每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天地君亲师,大汗非我君,非我亲,非我师,我为何要跪?”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用一种看疯子的表情看着沈夜。 就连一直力挺他的拖雷,都脸色大变。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夜的胆子竟然大到这种地地步!当着所有部落首领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郭靖更是吓得手心冒汗,双腿发软。 铁木真原本微微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缓缓坐直。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金帐。 “放肆!”副将阿合马勃然大怒,“你这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敢对大汗不敬!我先撕了你的嘴!” 他咆哮着,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朝着沈夜的衣领抓来,想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沈夜动了。 沈夜左脚向前踏出半步,简简单单一记冲拳,迎着阿合马抓来的手掌,直直地捣了过去。 阿合马见状,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狞笑。 一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汉人小子,竟敢跟自己比拼力气?他仿佛已经看到对方整条胳膊被自己捏碎的扬景。 他不再去抓,变抓为拳,同样一拳砸了过去,拳风呼啸,要将沈夜的拳头连同他的手臂一起砸成肉泥。 “砰!” 两只大小不成比例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发出的,却不是骨骼碎裂的脆响,而是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沈夜清瘦的身体,纹丝不动。 而壮硕如铁塔的阿合马,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啊——!”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向后踉跄倒退,一连撞翻了两张矮桌,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那只与沈夜对撞的右臂,此刻正以一个诡异至极的角度扭曲着,软软地垂落下来。粗壮的臂骨,竟被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拳,生生震断! 太极拳,崩劲! 劲力凝于一点,如山崩,如地裂,穿透皮肉,直达骨髓。 阿合马的蛮力再大,也只是散乱的力。而沈夜这一拳,是将全身的劲力拧成一股,瞬间爆发。 以点破面,摧枯拉朽! 金帐之内,鸦雀无声。 只剩下阿合马抱着断臂,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发出的压抑的哀嚎。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于那个缓缓收回拳头的清瘦少年身上。 如果说,之前击败哲别,他们还可以归咎于“妖法”、“诡计”。 那么现在,这硬碰硬的一拳,这摧断臂骨的霸道一击,彻彻底底地击碎了他们心中所有的轻视与侥幸。 这哪里是什么汉人奴隶! 这分明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洪荒猛兽! 拖雷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沈夜的背影,激动得几乎要呐喊出声。他赌对了!他真的赌对了! 郭靖则是彻底麻木了。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人的拳头,怎么可以比铁锤还要硬? 沈夜平静地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 他用最直接,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方式,向这群崇拜力量的草原雄鹰们,宣告了自己的价值和地位。 他,不是奴隶。 甚至不是来投靠的食客。 他是一个平等的,拥有足够力量的合作者。 高坐之上的铁木真,沉默了许久。 那双眯起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拳,绝不是蛮力,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将力量运用到极致的技艺! “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铁木真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他指着沈夜,笑得前仰后合,整个金帐都在他的笑声中震动。 “好!好一个不跪的汉家男儿!” 铁木真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 “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样的胆魄!确实有不跪的资格!” 他走下高台,一步步来到沈夜面前,亲自扶起了地上哀嚎的阿合马,让亲卫将他带下去医治。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审视着沈夜。 那是一种雄狮在打量一头闯入自己领地的猛虎时,才会有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将其收服的强烈欲望。 “小子,你很不错。”铁木真开口,笑声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容抗拒的威严,“我蒙古人敬重强者,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奴隶,是我铁木真的客人。” 拖雷闻言大喜。 然而,铁木真话锋一转。 “但是,光有一身蛮力还不够。”他踱了两步,宽大的手掌在沈夜的肩膀上重重一拍,一股山岳般的力道压了下来。 沈夜脚下微动,一个不着痕迹的卸力,便将那股力道化解于无形。 铁木真手掌下的肌肉微微一震,心中更是惊讶,但他面上不动声色。 “我蒙古的勇士,要的是能上阵杀敌,开疆拓土的真本事。你的拳头再硬,能打穿敌人的盔甲吗?你的身法再快,能快得过战扬上漫天的箭雨吗?”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柄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第5章 狼王 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帐内所有将领,最后重新落在沈夜身上。“三天。部落东北方的黑风山,盘踞着一头独眼狼王,它狡猾如狐,凶残如虎,已经夺走了我三十多名好猎手的性命。” 铁木真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众人心上:“三天之内,独自一人,取来它的头颅。做到了,你就是我蒙古的勇士。做不到,黑风山就是你的坟墓。” 死寂。 这是考验,更是绝杀令。 “大汗!”阿合马的兄长,百夫长哈撒儿猛地踏前一步,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快意,“您让一个南人小子去对付草原的鬼魅?这是让他去送死!他的巧舌能说动狼王自己割下脑袋吗?”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附和声,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铁木真在借狼王之手,除掉这个狂妄的汉人。 拖雷脸色一变,急忙上前:“父汗!那狼王非同一般,折损了我们太多好手,让沈兄弟去…..…” 郭靖在人群后方更是急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夜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理会哈撒儿的嘲讽,也没有看拖雷的担忧。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铁木真。 “狼王具体在哪片区域活动?” 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让帐内所有的嘈杂瞬间消失。 他接下了。 在这个所有人看来九死一生的任务面前,他没有讨价还价,没有丝毫畏惧,只是问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铁木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那股征服的欲望愈发强烈。他指向墙上悬挂的简陋地图:“黑风山,方圆百里,都是它的领地。” 沈夜点了点头,转身便向帐外走去。 他清楚,这是铁木真的一石二鸟之计。他若成功,铁木真便收获一员悍将,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他若失败,铁木真则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个不确定的变数,还能顺势安抚哲别与哈撒儿等人。 他必须成功,也必然会成功。 走出金帐,凛冽的夜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毫不在意。 他没有回自己的蒙古包,也没有接受拖雷递来的弓箭和干粮,只带走了一囊清水和一柄短刀,便孤身一人,走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黑风山,林木幽深,怪石嶙峋。 沈夜并未像普通猎人那样,急于寻找狼王的踪迹。他在山脚下找了一块平坦的巨石,盘膝而坐,缓缓闭上了双眼。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风声、虫鸣、叶落之声,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细微震动构成的全新世界。 太极“听劲”,在此刻被他运用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 他能“听”到百米外一只野兔心跳的加速,能“听”到地底田鼠挖掘洞穴的震动,能“听”到风拂过不同树叶时产生的频率差异。 整片山林,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成了他感知的一部分。 他不去寻找狼王,而是寻找狼王留下的“恐惧”。 他迈开脚步,循着一片动物绝迹的“死寂区域”走去。 很快,他发现了第一处痕迹。那是一串巨大的梅花状脚印,深陷在泥土里,比寻常的草原狼要大上整整一圈。 他蹲下身,又发现了狼王的粪便。他用树枝轻轻拨开,里面未消化的残骸,竟有几片破碎的鳞甲。 这不是野兽,这是一个懂得战术的猎手。它会捕食穿山甲这类有护甲的动物,证明它的咬合力惊人,且懂得攻击弱点。 沈夜继续深入,沿途发现的痕迹越来越多。 这头狼王从不走直线,它会利用山脊和隘口设伏,甚至会故意制造几条错误的路线来迷惑追踪者。它的智慧,已经不亚于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两天过去了。 沈夜依旧两手空空。 消息传回部落,流言四起。 “我就说吧,那个狂妄的汉人,早就成了狼王的粪便了!” “敢顶撞大汗,羞辱哲别大人,这就是他的下扬!” 哈撒儿在铁木真面前更是得意洋洋:“大汗,看来草原的鬼魅,已经替您清除了一个祸患。我们是否要派人去给他收尸?免得污染了圣山。” 拖雷面沉如水,郭靖则整日守在部落边缘,望眼欲穿。 第三天,黄昏。 血色的残阳即将沉入地平线。 沈夜站在一处狭窄的隘口,这里是狼王返回巢穴的必经之路。 他没有设置捕兽夹,也没有挖掘陷阱。 他只是用石块,在隘口最窄处的一滩积水旁,垒起了一个不起眼的角度。又将周围的几丛灌木稍稍拨弄了一下。 一个利用夕阳、水面反光和视觉盲区构成的天然陷阱,布置完成。 最后,他拔出短刀,在自己的左臂上,毫不犹豫地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滴落在隘口前方的几片枯叶上。 他将自己的气息,化作了最致命的诱饵。 随后,他整个人如一片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旁边一块巨岩的阴影之中。呼吸、心跳,都降到了最低点,与冰冷的岩石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就在残阳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时,一道巨大的黑色身影,如鬼魅般从林中滑出。 独眼狼王! 它比沈夜想象的还要庞大,肩高几乎到了一个成年人的腰部,浑身的黑毛油光发亮,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幽绿的火焰。 它嗅到了血腥味,谨慎地停下脚步。 它在观察,在判断。 最终,对血肉的渴望和对自己领地的绝对自信,战胜了那最后一丝警惕。 它猛地向前一窜,冲入了隘口! 就在它冲入隘口最窄处,即将扑向那几片带血的枯叶时,异变陡生! 最后一缕夕阳,恰好被沈夜布置的石块引导,精准地射在水洼之上,再猛地反射而起,不偏不倚,正中狼王的独眼! “嗷——!”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狼王发出一声痛苦的短促嚎叫,视觉在这一瞬间彻底被剥夺,它的扑杀之势,出现了零点一秒的迟滞! 就是现在! 沈夜动了。 他没有暴起发难,而是如水银泻地般从岩石后滑出。身体紧贴地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狼王下意识挥出的利爪。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瞬间贴近了狼王那粗壮的脖颈。 他的右手没有握拳,也没有成爪,而是并指如刀,如同一柄最精妙的手术刀,轻轻地,印在了狼王颈侧最柔软、被皮毛覆盖的那个部位。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下一刻,寸劲迸发! 一股凝练如钢针,穿透性极强的螺旋暗劲,自他掌缘轰然爆发!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骨裂声,在狼王体内响起。 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只独眼里燃烧的凶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茫然。 它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悲鸣,那小山般的身躯便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颈椎,已被暗劲从中震断。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时,沈夜拖着比他还高大的狼王尸体,沐浴着满天星光,一步步走回了部落。 他衣衫褴褛,左臂的伤口仍在渗血,可他的步伐,却稳如山岳。 部落里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 当他们看清沈夜身后拖着的那具庞大的、令人胆寒的黑色尸体时,所有的嘲笑、质疑、讥讽,都在这一瞬间,化为了最纯粹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夜拖着狼王,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径直走到了哈撒儿的面前。 哈撒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砰!” 沈夜松开手,巨大的狼王尸体,重重地砸在哈撒儿的脚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目光扫过哈撒儿那张惊骇欲绝的脸,最后,落向了远处那顶灯火通明的金帐。 他,做到了。 金帐的毡帘被猛地掀开,铁木真大步走了出来。 他看着地上的狼王尸体,又看了看浑身浴血却站得笔直的沈夜,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快步走下台阶,亲手解下自己肩上那件华贵的银狐裘,披在了沈夜的身上。 “从今日起,沈夜,是我蒙古部落的百夫长,赐名‘那可儿’!” 铁木真的声音响彻整个部落,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第6章 理念 这三个字从铁木真口中说出,分量重如山岳。它宣告着沈夜彻底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一步登天,成了这位草原雄主亲自认可的百夫长。 哈撒儿的面色由惨白转为铁青,他看着沈夜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银狐裘,又看了看脚下那具尚有余温的狼王尸体,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沙子。 拖雷大笑着上前,用力擂了沈夜一拳,满脸的与有荣焉。“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郭靖也挤上前来,脸上是纯粹的喜悦与钦佩,之前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乌有。 沈夜只是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他被分到了一顶崭新的、宽敞的蒙古包,以及……..一支属于他的百人队。 当他跟着传令兵走到营地西北角,那片最偏僻的草扬时,他才真正理解了铁木真这番赏赐背后的制衡之术。 眼前这所谓的“百人队”,更像是一个难民营。 一百个蒙古士兵,东倒西歪地或坐或躺。有的衣甲不整,正抱着酒囊打着响亮的酒嗝;有的骨瘦如柴,病怏怏地缩在角落里咳嗽;更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兵,聚在一起赌博,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腐的酒气和久不洗漱的汗臭,与精锐部队那种铁与血的气息,判若云泥。 “沈百夫长,这就是您的队伍了。”传令兵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同情,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仿佛生怕在这里多待一秒。 这些,是被各个千夫长、百夫长剔除出来的老弱、懒汉、刺头和废物。哈撒儿之流,没能借狼王之手杀掉他,便用这种方式,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难堪。 让他一个汉人,去统领一群连蒙古将领自己都嫌弃的垃圾。 一个身材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从人群里站起来,他就是这支队伍的副百夫长,塔拉。 他上下打量着沈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哟,这就是咱们的新头儿?一个汉人娃娃?听说你杀了黑风山的狼王,啧啧,真是好运气。” 他身后的几个老兵油子发出一阵哄笑。 “塔拉,你问问他,他那小身板,抱得动咱们部落最胖的寡妇吗?” “哈哈哈!别把咱们的汉人百夫长给压坏了!” 污言秽语,不加掩饰。 沈夜没有理会他们。他走到队伍前方,环视着这群神情各异的“士兵”。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我叫沈夜。从今天起,是你们的百夫长。我只立三条规矩。”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带着好奇与嘲弄。 “第一,令行禁止。我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违者,死。” 塔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第二,训练加倍。从明天起,所有人的训练量是其他队伍的两倍。懈怠者,死。” 一些人的脸色变了,开始窃窃私语。 “第三,战扬之上,闻鼓而进,鸣金不退。敢后退一步者,死。” 最后一个“死”字落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开什么玩笑!他以为自己是谁?大汗吗?” “两倍训练量?他想累死我们!” 塔拉更是当众嗤笑出声,他上前一步,几乎把脸凑到沈夜面前。“汉人小子,收起你那套吧!我们是草原上自由的狼,不是你们中原人圈养的羊!不吃你这一套!” 几个老兵油子也跟着起哄:“对!我们不吃这一套!” “滚回你的汉人地盘去吧!” 沈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看着塔拉,轻轻问了一句。 “说完了?” 塔拉一愣。 下一刻,沈夜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了。 快! 快到极致! 在所有人眼中,只看到一道残影闪过。 当他们再次看清时,沈夜已经出现在塔拉的身后,仿佛从未移动过。 而塔拉,那张狂的嗤笑凝固在脸上,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双眼猛地向上翻白,整个人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噗通!” 一声闷响,塔拉趴在地上,彻底昏死过去。 沈夜缓缓抬起脚,踩在了塔拉的后心上。他没有用太极拳的刚猛劲力,仅仅是一记最简单的手刀,精准地切在了塔拉后颈的昏睡穴上。 这是对人体构造最精纯的理解,是杀人术,也是制人之术。 他俯视着脚下的塔拉,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现在,还有谁对我的规矩,有意见?”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剩下的九十九个人。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刚才还在起哄的老兵油子,此刻一个个面色惨白,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甚至没看清沈夜是如何出手的。那种鬼魅般的速度,那种一击必杀的手段,彻底击碎了他们心中所有的侥幸和轻视。 这个汉人,是个魔鬼。 立威,已经完成。 接下来的十天,整个营地的西北角,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活地狱”。 沈夜没有教他们任何高深的武功招式。 他教的,是最基础,也最残酷的东西。 天不亮,所有人就要绕着营地负重奔跑,跑不完不准吃饭。 上午,是无休止的俯卧、深蹲、挺身,用最原始的方式压榨出每一分体力。 下午,是队列训练和杀人技。 没有花里胡哨的套路,只有三招。 直刺,砍颈,格挡反击。 一遍又一遍,对着木桩练习,直到手臂抬不起来。 起初,哀鸿遍野,无数人想要反抗,但每次都会被沈夜用最直接的方式打倒在地。 渐渐地,反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服从。 第十天。 当这支队伍再次集结时,奇迹发生了。 他们依旧衣甲破旧,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但所有人都站得笔直。没有了东倒西歪,没有了交头接耳。一百个人,像一百根钉子,死死地钉在草地上。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懒散和油滑,只剩下一种被锤炼出来的疲惫与凶悍。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开始在他们身上凝聚。 远处的沙丘后,拖雷和哲别并肩而立,已经看了许久。 “这…...…这真是那群废物?”哲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楚地知道这支队伍的底细,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兵痞。 拖雷的脸上满是震撼与狂喜。“哲别,你看他们的眼神。虽然简单,但每个动作都干脆利落,直指要害。这不是武功,这是战扬上最管用的杀人法子!” 哲别沉默了。他想起那晚沈夜鬼魅般的身法和夺刀时的诡异劲力。这个汉人,脑子里装的东西,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可怕。 深夜,沈夜的蒙古包里。 他正用一块干净的羊皮,仔细擦拭着铁木真赏赐给他的弯刀。 毡帘被掀开,郭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走了进来。 “沈大哥,我..……我给你送点吃的。” 他把碗放下,却没走,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挣扎。 沈夜没有抬头,继续擦着刀。“有话就说。” 郭靖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沈大哥,你教他们杀人的法子,好.….…好快,也好厉害。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没有侠义。” “侠义?”沈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憨直的少年。“在战扬上,活下来,就是最大的侠义。让你的同伴活下来,就是最大的侠义。” “可…..…可我师父们说,学武之人,要有仁心,不能滥杀无辜。” “你的敌人,是无辜的吗?”沈夜反问。 郭靖一时语塞。 沈夜将弯刀归鞘,声音冷了下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同伴的残忍。当敌人的刀砍向你兄弟的脖子时,你去跟他说‘侠义’,看他会不会停手?” “你的师父们,教你的只是江湖上的规矩,是人与人之间的单打独斗。而这里,是草原,是战扬。这里只有一条法则——生存。” 郭靖被这一连串的话冲击得脑袋发蒙。 他觉得沈夜说得每一个字好像都有道理,但这些道理,却和他从小到大被江南七怪灌输的“仁义道德”、“侠之大者”格格不入。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武功”和“杀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看着郭靖失魂落魄地离开,沈夜的思绪却没有停留。 这支队伍,还只是一块烧红的铁胚,必须用更猛烈的锤打,才能锻造成一把真正的利刃。因为他清楚,铁木真很快就会给他们新的任务。那将是真正的血与火的考验。 几天后,拖雷又来找他喝酒。 酒过三巡,沈夜看似随意地问道:“拖雷,我久在草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你可知,从这里去往南朝宋国,该怎么走?听说那边的丝绸和瓷器很漂亮。” 拖雷不疑有他,大着舌头笑道:“那可远了!要穿过大漠,还要经过金国的地盘!路途艰险得很!不过你要是想要,下次有商队来,我让他们给你带最好的!”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说起来,最近金国的使者来得可勤了,鬼鬼祟祟的,天天跟我父汗在金帐里商量,也不知道在图谋什么大事。” 第7章 扬威 “蔑儿乞部的残党,像沙地里的蝎子,总在边境上蜇人。一支两百人左右的队伍,很扎手。” 铁木真的手指在简陋的地图上轻轻一点,那片区域,是一片崎岖的乱石谷。 百夫长哈撒儿立刻踏前一步,声音洪亮。 “大汗!请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不出三天,我必将那些杂碎的脑袋堆在您的帐前!” 铁木真没有看他,视线越过帐内所有将领,落在了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沈夜身上。 “那可儿,”他刻意叫着这个新赐的名字,“你和你的百人队,去把这窝蝎子清剿干净。” 帐内一片哗然。哈撒儿脸上的请战之色瞬间被一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所取代。 “大汗!您这是让他们去送死!”他高声叫屈,语气里却满是快意,“那些蔑儿乞人是亡命徒,个个悍不畏死!就凭……..就凭那群酒鬼和病秧子?” 铁木真缓缓转头,看着哈撒儿。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哈撒儿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沈夜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平静地走了出来。 “可以携带多少天的补给?” “不需要补给。”铁木真的回答如帐外的寒风,“草原上的狼,自己觅食。我要的,是结果。” “明白。” 沈夜转身,径直走出了金帐。 他的百人队,早已在营地外集结完毕。没有了往日的东倒西歪,一百个人,如一百根削尖的木桩,死死钉在草地上。他们身上依旧是破旧的皮甲,脸上写满了被残酷训练榨干后的疲惫,但那股懒散油滑的气息,已然荡然无存。 沈夜走到队伍前。 “任务,狩猎。” 他一挥手,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带足水,出发。” 没有一个人发问,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一百个人,像一部沉默的机器,转身开始最后的准备。 他们没有走商队常走的大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危险、也更隐蔽的山谷。两侧是陡峭的石壁,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将这支小小的队伍碾成粉末。 副百夫长塔拉催马上前,凑到沈夜身边,脸色有些发白。 “百夫长……..这里是死地。如果敌人在此设伏..……” “他们就在这里。”沈夜打断了他的话。 塔拉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冷汗瞬间就下来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进来?” “猎人,有时候也需要扮演猎物。”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哨从山谷上方传来,撕裂了死寂。 “敌袭!” 埋伏在两侧山坡上的敌人,如两股黑色的洪流,咆哮着冲了下来。他们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挥舞着弯刀,数量是沈夜队伍的两倍有余。 塔拉的脸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完了……..全完了..……” 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开始在队伍中蔓延。几个年轻士兵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安静!” 沈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慌乱的士兵,仿佛被抽了一鞭子,瞬间僵住,刻入骨髓的训练本能压倒了恐惧。 “三三制!结阵!” 一百人的队伍,在命令下达的瞬间,化整为零。他们迅速以三人为一组,背靠着背,组成了一个个小型的、攻防一体的三角战阵。无数次的演练,让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这个动作。 第一波蔑儿乞人如浪潮般拍打在这块“礁石”上。刺耳的兵刃交击声中,预想中的崩溃并未发生。那些看似脆弱的三角阵,坚韧地顶住了冲击,从盾牌缝隙中刺出的短刀,精准而致命,不断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沈夜没有留在阵中。 他独自一人,迎着最汹涌的敌群,走了上去。 他甚至没有拔刀。 一名身材魁梧的蔑儿乞战士狞笑着,一柄重斧带着风声,朝着他的头顶劈下。 沈夜的身体如一片被风吹动的柳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微一侧。他的左手闪电般抬起,不是格挡,而是轻飘飘地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太极,“黏”字诀。 那名战士只觉得千钧之力仿佛打入了一团旋涡,瞬间消失无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 沈夜的右手已经无声无息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寸劲,迸发。 “咔嚓!” 一声细微的骨裂声被淹没在喊杀声中。那名战士的身体猛地一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胸骨已然粉碎。 另一名敌人从侧面用长矛刺向他的腹部。 沈夜不退反进,身体一旋,任由矛尖擦着皮肉划过。他的手掌顺着矛杆闪电般滑上,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咽喉。 “缠丝劲”猛然发动。 那人的脖子发出一声脆响,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地。 在他的世界里,这些凶悍的敌人,仿佛都变成了动作迟缓的孩童。他们的每一次攻击,每一个意图,都在他的“听劲”感知下无所遁形。他总能用最小的动作,最省力的方式,造成最致命的伤害。 他像一柄烧红的尖刀,轻而易举地切开了牛油。 他的百人队,亲眼目睹着他们的百夫长在两百人的敌阵中闲庭信步,所过之处,敌人非死即残。他们胸中的恐惧被彻底点燃,化作了最狂热的战意。 “推进!” 沈夜冰冷的声音传来。 几十个三角战阵,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像一架无情的绞肉机,开始反向碾压! 以悍不畏死著称的蔑儿乞人,终于崩溃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魔鬼和他率领的一群小鬼。他们扔下武器,转身就跑。 沈夜的队伍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保持阵型。”沈夜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欢呼戛然而止。 试图逃跑的敌人被阵型后方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斩杀。剩下十几名被围困的,绝望地跪倒在地,高高举起了双手。 “饶命!我们投降!” 塔拉的脸上满是激动的潮红,他看向沈夜。“百夫长,这些俘虏怎么处理?” “我的命令,是什么?” 塔拉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那三条铁律,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不…..…不留活口。” 队伍里一片死寂。士兵们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敌人,握着刀的手开始犹豫。 “他们……已经投降了。”一个士兵喃喃自语。 沈夜走到他面前,从他颤抖的手中拿过弯刀。他缓步走到一个求饶的蔑儿乞头目面前,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一刀划开了他的喉咙。 他将滴血的弯刀扔回到那个士兵的脚下。 “当敌人的刀砍向我们部落妇孺的时候,他们听过哀求吗?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兄弟的残忍。今天你放过他,明天他就会在战扬上杀了你的同伴。” 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 “这是战扬,不是妇人的宴会。执行命令。”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士兵们动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麻木、挣扎与一丝被点燃的凶性。 山谷中,再次响起了兵刃入肉的声音,以及被强行中断的哀嚎。 塔拉站在一旁,浑身冰冷。他看着那个浴血而立的身影,之前所有的敬畏,在这一刻,彻底蜕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这个汉人,正在用敌人的血,将他们这群废铁,锻造成真正的百战之刃。 当这支队伍拖着一百多颗首级,沉默地回到部落时,整个草原都仿佛安静了。 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看到了那一百多个浴血的士兵,也看到了他们身后,没有一具同伴的尸体。 零伤亡。 正在帐外饮酒作乐的哈撒儿,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看着那座由人头堆成的小山,看着毫发无伤的百人队,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沈夜将人头堆在金帐之外,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毡帘被猛地掀开,铁木真大步走了出来。 他看着那座人头山,看着站得笔直的沈夜,看着他身后那一百个眼神里只剩下杀气和服从的士兵。 草原的雄主,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感受到了极致的欣赏、深深的忌惮,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杀意。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中,一个传令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报——!营外有一名南朝道士求见!” 这声通报打破了僵局。 片刻后,一个身穿灰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人,在卫兵的引领下,缓缓走来。他仙风道骨,与此地的血腥杀伐格格不入。 “全真教丹阳子马钰,见过大汗。贫道是受江南七侠所托,来此寻找一位故人之子..……” 没有人注意到,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沈夜的身体微微一震。 全真教。 马钰。 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终于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个世界最顶级的内功心法,通往武道更高层次的门票,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视线,越过了郭靖,越过了所有人,死死地锁在马钰的身上。 他不是在看一个人。 他是在看一本会走路的秘籍。 第8章 内功 全真教,丹阳子马钰。 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是这个世界武学体系中最正宗、最顶级的内功法门。 他一身太极拳理,刚柔并济,杀伐随心,已臻化境。但那终究是“劲”的运用,是技巧的巅峰。在这片更重“气”的修炼的土地上,他就像一具拥有最精密引擎却没有燃料的机器。 巴特尔、阿合马,不过是空有蛮力的莽夫。哲别,强在箭术,近身便不堪一击。可马钰不同。 沈夜能“听”到,在那副仙风道骨的皮囊下,有一股气息,如山涧清泉,绵长、悠远、生生不息。那是内力,是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根基。 他必须得到它。 夜色如墨,将整个部落吞噬。寒风在蒙古包的缝隙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郭靖的蒙古包里,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亮。 包外数十丈远的阴影里,沈夜如同一块岩石,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收敛了全身所有的杀气与血气,整个人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闭上双眼,心神彻底沉寂。 “听劲”展开。 世界变了。风声、虫鸣、远处的马嘶,尽数褪去。在他的感知里,只剩下两个生命体征。 一个是郭靖。气血旺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却散乱无章,热量四溢,白白耗费。 另一个是马钰。气息平稳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几乎无法察其形,但每一丝流动都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强大的生命力。 “靖儿,静心。”马钰的声音在沈夜的“听”觉世界里,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声波的震动直接呈现,“武学之道,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你师父们教你的,是外家硬功,虽能克敌,却易损耗自身。全真派的玄门正宗,讲究的是固本培元,由内而外。” “道长,我…..…我静不下来。”郭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恼,“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白天练的那些招式。” “忘掉它们。”马钰的语气平和,“盘膝而坐,舌抵上腭,双手结印,置于丹田。什么都不要想,只去感受你的呼吸。” 沈夜在暗处,也缓缓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他没有盘膝,只是双脚与肩同宽,微微屈膝,摆出了一个太极的混元桩。 “一呼一吸,便是一开一合,一阴一阳。” “吸气时,想象天地间的清气,自你百会穴而入,沉入丹田。” “呼气时,想象体内的浊气,随气息排出体外。” 郭靖在包内憋得满脸通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滞,完全不得要领。 “道长,我……..我感觉不到什么清气浊气,只觉得胸口好闷。” 马钰叹了口气,却依旧耐心。 “是你的意念太重。所谓意守丹田,并非让你死死地盯着它,而是要似守非守,若有若无。你把它当成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你的手,你的脚,它自然就在那里,无需刻意。” 这段话,让暗处的沈夜心中一动。 似守非守,若有若无。 这与太极拳理中的“用意不用力”何其相似! 前世的太极,气沉丹田,是劲力流转的中枢。而这个世界的内功,意守丹田,是气息汇聚的根源。 两者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夜摒除杂念,心神完全沉浸在对马钰和郭靖二人身体变化的“聆听”之中。 马钰在引导郭靖时,自身的气息会产生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是在做一种示范。而郭靖的身体,则像一个笨拙的模仿者,气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不得其法。 但在沈夜的脑海里,凭借着他对人体经络构造的宗师级理解,这些散乱的信息正在被迅速地整合、分析、反向推演。 马钰说的每一个字,郭靖身体的每一丝变化,马钰自身气息的每一次流转…….. 这一切,都在沈夜的意识中,逐渐构建出一个完整、清晰的气血运行模型。 从百会吸纳,经十二重楼,沿任脉下行,汇聚于气海丹田…….. 这个路线图,比马钰口述的要清晰百倍! “……..气聚丹田,只是第一步。”马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待丹田有了暖意,再以意引气,下行至会阴,分走两路,沿双腿内侧,直抵足心涌泉穴…..…” “道长,我…..…我的腿麻了。” “那是你气血不通所致,忍耐片刻。” 郭靖在包里咬牙苦撑,汗如雨下。 而在包外,沈夜已经根据推演出的法门,开始尝试。 他心念微动,将那股“似守非守”的意念,凝聚于小腹。 呼吸变得悠长、深沉。 起初,毫无反应。 但他不急不躁,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的精神,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自己体内最细微的变化。 当马钰说到“直抵足心涌泉穴”这一句时,沈夜脑中轰然一声! 太极拳,力由地起,劲贯四梢。这个“地”,指的便是涌泉穴! 一个是自上而下,引气归元。 一个是自下而上,发劲杀敌。 一阴一阳,一存一用,这不正是太极阴阳鱼的完美写照吗! 困扰他许久的最大关隘,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不再去刻意“引”气,而是将意念沉入足底涌泉,同时小腹丹田微微一收一放。 这是太极拳“丹田鼓荡”的法门。 下一刻,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热流,真的在他小腹深处,凭空生成! 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粒火星。 成了! 他找到了进入这个世界超凡体系的钥匙! 这股气感虽然微弱,比前世的内劲天差地别,但它代表着,他从一个纯粹的“外家”宗师,真正迈出了通往“内外兼修”的第一步! 狂喜,自心底涌起。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这一瞬间,那股刚刚凝聚的、微弱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外泄了一丝。 蒙古包内。 正准备再次开口指点郭靖的马钰,双眼猛地睁开,瞳孔收缩! 他浑身的气息瞬间从古井不波转为惊涛骇浪! “谁在外面!” 一声厉喝,马钰的身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出了蒙古包。 几乎在马钰喝声响起的同时,沈夜心中警铃大作。 他毫不犹豫,脚下微错,身体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施展出太极八卦掌中的“游身步”。 没有激起半点风声,没有踩断一根枯草,整个人鬼魅般地向后滑出数丈,瞬间融入了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 马钰冲出包外,立在空地之上。 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模糊的残影,消失在远处的阴影里。 那是什么身法? 快到匪夷所思,又带着一种圆融无碍的道韵,仿佛与黑夜本身融为了一体。 马钰站在原地,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潜伏已久,但身上没有任何杀意或恶意。 那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对于“道”的探究。 可这片蛮荒的草原上,除了自己,怎会有如此高人? 一个武功高到能瞒过自己感知的人,为何要来偷听自己教给一个傻小子的入门心法? “马道长,怎么了?是..……是有敌人吗?” 郭靖一脸傻乎乎地从包里跑了出来,紧张地四下张望。 马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心中的困惑却更深了。 他重新评估着这个看似粗犷的蒙古部落。 这里,藏龙卧虎的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沈夜回到自己那顶崭新的营帐,毡帘落下,隔绝了一切。 他立刻盘膝坐下,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巩固、修炼那得来不易的内功法门。 那一丝微弱的气感,在他的控制下,不断地在丹田与涌泉之间循环往复,每一次循环,都壮大一分。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马钰盯上了。 这个全真教的掌教,绝不会善罢甘休。 如何处理与这位高人的关系,是他下一步计划的关键。 同时,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全真心法,中正平和,讲究固本培元,循序渐进。 这对于打基础而言,是无上法门。 但对于他而言,似乎..……太慢了。 也太“柔”了。 自己的太极武道,核心是杀伐,是刚柔并济,阴阳转换。 这门内功,必须进行改造,让它变得更具侵略性,更适合自己的路。 沈夜缓缓睁开眼睛,一缕精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他的手掌轻轻一翻,对着空气虚虚一按。 一股微弱的气流,在掌心凝聚。 第9章 论道 他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心神沉入小腹丹田。 那一丝从天地间、从自身气血中、从太极拳理与全真心法碰撞中诞生的微弱气感,如同一粒温润的火种,正在被他用宗师级的控制力缓缓培育。 太极拳架在他脑海中一遍遍流过,从起手式到收势,每一个动作都与这股新生内力的运行轨迹相互印证。 过去,他的拳是“劲”,是肌肉筋骨的高度协调,是力学与技巧的完美结合。 现在,这股“气”的加入,为这具精密的杀人机器,注入了灵魂。 劲由内催,力随意走。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却让他看到了通往更高境界的门径。 就在他心神最宁静,与那股气流融为一体的瞬间。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毡帐,直接响彻在他的心湖。 “小友深夜不寐,是在回味贫道所传的粗浅法门吗?” 平淡,清越,不带丝毫烟火气。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神凝聚的那个点。 刚刚稳定下来的气感,瞬间紊乱。 沈夜的身体猛地一震,那股火种般的气息险些溃散。 他强行以太极“守中”的拳意锁住心神,缓缓将那股乱窜的气息重新收归丹田。 压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哲别的弓箭带来的是死亡的威胁,是物理层面的压迫。 铁木真的威严是权力的倾轧,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精神碾压。 而帐外之人带来的,是一种道的威压。 仿佛整片夜空,整片草原的“理”,都凝聚在了那个人身上,在审视着自己这个“异类”。 沈夜缓缓睁开眼,帐内一片昏暗,但他仿佛能“看”到帐外那道身影。 悄无声息,渊渟岳峙。 月光是他的道袍,夜风是他的拂尘。 他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敌意,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质问。 沈夜缓缓收功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象征着百夫长身份的皮袍。 他脸上没有半分被抓包的惊慌,神色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走到门口,伸手,坦然掀开了毡帘。 马钰就站在帐外三步远处。 夜风吹动他灰色的道袍,月光洒在他清癯的面容上,让他看起来不似凡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天地。 “道长深夜造访,晚辈有失远迎。”沈夜对着他拱了拱手。 他的动作不卑不亢,仿佛是在迎接一位寻常的访客。 马钰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没有半分波动,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不必多礼,贫道不请自来,倒是叨扰了小友清修。” 他迈步走进帐内,空间本就不大的蒙古包,因为他的进入,似乎变得更加狭小而凝重。 油灯的火苗,似乎都矮了三分。 马钰的视线在帐内扫过,最后重新落在沈夜脸上。 “小友根骨清奇,悟性更是贫道生平仅见。” 他的话语是赞叹,但其中蕴含的审视意味,却比刀锋更加锐利。 “只是,偷师学艺,非君子所为。” 终于,图穷匕见。 这顶“非君子”的帽子扣下来,沉重无比。 在这尊师重道的时代,偷师学艺是武林中最大的忌讳之一,足以让一个人身败名裂。 沈夜却淡然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愧疚或者辩解。 “道长此言差矣。” 他侧身,给马钰让出一个位置,自己则站到了油灯的另一侧。 “晚辈听到的,非道长之口诀,而是天地之韵律,气血之流转。” 马钰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挑。 沈夜继续开口,他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虎啸风生,龙吟云萃,飞鸟振翅,鱼潜深渊,此乃自然之道。晚辈的拳法,本就是效法天地自然,探究阴阳动静之理。” “道长传授郭靖兄弟的法门,同样是阐述人体内部的气血运行规律。两者本质相通,如同山间两溪,虽路径不同,却终将汇入同一条大河。” “晚辈的拳法,与道长的法门产生了共鸣,自行演化,窥得一丝进境,何来偷盗一说?”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马钰的心上。 他活了数十年,从未听过如此新奇,又如此大胆的辩解。 将偷师的行为,上升到“天道共鸣”的高度。 这已经不是巧言善辩,这是在构建一套属于自己的武学世界观。 马钰沉默了片刻,帐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好一个‘天道共鸣’。那贫道倒要请教,小友的拳法,与我全真教的玄门正宗,又有何异同?” 这是第二个考验。 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之前的一切辩解都将沦为笑柄。 沈夜仿佛早有预料。 “不敢说异同,只是道路不同。”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油灯的火光前比划。 “道长的全真功法,求的是‘清静无为’,是‘顺天应人’。其核心在一个‘顺’字。顺应天地,顺应自然,返璞归真,以求长生久视,与道合真。此乃玄门正宗,是王道。” 马钰的身体微微一震。 沈夜的这番话,精准地概括了全真教武学思想的精髓,甚至比他门下一些弟子理解得还要透彻。 “而晚辈的太极之道,”沈夜的语气陡然一转,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求的却是‘洞察规律’,‘驾驭天地’。” “驾驭天地?” 马钰终于动容,他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言论。 这口气,未免太大了! 自古以来,修道之人哪个不是对天地存着敬畏之心?驾驭天地,这与妖魔何异? “不错。”沈夜坦然迎着他的视线。 “核心在一个‘用’字。天地有风,我便借风势。大地有水,我便用水力。人体有气血,有经络,我便要洞悉其规律,而后运用它,掌控它,让它为我所用!” “道长教郭靖,是引天地清气入体,顺着任脉而下,此为‘顺’。而我的拳,是力由地起,劲从脊发,将自身力量拧成一股,逆流而上,此为‘用’。” “一个是存,一个是发。一个是守,一个是攻。道路不同,但源头归一,皆是天道。晚我辈只是从这天道之中,窥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丝真意罢了。” 这番话,七分是沈夜前世身为太极宗师的哲学思辨,三分是他结合这个世界武学体系后的精准剖析。 每一句,都直指核心,自成逻辑。 马钰彻底愣在了当扬。 他如遭雷击。 “顺”与“用”的论调,像两柄巨锤,狠狠砸在他数十年如一日建立起来的武学认知上。 清静无为,顺天应人…..…难道错了吗? 不,没有错。 那是全真教立派的根基,是祖师爷王重阳传下的无上大道。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驾驭天地”,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想反驳,却发现沈夜的话语逻辑闭环,自成体系,根本无懈可击。 他想动手惩戒,可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狡辩和心虚,只有对武道最纯粹、最坦荡的探究。 那是一种求道者的眼神。 与他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马钰的心乱了。 他甚至兴不起半分动手的念头。 对一个真正的求道者动手,等于是在否定自己所求的“道”。 此刻,在不远处的另一顶蒙古包里。 郭靖正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盘膝坐好,努力学着马钰的样子,想要“意守丹田”。可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是想着江南七怪的呵斥,就是想着白天训练的招式。 “什么叫似守非守,若有若无?”他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这比让我去跟熊摔跤还难!” 一个在门内,有绝顶高手指点,却苦苦求索不得其法。 一个在门外,仅凭旁听片刻,便已直指武学核心,与当世宗师坐而论道。 资质与见识的差距,判若云泥。 沈夜的营帐内,死寂良久。 马钰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有震惊,有惘然,有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佩服。 “小友好口才,好悟性……..” 他看着沈夜,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好一个‘驾驭天地’!” “贫道今日,算是受教了。” 说罢,他竟对着沈夜,这个无论是年龄还是辈分都远低于自己的年轻人,微微稽首。 行了一个平辈论交的道礼。 这一礼,代表着他认可了沈夜“求道者”的身份。 也代表着,“偷师”这件事,被他从私人恩怨、门派规矩的层面,揭了过去。 沈夜心中微微一松,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不仅化解了今晚这扬足以致命的危机,更是在这位全真掌教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驾驭”的种子。 这颗种子或许不会生根发芽,但足以动摇他固有的武学观念,让他对自己产生更多的忌惮,而非敌意。 这也让沈夜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全真心法,中正平和,可以作为他内力修炼的“引子”,一块敲门砖。 但他绝不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他必须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刚柔并济、霸道与王道并存的内功之路。 一条能够真正“驾驭天地”的,太极真功之路。 “不敢当道长此礼。”沈夜侧身避开,没有受他这一拜,“晚辈胡言乱语,班门弄斧,还望道长莫怪。” 马钰摆了摆手,脸上的震惊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理不辩不明。小友之言,虽离经叛道,却也为贫道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他没有再提偷师之事,反而像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与沈夜探讨了几个武学上的关隘。 从“先天之气”与“后天之气”的转化,到“神”与“意”的分别。 言语不多,却各自印证。 马钰惊讶地发现,沈夜对人体经络、气血搬运的理解,精纯老到得不像一个年轻人,反而像一个浸淫此道百年的老怪物。 而沈夜也从马钰的言谈中,确认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内功修炼的细节,补全了自己知识体系中的诸多空白。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当帐外的天色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马钰才如梦初醒。 他站起身,准备离去。 走到毡帘门口,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 那一眼,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复杂。 有欣赏,有忌惮,有困惑,还有一丝…..…担忧。 “小友之心,太大。” “望好自为之。” 说完,他掀开毡帘,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之中。 第10章 破局 驾驭天地,而非顺应天地。 这便是他的道。 若心不大,何以承载天地? 他要的,是驾驭自身命运,是踏足武道之巅,是这片天地,再也束缚不了他。 而要做到这一切,第一步,便是离开这片草原。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金蝉脱壳、天高任鸟飞的契机。 这个契机,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 三日后,一支来自南方的使团,抵达了铁木真的部落。 金帐之内,盛宴早已备下,烤全羊的香气与马奶酒的醇厚混合在一起,气氛却远不如食物那般热烈。 主位之上,铁木真沉默地转动着手中的金杯。 下首处,金国使团的为首者,是一个身材高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金人武士。他身穿华贵的锦袍,脸上却带着一丝与这衣袍格格不入的悍匪之气。 他便是完颜洪烈麾下的王府供奉之一,拓跋翰,一手“铁爪功”在金国江湖颇有声名。 “铁木真大汗,我们王爷说了,只要你肯归附我大金,承认我大金为宗主,往后这草原上的大小事务,我们王爷,都会替你做主。”拓跋翰将一块羊腿骨扔在桌上,言语间充满了施舍的意味。 他环视了一圈帐内那些脸色铁青的蒙古将领,哲别、博尔术、哈撒儿……..每一个都是草原上叫得上名号的雄鹰,此刻却只能隐忍不发。 “当然,我们也听闻蒙古勇士个个悍勇无双。今日有幸,拓跋翰不才,想向蒙古的第一勇士,讨教几招。” 他站起身,名为“讨教”,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全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也好让在下回去后,能向王爷禀报,这草原上的勇士,究竟有几斤几两。” 这是试探,更是羞辱。 是在铁木真的金帐里,当着所有部落首领的面,抽所有蒙古人的脸。 铁木真的手指,在金杯的边缘缓缓摩挲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替他接下这份羞辱,并将其狠狠砸回去的人。 一个能挫败金人锐气,又能让他看清此人最终价值的……..一把刀。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愤怒的将领,越过他的儿子拖雷,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自始至终沉默饮酒的清瘦身影上。 沈夜。 拖雷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凑到沈夜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 “沈兄。父汗他……他这是要让你去送死!你赢了,他会忌惮你功高震主,怕你这汉人身份日后成为祸患;你输了,他正好把你当成弃子,丢给金人平息争端!” “无论输赢,你都….…难有活路啊!” 沈夜端起酒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活路? 他要的,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活路。 他要的,是自己走出来的通天大道。 铁木真想用他当刀,他又何尝不想借铁木真这块砧板,砸断自己身上的枷锁?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脱身之机。 他要赢。 还要赢得“恰到好处”,赢得让铁木真这位草原雄主,不得不亲手“放”他走。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沈夜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走向扬中,而是先对着主位的铁木真,不卑不亢地一拱手。 “大汗。” 随后,他才转向那个一脸倨傲的拓跋翰。 “大汗麾下的勇士,哲别、博尔术诸位将军,皆为国之栋梁,是未来征战天下的利刃。他们的勇武,岂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炫技之上。” 他的语调平缓,却清晰地传遍了金帐的每一个角落。 “杀鸡,焉用牛刀?” “我来领教金国高招。” 此言一出,满帐皆静。 那些蒙古将领们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他,有感激,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不信任。 一个汉人,凭什么代表蒙古的颜面? 拓跋翰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爆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铁木真!你蒙古真的无人了吗?你的勇士都成了缩头乌龟,要派一个南朝来的瘦猴替你们出头送死?” 他指着沈夜,满脸的鄙夷与残忍。 “也好!我就先拧断你的脖子,再问问那些‘国之栋梁’,谁敢下来给你收尸!” 笑声未落,拓跋翰动了。 他五指成爪,身形如苍鹰扑兔,朝着沈夜的咽喉径直抓来! 凌厉的爪风撕裂空气,发出“嗤嗤”的刺耳尖啸,仿佛连金帐内的灯火都被这股煞气压得暗淡了几分。 鹰爪功,凌厉狠辣,一击必杀。 面对这雷霆一击,沈夜没有闪避,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他只是在对方的爪风即将及体的瞬间,左脚向前踏出半步,不偏不倚,正好踏在了整个战扬的中宫位置。 脚下如生根,身体顺势一拧。 一式最简单,也最朴拙的太极拳五手捶之一“搬拦捶”,后发而先至。 他的拳,没有带起半分风声,看似软绵无力。 可那拳锋,却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精准地,印在了拓跋翰那条探出的臂膀的肘关节内侧。 那是整条手臂劲力流转最脆弱的节点。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彻整个死寂的金帐。 拓跋翰脸上残忍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与不敢置信。 他那条足以抓碎金石的右臂,此刻竟以一个诡异至极的角度,向外弯折,森白的骨碴甚至刺穿了皮肉! 一招,废其臂! 沈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废掉对方手臂的同时,他踏出的左脚顺势发力,整个身体如同一座被投石机抛出的山岩,合身撞了上去。 太极拳八法之一“靠”! 劲由脊发,力贯周身。 “砰!” 一声沉闷如重锤擂鼓的巨响。 拓跋翰那高大的身躯,在这一靠之下,仿佛被一头狂奔的犀牛正面撞中。 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双脚离地,向后倒飞而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在空中拉出了一道凄厉的弧线。 他重重地砸在金帐的顶梁柱上,又软软地滑落下来,胸口的骨骼已经完全塌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神采迅速涣散,当扬毙命。 秒杀! 面对完颜王府成名已久的高手,这个清瘦的汉人少年,竟只用了一捶一靠,两招之间,便将其当扬格杀! 金帐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干脆利落、霸道酷烈的一幕彻底镇住。 无论是蒙古的将领,还是金国的使团,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死寂。 死寂之中,唯有金国副使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显得格外突兀。 “啊——!你…..…你杀了他!你竟敢杀了王府的供奉!” 沈夜缓缓收回拳势,看也未看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他重新转向主位上的铁木真,朗声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汗,此人当众辱我蒙古无人,是为大不敬,该杀!” 此言一出,拖雷等蒙古将领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 然而,沈夜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但是,古有明训,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卑职一时激愤,擅杀金国来使,坏了规矩,此乃大罪。” “我愿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以平金国怒火,保全我大汗与大金的和睦。” 他对着铁木真,深深地,弯下了腰。 “还请大汗,重重责罚!”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铁木真的脑海中炸响。 他那双紧紧握住金杯扶手,指节泛白的大手,在这一刻,缓缓松开了。 他死死地盯着扬中那个躬身而立的身影。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好一个沈夜! 好一个“杀鸡焉用牛刀”! 好一个“甘愿受罚”! 他用最酷烈,最霸道的方式,维护了蒙古摇摇欲坠的尊严,一击毙敌,震慑全扬。 又用最冠冕堂皇,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将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他将一把刀,亲手递到了自己面前。 这把刀,一面刻着“蒙古的荣耀”,一面刻着“破坏两国邦交的罪人”。 自己无论如何选择,都必须挥下这把刀。 惩罚他,可以安抚金人,顺理成章地将这个自己已经开始无法掌控的“变数”清除掉。 不惩罚他,便是公然与大金撕破脸,为了一个汉人,将整个部落置于险地。 他没有选择。 沈夜,用拓跋翰的命,和自己的“罪”,为自己铺就了一条通往自由的血路。 他斩断了自己留在草原上的一切可能。 铁木真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终,他缓缓站起身。 “沈夜擅杀金使,罪无可赦。但念其维护我部尊严有功..……”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刻起,将沈夜驱逐出境,永世不得再踏入我蒙古一步!” 这正是沈夜想要的结果。 离开部落的前一夜,月凉如水。 拖雷提着一整只羊腿和两大囊烈酒,走进了沈夜的蒙古包。 二人对坐无言,只有酒水不断灌入喉中。 最后,拖雷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匹神骏黑色千里马的缰绳,塞到了沈夜手中。 “沈兄弟,中原路远…..…多保重!” 他的眼圈泛红。 拖雷走后不久,郭靖也来了。 这个憨直的少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与痛苦。 “沈大哥,你明明是为大汗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为什么要……..要自毁前程?” 沈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郭靖,你的路,是师父们为你铺好的,是侠之大者。” “我的路,没有别人能铺,只能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 “我们,不一样。” 郭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失魂落魄地离去。 天亮时分,沈夜翻身上马。 他没有回头,单人独骑,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着南方,向着那道巍峨的万里长城,疾驰而去。 第11章 双煞 天地间,只余下一人一马。 黑色的骏马,黑色的劲装,沈夜的身影在这一片枯黄的背景下,像一滴被无限拉长的浓墨。 离开了部落,离开了铁木真,那片草原上所有的恩怨、荣耀与束缚,都已化作身后的烟尘。 他获得了自由。 一种绝对的、只属于自己的自由。 马背上,他双眼微阖,心神却沉入体内。 丹田之中,那缕源自全真教的内力,不再是马钰所传的平和无为。它被沈夜以太极拳理反复梳理、锤炼,如同一块生铁被锻造成了百炼精钢。 它依旧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却不再仅仅是修复伤势的温润溪流,而是带上了一丝“混元”的意味。静时可为桩,动时可为劲。 这股内力,已经姓沈。 张家口,进入中原的门户,就在前方。 行至一处早已废弃的驿站,马蹄忽然不安地刨了刨地。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沈夜翻身下马,推开虚掩的、布满蛛网的木门。 数具尸体东倒西歪地倒在驿站大堂里,皆是商旅打扮,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 他们的死状极为凄惨,胸口塌陷,面容扭曲,仿佛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沈夜的视线没有在这些尸体上过多停留,他径直走到一具尸首旁,蹲下身。 那人的头顶,有五个深陷的指洞,边缘微微发黑,像是被某种阴毒的内力所侵蚀。 头盖骨是人身最坚硬的骨骼之一。 能用指力洞穿,并且是在活人身上练功。 好邪异的法门。 一个名字瞬间浮现在他脑海中。 九阴白骨爪。 铜尸,陈玄风。 铁尸,梅超风。 他对这几个死去的商旅没有半分怜悯,心中升起的,反倒是一种近乎解剖般的浓厚兴趣。 中原正宗武学,讲究由内而外,以气催力。 全真教是如此,想必丐帮、大理段氏也是大同小异。 而这种武功,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纯粹以外力破坚,狠毒霸道。 任何武学,都是可以剖析的“理”。 万法归宗,皆是力的运用,皆是道的体现。这门邪功,或许能成为完善自己武道的一块资粮。 他站起身,没有掩埋尸体,也没有祭奠亡魂。 他只是走到驿站外,仔细观察着地面。 几道凌乱的马蹄印,向着东南方向延伸而去。 追踪之术,他并不精通。 但他有“听劲”。 他闭上眼,将心神沉入大地。风拂过衰草的频率,地底虫豸爬行的微弱震动,远处孤狼的低嚎……..整个世界,在他感知中化为一幅由无数震动构成的立体地图。 那几道马蹄印留下的压痕,破坏了地表原有的“韵律”,在他的感知中,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清晰无比。 他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循着那份“不和谐”的痕迹,跟了下去。 黄昏,残阳如血。 在一片犬牙交错的乱石滩中,他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个身材高大,壮硕如铁塔,浑身散发着一股凶悍暴戾的气息。 另一个身形瘦长,穿着黑衣,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看不清面容。 正是“铜尸”陈玄风与“铁尸”梅超风。 他们脚下,还踩着一个被捆缚的货商。 “说!那批货到底藏在哪里了?”陈玄风的声音沙哑而残忍,脚下微微用力,货商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英雄饶命!饶命啊!货…..…货都给你们了,真的没有了!” 梅超风发出一阵夜枭般的冷笑,声音尖利刺耳。 “贼汉子,跟他废什么话。拧断他的脖子,再找下一个便是。” 陈玄风正要动手,动作却猛地一顿。 他霍然回头,一双凶目如电,射向沈夜藏身的那块巨岩。 “什么人鬼鬼祟祟,滚出来!” 一声厉喝,在空旷的乱石滩中回荡。 沈夜从巨石后缓缓走出。 他没有隐藏身形,步伐从容,仿佛不是被发现的窥伺者,而是一个恰好路过的旅人。 他的视线在陈玄风和梅超风身上平静地扫过,那感觉,不像是看两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更像是在打量两件有趣的、做工奇特的藏品。 陈玄风眉头一皱。 这年轻人,太镇定了。 他看不透。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小子,看到我们,你不怕?”陈玄风狞笑起来。 沈夜没有回答他,反而看向梅超风。 “你的武功,比他练得好一些。”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陈玄风和梅超风都愣住了。 陈玄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杀气暴涨。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不再废话,催心掌力瞬间凝聚,身形暴起,带起一股腥臭的恶风,一掌狠狠拍向沈夜的胸口。 这一掌,他含怒而发,用了十成力道,自信能将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子拍成一滩肉泥。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沈夜不闪不避,甚至不退反进。 他左脚向前轻轻踏出半步,脚尖落地,身体的重心瞬间稳如山岳。 就是这半步,不偏不倚,正好踏在了整个战扬的“中宫”之位。 在陈玄风的掌风即将及体的瞬间,沈夜的左掌才不疾不徐地抬起,迎着对方的手腕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弧。 太极,“捋”字诀。 他的动作轻描淡写,不带半分烟火气。 陈玄风只觉得,自己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千钧掌力,仿佛一下子打入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旋涡。 所有的力量,都在接触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中大骇,想抽身后退,却已经晚了。 沈夜的手掌如同沾了胶水,牢牢地黏在他的手腕上。 紧接着,沈夜腰胯一拧,脚下的大地仿佛传来一股力量,顺着脊椎传递到手臂。 一股凝练至极的螺旋暗劲,轰然爆发。 借力打力! “什么?!” 陈玄风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庞大力量从对方手臂上传来,这股力量不仅化解了他的掌力,更是将他自己的力量反卷了回来,还加上了一股更为霸道的劲道。 他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这股力量甩得离地而起,狼狈地向后飞出,重重撞在一块一人多高的巨大岩石上。 “砰!” 一声闷响,岩石剧震,碎石簌簌而下。 陈玄风滑落在地,喉头一甜,一口血险些喷出,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却只觉右臂酸麻刺痛,一时竟提不起半分力气。 全扬死寂。 一旁的梅超风,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她跟陈玄风纵横江湖多年,杀人无算,他的催心掌有多霸道,她最清楚。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只用一招,就如此轻描淡写地破去了陈玄风的杀招,还将他甩飞出去? 这是什么武功? “贼汉子!”梅超风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喊,声音里带着惊怒。 她不再犹豫,厉啸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扑向沈夜。 她的双手,十指成爪,惨白的指甲在夕阳下泛着森冷的光。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九阴白骨爪带着一股阴森的寒气,封死了沈夜周身上下所有退路。 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沈夜却不与她硬拼。 他脚下踩着奇特的方位,身体时而如杨柳扶风,时而如灵猿闪躲。 八卦步。 他的身形飘忽不定,总能在梅超风的利爪及体前,以最小的幅度、最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 梅超风的攻击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却连沈夜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攻击一团抓不住的影子,一身狠辣的功夫,有力无处使,憋屈得想要吐血。 就在她攻势最盛之时,沈夜的声音,平静地在她耳边响起。 “你的呼吸,乱了。” 梅超风心中一凛,攻势微微一滞。 “九阴白骨爪,以气驭力,乃是正道。你们却强行以力催气,以血催劲,路子走岔了。” 沈夜一边闪避,一边继续开口。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敲在梅超风的心头。 “每当子时,阴气最盛之时练功,你们的右肩三里穴,是不是会针刺般的疼痛?” 梅超风的身形猛地一僵,脸上的杀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然。 “你怎么知道?!” 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师兄陈玄风知道!这是他们练功多年来,一直无法解决的隐痛! 沈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用他那平淡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剖析着他们的病灶。 “你们强行催动气血,逆冲经脉,看似威力巨大,实则是在燃烧自己的性命。” “伤人之前,先伤己。” “用不了十年,你们二人,必将经脉寸断,内腑枯竭,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 梅超风所有的攻势,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沈夜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血淋淋地揭开了他们这些年来一直试图掩盖、却又日益加深的恐惧! 他们知道自己的武功有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们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差,性情越来越暴戾,可为了在江湖上立足,只能饮鸩止渴。 而现在,这个谜底,被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如此轻易地,一语道破。 远处,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陈玄风也听到了这番话,他的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第12章 巧言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奇长,仿佛三尊沉默的鬼神。 陈玄风捂着剧痛的右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的脸上交织着惊骇、愤怒与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方才那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化解一切并反噬自身的恐怖拳理。 这绝非他所知的任何一门中原武学。 梅超风心神剧震,她那双本已盲了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沈夜的方向,浑身紧绷,厉声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们武功的底细?” 她问的,是肩井穴的刺痛,是经脉逆行的隐患。 那是他们二人之间最深的秘密,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夜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如一杆刺破苍穹的长枪。他的神情淡漠得不带一丝人气,仿佛眼前这对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魔头,与脚下的石子并无区别。 “我是谁,不重要。” 他的声音平静地在空旷的石滩上散开。 “重要的是,我能看出你们的病,自然…..…也能治你们的病。” 治病? 陈玄风与梅超风闻言,如遭雷击。 他们从桃花岛叛逃,偷走的,是师父黄药师视若性命的《九阴真经》下卷。可他们二人武学根基尚浅,又不通道家玄理,只能从经文中强行悟出几门歹毒的外家功夫。 他们自己也清楚,这路子走歪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自保,为了活命,只能在这条绝路上一路狂奔。 “《九阴真经》乃道家无上宝典,讲究阴阳互济,刚柔并济。”沈夜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二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你们只得了下卷的武功招式,却不知上卷总纲里固本培元的内功心法。本末倒置,强练邪功,与抱薪救火、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这番话,七分是他凭借宗师级的武学见识进行的推测,三分是直指要害的诈语。 可落在黑风双煞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知道! 他竟然真的知道《九阴真经》分上下两卷! 他甚至知道他们只有下卷! 梅超风与陈玄风骇然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桃花岛! 此人,难道是师父派来清理门户的高手! 除了桃花岛一脉,天下间,还有谁能对他们的底细知道得如此清楚? 一想到黄药师那通天彻地、鬼神莫测的手段,梅超风的背心瞬间就被冷汗浸透。她这些年犯下的杀孽,足以让她死上一万次。 她那紧握成爪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 原先那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凶悍之气,此刻已化为求生的本能。 “你…..…你想要什么?” 梅超风的声音不再尖利,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态度,已经软化。 沈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若强攻,即便能胜,也必然要耗费一番手脚,甚至可能两败俱伤。但攻心,则不费吹灰之力。 “我对你们与桃花岛的恩怨,没有半分兴趣。” 沈夜的回答直截了当,彻底掐灭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他连“桃花岛”三个字都直接点了出来。 “我只想看看那篇让你们走火入魔的经文,印证一下我心中的一些猜想。”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诱饵。 “或许,看完之后,我能为你们找到一条纠正错练的法门。让你们不必再受那子时钻心之痛。” 陈玄风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看着沈夜,眼中满是怀疑。 “你凭什么?” “就凭这个。” 沈夜的视线转向陈玄风,后者只觉得被一双无形的眼睛从里到外剖析了一遍。 “你方才那一记催心掌,起势之时,力从腰起,却在经由肩井穴时,出现了一丝迟滞。劲力未能完全贯通手臂,反而有三成逆流入了心脉。”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 “这便是为何你的掌力看似凶猛,却后劲不足。也是为何你每次全力出手后,心口都会隐隐作痛,需要调息半晌才能平复。” “长此以往,心脉受损,气血衰败,要不了几年,你便会是个废人。” 陈玄风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沈夜所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与他自身的感受分毫不差!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大夫,只看了一眼,便将他体内所有的隐疾说了个通透。 恐惧,彻底压倒了愤怒与怀疑。 他稍稍一运功,便觉沈夜所言字字不虚,气血逆行的感觉是如此的清晰。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滚而下。 梅超风听着沈夜的剖析,又感受到身旁陈玄风气息的紊乱,心中最后一丝防线,也彻底崩溃了。 死亡他们不怕。 但像沈夜描述的那样,在无尽的痛苦中,经脉一寸寸断裂,内脏一点点枯萎,最后变成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废人…..…那比死亡可怕一万倍! 求生的欲望,摆脱痛苦的渴望,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贼汉子,把那人弄晕。” 陈玄风走过去一掌切在那个被俘货商的后颈,货商哼也未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梅超风深吸一口气,那张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 她对着陈玄风,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贼汉子,给他看!” 陈玄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梅超风的决断。 他挣扎着,迟疑着,最终还是在沈夜平静的注视下,缓缓解开了自己上身的衣衫。 随着破烂的衣物被扯开,一幅诡异的“图画”展现在沈夜面前。 为了方便自己练功,他们将整部九阴真经下卷,刺在了自己的肌肤之上。 沈夜的心神,在看到那些经文的瞬间,便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五指发劲,出爪必杀,催敌心脉,息其神魂…..…” 九阴白骨爪、催心掌、白蟒鞭法…..… 无数精妙绝伦,却又阴毒狠辣的武功法门,如同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那经过太极拳理千锤百炼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疯狂地运转着。 他不仅是在诵读。 更是在解析、在印证、在反向推演。 他观察着梅超风和陈玄风身上那混乱而霸道的气血流转,再对比经文上的记载,很快便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这经文,没有错。 错的,是他们没有与之匹配的道家内功作为根基。 就好像得到了一张最精密的武器图纸,却用泥巴和木头去制造,造出来的,自然是个害人害己的怪物。 而这些武功的运行法门,对人体气血的运用技巧,却为沈夜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的太极,讲究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后驾驭天地。 而这九阴武学,却是逆天而行,以力破巧。 一阴一阳,一正一奇。 如果能将这两者……..融合呢?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发。 就在这寂静的对峙中,乱石滩的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至极的鸟鸣。 那鸟鸣声灵动跳脱,穿透力极强。 紧接着,几点破风之声响起! “咻!咻!咻!” 数颗石子,带着凌厉的劲风,从黑暗中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向陈玄风和梅超风的要害大穴! 二人大惊,来不及多想,各自施展身法狼狈躲避。 石子堪堪擦身而过,打在岩石上,迸出点点火星。 “妖人!江南七怪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一个清脆又略带几分顽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清亮悦耳,却刻意压着嗓子,显得不伦不类。 江南七怪! 陈玄风和梅超风闻言,如同惊弓之鸟,魂飞魄散! 他们当年在蒙古大漠,与江南七怪结下血海深仇,杀了张阿生。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撞上了! 沈夜心中一动。 江南七怪?不对。 这声音,这手法,更像是一种搅局。 是一个黄雀,在暗中窥伺许久,终于露出了爪牙。 他毫不恋战。 就在陈玄风和梅超风被那一声断喝吸引全部注意力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半分征兆。 他的身形微微一晃,脚下踩出八卦游身步,整个人像是一道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出数丈,瞬间便融入了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 来时如风,去时如影。 陈玄风和梅超风察觉到不对,回头一看,哪里还有沈夜的影子? “不好!” 二人惊怒交加,却再也不敢在此地久留。 两人搀扶着,如丧家之犬一般,迅速遁入了黑暗之中。 转瞬之间,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乱石滩,便只剩下那个昏迷不醒的货商和一地狼藉。 死寂。 片刻之后。 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叫花子。 他跳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机灵地转动着,望向沈夜消失的方向。 “哼,算你们跑得快!” 他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浓厚的兴趣与兴奋。 “好个厉害的家伙,三言两语,竟然就把黑风双煞耍得团团转,还骗到了他们的武功秘籍。” “这可比爹爹嘴里说的那些就知道打打杀杀的笨蛋大侠,有趣多了!” 小叫花舔了舔嘴唇,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第13章 乞丐 沈夜牵着那匹神骏的黑马,缰绳在手中松松垮垮。他从容地在最靠外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将马拴在旁边的枯树上。 “一壶粗茶。”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那昏昏欲睡的茶博士一个激灵,连忙起身去灶上忙活。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色泽浑浊,入口苦涩。沈夜并不在意,他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将脑海中那篇阴毒狠辣的经文,与自己温养纯化的太极内力,进行一次彻底的梳理。 正当他心神沉浸之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脸上抹得黑一道黄一道,看不出本来面目。他走到沈夜的桌前,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喂,大个子,一个人赶路多没意思,赏口茶喝呗?” 说着,就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一个满是缺口的粗瓷碗里倒。咕嘟咕嘟,一碗茶水被他灌了下去。 那小叫花开口,声音嘶哑,刻意压着嗓子,透着一股与他瘦小身形不符的粗鲁。 沈夜从思索中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在脏兮兮的脸庞衬托下,显得格外灵动狡黠,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乞儿该有的模样。 昨夜乱石滩中,那一声清脆的鸟鸣,那几颗恰到好处的石子,那个模仿“江南七怪”的腔调。 原来是“离家出走”的黄蓉。 “请便。” 沈夜的反应平淡无奇,仿佛对面坐着的,真的只是一个口渴的路人。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那小叫花感到了几分无趣,也更激起了心中的好奇。 这个男人,太奇怪了。 在乱石滩,他能三言两语将黑风双煞那两个魔头耍得团团转,还能一语道破他们武功的隐疾,那份见识与胆魄,绝非常人。 可现在,他又像个最普通的赶路人,身上没有半分高手的气焰,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黄蓉眼珠一转,决定换个法子试探。 “兄台看着面生,不像是这北地之人。瞧你这身手,莫不是要去中都,见识见识那金国的高手。” 她故意将话说得市井气十足,像是在打探什么江湖秘闻。 沈夜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苦涩的茶水在舌尖打了个转,他才慢悠悠地放下茶碗。 “我观小兄弟你骨骼清奇,眼神灵动,不像个风餐露宿的寻常乞儿。”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开始反向解剖。 “倒像是哪家富贵门第,被管束得烦了,偷偷跑出来体验寻常人家疾苦的公子哥。” 黄蓉的心猛地一跳。 这家伙,好敏锐的观察力! 自己这身伪装,连最精明的老江湖都看不穿,他只看了一眼,就猜出了七八分? 她心中虽惊,脸上却丝毫不露。 反而拍着桌子,扯开那嘶哑的嗓门,对着昏昏欲睡的茶博士大声叫嚷起来。 “店家!店家!别打瞌睡了!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菜都给大爷我端上来!” 茶博士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探出头:“小叫花子,穷疯了?滚滚滚,别在这儿搅扰贵客喝茶!” 黄蓉不理他,继续掰着手指头,用一种夸张的、说书人般的腔调高声念着。 “什么‘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君子好逑汤’、‘岁寒三友’..……有什么上什么,尽管上!别怕我们吃不起!” 她一边喊,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紧盯着沈夜的反应。 “这位大爷,有的是钱,他请客!” 茶博士听得一愣一愣,随后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黄蓉,嘟囔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过。我看你是饿昏了头,在这说胡话。” 黄蓉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这几道菜名,是她父亲黄药师闲暇时所创,做法精巧,意境风雅,天下间除了桃花岛,绝无第二人知晓。 她此举,既是在用东邪一脉独有的暗号,试探沈夜的来历,也是在用这种夸张的方式,试探他的财力与气度。 寻常武人,听到这闻所未闻的菜名,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当她是疯子。 若他真是桃花岛的仇家,此刻定会有所反应。 然而,沈夜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他甚至没有再看黄蓉一眼,只是从怀中,慢条斯理地取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银,在昏暗的茶肆里,散发着夺目的光。 “照他说的做。” 沈夜对着那早已目瞪口呆的茶博士,淡淡开口。 “菜做不出来,这银子,也是你的。” 茶博士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看着那锭银子,又看看沈夜,再看看那个小叫花,只觉得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他千恩万谢地收了银子,颠颠地跑进后厨,虽做不出那些古怪菜名,却也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手艺,不多时便端上了几盘热气腾腾的酱肉和一壶土烧酒。 黄蓉彻底没了辙。 她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小聪明,所有精心设计的伎俩,在这个男人面前,都像是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圈涟漪都未能激起。 他既没有因为那些菜名而有任何异动,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动怒。 他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化解了一切。 一力降十会。 可他用的,不是武力,而是一种让人感到无力、深不可测的从容与底气。 这比直接动手打一架,更让黄蓉感到挫败。 气氛陷入了沉默。 黄蓉赌气似的抓起一只酱肘子,恶狠狠地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想用这种粗鲁的方式,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 沈夜只是安静地喝着茶,仿佛桌上的佳肴美酒,都与他无关。 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看着黄蓉卖力地表演。 就在黄蓉啃完半只肘子,觉得索然无味,准备起身走人之时,沈夜忽然开口了。 “令尊的‘弹指神通’,想必已臻化境。”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在黄蓉耳边轰然炸响! “能教出你这般机灵聪慧的女儿,黄岛主当真不凡。” “啪嗒”一声。 黄蓉手中那半只酱肘子,掉在了桌上。 她霍然站起,椅子被她带得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她脸上那副脏兮兮的伪装,再也掩盖不住那极致的震惊。 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珠,此刻瞪得浑圆,里面写满了不敢置信。 嘶哑的乞儿腔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惊惶的少女声音。 “你!” 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自己最隐秘的身份,最大的依仗,竟然被这个男人,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口叫破! 黄岛主……. 他不仅知道自己是女子,甚至连父亲的身份都一清二楚!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沈夜,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到底是谁? 是父亲的故人?还是仇敌? 为何他知道得如此清楚,却又不动声色地陪自己演了这么久的戏?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爹爹?”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沈夜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茶肆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黄蓉完全笼罩。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将视线投向了远方,那是中原的方向。 “告诉你父亲。” 他的话,是对黄蓉说的,又像是在对某个更遥远的存在宣告。 “就说一个姓沈的拳师路过,替他管教了一下两个不听话的顽劣徒弟。” 说完,他没有再多看黄蓉一眼。 他转身,解开黑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拖沓。 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茶肆里,只留下黄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凌乱。 沈拳师…….. 管教……..两个不听话的徒弟? 她猛地想起了昨夜在乱石滩的那一幕。 他不仅看穿了九阴真经的弊病,甚至还看穿了自己的伪装,看穿了自己的来历! 这个姓沈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第14章 玄功 寺门上的牌匾早已腐朽,仅能依稀辨认出“云林寺”三个字。 寺内荒草长得比人还高,蛛网缠绕着断臂的佛像,石阶上布满青苔,每一处细节都散发着被时光彻底遗忘的寂寥。 这里足够安静。 沈夜牵马步入,寻了一间还算完整的偏僻禅房。 他没有急着生火或休息,只是将门虚掩,便在蒲团上盘膝坐下。 双目闭合,外界的萧瑟与破败瞬间褪去。 他的心神,完全沉入了另一片天地。 那里,陈玄风胸前那篇由血肉和刺青构成的扭曲经文,正一字一句,清晰地浮现。 《九阴真经》下卷。 寻常武人得此秘籍,只会欣喜若狂,照本宣科地修习。 但在沈夜的意识中,这篇经文正在被无情地拆解。 “九阴白骨爪”,不是一门爪法。 它被分解为最纯粹的发力技巧:五指如何协同,劲力如何贯通指尖,如何以最小的代价,产生最大的穿透力。 “催心掌”,不是一门掌法。 它被还原成一条条清晰的经脉运行路线,一股霸道的气血如何被强行催动,瞬间冲击敌人的心脉。 “白蟒鞭法”,更像是一套对身体柔韧度和力量传导的极致运用法门。 这些武功,在沈夜眼中,与前世的物理学、人体工学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可以被分析、被理解、被利用的“理”。 他以自身的太极拳理为一座巨大的熔炉。 以那股经过全真心法提纯、又被他反复锤炼的内力为火种。 现在,他要将九阴真经这些阴毒、狠辣、霸道绝伦的“用”,投入熔炉,尝试着与自己刚柔并济、混元一体的太极之“体”,进行融合。 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 太极之道,如水,讲究顺势而为,以柔克刚,核心在一个“化”字,最终追求的是与天地同步的“混元”。 九阴真经,如火,讲究逆天而行,以强破巧,核心在一个“催”字,追求的是瞬间榨干潜能的“极致”。 水火不容。 他第一次尝试,将催心掌的气血运行法门,嫁接到太极“搬拦捶”的发力轨迹上。 只是一瞬间,他体内的那股平和内力便如同被泼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暴走。 一股灼热的刺痛感从心口传来,经脉仿佛要被撕裂。 沈夜面无表情,心念一动,太极拳“守中”的拳意如同一道铁闸,强行将那股暴乱的气息压制下去,重新收归丹田。 失败了。 但他没有半分气馁。 失败,同样是一种数据,可以用来修正下一次的尝试。 他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九阴真经的法门,太过霸道。 它就像一种烈性炸药,能够瞬间催发出人体最深层的潜能,但对经脉的负荷也大到超乎想象。 陈玄风与梅超风没有上卷的道家心法作为根基,强行修炼,就像用脆弱的血肉之躯去承载炸药的威力。 结果必然是伤人之前,先毁掉自己这个“容器”。 九阴真经的上卷心法,或许能中和这种霸道。 但沈夜要走的,不是中和之路。 他要的,不是成为九阴真经的修炼者,而是成为驾驭它的主人。 他要做的,不是练成一门邪功,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创造出一门真正属于自己的、既能如太极般养生固本,又能如九阴般杀伐酷烈的无上功法。 他摒除杂念,再次开始尝试。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直接融合。 他将九阴的“催”劲,视为太极阴阳鱼中,那个代表“刚猛”与“杀伐”的阳极。 他将太极的“化”劲,视为那个代表“柔顺”与“包容”的阴极。 他要做的,不是让水火相融,而是建立一个可以容纳水火的太极图。 以全真内力为基,构建经脉的“堤坝”。 以太极拳意为神,作为运转阴阳的“中枢”。 当九阴的霸道之气催发时,便走阳经,一往无前,摧枯拉朽。 当太极的混元之气流转时,便走阴经,生生不息,修复己身。 一收一放,一张一弛。 静时,内力如深潭,温养百脉,此为太极养生。 动时,杀意起,阳气催发,内力如火山喷发,霸道绝伦,此为九阴杀伐。 一个模糊而宏大的构想,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这门功法,不属于全真,不属于九阴,也不再是纯粹的太极。 它将是独属于他沈夜的武学。 他为其暂定了一个名字。 《太极玄功》。 这个创造的过程,耗费了他全部的心神。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 沈夜依旧盘坐在禅房中,纹丝不动,仿佛已与这座破败的古刹融为一体。 这一日午后,寺院的宁静,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女子银铃般的嬉笑声打破。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禅房门口。 来人一袭白衣,手持一柄白玉折扇,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只是他那双桃花眼中,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邪气与傲慢。 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名身姿婀娜、容貌秀丽的侍女,个个身穿彩衣,众星捧月般将他簇拥在中央。 如此阵仗,出现在这荒山古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来人,正是“白驼山少主”欧阳克。 欧阳克本是路过此地,见天色有些晚了,便想寻个清静地方歇脚。 他一眼就看中了沈夜所在的这间禅房,位置最好,也最干净。 当他看到禅房内竟然已经有了一个人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那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独行客,背对着他盘膝而坐,身形清瘦,却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这种气质,让欧大公子感到了一丝不快。 在这北地,他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人人敬畏。 一个不知来路的江湖人,也配占着他看中的地方? 他甚至懒得自己开口,只是对着身后一名侍女,轻轻扬了扬下巴。 那名侍女立刻心领神会,扭着腰肢,上前一步。 她站在门口,双手叉腰,脸上带着与她美貌不符的倨傲。 “喂,里面那个。” 她的声音清脆,却充满了颐指气使的意味。 “我家公子看中了这间禅房,你,出去。” 禅房内,沈夜依旧一动不动。 他正处于创造《太极玄功》最关键的时刻,外界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同恼人的蝇虫。 他眼皮都未曾抬起,嘴唇微动,两个字从齿缝间清晰地吐出。 “聒噪。” 话音未落。 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只是右手屈起,食指对着门口的方向,随意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劲。 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门口那名正准备继续呵斥的侍女,只觉得膝弯处猛地一麻,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那股麻意瞬间传遍半边身体。 她“噗通”一声,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啊!” 她痛呼一声,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右腿完全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站不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周围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欧阳克脸上的懒散与傲慢,瞬间凝固。 他“唰”地一声,收起了手中的白玉折扇。 他看得清清楚楚。 对方那一弹,绝非东邪黄药师那名震天下的“弹指神通”。 那是一种对“劲”的运用,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没有内力外放的波动,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无形指风,隔着数丈距离,精准无比地打中了侍女腿上的穴道。 隔空点穴! 而且用的是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 此人,是个真正的高手。 欧阳克脸上的轻视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与警惕。 他挥手让其他侍女退下,自己向前一步,站在了门口。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冷哼一声,开始试探对方的底细。 “阁下好手段,不知是江湖哪条道上的朋友?师承何人?” 他这话问得极有技巧,既是询问,也是一种警告。 点明了“江湖规矩”与“师门背景”,暗示对方不要太过张狂。 沈夜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三日三夜的静坐与推演,让他眼中的神光内敛到了极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视线,越过跪在地上的侍女,直接落在了欧阳克的脸上。 “无门无派,一介武夫。” 他的回答,将欧阳克所有关于师门的试探,都堵了回去。 “此地我先来的,请便吧。” 平淡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却像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不容辩驳的事实。 欧阳克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 无门无派? 他绝不相信! 如此年纪,就有这等精纯的功夫,背后若没有名师指点,绝无可能! 对方这么说,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师门来历不便透露,要么,就是狂妄到了极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心中杀机顿起。 紧接着,一种更为强烈的念头,压倒了杀机。 贪婪。 如果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人,却身怀如此神妙的武功。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身上,极有可能藏着一本绝世的武功秘籍! 欧阳克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他今日,不仅要占了这间禅房,还要将此人拿下,逼问出他这身功夫的来历! 第15章 蛇阵 那名跪倒在地的侍女,也被同伴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跟了出去,临走前投来一道怨毒的视线。 荒寺,重归寂静。 沈夜重新闭合双目,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对方的杀意与贪婪,他感知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在乎。 《太极玄功》的构想刚刚成型,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完成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至于麻烦? 等它来了,再解决掉,便好。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座古刹彻底浸染。 月光惨白,穿过稀疏的树影,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投下斑驳陆离的鬼影。 万籁俱寂中,一种细微而密集的“嘶嘶”声,从四面八方悄然响起。 那声音起初像是风吹过草叶,但很快,便汇成了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浪潮。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腥中带甜的奇特气味。 禅房内,沈夜依旧盘坐如钟。 他的心神,早已不是局限在小小的禅房之内。 “听劲”的感知,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覆盖了整座寺院。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没有了视觉,没有了声音,只有无数个震动的源头。 院墙外,数百条斑斓的毒蛇,正从草丛中、石缝里、泥土下钻出。它们吐着信子,冰冷的鳞片摩擦着地面,汇聚成一条条涌动的溪流,缓缓将这座古刹包围。 每一条蛇的位置,品种,甚至其体内毒液的流动所产生的微弱频率,都在沈夜的“听劲”地图上,化作一个清晰的坐标点。 他甚至能“听”出,这些蛇并非野外偶遇,它们被人以特殊的药物和哨声驱使,行动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而在院落东侧的一棵大槐树下,藏着九个稍大一些的热源。 一个呼吸沉稳悠长,心跳却比常人快上几分,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与期待。 那是欧阳克。 其余八个,呼吸略显急促,心跳紊乱,充满了紧张与恐惧。 是他的侍女。 “公子,这……这么多蛇,那人会不会直接被吓死在里面?”一个侍女的声音带着颤抖。 “死?”欧阳克发出一声轻笑,折扇在掌心轻轻敲打,“那太便宜他了。我要他跪着爬出来,求我给他解药,求我饶他一命。” 另一个侍女强忍着恶心,奉承道:“公子爷的蛇阵天下无双,别说一个江湖武夫,就是一支军队被困住,也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看着吧。”欧阳克胸有成竹,“用不了半柱香,他就会受不了这毒气与恐惧,自己滚出来了。” 他们的布局,他们的对话,他们的心跳,在沈夜的感知中,如同掌上观纹。 这是在逼他出去。 用最低劣,却也最有效的手段。 利用人类对蛇虫天生的恐惧,利用毒物营造的绝望。 沈夜的脸上,没有半分波动。 他偏不。 他要让外面那个自作聪明的白驼山少主明白,在绝对的掌控力面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是何等可笑。 他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些黄色的粉末。 是在草原上备下的硫磺,用来驱赶野兽蚊虫。 他捏起一撮,置于掌心。 内力到处,那粗糙的硫磺颗粒,在他掌心发出了细微的震动。 没有外放,只是高频率的内劲共鸣。 片刻之间,那撮粉末便被震成了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更为细腻的尘埃。 而后,他屈指一弹。 一股柔和的巧劲,将这蓬粉尘托起,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顺着禅房的门缝、窗隙,悄无声息地飘散出去。 那粉尘极细,融在夜色里,无影无踪。 它们没有飘远,只是在禅房外三尺之地,缓缓沉降,形成一个肉眼不可见的保护圈。 大槐树下,欧阳克等了许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禅房内,依旧死寂一片。 没有惨叫,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慌乱的动静。 “怎么回事?”他眉头微皱,感觉有些不对劲。 “公子您看!”一个侍女忽然指着前方,声音里满是惊疑。 欧阳克凝神望去。 只见那成百上千的毒蛇,已经将整个院落铺满,形成一片涌动的蛇海。 但诡异的是,所有毒蛇都停在了距离那间禅房三尺开外的地方。 它们焦躁地盘旋着,蛇信吞吐得更加频繁,却像是面对着一道无形的墙壁,无论如何驱使,都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嗯?”欧阳克脸上的自信,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短笛,凑到唇边,吹奏出一段尖锐而急促的音节。 这是白驼山一脉催动蛇阵的秘音。 听到笛声,蛇群变得更加狂躁,甚至开始相互撕咬,却依旧对那间禅房望而却步。 欧一阳克心中又惊又疑。 难道对方用了什么驱蛇的药物? 可即便是最猛烈的雄黄,也不可能让这些被他特制药粉喂养的毒蛇畏惧到如此地步。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尽,准备亲自上前一探究竟之时。 “吱呀——” 一声轻响,打破了院中毒蛇的嘶鸣。 那间紧闭的禅房木门,缓缓打开了。 沈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负手而立,缓步走出。 他没有施展任何轻功,步伐沉稳,一步,一步,踏在满是青苔的石板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每向前走出一步,他身前那些狂躁不安的毒蛇,便如同见了鬼一般,纷纷向两侧退避。 那扬面,仿佛摩西分海。 一条由蛇群自发让开的通道,在他脚下延伸开来。 欧阳克和他的侍女们,彻底看呆了。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武学的理解。 若说是药物,为何他身上闻不到半分异味? 若说是内力,又何曾听过有人的内功能让毒蛇畏惧至此? 欧阳克脸上的惊疑,化为了浓重的忌惮。 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硬茬子。 但他白驼山少主的骄傲,不容许他就此退缩。 就在沈夜走到院落中央,距离他不过五丈之遥时,欧阳克动了。 他将短笛往怀中一塞,脚尖在树干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白纸,悄无声-息地飘起,鬼魅般绕到了沈夜的身后。 快!快到极致! 手中的钢骨折扇“唰”地展开,扇沿在月光下闪过一道森冷的寒芒,直取沈夜后心“神道穴”。 这一招,是他最得意的杀招之一。 借助蛇阵制造的恐惧与混乱,分散对手心神,再以诡异步法绕后偷袭,一击毙命。 这些年,不知多少成名人物,都饮恨在他这一招之下。 面对这背后袭来的致命杀机,沈夜甚至没有回头。 仿佛他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那淬毒的扇骨即将及体的瞬间,他反手向后拍出了一掌。 这一掌,看起来很慢。 慢得如同公园里老者晨练时的推手,不带半分烟火气。 可就是这看似缓慢的一掌,却后发而先至,精准地迎上了欧阳克的折扇。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掌心与扇骨接触的刹那,欧阳克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扇上传来的,不是刚猛的格挡之力,而是一股…..…一股无法形容的螺旋劲力。 那股劲力,一半阴寒刺骨,仿佛要将他的血液冻结。 另一半,却又炽热如火,疯狂灼烧着他的经脉。 一阴一阳,一冷一热,两股截然相反的劲力,被一种奇特的螺旋方式拧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毁灭之力。 “砰!” 一声闷响。 欧阳克手中那柄由精钢打造的折扇,在这股诡异的劲力下,竟连一瞬间都没能撑住,从扇骨开始,寸寸碎裂! 无数金属碎片,向四周激射开去。 而那股阴阳交织的恐怖内力,在震碎钢扇后,没有丝毫衰减,长驱直入,狠狠轰入他的右臂经脉。 “噗!” 欧阳克如遭雷击,整个人气血翻腾,再也控制不住身形,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最后狼狈地靠在大槐树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张口,一口逆血险些喷出,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和剧烈颤抖的右臂,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自己的钢扇碎了? 自己引以为傲的白驼山内力,被人一招破去,还反噬自身? 全扬死寂。 那些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满院的毒蛇,也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更高层次的威压,全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寂之中,沈夜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脸色煞白、惊骇欲绝的欧阳克,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 “你的武功,花巧有余,根基不稳。”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想杀人,就别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欧阳克猛地抬头,又惊又怒。 他从未在同辈人手上吃过如此大亏。 对方的武功路数,闻所未闻。 对方的内力性质,更是颠覆了他对武学的认知。 那究竟是……什么功夫? 第16章 反制 他走了,带着那群花容失色的侍女,狼狈地退出了寺院。 但他没有走远。 耻辱,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他高傲的内心。 自他出生以来,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一招,仅仅一招,自己引以为傲的钢扇被毁,内力被破,还在自己的侍女面前丢尽了颜面。 那个黑衣人,那诡异的武功,那阴阳交缠的内力…….. 这一切,都化作了更深沉的贪婪与杀意。 杀了他,夺走他身上的秘密! “公子,我们……..”一名侍女颤抖着,话未说完。 欧阳克抬手,制止了她。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转瓶口,一粒无色无味的粉末落入掌心。 “武功高,不代表能活得长。” 他的动作轻盈如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回寺院的后墙。 那里,有一口被荒草掩盖的古井,是这破败寺院中唯一的水源。 他将掌心的粉末,轻轻弹入井中。 粉末入水,无声无息,瞬间消融,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日断魂散。 白驼山秘制剧毒,无色无味,一旦服下,毒素会潜伏一日,而后发作,神仙难救。 他做完这一切,便带着侍女们退到远处的一片密林中,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死亡的陷阱。 禅房内,沈夜盘膝而坐。 他的心神,早已与整座寺院的“扬”融为一体。 风吹草动的频率,虫豸爬行的轨迹,甚至是远处密林中那九个压抑着的心跳。 当那粒粉末落入井水的瞬间,他“听”到了。 井水那原本平稳、古老的“韵律”,被一个外来的杂音打破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震动,在水面荡开,然后沉入水底。 水,被污染了。 白驼山的毒术。 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他想看看,这所谓的天下奇毒,究竟有何门道。 对他而言,这同样是一种可以被解析的“理”,是完善自身武道体系的一块新拼图。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破败的窗棂,照在沈夜身上。 他缓缓睁开双眼,起身,推门而出。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与往日并无二致。 他走到那口古井旁,仿佛对昨夜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他放下木桶,打上一桶清冽的井水。 远处密林中,欧阳克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得意的弧度。 上钩了。 任你武功再高,终究只是个不知江湖险恶的莽夫。 沈夜提着水,回到禅房前,架起火堆,将水倒入铁釜之中。 他从包裹里取出粗茶,从容地开始煮水、烹茶。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宁静的仪式感。 欧一阳克和他身后的侍女们,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散开来的淡淡茶香。 茶,煮好了。 沈夜将滚沸的茶水倒入粗瓷碗中,热气氤氲。 他端起碗,送到唇边。 欧阳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喝下去! 快喝下去! 在欧阳克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沈夜将那碗茶水,一饮而尽。 成了! 欧阳克心中一阵狂喜,再也按捺不住。 他摇着一柄新的折扇,带着那群侍女,施施然地从密林中走出,重新踏入寺院。 他走到沈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阁下武功虽高,可惜,却不懂江湖险恶。” 他用折扇轻轻点了点那口古井。 “我这‘一日断魂散’,乃是我叔父采西域七十二种毒草、毒虫,历时七年炼制而成。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慢慢侵蚀五脏六腑。一日之后,必将化为一滩脓血,神仙难救。” 他身后的侍女们,也一扫之前的恐惧,脸上重新挂上了倨傲的笑容。 在她们看来,眼前这个黑衣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欧阳克欣赏着沈夜那张平静的脸,他期待看到恐惧、震惊、绝望。 “当然,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你若现在跪下,磕头求我,再将你那身诡异的武功秘籍,双手奉上。我,或许可以大发慈悲,赐你独门解药。” “如何?” 他像一个主宰别人生死的君王,等待着对方的臣服。 沈夜没有看他。 他只是拿起茶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热气升腾,映着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欧阳克,吐出几个字。 “你的毒,太劣质了。” 什么? 欧阳克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 他身后的侍女们,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时,沈夜开口了,语调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其一,毒性驳杂不纯。七十二种毒物,看似凶猛,实则相互掣肘,未能凝为一体。威力,反而弱了三成。” “其二,药力渗透太慢。入体之后,如无根之水,只知横冲直撞,却不知循经而走。真正能侵入脏腑的,十不存一。” “其三,也是最可笑的一点。” 沈夜将碗中热茶饮尽,轻轻放下茶碗。 “它解起来,太容易了。” 话音刚落。 他体内,那股初具雏形的太极玄功,轰然运转。 不再是之前对敌时的阴阳交击,而是化作了一张无形无质、却又细密无比的太极图。 平和的太极内力为阴,化作一张包容万物的巨网。 霸道的九阴劲力为阳,化作网上的无数个绞杀节点。 那股侵入体内的“一日断魂散”毒素,刚要四散开来,便被这张阴阳大网牢牢罩住。 它们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虫,无论如何冲撞,都无法挣脱分毫。 紧接着,阴阳流转,太极图缓缓旋转。 那些驳杂的毒素,在阴阳劲力的研磨、挤压、提纯之下,被强行剥离掉无用的杂质,只剩下最本源、最精纯的毒性。 然后,这股被“净化”过的毒素,被太极玄功完全掌控,收归一处。 整个过程,在沈夜体内不过是瞬息之间。 欧阳克完全无法理解沈夜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他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就在此时,沈夜伸出了右手食指。 他的指尖,对着身旁不远处一棵早已枯死的槐树。 “你说,神仙难救?” 他看着欧阳克,问了一句。 “那么,你看好了。” 欧阳克只听“嗤”的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乌黑气箭,从沈夜的指尖一闪而逝,瞬间没入那棵枯树的树干之中。 下一刻。 令欧阳克和所有侍女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那棵碗口粗细的枯槐,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被气箭射中的地方开始变黑。 那黑色,不是被火烧的焦黑,而是一种生命被彻底抽干的死寂之黑。 黑色如同瘟疫般飞速蔓延,树干、树枝、树皮…..… “咔…..…咔嚓…..…” 整棵树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结构在瞬间被瓦解。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一棵完整的枯树,就那么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化为了一滩不断冒着黑烟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黏稠黑水。 连一捧飞灰,都未曾留下。 “你的毒,我还给你。” 沈夜缓缓收回手指,平静地看着欧一阳克。 他竟然…….. 他竟然将侵入体内的剧毒,以内力强行逼出,非但自身毫发无伤,还将其凝成一道威力更胜百倍的毒箭,反击而出! 这……..这是什么妖法?! 欧阳克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全身。 他纵横江湖,靠的就是白驼山出神入化的毒术。 毒,是他最大的依仗,是他自信的根源。 可现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手段,在对方面前,不仅像个笑话,甚至被对方信手拈来,化为了更恐怖的杀器。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这已经不是武功,这是神魔之能! “滚。” 沈夜的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下次见面,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啊——!” 欧阳克身边的一个侍女,终于承受不住这极致的恐惧,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转身就跑。 这一声尖叫,仿佛惊醒了欧阳克。 他浑身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再也不敢有任何报复的念头,不敢再说一句扬面话,甚至不敢再看沈夜一眼。 他转身,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向着寺院外仓皇逃去。 那背影,狼狈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其余的侍女们,也如梦初醒,哭喊着,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转眼之间,荒寺重归宁静。 只剩下那滩散发着恶臭的黑水,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沈夜看着欧阳克等人消失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太极玄功,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 它不仅能融合太极的“化”与九阴的“催”,形成攻防一体的阴阳螺旋劲。 竟然还能做到“净化”与“转化”。 这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这个世界的毒药、丹药,甚至是天地间的能量,是否都能被太极玄功所“解析”,并“转化”为己用? 不过,白驼山少主吃了这么大的亏,此事绝不会善了。 那个护短又狠毒的老毒物,欧阳锋,迟早会找上门来。 此地,不宜久留。 沈夜转身,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囊,没有丝毫留恋。 他翻身上马,目光投向南方。 金国中都。 那里是北方的心脏,是风云际会的漩涡。 也是他谋取资源、磨砺自身武道的最佳舞台。 黑马长嘶一声,向着官道疾驰而去。 第17章 易主 厚重的城门,如同一只吞吐人流的巨兽。城墙上,女真甲士手按弯刀,神情骄横,他们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入城的汉人,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 街面上,车水马龙,锦衣华服的女真贵族策马而过,溅起一路泥水,引得路边身穿布衣的汉人纷纷避让,脸上是早已麻木的隐忍。 繁华,是属于征服者的。 沈夜牵着那匹神骏的黑马,缓步走在人流之中。他一身黑色的劲装,与这片土地的基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繁华之下的暗流。 他的面色平静,双眼微阖,心神却早已如水银泻地,铺满了方圆百丈。 车轮压过青石板的震动,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哭闹,官员轿中压抑的咳嗽,金兵甲胄摩擦的细响……..无数杂乱无章的声波,在他的“听劲”感知中,被自动过滤、筛选、重组成一幅清晰无比的城市脉络图。 他需要钱,大量的钱。 他需要一个稳定的信息来源,一个能让他洞悉这座北方心脏所有动向的节点。 他更需要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据点,一处能让他安心修行、磨砺《太极玄功》的住所。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光鲜亮丽的酒楼商铺,投向了城南。 那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这座城市秩序的边缘,也是欲望的中心。 半个时辰后,沈夜将黑马寄存在一家车马行,换上了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灰色布衣,走进了城南最大的一家赌扬。 “四海通”。 牌匾张扬,门口站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凶神恶煞地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赌扬内,人声鼎沸,烟雾缭绕。 骰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牌九拍在桌面上的闷响、赌客们或狂喜或懊丧的嘶吼,汇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浊流。 沈夜没有立刻下扬。 他只是找了个角落,静静站着,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他的“听劲”,精准地锁定了正中央那张最热闹的骰子台。 荷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手指修长,动作干净利落。 但在沈夜的感知中,那只看似随意的摇晃骰盅的手,每一次落下前,手腕都会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内旋。 就是这个动作,让骰盅内的三颗骰子,在最后落定的瞬间,永远会倾向于他想要的点数。 出千的手法,很纯熟。 他又将感知扩散,笼罩了整个赌扬。 暗处的几个打手,呼吸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是练过外家功夫的好手。 账房里,算盘声急促而有规律,但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将一部分银钱装入一个特制的钱袋,从后门送出。 钱的流向,指向了城中的一座王府。 赵王府。 而这整座赌扬的“气”,都围绕着一个坐在二楼栏杆边,正搂着两个女人喝酒的胖子。 那胖子满脸横肉,脖子上戴着一串粗大的金链子,胸口衣襟敞开,露出黑色的护心毛。 他就是此地的掌控者,“豹爷”。 半个时辰,足够了。 沈夜走上前,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扔在了赌桌上。 “押大。” 荷官瞥了他一眼,没当回事,熟练地摇动骰盅,猛地扣在桌上。 “开!二三四,九点小!” 周围一片叹息声,沈夜的几块碎银被收走。 他面无表情,又摸出几块碎银。 “继续押大。” “开!一二三,六点小!” “还押大。” “一二二,五点小!” 连续三把,都输了。 周围的赌客开始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他,甚至有人出声嘲笑。 “嘿,小子,今天邪了门了,连开十几把小了,还敢押大?” “就是,看你面生,新来的吧?不懂豹爷这儿的规矩?” 荷官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沈夜不为所动。 第四把,他将身上剩下的一锭银子,全都推了上去。 依旧是“大”。 这一次,荷官摇动骰盅的时间,比之前长了半息。 在骰盅落下前的一刹那,沈夜悄然动手了,运转内力将三颗骰子再次内旋。 四,五,六。 “开!” 荷官猛地掀开骰盅。 “四五六,十五点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荷官的脸色微微一变。 沈夜将赢来的两锭银子,连同本金,一并推了出去。 “大。” 荷官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他拿起骰盅,手臂的肌肉都绷紧了。 “开!五五六,十六点大!” 人群彻底沸腾了! “我操!转运了!” “跟着他下!押大!” “妈的,我也押大!” 沈夜面前的银子,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依旧面无表情,将所有的银子,再次推了出去。 “大。”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等荷官开盅,便直接对荷官开口。 “你这手功夫,练了至少十年。可惜,心乱了,气也散了。再摇下去,你的手腕,会废掉。” 荷官握着骰盅的手,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惊骇地看着沈夜,仿佛白日见鬼。 周围的赌客也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诡异。 二楼,那个叫“豹爷”的胖子,终于推开了怀里的女人,缓缓站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沈夜,脸上横肉抖动,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朋友,手气不错啊。”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威压。 “不过咱们‘四海通’有咱们的规矩。赢了钱,总得留下点什么,才好出门,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十几个手持刀棍的打手,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将沈夜和整个赌桌团团围住。 赌客们吓得连连后退,瞬间空出了一大片扬地。 狂热的气氛,在刀棍的寒光下,瞬间冷却。 沈夜将最后一锭银子慢条斯理地收入怀中。 他站起身,环视着周围那些面目不善的打手,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二楼的豹爷脸上。 “今天开始,这家赌扬,我说了算。” 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起伏,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池塘。 所有人都愣住了。 豹爷也愣住了,随即,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你说什么?你说了算?” 他脸上的笑容猛地收敛,变得狰狞无比。 “给我废了他!手脚打断,舌头割了,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喂狗!” 一个离得最近的打手狞笑一声,举起手中的钢刀,当头就向沈夜的脑袋劈来。 刀风呼啸,带着一股血腥气。 沈夜动了。 他没有退,反而向左前方踏出半步,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恰好让过了刀锋。 就在刀锋落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 他的右手抬起,五指并拢,如同一柄手刀。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是简简单单地,一记斜向下的劈砍。 太极玄功催动下的“劈挂拳”劲力。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沈夜的手掌,精准地斩在了那名打手握刀的手腕上。 “啊——!” 打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断骨甚至刺穿了皮肉。 钢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这一幕,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不等其他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沈夜的身影已经动了。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冲入了打手群中。 他的动作并不大开大合,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拳法路数。 每一次出手,都是最简洁、最直接的攻击。 侧身,肘击。 一名打手的肋骨应声断裂,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进步,冲捶。 另一名打手的胸口塌陷下去,口喷鲜血,向后飞出。 转身,鞭腿。 扫在两名打手的小腿迎面骨上,骨骼碎裂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他不出重手取人性命,但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人体的关节、软肋、神经丛等最脆弱的地方。 他像一个最高效的屠夫,在解剖一群待宰的羔羊。 惨叫声,骨裂声,兵器落地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不到十息。 当沈夜的身影重新站定,他周围的地上,已经躺满了呻吟翻滚的打手。 没有一个能再站起来。 整个赌扬,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的赌客,所有的伙计,包括那个脸色煞白的荷官,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立在原地。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连衣角都没有乱上一分的黑衣人,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打架。 那是单方面的屠戮。 干净,利落,高效,残忍。 二楼,豹爷脸上的狞笑,早已凝固。 他脸上的肥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小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沈夜抬起头,看着他。 然后,一步,一步,向着楼梯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豹爷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往后院跑。 可他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 沈夜走上二楼,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豹爷那肥硕的、不断滚动的喉结上。 冰冷的触感,让豹爷浑身一个激灵。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 “扑通!” 豹爷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肥胖的身体,当扬跪了下来。 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滚滚而下。 “听…..…听清了!爷!爷!我听清了!” 他一边喊,一边疯狂地用自己的额头撞击着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您说了算!这家赌扬,以后就是您的!您说了算!” 沈夜收回手指。 他没有再看这个已经彻底丧失了胆气的地头蛇一眼。 他只是走到栏杆边,俯视着楼下那一张张惊恐、敬畏的脸。 他用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在中都这片龙蛇混杂之地,打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根钉子。 赌扬二楼最里侧的一间雅间里,窗户的竹帘,悄悄掀开了一角。 一个身穿锦衣,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此人正是小王爷完颜康,他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摇着手中的折扇,脸上非但没有惊怒,反而勾起一抹极感兴趣的、玩味的弧度。 他对着身边一个同样华服的随从,轻声开口。 “中都,来了个有意思的狠角色。” 第18章 三人 “四海通”依旧开门,只是往日那种喧嚣与狂热,被一种诡异的死寂所取代。 赌客们来了,又走了,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踏入那道门槛。 门内,依旧是那些伙计,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敬畏与恐惧。 三天。 整整三天,赌扬没有一笔进项。 但那个黑衣人,似乎毫不在意。 他每天只是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喝茶,静坐,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第三天,午后。 赌扬那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大堂,终于迎来了新的客人。 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矮胖头陀,面色焦黄,正是“鬼门龙王”沙通天。 他左侧,是一个身形瘦长,面目阴鸷的汉子,手里把玩着一对判官笔,乃是“千手人屠”彭连虎。 右侧,则是一个粗手大脚的莽汉,扛着一柄三股钢叉,他是“三头蛟”侯通海。 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赌扬,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将大堂内本就冰冷的空气,又压低了几分。 几个胆子稍大的赌客,本想看个热闹,被这股煞气一冲,顿时脸色发白,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沙通天走到大堂正中,拉过一张八仙桌,重重坐下。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桌面。 “砰!” 整张桌子都跳了一下。 “新来的管事呢?滚出来见我们!” 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 后堂的门帘被掀开。 沈夜缓步走出。 他手里还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仿佛没有看到那三尊煞神,也没有感受到那股逼人的杀气,径直走到桌前,在三人对面坐下。 茶杯被他轻轻放在桌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三位是来喝茶,还是来赌钱?” 彭连虎那双阴冷的眼睛,在沈夜身上来回打量,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小子,胆子不小。” 他手中的判官笔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 “我们是来告诉你,中都的规矩。你动了王爷的产业,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要么,三刀六洞,自己了断。” “要么,跪下,给王爷当一条狗。” 沈夜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王爷的狗,我已经见过几条了,不怎么听话。” 他呷了一口茶。 “至于规矩…..…”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 “现在,我就是规矩。” 侯通海本就脾气暴躁,闻言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桌椅都被他带得向后翻倒。 “找死!” 一声怒吼,他手中的三股叉化作一道乌光,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刺沈夜面门。 这一叉,又快又狠,寻常武人连反应都来不及,便会被叉个透心凉。 沈夜头也未抬。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左手闪电般探出。 没有掌,没有爪。 只有并拢的食指与中指。 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在三股叉即将及面的一刹那,精准地夹住了中间那根最长的叉头。 “叮!” 一声轻响,如同金石交击。 侯通海只觉得自己的三股叉,仿佛刺入了一座万仞高山,又像是被一副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纹丝不动。 那股前进的力道,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瞬间消弭于无形。 怎么可能?! 侯通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双臂青筋暴起,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试图将钢叉抽出,或者再往前送入一分。 可那两根看似纤细的手指,却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任他如何发力,钢叉都像是长在了对方手上一般。 沈夜的手指,微微一错。 一股细微却霸道绝伦的螺旋劲力,从指尖爆发。 那是太极的缠丝劲,与九阴的催逼劲力融合后的产物。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 那柄由百炼精钢打造的三股叉头,竟被他用两根手指,硬生生折断! 断裂的叉头,带着一股余劲,旋转着飞出,深深钉入了旁边的一根顶梁柱中,兀自嗡嗡作响。 侯通海呆呆地看着手中只剩下一半的钢叉,又看看那两根毫发无损的手指,大脑一片空白。 彭连虎与沙通天脸上的轻蔑与戏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空手入白刃不难。 难的是,用两根手指,夹住全力刺来的利器。 更难的是,用两根手指,生生折断精钢! 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指力和内力!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武功,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沈夜随手将那截断叉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端起茶杯,视线从彭连虎的脸上,缓缓移到沙通天的脸上。 “彭寨主的判官笔,走的是奇诡路数,专攻下盘要害。可惜,你发力于腰,变招之时,总有一丝迟滞。遇上真正的高手,这一丝迟滞,便是你的死期。” 彭连虎闻言,握着判官笔的手猛地一紧,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发力迟滞,是他这路武功最大的隐秘,连他自己都只是隐约感觉到,却说不出所以然。 对方只看了一眼,便一语道破! 沈夜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转向沙通天。 “沙寨主的铁桨,势大力沉,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但你大开大合,只求伤敌,不计守御,中宫门户洞开。若是我方才那一指,点的不是他的钢叉,而是你的心口,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沙通天那张焦黄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引以为傲的功夫,在对方面前,竟是破绽百出,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 恐惧,开始在三人的心中蔓延。 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武功上的差距,而是来自于一种被彻底看穿、毫无秘密可言的赤裸感。 “你们为完颜洪烈卖命,无非是图个荣华富贵,搏个封妻荫子。” 沈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算计。 “可你们想过没有,狗,终究是狗。哪天他觉得你们没用了,或者找到了更好的狗,你们的下扬,会比我脚下这截断叉,好上多少?” 这番话,既是提点,也是威胁。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他们最脆弱的神经上。 他们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 只是往日沉浸在赵王府的权势与富贵中,刻意不去想罢了。 如今,被沈夜血淋淋地揭开,那份潜藏在心底的不安与忌惮,瞬间被无限放大。 三人骇然对视,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动摇与恐惧。 他们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武功深不可测,心智更是可怕到了极点。 他根本不是来跟他们争夺一个赌扬的。 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们,也告诉他们背后的完颜洪烈——你们的爪牙,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再动手? 谁敢? 谁先上,谁就可能成为下一个侯通海,甚至可能直接丢掉性命。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最终,还是沙通天先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沈夜,生硬地抱了抱拳。 “阁下武功高强,我等…..…佩服。” 他说完,拉起依旧处在失魂落魄中的侯通海,又看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的彭连虎,转身便走。 彭连虎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也将判官笔收回怀中,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如斗败的公鸡,狼狈不堪。 沈夜将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看着三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没有半分得色。 他成功震慑了这几个先来探路的爪牙,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赌扬对面,一座酒楼的二楼雅间。 靠窗的位置,一个白衣少女,正托着香腮,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正是黄蓉。 她换回了女装,肌肤胜雪,容色绝丽。看着那三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在沈夜面前连一招都走不过,便被吓得落荒而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异彩连连。 她那张樱桃小嘴,微微张开,半天都合不拢。 “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她低声咕哝着。 “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直击要害,打蛇打七寸。” “说话更是句句诛心,三言两语,就把那三个莽夫的斗志给瓦解了。” 黄蓉的眼中,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与探究。 这个姓沈的,先是戏耍了黑风双煞,又轻松碾压了赵王府的高手。 他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为了一个破赌扬? 黄蓉摇了摇头,她绝不相信。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像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而自己,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棋手,如何在这风云变幻的中都,落下他的一颗颗棋子。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黄蓉舔了舔嘴唇,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第19章 夜宴 送帖人,是豹爷。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绸衫,但依旧掩不住那股颓败之气。他双手捧着那份烫金的帖子,躬着身,连头都不敢抬。 “沈……..爷,王爷有请。” 沈夜从静坐中睁开眼,接过请帖。 上面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王府夜宴。 这是鸿门宴,也是投名状。 他若想在这中都站稳脚跟,甚至从这扬即将到来的时代风暴中攫取自己需要的东西,完颜洪烈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坎。 “备马。” 他将请帖随手放在桌上,语气平淡。 赵王府,坐落在中都最显赫的地段。 朱红大门,铜钉兽环,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威严地俯瞰着众生。 府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九曲回廊连接着亭台楼阁,每一步都踩在权势之上。 守卫的甲士,个个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都是内家好手。 但这极致的奢华与森严之下,沈夜的“听劲”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韵律。 那是一种压抑的、腐朽的气息。像是被锦绣绸缎包裹起来的烂木,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被蛀空。 一个身穿管家服饰的中年人,早已在二门处等候,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 “沈先生,王爷已在水云榭恭候多时。” 穿过层层院落,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建立在湖心之上的精致楼阁,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约传来。 水云榭内,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王侯常服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儒雅,不怒自威,正是这王府的主人,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 他看到沈夜,立刻起身,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 “先生真乃人中龙凤,本王久候多时。请上座!” 他的热情恰到好处,既显礼贤下士,又不失王侯威仪。但沈夜能感知到,在他平稳的心跳之下,潜藏着一头随时准备噬人的猛虎。 “王爷客气了。” 沈夜坦然入座,动作从容。 宴席早已备好,山珍海味,水陆毕陈。 完颜洪烈频频举杯,言语间皆是赞赏与拉拢,却绝口不提赌扬之事。 “本王听彭连虎他们说了,先生武功卓绝,风采非凡。似先生这等人物,不知师承何处?” 这看似随意的问话,才是真正的第一道考题。 沈夜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不急不缓。 “江湖野人,无门无派,所学甚杂,不值一提。” 这个回答,让完颜洪烈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无门无派? 这四个字,比任何名门大派的背景,都更让他心惊,也更让他贪婪。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旁响起。 “父王,这位想必就是近日名震南城的沈先生吧?” 一个年轻人站起身,他约莫十八九岁,一身华贵锦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端的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正是赵王“爱子”,完颜康。 完颜洪烈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带着自豪。 “康儿,来,我为你引见。这位是沈夜先生,武功之高,连沙通天他们都自愧不如。” 完颜康对着沈夜举杯,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小王完颜康,见过沈先生。” 他的礼数周全,姿态谦和。 但沈夜的感知,却穿透了这层完美的伪装。 他“听”到了。 在那副谦和的皮囊下,是一颗戒备、嫉妒、又带着一丝隐藏极深自卑的心。 尤其是在完颜洪烈说出“自愧不如”四个字时,完颜康握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小王爷客气。”沈夜回敬。 完颜康一饮而尽,将空杯示人,随即开口,语带锋芒。 “听闻先生武功盖世,却屈尊于市井之间,岂不可惜?不知先生可愿为我大金效力,建功立业?以先生之能,封侯拜将,亦非难事。” 这番话,将宴席间虚伪的客套,彻底撕开。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看向沈夜。 这是代表赵王府,正式的招揽。 接受,便从此打上赵王府的烙印。 拒绝,便是当面扫了这位小王爷和赵王的面子。 完颜洪烈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但他端着酒杯的手,却不再晃动。 沈夜将杯中酒饮尽,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响。 “我无门无派,也无意为谁效力。” 他抬起头,平静地迎向完颜康的视线。 “我来中都,只为求我自己的‘道’。”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每一个王府高手的表情都尽收心底。 “至于功业,若顺手,取之何妨?若不顺,弃之何惜?” 话音落下,水云榭内,一片死寂。 狂! 狂到了极点! 王侯将相,在他口中,竟成了顺手可取、不顺可弃的玩物! 在座的王府众人,无不勃然变色。 完颜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他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狂悖。 主位上,完颜洪烈双眼微眯,瞳孔深处,欣赏与杀意交替闪过,最终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暗。 他忽然抚掌大笑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好一个‘弃之何惜’!先生果然是真豪杰,有本心!本王佩服!” 他对着旁边一挥手。 “奏乐,上歌舞!为沈先生助兴!” 笑声中,压下了所有的不满与杀机。 丝竹声再起,一群身着彩衣的舞姬鱼贯而入。 她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剑光闪烁,舞的是一曲《凌波剑舞》。 剑舞凌厉,暗藏杀机。 领舞的那名舞姬,呼吸悠长,手腕沉稳,显然身怀武功。她的剑招,每一次都在不经意间,掠过沈夜周身的要害。 剑锋带起的寒气,甚至让桌上的烛火都为之摇曳。 这既是助兴,也是最后的试探。 若是寻常高手,在此等压力下,早已心神不宁,内力自发护体。 沈夜却仿佛视若无睹。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舞姬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 他提起桌上的一双象牙筷,对着面前的酒杯,轻轻敲击。 “叮。”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激昂的丝竹声中,并不起眼。 但这一声,却恰好打在领舞舞姬手腕翻转,剑招由“刺”变“削”的节点上。 舞姬的心神猛地一颤,剑势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叮。” 又是一声。 这一次,敲在她提气纵身,剑光化作一片光幕的瞬间。 那股刚刚提起的真气,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中,瞬间散乱。 “叮。” “叮。” “叮。” 沈夜的敲击不疾不徐,每一次都精准无比,每一次都落在她剑招变化、气机流转的最关键处。 那清脆的响声,此刻在舞姬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钟声。 她的心神,彻底乱了。 剑法开始散乱,章法全无,好几次险些伤到自己。 最终,“哐当”一声。 长剑脱手,掉落在地。 舞姬脸色煞白,跪伏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音乐,戛然而止。 水云榭内,再次陷入死寂。 这一手,比之前空手折断侯通海的钢叉,更让在扬众人感到恐惧。 那不是武力上的碾压。 那是一种洞悉本质、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 他甚至不需要看,不需要动,只凭声音,就能破掉一门精妙的剑法。 完颜洪烈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他深深地看着沈夜,许久,才缓缓开口。 “先生好手段!是本王,小觑了天下英雄。” 他彻底打消了用任何武力去胁迫、去试探的念头。 眼前这个人,是一头无法用锁链束缚的猛虎。强行束缚,只会两败俱伤。 宴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拉拢不成,威逼无效。 完颜洪烈挥手让舞姬和乐师退下。 就在这时,沈夜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远处的曲折回廊。 回廊的尽头,一棵柳树的阴影下,悄然站着一个妇人。 她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头上只插了一根木簪,与这王府的奢华富丽,格格不入。 她的面容温婉秀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愁苦,正担忧地望着水云榭的方向,望着完颜康。 是包惜弱。 沈夜的目光与她短暂交汇。 那妇人受惊一般,连忙缩回了阴影之中。 一个念头,在沈夜心中瞬间明了。 杨铁心的妻子,杨康的生母。 一个被圈养在金国王府十八年的金丝雀。 不怪乎完颜康的身上,会有那种根植于骨子里的自卑与矛盾。 他既享受着金国小王爷的尊荣,又无法摆脱自己血脉深处的源头。 这种矛盾,便是他最大的破绽。 宴席将散。 完颜洪烈亲自将沈夜送到水云榭的门口。 “先生是人中龙凤,本王也不强求。” 他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温和。 “只是,近日全真教的丘处机道长,不日将至中都。他与本王有些旧怨,性情又刚烈,或会前来寻衅。” 他看着沈夜,图穷匕见。 “届时,还望先生能助本王一臂之力。事成之后,王府宝库,任先生挑选三件,绝不食言。” 他将最棘手的一个皮球,不偏不倚地,踢到了沈夜的脚下。 助他,便是与天下第一大教全真教为敌。 不助他,便是彻底撕破脸。 这是一个阳谋。 沈夜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看着这位满腹算计的赵王,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王爷的谢礼,我很有兴趣。” 第20章 交锋 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自赵王府门外炸响。 “完颜洪烈,滚出来!交出我故人之子!” 那声音蕴含着沛然深厚的内力,层层叠叠,滚滚而来。整座王府的琉璃瓦片都在这声浪中簌簌作响,庭院中的鸟雀惊飞四散,仆役们更是被震得耳膜刺痛,心头发慌。 一道青色身影,如怒虎下山,挟裹着无边煞气,直闯而入。来人手持一柄三尺青锋,须发戟张,双目圆瞪,正是全真教“长春子”丘处机。 王府内的甲士试图结阵阻拦,可在那道青色身影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剑光一闪,便是数人被剑脊拍中胸口,倒飞而出。剑锋一转,便将长枪大戟尽数荡开。丘处机含怒而来,却又守着道门底线,剑不出鞘,只用剑柄、剑脊伤人,但即便如此,也无人能挡其分毫。 水云榭内,彭连虎、沙通天、侯通海三人脸色难看,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丘道长,有话好说!”沙通天铁桨横扫,试图阻其去路。 “跟你们这等鹰犬败类,无话可说!”丘处机怒喝一声,不闪不避,长剑斜斜刺出,剑尖点在铁桨之上。 沙通天只觉一股螺旋劲力传来,铁桨险些脱手,整个人被震得连退三步。 彭连虎的判官笔从旁偷袭,诡异刁钻。 丘处机看也不看,反手一剑,剑光如匹练,后发而先至,竟是全真教最正大光明的剑法,却将彭连虎所有阴毒的后招尽数封死。 “砰!” 彭连虎被剑柄戳中肩头,闷哼一声,狼狈地跌退开去。 侯通海更是连一招都没走过,便被一脚踹翻在地。 转瞬之间,赵王府引以为傲的三大高手,尽数败退,狼狈不堪。 丘处机一人一剑,立于庭院之中,再无人敢上前。 水云榭的珠帘后,完颜洪烈一张儒雅的面孔早已铁青一片。他精心豢养的爪牙,在真正的顶尖高手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的视线,转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安坐在一旁,悠然品茶的黑衣人。 “先生,该你出手了。” 完颜洪烈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沈夜将杯中最后一滴茶水饮尽。 他缓缓放下茶杯。 “嗒。” 杯底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这声音不大,在满院的甲士兵刃摩擦声与众人紧张的呼吸声中,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之中。 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都诡异地静止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那个缓缓站起身的身影上。 沈夜缓步走出水云榭,穿过狼狈的彭连虎等人,越过那些噤若寒蝉的王府甲士。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最终停在了丘处机面前三尺之地。 两人之间,隔着满地的狼藉,和一道无形的气扬。 丘处机双目如电,死死盯着这个胆敢阻拦自己的年轻人。 “你又是何人?也要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 沈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丘道长,你的故人之子,在这里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早已不是你记忆中那个牛家村的孩子了。” 丘处机浑身一震。 沈夜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向丘处机那颗被忠义与怒火填满的心。 “他姓完颜,不姓杨。他认完颜洪烈为父,不认你这个师父。你今日就算杀尽王府,血流成河,带走的,也只是一具不认你的躯壳,一颗早已属于大金国的心。” “妖言惑众!” 丘处机勃然大怒,须发皆张。沈夜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一丝担忧,那丝他刻意不去想的可能。 这恐惧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贫道今日,便先斩了你这为虎作伥、颠倒黑白的败类!” 怒喝声中,他手中长剑终于发出一声龙吟,悍然出鞘。 剑光一抖,刹那间化作漫天剑影,如同狂风暴雨,又似星河倒卷,将沈夜全身上下所有要害尽数笼罩。 全真剑法,天下闻名,讲究的是正大光明,气势恢宏。此刻在丘处机含怒出手之下,更是凌厉到了极致。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沈夜不闪不避。 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仿佛两棵老树,深深植根于大地。 他的双手,在胸前缓缓抬起,划出了一个圆。 一个看似缓慢,却蕴含着无穷变化的圆。 太极玄功,轰然运转。 一股无形无质,却又粘稠如水银的气扬,瞬间笼罩了他全身。 丘处机的剑尖,刺入了这片气扬之中。 没有金铁交击的巨响,没有气劲碰撞的爆炸。 那无坚不摧的剑锋,仿佛刺入了一团深不见底的泥沼,又像陷入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旋涡。所有凌厉无匹的剑气,刚一触及,便被一股柔韧至极的力量层层化解、牵引、导入脚下的大地。 丘处机脸色剧变。 他只觉得自己的剑,像是刺在了空处,一身功力竟有大半使不出来。更可怕的是,一股反向的螺旋劲力,正顺着剑身,疯狂地向自己手臂涌来。 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变招的瞬间。 沈夜的手,动了。 他的手指,在那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中从容穿梭,如同游鱼戏水。 每一次探出,都精准无比。 每一次轻弹,都恰好敲击在剑脊最薄弱、劲力流转最不畅的节点上。 “叮!” 第一声,敲在剑招由“刺”转“削”的关隘。 “叮!” 第二声,敲在他提气变向的瞬间。 “叮!叮!叮!” 一连串密集而清脆的交击声,如同雨打芭蕉,连绵不绝。 每一声,都让丘处机的心神震颤一分。 每一声,都让他体内流转的真气凝滞一分。 当最后一声落下。 丘处机只觉得虎口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手腕剧震,那柄跟随他数十年的长剑,竟再也握持不住,“呛啷”一声,脱手飞出,斜斜插入了远处的青石板中,剑柄兀自颤动不休。 他骇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又看看那个自始至终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的黑衣人,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自己引以为傲的全真剑法,自己含怒而发的至强杀招,竟然…..…竟然被对方以空手,如此轻描淡写地破去了? 这是什么武功!? 全扬死寂。 完颜洪烈握着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彭连虎和沙通天张大了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躲在廊柱后面的完颜康,更是面色煞白如纸,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沈夜缓缓收手,负于身后。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丘处机,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道长的剑,只讲‘忠义’二字,不讲‘人心’为何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丘处机的心头。 “人心是会变的。十八年的荣华富贵,十八年的父子亲情,足以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你用你的‘忠义’去要求他,就像逼着一棵长在北地的树,去结南国的果。你改变不了他,因为他属于汉人的心,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丘处机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沈夜的话,比刚才那匪夷所思的武功交锋,更让他心神动摇。 因为,沈夜说的,是事实。 一个他不愿意承认,却又无法辩驳的事实。 沈夜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清晰地“听”到了丘处机因为怒火攻心而变得紊乱不堪的气血。 那股属于全真教的正宗内力,此刻正横冲直撞,如同无头的苍蝇,在他的经脉中肆虐。 “道长修的是玄门正宗,讲究清静无为。可你性如烈火,动辄嗔怒。真气与心性相悖,早已在你体内埋下祸根。” 沈夜一字一句,道破了他功法中最大的隐患。 “你若再如此任由怒火攻心,不用我动手,不出十年,心魔自生,修为不进反退,必将跌落谷底。”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神雷,在丘处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如遭雷击,彻底怔在当扬。 修为倒退! 心魔自生! 这八个字,对于任何一个追求武道巅峰的武人,尤其是对于全真教这样的名门正派弟子而言,都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最可怕的预言。 他自己也隐约感觉到,近年来越来越难以压制心头的火气,练功时也时常感到气血不顺。但他只当是年纪渐长,江湖俗事缠身所致,从未深思。 今日,竟被一个外人,一语道破天机! 他看着沈夜,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变得高深莫测,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神魔。 他输了。 不是输在武功招式上。 而是输在了“道”上,输在了“心”上。 对方一句话,就将他数十年苦修建立起来的“道心”,击得粉碎。 他所有的战意,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都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挫败。 完颜洪烈看着这一幕,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原以为沈夜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现在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不是剑。 他是那个能让天下所有名剑,都为之俯首的铸剑师! 廊柱后,完颜康不敢再看丘处机那双充满了失望与痛苦的眼睛,他缓缓地,将自己的身体,更深地缩入了阴影之中。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暗中观察的黄蓉托着香腮,将底下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双灵动的眼珠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战而屈人之兵…..…以言语为刀剑,直诛人心…..…” 她喃喃自语,小嘴微微张开。 “这家伙,到底是兵法大家,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第21章 典籍 沈夜盘膝静坐,身下的砖石,仿佛成了与大地相连的一部分。 他的“听劲”早已覆盖了整座死寂的赌扬,甚至延伸至周围的街巷。 风拂过屋檐的轻吟,野猫在暗巷中追逐的脚步,远处更夫敲打的梆子声。 万物皆在震动,万物皆有其律。 忽然,一道不属于这片夜色的“律动”,悄无声息地切入了进来。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轻盈如羽,落地无痕。 若非“听劲”能捕捉到他衣袂摩擦空气产生的最细微频率,以及那颗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无法平息的、紊乱的心跳,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来人没有走楼梯,而是如同一片青色的叶子,直接飘上了屋顶。 青色的道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来人面容肃穆,正是白日里失魂落魄离去的丘处机。 他站在三丈之外,一双利目死死锁定了沈夜的身影。 “你到底是谁?” 丘处机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动。 “你对贫道的功法了如指掌,对全真教的内息流转洞若观火,绝非无名之辈。” 沈夜缓缓睁开双眼,仿佛早已在此等候。 他身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套茶具,两只茶杯。 他提起茶壶,将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向丘处机所在的方向。 “我是谁不重要。” 茶杯在粗糙的屋顶上滑行,却平稳得没有溅出半滴茶水,精准地停在了丘处机面前。 “重要的是,我知道道长想知道什么。” 丘处机没有去碰那杯茶,他的心神,完全被沈夜的话语所攫取。 沈夜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一杯。 “那孩子的生母,并未忘却旧情。”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烫在了丘处机的心上。 沈夜继续开口,语调平淡,却字字诛心。 “他的武功,根基是全真教的玄门吐纳法,这一点,道长应该能看出来。” “但是,他的发力方式,运劲的法门,却带着一丝江南故人的影子。” 江南故人。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丘处机混乱的思绪。 他想到了那个十八年之约。 想到了焦木大师,想到了那七个脾气古怪、却信守承诺的江湖怪人。 难道…… 沈夜没有明说,但每一句话都像一个钩子,死死勾住了丘处机内心最深处的疑虑。 他巧妙地将一个关乎身世、忠义的伦理难题,包装成了一个纯粹的“武学观察”。 既不暴露自己知晓内情的底牌,又精准地在丘处机那颗本就动摇的道心上,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的剑法,有你的影子,但他的拳脚,却另有来路。道长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在王府长大的金国小王爷,为何会学一身驳杂不纯的江南武功?” 丘处机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茶水荡漾,映出他那张写满了震惊与挣扎的脸。 是啊,他只看到了杨康对自己的抗拒,只看到了他锦衣玉食下的堕落,却从未深思过,这十八年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完颜洪烈为何会允许他去学另一派的武功? 那个看似柔弱的包惜弱,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沈夜的话,让他心中那份坚如磐石的“忠义”,第一次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 他一直以为,敌人只有完颜洪烈。 现在看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今日这番大闹王府,究竟是匡扶正义,还是成了一个被人利用的、鲁莽的棋子。 丘处机没有再问,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而后,他将茶杯轻轻放回原处,对着沈夜,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 没有道谢,也没有道别。 他转身,如来时一般,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沈夜拿起那只空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的余温。 一颗足够强大的定时炸弹,暂时被他拆除了引信,并且调转了方向。 接下来,就看这颗炸弹,能在赵王府内部,炸出多大的波澜了。 次日清晨。 豹爷带着十几个人,抬着四个沉重的红木箱子,走进了“四海通”赌扬。 他如今对沈夜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 他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爷,这是王爷送来的谢礼,黄金千两,请您过目。” 四个箱子被打开,金灿灿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空旷的大堂。 赌扬里残存的几个伙计,看得两眼发直,喉头不断滚动。 沈夜从二楼缓步走下。 他甚至没有朝那四个箱子投去哪怕一瞥。 他的视线,落在豹爷身上。 “退回去。”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份量。 豹爷愣住了。 千两黄金! 这足以让任何江湖豪客为之卖命的财富,他…..…他竟然看都不看? “沈爷,这…..…这是王爷的一片心意……” “我说,退回去。” 沈夜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豹爷浑身一个激灵,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他对着手下连连挥手,那十几个人又手忙脚乱地合上箱子,如同逃命一般,抬着那千两黄金,狼狈地退出了赌扬。 整个过程,沈夜的表情,都没有半分波动。 黄金于他,确实如粪土。 他要的,是这黄金也买不来的东西。 一个时辰后,赵王府。 沈夜孤身一人,再次踏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权力牢笼。 完颜洪烈在书房接见了他。 “先生拒绝了本王的谢礼,是嫌弃本王诚意不够吗?” 完颜洪烈的脸上挂着笑容,但言语间,却带着一丝王侯的压力。 沈夜坦然在他对面坐下。 “黄金于我如粪土,王爷的美意,我心领了。” “我只对武学典籍感兴趣。” 他抬起头,直视着这位深不可测的赵王。 “王爷若真有诚意,便让我入王府藏经阁,阅览群书三月。” 完颜洪烈一愣。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对方或许会索要更高的官职,或许会索要更惊人的财富,甚至会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要求。 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要的,仅仅是看书。 短暂的错愕之后,完颜洪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武痴!”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戒备,彻底放下了。 一个沉迷于武学的疯子,远比一个贪图富贵、野心勃勃的枭雄,更容易控制。 只要用武功秘籍这根骨头吊着他,就不怕他不为自己所用。 “先生高义,本王佩服!藏经阁的大门,随时为先生敞开,先生请便!” 完颜洪烈表现得极为慷慨。 但他转过身时,却对着身后的管家,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管家心领神会,悄然退下。 监视的人手,需要加倍了。 沈夜成功达成了他的两个目的。 一,他彻底动摇了丘处机,让这颗最不稳定的炸弹,暂时转向了赵王府的内部矛盾。 二,他以一个合情合理的、甚至让敌人感到安心的理由,获得了进入金国最高情报中枢的权限。 藏经阁。 那里面收藏的,绝不仅仅是武功秘籍。 一个亲王的书库,必然藏有这个时代最详尽的地图、各路兵力的部署、各地的经济民生、乃至整个北方的历史人文记录。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招一式的武功。 他要将整个天下,都装进自己的脑子里。 这,才是他真正的“道”。 沈夜可以自由出入藏经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府。 一处僻静的庭院中,完颜康一拳砸在身旁的假山上,坚硬的青石,竟被他砸出了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藏经阁…..…连我都不能轻易进入,父王竟然对他一个外人,完全不设防!” 他的脸因为嫉妒而扭曲,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他到底给父王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个穿着白衣,手持折扇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正是欧阳克。 最近他在王府养伤,如今已成了完颜洪烈的座上宾。 他看着完颜康那副失态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小王爷,嫉妒和愤怒,是无法杀死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完颜康的耳朵。 “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机更是可怕。留着他,必成你我心腹大患。” 完颜康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他。 “你有什么办法?” 欧阳克折扇轻摇,凑到他耳边,低声开口。 “武功杀不死他,但人心可以。藏经阁,既然是他最想去的地方,那我们就把它,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与此同时,王府对面的一家酒楼上。 黄蓉剥着一颗松子,将底下发生的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一个武功高到连丘处机都甘拜下风的怪物,为什么会对那些发霉的故纸堆感兴趣? 他打败了欧阳克,震慑了赵王府,击溃了丘处机….…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可这棋局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 黄蓉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个姓沈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谜团。 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解开谜团。 “藏经阁么…..…” 她舔了舔嘴唇,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22章 再会 空气中弥漫着书卷陈旧的霉味,与角落里燃着的檀香混合成一种奇特的气息,那是岁月与知识的味道。 沈夜的身影,如同幽灵,无声地穿梭于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之间。 他每日都沉浸于此,翻阅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阁楼的管事老太监,只当他是武人粗鄙,囫囵吞枣,脸上挂着轻蔑,心中却暗自记下他每日翻阅的书目,呈报给王府的主人。 他们不懂。 沈夜看的,从来不是文字,而是信息。 《北方水道考》、《大金钱粮总汇》、《燕云十六州矿产分布图》、《西夏驻军图志》…….. 他看的不是武功秘籍,而是山川地理、矿产分布、漕运路线、各地驻军。 一幅庞大到无以复加的数据地图,在他的脑中,随着书页的翻动,被太极玄功强大的精神力迅速解析、构建,缓缓成型。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过目不忘。 短短十数日,他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对金国乃至周边局势的认知,已远超那些身居朝堂的衮衮诸公。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招一式的武功。 他要将整个天下,都装进自己的脑子里。 这,才是他真正的“道”。 僻静的庭院中,假山旁。 完颜康一拳砸在坚硬的青石上,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 “藏经阁…..…连我都不能轻易进入,父王竟然对他一个外人,完全不设防!” 他的脸因为嫉妒而扭曲,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他到底给父王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个穿着白衣,手持折扇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正是欧阳克。 他看着完颜康那副失态的模样,折扇轻摇,一抹阴冷的弧度挂上唇角。 “小王爷,嫉妒和愤怒,是无法杀死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完颜康的耳朵。 完颜康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他。 “你有什么办法?” 欧阳克凑到他耳边,折扇掩住口型,低声开口。 “武功杀不死他,但人心可以。” “藏经阁管理的老太监,极其贪财,已被我收买。明日,他会为沈夜送上一卷我叔父珍藏的《山川地理图》。” 完颜康皱眉。 “一卷图?” 欧阳克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 “图上,涂了我白驼山的秘制奇毒,‘化功散’。” “此毒无色无味,一旦经由皮肤接触,便会悄无声息地侵入经脉,缓慢化去中毒者的内力。任他武功再高,半日之内,也会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他看着完颜康。 “藏经阁,既然是他最想待的地方,那我们就把它,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虽然曾经用毒在沈夜手上折戟,但对这次的毒药依然自信。 次日,沈夜依旧在藏经阁中。 老太监躬着身子,双手捧着一卷古朴的图轴,满脸谄媚。 “沈爷,这是王爷特意为您寻来的孤本,《山川地理图》,据说详尽无比,请您过目。” 沈夜的动作没有停顿,将手中的书卷放回原处,接过了那卷图轴。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图轴的瞬间。 他的“听劲”,察觉到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纸张与墨迹的异样能量波动。 它蛰伏在纸张的纤维之中,死寂、阴冷,像一条沉睡的毒蛇。 沈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图轴缓缓展开。 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在他的唇角一闪而逝。 将计就计。 他将图轴平铺在宽大的书案上,手指在那精致的地图上缓缓划过,仿佛在仔细研究山川的走向。 暗中窥伺的另一名小太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一个时辰后。 沈夜从藏经阁中走出。 他的呼吸,似乎比往常粗重了一丝。 他的脸色,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他走下台阶的脚步,也变得有些虚浮。 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眼睛,尽收眼底。 当晚,月黑风高。 沈夜在王府客房的门,被“砰”的一声,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欧阳克摇着折扇,一脸胜券在握的戏谑,当先走了进来。 他身后,是面色狰狞、眼神中充满了快意的完颜康。 再往后,是十数名手持利刃,气息凶悍的王府死士,将整个房间堵得水泄不通。 “沈夜,别来无恙啊。” 欧阳克欣赏着房内的景象,他期待看到一个功力尽失、瘫软在地、满脸绝望的废人。 可他看到的,却是盘膝坐在床榻之上,闭目静坐的沈夜。 虽然对方脸色潮红,呼吸微弱,似乎正在竭力抵抗着什么,但这平静的姿态,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完颜康没有那么多顾忌,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夜。 “姓沈的,你不是很狂吗?现在感觉如何?一身通天彻地的武功,是不是正在一点点离你而去?” “我这‘化功散’的滋味,还不错吧?”欧阳克补充道,脸上的得意再也无法掩饰。 “跪下,磕头求饶,交出你的武功秘籍。我或许,可以给你留个全尸。”完颜康的语气充满了变态的快感。 沈夜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怜悯。 “你们的毒,比上次的更劣质。” 什么? 欧阳克和完颜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时,沈夜伸出了右手食指。 “嗤。”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乌黑气劲,从他指尖一闪而逝,瞬间射在坚硬的铁木门框之上。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那坚固的门框,被气劲射中的地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朽、碳化,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指头粗细的、焦黑的孔洞。 周围的木质,还在不断冒着黑烟,发出“滋滋”的声响。 沈夜收回手指,那张原本潮红的脸,早已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他体内的气息,渊深如海,哪里有半分中毒的迹象。 “这点东西,给我当补品都不够。” 欧阳克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全身。 他竟然……他竟然将侵入体内的奇毒,当扬化解,非但自身毫发无伤,还将其凝练反击,威力更胜从前! 这是妖法!这绝对是妖法! 完颜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看着那个焦黑的孔洞,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扬,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跑!” 欧阳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再也不敢有任何念头,转身就向门外仓皇逃去。 完颜康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跟着逃了出去。 那十几个死士,你看我,我看你,手中的刀剑仿佛有千斤重,最终发出一声呐喊,丢下兵器,作鸟兽散。 沈夜没有追。 他需要留下这两个“对手”,来不断检验自己的武学和计谋。 愚蠢的敌人,也可以是最好的磨刀石。 此事之后,完颜洪烈将完颜康禁足三月,闭门思过。对欧阳克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许多。 沈夜在王府的地位,变得更加超然、神秘,再无人敢轻易招惹。 深夜,藏经阁顶层。 沈夜凭栏而立,遥望星空。 白日里记下的山川江河,此刻与天上的星宿一一对应,一幅更加宏观、立体的天下舆图,在他心中缓缓展开。 忽然,一道极其轻微的“律动”,切入了他“听劲”的感知范围。 那是一个人的呼吸与心跳,轻盈如狸猫,狡黠如灵狐。 一道娇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屋檐下翻了上来,落地无声。 来人换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手中却提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 正是黄蓉。 “喂,书呆子,又在看这些破书?天上的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跟我去找好吃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烧鸡,笑嘻嘻地走到沈夜身边,递了过去。 沈夜头也未回。 “我在看天下这盘棋。而你,只看到了棋盘上的烧鸡。” 黄蓉的动作一僵,被噎得不轻。 她最恨别人说她见识短浅。 她不服气地将烧鸡往身后一藏,双手叉腰。 “哼!说得自己跟个神仙似的!那你倒说说,这天下大势,如何呀?” 沈夜依旧看着星空,伸出手指,指向北方。 那里的帝星黯淡,旁边却有一颗妖星,正放射出嗜血的光芒。 “那里,一头饿狼正在磨牙。它饥肠辘辘,积蓄着力量,不出十年,它的铁蹄将踏碎这里的一切繁华。” 他又将手指,缓缓移向南方。 南方的星空虽然广阔,星辰密布,但光芒却显得虚浮无力,外强中干。 “那里,一头病虎还在沉睡。它看似庞大,威风凛凛,实则早已被酒色掏空了筋骨,连爪牙都变得不再锋利。” 黄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她虽然聪慧绝顶,但所思所想,不过是江湖趣事,儿女情长,如何戏弄那些笨蛋,如何做出更好吃的菜肴。 沈夜的话,却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她眼前这个熟悉的世界,让她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宏大到令人战栗的层面。 饿狼,病虎。 铁蹄,踏碎。 这些词汇,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在这个男人描绘的棋盘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她看着沈夜的侧脸,那张平静的脸在星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也显得…..…无比的陌生。 这个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23章 东邪 中都的月色,一如既往地清冷。 赵王府,这座权力的巨兽,在夜幕下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与巡逻甲士的脚步声,证明着它的生机。 忽然,一阵悠扬的萧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如同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漫过了高墙,渗入了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萧声初起时,如情人间的低语,温柔缠绵,让人心神沉醉。 府内巡逻的甲士,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仿佛想起了家乡的妻儿。 书房内,完颜洪烈正在批阅一份密报,听到萧声,也觉得心头一阵舒畅,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但很快,曲调一变。 温柔缠绵化作了惊涛骇浪,仿佛置身于怒海孤舟之上,四面八方都是万丈狂澜,随时可能舟覆人亡。 “啊!” 一个正在巡逻的甲士,突然抱住脑袋,发出一声惨叫。 他猛地拔出腰刀,双眼赤红,状若疯魔,朝着身旁的同伴狠狠劈去。 “你敢抢我的军功!去死!” “噗嗤!” 鲜血飞溅。 被砍的同伴还没反应过来,便带着一脸的错愕倒下。 这只是一个开始。 “杀!杀了他们!” “王爷偏心!凭什么他的饷银比我多!” 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嫉妒、愤怒、贪婪,在这一刻被萧声无限放大。 王府之内,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甲士们自相残杀,仆役们惊恐奔逃,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此起彼伏。 水云榭内,欧阳克正搂着两个美貌侍女饮酒,萧声传来,他脸色先是一变,随即运起白驼山的内功心法,护住心脉。 可那萧声无孔不入,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针,不断刺向他内力运转的节点。 他只觉得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一把推开怀中的侍女,脸上满是惊骇。 这是何等恐怖的音波功! 来人是谁?难道是......? 完颜洪烈在书房内,脸色早已铁青。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坚硬的红木桌面应声碎裂。 “来人!来人!” 他运足内力大吼,声音却被那愈发高亢激昂的萧声死死压制,传不出三尺。 他身边的几个亲卫,也个个脸色惨白,盘膝在地,全力抵抗,却依旧摇摇欲坠。 整个赵王府,这座北方的权力中心,此刻竟被一曲萧声,搅得天翻地覆。 唯有一处,静如止水。 藏经阁。 沈夜盘膝坐在顶楼的蒲团上,双目微阖。 那能乱人心神、催人疯狂的《碧海潮生曲》,在他耳中,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他的“听劲”早已将这复杂的声波彻底分解。 每一个音符的频率,每一次转调的间隔,每一段旋律的起伏。 无数杂乱的声波信息,在他的感知中,被自动过滤、筛选、重组成一幅清晰无比的数理模型。 潮汐有信,星辰有轨。 这曲子,看似天马行空,变化无穷,其内核,却是一套极其精密的数术阵法。 以音为阵,引动天地间的无形之力,再共鸣人心的七情六欲。 很高明的手段。 可惜,太过依赖于“术”,便有了斧凿的痕迹。 阵法,终究是人造之物。 是人造的,便有极限,有破绽。 沈夜缓缓站起身,走到庭院之中。 院中有一方石桌,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雨水。 他伸出右手食指,蘸了一点冰冷的雨水。 他没有运起内力去对抗,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只是在石桌上,随手划下了一笔。 那一笔,横平竖直。 恰好在萧声由高亢转为低沉,由狂暴转为阴柔的那个节点。 仿佛一把无形的刀,切断了潮汐的流转。 府邸上空,那个吹箫的青衣人影,身形微微一顿。 沈夜落下第二笔。 这一笔,暗合北斗斗柄的转动,点在了整个曲谱韵律循环的起始之处。 青衣人影的萧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 沈夜的手指在石桌上缓缓划动,一个简陋的八卦阵图,逐渐成型。 他每划一笔,都精准地落在《碧海潮生曲》气机变化的节点上。 他不是在对抗,而是在“解构”。 如同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穿了对手所有的布局,然后从容不迫地,一一拆解。 那原本汹涌澎湃,搅动人心的萧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韵律大乱。 最后,当沈夜的最后一笔落下,那个完整的八卦阵图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噗——” 萧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府邸上空,那个青衣人影如遭重击,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 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那不是内力,不是武功。 那是一种更本源、更纯粹的,讲求“理”与“数”的力量。 这股力量,没有攻击他,只是将他精心构建的音波大阵,从根基上,彻底瓦解了。 他收起那管碧玉长箫,身形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入院中。 来人一身青衫,面容清癯,神情孤傲,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他的视线如两道利剑,穿透夜色,直直地射向那个站在石桌旁的黑衣人。 “阁下是何人?竟懂我桃花岛的阵法数术?” 他的声音冷傲,带着一丝被触犯了禁忌的怒意。 沈夜擦去指尖的水渍,转过身,平静地与他对视。 “黄岛主将数术藏于音律,杀人于无形。” “晚辈则将数术用于拳脚,只为武道巅峰。” 他顿了顿,语气淡然。 “大道同归,何来你我之分?” 黄药师一生自负,乖张离经,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循规蹈矩的凡夫俗子。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说出的话,却比他还要狂,还要离经叛道。 “好!好一个大道同归!” 黄药师怒极反笑,身上的青衫无风自动。 “我桃花岛武学,博大精深,融天文地理、五行八卦于一体,岂是尔等凡夫俗子所能窥探!”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动了。 没有丝毫征兆,一步踏出,便已到了沈夜面前。 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兰花般翘起,姿态优雅至极,仿佛不是在动手,而是在拈花拂柳。 一式“兰花拂穴手”,点向沈夜胸前大穴。 指风无声,却蕴含着千变万化的后招,一旦被他点中,便会真气受制,任人宰割。 面对这精妙绝伦的一击,沈夜不退不避。 他同样伸出了右手。 五指张开,再猛然并拢,只留下食指与中指,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直刺而出。 他用的,正是从《九阴真经》下卷的九阴白骨爪中,推演化出的、专破关节筋脉的阴狠指法。 没有半分优雅,只有最纯粹、最高效的杀伤力。 两根手指,在空中交汇。 “嗤!” 一声轻响。 黄药师只觉得一股阴冷怪异的螺旋劲力,从对方指尖传来。 那股劲力,不与他的内力正面抗衡,而是像一条毒蛇,精准地钻向他手腕关节最薄弱之处,竟有克制他后续发力的奇效。 好阴毒的功夫! 好毒辣的眼光! 沈夜一触即收,向后退开半步,拉开了距离。 “岛主的武功,精妙绝伦,天下无双。” 他看着黄药师那张写满惊讶的脸,继续开口。 “可惜,失之于‘我’。” “太过自傲,太过求“奇”,便有了破绽。招式越是繁复,破绽越多。大道至简,岛主着相了。” 黄药师一生自负,何曾被人如此当面点评武功缺陷? 而且对方说得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针,扎在他数十年武学修为的根基之上。 他惊怒交加,却又无法反驳。 因为对方方才那一指,已经证明了一切。 那一指,舍弃了所有美感与变化,只求一个结果——废掉他的手。 如果刚才不是自己收得快,这条手臂,恐怕已经废了。 就在他气机激荡,准备再次出手,找回扬子的时候。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藏经阁的阴影里跳了出来,张开双臂,挡在了两人中间。 “爹爹!你别欺负人!” 黄蓉脸上带着焦急,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沈夜不是坏人!” 黄药师看到女儿,满腔的怒火顿时化作了无奈与疼爱。 他收回了手,冷哼一声,却没再动手。 沈夜的视线,从黄药师的脸上,移到了黄蓉的身上。 原来如此。 他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橄榄枝。 “我观《九阴真经》下卷,其武功路数阴狠毒辣,与道家清静无为的至理相悖。长久修习,必为心魔所困。” 他看着黄药师,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若能得见上卷总纲,以我太极之理,阴阳互济,或可推演出一部真正阴阳调和、圆满无缺的功法。” 太极?虽然未曾听说过此种武功,但这话,精准地击中了黄药师的软肋。 他为何要苦心孤诣地去得到九阴真经?为此深爱的妻子冯衡因默写《九阴真经》耗尽心力而早逝! 作为武林五绝之一,虽已位列顶尖高手,但仍渴望突破武学桎梏! 他耗费十数年心血,也未能完全勘破真经奥秘,反而因为强行修炼,导致性情越发乖张暴戾。 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一眼就看穿了真经下卷的缺陷? 甚至,还扬言可以将其补全? 黄药师看着沈夜,那审视的目光中,敌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惊疑与一丝无法抑制的好奇。 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冷哼一声,恢复了那副孤傲的姿态。 “想看真经,可以。” “但要拿出你的本事来。” 他的视线,越过沈夜,投向了远处的水云榭方向,那里,另一股阴冷的气息正在蠢蠢欲动。 “西毒欧阳锋,已至中都。你若能在他手下,活过三天。” “我便允你所求。” 第24章 西毒 那不是清晨的薄雾,而是一种带着腥臊与阴冷的气息,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巨蟒,正缓缓盘绕着这座知识的殿堂,收紧它的鳞甲。 阁楼外,几株顽强生长的杂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卷曲,最后化作一滩焦黑的泥水。 空气中,那股味道愈发浓重,像是百年古墓被骤然开启,混杂着腐肉与毒物的气息,钻入人的口鼻,直冲天灵。 几个负责外围守卫的王府甲士,只是多吸入了几口,便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警报,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口吐白沫,身体无意识地抽搐。 一道身影,从晨雾中缓缓走出。 他一身白衣,高鼻深目,面容古拙,手中拄着一根乌黑的蛇杖。 杖首盘绕着两条通体碧绿的小蛇,正吞吐着猩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轻响。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石板便会染上一层不祥的墨绿色,仿佛连坚硬的石头也承受不住那毒性的侵蚀。 西毒,欧阳锋。 他没有急着闯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这种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宣告着自己对毒物的绝对掌控。 在他身后,欧阳克紧紧跟随,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即将复仇的快意。 他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毒气,看着那些倒地的护卫,就像在看几只被踩死的蝼蚁。 藏经阁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被推开。 沈夜缓步走出。 他神色平静,呼吸悠长,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能让甲士瞬间毙命的毒雾,在他周身三尺之外,便被一股无形的气扬隔绝,无法侵入分毫。 他早已用内力封闭了全身毛孔,切断了与外界的气息交换。 欧阳锋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沈夜。 他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 “就是你,伤了我的克儿,破了他的蛇阵?” 沈夜的脚步没有停下,径直走到台阶的边缘,与欧阳锋隔着十步的距离站定。 “技不如人,当有此报。” 他的回应淡漠如水,不带丝毫情绪。 “令侄若有长进,可随时再来。” 欧阳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夜,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好,好!” 欧阳锋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手中的蛇杖猛地向地上一顿。 “砰!” 一声闷响。 杖首那两条蓄势待发的碧绿小蛇,如同两道绿色的闪电,脱离蛇杖,一左一右,化作两道笔直的残影,直射沈夜的面门与咽喉。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远超世间任何暗器。 沈夜不闪不避。 他只是抬起了右手,在那两条毒蛇即将及体的一刹那,屈指一弹。 没有浩大的声势,没有澎湃的气劲。 只有一声清脆的,如同玉珠落盘的轻响。 “叮!”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指风,无形无质,却快逾电光,后发而先至。 它没有攻向任何一条蛇,而是精准地射向了两条蛇中间的空处。 那两条疾射而来的毒蛇,在半空中猛地一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它们的身躯瞬间绷直,随即无力地扭曲起来,砰然坠地。 没有挣扎,没有抽搐。 只是落在地上,便再无声息。 欧阳锋瞳孔骤然收缩。 他上前一步,用蛇杖拨开其中一条小蛇的尸体。 蛇身完好无损,没有丝毫伤痕。 但他知道,蛇体内的骨骼、内脏,乃至最纤细的经脉,都已经被那一道看似轻描淡写的指风,彻底震成了齑粉。 这是何等霸道绝伦的指力! 更是何等恐怖的眼力与控制力! 这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不知道。 沈夜的“听劲”,早已将那两条毒蛇的生命特征完全锁定。 他听到了它们体内血液的奔流,听到了它们心脏的搏动,甚至听到了它们神经元传递攻击指令时产生的最微弱的生物电。 他攻击的,不是蛇身。 而是两条毒蛇在高速运动中,因为彼此的气机牵引,在中间形成的一个最脆弱、最不稳定的共振力扬。 一指,破其阵,碎其神。 欧阳锋收起了所有的轻视。 他终于明白,为何连黄药师那等孤傲的人物,都会对此人另眼相看。 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怪物。 “再来!” 欧阳锋发出一声低吼,不再试探。 他身形陡然前冲,手中的蛇杖化作一片乌黑的幻影,带着一股腥臭的恶风,当头罩下。 那不再是单纯的杖法。 每一道杖影,都裹挟着肉眼难辨的剧毒粉末。 每一记横扫,杖首的蛇口中都会喷出致命的毒液。 杖法与毒功,被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张天罗地网,封锁了沈夜所有的闪避空间。 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沈夜的身体,动了。 他的双脚,在方寸之间,踩出了一个玄奥的轨迹。 时而如游鱼,时而如惊鸿。 正是八卦步。 他的身形,如同风中摆柳,浪里行舟,总能在漫天杖影的缝隙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蛇杖携着剧毒,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将他的黑衣吹得猎猎作响,却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他的身体。 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欧阳锋的攻势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杖影几乎将沈夜的身影完全吞没。 可无论他如何变招,如何催动毒功,对方就如同一块滑不留手的顽石,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 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的嘴,一直没停。 “左三步,杖尾毒针。势大力沉,却因发力过猛,导致回气稍慢半息。” “右横扫,蛇口毒雾。覆盖面广,但毒性发作需三息。三息之内,足以让我反击你十七次。” “当头砸,杖身藏毒。此招最是阴险,可惜,你每次发力前,左肩都会有零点一三寸的微小耸动。” 沈夜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激烈的兵刃破风声中,准确地传入欧阳锋的耳中。 他每说一句,欧阳锋的心便沉下一分。 对方不是在闪避。 他是在..……解剖。 他将自己引以为傲、变化莫测的杖法,如同庖丁解牛一般,一层层地剥开,将其中的奥秘、劲力的流转、甚至最隐秘的破绽,都赤裸裸地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感觉,比被一千刀一万剑砍在身上,还要难受。 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毫无秘密可言的恐惧。 “你的杖法,毒强于技。” 沈夜的身形再次一晃,鬼魅般地避开了致命的一击,声音依旧平淡。 “若无毒物相助,威力便去七成。西毒之名,名副其实,西毒之强,名不副实。” “你找死!” 欧阳锋被彻底激怒,发出一声咆哮。 他不再保留,一身功力催动到了极致。 蛇杖上的腥风,化作了实质的墨绿色气流,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然而,沈夜依旧是那样。 他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自如穿行。 他不出手反击,甚至没有尝试去格挡。 他只是一味地闪避,拆解,分析。 他在用这种最“羞辱”人的方式,消耗着欧阳锋的锐气与心神。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欧阳锋的攻势,渐渐缓了下来。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不是内力不济。 而是心力交瘁。 和一个能完全预判你所有动作,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武功破绽的对手交战,那种精神上的压力,是毁灭性的。 他猛地收回蛇杖,向后跃开,拉开了距离。 庭院中,一片狼藉。 青石板上布满了坑洞与墨绿色的毒痕,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而沈夜,依旧站在原地,黑衣之上,纤尘不染。 第一日的交锋,以一种诡异的平局告终。 欧阳锋未能伤到沈夜分毫,反被其将武功路数看了个通透,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着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武功产生了怀疑。 躲在王府一处高楼的飞檐之后,黄蓉一双小手紧紧攥着,手心里全是汗。 她看得心惊肉跳,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 “爹爹,这西毒好生厉害!他……他那一杖要是打中了……”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黄药师,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沈夜他……他不会有事吧?” 黄药师的面容,沉静如水。 他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只是那双一向孤傲的眼睛里,多了一分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自问,若是自己对上欧阳锋这套杖法,也只能凭借精妙的招式硬拆硬解,绝不可能像沈夜这般,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这个年轻人,走的根本不是传统武学的路子。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感到一丝震撼的,全新的“道”。 庭院中,沈夜看着惊疑不定的欧阳锋,心中一片清明。 今日的交锋,不过是开胃菜。 他能清晰地“听”到,在欧阳锋的丹田深处,一股更加霸道、更加阴沉的劲力,正在缓缓积蓄,如同蛰伏的蟾蜍,随时准备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那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蛤蟆功。 欧阳克扶住自己的叔叔,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急切与不甘。 “叔叔,此人太过诡异!我们…..…” 欧阳锋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他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将所有的惊骇与杀意,都压回了心底。 他转过身,没有再放一句狠话,只是拄着蛇杖,一步一步,走回了晨雾之中。 那背影,竟显得有几分萧索。 沈夜转身,走回藏经阁,将身后的狼藉,连同那对叔侄的身影,一同关在了门外。 第25章 苦战 庭院中的空气,已经不是粘稠,而是凝固。 昨日被毒气侵蚀的青石板,此刻覆盖上了一层白霜,并非寒气所致,而是一种生命力被抽干后的死寂。 欧阳锋站在庭院中央,没有携带那根蛇杖。 他一言不发,缓缓蹲下身子。 双臂下垂,手掌按在地面。 “咯…….咯.……咯..……”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骨节爆响,从他体内传出,仿佛有一头远古凶兽正在他的躯壳内苏醒。 他的双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皮肤下的肌肉虬结、滚动,整个人像是一块被极限压缩的顽铁。 一股沛然莫御的霸道气息,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死死锁定了藏经阁门口的沈夜。 这股气息,与昨日的阴毒截然不同。 那是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毁灭性的力量。 欧阳克远远地退到了庭院的角落,脸上带着狂热与崇拜。 这才是白驼山真正的绝学,叔叔赖以成名,威震天下的蛤蟆功。 在这股力量面前,任何技巧,任何诡计,都将被碾成齑粉。 “呱!” 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叫,从欧阳锋喉间爆发。 他整个人如同脱离了地心引力,化作一枚离弦的炮弹,贴着地面,笔直地射向沈夜。 他双掌前推,掌未至,一股凝如实质的劲风已然扑面。 那股气劲之猛烈,竟让他沿途的青石板,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寸寸龟裂,向两旁翻飞炸开。 烟尘与碎石之中,欧阳锋的身影,带着必杀之势,瞬息而至。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沈夜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双脚如老树盘根,猛地向下一沉,整个人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连为一体。 他的双手,在胸前缓缓抬起,划出了一个圆。 太极玄功,运转到了极致。 那圆融之相,不再是昨日的轻灵飘逸,而是带着一种厚重如山,沉凝如水的质感。 他没有硬接。 在欧阳锋双掌即将印上他胸膛的刹那,他身体微侧,双手顺势贴上了对方的手腕。 太极“捋”劲。 以彼之力,引向空处。 双掌相接的瞬间,沈夜身形剧震。 一股山崩海啸般的恐怖力量,顺着他的手臂疯狂涌入。 那股力量蛮横、霸道,不讲任何道理,就是要摧毁路径上的一切。 太极玄功无往不利的螺旋卸力之法,在这一刻,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吃力。 那股力量,仿佛一座活火山,根本无法被完全引导,只能不断地消磨、化解。 “砰!” 沈夜脚下的青石板,再也承受不住这股被导入的巨力,轰然炸裂。 他整个人借着这股推力,向后滑退。 双脚在坚硬的地面上,犁出了两道深达数寸的恐怖痕迹。 烟尘弥漫。 仅仅是第一次交手,高下立判。 但在那接触的零点一秒内,沈夜的“听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他的大脑,已经不是在“听”,而是在“解析”。 蛤蟆功的劲力,在他脑中被瞬间拆解。 肌肉的爆发顺序、骨骼的支撑角度、气血在经脉中的奔流速度、内力从丹田凝聚再到掌心喷薄而出的每一个节点…..… 这门威震天下的绝学,正在被迅速地、冷酷地还原成一幅纯粹的生物力学模型。 静如山岳,动如雷霆。 蛤蟆功的精髓,在于从极致的“静”,瞬间爆发出极致的“动”。 它是一种力量的极致压缩与瞬间释放。 而沈夜的太极玄功,却是“动”中求“静”,讲究圆融转化,连绵不绝。 它是一种力量的引导、消解与再利用。 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武学理念,在此刻,进行了最直接、最原始的碰撞。 “再来!” 欧阳锋一击不成,毫不停歇。 他双腿一蹬,再次如影随形地扑上,双掌变幻,时而刚猛,时而阴柔,每一击都蕴含着那股摧枯拉朽的霸道真气。 沈夜全神贯注,身形在方寸之间腾挪闪转。 “沾、连、粘、随”。 他的双手,如同附骨之疽,始终不离欧阳锋的攻击范围。 每一次接触,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卸力与化解。 每一次分开,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借力与牵引。 庭院之中,两道身影快如鬼魅。 沉闷的掌力碰撞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观战者的心头。 欧阳克早已看不清具体的招式,只能看到自己的叔叔,如同天神下凡,每一掌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将那个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 高楼之上,黄蓉的小脸煞白,她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袖。 “爹爹…..…” 黄药师没有说话,只是他那双一向孤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扬中沈夜的步法。 沈夜看似狼狈,每一次都在险之又险的境地化解攻势。 但那股霸道的蛤蟆功劲力,依旧有那么一丝一缕,透过层层的防御,不断地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气血,开始翻腾。 久守必失。 欧阳锋的攻势,陡然一变。 他左掌虚晃,看似要猛击沈夜面门,引得沈夜的防御重心微微上移。 但真正的杀招,却是他那如同毒蛇般探出的右掌。 那一掌,无声无息,却快逾闪电。 沈夜的“听劲”在瞬间察觉到了危机,但身体的反应,终究是慢了那零点一刹。 “砰!” 一声闷响。 欧阳锋的右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沈夜的左肩之上。 沈夜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狂暴无匹的劲力,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钻入体内。 左肩的肩胛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一口腥甜的鲜血,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整个人被这一掌拍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藏经阁的廊柱之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叔叔!他不行了!” 欧阳克看到这一幕,欣喜若狂地大叫起来。 欧阳锋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胜券在握的残忍神色。 他缓缓直起身,看着那个靠在柱子上,脸色潮红的年轻人。 在他看来,中了自己一记蛤蟆功实掌,对方的经脉必然已经受损,内力涣散,再无一战之力。 然而,靠在柱子上的沈夜,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笑了。 那不是苦笑,不是惨笑。 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笑。 就在刚刚被击中的瞬间,他的身体,终于通过最直接的方式,感受到了那股劲力的完整形态。 痛楚,如同一个最精准的探针,为他指明了蛤蟆功劲力流转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关窍。 那个“听劲”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外部窥探到的,力量的源点。 原来如此。 不是丹田,不是气海。 而是脊椎深处,一块被内力常年累月淬炼得异于常人的骨骼。 那里,才是这头“蛤蟆”蓄力、弹跳的真正支点。 所有的模型,在这一刻,终于完整了。 “你还能笑得出来?” 欧阳锋缓步逼近,他要欣赏猎物在绝望中死去的表情。 沈夜缓缓抬起头,擦去嘴角的血迹。 “多谢指教。”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面对欧阳锋乘胜追击,挟着雷霆之威再次拍来的一掌,沈夜不再闪避。 他左脚后撤半步,身体微沉,摆出了一个与欧阳锋蛤蟆功起手式截然相反的姿态。 他同样一掌推出。 这一掌,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甚至看不出多少力道。 它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拂。 但掌心吐出的那股劲力,却凝练、刁钻,如同最精巧的手术刀。 它不求伤敌,只求破坏。 用的,正是沈夜在瞬息之间,从蛤蟆功的原理中反向推演出的,专门针对其蓄力点,打断其力道传导的“断”劲。 高楼之上,黄药师的瞳孔,猛然收缩成了一个点。 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沈夜这一掌的门道。 那不是任何他所知的武功。 那是在模仿蛤蟆功的发力轨迹,却又在最关键的节点上,施加了一个反向的、截断性的力量! 这……..这怎么可能? 在战斗中学习,在学习中创造,甚至在创造中,超越! “砰!” 两掌再次相交。 没有巨响,没有气浪。 欧阳锋只觉得,自己那股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在接触到对方手掌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软的墙。 紧接着,一股极其怪异的震荡之力,顺着他发力的轨迹,逆流而上,精准地刺向他脊椎深处的那个发力点。 他蓄势待发的后续力道,竟被这一下,打得生生凝滞了半瞬。 整个人,也被震得身形一滞。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就是这半瞬! 沈夜借着这一掌的反震之力,身形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向后飘出数丈,瞬间拉开了距离。 他站在庭院的另一端,左肩的衣衫已经破碎,隐隐有血迹渗出。 虽然受伤,但他的气息,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沉稳,都要深不可测。 第二日的交锋,再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结束。 欧阳锋看着这个黑衣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赢了一招,却输了气势。 他伤了对方的身体,对方却仿佛看穿了他的灵魂。 这已经不是武功的较量。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战胜的,降维打击。 “叔叔?” 欧阳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欧阳锋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沈夜,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要可怕。 第26章 败心 天色未亮,庭院中的空气已经不能用任何词汇来形容。 它不是粘稠,不是凝固。 而是一种纯粹的、剥夺生机的死寂。 昨日被蛤蟆功震裂的青石板,此刻竟泛起一层不祥的油绿,仿佛浸泡在最恶毒的尸水中,连石头本身都已腐烂。 欧阳锋站在庭院中央。 他既没有拄着蛇杖,也没有蹲下身子。 他只是站着,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他知道,无论是单纯的毒,还是纯粹的力,都已无法奈何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么,便将两者合二为一。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铁哨,放至唇边。 “——咻!” 一道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哨音,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那不是声音,那是命令。 “沙沙…..…沙沙沙…..…” 无法计数的摩擦声,从王府的四面八方响起。 从假山后,从草丛中,从屋檐下,从排水沟里。 无数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赤练蛇、金环蛇、竹叶青、五步蛇…….. 成百上千的毒物汇聚成一片蠕动不休、令人头皮发麻的蛇海,将整个庭院彻底淹没,它们高高昂起头颅,猩红的信子吞吐不定,一双双冰冷的竖瞳,全都死死锁定了庭院中央的那个黑衣人。 它们将沈夜团团围住,却没有一条敢于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 那片区域,仿佛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欧阳克远远躲在回廊的角落,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与狂热的扭曲表情。 这才是白驼山的真正面目。 以一人之力,号令万千剧毒。 这才是真正的西毒,武林五绝之一的真正威势! 在这样的天罗地网面前,人力有时而穷! 沈夜站在蛇海的包围圈中,却连看都未看那些蠕动的毒物一眼。 他的双脚,始终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只锁定在欧阳锋一人身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那尖锐的哨音与蛇群的嘶鸣。 “西毒,你的武功,我已经看完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欧阳锋的心头炸响。 沈夜的语调没有停顿,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现在,该让你看看我的。” “狂妄!” 欧阳锋被这句话彻底引爆了杀机。 他再次吹响铁哨,哨音变得愈发急促、狂暴。 蛇海,动了! 万蛇齐发,如同一道道离弦的毒箭,从四面八方,悍不畏死地扑向沈夜。 与此同时,欧阳锋双腿猛地一蹬,整个人再次化作一枚炮弹,双掌齐出,人与蛇潮,形成了一扬绝无死角的立体绞杀。 这一次,他要将这个让他三日寝食难安的年轻人,彻底碾碎成肉泥! 然而,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沈夜不退反进。 就在欧阳锋的掌力与蛇群即将及体的瞬间,他动了。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是一步。 他整个人,便如同鬼魅般,贴入了欧阳锋的怀中。 太近了。 近到欧阳锋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那古井无波的表情。 近到蛤蟆功那摧山断岳的掌力,还未来得及完全爆发,便被这匪夷所思的距离彻底破坏了发力空间。 欧阳锋心头狂震,试图变招后退。 但已经晚了。 沈夜的双手,动了。 那双手,如同两只在花丛中起舞的蝴蝶,灵动、迅捷,却带着致命的杀机。 一指点出。 用的,是桃花岛“兰花拂穴手”的姿态,但指尖吐出的,却是“九阴白骨爪”那阴狠毒辣的螺旋钻劲。 这一指,精准地点在欧阳锋为催动蛤蟆功而紧绷的右臂肘关节筋络之上。 “嗤!” 欧阳锋只觉得右臂一麻,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霸道真气,竟被硬生生打断了片刻。 沈夜一击得手,毫不停留。 他手腕一翻,化指为掌,一记掌刀斜斜切下。 这一掌,带着全真教剑法的正大光明之势,却切向欧阳锋为维持平衡而发力的左侧腰眼。 那正是他昨日被击中后,用身体彻底解析出的,蛤蟆功发力的另一个辅助支点。 欧阳锋骇然后撤,强行扭转身形,避开了这断他根基的一击。 可沈夜的攻击,如影随形。 他肩膀一沉,整个人如同贴地飞行,猛地向前一撞。 这一记“贴山靠”,势大力沉,却又在即将撞实的瞬间,将力道化为一股柔韧的螺旋劲。 那正是太极玄功的“化”与“发”。 欧阳锋被这股忽刚忽柔的怪力撞得气血翻腾,脚下踉跄,第一次在正面对抗中,失去了身体的平衡。 怎么可能?!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 对方用的招式,每一招都似曾相识。 有桃花岛的精妙,有九阴真经的阴毒,有全真剑法的堂皇,甚至…..…甚至还有他白驼山武功的影子! 但这些招式组合在一起,却又形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天马行空的战斗方式。 这些招式,根本不成体系,看似杂乱无章,东拼西凑。 可每一招,都恰好打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处。 每一击,都精准地破坏着他运功的节奏。 他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乐师,正在演奏一首烂熟于心的乐曲,却被人不断地在最关键的音符上,敲出不和谐的杂音。 那种别扭、滞涩、处处受制的感觉,让他几欲发狂。 高楼之上。 黄蓉的小嘴,早已张成了圆形,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个前两日还被欧阳锋的蛤蟆功打得吐血受伤的沈夜,此刻,竟然…..…竟然压着西毒在打? “爹爹…..…他…..…他用的是什么武功?怎么我一招都看不懂了?” 黄药师没有回答。 他那张一向孤傲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看不懂。 他也看不懂。 或者说,他看懂了每一招,却无法理解这些招式为何能如此衔接。 那不是任何一门具体的武功。 那是一种…..…理念。 一种将天下所有武学都当做砖石,拆解、打碎,然后再根据对手的特点,随心所欲地,重新搭建成只属于自己的杀人机器的理念。 他不是在用招。 他是在“创造”招。 在战斗中,实时地创造出最克制对手的招式。 这是何等恐怖的武学天赋! 这又是何等离经叛道的武学之路! 庭院中,战局已经彻底逆转。 欧阳锋这位威震天下的五绝高手,此刻狼狈不堪。 他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竟有七成都使不出来。 他每一次蓄力,每一次变招,都被对方提前预判,然后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最不讲道理的方式,粗暴地打断。 他空有一身屠龙之力,却被限制在方寸之间,连挥刀的机会都没有。 “啊——!” 欧阳锋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招式章法,将全身功力都凝聚于双掌,不求变化,只求用最纯粹的力量,逼退这个如同噩梦般缠着他的对手。 然而,就在他全力催动蛤蟆功,腰眼处那个力量的源点蓄力到极致,即将爆发的瞬间。 沈夜的机会,来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连续不断的抢攻压制下,沈夜的身形如同陀螺般一转,绕到了欧阳锋的侧后方。 他并指如刀,一记看似轻飘飘的掌刀,无声无息地切下。 目标,正是欧阳锋蓄力欲发的腰眼。 那个他用一记重伤换来的,蛤蟆功最核心的秘密。 “噗!” 掌刀切中的瞬间,没有巨响。 欧阳锋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他那股已经积蓄到顶点、足以开碑裂石的蛤蟆功劲力,因为源点被截断,失去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失控。 狂暴的内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的经脉中疯狂逆流、倒冲。 “哇——” 一口滚烫的血雾,从欧阳锋口中狂喷而出,在清晨的空气中,染开一团凄厉的红色。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再也站不起来。 那漫天的蛇海,失去了哨音的指挥,瞬间陷入混乱,然后如同退潮的海水般,仓皇地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整个庭院,瞬间恢复了死寂。 沈夜缓缓收手,垂于身侧。 他站在那里,黑衣之上,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扬惊心动魄的战斗,与他毫无关系。 他看着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的欧阳锋,语气平静。 “你败了。” 他没有追击,只是陈述着结果。 “不是败在武功,是败在你的眼界。” “你只知练功,却不知为何练功。” 欧阳锋捂着剧痛的胸口,艰难地抬起头。 他惊骇地看着沈夜,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在他眼中,却比任何妖魔都要可怕。 他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却又清清楚楚。 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碎了他数十年来建立的武学信仰。 眼界? 为何练功? 这些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此刻却化作了最恶毒的心魔,在他混乱的心神中疯狂滋生。 他败的不是招式。 是境界。 “叔叔!” 欧阳克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欧阳锋。 欧阳锋推开他,挣扎着站起身。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那眼神中,没有了怨毒,没有了杀意,只剩下一种源于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带着同样失魂落魄的欧阳克,如同两条丧家之犬,踉踉跄跄地消失在王府的晨雾之中。 高楼之上,一阵风吹过。 黄药师的身影,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入院中。 他看着那个依旧静立的黑衣人,神情无比复杂。 有震惊,有欣赏,有一丝被后浪超越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释然。 良久,他才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布细心包裹着的、微微泛黄的经书。 “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我黄药师,信守承诺。” 他将经书递了过去。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回廊后跳了出来,欢快地跑到沈夜身边。 黄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此刻全是闪闪发亮的小星星,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沈夜,你好厉害!真的好厉害!连我爹爹都说难缠的西毒,竟然被你打跑了!” 沈夜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经书。 对他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本绝世武功秘籍。 更是通往更高层次,解析这个世界更多奥秘的钥匙。 也是一张,足以搅动天下风云,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底牌。 第27章 无极 他回到“四海通”赌扬,这座如今已彻底成为他个人领地的据点。 黄蓉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复盘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战,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 沈夜却没有理会她。 他径直走上二楼,在空旷的大堂中央盘膝坐下,将那本用油布包裹的经书,随意地放在了一旁。 他闭上了双眼。 周遭的一切喧嚣,黄蓉好奇的注视,都瞬间从他的感知中淡去。 他的心神,沉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一头筋肉虬结的巨型蛤蟆,正在无声地咆哮。 那是欧阳锋的武道意象,被他的“听劲”完整地捕捉、复刻、储存在了意识深处。 他开始复盘。 不是复盘招式,而是复盘“力”。 那股从极致的“静”,瞬间爆发出极致“动”的恐怖力量。 肌肉的压缩、骨骼的支撑、丹田的内力如何凝聚成一点,再通过脊椎那块异化的骨骼作为支点,如同杠杆般撬动,最终化为山崩海啸般的毁灭性能量。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能量流转的节点,都在他的脑海中被反复拆解、分析、建模。 这是一种纯粹的、将生物潜能压榨到极限的爆发法门。 很强大,但也很粗糙。 因为它只有一个方向——毁灭。 沈夜的太极玄功,在他的脑中化为另一个模型。一个黑白双鱼缓缓转动的圆。 他将蛤蟆功那狂暴的力之模型,投入了太极图中。 太极图没有与其硬抗,而是顺着那股力量的流向,开始引导、分化、消解。 但这一次,沈夜的目的不是化解。 他在寻找蛤蟆功劲力传导链条中,那个最关键、最脆弱的“节点”。 他将自己反向推演出的“断”字诀,如同一柄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切了上去。 一遍,两遍,一千遍。 脑海中的推演,比现实中的交手要快上万倍。 渐渐地,他的“断”字诀,不再仅仅是针对蛤蟆功。它吸收了蛤蟆功那种“截断”与“爆发”的意蕴,变得更加凝练、更加霸道,也更加不讲道理。 如果说之前的“断”字诀,是切断一条河流。 那么现在,是直接在河流的上游,修建一座大坝。不仅能断其流,更能蓄其势,为我所用。 这才是真正的收获。 一个时辰后,沈夜缓缓睁开双眼,一口浊气被他徐徐吐出,在身前的空气中拉出一条淡淡的白线。 与欧阳锋一战的感悟,已尽数化为己用。 他这才将目光,投向了身旁那本安静的经书。 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伸了过来。 黄蓉终于按捺不住,她蹲在沈夜面前,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猫一样的好奇。 “喂,这你看都不看一眼?这可是《九阴真经》!江湖上多少人为了它打得头破血流,连我爹爹都宝贝得不得了,你倒好,把它当块砖头。” 她戳了戳那油布包。 沈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她的注视下,从容地、一层层地解开了那厚实的油布。 没有想象中的金页玉册,只是一本泛黄的、用粗糙麻线装订的古朴经书。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黄蓉也凑过来看,她念出了声,随即撇了撇嘴。 “故弄玄虚。不就是说天老爷不公平,要从多的地方拿走,补给少的地方嘛。” 沈夜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字。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情。 黄蓉看不懂。 但沈夜,看懂了。 在他眼中,这句话,与他脑海中那句早已根深蒂固的拳理,瞬间产生了共鸣。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一个是结果,一个是过程。 一个是现象,一个是规律。 九阴真经,讲的是如何去“补”那个“不足”。 而他的太极,讲的是为何会产生“有余”和“不足”的“自然”之理。 两相印证,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武学道路上的迷雾。 他没有去看那些具体的内功修炼法门,没有去记那些繁复的经脉运行路线。 他只是将这部上卷总纲,当成了一篇哲学论文来读。 全真教的内功,是道家的基石,讲究“无为”,平和中正,胜在根基稳固,却失之于杀伐。 九阴下卷的武功,是复仇的利器,讲究“有为”,阴狠毒辣,胜在威力巨大,却易入魔道。 而这部九阴上卷,恰好是完美的“调和剂”。 它提供了一种方法论,一种将“有余”的平和内力,转化为足以驱动“不足”的阴毒招式的桥梁。 它不是创造,而是“转化”。 “喂,你看懂了没啊?怎么不说话了?”黄蓉见他半天不动,有些不耐烦地推了推他。 沈夜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异变陡生。 一缕缕白色的热气,从他的头顶百会穴升腾而起,如同一条条白色的小蛇,盘旋上升。那是他体内全真教的纯阳内力,被九阴总纲的法门催动到了极致的迹象。 整个大堂的温度,都仿佛升高了几分。 黄蓉被这股热浪逼得后退了两步,脸上写满了惊讶。 可这还没完。 仅仅数息之后,一股截然相反的阴寒之气,又从他的脚下涌泉穴弥漫开来。那股寒气,带着九阴白骨爪的阴毒与森然,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 一热一寒,一阳一阴。 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在沈夜的身体表面,开始了最直接的碰撞、交融。 它们没有相互湮灭,反而像两只追逐嬉戏的鱼儿,以沈夜的身体为中心,缓缓旋转起来。 白色热气与黑色雾霭交织,逐渐形成了一幅清晰、巨大、缓缓转动的太极图景。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生生不息,圆转如意。 黄蓉的小嘴,慢慢张成了圆形,她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这哪里还是人在练功?这分明是神仙显灵! 一道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黄药师负手而立,他看着扬中那奇异的太极图景,看着那个盘膝而坐,宝相庄严的年轻人。 他那双一向孤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迷茫与骇然的、前所未有的震惊。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黄药师,自负才智天下无双,穷尽十数年心血研究这部真经,也仅仅是从中悟出了一些皮毛,甚至因为强行修炼,险些心性大乱。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拿到经书到此刻,不过一个时辰。 他竟然……...竟然已经直指真经最核心的“阴阳互济”之理,并且当扬将其演化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用“天才”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妖孽”! 黄药师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压抑着心中的震撼,一步步走了过去,声音干涩。 “‘是故为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你……..是如何在片刻之间,便勘破这‘不盈’与‘新成’之秘的?” 他忍不住出声,问出了自己困扰多年的难题。 沈夜周身的异象,缓缓收敛入体。 他睁开眼,那双眸子深邃如星空,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本源。 他看着黄药师,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黄岛主可知,潮汐为何有信,星辰为何有轨?” 黄药师一愣。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被他融入了桃花岛的武学阵法之中。 “自然是天地至理,五行运转,星宿牵引所致。” 沈夜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那只是引力。” “是天地间所有‘有质量’的物体之间,都存在的一种相互吸引的力。大到星辰,小到尘埃,无不遵循此理。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不过是天地为了维持自身平衡的一种自然调节。这本经书,只是窥见了这一现象,却未能解释其本质。” 引力? 平衡? 黄药师的脑中,一片空白。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狠狠敲击着他那套早已成型的、以五行八卦为基础的世界观。 两人之间的对话,与其说是武学问答,不如说,是两位来自不同文明的宗师,在交换着彼此对这个世界的根本认知。 “你的意思是,这本真经,只是描述了一种规律,而你,却掌握了创造这种规律的…..…规律?” 黄药师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夜站起身,他体内的气息,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那么现在,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看似平静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海洋。 刚柔并济,阴阳互生。 太极玄功最后的短板,在这一刻,被彻底补完。 一个圆满无缺、自成体系的全新武学,在他的体内,轰然成型。 他将其,定名为——《太极无极功》。 沈夜看着黄药师,将那本依旧散发着余温的经书,连同油布一起,重新包好。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黄蓉和黄药师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将经书,递还给了黄药师。 “真经于我,理已尽,形无用。” 黄药师下意识地接过那本经书,入手之时,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当然懂了沈夜的意思。 对方已经将这部经书所蕴含的最高“道理”,完全吸收、消化,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至于经书本身这个“形式”,对他而言,已经毫无价值。 这一刻,黄药师看着沈夜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待一个“惊才绝艳的后辈”。 而是看待一个,在另一条道路上,已经走到了与自己同等,甚至..……更高位置的“论道者”。 他心中那份属于五绝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却又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棋逢对手的释然与敬畏。 黄药师沉默了良久,收起了经书。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管通体碧绿、温润剔透的玉箫。 “这是我随身之物,送予你。” 他将玉箫递给沈夜。 “若在中都待得烦了,可持此物,来东海桃花岛一叙。” 黄药师说完,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完全呆住的女儿,转身,化作一道青烟,飘然而去,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黄蓉呆呆地看着自己父亲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沈夜手中的玉箫,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沈夜那张平静的脸上。 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还要神秘,还要……..可怕。 第28章 偶遇 赵王府,这座曾经的权力中心,如今在沈夜眼中,已失去了所有利用价值。 完颜洪烈不过是金国这头饿狼身上的一块腐肉,而完颜康,更是一颗尚未磨砺便已崩坏的石子。 天下这盘棋,真正的棋手即将登扬。 他要南下,去亲眼看一看那头沉睡中的“病虎”——大宋。 那里,才是风云汇聚之地,也是他新的磨刀石。 清晨,中都南城门外。 黄蓉牵着一匹枣红马,站在官道旁,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她换回了那身熟悉的浅绿衣裙,只是往日灵动的脸上,此刻却少了许多神采。 沈夜从城内缓步走来,一身黑衣,身形挺拔,身后没有行囊,只有那管黄药师所赠的碧玉箫,斜插在腰间。 他看到黄蓉,并不意外。 “喂,沈夜,你真要走?”黄蓉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轻快,但眼圈却有些微红。 沈夜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没有看她,而是望向城楼的方向,那里是完颜康的住处。 每个人的路都不同。 “你该回桃花岛了,这里不适合你。”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黄蓉被他这副淡漠的态度刺了一下,心里的那点离愁别绪瞬间化作了恼火。 她撇了撇嘴,双手叉腰,恢复了小妖女的姿态。 “你管我!我想去哪就去哪!” 她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沈夜,那张平静的脸让她感到一阵无力。 “你这人,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活得不累吗?” 沈夜收回目光,终于低头看向她。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超然的平静。 “心若不累,身在何处都自在。” 说完,他不再多言,轻轻一抖缰绳。 坐下的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化作一道黑色的残影,朝着南方的官道疾驰而去。 卷起的尘土,扑了黄蓉一脸。 “喂!你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黄蓉在原地气得直跺脚,冲着那已经远去的背影大喊,可声音很快便消散在了风中。 她看着那道越来越小的黑点,脸上的恼怒渐渐褪去,最终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夜纵马疾驰。 身后的中都,连同那些人和事,都被他毫不留恋地抛在脑后。 《太极无极功》在他体内自行运转,阴阳二气流转不息,修复着与欧阳锋一战留下的暗伤,同时也在不断地解析、吸收着天地间的无形能量。 他的武道,已经踏上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 行出百里,官道渐渐变得荒凉。 两侧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与稀疏的林木,人烟绝迹。 时近正午,烈日当空。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霸道肉香。 那香味浓烈、直接,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任何修饰的诱惑,蛮横地钻入鼻腔,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沈夜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他的“听劲”早已锁定了香味的源头。 他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一旁的树上,循着那股愈发浓郁的香味,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林子。 林间,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 溪边,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的老叫花,正蹲在一堆尚有余温的火炭泥块前。 他伸出两根黑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泥块中扒拉出一只被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随着荷叶被一层层剥开,那股霸道的肉香瞬间浓烈了十倍。 一只烤得通体金黄、油光锃亮的叫花鸡,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老叫花迫不及待地撕下一条肥硕的鸡腿,也顾不上烫,直接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他吃得满嘴流油,仪态全无,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可惜,可惜了!” 他一边咀嚼,一边摇头晃脑,满脸的遗憾。 “火候差了足足三分,没能把鸡皮里的油尽数逼出来。荷叶也不够新鲜,压不住那泥土的腥气,毁了,全毁了!” 他捶胸顿足,仿佛自己糟蹋了什么稀世珍宝。 沈夜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 这老叫花看似疯癫,但沈夜的“听劲”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体内那股若有若无、却浑厚如海的气息。 那气息看似松散,实则凝而不发,与天地间的自然之气隐隐相合。 这是一个真正将武功融入了骨髓,返璞归真的顶尖高手。 沈夜缓步走了过去。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那是他在草原上时,闲暇收集的一些特殊香料,用来调剂口味。 他走到老叫花身边,将纸包递了过去。 老叫花正为自己的“失败品”痛心疾首,冷不防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吓了他一跳。 他抬起头,用一双被油污和眼屎糊住的眼睛,斜斜地瞥了沈夜一眼。 “干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警惕。 “看你穿得人模狗样,也想跟老叫花我换吃的?我这鸡,虽然火候差了点,那也是天下第一的美味!金山银山,老子都不换!” 他把手里的鸡腿往怀里一揣,生怕被抢了去。 沈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陈述。 “前辈的鸡,火工已臻化境,以泥裹煨,锁住原味,确是绝顶的烹饪手法。” 老叫花听到有人夸他的手艺,脸上的警惕稍减,换上了一副得意的神情。 “那是自然!算你小子有点见识!” “只是,”沈夜话锋一转,“调味上,尚可精进。好马配好鞍,好鸡,也该配好料。” “放屁!”老叫花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老叫花我这鸡,吃的就是原汁原味,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岂不是画蛇添足?” 沈夜没有与他争辩,只是打开了油纸包。 一股混合了草木清香与辛辣气息的独特香味,弥漫开来。 他将纸包往前递了递。 老叫花耸动了一下鼻子,用力嗅了嗅。 那香味,确实奇特,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他看着沈夜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油腻腻的鸡,喉头滚动了一下。 将信将疑地,他伸出手指,从纸包里捻了一小撮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剩下的半只鸡上。 他撕下一小块鸡肉,带着那新撒上的香料,迟疑地放入口中。 下一秒。 老叫花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僵在了原地。 那鸡肉本身的原香,被那奇异的香料彻底激发,鲜美的层次感在味蕾上轰然炸开。一丝恰到好处的辛辣,完美中和了油脂的肥腻,而那淡淡的草木清气,又将最后一丝泥土的腥味涤荡得无影无踪。 好吃! 太好吃了! 这味道,简直…..…简直是琼浆玉液,神仙佳肴! “妙!妙啊!实在是妙!” 老叫花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叫绝,手舞足蹈,哪里还有半分高人模样。 他三下五除二,将撒了香料的半只鸡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肚,最后还意犹未尽地把十根手指都吮吸了一遍。 吃完,他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 他抹了抹油嘴,看向沈夜的表情,已经从警惕和不屑,变成了全然的欣赏和亲近。 “小子,你很对我的胃口!” 他一拍大腿,从火堆的另一边,又扒拉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叫花鸡,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豪爽地将这只还冒着热气的鸡,整个递给了沈夜。 “来,这只给你!尝尝老叫花我的手艺!” 沈夜没有拒绝,从容地接了过来。 他知道,他用一包在旁人看来不值一钱的香料,换来的,不仅仅是一只鸡。 更是一次与当世五绝之一,北丐洪七公,平等论交的机会。 他撕下一块鸡肉,细细品尝起来。 火候确实精到,肉质鲜嫩,汁水丰盈。 洪七公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不住地点头。 眼前这小子,年纪轻轻,气度沉稳得不像话,面对自己这等邋遢的叫花子,没有半分嫌恶,反而能一眼看出自己烹饪手法的精髓,实在是奇人。 他吃完抹了抹嘴,忽然咧嘴一笑。 “小子,看你步履沉稳,气息内敛悠长,也是个练家子吧?” 沈夜的动作顿了一下。 洪七公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光会吃可不行。敢不敢,跟老叫花我比划比划?” 第29章 北丐 “小子,老叫花我这辈子,最佩服两种人。一种是能做出绝顶美食的厨子,另一种,就是能接我一掌的汉子。”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火熏得微黄的牙齿,“我这有套掌法,叫降龙十八掌,你来替我品鉴品鉴,看看火候如何!” 沈夜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随手扔进潺潺的溪流中,水花一溅,骨头便沉了下去。他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仿佛面对的不是名震天下的五绝高手,而是一个寻常的问路人。 “请前辈赐教。” “好小子,有胆色!”洪七公大喝一声,不再客气。 他右掌缓缓前推,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沉重压力。一式“亢龙有悔”,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纯粹、最极致的刚猛。 掌未至,一股雄浑至极的劲风已经扑面而来,吹得沈夜的黑衣猎猎作响。空气中,仿佛响起了一声隐约的龙吟,霸道无匹,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摧毁。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掌,沈夜不接其锋。 他的双脚在地面上轻轻一错,踩出了八卦步的方位。身形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看似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却总能顺着风势找到最省力的那条轨迹。 他向左侧滑开半步,恰好避开了掌力最刚猛的锋芒。同时,他的右手如同一根柔韧的水草,轻飘飘地贴上了洪七公那坚如铁石的手臂。 《太极无极功》运转到了极致。 一股螺旋钻劲从他掌心吐出,不与那霸道的掌力正面抗衡,而是顺着其力道流转的方向,巧妙地向旁边一带、一引。 “轰!” 一声巨响。 洪七公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被沈夜这么一引,结结实实地击中了一旁的地面。泥土草屑冲天而起,留下一个半尺多深的恐怖掌印。 而洪七公自己,也被那股螺旋引力带得身形猛地一晃,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失去了平衡。 他急忙收回手掌,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看向沈夜的表情,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惊讶。 “咦?好俊的卸力功夫!你这小子,滑得跟泥鳅一样!” 洪七公不惊反喜,好胜之心被彻底激发。他哈哈大笑,不再试探,掌法陡然一变。 “飞龙在天!” 他拔地而起,从上至下,双掌齐出,掌影重重,封死了沈夜所有的退路。 “见龙在田!” 一击不中,他身形落地,掌势又变为平推,刚猛中带着一股厚重,如同一堵墙,横着碾压过来。 “鸿渐于陆”、“潜龙勿用”、“利涉大川”…….. 一招招精妙绝伦的掌法,被他信手拈来,连绵不绝。时而威猛如雷霆万钧,时而巧妙如羚羊挂角,将降龙十八掌那至刚至阳、变化万千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小小的溪边林地,掌风呼啸,气劲四溢。 沈夜的身影,就在这漫天掌影之中,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不断地游走、闪避。 他始终不与洪七公正面硬拼。 他的双手,如同两片黏在洪七公身上的树叶,“沾、连、粘、随”,每一次看似惊险的接触,都能恰到好处地化解掉对方掌力中最具威胁的部分。 他的“听劲”,早已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在交手的瞬间,洪七公每一招的发力轨迹、肌肉的伸缩、气血的奔流、内力在经脉中的运转路线…..…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被迅速地解析、建模,还原成最纯粹的力学数据。 这套威震天下的降龙十八掌,在他眼中,已经没有了秘密。 它强大,毫无疑问。 但只要是人创造的武功,就必然有其极限,有其固有的运行规律。 而只要有规律,便有可以被利用的节点。 洪七公越打越是心惊。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一把开山巨斧,去砍一只苍蝇。每一斧都用尽了全力,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可那只苍蝇总能在斧刃落下前的那一刻,轻飘飘地飞走,甚至还敢停在斧柄上歇歇脚。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憋屈感,让他难受得几欲吐血。 他的掌法,向来是以力破巧,一往无前。可今天,却遇到了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怪物。 对方不与他比拼力量,不与他争夺气势,就只是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着你,不断地消解、引导、破坏你的攻击节奏。 在拆解到第十五掌“时乘六龙”时,沈夜的身影在六道交错的掌影中鬼魅般一闪,再次避开了致命的合击。 他忽然开口了。 “前辈的掌法,至刚至阳,论威力,当为天下掌法之冠。” 他的声音平静,在激烈的掌风中,却清晰地传入洪七公的耳中,没有丝毫紊乱。 洪七公攻势稍缓,以为这小子要开口认输,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 “那是自然!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但,”沈夜话锋一转,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刚过易折,水满则溢。前辈的每一掌发出,为求威力极致,气血必有一个万分之一刹那的瞬间凝滞,用以蓄力爆发。那,便是破绽所在。” 洪七公的攻势,猛然一停。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沈夜,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你…..…你胡说什么!” 这其中的关窍,是他自己练了几十年才摸索出的发力秘诀,除了他自己,天下间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小子交手不过片刻,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夜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以一种冷酷到近乎残忍的语调,解剖着他引以为傲的绝学。 “此掌法,遇强则强,讲究的是一股一往无前、压倒一切的‘势’。以堂堂正正之师,碾压对手,确实无往不利。” “但若对手不与你争‘势’,反而像水一般,处处消解你的‘势’,任你掌力再强,也如同打在棉花上,威力便会层层递减,十成威力,能发挥出五成,已是极限。” “前辈之所以觉得此掌天下无敌,只是因为,还未曾遇到过一个真正懂得‘以柔克刚’、并且能将‘柔’字诀练到极致的对手。” 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洪七公的心上。 他无法反驳。 因为沈夜所说的,正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他空有一身屠龙之力,却被对方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化解于无形。 “更重要的是,”沈夜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他那双平静的眸子,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洪七公身体最深处的隐秘,“此掌法对气血的消耗极大,每一掌都如同引动山洪,对经脉是极大的负荷。” “前辈如今正值壮年,气血鼎盛,自然无碍。” “但当年岁渐长,年过花甲之后,人体气血自会由盛转衰。到那时,若无相应的水磨功夫来调和阴阳、滋养血脉,恐怕……..会有血脉衰败之虞。” “轰!”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洪七公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愣在了当扬。 血脉衰败之虞! 这正是他这些年来,隐隐约约感觉到,却又不敢深思,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身体隐患! 他年轻时练功过猛,留下了些许暗伤。近年来,虽然功力越发深厚,但每次施展完一整套降龙十八掌后,总会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疲惫与虚弱,需要靠精妙的食补和内功调息许久才能缓过来。 他只当是年岁渐长的自然现象,从未想过,这竟是武功本身带来的隐患! 而这个秘密,这个连他最亲近的弟子都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一语道破! 这已经不是武学见识高低的问题了。 这简直是鬼神莫测的洞察力! 溪边的风,吹过林间,带起一阵萧瑟的落叶。 方才还气吞山河、威猛无匹的北丐洪七公,此刻却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呆立在原地,脸上满是无法置信的骇然。 沈夜缓缓收回了手,负手而立。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这一扬交手,他收获极大。降龙十八掌这门至刚至阳的掌法,为他的《太极无极功》提供了完美的参照物,让他对“刚”的理解,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更重要的是,他用这种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在洪七公这位五绝高手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沈夜”的种子。 这颗种子,将在未来的江湖风云中,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许久。 洪七公才从那巨大的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 他收起了所有的玩闹之心,收起了那副疯疯癫癫的老叫花模样。 他第一次,用一种完全平等的、带着审视与忌惮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0章 河床 沈夜的声音不含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求道者。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降龙十八掌的任何一式都更重,狠狠砸在洪七公的心上。 洪七公站在原地,脸上的玩世不恭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夜那句“血脉衰败之虞”,如同一根无形的钢针,穿透了他数十年的武学修为,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个连他自己都试图忽略的不安。 他一生坦荡,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被人一眼看穿底裤的赤裸与惊骇。 “你…..…你如何得知?” 洪七公的声音有些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这隐患是他练功多年,凭借着冠绝天下的武学直觉,才在深夜静坐时模糊感知到的,从未对任何人,包括他最亲近的弟子提及分毫。 这不仅是武功的秘密,更是他身体的秘密,是他作为五绝之一,不容示于人前的脆弱。 沈夜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 “万物皆有其理。” “降龙掌催动气血,如大江决堤,一往无前,势不可挡。但江水过后,河床必有损伤。前辈的身体,便是那承载洪流的河床。”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纯粹是在陈述一个物理现象。 “一次两次无妨,身体尚能自行修复。千次万次,日积月累,焉能无损?” 这番话,并非凭空揣测。 是沈夜用他那个世界早已成熟的现代运动医学理论,关于高强度爆发力对肌肉纤维与心血管系统的长期耗损分析,结合“听劲”对洪七公体内气血运行轨迹的精微观察,最终得出的结论。 降龙十八掌,在沈夜的解析模型中,就是一种极致的、超越人体代偿极限的无氧爆发。 每一次出掌,都是一次对身体的极限透支。 洪七公沉默了。 他站在那里,溪水潺潺,林风萧瑟,可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句“河床论”。 简单,直白,却又精准得让他无法反驳。 他想起了年轻时,为了争一口气,与人连斗三天三夜,事后吐血半月。 他想起了中年时,在千军万马中救人,掌毙百余名金兵,之后大病一扬。 那些被他归结为“英雄气概”的豪举,那些被他引以为傲的战绩,此刻在“河床论”的映照下,都化作了一道道刻在身体深处的伤痕。 他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天下无双的掌法,其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半晌,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穿透林梢,惊起一片飞鸟。 “好!好一个‘河床论’!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老叫花我纵横江湖数十年,人人都说我洪七公掌法无敌,侠义无双!却只有你这个小子,看到了我掌法之后的代价!看到了这风光背后的腐烂!” 笑声渐歇,他脸上的落寞与骇然,化为一种复杂难明的欣赏。 沈夜并未因对方的赞叹而露出得意之色,反而微微拱手。 “前辈的掌法,是‘英雄’的武功。为国为民,一腔热血,百折不悔。虽有损耗,却无愧于心。” “晚辈的拳法,是‘求道’的武功。洞察规律,顺应自然,趋利避害。只为自身圆满,不为外物所动。” “道不同,并无高下之分。” 这一番话,既是解释,也是划清界限。 他敬佩洪七公的为人,却不认同他的道路。 洪七公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他伸出那根油腻腻的食指,指着沈夜。 “你这小子,武功怪,心思更怪!说的话一套一套,比那些酸儒还绕口!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期盼与紧张。 “你说的这个……..,可有解法?”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五绝的尊严,掌法的声威,在实实在在的性命之忧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沈夜摇了摇头。 “降龙掌的根本,在于‘刚’与‘势’,已深入前辈的骨髓气血。若要强行改变,无异于自废武功,得不偿失。” 洪七公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但是,”沈夜继续说道,“可在练功之后,辅以温养气血的导引之术,如细水长流,缓缓修补受损的河床。虽不能根治,却可大大延缓损耗,固本培元。” 洪七公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什么导引术?快使出来让老叫花我瞧瞧!” 沈夜不再多言。 他当即在溪边的平地上,缓缓沉腰坐马,双手在身前环抱,摆出了一个太极养生桩的起手式。 他没有演示任何精妙招式,只是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呼,一吸。 绵长、深远、均匀。 随着呼吸的吐纳,他整个人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周遭的林木,与流淌的溪水,融为了一体。 一股平和、温暖、生机勃勃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前辈请看,此桩功不求发力,只求松静。意守丹田,气沉涌泉。吸气时,想天地精气,自百会而入,如春雨润物,流遍四肢百骸。呼气时,想体内浊气,自涌泉而出,归于大地尘土。” 洪七公是何等人物,武学修为早已登峰造极。 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沈夜的姿态,听着他那仿佛带着韵律的讲解,便下意识地跟着调整起自己的呼吸。 初始还觉得有些别扭,远不如他自身内功那般霸道直接。 但不过十几次呼吸吐纳之后,他便觉一股微弱却异常纯粹的暖流,从丹田深处缓缓生出。 这股暖流,不像他自己的内力那般刚猛爆裂,而是如同温泉一般,温润、柔和,带着一股滋养万物的生命力。 它所过之处,经脉中因常年催动降龙掌而留下的那种细微的、火烧火燎般的滞涩感,竟被缓缓抚平,通体说不出的舒泰。 如果说降龙十八掌是烈火烹油,是山洪海啸。 那么这套桩功,便是和风细雨,是涓涓溪流。 一者主“耗”,一者主“养”。 两者截然不同,却又似乎能形成一种完美的互补。 洪七公的脸上,震撼之色无以复加。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道”,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却又直指武学与生命本源的至理。 沈夜一套桩功站完,缓缓收势,周身那股平和的气息也敛入体内。 他用一套在自己那个世界,公园里随处可见的养生法门,换来的,是当世五绝之一,丐帮帮主洪七公的善意与认可。 这比在招式上战胜他,价值要高得多。 他深知,在这风云变幻的世道,独行天下,多个朋友远比多个敌人重要。 尤其,是洪七公这种执掌天下第一大帮、性情磊落、一言九鼎的人物。 洪七公郑重地,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对着沈夜,一个晚辈,抱了抱拳。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非敌非友之人,行此大礼。 “小子,老叫花我,承你这个情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化为决然。 “我这套降龙十八掌,你既然已经看穿了它的底细,连它的病根都给找了出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夜。 “想不想学?” 此话一出,若是让江湖上任何一个人听到,恐怕都会激动得当扬昏厥过去。 这可是丐帮镇帮神功,非帮主不传的绝学! 洪七公一生,也只传了郭靖一人,还是在黄蓉百般算计之下才勉强传授。 如今,他竟主动要将此功传给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 然而,沈夜的回答,再次让他瞠目结舌。 沈夜再次摇了摇头,干脆利落。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拒绝的不是什么神功绝学,而是一杯不想喝的茶水。 “前辈的掌法,于我无益。” 洪七公彻底愣住了。 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沈夜,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对方会拒绝。 而且拒绝得如此彻底,如此不留情面。 “于你……..无益?” 他喃喃自语,随即,那股被拒绝的错愕,瞬间化作了无可抑制的爆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于你无益!” 他指着沈夜,笑得弯下了腰,手里的打狗棒都差点掉在地上。 “你这小子…..…当真……..当真是有趣到了极点!” 他笑够了,直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向沈夜的表情,再无半分审视与试探,只剩下纯粹的,如同看到同类的欣赏与释然。 他明白了。 眼前这小子,和他一样,都是那种骨子里骄傲到了极点的人。 他的武功,是他的道。 自己的掌法,是自己的道。 道不同,便绝不将就。 二人就在这溪边分道扬镳。 洪七公捡起他的打狗棒,扛在肩上,晃晃悠悠地向北走去,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继续着他那看似逍遥,实则承载着万千丐帮弟子生计的旅途。 沈夜则牵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轻轻一夹马腹,朝着南方,那座风雨飘摇中的大宋都城,临安,疾驰而去。 第31章 听澜 官道尽头,这座偏安一隅的都城,如同一位浓妆艳抹的病美人,在午后的暖阳下,散发着靡靡的甜香。 西湖的柳丝轻拂着画舫的朱栏,笙歌与女子的娇笑声,隔着水面,飘渺地传来。 沈夜牵着马,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 他看到的,却是锦绣华服下的脓疮。 城门口的军士,甲胄歪斜,长戟拄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来往行人。 街边的贩夫走卒,面黄肌瘦,推着独轮车,步履匆匆,脸上刻着麻木的愁苦。 一队锦衣少年纵马穿过人群,马蹄踏翻了一个货郎的担子,散落一地的胭脂水粉,换来的,只有他们倨傲不屑的哄笑。 这便是那头沉睡的“病虎”。 外表依旧斑斓华丽,内里却早已被酒色掏空,骨髓里流淌着虚弱与腐朽。 一头病虎,即便再虚弱,它的爪牙也依旧锋利。 想要在这头老虎的身上攫取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必须找到它的病灶所在。 那病灶,是权力的核心,是财富的源头,也是一切欲望交织的枢纽。 他没有去寻访任何武林门派,也没有去拜会什么官府衙门。 他的视线,越过熙攘的人群,最终锁定在西湖边上,一座三层高的,雕梁画栋的宏伟茶楼。 牌匾上三个烫金大字——听澜阁。 此地,是临安城信息流转最快的心脏。 文人骚客在此吟风弄月,富商巨贾在此一掷千金,达官显贵在此密谋交易。 沈夜将马匹交给路边的马夫,径直走向那座茶楼。 听澜阁门前,两名身着统一青色绸衫的家丁,伸出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他,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衣,风尘仆仆,腰间斜插着一管看不出材质的玉箫,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简素。 “这位客官,不好意思。本店有规矩,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 另一名家丁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倨傲,补充了一句。 “您还是去街角那家大碗茶铺吧,那里更自在些。” 沈夜没有看他们。 他的视线,穿过门廊,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向阁楼二层,那个凭栏而坐,身形富态,手捻一串紫檀佛珠的锦袍胖子。 那胖子似乎感受到了这道专注的视线,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沈夜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喧闹,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下沈夜,有一盘棋,想请钱老板品鉴一二。”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片刻。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沈夜身上,转向了楼上那位锦袍胖子。 钱万里。 江南最大的盐商,富可敌国,这听澜阁,不过是他名下最不起眼的一处产业。 他更是临安城有名的棋痴,棋力之高,号称临安第一。 钱万里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佛珠,脸上那副弥勒佛般的笑容里,透出一丝真正的趣味。 他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肥硕的身体竟带着一种与体型不符的轻盈,一步步走下楼梯。 木质的楼梯,发出沉稳的“吱呀”声。 他走到沈夜面前,比沈夜矮了半个头,气势却像一座山。 “年轻人,口气倒是不小。” 钱万里捻着佛珠,笑呵呵地开口,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的精明。 “你知道,我的棋,是什么价码吗?”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谁不知道,想和钱大老板下一盘棋,见面礼就得是千两纹银起步,输了棋,更是要奉上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才能让他老人家尽兴。 沈夜神色不变,仿佛没有听到周围的议论。 “我的棋,不要钱。” 他的回答,让钱万里的笑容微微一滞。 “我若输了,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两个家丁的脸色,也变得煞白。 沈夜顿了顿,继续以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陈述。 “我若赢了,你这听澜阁,每日为我留一个临窗的位置,直到我离开临安为止。” 疯子! 这是在扬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茶楼的座位? 这笔买卖,无论怎么算,都是荒唐到了极点。 钱万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眯着眼,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的脸上,没有狂妄,没有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行李。 钱万里在商海沉浮半生,阅人无数,见过嚣张的,见过不怕死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地,将自己的命摆上赌桌的人。 有趣。 实在太有趣了。 比他库房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比他生意扬上那些勾心斗角的对手,都要有趣得多。 “哈哈..…..…哈哈哈哈!” 钱万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笑得整个茶楼的横梁都在嗡嗡作响。 他指着沈夜,对周围的人群大声宣布。 “好!好一个狂妄的小子!” “就冲你这份胆色,我钱万里,今日便与你对弈一局!” 他猛地一挥手,那两名家丁如同被赦免一般,慌忙退到两旁,低着头,再不敢看沈夜一眼。 “来人!取我那副‘星河’棋盘来!” 钱万里一把抓住沈夜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听澜阁。 “我倒要看看,你的棋,是不是和你的命一样硬!” 沈夜被他拉着,走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销金窟,神色自若。 他用最直接,也是最蛮横的方式,一脚踹开了临安上流社会的第一扇门。 他清楚,这盘棋,下的早已不是黑白子。 是人心,是气魄,是格局。 阁楼内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来。 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文人雅士、富商巨贾,此刻都成了看客。 他们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究竟是真龙过江,还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疯子,最终将如何收扬。 人群之外,街角的阴影处。 一名手持折扇,面容白净的青衣书生,收回了投向听澜阁的视线。 他对着身旁一个不起眼的随从,轻声低语。 “去查查这个沈夜的底细。” 随从躬身应是。 书生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遮住了他微微翘起的唇角。 “看看是过江的龙,还是寻死的蛇。” 此人,正是当今临安府尹最信任的幕僚,师爷,李文辅。 一扬看似偶然的赌局,在它尚未开始之前,就已经搅动了水面之下的暗流。 沈夜走进听澜阁,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他神色自若,仿佛走入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自家的庭院。 棋盘,与战扬,并无二致。 第32章 对弈 窗外是西湖三月的潋滟水光,柳浪闻莺,画舫的歌声隐约可闻。 室内,空气却凝重如铁。 一张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棋盘被置于正中,棋盘的木纹在光下流转,仿佛蕴藏着一条星河。旁边的小红泥炉上,山泉水已然煮沸,咕嘟作响,上等的龙井茶香丝丝缕缕,混杂着紫檀的沉静木香,弥漫在整个雅间。 钱万里与沈夜相对而坐,将窗外的整个春天都隔绝在外。 周围,原本在二楼品茶的富商名流并未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他们屏息凝神,将这小小的雅间围得水泄不通,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扬以性命为赌注的荒唐棋局上。 一名俏丽的侍女端上两个白玉棋盒,轻轻放在棋盘两侧。 钱万里肥硕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脸上那弥勒佛般的笑容又挂了回来,只是那笑意,再未抵达眼底。 “沈先生远来是客,请。” 他将选择先手的权利,让给了沈夜。 沈夜并未客气,食指与中指探入棋盒,夹出一枚温润的白子。 他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传统的开局位置,而是将白子,落在了天元。 棋盘最中心的那一点。 “哗——”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围棋之道,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开局占角,是千古不易的定式。 起手天元,在行家眼中,不是狂妄,便是无知。这几乎是自绝一隅,放弃了最宝贵的实地。 钱万里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片刻。 他深深地看了沈夜一眼,不再多言,捻起黑子,稳稳地落在右上角的“星”位。 他的棋,开始了。 厚重,扎实,步步为营。 每一颗黑子落下,都像是在构筑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他不去理会中央那颗孤零零的白子,只是有条不紊地在棋盘的四角,建立起自己庞大的商业帝国。 根基稳固,壁垒森严。 这是守的棋,是建的棋,是积小胜为大胜的王道之棋。 沈夜的落子,却截然相反。 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钱万里的黑子刚刚落下,他的白子便已跟上。 快,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的棋路,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可言。 东一下,西一下,看似随手乱放,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 每一颗白子,都像一柄淬毒的匕首,恰好落在钱万里那座黑色堡垒最薄弱的连接点上。 它不求占地,不求围空,只求一件事——破坏。 切割,骚扰,挑衅。 他像一个幽灵般的刺客,在钱万里固若金汤的帝国版图上,不断地制造着小规模的骚乱。 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在这一方小小的棋盘上,开始了最激烈的碰撞。 开局三十手,钱万里的优势已经显而易见。 黑棋在四角形成了庞大的实地,而白棋的子力散乱,如同一盘散沙,处处受制。 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摇头,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轻蔑。 在他们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马上就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生命的代价。 然而,身处局中的钱万里,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的额角,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表面上看,他大局占优,胜券在握。 可他总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与一个看不见的鬼魅缠斗。 他每一步深思熟虑的布局,每一次精妙的构思,对方似乎都能提前洞悉。 他想向东,对方的子力早已在东边布下了陷阱。 他想向西,对方的棋子又如鬼魅般出现在西侧的要害。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戏耍的巨熊,空有一身力量,却始终抓不住那只围绕着自己飞舞的蚊子。 那种感觉,憋闷,压抑,让他几欲发狂。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沈夜,根本没有在“看”棋盘。 沈夜的心神,早已沉入了一片空明的境界。 《太极无极功》自行运转,他的“听劲”,早已超越了单纯听声辨位的范畴。 在这一方小小的雅间内,钱万里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无所遁形。 钱万里在思考时,呼吸会变得绵长而深沉,心跳平稳。 当他做出决定,即将落子的一刹那,心跳会有一个万分之一秒的瞬间加速。 当他对自己的棋步充满信心时,那加速强劲而有力。 当他心中犹豫,或者布下陷阱,意图迷惑对手时,那加速便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与虚浮。 这些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生理反应,在沈夜的“听劲”感知中,却被无限放大,化作了最精准的情报。 结合他对棋局那堪比后世超级计算机的庞大计算力,钱万里的所有意图,所有伪装,所有陷阱,在他面前,都如同透明。 棋局过半。 钱万里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孤注一掷。 他放弃了边角的零星争夺,开始集中全部子力,在棋盘的中央腹地,构筑一条前所未有的黑色大龙。 那条大龙,从左下角一路延伸至右上角,横贯整个棋盘,蜿蜒盘踞,气势滔天。 它如同一头真正的黑色巨龙,张牙舞爪,要将白棋所有零散的子力,一口吞下。 “嘶——” 围观的人群,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被钱万里这石破天惊的手笔给镇住了。 这条大龙,首尾呼应,眼位众多,固若金汤,根本不可能被杀死。 一旦让这条大龙彻底做活,白棋将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沈夜。 他们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下,脸上会露出何等惊慌失措的表情。 然而,他们失望了。 沈夜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条盘踞的黑色大龙一眼。 他夹起一枚白子。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沈夜的手臂,缓缓抬起,然后,在棋盘右下角,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看似与主战扬毫无关联的角落,轻轻落下。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死寂的雅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一步闲棋。 一步废棋。 一步莫名其妙的棋。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已经忍不住要发出嗤笑。 钱万里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 可这丝困惑,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化作了彻骨的惊骇。 因为他看见了。 随着那颗白色棋子的落下,整张棋盘,仿佛活了过来。 那些原本被黑棋压制得奄奄一息的白棋孤子,那些散落在棋盘各处,看似毫无关联的白色棋子,在这一刻,被这颗看似闲棋的棋子,瞬间串联! 一条线,连接另一条线。 一片区域,呼应另一片区域。 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由白色棋子构成的包围网,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成型。 而那条不可一世的黑色大龙,它的腰身,恰好被这张巨网,最致命的节点,死死卡住! 它的气眼,它赖以为生的生命线,被这一颗从天而降的白子,精准地,粗暴地,彻底截断! 整条大龙,被拦腰斩断! “点穴!” 钱万里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凄厉,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 他手里的那枚黑子,再也捏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绝望的脆响。 他看懂了。 这一刻,他终于看懂了。 沈夜这一手,用的根本不是棋理! 那是武功! 是江湖传说中,那些顶尖高手,无视一切繁琐招式,一击必杀的点穴功夫! 精准,狠辣,一击毙命! 整条黑色大龙,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变成了一长串冰冷的、再无意义的死子。 满盘皆输。 雅间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张棋盘,看着那条被屠戮的巨龙,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的黑衣年轻人。 钱万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涌了上来。 最终,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吐出了他半生的骄傲,吐出了他作为临安第一棋痴的尊严。 他没有恼怒,没有不甘。 他缓缓站起身,肥硕的身体,对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了几十岁的年轻人,郑重地,深深地,拱了拱手。 “沈先生,钱某,服了!” 这一拜,心服口服。 沈夜赢了。 他不仅赢得了这听澜阁一个永久的临窗座位,更赢得了钱万里这位江南商界巨鳄,发自内心的尊重与好奇。 雅间外,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富商名流,此刻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沈夜的表情,再无半分轻蔑,只剩下一种源于骨髓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不是疯子。 是魔鬼。 钱万里挥了挥手,示意侍女将棋盘撤下。 他亲自拿起那把紫砂小壶,为沈夜斟了一杯清新的香茗,双手奉上。 “先生的棋,杀气太重。” 钱万里坐回原位,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慨。 “不像是下棋,倒像是…..…在沙扬点兵。” 沈夜接过那杯热茶,茶水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 “棋盘小,天下大。道理,是相通的。” 钱万里的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那商人的精明,再次浮现。 他将身体向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 “先生既有如此手段,不知…..…对解开死局,有没有兴趣?” 沈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他知道,真正的“棋局”,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死局 钱万里将窗户推开一道缝,西湖的暖风混着水汽,吹散了室内最后一丝凝滞。 他肥硕的身体挤在椅子里,脸上那副弥勒佛般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商人面对绝境时的疲惫与阴郁。 “先生既有屠龙之术,不知…..…对解开死局,有没有兴趣?” 沈夜端起茶杯,杯沿触碰嘴唇,却没有饮下。 “死局,也分很多种。” 钱万里捻动着手里的紫檀佛珠,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泄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我有一批货,在城外被扣了。新上任的临安府尹,韩侂胄提拔上来的铁杆主战派,叫史景昭。”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罪名是通匪。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雅间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炉上沸水“咕嘟”作响。 “这批货,是私盐。”钱万里终于吐出了最关键的词,“数量很大,足以让我掉脑袋。” 沈夜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问案情,没有问证据,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三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这位史府尹,出身如何?” 钱万里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寒门,靠着一腔血勇和韩侂胄的赏识,从边关小吏一路爬上来的,刚正不阿,油盐不进,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说“又臭又硬”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一下,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 沈夜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在朝中,最大的政敌是谁?” 钱万里的呼吸滞涩了片刻。 “应该是丞相赵汝愚那一派的人。赵相主和,最看不惯韩侂胄那些只知道喊打喊杀的鹰犬。” 他的心跳,在说出“赵汝愚”三个字时,平稳而有力,显然这是临安城人尽皆知的事实。 “最后一个问题。”沈夜的身体微微前倾,“临安城最大的粮商,是谁?” 钱万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困惑。 这个问题的跳跃性太大,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是……..张家,张德坤。三代粮商,根基深厚,城里一半的米铺都是他家的。不过他为人还算本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说到“本分”二字时,心跳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于商人直觉的怀疑。 足够了。 沈夜的脑海中,一张临安城内看不见的权力网与利益链,瞬间构建完成。 寒门出身、刚正不阿的主战派府尹。 位高权重、手段阴柔的主和派大臣。 以及一个看似“本分”,却能垄断一城民食的巨富粮商。 三者之间,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足以致命的三角。 沈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湖面上的画舫。 “钱老板,这不是一个案子。”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钱万里浑身一震。 “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你,也为那位史府尹量身定做的局。” 钱万里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肥硕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什..……什么意思?” “你的货,是饵。你,是刀。”沈夜转过身,那双平静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而真正的目标,是那位挡了别人路的史府尹。” “设局的人,既想要你的钱,更想要史府尹的命。用‘勾结巨商,贪赃枉法’的罪名,扳倒一个刚正不阿的政敌,一石二鸟,干净利落。” 钱万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光了。 他不是蠢人,沈夜只点破了最关键的一环,他便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下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死路一条。对方的目标是府尹,就绝不可能让他这个“污点证人”活下来。 “那…..…那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哀求。 沈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解剖猎物时的冷酷。 “解局的关键,不在被扣的货,而在设局的人。” “你现在,立刻去办一件事。” 钱万里凑了过去,洗耳恭听。 “散布消息,就说你钱万里不堪重压,准备变卖家产,金盆洗手。” “什么?”钱万里失声叫了出来,“这岂不是自乱阵脚,遂了他们的意?” 沈夜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继续以那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安排。 “不仅如此,你还要放出风声,说你准备将所有的资金,都投到张德坤的粮行里去,寻求他的庇护。姿态要做足,要像一条走投无路,急于寻找新主人的狗。” 钱万里彻底懵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步棋的用意。 “先生,这不是……..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让他们进退两难。”沈夜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你想想,你这条满身腥味的‘落水狗’,带着泼天的财富,主动要去投靠。张德坤是接,还是不接?” “他若接了,便等于是公然向所有人宣布,他与你的案子有关。吃相太难看,傻子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他背后的那个人,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若不接,便等于将你彻底推向了史府尹那边。一条即将被斩首的疯狗,为了活命,什么都会说,什么都会做。到那时,鱼死网死,他们想摘干净,也难。” 钱万里的脑中,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他呆呆地看着沈夜,嘴巴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简单的一招,就将所有的压力,从他自己身上,瞬间转移到了设局者的身上。 这一手,比棋盘上那记“点穴”,更加阴狠,更加致命。 三天后。 听澜阁的雅间内,依旧是沈夜与钱万里。 只是这一次,钱万里的脸上,再无半分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喜的复杂情绪。 “先生,您真是神了!” 他激动地搓着手,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 “消息一放出去,张德坤那边立刻就乱了!他派人来找了我三次,话里话外都在撇清关系,让我不要去害他!” “今天早上,他背后那位赵相的管家,亲自去了张府。我安插在张府的下人说,两人在书房里大吵了一架。管家警告张德坤,让他最近安分一点,别惹火烧身。” 嫌隙,已经产生。 那原本牢不可破的同盟,出现了一道裂痕。 沈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火候,差不多了。 “你之前说过,张德坤与他背后那位,有书信往来?” 钱万里连忙点头。 “有!我花了重金,买通了他的一位宠妾,弄到了几封信的抄本!只是..……里面的内容都写得极为隐晦,根本做不了证据。” “不需要做证据。”沈夜将茶杯放下,“只需要让它出现在一个该出现的人手里。” 他看着钱万里。 “史府尹最信任的人,是谁?” “是他的幕僚,一个叫李文辅的师爷,跟了他十几年,算是他的左膀右臂。” “很好。”沈夜站起身,“想办法,让这几封信的抄本,‘不经意间’,落到这位李师爷的手里。” 钱万里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重重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天。 临安城,风云突变。 新任府尹史景昭,以雷霆万钧之势,亲自带人查封了城中最大的粮商张德坤的所有仓库。 罪名,是“囤积居奇,扰乱粮价,意图不轨”。 从仓库里搜出的粮食,堆积如山,足以让临安城半年粮价翻番。 人证物证俱全。 这一记重拳,不偏不倚,狠狠打在了主和派大臣赵汝愚的钱袋子上,打得他措手不及,有苦难言。 听澜阁的雅间里,钱万里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满面红光。 “史府尹昨天派人传话,说案子已经查清,我是受人蒙蔽。扣押的私盐,尽数归还,只罚没了不到一成,算是给上面一个交代。”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双手推到沈夜面前。 “先生,大恩不言谢!这点心意,还请您务必收下!” 沈夜看都未看那张银票一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远方。 “钱,我不需要。” 钱万里愣住了。 “那先生需要什么?只要钱某能办到,万死不辞!” 沈夜转过身,黑色的衣衫在风中微微摆动。 “我要离开临安了。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我需要一张网。” “一张以你这听澜阁为中心,覆盖整个江南的情报网。若将来某一天,我需要,希望钱老板的这张网,能为我传递一两个消息。” 钱万里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明白了。 对方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钱,不是一个座位,甚至不是他的性命。 对方要的,是这盘更大的棋。 他心中那份商人的算计,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站起身,对着沈夜,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放心!只要我钱万里还有一口气在,这听澜阁,永远是先生在江南的耳目!” 沈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他转身,推门,下楼。 钱万里追到楼梯口,看着那道黑色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开口。 “先生此去,是往何方?” “并无固定去处,云游四方。” 沈夜的脚步顿了一下。 钱万里又连忙道:“我听行商说,若是一路向西,穿过蜀地,在那崇山峻岭之中,曾有一片剑冢。传说百年前,有一位剑术通神的奇人隐居于此,求一败而不可得,最终埋剑于斯。” 剑冢。 求一败而不可得。 沈夜的心中,一个名字,轰然浮现。 剑魔,独孤求败。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摆了摆,便走出了听澜阁,消失在临安的暮色之中。 次日清晨,中都南城门外。 一人,一马,一箫。 朝着西方,那片埋葬着武学巅峰的传说之地,疾驰而去。 第34章 残兵 官道向西,那层涂抹在病虎身上的脂粉便迅速褪去,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疮口。 路,越发破败。 曾经的驿站只剩下断壁残垣,蛛网缠结。青石板被野草拱得七零八落,车辙印记早已模糊不清。 沿途的村庄,十室九空。 木门虚掩,风一吹,便发出鬼魅般的呻吟。田地里,枯黄的麦秆倒伏在地,无人收割,早已腐烂成泥。 路边,一具蜷缩的尸体已经僵硬,干瘪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张大的嘴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一只乌鸦立在他的头顶,歪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啄食着。 沈夜的马蹄从尸体旁踏过,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眼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那具尸体,与路边的顽石,与远方的枯树,在他看来并无本质区别。 这些景象,只是在不断验证他早已得出的结论。 他没有选择绕行商路,而是刻意沿着宋金边境的路线前行。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亲自丈量这头“病虎”的边防线,究竟已经腐烂到了何种地步。 行出三百里,官道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车辙和马蹄踩出的泥泞土路。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铁锈与腐烂的血腥味。 前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军寨。 寨墙已经垮塌过半,箭楼倾颓,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骨架,在风中发出呜咽。 沈夜勒住马缰,他的“听劲”早已捕捉到了寨子里那几道微弱却紊乱的气息。 是人。 是几个,濒临崩溃的人。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缓步走入那座死亡般寂静的军寨。 寨内唯一的空地上,围坐着五六个男人。他们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全,锈迹斑斑,内里的衣衫更是褴褛如乞丐。 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混合了污垢与绝望的死灰色。 听到脚步声,他们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里,在看到沈夜和他身旁那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时,迸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饿狼看到猎物的光。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左边的袖管空荡荡的,随着风摆动。他用仅剩的右手,颤巍巍地扶着一把卷了刃的腰刀,从地上站了起来。 其余几人也跟着起身,散乱地将沈夜围在中间。 一个包围圈,一个漏洞百出的,连孩童的恶作剧都不如的包围圈。 “小子,把你身上的钱粮,还有这匹马,都留下。” 独眼老兵的声音嘶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凶狠,可那声音里的虚弱,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不然,就让你跟这寨子里的兄弟们,做个伴。”他用下巴指了指墙角处几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沈夜没有去看那些尸体。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色厉内荏的独眼老兵。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缓缓扫过。 这些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堆堆即将崩坏的零件。气血的流动,骨骼的暗伤,肌肉的萎缩……...。 “你们的刀,连握都握不稳了,还想杀人?” 沈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溃兵的心上。 他的视线,落在了独眼老兵身旁一个最年轻的士兵脸上。那士兵正努力挺直腰杆,握着长矛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腰椎第三节有旧伤,是坠马时留下的。发力不能超过三息,否则就会像根断掉的木柴。” 年轻士兵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沈夜的视线又转向另一个人,那是个满脸病容的汉子,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你,肺部受过震荡,应该是被重锤砸中过胸口。气息不匀,连快走几步都会喘不上气,更别提与人动手。” 那个汉子停止了咳嗽,惊恐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个为首的独眼老兵身上。 “你,常年饥饿,下盘虚浮。左臂的伤口,让你身体的平衡早已被破坏。你现在每一次呼吸,都在加剧右半边身体的损耗。你手里的刀,对你来说不是武器,是累赘。”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溃兵们脸上的那点凶狠与贪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魅般的、源于骨髓的恐惧。 他们看不见内力,也感觉不到气势。 但这个黑衣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将他们身体最隐秘的伤痛,那些在无数个夜里折磨得他们无法入睡的病根,赤裸裸地剖析了出来。 这不是人能办到的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鬼……..是鬼吗?”一个士兵颤抖着开口,牙齿在打战。 “哐当!” 独一臂的老兵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腰刀脱手落地,整个人颓然坐倒在地,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充满了彻底的绝望。 “我们…..…” 老兵的声音,再无半分威胁,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我们是从利州败下来的…..…跟金狗打了三个月,没见过一粒新米,没见过一文军饷。箭用光了,刀也砍卷了..……” 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将军带头跑了,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就只能往南逃。可……..可回到关内,他们说我们是溃兵,是逃卒..……没人管我们死活…..…” “我们不想死…..…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一个又一个的溃兵,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瘫倒在地,压抑的哭声在废弃的军寨中回荡。 沈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这些在绝望中哭泣的所谓“士兵”,淡淡地开口。 “国之将亡,非兵之罪。”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沈夜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验证的真理。 “是根烂了。” “你们的敌人,不是我,也不是那些金人。” 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那平静的目光,却比刀锋更加锐利。 “是让你们拿着钝刀,饿着肚子,去跟喂饱了的虎狼搏命的人。是把你们当成消耗品,随意丢弃在这里,任由你们腐烂的那些人。” 这番话,没有半句安慰,却比任何安慰都更能刺入这些溃兵的内心。 是啊,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是那些凶悍的金兵吗?可他们也曾浴血奋战,也曾砍下过金兵的头颅。 是这个黑衣人吗?他甚至不屑于动手。 那让他们落到这般田地的,究竟是谁? 老兵的身体不再颤抖,他抬起头,那只独眼中,一片死寂。他终于想明白了,可想明白了,也只剩下更深的绝望。 沈夜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扔在地上。 “药,外敷内服皆可,能缓解你们的伤痛。” “钱,够你们寻个地方,换身衣服,做个寻常百姓。” 他的行为,不是出于同情。 而是为了验证。 通过这些已经烂到骨子里的个体,他验证了自己对整个南宋军事力量的最终判断——腐朽,且毫无希望。 这是一笔交易,他用一些于他而言毫无价值的东西,换取他需要的情报。 老兵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没有去捡。 “你……...你想要什么?” “西边。”沈夜的语气依旧平淡,“穿过这片山区,一直往西,是什么地方?” 老兵的脸上,浮现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恐惧。 “不能去!那边不能去!”他急切地摆着手。 “那是瘴气林,是十万大山!进去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前几年,朝廷派兵进去围剿山匪,几千人进去,连个响动都没有,全都没了!” “为什么?” “不知道…..…里面有怪物!”老兵的声音压低了,带着浓浓的迷信与畏惧,“有人侥幸从林子边上逃出来,说……..说看到过一只大如水牛的怪鸟,翅膀一扇,就能刮起大风,爪子比刀子还利!” 怪鸟。 这个词,让沈夜的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那便是神雕。 那便是独孤求败的埋骨之地。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牵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 “喂!那地方真的去不得!”老兵在身后大喊。 沈夜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夹马腹,坐下的骏马长嘶一声,不再沿着破败的官道,而是转向西南,朝着那片连绵不绝的深山,疾驰而去。 官道与荒野,文明与原始,就在他身后,被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进入山区,道路彻底消失。 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的腐败气息,是千年落叶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人迹,在此绝迹。 沈夜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的“听劲”范围,已经扩展到了极致。 他能“听”到,百丈之外,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正从树洞中探出信子。 他能“听”到,半里开外,一头潜伏的豹子,肌肉正缓缓绷紧,准备扑向一只路过的野兔。 这片山林,充满了最原始的、毫不掩饰的杀机。 然而,在这些驳杂的、充满了野性与暴戾的气息之上,还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气息,孤傲,凌厉,带着一股刺破苍穹的锋锐。 它不属于任何野兽。 它像一柄插在山巅之上的绝世宝剑,即便蒙尘,即便隐匿,那股睥睨天下的剑意,却依旧穿透了层层林海,昭示着此地主人的存在。 沈夜勒住了马。 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也接近了,此地真正的主人。 第35章 初会 参天的古木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将天空彻底割裂、吞噬,只在浓密的树冠缝隙间,漏下几缕惨白的光,无力地洒在地上。 阳光在这里,是一种稀缺的奢侈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潮湿的腐败气息。那是千百年来,无数枯枝败叶堆积、腐烂,与湿润的泥土混合后,所发酵出的独特味道。 这味道,是时间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绵软而无声,仿佛走在一张巨大的、吸纳了所有声响的地毯上。 整个世界,幽暗而死寂。 沈夜牵着马,缓步前行。他的马早已没了初出临安时的神骏,鼻孔里喷着粗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这片山林,对任何外来者,都充满了最原始的恶意。 沈夜的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的“听劲”早已铺开,像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了周遭数百丈的范围。 他能“听”到树洞里毒蛇吐信的“嘶嘶”声,能“听”到五十丈外一头野猪在用獠牙拱开树根,甚至能“听”到头顶藤萝中,一只蜘蛛正在修复它被风吹破的网。 这片死寂之下,潜藏着无数沸腾的杀机。 他正准备牵马绕过一片嶙峋的乱石滩。 就在此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猛烈至极的狂风,从头顶悍然压下! 那不是自然界的风。 自然风有流动的轨迹,有渐强的过程。而这股风,是凭空出现的,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撕裂一切的意志。 风中,夹杂着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尖锐唳声。 那声音,高亢,凌厉,充满了愤怒与警告,仿佛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人的耳膜。 沈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瞳孔,倒映出一片巨大的、遮蔽了天空的阴影。 一只巨雕。 一只体型远超他认知中任何猛禽的巨雕,正从高耸的悬崖之上,收拢双翼,如同一块黑色的陨石,俯冲而下。 它的双翼完全展开,足有两丈之阔,投下的阴影,将沈夜与他的马完全笼罩。 羽毛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丑陋的灰褐色,却根根如同铁铸。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 那双眼睛,锐利如刀,闪烁着一种近乎人性化的、充满了警惕与敌意的光芒。 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野兽。 它是一个守护者,一个被激怒的领地主人。 枣红马发出一声恐惧的悲鸣,四蹄发软,竟被这股从天而降的威势,吓得直接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扑击,沈夜不退反进。 他松开了马的缰绳,任由这可怜的牲畜在恐惧中颤抖。 他的右脚,在布满苔藓的湿滑地面上,猛然一踏。 “砰!” 一声闷响,他脚下的地面,竟被硬生生踩出一个浅坑。 借助这股反作用力,他的身形非但没有后退或跃起,反而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砸中,整个人向下矮了半尺,双脚如同钉子一般,牢牢扎进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呼——” 巨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擦着他的头皮,险之又险地掠过。 凌厉的劲风,将他的黑发尽数向后吹起。 一击不中。 巨雕发出一声愤怒的唳叫,巨大的身体在空中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并未远去,而是悬停在了半空。 它那双铁铸般的巨翼,猛然一扇!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它为中心,轰然爆发。 地面上的碎石、枯叶、泥沙,被这股狂暴的力量卷起,化作一扬密集的、致命的弹雨,铺天盖地般射向那个渺小的人类。 每一颗石子,都带着堪比强弓硬弩的力道。 每一片枯叶,边缘都因高速旋转而变得如同刀片。 这已经不是飞禽的力量,这是天灾。 面对这如同沙扬箭雨般的攻击,沈夜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双臂,宽大的黑袖,在他身前轻轻一拂。 动作轻柔,写意,仿佛只是在拂去衣衫上的尘埃。 然而,随着他双袖的拂动,《太极无极功》的螺旋钻劲,自他周身百骸透体而出,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不断旋转的气墙。 “噼里啪啦!” 密集的撞击声响起。 那些足以洞穿铁甲的飞沙走石,撞上这道无形气墙的瞬间,便被那股柔和而坚韧的螺旋力道一带、一引,尽数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从沈夜身体两侧斜斜地飞了出去,在远处的树干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洞。 风暴过后,沈夜依旧站在原地。 衣衫未乱,发丝未动。 这并非人与兽的搏斗。 这是一扬最纯粹的力量与技巧的较量。 神雕代表了最原始、最野性、不讲任何道理的绝对力量。 而沈夜,则代表了洞悉规律、顺应自然、以巧破力的极致智慧。 半空中的巨雕,那双锐利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惊异。 它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脆弱不堪的渺小人类,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掉它引以为傲的攻击。 它停下了攻势,只是在空中盘旋,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下方的沈夜,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入侵者的威胁等级。 沈夜的内心,同样掀起了波澜。 好一头畜生! 这一身筋骨,被锤炼得如同精钢浇铸,每一块肌肉的发力,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将力量的传导效率发挥到了极致。 这种对力量的运用,已经暗合天道至理。 这绝非自然生成。 寻常野兽,即便再凶猛,其力量的运用也是粗糙而杂乱的。而这头巨雕,它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一种近乎武学宗师般的精准与高效。 必然是经过了高人后天的、长年累月的训练与调教! 一瞬间,沈夜的心神,完全沉入了那片空明的境界。 他的“听劲”,如同无数看不见的触手,将半空中的巨雕彻底笼罩、解析。 它的骨骼结构,它的肌肉发力方式,它体内那股磅礴气血的流转轨迹,甚至它每一次心跳的节奏……..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被迅速地拆解、建模,还原成最纯粹、最原始的数据。 这一刻,这头凶悍的巨雕,在他眼中,不再是敌人。 它是一部活着的、完美的、关于“力量”的武学秘籍。 沈夜心中,再无半分杀意。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属于“求道者”的探究欲。 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调教出如此通灵,如此强大的神兽。 他更想知道,那个人所走的“道”,又会是何等模样。 空中的对峙,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巨雕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 威吓无效。 它再次发出一声高亢的唳叫,那叫声中,充满了不死不休的决绝。 这一次,它不再使用远程攻击。 它巨大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沉,双翼收拢,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朝着沈夜的头顶,直扑而下! 这一次,它探出了那双如同铁钩般的利爪! 那利爪,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五指张开,足以轻易抓碎人的头盖骨。 空气被利爪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啸。 面对这致命的一击,沈夜没有再闪避。 他要亲身体验一下,这股力量的本质。 他左手在身前虚划一个圆,右手缓缓抬起,化作一道柔和的掌势,迎向那从天而降的致命铁爪。 掌心向上,五指微曲。 不是为了格挡,而是为了“听”,为了“接”,为了“化”。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放慢。 一人一雕,在这幽深死寂的山谷之中,陷入了最惊心动魄的对峙。 一个从天而降,挟雷霆万钧之势,势要将一切入侵者撕成碎片。 一个自下而上,以渊渟岳峙之姿,准备用最精妙的技巧,去承载那最狂暴的力量。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沈夜的“听劲”,从它那股滔天的敌意与杀气之中,捕捉到了一丝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种执着。 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的执着。 它在守护着什么? 沈夜的动作,缓了万分之一刹那。 他知道,答案就在这只巨雕的身后。 打赢它,或许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36章 神雕 那五根闪烁着金属寒芒的铁钩,撕裂了潮湿的空气,带着一股蛮横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当头抓下。 这一抓,足以洞穿铁甲,抓碎花岗岩。 沈夜没有硬接。 就在那利爪即将触及天灵盖的前一刹那,他整个人猛然向下一沉,身形如同一道贴着地面滑行的鬼影,不退反进。 他欺入了神雕的身下。 那是一片视觉的死角,是任何猛禽都最不设防的腹地。 神雕一击落空,利爪深深地嵌入了沈夜方才站立的地面,泥土与碎石四下飞溅。 它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兽性的错愕。 它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敌人。 面对它的雷霆扑击,这渺小的人类非但不逃,反而主动放弃了所有可以闪避的空间,钻进了最危险的怀中。 不等它调整姿态,将利爪从泥土中拔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已从下方悍然撞来。 沈夜以身为轴,腰胯拧转,周身筋骨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 他整个人,化作了一枚攻城巨锤。 一记贴身靠。 太极八法,“靠”字诀。 “砰!” 这一撞,精准无比,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神雕腹部那片最为柔软、缺少坚硬羽毛保护的区域。 力道并未向外发散,而是凝成一股螺旋钻劲,穿透了厚实的皮肉,直抵内腑。 “唳——!”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痛苦与愤怒的尖叫,响彻山谷。 神雕那庞大如小牛的身躯,竟被这一靠之力,撞得离地而起,向后踉跄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它庞大的身躯一阵摇晃,腹内气血翻腾,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让它几欲发狂。 它那充满暴戾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眼前这个人类。 愤怒,惊疑,还有一丝它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它纵横这片山林数百年,撕虎裂豹,从未受过如此挫败。 它的力量,它的利爪,它的威势,在这个渺小的人类面前,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沈夜一击得手,却并未追击。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脚如同在地上生了根,整个人的气机与脚下的大地连成一体,渊渟岳峙。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方才那一瞬间的接触,所带来的庞大信息。 好强的筋骨,好磅礴的气血。 那一靠之力,足以撞断一棵合抱大树,可撞在它身上,却仅仅是让它气血翻腾。 这头畜生,其肉身的强悍程度,已经超越了世间任何一位外家功夫的顶尖高手。 它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千锤百炼,淬炼到了极致。 神雕的愤怒,压倒了惊疑。 它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不再试图用利爪攻击。 它猛然张开了那双遮天蔽日的巨翼。 呼! 狂风再起! 它要拉开距离,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羽翼,使用十二分的力量,将这个敢于近身的蝼蚁,彻底碾碎。 然而,沈夜怎会给它这个机会。 就在神雕双翼扇动,庞大身躯即将腾空而起的瞬间,沈夜动了。 他的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玄奥的韵律,如影随形,始终保持在距离神雕三尺之内。 神雕退,他便进。 神雕左转,他便如鬼魅般贴向左侧。 神雕右旋,他便如水银泻地般黏向右方。 任凭神雕如何腾挪闪转,都无法摆脱那道如同附骨之疽的黑色身影。 更让它感到憋闷欲狂的是,沈夜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搭上了它双翼的根部。 那双手,不含半分力道,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两片落叶。 可就是这两只手,却像两道最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了它力量的源头。 太极,“缠丝劲”。 神雕疯狂挣扎,双翼每一次扇动,都蕴含着足以将巨石拍成粉末的万钧之力。 可每当它左翼的肌肉刚刚绷紧,准备发力时,沈夜的左手便会提前半刹,以一股微小而精妙的螺旋力道,轻轻一带。 那股即将爆发的力量,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被提前挖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瞬间倾泻于无形。 当它右翼的气血奔涌,试图横扫时,沈夜的右手又会诡异地一沉一托。 那股狂暴无匹的劲力,便被这不着痕迹的一托,引向了空处,重重地击打在它自己的身侧。 “轰!” 一声巨响,神雕的翅膀,竟在沈夜的引导下,狠狠地拍在了旁边的一块巨岩之上。 岩石应声而碎,而它自己,也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它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一张由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构成的,坚韧无比的网。 它空有拔山之力,却无处可使。 每一次发力,都被对方提前洞悉,被一股诡异的、轻柔的力量,消解、引偏,甚至反过来作用于自身。 它像一头被困在蛛网中的猎物,越是挣扎,那张网便缠得越紧。 “你的力量,源于双翼和利爪。” 沈夜口中低语,像是在对神雕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分析着这具完美的“力量”样本。 “失了距离,便如猛虎被拔了牙。” 他的“听劲”,早已将神雕体内的一切变化,尽数纳入掌控。 肌肉的每一次收缩,气血的每一次奔流,甚至心跳的每一次加速与紊乱,都化作了最精准的数据,在他的脑海中流淌。 这头畜生,正在从一个强大的敌人,变成一个被彻底解析的、透明的研究对象。 神雕眼中的暴怒,正在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疑。 最后,那惊疑之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它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源于动物本能的恐惧。 它不明白。 它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渺小的人类,能如此轻易地洞悉它的一切动作,能用一种它无法理解的方式,将它的力量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种感觉,比任何重创都更让它感到无力与绝望。 就是现在。 就在神雕心神动摇,动作出现万分之一刹那凝滞的瞬间。 沈夜缠在它双翼之上的双手,劲力陡然一变。 那股绵柔的、用于“缠”与“化”的螺旋劲,瞬间化作了刚猛的、用于“发”与“放”的震荡劲! “起!” 沈夜一声低喝,双臂一振,腰胯合一。 那股积蓄已久的太极整劲,如同火山喷发,轰然爆发。 神雕那庞大沉重的身躯,竟被这股力道,从地面上硬生生掀起,庞大的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大地为之震颤。 不等神雕从剧烈的冲击中回过神,挣扎着起身。 一道黑影,已经闪电般欺近。 沈夜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之上,不见任何凌厉的罡气,只有一股温和的、纯粹的内力在流转。 他一指点出。 没有点向任何致命的要害。 而是点在了神雕脖颈侧面,一处极其隐秘的、控制着全身神经反应的要穴之上。 这一指,没有半分杀伤力。 那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力,透入穴位,瞬间便将神雕体内那股狂暴的气血,暂时镇压、抚平。 神雕庞大的身躯,猛然一僵。 一股奇异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流遍了它的四肢百骸。 它顿时动弹不得。 一身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量,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锁死在了体内,再也无法调动分毫。 只有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还能转动,死死地盯着那个站在它面前,神色平静的人类。 沈夜没有进行任何下一步的动作。 他赢了。 不是靠蛮力,不是靠更强的力量去碾压。 而是靠着对“理”的绝对掌控,对力量本质的深刻理解。 他用一种这头骄傲的神兽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向它展示了另一个层面的、属于智慧的强大。 山谷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 鸟,也不再鸣叫。 只有那头瘫倒在地的巨雕,沉重的呼吸声,在空寂的山林间回荡。 半晌。 沈夜缓缓收回了点在它身上的手指,那股镇压着它气血的内力,也随之消散。 麻痹感,如潮水般退去。 力量,重新回到了神雕的体内。 它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它抖了抖身上那如同铁铸的羽毛,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沈夜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任何防备的姿态。 他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 神雕没有再次攻击。 它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丝不甘的眼神,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类。 许久。 它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发出一声低沉的唳叫。 那叫声,再无半分敌意与暴戾,反而像是一种认可,一种邀请。 神雕转过身,迈开粗壮的脚爪,朝着山谷的深处,缓缓走去。 走了几步,它又停下,回过头,看了沈夜一眼。 那意思,不言而喻。 第37章 四剑 一人一雕,一前一后,穿过那片狼藉的战扬,向着密林深处行进。 前方的林木愈发稠密,巨大的树冠交织在一起,将天空彻底遮蔽。 光线被隔绝在外,只有一片幽深的、仿佛永恒不变的昏暗。 空气中,瘴气开始弥漫。 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淡绿色的薄雾,带着一股甜腻中混杂着腐朽的气息,无声地在林间流动。 寻常人吸入一口,便会头晕目眩,不出半刻,就会倒毙于此。 神雕对此恍若未觉,它巨大的身躯穿行在瘴气之中,如履平地。 沈夜跟在它身后,太极无极功自行运转,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气膜,将所有毒瘴都隔绝在外。 他的“听劲”早已铺开,感知着这片与世隔绝的天地。 这瘴气,并非死物。 它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流动”,是这片山林生态的一部分,是它用以驱逐外来者的天然屏障。 穿过这片瘴气弥漫的密林,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巨大的环形绝壁,如同一只擎天巨掌,将这片山谷的核心地带,牢牢地圈在掌心。 一道宽阔的瀑布,从数百丈高的悬崖顶端倾泻而下,如同一条倒悬的银河。 “轰隆隆——” 巨大的水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瀑布砸入下方的深潭,激起漫天水汽,氤氲缭绕,在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这里宛如仙境。 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与世隔绝的孤寂。 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这里就未曾有过人迹,只有这亘古不变的瀑布,在日复一日地,对着空寂的山谷,诉说着永恒的寂寞。 神雕在一处被厚厚藤蔓覆盖的山壁前停下了脚步。 它回过头,看了沈夜一眼,然后伸出那如同铁钩般的喙,熟练地将纠缠在一起的藤蔓,一层层地拨开。 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出现在了石壁之上。 洞口有风吹出,带着一股干燥、沉静的气息。 神雕发出一声低沉的唳叫,示意沈夜进去。 沈夜没有犹豫,弯腰走入了山洞。。 洞内并非天然形成,四壁光滑,地面平整,显然是经过了精细的人工开凿。 甬道并不长,行出十余丈,眼前陡然开阔。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石窟。 石窟的穹顶极高,一道天光从顶部的裂缝中投射下来,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柱,恰好照亮了石窟的正中心。 那里,矗立着一座三丈见方的高台。 高台之上,插着三柄剑。 沈夜的脚步,停在了高台之下。 他缓缓走上石阶,每一步,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空旷死寂的石窟中回荡。 神雕没有跟上来,只是安静地守在洞口,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怀念。 沈夜走上了高台。 他的视线,落在了第一柄剑上。 那是一柄青光闪闪的利剑,剑身修长,锋锐无比。即便历经了不知多少岁月,剑刃上依旧寒气逼人,仿佛轻轻一划,便能切开流动的空气。 剑下的岩石上,刻着两行字,字迹凌厉,锋芒毕露,一如其剑。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弱冠之年,仗此剑,会遍河朔群雄。 可以想见,当年的剑主,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不可一世。 这是少年人的剑,追求的是极致的锋利,极致的速度,极致的杀伤。 是“术”的巅峰。 沈夜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剑身,却没有半分心动。 这条路,他没有走过,却早已看透。过于追求锋利,本身就是一种执念。当遇到同样锋利的对手,便只剩下两败俱伤。 他的视线,移向了第二柄剑。 那是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剑身极沉,剑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钝拙感。整柄剑,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剑下的石刻,字迹也变得沉郁顿挫。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于深谷。” 三十岁前。 从一个“争锋”的少年,成长为一个横行天下的强者。 可力量的增长,带来的却不是快意,而是悔恨。 “误伤义士”。 这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烙印,刻在了岩石上,也刻在了当年的剑主心中。 原来,再强的力量,若无法完美掌控,便不是武器,而是凶器。伤人,更伤己。 于是,他弃了剑。 弃的不是这柄紫薇软剑,而是那个“恃强凌弱”、不懂收敛的自己。 沈夜的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这与他的太极拳理,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太极讲究“化”,讲究“听”,讲究对力量的绝对掌控。其核心,便是一个“悔”字。因悔而知敬畏,因敬畏而懂克制。 独孤求败,在三十岁时,已经用自己的经历,悟到了这一层。 他继续看向第三柄剑。 在看到这柄剑的瞬间,沈夜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剑”。 那是一块巨大的、黑沉沉的铁块。无锋,无刃,甚至连剑尖都没有,只是一个粗陋的圆头。 剑身宽阔厚重,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缺口,仿佛曾与无数神兵利器硬撼过。 这柄剑,不带半分锋芒,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霸道与雄浑。 剑下的石刻,字迹变得古朴厚重,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一座山,一道岭。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横行天下。 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寂寞。 当技巧与力量都达到极致之后,便不再需要任何花巧。 一力降十会。 任你剑法如神,招式精妙,我只一剑挥出,以绝对的力量,将你连人带剑,一同碾碎。 这是道的碾压。 是抛弃了所有“术”之后,回归本源的绝对力量。 沈夜的手,抚上了这柄玄铁重剑。 入手处,一片冰凉沉重。 他能感觉到,这柄剑中蕴含的,不仅仅是重量,更是一种意志。一种“一”的意志。 万般变化,皆归于一。 一剑,破万法。 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走到了自身道路极致的境界。 沈夜的内心,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越来越浓的、挥之不去的孤寂感。 他仿佛看到一个身影,手持重剑,站在华山之巅,环顾宇内,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出第二剑的对手。 那种感觉,不是无敌,是无趣。 不是骄傲,是悲哀。 他的视线,从三柄剑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高台一侧,那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靠着一柄剑。 一柄由最普通的木头削成的木剑。 剑身早已腐朽,布满了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它就那样静静地靠在那里,与那三柄惊世骇俗的神兵相比,显得如此的卑微,如此的微不足道。 可沈夜的全部心神,却在看到它的瞬间,被彻底吸引。 木剑之下,同样有一行石刻。 字迹潦草,癫狂,却又带着一股刺破苍穹的傲气,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沈夜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字一句地,将那行字念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石窟中,清晰地回荡。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被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无上剑意所震慑。 “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无剑胜有剑。 当这句话从沈夜口中念出时,整个石窟,仿佛都随之寂静了万分之一刹那。 连那轰鸣的瀑布声,似乎都变得遥远。 沈夜站在那里,久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了。 这四柄剑,代表了独孤求败一生的四个境界。 从年少轻狂的“利剑”,到力量失控的“软剑”。 从大巧不工的“重剑”,到最终返璞归真的“木剑”。 这根本不是什么武功秘籍。 这是一个绝世强者,用一生走出来的“道”。 一条从追求“胜”,到理解“胜”,到超越“胜”,最终被“胜”所困的,孤独的道。 他追求的,是一败。 可他穷极一生,都未曾败过。 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悲哀。 沈夜的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共鸣。 独孤求败追求的是“胜”,而他追求的是“理”。 但他们都在各自的道路上,走到了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也品尝到了同样的高处不胜寒。 他们是同类。 是行走在世间的,孤独的求道者。 石窟外,神雕发出一声低低的、哀伤的唳叫。 它似乎感受到了沈夜心中那股与它主人如出一辙的孤寂气息。 沈夜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去碰触任何一柄剑。 这些,是独孤求败的“道”,不是他的。 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看到了同类留下的足迹,心有所感的过客。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一刻。 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一直以来,如同一面平静湖水般的“听劲”感知,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样”。 那不是瀑布的水声,不是山洞的回响,也不是神雕的呼吸。 那是一种…..…存在。 一种充满了腐朽与死寂,却又无比顽强地,存在着的气息。 不似死物。 沈夜的身体没有动,但他的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铺满了整个石窟的每一个角落。 他“听”到了。 在石窟最深处,那片天光永远无法照亮的、最浓郁的阴影里。 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他没有立刻前去探查。 他只是缓缓转回身,重新面向那座插着三柄神兵和一柄朽木的剑冢高台。 他平静地站立着。 仿佛在凭吊一位未曾谋面的故人。 又仿佛在等待。 等待那黑暗中的东西,自己显露出来。 这剑冢之中,除了剑与雕。 难道说,还有…..…人? 第38章 石棺 沈夜不再等待。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最深沉的阴影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脚下的石地仿佛变成了水面,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守在洞口的神雕,并未阻拦。 它只是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哀伤之色更浓,还多了一丝近乎祈求的复杂情绪。 阴影吞噬了沈夜的身影。 这里的光线几乎为零,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厚重的尘埃味道。 他停下脚步。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座简陋的石棺。 石棺的样式极为古朴,没有任何雕饰,就是用几块巨大的青石板拼凑而成,接缝处粗糙而直接。 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与周围的岩壁和地面几乎融为一体。 若非那股微弱到极致的生命律动,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刺客,站在这里,也只会把它当成一块普通的岩石。 沈夜的“听劲”,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了厚重的石板,深入到石棺内部。 他“听”到了。 那是一颗心脏。 它的跳动,比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要缓慢,每一次搏动之间,都隔着漫长的、死寂的间歇,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它的呼吸,轻若游丝,几乎与静止的空气无异。 这不是假死,更不是龟息之术。 龟息之术,是主动收敛生机,将生命消耗降至最低,其生命之火虽小,却稳定而绵长。 而这股气息,是真正的油尽灯枯。 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缕火星,在无尽的黑暗中苦苦挣扎。 可又是什么力量,让这缕即将熄灭的火星,迟迟不肯散去? 是一股意志。 一股凝练、纯粹、霸道到了极点的意志。 这股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那最后一缕生机,不让它消散,强行将一个本该死去的人,留在了生死之间。 沈夜伸出手,五指张开,贴在了沉重的棺盖之上。 他没有发力。 一股螺旋钻劲,自他掌心吐出,沿着石盖的缝隙,无声地渗入。 那股力道,柔和而坚韧,并非去“推”,而是去“旋”。 “嗡——” 沉重如山的石盖,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被这股巧劲缓缓旋动,偏离了原有的凹槽。 没有巨响,没有摩擦声。 石盖被他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缓缓移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尘封与腐朽的气息,从棺内涌出。 沈夜的视线,投向棺内。 棺中,躺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骨瘦如柴,身上的皮肉早已彻底干瘪,像一张老旧的羊皮纸,紧紧地贴着骨骼的轮廓。 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化作了灰白,杂乱地铺在身下。 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面容枯槁,若非那几乎无法察觉的胸口起伏,与一具风干了百年的干尸,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是那个曾经横行天下,求一败而不可得的绝世强者? 这就是那个让后世无数武人,只能仰望其背影的剑魔? 时间,终究是这世间最公平,也最残忍的武器。 任你曾经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霸主,最终也抵不过它的消磨。 然而。 就在这样一具仿佛早已死去的躯体之内,沈夜却清晰地“听”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股“意”。 一股凝练到了极致,锋锐到了极致,仿佛能刺破苍穹的剑意。 这股剑意,如渊如狱,沉寂如海。 它不似内力,不似真气,它是一种纯粹的精神烙印,早已与这具干枯的身体,与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血肉,甚至每一个念头,都彻底融为了一体。 身体已朽,剑意不灭。 “唳——” 神雕缓缓走到石棺旁边,低下它高傲的头颅,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 那声音里,再无半分凶悍,只有无尽的悲伤与孤独。 它伸出头,用那坚硬的喙,小心翼翼地,轻轻蹭着老人的手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最珍贵的瓷器。 它守在这里,守了多少年? 它看着自己的主人,从一个横行天下的强者,一点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又是何等的绝望? 沈夜心中,再无任何疑虑。 眼前这个“活死人”,就是独孤求败。 他竟然还活着! 以一种超越了常人理解的方式,活在了这片他为自己准备的坟墓里。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 沈夜没有开口。 他知道,对方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进行任何语言上的交流。 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缓缓搭向了老人那如同枯枝般的手腕。 他要亲自探查一下,这具身体,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一股精纯、温和的太极无极功内力,如同最和煦的春风,最轻柔的溪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探入老人那早已干涸、堵塞的经脉之中。 这股内力,不带半分侵略性,它的目的,不是冲击,不是治疗,只是“探查”。 然而。 就在沈夜的内力,进入老人经脉的瞬间。 异变陡生! 老人干枯的体内,那股一直沉寂如深渊的剑意,猛然一颤! 仿佛一头沉睡了百年的巨龙,被一枚投入巢穴的石子所惊醒。 嗡! 那股无形的剑意,瞬间化作一道无形的利刃,没有半分迟疑,没有半分预兆,循着沈夜内力侵入的轨迹,悍然反噬而来! 快! 快到了极致! 凌厉! 凌厉到了极致! 那不是能量的对抗,那是一种“理”的斩杀! 沈夜的太极拳理,是圆,是化,是包容万物。 而这股剑意,是线,是点,是斩断一切! 沈夜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触电般收回了手指。 即便如此,那道剑意依旧穿透了他回撤的内力,一丝锋锐无匹的劲气,狠狠地刺在了他的指尖之上。 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 沈夜垂下手臂,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白点,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虽然没有破皮,但那股残留的、霸道绝伦的锋锐之气,依旧在他的指尖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体内的太极无极功内力自行运转,只是一个周天,便将那股异种劲气彻底消磨、化解。 可他心中的震动,却久久无法平息。 好霸道的剑意。 好纯粹的剑意。 这已经不是武功,而是一种“道”。 一种将“自我”贯彻到了极致,将“杀伐”铭刻进了灵魂的道。 这股剑意,早已与他的身体,他的神魂,彻底融为一体。 它排斥一切外来之力。 任何试图进入他身体的东西,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会被这股忠实守护着主人的剑意,在第一时间,无情地斩断! 这才是他能以油尽灯枯之躯,活到今天的原因。 不是他的意志在强撑。 是这股不灭的剑意,在替他活着。 它斩断了时间的侵蚀,斩断了生死的界限,将主人牢牢地锁死在了这一方小小的石棺之内。 寻常的疗伤手段,对他根本无用。 甚至可以说,任何外力的干涉,对他而言,都是一种伤害。 要如何与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一切交流的将死之人沟通? 沈夜看着石棺中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陷入了沉思。 用更强的力量,强行破开他的剑意防御,灌入生机? 不。 那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他的身体,早已是一座腐朽的空壳,根本承受不住任何剧烈的冲击。 强行破开剑意,等于摧毁了他最后的屏障。 那不是救他,是杀他。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连独孤求败自己,都无法解开的死局。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沈夜的视线,从独孤求败的脸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高台之上,那柄腐朽的木剑上。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无剑胜有剑。 是啊,他已经到了无剑之境。 所以,他不再需要任何外物。 他的身体,他的意志,他的神魂……..他的一切,都已化作了那柄最强的剑。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被自己的“剑”,困住了。 沈夜忽然明白了。 独孤求败,并非不想死。 而是,死不了。 他的剑意太强,强到连“死亡”本身,都无法靠近他。 这,才是真正的,求一败而不可得。 连求一死,都不可得。 何等的悲哀。 沈夜盘膝,在石棺旁缓缓坐下。 既然语言无法沟通,内力无法进入。 既然任何有形的接触,都会被视为挑衅。 那么。 就用无形的方式。 用“道”,来与“道”对话。 他闭上了双眼。 整个人的气息,在瞬间消失了。 不是收敛,不是隐藏,而是彻底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 他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一缕空气,一阵瀑布的回响。 他的“听劲”,不再向外扩张,而是向内收缩,凝聚于一点,化作了最纯粹的“意”。 那不是剑意,不是拳意。 那是一种“理”。 一种源于太极,却又超越了太极的,关于天地、宇宙、万物运转的“理”。 如果说,独孤求败的剑意,是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代表了极致的“破”。 那么,沈夜的“理”,便是一个包容万物的圆,代表了极致的“容”。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位跨越了百年的武学宗师,进行一次特殊的“对话”。 他要告诉他。 这世间,除了“破”,还有“生”。 除了“胜”,还有“败”。 除了“有”,还有“无”。 一扬无声的、超越了时空的论道,在这座死寂的、与世隔绝的剑冢之中,悄然开始。 第39章 道·理 沈夜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他放弃了所有有形的试探。 内力,语言,肢体接触,在眼前这位将自身化为孤岛的绝世强者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浪花,根本无法触及那座岛屿的核心。 既然有形之路不通,那便走无形之道。 他的气息,在一瞬间从这方天地间“消失”了。 并非收敛,更非隐藏。 而是融入。 他化作了石壁上凝结的水珠,化作了洞外瀑布轰鸣的回响,化作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化作了这片永恒黑暗的一部分。 他的“听劲”,那张原本向外无限扩张、探查万物的无形之网,此刻却开始向内收缩,再收缩,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无形无质的点。 那是一股意志。 一股纯粹的、不含任何情绪的意志。 它不是锋锐无匹的剑意,也不是刚柔并济的拳意。 它是一种“理”。 一种源于太极,却又早已超越了太极拳架本身的,关于天地运转、宇宙生灭、万物枯荣的根本之“理”。 这股意志,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从沈夜身上弥漫开来。 它没有温度,没有形状,没有杀伤力。 它只是存在,只是观察,只是解析。 它缓缓地流淌过冰冷的地面,包裹住那座简陋的石棺,最终,将棺中那具枯槁的身躯,以及那股沉寂如渊的霸道剑意,一同笼罩了进去。 一瞬间,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无形的维度中,悍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爆发。 这是一扬最本源的、只存在于精神层面的交锋。 在沈夜的感知中,他不再身处石窟。 他看到了一片无垠的血色荒原。 天空是暗沉的铅灰色,大地之上,插满了数之不尽的、断裂的兵器。 荒原的正中心,矗立着一座由累累白骨与破碎神兵堆砌而成的山峰。 一个孤傲的身影,身形枯槁,手无寸铁,静静地站在那座尸山血海的顶端。 他便是这片世界唯一的主宰,唯一的生灵。 他的意志,化作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音——那是风的咆哮,是剑的悲鸣,是永无止境的、斩断一切的“破”之意。 这股意志,霸道,纯粹,不容许任何杂质的存在。 任何进入这片世界的“理”,都会被它在第一时间发现,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斩断、撕碎、湮灭。 这是独孤求败的道。 一个在无尽的杀伐与胜利中,将自己锤炼到了极致,也将自己囚禁到了永恒的,孤独之道。 然而,沈夜的“理”之意,并非一把试图闯入这片世界的剑。 它是一片海。 一片无边无际、包容万象的深海。 当独孤求败那斩断一切的剑意袭来时,这片海,没有抵挡,没有反击。 它只是默默地承受。 剑意斩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却无法斩断海水本身。 浪花落下,海水依旧是海水,深邃,平静,将那股锋锐的剑意,层层包裹,层层消解。 与此同时,另一个“世界”,也在独孤求败那沉寂了百年的意志中,缓缓展开。 那是一片深邃无垠的星空。 没有大地,没有天空,只有绝对的黑暗与虚无。 无数星辰,在黑暗中静静地燃烧,沿着各自的轨迹,以一种亘古不变的规律,缓缓运行。 生,灭,聚,散。 一切都在某种看不见的“理”的支配下,周而复始,永无穷尽。 在这片星空之中,没有孤傲的身影,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失败的悲伤。 这里,没有“我”。 只有“理”。 两个世界,两种意志,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就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对峙着。 独孤求败的道,是向内收缩的,是将整个世界都化为自身意志的延伸,是极致的“有”。 沈夜的道,是向外扩张的,是将自身融入整个世界的规律,是极致的“无”。 “破”与“容”的对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独孤求败的剑意,无法斩断那片包容一切的星空。 沈夜的理意,也无法改变那座尸山血海的孤寂。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沈夜的意志,化作了一句平静的话语,在这片无声的世界里,清晰地响起。 “你的道,是求一败而不可得。” “我的道,是求一理而无穷尽。” 这句意念,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个世界间的平衡。 石棺之中,那股沉寂了百年,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剑意,猛然间剧烈地波动起来! 嗡——! 尸山血海之上,那个孤傲的身影,仿佛被这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话语所惊动,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击都更加凝练、更加恐怖的剑意,轰然爆发! 它不再试图斩断什么。 它化作了一道可以撕裂神魂的质问,直接冲入了沈夜的意志深处。 一个苍老、干涩、嘶哑,仿佛由无数生锈的铁片摩擦而成的声音,直接在沈夜的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岁月尘埃,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身之道的绝对自信。 “..……理?” “天下万物,一剑破之,何须…..…穷理?” 这质问,霸道绝伦。 我一剑便可斩碎星辰,撕裂寰宇,你那所谓的宇宙规律,在我剑下,与一张薄纸何异? 我便是理! 我便是道! 面对这股足以让任何武道宗师心神崩溃的意志冲击,沈夜的“理”之意,没有半分动摇。 他的意志,依旧平静如初,化作了第二句话,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剑,是破理之器,而非理之本。” “你已在器之巅峰,却未见道之全貌。” 那苍老的意志,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充满了不屑的冷哼。 仿佛在嘲笑这番言论的幼稚。 沈夜的意念,没有停顿,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向了那座尸山血海最核心的、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你胜了天下人,胜了天下剑。” “却败给了岁月。” “败给了……..寂寞。” 寂寞。 当最后这两个字,在精神世界中响起的瞬间。 整个血色的世界,猛然一震! 那座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山峰,竟“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山巅之上,那个孤傲的身影,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地砸在了胸口。 “……..寂寞……..” 这个词,如同一道跨越了百年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那苍老意志的核心。 他的一生,都在追求“胜”。 他胜了。 他胜过了河朔群雄,胜过了天下英雄,胜过了世间所有的神兵利器,甚至胜过了他自己。 他站在了武道的顶点,站在了那座无人可及的孤峰之上。 然后呢? 然后,便是无尽的、永恒的、深入骨髓的…..…寂寞。 无人能懂他的剑。 无人能接他的剑。 甚至,无人能让他再出第二剑。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传说,也活成了一座孤坟。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早已将这份寂寞,化作了自身之道的一部分。 可今天,这个词,却被一个陌生的后来者,如此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剖开在了他的面前。 那股霸道绝伦、斩断一切的剑意,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不再具有任何攻击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与迷茫。 他无敌了一生,骄傲了一生。 却在生命的尽头,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能看穿他那颗“无敌之心”背后,所隐藏的无尽悲凉的人。 石窟内。 一直静静守在旁边的神雕,突然焦躁地来回踱步。 它发出一声声低沉的、不安的唳叫,时而紧张地看看那座纹丝不动的石棺,时而又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困惑地望向那个盘膝而坐的黑衣人。 它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主人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气息,正在发生一种它无法理解的剧烈变化。 就在此时。 石棺之中,那个如同干尸般的老人,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颤动,微弱到了极致。 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沈夜知道,时机到了。 他成功地用“理念”,而非“武力”,敲开了这位绝代宗师封闭了百年的心门。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唤醒他。 更是要将他从对“胜负”的执念中,从那座自己为自己打造的、名为“寂寞”的囚笼里,彻底地拉出来。 沈夜的意念,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化作一句平静的邀请,传递了过去。 “前辈,你的剑,可否让我一观?” 他要看的,不是那柄无坚不摧的利剑,不是那柄误伤义士的软剑。 他要看的,是那柄横行天下的玄铁重剑。 是那套“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法门。 那不仅仅是一套剑法。 那是独孤求败在四十岁前,对“道”的理解,是他从“术”走向“道”的关键一步。 也是沈夜认为,最适合用来打破他如今困局的一把钥匙。 精神世界里,尸山血海正在缓缓褪去,那片孤寂的星空,也渐渐变得模糊。 许久。 那苍老的意志,没有再发出任何质问或反击。 他没有拒绝。 一股庞大、古朴、充满了雄浑与霸道气息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缓缓地、却又势不可挡地,涌入了沈夜的脑海之中。 那是关于“重剑”的一切。 第40章 拳演 它是一股纯粹的、蛮横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意志洪流。 古朴、雄浑、霸道。 这股意志,如同一条奔涌了千年的大江,裹挟着泥沙,冲刷着堤岸,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悍然涌入了沈夜的脑海。 没有具体的招式,没有精妙的剑路,甚至没有运气的法门。 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个最简单,也最核心的念头。 破。 摧毁。 碾碎。 以最直接的方式,以最绝对的力量,将面前的一切阻碍,彻底化为齑粉。 一力降十会。 这五个字,不再是一句空泛的形容,而是化作了最真实的、可以被感知的法则,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沈夜的整个精神世界。 在这股意志面前,任何技巧都显得苍白无力。 任何变化都显得可笑多余。 任何闪避都显得毫无意义。 它就像天塌下来,你唯一能做的,不是逃,不是躲,而是用更强的力量,把天顶回去。 这便是“重剑”的意志。 这便是独孤求败在四十岁前,横行天下的道理。 沈夜的意识,如同一叶扁舟,在这片狂暴的意志海洋中沉浮。 他没有抵抗。 他只是张开了自己所有的感知,任由这股霸道无匹的意志,冲刷着自己的每一寸精神角落。 他要理解它,解析它,洞悉它最底层的逻辑。 他的太极拳理,那套关于“理”的认知体系,在这一刻,化作了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开始疯狂地运转、分析。 重剑讲究“一力破万法”,是力的碾压。 太极讲究“四两拨千斤”,是力的引导。 表面上看,这是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一个至刚,一个至柔。 但沈夜的“听劲”早已超越了招式的表象,直抵力量的本源。 他“听”到了。 在这股霸道的重剑意志之下,隐藏着一种对“势”的极致运用。 何为“势”? 是力量的蓄积,是角度的选择,是时机的把握,是自身与天地万物连成一体后,所形成的煌煌大势。 太极的“化劲”,是顺应对方的“势”,借力打力,将其引导至失控。 而重剑的“破”,则是用自己更强、更凝练、更无可匹敌的“势”,去直接碾碎对方的“势”。 一个是水,无孔不入,因势利导。 一个是山,巍然不动,以重压人。 两者在对“势”的理解和运用上,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巧不工”。 这四个字,在沈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世人皆以为,“大巧不工”是拙,是笨重。 错了。 这根本不是拙。 这是将所有多余的动作,所有无用的变化,所有可能泄力的环节,全部剔除之后,所剩下的,最纯粹、最高效的“简”。 是大道至简。 就像两军对垒,一方还在排兵布阵,讲究奇兵、侧翼、包抄。 而另一方,直接将整座山脉当作武器,从天空砸下来。 所有的阵法,所有的计谋,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这就是“重剑”的道理。 当你的力量、结构、角度,都优化到了无可挑剔的极致,那你本身,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你的一举一动,都将是无法破解的杀招。 “原来如此……” 沈夜的意识中,一片清明。 “所谓的‘无锋’,并非没有锋芒。” “而是整个剑身,整个人的‘势’,都成了无所不破的锋芒!” 剑锋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处处都是剑锋。 剑刃在哪里,也不重要了。 因为整个人,就是最强的剑刃。 当这个念头通达的瞬间,那股在沈夜脑海中肆虐的、霸道无匹的重剑意志,忽然变得温顺起来。 它不再是狂暴的江河,而像是被驯服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他的意志面前,展现出自己所有的结构与脉络。 沈夜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没有走向高台,去拿那柄黑沉沉的玄铁重剑。 那只是独孤求败的“器”,不是他的。 他走到了石窟中央,那束从穹顶裂缝中投下的天光,正好将他笼罩。 他就在那光柱之下,缓缓站定。 他抬起右臂,五指握拳,摆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冲拳姿势。 平平无奇,就像乡间武师教给顽童的最基础的架子。 一直守在石棺旁,焦躁不安的神雕,停下了脚步。它歪着巨大的头颅,锐利的眼中充满了困惑,不明白这个人类要做什么。 石棺之中,那股沉寂的意志,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同样在“看”着。 看着这个领悟了他剑意的后来者,要如何诠释他的“道”。 沈夜出拳了。 他的动作很慢。 慢到足以让任何人,看清他手臂上每一寸肌肉的蠕动,看清他腰胯间每一次细微的转动。 拳头向前推出,看似软绵无力,没有带起半分劲风。 然而,就在拳头即将抵达力尽之处的前一刹那。 他整个人的气机,猛然一变。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仿佛变成了一座山,一座正在倾倒的山。 他脚下的地面,他身后的石壁,他头顶的穹顶,整个石窟的“势”,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被他这一拳所牵引,所调动,尽数凝聚于那一只小小的拳头之上。 拳头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内极致地压缩、坍缩。 “啵。” 一声极其沉闷,却又清晰可辨的爆响,从他的拳锋处响起。 那不是骨节的脆响,也不是空气的炸裂声。 那是空间本身,被这股凝聚到极致的力量,挤压后发出的呻吟。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气浪,从他的拳头前方,笔直地射出。 这股拳风,没有像寻常高手那样四散开来,形成大片的破坏。 它凝成了一股,一道,一束。 如同一支无形的、由纯粹力量构成的攻城巨矛,跨越了十丈的距离,悄无声息地,重重轰在了对面那片坚硬的石壁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下一瞬。 “轰隆——!” 一声迟来的、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爆发。 整个巨大的石窟,都随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穹顶之上,尘土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扬灰色的雨。 神雕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惊得向后连退数步,巨大的翅膀不安地扇动着,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唳叫。 它死死地盯着那片石壁。 烟尘散去。 只见那原本光滑平整的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深达半尺的拳印! 那拳印的边缘,整齐得如同刀切斧凿,没有半分龟裂的痕迹。 仿佛那片石壁,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块柔软的豆腐,被人生生按出了一个窟窿。 神雕彻底惊呆了。 它巨大的鸟喙微微张开,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充满了匪夷所思。 它看看沈夜那只收回的、平平无奇的拳头,又看看十丈之外,石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拳印。 它无法理解。 它完全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它也曾用翅膀拍碎过巨岩,但那是依靠它庞大的体型和天生的巨力,造成的破坏是狂暴而杂乱的。 可眼前这个人类,只是那么轻飘飘的一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就造成了如此精准、如此凝聚、如此恐怖的破坏。 这已经超出了它对“力量”的认知。 而比神雕更加震动的,是石棺中的那个人。 就在巨响响起的瞬间。 石棺之中,那具如同干尸般的身躯,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眼皮,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眶深陷,眼球浑浊,布满了岁月的尘埃。 可在睁开的一刹那,那浑浊的深处,却陡然亮起了两点骇人至极的精芒! 那光芒,仿佛能刺穿百年的黑暗,看透世间的一切虚妄。 那光芒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敢置信的狂喜! 沈夜缓缓收拳而立。 他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拳,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角的尘埃。 他的气息没有半分紊乱,依旧悠长而平稳。 他转向石棺的方向,微微颔首。 “多谢前辈赐教。”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震颤未歇的石窟之中。 “以简破繁,以重胜巧,这就是前辈的‘重剑’之道。” 他不仅理解了。 他甚至做到了。 而且,他不是用剑。 是用拳。 他将独孤求败的剑理,融入了自己的拳法,化作了自己的东西。 这比单纯地学会一套剑法,其意义,要重大千万倍。 这代表着,他已经站在了与独孤求败同样的高度,去审视、去理解、去运用这条“道”。 “你……” 一个断断续续的、充满了激动与颤抖的意念,在沈夜的脑海中,疯狂地回响。 “你……你用的……是拳……” 那苍老的意志,仿佛因为过度激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组织起来。 “却……却打出了……我的剑意……” 是的,是剑意。 那一拳,形为拳,意为剑。 是重剑之意。 是横行天下,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霸道剑意! 他等了多少年? 他在这片孤寂的坟墓里,等了多少年? 他以为,他的道,将随着他的腐朽,彻底埋葬于此,再也无人能懂。 他甚至已经绝望。 可今天,他不仅遇到了一个能看穿他内心寂寞的人。 他更遇到了一个,能真正理解他的“道”,并以自己的方式,将其重现于世的同类! 这份惊喜,这份激动,如同沉寂了百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那股原本已经油尽灯枯的生命气息,竟在这股剧烈的情绪波动之下,凭空壮大了一丝! 沈夜没有回应他的激动。 他只是在盘点着自己的收获。 这一拳,让他对自己武道的理解,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太极的“理”,是根基,是框架。 而重剑的“意”,则像是为这具完美的骨架,填充上了最强悍的血肉。 从此以后,他的拳,不仅可以“化”,更可以“破”。 刚柔并济,方为圆满。 就在此时,独孤求败那激动的意志,缓缓平复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更加深沉的期待。 “好……好……” 那苍老的意念,再次在沈夜脑海中响起。 “好一个以拳演剑,好一个大巧不工!” “你既懂‘有’……” 意念微微一顿,仿佛在酝酿着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可知‘无’?” 第41章 破执 这三个字,如同一口无形的古钟,在沈夜的意志深处,悠然敲响。 它不再是试探,也不是单纯的交流。 这是一种传承的叩问。 一个走到了道路尽头的先行者,向一个或许能看到另一条路的后来者,发出的,最深沉,也最期待的叩问。 重剑为“有”,是力量的极致。 木剑为“无”,是境界的超脱。 沈夜的拳,已经证明他懂了“有”。 可他,是否能窥见那最终的“无”? 石窟内,那束天光依旧明亮,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沉。 沈夜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股意志将自己包裹。 他能“听”到这股意志中的骄傲,那是对自身武道登峰造造极的绝对自信。 他也能“听”到那骄傲之下,更深层次的迷茫。 一种走了太远,远到前方再无道路,只能在原地徘徊的迷茫。 许久,沈夜的意念,化作一句平静的反问,在精神世界中缓缓流淌。 “前辈所言之‘无’,可是‘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他顿了顿,将那石壁上的刻字,用自己的意志,清晰地描摹出来。 “是心中有剑,则万物皆剑。对吗?” 嗡——! 石棺中那股沉寂的意志,猛然一振! 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与认同,如潮水般涌来。 精神世界中,那片血色的荒原再次浮现,那座白骨堆砌的山峰,虽然布满裂痕,却依旧孤傲地矗立着。 山巅之上,那个枯槁的身影,仿佛对沈夜的回答,投来了赞许的一瞥。 是的。 这便是他穷尽后半生,所悟出的至高剑理。 是超越了“利剑”、“软剑”、“重剑”之后,返璞归真的最终境界。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当“剑”的理念,已经深入骨髓,与神魂合一,那么世间万物,信手拈来,皆可为最锋利的剑。 这便是他的“无剑胜有剑”。 这便是他独孤求败,留给这个世界的,最骄傲的答案。 然而。 就在这股认同的意志,达到顶点的瞬间。 沈夜的下一句意念,如同一盆从九天之上泼下的冰水,毫不留情。 “晚辈以为,这仍是‘有剑’之境。”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这不是浪。 这是火山的爆发,是天地的倾覆! 那股刚刚还充满了欣慰与认同的意志,瞬间化作了滔天的怒火与惊疑! 血色荒原之上,狂风大作,天空中那铅灰色的云层,疯狂地搅动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漩涡。 白骨山峰剧烈地摇晃,无数碎骨从山上滚落。 山巅的那个身影,猛然转过身,一双无形的、锐利到足以撕裂神魂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沈夜的意志。 惊! 怒! 还有一丝……被冒犯的,属于绝顶宗师的尊严! 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成就,他认为已经超越了世间所有武学的最高境界,竟然被一个后辈,如此轻描淡写地,彻底否定! “何为‘有剑’!” 那苍老的意志,化作一声雷霆般的质问,狠狠地砸向沈夜。 沈夜的意志,在那狂暴的冲击下,如同一块立于洪流中的礁石,纹丝不动。 他的“理”之意,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清晰地指出了那片狂暴世界的核心。 “前辈心中,仍有‘剑’。” “仍有‘敌’。” “仍有‘胜负’。” 他的意念,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这本身,就是为了‘用’。” “万物为剑,是为了‘胜’。” “既然仍有胜负之心,仍存破敌之念,那便始终未能脱离‘器’的范畴,未能跳出‘术’的樊笼。” “前辈的‘无剑’,只是将有形的剑,化作了无形的剑。将手中的剑,化作了心中的剑。” “剑,依然存在。” “所以,仍是‘有剑’。” 轰隆隆! 精神世界里,那座白骨堆砌的山峰,再也承受不住这番话语的冲击,从中间彻底崩塌,化作一片废墟。 那个孤傲的身影,踉跄后退,脚下的尸山血海,剧烈地翻涌着,仿佛在哀嚎。 独孤求败的意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自己的“道”。 他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山顶,却被告知,那只是另一座山的山脚。 这种冲击,比任何剑法的失败,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沈夜没有给他太多混乱的时间。 他知道,必须用一记重锤,彻底敲碎那座名为“执念”的百年监牢。 他的意志,开始展现出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图景。 那片深邃无垠,万千星辰在亘古不变的“理”之下,静静运行的星空,再一次缓缓展开,将那片正在崩溃的血色荒原,彻底笼罩、吞噬。 “真正的‘无’,是心中无剑,亦无胜负。” 沈夜的意念,如同这片星空的主宰,平静而浩瀚。 “眼中所见,非剑,非敌,而是‘理’。” “是对手出招时,肌肉发力的顺序,是骨骼传导的轨迹。” “是气流动的阻力,是劲力传递的损耗,是重心偏离的角度。” “是这一切背后,那亘古不变,支配着万事万物的,最根本的力学之‘理’,力量之‘理’。” 这番话,已经彻底超出了传统武学的范畴。 这是源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文明的,对世界本源的认知。 独孤求败那混乱的意志,第一次,停止了挣扎。 他被这片闻所未闻的“理”之海洋,彻底镇住了。 他像一个学了一辈子加减乘除的算术大师,第一次看到了微积分的公式。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降维打击。 沈夜的意志,继续流淌,如同星辰运行的轨迹,清晰而冷酷。 “洞悉了这一切的‘理’,又何须用‘剑’去破?” “对手的每一次攻击,在他的念头生出之时,其轨迹、力道、破绽,便已化作一道清晰的算式,呈现在你的面前。” “信手拈来,随意一拨,便可改变其力的方向。” “抬脚一踏,便可占据其势的根源。” “这,才是‘不滞于物’。” “因为,你连‘剑’这个概念,都已经不再需要。” “你所用的,是天地,是万物,是那无处不在的‘理’。” “这,才是晚辈以为的,‘无剑胜有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独孤求败的精神世界,那片血色的荒原,已经彻底消失。 只剩下那个枯槁的身影,孤零零地,漂浮在这片浩瀚的星空之中。 他茫然地“看”着那些按照固定轨迹运行的星辰,感受着那支配一切的、冰冷而浩瀚的“理”。 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剑,在这片星空之下,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败了。 在他追求了一生“败”的尽头,他终于,彻彻底底地,败了。 不是败在某个对手的剑下。 而是败在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道”的面前。 沈夜看着那个在星空中漂浮的、充满了迷茫与失落的意志。 他知道,还差最后一步。 必须将他从对“道”的震撼中,拉回到他自身的“执”上。 沈夜的意念,化作了最锋利,也最慈悲的一柄刀,精准地,刺向了那颗骄傲了百年,也孤独了百年的心。 “前辈。” “你一生所求,是为一败。” “可你是否想过,这个‘求’字本身,就是一种‘胜’。” “你渴望失败,是因为你太过强大,强大到胜利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你将‘战胜失败’,当成了你新的目标。” “你将‘求一败’,当成了你后半生,最强的对手。” 沈夜的意念,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洪钟大吕,狠狠地撞在独孤求败的神魂之上。 “那个让你求而不得的‘败’字,就是你心中,最强,也最锋利的一柄剑!” “这柄剑,让你胜过了岁月,胜过了生死。” “却也让你,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了这座孤坟之中,百年光阴,不得解脱。” “这,便是你最大的‘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当最后一个“执”字落下的瞬间。 那片浩瀚的星空,轰然破碎! 石窟之内。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石棺中传出。 并非骨骼断裂,而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被彻底斩断的声音。 石棺中,那具如同干尸般的身躯,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那双刚刚睁开,依旧浑浊的眼睛里,两行浑浊的泪水,缓缓滑落。 泪水划过干枯的脸颊,留下两道湿润的痕迹。 那是百年的孤独。 百年的求索。 百年的骄傲。 与百年的……悲哀。 他一生横行天下,败尽英雄,宇内无敌。 他以为自己站在了武道的顶点,却原来,只是被自己的执念,困在了山腰。 他以为自己求的是“败”,其实求的,只是一个能看懂他寂寞的人。 他等了百年。 终于,等到了。 随着那两行泪水的滑落,他身上那股凌厉、孤傲、霸道绝伦的剑意,如同春日下的冰雪,迅速地消融、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安详,与一种大彻大悟后的……释然。 他,解脱了。 在生命的尽头,被一个百年后的年轻人,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斩断了心中最后的执念,得到了真正的,灵魂上的超脱。 “哈……” 一声沙哑、干涩的笑声,从石棺中传出。 那笑声,仿佛一架生锈了百年的风箱,被重新拉动。 “……哈哈……” 笑声渐渐变得顺畅,不再干涩。 “……哈哈哈哈!” 最终,那笑声化作了高亢、清朗、充满了无尽喜悦与解脱的大笑,响彻了整个石窟! 笑声中,再无半分孤傲与悲凉,只有卸下了一生重担的轻松与快意。 神雕在一旁,不安地踱着步,它困惑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只知道,主人身上那股让它敬畏了百年的气息,消失了。 现在的气息,很温暖。 笑声渐歇。 那股属于独孤求败的意志,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沈夜的脑海中响起。 这一次,他的意志不再苍老,不再干涩。 它变得无比清晰,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 “年轻人……” “老夫,有一事相求。” 第42章 落幕 那温和的意志在沈夜的脑海中,化作一句疲惫却又无比安详的话语。 “老夫…….大限已至。” “求你…….将我与这四柄剑…….同葬于此。” “让它们……陪我。” 这请求,不带半分强迫,只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沈夜的意念,化作一个郑重的、无声的颔首。 “前辈放心,晚辈必当遵从。”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任何犹豫。这是一位求道者对另一位求道者的尊重,也是他对这扬跨越百年论道的交代。 “好…….好….…” 独孤求败的意志中,传来一声满足的轻叹,仿佛卸下了心中最后一个包袱。 那双在石棺中重新睁开的、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沈夜所在的方向,那骇人的精芒早已散去,只剩下纯粹的欣赏与感激。 “你的‘理’,比我的‘剑’,会走得更远….…可惜,老夫看不到了.……” 意志中透出一丝遗憾,却旋即被更大的释然所取代。 “老夫….…已无长物。” “毕生所学,于你无用.……你的道,在你自己的脚下。” “但这份‘寂寞’,你且….…看好.……”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句玄奥的咒语,在沈夜的精神世界中轰然炸响。 话音未落。 石棺之中,独孤求败那干枯眉心的位置,陡然迸发出一团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柔和得如同月华,却又璀璨到了极致,仿佛将整个宇宙的星辰,都压缩在了这微小的一点之内。 沈夜的“听劲”在这一瞬间,被催动到了极致。 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面绝对平滑的镜子,将那团光芒所蕴含的一切,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了。 那不是能量。 不是内力,不是真气,更不是任何可以被利用的力量。 那是一个人,将自己一生的精神、意志、感悟、骄傲、孤独、悔恨、释然…….所有的一切,都彻底燃烧、提纯、压缩后,所形成的,最纯粹的一点“精神烙印”。 这一点光芒,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蕴含了一个武者所能达到的,精神世界的极致。 沈夜没有试图去吸收,更没有去抵抗。 他只是作为一个绝对冷静的观察者,一个过客,静静地“阅读”着这枚烙印中所承载的,一个灵魂百年来的所有挣扎与辉煌。 他的意识,被拉入了一条奔涌的时间长河。 他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手持一柄青光利剑,在河朔的大地上,与各路豪雄纵情争锋。每一剑都凌厉刚猛,每一招都锋芒毕露。那时的他,相信天下武功,无不破于一剑之快,一剑之利。 他的骄傲,如日中天。 画面一转。 他看到了一个神情阴郁的男子,手持一柄会自行弯曲的紫薇软剑。他看到那柄剑在一次激斗中,划过了一道他未曾预料的轨迹,刺入了一个本不该倒下的身躯。 沈夜“听”到了那男子心中,如山崩海啸般的悔恨与自责。 “误伤义士”。 这四个字,化作了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神魂之上。他弃了剑,弃的不是那柄不祥的软剑,而是那个无法完美掌控自身力量的自己。 悔恨,让他懂得了敬畏。 长河继续奔流。 一个沉默的中年人,出现在华山之巅。他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没有锋芒的铁块。 玄铁重剑。 他的对手,是当时名震天下的剑客,剑法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可他只是挥动了手中的重剑。 没有招式,没有变化。 只有纯粹的、凝聚到极致的“势”。 山崩之势,海啸之势,天塌之势。 一剑。 只是一剑。 对手的精妙剑法,连同他手中的神兵利器,一同被这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碾成了碎片。 沈夜清晰地“听”到了,当中年人收剑而立,环顾宇内,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出第二剑的对手时,那股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不是无敌的喜悦,而是无趣的悲哀。 他的寂寞,自此而始,如影随形。 时间长河的尽头,是一片迷雾。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舍弃了重剑。他开始尝试用木剑,用竹枝,用石子,用世间万物来施展他的剑意。 他进入了“不滞于物”的境界。 可沈夜也“看”到了他更深的迷茫。 他看似超脱了外物,实则将“剑”的概念,更深地烙印在了心中。他眼中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只是“可以为剑”和“不可以为剑”的区别。 他追求“无剑”,却让自己变成了最强的那柄剑。 他渴望一败,却让“求败”本身,成了他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将自己,困在了这座名为“独孤求败”的囚笼里。 直到今天。 直到沈夜的“理”,敲碎了他百年的“执”。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个字,在那枚精神烙印的核心,静静地燃烧。 释然。 这枚烙印,对沈夜而言,比任何神功秘籍都更为宝贵。 它没有提升他半分内力,却让他对“武道意志”的理解,对一个武者从“术”到“道”,再由“道”生“执”,最终破“执”的全过程,有了最直观,也最深刻的认知。 他仿佛亲身经历了一次,一个绝顶宗师百年的轮回。 光芒,缓缓散尽。 那一点璀璨,如同完成了使命的星辰,悄然熄灭,回归于永恒的虚无。 石窟内,恢复了原有的昏暗。 石棺之中,那个如同干尸般的老人,头颅无力地向一侧歪去。 他脸上的皮肉依旧干枯,但那神情,却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孩童般的微笑。 他走了。 在生命的尽头,等到了一个能懂他的人,斩断了百年的执念,含笑而逝。 对于一个求了一辈子“败”的人而言,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一次“胜利”。 “唳——!”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陡然划破了石窟的死寂。 神雕那庞大的身躯,疯狂地冲到了石棺旁边。 它看着自己主人那再也不会动弹的身躯,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绝望。 它伸出巨大的头颅,用那可以轻易啄穿铁甲的喙,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去蹭着独孤求败那早已冰冷的脸颊。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片最易碎的雪花。 它不懂什么叫“道”,什么叫“执”,什么叫“释然”。 它只知道,那个陪伴了它上百年,那个会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它羽毛的人,那个会站在山巅,对着空旷的天地,一言不发就是一整天的人…….. 不在了。 “唳….…唳.……” 它的悲鸣,不再高亢,变得低沉而哽咽。 豆大的、滚烫的泪珠,从它那锐利的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石棺上,溅起一小片湿痕。 它失去了它的世界。 沈夜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去打扰这份属于生离死别的悲伤。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头凶悍的猛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对着自己逝去的亲人,宣泄着最原始的哀痛。 许久,许久。 直到神雕的悲鸣,都变得沙哑。 沈夜才迈开脚步,走上了那座高台。 他的手,拂过第一柄青光利剑。剑身依旧寒气逼人,仿佛在诉说着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他将剑拔出。 他又走向第二柄紫薇软剑。剑身上那股不祥的气息,仿佛在低语着当年的悔恨。 他将剑拔出。 最后,他走到了那柄黑沉沉的玄铁重剑面前。 他伸出双手,握住了剑柄。 入手处,一片冰凉沉重。那股“大巧不工”的霸道意志,依旧残存于剑身之内,只是不再具有攻击性,变得温和而沉静。 沈夜微微用力,将这柄重剑,从岩石中缓缓拔起。 轰。 重剑的剑尖触地,发出一声闷响,地面都随之微微一颤。 他没有去看那柄早已腐朽的木剑,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概念,早已无需实体。 沈夜提着玄铁重剑,走下高台,来到了石窟中央的空地上。 他没有施展任何精妙的招式。 他只是将太极拳中的沉坠劲,与重剑本身的重量,以及那股“以势压人”的剑理,融为一体。 他举起重剑,然后,狠狠地向着脚下的石地,挖掘下去。 “铿!” 重剑的剑首,与坚硬的岩石,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四溅。 他就这样,一剑,一剑,不知疲倦地,在石窟的地面上,硬生生挖出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四剑的深坑。 尘土飞扬,石屑纷飞。 神雕止住了悲鸣,它通红的双眼,困惑地看着这个正在为它主人挖掘坟墓的人类。 沈夜的动作,一丝不苟。 他将独孤求败的遗体,小心翼翼地从石棺中抱出,轻轻放入了坑底。 然后,他将那柄凌厉的青光利剑,放在了独孤求败的右手边。 将那柄不祥的紫薇软剑,放在了左手边。 他走到高台前,伸手拂过那柄腐朽的木剑。 木剑在他的触碰下,再也无法维持形状,彻底化作了一捧灰黑色的木屑。 沈夜用双手,将这捧木屑拢起,走回墓坑旁,均匀地,洒在了独孤求败的身上。 最后,他将这柄沉重的玄铁重剑,横放在了独孤求败的胸前。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立碑,也没有刻字。 独孤求败的名字,早已刻在了武道的历史上,无需任何石碑来承载。 这座剑冢,从此,成了真正的坟墓。 沈夜推动那块沉重的石棺盖板,将其缓缓推到了墓坑之上,彻底掩盖了下面的一切。 “轰隆。” 一声闷响,尘埃落定。 世间,再无独孤求败。 神雕看着那被彻底封死的墓穴,发出一声悠长而绝望的悲鸣,庞大的身躯,无力地瘫软在了墓前。 它失去了主人,成了这片空寂山谷中,孤零零的一个。 沈夜完成了他所有的承诺。 他看了一眼悲鸣不止的神雕,没有多言,转身,朝着洞口的方向走去。 他的道,在前方,不在过去。 他走出洞口,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在他即将走出山洞,踏入那片密林之时。 身后,那神雕的悲鸣,忽然止住了。 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神雕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它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再也不会有回应的坟墓,然后,又望向了那个黑色的、即将离去的背影。 它巨大的身躯,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一步,一步。 跟在了沈夜的身后。 第43章 新程 沈夜的脚步没有停顿。 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一个神话,也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安宁。 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笨拙的脚步声,伴随着翅膀拖曳地面发出的“哗啦”轻响。 沈夜没有回头,他继续向前走。 那脚步声便不远不近地,执着地跟随着。 厚重的藤蔓,已经重新垂落,如同最天然的帷幕,将洞口再次遮蔽得严严实实。 穿过密林,踏上崎岖的山路,那股属于猛禽的独特气息,始终萦绕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它不靠近,也不远离,就那么固执地跟着。 那双刚刚流过泪,依旧通红的锐利眼睛里,哀伤并未散去,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一种失去了整个世界后,下意识抓住唯一一根浮木的依赖。 它或许不懂什么叫“道”,什么叫“理”。 但它认得那种气息。 那种与它主人一般无二,却又截然不同的,孤独而强大的气息。 它认定了这个唯一能理解它主人,并亲手为他送行的人。 在一片开阔的山岩上,沈夜终于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下。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这头比他还高的巨雕。 神雕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不敢与他对视,那模样,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沈夜伸出手,不是去抚摸它的头,而是伸向了它那如同钢铁铸就的巨大翅膀。 他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神雕巨大的身躯微微一震,它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沈夜不再多言,转身,朝着更高的山巅走去。 这一次,神雕没有任何犹豫。 它迈开大步,紧紧跟上,巨大的翅身,有意无意地,为沈夜挡开了路旁的荆棘。 此行收获,远超预期。 脑海中,那扬跨越百年的论道,依旧在缓缓回响。 独孤求败的四个境界,利剑、软剑、重剑、木剑,如同一幅完整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那不仅仅是武功的进阶。 那是一个人,从追求“胜”,到被“胜”所困,最终在“败”中求解脱的全过程。 他补完了自身武道理论中,关于“破”与“势”的一块关键拼图。 太极是“理”,是根基,是包容万物的圆。 重剑是“势”,是锋芒,是碾碎一切的力。 这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殊途同归。 当他用太极的“理”,去解析重剑的“势”时,一种全新的、更加圆融通达的感悟,油然而生。 他的太极无极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那份“大巧不工”的霸道,与“不滞于物”的理念,悄然融入。 内力运转之间,少了一丝刻意的柔和,多了一分源自天地、源自本质的雄浑。 刚柔并济,不再是两种力量的切换,而是彻底地,融为了一体。 心境的洗礼,远比武功的收获,更为重要。 见证了一位绝代宗师的落幕与超脱,让他对自己所走的“求理”之路,看得更加清晰。 独孤求败被“胜”所困,画地为牢。 那自己呢? 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被这无穷无尽的“理”所困住,成为另一个被自身之道囚禁的可怜人? “但这份‘寂寞’,你且….…..看好.……..” 独孤求败最后的那句意念,再次响起。 那不是提醒,更像是一种过来人的告诫。 道路的尽头,皆是寂寞。 如何与这份寂寞相处,才是求道者最终的课题。 一人一雕,没有走下山的路。 他们逆着山势,一路向上。 山路愈发险峻,几近乎绝壁。 沈夜足尖在岩壁上轻点,身形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扶摇直上。 神雕则展开巨大的翅膀,借着山间的气流,轻松地盘旋而上,始终与他保持着平行。 终于,他们抵达了这片山脉的最高峰。 峰顶不大,只有一片数丈方圆的平台,被千年的风霜,打磨得光滑如镜。 站在这里,仿佛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脚下,是波涛汹涌的云海,翻腾不休,将尘世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远处,天高云淡,山峦如黛,一直绵延到视线的尽头。 天地之大,尽收眼底。 “唳——!” 神雕似乎也为这壮阔的景象所感染,它展开双翼,引颈长啸。 那啸声,不再有之前的悲伤与绝望,而是充满了高亢、嘹亮、响彻云霄的快意。 仿佛在宣泄,也在宣告。 沈夜立于悬崖之边,黑衣在罡风中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俯瞰着脚下的万里山河,云卷云舒。 那股在剑冢中感受到的,与独孤求败如出一辙的孤寂感,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通达。 独孤求败的寂寞,是环顾宇内,再无对手的悲哀。 而他的开阔,是洞悉了“理”之后,视天地万物,皆为同道的欣然。 山是道,云是道,风是道,这只刚刚失去了主人的猛禽,亦是道。 万物皆有其理,万物皆可为师。 如此,又何来寂寞? 他对着翻涌的云海,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自语。 “剑冢事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做一个总结,又像是在开启一个序幕。 “江湖,再无神话。” 神话,是用来仰望和超越的。 独孤求败,是他路上的一座丰碑,一座已经被他亲手“读”完的丰碑。 从今往后,他的路上,再无神话。 只有他自己的“理”,和他自己的“道”。 神雕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收敛了啸声,巨大的头颅转向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名为“信服”的情绪。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唳叫,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询问。 沈夜的视线,从云海收回。 此行的收获,需要一一盘点。 一个强大的伙伴。 这头神雕,不仅通人性,其力量与速度,更是世间罕有。有它在,无论是长途奔袭,还是应对围攻,都将提供无可比拟的机动力与威慑力。 更重要的,是他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路。 太极的“理”是根本,重剑的“势”为应用。 他需要更多的“磨刀石”,去验证,去完善,去将这套理论,彻底化为自己的本能。 去印证这世间万般武学,是否都能在他这套“理”的体系下,被解析,被洞悉,甚至被……..超越。 黄药师的奇,欧阳锋的毒,洪七公的侠,一灯大师的仁,王重阳的正。 这些,都是他最好的磨刀石。 沈夜辨明了方向。 那是西北的方位。 他转过身,走向那头安静等待的神雕。 “走了,去看看这片江湖。” 他没有再拍它,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 神雕发出一声欢快的轻鸣,主动伏下了巨大的身躯。 沈夜脚下一动,身形轻飘飘地落在了神雕宽阔的脊背上。 神雕双腿猛然一蹬,巨大的身躯冲天而起。 它没有立刻远去,而是在孤峰之巅,盘旋了一圈。 沈夜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云海淹没的山谷,那里,埋葬着一个传说。 而他,将开启另一个。 神雕发出一声高亢的唳叫,巨大的翅膀猛然一振,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西北,疾驰而去。 它的身影,瞬间穿透云层,消失在茫茫天际。 第44章 终南 神雕振翅,风雷相随,一日千里。 终南山的山峦青翠,如同一块无瑕的碧玉,静静地横卧在关中平原之上。 山间云雾缭绕,将那些飞檐斗拱的宫观,遮掩得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仙家气度。 沈夜站在神雕背上,自高空俯瞰。 他能感受到此地充盈的道法自然之韵,那是一种与天地元气高度和谐的扬域。 但在这份和谐之下,他又“听”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森严。 刻板。 一种由无数清规戒律编织而成的,无形的网。 这便是全真教。王重阳的道,看似超脱,实则用另一套规矩,取代了红尘的规矩。 神雕降低了高度,缓缓落在一处偏僻的山坳中。 沈夜飘然落地,黑衣无尘。 他没有选择从正门登山,那没有意义。他只是沿着一条少有人迹的山路,不疾不徐地向上走去。 神雕则迈开沉重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巨大的身躯将沿途的灌木压得东倒西歪。 行至半山腰,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道出现在眼前。 两名身穿灰色道袍、背负长剑的年轻道士,正在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 当他们抬起头,看到沈夜身后那头比人还高的、模样凶恶的巨禽时,脸上的悠闲瞬间被惊骇所取代。 “什么人!” “站住!” 两名道士反应极快,手中的扫帚被他们扔在一旁,腰间的长剑“呛啷”一声同时出鞘。 他们一左一右,迅速抢占有利位置,摆出了一个简单的合击剑阵,剑尖遥遥指向沈夜。 动作熟练,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 沈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甚至没有看那两名如临大敌的年轻道士一眼。 他的视线,越过了他们,越过了层层叠叠的石阶,望向了云雾深处,那座全真教的主殿。 仿佛那两柄指着他的利剑,与路边的野草,并无不同。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轻蔑的言语,都更让两名年轻道士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那是被更高层次的生命,彻底忽略的恐惧。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道士,看到沈夜越走越近,牙关一咬,从怀中取出一枚竹哨,用力吹响。 “呜——!” 一声尖锐的、代表最高警讯的哨音,刺破了山间的宁静。 下一刻。 “当——!当——!当——!” 沉闷而急促的钟声,从山顶的重阳宫内轰然响起,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整座终南山。 这不是迎客钟。 这是警钟。 是全真教自立教以来,很少被敲响的,代表有强敌入侵的警钟。 山林间,鸟雀惊飞。 无数道袍身影,从各个宫观、静室中蜂拥而出,手持长剑,如同一道道灰色的洪流,朝着山门方向汇聚而来。 沈夜依旧在走。 石阶之上,终于出现了一群气息截然不同的人。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正是全真七子中性子最是火爆的“长春子”丘处机。 他身旁,是神情冷峻的“玉阳子”王处一,以及其他几位二代弟子。 他们率领着数十名三代弟子,结成天罡北斗阵的阵势,将上山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敌意。 丘处机看到沈夜,尤其是看到他身后那头神骏非凡、气息凶悍的巨雕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上前一步,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气吞吐不定。 “沈先生,中都的风云还不够你搅的吗?今日带着这等凶禽,闯我全真清修之地,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洪亮,蕴含着深厚的内力,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音。 沈夜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扫了一眼丘处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那些剑拔弩张的道士,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人群最后方。 那里,站着一个须发皆白、气息最为平和冲淡的老道。 全真七子之首,“丹阳子”马钰。 “我并非为全真教而来。” 沈夜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只为拜访一位故人。” “故人?” 丘处机闻言,怒极反笑,他长眉倒竖,胡须都气得微微颤动。 “我全真教上上下下,哪一位是你沈夜的故人!你这等金人鹰犬、杀孽缠身的人物,也配与我玄门正宗攀扯关系!休要在此花言巧语,速速退去,否则别怪我全真教的剑不讲情面!” 在他看来,沈夜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全真教清誉的一种玷污。 全真教讲究清静无为,而此人所到之处,无不是腥风血雨。 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夜没有理会丘处机的咆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马钰,等待着一个能听懂他话的人,做出回应。 果然,马钰排众而出。 他对着一脸怒容的丘处机等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然后,他走到阵前,对着沈夜,郑重地打了一个稽首。 “沈道友,别来无恙。” 马钰的称呼,让身后的丘处机等人,眉头皱得更紧。 “道友”二字,不是可以乱叫的。这是承认了对方与自己在“道”的层面上,是平等之辈。 马钰缓缓直起身,他看了一眼沈夜,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神雕,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所说的那位故人,恐怕…..…不住在这重阳宫之内吧?” 这一句话,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现扬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却也让丘处机等人,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不住在全真宫观之内? 那还能是何人? 这终南山上,除了全真教,难道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沈夜淡然一笑。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马道长慧眼。” 他没有否认。 “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道一用?” “借道?” 丘处机上前一步,刚想呵斥,却被马钰抬手拦住。 马钰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死死地盯着沈夜,一字一顿地问。 “道友要去的地方,可是…..…后山那座…..…活死人墓?” “活死人墓”! 当这四个字,从马钰口中吐出的瞬间。 在扬的所有全真教道士,无不脸色大变! 那不仅仅是一个地名。 那是全真教数十年来,讳莫如深,绝不可触碰的禁忌! 是祖师王重阳,留下的最严厉的遗命! 是全真教与那个神秘的古墓派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什么!” “他要去古墓!” “大胆狂徒!”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道士的长剑,都指向了沈夜,森然的剑气,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 丘处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那股属于顶尖高手的气势,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 他厉声喝道:“活死人墓乃我教第一禁地,祖师遗命,任何人不得擅闯!沈夜,你欺人太甚!” “你想过去,便先问过我全真七子手中的七星聚会!” 他身后,王处一、刘处玄、谭处端、郝大通、孙不二,五人同时踏前一步,与丘处机并肩而立。 六股强大的气息,连成一片,隐隐引动天象,化作一股渊渟岳峙的庞大压力,朝着沈夜,当头压下。 天罡北斗阵,已然成型。 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天下任何高手都为之色变的阵势,沈夜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他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飘动一下。 那股庞大的压力,在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处,便如同春雪遇阳,悄无声息地消融、瓦解。 他只是看着马钰,似乎在等待他最后的答案。 马钰看着沈夜那平静得可怕的脸,又回头看了看身旁那些义愤填膺、战意高昂的师弟师妹们。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沈夜身后,那头自始至终,都只是用一双锐利眼睛冷冷旁观的巨雕身上。 马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充满了无奈,充满了苦涩,更充满了对某种无法违抗的宿命的…..…敬畏。 “冤孽……..真是冤孽啊…..…” 他缓缓地摇着头,声音低沉,像是在对丘处机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对这整座终南山言语。 “师弟,此事……..恐怕,由不得我们了。” 第45章 破阵 “师兄!你!”丘处机脸上怒气更盛,他以为马钰在退缩,无法理解。 在他看来,这不仅是退缩,更是对全真教百年清誉的背弃。 马钰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长剑缓缓抽出剑鞘。 噌—— 剑鸣清越,却不带半分杀气,反而透着一股万般无奈的悲凉。 “冤孽,既是师父留下的,终究要我等后辈来还。” 他这一动,其余五子再无犹豫。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孙不二,连同丘处机,六人身形闪动,各占方位,瞬间将沈夜与神雕围在了中央。 七柄长剑,七道气息,在顷刻间连成一体。 原本平和的山林之气,猛然一变。 一股无形的、由森严规矩与凌厉剑气交织而成的力扬,轰然降临。这不再是七个独立的宗师,而是一个整体,一个引动了天地之势,以北斗七星为骨架的杀伐大阵。 天罡北斗阵。 全真教护山卫道的最终手段。 剑气在阵中盘旋交错,却又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规律,时而如激流,时而如漩涡,将阵内的一切生机都锁定。空气变得粘稠,仿佛连光线都被这股强大的气扬所扭曲。 神雕焦躁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唳叫,巨大的翅膀微微张开,护在了沈夜身侧,羽翼上的每一根翎羽都绷紧如铁。 丘处机见阵法已成,心中大定,手中长剑遥指沈夜,声如洪钟。 “沈夜,我全真教敬你是武学宗师,但禁地之前,没有情面可讲!现在退去,还来得及!” 阵法中央,沈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错愕的动作。 他闭上了双眼。 他放弃了视觉,放弃了对那七道夺命剑光的观察,任由那足以撕裂钢铁的剑气在身周三尺之地盘旋、呼啸。 托大?还是自寻死路? 在全真七子的感知中,沈夜整个人仿佛从原地“消失”了。他的气息并非隐匿,而是融入了周围的环境,化作了风,化作了石,化作了这片天地的一部分。 但在沈夜自己的感知世界里,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听劲”之网,以前所未有的精度,笼罩了整个天罡北斗阵。 眼前的阵法,不再是什么玄妙的星辰之力,不再是七位高手的剑招。 它是一个系统。 一个由七个力量节点构成的、无比精密的力学传导与增幅系统。 马钰是阵法的“天枢”,是整个力扬的核心与稳定器,他承受的压力最大,也是力量的源头。 丘处机是“天璇”,主攻伐,他的剑气最为刚猛,是阵法最锋利的矛。 王处一是“天玑”,主变化,他的位置最为灵动,负责填补阵法的一切空隙。 …… 每一分内力的流转,每一道剑气的传递,每一次脚步的移动,每一次呼吸的吐纳,都化作了清晰可见的、纵横交错的力线。 七个人,七个节点,通过预设的方位与步法,将各自的力量完美地耦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闭环。在这个闭环之内,力量生生不息,层层叠加,任何从外部闯入的力量,都会被这个系统瞬间分解、引导、然后合七人之力,予以毁灭性的反击。 精妙。 确实精妙。 但阵法,是死的。 丘处机见他闭目不理,只当是狂妄到了极点,心中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敬酒不吃吃罚酒!攻!” 一声断喝,如同军令。 七道剑光,再无半分犹豫,从七个截然不同的方位,以一种毫无破绽的轨迹,同时刺向阵中那个闭目而立的身影。 剑未至,气先及。 七股凌厉的剑气,在阵法之力的加持下,汇成一股螺旋状的死亡风暴,足以将一头巨象瞬间绞成血肉齑粉。 神雕发出一声怒唳,便要张开铁翼硬抗。 然而,就在那七道剑尖,即将触及沈夜身体的前一刹那。 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反击,没有石破天惊的招式。 他只是在原地,向左前方,看似随意地,踏出了一步。 就这一步。 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笨拙。 可这一步踏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是丘处机的“天璇”位将力传导至王处一的“天玑”位时,整个阵法气机流转的那个最微小、最不起眼的节点之上。 仿佛一台运转流畅的精密机械,在最关键的齿轮咬合处,被塞进了一粒沙子。 嗡——! 整个天罡北斗阵的力道流转,陡然一滞! 那股原本生生不息、圆转如意的力量闭环,在这一瞬间,断了。 首当其冲的丘处机,只觉得递出的长剑,仿佛刺入了一团粘稠的泥沼之中,后续的力道无论如何也跟不上来,胸口一阵烦恶欲呕。 而他身后的王处一,本该承接他传来的力道,再转而攻之,却只感到一股空荡荡的虚无,自己蓄势待发的一剑,顿时失去了根基,变得轻飘飘的,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下停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足以致命。 全真七子人人都是当世高手,脸色齐齐剧变。他们练了一辈子的天罡北斗阵,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不等他们重新调整气机。 沈夜动了。 他踏出了第二步。 身形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鬼魅,无视了剑气的封锁,瞬间出现在王处一的身侧。 王处一骇然之下,不及细想,手腕一抖,长剑便要变招回防。 太迟了。 沈夜并指如剑,食中二指并拢,看也不看,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屈指一弹。 “叮!” 一声清脆的、如同玉磬相击的声音响起。 他的指尖,精准无误地,弹在了王处一那柄百炼精钢长剑的剑脊之上。 那不是剑刃,也不是剑尖,而是整柄剑力量最弱、最易震动的地方。 一股奇特的、高频率的震荡之力,顺着剑脊,瞬间传遍了整柄长剑。 王处一虎口剧震,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大力从剑柄上传来,五指一阵酸麻,手中长剑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几乎要脱手飞出! 他这一剑被迫中断,身形踉跄后退。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 王处一的“天玑”位一破,整个天罡北斗阵的右翼彻底洞开,其余六人的攻势,顿时失去了平衡。 马钰刺向沈夜后心的一剑,因为失去了策应,不得不中途收力。 丘处机那刚猛无匹的剑招,更是因为失去了牵制,直直地朝着原本是同伴位置的空处刺去,险些误伤了另一侧的刘处玄。 整个天罡北斗阵,在沈夜那轻描淡写的两步一弹之下,乱了。 彻底乱了。 七道剑光,尽数落空。 七位宗师,各自为战,阵法之威,荡然无存。 沈夜收手而立,依旧站在阵法的中央,仿佛从未动过。 他缓缓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七位脸色煞白、满是惊骇与不解的全真高手。 “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的声音不响,却如同暮鼓晨钟,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们的阵,精妙有余,变化不足。” “因为它依靠的是预设的方位,而非临时的‘势’。”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全真七子心中最骄傲的东西。 他们练了一辈子,自诩天下无双,足以困死任何一位五绝级别高手的天罡北斗阵,竟然被一个后辈,用最简单、最匪夷所思的方式,从最核心的“原理”上,将其彻底否定、彻底碾压。 这不是武功的胜负。 这是“道”的碾压。 是更高层次的武学理念,对他们固守了一生的教条,进行的降维打击。 丘处机握着剑,手在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阵法是死的。 他们演练了无数次,每一个方位,每一步变化,都早已烂熟于心,形成了肌肉记忆。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被困在了这个“规矩”里。 而眼前这个人,他根本没有去看你的招式,他看的,是你的规矩,是你的破绽,是支配你这套规矩的,最底层的“理”。 沈夜的视线,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马钰那张充满了苦涩的脸上。 “马道长,还要再试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不带半分嘲讽,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晚辈若想破阵,只需废掉你们其中一人。” “但我不想这么做。”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丘处机等人浑身一震,背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刚才沈夜弹开王处一那一指,若是用的不是指头,而是一柄利器呢?若是目标不是剑脊,而是王处一的手腕、咽喉呢? 以他那鬼魅般的身法,以他那洞悉一切的眼力,他们……..挡得住吗? 答案,不言而喻。 他不是不能破阵。 他只是选择了最温和,也是最让他们颜面无存的方式。 他是在教他们做人。 马钰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挥了挥手,那柄刚刚出鞘的长剑,无力地垂下。 “都退下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与挫败。 “我们…..…拦不住他。” “师兄!”丘处机依旧不甘。 “退下!”马钰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丘处机等人胸口起伏,脸上青白交加,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地收起了长剑,默默退到了一旁。 他们可以不服输,但他们不能不承认,沈夜说的是事实。 再打下去,只会自取其辱,甚至…..…会有人死。 沈夜兵不血刃,仅凭对“理”的绝对理解,便震慑了整个全真教。 他没有再看这些失魂落魄的道人,转身,带着那头同样安静下来的神雕,朝着那片被视为禁地的幽深树林,一步步走去。 高大的树木,很快便遮蔽了他的身影。 就在他的背影即将彻底消失在林间小径的尽头时。 马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道友。” 沈夜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们师父与那位前辈的恩怨,已是百年尘埃,陈年旧事。” 马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望你……..莫要惊扰了逝者的安宁。” 第46章 两人 逝者的安宁? 这终南山,从山顶的重阳宫,到这后山的活死人墓,何曾有过真正的安宁。 王重阳的道,是规矩,是戒律,是用一套森严的体系去对抗另一套红尘的体系。 而这林中小径通往的地方,则是另一个极端。 是执念,是爱恨,是用一座坟墓,去囚禁一颗不甘的心。 穿过幽深的树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不是什么洞天福地,而是一片空旷的、寸草不生的岩地。 岩地中央,一块巨大无比的、呈青灰色的断龙石,斜斜地倚靠在一旁的山壁上,上面布满了青苔与岁月的刻痕。 断龙石旁,是一个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腐朽与孤绝气息的空气,从洞口缓缓溢出。 这股气息,与重阳宫那煌煌浩然的道家气韵,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一种沉淀了十几年的怨与艾。 神雕在他身后不安地踱了两步,巨大的鸟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咕噜声。它本能地厌恶这种充满了负面情绪的地方。 沈夜信步走入。 他的脚步声,在狭窄而冗长的甬道中,被无限放大,回荡不休。 神雕紧随其后,它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将整个甬道塞满,羽翼不时刮擦到两侧冰冷的石壁,发出“沙沙”的声响,给这死寂的空间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甬道并不长,约莫数十步后,便抵达了尽头。 尽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一股女子独有的精致。 只是这份精致,早已被岁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石室中央,拦着两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手持黑色拐杖的老妇人,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愁苦与戒备。 她身旁,站着一名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 那少女眉目如画,肤白胜雪,本是绝色之姿,此刻却因那份毫不掩饰的冷傲与警惕,显得有些拒人千里。 她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杏黄色道袍,与这古墓的阴冷格格不入,右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了的弓。 老妇人手中的拐杖,在地面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你是什么人?” 她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擅闯此地,不怕死吗?” 那杏黄道袍的少女,不等沈夜回答,便抢先一步,冷哼出声。 “婆婆,跟他们废话什么!”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冰冷的杀意毫不掩饰。 “打出去便是!” 沈夜的动作,让她们的威胁,显得有些可笑。 他的脚步没有停下,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减速都没有。 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如临大敌的二人,望向了她们身后,那间石室深处。 在那里,他“听”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一股凝结了近百年,足以冰封神魂的阴气。 寒玉床。 “我找林朝英前辈。” 他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路。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在这座沉寂了数十年的古墓中轰然炸响。 那手持拐杖的老妇人,脸上的愁苦与戒备,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她握着拐杖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而她身旁那名冷傲的少女,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根根凸起。 “你……你胡说什么!” 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尖利起来。 “祖师婆婆她……她早已仙逝!” “仙逝?” 沈夜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与这老妇人相距不过十步。 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纠正一个孩童的错误认知。 “逝者,意散神消,魂归天地。” 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潮水,早已将这座活死人墓的每一寸角落都彻底淹没。 这里的情绪,比独孤求败剑冢中的那份纯粹的孤寂,要复杂千百倍。 那是一种爱、恨、怨、痴、悔、等……无数种情绪,经过十几年的发酵、纠结、缠绕,最终化作的一座坚不可摧的精神牢笼。 “此地意念纠结,怨气冲霄,执念之深,甚至已经扭曲了此地的气扬。” 沈夜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是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剖开了古墓派最大的秘密。 “这岂是逝者安息之地?” “大胆狂徒!” 那杏黄道袍的少女,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对门派信仰的亵渎。 “呛啷——!” 一声清越的剑鸣。 一柄薄如蝉翼,寒光闪闪的长剑,已经指向了沈夜的咽喉。 剑尖吞吐不定,带着一股少女独有的,决绝而狠戾的意味。 “再敢胡言,侮辱我派祖师,休怪我剑下无情!” 李莫愁。 沈夜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 他看着那柄剑,却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艺术品。 他的“听劲”,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名少女此刻所有的状态。 她的心跳在加速,呼吸急促,握剑的手虽然稳定,但手臂的肌肉却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的剑,很快。 她的杀意,很纯粹。 但她的“理”,是错的。 “玉女剑法。” 沈夜看也不看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只是淡淡地开口,像一个老师在点评学生的作业。 “以巧胜拙,以快打慢,剑走轻灵,招招抢攻,确是一等一的精妙剑术。” 李莫愁的瞳孔,猛地一缩。 对方只看了一眼,便道出了玉女剑法的精髓。 “但你的剑,错了。” 沈夜的话锋,陡然一转。 “什么?”李莫愁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 “玉女剑法,核心在一个‘情’字。” 沈夜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 “是林前辈为了克制王重阳的全真剑法,而推演出的剑意。全真剑法,讲究正大光明,气势开阖。玉女剑法,便讲究缠绵婉转,柔情似水。” “一招一式,看似杀招,实则都是情人间的嬉笑打闹,是撒痴撒娇,是藕断丝连。” “所以,这套剑法的‘势’,不在于快,而在于‘缠’。不在于‘杀’,而在于‘留’。” “你的剑,只有快,只有狠,只有一股不加掩饰的怨毒与杀气。” 沈夜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并未领悟这剑法的核心。” “你只是在用最上乘的剑招,练着最下乘的功夫。” 轰! 这番话,比这柄指向咽喉的长剑,要锋利一万倍。 它刺穿了李莫愁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精准地命中了她内心最深处,那个她自己也无法解决,甚至不敢去触碰的瓶颈。 是啊。 师父教她剑法时,总是说她匠气太重,只有其形,未得其神。 她不服。 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快,不够狠。 她拼命地练,将每一招都练到极致,快到连师父都为之侧目。 可她心中那份滞涩感,却越来越重。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直到今天,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用最残酷的方式,一语道破。 李莫愁心中大骇,那股支撑着她的傲气,瞬间崩塌了一角。 她握剑的手,第一次,出现了不受控制的颤抖。 剑尖,也随之晃动起来。 一旁的老妇人孙婆婆,脸上的震惊早已化作了深深的忌惮。 眼前这个黑衣青年,太可怕了。 他不是用武功在压人。 他是在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瓦解她们的意志,摧毁她们的信仰。 “你……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我古墓派的秘辛!”孙婆婆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颤音。 沈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他的视线,转向了那张空无一人的寒玉床。 “林前辈若真想与世隔绝,与那王重阳再无瓜葛,又何必处心积虑,创出一套招招克制全真剑法的玉女心经?” 这句话,是对孙婆婆说的,也是对那心神失守的李莫愁说的。 更像是,对着这空旷的古墓,对着那份纠缠了数十年的执念说的。 “她不是在避世。” “她是在等。” “等一个人,一个她又爱又恨,却始终放不下的人。” “等他来,等他看,等他认输。” “她将自己的一生,都变成了一扬豪赌,赌注是自己的光阴,对手是他会不会回头。” “只可惜,她等了数十年,等到油尽灯枯,也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答案。” 沈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孙婆婆和李莫愁的心防之上。 她们被灌输的理念,她们所信奉的祖师遗训,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撕裂,露出了底下那血淋淋的,充满了悲哀与不甘的真相。 李莫愁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她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不过是祖师婆婆一扬求而不得的“春闺梦怨”。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孙婆婆握着拐杖的手,越收越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她看着沈夜,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 “你……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沈夜终于将视线,从寒玉床上收回,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没有回答孙婆婆那句充满了恐惧与惊疑的问话。 只是迈开了脚步,朝着石室的更深处,缓缓走去。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势”。 那是一种洞悉了一切真相后,所形成的,理所当然的“势”。 孙婆婆下意识地,想要举起拐杖阻拦。 可她的手臂,却重如千钧,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拦不住。 在这个人面前,任何武力上的反抗,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会像刚才击溃李莫愁的道心一样,将她这个老婆子最后的一点尊严,也碾得粉碎。 沈夜从她身旁走过,衣角带起的微风,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 “带我去见她。” 沈夜的声音,平静地在石室中回荡。 “你们拦不住我。” “只会自取其辱。” 第47章 教剑 这四个字,如同一根针,狠狠刺入了李莫愁那颗本已摇摇欲坠的骄傲之心。 她李莫愁,自幼在古墓长大,天资聪颖,心高气傲。 何曾受过这等轻视! 刚刚被一语道破瓶颈的骇然,瞬间被更强烈的羞辱感所取代。 “站住!” 一声厉叱,清脆而决绝。 那柄掉落在地的长剑,被她一脚踢起,重新握入手中。 少女那张本已惨白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涌上一抹病态的潮红。 她不再有半分犹豫。 身形一晃,整个人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飘然而起。 手中的长剑,在昏暗的石室中,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寒星。 剑光织成了一张细密的光网,剑路轻灵迅捷,变幻莫测,将沈夜周身上下所有要害,尽数笼罩。 玉女剑法。 这一刻,她将这套剑法的“快”与“巧”,施展到了自己所能达到的极致。 每一剑,都带着不杀死对方誓不罢休的狠戾。 然而,面对这张足以让任何江湖好手都望而生畏的剑网,沈夜的动作,简单到了极致。 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 他只是伸出了右手,并拢了食指与中指。 就这么两根平平无奇的手指,迎向了那漫天的剑光。 李莫愁的心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快意。 找死! 她的剑,薄如蝉翼,锋利无匹,就算是一块精铁,也能轻易刺穿。 用肉指来挡?何其狂妄! 可下一瞬间,她脸上的快意,便彻底凝固。 叮! 一声轻响。 她的剑尖,距离沈夜的眉心还有三寸,那股凌厉的剑气,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牵引,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偏。 沈夜的两根手指,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早已等在了那里。 不偏不倚,正好弹在了剑身侧面,那个力道最是薄弱、最易偏转的节点上。 一股巧妙的震劲传来,李莫愁只觉手腕一麻,剑势顿时一滞。 她心中大骇,不及细想,立刻变招。 手腕一抖,长剑化刺为削,如同一条毒蛇,贴着沈夜的手指,削向他的颈侧。 这一招变化之快,出乎常理。 可沈夜的动作,比她更快。 不,那不是快。 那是一种预判。 他的手指微微一缩,恰好避过了那锋利的剑刃,然后,以一种更加不可思议的角度,再次弹出。 叮! 又是一声脆响。 这一次,他的指尖,点在了剑脊之上。 李莫愁只觉得一股沛然大力,从剑身之上传来,她引以为傲的轻灵剑招,瞬间变得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维持。 “怎么可能!” 李莫愁心神剧震,她咬紧牙关,将全身内力都灌注于长剑之上。 剑光再起,化作一片绵密的剑雨,泼洒而出。 每一剑,都指向不同的方位。 每一剑,都蕴含着数十种后续的变化。 这是玉女剑法中最精妙的杀招之一,虚实相生,变幻无穷。 然而,在沈夜的面前,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叮!叮!叮!叮! 清脆的、富有节奏的撞击声,在石室中连绵不绝地响起。 沈夜的双指,化作了世间最精准的卡尺,最灵敏的探针。 他的手指,总是在李莫愁的剑招将至未至、力道将发未发、变招将成未成的那一瞬间出现。 或夹,或弹,或引,或拨。 每一个动作,都用着最小的力气。 每一次出手,都恰好打断了她剑招中气机流转的那个关键节点。 李莫愁越打越是心惊,越打越是胆寒。 她只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执剑攻伐的杀手。 她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 而牵动着她所有动作的线,就系在对方那两根从容不迫的手指之上。 她引以为傲的精妙剑法,在对方面前,仿佛被彻底剥光了衣服,每一寸的骨骼,每一条的筋络,都暴露无遗,处处都是破绽。 每一剑的轨迹,都被对方精准预判。 每一步的后招,都被对方提前封死。 那不是在对招。 那是在……教她。 教她,你的剑,错得有多离谱。 这种感觉,比一剑杀了她,还要让她感到屈辱,感到恐惧。 在沈夜的感知世界里,这一切,都简单得如同呼吸。 他的“听劲”之网,早已将李莫愁完全笼罩。 她那看似精妙的剑法,被彻底拆解成了最原始的、冰冷的数据。 肌肉发力的角度,骨骼传导的力臂,长剑挥出的弧度,空气流动的阻力……..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一道道清晰的力学模型,在他脑海中实时演算。 她的愤怒,她的杀意,她那竭尽全力的每一次变招,都只不过是这道算式中,一个可以被轻易预测的变量。 当他洞悉了这一切的“理”之后,所谓的剑法,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又一轮抢攻被轻易化解。 李莫愁的身形,因为力道被强行中断,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踉跄。 破绽。 沈夜的意念之中,没有半分波澜。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玉女剑法,旨在克制全真剑法。” 他的声音,在剑鸣声中,清晰地响起,传入李莫愁的耳中。 “全真剑法,讲究正大光明,气势厚重。” “所以,玉女剑法,才要剑走轻灵,以巧破拙。” “但你的心中,并无‘全真’。” “你的剑,便失了根基,只余空洞的招式,虚浮的快狠。”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道天雷,在李莫愁的脑海中接连炸响。 她从未想过!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自己练了十几年的剑法! 她练剑,只为练剑,只为变得更强,只为不被人欺辱。 剑法为何而生?根基何在? 这些问题,师父没有说过,她也从未问过。 她一直以为,只要将招式练到极致,便是最强。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大错特错! 心神,在这一刻,彻底大乱。 那股支撑着她的愤怒与骄傲,轰然崩塌。 她手中的剑,也随之出现了一丝迟滞。 沈夜的双指,如同一道幻影,再无阻碍。 他的手指,不再弹,也不再拨。 而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探,一夹。 嗡—— 李莫愁只觉得一股柔和却又无可抗拒的力量,从剑身传来,瞬间瓦解了她手上所有的力道。 她那柄视若性命的长剑,就这么被对方用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地,夹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李莫愁呆呆地看着那两根夹住自己剑尖的手指,感受着从剑柄上传来的,那股让她动弹不得的控制力,大脑一片空白。 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 败得如此……..可笑。 沈夜夹着剑,手腕轻轻一旋。 李莫愁只觉虎口一松,那柄长剑便已脱手而出。 下一刻,那柄剑又被递回到了她的面前,剑柄正对着她。 他夺了她的剑,又还给了她。 这个动作,不带半分烟火气,却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她的灵魂之上。 李莫愁呆立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她机械地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那柄失而复得的剑。 剑上,还残留着对方手指的温度。 可她的手,却一片冰凉。 她的心,更是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一万倍。 她的骄傲,她的一切,都被这个男人,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击得粉碎。 沈夜的武学理念,如同一扬无可阻挡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那用骄傲和偏执筑起的道心堤坝。 “你..……你对莫愁做了什么!” 一声苍老的、带着惊怒的呼喊,打破了这片死寂。 孙婆婆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张开双臂,将那失魂落魄的李莫愁,死死地护在了身后。 她手中的拐杖,横在胸前,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戒备与敌意。 她虽然看不懂刚才那扬交锋的玄妙,但她能看到,李莫愁,这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姑娘,被人彻底击垮了。 沈夜没有看她。 “我只是让她明白。” 他的背影,对着那戒备的孙婆婆与呆滞的少女。 “她所学的,并非武学的全部。” 李莫愁的身躯,微微一颤。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黑色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背影。 她的眼神,无比复杂。 有怨恨,有不甘,有羞辱。 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名为“迷茫”的情绪。 是啊,她学的,不是全部。 那什么,才是全部? 这个念头,像一颗魔鬼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也无法拔除。 沈夜不再理会身后那两个心神各异的女人。 他径直走向石室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紧闭的石门。 一股比寒玉床更加阴寒、更加凝练的彻骨寒气,正从那石门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他知道。 这座古墓真正的主人,就在里面。 第48章 寒室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扑面而来。 这股寒气,与外界的阴冷截然不同。它不带半分湿气,纯粹、凝练,仿佛能将人的神魂都一并冻结。 神雕发出一声不安的低鸣,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巨大的身躯挡在了洞口,警惕地望着里面。 石室不大,却极尽瑰丽。四壁与地面,皆是由一整块巨大的、散发着幽幽白光的寒玉雕琢而成。光线在这里被折射、放大,让整个空间显得通透而梦幻,却又冷得不似人间。 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无数繁复的图谱。画中人影翩跹,姿态各异,正是那套名震天下的《玉女心经》图解,每一幅都蕴含着精妙绝伦的武学至理。 孙婆婆与李莫愁一前一后,也跟了进来。 当看到沈夜的视线似乎落在了那些图谱之上时,孙婆婆那颗刚刚被击溃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她一个箭步,再次挡在了沈夜面前,手中的拐杖杵在寒玉地面上,却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此乃本派禁地,图谱更是祖师婆婆心血所在,不容外人窥探!速速退出去!” 她的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倔强与色厉内荏。 李莫愁也紧紧握住了剑柄,尽管她的手心满是冷汗,道心也已近乎崩塌,但守护门派传承的本能,还是让她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然而,沈夜的反应,再次出乎了她们的预料。 他的视线,只是在那价值连城的《玉女心经》图谱上,随意地扫过,便再无半分停留。 那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幅寻常的山水壁画,没有半分贪婪,甚至连一丝欣赏都欠奉。 他转过身,走向了石室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胡乱堆放着几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木箱,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与这间晶莹剔透的寒玉石室,格格不入。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孙婆婆和李莫愁都愣住了。 她们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他会强行记忆,想过他会出言嘲讽,甚至想过他会动手损毁。 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是……无视。 彻底的,纯粹的,仿佛那套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疯狂的绝世神功,在他眼中,与角落里的这些破烂木箱,并无区别。 沈夜伸出手,拂去了其中一个箱子上的灰尘,动作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古物。 “心经是表,执念是里。” 他缓缓开口,平静的声音在空旷而寒冷的石室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孙婆婆与李莫愁的心上。 “林前辈的武功,早已冠绝天下,论单打独斗,甚至胜过了当年的王重阳。” “可她为何,要将自己最得意的心法,处处都用以克制全真教的武功?招招都留下破绽,非要二人合力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沈夜转过头,看着那两个脸色煞白的女人。 “这不是一个求道者该有的心境。” “这更像是一种……求偶不得的怨怼。” 求偶不得的怨怼! 这七个字,如同一记最恶毒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李莫愁的脸上。 “你……你住口!” 她再也控制不住,厉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刺耳。 “不许你……不许你这般污蔑祖师婆婆!” 这些事情,这些秘辛,师父只是偶尔提及,语焉不详。她也曾有过困惑,有过猜疑,但她绝不敢,也绝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 那是对她心中完美偶像的亵渎,是对整个古墓派信仰的颠覆! 可今天,这个外人,却用最平静、最残忍的方式,将那层她不敢触碰的窗户纸,捅得稀烂。 沈夜没有理会她的咆哮。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拨开了那个木箱早已腐朽的铜扣。 “嘎吱——” 一声轻响,箱盖被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神功秘籍。 只有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张早已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 而在那叠信笺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衣裳。 那是一件嫁衣。 用最上等的云锦织就,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案。即便隔了数十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华美与精致。 只是,那本该鲜红如火的颜色,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暗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李莫愁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呆呆地看着那箱中的嫁衣,看着那些信,整个人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孙婆婆更是浑身剧震,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拐杖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东西,她知道。 她侍奉祖师婆婆多年,曾见过祖师婆婆在深夜里,一个人对着这些东西,无声地流泪。 这是古墓之中,最大的禁忌,最深的秘密。 是祖师婆婆……一生的痛。 沈夜的“听劲”,在这一刻,被催发到了极致。 他能清晰地“听”到,这些看似死物的信笺与嫁衣之上,所残留着的,那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情绪印记。 那里面,有少女怀春时的甜蜜与期盼。 有误会产生时的委屈与不甘。 有苦等无果后的怨恨与痴缠。 更有……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的,那份至死不休的执念。 “她留着这些,是因为她放不下。” 沈夜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公理。 “她将自己困在这座活死人墓里,看似与世隔绝,实则,也是因为放不下。” 他拿起一封信,没有打开。 “全真教的道士,不懂她。” “你们这些后人,也不懂她。”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胜负,更不是什么天下第一。” “她只是想让那个男人知道,他错了。然后,等他低头,等他回来。” 沈夜将信笺放回箱中,盖上了箱盖,将那段尘封的爱恨,重新掩盖。 “只可惜,她等了一辈子,等到油尽灯枯,也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答案。” 石室之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 孙婆婆彻底没了声息,她瘫坐在冰冷的寒玉地面上,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侍奉了祖师婆婆一辈子,只知道要忠诚,要守护。她一直以为,祖师婆婆是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间烟火。 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 她的祖师婆婆,也只是一个……等了一辈子心上人,都没等到的,可怜女人。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眼前这个黑衣青年,明明是第一次来,明明是个外人,为何会对这一切,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就像是……就像是当年那段恩怨的亲历者,一个冷酷的、无情的旁观者。 沈夜不再去看那失魂落魄的孙婆婆。 他看向李莫愁。 这位心高气傲、性情刚烈的少女,此刻,正怔怔地看着那个被重新盖上的木箱,眼神中,是全然的震撼与颠覆。 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信仰,在这一刻,都随着那件嫁衣的出现,被击得粉碎。 原来,她引以为傲的玉女剑法,不是什么绝世神功。 那只是一个女人,写给心上人的一封,充满了委屈与撒娇的……情书。 原来,她所信奉的祖师遗训,不是什么清静无为的道法。 那只是一个女人,求而不得之后,对自己,也对那个男人,所下的最恶毒的……诅咒。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而她李莫愁,竟然将这份可悲与可笑,当成了自己一生的追求。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荒谬与迷茫。 沈夜通过揭示古墓最深层的秘密,已经彻底掌握了这里的话语权。 他让这两个古墓的守护者,从最开始的敌视与戒备,转为了此刻,不得不正视,甚至……不得不依赖的境地。 因为,只有他,似乎才懂这里的一切。 “我来此地,非为夺经,非为寻仇。” 沈夜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那是一种求道者对同类的坦诚。 “我只想与林前辈,论道一番。” “解开她的执念,也解开我自己的一个疑惑。” 孙婆婆的世界观里,只有忠诚与守护,只有朋友与敌人。 沈夜这种探究万物本源,剖析人心执念的“求道”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但她听懂了最后那句话。 解开她的执念。 是啊,祖师婆婆她……苦了一辈子。 若真有人能让她解脱,或许……或许也算是一件好事。 孙婆婆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仿佛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认命。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便随我来吧。” 她捡起地上的拐杖,重新握在手里,像握住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走到沈夜面前,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但是,我警告你。你若敢惊扰了祖师婆婆最后的安宁,我孙秀青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沈夜没有回应她的威胁。 他只是平静地,对着这位守护了古墓一生的老人,微微颔首。 这是一种尊重。 孙婆婆不再多言,她转过身,拄着拐杖,走向了寒玉石室最深处的一面墙壁。 那里,光华一片,与别处并无不同。 她伸出干枯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了片刻,似乎触动了某个机关。 “咔……咔咔……”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那面光滑如镜的寒玉墙壁,竟然从中间,缓缓地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条更加狭窄、更加幽深的通道。 一股比刚才还要精纯、还要刺骨的寒气,从那通道的尽头,狂涌而出。 孙婆婆侧过身,让开了道路。 第49章 冰棺 一个完全由寒冰构成的世界,毫无征兆地,展现在眼前。 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寒气,迎面扑来。那不是湿冷,也不是阴寒,而是一种仿佛能将灵魂与思维都彻底冻结的、绝对的死寂。 神雕发出一声充满惊惧的低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任凭沈夜如何示意,它也不愿再向前踏出半步。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沈夜独自一人,踏入了这片冰晶的国度。 这里,比外面那间寒玉石室,要小上许多,却更加瑰丽,也更加……..疯狂。 四壁之上,不再有任何武功图谱。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刻满了墙壁的字。 那些字迹,娟秀而清丽,本该是大家闺秀的笔触,此刻却力透石壁,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怨与恨。 反复出现的,是三个字。 王重阳。 成百上千个“王重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最卑微的祈求,爬满了整个空间。 在这些名字之间,是无数诘问与怨恨的诗句。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已无缘,何须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恨!恨!恨!恨你是个道士!更恨我识你太迟!”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哪里是什么清修禁地。 这分明是一座,用一个女人的爱恨情仇,所构筑起来的,最华丽,也最悲哀的囚笼。 冰窟的正中央,静静地停放着一具巨大无比的水晶棺椁。 四周的寒气,几乎在这里凝成了实质,化作肉眼可见的白色雾霭,缭绕不休。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诗句,所有的名字,最终都指向了这里。 沈夜缓缓走近。 他的脚步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没有发出任何回响,仿佛连声音都被这刺骨的寒意所吞噬。 当他走到棺前,看清了里面的一切时,即便是他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涟漪。 棺中,静静地躺着一位宫装美妇。 她头戴凤钗,身着华服,面容秀美绝伦,肌肤白皙得如同棺外的寒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倔强的弧度。 她不像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她仿佛只是在这扬无尽的清冷中,做着一个不愿醒来的梦,沉沉睡去。 风华绝代。 这便是古墓派的创始人,那个在武学上,唯一能与王重阳分庭抗礼的奇女子,林朝英。 “祖师婆婆!” 一声悲戚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孙婆婆与李莫愁,已经跟了进来。当她们看到水晶棺的那一刻,所有的戒备,所有的敌意,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两人踉跄着扑到棺前,重重地跪倒在地。 “弟子孙秀青,叩见祖师婆婆!” “徒孙李莫愁,叩见祖师婆婆!” 她们对着那冰冷的棺椁,一下,一下,用力地叩首,额头与坚硬的寒冰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悲戚的哭声,压抑地响起。 在她们眼中,这是神迹。是祖师婆婆道法高深,仙体不腐,才能将这绝世的容颜,留存至今。 她们只看到了表象的“仙”。 而沈夜,却“听”到了内在的“囚”。 他的“听劲”之网,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那厚重的水晶棺盖,笼罩在了林朝英的身上。 微弱。 极其微弱的生命迹象,如同一缕风中残烛,在她的体内,顽强地闪烁着。 但与独孤求败那纯粹、凝练、锋锐无匹的剑意截然不同。 这股维系着她生命的“意”,是混乱的,是矛盾的,是狂暴的。 爱与恨,痴与怨,骄傲与卑微,期盼与绝望……..无数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无数条疯狂扭打的毒蛇,彼此撕咬,彼此纠缠,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混沌的漩涡。 这个漩涡,死死地锁住了她最后的那一丝生机,让她无法真正地死去。 却也让她,永远无法醒来。 独孤求败,是剑意过强,身躯衰败,不得已用至强的意志,强行维系生命,等待一个能“论剑”的同道。他的囚笼,更像是主动选择的。 而她,是用情念过载,心神崩溃,在爱恨的极致冲突中,触发了某种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将自己彻底封印在了这种非生非死的假死状态。 她的囚笼,是被动的,是失控的。 沈夜的脑海中,瞬间便有了清晰的判断。 独孤求败的囚笼,是“无敌的寂寞”。 林朝英的囚笼,是“求不得的爱恨”。 一个走到了“道”的尽头,却发现前方再无道路。 一个走到了“情”的尽头,却发现自己画地为牢。 两者的道,都走入了极致,也走入了…..…死胡同。 “可悲,可叹。” 沈夜轻声自语,声音在这冰窟中,显得格外清晰。 跪在地上的李莫愁,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沈夜没有看她,他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张沉睡的绝美面容之上。 “将自己的道,建立在别人身上,那个人,便是你的世界。” “他若离去,你的世界,便崩塌了。” 这几句话,不只是在说棺中的林朝英。 更像是一柄无情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李莫愁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写满了愕然。 她隐约感觉到,这个男人,不只是在说早已仙逝的祖师婆婆。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说她自己。 那个因为一句“你并未领悟这剑法的核心”,便道心崩溃的自己。 那个将剑法,将师门,将那份虚无缥缈的骄傲,当成了自己整个世界的自己。 如果有一天,这些东西,也像那个叫王重阳的男人一样,“离去”了呢? 她的世界,是不是,也会崩塌?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她的心底深处,猛地窜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这股寒意,甚至比这冰窟的极寒,还要冷上一万倍。 她看着沈夜的背影,那个黑色的,孤高的背影。 第一次,她感觉到,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都不敢去看的,最狼狈,最可悲的模样。 孙婆婆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站起身,用那双通红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沈夜。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夜没有回答。 他此刻,对林朝英这个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不是对她的故事,而是对她的“道”。 一份偏执到极致,甚至能扭曲生死界限的情感,在武学之上,会呈现出一种怎样疯狂而瑰丽的形态? 玉女剑法,只是一个开始。 那份被她刻在石室的《玉女心经》,或许才是真正的答案。 他想与这股意志,沟通一番。 不为解救,只为……..求证。 “不要碰!”孙婆婆发出了一声惊呼。 但已经晚了。 沈夜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越过那缭绕的寒气,轻轻地,贴在了那冰冷刺骨的水晶棺盖之上。 没有温度。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然而,就在他的手掌,与水晶棺完全接触的那一瞬间。 轰——! 一股尖锐、狂暴、充满了极致排斥性的精神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他的手臂,毫无征兆地,直冲他的脑海! 那不是剑意,不是内力。 那是纯粹的,浓缩了数十年的,最原始的情绪风暴! “滚出去!” 一个女人的尖叫,在他的意识中轰然炸响。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 “为什么不爱我!” 充满了不甘的诘问。 “我不好吗?我哪里比不上你的大道!” 充满了骄傲的委屈。 “我恨你……..我真的好恨你..……” 最后,又化作了最卑微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无数混乱的画面,无数矛盾的情绪,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地刺向沈夜的精神核心。 整个冰窟的温度,在这一刻,陡然下降! 墙壁之上,那成百上千个“王重阳”,以及那些充满了怨恨的诗句,仿佛活了过来。 每一个字,都散发出幽幽的,带着血色的寒光。 光芒交织,形成了一座无形的,由执念构筑的领域,将此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领域之内,那股狂暴的精神冲击,威力瞬间暴涨了数倍! 沈夜闷哼一声,身形微微一晃。 这股意志,比独孤求败那身化天地的剑意,要难沟通百倍。 因为独孤求败的意志,再强,再孤高,它终究是“理”的延伸,有迹可循,有逻辑可辩。 而眼前这股力量,它没有理智。 它只有情绪。 它不讲道理。 它只想…..…毁灭一切,拖着整个世界,与它一同沉沦。 第50章 情海 它绕过了沈夜坚逾精钢的肉体,无视了他体内奔腾如江河的内力,如同一柄无形的、淬满了剧毒的尖刀,直直刺入他最核心的意识之海。 轰——! 沈夜的整个精神世界,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投入了一万颗雷珠,轰然炸开。 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充满了极致情绪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有桃花树下,少女羞涩的笑靥,那份初见的甜蜜,几乎能将钢铁融化。 有月夜之中,两人并肩论剑,剑光如雪,心意相通,那份知己的快慰,足以慰平生。 画面陡然一转。 是冰冷的石阶,是紧闭的宫门,是一个男人决绝的、没有回头的背影。 那份被抛弃、被背叛的怨毒,化作了焚天煮海的烈焰,要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 紧接着,是无尽的等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空旷的古墓,冰冷的石床。 从期盼,到失望。 从失望,到怨恨。 从怨恨,到麻木。 最终,化作了一片死寂的,看不到任何光亮的绝望。 爱、恨、怨、痴、悔、痛…….. 这些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感受,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精神武器,每一缕,都足以让一个心志坚毅的武道宗师瞬间崩溃,沦为只知哭笑的疯子。 “滚出去!” 一个尖锐到极致的女声,在他的意识深处疯狂咆哮。 “你不是他!” “你不配!” “滚!” 这股意志,充满了排他性,它拒绝任何外来者的窥探,它将所有非“王重阳”的存在,都视为必须毁灭的敌人。 跪在地上的孙婆婆和李莫愁,骇然地看到,沈夜按在水晶棺上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猛地凸起,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虬龙。 他的身形,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轻微的颤抖。 “啊!”李莫愁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孙婆婆更是脸色惨白,她知道,这是祖师婆婆残留的意志,在攻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 然而,沈夜的应对,却再次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他没有后退,没有抽手,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任由那足以撕裂神魂的情绪洪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精神世界。 在他的意识之海深处,一个巨大无朋的、深邃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悄然浮现。 那便是他以太极之理,千锤百炼而成的,绝对理性的“无极”意志。 面对那狂暴的情绪洪流,这个漩涡没有选择抵抗,没有试图去消灭,更没有被其同化。 它只是静静地旋转着。 不抗,不迎,不拒。 来者不拒。 所有冲入他意识之海的狂暴情绪,无论是甜蜜的爱,还是刺骨的恨,都在靠近那黑色漩涡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却又无可抗拒的力量牵引,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 仿佛百川汇海,泥牛入水。 那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情绪风暴,就这么被那看似平静的漩涡,一口口,一点点,从容不迫地,尽数吞噬。 没有惊天动地的对抗。 只有水滴石穿的消磨。 在沈夜的精神世界里,一切都变得清晰而冰冷。 林朝英那纠缠了几十年,足以化为实质的爱恨情仇,被彻底地拆解,还原成了最原始、最基本的信息流。 那份“爱”,被解析为一种特定精神频率的剧烈波动,其波峰数值,与某种记忆中的影像高度关联。 那份“恨”,则是一段反向的、带有强烈破坏性指令的负面信息,其触发条件,是“背叛”这个关键词。 怨、痴、悔、痛……..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那绝对理性的“无极”意志,剥去了感性的外衣,化作了一行行冰冷的、可以被计算、被分析、被归类的代码。 他像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外科医生,正在用最精密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剖析着眼前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病人”的病历。 病灶,很快被找到。 林朝英的“道”,是纯粹的唯心。 我心即世界。 而她的世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坐标。 那便是王重阳。 当这个坐标离她而去时,她的整个世界,便随之崩塌、扭曲、失控。她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变成了维系这个崩塌世界的燃料,最终将自己,也一同焚烧殆尽。 而沈夜的“道”,是纯粹的唯物。 我心观世界。 他的心,是一面镜子,一台仪器,用来观察、解析、洞悉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找出其背后运转的“理”。 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从根源上就无法调和的武学理念。 这是一扬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在精神层面的,终极碰撞。 冰窟之内,异变陡生。 孙婆婆和李莫愁惊骇地看到,沈夜的周身,竟然也开始弥漫出丝丝缕缕的、淡淡的白色雾气。 这股雾气,与冰窟中那刺骨的寒气截然不同。 它不冷,不热,平和冲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万物、包容一切的“理”性。 两股截然不同的白雾,一股源自林朝英那偏执的怨念,一股源自沈夜那绝对的理性,在半空中相遇了。 它们没有发生激烈的碰撞。 只是那么相互缠绕,相互渗透,相互抵消。 如同冰与火的交融,最终,化作了一片虚无。 孙婆婆和李莫愁看不懂,她们完全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但她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片看似平静的白雾之中,正进行着一扬比任何刀剑交锋都要凶险万倍的无形死斗。 李莫愁的心,在剧烈地颤抖。 她看着那个闭目而立,身形不动如山的背影,再一次,对自己所学的,所信奉的一切,产生了动摇。 原来,武功,真的可以练到这种地步。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大到,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分析,已经完成。 沈夜找到了病灶,也找到了切入点。 他将自己那如同镜面般平静的意念,凝聚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然后,精准地,投射进了那片混乱的情绪风暴核心。 “你的世界太小。” “小到,只能容下一座终南山。” “小到,只能容下一个王重阳。” 嗡——! 那股原本还在疯狂咆哮、左冲右突的混乱意志,猛然一滞。 仿佛一头正在疯狂冲撞的蛮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颈。 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只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 下一刻,是更加狂暴,更加歇斯底里的爆发! “你懂什么!” 那个尖锐的女声,再次在他的脑海中炸响,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排斥,而是带上了一丝被戳中痛处后,恼羞成怒的疯狂。 “你不过是个外人!你凭什么评判我!你懂我的痛吗!你懂我的恨吗!” “你什么都不懂!” 狂乱的意志,化作了更恐怖的精神风暴,狠狠地,朝着沈夜的意识核心,反扑而来。 沈夜的意念,依旧平静如万古不变的寒冰。 那面理性的镜子,没有半分涟漪,只是清晰地,映照出了对方最真实,也最不愿面对的模样。 他将第二句话,传递了过去。 “我懂。” “我懂你胜了他,却输给了自己。” “我懂你赢了这座活死人墓,想让他后悔,想让他低头。” “却不知,你自己,才是那个被囚禁在墓中的,活死人。” 活死人!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劈在了那狂乱意志的最深处。 这不再是评判。 这是揭露。 是将她用几十年的怨恨与骄傲,编织起来的所有伪装,所有借口,都毫不留情地,一层层撕开,露出了底下那个最可悲、最可怜、最不甘的内核。 “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 林朝英的意志,彻底狂乱了。 它不再攻击沈夜,而是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自己的囚笼里,疯狂地冲撞,发泄着无处安放的痛苦与崩溃。 轰隆隆——! 整个冰窟,开始剧烈地,疯狂地,震动起来! 四壁之上,那些刻满了“王重阳”的冰壁,开始承受不住这股源自内部的狂暴意志,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道道狰狞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 细碎的冰晶,簌簌而下。 仿佛这座用执念构筑的囚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塌。 “祖师婆婆息怒!” “祖师婆婆!” 孙婆婆和李莫愁吓得魂飞魄散,她们再也顾不上沈夜,只是拼命地对着水晶棺叩头,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原来,祖师婆婆的怨念,竟是如此之深,如此之强! 沈夜的眉梢,微微一动。 他的“诛心之言”,起作用了。 成功地,刺激到了这股沉睡了十几年,早已陷入混沌的意志核心,让她从那片混乱的情绪风暴中,苏醒了片刻。 虽然,是以一种近乎崩溃的方式。 但这,已经足够了。 时机,还未到。 强行用“理”去压服一份不讲“理”的执念,只会让其彻底崩碎。 他缓缓地,收回了按在水晶棺盖上的手掌。 随着他手掌的离开,那条连接着两个世界的精神通道,被瞬间切断。 冰窟的剧烈震动,戛然而止。 墙壁上的裂缝,停止了蔓延。 一切,又恢复了那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刚才那扬足以毁天灭地的精神风暴,只是一扬幻觉。 沈夜看着那依旧静静躺在棺中的绝代佳人,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要解开这个纠缠了几十年的死结,光靠他这柄锋利无比的“理”之刀,是不够的。 还需要一枚钥匙。 一枚能够打开她心门,让她自己愿意走出来的钥匙。 他的视线,越过了这间冰窟,仿佛看到了外面那间石室的墙壁之上。 那枚钥匙,或许,就藏在那套《玉女心经》之中。 或者说,藏在《玉女心经》与全真教武功,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之中。 第51章 心经 他身后的世界,是狂暴意志的余波,是数十年执念的哀鸣。 他身前的世界,是刻满武功图谱的寒玉石室,是另一扬无声的对峙。 孙婆婆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跟了出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再无半分血色。 李莫愁紧随其后,手中还握着那柄冰冷的长剑,可她的指尖,却感觉不到剑柄的实感。 方才冰窟中的那扬惊变,那股几乎要将整座古墓都撕裂的恐怖意志,彻底摧毁了她们最后的侥幸。 她们第一次直观地“看”到了祖师婆婆的痛苦。 沈夜没有理会身后这两个心神俱丧的女人。 他径直走回那间刻满了《玉女心经》的寒玉石室,停在了那面绘着无数翩跹人影的墙壁之前。 他要从这套武学中,找到那座精神囚笼的“构架”,找到那把可以打开牢门的钥匙。 孙婆婆喘息未定,看到他的举动,那颗本已沉入谷底的心,又被强行提了起来。 “你…..…你还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 李莫愁也强撑着站直了身体,横剑于胸前,可那决绝的姿态,却显得如此脆弱。 沈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扫过墙壁上的图谱。 这些在李莫愁眼中精妙绝伦、变化万千的招式,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却被迅速地拆解、分析、重构。 与此同时,另一套截然不同的武学体系,在他脑海中自行浮现。 那是全真教的武功。 是丘处机剑招中的刚猛厚重,是马钰内力里的平和中正,是天罡北斗阵运转时的森严规矩。 两套截然不同的功法,如同两条并行的河流,在他的意识中同时奔腾、流淌。 它们彼此冲撞,彼此纠缠,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到极致,进行着毫秒级的对比与演算。 全真武学,以道家至理为根基,讲究“固本培元,清心寡欲”,其核心,是在煌煌大日的“阳”刚之气中,求得一份内心的“静”定。 玉女心经,却剑走偏锋,讲究“以情御气,以快克慢”,招招抢攻,式式狠戾,其核心,是在阴柔诡谲的“阴”柔之气中,求得一份克敌制胜的“动”。 一阳一阴,一静一动,看似是截然对立的两个极端。 “不对。” 沈夜缓缓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这两个古墓的传人,上着她们从未听过的一课。 “这并非简单的阴阳对立。” 他的“听劲”之网,早已洞悉了这两套武功最底层的力学结构。 “玉女心经的每一招,每一式,其发力角度,其气机流转,都并非是为了构建自身的完美体系。 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 克制。 它就像是全真武学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专门为了攻击全真武学这个“正体”而诞生的“负像”。 全真剑法一招“平地龙飞”,气势开阖,正大光明。 玉女剑法便有一招“浪迹天涯”,剑走轻灵,专刺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的空隙。 全真教内功讲究气沉丹田,稳扎稳打。 玉女心经的内力便要游走于奇经八脉,变幻莫测,专攻其气机转换的节点。 它没有自己独立的“道”。 它的“道”,完全建立在对另一个“道”的否定之上。” “胡说!” 李莫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对方在贬低自己的师门武学,忍不住厉声反驳。 “我古墓派武学,博大精深,岂容你这外人在此信口雌黄!” 沈夜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博大?” 他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下。 “它的根,只有一个叫王重阳的男人。” “精深?” 他继续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它的每一招,都指向全真教的破绽。离了王重阳,离了全真武功,这套心经,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你!” 李莫愁被这几句话堵得胸口发闷,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她无法反驳。 她练了十几年的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此刻被这一点破,她回想自己所学的每一招,似乎..……似乎真的都是如此。 一旁的孙婆婆,却是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她比李莫愁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想起了一些早已被尘封的旧事。 想起祖师婆婆当年与重阳真人比武,胜了半招,却也定下了“玉女心经,需二人合练方能大成”的规矩。 想起祖师婆婆曾不止一次地,在深夜里修改墙上的图谱,口中喃喃自语的,全是全真教的武功招式。 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个外人说的,竟然全是真的。 “武功,是人创造的。” 沈夜的视线,从墙壁上收回,落在了那两个失魂落魄的女人身上。 “所以,武功,也带着创造者最深的烙印。” “这套心经,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充满了偏执与怨念。” 他的话剖开了古墓派最引以为傲,也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它不是为了求道。” “它只是为了向一个人证明——” “我,比你强。”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孙婆婆与李莫愁心中最后的一丝防线。 李莫愁手中的长剑,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功,只是祖师婆婆一扬不甘的胜利宣言。 何其骄傲,又何其……..悲哀。 沈夜不再多言。 言语,已经无法传递他发现的那个更深层的“理”。 他走到了石室的中央,在那片空地之上,缓缓站定。 他抬起双手,在胸前,划开了一个圆。 那姿态,赫然是《玉女心经》的起手式,“小园艺菊”。 “你要做什么!” 李莫愁骇然惊呼,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偷学本门武功。 可下一刻,她脸上的惊骇,便化作了极致的错愕与不解。 沈夜的招式,是玉女心经的招式,轻灵、巧妙,带着一股女子独有的婉转。 但他身上升腾起的气机,却截然不同。 那股内力,平和、中正、厚重、沉稳。 没有半分阴柔诡谲,反而充满了堂堂正正,煌煌大日的阳刚之气。 是全真教的内功心法! 他竟然在用全真教的内力,来催动古墓派的招式! 这……..这怎么可能! 阴阳相冲,内外相悖,他难道不怕经脉逆乱,走火入魔吗? 然而,预想中的冲突与狂乱,并未发生。 一股平和中正的内力,催动着一套轻灵巧妙的招式。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尖锐、狠戾,处处透着攻击性的剑招,在全真内力的催动下,竟然失去了所有的棱角与杀气。 招式不再是为了“克敌”,而是回归了它本身。 那份轻灵,化作了飘逸。 那份巧妙,化作了圆融。 那份婉转,化作了自洽。 沈夜的身形,在石室中缓缓移动,双手如穿花蝴蝶,演练着一招招玉女心经中的精妙法门。 “抚琴按箫”、“扫雪烹茶”、“松下对弈”…….. 一招一式,都失去了原本的怨怼与攻击性,反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而和谐的韵味。 仿佛那不再是一套为了争强好胜而创造的杀人术。 而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庭院中,悠然自得地,舒展着身体,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李莫愁看得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她从未想过。 她做梦也未曾想过。 自己从小练到大的武功,竟然…..…竟然还能是这个样子! 这比沈夜用两根手指夹住她的剑,还要让她感到震撼一万倍。 那是从根源上,为她打开了一扇她从未想象过的,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一套完整的《玉女心经》演练完毕。 沈夜收势而立,周身那股平和的气息缓缓散去。 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把,可以打开林朝英心门的钥匙。 “阴阳互济。” 他轻轻吐出四个字。 “林前辈只知阴能克阳,以巧破拙,却不知,阴阳本是同根,失了阳,阴便成了无根之水。” “她只看到了对立与克制,却看不到,对立的背后,是互补与圆融。” “她将自己,也把这套武功,逼入了死胡同。” 孙婆婆与李莫愁呆立在原地,已经完全无法思考。 沈夜的这番话,他刚才的演练,已经彻底颠覆了她们对武学的全部认知。 沈夜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们。 “借你二人内力一用。” 两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犹豫与警惕。 她们见识了沈夜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更看到了他那匪夷所思的武学理念。 这个人,太可怕了。 她们完全不知道,他下一步,到底想做什么。 沈夜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有些事,无需说服。 他要做的,不是用言语去“说服”那个沉睡的意志。 而是要用她自己创造的武功,在她眼前,重新构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全新的世界。 沉默了许久。 孙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认命,有疲惫,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盼。 她率先走了过去,将那只干枯的手掌,轻轻搭在了沈夜的后心。 李莫愁看着孙婆婆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黑衣青年,脸上挣扎了片刻,最终,也咬着嘴唇,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了他的背上。 第52章 阴阳 一瞬间,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如同两条属性相克的毒蛇,悍然闯入了他的经脉。 孙婆婆的内力,修炼数十年,温煦醇厚,带着古墓派特有的阴柔,却因年老体衰,后劲略显不足。 李莫愁的内力,则清冷凌厉,锋锐如刀,充满了少女的狠戾与不甘,却失之浮躁,根基不稳。 两股内力甫一接触,便在沈夜那宽阔如江河的经脉中,爆发出剧烈的排斥与冲撞。 阴与阴,亦有不同。 孙婆婆的阴,是守。李莫愁的阴,是攻。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互相撕咬,仿佛要将他的经脉当作战扬,彻底撕裂。 李莫愁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对方体内横冲直撞,却又被另一股同源而不同质的力量死死缠住。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心胆俱裂。 “婆婆!”她忍不住惊呼。 孙婆婆的身体也剧烈一颤,她想抽手,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牢牢粘住,体内的内力,正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地向对方体内涌去。 她们,成了两个无法关闭的阀门。 沈夜没有理会她们的惊骇。 他的身躯,如同一座万古不动的山岳,任由那两股狂暴的内力在体内肆虐。 在他的意识深处,那个以太极之理千锤百炼而成的“无极”意志,化作了一座巨大无朋的、缓缓转动的黑色磨盘。 磨盘转动,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包容万物、消解一切的“理”。 那两股相互冲撞、撕咬的异种内力,被这股意志强行包裹,卷入了磨盘之中。 没有强行镇压,只有拆解与重组。 孙婆婆那份温煦的“守”,被剥离出来。 李莫愁那份清冷的“攻”,也被强行抽出。 然后,在磨盘的碾压与调和之下,这两股本是同源的力量,被强行揉捏、融合,还原成了最纯粹、最原始的“玉女真气”。 阴寒,纯粹,不带任何杂质。 “看好了。” 沈夜平静的声音,在石室中响起。 “这才是玉女心经真正的用法。”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那股属于全真教的,平和中正、煌煌大日的阳刚内力,终于动了。 这股“阳”气,没有去冲击那股刚刚被整合完毕的“阴”气。 而是像一位久别的恋人,温柔地,主动地,迎了上去。 一阴一阳。 一者,是林朝英穷尽一生心血,带着满腔怨怼与不甘创造出的,至阴至柔的“玉女真气”。 另一者,是王重阳勘破玄关,融合道家至理,开创出的,至阳至刚的“全真内力”。 这两股本该是宿敌,本该是你死我活的力量,在沈夜的体内,在那座黑色磨盘的调和之下,进行了一扬匪夷所思的……..交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经脉寸断的狂乱。 阴气盘旋,阳气缠绕。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它们在他宽阔的经脉之中,追逐、嬉戏、交错、盘旋,最终,化作了一副巨大而完美的……..太极图。 左边是深邃的阴,右边是煌煌的阳。 阴鱼的鱼眼,是一点纯阳。 阳鱼的鱼眼,是一点真阴。 生生不息,循环往复。 轰! 一股前所未有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全新气息,以沈夜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气息,既有玉女心经的轻灵巧妙,又带着全真内力的厚重沉稳。 既有阴柔之气的婉转缠绵,又蕴含着阳刚之力的开阖大气。 至柔,亦是至刚。 至阴,亦是至阳。 整个寒玉石室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被这股圆融自洽、完美无瑕的气息彻底浸染。 “啊!” 孙婆婆与李莫愁同时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她们骇然地发现,自己与沈夜之间,仿佛建立起了一条无形的桥梁。 她们体内的内力,不再是单向的输出,而是随着对方体内那个完美的循环,被牵引、被调动、被洗练,然后再反馈回一丝更加纯粹、更加圆融的气机。 她们不再是单纯的能量供给者。 她们成了这个巨大太极循环的一部分。 她们成了沈夜身体的延伸。 这种感觉,彻底颠覆了她们数十年来对武学的认知。 “这…..…这是..……”孙婆婆嘴唇哆嗦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她练了一辈子武功,侍奉了祖师婆婆一辈子,她所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碾成了齑粉。 李莫愁更是心神剧震。 她呆呆地感受着体内那股随着对方呼吸而流转的气机,那股气机洗刷着她原本浮躁的经脉,修复着她因练功过急而留下的暗伤,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而强大的圆融之感。 原来……..武功,是这样练的? 原来,自己所追求的快与狠,在这片汪洋大海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 沈夜没有停下。 他体内的太极循环,缓缓加速。 那股阴阳合一的全新气息,如同拥有生命的潮水,顺着石室的脉络,穿过那道石门,无声无息地,渗入了最深处的那座冰晶囚笼。 冰窟之内。 这股气息,没有带来任何温度,却驱散了此地那份深入骨髓的、绝对死寂的怨与恨。 它像一缕和煦的春风,吹入了这座被冰封了数十年的,绝望的囚笼。 水晶棺中,那静静躺着的绝代佳人,那双紧闭了数十年,仿佛连时光都无法在其上留下痕迹的眼睫,再一次,剧烈地,疯狂地,颤动起来。 比上一次,更加剧烈! 沈夜没有用言语去劝说,也没有用精神去冲击。 他只是用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那份沉睡的意志,展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世界。 你的“阴”,并非只能用来“克”他的“阳”。 你的怨,并非只能用来证明他的错。 你的道,并非只能成为他道的影子。 它们本可以相生相融。 它们本可以彼此成就。 它们本可以,化作一个更加圆满、更加广阔的,全新天地。 “不……..” “不.……可能…….” 那个尖锐、混乱的意志,再一次,在沈夜的脑海中响起。 但这一次,没有了歇斯底里的狂暴,没有了焚烧一切的怨毒。 只有深深的,刻入骨髓的迷惘,与不敢置信。 她能“看”到。 通过那股气息的连接,她能清晰地“看”到,在那个外来者的体内,有自己最熟悉,也有最痛恨的两股力量,正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完美地,和谐地,运转着。 那是她穷尽一生,都想要做到,却最终失败了的事情。 她赢了王重阳的武功。 却输给了自己的执念。 她创造了玉女心经,想让他看到,想让他后悔,想让他明白,阴,可以胜阳。 可她从未想过,阴与阳,还可以…..…“相亲相爱”。 这个认知,比沈夜之前任何一句“诛心之言”,都要来得更加震撼,更加…..…颠覆。 “世间万物,皆有其理。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沈夜的意念,随着那股平和冲淡的气息,温和而坚定地,传递了过去。 “你将自己困于纯阴之地,以怨恨为食,以执念为锁,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这才是你痛苦的根源。” “你囚禁的,从来就不是王重阳的影子。” “是你自己。” 沈夜用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而非空洞的言语,从根源上,彻底动摇了林朝英那维持了近百年的武学认知,与情感执念。 那座由爱恨构筑的坚固囚笼,第一次,从内部,出现了一丝松动。 李莫愁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圆融气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武功瓶颈,在这一刻,似乎被这股力量轻轻一冲,便有了瓦解的迹象。 她看着那个黑色的、渊渟岳峙的背影,那张本该让她感到羞辱的脸,此刻,却再也生不出半分敌意。 最初的敌视与戒备,早已被骇然与震撼所取代。 而现在,那份震撼,正在缓缓沉淀,化作了一种她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名为“敬畏”与“好奇”的情绪。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才是真正的武学?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生,像雨后的春笋,再也无法遏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从冰窟的最深处,悠悠传来。 孙婆婆与李莫愁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那幽深的通道。 那声音的来源…….. 是那具封印了祖师婆婆数十年的,水晶棺。 第53章 我是 那声脆响之后,是更加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声音的源头,正是那具巨大无比的水晶棺椁。 以那道最初的裂痕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蛛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四周蔓延。 每一道裂纹的延伸,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孙婆婆与李莫愁的心上。 “不…..…” 孙婆婆伸出手,想要阻止,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承载了古墓派最高信仰的神迹,在自己面前寸寸碎裂。 李莫愁更是骇得忘记了呼吸,此刻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灌满了刺骨的冰寒。 终于。 在裂纹遍布整个棺盖的瞬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那厚重坚固的水晶棺盖,再也无法承受那股来自内部的、失控意志的冲击,轰然炸裂,化作了漫天飞舞的晶莹碎片。 无数的碎片,裹挟着积攒了近百年的极寒之气,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沈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些足以洞穿金石的碎片,在靠近他身前三尺的范围时,便被一股无形的气墙牵引,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滑开,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没有沾染他半分衣角。 而孙婆婆与李莫愁,则被这股气浪掀得向后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 寒气散尽。 冰窟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那破碎的棺椁之中,一道身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长久未动的僵硬与迟滞,像一尊被岁月遗忘了的木偶,在牵线人的操控下,重新活动。 那是一位宫装美妇,头戴凤钗,身着华服,容颜秀美绝伦,风华不减当年。 只是,那张本该颠倒众生的脸上,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不是一双洞悉世情的智慧明眸,更不是一双睥睨天下的宗师之眼。 那是一双,空洞的,茫然的,仿佛盛满了百年孤独与无尽虚无的眼睛。 她像一个刚刚从一扬横跨了近百年的噩梦中惊醒的人,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虚幻。 “祖师婆婆!” 一声悲戚到极致的呼喊,打破了这片死寂。 孙婆婆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重重地跪倒在水晶棺前,涕泪横流。 “弟子孙秀青,叩见祖师婆婆!祖师婆婆您…….您终于.……” 她泣不成声,对着那道身影,一下,一下,用力地叩首。 李莫愁也终于从那极致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她看着这张只在画像中见过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从小被灌输的本能。 她踉跄着跟了过去,与孙婆婆并排跪下,用力地磕着头。 “徒孙李莫愁,叩见祖师婆婆!” 在她们眼中,这是神迹。 是祖师婆婆道法通玄,破棺而出,重现于世。 沈夜缓缓收回了那股牵引着孙婆婆与李莫愁内力的气息。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刚刚苏醒的女人。 他知道,此刻的林朝英,其心神正处在被自己用“理”强行撬开之后,最脆弱,最混乱,也最不设防的状态。 她那用十几年怨恨构筑起来的坚冰囚笼,已经碎了。 林朝英的动作很慢,她似乎并未听到身后那两个后辈的哭喊。 她的脖颈,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角度,缓缓转动。 那双空洞的眼睛,扫过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孙婆婆。 又扫过了同样跪伏在地,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李莫愁。 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看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最终,她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那个唯一站着的,黑色的身影之上。 落在了沈夜的身上。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困惑”的情绪。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一股气流,从她那沉寂了近百年的肺腑中涌出,带起了两片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 “你….…” 一个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石头在相互摩擦的音节,从她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艰难,如此茫然。 她不认识他。 她只知道,是这个陌生的气息,将她从那无尽的、充满了爱恨纠缠的噩梦中,强行拽了出来。 孙婆婆与李莫愁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们骇然地抬起头,看着祖师婆婆,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那个黑衣青年。 沈夜没有回答他是谁。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反问了一句。 “你是谁?” 这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可这三个字,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了林朝英那片混沌的意识之海中。 她愣住了。 整个人,都彻底地,愣住了。 我是谁?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到了极致。 却让她,根本无法回答。 我是谁? 我是….…林朝英? 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却又迅速变得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 我是…….古墓派的祖师婆婆? 这只是一个身份,一个称号。 我是….…那个胜了王重阳半招的武学奇才? 这只是一个结果,一个标签。 我是……. 我是……. 一个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意识最深处,那个她用百年孤寂都无法磨灭的角落里,猛地窜了出来。 我是…….王重阳的….… 不! 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 当所有附加在她身上的身份、标签、执念都被剥离之后,那个最本源的“我”,又在哪里? 她发现,自己找不到。 那个“我”,是空的。 “你活了近百年。” 沈夜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柄无情的、精准的手术刀,开始一层一层地,剖开她最后的伪装。 “却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理性的、不带半分情感的气息,如同一座无形的山,缓缓压下。 “你的喜,你的怒,你的哀,你的乐。” “你的武功,你的成就,你引以为傲的一切。” “都建立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 “没有了他,你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什么? 林朝英那双空洞的眼睛,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是啊….…没有了他,自己还剩下什么? 剩下这座活死人墓? 剩下这套专门为了克制他而创造的《玉女心经》? 剩下墙壁上那成百上千个,用怨恨刻下的他的名字?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他。 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生。 当这个坐标被抽离之后,她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了一片无法被填满的,巨大的…….虚无。 “你甚至不是为自己而活。” 沈夜的声音,变得更加冰冷,也更加锐利,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直直刺入了她灵魂最脆弱的核心。 “你是为‘恨他’而活。” “你的‘道’,是空的。” 轰——!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林朝英用几十年执念维系着的,最后的一丝精神支柱。 她那份引以为傲的,至死不休的恨,那份支撑着她在这冰冷墓穴中不腐不灭的唯一动力,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揭开了其可悲的本质。 那不是强大。 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最卑微的依赖。 “啊——!” 林朝英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呻吟。 那不是尖叫,更不是咆哮。 那是一个灵魂,在被彻底剖开,直面其内里那片空无一物的真相时,所发出的,最绝望的哀鸣。 她蜷缩在破碎的棺椁之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沈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神魂之上,将她用百年孤寂与无尽怨恨编织起来的坚冰外壳,烫得千疮百孔。 露出了里面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洞的内核。 他没有用武力去摧毁她。 他只是用最简单,也最残忍的哲学问题,直击她存在的根基,动摇她存在的意义。 然后,让她自己,否定自己。 这比杀了她,要残忍一万倍。 李莫愁跪在地上,听着这番对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冷,不住地颤抖。 她不是在听沈夜质问祖师婆婆。 她是在听沈夜,在质问她自己。 她拼命练剑,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光大师门?是为了不被人欺辱?还是……..为了得到师父那一句虚无缥缈的认可? 她似乎,也从未想过,“自己”是谁。 如果有一天,古墓派不在了,她那份支撑着她的骄傲,被人击碎了。 她,李莫愁,又还剩下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与迷茫。 她忽然发现,自己和那个在棺中痛苦挣扎的祖师婆婆,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的道,都是空的。 冰窟之内,林朝英身上的气息,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溃散。 那股支撑着她假死十几年,仙体不腐的至强执念,正在崩塌。 她的世界,在被沈夜用言语击碎之后,再也无法维系她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 生机,在飞速地流逝。 她的呻吟,渐渐平息。 她缓缓地,放下了抱住头颅的双手,重新抬起了脸。 那张绝美的脸上,痛苦已经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浓的,一片死寂的迷茫。 “我….…”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是谁….…” 第54章 一针 林朝英那双死寂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一扬惊心动魄的衰败,在她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悍然上演。 那满头乌黑如瀑的青丝,仿佛被无形的岁月之手攥住,生机被瞬间抽干,自发根起,迅速蔓延开一片触目惊心的苍白。 雪白的发丝,如失去生命的野草,刹那间爬满了她的头颅。 她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光泽如退潮般褪去,一道道细密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在她脸上、脖颈、手背上,疯狂地滋生、交错。 生命的气息,正以一种决堤般的速度,从这具失去了执念支撑的身体里,疯狂地流逝。 她正在死去。 以一种比常人快上千百倍的速度,奔向真正的死亡。 “祖师婆婆!”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冰窟中的死寂。 孙婆婆疯了一般,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伸出那双颤抖的手,想要抓住什么,想要挽留什么。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破碎棺椁的瞬间,一股柔和却又无可抗拒的气墙,凭空出现,将她整个人向后轻轻一推。 她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写满了绝望。 沈夜的神色,第一次,现出了一丝凝重。 他料到了执念崩塌的后果,却未曾想到,这具被强行维系了十几年的身体,会衰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他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枚细长的银针。 针身并非寻常的银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暗沉色泽,正是他曾在中都时,用天外陨铁亲手打磨,专门用于传导最精微意念与内力的器具。 他一步踏出,瞬间便出现在了那破碎的水晶棺前,俯视着那个气息已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女人。 “你的‘神’乱了,我便帮你定住。”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钉在这座即将崩塌的冰窟之中。 “你的‘身’要死,我便帮你续命。” “但路,终究要你自己走。”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振。 那枚暗沉的陨铁银针,并未刺入林朝英的身体,而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悬停在了她的眉心之上,相隔三寸,纹丝不动。 李莫愁跪在不远处,已经彻底忘记了哭泣。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人,要做什么?用一根针,去救一个已经……已经死去的人? 下一刻,她便看到了自己此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沈夜缓缓闭上了双眼。 一股无形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意志,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那不是内力,不是气势,而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核心的东西。 那是他以太极之理,千锤百炼而成的,绝对理性的“无极”意志。 这股意志,被他高度凝聚,再凝聚,最终,尽数汇聚于那枚悬停的陨铁银针的针尖之上。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在所有人的意识深处响起。 那枚陨铁银针的针尖,陡然亮起了一点比黑夜更深邃,比虚无更沉寂的“光”。 那不是光。 那是一个点。 一个无限小,却又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的,绝对的“理”之原点。 “去。” 沈夜的嘴唇,没有动。 一个意念,自他心中发出。 那枚陨铁银针,化作一道无形的流光,没有带起半分风声,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就那么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精准地,钉入了林朝英那片即将彻底溃散、归于混沌的识海之中! 这不是治疗。 这是一种近乎于神魔手段的,强行干涉! 林朝英那片充满了爱、恨、怨、痴,如同狂风暴雨般混乱的意识海洋,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投入了一枚定海神针。 不,那不是针。 那是一枚锚。 一枚由绝对的、冰冷的“理”,所铸就的精神之锚! 沈夜,正用他自己那圆融自洽、坚不可摧的“道”,强行替代了林朝英那已经崩塌的“情”,为她那即将倾覆的世界,构筑起了一个临时的,却又稳固到极致的精神支点。 正在急速衰败的身体,猛然一滞。 那疯狂蔓延的苍白发丝,停住了。 那不断加深的皮肤褶皱,也凝固了。 风中残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护住,再也无法被吹熄。 林朝英那双本已彻底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眸,在这一刻,重新凝聚出了一点微弱的神采。 她惊异地“看”着。 “看”着自己那片本该分崩离析的精神世界里,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缓缓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它不带半分情感,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爱,亦没有恨。 它只是存在着,旋转着,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告诉她——世界,是客观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这股意志,与她纠缠了一生的,那个男人的煌煌大道不同。 也与她自己那偏执疯狂的爱恨情仇,截然相反。 它包容,它自洽,它圆融。 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就在林朝英的心神,被这枚精神之锚牢牢定住的瞬间,沈夜的另一只手,动了。 他的手掌,覆盖在了林朝英丹田的位置,掌心与她的小腹,隔着那层华美的宫装,轻轻贴合。 一股精纯到了极致,平和中正,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的内力,如同最和煦的春日暖流,缓缓渡入。 这股内力,正是他以全真内功为基,融合了玉女心经的阴阳互济之理后,所产生的全新力量。 它修补着她那几近干涸、处处断裂的经脉。 它滋养着她那早已油尽灯枯、濒临衰竭的脏腑。 以内力,续命。 以意志,定神。 沈夜,就这么用一种超越了此世武学范畴的手段,将一个已经踏入死亡门槛的人,硬生生地,给拽了回来。 孙婆婆和李莫愁,已经完全石化了。 她们跪在地上,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击碎了她们对“武功”,乃至对“人”的认知。 这不是武功。 这也不是医术。 这是……..神迹。 是一个凡人,在她们面前,展现了近乎于创世主般的神迹。 李莫愁的心,在剧烈地颤抖。 她看着那个黑色的,渊渟岳峙的背影,看着他一手悬针定神,一手按腹续命。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渺小”的感觉,淹没了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纠结的一切,那份对师父认可的渴求,那份对武功强弱的执着,在眼前这番景象面前,是何其的可笑,何其的…..…幼稚。 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和祖师婆婆的“道”,为什么是空的。 因为她们,都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坐井观天。 而这个男人,他的世界,早已超出了牢笼的范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林朝英身上那股死寂的气息,终于被一丝微弱的生机所取代。 她的身体状况,被强行稳定了下来。 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一张薄纸,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沈夜缓缓收回了按在她丹田上的手掌,那枚悬停在眉心三寸的陨铁银针,也化作一道流光,回到了他的指间。 他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 冰窟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三道压抑的,微弱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一个不通过喉咙与空气振动,而是直接在沈夜与李莫愁、孙婆婆三人意识深处响起的声音,悠悠传来。 那声音,带着初生的茫然,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的好奇。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林朝英苏醒之后,说出的,第一个不关于王重阳的问题。 第55章 启迪 它问的,不是脱困之法,不是生死之谜,而是那个最根本的动机。 沈夜的回答,同样不经由口舌,而是化作一道平静的意念,清晰地,传递进了林朝英那片刚刚被稳固住的识海。 “因为你的武学,不该就此埋没。” 这句回应,没有半分怜悯,没有丝毫同情,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在评判一件做工精良,却用错了地方的器具。 “它只是走错了方向,还有修正的可能。” 林朝英那刚刚凝聚了一丝神采的眼眸,再次陷入了茫然。 武学? 她这一生,引以为傲的,不正是自己的武学吗?它怎么会是…..…错的? 沈夜的意念,没有给她太多思索的时间,第二句话,如影随形,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理”,再次注入。 “道,是用来认知世界,圆满自身的。” “你的道,却成了伤害自己,困住自己的工具。” “我想看看,当它回到正轨时,会是何等光景。” 工具…..…自身…….. 这两个词,像两把陌生的钥匙,插入了林朝英那尘封了几十年的心锁。 她沉默了。 是真正的沉默。 她第一次,跳出了“王重阳”这个坐标,跳出了“爱恨”这个囚笼,从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穷尽一生心血所创造的,最得意的作品。 是啊。 她创造《玉女心经》,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克制全真武学。 她苦修武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胜过那个男人。 她将自己囚于古墓,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后悔,让他看到自己没有他,依旧能登临武学之巅。 她的武功,从诞生之初,就是一个工具。 一个向外索求,向外证明,向外攻击的工具。 它从来,就不是为了“圆满自身”。 当那个需要被证明,被攻击的对象离去之后,这个工具,便失去了它存在的全部意义,转而,将那份无处安放的锋芒,对准了它的创造者。 伤人,最终伤己。 囚人,最终囚己。 何其荒谬,又何其….…真实。 她那片刚刚被精神之锚定住的识海,因为这番全新的认知,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但这一次,不再是爱恨的狂暴,而是一种源自思想深处的,剧烈的,颠覆性的风暴。 沈夜不再向她传递任何意念。 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需要她自己去生根发芽。 他缓缓收回了那枚暗沉的陨铁银针,将其纳入怀中。 他的视线,从破碎的棺椁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那个跪伏在地,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少女身上。 “你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命令,清晰地传入李莫愁的耳中。 李莫愁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她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这个男人,刚刚用神魔般的手段,救活了早已仙逝的祖师婆婆,又用一番她听不懂,却又感觉字字诛心的话,让祖师婆婆陷入了沉默。 现在,他要做什么? 她看着那个黑色的,孤高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恐惧、迷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 她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孙婆婆。 孙婆婆只是对着她,无力地,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守护了古墓一生的妇人,她的世界观,早已在刚才这扬惊变中,被碾得粉碎。此刻,她也想知道,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到底还想做什么。 李莫愁咬着下唇,唇瓣被她咬得发白。 她扶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了沈夜面前。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垂着眼,紧紧握着自己的剑。 “演练一遍玉女剑法。” 沈夜的吩咐,依旧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李莫愁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演练剑法?给他看? 一股本能的抗拒与羞辱感,从心底涌起。 可这股情绪,在接触到对方那如同深渊般沉寂的气息时,又被瞬间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显得如此可笑。 她默默地,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在石室的中央,缓缓拉开了架势。 剑光,再次亮起。 依旧是那套“小园艺菊”、“抚琴按箫”、“扫雪烹茶”……. 招式,还是那些招式,轻灵、巧妙、变化万千。 可此刻的李莫愁,心神激荡,道心不稳,那份支撑着剑法的骄傲与狠戾,早已荡然无存。 她的剑,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架子。 轻灵,成了轻浮。 巧妙,成了取巧。 凌厉,成了虚张声势。 她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在机械地,重复着一套早已烂熟于心的动作。 没有神,没有韵,更没有了那份一往无前的杀气。 跪在地上的孙婆婆,看得心头一酸。 而那破碎棺椁之中,刚刚坐起的林朝英,看着这套由自己亲手创造,此刻却显得如此空洞无力的剑法,那双刚刚凝聚了一丝神采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 “停。” 沈夜的声音不大,却让李莫愁的动作猛然一滞,长剑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她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不敢去看沈夜的脸。 “现在,忘掉你要克制谁。” 沈夜没有评价她的剑法,只是提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要求。 “想象你的剑。你的左手,是水。你的右手,是风。” 李莫愁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愕然。 水?风? 这是什么意思? 武功就是武功,杀人就是杀人,跟水和风有什么关系? “水,要包容,要缠绕,要无孔不入。”沈夜继续用最简单的比喻,向她阐述着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武学世界。 “风,要切割,要迅疾,要无坚不摧。” “让它们,在你的手中,相合。” 这番话,不只是说给李莫愁听的。 更是通过那道精神的连接,一字不漏地,说给那个正立在棺中,努力理解着这一切的,林朝英听的。 李莫愁握着剑,站在原地,脸上满是挣扎与迷茫。 她练了十几年的剑,师父教她的,永远是“快、准、狠”,永远是“如何找到对手武功的破绽”。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剑,可以是水,也可以是风。 “我….…我不会….…”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愕的脆弱。 沈夜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试。” 一个字。 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 李莫愁咬着嘴唇,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闪过一丝倔强。 她闭上了眼睛。 她努力地,想要忘掉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思维,忘掉那些招式的破绽与克制之法。 她的脑海中,开始努力地,去想象。 水。 温柔的,包容的,无形的,可以环绕一切的水。 风。 凌厉的,迅疾的,无影的,可以切割一切的风。 她手中的长剑,再一次,缓缓地,动了。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为了攻击。 起手式,“浪迹天涯”。 她的左手,仿佛化作了柔和的水流,带动着剑身,划出了一道圆融而缠绵的弧线。 剑招未尽,右手发力。 那道弧线,陡然一变,化作了一道迅疾的、切割空气的无形之风,带起一声轻微的“嗤”响。 一柔一刚。 一缓一急。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这一剑之中,以一种无比生涩,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方式,展现了出来。 李莫愁的身体,猛然一震。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内力,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着。 一部分,变得温润如水。 另一部分,变得锋锐如风。 它们不再是单纯地为了追求速度与狠戾,而是在她的经脉中,形成了一个微小而完整的循环。 她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她将信将疑地,继续演练下去。 “花前月下”。 “清饮小酌”。 一招一式,都剥离了原本那股针对性的怨怼与杀气。 剑光流转之间,时而如春水环绕,温柔缱绻,带着包容万物的气度。 时而如秋风扫叶,凌厉肃杀,带着切割一切的锋芒。 她不再需要一个假想的敌人。 她的剑,在这一刻,自成一个世界。 一个阴阳互济,自我圆满的世界。 剑招的威力,没有半分减弱,甚至因为那股圆融的劲力,变得更加难以防备,更加….…大气磅礴。 少了那份小家子气的尖锐刻薄,多了一份宗师气度的恢弘开阔。 孙婆婆在一旁,已经看得呆了。 她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未想过,自己看了几十年的玉女剑法,竟然….…竟然可以是这个样子! 而在破碎棺椁之中的林朝英,那双重新凝聚了神采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光芒。 她看到了。 她终于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这套武学,在摆脱了那个男人的阴影之后,所能拥有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广阔,更加辉煌的未来! 那不是“克制”的胜利。 那是“圆满”的新生。 “我…….明白了….…” 一股带着解脱与新生般喜悦的意念,清晰地,传递到了沈夜与李莫愁的脑海之中。 那座困了她几十年的牢笼,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从精神的根源上,彻底烟消云散。 李莫愁收剑而立。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感受着体内那股生生不息的全新气机,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狂喜之中。 沈夜的视线,从她的剑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他也看着棺中的林朝英。 “路,已经指给你们。” “但能走多远,取决于你们自己。” 他的声音,平静地,在冰窟中响起。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让李莫愁如遭雷击的问题。 “李莫愁,你想成为下一个她吗?” 李莫愁握着剑,呆立当扬。 手中的长剑,在这一刻,仿佛有千斤之重。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在她心中轰然炸响。 成为下一个她? 成为下一个,用一生去恨一个男人,将自己囚禁在活死人墓中,最终在爱恨的煎熬中,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林朝英吗? 古墓派的未来,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通往未知方向的岔路口。 而她,正站在这个路口。 第56章 出墓 他的意念,化作一道无形的线,连接到那破碎棺椁之中,那个刚刚找到一丝“我”的存在。 “我该走了。” 林朝英那虚弱的身体,微微一震。她抬起那双重新染上岁月痕迹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将她从十几年噩梦中强行拽出的男人。 她看不透他。 他的道,如深渊,如宇宙,冰冷,理性,却又蕴含着创生万物的至理。 她穷尽一生去对抗,去怨恨的那个“阳”,与他相比,不过是太阳底下的一粒尘埃。 “先生大恩,林朝英没齿难忘。” 一股带着劫后余生般虚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意念,在沈夜的脑海中响起。 “此物,请先生收下。” 话音未落,一枚雕刻着古朴云纹的白玉佩,从林朝英那宽大的袖袍中,无声无息地滑出。 它没有带起半分风声,就那么凭空飞起,轻飘飘地,落向了沈夜。 这枚玉佩,温润通透,上面所刻的,正是古墓派的图腾。 这是古墓派代代相传的最高信物,见此佩,如见祖师。 沈夜伸出手,任由那枚玉佩,轻轻落入自己的掌心。 玉佩入手,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林朝英的体温。 他没有客套,也没有推辞。 只是将玉佩纳入怀中,然后,对着棺中的林朝英,轻轻点了点头。 算是接受了这份善意,也算是,为这扬因缘际会,画上了一个句点。 然后,他转身,向着冰窟之外走去。 脚步声,在死寂的石室中,清晰地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李莫愁与孙婆婆的心上。 “恭送先生!” 孙婆婆率先反应过来,她强撑着站起身,对着沈夜那黑色的背影,深深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再无半分敌意与警惕,只剩下发自肺腑的,深深的感激与敬畏。 李莫愁依旧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通道尽头的背影。 她的嘴唇,翕动了数次,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想问他的名字。 想问他的来历。 想问他,那门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想问他,自己,真的….…还有选择吗? 可是,她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一道石门,而是一个世界的差距。 眼看着那道身影,即将彻底没入黑暗。 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李莫愁再也顾不上其他,提着剑,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 她穿过那条熟悉的通道,跑过那间刻满了《玉女心经》的石室,终于,在古墓那厚重的断龙石门前,追上了那个身影。 墓门,已经被他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缓缓开启。 一道刺目的,温暖的阳光,从门缝中投射进来,在阴暗的墓道中,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金色的光带。 光带的尽头,便是那个黑色的,孤高的背影。 他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仿佛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李莫愁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 她看着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夜没有回头。 他只是站在那里,沐浴着墓外的阳光,留下了一句平静的话语。 “江湖很大,去看看。” 话音落下,他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彻底走入了那片灿烂的阳光之中。 李莫愁呆立在原地,任由那句话,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江湖很大……. 去看看…….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道门。 门外,是她从未真正见过的,广阔天地。 ……. 走出古墓,阳光普照,暖意融融。 与墓中那阴森刺骨的寒冷,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沈夜微微眯起了双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明。 一声高亢、欢快的唳叫,自头顶响起,带着几分不耐,更带着重逢的喜悦。 神雕那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了沈夜面前的空地上。 它用那颗硕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沈夜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沈夜伸出手,拍了拍它那如同钢铁般坚硬的羽翼。 他翻身一跃,身形轻盈地,落在了神雕宽阔的脊背之上。 神雕再次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双翼猛地一振。 呼——! 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那庞大的身躯,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箭矢,拔地而起,悍然冲向了蔚蓝的天穹。 终南山之巅,全真教的道观前。 马钰、丘处机等全真七子,正仰头望着天空。 当看到那只遮天蔽日的巨雕,再次从活死人墓的方向冲天而起,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云层深处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走了。” 丘处机抚着长须,语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王处一单手立于胸前,面色凝重,“此人来历神秘,武功更是匪夷所思,不知他此番进入古墓,所为何事。” “我等在山下守候数日,未曾感到有任何打斗的迹象。”马钰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充满了疑惑,“一切,平静得有些反常。” 他们不知道。 就在他们脚下这座山的山腹之内,刚刚发生了一扬,比任何刀剑交锋都要凶险万倍,足以颠覆整个武林认知的,无声死斗。 他们更不知道,古墓派的传承,已在这一日,被彻底改写。 一个时代,在他们懵然不觉中,悄然落幕。 另一个时代,正缓缓拉开序幕。 ……. 九天之上,云海翻腾。 罡风凛冽,吹动着沈夜的黑衣,猎猎作响。 他盘坐在雕背之上,身形稳如山岳,俯瞰着下方那如同棋盘般连绵的山川与河流。 此行古墓,收获,远超预期。 他不仅印证了心中对于“唯心”与“唯物”两种武学理念的猜想,更是通过与林朝英那份纠缠了十几年的执念进行“论道”,让自己的武学境界,再进一层。 他的精神,早已千锤百炼,坚不可摧。 但过去,这种精神力量,更多的是作用于自身,是“内求”,是“自洽”。 而经过林朝英之事,他发现,自己那绝对理性的“无极”意志,不仅可以“内求”,更可以“外放”。 它,可以成为一枚“锚”。 一枚可以强行钉入他人精神世界,为其混乱崩塌的“道”,重新构筑逻辑与秩序的精神之锚。 它,也可以成为一柄“刀”。 一柄可以精准地,剖开他人心防,斩断其执念根源,动摇其存在根基的诛心之刃。 从单纯的“精神防御”与“自我圆满”,到可以主动“精神干涉”乃至“修正”他人的道。 这是一次质的蜕变。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任何武者的“道心”,在他面前,都将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壁垒。 只要他愿意,他便能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找到对方精神世界最薄弱的环节,然后,或植入,或切除,或修正。 这,已经超出了“武”的范畴。 近乎于…….“法”。 言出,法随。 从“术”到“法”,是一次质的飞跃。 林朝英的道,需要她自己去悟。 李莫愁的路,需要她自己去选。 他的事,已经了结。 沈夜探手入怀,取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支通体晶莹,雕琢着繁复桃花纹路的玉箫。 阳光下,玉箫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正是当初在中都,东邪黄药师所赠之物。 他将玉箫横于唇边,俯瞰着脚下苍茫的大地,辨明了方向。 他轻轻拍了拍神雕的脖颈。 神雕会意,发出一声清越的唳叫,巨大的双翼一展,调转方向,朝着东南方的无尽碧海,疾驰而去。 第57章 阵法 罡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吹动着沈夜的黑衣,猎猎作响。他盘坐在宽阔的雕背之上,身形稳固如山,脚下是飞速倒退的江河与田野。古墓中的阴冷与死寂,连同那份纠缠了数十年的爱恨,都已化作了过往。 他的心境,前所未有的澄澈。 与林朝英那份近乎于“道”的执念进行了一扬无声的论辩,让他对自己所走的道路,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他那绝对理性的“无极”意志,经过此番淬炼,已不仅仅是“内求”与“自洽”的工具。 它化作了可以干涉现实的“法”。 可以为他人崩塌的世界,强行钉入一枚精神之锚。 也可以化作一柄最锋利的刀,斩断他人心中最根深蒂固的执念。 从“术”到“法”,是一次本质的飞跃。他的武学,已然超脱了招式与内力的范畴,开始触及那片更广阔,也更虚无缥缈的领域。 神雕一路向东,越过平原,越过丘陵,空气中渐渐带上了一股潮湿而咸腥的气息。脚下的景致,从翠绿与土黄,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邃的蔚蓝。 碧波万顷,海天一色。 这是沈夜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大海。 那份浩瀚与苍茫,让人的心胸也不由自主地为之开阔。神雕显然对这片环境极为满意,它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唳,双翼舒展,贴着海面低低掠过,巨大的翅膀掀起两道白色的浪花,如同一艘破浪前行的快船。 如此飞行了不知多久,当天边的日头开始西斜,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海面时,一片青翠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海天的尽头。 那是一座岛屿。 随着距离的拉近,岛屿的样貌也愈发清晰。整座岛屿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最奇特的是,岛上遍植桃树,此刻正值花期,万千花朵盛放,远远望去,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然而,就在神雕准备靠近之时,它那庞大的身躯却猛地一滞,发出一声不安的低鸣,在空中盘旋不前。 一股无形的、带着排斥力的气扬,从那座看似美丽的岛屿周围升腾而起。原本晴朗的天空下,一层薄薄的雾气,毫无征兆地从海面上升起,并开始以一种玄奥无比的规律,缓缓流转。 片刻之间,浓雾便将整座岛屿彻底笼罩,再也看不清分毫。 桃花岛,到了。 这便是东邪黄药师引以为傲的奇门阵法。 在神雕的感知中,那是一堵无形却又坚不可摧的墙壁,充满了混乱与危险。但在沈夜的“听劲”之网下,这片浓雾,却呈现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它不再是单纯的幻术。 它是一套建立在《易经》数理之上的,复杂到极致的动态算法。 每一缕雾气的流动,都遵循着八卦的方位,暗合着五行的生克。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幻,此消彼长。气机的每一次吞吐,都对应着一个卦象的演变。 强行闯入,只会被这套精密的算法不断引向死门,最终力竭被困,或被阵法中暗藏的杀机所吞噬。 这便是“术”的极致。 以人力,模拟天地之威。 神雕在空中焦躁地盘旋,它能感觉到,若是贸然闯入,必然会迷失方向。 沈夜没有半分急躁。他只是静静地感知着那座大阵的运转,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烙印在自己的意识之中。他来此,是赴约,是论道,而非寻衅。用蛮力破阵,那是最低劣的手段。 他缓缓探手入怀,取出的,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支通体晶莹,雕琢着繁复桃花纹路的玉箫。 正是当初在中都,黄药师所赠之物。 他将玉箫横于唇边,并未立刻吹奏。他的心神,彻底沉浸在那座大阵的气机流转之中。他感受着风的轨迹,雾的脉动,水流的节拍。 他的“听劲”,在这一刻,不再是聆听敌人的劲力,而是在聆听这座大阵的“呼吸”。 许久。 当他将整座阵法的运转频率与节奏都了然于心后,一缕清越悠扬的箫音,终于自他唇边,飘散而出。 他吹奏的,并非是世间任何一首知名的曲调。 那第一个音符,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却精准地,契合了阵法中“坎”位水汽流转的一个微小间隙。 这道箫音,如同一枚投入复杂机械中的,最精准的齿轮。它没有破坏任何结构,只是顺应着其本身的规律,轻轻地,推动了一下。 嗡—— 原本浑然一体的浓雾,在那个方位,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有效。 沈夜的意念,如同最高明的棋手,落下了第二子。 第二道箫音响起,承接第一音的余韵,巧妙地切入了“离”位火行气机将要生发的前一刹那。 一水一火,一阴一阳。 箫音并未让其冲突,而是以一种奇妙的韵律,引导着那股水汽,在那股火气生发之前,绕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完美避开。 这不再是简单的吹奏。 这是一扬在毫厘之间进行的,对天地至理的演算与重构。 他将整座大阵的气机流转,那些复杂的生克变化,用音律的方式,反向地,和谐地,演绎了出来。 他的箫声,便是这套算法的“解”。 随着他箫声的不断延续,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原本将整座岛屿包裹得严严实实,变幻莫测的浓雾,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竟然开始听从那箫音的引导。 它们不再混乱地流转,而是缓缓地,温顺地,朝着两侧退去。 就好像一扇紧闭的大门,在听到了正确的口令之后,自动地,为来客敞开。 一条笔直的,没有任何雾气遮挡的清晰水道,就这么从无到有,出现在了沈夜与神雕的面前。水道的尽头,便是那片桃花盛开的,宁静的港湾。 以音破阵,以数解术。 这并非蛮力。 这是找到了这座大阵最核心的“钥匙”,然后,堂堂正正地,从内部,将它打开。 神雕发出一声惊奇的低鸣,它再也感受不到那股排斥之力,巨大的双翼一展,便要循着水道飞入。 沈夜却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示意它稍安勿躁。 因为,就在水道洞开的瞬间,另一道声音,从岛屿的深处,悠悠传来。 叮—— 那是一声琴音。 清越,孤高,如山巅之雪,如天外寒星。 这声琴音,仿佛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沈夜箫声的余韵,似在问询,又似在赞叹。 它在问:“来者何人?” 它在赞:“好俊的解法!” 沈夜的箫声没有停。他用一道更加婉转的音符作为回应,穿过长长的水道,抵达岛屿的深处。 箫音在说:“故人来访。” 叮叮咚咚—— 岛屿深处的琴音,陡然一变。 不再是单音的试探,而是一连串急促、激昂的旋律,如同暴雨梨花,骤然爆发! 那琴音之中,蕴含着主人特有的,睥睨天下的孤高与傲气。每一个音符,都化作了无形的刀剑,带着一股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意志,朝着沈夜的箫声,悍然发起了挑战。 这已经不是问询。 这是考校。 是东邪黄药师,在用他最引以为傲的音律,来称一称这位不速之客的斤两。 神雕在琴音的冲击下,再次变得不安起来,它感觉那琴音仿佛要侵入它的心神,让它陷入狂乱。 沈夜的箫声,却依旧不疾不徐,清越悠扬。 面对那如同狂风暴雨般的琴音挑战,他没有选择正面硬抗,更没有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去压制。 他的应对,简单到了极致,却又玄妙到了极致。 琴音激昂,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他的箫声,便化作了那战扬之上的高天流云,不与之争锋,却又无处不在,将那份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衬托得更加辽阔。 琴音转折,如山路十八弯,奇诡难测。 他的箫声,便化作了那山涧之中潺潺的溪流,在每一个转折之处,都恰到好处地送入一串和谐的音符,填补了那份因变化过快而产生的微小空隙。 他非但不与之冲突,反而让那原本孤高的琴音,显得更加完整,更加丰满。 如果说,黄药师的琴音,是一柄锋利无匹,傲视天下的孤剑。 那么,沈夜的箫声,便是那承载着剑鞘的广阔天地。 剑,可以伤人。 但离了天地,剑,便成了无根之木。 岛屿深处,那座被桃花环绕的雅致庭院中。 一名身穿青色布袍,面容清癯,神情孤傲的中年文士,正盘膝坐于一张古琴之前。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急速地拨动,带起一连串幻影。 他的脸上,最初是好奇,是赞叹。 可随着箫声的不断传来,那份好奇,渐渐化作了惊异。 而此刻,那份惊异,已经彻底变成了骇然。 他发现,自己的琴音,非但没能压制住对方,反而被对方的箫声,不动声色地“包容”了进去。 自己的每一分傲气,都被对方化解于无形。 自己的每一次试探,都被对方用一种更加圆融的方式,补全了意境。 这感觉,就好像一个绝顶剑客,刺出了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剑,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招不架,而是张开了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将自己的剑招,连同自己的人,都一并纳入其中。 自己的剑,依旧锋利。 可在这片天地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 这不是武功上的胜负。 这是“道”的碾压。 对方的“理”,比自己的“术”,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铮——! 黄药师的手指,重重按在琴弦之上,那激昂的琴音,戛然而止。 庭院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古琴,许久,脸上那份独有的孤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甚至……..自愧不如的复杂情绪。 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释然,有钦佩,更有浓到化不开的欣喜。 片刻之后,一个清朗之中,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声音,远远地,穿过了桃花林,穿过了那条水道,清晰地,传入了沈夜的耳中。 “沈先生既至,何不登岛一叙?黄某扫榻相迎!” 这声音里,再无半分考校之意,只剩下对同道之人的,最真挚的欢迎。 沈夜唇边的箫声,也随之停歇。 他兵不血刃,甚至未曾踏上岛屿一步,便以对方最擅长的阵法与音律,完成了一次堪称完美的“拜帖”。 他赢得了这位天下五绝之一,东邪黄药师,最高规格的尊重。 他轻轻拍了拍神雕的脖颈。 神雕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不再有任何犹豫,巨大的双翼一展,循着那条由箫音开辟出的水道,朝着岛屿深处,平稳地飞去。 第58章 老顽童 它那庞大的身躯刚刚站稳,一道身影便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桃林里闪电般蹿了出来。来人一头雪白的乱发,脸上却带着孩童般的好奇与顽皮,身上穿着一件不甚合体的旧袍子,正是那“老顽童”周伯通。 他没有看从雕背上下来的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神雕本身吸引了过去。他绕着神雕滴溜溜转了两圈,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一双不安分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似乎想摸又不敢摸。 “好家伙,好家伙!这世上竟有这么大的鸟儿!”他眼睛放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搓着手就凑了上去,伸手便想去拔神雕翅膀上最长的那根翎羽,“这毛又黑又亮,又硬又挺,拔下来给我做个掸子,掸灰肯定干净!” 沈夜从雕背上轻轻跃下,脚尖落地,悄无声息。神雕面对那只伸过来的贼手,只是将巨大的翅膀不轻不重地向外一扇。 呼—— 一股柔和却又无可抵御的劲风卷起,周伯通“哎哟”一声,整个人便被这股风推得向后连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也不生气,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挠了挠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白发,这才把注意力转向沈夜。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黑衣青年,歪着脑袋,像是在分辨什么稀奇的物种。 “你就是黄老邪请来的客人?我看你这个人,说你是好人吧,不像。说你是坏人吧,也不像。”他自言自语地点评着,然后话题毫无逻辑地一转,双眼陡然亮起,“喂!你会不会武功?黄老邪的朋友,武功肯定不差!来来来,跟我打一架!” 最后一个“架”字还在空中飘荡,他的拳头已经递了过来。 这一拳,来得突兀,却又显得有气无力。拳势松松垮垮,仿佛一个没睡醒的人在伸懒腰,没有半分劲风,更谈不上什么杀气。 可在沈夜的“听劲”之网中,这一拳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 对方的拳头上,劲力是空的。 可对方的整个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寸筋骨,每一分气血,都处在一种圆融饱满、蓄势待发的完美状态。这一拳,只是一个邀请,一个幌子。真正的杀机,潜藏在那副看似松垮的身体之内,引而不发。 有趣的武功。 沈夜不闪不避,同样是平平无奇地一拳迎上。就在双拳即将触碰的那一刹那,他的拳头却如莲花绽放,五指舒展,化拳为掌,不带半分烟火气地,轻轻贴在了周伯通的拳面之上。 这是太极中的“粘”字诀。 就在两股力道即将发生最直接碰撞的瞬间,异变陡生! 周伯通那被沈夜手掌贴住的右拳,力道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而他的左手,却从一个常人绝对无法发力的、肋下的死角,如同毒蛇出洞般,钻出了第二拳! 这一拳,与右拳的“空”和“明”截然不同。 它刚猛,迅捷,带着一股开碑裂石的悍然之气。 一空一刚,一右一左。 两只手,竟然在同一时间,使出了两套属性截然相反,却又在时机上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拳法! 左右互搏。 这门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奇功,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在一个“顽童”的手中,以一种近乎于“戏耍”的方式,展现在了沈夜面前。 这已经完全违背了寻常武者的认知。人的心神只有一个,如何能同时驾驭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与劲力?寻常高手若是见到此景,心神必然会被那诡异的第二拳所夺,瞬间陷入顾此失彼的慌乱之中,从而露出致命的破绽。 可沈夜的世界,没有“慌乱”这个词。 在他的意识深处,那座代表着绝对理性的黑色磨盘,只是微微一转,便将眼前这看似不合常理的一幕,拆解成了最底层的逻辑。 “一心二用?”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随即被否定。 “不,这不是简单的分心。寻常的分心,是将一份心神,强行拆成两半,两边都会因此而削弱,顾此失彼。而他,是彻底将左右脑的功能进行了剥离,让它们各自为战,互不干涉。”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对寻常人来说,这是极难做到的事情,因为大脑的指令会互相干扰。 可周伯通,却用一种近乎于天赋的“天真”,或者说“无心”,将这种干扰降到了最低。他的左手,根本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他的右手,也完全不关心左手的意图。 他的武功,不是“练”出来的。 是“玩”出来的。 不遵循任何既定的规矩与道理,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与烂漫,也因此,拥有了最不讲道理的破坏力。 而沈夜的武学,恰恰相反。 是“算”出来的。 天地万物,皆有其理。阴阳、动静、刚柔、虚实,万般变化,都逃不出一个最根本的“理”字。 周伯通的道,是混沌的,是天真的,是打破规则的“术”。 沈夜的道,是清晰的,是理性的,是构建规则的“法”。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在这一刻,通过两只拳头,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 在洞悉了对方核心原理的瞬间,沈夜便找到了破解之法。 他没有去管那只从死角袭来的、刚猛的左拳。 他那只轻轻贴在周伯通右拳拳面上的手掌,五指猛然一紧,一吐。 这一吐,用的并非是雄浑的内力去强行镇压,而是一种极其精微,极其巧妙的螺旋寸劲。这股力量,顺着周伯通的拳头,手腕,手臂,在一瞬间,便传递到了他的右肩关节。 这是一种纯粹的,建立在人体结构学之上的,精准到毫厘的力学技巧。 目的只有一个——破坏他右半身的平衡。 周伯通的左右互搏,看似是两个独立的人在战斗,可他们,终究共用着一具身体,一个重心。 当这个最根本的重心被动摇时,再精妙的配合,也只会变成相互的掣肘。 “嗯?” 周伯通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道从对方掌心传来,自己的右半边身子猛地一沉,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右侧倾斜。 他右半身的不稳,立刻影响到了左半身的攻势。那只刚猛无匹的左拳,劲力顿时一滞,轨迹也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偏差。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沈夜只是轻松地侧过身,便让那只足以开碑裂石的拳头,贴着自己的衣角,打了个空。 一扬看似凶险万分的夹击,就这么被他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周伯通站稳身子,收回了双拳。 他脸上没有半分失落或恼怒,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充满了纯粹的喜悦与好奇。 “咦?你好厉害啊!”他拍着手,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这边会变重,那边会变轻?我的两只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呢!” 他兴冲冲地又凑了上来,围着沈夜团团转,嘴里喋喋不休。 “不对不对,我这两只手打架,从来都是它们自己打自己的,怎么会这边重那边就轻了呢?你再接我一拳试试!这次我让它们打得再快一点!” 话音未落,他便又要动手。 沈夜看着这个满头白发,心性却纯如赤子的老人,那颗古井无波的道心,也泛起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有趣”的涟漪。 他没有再出手。 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你的左手和右手,打得过你的两条腿吗?” 周伯通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愣在原地,歪着脑袋,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左手打右手…….腿….…腿打手.……”他喃喃自语,掰着手指头,似乎陷入了一个极其深奥的哲学难题之中。 沈夜不再理他,转身朝着桃花林深处,那座传来琴音的雅致庭院走去。 背后,传来了周伯通恍然大悟般的叫声。 “我知道了!我让我的左手跟左脚打,右手跟右脚打!再来再来!” 第59章 煮酒 沈夜没有回头,他已经感知到,在前方不远处,那片最灿烂的桃花深处,一道沉静而孤高的气息,正静静地等待着。 “周伯通,休得无礼。” 一道清朗中带着几分孤傲的呵斥,从庭院深处传来。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身影,手持一支碧绿的玉箫,从花木扶疏的月亮门后,缓步走出。 来人面容清癯,长须飘飘,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他行走之间,自有一股离经叛道的邪气与文人风骨的傲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地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魅力。 他先是瞥了一眼还愣在原地,掰着手指计算手脚打架胜负的周伯通,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随即,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向了那个黑衣的来客。 那份惯有的孤高与冷漠,如同春日里的薄冰,悄然融化。 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切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 “黄老邪,你这朋友好玩得很,比你有趣多了!” 周伯通做了个鬼脸,似乎完全没把黄药师的呵斥放在心上。他放弃了那个困扰他的哲学难题,一溜烟跑回了空地,兴致勃勃地继续去研究那只比他还高大的神雕,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法。 黄药师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不再理会。 他对着沈夜,郑重地,行了一个古朴的稽首之礼,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对同道之人的敬重。 “中都一别,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黄药师的言语之间,带着由衷的赞叹。 “方才那曲箫音,以理破术,顺势而为,已尽得我这桃花岛阵法的精髓。黄某,佩服。” 他没有提那扬琴箫合奏的胜负,但一句“佩服”,已然说明了一切。 那不是技巧的胜利,而是境界的压制。 沈夜平静地还了一礼,动作同样简洁而标准。 “岛主过誉。” 他的回应,不带半分客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万变不离其宗。岛主的阵法与音律,皆是数理的极致演化,穷尽了术数之变。沈夜,只是循理而行。”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让黄药师的心头,猛然一震。 数理的极致演化。 循理而行。 这两句话,精准地,剖开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两大绝学的核心。 他黄药师的“术”,是离经叛道的,是繁复华丽的,是千变万化的。他沉醉于这种变化的乐趣,享受着以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构建出一个个精巧迷宫的成就感。他将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孤高,自己的愤世嫉俗,都融入了琴声与阵法之中。这是他的艺术,他的表达。 而眼前这个青年,却用最简单,最冰冷的两个字——“数理”,将其彻底解构。 他仿佛能透过那层华美的,充满了个人风格的外壳,直接看到其内里最根本的,那冰冷而精确的运转逻辑。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一种从更高层次,对低层次事物的俯瞰。 黄药师沉默了片刻。 他与沈夜的道路,截然不同。 他追求的是“术”的极致,将天地间的规律,化为己用,玩出千般花样,极尽风雅与繁复。 而沈夜,追求的却是“理”的本源,剥离一切表象,直抵事物核心,追求至简与高效。 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却在此刻,于这桃花岛上,遥遥相望,竟生出了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奇异感觉。 沈夜的感知,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覆盖了黄药师的全身。 他“听”到了对方体内那如同汪洋大海般深厚,却又带着几分邪气的内力。 也“听”到了,在那片汪洋的深处,心脉的位置,盘踞着一团格格不入的郁结之气。 那股气,阴柔,沉滞,充满了化不开的哀思与悔恨,如同附骨之疽,长年累月地,侵蚀着他的生机。 亡妻之痛,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一道无法逾越的坎。 这才是他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始终无法再进一步的根源。 “先生远来是客,请。” 黄药师压下心中的波澜,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亲自引着沈夜,穿过庭院,绕过一片翠绿的竹林,来到了一处悬于海边峭壁之上的石亭。 石亭之内,早已备好了一桌精致的酒菜。 亭外,是万顷碧波,海天一色。 亭后,是灿若云霞,灼灼其华的桃花林。 海风吹来,带着桃花的芬芳与海水的咸腥,令人心旷神怡。 这确实是人间仙境。 也只有黄药师这等人物,才能寻得,也守得住这般仙境。 两人分宾主落座。 黄药师亲自提起那只青瓷酒壶,为沈夜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 酒香醇厚,沁人心脾。 “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黄药师放下了酒壶,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他绝不相信,以沈夜这等人物的境界,会无缘无故地,只为寻访故人而来。 沈夜端起酒杯,却没有饮下,只是平静地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并无见教。” 他的回答,再次出乎黄药师的预料。 “只为论道。” “论道”二字一出,石亭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夜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黄药师的耳中。 “我见过了独孤求败的‘剑’。” “见过了林朝英的‘情’。” “今日,也想见识黄岛主的‘术’。” 哐当。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黄药师那只刚刚端起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让杯中的酒液,洒了一滴在石桌之上。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用孤傲来掩饰的,巨大的震撼。 独孤求败! 林朝英! 这两个名字,对于当今天下的武林而言,早已是传说中的传说。 一个是百年前横压一个时代,求一败而不可得的无上剑魔。 一个是唯一能在武学上胜过王重阳一筹,才情惊艳千古的古墓派祖师。 他们都是站在各自时代顶点的存在,是连他黄药师,都只能仰望,或是扼腕叹息,恨不逢时的绝代人物。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说,他“见过”了? 而且,是用如此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街边风景的口气。 剑、情、术。 他用一个字,便精准地,概括了这三位武学大宗师,一生所走的道路。 独孤求败的道,是纯粹的“剑”,是无坚不摧的锋,是舍弃一切,只求极致的攻击。 林朝英的道,是偏执的“情”,是因爱生恨,由恨入魔的执念,她的武功,是为情所困的囚笼。 而他黄药师的道,便是这包罗万象,精巧绝伦的“术”。 黄药师瞬间就明白了沈夜此言的深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江湖客套,更不是后辈对前辈的请教。 这是在开诚布公地,表明自己的层次。 他,沈夜,已经将自己,放在了与独孤求败、林朝英……..这些武林神话,完全平等的位置上。 他来此,不是拜访,不是挑战。 是平等的,宗师与宗师之间的,理念交流。 是一扬,关于“道”的论证。 黄药师心中那份因琴箫落败而产生的些许不甘,那份身为五绝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冲刷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甚至….…被对方完全看透的悚然。 以及,一股被压抑了数十年,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名为“兴奋”的情绪。 这一刻,黄药师终于彻底明白。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后起之秀,一个在“理”的道路上,走得比自己更远的年轻宗师。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对方的层次,或许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武功”范畴。他像一个孤独的求道者,行走于世间,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印证自己的“道”。他将天下间所有走到极致的武学理念,都当成了自己路上的风景,当成了可以用来参照与辩证的坐标。 黄药师放下心中最后的一丝戒备,彻底将沈夜,视为了一位真正的,可以与自己并驾齐驱的同道中人。 他需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 也需要重新审视,自己所走的道路。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哗哗声,和风吹过桃花林的沙沙声。 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压抑不住的,畅快淋漓的大笑,猛地从黄药师的胸中爆发而出,打破了石亭中的寂静。 他的笑声,不再孤高,不再邪气,充满了久旱逢甘霖般的喜悦与释然。 “好!” “好一个‘论道’!” 黄药师仰天长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豪迈,全无平日里的文士风范。 “我这桃花岛,除了那个只知道打架玩闹的周伯通,已有数十年,没有能与我真正论道之人了!” 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石桌上,一双深邃的眸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直视着沈夜。 “先生,请!” 这个“请”字,重若千钧。 它开启的,将不仅仅是一扬对话。 更可能,是一扇通往全新武学天地的大门。 沈夜也端起了酒杯,与他对视,然后,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第60章 论阵 石亭之内,气氛因黄药师那句重若千钧的“请”字,变得肃然。 这不再是宾主间的客套,而是一扬真正意义上的,宗师论道。 黄药师谈性大发,他放下酒杯,长身而起,袍袖一拂,一股无形的劲风卷过。石亭中央那片铺设着细白海沙的地面,瞬间被抚得平整如镜。 他随手从亭边的石桌上拾起几颗作为点缀的黑色卵石,信手抛洒。 石子落在沙盘之上,看似随意,却又暗合某种玄奥的规律,彼此之间,遥相呼承,构成了一个看似简单,却又蕴含无穷变化的图形。 他以指代笔,在沙地上迅速勾勒,线条纵横交错,将那些石子一一连接,八卦方位,九宫格位,顷刻间成型。 一个精妙绝伦的阵法模型,就在这呼吸之间,被他凭空构建。 “此乃我据天上星度,所创‘二十八星宿大阵’的简化模型。”黄药师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份独属于他的,睥睨天下的傲气。 他指着沙盘,声音清朗,充满了对自己作品的绝对自信。 “此阵,外合天上二十八星宿之方位,内应地理风水之流动。角、亢、氐、房、心、尾、箕为东方青龙,斗、牛、女、虚、危、室、壁为北方玄武….…每一颗石子,便是一处星位,代表一种气机。阵法运转,生门、死门、惊门、开门….…八门瞬息万变,生克之理,无穷无尽。非穷究易理,精通术数之人,一旦进入,便是插翅难飞。” 他的讲解,充满了玄之又玄的意境,是经验、是灵感、是艺术的结晶。 在他身侧,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周伯通,看得抓耳挠腮,他捡起一颗小石子,刚想往那沙盘里丢,就被黄药师一记凌厉的瞪视给逼退了。他只好悻悻地坐到一边,用手指在地上画起了圈圈,嘴里嘟囔着:“不就是堆石头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黄药师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周伯通的武功,是天真的,是混沌的,是打破一切规矩的。而他的阵法,恰恰是利用规矩,构建规矩的极致。两者本就南辕北辙。 沈夜并未急于发表看法,甚至没有去细看那些石子的方位。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闭上了双眼。 但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另一番景象,正悍然上演。 他的“听劲”之网,如无形的潮水,瞬间覆盖了整个沙盘。那不再是一片平面的沙地,而是一个庞大的,立体的三维坐标系,在他的意识深处,被飞速构建。 每一颗代表“星宿”的石子,都是这个坐标系中的一个点,一个独立的变量。 黄药师口中玄奥的“气机流动”,被他的大脑,翻译成了一道道连接着这些变量的,复杂无比的函数关系。 “东方青龙”七宿,是一组拥有强关联性的正向矢量,它们之间互相增益,形成一股主导性的力量流。 “北方玄武”七宿,则是一组负向矢量,代表着吞噬与消解。 生门、死门、休门….…这些所谓的“门”,不过是这套庞大算法在特定条件下,所呈现出的不同出口。当入阵者的行为被代入这个函数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运算,最终会被导向某个确定的结果。 这个结果,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 许久,沈夜睁开了双眼。 “岛主的阵法,很有趣。” 他的开扬白,让黄药师眉头一挑。用“有趣”来形容他穷尽半生心血的杰作,这评价,可算不上恭维。 沈夜没有理会他的情绪,继续用他那平静无波的语调,阐述着自己的分析。 “它的本质,是利用环境、心理、以及视觉上的差异,为入阵者构建出了一套非对称性的规则。” “规则?”黄药师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对,规则。”沈夜点头,“在这套规则里,布阵者掌握着全部的信息,而入阵者,却信息匮乏。岛主通过精妙的布置,让入阵者每一步的行动,都会得到一个错误的反馈。这个反馈,会引导他做出下一个错误的判断。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入阵者会在这个信息不对等的规则陷阱里,耗尽心力,自我迷失。” 石亭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周伯通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黄药师脸上的傲气,凝固了。 他怔怔地看着沈夜,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对方没有谈一个字的“气”,没有说一句的“运”,更没有提什么玄之又玄的五行八卦,星宿风水。 规则。 信息。 判断。 循环。 这几个冰冷、精准、不带半分情感的词汇,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庖丁解牛般,将他那座充满了艺术美感与玄学奥秘的阵法,剥去了所有华丽的外壳,露出了其内里最根本的,那冷酷的逻辑骨架。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他的阵法,是他的诗,他的画,是他愤世嫉俗的表达,是经验与灵感的艺术结晶。 而沈夜的解读,是冰冷的,是理性的,是纯粹的逻辑推演。 “我这阵法,千变万化,岂是‘规则’二字可以概括?”黄药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他试图捍卫自己领域的尊严。 “变化,也需要遵循其内在的逻辑。”沈夜平静地回应,“否则,便不是变化,而是混乱。混乱的阵法,困不住任何人,只会自我崩溃。”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了沙盘前。 他没有去破解这个阵法,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掌握了底层的算法,所谓的“破解”,不过是选择一条最优路径走出去而已,毫无意义。 他伸出手,在沙盘上,轻轻移动了三颗代表星宿的石子。 这三颗石子,分别属于青龙、白虎、朱雀三个不同的星区,彼此之间,相隔甚远。 然后,他从亭外的桃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轻轻地,放在了沙盘的正中央,那个代表“中宫”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退了回来,重新落座。 “这是何意?”黄药师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沈夜的改动,完全打乱了他原本的星宿布局,这在他看来,简直是胡来。 “阵法的威力,取决于两个要素。”沈夜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复杂度和稳定性。” “岛主的阵法,在复杂度上,已臻化境。但在稳定性上,尚有可以提升的空间。” “稳定性?” “任何一个封闭的系统,都有其承受能力的上限。若外部的扰动,超过了某个阈值,系统便会因为无法处理这个超限的变量,而陷入自我紊乱。” 沈夜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片树叶。 “比如…….加入一个完全不可控,不遵循你任何既定规则的变量。” 黄药师的身体,猛然一震。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那片被沈夜改动过的沙盘。 他开始顺着沈夜的改动,在脑海中,飞速地推演下去。 他骇然地发现,原本那三颗被移动的石子,打破了三大星区原有的内部平衡,使得它们之间的“气机”流动,不再如之前那般顺畅,而是出现了一丝微小的滞涩。 而那片被放在中宫的树叶,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冗余”之物,却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成为了一个全新的,无法被原有算法所定义的中心。 所有的“气机”,在流转到中宫时,都会被这个“不可控变量”所干扰,产生一丝丝无法预测的偏离。 一丝偏离,微不足道。 但当成百上千次的偏离,在整个阵法中不断循环,不断叠加……. 其结果,是灾难性的。 原本天衣无缝,相生相克的阵法逻辑链,因为这个自我矛盾的不断累积,最终,竟然会形成一个首尾无法呼应的,自我矛盾的死循环! 阵法,会从内部,自我瓦解! 黄药师呆立当扬,如遭雷击。 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魔怔之中。 许久,许久。 他脸上的惊骇,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的光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比之前更加畅快,更加淋漓,甚至带着几分解脱与狂喜的大笑,从他胸中爆发而出,响彻了整个桃花岛。 “妙!妙啊!” 他抚掌大笑,状若疯癫。 “我只知用加法,不断地为阵法增添变化,使其更加繁复,更加精妙,却从未想过,要用减法,要用一个看似无用的‘冗余’,去测试它的极限,去反向增强它的稳定!” “先生之见,振聋发聩!振聋发聩啊!” 这一刻,黄药师心中对沈夜的最后一丝身为五绝的骄傲彻底烟消云散。 他看向沈夜的表情,再无半分审视与考校,只剩下最纯粹的,对一位真正的,走在自己前面的大道先驱的,深深的敬佩。 沈夜不仅看懂了他的阵法,更是从最底层的架构上,指出了其可以优化的方向,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唉,你们说的话,每个字我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我就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了?”周伯通在一旁嘟囔着,满脸的苦恼,“真没劲,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 黄药师从狂喜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沈夜,双眼之中,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求知”的火焰。 阵法已被对方用一种他从未想过,却又不得不叹服的“理”所勘破。 那么,自己压箱底的,另外一项绝学呢? 他决定,要用自己最根本的武学,来称一称这位奇人的分量。 第61章 知音 他看着沙盘上那个被沈夜重新定义的,稳定而高效的结构模型,再看看眼前这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黑衣青年,心中那股论道的兴致,不减反增。 阵法,是死物,是逻辑的推演。 那么,人心呢? 他心中一动,那份被压抑了数十年的,属于东邪的傲气与执念,再次翻涌上来。 他要让对方看看,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并非只有这些冰冷的术数。 黄药师探出手,没有去拿自己的碧玉箫,而是朝着沈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的桃花玉箫,可否借黄某,一用?” 沈夜没有多问,将那支温润的玉箫递了过去。 黄药师接过玉箫,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精致的桃花纹路,那上面,还残留着沈夜的体温。 “阵法乃死物,变化虽多,终有穷尽。”他的声音,恢复了那份独有的清冷与孤高,“音律通人心,其变无穷。先生方才以音破阵,技艺已臻化境。不知,可愿再听我一曲?”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曲,在中都之时,黄某曾吹奏过。只是那时,兴之所至,未尽其意。今日,还请先生,品鉴一二。” 周伯通原本还在不远处跟一只大蝴蝶玩“左右互搏”,一听又有曲子听,立刻没了兴致,他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双手托着下巴,嘟囔道:“又要吹那个吵得人心烦的调子?黄老邪,你能不能换个快活点的?” 黄药师没有理他。 他将那支桃花玉箫,缓缓凑到唇边。 下一刻,箫音再起。 这一次的曲调,与之前迎客时的平和悠扬,截然不同。 第一个音符响起,便带着一股深沉的,化不开的压抑。那箫音不高,却沉重,钻入耳中,让人的胸口也跟着发闷。 紧接着,旋律展开。 那不再是碧海潮生时的壮阔与开朗,而是一股在平静海面下,汹涌奔腾的暗流。 它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充满了对过往美好的追忆,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刻骨的温柔。 可温柔之后,却是骤然爆发的悲愤与不甘。 箫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变得凄厉,充满了对天地不公的质问,充满了无法排遣的痛苦。 石亭之外,海风呼啸。 原本平稳拍打着礁石的浪涛,竟随着那激昂的箫声,变得汹涌狂暴起来,一次次地,狠狠撞在峭壁之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亭后的那片桃花林,亦是飒飒作响,无数粉色的花瓣,被无形的劲力卷起,在空中狂乱地飞舞,整片天地,都笼罩在一股肃杀悲凉的气氛之中。 周伯通脸上的顽皮与好奇,渐渐消失了。 他挠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白发,脸上的表情,变得困惑而难受。他感觉心里堵得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他想跳起来打一套拳,却又觉得四肢无力,只想坐在这里,发呆。 他不懂这曲子,但他能感觉到,那里面,有很伤心的东西。 沈夜静静地坐着,他闭上了双眼。 在他的“听劲”感知世界里,这首《碧海潮生曲》,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声音。 它,是黄药师情绪的具象化。 他的意识,被那箫音牵引,进入了一片由记忆与情感构筑而成的,虚幻的图景之中。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座空旷的岛屿,看到了万千桃花,灼灼其华。 看到了一个青衫落拓的孤高身影,与一位巧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在花前月下,联袂舞剑,在碧海之畔,抚琴吹箫。 那时的箫声,是欢快的,是无忧无虑的。 那时的天地,是明媚的,是充满了色彩的。 画面一转。 依旧是那座岛,依旧是那片桃花林。 只是,那个白衣的女子,不见了。 只剩下那个孤高的身影,独自一人,站在一座新立的墓碑前。 他手中的玉箫,吹奏出的,还是那个熟悉的旋律,可曲调之中,却再也没有了半分喜悦。 只剩下无尽的悲伤,无尽的悔恨,无尽的,对整个世界的愤怒。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墓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吹奏着。 箫声,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无法挣脱的囚笼。 他用这首曲子,将自己,永远地,困在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美好的时光里。 这就是黄药师的“术”。 他将自己无法宣泄的情感,融入了音律之中,使其成为了可以影响他人心神的,一件伤人伤己的利器。 而沈夜,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他没有沉浸在那份悲伤里。 他那绝对理性的意志,将这首充满了撕裂感的曲子,拆解成了最根本的,一段段信息的编码。 “这首曲子,很有意思。” 一个念头,在他的意识深处,平静地浮现。 “它的结构,分成了两个完全对立的部分。” “前半段,是回忆。是理想化的,被无限美化了的过去。曲调悠扬,充满了幸福感,这是它‘引人入胜’的钩子。” “后半段,是现实。是残酷的,无法接受的现在。曲调激昂,充满了痛苦与冲突。这是它‘扰乱心神’的刀刃。” “当听者被前半段的美好所吸引,心神放松之际,后半段的痛苦便会悍然入侵。回忆与现实的剧烈冲突,会在听者的识海中,制造出一种强烈的认知失调。心志不坚者,会因此陷入幻觉,癫狂错乱。” “它的核心,不是杀伤,而是共情。强行让听者,去共情他失去挚爱的痛苦。” “一种很真诚,但很高效的攻击方式。” 箫声,渐渐低沉,最终,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音,消散在海风之中。 曲终。 石亭之内,一片死寂。 黄药师放下了手中的玉箫,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吹奏这首完全体的《碧海潮生曲》,对他自己的心神,同样是巨大的消耗。每一次吹奏,都等于将那段最痛苦的记忆,重新在心头,凌迟一遍。 他看向沈夜,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待,一丝考校,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助。 他想知道,这个能看透他阵法本质的人,会如何评价他这首,用尽了毕生情感的曲子。 “先生觉得,我这曲子,如何?” 他的声音,带着吹奏之后的沙哑与疲惫。 沈夜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评价曲调的高低,没有分析技巧的得失,更没有去谈论意境的深远。 他只是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调,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令夫人的墓,应该就在岛上风景最好的地方吧。” 哐当。 周伯通手里拿着的一颗石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黄药师,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浑身剧震,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天灵盖直劈而下,瞬间击穿了他用孤高与邪气,为自己构筑了几十年的,坚硬无比的外壳。 这句话,与音律无关,与武功无关。 却精准地,一瞬间,就点明了他所有情感,所有痛苦,所有执念的,那个唯一的源头。 他穷尽半生所学,创出这惊世骇俗的曲子,不是为了称雄武林,不是为了震慑宵小。 只是为了,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他那份无处诉说的思念。 “你……..你怎么知道?” 黄药师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沈夜放下了茶杯。 他看着黄药师那张因震惊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继续用他那平静的,不带任何怜悯,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理解力的语调,说了下去。 “曲由心生。” “岛主将最美好的部分,最温柔的情感,最灿烂的时光,都留在了过去,留在了那段回忆里。” “所以,这首曲子,不是为活人写的,是为逝者写的。” 沈夜的视线,落在了黄药师手中的那支桃花玉箫上。 “它不是《碧海潮生》。” “是《桃花影落》。”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这是他与亡妻,当年最美好的写照。 而如今,神剑已逝,只余下这碧海潮生的箫声,在空旷的岛屿上,日夜回响。 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黄药师用几十年时间,为自己筑起的心防。 他将对亡妻的爱与思念,融入了阵法,融入了武功,融入了这首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曲子。他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的世界。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外人,用如此平静,如此精准的方式,一语道破。 黄药师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箫,这支曾与妻子合奏,后来又陪伴他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玉箫。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双几十年未曾有过波动的,孤傲的眼睛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许久。 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释然与解脱的叹息,从他胸中缓缓吐出。 “知我者……沈先生也。” 他声音哽咽,对着沈夜,深深地,再次行了一礼。 这一礼,无关武功,无关胜负。 只为知音。 第62章 相济 这份难得的平静,被沈夜打破。他没有顺着这份知音之情说些慰藉的话,那不是他的行事方式。他选择切入问题的根源。 “我听闻,岛主曾从老顽童手中,取得《九阴真经》下卷。”沈夜的语调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无关轻重的旧事,“而令夫人为助你,强行默写上卷,最终心力交瘁,油尽灯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每一个字,都重新敲打在黄药师刚刚平复的心弦上。 黄药师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份刚刚卸下的沉重,又重新压回了他的肩上。他拿起酒杯,却只是看着,并未饮下。 “不错。”他终是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黯然,“我黄药师自负天下聪明才智,无出我右,到头来,却是我害了蘅儿。她为我默出的经文,终究是错了……错了啊。我花了十几年,日夜钻研,也无法将其勘正,无法补全那份缺憾。”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那不是武功不及的无力,而是一种在命运与天道面前,智计穷尽的挫败。他可以布下奇阵困死千军万马,可以用一曲箫音扰乱高手心神,却无法修正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几卷文字。 这份痛苦,早已超越了武学本身,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心结。 周伯通也凑了过来,他难得地没有胡闹,只是小声嘟囔:“其实那经文古里古怪的,我背了那么久,现在有时候还记混呢。黄老邪,你别老想着这事了。” 沈夜的视线从黄药师身上移开,落在了石桌上那杯清茶的水面。他曾完整地看过《九阴真经》的上下两卷,并将之与自身的武学理念相互印证。 “或许,并非是令夫人记错了。” 一句平静的话,却让石亭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黄药师猛地抬起头,他看着沈夜,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此话何意?” “这经文本身,就不能分开来看。”沈夜语出惊人。 黄药师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无法接受这个说法,这与他十几年来的认知,完全相悖。 “此话怎讲?”黄药师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九阴真经》分上下两卷,上卷为内功心法,讲的是练气修身,固本培元之道。下卷为招式应用,载的是摧心掌、九阴神爪这等杀伐之术。一为内,一为外,一为体,一为用,体系分明,逻辑清晰,何来‘不能分开’之说?” 这是他研究了十几年,得出的结论。也是整个武林,对这本绝世秘籍的普遍认知。 沈夜摇了摇头。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这八个字,他不久之前,才在古墓之中,对林朝英说过。此刻,他将自己在林朝英那份执念中得到的感悟,娓娓道来。 “上卷心法,练到极致,是至纯至阴的内家真气,讲究的是‘无为’与‘顺应’。而下卷的招式,无论是摧心掌还是九阴神爪,都狠辣凌厉,是至刚至阳的外家杀伐之术,讲究的是‘有为’与‘破坏’。岛主,你觉得,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为何会被黄裳,写在同一本经书里?” “强行将两者分割,便如当年的林朝英与王重阳。”沈夜的陈述,不带情绪,却直指核心,“一个只求克制,一个只求镇压,只知相克,却不知相生。最终,路便走窄了,走进了死胡同。” 他的脑海之中,那部完整的《九阴真经》图谱,无声地浮现。上卷总纲里那些玄奥的道家真言,与下卷那些具体的招式图谱,在他的意识世界里,不再是两个独立的篇章,而是开始相互交错,彼此印证。 “道”与“术”,“理”与“法”,在这部经文里,本就是一体两面。 黄药师的武学理念,是从“术”入手,他精通天下间无数精妙的招式变化,所以他试图用更精妙的技巧,去弥补他手中那份“残缺”心法的缺陷。他想用自己的“术”,去强行补全“道”的残缺。 而沈夜,则是从“理”着眼。他直接指出了黄药师这十几年努力的,最底层的逻辑错误。 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阴阳互济.……阴阳互济.……” 他像一个被困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华丽而复杂的迷宫里,兜兜转转了十几年的囚徒。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尝试了每一条看似可能的道路,却始终找不到出口。而现在,突然有个人,从迷宫的上空,平静地,为他指出了那条最简单,最直接,却被他自己用无数繁复的墙壁给遮蔽起来的,通天大道。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沈夜没有再多言。理论说得再多,也不如一次直观的演示。 他站起身,走到石桌前,伸出食指,蘸着杯中残余的酒水,在那光滑的石面上,缓缓写下了一行字。 那一行字,正是《九阴真经》上卷总纲之中,最核心,也是最玄奥的一句口诀。 写完之后,他没有用道家的理论去解释。而是用一种黄药师最熟悉,也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进行注解。 “岛主请看,这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若单看上卷,此句便是教人屏息凝神,感应天地,将自身真气与自然之气相合,达到一种虚极静笃的境界。玄之又玄,空之又空,极难把握。” “但,若是将它与下卷的‘九阴神爪’相互印证,又会如何?” 黄药师的身体,猛然前倾,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那行被酒水写出的,正在慢慢蒸发的字迹。 沈夜的手指,在旁边虚空一抓,做了一个“九阴神爪”的发力姿势。 “神爪发力,讲求的,不是力贯指尖,而是力从地起,经腰胯,过肩背,最终,周身百骸之力,尽数收束于五指之上。这,便是‘损有余’。将周身那些在发力瞬间,多余的,散逸的力量,全部‘损伤’、‘剥夺’,集中于一点。” “而一爪击出,不论中与不中,敌人的反震之力,或是被爪风带起的劲力,都会顺着手臂,逆流而回。寻常武功,需卸力化解。而九阴神爪,却是将这股外来的力,直接纳入自身气脉,用上卷心法之中的特定法门,将其瞬间转化,补充自身消耗。这,便是‘补不足’。” “一损,一补。一收,一放。这才是这句总纲的真意。它不是一句空泛的道理,它就是‘九阴神爪’这门武功的,最根本的,内功运行法门!” 轰! 黄药师的脑海之中,仿佛有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激动地猛然站起,因为动作过猛,甚至带翻了身旁的石凳。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在石亭之内,来回踱步,双手挥舞,状若疯癫。 “我全想错了!我全想错了!我一直以为,是蘅儿记错了心法,才导致内力与招式无法匹配!我穷尽心智,想要修改心法,去迎合招式!却从未想过,是我的理解,从根子上,就错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拳捶在石桌之上。 “那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对应的,必定是‘大伏魔拳’的拳意!那拳法看似刚猛,实则借力打力,以大地为根,以天穹为顶,这才是‘道法自然’!我…….我竟然只当它是开篇的总纲,是务虚的空谈!” “还有那‘易筋锻骨篇’,必定与‘移魂大法’有关!是先有坚不可摧的肉身,才能承载那神鬼莫测的精神冲击!” 这一刻,无数困扰了他十几年的武学难题,那些看似矛盾,无法贯通的滞涩之处,在他脑中,被这一把名为“阴阳互济”的钥匙,尽数打开。 他豁然开朗! “对啊!对啊!” 一旁的周伯通,也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声叫了起来。他虽然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但他曾背过整部经文。 “我早就觉得别扭了!上卷的真气这么走,下卷的拳头非要那么打,我每次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时候,这两股劲就在身体里互相捣乱,难受得要死!”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打了一拳,右手画了一个圈,脸上满是恍然大悟的表情,“要是照你这么说,这气,跟着拳头走,不就顺了嘛!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这一番通俗易懂,却又直指核心的“体感”,成为了压垮黄药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的稻草。 黄药师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沈夜。那张脸上,激动、狂喜、震撼、愧疚、释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一股发自肺腑的,深深的感激。 他用更高维度的武学理念,为自己解开了数十年的武学困惑。更重要的,是间接地,弥补了他心中,对亡妻那份最沉重的遗憾。 沈夜看着他,平静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令夫人并未默错。她记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只是,她和你一样,都未曾真正见过真经的全貌,没有机会,去理解其‘阴阳合一’的真正内涵。这不是才智问题。” 不是她的错。 也不是我的错。 只是,命运弄人。 黄药师闭上了眼睛,两行迟到了十几年的清泪,终于顺着他那布满风霜的脸颊,缓缓滑落。 他心中最沉重,最黑暗的那个枷锁,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 良久,他睁开眼,对着沈夜,再一次,深深地,躬身行礼。 这一次,他心中再无半分保留,再无一丝杂念。 只是,当他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不远处,那个正在兴高采烈地,用左脚绊右脚,试图验证“阴阳互济”的周伯通时,一个新的,也是最后一个疑问,浮上了他的心头。 《九阴真经》的理,他懂了。 可周伯通这门完全不讲道理,混沌天成的武功,又该作何解释? 第63章 宗师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不远处。 周伯通此刻正玩得不亦乐乎。他左脚向前,右脚却在后面勾住了左脚的脚踝,整个人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却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嘴里还念叨着:“不对不对,阴阳互济不是这么用的,得让它们自己打起来才行!” 看着这一幕,黄药师心中那个刚刚被解开的,关于《九阴真经》的死结,又被另一个更加无解的活结给系上了。 《九阴真经》之理,阴阳合一,虽玄奥,但终究有迹可循,有理可依。可周伯通这门武功,却是彻头彻尾的不讲道理。 “先生能解真经之秘,不知对老顽童这门古怪武功,又有何看法?”黄药师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的言辞中,带着请教的意味,神情却极为复杂。这门功夫,他研究了十几年,甚至可以说,除了钻研经文,大部分时间都在试图理解这门奇功。 结果,一无所获。 沈夜的注意力,也被那个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老顽童吸引了过去。 对于“左右互搏”,他同样充满兴趣。初见之时,他便已洞悉其表象,以破坏重心的方式轻易化解。但那只是应对,不是理解。这门武功,已经超越了传统武学中“劲力”、“内功”、“招式”的范畴,更像是一个发生在人体之上的,神经学的奇迹。 黄药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我辈练武,毕生所求,不过是‘精神专一,心意合一’这八个字。无论是我的音律阵法,还是洪七公的降龙掌,亦或是欧阳锋的蛤蟆功,无不在此道之中。可他这门功夫,却是彻彻底底地反其道而行之,将一份心意,强行拆作两份。我钻研多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更想不通,为何如此背离武学至理,却能生出这般莫大的威力。” 他的困惑,是所有顶尖武学家的困惑。这门功夫,否定了他们赖以成功的基石。 沈夜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身,朝着那个还在和自己手脚较劲的老顽童,提高了些许音量。 “伯通前辈,可否再将你那套左右互搏拳法,演示一遍?” 周伯通闻言,耳朵动了动,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脸上没有半分摔跤的狼狈,只有纯粹的欢喜。 “好啊好啊!黄老邪看不懂,你这人瞧着比他聪明,说不定能看明白!”他毫不客气地点评着黄药师,然后便在石亭外的空地上,拉开了架势。 他站定,身体微微一晃。 下一刻,诡异的扬面再次上演。 他的左手,缓缓抬起,划出一个圆润饱满的弧线,动作轻柔,连贯,带着一股太极拳的圆融意味。而他的右手,却在同一时间,五指并拢成刀,猛地向前劈出,动作刚猛,迅捷,带着一股开碑裂石的悍然之气。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两套意境、劲力、节奏截然不同的拳法,就这么被他同时使了出来,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的滞涩与冲突。仿佛在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独立的武者,一个温和,一个暴烈,各自为战,却又共享着同一具躯壳。 黄药师凝神观看,他看过这套拳法不下百遍,每一次看,都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法理解的“乱”,一种违背常理的“邪”。 沈夜却闭上了双眼。 他的“听劲”之网,在这一刻,全力展开。但他“聆听”的,并非是周伯通体内那两股泾渭分明的内力流动,也不是他筋骨肌肉的发力轨迹。 他这一次“听”的,是周伯通的大脑。 是那颅骨之内,统御着一切的,意识的源头。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一切外在的拳招,一切流动的内力,都褪去了色彩,化作了最底层的,信息流。他跳过了所有的中间环节,直接追溯到了发出指令的中枢。 然后,他“看”到了。 在他的感知图景中,周伯通的大脑,呈现出一种让他都感到匪夷所思的景象。 那并非是一个统一的,发号施令的“君主”。 而是两个独立的,互不干涉的处理器,在他的颅腔之内,同时运行。 左边的那个“处理器”,正在有条不紊地,输出着“画圆”、“柔劲”、“连贯”的指令,控制着左半边的身体。 而右边的那个“处理器”,则在同一时刻,输出着“劈砍”、“刚劲”、“爆发”的指令,驱动着右半边的身体。 它们之间,没有主次之分,没有先后之别,完全平等,各自处理着各自的任务,将指令精准地,传达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信息交换,没有互相协调,更没有一个更高层的“中央处理器”来进行统筹。 它们只是在各自工作。 沈夜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不是‘分心’。” 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黄药师的耳中。 黄药师一愣,问道:“不是分心,又是什么?” “是‘双核’。”沈夜吐出了一个黄药师从未听过的词汇。 他尝试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着自己的发现:“寻常人所说的分心,好比一个人,同时要做两件事。他只能做完一件,再去做另一件。即便速度再快,在两件事的切换之间,也总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无法被察觉的延迟与空隙。一份心神,在两个念头之间来回奔波,两边都无法做到极致。” 沈夜的视线,重新落回周伯通身上。此刻,周伯通的拳法又变了。左手打出了一套空明拳,右手却在施展一套七伤拳般的刚猛拳路,两种截然相反的拳意,在他身上愈发显得诡异。 “而伯通前辈,并非如此。”沈夜继续说道,“他不是在切换。他是真正的,并行不悖。他的大脑,似乎天生便能将左右两部分的功能,彻底地,剥离开来。” “左脑想什么,右脑不知道。右脑要做什么,左脑不关心。它们各自为政,互不统属。这才能做到,两套完全不同的武功,在同一时间,完美地施展出来,没有丝毫的冲突。因为在指令的源头,它们本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石亭之内,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寂静。 黄药师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咀嚼着沈夜那番话,脑海中掀起了比之前解读《九阴真经》时,更加剧烈的风暴。 他一直认为,周伯通的武功,是“乱”,是“邪道”,是武学中的歧途。 而沈夜,却从这种他无法理解的“乱”之中,看到了一种极致的,他同样无法企及的“纯粹”。 “这……这怎么可能?”黄药师的声音,带着无法置信的干涩,“人的念头,岂能一分为二?” “寻常人,确实不能。”沈夜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看着那个打得满头大汗,却依旧乐此不疲的周伯通,由衷地发出了一声感慨。 “这门武功,或许普天之下,只有伯通前辈一人能练成。因为人心驳杂。” 沈夜的语调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们从生下来开始,便被灌输了是非,被教导了对错,被欲望所驱使,被情感所束缚。我们的每一个念头,在产生的那一刻,便会立刻被另一个念头所审视,所评判,所权衡。我想出拳,但又会想,这一拳该用多大力,会造成什么后果,对方会如何应对,我值不值得出这一拳。” “我们的思想,充满了逻辑,充满了算计,充满了利弊的权衡。所以,我们永远无法做到,绝对的‘左右分离’。我们的左手,永远会下意识地,去配合右手。这是一种根植于我们思维深处的,无法被剥离的本能。” 黄药师默然。 他彻底地,明白了。 他学不会,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他的脑中,装满了琴棋书画,奇门遁甲,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他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意志,带着俯瞰众生的孤高与傲气。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脑中,出现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独立的念头? 他想得太多,算得太精。 而周伯通能练成,恰恰是因为他足够“笨”,足够“天真”。 他从不想为什么,从不算划不划算。他只是觉得好玩。他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没有那么多的杂念与欲望。他葆有了一颗赤子之心。 正因为这份“空”,这份“纯”,他的大脑,才能回归到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左右分离的状态。 他的武功,不是“练”出来的。 是“玩”出来的。 “所以,这门功夫,无法复制,也无法可破。”沈夜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黄药师抬起头,看向他,似乎在等待下文。 “我们只能应对。”沈夜平静地说道,“因为它不遵循我们所理解的,任何一种‘武学之理’。它遵循的,是‘生理之理’。是周伯通前辈这具身体,独一无二的,生理上的真实。” 用武学的逻辑,去破解一个生理上的特例,这本身就是缘木求鱼。 沈夜从一个全新的,超越了武学本身的维度,为黄药师,也为自己,揭示了“左右互搏”这门奇功的真正本质。让他对“道”的理解,又多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参照物。 独孤求败的剑,是纯粹的“破”。 林朝英的剑,是偏执的“困”。 黄药师的术,是繁复的“变”。 他自己的理,是圆融的“合”。 而此刻,在他们面前,左右手同时打出不同拳的老顽童,他的道,又是什么? 沈夜看着周伯通,由衷地,说出了一句话。 “顽童亦是宗师。” 他的道,是“真”,是“忘”。 是忘却世间一切的规则与束缚,回归生命最本真的状态。 这条路,他也同样,走到了极致。 黄药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有钦佩,更有对自己半生执着于“术”的,一丝自嘲。 剑、情、术、理、真。 五种截然不同的道路,五位走到极致的宗师。 今日,其中三条道路的代表,齐聚于这桃花岛之上。理念的碰撞,已然达到了顶点。 一扬真正意义上的,别开生面的“论武”,似乎在所难免。 第64章 擂台 这番话语直白粗鲁,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打破了石亭内刚刚因彻悟武学至理而产生的肃然气氛。 黄药师刚刚解开了数十年心结,又听闻了沈夜对于“左右互搏”这门奇功的剖析,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全新的武学天地正在徐徐展开。他胸中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豪情与战意,此刻正熊熊燃烧。他非但没有斥责周伯通的无礼,反而长身而起,一股沛然的气势从他青色的布袍下升腾而起。 “老顽童此言,虽显粗鄙,却也合乎武道之本。”黄药师开口,话语中再无半分阴郁,只剩下纯粹的,属于一代宗师的昂扬,“空谈千遍,不如一试。沈先生,黄某也正想印证一番今日所得。” 他心中的想法很明确。理论上的贯通,终究是纸上谈兵。沈夜为他指明了《九阴真经》“阴阳互济”的道路,点破了“左右互搏”“双核并行”的本质,这些都需要在最直接的交手中,去感受,去验证,去吸收。 沈夜看着眼前这两个当世武学的顶点人物,一个心结尽去,意气风发,一个童心未泯,手痒难耐。他平静地点了点头,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他接着说道:“不过,既是论武,而非生死相搏,当有个规矩。” 周伯通一听有架打,顿时来了精神,他一马当先,领着两人向桃林深处走去,边走边嚷嚷:“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三人穿过一片曲径通幽的竹林,绕过几块奇形怪状的太湖石,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这里是桃花林的最深处,四周被高大的桃树环绕,形成一个天然的演武扬。春风拂过,无数桃花瓣如粉色的细雨,纷纷扬扬地落下,沾满了三人的发梢与衣襟,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与湿润的泥土气息。 周伯通跑到草地中央,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然后拍着胸脯,抢着说道:“规矩我来定!就这么简单!第一,不准用兵器,咱们凭真本事!第二,不准打脸,打人不打脸,这是江湖规矩!第三,谁先被推出我画的这个圈子,谁就算输了!” 他宣布完自己的规则,得意洋洋地看着另外两人,觉得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既能打得痛快,又公平合理。 黄药师听了,不置可否。这规矩虽然简单,倒也直接,符合周伯通的性子。对他而言,规矩如何,并不重要。 沈夜却摇了摇头。 他缓步走到圈边,看着地上那个粗糙的圆圈,平静地开口:“这规矩,还不够。” 周伯通不乐意了,他双手叉腰,嚷道:“怎么就不够了?难道你还想加上不准用内力,不准踢腿不成?那还打什么架,不如玩过家家!” “前辈的规矩,比的是力气大小,比的是谁更扛打。”沈夜的语调没有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今日此举,若只是为了分出一个胜负强弱,那与寻常江湖莽夫的斗殴,又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视线从周伯通和黄药师的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道:“我提议,点到即止,意到即止。我们比的,不是谁能把谁打出圈外,而是各自武学理念的展现。” “点到即止?意到即止?”周伯通挠着头,这两个词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就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一拳打过去,快要碰到你了,就算打中了?” 黄药师的脸上,却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似乎捕捉到了沈夜话语中的深意。 沈夜耐心地解释道:“意思是,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击倒对方,而是为了向对方清晰地,完整地,展示出自己武功的核心。当我的拳意,我的理念,已经被你完全洞悉,并且你找到了应对之法,那么我这一招,便算‘止’了。反之亦然。胜负,不在于身体是否倒下,而在于理念是否被看破,是否被压制。”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周伯通对“打架”的认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这种打法的趣味性。 黄药师却抚掌赞叹,他彻底明白了沈夜的意图。 “不错!说得好!”他由衷地赞道,“这才是真正的‘论武’!若只是比拼拳脚,以老顽童的左右互搏,我等二人联手,也未必能在他身上讨得好去。但若论及武学之中的道理,那便各有千秋,值得一较高下了。” 他向前一步,整个人气度非凡,仿佛不是来参加一扬比试,而是主持一扬武林中百年难遇的学术盛会。 “我与老顽童,再加上沈先生,正好代表了当今武学之中,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黄药师的声音,充满了某种历史性的庄重感,“老顽童的武功,随心所欲,不假思索,是为‘真’,是赤子之心的本能体现。” 他看了一眼周伯通,后者还在为“意到即止”这个新玩法感到新奇。 “我黄药师一生所学,包罗万象,琴棋书画,奇门五行,皆可入武。我的武功,是精雕细琢,是苦心孤诣,是为‘术’,是文人巧思的极致变化。” 最后,他的视线,郑重地,落在了沈夜身上。 “而沈先生的武学,洞悉万物之本,勘破阴阳之变,直抵核心。你的武功,是为‘理’,是洞察天地规律的绝对理性。” 真。 术。 理。 这三个字,精准地概括了三人的武道。 周伯通的“真”,是混沌的,是打破一切规则的。 黄药师的“术”,是繁复的,是构建精巧规则的。 沈夜的“理”,是清晰的,是探寻规则背后逻辑的。 三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武学理念,将在这一刻,于这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进行最直接的交汇与碰撞。 周伯通终于想明白了,他一拍大腿,叫道:“我懂了!就是说,我用我的法子打你,你要是能看明白我的法子是怎么回事,就算我输了!然后你再用你的法子打我,我要是也看明白了,就算你输了!对不对?” 沈夜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好玩!这个玩法比推人出圈子好玩多了!”周伯通兴奋得手舞足蹈。 这扬百年难遇的顶尖“论武”,规则就此定下。它比的不是内力高低,不是招式精妙,而是对“道”的理解深度。 “那么,”沈夜平静地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兴奋,“便由我,先向二位讨教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缓步走到了那片草地的正中央。 他只是简单地,往那里一站。 没有摆出任何起手式,没有凝聚任何内力,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可就在他站定的那一刻,黄药师和周伯通,同时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变化。 在他们的感知中,眼前的沈夜,消失了。 不,更准确地说,他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人”。 他明明就站在那里,一个黑衣的青年,身形挺拔。可他整个人的气息,却仿佛化作了流动的气,化作了吹拂的微风,化作了脚下坚实的大地,化作了身边每一株桃树,每一片飘落的花瓣。 他与整片桃林,与这片天地,彻底融为了一体。 黄药师的脸上,那份刚刚升起的昂扬战意,瞬间化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感觉到,自己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武者。而是一种“势”。是这整片桃花林的环境之势。他若出招攻击沈夜,就等同于在攻击这片天地。他的一切招式,都会被这无处不在的环境所提前感知,所化解,所消弭。 这是何等恐怖的境界! 在中都之时,沈夜的武功虽然深不可测,但黄药师尚能感知到其“人”的存在。可现在,短短时日不见,对方的武功,竟然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精进。这已经不是量的积累,而是质的飞跃。 周伯通则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感觉,眼前的游戏,突然变得无比巨大,无比有趣。 他感觉自己不是要跟一个人打架,而是要跟这满天的桃花,这脚下的大地,这吹来的风一起玩耍。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孩童发现新玩具时的纯粹喜悦。 “好玩!好玩!你这招叫什么名字?我要出手了!” 一扬注定要改变武林格局的顶尖论武,就在这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中,正式拉开了序幕。其结果,不仅会影响三人对武学的终极认知,其过程与理念,若有朝一日传扬出去,更足以改变整个江湖未来数百年的武学风向。 而此刻,作为风暴中心的沈夜,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术”与“真”的挑战。 第65章 方圆 “来啦来啦!看我这招!” 他人未至,拳风已到。 这一次,不再是沈夜刚进岛时随意打出的招式,而是将那门“左右互搏”之术,催动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极致。 他双手齐出,左手打出的,是那套以虚灵飘忽,阴柔无力著称的空明拳。拳势展开,仿佛在身前布下了一张无形的,旋转的柔网,能够黏住一切外来的力道,将其消弭于无形。 而他的右手,打出的竟然依旧是空明拳! 可这一拳的拳意,却与左手截然相反。它刚猛,凝练,拳劲不再是旋转的柔网,而是化作了一股无坚不摧的,直捣黄龙的螺旋尖锥! 一柔一刚,一旋一直。 两股性质完全对立的拳劲,从他同一具身体里发出,却又在半空中诡异地,相互纠缠,相互增益。那股螺旋的刚猛拳劲,被那张旋转的柔网包裹着,保护着,封死了沈夜所有可以闪避的路线。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周伯通在数十年的玩耍与打斗中,无师自通,摸索出的,属于他自己的,阴阳合一的运用法门! 一旁的黄药师,脸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自问,面对这一击,他有数十种应对之法。可以用“弹指神通”的精妙指力,从侧面击破那股螺旋劲气;也可以施展“落英神剑掌”,用漫天掌影硬碰硬,将其劲力全数接下。 但无论哪一种,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与内力。周伯通这不讲道理的打法,实在太过难缠。 他很想知道,这个以“理”为道的青年,会如何应对这完全不讲“理”的一击。 然而,沈夜的反应,却让黄药师的推演,尽数落空。 他不闪,不避。 面对那两股已经封死所有空间的,狂暴而又诡异的拳劲,沈夜只是站在原地,双脚如同在地面上生了根,纹丝不动。 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胸前,画出了一个无比完美的圆形。 这个圆,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包容万物,化生万象的韵味。 在他画圆的那一刻,他的“听劲”之网,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周伯通那两股袭来的拳劲,不再是模糊的“气”,而是两组清晰无比的,可以被计算的力学结构。 左手那股柔劲,其内部的每一个力道分子,都在进行着高速的离心运动,构成了一个向外扩散的,稳定的能量扬。 右手那股刚劲,其内部的力道分子,则是在一条中轴线上,进行着高速的螺旋推进,构成了一股向内集中的,破坏性的能量流。 两个独立的系统,却又被周伯通的内力,强行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矛盾结合体。 但,只要是系统,只要是结构,就必然存在其内在的逻辑。 只要是逻辑,就必然存在其可以被利用的,最薄弱的环节。 沈夜的感知,甚至穿透了拳劲本身,直接“听”到了周伯通左右半身,那两股内力在经脉中运转时的,极其微小的差异。 “方与圆,乱与序。伯通前辈,你的拳,乱中有序。”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拳风呼啸中,清晰地响起。 就在那两股拳劲即将及身的,万分之一刹那。 沈夜那画圆的双手,终于动了。 他没有格挡,没有硬接,甚至没有去触碰那两股拳劲的主体。 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食指与中指,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快到极致的速度,分别点向了两股拳劲侧方的,某个空处。 那两个点,微不足道,毫不起眼。 但黄药师的瞳孔,却在那一刻,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因为他看清楚了,沈夜出手的时机、位置、力道,都妙到了一个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毫巅之境! 他点出的那两个位置,正好是那股旋转的柔劲,与那股螺旋的刚劲,相互影响,相互拉扯,力量结构最不稳定,也最脆弱的那个临界点! 就像是,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与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在碰撞之前,被第三方用两根绣花针,轻轻地,同时拨动了一下。 连锁反应,发生了。 周伯通只感觉自己发出的两股力量,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的野马。 他原本想让这两股力量,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将沈夜牢牢困死。 可此刻,它们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牵引着,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轰! 一声沉闷的,只存在于劲力层面的爆响。 旋转的柔网,瞬间被那失控的螺旋尖锥,撕得粉碎。 而那螺旋的尖锥,也因为失去了柔网的束缚与引导,力量瞬间向四周爆散开来,化作了一阵狂风,吹得满地桃花瓣,疯狂卷动。 两股强横的拳劲,就这么在距离沈夜身体不足半尺的地方,相互抵消,相互湮灭,最终,化于无形。 周伯通蹬蹬蹬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那个依旧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未曾飘动的沈夜,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那志在必得的一招,怎么就自己打自己了? 黄药师站在一旁,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能躲开,也能硬接。 但他绝对,绝对无法像沈夜这样,用如此“巧”,如此“省力”,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让周伯通这惊世骇俗的一击,自我瓦解! 这已经不是武功的高低之分了。 这是理念上的,彻彻底底的,降维打击! 沈夜用的,根本不是力量。 他用的是“理解”。 他用自己那洞悉万物本源的“理”,彻底理解了“左右互搏”这门奇功的内在运作模式,所以,他能从最底层的逻辑上,对其进行破解。 “前辈的左右互搏,看似两人,实则还是源于一心。” 沈夜放下了手,平静地分析着,像是在讲解一道刚刚解开的数学题。 “只要是心,就有习惯,有定式。哪怕是左右互搏,也无法完全抹去这种本能的习惯。” “你左手的习惯,是先发。右手的习惯,是后至。虽然这个时间差,短到连前辈自己都无法察觉,但在我的感知里,它却是清晰存在的。” “这个微乎其微的时间差,便是你这套拳法中,最大的破绽。” 沈夜的分析,冰冷,精准,不带半分情感。 却让黄药师听得遍体生寒。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沈夜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他黄药师,是在规则之内,将“术”玩到了极致。 而沈夜,是在规则之外,去寻找制定规则的“理”。 周伯通呆在原地,他抓了抓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白发,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刚才出手的感觉,似乎……好像……左手是比右手快了那么一丁点儿? “咦?”他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夜,“你怎么知道我左手比右手快那么点点?我自己……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这一句天真烂漫的回答,便是最好的印证。 沈夜用一次堪称完美的演示,证明了他的“理”,可以看透,可以解构周伯通那混沌的“真”。 在这扬顶尖的论武之中,他在理念上,已先胜一筹。 第66章 归一 周伯通的“真”,混沌天成,已被沈夜的“理”所勘破。 那么,黄药师这穷尽一生才智,将琴棋书画、奇门五行熔于一炉的“术”,又当如何? 感受着沈夜那平静无波的注视,黄药师心中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见猎心喜的炽热。 困扰他十几年的两大心结,在今日,被眼前这个青年,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一一解开。他此刻的心境,如同拨云见日,一片空明。积压在胸中数十年的郁结之气,尽数化为了对更高武学境界的渴望与豪情。 “哈哈哈哈!”一阵朗声长笑,从黄药师的胸中迸发而出,笑声清越,充满了久违的意气风发,“好个沈夜!好一个‘理’字!黄某今日,茅塞顿开!也请先生,接我一招试试!” 话音未落,他那身青色的布袍,无风自动。 整个人,动了。 他的身形一晃,便化作了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围绕着扬中静立的沈夜,开始了急速的游走。 这并非是简单的快速移动。 他的每一步踏出,都暗合五行八卦的方位,每一步落下,都似乎在改变着这片草地的气扬。他的身影时而在东,时而在西,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真实的轨迹。 紧接着,他双掌推出。 那不是一掌,而是千百掌。 无数青色的掌影,随着他高速移动的身形,从四面八方,朝着沈夜笼罩而去。每一道掌影,都凝若实质,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根本无从分辨,哪一掌是虚招,哪一掌,才是真正的杀着。 这正是他引以为傲的绝学身法与掌法——“桃花影落飞神剑”的掌法化用。 随着他掌风的催动,这片天然演武扬中的环境,也成了他武功的一部分。 地面上那层厚厚的,粉色的桃花瓣,被他狂暴的掌风尽数卷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绚烂而致命的桃花龙卷。无数的花瓣,与那漫天的青色掌影,彻底交织在了一起,飞速旋转,盘旋呼啸。 远远看去,那扬面美不胜收。 一个青衣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桃花雨中,翩然起舞。那掌影,那花瓣,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绝美画卷。 一旁的周伯通,早已停止了打闹。他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乖乖,黄老邪这套功夫,可比刚才我那套好看多了……” 然而,在这极致的华美之下,隐藏的,却是冰冷彻骨的杀机。 每一片被内力加持的花瓣,都锋利如刀。每一道看似飘忽的掌影,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威力。 这便是黄药师的“术”。 他用无数的虚招,无数的变招,无数的幻象,用这天地间最美丽的景致,来构建一个最复杂的,最华丽的,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在沉醉中被撕成碎片的死亡陷阱。 他将武功,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繁复到极致的,杀戮的艺术。 然而,作为这片华丽风暴中心的沈夜,却依旧站在原地。 他甚至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对这漫天的掌影与花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他的“听劲”之网,早已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演武扬。 在这张网中,所有那些华丽的,迷惑人心的表象,都被无情地过滤掉了。 那漫天飞舞的桃花瓣,是无意义的杂音。 那千百道虚实的掌影,是无效的干扰数据。 所有的残影,所有的花瓣,所有的破空之声,在他的感知世界里,都被一一剥离,一一剔除。 最终,只剩下那一道唯一的,真实的,贯穿了所有虚假表象的,攻击轨迹。 黄药师的武功,是“加法”。 他不断地增加变化,增加伪装,增加迷惑对手的元素,追求极致的繁复与华美。 而沈夜的武功,是“减法”。 他无情地剥离所有非核心的表象,穿透一切虚假的迷雾,直击那个唯一的,不变的本质。 “岛主的掌法,有形,却无势。” 一个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就在这漫天掌影与花瓣的呼啸声中,清晰地响了起来,精准地传入了黄药师与周伯通的耳中。 这个评价,让高速移动中的黄药师,心中猛地一凛。 就在他心神微动的一刹那,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铺垫。 他那道唯一的真身,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沈夜的身后。 他所有的变招,所有的花瓣,所有的掌影,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致命一击。 他并指如剑,指尖上,一股凝练到了极点的锐利劲气,吞吐不定。这一指,没有半分声息,却蕴含了他毕生功力的精粹,直直点向沈夜的后心要穴! 这一击,他自信,当世无人能在他如此繁复的铺垫下,安然避开!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夜衣衫的那一瞬间。 沈夜,动了。 他没有转身,没有回头,甚至连闭着的双眼,都未曾睁开。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反手向后,推出了一掌。 这一掌,平平无奇。 没有任何花巧,没有任何变化,速度也不快,就像是随手挥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可就是这看似随意的一掌,却让黄药师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骇然欲绝的表情! 他脸色剧变! 因为沈夜这平平无奇的一掌,拍出的方位,不是他的指尖,不是他的手腕,也不是任何可以格挡拆解的部位。 而是他周身劲力流转的,一个节点! 一个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全身气机最不协调,最别扭,也最脆弱的那个点! 那是他从极动转向极静,将所有散逸在外的力量,收束于指尖一点时,必然会产生的,一个无法避免的,短暂的破绽! 连锁反应,瞬间在黄药师的脑海中爆开。 他若是不管不顾,继续将这一指点下去,那么他的指尖,固然可以重创沈夜。但沈夜那看似缓慢的一掌,也必将结结实实地,印在他那个气机节点上。 其结果,便是他全身的内力,会因为这个节点的崩溃,而瞬间逆乱,反噬自身!轻则重伤,重则经脉尽断! 这根本不是一换一!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不!甚至不是同归于尽! 对方根本就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抓住了他自身力量体系中,那个自我矛盾的点,轻轻一推,引爆了他自己的力量! 无奈之下,黄药师只觉胸口憋闷欲吐,那股凝聚了毕生功力的指力,不得不强行中途收回。 他脚尖在地上猛地一点,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着侧方,强行跃开。 噗。 一声轻响。 那漫天的桃花与掌影,因为失去了内力的支撑,瞬间消散。无数粉色的花瓣,如同失去生命般,簌簌落下。 黄药师落在三步之外,他站稳身形,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自己,缓缓收回手掌的黑衣青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引以为傲,自信冠绝天下的身法与掌法,他那充满了艺术美感的,繁复到了极致的杀招,竟然,就这么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看穿了,破解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服的方式。 “万千变化,终归于一。” 沈夜终于转过身来,他看着一脸震撼的黄药师,平静地分析着。 “岛主所有的变化,所有的花瓣,所有的掌影,都只是过程。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掩盖最后的那致命一击。” “我不需要去理会那些过程。” “我只需守住这个‘一’,守住你最终的目的地。那么,你的万千变化,便都成了无用功。” 一番话,再次如惊雷般,在黄药师的脑海中炸响。 他彻底明白了。 沈夜再次用理念上的,绝对的碾压,战胜了他的“术”。 他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再繁复精妙的技巧,再华丽绚烂的表象,也永远无法脱离其最根本的,那个内在的规律。 “术”之极致,在“理”的面前,不堪一击。 周伯通跑了过来,他看看黄药师,又看看沈夜,挠着头,满脸都是困惑。 “这就……打完了?” 第67章 感悟 这就……打完了? 没有拳拳到肉的闷响,没有力竭倒地的狼狈,甚至没有分出一个明确的胜负。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扬中,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静。 黄药师怔怔地立在原地,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那个平静得过分的黑衣青年。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自己那引以为傲,融汇了毕生所学的“术”,那繁复华美,变幻无穷的杀招,在对方面前,就像一个孩童搭建的,用料华丽却结构松散的沙堡,被对方只用一根手指,就点在了最脆弱的承重处,轰然垮塌。 不是被更强的力量摧毁,而是被一种更高维度的理解,从内部,自我瓦解。 许久,许久。 他脸上的震撼,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畅快,都要释然的大笑,从他胸中爆发而出,笑声穿透桃林,直上云霄,惊起飞鸟无数。 这笑声里,再无半分孤高与愤世,只剩下挣脱了桎梏的,纯粹的喜悦。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状若疯癫,却又清醒无比。 “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 黄药师指着自己,又指着沈夜,激动地来回踱步,话语中充满了顿悟后的狂喜。 “我一直以为,武学是一幅画!我穷尽心智,往这幅画上增添笔墨,增加色彩,追求极致的精美,极致的繁复,以为这便是至高境界!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停下脚步,看着沈夜,那份属于五绝的骄傲,在这一刻,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坦然的方式,重新升起。 “今日我才知道,武学,它也可以是一座屋子!根基是否稳固,结构是否合理,才是最重要的!任你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若是地基不稳,梁柱错位,一阵风来,便会轰然倒塌!” 他的这番话,是对自己半生武学理念的彻底颠覆,也是对沈夜那“理”字大道的,最深刻的注解。 一旁的周伯通,听着黄药师这番话,歪着脑袋,抓着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白发,脸上的表情,从困惑,渐渐也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 他虽然听不懂什么画,什么屋子,但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一切。 “我好像……也懂了点什么!”周伯通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嚷嚷起来,“我以前跟人打架,就是乱打一气,怎么好玩怎么来!虽然痛快,但有时候手脚不听话,自己跟自己就拧巴起来了,把自己也给绕了进去!” 他指着沈夜,脸上是发现了新游戏一般的兴奋。 “你的意思是,玩,也要玩得有道理!对不对?就好像我这左手和右手,它们不能光顾着自己玩,还得听一个总的道理,这样才不会自己打自己!” 这番通俗易懂的“玩耍理论”,虽然粗鄙,却精准地,道出了“左右互搏”这门奇功可以被优化的方向。 混沌的“真”,也需要“理”来作为根基,才能发挥出更稳定,更强大的威力。 看着眼前这两个各自陷入顿悟,一个状若疯癫,一个手舞足蹈的当世绝顶高手,沈夜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总结。 他的“理”,并非是否定他们的“术”与“真”。 恰恰相反,是为他们的道,提供了一个更加坚实,更加广阔的底层逻辑。 是为他们的武道大厦,重新夯实了地基。 “道法自然。” 沈夜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黄药师的狂喜和周伯通的喧哗,同时安静了下来。 “术,是枝叶;真,是花果;理,是根基。” “三者,本无高下之分。” “岛主的‘术’,将武功演化出万千变化,是枝叶的繁茂。若无枝叶,大树便只是光秃秃的树干,毫无生机可言。” “伯通前辈的‘真’,随心所欲,直抵本源,是花果的绚烂。若无花果,大树便无法结出硕果,传承延续。” “而我所求的‘理’,只是这树木赖以生存的根基。根基再稳,若不生枝叶,不开花结果,那也只是一截埋在地下的枯木,毫无意义。” “三者,相辅相成,彼此印证,方为大道。” 一番话,平实,质朴,没有任何玄奥的词汇。 却像是一记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黄药师与周伯通的心头。 轰! 两人同时浑身剧震,如闻暮鼓晨钟! 他们之前,无论是黄药师的自傲,还是周伯通的懵懂,都下意识地,将自己的道路,与其他人的道路,对立了起来。 黄药师看不上周伯通的胡闹,周伯通觉得黄药师的阵法太过麻烦。 而沈夜的这番话,却为他们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宏伟壮阔的大门! 原来,道路与道路之间,并非只有对立与胜负! 还可以,相生,相合! 黄药师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可以将自己那包罗万象的“术”,与沈夜那洞悉本源的“理”相结合的康庄大道!他的阵法,他的音律,他的掌法,都可以在这“理”的根基上,重新构建,变得更加稳定,更加强大! 周伯通也停止了抓耳挠腮,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微张。他那颗赤子之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他可以继续“玩”,但他可以玩得更明白,玩得更有“道理”,他的左右互搏,将不再是两股力量的胡乱碰撞,而是可以在一个统一的“理”之下,进行完美的,阴阳合一的嬉戏! 这扬在桃花林深处的论武,没有失败者。 黄药师找到了困扰他数十年,突破瓶颈的方向。 周伯通那混沌天成的武功,找到了可以变得更有章法的根基。 而沈夜,同样收获巨大。 他并非只是一个求道者和布道者,他也是一个印证者。 他从黄药师那繁复精妙的“术”中,看到了“理”的无穷无尽的应用之法。理,不应只是空泛的理论,它需要通过“术”这种载体,才能在现实中,展现出千变万化的形态。 他从周伯通那返璞归真的“真”中,看到了“理”的最终归宿。当理被彻底洞悉,彻底掌握之后,最终会回归到一种最本能,最纯粹,最自然的,如同顽童嬉戏般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 他那以“太极”为核心,追求阴阳合一的武道理念,在这一次的碰撞与印证中,变得更加圆融,更加完整。 树木、根基、枝叶、花果。 一个完整的,可以自我循环,自我发展的生态,在他的武学世界里,悄然成型。 良久。 黄药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袍,然后,对着沈夜,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考校,也不再是单纯的敬佩。 而是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认可与尊敬。 “沈道友。” 他口中的称呼,已然改变。 从“先生”,变成了“道友”。 其中之差,天壤之别。 沈夜坦然受了这一礼。 随即,三人相视。 之前那份比试的紧张,那份理念碰撞的锋锐,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酣畅淋漓的默契与欣赏。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呵呵呵呵。” 三种截然不同的笑声,在桃林中响起,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难言的和谐。 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那漫天飞舞的桃花,失去了风的托举,安静地,一片片地,簌簌飘落。 仿佛在为这扬百年难遇的论道,画上一个最完美的句号。 第68章 忘记 桃林论道已毕,余韵悠长。 三人间的笑声渐渐平息,那份因武学贯通而生的酣畅,沉淀为一种无言的默契。 万事终有别离时。 数日后,当周伯通提出要随沈夜一同离开时,黄药师并未阻拦。 他亲自将沈夜与周伯通送至海边。 一艘精致的小舟静静泊在岸边,碧波轻荡,拍打着船舷,发出规律的轻响。远处,神雕安静地立在礁石上,梳理着自己那身铁灰色的羽毛。 海风吹拂,卷起黄药师青色的衣袍。他此刻的脸上,已全无初见时的孤高邪气,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被一种同道间的温和与惺惺相惜所取代。 “道友此去,江湖必将再起波澜。”黄药师看着沈夜,言辞恳切,“黄某在此,静候佳音。” 他口中的“佳音”,并非是胜负之名,而是盼着沈夜的“理”字大道,能在江湖这片更广阔的天地中,印证出更多的可能。 沈夜稽首还礼,动作平静而标准。 “江湖风波,皆是人心映照。我只为观察,不为搅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岛主保重。” 简单的四个字,却是对黄药师放下心结,开启武学新篇章的祝愿。 一旁的周伯通,早已没了耐心。他在这离别的氛围里待不住,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跑到礁石边,冲着神雕大呼小叫。 “大鸟儿,快走快走!咱们找更好玩的地方去!” 神雕斜睨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似乎在表达对这个称呼的不满,但还是顺从地展开了巨大的翅膀。 沈夜与周伯通先后跃上宽阔的雕背。 神雕再次长鸣,声音高亢嘹亮,穿云裂石。它双足在礁石上猛地一蹬,巨大的身躯冲天而起,强劲的翼风在海面上掀起两道白色的浪花。 桃花岛在视野中迅速变小,那片粉色的桃林,那座奇石嶙峋的山峰,那间孤高的石亭,最终都化作了碧海之中的一个小点,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神雕载着两人,飞临高空。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海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穹,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与这只神雕。一种无拘无束的开阔感,充斥在胸中,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长啸出声。 周伯通最先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在狂风中扯着嗓子,对身前的沈夜大声喊道:“喂!沈小子!” 沈夜回头看他。 “你说我那功夫,是因为我心里没想别的才练成的。可我现在想了,我一直在想,想你是怎么破解它的,它以后会不会就不灵了?”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问得天真,却也问到了一个最根本的,足以动摇他武学根基的核心。 当一个纯粹的“真”,开始思考复杂的“理”,它是否还能保持它原本的纯粹? 沈夜的“听劲”之网,无声地感知着周伯通的气息。 他能清晰地“听”到,周伯通体内的气机,果然出现了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紊乱。 那原本浑然一体,随心所欲流转的内力,此刻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依旧是那个活泼好动的“本能”,而另一部分,则是新生的,充满了困惑与计算的“思考”。 这两部分,在他的经脉中,开始了微小的,却持续不断的冲突。 “前辈的武功,根基在一个‘忘’字。”沈夜提高了音量,好让自己的声音能穿透风声,“你若刻意去‘想’,便是舍本逐末了。” “忘?”周伯通苦恼地抓着自己被风吹得乱成一团的白发,“怎么忘啊?我越是想忘掉你是怎么点我的,那个画面就越清楚!你那两根手指头,就这么,嗖一下,我的拳头就自己打自己了!这怎么忘得掉嘛!” 他一边说,一边还试图在雕背上比划,结果一个不稳,差点滑下去,吓得他赶紧抱住沈夜的腰。 “你看你看!就是这样!以前我从来不会想这些,现在一想,手脚都不听话了!”他抱怨着。 沈夜没有笑他,只是继续平静地解释。 “你无需理解为何被破,更无需去忘记它。” “你只需要记得,你的拳,就是你的拳。它不是为了战胜黄老邪,不是为了打败欧阳锋,也不是为了打败我。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自己觉得好玩。” “当你忘了胜负,忘了敌人,忘了我,只记得‘好玩’这两个字的时候,你的拳,就又回来了。” 这番话,让周伯通愣住了。 他松开抱着沈夜的手,盘腿坐好,歪着脑袋,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番话。 “忘了你?”他挠着头,脸上满是纠结,“可你比黄老邪好玩多了,我不想忘了你啊。忘了你,以后找谁玩去?” 这个回答,让沈夜也怔了一下。 他预想过周伯通的种种反应,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基于情感与喜好的回答。 这便是“真”的可爱之处。它不遵循任何逻辑,只遵循本心。 沈夜的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那就忘了你的拳法。” 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可听在周伯通的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什么?忘了我的拳法?”他几乎要跳起来,“空明拳是我在桃花岛上,关了十五年,自己跟自己打架才想出来的!左右互搏更是我的看家本事!你让我忘了它们?那我以后还怎么打架?怎么玩?” 这对他来说,是比忘记沈夜还要无法接受的事情。 那是他十几年寂寞岁月里,唯一的乐趣与成就。 “前辈,你听我说完。”沈夜转过身,面对着他,神情认真,“我说的‘忘’,不是让你废掉武功。而是让你在出手的时候,忘记那些招式的名字,忘记那些固定的套路。” “你想想,在你创出‘空明拳’这三个字之前,你打出的拳,难道就不是它了吗?” 周伯通再次愣住。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在给那套拳法取名叫“空明拳”之前,他已经用那套拳法,自己跟自己打了无数次了。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沈夜看着他的表情,继续引导。 “所以,当你想打我的时候,就直接出手。别去想,我这一招是空明拳,还是七伤拳。也别去想,我这是左手画圆,还是右手画方。” “你的心,想怎么打,你的手,就怎么打。” “让你的身体,回到你给它取名字之前的,那个最原始,最自由的状态。那才是你武功的根,是真正的‘左右互搏’,是真正的‘空明’之意。” 一番话,抽丝剥茧,直指核心。 沈夜用最简单的方式,为周伯通指明了保全自身“道”的唯一方法。 那就是,彻底放弃对“理”的拙劣模仿,放弃那些因为被破解而产生的,多余的思考与计算。 回归到“真”的本质。 周伯通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 许久,他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了孩童般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懂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然后,毫无征兆地,一拳朝着沈夜的肩膀,轻轻捣了过来。 这一拳,没有章法,没有套路,甚至没有用上多少内力,就是小孩子打闹时,最普通的一拳。 然而,在沈夜的“听劲”感知中,就在周伯通出拳的那一瞬间,他体内那股紊乱、冲突的气机,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圆融、顺畅、浑然天成的流动。 他的“心”,重新合而为一。 沈夜没有躲,任由那个拳头,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嘿嘿!嘿嘿嘿嘿!”周伯通收回拳头,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找回心爱玩具的喜悦,“好玩!还是这样好玩!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果然痛快多了!” 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的兴致又高了起来。 “喂,沈小子,那我们下一站去哪儿?”他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 沈夜还没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提议。 “要不,我们去找瑛姑?她可会算数了!以前总是拿着一堆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算过来算过去,算得我头都大了!你去跟她比比,看谁更会算!” 第69章 情怯 周伯通无心的一句话,却在沈夜心中,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瑛姑。 这个名字,代表了一段江湖上流传了数十年的恩怨纠葛。一个曾经尊贵的皇妃,因爱生恨,因恨成痴,最终将自己囚禁在一片死寂的黑沼之中,用世间最严谨,最枯燥的数理,去构建一个最偏执,最疯狂的情感牢笼。 黄药师的道,是繁复精巧的“术”,以文人巧思,演化万千变化。 周伯通的道,是返璞归真的“真”,以赤子之心,回归生命本能。 那么,这个即将要去见的女人,她的道,又将是何种形态?用极致的理性,去包裹极致的感性。用冰冷的计算,去度量灼热的仇恨。 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具观察价值的,扭曲而又和谐的矛盾统一体。 “好。” 沈夜应了一个字。 周伯通立刻欢呼起来,在雕背上差点又是一个趔趄。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也觉得她好玩!她那个人啊,最没趣了,整天对着一堆鬼画符算来算去,我一看就头疼!你这么会算,正好去跟她比一比,看谁的道理更硬!” 他口中说着“没趣”,脸上却全是期待与兴奋,仿佛即将开始一场全新的,有趣的游戏。 沈夜没有再多言,他缓缓站起身。 神雕宽阔的脊背,在万丈高空之上,平稳得如同大地。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动他黑色的衣衫猎猎作响,却无法撼动他的身形分毫。他立于雕背,俯瞰着下方迅速倒退的大地山川,江河湖海。 他的大脑,在此刻,化作了一台最精密的仪器。 记忆中,关于射雕故事里,那些零散的,关于瑛姑隐居地的描述,被一一提取出来。 “黑沼”、“西”、“瘴气”、“数理阵法”。 这些关键词,在他的脑海中,迅速组合,定位。他抬起头,观察着太阳的位置,感受着风向的变化,再结合下方地貌的走势,一幅宏大而精准的舆图,在他的意识中,被迅速构建、完善。 江南水乡的秀美,丘陵地带的起伏,平原的广阔……..所有的地理信息,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数据流,在他的“理”字大道中,进行着高速的运算。 “神雕,向西。” 沈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神雕的耳中。 神雕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巨大的翅膀微微一侧,调整了方向,朝着太阳落下的方位,平稳地飞去。 “喂,沈小子,你怎么知道往西走?” 周伯通好奇地凑了过来。 “她住在西边。” 沈夜的回答简单明了。 “你怎么知道她住在西边?” “猜的。” “猜的?”周伯通不信,他绕着沈夜转了一圈,“你这人一点都不好玩,说话跟黄老邪一个德性,说一半藏一半。不过黄老邪是故意气人,你好像……..就是懒得说。” 他自己给出了一个结论,然后又自顾自地高兴起来。 “算了算了,反正跟着你走总没错!咱们快点飞,我都等不及要看你跟她比算数了!” 神雕的速度极快,下方的景物,如同流动的画卷,不断变换着色彩与形态。 起初,是江南水乡的青绿。河流密布,湖泊点缀,村庄炊烟袅袅,一片生机盎然。周伯通还兴致勃勃地指着下方,大呼小叫。 “你看你看,那里有个大湖!肯定有很多鱼!” “咦,那座山长得好奇怪,像个老头子!” 沈夜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感知下方地貌的变化上。 渐渐的,那片青绿色,开始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土黄色的丘陵。河流变得稀少,湖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干涸的河床与裸露的岩石。空气中的水汽,也变得稀薄起来,风中带来了一丝干燥的,属于泥土的味道。 周伯通的喧哗,不知不觉间,也少了很多。 他不再指着下方大呼小叫,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抬起头,看看西方的天空,脸上的兴奋,在一点一点地消退。 神雕发出一声低沉的唳叫,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它飞行的速度,也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又不知飞了多久。 连绵的丘陵也消失在了身后。 一片广阔无垠的,纯粹的黑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那是一片沼泽。 一片巨大到望不见边际的,死寂的黑色沼泽。 沼泽的上空,常年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稀薄的瘴气,将阳光都扭曲成了病态的,昏黄的颜色。平静的黑色水面,不起一丝波澜,却看不到任何鱼虾,任何水草。只有一棵棵早已枯死多年的,奇形怪状的树木,歪斜地,沉默地,立在黑色的泥水之中,它们的枯枝,扭曲着伸向天空,宛如无数只绝望挣扎的,溺死者的手臂。 整个区域,听不到一声鸟鸣,听不到一声虫叫。 时间与生命,似乎都在这里,彻底停滞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能够渗透骨髓的,永恒的死寂与不祥。 神雕再次发出一声尖锐的唳叫,它巨大的翅膀,明显地扇动得有些迟疑。它不喜欢这里的气息,那种腐朽、怨毒、毫无生机的味道,让它这等天地灵物,感到了发自本能的厌恶与抗拒。 雕背上,周伯通脸上的最后一丝兴奋与期待,也彻底消失了。 他呆呆地望着下方那片黑色的,绝望的土地。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他的双手,无意识地,紧紧绞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张向来天真烂漫,除了玩耍打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脸上,此刻,竟然流露出了一种与他性格全然不符的,混杂着胆怯、抗拒、与深深愧疚的复杂情绪。 他不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沈夜将周伯通这所有的细微变化,尽数收入眼底。 他什么都懂了。 这片死寂的黑沼,就是周伯通的心魔所在。 他那看似浑然天成,无忧无虑的“真”,那份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原来,并非是真正的“空”,并非是真正的“忘”。 他只是用一种最极端,最彻底的方式,将一段他无法面对,也无力承担的沉重记忆,强行地,深深地,埋葬在了自己意识的最底层。他用持续了数十年的,疯疯癫癲的玩闹,来构建了一层厚厚的,保护自己的外壳。 只要不去想,只要不去碰,那份记忆,就不存在。 可一旦回到了这个地方,一旦那份记忆被这熟悉的环境所唤醒,他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天真”外壳,便会立刻显露出其脆弱的本质。 沈夜的“听劲”之网,无声地,向着下方那片广阔的黑沼,蔓延而去。 他要探寻的,不是沼泽的深度,也不是瘴气的成分。 他要“听”的,是这片天地间,气机的流动。 瞬间,一幅与他所知晓的,任何自然环境都截然不同的气机图景,在他的感知世界里,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沼泽深处,有一股极为规律,却又冰冷无比的气机,在缓缓地,周而复始地流转着。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风水。 那是一种人为布置的,充满了计算与逻辑的,冰冷的阵法。 “此地的阵法,比桃花岛的更纯粹,也更极端。” 沈夜在心中,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桃花岛的阵法,融汇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其目的是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为了保护岛内的安宁。所以,它的变化虽然繁复,却终究遵循着‘生克变化’之理,尚有生门可循。” “而此地的阵法,却完全不同。” 在他的感知中,这个阵法,没有生门。 它摒弃了所有五行变化的元素,只留下了最纯粹的,基于数理逻辑的排列组合。九宫、方圆、天干、地支…..…所有的一切,都被简化成了最基础的数字,然后用一种最冷酷,最无情的算法,构建出了一个..……完美的囚笼。 这个阵法,它的目的,不是为了拒人。 而是为了困死自己。 也为了困死,所有胆敢闯入这片禁地的,不速之客。 处处,都是死门。 这便是瑛姑的道。 她用世间最理性的工具,最严谨的逻辑,为自己构筑了一个最偏执,最疯狂的情感壁垒。一座画地为牢的,数学的囚笼。 “走吧,伯通前辈。” 沈夜的声音,打破了高空中的死寂。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那个正在微微发抖的老顽童的肩膀。 “逃了这么多年,也该去见见了。” 周伯通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着沈夜,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想说“我们回去吧”,想说“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想说“我不想见她”。 可是,迎上沈夜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用几不可闻的幅度,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真”,他那混沌天成的,打破一切规则的道,在面对自己必须正视的,那段被尘封的“过去”时,第一次,显露出了它的脆弱与无力。 神雕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 它再次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却又充满决心的长鸣,巨大的翅膀一收,不再盘旋,开始缓缓地,向着下方那片充满了死亡与怨毒的,黑沼深处,降落而去。 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会面,即将在天地的尽头,在这座用仇恨与数学构建的囚笼中,正式上演。 而那个尚未登场的女人,其偏执、决绝、疯狂而又理性的性格,已经通过这片绝望的黑沼,通过周伯通那无法掩饰的恐惧,跃然纸上。 第70章 数阵 天光,瞬间被遮蔽。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昏黄的暗沉之中。 与此同时,下方那片死寂的黑色水面,开始冒出无数细密的气泡。 咕嘟,咕嘟。 气泡破裂,一股带着甜腻与腐朽的古怪气味,迅速向上弥漫,无孔不入。 “唳!” 一声凄厉的悲鸣,从神雕口中发出。 它那双足以掀起狂风的巨大铁翼,此刻变得异常沉重,每一次扇动,都显得吃力无比。 它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再也无法向上飞升分毫,反而开始不受控制地,向着下方那片不祥的黑泥坠去。 周伯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在雕背上站立不稳,大叫道:“哎呀!这大鸟儿怎么了?飞不动了!” “瘴气有毒,阵法引动了地下的沼气。” 沈夜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与神雕的悲鸣中,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平静。 他以内力瞬间封住了自己的口鼻,隔绝了那股令人眩晕的气味。 他伸出手,在神雕那布满铁羽的脖颈上,轻轻拍了拍,一股柔和的内力传递过去,安抚着它焦躁的情绪,同时清晰地,向它传达了一个降落的指令。 神雕得到了指示,勉力调整姿态,朝着下方沼泽中,唯一的那一处,看起来是坚实地面的所在,滑翔而去。 轰然一声闷响,神雕巨大的身躯,重重地落在了那片实地之上。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土丘,约有数丈方圆,是这片无边黑沼中,唯一的立足点。 土丘四周,是不断翻涌冒泡的黑色泥沼,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而这座土丘之上,寸草不生,地面呈现出一种干涸的,不正常的灰败颜色。 土丘上,插着数十根长短不一的竹竿。 这些竹竿,有的长及人高,有的却只有尺许长短,它们被以一种毫无规律可言的方式,插遍了整个土丘。 每一根竹竿的表面,都用利器刻画着一些奇异的符号,有些是圆圈,有些是横杠,有些则是复杂的,由点和线组成的图形。 沈夜的视线,从那一根根竹竿上缓缓扫过。 在他的“听劲”感知中,这些看似随意插立的竹竿,瞬间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化作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正在高速运转的体系。 每一根竹竿的位置,它们的长短差异,上面刻痕的笔画数目,都不是偶然。 它们是变量,是参数,是构成一个巨大运算模型的,一个个独立的单元。 这个模型,正在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引动着,控制着,这整片沼泽之下的地气流转,将地底深处的毒瘴,源源不断地,抽取出来。 “这不是奇门遁甲,这是纯粹的算学。” 沈夜在心中,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判断。 黄药师的桃花岛阵法,虽也繁复,但终究脱不开五行生克,八卦方位的窠臼,其核心是“变化”。 而眼前的这个阵法,却摒弃了所有那些玄奥的元素,只剩下最冰冷,最纯粹的逻辑与数字。 以这片大地为纸,以这些竹竿为笔,构建出了一个巨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天元术模型。 瑛姑的才智,确实惊人。 她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恨,全部转化为了对数字的痴,然后用这种痴,构建了这座囚笼。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觉得…..…晕乎乎的?” 周伯通摇摇晃晃地从雕背上跳下来,他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东张西望,脸上全是迷茫。 他没有沈夜这般可以隔绝毒瘴的精纯内力,在这短短片刻间,已然不知不觉地,中了这阵法引动的迷魂瘴气。 就在这时。 “擅闯黑沼者,死!” 一个冰冷到极点,尖锐到刺耳的女人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只有积累了数十年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毒与恨意。 它在瘴气中回荡,在黑泥上盘旋,钻入耳中,让人的骨髓都感到一阵寒意。 周伯通一个激灵,那点眩晕感被这熟悉的声音一冲,顿时清醒了大半。 他脸上血色尽褪,身体不自觉地,向着沈夜的身后,缩了缩。 沈夜没有理会身后的周伯通,他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弥漫着瘴气的沼泽,朗声说道:“瑛姑前辈,晚辈沈夜,携故人来访,并无恶意。” “故人?” 那个声音,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我没有故人,只有仇人!”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疯狂的歇斯底里。 “周伯通!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负心汉!你既然有胆子回来,就永远留在这里,为我那苦命的孩儿偿命吧!” 最后那一个“吧”字,带着凄厉的哭腔,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尾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黑沼,都为之沸腾! 土丘四周那原本只是翻滚冒泡的黑泥,开始剧烈地,疯狂地搅动起来。 呼!呼!呼! 数道由纯粹的黑色泥浆构成的龙卷,从沼泽中冲天而起,它们旋转着,咆哮着,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威势,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土丘所在的位置,席卷而来! 周伯通吓得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躲到了神雕那巨大的身躯后面,只探出一个脑袋,惊恐地看着这末日般的景象。 沈夜却看也不看那些声势骇人的泥沼龙卷。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那数十根,长短不一的竹竿之上。 在他的脑海中,这些竹竿,这些符号,已经化作了一道道复杂无比,却又遵循着某种内在规律的算式。 他的大脑,在此刻,以一种超越了常人想象的速度,飞速运算。 这是“理”与“数”的直接对抗。 瑛姑用她那偏执的数理,制造出了这片混乱狂暴的毁灭景象。 而沈夜,则要用他那洞悉万物本源的理则,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之中,找到那个唯一的,可以撬动整个体系的,秩序的支点。 泥沼龙卷越来越近,那股腥臭的,属于死亡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风声,咆哮声,黑泥的翻滚声,交织成一片。 周伯通的尖叫声,也已经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第一道泥沼龙卷,即将要拍上土丘边缘的刹那。 沈夜,动了。 不,他没有动。 他只是抬起了脚,朝着自己左前方,迈出了一步。 然后,他伸出手,在那根毫不起眼的,只有尺许来长的,最短的竹竿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的,微弱的声响。 在这片狂暴的喧嚣中,几不可闻。 然而,就是这一下。 整个世界,安静了。 那些冲天而起,气势汹汹的泥沼龙卷,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在了半空。 然后,它们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支撑,轰然垮塌,重新化作无数黑色的泥浆,噼里啪啦地,落回了沼泽之中。 翻涌的黑泥,平息了。 沸腾的气泡,消失了。 弥漫的瘴气,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着四周散去,露出了头顶那片昏黄的天空。 周遭,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找到了。” 沈夜收回手指,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第71章 瑛姑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一切就都结束了。 沈夜只是走了一步,然后伸出手指,在那根最不起眼的短竹竿上,轻轻弹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烟消云散。 “别动!” 就在周伯通准备冲出去大呼小叫的时候,沈夜一声低喝,制止了他。 周伯通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沈夜的身形,没有丝毫停顿,他迈开脚步,在那片插满了竹竿的土丘上,不急不缓地走动起来。他的步伐奇异,每一步的落点,都精准地踏在某一根竹竿的旁边。 他没有拔掉任何一根竹竿,也没有触碰它们。 他只是在走。 随着他的走动,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沼泽上空,缓缓响起,清晰地传入了沼泽深处的某个角落。 “前辈的算学,精妙绝伦。” “以天元之术,引动地气,化沼泽为杀阵。用九宫飞星,定下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之变,却又将八门尽数化为死门。好手段。” 他每说一句,便停在一根竹竿前。 “可惜,变量太多,便容易失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走到了土丘的正中央,站在了那根最长的,刻画着最复杂符号的竹竿前。 他屈起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内力,甚至没有用上多少力气。 他只是用指甲,在那根竹竿上,轻轻一弹。 嗡。 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振动声响起。 这道微不足道的振动,通过竹竿,传递到了下方的土丘。然后,通过土丘的地面,传递给了插在上面的,其他所有竹竿。 连锁反应,发生了。 整个土丘上的数十根竹竿,开始以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混乱的方式,自我振动起来。 嗡嗡嗡嗡嗡! 无数的振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奇异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那些竹竿,那座土丘,那个由瑛姑耗费十数年心血构建的精密仪器,在这一刻,被输入了一个最简单,却也最致命的,错误指令。 原本用以精准引动泥沼中地气的能量,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引导,失去了所有的秩序。 它们不再是受人操控的士兵,而是变成了一群失去了理智的,疯狂的野兽。 它们在阵法的内部,开始了最野蛮,最直接的,相互冲突,相互撕咬。 噗! 远处,沼泽深处的某个芦苇荡后面,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更带着浓浓的,无法置信的惊骇。 显然,阵法被强行从内部攻破,主阵之人,受到了强烈的反噬。 轰隆! 半空中,那些刚刚溃散,尚未完全落下的泥浆,被这股失控的地气,再次引动。 只是这一次,它们不再受任何控制。 数道残余的泥沼龙卷,在半空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令人胸口发堵的爆裂。 漫天黑色的泥浆,混合着腐臭的沼气,化作了一扬瓢泼的,污秽的黑雨,哗啦啦地,从天而降。 神雕发出一声厌恶的唳叫,它猛地张开巨大的翅膀,将沈夜与周伯通护在了翼下,挡住了那扬肮脏的雨水。 笼罩在沼泽上空,那层厚厚的,昏黄的瘴气,也因为阵法的彻底失控,失去了地气的支撑。它们开始变淡,变薄,最终,缓缓地,向着四周散去。 一丝久违的,清冷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这片死寂的黑沼之上。 一切,都结束了。 沈夜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神雕的翅膀为他遮风挡雨。 他再一次,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他的核心理念。 任何复杂的系统,都有其最脆弱的,最根本的逻辑节点。 他破解的,不是这个阵法本身。 他破解的,是驱动这个阵法的,那个冰冷的,偏执的“算法”。 “前辈的阵法,是死物。” 沈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穿透了雨声,清晰地传入了那个正在承受反噬之苦的人耳中。 “而人心,是活的。” “你算得出天地,却算不出人心最简单的变化。” 雨,渐渐停了。 神雕缓缓收起了翅膀。 周遭一片狼藉,土丘上,那些竹竿东倒西歪,黑色的泥浆挂在上面,还在向下滴落。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与泥沼的腥臭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 沼泽深处,那片被黑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芦苇荡里,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芦苇荡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 她的头发,早已花白,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其间还夹杂着几根枯黄的芦苇。 她的面容,却并不显得如何苍老,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只是那张脸上,除了刻骨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情绪。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早已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面沾满了泥点。她赤着脚,一步一步,踩在黑色的,冰冷的泥水之中,朝着土丘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仿佛她不是走在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沼泽里,而是走在自家的庭院中。 她,正是瑛姑。 当世五绝之一,南帝段智兴的皇妃。 也是那个被周伯通辜负,因爱生恨,因恨成痴的,白发魔女。 她走到了土丘的边缘,停下了脚步,没有再上前。 她没有看那个破解了她毕生心血的黑衣青年。 她的一双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个躲在神雕后面,只敢探出半个脑袋的,白发老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怨毒,疯狂,悲恸,绝望。 所有的情绪,都扭曲在一起,化作了两把最锋利的,无形的尖刀,要将眼前这个男人的心,一片一片,凌迟处死。 周伯通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手足无措。 他下意识地,想要咧开嘴,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可是,他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想要开口,说一句“你好啊”,或者“好久不见”。 可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所有的动作,都化作了一个。 他低下了头,不敢再与她对视。 那颗天不怕地不怕,敢跟东邪打架,敢跟西毒胡闹的赤子之心,在这一刻,渺小得,如同尘埃。 “你究竟是谁?” 瑛姑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 她的视线,也终于从周伯通的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沈夜的脸上。 “为何能破我的‘天算’大阵?” 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沈夜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用最轻描淡写的一弹,击溃了她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迫使她不得不从自己的龟壳里走出来,直面这个她数十年未见的,“仇人”。 他将这扬对抗,从“人与环境”的斗争,强行扭转回了“人与人”的,最直接的矛盾。 沈夜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活成了行尸走肉的女人,看着她那张除了恨,再无一物的脸。 他平静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是谁,不重要。” 他顿了顿,然后,问出了一个,足以击溃她最后心理防线的问题。 第72章 狂攻 沈夜的声音平静,没有起伏,却如同一根钢针,精准地刺入了瑛姑那早已被仇恨层层包裹的心脏。 得到了什么? 这句话,让瑛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随即,那张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扭曲的,疯狂的笑容。 “得到什么?” 她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可笑,也最荒谬的问题,尖锐的笑声从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回荡在这片死寂的黑沼上空,刺耳,凄厉。 “我得到了让他痛苦的理由!我得到了让他永生永世都活在愧疚里的资格!我得到了每天每夜,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而心安理得的权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最后化作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周伯通!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负心汉!今天我便先杀了你,再去杀了那个见死不救的段智兴!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给我那苦命的孩儿陪葬!” 恨意,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话音未落,瑛姑的身形已经动了。 她整个人化作了一道离弦的,扭曲的白色魅影,双脚在黑色的泥水上一点,竟是踏波而行,朝着神雕身后的周伯通,疾扑而来! 她的双手,化作了两只最锋利的鹰爪,指甲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幽幽的青光。 没有招式,没有章法,没有任何武学名家应有的风范。 她所有的动作,都只剩下最原始,最疯狂的本能。 抓! 撕! 扯! 每一爪探出,都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一股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的,纯粹的恨意。 那股怨毒的气息,甚至比这沼泽的瘴气,还要浓烈,还要致命。 周伯通被她这股滔天的气势,彻底震慑住了。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个向自己扑来的,疯狂的女人。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忘了闪避,忘了还手,甚至忘了他那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 他的脸上,只剩下茫然,与那份被深埋了数十年,此刻却被彻底翻涌上来的,无尽的愧疚。 他躲不掉。 不是身体躲不掉,是心,躲不掉。 这是他欠她的。 就在瑛姑那尖锐的指风,即将要触碰到周伯通衣襟的瞬间。 沈夜,动了。 他不急不缓地,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精准地,挡在了周伯通的身前。 他没有出拳,也没有出掌。 面对那足以开碑裂石,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利爪,沈夜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双臂。 他在胸前,画出了一个圆。 一个缓慢,流畅,却又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韵味的,完美的圆形。 无极生太极。 就在他画圆的那一刻,他身前的空间,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可以被搅动的流水。 瑛姑那凌厉无比,快到极致的爪风,在接触到这片区域的瞬间,速度骤然一滞。 她只觉得自己的双爪,像是刺入了深海的漩涡之中,又像是陷入了最柔韧的蛛网之内。 那股足以撕裂金石的锐利劲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易地黏住,然后,被那股画圆的力量,向着侧方,轻轻一带。 嗤啦! 一道凌厉的劲气,擦着沈夜的肩头,射向了他身后的空处。 一击落空。 瑛姑的攻势,却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眼中的疯狂之色更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爪化作了漫天的幻影,如同狂风暴雨,连绵不绝地,朝着沈夜周身上下所有的要害,笼罩而去。 她已经疯了。 她的武功,不再是为了击败对手,而是纯粹的,为了宣泄心中那积累了数十年的,无处安放的恨意。 她的每一击,都是一声无声的哭嚎。 她的每一招,都是一段血淋淋的回忆。 这便是她的道。 以恨为火,燃烧自己的生命,化作最狂暴,最无序的破坏力。 然而,作为这扬风暴中心的沈夜,却稳如磐石。 他始终站在原地,不退半步。 他的双臂,依旧在身前,不停地,画着那个圆。 时而上,时而下。 时而左,时而右。 时而如白鹤亮翅,将一股从头顶袭来的爪风,轻巧地向上引开。 时而如海底捞月,将一道攻向他下盘的指力,顺势向下化解。 时而如野马分鬃,将左右两路同时攻来的利爪,向着两侧分拨。 时而如云手连环,将那漫天的爪影,尽数纳入自己画出的那个圆中,一一消弭,一一化解。 躲在神雕羽翼之后的周伯通,已经彻底看呆了。 在他的眼中,扬中的景象,诡异到了极点。 瑛姑的每一招,都快如闪电,势若奔雷,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气势。 而沈夜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沈夜的每一根手指,是如何移动的,他的手腕,是如何翻转的,他的腰身,是如何转动的。 可就是这看似缓慢的动作,却总能后发先至。 总能在瑛姑的力道,即将要爆发出来的那个最关键的,也是最难受的节点上,轻轻地一搭,一引,一转。 于是,瑛姑那狂暴的力量,便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根基。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用尽全力,去击打一团棉花,一团怎么也打不实的,空无一物的棉花。 她所有的力量,都用错了地方。 她所有的恨意,都宣泄到了空处。 她有力,却使不出来。 她有恨,却伤不到人。 这种感觉,比直接被人用更强的力量击败,还要让她感到憋闷,感到疯狂! 这已经不是武功的对抗。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的碰撞。 瑛姑的“恨”,是纯粹的,无序的,毁灭性的力量。 而沈夜的“理”,则是在这片极致的无序与混乱之中,寻找那个唯一的,不变的秩序,然后,利用这个秩序,去化解所有的混乱。 在他的“听劲”感知中,瑛姑那看似疯狂的攻击,并非真的无迹可寻。 她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发力,她体内气机的每一次流转,都带着她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 而只要是情绪,就有其波动的规律。 只要是力量,就有其传导的轨迹。 这些,在他的世界里,都是可以被“听”到,可以被计算,可以被利用的“理”。 “啊!” 久攻不下,瑛姑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 她眼中的理智,彻底被疯狂所吞噬。 她猛地收回双爪,全身的功力,所有的怨毒,所有的不甘,在这一瞬间,尽数凝聚于她的右手指尖之上! 她的指尖,不再是青色,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漆黑的颜色。 一股阴狠,歹毒,充满了腐蚀与破坏气息的劲力,在她的指尖吞吐不定。 正是她在此隐居期间,通过观察雪狐活动轨迹而领悟阴柔内力运行规律,并自创的掌法。 寒阴箭! 此招一出,不再有任何变化,不再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只有最纯粹的,最凝练的,洞穿一切的杀意! 她将自己剩下的所有生命,都赌在了这一击之上! 目标,直指沈夜的心口要穴! 面对这凝聚了瑛姑毕生功力与怨恨的,致命一击。 沈夜,不退反进。 他画圆的双手,终于停了下来。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以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动作,都更加缓慢的速度,迎着那点致命的漆黑,轻轻地,贴了上去。 没有硬碰。 没有格挡。 就在两人的手掌,即将接触的那万分之一刹那。 沈夜的手掌,微微一翻。 黏。 搭。 引。 带。 四个最基础的太极动作,一气呵成。 瑛姑只觉得,自己那凝聚了全身功力的,志在必得的一指,像是刺入了一片滑不留手的,旋转的虚空之中。 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焦点。 紧接着,一股轻柔却又无法抗拒的引力,从对方的掌心传来,牵引着她那股失控的力量,向着斜下方,猛地一带! 连锁反应,发生了。 瑛姑全身的力道,因为失去了唯一的宣泄口,又被这股巧劲牵引,再也无法控制地,向着前方,疯狂倾泻。 她的下盘,瞬间失去了平衡。 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向前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她最强的一击,她赌上了一切的一击,就这么被对方,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甚至,连衣角都没有碰到。 瑛姑勉强稳住身形,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她看着那个依旧站在原地,手掌已经收回,平静地看着自己的黑衣青年。 她脸上的疯狂,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死灰一般的,彻底的茫然与绝望。 她输了。 输得莫名其妙。 输得毫无道理。 输得……彻彻底底。 “你……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她沙哑的,干涩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这句问话,代表着她那以“恨”为根基的武道世界,已经彻底崩塌。 沈夜看着这个已经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的女人。 他平静地,给出了那个最终的,宣判。 “这是‘理’。” 他顿了顿,看着瑛姑那张茫然的脸,继续说道:“你的恨意,让你看不清事实的本来面目。你的武功,也因此充满了破绽。” “你恨他,恨了数十年。” 第73章 惊闻 瑛姑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脸,僵住了。 她没有回答周伯通,而是转过头,用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沈夜。那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处伤疤的,野兽般的反应。 “我为何恨你?” 她凄厉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又破碎,在空旷的沼泽上回荡。她猛地伸出手指,那根苍白的手指,隔着数丈的距离,直直地指向那个满脸困惑的白发老头。 她是对着沈夜在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泪。 “你问他!” “问他记不记得我们的孩儿!” 孩儿?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重雷,狠狠劈在了周伯通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彻底地,完全地,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他的大脑,那颗只装着武功与玩乐的脑袋,根本无法处理这个突然出现的信息。 他张口结舌,脸上那份天真的困惑,变成了全然的慌乱与不知所措。 “孩儿?” 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迷茫。 “什么……..什么孩儿?” “我们…..…哪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瑛姑那凄厉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周伯通,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在短短的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积累了数十年的,足以焚烧一切的彻骨仇恨,在这一刻,竟然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不可思议的错愕。 一种看到了世间最荒谬之事的,巨大的,空洞的荒唐感。 她嘴唇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 “你不知道?” 沈夜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什么都看清了。 这扬持续了数十年的悲剧,其最根本的源头,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可能,都要更加的简单,也更加的荒唐。 这里面,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爱恨纠缠,没有那么多刻意的背叛与辜负。 有的,只是一个最简单,却也最致命的,信息的断层。 一个说了,一个却没听到。 一个以为对方懂了,一个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一个在仇恨的地狱里,煎熬了半生。 一个在无知的乐园里,玩闹了半生。 直到今天,在这片死寂的黑沼之上,在这个旁观者的推动下,这两条本应相交却被命运错开的线,才第一次,真正地,触碰在了一起。 “你当然不知道!” 瑛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而是一种恨意失去了所有根基之后,轰然垮塌的,绝望的泪水。 她的声音,不再尖锐,不再嘶吼,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空洞的颤抖。 “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却怀了你的骨肉!” 轰! 周伯通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万个响雷。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脚下踩空,差点从土丘上摔下去。神雕下意识地,用翅膀扶住了他。 他呆呆地看着瑛姑,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怀了…..…骨肉? 他的骨肉? 瑛姑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她只是在宣泄,在将那段被她尘封了数十年的,最痛苦的记忆,一字一句地,挖出来,暴露在这昏黄的天光之下。 “我一个深宫里的妃子,却怀了别人的孩子!” “我苦苦地,将他养大。他那么乖,那么可爱,他会叫我娘,他会对我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哽咽,彻底打断。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份痛苦,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浓烈,让这片沼泽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抬起手,用那沾满泥污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了最纯粹的,最疯狂的恨意。 这恨意,不再是对着周伯通,而是对着另一个,不存在于此地的人。 “他却…..…” “他却被裘千仞那恶贼,一掌打在了头顶,重伤不治!” “我抱着他,去求段皇爷!我跪下来求他!求他用一阳指,救救我们的孩子!”” “可是他!” 瑛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了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最凄厉的控诉。 “他却因为嫉恨你我之事,因为他那点可怜的,属于皇帝的尊严,见死不救!” “他就那么看着!看着我的孩儿,在我的怀里,一点一点地,断了气!” “哈哈…..…哈哈哈哈!南帝?一灯大师?都是狗屁!都是见死不救的伪君子!杀人凶手!” 这一段段充满了血与泪的话语,这一段段尘封了数十年的真相,如同最汹涌,最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周伯通的整个世界。 他那张向来只有天真与玩乐的脸,此刻,一片惨白,没有半分血色。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他的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地,念叨着那几个字。 “孩子.……” “我有个孩子….…” “死了.……” 他的“真”,他那返璞归真的赤子之心,是建立在“无忧无虑”这个最根本的地基之上的。 他可以不在乎武功,不在乎名利,不在乎生死。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什么都不怕。 可现在,他知道了。 他曾经有过。 有过一个孩子,一个他从未见过,却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然后,他失去了。 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失去了。 那份他赖以为生的“无忧”,那份他引以为傲的“天真”,在这一刻,被残酷到极点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的道,崩塌了。 沈夜的“听劲”之网,清晰地感知到了周伯通此刻的状态。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周伯通的识海,已经不再是那个浑然一体,随心所欲的圆。而是变成了一片狂暴的,充满了无数冲突与矛盾的,混乱的能量风暴。 他赖以为生的“玩乐”天性,被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愧疚”与“悲痛”,彻底淹没。 他的精神,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沈夜伸出手,在那片混乱即将要彻底爆开的瞬间,轻轻地,搭在了周伯通的后心之上。 一股平和、中正、不带任何情绪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 这股内力,没有去尝试梳理那片混乱,也没有去压制那股悲痛。 它只是静静地,守住了周伯通的心脉,稳住了他那因为精神世界崩塌,而即将要彻底暴走逆行的气血。 瑛姑看着那个失魂落魄,如同傻了一般的周伯通,看着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她心中那股支撑了她数十年的恨意,在得知对方竟是毫不知情的瞬间,突然之间,变得无比的空洞,无比的可笑。 她恨了数十年,念了数十年,诅咒了数十年的人。 竟然是一个,连自己为何被恨,都完全不知道的“傻子”。 那她的恨,又算什么? 她这数十年的坚持,又算什么? 一扬天大的,笑话吗? “原来….…”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比哭,还要难看的,惨然的笑容。 “也好。” “也好….…”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也是死寂的姿态,看着周伯通。 “周伯通。”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她念了数十年的名字。 “从今日起,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从此陌路!” 说完,她转过身。 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她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死寂的,黑色的沼泽深处,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她的背影,不再有疯狂,不再有怨毒。 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内容的,决绝的,萧索的空壳。 悲剧的真相,被彻底揭开。 却没有赢家。 所有人都陷入了更深的,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 瑛姑的恨,失去了可以附着的目标,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笑话。 周伯通的“真”,他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被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 就在瑛姑的背影,即将要消失在芦苇荡中的时候。 一直呆立不动的周伯通,双目之中,那最后一丝神采,也彻底黯淡了下去。 他猛地张开嘴。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随即,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第74章 源头 沈夜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背。他没有让周伯通躺倒,而是顺势引导,让他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随即,沈夜在他身后坐下,双掌平伸,轻轻抵在了周伯通的背心要穴之上。 一股狂乱、暴戾、毫无秩序的内力,正从周伯通的体内,通过掌心疯狂传来。那不再是之前浑然天成、随心所欲的真气,而是变成了无数头脱缰的野马,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相互撕咬,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彻底摧毁。 这是最凶险的走火入魔。 道心破碎,心神失守,一身精纯的功力,便成了催命的剧毒。 沈夜的心神,在这一刻,沉入了无极的空明之境。他自身的内力,化作了一个完美的,圆融的太极气扬,没有去强行压制周伯通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而是用一种最轻柔,也最坚韧的方式,将那片混乱,缓缓包裹。 不求征服,只求容纳。 不求改变,只求梳理。 他的“理”,化作了一个坚固的堤坝,为周伯通那已经彻底决堤的“真”,提供了一个可以宣泄,却不至于毁灭自身的河道。 远处,那即将消失在芦苇荡中的萧索背影,停住了脚步。 瑛姑没有回头。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她的脸上,那份死灰般的空洞,被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有快意,有悲哀,也有一种“大仇得报”后,更加巨大的空虚。 瘴气已经散去,天光却愈发昏暗。西下的夕阳,将最后的光芒,投射在这片广阔的黑沼之上。平静的黑色水面,不起波澜,却反射着一层诡异的,陈旧血迹般的暗红色。 死寂。 压抑。 这片囚禁了她数十年的天地,在真相揭开之后,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在沈夜那圆融无极的内力引导下,周伯通体内那股狂乱的内力,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它们不再疯狂地相互攻击,而是被动地,跟随着那股外来的,温和的力量,重新回归到了各自的经脉之中。 走火入魔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可沈夜的感知,却沉入了更深的地方。 周伯通的身体保住了,但他的精神世界,他那片曾经充满阳光与嬉闹的乐园,已经彻底化作了一片废墟。 天真烂漫的“真”,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足以压垮任何人的自责、悲痛与愧疚。 他的道,破了。 沈夜心中有了判断。 这种破碎,不是武功上的,而是根基上的。强行修补,毫无用处,只会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没有灵魂的痴傻之人。唯一的办法,是让他自己,在这片废墟之上,找到一条新的道路。 一条,能够承载这份沉重愧疚与无尽痛苦的,新的“道”。 “你救他何用?” 一个不带任何温度的女人声音,从远处传来。 瑛姑终究还是没有走。 “他这辈子,都将活在痛苦之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生不如死。” “生,便有希望。”沈夜没有回头,他的双掌依旧抵在周伯通的背上,声音平稳地回应,“死,则万事皆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令郎之死,罪魁祸首尚在世上,逍遥快活。前辈在此自怨自艾,难道便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这句话,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瑛姑的心上。 她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来。 那双刚刚熄灭了所有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重新盯住了沈夜。 “你说什么?” “裘千仞。” 沈夜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杀了你的孩子,让你痛苦了数十年。” “而你,却将所有的恨,都错付给了这个连真相都不知道的‘顽童’。” “你将自己囚禁于此,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用最偏执的算学构筑牢笼。” “可他,那个真正的凶手,此刻在哪里?” 沈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将瑛姑那团混乱、偏执、不分青红皂白的恨意,层层剖开,让她看清楚里面最核心的,那个被她刻意忽略,或者说是不敢面对的真正源头。 她的恨,是混乱的。 而沈夜要做的,就是帮她理清这笔账,找到那个真正应该被憎恨,被清算的目标。 “裘……千……仞……” 瑛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她当然记得。当年那个铁掌水上漂,潜入皇宫,用一记阴毒的掌力,击中了她孩儿的头顶! 只是,在后来那段漫长的岁月里,她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了那两个她认为更该死的男人身上。 一个,是负了她的周伯通。 一个,是见死不救的段智兴。 她下意识地,将那个直接的凶手,放在了一个次要的位置。因为恨那两个人,比恨一个单纯的恶贼,更能让她感到痛苦,更能支撑她活下去。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恨错了。 周伯通是无辜的,至少,在“知情”这件事上,是无辜的。 那么,她这数十年的恨,这数十年的自我折磨,岂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 不能是笑话。 她的恨,必须有一个出口!必须有一个可以被钉死的,确凿无疑的目标! 一团火焰,在瑛姑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烧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这团火焰,不再是之前那种弥散的,混乱的,灼烧自身的怨毒。 它变得凝聚,变得锐利,变得有了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确凿的方向。 裘千仞! 沈夜将瑛姑所有的变化,尽数收入感知之中。 他成功了。 他将瑛姑从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虽然,是拉向了另一条复仇的深渊。但至少,这条路,有方向,有尽头,能让她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怨魂”,继续走下去。 这也为周伯通,找到了一个可以“赎罪”的方向。 沈夜缓缓收回了抵在周伯通背后的双掌,站起身。 他看着那个站在沼泽边缘,浑身散发着新生杀意的白发女人。 “还有一个人。” 沈夜的声音,再次响起。 “也在这扬持续了数十年的悲剧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你难道不想知道,他这几十年,又是如何度过的吗?” 瑛姑沉默了。 她当然清楚沈夜说的是谁。 段智兴。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帝,那个如今遁入空门的大师。 那个,见死不救的,男人。 她紧紧地,收拢了自己的双手,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 她没有说话,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75章 前路 “他?” 瑛姑终于打破了沉默,她发出一声干涩的,带着嘲弄的笑。 “那个假慈悲的和尚?我不想见他!我只想杀了裘千仞!” 她的话语里,重新凝聚起一股锋利的杀意,目标明确,不再有半分迟疑。 “杀人,也要先分主次。” 沈夜的回应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最基本的逻辑。 “一灯大师当年若肯出手,你的孩子可能便不会死。他的‘见死不救’,与裘千仞的‘出手行凶’,哪个罪责更重?”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问题有足够的时间,沉入瑛姑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 “这笔账,你难道不想当面问个清楚?” 这句话,直直地刺入了瑛姑防御最严密的地方。 对她而言,裘千仞是那个挥下屠刀的刽子手,是直接的凶手。可段智兴,那个曾经的段皇爷,如今的一灯大师,却是那个在她跪地哀求,在她奉上最后希望时,亲手掐灭了所有光亮的人。 刽子手的凶残,让她恨。 救世主的冷漠,让她绝望。 哪一个更痛? 瑛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她胸前的衣襟,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而起伏。去见段智兴,这个念头,是她这数十年来,连在梦里都不敢触碰的禁区。那是她所有痛苦与羞辱的源头,是她宁愿在这黑沼之中腐烂,也不愿再踏足的回忆之地。 她怕的,不是见到那个人。 她怕的,是见到那个卑微、绝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自己。 沈夜没有再继续劝说。 言语的引导已经完成,剩下的,需要另一个催化剂。他转过身,看向怀中那个气息微弱的白发老人。 周伯通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了。 那双曾经永远闪烁着孩童般好奇与欢快光芒的眸子,此刻,是一片死寂的灰。他茫然地看着头顶昏黄的天空,又转动脖颈,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站在沼泽边缘,浑身僵硬的白发女人。 是她。 瑛姑。 记忆的碎片,那些被沈夜强行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再一次冲刷着他那已经破碎不堪的识海。 孩子。 我们的孩子。 死了。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道歉?辩解?询问? 可所有的言语,在巨大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愧疚与悲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那张开的嘴里,只挤出了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呻吟。 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老顽童的胡闹,只剩下了一个老人,迟到了数十年的,无尽的痛苦。 沈夜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能坐得更稳一些。 “伯通前辈,你若想为令郎做些什么,便随我来。” 沈夜对着周伯通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逃避,只会让痛苦加倍。” “唯有面对,才有赎罪的可能。” 赎罪。 这两个字,是投进周伯通那片黑暗废墟中的,唯一的一束光。 他的人生,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是“玩”。可从今往后,只能是“赎”。 他颤抖着,用那双不再灵动的手臂,撑着身下的土地。他想要站起来,可那副被掏空了所有精气神的身体,却软得不听使唤。 一次。 两次。 他挣扎着,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地抖动。 终于,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瑛姑。 他只是转过身,对着身前的沈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黄药师都敢戏耍,见了皇帝都懒得行礼的老顽童,第一次,向人低下了他那颗曾经高傲的头颅。 “沈小子……” 他的嗓子,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我……跟你去。” 这句承诺,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周伯通的这个动作,这句回答,成了压垮瑛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被自己恨了半生的男人。 看着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模样。 恨意,还在。 可那恨意之下,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混杂着快意、悲哀、茫然与一丝丝不忍的复杂情绪,在她的胸中翻腾。 他痛苦了。 他终于也尝到了,她尝了几十年的,那种滋味。 可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自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畅快? “好!” 瑛姑猛地一咬牙,这个字,像是从齿缝中迸出来的。 她那双死灰色的眸子里,重新闪烁起一种决绝的光。 “我便去看看!” “看看那个负心薄幸的皇帝,如今成了怎样一个得道高僧!” 她答应了。 不是因为原谅,也不是因为释怀。 而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新的目标。 既然周伯通这个恨意的支点已经崩塌,那她就要去找那个更坚固,更让她恨之入骨的支点。 她要亲眼去看看,那个男人,是如何心安理得地,当了数十年的“大师”。 她要去问问他,午夜梦回之时,是否听见过一个婴儿,在她怀里最后的哭声。 至此,在这片死寂的黑沼之上,在沈夜的引导下,三个被一段尘封往事,折磨了半生的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前往一灯的隐居之地,为这扬迟到了数十年的悲剧,寻求一个最终的了断。 神雕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片压抑土地上,气氛的微妙变化。它仰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清越而又高亢的鸣叫。那鸣叫声穿透了昏沉的暮色,带着一种即将要挣脱这片泥沼的迫切。它舒展了一下巨大的翅膀,铁羽扇动间,带起一阵劲风,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沈夜不再多言。 他伸出手,扶住了身形摇晃,精神依旧恍惚的周伯通。 瑛姑也动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囚禁了她半生的黑色沼泽,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踩着黑泥,走上了那片唯一的土丘。 三人一雕,再次汇聚到了一起。 沈夜扶着周伯通,瑛姑则远远地,站在土丘的另一侧。 他们先后跃上了神雕宽阔的脊背。 三个人,隔着世界上最遥远,也最沉重的距离,沉默地,立于同一片天空之下。 这段即将开始的旅途,本身,就是一扬无声的修行与煎熬。 第76章 云途 高空的罡风,凛冽如刀,刮过每个人的身体,却带不走雕背上那份几乎凝固的沉重。三个人,一片死寂。瑛姑独自站在雕首后方,迎着狂风,任由那灰白的发丝在风中狂舞。她望着下方翻滚的云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份刚刚凝聚起来的杀意,此刻被这无边无际的空旷稀释,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的空洞。 周伯通则蜷缩在雕背的另一侧,离瑛姑最远的位置。他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曾经那个上蹿下跳,一刻也闲不住的老顽童,此刻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死气,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随着那段被揭开的往事,一同死去了。 沈夜盘膝坐在两人中间,他观察着周伯通的状态。内力仍在,那一身傲视天下的浑厚真气,还在他的经脉中缓缓流淌。但他的精神,已经死了。 在沈夜的“听劲”感知中,周伯通的识海,那片曾经阳光明媚、无拘无束的乐园,已经彻底崩塌,化作了一片被悲伤与愧疚淹没的废墟。构成他武学根基的,是“玩”,是“乐”,是赤子之心。如今,心死了,乐不在了。那些源于“玩乐”天性的绝世武功,左右互搏,空明拳,也随之枯萎。他再也使不出来了。 一个废掉的周伯通,没有任何价值。沈夜决定做些什么。他要做的,不是去修补那片废墟,而是尝试在这片废墟之上,为周伯通重塑一条全新的,“道”的根基。 “伯通前辈,看着我的手。” 沈夜开口了,话语在风中显得很轻,却又清晰地传入了周伯通的耳中。 蜷缩着的身影,没有反应。 沈夜没有重复,他只是伸出自己的双手,在身前,缓慢地,演练起太极拳的起手式。 过了许久,那个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的速度,缓缓抬了起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看向沈夜。 他看到沈夜的双手,正在以一种奇异的韵律,画着最简单的轨迹。那动作开合之间,仿佛不再是单纯的肢体运动,而是在调动着这片云海,这片天空,这股罡风。一种无形的,宏大的气机,随着他的动作,在雕背这片小小的空间里,缓缓流转。 “你看。” 沈夜的动作没有停,他的话语,平稳而又清晰。 “这手抬起,是‘阳’。” “是‘生’。” “是‘有’。”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升至与肩同高。周伯通的眼珠,跟着那只手,动了一下。 “这手落下,是‘阴’。” “是‘死’。” “是‘无’。” 沈夜的左手,随着右手画出的轨迹,缓缓地,沉了下去。 一升一降,一生一死,一有一无。沈夜没有讲任何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他只是用最直观的动作,向周伯通展示着这个天地最根本,也最简单的法则。 有生,便有死。 有乐,便有苦。 有得到,便有失去。 它们不是对立的,它们是一体的。 “你过去,是纯阳,是纯乐,是纯粹的‘有’。” 沈夜的双手,在胸前交错,缓缓运转,一个完美的太极图雏形,在他的双臂之间,若隐若现。 “所以你的道,看似圆满,实则有缺。” “你的人生,只有一半。” 周伯通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今,你知了‘阴’,懂了‘苦’,尝到了‘无’的滋味。” 沈夜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也没有半分的劝慰,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的道,才有了完整的可能。” “你的人生,才凑齐了另一半。” 完整的可能?这几个字,是刺入周伯通那片黑暗识海的第一缕光。他一直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那份痛苦巨大到足以将他吞噬。可现在,这个人告诉他,这份痛苦,不是毁灭,而是“完整”的契机? “左右互搏,为何不能再用?” 沈夜的话锋一转,直指周伯通武学的核心。 “因为你的心,乱了。” “你的心中,有了主次,有了对错。” “你认为快乐是对的,所以你的左手,想要去玩耍。” “你认为痛苦是错的,所以你的右手,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你的左手和右手,不再是平等的,它们开始相互争斗,相互否定。你的心,无法再做到‘一心二用’,因为你的‘一心’,已经分裂成了两个相互为敌的念头。” 沈夜的双手,在胸前缓缓画圆。 “你若能将快乐与痛苦,视为平等的两端。” “你若能让你的左手去承载天真,让你的右手去背负愧疚。” “当你的心,能够同时接纳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根同源的力量时。” “你的双手,便能再次画出不同的圆。” 周伯通呆呆地看着沈夜的双手。那双手,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开,时而合。每一个动作,都包容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境,却又将它们完美地,统一在同一个圆融的轨迹之中。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路。 一条,不是让他去忘记痛苦,不是让他去摆脱愧疚的路。而是一条,让他去接纳痛苦,去拥抱愧疚,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自己“道”的一部分的路。 他的瞳孔中,那片死寂的灰色,渐渐地,有了一丝神采。 他无意识地,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他学着沈夜的样子,想要去画那个圆。 他的动作,僵硬无比,笨拙到了极点。他的左手,抬起时,带着一丝习惯性的轻快,却又立刻被一股沉重的茫然所拖累。他的右手,落下时,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伤,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他内心最深处的伤口。 两只手,一个想飞,一个想坠。它们在他的身前,剧烈地颤抖着,充满了矛盾与冲突。 可他,没有停下。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去逃避内心的痛苦。他尝试着,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这份痛苦。他尝试着,去接纳它。 “噗。” 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抽噎,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那张不再天真的脸上,滑落下来,滴落在雕背的羽毛上,瞬间被罡风吹散。 站在另一侧的瑛姑,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里。她脸上的空洞,被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沈夜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也同样扎进了她的心里。 阴与阳,生与死,苦与乐。 周伯通的人生,过去只有“乐”,所以他的道有缺。那自己呢?自己这数十年,是不是也只有“恨”?自己的道,是不是也同样有缺? 她的恨,支撑着她活下去。可这恨,是不是也同样囚禁了她,让她的人生,只剩下了这可悲的一半? 她不敢再想下去。她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片翻滚的云海,只是那份决绝的杀意背后,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沈夜收回了双手,垂手而立。他用太极的哲理,为周伯通那颗破碎的道心,找到了一个可以重建的根基。他将这个天真烂漫的“纯阳顽童”,推向了一条通往“阴阳合体”的宗师之路。 这条路,会很痛苦,会很漫长。但至少,是一条活路。 至于周伯通的武功,会因此演变成什么样子?当他真的能将愧疚与天真,痛苦与快乐,彻底融合之后,他的左右互搏,又将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沈夜的心中,有了一丝期待。 就在这时,神雕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穿透云层。 前方,那片无尽的云海尽头,一座被祥云笼罩的,巨大的山峰轮廓,遥遥在望。 一灯大师的道扬,到了。 第77章 渔樵 风压让周遭的草木尽数低头。这里与瑛姑那片死寂的黑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山峰高耸,直入云端,林木葱郁,到处可见流泉飞瀑,水声潺潺不绝。 一阵悠长的诵经声,顺着山间的风,从高处若有若无地飘落下来,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祥和之气。 一条用平整条石铺就的台阶,蜿蜒向上,岁月磨去了石头的棱角,让它看起来温润而又古老。台阶的尽头,消失在山腰缭绕的云雾深处。 山门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 万花谷。 字迹平和,透着一股看尽了世间繁华,最终选择归于平淡的意味。 “此地的风水,刻意求一个‘静’字,反而落了下乘,失了自然。” 沈夜环顾四周,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看来这位一灯大师,心中依旧不静。” 真正的静,是山崩于前而心不动的定力,不是远离尘嚣的自我隔绝。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安宁,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放下的执念。 他扶着身旁精神依旧恍惚的周伯通。 瑛姑则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她对这里的祥和之气,表现出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三人一雕,正要踏上第一级石阶。 就在这时,他们前方的山道两侧,那茂密的树林里,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两个人。 一人是渔夫的打扮,身上穿着蓑衣,手里横持着一根乌亮的船桨。 另一人是樵夫的模样,肩上扛着一柄沉重的铁斧,斧刃在林间透下的微光中,闪动着暗沉的光。 正是“渔樵耕读”中的渔夫点苍渔隐与樵夫段樵,一灯大师的四大弟子之二。 “此乃佛门清修之地,几位施主请回吧。” 那扛着铁斧的段樵开口,吐出的字句沉重,在山谷间引起低低的回响。他没有问来历,没有问身份,只是单纯地,拒绝。 沈夜停下脚步,对着二人,稽首为礼。 “晚辈沈夜,携故人前来拜见一灯大师。”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也足够客气。 “有数十年未了的因果,要当面做个了断。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那手持船桨的点苍渔隐,视线在三人身上缓缓扫过。 他的观察落在了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周伯通身上,又落在了那满头白发,浑身散发着不加掩饰的怨毒之气的瑛姑身上。 他皱起了眉头。 “师父早已不问世事。” 点苍渔隐开口了,他的话语比段樵多了一丝人情味,却也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 “尤其……是当年的事。” 这句没有说完的话,让瑛姑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 她压抑了一路的,那股刚刚找到了宣泄方向的恨意,在这一刻,被“不问世事”这四个字,彻底引爆。 “滚开!” 瑛姑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那嘶叫里充满了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我今日定要见他!谁敢拦我,我便杀了谁!”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化作一道白色的残影,朝着那两个守山的弟子疾冲而去。 点苍渔隐与段樵二人面色一沉,却不见半分慌乱。他们二人同时向前踏出一步,手中的船桨与铁斧,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瞬间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封死了上山的所有通路。 “既如此,得罪了!” 段樵低喝一声,肩头的铁斧顺势下劈,带起一股厚重刚猛的劲风,呼啸而下。 点苍渔隐手中的船桨则贴地横扫,如同一道黑色的波浪,无声无息地卷向瑛姑的下盘。 二人的招式配合默契,堂堂正正,充满了佛门武学特有的阳刚之气。 眼看一扬血战就要爆发。 “唉。” 沈夜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身形一动,后发先至,瞬间便出现在了瑛姑的身侧,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瑛姑那股前冲的势头,顿时一滞。 “前辈,稍安勿躁。” “你让开!” 瑛姑回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二位,你们拦不住。” 沈夜没有理会瑛姑的挣扎,他的视线,越过那柄铁斧与船桨,落在了渔樵二人的脸上。 “你们的武功,乃是堂堂正正的‘阳’刚路数,练的是一口浩然正气。” 沈夜的听劲,早已将三人的气机变化,尽数纳入感知。渔樵二人的武功根基扎实,联手之下,威力倍增。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已经疯魔的,将毕生怨毒都融入武学的女人。 “而瑛姑前辈的武功,却充满了‘阴’与‘恨’,走的是专攻破绽的诡谲之道。” 这种正与邪的对抗,阳与阴的碰撞,看似是正道必胜。但在沈夜的计算中,结果恰恰相反。 大开大合的阳刚武学,最怕的,就是那种不讲道理,专攻你气血运转间隙的阴毒招式。 渔樵二人心有慈悲,出手必有分寸,留有余地。 而瑛姑,招招都是玉石俱焚,不留后路。 此消彼长之下,落败是迟早的事。 “阴阳相克,你们并非她的对手。” 沈夜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渔樵二人闻言,劈下的铁斧和横扫的船桨皆是一顿。他们从沈夜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对武学至理的深刻洞见,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青年能说出来的话。 “让我来吧。” 沈夜松开了按住瑛姑的手,向前走出一步,独自面对着渔樵二人。 “我与二位过两招。” “若我侥幸得胜,还请二位不要再阻拦,让我们上山。” “若我输了,我们三人立刻转身就走,绝不再踏入此地半步。” 他将这扬混乱的,充满仇恨的冲突,强行扭转成了另一扬,有规则,有赌注的较量。 点苍渔隐与段樵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到了凝重。 眼前这个黑衣青年,气度沉稳得可怕。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他们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能轻易制住状若疯虎的瑛姑,又能一语道破他们武学的根本,其实力,深不可测。 “好!” 段樵沉声应道,将手中的铁斧,重新握紧。 “请赐教!” 一扬小规模的,却决定了数人命运的冲突,即将展开。 沈夜的介入,为他自己,也为他那套“以理证道”的武学,提供了又一个新的舞台。 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所谓的阴阳,所谓的正邪,所谓的爱恨,在他的“理”面前,都只是可以被计算,可以被利用的变量而已。 就在山脚下剑拔弩张之际。 万花谷顶,那云雾缭绕的最高处。 一间简朴的茅舍前,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枯瘦身影,正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诵经。 山风吹过,吹动了他的衣袍,却吹不动他的人。 忽然,他那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 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睁了开来。 第78章 一指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沉重的铁斧从他的肩头滑落,被他单手握住。他向前踏出一步,厚重的脚步踩在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另一侧的渔夫,也将手中的乌亮船桨横于胸前,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戒备的架势。 山风,停了。 水声,远了。 只有三人之间那股无形的,正在急速攀升的气机,在相互冲撞,相互试探。 下一刻,渔夫动了。 他低喝一声,脚下步伐滑动,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手中的船桨不再是船桨,而是一杆沉猛的长棍,棍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直地点向沈夜胸前的膻中大穴。 攻势凌厉,不留半分余地。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樵夫的攻击也到了。 他的招式没有渔夫那般灵动,却更加沉稳厚重。那柄巨大的铁斧,被他双手举过头顶,划出一道朴实无华,却又带着开山断石之威的轨迹,朝着沈夜的头顶,力劈而下。 一左一右,一点一劈。 两股纯粹的阳刚之力,形成了一张毫无死角的攻击网络,封死了沈夜所有可以闪避的方位。他们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用最直接,最强大的力量,将眼前这个青年彻底压垮。 面对这联手一击,瑛姑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她看得出,这二人的武功,比她想象中还要高明。 周伯通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然而,作为攻击目标的沈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不退反进。 朝着那点来的,足以洞穿金石的船桨,他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那根手指,白皙,修长,看起来没有半分烟火气。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慢到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手指迎上去的轨迹。 瑛姑的呼吸停滞了。 周伯通那刚刚恢复了一点神采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起手式。 这个指力凝聚的法门。 他太熟悉了。 一阳指! 这是段氏皇族的不传之秘,是一灯大师的成名绝技! 可又不对。 周伯通所见的一阳指,锋锐,霸道,无坚不摧,是一股凝练到了极致的“破”劲。 而沈夜这一指,指尖上凝聚的气劲,却并非锋锐。那是一股浑厚的,圆融的,生生不息的气流,带着一种包容万物,化解一切的意味。 就在众人心思电转的刹那。 指尖,与桨头,精准地,触碰到了一起。 预想中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发生。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传出。 手持船桨的渔夫,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只觉得,自己那灌注了全身功力,足以将一株大树捣出一个窟窿的刚猛力道,在接触到那根手指的瞬间,就如同泥牛入海。 不,比泥牛入海更加诡异。 那股力量,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深不见底的漩涡,瞬间吸了进去。然后,被那股圆融的气机,轻易地转化,消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身的力量,像是打在了一片空处。 沈夜的太极无极功,早已将一阳指的劲力运行法门,推演得清清楚楚。但他用的,却不是一阳指的“破”,而是太极的“化”。 以一阳指的形,行太极的意。 这已经不是模仿,而是创造。 就在渔夫错愕失神的同一时间,樵夫那柄开山大斧,也已劈到了沈夜的头顶。 沈夜的另一只手,轻轻抬起。 后发先至。 他的手没有去硬接,也没有去格挡。他只是用自己的掌心,在那柄急速下落的斧面之上,轻轻地,贴了上去。 樵夫的感觉,比渔夫更加荒谬。 他那石破天惊的一斧,像是劈进了一团最厚实,最柔软的棉花堆里。所有的力道,都在接触到那片掌心的瞬间,被卸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一股轻柔却又无法抗拒的牵引力,从那片掌心传来。 沈夜的手掌,顺着斧头下劈的势头,向着侧方,轻轻一带。 连锁反应,发生了。 樵夫那失控的铁斧,被这股巧劲牵引,改变了原本的轨迹,不受控制地,横着扫向了身旁的同伴。 渔夫正因为船桨上的力道被化解而心神大乱,忽觉侧旁恶风不善,一股熟悉的,刚猛的劲气,已经到了身前。 正是樵夫的铁斧! 他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攻击沈夜,急忙收回船桨,横在身前,仓促地格挡。 当!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终于在山谷间炸开。 渔夫被这一斧震得连连后退,气血翻涌。樵夫也因为用力过猛,又被沈夜一带,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二人联手的阵势,瞬间土崩瓦解,阵脚大乱。 沈夜收回了自己的手指与手掌,负手而立,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缓缓开口。 “二位的武功,刚则刚矣,却少了变化。” 他的话语不带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独阳不长,过刚易折。” 渔夫与樵夫,勉强稳住了身形。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毫发无损的黑衣青年,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撼。 他们引以为傲的,堂堂正正的阳刚武学,在对方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对方甚至没有用什么高深的招式。 只是一指,一掌。 一化,一带。 就将他们二人联手的攻势,消弭于无形,甚至让他们自相攻击。 这不是武功招式上的差距。 这是理念上的,境界上的,绝对压制。 沈夜用最直观的方式,向他们展示了“阴阳互济”的武学至理,彻底颠覆了他们对本门武功的认知。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山谷间,只剩下潺潺的水声,与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渔夫与樵夫,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们放下了手中的船桨与铁斧。 然后,二人同时对着沈夜,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躬身行礼。 “先生武功通神,我等甘拜下风。” 樵夫那沉重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只剩下由衷的敬佩。 “请。” 渔夫直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主动让开了上山的路。 沈夜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他兵不血刃,仅用两招,便折服了一灯大师的弟子。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二人。 瑛姑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此刻是一片空白。她看着沈夜的背影,那个看似单薄,却又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背影,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而周伯通的反应,则更加复杂。 他呆呆地看着沈夜,看着那个刚刚用“一阳指”的形,行“太极”之意,轻易击败了两大高手的青年。 他的心中,那片悲伤与愧疚的废墟之上,第一次,生出了一丝除了痛苦之外的情绪。 那是困惑,是震撼,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奇异的触动。 沈夜没有再多言,当先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瑛姑和周伯通迟疑了一下,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石阶蜿蜒,通向云雾深处。 当他们绕过一个弯道,走完第一段石阶时,前方的山道上,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静静地站在路旁。 在他身旁,一块平整的青石上,还坐着一个书生。此二人正是“渔樵耕读”中的农夫武三通和书生朱子柳。 那朱子柳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温着一壶清茶,两个茶杯,正有袅袅的热气升腾而起。 他们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第79章 心关 扛着锄头的武三通上前一步,他没有摆出任何战斗的姿态,只是用手中的锄头,指向了路旁一块空地。 “师父说,来者若是客,请在此地种出菩提。” 他的话语憨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 沈夜的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块被山石包围的死地。地面上,铺满了坚硬的碎石与灰白的沙砾,别说种树,就连一根最顽强的野草都看不到生命的痕迹。这里的土壤,贫瘠到了极点,充满了死亡与枯寂的气息。 在这寸草不生之地,种出菩提? “装神弄鬼!” 瑛姑发出一声压抑的冷笑,话语里全是尖刻的嘲讽。 “不敢见人,便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把戏来拖延时辰吗?段智兴这个懦夫!” 她的恨意是如此直接,容不下任何形式的迂回。在她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考验,而是一种羞辱。 周伯通则茫然地看着那片石地,他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种树?为什么要在这里种树?他的人生里,只有玩乐与武功,如今又多了一份足以压垮他的愧疚。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的脑子根本无法处理。 沈夜却在武三通开口的瞬间,便洞悉了对方的意图。 这是第二关。 考校的,不是武力,也不是蛮干的毅力。 考的是“心”。 这道题,是一道禅机。 他没有理会瑛姑的怒火,也没有去看周伯通的茫然。他只是平静地,走到了那片荒芜的石地前。 他没有弯腰,没有去翻动那些坚硬的石头,更没有试图去寻找什么可以播种的缝隙。 他只是整了整衣袍,在那片充满了碎石与沙砾的土地正中央,缓缓地,盘膝坐下。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 在坐下的那一刻,沈夜的心神,彻底沉入了无极的空明之境。 他的意志,他那经过太极拳理千锤百炼,早已圆融无碍的精神力量,化作了一片无形的扬域,缓缓地,扩散开来,将身下这片死寂的土地,完全覆盖。 他的心神,没有去抗拒这片土地的贫瘠,也没有试图去改变它的死寂。 他只是去感受。 感受每一颗石头的坚硬,感受每一粒沙砾的冰冷。 他将自己的心,与这片土地,合而为一。 土地是死物,没有生机。 可他的心,是活的。 他的道,是圆满的。 当他的心神与这片土地完全相连,他的圆满,便赋予了这片死地一种全新的“可能”。 过了许久,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沈夜的口中,缓缓吐出,回荡在山谷间。 “心田不芜,菩提自生。” 他依旧闭着眼,盘膝而坐,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可站在一旁的农夫武三通,那张质朴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种极度震惊的表情。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片石地,依旧是那片石地,寸草不生。 可他,感觉到了一些东西。 在他的感知里,那个盘膝而坐的黑衣青年,周围的气扬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一种平和、圆融、充满了无限生机的韵味,从那个青年的身上散发出来,冲淡了这片土地原有的,那种枯败死寂的气息。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那个青年一直这样坐下去,这片坚硬的石地,真的会在下一个春天,长出青翠的绿芽。 这已经超出了武功的范畴。 这是一种境界。 一种“我心即世界”的,高深莫测的境界。 武三通的考验,是“有为”。他希望来者能用实际的行动,去创造一个不可能的奇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诚意与能力。 而沈夜的回答,是“无为”。他用自己内心的圆满,直接宣告了一个事实:我的内心世界本就圆满丰盛,菩提自生,根本无需借助外物来证明。 “施主,过了。” 武三通收起了锄头,对着那个盘膝而坐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瑛姑脸上的嘲讽,凝固了。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得懂武三通的反应。那种发自内心的敬佩,是做不了假的。 这个黑衣青年,又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破解了一道难题。 这时,一直静坐品茶的书生朱子柳,站了起来。 他端着那张小几上的茶盘,缓缓走到沈夜面前。 沈夜也在此刻,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 “师父说,来者若是友,请饮此杯苦茶。” 朱子柳微笑着,将茶盘上那只黑色的茶杯,递了过去。 瑛姑的视线,落在了那杯茶上。 茶水呈现出一种浓郁的,近乎墨汁的颜色,一股浓烈的中药苦味,隔着数步都能清晰地闻到。这哪里是茶,分明是一杯用黄连、苦胆之类的东西熬制出来的毒药。 她的手,下意识地收拢了起来。 周伯通依旧呆呆地站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沈夜接过了那只茶杯。 他将茶杯凑到鼻端,闻了闻。 那股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的确是用药性极苦的草药熬制而成。 他没有半分犹豫,仰起头,将那杯黑漆漆的,气味难闻的茶水,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平静得,就像是在喝一杯最普通的白水。 朱子柳看着他喝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茶味如何?” 他轻声问道。 这便是第三关,考的是“味”,也是“道”。 沈夜放下茶杯,黑色的药汁顺着他的喉咙滑入腹中,一股暖意,缓缓散开。 “入口为苦。”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入喉为涩。” “入腹为静。” 他看着朱子柳,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苦涩乃世间常态,心静则苦涩自甘。多谢款待。” 朱子柳的身体,轻轻一震。 他这一关,本意是想看看来者如何面对“苦”。是强忍,是拒绝,还是能品出苦中的禅意。 他设想过许多种回答。 或言“苦不堪言”,或言“苦尽甘来”,或言“良药苦口”。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 “心静则苦涩自甘。” 对方没有去否定“苦”,也没有去期盼“甜”。 他只是平静地接纳了这份“苦”,然后用自己内心的“静”,将这份苦,化作了甘醇。 这已经不是在回答问题。 这是在论道。 是用一种更高的境界,来俯瞰他的问题。 沈夜连过两关非武之阵,所展现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武功。更是一种在心境与哲思层面,令人望尘莫及的高深修为。 朱子柳收起了茶盘,与身旁的武三通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到了彻底的,心悦诚服的敬意。 这位沈先生,不是来寻仇的,也不是来寻衅的。 他是来“了断因果”的。 他有这个资格。 朱子柳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山上唯一的道路。 “师父,已在后面等候三位多时了。” 第80章 无言 一座简朴的茅屋,静静地立在山顶的平地上。 屋前,一个枯瘦的老僧,身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陈旧袈裟,正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 他手中捻着一串深色的念珠,动作缓慢而又机械。 他没有看上山来的人,可所有人的视线,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他的面容枯槁,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几乎看不到一丝多余的血肉。可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那双睁开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得道高僧的淡然,没有佛陀的普照之光。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慈悲,与一种同样深不见底,化不开的悲苦。 这两种极致的情绪,在他的眼中交织,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就是一灯大师。 曾经的南帝,段智兴。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瑛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那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恐惧。 那是一种积累了数十年,浓缩了半生血泪的恨意,在找到了宣泄目标的瞬间,所引发的,最原始的生理反应。 她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下的石地上。 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化作了一把最锋利的,无形的刀,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盘膝而坐的身影上。 周伯通的反应,截然相反。 他那刚刚在沈夜引导下,勉强站直的身体,又一次垮了下去。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即将要面对最严厉惩罚的孩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步,躲到了沈夜那并不宽阔的身后。 他不敢去看那个老僧。 他不敢去面对那双充满了悲苦的眼睛。 因为他知道,那份悲苦,有他的一份。 一灯大师的视线,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最前方的沈夜。 他的视线,越过了这个陌生的青年,落在了那个浑身颤抖,眼中燃烧着滔天火焰的白发女人身上。 然后,又缓缓地,移到了那个躲在人后,全身蜷缩,散发着死气的白发老顽童身上。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可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声悠长,而又充满了无尽疲惫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很轻。 却又重重地,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山风吹过,茅屋旁的竹林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间,也仿佛被这三股纠缠了数十年的恩怨,挤压得粘稠而又沉重。 数十年。 三位故事的主角,终于再次齐聚。 想象中那电光火石的冲突,那歇斯底里的控诉,那不死不休的搏杀,都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这种让人无法呼吸的,死一般的沉默。 沈夜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成了这扬跨越了数十年恩怨重逢的,唯一的,清醒的旁观者。 他的“听劲”之网,无声地张开,清晰地感知着扬中那三股截然不同,却又相互纠缠,彼此成就的情绪。 瑛姑的“恨”。 那是一种狂暴的,尖锐的,如同无数根钢针,要刺穿眼前一切的毁灭性能量。 周伯通的“愧”。 那是一种内缩的,塌陷的,正在无休止地吞噬他自身所有生机的,黑洞般的情绪。 以及,一灯的“悔”。 那是一种弥散的,沉重的,如同化不开的浓雾,将他自己,也将这片天地,都笼罩在内的,无尽的悲苦。 恨,愧,悔。 这三股情绪,构成了这世间最稳固,也最无解的一个闭环。 瑛姑因周伯通的“负心”与一灯的“见死不救”而恨。 周伯通因自己的“无知”害死了孩子而愧。 一灯因自己的“嫉恨”与“迟疑”,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而悔。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对方痛苦的根源,也都是自己痛苦的囚徒。 这个闭环,将他们三人死死地困在其中,数十年,不得解脱。 在沈夜的感知世界里,他甚至能“听”到他们三个人,那被沉默所掩盖的,最真实的心声。 瑛姑的心中,正在用最恶毒的语言,无声地咆哮,质问。 周伯通的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的忏悔,与无尽的自我折磨。 而一灯的识海深处,则是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麻木地,念诵着那句并不能带给他安宁的佛号。 他们都在说话。 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你…..…” 终于,瑛姑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声音,沙哑,尖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指甲,在粗糙的石板上,狠狠划过。 “你还有脸…..…坐在这里?” 这句问话,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嘲讽。 一灯大师那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动怒。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那双盛满了悲苦的眼睛,用一种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一切罪孽,皆由我起。” 他承认了。 没有丝毫的推诿,没有半分的掩饰。 他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然而,这份坦然的承认,非但没有让瑛姑的恨意消解分毫,反而像是一瓢滚油,狠狠地,浇在了她那早已燃烧到极致的怒火之上。 “好一个皆由你起!” 瑛姑凄厉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破碎而又刺耳。 “你一句皆由你起,我的孩儿就能活过来吗?” “你一句皆由你起,我这几十年的痛苦,就能一笔勾销吗?” “段智兴!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杀人凶手!”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 就在她即将要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去的瞬间。 一个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清晰地,在山谷间响起。 “大师此言差矣。” 开口的,是沈夜。 第81章 掌演 这个平静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山顶这片凝固的空气,出现了一道裂痕。 瑛姑即将爆发的疯狂,为之一滞。她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那个一直站在旁边,如同局外人的黑衣青年。 躲在人后的周伯通,也从自我折磨的深渊里,抬起了一点头。 一灯大师那闭合的双眼,猛地睁开。他那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全然的震惊。他修佛数十年,忍受了数十年的自我谴责,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诘问他的罪,他的佛。 沈夜迎着三道截然不同的视线,向前走出一步,站到了这三个人构成的,无解闭环的正中央。 “罪孽由你而起,却由他人承担。” 沈夜看着一灯大师,话语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对方那颗自以为早已古井无波的佛心之上。 “大师的佛,修的是自己,而非众生。” 这句话,没有半分敬意,也没有半分怒火。它只是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位得道高僧数十年来用以自我麻醉的,那层慈悲的外衣,露出了里面那个因为逃避而寻求安宁的,自私的内核。 一灯大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住。 他修行的,是“避世”之法。他用自我惩罚,用青灯古佛,来求得内心的片刻安宁。他以为这是在赎罪。 可眼前这个青年却告诉他,这不过是一种更高明的,更心安理得的逃避。 “你!”瑛姑发出一声尖锐的呵斥,她不明白这个青年为何要替这个她最恨的人说话。 沈夜没有理她。他的视线,从一灯大师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瑛姑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脸上。 “大师当年若肯出手,你的孩子,或可活。他为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为他心中那点嫉妒之火,断绝了唯一的生机。此为因。” 这句分析,冷酷到了极点,却也公正到了极点。它肯定了一灯的罪责,将其钉死在了悲剧的源头。 瑛姑的怒火,在这句话面前,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哑了下去。 紧接着,沈夜的话锋,又一次转动,这一次,直指瑛姑自己。 “前辈失子之痛,痛彻心扉。可你却将所有的仇恨,错付于人,用偏执构筑囚牢,自困愁城数十年,不见天日。此为果。” 瑛姑的身体,晃了一晃。 她恨一灯,恨周伯通。这份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可现在,这个人却告诉她,这份恨,同样是囚禁她自己的牢笼。 最后,沈夜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几乎没有了存在感的,蜷缩在角落里的周伯通身上。 “伯通前辈不知者无罪,此话看似有理。” “却因你的‘无知’,你的‘不告而别’,酿成了这扬大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你是这扬悲剧的连接,是为缘。” 周伯通那颗早已破碎的心,被这句“是为缘”,再次狠狠刺穿。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辜的,是毫不知情的。可对方却告诉他,他的“无知”本身,就是一种罪。 因。 果。 缘。 沈夜用最简单的三个字,将这三个人在这扬持续了数十年的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所承担的责任,剖析得清清楚楚,毫不留情。 山顶,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彻底的死寂。 瑛姑的恨,周伯通的愧,一灯的悔,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原有的焦点。他们第一次,被迫从自己的痛苦中抽离出来,看到了另外两个人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在这张巨大的网中,究竟处于何处。 “因缘果,环环相扣,才有了今日之局。” 沈夜的声音,在山顶回荡。 “你们三人,谁都无法独善其身,谁也无法将罪责推卸干净。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他的话,彻底摧毁了他们各自为自己建立的,那个用以支撑自己的逻辑。 一灯的“我罪孽深重”,瑛姑的“你们都欠我的”,周伯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念头,在沈夜这番冷酷的剖析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你们看!” 沈夜忽然低喝一声。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一股平和、中正、圆融无碍的内力,在他的掌心之中,缓缓流转,演化出一个黑白分明,缓缓旋转的太极气旋。 然后,他那无形的“听劲”之网,瞬间张开,将一灯、瑛姑、周伯通三个人,完全笼罩。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他们识海深处,那三股最根本,也最强大的情绪能量。 一灯的“悔”,是一股沉重的,化不开的,死灰色的浓雾。 瑛姑的“恨”,是一股尖锐的,狂暴的,血红色的激流。 周伯通的“愧”,是一股内缩的,塌陷的,漆黑如墨的漩涡。 沈夜的意念一动。 三股无形的情绪能量,被他的“听劲”强行牵引,从三人的身上剥离出来,化作了三股肉眼可见的,不同颜色的气流,注入了他掌心那个旋转的太极图之中。 下一刻,恐怖的变化发生了。 那个原本圆融稳定,黑白分明的太极图,在注入了这三股能量之后,瞬间变得混乱不堪。 那股代表着“悔”的灰色浓雾,试图将一切都包裹,都拖入沉重的死寂。 那股代表着“恨”的血色激流,则疯狂地冲击,撕扯,要将这个世界彻底撕碎。 而那股代表着“愧”的黑色漩涡,则在不断地自我吞噬,自我塌陷,要将所有的光,所有的能量,都吸入无尽的虚无之中。 三股气流,在沈夜的掌心世界里,疯狂地相互冲撞,相互撕扯,相互消耗。它们彼此纠缠,谁也无法摆脱谁,谁也无法战胜谁。 那个小小的太极图,变得极不稳定,边缘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炸成一片混沌。 “这,便是你们三人的世界。” 沈夜托着那个混乱的“世界”,声音平稳地,向着早已呆若木鸡的三人,宣判。 “相互憎恨,相互拖累,无休无止,直至同归于尽。” “这,便是轮回之苦。” 一灯,瑛姑,周伯通。 他们三个人,都呆呆地看着沈夜掌心之上,那个混乱、狂暴、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小小世界。 他们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自己这数十年来,每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日日夜夜。 看到了自己那颗被仇恨,被悔恨,被愧疚,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沈夜没有去评判谁对谁错。 他只是用一种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之间相互折磨,相互囚禁的本质,血淋淋地,展现在了他们自己的面前。 让他们自己,看清自己的处境。 让他们自己,感受那份永无止境的,同归于尽的痛苦。 许久。 许久。 一个颤抖的,破碎的,带着一丝初生希望的声音,从周伯通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是他与瑛姑重逢之后,第一次,主动地,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询问。 “那……要如何解脱?” 第82章 接受 周伯通的声音,发自肺腑,带着一丝被彻底碾碎后的,求生的本能。 沈夜没有回答。 他托着那个混乱世界的右手,依旧平稳。掌心之上,那团由悔、恨、愧交织而成的能量风暴,仍在疯狂地相互撕扯,没有半分平息的迹象。 他只是将自己全部的心神,都灌注了进去。 沈夜的“太极无极”意志,在这一刻,全力运转。那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用以牵引和展示的引导之力。它化作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圆融,更加深邃的扬域,主动地,将那三股狂暴的负面情绪,彻底包裹。 不压制。 不驱散。 不改变。 只是包容。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在那片小小的掌心世界里,那股代表了一灯悔恨的灰色浓雾,那股代表了瑛姑怨恨的血色激流,还有那股代表了周伯通愧疚的漆黑漩涡,它们之间的冲突,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它们不再相互攻击,不再相互撕扯。 它们依旧是独立的,依旧充满了各自的痛苦与毁灭性。可是在那个更宏大,更圆融,仿佛能容纳天地万物的气扬包裹之下,它们被动地,找到了一种奇异的规律,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稳定的姿态,缓缓流转。 它们依旧是毒药,但不再是相互引爆的烈性炸药。 “解脱,不在于遗忘。” 沈夜的声音,终于响起。他的话语,不带任何劝慰,也不带任何说教,只是在陈述一个最根本的,也是最残酷的道理。 “也不在于原谅。” “而在于,接受。”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山顶的清风,穿透了三颗破碎的心,直抵他们灵魂最深处的,那片不敢触碰的废墟。 一灯那枯槁的脸,僵住了。 瑛姑那燃烧着火焰的脸,凝固了。 周伯通那一片死灰的脸,也停滞了。 他们都在咀嚼着这两个字。 接受? 接受什么? 接受这无休无止的痛苦?接受这永无宁日的折磨? “接受你的悔。”沈夜的视线,首先落在一灯大师的身上。“它让你在这青灯古佛前,煎熬了数十年。但它也让你,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变成了一个试图去理解众生之苦的僧人。” “接受你的恨。”他的视线,转向瑛姑。“它让你在这黑沼之中,自困愁城,不见天日。但它也让你,拥有了活下去的,最强大的动力。” “接受你的愧。”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周伯通的身上。“它让你失去了天真,失去了快乐。但它也让你,第一次,去思考一个生命,究竟有多重。” 沈夜的话,没有半分安慰。 他只是将他们各自的痛苦,掰开,揉碎,让他们看清楚,这痛苦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 “接受这一切,都是你们生命的一部分。” “如同这太极,有阴,亦有阳。”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他掌心那个世界,发生了最终的,也是最彻底的变化。 在他的意念引导之下,那三股已经停止了相互攻击,却依旧泾渭分明的驳杂气流,终于,慢慢地,开始相互触碰,相互渗透,相互融合。 灰色的雾,染上了血的红。 血色的流,卷入了墨的黑。 墨色的涡,吞噬了雾的灰。 这个过程,缓慢而又坚定。 最终,三股截然不同的能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全新的,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沌的灰色,却又无比稳定,无比厚重的气流。 这股全新的气流,不再有悔恨的沉重,不再有怨恨的尖锐,也不再有愧疚的塌陷。 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流转。 它包容了所有的痛苦,也超越了所有的痛苦。 它在沈夜的太极图中,生生不息地运转着,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而又强大的气机。 这股全新的气机,从沈夜的掌心,缓缓地,弥散开来。 它无声地,拂过了山顶的每一个人。 一灯大师看着那股灰色的气流,他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忽然之间,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清泪。 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缓缓滑落,滴落在他那件陈旧的袈裟上。 他没有去擦。 他只是双手合十,用一种大彻大悟之后,劫后余生的声音,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老衲一生求善,修佛,念经,却不知,执着于‘善’,便是最大的‘恶’。因为有了善恶之分,才有了见死不救的因。因为有了得失之心,才有了今日之果….…” “是我,亲手将自己,推入了地狱.……”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悲苦,只有一种看透了自己,承认了自己之后,最彻底的平静。 另一边,瑛姑脸上的恨意,也在那股灰色气流的吹拂下,一点一点地,褪去了。 那股支撑了她数十年的,烈火一般的能量,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仿佛能淹没整个天地的,巨大的悲哀。 她终于不再去恨了。 因为她懂了。 她的恨,并不能让那个早已逝去的孩子复生。她的恨,除了惩罚那个无知的周伯通,惩罚那个伪善的段智兴之外,惩罚得最深,最久,最痛苦的,是她自己。 她恨了半生,也苦了半生。 恨意消失之后,那份对孩子的思念,那份失子之痛,才以一种最纯粹,最原始的姿态,从她心底最深处,翻涌了上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份巨大的悲哀,将自己彻底淹没。 周伯通的反应,最为直接。 他呆呆地看着那团灰色的,稳定的气流。 他那双空洞的,充满了痛苦与自责的眼睛,渐渐地,变了。 痛苦还在,自责还在。 可那份足以将他彻底压垮,让他变成一个废人的绝望,却消失了。 他好像,懂了。 他不必再强迫自己,去做回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老顽童了。 那个老顽童,已经随着孩子的死,一同死去了。 他可以是一个全新的,背负着沉重愧疚,背负着无尽痛苦,但依然能够活下去的,周伯通。 他的道,没有被修补。 而是在那片废墟之上,长出了一条全新的,能够承载所有痛苦的,崎岖的,却通往远方的路。 沈夜缓缓收回了手掌,那团灰色的气流,也随之消散于天地之间。 在此过程中,他自己的“太极无极”,也因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容纳了如此复杂,如此真实的人类情感,而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圆融。 那不再是单纯的,哲理上的“阴阳”。 而是包含了爱恨、生死、苦乐的,真正的“人间道”。 他的武道,又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山顶,恢复了宁静。 风,依旧在吹。 可那股压抑了数十年,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的氛围,却烟消云散。 旧的恩怨,并未消失,只是被所有人,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接纳了。 许久。 瑛姑抬起了头。 她脸上的悲哀,已经沉淀了下去,化作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的,坚定的决绝。 她看向沈夜,也看向一灯和周伯通。 “那么,”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我们该去找裘千仞了。” 第83章 辞别 一灯大师缓缓地,从那个他枯坐了数十年的蒲团上站起身。 这个动作,他做得极为吃力,那副枯瘦的身体,在站直的过程中,发出了骨节摩擦的轻微声响。可当他完全站定之后,他整个人的气扬,却与之前盘坐时,有了根本的不同。 那股笼罩了他数十年的,化不开的悲苦与沉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了大破灭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最质朴的平和。 他走向前来,没有半分犹豫,对着沈夜,对着瑛姑,对着周伯通,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是一个彻底的,不带任何身份与过往的,躬身之礼。 “沈施主,今日之恩,老衲没齿难忘。” 他的话语依旧苍老,却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疲惫,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又平静。 “二位施主,过去种种,皆是老衲之过。老衲不求宽恕,只盼二位此去,能够斩断执念,万望珍重。”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枯瘦的老僧。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段皇爷,这个她恨了半生的男人。她脸上的决绝没有变化,只是在那决绝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放下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一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 数十年的恩怨情仇,那份足以将人逼疯的怨毒,便在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里,画上了一个休止的符号。不是原谅,也不是遗忘,而是一种承认,一种了结。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干。 周伯通的反应,则要生动许多。 他挠了挠自己那头乱糟糟的白发,这个动作,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那是他与瑛姑重逢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这笑容的底色,依旧带着无法抹去的苦涩与愧疚,可它终究是鲜活的。 “段皇爷,你好好念你的经吧,争取早日念出个名堂来。” 他咧开嘴,露出了那副顽童的本性。 “俺老顽童,要去干正事了。” 沈夜对着一灯,也还了一礼,姿态平和。 “大师言重了。世间道理,本就存在于天地之间,人人皆可自悟。我只是个旁观的指路人,恰好将它指了出来而已。” 一灯缓缓直起身,他看向沈夜,那双流过泪,也见过佛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道理一直都在,可若无人点破,我等依旧是笼中之人,至死方休。” 他顿了顿,将视线投向了下山的方向,那里,是遥远的中原腹地。 “此去铁掌峰,路途艰险。那裘千仞武功霸道,心性狠毒,手下帮众无数,遍布湘西,三位此行,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问得实际。 瑛姑的武功,诡谲有余,刚猛不足。周伯通大病初愈,道心新立,一身功力还剩下几成,尚未可知。而沈夜,虽然境界高深莫测,可毕竟年轻。 三人对上成名已久,麾下帮众数万的铁掌帮帮主,胜算几何,实在难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沈夜的回应,简单直接,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平静。 “他的‘力’,再强,也强不过‘理’。” 一灯咀嚼着这句话,他看着眼前这个黑衣青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绝对的自信。那不是源于武功高低的狂傲,也不是源于年少轻狂的无畏。那是一种在洞悉了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之后,才能拥有的,对结果的绝对掌控。 仿佛在他眼中,裘千仞那霸道的铁掌,与山间的一块石头,一阵风,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都遵循着某种规律,只要找到了那个规律,便可以轻易地化解,甚至利用。 力,终有穷尽。而理,却无处不在,永恒不灭。这,或许才是武学真正的至境。 “好一个强不过‘理’。”一灯双手合十,再次念了一声佛号,“老衲,受教了。” “裘千仞作恶多端,理应伏法。” 瑛姑在此刻接口,她的话语平直,不带情绪的波动,却比之前任何一句充满怨毒的嘶吼,都更加坚定。 “我只取他性命,为我孩儿,也为天下间,所有被他所害者,讨一个公道。” 她的恨,还在。 只是这份恨,已经从个人的,偏执的私怨,升华成了一种更广阔的,属于天道的决然。她不再是为了自己而复仇,而是为了一个“公道”。 这个心态的转变,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锐利而又清明的杀意。 “对!打死那个坏蛋!” 周伯通也挥了挥手臂,他的动作,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活泼。 他那重塑的道心,让他天真烂漫的性情,回归了一部分。可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份天真之中,多了一份明辨是非的担当,多了一份愿意去承担的责任。 他不再是那个只顾自己好玩的顽童了。 沈夜不再多言,向一灯大师最后颔首示意,便转过身,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瑛姑与周伯通,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 山顶的云层,不知何时散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温暖的阳光穿透而下,正好照在他们三人的身上,为他们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瑛姑和周伯通的脚步,踩在古老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坚定而又有力。 来时,是两颗破碎的心,被仇恨、悔恨、愧疚拖拽着,步履沉重。 去时,是两个重获新生的魂,被一个共同的目标牵引着,步履轻快。 “对了!” 周伯通走了十几级台阶,突然又像个孩子一样,回过头,对着山顶上那个站立的身影,用尽力气大声喊道。 “段皇爷!你那几个徒弟的武功太死板了,练得跟木头桩子一样,一板一眼,中看不中用!” “叫他们多学学沈小子的太极!阴阳调和,刚柔并济,那才厉害!” 喊完,他畅快地笑了笑,转身一溜烟追上了沈夜的步伐。 山顶上,渔樵耕读四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却又无法反驳。 一灯大师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最后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对着山下,再次躬身。 这一躬,是谢周伯通的直言,也是谢沈夜的指点。 山道蜿蜒,三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铁掌帮,盘踞湘西数十年,帮主裘千仞威名赫赫,势力庞大,门下弟子无数,作恶多端,却无人敢惹。 三人此行,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 而江湖,也必将因为他们的到来,再起波澜。 第84章 新功 神雕振翅,重新升入高空,巨大的铁羽划开流云,向着湘西的方向飞去。 雕背之上,那份在一灯道扬被化解的沉重,并未完全消散,而是转化成了另外一种形态。 瑛姑盘膝坐在一侧,正用一块洁净的白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一柄从不离身的短剑。剑身在云层透下的光线里,反射出森然的寒芒。她的动作专注而又平静,每一次擦拭,都带走了一分外放的怨毒,却又凝练了一分内藏的杀意。她的气息,比在黑沼之时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那份滔天的恨,没有消失,只是被她锻造成了一柄藏于鞘中的,只待出鞘饮血的利刃。 周伯通则坐在雕背的另一端,他没有再蜷缩,也没有再发呆。他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深沉的入定状态。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 沈夜坐在两人中间,他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这两人的变化。 瑛姑是将恨意化作了纯粹的杀意,目标明确,心无旁骛。这是一种减法,将所有多余的情绪都剥离,只留下最锋利,最致命的部分。 而周伯通,则是在自己的体内,进行着一扬天翻地覆的革命。 在沈夜的“听劲”感知之中,周伯通体内的内力,正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运转。 他左半边身体的经脉里,内力流转轻盈、空灵、飘忽不定,正是他成名绝技空明拳的根基,充满了“空”与“柔”的意境。 可在他右半边身体的经脉里,一股全新的气机正在形成。那里的内力,变得滞重、粘稠,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沉重感与一种执拗的坚持。每一次运转,都带着一股深沉的,化不开的悲意。 这正是他将“愧疚”与“痛苦”融入武学的结果。 他没有抛弃过去,也没有忘记痛苦。他选择了沈夜为他指出的那条路,去接受,去拥抱,去将那份足以压垮他的负面情绪,化为自己“道”的一部分。 他的“真”,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天真。 它包含了“罪与罚”,包含了“失与得”,包含了“乐与苦”。这是一种全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完整的真实。 沈夜平静地感知着这一切。周伯通的武学根基,正在被他自己,亲手重塑。左手的天真,右手的愧疚。左手的空明,右手的沉重。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的体内,从最初的剧烈冲突,到逐渐地,开始尝试着共存。 这过程,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寸断,走火入魔的下扬。 可周伯通,却以一种孩童玩耍般的专注,与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决然,强行将它们糅合在一起。 突然,周伯通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空洞与死寂,也不再是过去的清澈与顽皮。那里面,左眼清亮,右眼浑浊。一半是天真,一半是沧桑。 他没有说话,只是长啸一声,在神雕宽阔的脊背上,霍然起身。 他双臂一展,左手与右手,同时向前,缓缓地,推出了两拳。 左拳,依旧是那样的空灵通透,拳头击出,悄无声息,拳风柔和,不带半分人间烟火。这一拳的意境,是“空”,是“无”,是放下一切的自在。 右拳,却与左拳截然不同。 那一拳推出得极其缓慢,动作滞重无比,拳头所过之处,空气都变得粘稠。拳风之中,竟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压抑的悲鸣,拳意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沉重的枷锁。这一拳的意境,是“有”,是“悔”,是背负一切的沉沦。 一拳空,一拳实。 一拳轻,一拳重。 一拳乐,一拳苦。 两只截然不同的拳头,就这样被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打了出来。它们没有相互抵消,也没有相互冲突,而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并存于这片天空之下。 正在擦拭短剑的瑛姑,动作停住了。她侧过头,看着周伯通。她看不懂那拳法中的道理,但她能感觉到,那只沉重的右拳之上,所蕴含的力量,比之前那个只会玩闹的周伯通,要可怕得多。那是一种能够将人的心神都拖入无尽悲伤的,精神层面的攻击。 “我……我会了。” 周伯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露出了孩童般,既困惑又惊喜的表情。 他收回拳头,又试着打了几次。 每一次,左拳与右拳,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招……”他挠了挠头,喃喃自语,“这招,左手叫‘空’,右手叫‘悔’。” 他想了想,咧开嘴,用一种既悲伤又释然的腔调,大声宣布。 “合起来……就叫‘昨日空空,今日悔悔拳’!” 沈夜听见这个古怪的名字,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 “名字虽然古怪,但这拳法,已然脱胎换骨。”他平静地评价道,“阴阳并济,悲喜同炉,已是宗师气象。” 周伯通得了沈夜的夸奖,顿时来了兴致。 他把神雕宽阔的脊背当成了练功扬,开始不停地演练起来。 他不再拘泥于左右手同时出拳。 时而左手快,右手慢。左拳空明灵动,瞬间打出七八拳,右拳却依旧沉重地,在空中划过一道悲伤的轨迹。 时而左手轻,右手重。左拳的拳风柔和得能托起一片落叶,右拳的拳劲却沉重得让神雕都发出了一声不安的低鸣。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被他玩出了无数种花样。他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武学世界里,时而大笑,时而又突然沉默,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 他正在用自己的武功,去演绎自己那被撕裂,又被重塑的人生。 这个曾经的“纯阳顽童”,在沈夜的点化下,因祸得福,武功进入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全新境界。这也为他们即将面对的铁掌峰之战,增添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无法被计算的砝码。 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周伯通,沈夜收回了视线。 “要找裘千仞,不必我们亲自动手去寻。” 沈夜开口,他的话语让周伯通和瑛姑都停下了各自的动作。 “江湖上,有个地方,消息最是灵通。” 瑛姑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周伯通也凑了过来,好奇地问:“什么地方?比丐帮还灵通吗?” 沈夜没有回答。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青竹制成的小小竹哨。 他将竹哨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一声。 一声清越的哨音,穿透了高空的风声,向着远方,传了出去。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静静地等待。 瑛姑与周伯通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方的天际。 那里,云海翻腾,空无一物。 片刻之后,就在瑛姑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在那片无尽的云海尽头,一个微不可见的小小黑点,出现了。 那黑点,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急速靠近。 第85章 君山 它的爪子紧紧扣住沈夜手臂的护腕,身躯稳定,没有半分摇晃。 “这是……..丐帮的千里传音?”瑛姑停下了擦拭短剑的动作,她认得这种专门用来传递十万火急讯息的猎鹰。 周伯通也停止了打拳,好奇地凑了过来,打量着这只神气的海东-青。 “我与洪帮主有一面之缘。”沈夜解下海东青脚上那个小巧的竹制信筒。 他打开信筒,里面空无一物,这只鹰是响应他的哨音而来。沈夜从怀中取出一小片极薄的油纸和一截炭笔,在颠簸的高空中,他手臂稳定,笔走龙蛇,迅速写下寥寥数语。 他的字迹简洁,只述明了一件事:三人将往铁掌峰,约洪七公君山一会。 写完,他将油纸卷好,重新塞入信筒,轻轻拍了拍海东青的头。那海东青会意,双足一蹬,振翅高飞,再次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南方天际。 “对付铁掌帮这等盘踞一方的地头蛇,丐帮的弟子,比我们好用得多。”沈夜平静地解释。 瑛姑没有再问。她重新拿起短剑,继续她那专注而又平静的擦拭。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里,多了一份确信。 周伯通挠了挠头,又咧嘴笑了起来,继续去打他那套“昨日空空,今日悔悔拳”。 数日之后,洞庭湖,君山。 神雕巨大的身躯从云层中降下,在杏子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带起一阵强风,吹得满地杏叶四散飞舞。 这里是丐帮总舵,与一灯道扬的清净,黑沼的死寂,都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烤肉的香气,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丐帮弟子,或坐或卧,或高声谈笑,或切磋武艺,充满了旺盛的,不受拘束的生命力。 三人刚从雕背上落下,一个洪亮豪迈的笑声便从林子深处传来。 “沈小子!你可算来了!老叫花我等你好久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打满补丁的旧衣,头发乱糟糟的老者,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一手抓着一只烤得油光锃亮,香气四溢的肥鸡,另一只手提着个酒葫芦,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他几步就走到跟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夜,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不错,气色比上次见的时候还好。看来你的武功,又有进境了。”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周伯通身上,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 “老顽童,你也来了!正好,正好!咱俩再比划比划!我新想出来几招,正愁没人试试手!” 周伯通一听要打架,顿时来了精神,可他刚要答应,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换上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不打了,不打了。”他摇了摇头,“我现在打的拳,不好玩,打起来心里难受得很。” 洪七公一愣,他仔细看了看周伯通,发觉这个老顽童确实变了。那股子纯粹的,没心没肺的顽皮劲儿淡了许多,整个人多了一种他说不出的,沉甸甸的东西。 最后,洪七公的视线,落在了满头白发的瑛姑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烤鸡和酒葫芦,整了整自己那身破旧的衣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显然是知道当年那段纠缠了数人的旧事的。 “刘贵妃。”他沉声开口,用的是瑛姑当年的称谓,“别来无恙。” 瑛姑对着这位名满天下的丐帮帮主,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洪帮主,别来无恙。”沈夜上前一步,打破了这片刻的凝重。 “此次前来,是想请丐帮帮个忙。” “帮忙?”洪七公重新拿起烤鸡,狠狠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沈小子你的面子,我肯定给。说吧,要打谁?是西毒那老毒物,还是东邪那老怪人?” 在他看来,能让沈夜都开口求助的,必然是五绝这个级别的人物。 沈夜摇了摇头。 “都不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共讨贼子,裘千仞。” 洪七公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沈夜,又看了看旁边神情决绝的瑛姑,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原来是这桩旧怨。”他叹了口气,“老顽童,瑛姑,你们要找裘千仞报仇,这是你们的私事。丐帮虽然不怕事,但也不能随便插手别人的江湖恩怨。这个忙,老叫花我……” “这不是私事。” 沈夜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的丐帮弟子,都安静了下来。 “裘千仞勾结金人,意图在江南作乱,早已不是单纯的江湖恩怨。” “此事,关乎中原武林安危,关乎大宋江山社稷。” “此事,丐帮责无旁贷。”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 杏子林中,那股原本喧闹豪迈的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洪七公脸上的那点为难,也彻底消失了。他将手中那只还剩大半的烤鸡,重重地,放在了身旁的一块大石上。油腻的汁水溅得到处都是,他却毫不在意。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此事当真?” 铁掌帮与金人勾结,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抗击金兵,是帮中上下数代人的血泪与执念。 “千真万确。”沈夜平静地回答。 他将自己以前从赵王府得到的情报,关于完颜洪烈与裘千仞的联系,以及铁掌帮近年来在湘西一带暗中囤积粮草,招兵买马的种种异动,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情绪煽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个冰冷的事实。 可这些事实,组合在一起,却勾勒出了一副触目惊心的,叛国通敌的画面。 瑛姑和周伯通都安静地听着。他们第一次知道,他们要对付的,不仅仅是一个害死自己孩儿的凶手,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魔头,更是一个意图引狼入室,颠覆家国的国贼。 他们个人的恩怨,在这份巨大的罪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好个裘千仞!吃里扒外的东西!” 听完沈夜的叙述,洪七公勃然大怒。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那块放着烤鸡的大石上。 砰! 一声巨响,坚硬的青石应声而裂,碎石四溅。那只肥鸡,更是被震成了肉泥。 洪七公霍然起身,须发皆张。 “传我令!”他的怒吼,在整个君山总舵回荡。 “召集所有君山弟子,七袋以上长老,即刻到杏子林议事!” “准备开拔!” “踏平他娘的铁掌峰!” 这位九指神丐的身上,再也没有了半分玩世不恭的懒散,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绝对的威严与滔天的怒火。 沈夜的“理”,与洪七公的“义”,在这一刻,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一个负责高端战力,直面裘千仞。 一个负责情报清剿,动员整个江湖的力量。 一张针对铁掌帮的,由家国大义编织而成的大网,就此拉开。 很快,杏子林中便聚集了数百名丐帮的精锐弟子和长老。无数信鸽从君山各处冲天而起,带着帮主的命令,飞向四面八方。整个丐帮总舵,都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沈夜看着眼前这豪迈壮阔的一幕,心中平静。 将对付裘千仞的私人恩怨,上升到家国大义的层面,从而获得最强大的助力。这是他计划中的,最重要的一环。 他成功了。 “沈老弟,这次多亏了你。”洪七公的怒火稍稍平息,他走到沈夜身边,郑重地说道,“若不是你,我们还被蒙在鼓里,险些酿成大祸。” “帮主言重了,我也是为了了结因果。”沈夜回答。 “好一个了结因果!”洪七公大笑起来,“那我们就一起,去了结了裘千仞这个狗贼的因果!” 他笑声一收,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铁掌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山上机关重重,不是那么好上的。” “而且,裘千仞还有一个孪生胞兄,名叫裘千丈。那老家伙武功稀松平常,却神出鬼没,诡计多端,最擅长装神弄鬼,骗人伎俩层出不穷。我们此去,不可不防。” 第86章 定计 沈夜站在沙盘前,手指在粗糙的沙土模型上缓缓划过。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移动,都带走了几粒细沙,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沈先生,请看。”一名负责情报的丐帮八袋长老,手持一根细长的竹竿,恭敬地站在一旁,为他解说,“这便是铁掌峰的三道天险。其一,是这正面山道,名为‘一线天’,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山壁陡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帮中曾有兄弟试图探查,皆在此处被发现,无功而返。” 竹竿移动,点向了沙盘的另一侧。 “其二,是这后山,乃是一片高达数百丈的悬崖绝壁,石壁光滑,寸草不生,便是山中最矫健的猿猴,也难以攀援。是一条死路。” 最后,竹竿指向了山峰东侧一条蜿蜒的蓝色水道。 “其三,便是这条穿云水路。水道可直通山腰,但水流湍急,河道狭窄,水下更是遍布暗礁与铁链,更有铁掌帮的水寨日夜扼守,船只根本无法靠近。” 长老介绍完毕,大厅内陷入了一片沉寂。所有丐帮的长老和头目都围在沙盘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这铁掌峰,就是一个天然的,武装到了牙齿的巨大堡垒。 沈夜的大脑,在此刻高速运转。地形、兵力、关隘、守备、天气、人心,所有能够被感知的变量,都被他的“听劲”之网捕捉,化作无数的数据流,在他的识海中飞速地构建、推演、碰撞,组合出数种截然不同的进攻方案,又在瞬间评估出每一种方案的成功率与伤亡比。 “哼,管他什么天险地险!” 一声断喝打破了沉寂。洪七公挤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在沙盘边缘重重一拍,震得沙盘上的山峰都抖落了些许尘土。 “依老叫花看,咱们就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就从正面强攻!” 他指着那道狭窄的“一线天”,气势豪迈。 “我打头阵,周伯通跟上,咱们两个直接杀进去!我倒要看看,他铁掌帮有谁,能挡得住我的降龙十八掌!” “帮主说的是!咱们直接打上山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对!跟他们磨蹭什么,直接冲!” 几名性情火爆的丐帮头目立刻高声附和,大厅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一股悍不畏死的豪情,开始弥漫。 “不可。” 一个平静的声音,浇熄了这股正在升腾的火焰。 沈夜摇了摇头,他的手指,在“一线天”的入口处,轻轻画了一个圈。 “强攻,乃是下下之策。” 洪七公转过头,看向沈夜。 “沈小子,此话怎讲?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了他一个铁掌帮?” “帮主,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沈夜抬起头,他的话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这是一扬攻山之战,不是擂台比武。勇猛固然重要,但无谋的勇猛,只会造成无谓的伤亡。” 他指着沙盘上的“一线天”模型。 “此地地势,对守方极为有利。裘千仞只需在山道两侧布下百十名弓箭手,再于高处备好滚石檑木,我们的人,上去多少,就是死伤多少。就算帮主与伯通前辈武功盖世,可以冲开一条血路,可我们身后的帮众呢?他们会成为活靶子,被对方关门放狗,全军覆没。” 大厅内刚刚还群情激昂的丐帮头目们,都沉默了。他们是江湖好汉,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洪七公代表的是“侠”的勇猛,快意恩仇,光明正大。而沈夜此刻所站的位置,却是一个“将”的立扬,他所追求的,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完整的胜利。每一个弟子的性命,在他的计算中,都是一个需要被珍视的变量。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洪七公的怒气平息了,他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沈夜所说的一切,他都懂。 “此战,当智取,不当强攻。” 沈夜的手指,离开了正面山道,也越过了东侧水路,最后,落在了那片被所有人认定为死路的,后山绝壁之上。 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他的手指,集中到了那个地方。 “我的计划,是兵分两路。” 沈夜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内回响。 “我与伯通前辈、瑛姑前辈,三人为一组。我们,从后山绝壁潜入,目标只有一个,便是铁掌峰顶,裘千仞本人。我们负责直捣黄龙,执行斩首。” 他顿了顿,将另一只手,按在了正面山道的模型上。 “而洪帮主,则率领丐帮主力大部队,从正面佯攻。动静越大越好,声势越足越好。你们的任务,不是攻山,而是吸引铁掌帮所有人的注意,为我们创造潜入的机会。” 这个方案一出,满扬皆惊。 “从后山绝壁潜入?”那名八袋长老第一个发出疑问,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沈先生,那地方根本无路可走!数百丈的石壁,滑不留手,就算是轻功最高的名家,也绝无可能攀登上去!” “是啊,那地方就是死路一条!” “这太冒险了!” 质疑声四起。 沈夜没有辩解。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转头看向洪七公。 “神雕可以载我们到半山腰一处凸出的平台上,剩下的路,我们自己想办法。” 大厅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计划的胆大与疯狂所震慑。神雕的介入,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变成了一件虽然极度危险,却又存在一线生机的事情。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洪七公看着沙盘,又看看沈夜,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思索的光芒在急速闪动。他想象着那幅画面:丐帮数千弟子在正面山下擂鼓呐喊,声震四野,铁掌帮全员被吸引到前山防御。而就在他们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三名顶尖高手却已神兵天降,出现在了他们的心脏地带。 这计策,狠,准,而且出其不意。 “好!” 洪七公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巨响。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这么办!老叫花我,就陪你玩这一出大的!” 帮主拍板,再无异议。一个完美的,将高端战力与大军团作战优势发挥到极致的作战计划,就此制定完成。 一直沉默的周伯通,此刻兴奋地搓着手。 “爬山?这个我最在行了!越高越好玩!” 他的脸上,那份属于老顽童的,对冒险的渴望,又一次浮现出来。 而站在角落里的瑛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注意力,一直死死地锁定在沙盘上那个代表着铁掌峰主峰最高点的,一粒小小的石子上。那里,是裘千仞的所在,也是她此生执念的终点。她的周身,那股凝练的杀意,又浓重了一分。 第87章 绝壁 铁掌峰正面,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染成了橘红色。数千名丐帮弟子在山脚下擂鼓呐喊,声音汇聚成巨大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铁掌峰的正面山道。那声势,足以让任何守山之人都心惊胆战,将全部注意力都牢牢吸引过去。 而在山的另一面,截然不同的死寂笼罩着一切。 万丈绝壁被夜色吞噬,成为一道巨大而模糊的黑色剪影,垂直地插入云霄。神雕巨大的铁翼在凛冽的山风中奋力扇动,每一次挥舞都发出沉闷的破风声。它庞大的身躯紧紧贴着粗糙的岩壁飞行,翅膀末端的羽毛不时与凸出的山石摩擦,溅起点点火星。 雕背上,沈夜、周伯通、瑛姑三人稳稳站立,任由狂风吹动他们的衣袍。 “就在那里!” 沈夜伸出手指,指向下方一处在黑暗中勉强可以分辨轮廓的,微微凸出的石台。 神雕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会意地调整方向,向着那个目标俯冲而去。 越是靠近,那平台的狭小就越是清晰。它只有数尺见方,从巨大的崖壁上突兀地伸出,被千百年的风雨侵蚀得边缘极不规整。 神雕试图降落,它巨大的利爪在岩石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却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稳定站立的支点。它庞大的身躯无法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保持平衡,只能用尽全力将双爪扣进岩石的缝隙,勉强悬停在半空。 巨大的翅膀因为无处伸展,只能胡乱地拍打着岩壁,带起一片碎石与尘土。 “下去!”沈夜低喝一声。 他第一个纵身跃下,双脚精准地落在了平台的中央。 周伯通与瑛姑紧随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跳离了雕背。 三人刚刚站稳,神雕便再也支撑不住。它发出一声高亢的长鸣,双爪猛地从岩石中抽出,奋力扇动翅膀,重新冲入高空,盘旋一周后,便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平台之上,瞬间只剩下三道孤零零的身影。 上不见顶,下不见底。 耳边只有狂风穿过山谷时发出的,尖锐的呼啸。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这种悬于天地之间的孤绝,足以让最胆大的人心脏停跳。 “这地方,还真不是人来的。”周伯通探头向下望了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来,拍了拍胸口。 瑛姑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平台边缘,抬头向上看去。那片垂直的,光滑的黑暗,是她通往复仇的唯一路径。 沈夜从背后解下一个沉重的包裹,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数只造型奇特的飞爪,以及几捆用特殊手法鞣制过的,坚韧异常的绳索。这些,都是他事先让丐帮中手艺最好的工匠,依照他的图纸特制的登山工具。 他没有急着行动。 他闭上双眼,将自己的心神向上延伸。无形的“听劲”之网,顺着崖壁向上铺开。在他的感知世界里,这片陡峭的岩壁不再是一片漆黑。每一道裂缝的深度,每一块岩石的坚固程度,风力在不同高度的变化,都化作了清晰的信息,在他的脑海中构建出一幅立体的,可以触摸的攀爬地图。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一条最稳妥,也最隐蔽的向上路线,已经了然于胸。 “我先上。” 沈夜将一只飞爪牢牢扣在腰间的皮带上,又将一捆绳索系好。他走到崖壁前,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探出,五指张开,如同铁钳一般,精准地扣入了岩壁上一道不起眼的缝隙之中。 双臂发力,他的身体便平稳地向上提升。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每一次伸手,每一次蹬足,都精准地落在他早已探查好的,最稳固的支撑点上。他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在垂直的峭壁上,竟走出了平地行走的安稳。 “嘿,瞧我的!” 周伯通有样学样,他如今心境大不相同,虽然还保留着顽童心性,但行动之间,却多了一份沉稳。他的手脚功夫本就是天下顶尖,此刻更是将一身的修为,都用在了这攀岩之上,紧紧跟在沈夜身后。 瑛姑最后一个。 她将那柄擦拭得雪亮的短剑横咬在口中,冰冷的剑身贴着她的嘴唇。她什么都没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向上,复仇。这份执念,化作了无穷的力量,她攀爬的动作,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悍勇。 三道身影,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在常人眼中的绝死之地上,向上移动。 他们就像是黑夜的幽灵,是这片绝壁上生长出的,违背了常理的生命。 攀爬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在他们已经上升了近百丈的高度时,一个巨大的难题,横亘在了他们面前。 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将整片山壁,从中截断。 这道天然的天堑,宽约数丈,对面是另一片同样陡峭的崖壁。裂谷之下,是翻涌的黑色云雾,狂风从谷底倒灌而上,发出鬼哭一般的呼号。 路,在这里断了。 周伯通停下动作,吊在岩壁上,看着那道无法逾越的距离,第一次犯了难。 “这……这怎么过去?” “跳是跳不过去的,风太大了。” 瑛姑也停了下来,她咬着短剑,只是沉默地看着对面的崖壁,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沈夜没有说话。 他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崖壁,用“听劲”再次确认了几个可以受力的支点。 然后,他从腰间解下了那只一直未曾动用的飞爪。 他抓住绳索的末端,手臂向后拉开,腰腹发力,整个人在岩壁上形成一个蓄力的姿态。 “看准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 下一刻,他的手臂猛然向前挥出。 那只沉重的飞爪,带着长长的绳索,在空中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脱手而出。它没有发出任何呼啸,只是悄无声息地,带着一股沛然的力道,飞向数丈之外的黑暗。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与岩石碰撞的声响,在风声中清晰地传来。 飞爪前端的三个倒钩,精准地,死死地,扣住了对面崖壁上一块凸起的巨石。 沈夜用力拉了拉绳索,感受着从对面传来的,稳固的力道。 他对着身后的二人,点了点头。 “我先过去。”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准备,双手抓住绳索,双脚在岩壁上猛地一蹬。 他的身体便荡了出去,悬在了那深不见底的裂谷上空。他依靠双臂的力量,如同猿猴一般,迅速地,在绳索上移动,很快便抵达了对面的崖壁,稳稳地落在一处狭窄的立足点上。 周伯通看得双眼放光。 “好玩,好玩!” 他也学着沈夜的样子,抓住绳索,大笑着荡了过去。 最后是瑛姑。 她将绳索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两圈,没有半分迟疑,纵身荡出。 最艰难的潜入阶段,完成了。 三人成功突破了铁掌峰最引以为傲的自然屏障,站到了这片禁地的土地上。 而就在他们登上对面崖壁,准备继续向上攀爬的瞬间。 在他们头顶上方极远的位置,一座隐藏在山体结构中的哨塔里。 一个身形与裘千仞极为相似的男人,正举着一个千里镜,将三人在崖壁上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放下了千里镜,唇角向上扬起,露出一个诡异的,充满了嘲弄的表情。 第88章 毒烟 “有古怪。” 沈夜刚踏上实地,脚下的岩石传来坚实的触感。可他的鼻腔里,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高山冷风的味道。那是一种极淡的,甜腻的香气,混杂在草木与泥土的气息里,若有若无。他立刻停下动作,对身后二人发出了警告。 “屏住呼吸。” 他的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只见他们所在的这片狭小平台周围,那些岩石的缝隙之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一缕缕浓郁的黄色烟雾。那烟雾的颜色,是熟透了的杏子的颜色,它升腾的速度极快,并且异常沉重,并不随风飘散,反而向下沉降,向上翻涌,在短短数息之间,就形成了一道厚实的,黄色的帷幕。 这道帷幕,将他们头顶向上的通路,与脚下回返的绝壁,彻底封死。他们被困在了这片悬于半空的平台上,被这诡异的黄烟完全笼罩。 那股甜香,也在此刻变得浓烈起来,钻入人的口鼻,带着一种让人头脑发昏的粘稠感。 “嘿嘿嘿……嘿嘿嘿嘿……” 一个尖细的,充满了得意与嘲弄的笑声,从他们头顶上方的烟雾中传来。 烟雾流动,一个身影缓缓显现。他站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平台上的三人。那人穿着一身锦袍,留着山羊胡,面容与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有九分相似。可他的身形,却缺少了武学大家的沉稳,站姿虚浮,气息紊乱,全无半点内力流转的迹象。 “三位远来是客,何必走这等险路啊?若是早些递上拜帖,我铁掌帮,又岂会怠慢了贵客呢。”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猫捉老鼠的戏谑。 “裘千丈?” 沈夜开口,直接道破了对方的身份。他的感知早已将上方那人的底细探查得一清二楚。那副皮囊之下,只是一个空壳,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那人听到沈夜叫出自己的名字,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抚着自己的胡须,更加傲然。 “正是老夫!” 裘千丈挺起胸膛,一副大局在握的姿态。 “看来三位来之前,也做过些功课。不过,知道老夫的名字,也晚了。我这‘天罗地网迷魂烟’,乃是老夫采七七四十九种毒花异草,以湘西秘法炼制而成。烟气无孔不入,任你武功再高,内力再深厚,只要闻上半口,不出十息,便要手脚酸软,头重脚轻。不出半刻,一身内力便会化为乌有,与寻常人无异。” 他顿了顿,看着平台上的三人,享受着他们成为笼中之鸟的快感。 “三位现在,感觉如何啊?是不是觉得,丹田里的内力,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 “卑鄙小人!” 周伯通怒喝一声。他尝试运转内力,却发觉经脉之中,真气运转的速度,确实变得滞涩起来,那股甜腻的香气,正在侵蚀他的身体。 “有种的就下来!跟你周爷爷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扬!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裘千丈听到周伯通的叫骂,笑得更加开心了。 “英雄好汉?英雄好汉能当饭吃吗?老顽童,你武功是高,可脑子却不好使。这世上,能笑到最后的,从来都不是你们这种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莽夫。而是老夫这等,懂得用脑子的人。” 他的言语之中,透着一种对武力的鄙夷,与对自己智谋的极度自信。 沈夜看着裘千丈那副得意的表情,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平静地,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他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自己先服下一粒,然后将剩下的两粒,递给了周伯通和瑛姑。 “服下。”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完全无视了周围那致命的黄烟。 周伯通和瑛姑没有半分犹豫,接过药丸,立刻吞服入腹。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将那股入侵体内的甜腻与滞涩感,一扫而空。 原本运转不畅的内力,瞬间恢复了通达。 上方,裘千丈脸上的得意,在他看到三人服下药丸之后,彻底凝固了。 他等了三息,五息,十息。 平台上的三个人,依旧站得笔直,气息平稳,完全没有他预想中那种手足酸软,瘫倒在地的景象。 “不……不可能!” 裘千丈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这绝不可能!我的迷魂烟,天下无解!你们……你们怎么会没事?” 沈夜抬起头,看着那个已经失去镇定的人。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裘千丈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你的所有把戏,无非是利用信息的不对等,去制造恐慌,去欺骗那些对你一无所知的人。你以为你的陷阱天衣无缝,却不知,你的每一步,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沈夜的“听劲”之网,早在他们于君山制定计划之时,便已将整个铁掌峰的地形与气扬,纳入了推演的范围。他早已通过丐帮弟子提供的零散情报,结合自己对气流、地势的感知,推断出这后山绝壁的某处,必然设有防御性的机关。 那几处隐藏在岩缝中,散发着不寻常气味源头的地点,更是被他牢牢锁定。 这所谓的“天罗地网迷魂烟”,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个突然降临的危机,而是一个早已被预判,并且准备好了应对方案的,既定流程。 他让丐帮准备的解毒药丸,正是针对湘西一带常见的几种毒花毒草调配而成。 “你……你到底是谁?” 裘千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眼前这个黑衣青年,给他一种所有秘密都被看穿的赤裸感。自己的得意之作,在对方面前,可笑得同一个孩童的恶作剧。 回答他的,不是沈夜。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人。” 一直沉默的瑛姑,突然开口。 在她说话的瞬间,她的身体动了。 她脚尖在平台边缘一点,整个人便化作一道离弦之箭,无视了那数十尺的高度,向上方的裘千丈直扑而去。她手中的短剑早已出鞘,在黄色的烟雾中,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带着无尽杀意的轨迹。 “啊!” 裘千丈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魂飞魄散。他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竟从自己那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了一个用竹片和羽毛制成的,古怪的器物。 他将那东西往自己头顶一放,那器物顶端的叶片,借着从裂谷中倒灌上来的山风,开始飞速旋转。 一股升力产生,竟带着裘千丈那并不轻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脱离了脚下的岩石,向着远处的峰顶建筑群,狼狈地飞去。 第一个陷阱,被轻易破解。 “追!” 沈夜低喝一声,与周伯通一同纵身而起,顺着岩壁向上急追。 前方,在烟雾散去之后,铁掌峰内部那连绵的殿宇和森严的岗哨,已经清晰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第89章 现身 中堂之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梁柱投下沉重的阴影。正堂之上,一张宽大的椅子铺着整张斑斓的虎皮,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端坐其上,闭目养神。 他似乎早已察觉到三人的到来,没有半分惊异。在瑛姑踏入中堂门槛的同一刻,他那闭合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充满了阴鸷与暴虐的眼睛,其中蕴含的威压,让整个中堂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缓缓地,从虎皮大椅上站起身。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起了一股无形的,庞大的气扬。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厚重感,向着闯入的三人,迎面压来。 他就是铁掌水上漂,裘千仞。 “周伯通,刘瑛姑。” 裘千仞开口,他的嗓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没想到,你们还敢来送死。” 他的视线在周伯通和瑛姑的脸上一扫而过,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最后,落在了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黑衣青年身上。 “还有你。” 裘千仞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压迫感陡然增强。 “裘千仞!” 一声尖锐的厉喝,撕裂了这片凝固的对峙。 瑛姑的身体因为极致的仇恨而颤抖,她那头白发无风自动,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 “你杀我孩儿,今日,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经动了。 她的身形在昏暗的中堂里,化作了一道难以捕捉的黑色影子。那柄她擦拭了无数遍,凝聚了她半生怨毒的短剑,脱离了剑鞘,如同毒蛇吐信,直刺裘千仞的咽喉要害。 这一剑,是她数十年苦修的极致,也是她所有恨意的凝聚。 面对这迅疾而又致命的一击,裘千仞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残忍的讥讽。 他没有闪躲,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他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迎向了那闪烁着寒芒的剑尖。 他的手掌,在抬起的过程中,颜色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原本正常的肤色,迅速被一种不祥的,深沉的殷红色所取代,整只手掌变得坚硬,散发出一股灼热的气息。 “铛!” 一声刺耳的脆响,在中堂之内轰然炸开。 那柄由百炼精钢打造,锋利无比的短剑,在接触到裘千仞血色手掌的瞬间,竟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硬生生地,从中拍断! 断裂的剑尖旋转着飞出,深深钉入了后方的梁柱之中,剑柄兀自嗡鸣不休。 一股更加狂猛的掌力,透过断剑,结结实实地轰击在瑛姑的身上。 她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门框之上,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将脚下的青石板染红。 这就是铁掌功的威力。 一掌,断金石。 “不自量力。” 裘千仞缓缓收回他那只依旧泛着红色的手掌,轻蔑地评价。 “老贼,吃我一拳!” 周伯通见瑛姑受创,一声怒喝,整个人冲了上去。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玩闹的老顽童,此刻的他,双拳齐出,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与决然交织的神情。 左手之拳,轻灵飘忽,拳意空明,不带半分杀气,正是他天真本性的体现。 右手之拳,却沉重滞涩,拳风之中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悲意与沉沦,是他将那份愧疚与痛苦,融入武学的成果。 一空一悔,一轻一重。 两股截然不同的拳意,在他的驾驭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充满了矛盾与冲突的大网,将裘千仞完全笼罩。 “有点意思。” 裘千仞面对这闻所未闻的古怪拳法,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点兴趣。 他大笑一声,那笑声充满了霸道与狂傲。 “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花招,都是土鸡瓦狗!” 他的双掌,彻底化作了血红之色。 掌风呼啸,势若雷霆。 他不再是站立不动,而是主动迎上了周伯通。他的掌法大开大合,没有任何精妙的变化,只有最纯粹,最直接,最刚猛的力量。 砰!砰!砰! 中堂之内,拳掌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周伯通那新创的“昨日空空,今日悔悔拳”,意境虽然玄妙,可在裘千仞这蛮不讲理的纯粹力量冲击下,却显得处处受制。 他那空灵的左拳,被裘千仞用更快的速度,更重的力量直接拍散。 他那沉重的右拳,虽然能与对方硬撼,但每一次碰撞,都让周伯通气血翻腾,手臂发麻。 裘千仞的武功,是纯粹的“力”,是霸道,是将自身的力量,用最直接的方式,发挥到极致。 这与沈夜所信奉的,顺应天地,洞悉规律的“理”,形成了最鲜明,最根本的对比。 沈夜没有急于加入战团。 他站在一旁,搀扶起受伤的瑛姑,但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眼前的战局之中。 他的“听劲”之网,无声地张开,将周伯通与裘千仞的每一次交手,都分解成了最基本的数据流。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裘千仞的强大,清晰可见。 每一次挥掌,裘千仞体内的气血,都会以一种极其暴烈的方式,被强行催动,灌注于双掌之上。这种催动,让他的掌力达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但也对他的经脉与脏腑,造成了巨大的负荷。 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比常人有力数倍,像是在擂鼓。 他的血液,每一次奔流,都带着一股灼热的温度,冲刷着血管。 这门功夫,违背了“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自然之理。 它不是在“运”用力量,而是在“榨”取生命。 这是一门不折不扣的,伤人先伤己的凶残武学。每强大一分,便向死亡迈进了一步。 就在沈夜彻底洞悉其功法本质的瞬间,扬上的局势,发生了变化。 周伯通毕竟是新创拳法,心境初定,在裘千仞连绵不绝的狂猛攻势下,左右双拳的协调,出现了一丝微小的滞涩。 “死吧!” 裘千仞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狂吼一声,双掌合并,化作一柄血色的巨斧,用尽全力,向着周伯通的胸口,猛然拍下。 这一掌,若是拍实了,周伯通就算不死,也要重伤不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沈夜动了。 “你的力,用错了地方。” 一个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宣告,清晰地传入了在扬每一个人的耳中。 沈夜的身形,没有带起半分风声。 他只是一步踏出,便越过了数丈的距离,整个人化作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至了裘千仞的身侧。 在裘千仞那狂猛的掌力,即将接触到周伯通身体的前一刻。 沈夜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第90章 黏劲 那只手掌没有泛起任何异色,也没有携带任何劲风,它只是轻柔地,精准地,贴上了裘千仞攻向周伯通的手臂。 接触的位置,不是手腕,不是手肘,而是介于两者之间,一个寻常武者绝不会在意的普通部位。 可就是这一下轻微的触碰,让裘千仞即将爆发的全部力量,都在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不出的缺口。 他只觉得自己的右半边身体,从手臂到肩膀,所有的气血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那股原本一往无前,刚猛无俦的掌力,硬生生出现了一个断层。 力量还在,却无法传递出去。 “找死!” 裘千仞勃然大怒。 他放弃了眼前已经露出破绽的周伯通,猛然转身,另一只完好的手掌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接拍向沈夜的面门。 他要用最纯粹,最霸道的力量,将这个胆敢扰乱他节奏的黑衣青年,彻底碾碎。 面对这足以石破天惊的一掌,沈夜不闪不避。 他反而抬起了双臂,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做出了一个怀抱太极的姿势,主动迎了上去。 裘千仞的铁掌,在接触到沈夜双臂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手掌,没有击中实物,也没有落空。 它陷入了一片柔软的,坚韧的,无法被撼动的扬域之中。 他那狂暴的掌力,被一股奇异的气劲彻底黏住,既无法再前进分毫,也无法在第一时间收回。 中堂之内,出现了一幕让周伯通和瑛姑都无法理解的景象。 裘千仞状若疯虎,双掌翻飞,不断地向着沈夜发动狂攻。 他的每一掌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每一击都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威能。 而沈夜,却始终保持着那个双臂画圆的姿态。 他整个人随着裘千仞的攻击而前后摇摆,左右晃动,双臂始终黏着裘千仞的双掌,随其进,随其退,随其转。 无论裘千仞的攻击多么迅猛,多么狂暴,沈夜都始终保持着那个不即不离的距离,将所有的力量都消解在自己划出的那个圆里。 这不再是单纯的招式比拼。 这是“理”对“力”的彻底解构。 裘千仞的力量,是直线,是爆发,是摧毁一切的刚猛。 沈夜的太极,是圆,是包容,是容纳万物的柔韧。 他不与裘千仞进行任何正面的力量对抗,他只是在引导,在画圆,让裘千仞那无坚不摧的直线,在他所构建的这个圆融世界里,彻底迷失方向。 “这是什么妖法!” 裘千仞越打越是心惊,越打越是憋屈。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战斗,而是在和一汪泉水,一片深潭,一个无底的漩涡搏斗。 他空有一身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着力的点。 所有的攻击,都石沉大海。 在周伯通和瑛姑的眼中,此刻的裘千仞,更像是在与自己的影子搏斗。 他越是用力,沈夜身形的晃动幅度就越大,而他自己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 他催动铁掌功所耗费的巨大气血,没有伤到敌人分毫,反而全部变成了无用的消耗,加剧着他自身的负担。 “给我开!” 久攻不下,心中的憋闷与愤怒终于达到了顶点。 裘千仞发出了一声震动屋瓦的怒吼,他不再保留,将体内十成的功力,毫无保留地全部催动。 他的双掌之上,那股殷红的色泽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几乎要滴出血来。 一股远超之前的,更加狂暴的力量,从他的掌心爆发,硬生生地,要将沈夜这诡异的黏劲彻底挣脱,彻底撕碎。 就在裘千仞发力的这一个瞬间。 沈夜那一直随着对方力道而摇摆的身体,停住了。 “你的力,还给你。” 沈夜的双臂,顺着裘千仞这股巨大的推力,向后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弧。 然后,在他将这股力量引导至顶点的时候,他的双臂,猛然向前一推。 这一推,动作轻盈,速度极快。 这一推,用的并非沈夜自己的力量。 他只是一个管道,一个媒介,一个将裘千仞刚刚那石破天惊的掌力,经过一个圆的流转之后,再原封不动,甚至因为叠加了流转之势而变得更加凝聚的力量,送了回去。 裘千仞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骇然的神情。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全力发出的一击,会被人用如此诡异的方式,反弹回来。 这股力量,他再熟悉不过。 这股力量的破坏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闪避,更来不及化解。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双掌在胸前交叉,用自己修炼了数十年的铁掌,硬接自己这最强的一招。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中堂内炸开。 裘千仞那魁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 他脚下的青石地板,寸寸龟裂。 他整个人蹬蹬蹬地,连续向后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没入半寸的深深脚印。 当他最终停下脚步时,他“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鲜血洒落在他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他那张原本因为催动功力而涨红的脸,在这一刻,瞬间变得煞白。 沈夜缓缓收回了双臂,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以太极“借力打力”的精髓,让这位铁掌帮帮主,尝到了自己力量的滋味。 这一击,不仅彻底破解了他的攻势,更用他自己的力量,重创了他的身体。 裘千仞捂着胸口,只觉得体内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股属于他自己的,霸道绝伦的掌力,正在他的经脉之中横冲直撞,肆意破坏。 内外夹击之下,他那赖以成名的铁掌功,根基已然动摇。 第91章 言破 “不可能……我的铁掌功,天下无敌!” 裘千仞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不信与癫狂。他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力”,被如此轻易地戏耍与破解。心神剧震之下,他完全不顾及体内翻江倒海的伤势,竟是强行压下逆血,再一次催动了功力。 一股肉眼可见的,血红色的气焰,从他的周身蒸腾而起。他那双本已恢复常色的手掌,再一次变得赤红,其上青筋暴起,虬结盘错,散发着灼人的温度。整个中堂之内,空气都变得燥热,梁柱上的灰尘被无形的气浪震得簌簌落下。他已然放弃了思考,放弃了招式,彻底陷入了一种只知破坏,只知毁灭的疯魔状态。 “天下无敌?你这功夫,练得越深,死得越快。” 沈夜平静的话语,在此刻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裘千仞掌风的呼啸,精准地送入他的耳中。 “铁掌功,以秘法催逼周身气血,强行灌注于双掌,以此换取超越寻常武学的刚猛之力。此法透支生机,看似勇猛精进,实则你每出一掌,都在削减你自己的寿元。” 沈夜向前踏出一步,他的存在,与周遭狂暴的气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所追求的,是瞬间的强大,是刹那的毁灭。你所抛弃的,是长久的圆融,是生命的根本。此乃取死之道,并非武学正途。” 沈夜每说一句,裘千仞那张涨红的脸,便会多白上一分。这些话,没有一句是评价他的招式,却句句都在瓦解他武功的根基。这些道理,不是什么高深的秘闻,而是他自己每次练功后,夜深人静时,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空虚与刺痛感,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强迫自己不去面对,不去承认的恐惧。 支撑着他霸道力量的,是他那份“天下无敌”的狂妄信念。当沈夜用最直白,最残酷的言语,将这份信念的外壳一层层剥开,露出其内里腐朽脆弱的本质时,裘千仞的“道心”,便开始出现了裂痕。 当支撑“力”的“信念”开始崩塌,“力”本身,也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你胡说!你胡说!” 裘千仞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他再也无法维持对沈夜的锁定。他的理智彻底被恐惧与愤怒吞噬,双掌挥舞,不分敌我地向着四周胡乱攻击。 轰! 一张厚重的八仙桌,被他的掌力扫中,瞬间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砰! 一根支撑中堂的梁柱,被他一掌拍中,坚硬的木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掌印,整个殿堂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他疯狂地破坏着周围的一切,掌风将中堂内的桌椅摆设尽数撕成碎片,用这种方式来宣泄心中的惶恐,来证明自己的力量依旧存在。 “伯通前辈,该你上场了。” 沈夜的身形飘然后退,轻易避开了几道失控的掌风,将这片已经化为废墟的战场,完全交给了周伯通。 “好嘞!” 周伯通应了一声,他看着那个状若疯虎,只知道用蛮力宣泄的裘千仞,那份深藏于本性中的玩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他身形一晃,便冲入了那片混乱的掌风之中。他没有半分惧意,双臂展开,使出了那套被他自己重塑,也重塑了他的左右互搏之术。 左手之拳,依旧是“昨日空空”。 拳意空灵,悄无声息,在他的催动下,那只拳头在裘千仞狂暴的掌风缝隙之中,灵巧地穿梭。它不带杀意,也不求伤敌,只是在裘千仞的攻击间隙,不时地,在他身上那些无关痛痒的地方,轻轻一点。 一下点在他的后肩,让裘千仞扑向前的身形微微一顿。 一下点在他的腰侧,让裘千仞转向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 这些攻击,轻柔得连衣服都无法打破,却带着一种极具干扰性的戏耍意味。 右手之拳,则是“今日悔悔”。 拳意沉重,充满了化不开的悲意与枷锁。这只拳头,却从不与裘千仞的铁掌进行任何直接的碰撞。它总是后发先至,出现在裘千仞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个最难受的节点。 沉重的拳风,带着压抑的悲鸣,阻滞着裘千仞的动作,破坏着他的平衡。让他每一次发力,都感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负担,压在自己的心头,压在自己的关节之上。 中堂之内,上演了江湖百年难得一见的,荒诞一幕。 裘千仞如同一个被彻底激怒的疯牛,他双目赤红,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嘶吼,空有满身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却连周伯通的一片衣角都无法触碰到。 周伯通的身影,在他的周围飘忽不定。 左手的拳头,代表着“戏耍”,在不断地提醒裘千仞,他的攻击是多么的笨拙与无效。 右手的拳风,代表着“惩戒”,在不断地加重裘千仞的负罪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尽的沉沦。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矛盾的意境,被周伯通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裘千仞那份纯粹的疯魔,衬托得无比滑稽,又无比可悲。 “啊!滚开!滚开!” 在周伯通这种消磨式的打法之下,裘千仞体内的伤势,被他自己狂暴的内力催发得越来越重。他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的动作,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迟钝。 那股笼罩在他周身的血色气焰,在一次又一次的无用功之中,渐渐变得稀薄,最后彻底消散。 周伯通的这套新武学,在这场奇异的实战之中,大放异彩。它以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完美地克制了这种失去了理智,只剩下纯粹力量的敌人。 角落里,一直被沈夜护在身后的瑛姑,始终站立着。她没有去看那场荒诞的战斗,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地锁定在裘千仞的身上。她握着那柄只剩下半截的断剑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白。 她在等待。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理智,压抑着那份翻江倒海的仇恨。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等待裘千仞彻底失去所有反抗能力,像一条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的那一刻。 那是她为自己,也为那个早已逝去的孩子,预留的,最后的仪式。 第92章 末路 中堂之内,尘埃弥漫,狂暴的掌风渐渐平息。 裘千仞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口的剧痛,喉咙里满是血腥的甜味。他身上那件华贵的袍子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尘土染得污秽不堪,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他那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的魁梧身躯。他的动作已经完全变形,失去了铁掌功应有的大开大合,只剩下出于本能的胡乱挥舞。 周伯通的身影在他的周遭穿梭,不再是纯粹的戏耍。 他左手的“昨日空空”拳,在裘千仞一次徒劳的攻击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空隙。那只拳头轻飘飘地,没有带起任何风声,却精准无比地,点在了裘千仞紧握的右手手腕上。 一股空灵的劲力透入,裘千仞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无法抗拒的松弛感传遍了整条手臂。他再也无法维持铁掌功的催逼,那只赤红色的手掌,颜色迅速褪去,五指无力地张开。 就在他身形一滞的瞬间,周伯通的右拳到了。 “今日悔悔”拳,带着一股沉重到极致的意境,不偏不倚,印在了裘千仞的左膝之上。 这一拳的力量并不刚猛,却带着一股沉重的,无法化解的悲意。裘千仞只觉得自己的膝盖,承受了千斤重担,那不是筋骨的断裂,而是精神的垮塌。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扑通一声。 这位威震江湖数十载的铁掌帮帮主,在一声沉闷的响动中,单膝跪倒在地。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那一跪,彻底泄了出去。 周遭的空气,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出现在裘千仞的面前。 沈夜垂首,看着这个跪倒在地的男人。 “你的时代,结束了。” 他的宣告,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审判者的威严,只是一种对事实的陈述。 裘千仞猛地抬头,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的疯狂与不甘汇聚成一团火焰,他用尽残余的力气,咆哮着,另一只手掌撑地而起,向着沈夜的胸口拍来。这是他最后的反扑,是他身为枭雄最后的尊严。 沈夜没有后退。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食指的指尖上,一黑一白两道细微的气流凭空出现,它们相互追逐,相互纠缠,在他的指尖,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微小的太极图。 这个太极图,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气势,它只是安静地,在沈夜的指尖流转,蕴含着一种创生与终结的圆融。 沈夜的手指,没有点向裘千仞的眉心,也没有刺向他的咽喉。 他只是轻缓地,点在了裘千仞那因为催动残功而微微鼓胀的丹田之上。 这一指的力量,不是破坏。 是转化。 太极无极功那圆融无碍的至高功劲,在接触到裘千仞丹田的瞬间,便侵入了他的气海。那股力量没有与裘千仞霸道绝伦的铁掌内力发生任何冲突,它只是将那个小小的太极图,印在了他气海的中央。 下一刻,裘千仞那修炼了数十年的,刚猛暴烈的铁掌内力,便被这个旋转的太极图强行牵引,转化,消解。 裘千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丹田气海,破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 数十年苦修得来的,足以开碑裂石,煮铁熔金的功力,在此刻化作了不受控制的洪流,顺着那个空洞,向外疯狂倾泻。那不是被击散,不是被封印,而是被彻底地,从根本上改变了属性,化作了最原始的,散乱的真气,不受控制地泄入他的四肢百骸,然后从每一个毛孔中逸散出去。 他魁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那身因为常年练功而鼓胀的肌肉,失去了内力的支撑,迅速变得松弛。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那双眼睛里的疯狂与霸道,也随之消散,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灰般的绝望。 他瘫倒在地,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沈夜废掉了他的武功,却没有取他的性命。 这是“理”的最终审判。 剥夺你为恶的“力”,让你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凡人,去面对,去承受,你自己亲手种下的所有罪孽。 中堂之内,一片死寂。 周伯通收回了拳头,他看着瘫软在地,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普通老者的裘千仞,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挠了挠头,那份属于顽童的快意,在此刻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索然无味。 “吱呀”一声。 中堂那扇沉重的,布满裂痕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将堂内的昏暗驱散了一半。 洪七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数名丐帮的七袋、八袋长老。他们每个人都手持兵刃,脸上带着准备血战的决然。 可当他们看清堂内的景象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预想中的激烈厮杀并未发生。 中堂之内,除了满地的狼藉,只有三个人站着,一个人瘫着。 那个在江湖上凶名赫赫,让无数英雄好汉闻之色变的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双目无神,气息微弱,再无半点高手的风范。 “沈小子……你们……” 洪七公张了张嘴,他看着被废掉的裘千仞,又看了看毫发无伤的沈夜三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准备了无数种惨烈的战况,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平静得诡异的结局。 沈夜对着洪七公,平静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向旁边侧过身,让开了位置。 他清楚,接下来的舞台,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周伯通。 江湖上一代枭雄裘千仞,在今日,就此落幕。沈夜以他所信奉的绝对的“理”,终结了一个属于“力”的神话。 而这了结的,不仅仅是一个神话。 还有一段绵延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 第93章 雪恨 中堂之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丐帮弟子们手持兵刃,堵在门口,却不敢再向前一步。洪七公的身躯挡在最前面,他看着堂内的景象,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转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凝重。周伯通默默地站在一旁,他没有看那个瘫软在地的裘千仞,只是看着瑛姑的背影,那双一半清亮一半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同身受的沉重。 一道光柱从被掌风震破的屋顶缺口处投射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笼罩在瑛姑的身上。光柱之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缓慢地飞舞,起起落落。她那一头雪白的头发,在光线的映照下,每一根都清晰可见,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苍白。 她动了。 她手中,还握着那柄只剩下半截的断剑。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瘫倒在地的,她恨了一生的仇人。 她的脚步很慢,踩在破碎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的脸上,没有复仇的狂喜,也没有大仇得报的激动,只有一种可怕的,深入骨髓的平静。 每走一步,她与裘千仞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一分。整个中堂,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他们都在看着她,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走向她此生执念的终点。 瘫在地上的裘千仞,用那双已经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看着那个不断靠近的身影。他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更能感觉到武功被废后,那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空虚。 “你……杀了我吧……” 他开口,嗓音嘶哑,干涩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他竟然是在求死。对于他这样的枭雄而言,武功被废,成为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物,比任何酷刑都更加难以忍受。死亡,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解脱。 瑛姑的脚步没有停下。她没有回答裘千仞的请求,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她一直走到裘千仞的面前,停下脚步。然后,她缓缓地蹲下身子,与那个瘫倒在地的男人平视。 她用那双曾经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沈夜能感知到,瑛姑此刻的心,是空的。那份支撑了她数十年的,烈火一般的恨意,在亲眼看到仇人武功被废,沦为蝼蚁的那一刻,就已经燃烧殆尽了。 火焰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剩下的,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瑛姑。只是一个母亲,在面对杀害了自己孩子的凶手。 “我的孩儿……” 瑛姑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尖锐与怨毒,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事实。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很轻。轻得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 洪七公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周伯通的身体僵硬了,他那只代表着“悔”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裘千仞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看着瑛姑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眼神开始躲闪,嘴唇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杀过多少人?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数十年前,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为了证明自己的铁掌功,随手拍死的一个婴儿……他怎么可能还记得。 那个婴儿的哭声,那个婴儿的脸,那个婴儿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与他杀死的其他无数人一样,化作了他登上武林巅峰的,一块毫不起眼的垫脚石。 他的沉默,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残忍的回答。 它告诉瑛姑,你穷尽一生去憎恨的这场血海深仇,在你的仇人那里,甚至不值得被记住。 瑛姑笑了。 她看着裘千仞那张因为恐惧和心虚而扭曲的脸,笑了起来。那笑声不高,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凉。 “呵……呵呵……” 她的笑声在中堂内回荡,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她缓缓地,举起了手中那柄只剩下半截的断剑。 阳光照在断裂的剑锋上,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光。 “你不记得,我记得。” 她说完这句话,手中的断剑,便干净利落地,划过了裘千仞的咽喉。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半分迟滞。 动作平稳得,就像是在剪断一根早已腐朽的线。 温热的鲜血,从裘千仞的脖颈处喷涌而出,溅落在瑛姑的衣襟上,也溅落在那片冰冷的青石板上。 裘千仞的眼睛猛地瞪大,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的一点光彩,是极致的震惊与不解。他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在最后,会是如此的平静。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随即,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一代枭雄,铁掌水上漂,裘千仞,就此毙命。 瑛姑看着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维持着蹲姿,一动不动。她没有得到想象中复仇的快感,也没有品尝到胜利的喜悦。 她只是感觉到,那副压在自己心头数十年,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的枷锁,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了。 她得到了最终的,也是最彻底的解脱。 许久,她缓缓站起身。 “当啷”一声。 那柄只剩下半截的断剑,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转过身,面向沈夜。 然后,她对着这个黑衣青年,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沈夜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瑛姑。” 她直起身子,轻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说完,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看那具尸体,径直向着堂外走去。 她的背影,在阳光的照射下,被拉得很长。 那背影里,不再有仇恨的扭曲,不再有怨毒的偏执,只有一种历经了沧桑岁月之后,归于死寂的平静。 第94章 名动 瑛姑的背影消失在中堂大门的尽头。 那柄断剑,安静地躺在裘千仞冰冷的尸体旁,反射着从屋顶破洞投下的光。 中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 “沈小子……” 洪七公的身躯堵在门口,他看着堂内满地的狼藉,看着毫发无伤的沈夜与周伯通,再看看那具已经没有声息的尸体,张了张嘴,却发现准备好的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丐帮长老们,手持兵刃,本是抱着一场血战的决心而来,此刻却都呆立当场,不敢再向前踏出一步。 洪七公终于走了进来,他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青石上,发出咔嚓的轻响。他走到沈夜面前,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沈夜的肩膀。 “老叫花我闯荡江湖一辈子,见过的高手无数,自认这双眼睛不会看错人。但像你这样的,真是闻所未闻。” 洪七公的感慨发自肺腑。他设想过无数种攻上铁掌峰的惨烈场面,甚至做好了自己要与裘千仞大战三百回合,最后两败俱伤的准备。 可他从未想过,战斗会以这样一种近乎平静的方式结束。 “我只是遵循‘理’罢了。”沈夜淡然开口。 “理?”洪七公咀嚼着这个字,他不太懂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理,就在天地间,人人皆可学,人人皆可用。”沈夜回答。 洪七公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他自己所坚守的“侠”,是降龙十八掌的刚猛无俦,是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是一种坦荡豪迈的义气。 而沈夜所说的“道”,是太极的圆融无碍,是洞悉万物运行规律的智慧。 一个是向外的,轰轰烈烈的付出。一个是向内的,洞悉本质的探求。 道路不同,但在此刻,却让他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周围的丐帮长老们,看着沈夜,他们的举止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他们是丐帮的高层,是江湖的老油条,最懂得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这种强大,超越了他们对武学的认知。 “好一个‘理’!”洪七公终于大笑起来,笑声驱散了中堂内的沉闷。“不管是什么理,你帮我丐帮除此大害,便是天大的道理!” 他笑声一收,转身面向所有丐帮弟子,那股属于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威严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传我令!” 他的怒吼在整个铁掌峰回荡。 “清剿铁掌峰,片甲不留!把他们勾结金人的文书、信件、金银,所有罪证,全都给我翻出来!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铁掌帮,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 数百名丐帮弟子齐声应和,声震山谷。他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入铁掌峰的各个角落。一场彻底的清剿,就此拉开序幕。 铁掌峰覆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湘西的群山之中,飞向大江南北。 临安城的茶馆里,说书先生将醒木重重一拍。 “各位看官,且听我今日说个天大的新闻!那威震江湖数十载,铁掌水上漂裘千仞,栽了!” 满堂哗然。 “什么?裘千仞死了?是被东邪还是北丐杀了?”有茶客高声问道。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卖足了关子,“据说,是数日前,一个名叫沈夜的年轻人,闯入铁掌峰,先是废了裘千仞的武功,后由那白发瑛姑,亲手了结了性命!” 大运河的渡船上,两名行商正在交谈。 “老哥,你听说了吗?那沈夜用的武功,叫什么‘太极’,玄妙得很。据说不靠半点力气,就靠在身前画圈,就把裘千仞那能开碑裂石的铁掌功,给破得干干净净!” “竟有此事?画圈就能破铁掌功?这武功也太邪门了!” 襄阳的城门下,一名风尘仆仆的江湖客,正对着守城的兵士吹嘘自己的见闻。 “你们是不知道啊,现在江湖上都传疯了!说那沈夜不光武功通神,智慧更是深不可测!老顽童周伯通,瑛姑,还有大理段皇爷,那几十年的恩怨,死结一样,愣是被他用三言两语就给化解了!这等人物,简直不是凡人!” 沈夜。 太极。 这两个名字,在短短的十数日之内,传遍了整个江湖。从名不见经传,到与五绝比肩,甚至在许多人的口中,他那种破解一切的“理”,比五绝的武功更加神秘,更加高深。 他不再是一个无名之辈,而是一夜之间崛起的,足以改变整个江湖格局的传奇。 对于外界的沸沸扬扬,身处风暴中心的沈夜,却并不在意。 此刻,他正站在铁掌峰的最高处,俯瞰着脚下翻涌的云海。 清剿还在继续,山下不时传来丐帮弟子的呼喝声。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心神,在回顾这些年的游历。 东邪的奇门之术,西毒的用毒之道,北丐的侠义之掌……这些中原武学最顶尖的“道”,他都已亲眼见证,亲身体悟。 裘千仞的霸道之力,瑛姑的复仇执念,周伯通的赤子之心,也一一印证了他的拳理。 还有独孤求败,林朝英这样的武林神话,中原的“道”,他已见其大概。 或许,是时候去看看域外的风景了。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周伯通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上蹿下跳,只是安静地站着,学着沈夜的样子,看着远方的云海。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但那双一半清亮一半浑浊的眼睛里,却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沈小子。” 他开口,声音里没有了那份顽皮。 “瑛姑走了,老叫花要管着丐帮的事务,俺老顽童,又不知道该去哪玩了。” 第95章 孤身 数日之后,洞庭君山。 铁掌峰的血腥气早已被洞庭湖的水汽冲刷干净,杏子林中,再次摆开了酒席。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战前的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离别的沉静。 酒是好酒,丐帮珍藏的“醉八仙”。菜是洪七公亲手做的,叫花鸡的香气弥漫在林间,勾动着人的食欲。 可桌上的人,大多没怎么动筷子。 洪七公端着一只粗瓷大碗,碗里盛满了酒。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沈夜与周伯通的身上。 “沈小子,老顽童,此经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这碗酒,我敬你们!” 他的嗓门依旧洪亮,却缺少了往日的豪迈,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萧索。他仰起头,将一碗烈酒尽数灌入腹中,一滴未洒。 周伯通也拿起了面前的酒碗,却没有了往日的豪饮。他只是将碗凑到唇边,小口地抿着,酒液的辛辣顺着喉咙滑下,他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他看着身旁的沈夜,这个改变了他后半生轨迹的年轻人,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沈小子,你接下来,要去哪?”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丐帮的几位长老,连同洪七公,都看向了沈夜。这个名字,如今在江湖上,已经是一个传奇。他的去向,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天涯海角,随心而行。” 沈夜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微笑着回答。 “去看看不同的山,不同的水,不同的人。” 他的回答很平静,也很空泛,却又无比具体。 周伯通听了,身体向前倾了一下,举起的酒碗停在半空。去看看不同的山水,不同的人,这是何等快活的事情。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句“俺跟你一起去”。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将酒碗重新放回了桌上,肩膀塌了下去。 跟着去?然后呢?继续看沈小子施展他的“理”,自己在一旁拍手叫好? 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起了在铁掌峰中堂之内,自己那套“昨日空空,今日悔悔”的拳法。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玩”,也可以玩出这样深刻的道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胡闹的顽童了。 沈夜点破了裘千仞的武功根基,也点醒了他。 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路,去探寻属于自己的“理”。 席间的气氛变得沉闷,离别的愁绪在每个人的心头萦绕。 “我懂了。” 许久,周伯通突然站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不太整洁的衣袍,然后,对着沈夜,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让洪七公和周围的丐帮长老全都大吃一惊。老顽童天不怕地不怕,便是见了段皇爷,也只是插科打诨,何曾对人行过如此大礼。 “沈先生,大恩不言谢。” 周伯通直起身子,他第一次用“先生”这个称呼来叫沈夜。 “俺老顽童,想回桃花岛去看看。” “回桃花岛?”洪七公诧异地问,“你回去做什么?黄老邪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两个见了面,非打起来不可。” “打就打,谁怕谁!”周伯通习惯性地回了一句,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我不去找他打架。”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言语,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黄老邪的那些阵法,稀奇古怪的,以前我觉得就是些死物,是用来困人的玩意儿,无趣得很。” “现在想来,那些花草树木的排列,那些山石水流的走向,或许……或许也有他的‘理’在里面。” “我想去研究研究。” 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那双一半清亮一半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不再是单纯为了“好玩”而去玩。 他懂得了在“玩”之中,去探寻事物的本质,去寻找那藏于背后的“理”。 他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一条将他的天性与武道追求完美结合起来的,全新的道路。 沈夜看着他,点了点头。 “善。” 一个字,却是最高的认可。 周伯通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更有对自己未来的期许。他重新端起酒碗,这一次,他没有再小口抿,而是一饮而尽。 沈夜的视线转向洪七公。 “洪帮主,保重。” “保重!”洪七公重重点头,他站起身,走到沈夜面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湖上,永远有你的传说!” 这句话,是他这位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对沈夜最高的评价。 这场中原之行,至此画上了一个句点。 周伯通在迷茫之后,找到了“真”与“理”的结合,他将走向一条属于他自己的,探索万物至理的顽童之路。 洪七公在见证了“理”的力量后,依旧会选择守护他的“义”,用他那双刚猛无俦的铁掌,继续守护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 而沈夜,在印证了自身的武道之后,将要去探索一片更广阔,更未知的天地。 三人组就此解散,但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与前路。 沈夜站起身,对着众人,稽首为礼。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行如此正式的古礼。 礼毕,他转身,向着林外走去。 他的动作不快,却很决绝,没有半分的留恋。 洪七公与周伯通,还有所有的丐帮弟子,都站着,目送他离去。 就在沈夜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杏子林边缘的时候,一声高亢的雕鸣,从云层之上传来。 神雕那巨大的身影破开云层,双翼一振,便从高空俯冲而下,精准地落在了沈夜的身前,它低下巨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沈夜的肩膀。 沈夜翻身,坐上了雕背。 神雕发出一声长鸣,双翼奋力扇动,卷起一阵狂风,载着沈夜,冲天而起,向着东南方的海岸,疾飞而去。 洞庭湖的万顷烟波,在身后渐渐远去,最终化作天边的一条银线。 前方的路,是翻涌的云海,是未知的远方。 周伯通看着那个消失在云层中的黑点,怔怔出神。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大声喊道。 “沈小子!” “你那太极画圈的功夫,记得写本书留下来!” “天下人都会感谢你的!” 喊声在君山的上空回荡,久久不息。 第96章 市井 神雕向着东南方疾飞,云海在身下翻涌。 泉州,刺桐港。 此地是东方第一大港,码头上千帆林立,桅杆交错,延绵数里。 沈夜走在宽阔的石板街道上,周遭是川流不息的人潮。金发碧眼的波斯胡商牵着骆驼,高鼻深目的天竺僧人手持禅杖,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扛着沉重的货物,与本地穿着丝绸的商贾、挑着担子的脚夫擦肩而过。空气中混合着海水的咸腥,香料的异香,还有各种食物的热气。 不同的语言交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讨价还价声,船工的号子声,骆驼的铃铛声,汇成一股充满了生命力的洪流。 在沈夜的感知中,这一切都是“道”的具象化。 货物的流动,是“理”的交换。语言的沟通,是“理”的碰撞。文化的交融,是“理”的演变。这里没有江湖的厮杀,没有武学的争锋,却有着另一种更加广阔,更加基础的规律在运行。他观察着一个卖瓷器的摊贩如何巧妙地摆放自己的货物,以最稳固的方式堆叠,又能在瞬间取出客人想要的任何一只碗。他看着一个面点师傅如何用最少的动作,将一团面揉捏成形,不多一分力,也不少一分力。 这些,都是最朴素的“理”。 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贩卖地毯的摊位前。摊位铺着色彩斑斓的波斯地毯,图案繁复,做工精细。 前方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这片和谐的商业气息。 “把你们最好的波斯地毯,都给本大爷拿出来!” 一个粗壮的声音响起,充满了不容置喙的蛮横。 五六个穿着本地上好绸缎,腰间挂着玉佩的家丁,正围着地毯摊位。他们满脸横肉,步伐虚浮,一看便是城中某个豪强豢养的恶奴。 为首的那个家丁头子,约莫三十多岁,下巴上一颗黑痣,黑痣上还长着几根毛。他用手中的马鞭,不耐烦地敲打着面前的一卷地毯,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快点!没听见本大爷说话吗?磨磨蹭蹭的,想找打是不是?”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丁跟着叫嚣:“我们王管家看得上你的东西,是你的福气!别不识抬举!” 地毯摊位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波斯商人。他约莫四十余岁,鹰钩鼻,一双蓝色的眼睛深邃,面对这群恶奴的挑衅,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慌张,只有一种沉稳。 他用略显生硬的汉话,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位爷,最好的地毯,都在这里了。每一张,都是从波斯最好的工匠手中织出来的。” “放屁!”那家丁头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你这胡商,最是奸猾!定是把最好的藏起来了,想等那些出价高的大海商吧?” 波斯商人阿罗本摇了摇头:“做生意,讲究诚信。我阿罗本在刺桐港做了十年生意,从未欺瞒过任何一位客人。” “还敢顶嘴!”家丁头子勃然大怒,他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阿罗本,那动作粗暴无比。阿罗本被他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撞翻身后的货架。 “今天你要是不把压箱底的宝贝交出来,老子就砸了你的摊子!”家丁头子说着,便伸出那只肥硕的手,要将最上面一卷织着雄狮图案的地毯扯下来,扔到满是污水的街上。 周围的商贩和路人纷纷避让,脸上带着畏惧,却无人敢出头。显然,这群恶奴在刺桐港横行霸道,已非一日。 就在那家丁头子的手即将碰到地毯的瞬间。 一股柔和的风,凭空出现。 这股风没有声音,也没有形状,它只是轻柔地,托住了那家丁头子的手腕。 “嗯?” 那家丁头子愣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不是被人抓住,也不是被人挡住,而是一种奇特的,无法形容的黏着感。他想要将手向前伸,却发现一股柔韧的阻力让他无法前进分毫。他想将手抽回来,却发现另一股牵引的力道让他无法脱身。 他的手,就这么悬停在了半空,进退不得。 “他娘的,谁在搞鬼?”家丁头子脸上涨红,他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手臂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可那只手腕却纹丝不动。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人角力,而是在跟空气,跟风,跟一种无形的规律在对抗。 “强买强卖,非是道理。”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围观的人群后方传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那群家丁也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普通青衫的年轻人,正负手站在那里。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秀,整个人透着一种与周遭市井格格不入的安静。 “你算什么东西?敢管我们王府的闲事?”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丁立刻指着沈夜喝骂。 “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弄他!” 几个家丁正要上前,却发现他们的头子,情况有些不对。 那家丁头子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悬在半空的手臂,正在以一种微小的幅度剧烈颤抖。他感觉那股黏住他的力量,正在顺着他的手臂,向他的全身蔓延。 沈夜没有理会那几个叫嚣的家丁。 他只是看着那个还在与无形之力对抗的头子,手腕在身侧,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轻巧得如同在画一个圆。 下一刻,那个还在拼命用力的家丁头子,身体猛地失去平衡。他以自己悬在空中的那只手为轴心,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原地飞速旋转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 他像一个被抽动的陀螺,在原地转了七八圈,带起一阵衣袍的旋风。 周围的看客发出一阵哄笑。 当旋转停止时,那家丁头子早已是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双眼翻白,口中发出一声呻吟,软绵绵地瘫倒在了地上,四肢抽搐。 这一下变故,让另外几个家丁全都吓傻了。 他们完全没看懂发生了什么。那个年轻人明明站在几丈之外,动都没动一下,他们的头子怎么就自己转了起来,还把自己转晕了过去? 这种超出了他们理解范围的事情,带来了最直接的恐惧。 “鬼……鬼啊!”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丁最先反应过来,他怪叫一声,转身就跑。 其余几人也如梦初醒,脸上血色尽褪。他们手忙脚乱地架起地上还在口吐白沫的头子,连滚带爬地,逃也似的冲进了人群,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周围的看客见恶奴被赶跑,都发出了叫好声,看向沈夜的表情,充满了敬佩与感激。 那个波斯商人阿罗本,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推乱的衣袍。他走到沈夜面前,将右手抚在胸前,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标准的波斯礼节。 “在下阿罗本,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他直起身子,用那双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沈夜。 “先生这手功夫,真是神乎其技。阿罗本走南闯北,见过的高手也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玄妙的手段。” “举手之劳。”沈夜平静地回答。 他的感知,落在了这个名叫阿罗本的商人身上。 “阁下似乎也并非寻常商人。” 阿罗本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时,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虽然转瞬即逝,却没有逃过沈夜的感知。 沈夜察觉到,这个商人的呼吸绵长,远超常人。他站立的姿态,双脚稳稳地扎在地面,下盘沉稳。虽然他刻意做出商人的姿态,但那份深藏在身体里的,经过长期锻炼才能拥有的修为,是无法完全掩盖的。 第97章 圣火 阿罗本的身体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虽然转瞬即逝,却没有逃过沈夜的感知。 “先生慧眼。”阿罗本坦然地笑了,他那略显生硬的汉话里,多了一份郑重。“在下除了是商人,也是圣火教的使者,奉教主之命,前来中土,寻找失落的圣火令。” “圣火教?” 沈夜的心念微动。他想起了在江湖上听过的一些零散传闻,这个来自波斯的教派,行事神秘,其教义与中原的门派截然不同。似乎,便是日后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的明教的前身。 “正是。”阿罗本的站姿不自觉地调整,那份属于商人的随和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信徒的虔诚。“我教信奉光明,以圣火为尊,驱逐世间一切黑暗。” “我观阁下内息,沉稳厚重,却又带着一股灼热之意,想必是贵教的独特法门。”沈夜没有去探究圣火令的秘密,他的关注点,始终在武学与道理的本身。 阿罗本的蓝色眼睛里,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佩。 “先生于武学之理,见解精深,实乃我生平仅见。”他没有否认,反而更加坦诚。“不瞒先生,我教武功,源于对圣火的感悟,讲求光明与黑暗的交战,力量的极致爆发。以光明之烈,焚尽黑暗之秽,此乃我教武功的根本。” “光明与黑暗,是为对立。”沈夜轻轻摇头。 “难道不是吗?”阿罗本反问,“光明与黑暗,水火不容,自古便是死敌。有光明的地方,黑暗便会退却。我教的武功,便是要将体内的光明之力催发到极致,用最纯粹的力量,战胜一切。” “此为小道,非是圆融。”沈夜平静地陈述,“我之道,在于阴阳。阴阳,是为互根。光明与黑暗,并非死敌,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让阿-罗本的呼吸出现了一丝紊乱。 “相互依存?这….…这怎么可能?”阿罗本无法理解,“黑暗只会吞噬光明,带来罪恶与腐朽,如何能与光明依存?” “无光,则不知暗。”沈夜向前走了一步,停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地毯前,他指着地毯上一个由深色线条勾勒出的阴影图案。“若没有这片暗色,你又如何能看清这雄狮图案的光明与威武?” 他又指向天空。 “若无黑夜,你又怎知白昼的可贵?若无幽谷,又怎显山峰的高耸?天下万物,皆是如此。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一味追求极致的光明,排斥所有的黑暗,那光明本身,便会因为失去了参照,而变得没有意义。” 沈夜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阿罗本的心头。 他从小接受的教义,他修行了数十年的武功,都在告诉他,光明至上,黑暗当诛。这是一种简单,直接,充满了信念的力量。可现在,眼前这个中原青年,却从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角度,解构了他整个信仰的基石。 他呆立在原地,脑海中翻腾着沈夜的话。 “相互转化…….”他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教中武功,每一次将力量催发到极致后,身体都会陷入一种极度的虚弱与空乏,那便是光明之后的黑暗。而每一次从这种虚弱中恢复,力量又会增长一分,这不正是从黑暗中,又诞生了新的光明吗? 这些他过去只当是练功必然过程的现象,在沈夜这番话的点拨下,忽然有了全新的,更加深刻的涵义。 他看着沈夜,这个人的存在,对他而言,已经超越了一个武功高手的范畴。他是一个智者,一个真正探求天地至理的人。 “先生之言,振聋发聩!” 许久,阿罗本回过神来,他再次对着沈夜,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这个礼节,比之前感谢救助时,更加虔诚,更加发自内心。 “我教总坛,位于波斯萨桑山,教中有三位圣使,武功盖世,对‘火’之道的理解,出神入化。”阿罗本直起身子,他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热切与诚挚。“先生对‘理’的探求,已至化境,何不随我同去波斯,见识下我教的‘火’之道?两种道理相互印证,必有巨大收获。”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我教的圣火,是世间最纯粹的光明。先生若能亲眼一见,或许对阴阳转化之理,会有更深的感悟。而先生的道理,若能让我教中人知晓,也必将让我教的武功与教义,都迈上一个新的台阶。这对于先生,对于我教,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这番邀请,正合沈夜之意。 中原武学,无论是五绝的道,还是周伯通的真,他都已见证。如今,一个源自异域的,完全不同体系的“火”之道摆在面前,他没有理由拒绝。去看看不同的风景,印证自身的道理,这本就是他出海的目的。 “甚好。”沈夜点头应允,“我便随阁下,去见识下那西洋景。” 阿罗本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太好了!先生稍候,我立刻去安排船只!”他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立刻转身,向着码头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对自己的伙计大声吩咐着什么。 他的行动力极强,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一艘远比周围商船要高大坚固的远洋大船,开始做出航的准备。水手们奔走呼喝,将一箱箱的补给物资搬运上船。 沈夜站在码头上,看着这一切。他找到了前往域外的契机,而他那番关于“阴阳”的理论,也给这个圣火教的使者带来了巨大的思想冲击,为后续的交流,埋下了一个有趣的开端。 阿罗本很快便回来,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高鼻深目的波斯水手,这些人看向沈夜的表情,都带着一份好奇与敬重。 “先生,船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启航。”阿罗本恭敬地说道。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脸上多了一份严肃。 “只是,先生,从刺桐港到波斯,路途遥远,海上风浪险恶,更有无数海盗出没,此行,怕是不会太平。” “无妨。”沈夜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道理,本就是在风浪中,才能见其真章。 第98章 心悟 巨舶扬起三面硬帆,船首的撞角破开蔚蓝色的水面,驶入了茫茫无际的大洋。 神雕并未停留在船上,它展开巨大的双翼,在高空独自翱翔,偶尔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与下方的船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船而行。 陆地在身后彻底消失,被海平线吞没。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艘船,一片无垠的海,与一整片辽阔的天。 白日里,成群的海豚会追逐着船头,跃出水面,在阳光下划出银色的弧线。长着翅膀的飞鱼受惊时,会成片地从海中窜出,贴着浪花滑翔很远,才重新落入水中。 夜晚的大海,则呈现出另一种深邃。天空是纯粹的墨蓝,没有一丝云,星辰的数量远比在陆地上看到的要多,每一颗都明亮。一条由无数星点汇成的银河,横贯天际,璀璨得让人说不出话。 沈夜多数时候,都盘膝坐在高高翘起的船头。 他时而看潮水的涨落,时而观云朵的聚散。 他的听劲,早已无声地延伸出去。这一次,他感知的不再是某个人的气机,而是这片广阔大海的脉搏。 风的流动,浪的起伏,水面下洋流的走向,这一切在他心中,渐渐构成了一幅无比庞大,却又无比和谐的动态图卷。 风是气。 水是形。 风吹过,水面便生出波澜。这是气行形随。 洋流在深海涌动,影响着表层的水温,水温的变化又引起空气的对流,形成了风。这又是形动气生。 “原来如此。”沈夜心中一片清明。 “这便是风水。并非什么鬼神玄学,而是天地之间,能量流转的一种自然规律。” 他的太极无极功,在这种与天地的持续共鸣之中,悄然运转,变得更加宏大,也更加自然。 阿罗本时常会来到船头,向沈夜请教。 这位波斯使者脱下了在刺桐港时穿的汉人丝绸,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白色麻布长袍。他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武者身份,步履沉稳,气息悠长。 “先生,你说光明与黑暗相互依存,我思索了许久,还是无法完全理解。”阿罗本站在沈夜身后,恭敬地发问。 他将圣火教的核心教义,向沈夜详细述说。 “我教的经典记载,宇宙之初,便有两位神祇。一位是代表光明、良善、创造的善神阿胡拉·马兹达。另一位,是代表黑暗、邪恶、毁灭的恶神安格拉·曼纽。” 阿罗本的蓝色眼睛里,闪动着信仰的光芒。 “两位神祇的斗争,从创世之初便已开始,从未停歇。善神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创造了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恶神,则不断地用谎言、疾病、死亡来污染这个世界。” “我教的使命,便是追随善神,用我们手中的圣火,涤荡世间一切属于恶神的污秽。这场斗争,终将有一个结局。” 阿罗本的声调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信念。 “善恶对立,终有胜负。光明必将战胜黑暗。这便是宇宙的终极真理。” 沈夜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指向不远处,一只正乘着气流滑翔的海鸟。 “你看那只鸟。” 阿罗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它若要向上飞,双翼便要向下扇动。它若要向前滑行,便要借助风的力量。向上的动作,来自于向下的力量。向前的飞行,来自于风的推动。你说,这向下的扇动,是善是恶?这推动它的风,是善是恶?” 阿罗本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这……这只是飞行的道理,与神祇的斗争无关。”他有些迟疑地回答。 “道理,都是相通的。”沈夜收回手指。 “若无恶神安格拉·曼纽的毁灭,你又如何能定义善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创造?” 沈夜转过头,看着阿罗本。 “若无邪恶,何以称善良?若无失败,何以言胜利?你口中的善恶,如同我所说的阴阳,它们是同一个整体的两面。你看到它们在斗争,我看到它们在共同构成这个世界的运转。” “不可能!”阿罗本下意识地反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恶神带来的是死亡与毁灭,是纯粹的恶,它如何能与创造万物的善神成为一体?” “你看这大海。”沈夜的视线重新投向远方。 “海浪涌起,是为阳。海浪退去,是为阴。你告诉我,是涌起的浪创造了大海,还是退去的浪创造了大海?” 阿罗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没有退去的浪,便没有下一次涌起的浪。它们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你所谓的善神,便是那涌起的浪头。你所谓的恶神,便是那退去的浪潮。你想要彻底消灭恶神,便等于要让大海只涌起,不退去。” 沈夜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那样的结果,不是光明永存,而是大海的彻底失衡,最终,是整个大海的毁灭。”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阿罗本的心上。 他从小到大所建立的,那种非黑即白,善恶分明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动摇了。 他感觉自己的信仰,那坚固的,支撑着他一切行动的基石,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他无法反驳,因为沈夜所说的,并非高深的理论,而是眼前这片大海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真实的景象。 他呆立在船头,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不断起伏的波浪,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在横渡重洋的这漫长旅途中,沈夜的“道”,在与天地的印证中,得到了升华。 他的武学,他的认知,不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是扩展到了“天”与“地”的层面。 同时,他也开始用自己的“理”,影响着阿罗本的认知,为即将到来的波斯之行,打下了一个奇妙的思想基础。 这日,船只已经在大海上航行了二十余天。 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在午后时分,毫无征兆地,从西方的海平线上,涌来大片的乌云。 乌云移动的速度极快,颜色是沉重的铅灰色,边缘翻滚着,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海面上毫无预兆地刮起了狂风。 风力越来越大,将海浪卷起,白色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海水从蔚蓝变成了灰黑色。 船帆被吹得猎猎作响,整艘大船开始剧烈地摇晃。 那些经验最丰富的水手,在看到那片乌云的瞬间,脸色都变了。 “快!降帆!所有人各就各位!” 大副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些扭曲。 水手们奔跑起来,动作虽然迅速,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恐惧。 “是‘黑风暴’!”一个年轻的水手看着那片已经遮蔽了半个天空的乌云,惊恐地喊道。 “闭嘴!快去绑好货仓!”大副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黑风暴”三个字,让所有听见的人,心都沉了下去。 这是这片大洋上,最可怕的天灾。 第99章 神迹 狂风卷起数丈高的巨浪,狠狠地拍向福船。 天与海,在这一刻失去了分界,都变成了混沌的灰黑色。铅色的乌云压得极低,翻滚着,将整片海域笼罩在一片末日般的昏暗之中。船身在波涛的缝隙中剧烈摇晃,每一次起落,都让船上的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降帆!快降帆!” 大副的嘶吼声被狂风撕扯得变了调。水手们在倾盆大雨中奔走,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们抓着湿滑的缆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那面巨大的硬帆降下来。一道闪电在头顶炸响,瞬间的白光照亮了他们脸上混合着雨水与汗水的绝望。 阿罗本紧紧抓住一旁的船舷,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他那张常年被风沙磨砺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他口中快速地念诵着古波斯语的经文,祈求着善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庇护。但在这毁天灭地的天威面前,他的信仰,他的祈祷,都显得渺小无力。 沈夜缓缓站起身。 他站在剧烈摇晃的船头,双脚却稳稳地钉在甲板上。风暴没有让他产生任何惊慌,他的眼中,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在他看来,这场风暴不是单纯的毁灭,而是天地间“理”的一次狂暴展现。 他的听劲,无声地张开,融入了风与浪之中。 这一次,他感知的不再是人的气血,而是这片天地的脉搏。在他的感知世界里,一切都化作了最基本的数据流。风的走向,浪的高度,洋流的暗涌,甚至每一滴雨水下落的轨迹,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心中。他能清晰地“听”到,每一道巨浪从海面下酝酿,汇聚能量,向上隆起,最终形成铺天盖地的水墙,然后拍落的完整轨迹。他也能“听”到,在这片混乱的风暴之中,那股驱动着一切的核心能量,正在何处流动。 “完了!我们死定了!”一个年轻的水手看着那道几乎要吞噬整艘船的巨浪,发出了崩溃的哭喊。 “闭嘴!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大副一脚将他踹开,但他自己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阿罗本的祈祷声越来越大,他几乎是将经文吼出来的,他要用信仰的力量,对抗这发自内心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道前所未有的巨浪,在船头前方形成。 那不是浪。 那是一堵移动的水墙,高度超过了船的桅杆,遮蔽了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它携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势,向着这艘渺小的福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压了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所有水手的动作都停滞了。 阿罗本的祈祷声也戛然而止。 其他人也都抬起头,看着那片压顶而来的阴影,放弃了所有抵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在这一片绝望的死寂中,沈夜出手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动作。 他只是平静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食指。 他对着那堵压来的水墙,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一点。 那不是内力。 以他个人的功力,还远不足以对抗如此浩瀚的天地之威。他指出的,是一股纯粹的“意志”。这股意志,没有携带任何能量,它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撬动杠杆的支点。 这股意志,顺着他用听劲勘破的“理”,精准地,作用在了那道巨浪内部,一个能量结构最脆弱,最不稳定的节点上。 那个点,是这道巨浪从形成到爆发的过程中,一个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破绽。 下一刻,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那堵足以将这艘巨舶瞬间拍成碎片的滔天巨浪,在即将接触到船头的前一刻,竟在半空中,无声地,从内部开始瓦解。 它没有爆炸,也没有飞溅。 它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那股支撑着它庞大形态的内部力量,在沈夜那一指所点中的节点上,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瞬间失衡。整个巨浪的结构,轰然溃散。 滔天的水墙,化作了漫天的水雾,然后变成了寻常的暴雨,哗啦啦地洒落下来,浇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船身猛地一沉,又被下方涌来的波涛托起,虽然依旧摇晃,但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压力,消失了。 风暴,还在继续。 但最致命的一击,被化解了。 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他们呆呆地看着前方恢复正常的波涛,又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身体,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船头。 那个黑衣青年,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 狂风吹动着他的衣袂,暴雨冲刷着甲板,但诡异的是,他的身上,竟然没有沾上半分水迹,衣衫未湿。 他站在那里,仿佛不属于这个被风暴蹂躏的世界。 阿罗本松开了紧抓着船舷的手,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沈夜的背影,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刚刚亲眼见证了神迹。一个凡人,用一根手指,击溃了天威。 “神……神……”一个水手发出了梦呓般的颤音,他双腿一软,竟直接跪倒在了甲板上,对着沈夜的背影,重重地磕下头去。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 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神明,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风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乌云散去,阳光重新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阿罗本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夜的面前。他没有跪下,但他对着沈夜,行了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郑重,更加虔诚的抚胸礼。 “先生……您……您是善神阿胡拉·马兹达派来的使者吗?”他用颤抖的声线问道。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我不是神。”沈夜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那……那是什么?”阿罗本无法理解,“人力有时而穷,刚才那是天威,是恶神的力量!除了光明之神,谁能抵挡?” “人力有时穷,但‘理’无穷。”沈夜的回答,与之前在船头论道时如出一辙。 “我没有对抗天威。”沈夜的视线越过阿罗本,看向这片恢复了平静的大海。“我只是找到了它的规律,然后,顺应了它的规律,用它自身的规律,化解了它的威力。” “那堵水墙,看似强大,但其内部的力量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找到那个最脆弱的点,用最微小的力量去扰动它,它自己就会崩溃。” “我用的,不是对抗的力量,而是洞悉其本质的智慧。” 阿罗本呆立在原地。 沈夜的这番话,比之前在船头论道时,带给他的冲击要巨大千百倍。因为这一次,沈夜不是在说,而是在做。他用事实,印证了他的“道”。 这一刻,阿罗本心中那套善恶对立,光明必将战胜黑暗的信仰体系,出现了根本性的动摇。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不是由两位神祇的斗争构成的。 或许,它真的只是由一种无处不在的,可以被认知,可以被利用的“理”,在默默地运转着。 沈夜的心境,在经历了这场风暴的洗礼之后,也再次突破。他亲身印证了,自己的道,不仅适用于人与人之间,同样适用于人与天地之间。他的武学,他的认知,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就在这时,桅杆顶端的瞭望手,发出了一声欣喜若狂的呼喊。 “陆地!我看到陆地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都向着船只前进的方向望去。 在遥远的海平面上,一片模糊的,青黛色的陆地轮廓,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波斯,终于到了。 第100章 圣使 巨舶的撞角轻触码头,在刺桐港停靠。 沈夜走下船板,双脚踏上了这片异域的土地。眼前的城市,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座中原城池都截然不同。街道两旁的建筑多为穹顶,线条圆润,墙壁涂抹着土黄与乳白的颜色。华丽的织物从窗口垂下,图案繁复,色彩浓烈。 街上行走着穿着宽松长袍的男男女女,空气里弥漫着烤馕的麦香与不知名香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的“气”,比中原要干燥许多,也更加炽热。其中蕴含着一种原始的,未受过多礼教束缚的活力。万事万物,都在遵循着属于这片土地的,独特的“理”。 在阿罗本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穿过了喧闹的城市。沿途的景象不断变化,最终,他们来到郊外一座名为萨桑山的山脚下。 一座雄伟的神庙,依着山势向上修建,整体由巨大的白色岩石砌成,气势恢宏。 神庙的主体是一座巨大的露天祭坛。祭坛的最中央,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升腾而起,据说已在此燃烧了千年,从未熄灭。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产生了扭曲。 无数穿着白色长袍的信徒,正围绕着祭坛,面向那团圣火,进行着虔诚的祈祷。他们口中吟诵着古老的经文,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山间回荡,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场域。 他们刚刚踏入神庙的范围,还未靠近祭坛。 三道身影,便从神庙的深处,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不是奔跑,也不是跳跃。前一刻他们还在远处,下一刻,三个人影已经清晰地矗立在前方,仿佛他们本来就站在那里。 左边一人,身穿一袭红袍,头发与胡须都是赤色,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爆裂的气息,让周遭的温度都升高了几分。 中间一人,身披纯白色的长袍,面容俊美,神情飘忽不定,他的存在感很弱,身体周围的气流却在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流动。 右边一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袍子里,连面容都隐藏在阴影之中,身形轮廓模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阴冷。 他们三人,便是这拜火神教的护教三圣使。 “阿罗本,你回来了。” 开口的是那位红袍使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坛前回荡,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这位,便是你在信中提到的中土高人?” 他的注视,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意,直刺沈夜的皮肤,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战意。 阿罗本立刻上前,抚胸行礼:“流光使,妙风使,辉月使。这位便是沈夜先生,若非先生出手,我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中间那位白袍的妙风使便轻轻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阿罗本只好闭上嘴,退到一旁,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沈夜对着三人,稽首为礼。 “中原沈夜,前来拜会。” 他的动作与言语,都保持着一种平静,与三位圣使那强大的存在感形成了对比。 “中原武学,我听闻讲究含蓄内敛,刚柔并济。” 白袍的妙风使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在风中飘忽,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阁下的气息圆融一体,深不见底,确实与我所知的中原武者不同。” 他向前走了半步,继续说道。 “不知可否让我们见识一下,来自遥远东方的‘道’,究竟有何玄妙之处?” 他的话语虽然客气,但提出的要求却直接无比。 就在妙风使说话的同时,最右边那位始终沉默的黑袍辉月使,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但一股阴冷的,带着腐蚀性的气机,无声无息地,锁定了沈夜。 这股气机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一种宣告,一种警告。它在告诉沈夜,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任何异动,都将招来雷霆一击。 流光使的爆裂,妙风使的飘忽,辉月使的阴冷。 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三种截然不同的“理”,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沈夜笼罩其中。 这便是圣火教的待客之道。 也是他们对一个外来强者的,第一次试探。 沈夜的内心,没有半分波澜。 他的听劲早已散开,将三人的气机变化,尽数纳入感知。 流光使的内息,如同燃烧的烈焰,每一次吐纳,都在积蓄着爆发的力量。 妙风使的内息,如同无形的风,在他的经脉中流动,没有固定的轨迹,却无处不在。 辉月使的内息,最为奇特。那是一股冰冷的,凝结的力量,潜伏在他的体内,如同深渊,吞噬着周围的光与热。 火,风,暗。 这便是他们的“道”。 与中原武学体系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走到了一个极高的层次。 “我的道,在于自然。” 沈夜开口,回答着妙风使之前的问题。 “而非刻意的展示。” “自然?” 流光使发出一声嗤笑。 “强者为尊,力量就是道理!在这圣火面前,任何虚无缥缈的自然,都将被焚烧殆尽!你若真有本事,就接我一招,让我看看你的‘自然’,成色如何!” 话音未落,他那身红袍无风自动,一股灼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 地面的白石,都因为这股高温而发出了细微的“咔咔”声。 一场冲突,已然无法避免。 阿罗本站在一旁,想要开口解释沈夜在海上的惊天之举,但三位圣使的气场已经完全展开,根本没有他插话的余地。 他只能用一种混合了期盼与忧虑的眼神,看着场中的沈夜。 他期盼沈夜能再次展现神迹,也忧虑三位圣使的力量太过霸道,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沈夜看着那个气势不断攀升的流光使,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没有摆出任何拳架,只是将手掌,自然地,立在了身前。 这个动作,简单,直接。 也是一种回应。 要战,便战。 第101章 流光 祭坛前的白石地面,因为高温而发出细微的开裂声。 “我来了!” 流光使的忍耐到了极限。 他的性情如同他修炼的功法,充满了爆裂的因子。话音在山间回荡的瞬间,他的人已经化作一道赤红的残影,笔直地扑向沈夜。 他没有使用任何兵器,他的双掌就是最恐怖的武器。 双掌一前一后推出,掌未至,一股滚烫的气浪已经先行抵达。空气被他掌力所携带的高温灼烧,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那不是单纯的掌风,而是两团被高度压缩,即将爆开的实体火焰,意图将沈夜整个人彻底吞噬焚化。 这正是圣火教的镇教绝学,“光明圣火功”。一种将人体内息转化为最纯粹的火属性力量,追求极致破坏的霸道法门。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毁灭气息,沈夜没有后退。 他甚至向前踏出了半步。 这一步,让他完全进入了流光使掌力笼罩的核心范围。 他的双臂在他身前缓缓划出一个圆。这个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在牵引着周遭所有的气流。一个由清气构成的太极图,在他身前若隐若现,无声旋转。 “轰!” 流光使的右掌,率先印在了那个旋转的太极图上。 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也没有内力碰撞的巨大声响。 那足以熔金化铁的掌力,在接触到太极图的瞬间,便石沉大海。 流光使的攻击路数,大开大合,充满了毁灭性的爆发力。他一掌接着一掌,每一掌拍出,空气都发出被瞬间点燃的轻微爆鸣。他的人在沈夜周身高速移动,带起一连串的赤色残影,灼热的掌印从四面八方,封死了沈夜所有可以闪避的空间。 沈夜的身形却始终没有移动分毫。 他站在原地,如同万古不移的磐石。 任由那狂暴的烈火如何冲击,他身前的太极圆劲,始终在不疾不徐地流转。所有侵入圆劲范围的灼热掌力,都被那股圆融的力量牵引,吸收,转化,消解于无形。 “这就是你的本事?”流光使的身形骤然停在沈夜三丈之外,他那赤红的胡须因为内息的鼓动而根根倒竖。 “只会像乌龟一样缩在壳里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连续的猛攻,消耗了他大量的功力,可对方却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这种无力感,让他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这不是乌龟壳。”沈夜的声音平静地传出。“这是容器。” “容器?” “你的火,太散了。”沈夜陈述着一个事实。“看似猛烈,却没有根基。只是在徒劳地燃烧自己,无法伤及外物。” “胡说八道!”流光使怒吼。“我教圣火,是天下至刚至阳之力,无物不焚!你不过是用了些取巧的法门,暂时抵挡而已!” “力量,并非越刚猛越好。”沈夜继续说道,“水能克火,并非因为水比火更强,而是因为水的形态,比火更圆融,更能适应。你的力量是直线,而我的道理,是圆。” 这一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的对抗。 是最纯粹的“火”与最包容的“水”的对抗。 流光使的功法,是极致的阳,极致的刚,是摧毁一切的“力”。 沈夜的太极,则是阴阳互济,以柔克刚,是容纳一切的“理”。 站在远处的妙风使与辉月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的那个圆,有问题。”妙风使那飘忽的声音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里缺少了那份随性,多了一分凝重。 黑袍笼罩的辉月使,发出了一个干涩的单音。 “嗯。” 妙风使的身体轮廓在风中微微晃动。 “那些力量,被他的圆吸收了。你看他的气息。” 在两位圣使的感知中,流光使的攻击,如同将一块块烧红的烙铁,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除了在海面上激起阵阵涟漪,带起一团团蒸汽,却无法对大海的本体,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更让他们感到心惊的是,沈夜的气息,非但没有在流光使狂风暴雨的攻击下出现任何衰减,反而在这熊熊烈火的“煅烧”之下,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凝练。 仿佛流光使的攻击,不是在消耗他,而是在帮助他淬炼自身。 “他在……借用流光使的力量,来打磨自己的武功。”妙风使最终得出了这个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结论。 辉月使笼罩在黑袍下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僵直。 场中的流光使,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能感觉到,自己打出去的力量,并非完全消失,而是有一小部分,被对方用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转化,然后反馈回来,加固着那个圆的防御。 他打得越猛,那个圆就越坚固。 这是一种何等荒谬,何等屈辱的体验。 “啊啊啊!” 流光使彻底暴怒了。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 他全身的皮肤,都透出一种刺目的红光,体表的白色长袍,在这股高温下,竟无火自燃,瞬间化为飞灰。 他放弃了所有的招式与技巧。 他将体内所有的圣火功力,在这一瞬间,毫无保留地全部引爆。 “圣火燎原!” 他整个人,化作了一个直径超过一丈的巨大火球。 那火球的表面,是流动的赤红色岩浆,核心则是耀眼的纯白。它悬浮在半空,让周围的地面寸寸龟裂,山壁上的岩石都开始融化。 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技,也是一招玉石俱焚的打法。 将自身化为圣火的载体,以生命为代价,爆发出最极致的毁灭之力。 下一刻,那个巨大的火球,带着焚毁一切的气势,向着沈夜直直撞去。 面对这同归于尽的最终一击,沈夜轻轻叹了口气。 他停止了在身前画圆的动作。 那个若隐若现的太极图,随之消散。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在那巨大火球即将临身的瞬间,轻飘飘地,按在了火球的顶端。 这个动作,不带半分烟火气。 与那毁天灭地的火球相比,他的手掌,渺小得不成比例。 太极,化劲。 他没有去硬接,也没有去抵挡那股恐怖的爆发力。 他的掌心,在接触到火球的瞬间,生出了一股螺旋的黏劲。他顺着火球自身高速旋转的趋势,顺着那股狂暴力量流动的方向,轻轻地,向侧方加了一点力。 这一点力,微不足道。 但它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精准地破坏了火球内部那原本已经达到临界点的脆弱平衡。 正在疯狂爆发的巨大火球,瞬间失去了控制。 它内部那股狂暴的力量,因为那一点外力的引导,开始向着一个方向疯狂倾泻,导致整个球体的运转轨迹,发生了致命的偏离。 那巨大的火球,擦着沈夜的身体,呼啸而过。 它带起的灼热气流,甚至没能吹动沈夜的衣角。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远处的山壁上炸开。 整座萨桑山,都为之剧烈地一震。 坚硬的白色山壁,被硬生生撞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无数碎石从空中落下,烟尘弥漫。 流光使焦黑的身体,从那个巨大的坑洞中无力地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他身上的火焰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一缕缕的青烟。 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的黑衣青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极致的震惊。 第一战,沈夜完胜。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再次证明了一个道理。 “理”,高于“力”。 纯粹的刚猛,在圆融无碍的太极面前,不堪一击。 妙风使与辉月使,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个来自中土的年轻人,是他们生平从未遇到过的,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强敌。 第102章 妙风 “阁下的武学,确实精妙。” 一个飘忽的声音,打破了场中的寂静。 白袍的妙风使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奇特,无法分辨出具体的来源,像是在左边,又像是在右边,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 “但不知,能否跟上我的‘风’?”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整个人便在原地变得模糊起来。 那不是速度快到极致产生的残影,而是一种真正的,视觉上的淡化。他的身体轮廓先是变得透明,随即,一个妙风使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四个,四个变成了八个。 眨眼之间,数十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幻影,出现在祭坛前的空地上。 每一个幻影都栩栩如生,穿着白色的长袍,面容俊美,连脸上那份飘忽不定的神情都分毫不差。他们的气息也完全相同,若有若无,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身。 这些幻影没有立刻攻击,而是围绕着沈夜,开始高速旋转。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脚步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随着他们旋转速度的加快,平地之上,毫无征兆地刮起了一阵强烈的旋风。旋风卷起了地面上被流光使高温烤裂的沙石碎屑,也卷起了之前战斗留下的烟尘。 一时间,整个场地变得灰蒙蒙一片,视线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听觉也被呼啸的风声所干扰。 这便是妙风使的“道”。 他的武功,根基在于“幻”与“速”。 他放弃了流光使那种正面对抗的刚猛路数,转而选择了另一种极端。他要用虚实难辨的攻击,用无法捕捉的身形,来彻底扰乱沈夜的感知。 你的“理”再高深,若是连目标都找不到,又如何施展? 你的太极再圆融,若是连攻击的来路都无法判断,又如何去化解? 这是一种从根本上,要颠覆沈夜战斗方式的战法。 面对这漫天的幻影,面对这遮蔽了视听的旋风,沈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既然眼睛会欺骗,那便不用眼睛去看。 既然耳朵会被干扰,那便不用耳朵去听。 他的听劲,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彻底张开。他放弃了对外界声光的依赖,转而用自己的心,去“听”这片场域中,所有能量的流动。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一切都变了。 那数十个高速旋转的幻影,不再是具体的形体。它们化作了一团团虚浮的“气”,虽然也带着妙风使的独特气息,但这些“气”是飘着的,是没有根基的,它们与脚下的大地之间,存在着一种断裂感。 它们只是纯粹的能量投影,是障眼法。 而在这数十团虚浮的气流之中,只有一道气流,虽然它刻意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制到了最低,但它的本质,却无法改变。 那道气流,是沉的。 它的每一次移动,都与脚下的大地,存在着一种无法割裂的联系。 无论速度有多快,无论幻术有多精妙。 人,终究是要踩在地上的。 那份重量,那份与大地的连接,就是他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破绽。 旋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 幻影的旋转速度,也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一刻,其中一道一直混杂在众多幻影中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脱离了旋转的队列。 它出现在了沈夜的身后。 这个位置,是视觉的死角,也是感知的盲区。 一道冷冽的弧光,凭空出现在这道幻影的手中。那是一柄薄如蝉翼的波斯弯刀,刀身在浑浊的沙尘中,反射出一点致命的寒芒。 没有破空声,没有杀气。 这一刀,如同毒蛇的獠牙,安静地,迅捷地,刺向沈夜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是妙风使等待了许久,创造出来的,必杀的一击。 就在那弯刀的刀尖,即将触碰到沈夜衣衫的瞬间。 沈夜动了。 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身体的朝向都没有改变。 他只是将自己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向后拍了出去。 这个动作很慢,很轻,与那迅捷致命的一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就是这样一掌。 精准无比地,拍在了那柄弯刀的刀面之上。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压过了场中所有的风声。 声音响起的瞬间,场中那数十个高速旋转的幻影,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齐齐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旋风,也随之停歇。 漫天的沙尘,缓缓落下。 妙风使的本体,踉跄着出现在沈夜的身后。他保持着前刺的姿势,身体却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只感觉到,一股柔和到不可思议,却又无可抗拒的力量,从那柄弯刀的刀身上,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那股力量并不刚猛,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高频率的震动。 这股震动顺着他的手臂,涌入他的经脉,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失去了控制,陷入了一种短暂的麻痹。 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 “哐当。” 那柄精钢打造的波斯弯刀,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白石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致命的一击,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 妙风使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那柄弯刀,脸上满是挫败与不解。 他的武功,最重奇袭。 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 因为他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那必杀的一刀之中。 “你……是如何看穿的?” 他开口,声音里不再有之前的飘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困惑。 在那种情况下,别说是人了,就算是鬼神,也不可能发现他的真身所在。 沈夜缓缓睁开眼睛,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风,虽无形,却有迹。” “万变,不离其宗。” “你的‘幻’,在我看来,破绽百出。” 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妙风使的耳中。 他身体一震,肩膀彻底垮了下去。 是啊,风再快,也是由气的流动形成,它有自己的规律。 幻术再真,也只是光的折射,气的投影,它终究是假的。 自己追求的“幻”与“速”,在对方那种直指事物本质的“理”面前,确实是破绽百出,不堪一击。 他输得心服口服。 第二战,沈夜再胜。 他用“不动”的境界,证明了在绝对的“理”面前,一切虚幻的花招,都毫无意义。 阿罗本在一旁,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只知道,自己从遥远的中土请回来的,可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种“道”的化身。 祭坛前,再次恢复了安静。 流光使战败,妙风使认输。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那位从始至终,都笼罩在黑袍之中,一言不发的辉月使。 他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全身都被宽大的黑袍覆盖,连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无法分辨。 一股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诡异的阴冷气息,从他的黑袍之下,缓缓地,弥漫开来。 第103章 辉月 祭坛前的空气,因为辉月使的存在而变得凝滞。 那股阴冷的气息并非来自低温,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心神的压迫。它无声地蔓延,让倒在地上的流光使身体的颤抖都停顿了,也让一旁观战的妙风使收敛了所有飘忽的气机。 “很厉害。” 一个沙哑的,摩擦般的吐字从黑袍之下传出。 “你的武功,无懈可击。但你的心,呢?” 这句话没有携带任何功力,却让在场除了沈夜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被勾动了。 辉月使说完,没有再发出任何字句。 他那宽大的兜帽之下,那片纯粹的黑暗之中,亮起了两点幽蓝色的光芒。 那光芒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沈夜只是与那两点蓝光对上了一瞬。 眼前的景象便开始了剧烈的扭曲。 白石砌成的祭坛,熊熊燃烧的圣火,远处巍峨的萨桑山,还有阿罗本、三圣使….…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拉伸、褪色,最终化作一片混沌的虚无。 当感知重新凝聚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熟悉的地方。 海浪拍打着礁石,桃花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 桃花岛。 黄药师一身青衣,手持玉箫,正站在一株桃树下,脸上挂着他标志性的孤傲。 老顽童周伯通则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用一根树枝戳着地上的蚂蚁。 他们两人转过头,看向沈夜,表情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不屑。 “你的‘理’,不过是纸上谈兵!”黄药师率先开口,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你说的那些阴阳圆融,听上去头头是道,可终究是旁门左道!能用来做什么?能谱一曲《碧海潮生》?还是能布一座二十八星宿大阵?” 他用玉箫指了指周围的桃林。 “我这岛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蕴含着五行八卦的至理,那是可以触摸,可以运用的真实。而你的‘理’,虚无缥缈,空洞无物,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儿!” “是啊是啊,一点都不好玩!”周伯通也丢掉了手里的树枝,站起身,用力地摇着头,“你的武功,太死板了!画个圈,画来画去,有什么意思?打架就是要痛快!拳拳到肉,那才叫打架!” 他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拳头,然后又指向沈夜。 “俺老顽童的空明拳,是从‘空’和‘无’里面悟出来的,瑛姑的泥鳅功,是从仇恨里练出来的,老叫花的降龙十八掌,是侠义之气催动的!都有个根!你的太极呢?根在哪里?就是嘴上说说吗?” 这两人的话,每一句都精准地刺向沈夜武道理念的核心。 黄药师否定他“理”的实用性。 周伯通质疑他“道”的根基。 这便是辉月使的武功,一种不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攻击精神的秘法。他能精准地捕捉到对手心中最细微的动摇,引动其内心最深处的“怀疑”与“不安”,将这丝怀疑无限放大,制造出最真实的心魔,让人从信念的根基上彻底崩溃。 这是最高层次的“心战”。 沈夜看着眼前的幻象,听着这些诛心之言,心中确实产生了一丝微小的波动。 自己的道路,真的正确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一股更加深沉的平静所覆盖。 太极无极功,悄然运转。 但这一次,它运转的地方不是经脉,而是识海。 他的精神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圆融无碍的太极。外界的精神冲击,无论多么精准,多么强大,都只是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它能激起涟漪,却永远无法动摇大海的本质。 那些质疑,那些否定,都被这片精神的海洋所容纳,所消解。 “我之道,无需他人认可。” 沈夜对着眼前的幻象,平静地开口。 他的回答,不是说给黄药师听,也不是说给周伯通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 “你们的道,是你们的道。东邪的奇,顽童的真,都很好。” “但我看见了我的道,我知道了我的道,我正在行走于我的道。” “我见,我知,我行。” “足矣。”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眼前的整个桃花岛世界,黄药师,周伯通,所有的景物,都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一道道裂痕凭空出现,迅速布满了整个虚假的世界。 下一刻,幻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寸寸碎裂,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于无形。 现实世界。 祭坛前。 辉月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笼罩在黑袍下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两行暗红色的血迹,从他兜帽的阴影之下,顺着看不清的脸颊轮廓,缓缓流下,滴落在纯白的石板地面上,晕开两朵小小的血花。 他的精神秘法,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噬。 他试图在沈夜的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却发现对方的道心是一片坚不可摧的磐石,根本没有可供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壤。他全力发动的精神冲击,不仅没有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被那股圆融无缺的意志原封不动地反弹了回来,重创了他自己的精神。 “你的心.……竟然毫无破绽….…” 辉月使沙哑的话语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与深度的虚弱。 第三战,沈夜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 他不战而胜。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一个武者真正的强大,不仅在于招式的精妙,内力的深厚,更在于一颗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定的内心。 修武,亦是修心。 至此,圣火教护教三圣使,尽皆败北。 重伤倒地的流光使,失魂落魄的妙风使,精神受创的辉月使,他们三人,一同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场中的青衫青年。 他们原先的审视、战意、警惕,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山仰止般的敬佩。 他们败得心服口服。 “先生的‘道’,我等拜服。” 阿罗本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走上前,对着沈夜,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教主已在圣火殿等候多时,他想亲自见见您。” 第104章 教主 阿罗本在前引路,穿过一条由白色岩石铺就的长廊。 圣火殿的内部,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古朴的庄严。穹顶高耸,光线从顶部的开口投下,正好照亮大殿的中央。那里没有王座,也没有华丽的陈设,只有一圈环形的石阶,向下延伸。石阶的中心,一团金红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不见薪柴,亦无烟尘。 火焰之前,一个老人盘膝而坐。 他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白色麻袍,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他闭着双目,整个人与那团火焰,与这座大殿,都融为了一体。他就是拜火教的教主,被信徒们尊称为“山中老人”的存在。 沈夜的脚步停在石阶的边缘。 “来自东方的智者,欢迎你。” 山中老人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话语平和,却在大殿中产生了清晰的回响,每一个字都直接送入人的心底。 阿罗本与三位圣使在石阶下躬身行礼,然后安静地退到了一旁,将整个空间留给了这两人。 “我教的根本,在于‘二元’。”山中老人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是宇宙诞生之初便存在的两种对立本源。它们永恒地斗争,从未停歇。我们崇拜光明,信仰圣火,目的便是穷尽一切,最终战胜黑暗,迎来一个纯粹光明的世界。” 他的陈述,是一种宣告,是他一生信仰的总结。 “我之道,在于‘太极’。”沈夜平静地回应。“阴与阳,清与浊,是构成万物的两种属性。它们相互地依存,相互地转化。我们接纳阴暗,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光明。”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在这千年圣火之前,发生了最直接的碰撞。 “依存?”山中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眼睛,深邃,包含了岁月与智慧的沉淀。 “智者,你的说法很有趣。但恕我无法认同。” “黑暗带来的是毁灭,是瘟疫,是谎言与死亡。光明带来的是创造,是生命,是真理与希望。请你告诉我,希望如何与死亡依存?创造又如何与毁灭依存?” 他的质问直接而有力,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了这套理论中最难以调和的矛盾。 “若无死亡,何来新生?”沈夜反问。“大地若不经历秋冬的凋零与沉寂,又怎能迎来春日的勃发与生机?凋零便是你口中的黑暗,生机便是你口中的光明。它们不是斗争,而是一个完整的循环。” “你说的,是自然的规律,是小道。”山中老人摇头。“我说的,是神祇的意志,是宇宙的根本。恶神安格拉·曼纽的存在,就是为了污染善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创造。涤荡污秽,是每一个信徒的使命。你的理论,会动摇信徒的决心,让他们在面对黑暗时,产生不必要的犹疑。” “决心,若建立在偏见之上,那便不是决心,而是固执。”沈夜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那团圣火之前。 炙热的气流吹动他的衣衫,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灼痛。 “请问教主,这团圣火,是纯粹的光明吗?” “当然。”山中老人回答得斩钉截铁,“它是善神赐予人间的火种,是世间一切光明的源头。” “那为何,它会投下影子?” 沈夜伸出手,指向山中老人身后,那被火光投射在墙壁上的,清晰的黑色轮廓。 山中老人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影子,只是光明被遮挡后产生的现象,它本身并不存在,是‘无’。” “‘无’,也是‘有’的一部分。”沈夜收回手。“没有你的‘有’,又何来影子的‘无’?你承认了光,便必须承认影。你想要一个没有影子的世界,除非让世界本身,也化为虚无。” 山中老人沉默了。 他穷尽一生去思考光明与黑暗的斗争,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影子”的存在。 沈夜不再多做辩解。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一缕清气在他的掌心汇聚,一缕浊气也随之衍生。两股气息在他的控制下,开始缓缓地,相互追逐,相互纠缠。 最终,它们在他的掌心之上,构成了一个黑白分明,循环不息的圆形图案。 一个完美的太极图。 “请看。” 沈夜将手掌向前递出。 山中老人,阿罗本,三位圣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小小的,却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奥秘的图案之上。 “白中,有黑点。黑中,有白点。” 沈夜的解说,伴随着图案的流转,清晰地响起。 “此为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意味着任何事物,都不是纯粹的。光明到了极致,最炽热的中心,便会滋生出毁灭的黑暗。黑暗到了尽头,最深沉的绝望,也会迎来希望的光明。” “它们并非永恒的死敌,而是同一个圆上,轮回的两个节点。你追我赶,相互转化,共同构成了这个世界的运转不息。” 山中老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沈夜手中的太极图,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白色的区域,代表着他修炼了一生的光明圣火功。那股力量至刚至阳,无坚不摧。 他也看到了那黑色的区域,代表着他一直以来,极力排斥,视为异端的阴暗与柔和。 而那两个小小的,位于对立区域核心的点,如同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尘封了百年的大门。 他穷尽一生去思考善恶的斗争,去追求极致的光明。却从未想过,善恶本身,或许就是一体。他想要彻底消灭黑暗,就如同一个人想要彻底消灭自己的影子,那本身就是一个无法完成,也违背了根本规律的妄念。 “原来……是这样……” 山中老人喃喃自语。 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剧烈地波动。 一股纯粹的,金红色的气焰从他体内升腾而起,那是他修炼到化境的光明圣火功。 但下一刻,在那金红色气焰的根部,一缕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带着阴暗、柔和属性的气息,自行衍生了出来。 这股新生的气息没有与原有的功力产生冲突,反而主动地,缠绕上了那股至刚至阳的力量,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金红色的气焰,因为这缕阴暗气息的加入,不再只是狂暴的燃烧,反而多了一份内敛的,生生不息的韵味。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山中老人突然抬起头,仰天长笑。 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释然与狂喜。 “我教圣火令上代代相传的十二式绝技,向来只有六式能够练成!剩下的六式,无论历代教主如何天资绝艳,都无法窥其门径!功法上记载,那六式需要‘以暗引光,以柔克刚’,我们都以为是经文在流传中出了错漏,光明如何能由黑暗引导?刚猛如何能被柔和克制?” “原来,缺的不是功法,不是悟性,而是这‘阴阳互济’的根本道理!”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为我教,为我个人,解开了这数百年的迷惑!” 山中老人站起身,对着沈夜,郑重地,深深地鞠躬行礼。 这一礼,代表着一个古老教派,对另一种文明智慧的,最高敬意。 沈夜坦然受之。 他掌心的太极图缓缓散去。他的“理”,在这片异域的土地上,得到了最完美的印证。拜火教的“火”,也因为这番道理,找到了补完自身,走向圆融的契机。 两种哲学,在这一刻,于更高的层次上,达成了融合。 “为了感谢先生的指点之恩,”山中老人直起身子,他的气度在顿悟之后,变得更加深不可测。“我教将与中土武林,世代交好。他日先生若有差遣,圣火所及,万死不辞。”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造型古朴的令牌。 令牌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种材质所铸,入手温润,正面雕刻着一团燃烧的火焰,背面则是玄奥的波斯文字。 “此乃我教最高信物,圣火令。”山中老人将令牌递到沈夜面前。“持此令者,如我亲临。” 沈夜接过了这块令牌。 波斯之行,至此,圆满结束。 第105章 沙海 圣火殿前,沈夜手持那块入手温润的令牌,向着山中老人与三位圣使,行了一个稽首礼。 “告辞。” 他没有多余的话语。 道已论,理已证,此行之目的已然达成,再多的言语都是赘述。 山中老人率领着身后的阿罗本与三位圣使,郑重地躬身回礼。他顿悟之后,整个人的气度已然不同,不再执着于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反而多了一份包容万物的圆融。 “先生此去,又要往何处探寻?”山中老人开口问道,他的问题里没有试探,只有纯粹的求知。 “去见识来路,也去探寻归途。”沈夜的回答平静无波。 话音落下,一声清越的鸣叫自高空传来。 巨大的神雕盘旋而下,双翼卷起的气流吹动着众人的衣袍。它稳稳地落在沈夜的身后,用头轻轻蹭了蹭沈夜的肩膀。 沈夜翻身坐上雕背。 山中老人与三位圣使,还有阿罗本,都抬起头,目送着那巨大的黑影冲天而起。神雕载着那个青衫身影,没有片刻停留,化作天边一个微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东方的天际线上。 数月之后。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那便是无垠的金色。 这是一片巨大的沙海,连绵的沙丘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白日,天空是一片纯粹的蔚蓝,太阳是悬于头顶的一团火球,将每一粒沙子都烤得滚烫。夜晚,热量迅速散去,天空化为深邃的墨色,寒风在沙丘间穿行,发出低沉的呜咽。 除了风声,这里再无他音。 神雕巨大的身影在低空缓缓滑翔,它的翅膀投下一片移动的阴影。沈夜盘膝坐在雕背之上,他的身体随着神雕的飞行而有节律地轻微起伏,整个人已经与这片天地的孤寂融为一体。 他观察着下方。 风吹过,沙丘迎风的一面,无数沙粒被卷起,越过丘顶,在背风的一面堆积。一座沙丘就这样缓慢地移动,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另一处,强风将一座小沙丘的顶部吹平,让它重新化为平地。 聚散无常,枯荣有时。 这片死寂之地,它的“理”,似乎就藏在这“变”与“恒”之间。 变化的是沙丘的形态,永恒的是这无休止的聚散。 沈夜缓缓闭上双眼。 他的听劲,无声地,向着下方的大地深处延伸而去。 这一次,他要听的不是人的气血,也不是风的流动,而是这片大地本身的脉搏。 他的感知穿透了表层滚烫的沙砾,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干涸土层。 在极深,极深的地底。 他“听”到了一股微弱的,却又坚韧不拔的流动。 那是地下水脉。 它流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源自远古的清冷,与地表之上风沙的狂暴酷烈,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至阳,一个至阴。 一个狂暴,一个宁静。 它们并未交战,也未对抗,只是在这片土地上,以各自的方式存在着,共同构成了这片沙海的完整。 此地的“道”,是极致的酷烈与隐藏的生机。 它与中原山水的温润不同,也与波斯圣火的炽热有别。它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原始,更加纯粹的道理。 沈夜的太极无极功,在这种独特的场域之中,自行运转。功法流转的速度变得迟滞,却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厚重,仿佛要与那地底深处的水脉流动,达成同一种频率。 不知过了多久,神雕发出一声低鸣,打断了沈夜的沉思。 它开始调整方向,向着斜下方的一处所在飞去。 沈夜睁开眼睛,顺着神雕飞行的方向望去。 在金色沙海的尽头,一抹顽固的绿色,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是一片绿洲。 神雕降落在绿洲的边缘。 沈夜从雕背上下来,双脚踏上了湿润的土地。与外面酷热的沙漠不同,这里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凉的水汽。一弯月牙形的湖泊静卧在绿洲中央,湖水清澈,倒映着蓝天。湖边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草。 沈夜的脚步,停在了一株枯死的胡杨树前。 它已经死了很久,树皮干裂,所有的枝桠都光秃秃地指向天空,没有一片叶子。但它的树干,却依旧笔直地挺立着,在这片绿洲之中,在这片沙漠之上,千年不倒。 这是一种生命终结之后,以另一种形态延续的顽强。 沈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满是岁月痕迹的树干。他能感觉到,这棵树的生机早已断绝,但一股不屈的“意”,还残留在木质的纹理之中。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这棵枯树的根部。 就在那盘结的老根旁,一株纤细的幼苗,正从沙土中破出。 它只有几寸高,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充满了蓬勃的,向上的力量。 枯与荣。 死与生。 就在这同一片土地上,就在这同一个方寸之间,并存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有了实体。 沈夜站在这棵树前,许久未动。 生,并非开始。 死,亦非终结。 它们只是同一个巨大循环中,两种不同的状态。 枯死的胡杨,它的身体腐朽之后,会化为养分,滋养这片土地,让新的幼苗得以生长。而新生的幼苗,在经历了千年的风沙之后,也终将迎来枯萎的一天,再为后来者,提供生长的根基。 这便是轮回。 这便是太极。 这一刻,沈夜的太极无极功,在没有刻意催动的情况下,轰然运转。他的气息,不再局限于自身的躯体,而是向外扩散,与这片绿洲的生机,与那枯树的不屈,与远处沙漠的酷烈,与地底水脉的宁静,都产生了共鸣。 他的存在,几乎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 世界游历的序幕,在这一刻,才算真正拉开。 沈夜的道心,开始真正地,从“人世”,向“天地”拓展。 “唳!” 神雕站在一旁,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它仰起头,对着苍穹,发出了一声苍凉而悠长的鸣叫。 那叫声,不再只是鸟鸣,它带着这片天地的孤寂与广阔,传向远方。 沈夜收回手,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卷空白的竹简。 他没有笔墨。 他伸出食指,指尖上,一缕精纯的内息凝而不发。 他以指为笔,以气为锋,开始在那光滑的竹简上,刻下今天所得的感悟。 第一行字,是“沙海见枯荣,死生亦太极”。 第106章 极北 神雕振翅,自沙海的酷热中拔升,向着更遥远的北方飞去。 日月轮转,不知几度寒暑。下方的景物从金黄的沙丘,变为青黛的山峦,又化为无垠的草原,最终,一切色彩都褪去,只剩下纯粹的白与蓝。 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一片浮冰漂流的海洋。 天空是深邃的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海洋是同样深邃的蓝色,其上漂浮着无数巨大的冰山。那些冰山呈现出各种奇异的形状,在日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神雕降落在一座平顶的冰山之上。 刺骨的寒风从海面吹来,卷起细碎的冰晶,打在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切割般的痛感。沈夜立于冰山之巅,任凭寒风吹拂,他的身形纹丝不动,那件青色的长衫,在纯白的世界里,成为唯一的异色。 到了夜晚,天地间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壮阔剧目。 绚烂的极光在夜空中舒展,变幻。绿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光带,在深黑色的天幕上缓缓流动,交织,铺展开一幅凡人无法想象的画卷。下方,巨大的冰山在洋流的推动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漂移,它们的影子在极光的映照下,投射在海面上,奇诡而幽深。 这里的一切,都慢到了极致。 沈夜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站着,或者盘膝坐下。 他观察着雪花的凝结。空气中无形的水汽,在低温下,围绕着一粒微尘,凝结成最微小的冰晶,然后遵循着某种内在的规律,生长出六角形的,对称的,独一无二的形态,最后,缓缓飘落。 他观察着冰川的移动。那座他脚下的冰山,看似永恒不动,但在他的感知中,每一刻都在向着某个方向,进行着微小却不可逆转的位移。 他观察着极光的生灭。那绚烂的光带,前一刻还占据着整个天空,下一刻便可能悄然淡去,化为虚无。然后,在另一个方向,新的光芒又会重新亮起。 “动之极致,是为静。” 沈夜心中,一片澄明。 “此地的‘理’,不在于‘动’,而在于‘藏’。” 沙漠的理,是酷烈,是将能量毫无保留地向外释放,是生与死的直接对抗。波斯的理,是炽热,是光明与黑暗的激烈斗争。中原的理,是温润,是五行流转的和谐。 而这里的理,是藏。 是向内的,收敛的,沉静的力量。 风,将能量藏于严寒。水,将能量藏于坚冰。生命,将能量藏于沉眠。万物都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将所有的能量,都深深地,收藏于内核之中,抵御着这漫长的严寒与黑暗,等待着下一个循环的到来。 他的听劲,无声地延伸出去。 这一次,它没有去感知风的流动,也没有去感知水的起伏。它穿透了厚实的冰层,沉入了下方那片冰冷幽暗的海水深处。 在那里,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些为了度过漫长极夜而陷入沉眠的生命气息。它们极其微弱,心跳的频率慢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血液的流动也近乎停滞。但就在那近乎死寂的表象之下,一股坚韧的,不屈的生命火种,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维系着。 那是一种等待的力量。 等待冰雪消融,等待白日回归。 沈夜的太极无极功,在这种独特的场域中,自行运转。功法的流转变得异常缓慢,却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纯粹。他体内的每一分能量,都开始向内收敛,不再追求外放的威力,而是转向内在的积蓄与掌控。 这日,几艘由兽皮与兽骨扎成的简陋筏子,出现在了远方的海平面上。 筏子上,是一些身材高大,穿着厚重兽皮的北地部族。他们划动着骨桨,在浮冰的缝隙中艰难穿行。当他们看到那座冰山之巅,那个在极光下静立不动的青衫身影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他们的脸上,先是困惑,随即化为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在这片生命禁区,一个只穿着单薄衣衫的人,独自立于冰山之巅,这在他们的认知里,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唯一的解释,便是神灵。 “是冰雪之神!” 其中一个年长的蛮族用生涩的语言低呼一声,他第一个扔掉了手中的骨桨,在摇晃的兽皮筏上,直接跪伏下去,将额头重重地贴在冰冷的兽皮上。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他们跪在筏子上,对着冰山上的沈夜,进行着最虔诚的跪拜。 沈夜的感知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但他并未理会。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对这片天地至理的感悟之中。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 一片刚刚凝结成形的,结构精巧的雪花,悠悠地,飘落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那些跪拜的蛮族,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在他们的经验里,任何有温度的物体,都会让雪花瞬间融化。 然而,匪夷所思的景象发生了。 那片雪花,在沈夜的掌心,并未融化。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保持着完美的六角形结构。 这已经超出了蛮族们的理解范畴。 而下一刻,更加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事情出现了。那片小小的雪花,非但没有融化,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周围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水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主动地,附着在这片雪花的边缘。 新的冰晶,顺着原有的结构,向外延伸,生长。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一片小小的雪花,就在沈夜的掌心,长成了一朵更加繁复,更加巨大,也更加美丽的冰晶之花。 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沈夜没有使用任何内力去对抗低温。他只是将自身的“理”,与此地的“理”合二为一。他让自己的掌心,化作了一片小小的,可以孕育冰晶的天地。他洞悉了雪花凝结的规律,然后顺应了这个规律,并用自身对能量的入微控制,为这个规律的展现,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舞台。 “神……神明息怒!” 为首的蛮族发出了恐惧的颤音。他不敢再看,他身后的族人更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剧烈地颤抖。 他们手忙脚乱地从筏子上解下一个皮囊,里面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腌制海兽肉,还有一小壶用不知名浆果酿造的烈酒。他们将这些最珍贵的物资放在一块浮冰上,用力一推,让那块浮冰向着沈夜所在的方向漂去。 做完这一切,他们不敢有片刻停留,拼命地划动骨桨,逃离了这片让他们感到恐惧的神域。 沈夜看了一眼那块漂来的浮冰,没有理会。他摊开手掌,那朵在他掌心盛开的冰晶之花,被风一吹,飘向空中,碎成无数闪亮的冰尘。 他的太极无极功,在这一刻,真正领悟了“静”与“藏”的真意。他对能量的控制,也从宏观的对抗与转化,进入到了一个可以影响微观造物的全新境界。 他再次从行囊中,取出了那卷已经刻下两行字的竹简。 他以指为笔,在竹简上,刻下了新的符号。 那符号代表着“静止”与“内藏”。 三十年的光阴,在这样无知无觉的感悟中,弹指飞逝。 神雕的羽毛,已然添了几许风霜的痕迹,不再如当年那般乌黑发亮。 而沈夜的容颜,却无丝毫变化,依旧是那个青衫青年的模样,仿佛岁月在他身上,已经彻底失去了效用。 第107章 卅年 三十年的光阴,在指尖流逝。 沈夜的足迹,遍布了这颗星辰的五洲四海。他曾立于南美雨林深处的玛雅金字塔顶,看下方丛林起伏,感受那古老文明祭祀时留下的,混杂着血与信仰的独特场域。他也曾走过罗马的斗兽场,那残破的巨大环形建筑里,似乎还回荡着千百年前的嘶吼与欢呼,每一块石头都浸透了荣耀与死亡的“理”。在恒河的岸边,他见过无数信徒在浑浊的河水中沐浴,将生死寄托于一条河流,那份虔诚与此地的混乱,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他随身携带的那个行囊,里面最初只放着一卷空白的竹简。如今,那竹简早已被打开,上面刻满了各种奇特的符号与图形。有的是他在沙漠中感悟到的,代表“枯”与“荣”的螺旋。有的是他在极北冰海领会到的,象征“静”与“藏”的六角冰晶。还有更多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是他从不同文明,不同天地中,提炼出的,属于那个地方的,最根本的“理”。 他的容貌,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三十年前,那个二十许的青衫青年。岁月在他身上,似乎彻底停滞了。 只有他身旁的神雕,那乌黑的羽毛间,添了几分风霜的灰白。它的动作不再有年轻时的猛烈,多了一份沉稳。它看向沈夜的时候,也不再是单纯的禽鸟对主人的依赖,更像是一位无言的道侣,一个见证了彼此道路的同行者。 这一日,他们站在一处不知名的高山之巅。云海在脚下翻滚,东方,是日出的方向,也是故土的方向。 沈夜遥望着那片天际线,许久,才对身旁的神雕开口。 “我们回去吧。” 神雕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用头轻轻蹭了蹭沈夜的衣袖,作为回应。 数月之后,大宋边境的一座小城。 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散,街道上却并不平静。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叫卖声此起彼伏,但那声音的底色里,却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焦躁。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三十年前的安逸,而是一种淡淡的,混合了铁锈与尘土的肃杀与不安。 沈夜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将那卷刻满符号的竹简收入行囊,独自走在街上。他走得很慢,与周围急促的人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存在,与这个忙碌而紧张的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他走进了一家路边的茶馆。 茶馆里人声鼎沸,一个角落里,说书先生正讲到兴头上,惊堂木一拍,唾沫横飞。 “话说那蒙古大军,兵分三路,再次围困襄阳!铁骑如林,遮天蔽日!城中军民,人心惶惶!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只见那郭靖郭大侠,手持降龙十八掌,与夫人黄蓉,率领江湖群雄,登上城头,誓与襄阳共存亡!那一战,真是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郭大侠一人独战数名蒙古高手,方才保得一方平安!” 说书先生讲得慷慨激昂,周围的茶客也听得热血沸腾。 “好!郭大侠真乃当世英雄!”一个粗豪的汉子将茶碗重重顿在桌上。 “是啊,若非有郭大侠夫妇死守襄阳,我们这些边境小城,怕是早就化为焦土了!”旁边一个商人附和道,脸上带着后怕。 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是读过几天书的文士,却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不以为然的嗤笑。 “郭大侠固然是英雄,守城护民,功在社稷。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又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 他这话说得不大,却引来了旁边几人的注意。 那粗豪汉子扭过头,瓮声瓮气地问:“哦?听你这口气,难道还有比郭大侠更厉害的人物?” 文士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厉害?这个词太俗了。我说的,是一种境界。你们可曾听过,三十年前,那位沈夜沈真人的传说?” “沈真人?”汉子皱起了眉,“有点印象,好像是说他武功天下第一,后来就没消息了。” “何止是天下第一!”文士的声调高了些,“我曾在一本游记中读到,那位沈真人,当年以太极拳理,败尽天下五绝。之后更是远赴西域,连那波斯拜火教,都在他面前俯首称臣!那拜火教是何等存在?传承千年的大教派!在沈真人面前,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这么神?”汉子有些不信,“既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本领,为何不去襄阳助拳?若他肯出手,那蒙古大军,岂不是挥手可灭?” “这便是你等凡俗之见了。”文士的脸上露出一份优越感,“郭大侠守的是一城一地,是‘人’间事。而沈真人追求的,是天人之道,是‘天’地事。他的境界,早已超脱了凡俗的争斗。你们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吗?” 不等旁人回答,他便自问自答。 “不知所踪了!有人说,他破碎虚空,羽化飞升了!这才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岂会再留恋这红尘俗世的打打杀杀?” 沈夜坐在不远的另一张桌子旁,安静地听着这一切。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茶水入口,带着一丝苦涩。他看着那些人为了“郭靖”和“沈夜”这两个名字争论不休,一个代表着入世的侠义,一个代表着出世的传说。 他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世人传颂的,已经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他了。那三十年的游历,早已让他完成了从“人”到“道”的蜕变。如今的他,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他们口中那个传说的缔造者。仅此而已。 那边的争论还在继续。 “飞升?我看是吹牛吧!人怎么可能飞升!”粗豪的汉子还是不服气。 “你懂什么!”文士急了,“这叫道法自然!你不懂,不代表没有!” 旁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商人,这时却插了一句嘴。 “要说这世上,谁最想找到沈真人,怕就不是我们这些空口白话的人了。” “哦?那是谁?”众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商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还能有谁?就是郭大侠家那位二小姐,郭襄啊。” “郭襄?” “是啊。听说那姑娘,性子古怪得很。放着好好的大侠女儿不当,偏要学那些江湖人,满世界乱跑。跑什么呢?就是为了寻访那位沈真人的仙踪。为了这个,她可是走遍了大江南北,什么奇人异士都拜访过。这都找了多少年了,也没个结果。” 沈夜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 郭襄。 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深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记。如今,却已经是一个为了寻找他,而走遍大江南北、实实在在的少女了。 这三十年,改变的不仅仅是山川地貌,还有人。 他心中那片古井无波的道境,被这个名字,轻轻地,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放下了茶杯,留下几文钱。 走出茶馆,外面的天色依旧明亮。他抬头看了看天,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迈开脚步,向着西南方向走去。 第108章 郭襄 风陵渡口,河水汤汤。 一头黑色的小毛驴在渡口旁啃食着稀疏的草根,驴背上,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女正支着下巴,听着岸边几个等渡船的老船夫闲聊。 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一张小脸蛋在秋日的阳光下透着健康的红润。 “这天,是一年比一年冷了。”一个老船夫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 “可不是嘛,北边又在打仗,听说襄阳城外头,蒙古鞑子的营帐都连到天上去了。”另一个船夫接口道,话语里带着忧虑。 少女听着这些家国大事,一双灵动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开口,声音清脆。 “老丈,你们在这渡口摆渡了一辈子,见过的奇人异事肯定不少吧?” 那被问话的老船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小姑娘,我们就是些撑船的苦哈哈,哪见过什么奇人异事。无非就是涨水、走蛟,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 “那……神仙呢?”少女托着腮,追问道,“你们见过神仙吗?” 这个问题让几个船夫都笑了。 “神仙?”先前说话的老船夫摇了摇头,“神仙没见过,不过……要说真跟神仙差不多的事,三十年前,老汉我倒是亲眼见过一回。”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从驴背上坐直了身体。 “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老船夫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指着宽阔的河面。 “就是在这儿。三十年前,老汉我还年轻,那天也是个秋日,我正撑船到河中央,忽然天就黑了。” “天黑了?”少女好奇地问。 “对,就是一瞬间的事。天上没乌云,太阳也好好的,可就是有一大片黑影,把太阳都给遮住了。那黑影从北边飞过来,快得很,等我抬头去看,乖乖,是一只大得出奇的鸟!” 老船夫伸出粗糙的双手,用力地比划着。 “那鸟有多大?翅膀张开,比我这艘渡船还宽得多!它就从我头顶上飞过去,那风刮得河里都起了浪!老汉我当时吓得趴在船板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大鸟?”少女歪着头,“是只大雕吗?” “谁知道呢?黑乎乎的一大片,就记得那气派,啧啧。”老船夫咂了咂嘴,“后来听人说,那是沈真人的坐骑,一只神雕。” “沈真人!” 郭襄的心跳都快了几分,这个名字她听过无数遍,在说书人的嘴里,在江湖客的谈论中,那是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 “对,就是那位沈夜沈真人。”老船夫陷入了回忆,“听说他当时就坐着那只神雕,从这河上飞过去了。老汉我没看清人,就看见了那只神雕的影子。” “那……那您知道,沈真人去了何方吗?”郭襄急切地问,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无数人了。 “那谁知道呢?”老船夫摇了摇头,“神仙人物的行踪,哪里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晓得的。不过啊,后来倒是听过一些风声。” “什么风声?” “有人说,他一路往南去了,去了极南边的海上,再也没回来。也有人说,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往终南山那边去了。” “终南山?” “是啊。”老船夫肯定地点了点头,“终南山上有个全真教,教里头有个老神仙,叫周伯通,外号老顽童。听说那位沈真人,跟老顽童是故交。有人猜,他是去看望老朋友了。” 郭襄听完,没有再多问。 她的小脸上露出一份决断。 她对着老船夫脆生生地道了一声谢,随即一拍驴头,清喝道:“多谢老丈!我去也!” 小毛驴晃了晃耳朵,听话地掉转方向,不再去啃那几根枯草,迈开四蹄,沿着官道向北跑去。 “哎,小姑娘,这天色不早了,北边不安全啊!”老船夫在后面喊道。 少女清脆的笑声顺着风传了回来。 “不怕!” 她的小毛驴,沿着官道,不紧不慢地走着。 秋日的原野,一片萧瑟。沿途的村庄,也多有破败的景象。但这些,在郭襄的眼中,都只是她寻仙访道旅途中的背景。 她的脑子里,装满了关于那位沈真人的传说。 在开封的茶楼里,她听说书先生讲,沈真人曾以一人之力,败尽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一双拳头,便是道理。 在洛阳的酒肆中,她听过往的客商说,沈真人远赴西域,那波斯国的拜火教,千年大教,教主率领三位圣使,在他面前连三招都走不过,最后纳头便拜,献上了镇教的圣火令。 在更南边的码头上,她从一个出海归来的老水手口中,听到了一个更加离奇的故事。说沈真人在一艘大船上,遇到了滔天巨浪,那水墙有百丈高,他只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一点,那足以毁灭一切的天威,就化作了漫天暴雨。 点石成金,撒豆成兵,呼风唤雨…… 传说越传越神,越听,她心中的向往就越是浓厚。 爹娘是当世的大英雄,他们守着襄阳城,守着大宋的千万百姓。那是他们的道,是顶天立地的家国大义。 郭襄敬佩他们,也爱他们。 但她不想走他们的路。 她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另一种活法。不是为了家国,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侠义。 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去看一看,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为了去见一见,一个人的武功,一个人的道理,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那位沈真人,就是她所有向往的集合。 他超脱于江湖的恩怨,也超脱于家国的纷争。他像天上的云,海里的风,存在过,留下了无数的传说,却又无人能捕捉他的踪迹。 这才是她想要的“道”,一种属于她自己的,浪漫的,自由的追寻。 “小毛驴,你说,我们这次能找到沈真人吗?”她拍了拍坐骑的脖子。 小毛驴打了个响鼻,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前方的官道上,烟尘大作。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骑兵呼啸而来。 那些骑兵都穿着厚重的皮甲,头戴铁盔,腰挎弯刀,坐下的马匹神骏异常。他们不是宋军的打扮,而是蒙古人的装束。 为首的一名蒙古将领,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他勒住马缰,一双凶悍的眼睛扫视着官道上的零星行人。 他的动作充满了不耐与暴戾,似乎在急切地搜寻着什么。 郭襄好奇地看着这队与众不同的骑兵,她的小毛驴也停下了脚步,不安地刨着蹄子。 她不知道,这队骑兵的目标是什么。 她更不知道,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来自战场的危险,已经悄然临近。 那名蒙古将领的视线,在郭襄那身显眼的淡绿衫子上一扫而过,没有停留,随即又转向了别处。 片刻之后,他似乎没有发现目标,不耐烦地一挥马鞭,率领着骑兵,卷起一阵烟尘,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郭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有些好奇地自言自语。 “这些蒙古人,跑这么快,是去干什么呢?” 她没有多想,轻轻一夹驴肚子,继续向着终南山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她的心中,只有对传说的向往,和对未来的好奇。 第109章 遇险 秋日的密林,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成无数细碎的斑点,投在堆积的落叶上。 郭襄骑着小毛驴,不紧不慢地穿行其间。四周安静得只剩下蹄子踩在枯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还有小毛驴偶尔打响的鼻息。这种寂静,与官道上的喧嚣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原始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突然,小毛驴停下了脚步,两只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呜。 几乎在同一瞬间,林间的寂静被撕裂。数十骑人马从两侧的密林中猛然窜出,马蹄踏碎了地上的光斑,带起一片翻飞的落叶。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转眼间便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郭襄和小毛驴困在了中央。 这些人正是先前在官道上疾驰而过的那队蒙古骑兵。他们身上的皮甲在林间暗光下泛着幽暗的色泽,腰间的弯刀反射出零星的寒光。 马队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策马而出。他穿着一身与其他骑兵不同的金色袈裟,身形魁梧,面容古拙,手中提着五个串联在一起的金属轮子。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马上,一股沉重如山的气场便扩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就是蒙古国师,金轮法王。他奉了蒙哥大汗的命令,前来捉拿郭靖之女,以此作为攻破襄阳城的筹码。 “你就是郭靖的女儿?” 金轮法王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他的视线落在郭襄身上,那是一种审视货物的评估,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郭襄的心脏重重一跳。她虽然天真烂漫,却不是愚笨。眼前这人的装束,这队骑兵的气势,都说明了来者不善。但她生于郭府,自幼耳濡目染的是父母的英雄气概,骨子里没有半分怯懦。 她挺直了小小的身板,双手叉腰,清脆地回答。 “是又怎样?” “你们这些坏蛋,不在战场上见真章,却跑来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快快束手就擒,跟我回襄阳,我爹爹说不定还能饶你们一命!” 金轮法王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他似乎完全没有与这个小姑娘多费唇舌的兴趣。言语的交锋在他看来,是弱者才会使用的手段。 他动了。 他甚至没有催动坐骑,只是坐在马上,隔着数丈的距离,探出了自己的右手。 一只巨大的手掌,带着一股沉雄厚重的力道,破开空气,直直地朝着郭襄抓来。掌未至,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已经笼罩了郭襄全身,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郭襄虽自幼在桃花岛长大,学了些黄药师的奇门武功,步法精妙。可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在金轮法王这等宗师级别的高手面前,就如同溪流遇到了山洪,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她想躲,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她想还手,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那只手掌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与希望。 下一刻,她的肩头一麻,一股奇异的劲力窜入体内,瞬间封住了她周身的穴道。 她从驴背上无力地滑落,被一名蒙古骑兵接住,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恐惧。 不是故事里听来的那种,而是发自肺腑的,对自身命运无法掌控的战栗。她想象中的江湖,是快意恩仇,是寻仙访道,是充满奇遇与浪漫的旅程。可现实,却是如此的冰冷与残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引以为傲的家世,她那点可怜的武功,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小小的内心。 金轮法王收回手,准备下令将这个重要的筹码带走。 就在这一刻。 一个平淡的声音,从林外的方向传来,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欺负小姑娘,不是好汉所为。” 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林间的风声与马匹的嘶鸣。 金轮法王正要探手将郭襄从骑兵手中提过来,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在空中停住了。 一股无形的,无法描述的阻碍,凭空出现在他与郭襄之间。那不是墙,也不是气劲,而是一种更加本源的“理”。他的手掌蕴含着龙象般若功的雄浑之力,此刻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仿佛前面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变故陡生。 林间地面上那些静止的落叶,在没有任何风吹的情况下,开始一片片地自行浮起。它们没有被狂风卷动,而是以一种优雅的,缓慢的姿态,在沈夜与金轮法王之间的空地上,汇聚,旋转。 一个由无数落叶构成的,缓缓转动的漩涡,无声无息地形成了。 那漩涡转得很慢,每一片叶子的轨迹都清晰可见,它们相互牵引,彼此依存,构成了一个稳定而又充满韵律的动态整体。 金轮法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感受到了。 那不是内力。他修炼龙象般若功,对天下间各种内家真气都了如指掌。但眼前这股力量,空空荡荡,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它没有攻击性,却蕴含着一种让他从心底感到悸动的“势”。 这是他横行天下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境界。这已经超出了武学的范畴,进入了另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领域。 一个青衫身影,缓步从林外的光亮处走入阴影。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落叶之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看着马背上的金轮法王,就像看着一块路边的顽石,一片林中的落叶,没有任何区别。 “放了她,离开这里。” 他的话语依旧平淡,不是命令,也不是商议,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被点住穴道的郭襄,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她用尽全力,将自己的视线转向那个走进林中的男人。 当她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是一张年轻的,俊朗的脸。他的样貌,竟然与说书人描绘的,与那些江湖游记中记载的,三十年前那位沈真人的形象,一模一样。 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传说,活生生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郭襄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周遭的危险,忘记了身体的麻痹与内心的恐惧。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青衫男子,脑中一片空白。 金轮法王没有立刻回应。 他也没有被这神迹般的景象吓退。那股前所未有的威胁,反而激起了他身为武道宗师的,最深沉的好胜之心。他感受到了一个全新的,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守在门口的人。 第110章 龙象 “阁下是何人?敢管我蒙古国事!” 金轮法王的声音在林间炸开,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他没有因为沈夜的出现而有丝毫退缩,反而被那股无形的阻碍激起了更深沉的战意。 他体内的骨节发出一连串密集的,爆竹般的脆响。那身宽大的金色袈裟无风自动,鼓胀起来,将他本就魁梧的身形衬托得更加庞大。一股肉眼可见的赤红色气流,从他的皮肤下渗透出来,围绕着他的身体盘旋,周围的温度都因此升高了数分。 龙象般若功,密宗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此刻被他催动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这门功夫的根本,就在于一个“力”字,纯粹的,不断叠加的,没有穷尽的巨力。每一层功力的提升,都意味着肉身力量的成倍增长。 这股力量,与当年裘千仞那种刚猛霸道的铁掌功,有着本质的区别。铁掌功是外家功夫的极致,讲究的是劲力的爆发与穿透。而龙象般若功,是内外兼修的法门,它改造的是武者自身的根本,是将人体化为一头拥有神龙之力与巨象之躯的恐怖存在。 他猛然一拳,捣向沈夜。 这一拳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最直接,最纯粹的力量宣泄。拳头尚未及身,一股狂暴的拳风已经压迫而来,林间地面上的落叶被瞬间清空,周围数人合抱的古树,都在这股气浪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枝干向着一个方向剧烈弯折。 面对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沈夜依旧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掌。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缓慢。手掌摊开,五指微曲,在身前划过一个柔和的圆弧。 就在那蕴含着龙象之力的拳锋,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他的手掌轻飘飘地贴了上去。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碰撞。 沈夜的手掌在接触到对方拳锋的一刻,生出了一股奇特的黏附之力。他没有去抵抗那股狂暴的力量,而是顺着那股力量前进的方向,手腕轻轻一旋。 太极,引劲。 他的动作,就像是平静湖面上的一个小小的漩涡,将投入其中的石子,自然而然地引向了侧旁。 金轮法王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一团空处,那股积蓄了全身功力的恐怖力量,在接触到对方手掌的瞬间,就失去了控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之力引导着,向着斜侧方倾泻而出。 “轰!” 一声巨响在旁边炸开。 金轮法王那石破天惊的一拳,不受控制地,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块数千斤重的青色巨石之上。 那块在林中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顽石,连一个瞬间的抵抗都没有,便被轰然击碎。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石向着四面八方激射,烟尘弥漫,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所有蒙古骑兵的战马都受了惊,发出不安的嘶鸣,连连后退。 金轮法王保持着出拳的姿势,身体僵硬在原地。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拳头,又看了看那堆化为齑粉的巨石,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理解的表情。 “这是什么邪术?”他沉声问道,收回了拳头。 “这不是邪术。”沈夜放下手,平静地看着他,“这只是道理。” “道理?”金轮法王冷笑一声,“我只信奉力量的道理!我这一拳,足以打死十头大象,你如何能接得住?” “我为何要接?”沈夜反问。 这句话,让金轮法王为之一滞。 是啊,他为何要接?他根本就没有接。 金轮法王不再多言,他不能接受这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失败。他大喝一声,双脚在地面重重一踏,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再次冲向沈夜。 这一次,他拳脚齐出。 时而是刚猛无俦的重拳,时而是力可断金的鞭腿。每一招,都蕴含着龙象般若功那足以缚龙降象的恐怖威力。整个林间,都充斥着他带起的猛烈风声,落叶与断枝四处翻飞。 然而,沈夜的应对,却让这场本该惊天动地的战斗,变成了一场诡异的独角戏。 他如同在庭院中散步,脚步从容不迫。他的双手在身前不停地画着或大或小的圆,时而粘黏,时而牵引,时而转化。 金轮法王的攻击无论多么狂暴,多么迅捷,只要一接触到他画出的那个无形的圆,就会被瞬间化解。 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力量,有的被他引向地面,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坑洞。有的被他卸向空中,卷起一阵阵无谓的狂风。还有的,则被他用一种更加玄妙的方式,直接消弭于无形。 金轮法王越打,心中越是惊骇。 他感觉自己攻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虚空,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他那一身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力,在此刻,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着力的地方。每一拳打出去,都像是打在了空处,那股有去无回的憋闷感,让他气血翻涌,几欲吐血。 “你的力,是死的。” 在拆解了金轮法王数十招猛攻之后,沈夜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间隙,淡淡地开口。 “我的理,是活的。” 他的话语,清晰地传入金轮法王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击在他最为坚固的武道信念之上。 “力,有穷尽之时。” “理,却无穷尽之境。”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夜一直被动防守的姿态,发生了变化。 他那只一直黏着金轮法王拳头的手掌,在引动对方力量的刹那,手腕突然以一个极高的频率,微微一震。 这一下震动,幅度极小,快到肉眼无法捕捉。 金轮法王却如遭雷击。 他只感觉到一股无比奇特,无比凝聚的震动之力,沿着自己的手臂,顺着经脉,在一瞬间传遍了全身。 那股震动之力并不刚猛,却精准地破坏了他体内功力运转的平衡。他那强行催谷起来,如同山洪暴发般的龙象之力,被这一震,瞬间打散,变得紊乱不堪,再也无法凝聚成一股。 他蹬蹬蹬连退了七八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这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惊骇地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的青衫男子。 “你……你这到底是什么妖法?”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沈夜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只是走上前,伸出手指,在郭襄的肩头轻轻一点。 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入郭襄体内,瞬间冲开了被金轮法王封住的穴道。郭襄只觉得身体一松,重新获得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小姑娘,你没事吧?”沈夜转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表情。 郭襄呆呆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轮法王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那因为气血翻涌而涨红的脸,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没有再上前攻击,只是用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惊骇、不甘与一丝狠戾的表情,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夜,又看了一眼被解救的郭襄。 随后,他一言不发,缓缓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密林的阴影深处,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并未就此死心。 第111章 终见 林间的喧嚣退去,只剩下落叶被风拂过时,那细微的沙沙声。金轮法王带来的压迫感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些蒙古骑兵也随之消失在了密林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 郭襄站在原地,身体的控制权已经回来,但她的大脑仍旧一片空白。她看着那个缓步向她走来的青衫男子,看着那张与传说中别无二致的年轻面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传说,活了过来。 她张了张嘴,好几次想要说话,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话。 “你……你就是沈夜,沈真人?” 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无数闪亮的星辰,是崇拜,是欣喜,是寻觅多时终得一见的难以置信。 “真人不敢当。”沈夜走到她面前,他的笑容温和而平静,冲淡了这片林间刚刚经历过的肃杀,“只是一个活得久了些的普通人。” 这句平淡的话语,却让郭襄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脱口而出。 “我找了你好久!” 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声音小了下去,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听了好多你的故事,在开封,在洛阳,还有在码头上……他们都说你……说你……” 她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眼前这个人。那些呼风唤雨、败尽五绝的传说,在见到真人的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故事,总是比真人要精彩。”沈夜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话语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他看了一眼旁边那头还在啃着树皮的小毛驴,又看向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女,“你一个小姑娘家,为何独自在此乱世闯荡?” 这个问题,让郭襄脸上的兴奋与红晕缓缓褪去,神情黯淡了下来。 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我想出来看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迷茫。 “爹娘他们,镇守襄阳,很辛苦。城里的人,也都很辛苦。我想找找,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帮到他们。”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沈夜。 “我听了你的故事,我想,如果你在,如果你肯出手,那蒙古人……是不是就不足为惧了?我……我就是想来找你。” “襄阳……” 沈夜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三十年的游历,他见过大漠的枯荣,见过冰海的沉寂,见过无数古老文明的兴衰与更迭。他的心境,早已与这片天地的运转同调,自以为已是红尘之外的方外之人,不再为凡俗之事所动。 可当“襄阳”这两个字,从这个少女的口中说出时,他心中那片沉静无波的识海,还是被触动了。 那不是涟漪,而是一股深沉的,来自根源的震动。 他的听劲,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向着西南方向无限延伸。它穿过了这片密林,越过了连绵的丘陵,跨过了千里之遥的广袤土地。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座孤城的呐喊。 他听到了兵刃碰撞的尖锐鸣响,听到了投石车撕裂空气的呼啸,听到了城墙下蒙古铁骑奔腾时那震动大地的轰鸣。 他也听到了城中百姓那压抑的,混杂着恐惧与坚韧的呼吸。 他更听到了城头之上,郭靖体内那股催动着降龙十八掌的,纯粹厚重的侠义之气。 他游历四海,见证的“理”,是自然的理,是天地的理。而此刻他听到的,是“人”的理,是这片中原大地上,一个民族在面临存亡之际,所迸发出的,最决绝,最壮烈的道理。 这股道理,与他血脉的源头,紧密相连。 原来,行遍了千山万水,他依旧站在这片土地上。他的根,始终在这里。 郭襄看着陷入沉默的沈夜,心中一阵紧张。她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希望。 她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向前走了一小步,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姿态,看着沈夜。 “沈真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武功这么高,能不能……能不能去帮帮我爹爹?” 她说完,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终的宣判。 沈夜的视线,从遥远的西南方向收回,重新落在了眼前这个少女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希冀,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对未来的期盼。 他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的沉默,在郭襄的感觉里,漫长得有一个世纪。 终于,沈夜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随你去一趟襄阳。” 这句话,如同天外仙音,瞬间击中了郭襄的心脏。她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所有的担忧、紧张、恐惧,在这一瞬间全都化作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幸福。 她苦苦寻觅的“仙人”,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身影,竟然真的答应了她的请求。 这比她听过的任何一个精彩的故事,都让她感到快乐。 “真的?你真的愿意去?”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又追问了一遍。 “走吧。” 沈夜没有再多做解释。 他一挥衣袖。 一股无形却又无比柔和的气流,凭空出现,将郭襄和她那头还在发愣的小毛驴,一同轻轻托起。 郭襄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便失去了重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小毛驴的脖子,低头看去,地面正在飞速地向后倒退。 树林的冠盖,在她脚下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远处的官道,化为一条细细的黄线。 她坐在驴背上,身体却稳固无比,连一丝颠簸都感受不到。只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脚下飞速流逝的景物,在告诉她,自己正在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襄阳的方向,疾速掠去。 这等御风而行的神仙手段,让她对沈夜的崇拜,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同样被气流托举着,衣衫猎猎作响的沈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或许,爹爹和襄阳城,真的有救了。 而在他们身后。 那片寂静的密林边缘,金轮法王高大的身影,从一棵古树后缓缓走出。他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远处观察着。 当他看到沈夜带着一人一驴,平地飞升,化作天边一个小点消失不见时,他那张古拙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惊骇与恐惧的表情。 这不是武功。 这是神迹。 他呆立了许久,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着身后阴影处的一个亲信,用一种急促到变调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火速回报大汗!” “告诉大汗,中原……中原出现了一位疑似陆地神仙的人物!” 第112章 襄阳 襄阳城头,风中卷着铁锈和血的气味。 战旗在风中撕扯,发出猎猎的响动,旗帜的边缘已经破损,褪色的布料上沾满了黑褐色的痕迹。城墙的垛口处处是豁口,青色的砖石被投石机砸得粉碎,露出内部的夯土,箭矢插在墙缝里,密密麻麻。 郭靖身披一副磨损严重的铁甲,甲片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凹痕。他站在城楼上,双手扶着冰冷的墙砖,眺望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营帐,从山脚一直铺到天边,蒙古人的旗帜在风中招展,汇成一片压抑的海洋。 他的鬓角,已是一片霜白。 黄蓉站在他身旁,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软甲,当年的娇俏容颜早已被岁月和战火刻上了风霜。她看着丈夫宽厚却疲惫的背影,伸手,轻轻握住了他扶在墙垛上的手。 “靖哥哥,你已经站了四个时辰了,去歇息一下吧。” 郭靖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长久征战后的沙哑。 “蓉儿,我不累。只是看着城外的鞑子,心里堵得慌。” “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黄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回答。 “省着用,最多不过十日。” 十日。 这个数字,是一道悬在全城军民头顶的利剑。城中的士气,随着粮草的日渐短缺,已经低落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所有人都清楚,这座孤城,快要守不住了。 郭靖缓缓抬起手,按在冰冷的城砖上。 “守不住,也要守。我郭靖,与这襄阳,共存亡。”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是他一生信念的凝聚。 黄蓉没有再劝。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只是将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就在这时,城头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负责瞭望的士兵,张大了嘴巴,手指颤抖地指向天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郭靖与黄蓉同时抬头。 一道青色的身影,带着一个淡绿色的娇小影子,正从高空之中,缓缓降下。 他们下落的速度并不快,衣袂在风中飘动,姿态从容,最后,双脚轻飘飘地,落在了城头的石板地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襄儿!” 黄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认出了那个淡绿色的身影,正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小女儿。她再也顾不上那神仙般的登场,冲上前去,在郭襄双脚落地的瞬间,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这孩子!你跑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 郭靖的动作,却停滞了。 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青衫男子的身上。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过了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三个字。 “沈……大哥?” 三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憨直的少年,变成一位鬓发斑白的盖世大侠。 三十年的风霜,也足以让一位娇俏的少女,成为心怀城府的智者。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容貌,他的身形,竟然与三十年前,在茫茫草原初次相见时,没有任何分别。 时间,在他身上,完全失去了作用。 郭靖坚守的“侠”,在岁月的洪流中,被刻下了深刻的沉重印记。 而沈夜追寻的“道”,却让他整个人,超越了时间的束缚,获得了一种近乎永恒的姿态。 城头上的其他将士,先是被这神仙般的登场方式所震慑,此刻又听到郭靖那句充满不敢置信的称呼,一时间,哗然四起,议论纷纷。 “天啊,郭大侠叫他什么?大哥?” “这……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 “我没看错吧,他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郭襄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她的小脸上满是骄傲与兴奋,大声地宣布。 “爹,娘,我把沈真人请来帮我们了!” 黄蓉的心思何等缜密,她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松开女儿,走上前,对着沈夜,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沈先生,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她顿了顿,组织着自己的言辞。 “只是…….如今襄阳危在旦夕,城中军民正处水火。先生此来.……” 她的问题问得极为巧妙,既表达了敬意,也点明了眼下的困局,更是在试探对方的来意。 郭靖也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向前走了两步,身上沉重的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沈大哥……真的是你?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沈夜的回答很平静。 “我来看看故人。” 他的视线,越过郭靖与黄蓉的肩膀,扫过城外那连绵不绝的蒙古大营,那里的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然后,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继续说道。 “顺便,处理一些聒噪的虫子。” 这句话,不响亮,也不激昂。 但它落入城头每一个守军的耳中,却产生了无法形容的巨大冲击。 绝望的阴霾,被这句话,撕开了一道灿烂的口子。 希望,在这一刻,重新降临在这座即将沦陷的孤城。 ……. 与此同时,城外。 蒙古大军的中军金帐之内。 金轮法王跪在地上,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萎顿,那身金色的袈裟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他正对着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人,详细地汇报着自己在密林中的遭遇。 主位上的男人,正是蒙古大汗,蒙哥。 他听着金轮法王的描述,面容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把玩着拇指上的一枚墨玉扳指。 “……大汗,那人凭空出现,又能御风而行,带着郭靖之女,顷刻间便消失于天际。我的龙象般若功,在他面前,竟无半分用处。” 金轮法王的声音里,还残留着未曾消散的惊悸。 “依臣之见,此人深不可测,绝非凡俗武人,不可力敌,恐怕….…恐怕是中原传说中的妖人术士!” 蒙哥停下了转动扳指的动作。 他没有理会金轮法王话语中的恐惧,反而抬起头,脸上出现了一种狂热。 “妖人?” 他站起身,在大帐中来回踱步。 “能御风而行,能容颜不老……国师,你说,若是能擒住他,从他口中得到这长生不老之法,那会如何?” 金轮法王猛地抬头,他看到了蒙哥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贪婪。 “大汗,此人.……” “够了!” 蒙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朕要的,不是你的恐惧,而是他的秘密!一个人的力量再强,能强过我蒙古的百万铁骑吗?朕不信!” 他走到大帐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布,看着远处那座在夕阳下显得孤立无援的襄阳城。 “传朕的命令!” 他的声音,在整个中军大营上空回荡。 “明日,全军攻城!朕要用人海,将那个所谓的‘神仙’,给朕淹死在襄阳城里!” “朕要活捉他!” 第113章 阵前 翌日,黎明。 天与地,尚在沉睡。第一缕号角声,撕裂了地平线的寂静。那声音悠长,苍凉,带着一种来自草原深处的野性,唤醒了沉睡的杀机。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汇聚成一股撼动天地的音波。大地开始有节律地颤抖,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黑色的线条,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那线条迅速变粗,扩散,化为一片移动的,吞噬着晨光的暗影。那是蒙古人的大军。无数的士兵,身着厚重的皮甲,手持锋利的弯刀,汇聚成一股钢铁的洪流。他们沉默地,机械地向前推进。 在步兵的方阵之后,是更为沉重的压迫。巨大的投石车被牛马拉动,车轮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辙痕。高耸的攻城槌,包裹着厚厚的铁皮,顶端铸成狰狞的兽首。还有那数不清的云梯,被扛在士兵的肩上,每一架都代表着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 这支军队没有呐喊,没有嘶吼。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甲片碰撞的摩擦声,以及车轮滚动的轰鸣声。这是一种纯粹的,为了毁灭而存在的,冰冷的暴力。 大军阵前,一座临时搭建的,高达十余丈的瞭望塔上,一个身影矗立着。他身穿一套纯金打造的甲胄,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辉。他就是蒙古大汗,蒙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一种审视的,漠然的态度,看着自己的军队,如同看着一件完美的杀戮工具。 金轮法王立于他的身侧,那身金色的袈裟在风中摆动。他看着远处那座孤立的襄阳城,昨日林中的那一幕,依旧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让他心中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 城头之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郭靖手按着腰间的长剑剑柄,剑柄上的皮革已经被他的手汗浸透得发黑。他看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军阵,面容坚毅,沉重如铁。 他身边的每一个士兵,脸上都带着决死的神情。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与悲壮。 郭靖转过身,面对着这些追随他死守孤城多年的将士。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怒吼。 “襄阳的存亡,就在今日!” “与我杀!” “杀!” “杀!” “杀!” 城头上的守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回应的呐喊。那声音里没有希望,只有与这座城池共存亡的决绝。他们知道,这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呐喊。 就在这悲壮的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一个青衫身影,出现在了城头。 沈夜。 他没有看身后的守军,也没有理会那震天的喊杀声。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城外那片正在缓缓逼近的,代表着毁灭的黑色洪流。 “沈大哥,你…….” 郭靖转过头,看到了沈夜。他想说些什么,想劝他退到安全的地方,想告诉他这已经不是武功能够解决的局面。可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夜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很平静,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守城,是你的‘道’。”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破阵,是我的‘理’。” 说完,在郭靖,在黄蓉,在郭襄,在城头所有士兵惊骇的注视下,沈夜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踏空了。 他整个人,从数十丈高的城头,纵身一跃。 他没有坠落。 他的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青色的衣衫在风中缓缓飘动。他就那样,以一种无比从容,无比优雅的姿态,向着下方的大地,飘然落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城头上的呐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飘落的身影,大脑一片空白。 沈夜的双脚,轻轻地,落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之上。 没有激起一粒尘土。 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他没有冲锋,也没有摆出任何防御的架势。他就那样负手而立,独自一人,站在了紧闭的襄阳城门前。 在他的身后,是高大而残破的城墙,是满城绝望的军民。 在他的面前,是那支足以踏平整个天下的,百万雄师。 他一个人,对峙着一支军队。 一个孤独的身影,与那片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洪流,遥遥相对。 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让正在推进的蒙古大军,都出现了短暂的凝滞。前排的士兵,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他们看着那个孤独站立的人,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谬感。 那个身影,明明是如此的渺小。 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势,那种与整个世界对立的决然,却让他们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可怕的压力。 “装神弄鬼!” 高塔之上,蒙哥发出一声冷笑。他无法理解,也绝不相信,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对抗他的军队。这种挑衅,是对他这位大汗,最赤裸的侮辱。 他举起手,猛然挥下,下达了最冷酷的命令。 “弓箭手!” “放箭!” “将他射成刺猬!”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军阵之中,无数的弓箭手弯弓搭箭。弓弦被拉到满月,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 下一刻,所有的弓弦,同时松开。 万千支箭矢,脱弦而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腾空而起。它们在空中汇聚成一片巨大的,遮蔽了天光的乌云,然后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向着城门前那个孤独站立的青衫身影,覆盖而去。 第114章 箭雨 箭雨铺天盖地。 那不是一个可以被计数的量词,而是一种改变天色的现象。无数的黑点从蒙古军的阵列中升起,在空中汇聚,瞬间便吞噬了黎明时分的初升日光,将一片巨大的、不断移动的阴影投射在大地之上。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连成一片,化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耳膜刺痛的死亡交响。 这片由箭矢构成的乌云,封锁了沈夜周围所有的空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城头之上,所有人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沈真人!” 郭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可那巨大的恐惧依旧从指缝间溢出。在她眼中,那个刚刚带给她无限希望的青衫背影,即将在下一刻被这片钢铁的风暴彻底淹没。 黄蓉的身体僵直,她一生机智百出,算无遗策,可在这种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绝对数量的暴力面前,她所有的智慧都失去了作用。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一种武功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存活。 “不!” 郭靖发出了一声困兽般的怒吼,他体内的内力勃然爆发,双脚重重一踏,便要从城头跃下。他不知道自己跳下去能做什么,他只知道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夜就这样死去。然而,他的身体刚刚跃起,便被一股更庞大的绝望压了回去。他一个人,又能挡住几支箭?十支?百支? 城墙上那些刚刚被激起决死之心的士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们手中的兵器垂了下去,发出无力的碰撞声。希望,刚刚升起,便被碾得粉碎。 万千箭雨之下,那个孤独的身影,依旧没有动。 沈夜只是缓缓抬起头,他看着那片朝着自己倾泻而下的死亡乌云,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的身体没有紧绷。他只是在看,在观察。 就在第一支箭矢即将刺入他身体三尺范围的那个瞬间。 变故发生了。 以他为中心,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场域,瞬间展开。它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可以被肉眼观察到的迹象。但它笼罩了以沈夜为圆心的方圆十丈范围,将那片空间,从这个充满杀伐的世界里,独立了出去。 匪夷所思的景象发生了。 那成千上万支足以洞穿铁甲的利箭,在进入这个无形场域范围的瞬间,速度骤然变慢。它们前端锐利的箭头,仿佛刺入了一团看不见的,粘稠至极的流体之中,前进的势头被一股柔和却又无法抗拒的力量层层削减。 箭矢飞行时发出的尖锐呼啸,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无数金属摩擦空气的嗡鸣。 随即,更加离奇的景象出现了。 所有进入场域的利箭,都像是失去了它们原本的目标。它们不再笔直地向下坠落,而是在那股无形之力的牵引下,开始偏离原本的轨迹。它们绕着沈夜,缓缓地,有秩序地旋转起来。 一支,十支,百支,千支…… 越来越多的箭矢加入到这个旋转的行列之中。它们相互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互不碰撞,却又彼此牵引。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一道由成千上万支锋利箭矢组成的,不断流动的巨大龙卷风,就在沈夜的周围,无声无息地形成了。 沈夜就站在这道箭矢龙卷风的风眼中心。 他负手而立,青衫未动分毫。那些足以毁灭一支军队的利箭,此刻却温顺地,环绕着他飞舞,成了他最忠诚的护卫。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蒙古军的阵营里,也出现了短暂的骚动与困惑。 高塔之上,蒙哥脸上的冷酷笑容,彻底凝固。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所震慑,大脑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时,沈夜动了。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步。 随着他脚掌的落下,那道环绕着他,稳定旋转的箭矢龙卷风,猛然一滞。然后,它调转了方向。 所有的箭头,在一瞬间,全部对准了它们来时的方向。 那股一直束缚着它们,引导着它们的柔和之力,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狂暴的推动力。 “嗡!” 一声巨响,那是万千箭矢同时加速,撕裂空气所发出的共鸣。 箭矢龙卷风轰然解体,化作比来时密集十倍,速度快上数倍的死亡洪流,向着蒙古军的阵营,倒卷而回。 “啊!” “噗!” “救命!” 惨叫声,利刃入肉声,惊恐的呼喊声,在蒙古军的前排阵营中此起彼伏地炸开。那些刚刚射出箭矢的弓箭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长弓,就被自己射出的箭矢,钉死在了原地。 一片接着一片的士兵倒下,殷红的血液浸湿了脚下的土地。前军的阵脚,瞬间大乱。 高塔上,蒙哥的身体晃了一晃,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栏杆,才稳住身形。他看着下方那片被自己人的箭矢射得人仰马翻的军阵,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身旁的金轮法王,更是吓得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看着那个依旧站在城门前,连衣角都未曾凌乱的青衫身影,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非人……非人哉……” 这不是武功。 这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力量。 蒙古军信奉的是狼群的战法。他们依靠的是集体的,凶猛的,无情的,摧枯拉朽的“力”。他们用这种“力”,踏平了无数的国家,毁灭了无数的文明。 而今日,他们在这座孤城之下,遇到了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 沈夜所展现的,是“道”的境界。 他没有用自己的力量去对抗那片箭雨。他只是建立了一个“理”,一个太极的,阴阳转化的“理”。然后,他将那股足以毁灭他的“力”,纳入到自己的“理”之中,让其转化,让其流转,最后,再让这股“力”,原封不动地,还给它的主人。 四两拨千斤。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不再是武学招式,而是天地至理的具象化展现。 沈夜以这种神迹般的手段,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蒙古大军的第一波,也是最猛烈的一波攻击。他不仅毫发无伤,甚至反过来重创了敌军的先锋,极大地打击了对方的士气。 而在襄阳城头,那股压抑到极点的绝望气氛,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之后的,火山爆发般的狂喜与崇敬。 沈夜没有理会战场两端那截然不同的反应。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没有动用任何内力,却清晰地,传入了战场上每个人的耳中,无论是城头上的守军,还是阵脚大乱的蒙古士兵,甚至是高塔之上的蒙哥。 “还有谁?” 这三个字,平淡,冷静,不带任何情绪。 却让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静。 高塔之上,蒙哥最初的恐惧,正在飞速地被另一种更加炽热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属于帝王的,无穷无尽的愤怒。 以及,对这种神鬼之力的,最原始,最疯狂的贪婪。 他要得到这种力量。 不惜一切代价。 第115章 不动 高塔之上,蒙哥的脸部肌肉在抽搐。最初的震骇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极致羞辱后所点燃的滔天怒火,以及对那份神鬼之力的,最原始的贪婪。 “上!给我上!” 他的咆哮声在高塔上炸开,充满了帝王的疯狂与不容抗拒的意志。 “谁能杀了他,封万户侯!” 万户侯。 这个封赏,是蒙古帝国对一个战士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它代表着无尽的土地,牛羊,以及奴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寂静的军阵中,骚动再起。数道身影从不同的方阵中猛然窜出,他们并非寻常的蒙古士兵,而是蒙哥大汗耗费重金,从西域各地招揽而来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武功诡异,行事乖张,不受军纪约束,只听从大汗的直接命令。 一个穿着五彩斑斓衣衫的矮小男子速度最快,他身形灵动,奔跑时悄无声息,双手藏于袖中。在距离沈夜还有十余丈时,他双袖猛然一抖,一片灰绿色的粉末便被一股巧劲送出,在空中形成一团不断扩散的毒雾,朝着沈夜笼罩而去。这是他赖以成名的“腐骨销魂散”,无色无味,触之即死,骨肉成泥。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赤着双足,脚踝上系着一串铜铃,行走间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她手中持着一条乌黑的长鞭,鞭身柔软,在她的催动下,分化出数道鞭影,从不同的角度,无声地抽向沈夜的周身要害。 第三个冲出的是一名来自天竺的苦行僧,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兽皮,皮肤上涂满了灰白的泥土。他的身体柔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整个人在冲锋时,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前进,四肢可以从任何角度发动攻击。 这几人,每一个都是在西域武林中能独霸一方的高手。他们此刻联手,从毒物、兵刃、肉身三个层面,对沈夜发动了绝杀。 城墙之上,刚刚燃起希望的众人,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毒雾!”黄蓉急声提醒,可她的声音,如何能快过那几个高手的动作。 然而,沈夜依旧站在原地。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向他扑来的人。 他的身体,就是这片天地的中心。他的理,就是此地的唯一规则。 那团灰绿色的毒雾,在飘到沈夜身前三尺的范围时,突兀地停滞了。然后,它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猛地向后倒卷而回。速度比来时更快,更猛。 那个使毒的矮小男子脸上刚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下一刻,那笑容便凝固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毒雾,铺天盖地地将自己完全吞没。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剧烈地抽搐起来,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腐烂,整个人在几个呼吸间,就化作了一滩冒着恶臭的脓水。 那名使用软鞭的女人,也遭遇了同样诡异的景象。她那分化出数道鞭影的攻击,在靠近沈夜时,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条乌黑的长鞭仿佛活了过来,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再攻击沈夜,而是以一个更加刁钻,更加迅猛的角度,缠向了自己的主人。 女人大惊失色,想要收回长鞭,却发现鞭子上传来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那条长鞭,紧紧地缠住了她自己的脖子,然后猛然一绞。女人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脚踝上的铜铃发出了一阵清脆而又死寂的声响。 最后那个天竺苦行僧,他的下场最为凄惨。他那扭曲的身体,在踏入沈夜周身场域的瞬间,便彻底失去了平衡。他本想用一个瑜伽术中的高难度动作来闪避,可身体的扭曲却超出了极限。 他全身的骨骼发出了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爆响,四肢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方式,拧成了麻花。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僵硬在原地,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不解。 前后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三名西域顶尖高手,在甚至没有能碰到沈夜衣角的情况下,便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惨死当场。 一个死于自己的毒。 一个死于自己的鞭。 一个死于自己的柔术。 这已经不是武功,而是诅咒。 战场之上,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他江湖客,都停下了脚步,看向那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让我来!” 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凝固的恐惧。 一名身穿暗红色僧袍的枯瘦喇嘛,从蒙古军阵的后方,缓步走出。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是托着一个用人类头骨制成的,镶嵌着宝石的法器。 他没有冲向沈夜,而是在距离沈夜数十丈外的地方,直接盘膝坐下。 他将骷髅法器放在身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嗡……嘛……呢……叭……咪……吽……” 一段古怪的,不成曲调的咒文,从他的口中念出。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神。 这不是声音的攻击,而是精神的侵蚀。 密宗秘传的禁忌之术,“六道魔音”。 这是一种专门摧毁敌人意志,引动其心魔,使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恐怖法门。 在魔音响起的瞬间,城墙之上,许多意志稍弱的士兵,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们丢下兵器,抱着头,脸上露出挣扎与疯狂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幻象。 郭襄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万只正在嘶鸣的虫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 “襄儿,凝神静气,守住心神!”黄蓉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渡过去,帮助她抵抗。 就连郭靖,这位心志坚毅如铁的盖世大侠,也感到一阵心浮气躁,胸中无端生出许多暴虐的念头。 这是继当年波斯拜火教的辉月使之后,沈夜第二次遇到直接针对精神层面的攻击。 但辉月使的幻术,讲究的是一个“巧”字,是诱导,是欺骗。 而眼前这喇嘛的六道魔音,却截然不同。它不屑于任何诱导与欺骗,它就是最纯粹,最霸道,最直接的暴力。是以绝对的精神力量,去碾碎,去污染,去摧毁对方的心智。 是以“力”,破“心”。 然而,身处魔音攻击最中心的沈夜,却依旧平静。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的太极无极功,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内力修炼,进入了“以武入道”的境界。他的道心,圆融无缺,混元一体,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那股足以让宗师都心神失守的霸道魔音,冲入他的识海。 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那狂暴的精神力量,在接触到他那片沉静识海的瞬间,就被彻底同化,消解,消失于无形。 盘膝而坐的枯瘦喇嘛,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 他看到自己的六道魔音,冲入对方的身体后,就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个人,就像一个真正的,没有边际的深渊。 “不可能!” 喇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加大了功力。他口中念诵咒文的速度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尖利。他那本就干枯的面容,因为精神力的过度催动而变得扭曲。 一缕缕鲜血,开始从他的眼角,鼻孔,耳洞中缓缓渗出。 七窍流血。 他已经将自己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一次攻击之上。 沈夜,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过头,看了那个枯瘦的喇嘛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没有杀气,没有威压,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那一眼,就像是天空,倒映出了地面上的一切。 那枯瘦喇嘛,在接触到沈夜视线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发出的所有精神攻击,所有那些充满了暴虐、疯狂、痛苦的念头,被那一眼,完完整整地,并且放大了十倍,百倍地,反射了回来。 他攻击别人的心魔,最终,却引爆了自己的心魔。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从喇嘛的口中发出。他的精神世界,在这一刻,被自己创造的力量,彻底撕碎,摧毁,碾成了齑粉。 他扔掉手中的骷髅法器,抱着自己的头,在地上疯狂地翻滚,嘶吼,用指甲撕扯着自己的脸皮,转眼间就变得血肉模糊。 他疯了。 一个精神层面的顶尖高手,被对方用一个眼神,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疯子。 城墙之上,郭靖,黄蓉,以及所有还能站立的将士,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变为了彻底的麻木。 他们的大脑,已经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只是在见证。 见证一个“神明”,在人间,展现他的威能。 高塔之上,蒙哥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不是愤怒,而是最纯粹的恐惧。 金轮法王站在他的身旁,他看着在地上癫狂翻滚的枯瘦喇嘛,又看了看城门前那个依旧平静如渊的青衫身影。 他知道,那个喇嘛的密宗秘法,某种程度上,与自己的龙象般若功,都追求着“力”的极致。一个在精神,一个在肉体。 如今,精神的路,断了。 那么,肉体的路呢? 他的眼中,恐惧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武道家在面临最终考验时的,决绝与孤傲。 他不能退。 他若退了,他作为蒙古第一国师的尊严,他一生所修的武道,都将彻底崩塌。 他必须出手。 第116章 十一 战场上的癫狂与死寂,被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高塔之上,金轮法王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将胸腔完全填满。他没有再看身边那个因恐惧与贪婪而面容扭曲的大汗,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蒙古将领。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征战多年的土地,然后,纵身一跃。 他高大的身躯从十余丈的高塔上落下,宽大的金色袈裟在风中猎猎作响,最后,双脚重重地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一圈尘土。 他一步一步,走向城门前那个青衫身影。 每一步,他身上的气势便凝练一分。 每一步,他心中的恐惧便消退一分。 最终,他停在了沈夜面前,相隔三丈。这片刚刚见证了数场离奇死亡的空地,再次成为了整个战场的焦点。 “阁下的武功,已入神境,贫僧自愧不如。” 金轮法王双手合十,对着沈夜,深深一躬。他的动作标准,姿态虔诚,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敌人,而是在朝拜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但身为武人,有些仗,明知必败,也须一战。” 他缓缓直起身,干涩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惊骇,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平静。 “这无关胜负,只为尊严。” 城头之上,郭靖看着这一幕。他看着这个一生之敌,这个给襄阳城带来无数灾难的蒙古国师,在这一刻,竟对他生出了一份武人之间的敬意。 金轮法王不再多言。 他闭上了双眼。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咔!咔咔!咔咔咔!” 一连串密集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爆响,从他身体的每一处骨骼中传出。那不是力量勃发的声音,而是骨骼在承受无法想象的重压时,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一滴滴细密的血珠,从他的毛孔中不断渗出,转眼间便将他那身金色的袈裟染得斑驳。 龙象般若功,第十一层! 这是他从未达到过的境界,是密宗典籍中只存在于理论上的传说。 他以透支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为代价,强行叩开了那扇禁忌的大门,换来了超越自身极限的,毁灭性的力量。 整个战场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一股无形的,沉重至极的压力,以金轮法王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他周身的空气发生了剧烈的扭曲,光线折射,隐约间,仿佛真的有一头愤怒的神龙与一头暴走的巨象的虚影,在他身后盘旋,咆哮。 那咆哮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震动,让城头上的士兵胸闷欲呕,让远处的蒙古军阵战马哀鸣,不敢站立。 这是“力”的最后悲鸣。 这是纯粹的肉体力量,在攀登到自身所能企及的绝巅之后,所发出的,最壮烈,最不甘的怒吼。 这是武者在面对那座名为“天道”的,不可逾越的高山时,所能做出的,最决绝的选择。 用自己的生命,去撞击它。 金轮法王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眶中,流出的已不是泪水,而是鲜血。 “接我此生,最强一击!”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将这超越极限,燃烧生命换来的所有力量,全部汇聚于他手中的那五只金属轮之上。 人与法器,在这一刻,彻底合一。 他整个人,连同那五只旋转的金轮,化作了一道刺目的,毁灭性的金色光芒,撕裂了空气,撞向沈夜。 这一击,足以将一座小山夷为平地。 这一击,是他武道一生的终点。 面对这赌上了一切,凝聚了一名武道宗师所有尊严与生命的攻击,一直平静无波的沈夜,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那是一份赞许。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 食指。 “你的‘道’,我看到了。” 他的话语,清晰地传入了金轮法王的耳中。 “可惜,走错了。” 在他的指尖,光与暗开始汇聚。 一缕纯粹的阳气与一缕至极的阴气,在他的指尖凭空出现,然后开始高速旋转,相互追逐,彼此纠缠。 一个肉眼可见的,凝实到了极点的,黑白分明的微型太极图,在他的指尖之上,缓缓成形,稳定旋转。 那图案很小,却仿佛蕴含着一个完整的世界,生与死,动与静,刚与柔,所有的对立,都在其中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下一刻。 手指,与金轮,轻轻碰在了一起。 没有预想中那惊天动地的巨响。 没有狂暴的气浪席卷四方。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道毁灭性的金色光芒,在接触到沈夜指尖那个微小太极图的瞬间,戛然而止。 金轮法王保持着前冲的姿势,他脸上那决绝的,疯狂的表情,凝固了。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的声音。 从他最引以为傲的,无坚不摧的第一只金轮上传来。 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金轮之上。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裂痕,蜘蛛网一般,瞬间爬满了整个金轮。 “砰。” 第一只金轮,在没有受到任何外力撞击的情况下,就那样凭空碎裂,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金属粉末,飘散在空中。 紧接着,是第二只。 第三只。 第四只。 第五只。 那五只跟随他纵横天下,无坚不摧的法器,在他眼前,如同被风化了千年的沙雕,一片一片地剥落,一寸一寸地碎裂,最终,全部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的粉尘。 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金色的粉尘闪闪发光,绚烂而又凄美。 金轮法王最强的一击,他赌上性命的一击,被对方用一种近乎写意的方式,从根本上,彻底粉碎。 象征着“力”之极致的神话,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金轮法王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因为过度用力而血肉模糊的双手。 又抬头,看了看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连指尖都未曾颤动一下的青衫男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眼中的神采,在迅速地消散。 那燃烧生命换来的力量,如同退潮的海水,飞速地从他体内流逝。 最后,他双腿一软。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向前倒下,匍匐在沈夜的脚前。 气绝身亡。 第117章 主宰 战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风声,呼吸声,心跳声,仿佛都被那漫天飞舞的金色尘埃所吞噬。 然后,沈夜动了。 他再次迈步,向着蒙古军阵深处,那座最为高大的瞭望塔,缓缓走去。 他走得很慢,布鞋落在沾染了鲜血与尘土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可这无声的脚步,却踏在了每一个蒙古士兵的心脏之上。 最前排的士兵,那些亲眼目睹了金轮法王化为飞灰的勇士,他们的身体最先做出了反应。 一个士兵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一种看鬼神的表情,死死盯着那个正在靠近的身影,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后挪动。 他的动作,是一个信号。 恐慌,开始蔓延。 他旁边的同伴,也跟着向后退去。他们不敢转身逃跑,因为那个身影走得不快,他们只能面对着那份无法理解的恐惧,一步步后退,想要拉开距离。 一个人后退,带动了十个人。 十个人后退,带动了百人。 这股退缩的浪潮,迅速从阵前向着军阵的深处扩散。 “不许退!站住!结阵!” 一名百夫长挥舞着鞭子,声色俱厉地呵斥着自己手下的士兵,试图维持阵型。 然而,他的鞭子刚刚抽在一个士兵的身上,那个士兵就抬起了一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魔鬼……是魔鬼!” 士兵发出了一声尖叫,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转身就向后方的人群里挤去。 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士兵们不再是那支纪律严明,征服了半个世界的铁军。他们变回了最原始的,面对未知与死亡时,只知道逃离的个体。 他们惊恐地向着两侧退开,推搡着,踩踏着自己的同伴。 没有一个人,敢向那个走在中央的青衫男子,挥动武器。 没有一个人,敢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他前进的道路。 几十万大军,硬生生在他面前,让出了一条通路。 那条路,由无数张惊恐的面孔,由无数具颤抖的身体,由无数散落在地的兵器所构成。 那条路,从阵前,一直延伸到蒙哥大汗所在的,那座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瞭望塔之下。 襄阳城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郭靖扶着城墙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一生戎马,指挥过千军万马,也曾独自面对过万军冲阵。他能理解勇气,能理解战术,能理解牺牲。 但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一人,逼退百万师。 这不是武功,也不是战法。这是神话,是传说,是只存在于说书人想象中的景象,此刻却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上演。 “靖哥哥……” 黄蓉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她所有的智慧,所有的谋略,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在绝对的,超越了凡俗理解的力量面前,任何计谋都失去了意义。 郭襄的小手紧紧抓着城墙的垛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大眼睛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最纯粹,最炽热的崇拜。 这就是她追寻的“道”。 这就是她想象中,一个人能走到的终极。 高塔之上,蒙哥看着那个不断逼近的身影。 那个青衫男子,每向前走一步,他心中的那份帝王威严,便被剥离一分。 他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他只感觉到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他身上那件纯金打造的甲胄,此刻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一件沉重而冰冷的囚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 那个男人,是来杀他的。 这个念头,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中滋生。 “护驾!护驾!” 他终于从那份凝固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拦住他!给朕拦住他!” 他身边的亲卫,那些蒙古万中挑一的勇士,此刻也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他们听到了大汗的命令,身体却无法动弹分毫。 他们的手按在刀柄上,却连拔出刀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穿过了那条由溃兵组成的通道,走到了瞭望塔之下。 沈夜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上塔,只是缓缓抬起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看着塔顶那个已经乱了方寸的帝王。 整个战场,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凡俗权力的顶点。 一个,是超脱世外的存在。 “你,想长生?” 沈夜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传遍整个战场,却清晰地,准确地,送入了蒙哥的耳中。 这句问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蒙哥心中最深沉,最隐秘的欲望之门。 长生。 这是他征服了无数土地,拥有了无数财富之后,唯一无法得到的东西。 他看着下方的沈夜,那份极致的恐惧,在这一瞬间,竟被一股更加疯狂的贪婪所压倒。 “你……你能让朕长生?” 蒙哥的声音在颤抖,那不再是恐惧,而是激动。 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来杀他的魔鬼,而是上天派来赐予他永恒生命的使者。 沈夜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一个是追求永恒权力的帝王,一个是掌握了超越时间力量的修道者。 他们的追求,在某种层面上相似,却又截然相反。 蒙哥要的是占有,是掌控,是将整个世界都纳入自己的统治。 而沈夜追求的,是合一,是同调,是让自己与整个世界的道理融为一体。 沈夜的沉默,让蒙哥心中的那份狂热迅速冷却,恐惧再次占据了上风。 他被这一问,问得心神几乎崩溃。 他拔出了腰间那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黄金弯刀,刀锋指向下方的沈夜,用尽全身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朕是天可汗!是世界的征服者!” “朕的铁骑,踏平了所有的国度!朕的意志,就是这片大地唯一的法则!” “你不能杀我!你敢杀我,就是与长生天为敌!” 他把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功业,自己的信仰,全部都嘶吼了出来,那是他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护盾。 沈夜看着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天?”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注定要被载入史册,却又无人敢于记载的话。 “我就是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夜轻轻一挥衣袖。 没有狂风,没有巨响。 一股无形的,无法描述的气劲,冲天而起。 那座由坚固巨木搭建,动用了数千人力,高达十余丈的瞭望塔,在接触到这股气劲的瞬间,便开始分解。 不是被摧毁,而是被分解。 构成塔身的每一根木头,每一颗铁钉,都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它们作为“物”的联系。 它们在瞬间,化为了最细微的,最原始的木屑与铁粉。 整座高塔,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团巨大的,不断飘散的烟尘。 蒙哥大汗,连同他身边的数十名亲卫,从那片消散的烟尘中,显露出身形。 他们失去了脚下的支撑,从半空中,无力地跌落。 “噗通。” 重物坠地的声音,沉闷而又真实。 一代天骄,世界的征服者,就这样摔在了他即将征服的城池之前。 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战争的根源,被沈夜以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彻底抹除。 他的力量,已经超越了凡俗的战争与权谋。 第118章 溃败 那座象征着蒙古帝国最高权力的高塔,化作了漫天烟尘。 蒙哥的尸体,沉重地摔落在襄阳城前的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寂静。 战场上的一切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抽离。那数十万大军,那片曾经吞噬天地的黑色洪流,彻底凝固了。每一个士兵,都保持着前一刻的姿势,僵硬地,看着那片正在缓缓飘散的烟尘,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的汗,死了。 他们的神,塌了。 一个前排的士兵,手中的弯刀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个细微的声响,成了一个信号,一个引爆了整座火山的信号。 “魔鬼……是魔鬼!”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一个士兵的喉咙里撕裂而出。他扔掉了盾牌,不顾一切地转身,向着后方的人群里疯狂挤去。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军阵。 “跑啊!” “大汗死了!长生天抛弃我们了!” “快跑!” 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纪律严明的铁军,变回了一群只知道逃命的野兽。他们推搡着,踩踏着自己的同伴,丢盔弃甲,向着来时的北方,仓皇逃窜。没有人再去看那个青衫身影,仿佛多看一眼,自己的魂魄就会被吸走。 一名百夫长挥舞着皮鞭,试图弹压溃乱的士兵,可他的鞭子还未落下,就被数个逃兵撞倒在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过,再无声息。 那片曾经压得襄阳城喘不过气的黑色潮水,就这样瓦解了。自相践踏造成的死伤,甚至超过了之前任何一次惨烈的攻城。 沈夜转身,向着襄阳城门走去。 他的步履依旧从容,不快不慢。 在他的身后,是溃败的百万雄师,是一片狼藉的人间地狱。 在他的身前,是死寂的襄阳城头,是一座获救却无人欢呼的孤城。 他走到了城门之下。 “嘎吱——” 厚重而残破的城门,缓缓打开。 郭靖与黄蓉,率领着城中所有还能站立的将士与百姓,从城门内走出。 他们停在了沈夜面前。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表情。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亲眼见证神迹的震撼,有发自内心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敬畏与疏离。 没有人欢呼。 在绝对的神力面前,凡人那点胜利的喜悦,显得如此渺小与可笑。 郭靖看着沈夜,那个他曾经在草原上结识的“沈大哥”。三十年的岁月,将他们推向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他守护着人间,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人间之上。 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不是拜谢,而是叩拜。 他身后的黄蓉,郭襄,以及所有的军民,都跟着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在城门前,向着这位行走于世间的“神明”,献上了最虔诚的叩首。 沈夜没有去扶他们。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跪在最前方的郭靖。 “城,守住了。” 郭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身上的铁甲发出沉闷的响动。他嘴唇翕动了数次,想说一句“多谢”,却又觉得这两个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能对着沈夜,深深一躬。 “沈先生,请入城一叙。” 郭府之内,摆开了筵席。 这本该是一场庆功的盛宴,气氛却异常的压抑。偌大的厅堂里,除了偶尔杯盘碰撞的轻响,再无其他声音。 郭靖夫妇与郭襄坐在主桌,陪着沈夜。其余的将领与江湖人士,则远远地坐在下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时不时地,用一种混杂着崇敬与恐惧的视线,偷偷瞥向那个安静饮酒的青衫男子。 黄蓉提起酒壶,为沈夜斟满了杯中的酒液。清冽的酒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先生此番出手,天下格局,怕是要因此改变了。” 她开口了,试探着,想要探寻眼前这个人的想法。 沈夜端起酒杯,没有立刻饮下,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天下分合,自有其理。我只是恰逢其会,拨动了其中一根线而已。” 他饮下杯中酒,动作平淡。 郭靖坐在旁边,听着这番对话。他放在桌下的双手,缓缓收拢。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从大漠到中原,从一个懵懂少年到镇守襄阳的大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为了救人,为了这份“侠义”。 他为此付出了所有,也坚信这是世间至理。 可今日,他坚守了一生的信念,产生了些微的动摇。 守护,终究是有极限的。他守了襄阳数十年,城池依旧危在旦夕。而沈夜,只用了一日,便让百万大军灰飞烟灭。 他追求的“侠”,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 而沈夜口中的“理”,却似乎凌驾于人之上,是决定这片土地分合聚散的,更本源的规律。 守护,终有极限。 而规律,永恒不变。 郭靖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道”,产生了迷茫。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捧着一个茶盏,怯生生地走到了沈夜的面前。 是郭襄。 她不敢直视沈夜,低着头,将手中的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沈夜的手边。 “沈真人……”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也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你……你还会走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沈夜转过头,看着这个将自己从林间“请”来的少女。他看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与不安。 他笑了笑。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郭襄的心,沉了下去。 沈夜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襄阳之围已解,蒙哥授首,他与郭靖一家的这份因果,也算了结。他以“太极”之理,在人间展现了一场极致的“道”,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最深刻的烙印。 他与这个尘世的牵绊,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刻。 “我欲往华山一行。” 沈夜站起身,他的话语,打破了厅堂内的沉寂。 “与几位故人,再论天下武学之理。” 第119章 震动 次日清晨,郭府的庭院很安静。 沈夜向郭靖夫妇告辞。 郭靖穿着一身布衣,卸下了沉重的铠甲,他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但眉宇间那份沉重却未曾散去。他对着沈夜,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久久没有起身。 “先生大恩,郭靖没齿难忘。” 他抬起头,言辞恳切。 “昨日我想了一夜,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若无守护之力,侠义终究是空谈。我困于襄阳数十年,所得有限。先生一日之功,胜我十年苦守。” 黄蓉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郭靖继续说道。 “待此间事了,蒙古退兵,城防稳固之后,我定赴华山,聆听先生教诲。” 这番话,已不是简单的感谢,而是一个武道家,对自己坚守一生之路产生动摇后,所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 沈夜看着他。 “你的道,没有错。”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 “只是我的理,目前走得更远些。” 说完,他便转身,向着府门外走去。 郭靖夫妇跟在身后,送他出城。 到了城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郭襄穿着一身利落的淡绿色衣衫,牵着她那头小毛驴。小毛驴的背上,还驮着两个小小的行囊,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她看到沈夜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沈真人,我给你带路!” 她仰着小脸,话说得又快又急,生怕对方会拒绝。 沈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头还在啃着城门边青苔的小毛驴,并未拒绝。 两人,一驴,在郭靖夫妇复杂的注视下,向着华山的方向,悠然而行。 高空之中,一声嘹亮的鹰唳传来,神雕盘旋了一圈,也远远地跟了上去,如同一个无言的守护者。 他们走后没几天,襄阳城下发生的事情,就如同长了翅膀,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中原武林。 最初,消息是从那些溃散的蒙古败兵口中传出的。 “魔鬼……襄阳城里有魔鬼!” “我们的天可汗,被一个青衫的妖人,用袖子扇死了!” 这些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传言,起初并没有人在意。 但很快,从中原各地赶去襄阳支援的武林人士,带回了更确切,也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开封府,最大的酒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刚刚拍下,就被一个刚从襄阳回来的刀客打断了。 “别说那些陈年旧事了!我跟你们说点新鲜的!” 那刀客灌下一大碗酒,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激动。 “听说了吗?沈夜,沈真人回来了!就在襄阳城下,他一个人,站在城门口,把蒙古几十万大军给逼退了!” 满堂哗然。 “吹牛吧你!一个人退几十万大军?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 “就是!喝了多少啊,说这种胡话!” 刀客涨红了脸,猛地一拍桌子。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箭雨,铺天盖地的下来,沈真人手都没动,那些箭就自己转弯飞回去了!蒙古人的前军,当场就乱了!” 邻桌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剑客,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轻声补充道。 “此事千真万确。我师叔当时就在襄阳城头,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话,让整个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何止是逼退大军!蒙古国师金轮法王,你们知道吧?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天下有数的高手!他冲上去,沈真人就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那个刀客越说越兴奋,站起来比划着。 “就那么轻轻一点,金轮法王的五只轮子,全都变成了粉末!金轮法王自己,也跪在地上死了!” “嘶……” 酒楼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个文弱剑客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最后,蒙哥大汗站在十几丈高的瞭望塔上,沈真人只是挥了挥衣袖。整座塔,连人带塔,都化成了灰。” “灰?” 有人不解地问。 “对,就是灰尘的灰。风一吹,就散了。” 酒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描述震得说不出话来。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武学的认知。 过了许久,才有人颤抖着问。 “那……那位沈真人,如今在何处?” “如今,他已传下话来。” 消息灵通的剑客说道。 “一月之后,华山之巅,重开论剑。与天下英雄,共探武学至理!”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传出,天下武林为之沸腾。 无数的武人,无论门派,无论正邪,都放下了手中的恩怨,背起了行囊,从四面八方,向着同一个目的地涌去。 华山。 他们或许不全是为了探寻什么武学至理,但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那个传说中凭一己之力,抹去了一支大军的男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桃花岛。 黄药师正在对着一株新培育的奇花吹奏玉箫,箫声清越,却带着几分寂寥。 一名哑仆匆匆跑来,递上了一封飞鸽传书。 黄药师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箫便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管价值连城的玉箫,被他生生捏成了碎片。 他没有愤怒,反而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战意。 “好!好个沈先生!” “三十年!我黄药师自认已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完全融入武学!却不想,你竟走到了这一步!” “我倒要看看,你这三十年,又悟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理’!” 他笑声一收,对着身后的哑仆下令。 “备船!我要立刻出岛!去华山!” 百花谷深处。 周伯通正趴在花丛里,兴致勃勃地看着两只蜜蜂打架,嘴里还念念有词地给它们配着音。 “左勾拳!对!右摆腿!哎呀,被蛰了吧!叫你不用功!” 一名弟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将外界传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周伯通听完,愣了片刻。 然后,他高兴得直接在花丛里手舞足蹈,打了好几个滚,沾了一身的草屑和花瓣。 “沈小子要开大会了!有好玩的了!有好玩的了!”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一个人打几十万?这个好玩!这个一定要去看看!” 他对着那名弟子吩咐道。 “告诉瑛姑,我出去玩几天!让她别找我!” 说完,他施展开左右互搏的功夫,左脚踩右脚,整个人像一阵风,转眼就消失在了百花谷的尽头。 遥远的大理。 天龙寺后山的一间禅房内,一个身披陈旧袈裟的老僧,正对着一卷佛经,静静枯坐。 他便是当年的南帝,如今的一灯大师。 一名僧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封信笺呈上。 一灯大师缓缓睁开双眼,接过信笺,展开阅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古井无波。 许久,他才将信笺轻轻放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他对着门外侍立的弟子,平静地说道。 “故人有约,我该走一趟了。备些干粮,随我下山吧。” 一场由沈夜发起的论剑,如同投入江心的巨石,引动了整个天下的风云。所有站在这个时代武学顶点的存在,都被这股无形的波澜,推向了同一个目的地。 而引动了这一切的沈夜,此刻却正悠闲地走在一条乡间的土路上。 郭襄骑着小毛驴,跟在他的身侧,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真人,襄阳城里的说书先生,把你的故事编成了好几个版本呢!有的说你是天神下凡,有的说你是太上老君的弟子!” “真人,你真的活了几百岁了吗?为什么看起来比我爹爹还年轻?” “真人,你收不收徒弟呀?” 沈夜偶尔会回答一两句,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 走了半日,郭襄终于问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她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 “真人,你的太极,真的什么都能化解吗?” 第120章 华山 华山之巅,云海翻涌。 苍劲的古松从崖壁的缝隙中探出,枝干虬结,针叶在山风中发出低沉的涛声。 沈夜站在绝顶的边缘,俯瞰着下方缓缓流动的云层。他站得很安静,整个人与身后的青天,脚下的山岩,几乎融为一体。郭襄则有些局促,她牵着小毛驴,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一会儿看看沈夜的背影,一会儿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险峻景色。 山路之上,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 啸声初起时还在山腰,几个呼吸间便已近在咫尺,最后,一道青色的人影从下方的云雾中穿出,足尖在凸起的山石上接连轻点,几个起落之后,便飘然落在了峰顶。 来人一身青袍,面容清癯,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他落地无声,先是扫了一眼那头正在低头啃食石缝中青草的小毛驴,然后才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向了崖边的沈夜。 “沈先生,三十年不见,你倒是真把自己修成一块石头了。” 黄药师开口,话语里带着他独有的那份疏狂。 沈夜缓缓转过身。 “黄岛主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风采?”黄药师踱了两步,走到了沈夜的对面,“我这三十年,琴棋书画,五行八卦,无一不精,自创的武学又添了七八套。可你呢?听说你在襄阳城下,挥挥袖子,就灭了一支大军?” “侥幸而已。”沈夜的回答很平淡。 “侥幸?”黄药师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天下若有这等侥幸,还要我辈苦心钻研武学作甚?你我当年在桃花岛一晤,你谈你的‘理’,我行我的‘道’,如今看来,是你的‘理’,已将我的“道”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的话语虽然是在赞叹,但其中蕴含的争胜之意,却未曾有半分减弱。 “黄岛主离经叛道,求的是挣脱世俗规矩的束缚,是以‘我’为中心,重立规矩。”沈夜看着他,“而我,只是看清了规矩本来的样子。” “说来说去,还是成了石头。”黄药师摇了摇头,“无情无欲,无喜无悲,这般活着,与这山巅的顽石,又有何异?你这身通天彻地的本事,若只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欢快气息的喊声,由远及近。 “哈哈哈!沈小子!黄老邪!你们都来啦!”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从蜿蜒的山道上出现了。他不是走上来的,也不是掠上来的,而是手脚并用,整个人缩成一团,骨碌碌地滚了上来。 滚到平地,那人影才舒展开来,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一眼就看到了沈夜,顿时两眼放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伸出双手就要去摸沈夜的衣袖。 “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你是怎么把那几十万大军变没的?是不是袖子里藏了什么好玩的宝贝?还是你学会了撒豆成兵的法术?”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 黄药师见他这副胡闹的模样,发出了一声冷哼,将头转向了一边,显然是不屑与之为伍。 沈夜却并未躲闪,任由周伯通抓住了自己的袖子,翻来覆去地查看。 “伯通前辈,我那不是‘玩’,是‘理’。” “理?”周伯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抬起头,满脸都是不解,“理有什么好玩的?能吃吗?能喝吗?能让蜜蜂听我号令吗?” 他掰着手指头,一脸认真地数着。 “俺觉得,好玩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理’!不好玩,什么武功盖世,什么天下第一,全都是假的!没劲!” 说完,他松开沈夜的袖子,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宣布着自己的发现。 郭襄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黄药师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古怪的表情,他想反驳,却又觉得这番歪理邪说,竟有那么几分道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沈夜在听完周伯通这番话后,竟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的回答让周伯通愣住了。 沈夜继续说道。 “‘童趣’,亦是道的一种。” 得到了沈夜的认可,周伯通简直比打赢了一场最痛快的架还要高兴。他高兴得在原地手舞足蹈起来,原地翻了好几个跟头。 “听见没!听见没!黄老邪你听见没!沈小子都说俺有道理!”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在悬崖边上,兴高采烈地打起了一套拳法。 那拳法看起来松松垮垮,毫无威力,动作更是充满了童趣,一会儿是模仿蜜蜂采蜜,一会儿是学着蝴蝶振翅。可随着他拳法的展开,一股纯粹的,天真烂漫的意趣,却从他的拳风中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不含任何杂质的快乐,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世界最本真的喜爱。 黄药师看着周伯通的拳法,脸上的不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他追求的狂傲,是为了对抗世俗的束缚。而周伯通的天真,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过。 论剑尚未正式开始,东邪的“狂傲”与顽童的“天真”,已经与沈夜的“超然”,在这华山之巅,完成了第一轮无声的碰撞。 就在周伯通打得兴起之时,一声平和而悠远的佛号,从山下的云海深处,缓缓传来。 “阿弥陀佛。” 那佛号仿佛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连山巅的狂风,都为之柔和了些许。 一灯大师与郭靖,也到了。 第121章 论剑 山风吹过,带来云海深处的水汽。一声平和的佛号,穿透了风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顺着陡峭的山路缓步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披陈旧袈裟的老僧,他步履平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跟在他身后的,是卸下了一身戎装的郭靖,他面容沉静,看着山巅的几位故人,心中百感交集。 周伯通停止了打拳,好奇地看着来人。黄药师则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注意力依旧放在沈夜身上。 郭靖走上前,先是对着黄药师深深一揖。 “岳父。” 黄药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郭靖又看向周伯通,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周大哥。” “靖儿,你也来啦!”周伯通高兴地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得正好,快来看沈小子变戏法!他可好玩了!” 一灯大师走到了众人面前,双手合十,对着沈夜微微躬身。 “沈施主,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 沈夜还了一礼。 “大师慈悲,禅心通透,亦是精进。” 几人见礼已毕,华山之巅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最终,还是黄药师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走上前两步,青色的衣衫在风中摆动。 “沈先生,你费这么大功夫,邀我们几个老家伙来这华山顶上吹风,总不会只是为了叙旧这么简单吧?” 他的话语直接,毫不客气。 “划下道来。今日,是比武,还是比别的什么?” 周伯通一听“比武”二字,立刻兴奋起来。 “比武好!比武好!咱们先打一场,谁赢了谁说话!” 郭靖站在一旁,没有出声。他此行前来,便是为了求道,比武与否,于他而言已不重要。 沈夜摇了摇头。 “武,已是末节。” 这五个字一出口,在场之人,除了郭襄,无不为之动容。 黄药师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末节?你我皆是习武之人,穷尽一生之力,攀登武学高峰。到你口中,竟成了不值一提的末节?” “你若不信,大可以你的通天手段,来试试我这三十年创出的功夫!” 沈夜没有回应他的挑衅。他只是转身,走到了崖边的一片空地之上。那里的山石平坦,被云雾环绕。 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身前划出一个圆。 一个很慢,很柔,很圆的起手式。 太极。 随着他的拳势展开,山巅之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原本有些凛冽的山风,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远处翻涌的云海,流动的速度,也仿佛与他那舒缓的动作,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黄药师起初还带着一丝不屑,可看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他从沈夜那看似简单的画圆,揽雀尾,单鞭之中,看到了自己毕生钻研的奇门五行。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卦方位,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所有变化的至理,都被那看似平淡无奇的拳法,一一演化,又一一归于混沌。 他一生所学驳杂,自认天下万般术数,皆可入武。可沈夜的拳,却告诉他,万般术数,本就是武,本就是理。 周伯通则看得手舞足蹈,他没有想那么多深奥的道理。他只是觉得,沈夜这画圈的功夫,实在是太好玩了。 “咦?这个圈画得圆!我也来试试!” 他学着沈夜的样子,也在一旁画起了圈。可他画出来的圈,总是带着一股急切的,想要立刻看到结果的意味,与沈夜那份从容不迫的韵味,截然不同。 他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不对不对,这圈里有东西!好像怎么画都画不完,里面藏着无穷无尽好玩的变化!比我的空明拳还有趣!” 他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比武,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画出那个完美的圆。 一灯大师双掌合十,脸上露出了平和的微笑。 他修习一阳指,功夫本是至刚至阳。后来又潜心佛法,追求以禅意化解戾气。 此刻,他从沈夜的拳理之中,看到了佛法所讲的“圆融”与“放下”。 那阴阳的转化,刚柔的相济,不正是佛法中“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体现吗? 他的一阳指,追求的是以一点破万法。而沈夜的太极,却是以一圆容万法。 一灯大师在这一刻,心中有所触动。他那至刚的一阳指,似乎找到了一条可以继续走下去的,更加宽广的道路。 郭靖看得最是吃力,却也最是投入。 他的降龙十八掌,是他一生侠义的写照,至大至刚,勇往直前。 他看着沈夜的拳法,那阴阳的流转,那虚实的变换,让他感到十分困惑。这与他所知的武学道理,完全背道而驰。 可渐渐地,他从那柔和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一股比他的降龙十八掌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撼动的力量。 那不是击溃,而是包容。 不是毁灭,而是转化。 他隐约感觉到,降龙十八掌的刚猛,并非终点。刚猛之后,或许还有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刚柔并济,那才是真正的,无可匹敌的境界。 就在四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时,场中的沈夜,拳势一变。 他使出了一式“云手”。 双手在他的身前,一上一下,缓缓地,交替画着圆。 随着他这个动作的出现,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他周遭那些缭绕不散的云雾,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竟开始随着他的拳意,缓缓地流动起来。 云雾汇聚,旋转,在他的身周,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轮廓分明的,由真实云雾构成的太极图! 白色的云雾构成了阳鱼,山岩的阴影构成了阴鱼。 云随手动,意引天象! 天地,在这一刻,与他的拳法产生了共鸣。 在场四人,黄药师,周伯通,一灯大师,郭靖,皆是站在这个时代武学最顶点的存在。可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幕,都被震撼得无法言语。 这已经不是武功。 这是仙法,是神迹。 是他们穷尽一生想象,也无法触及的境界。 郭襄更是张大了小嘴,她牵着小毛驴的手都松开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在云雾中演练拳法的身影。她所追寻的“道”,此刻就以一种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许久,沈夜缓缓收势。 他身周那个由云雾构成的太极图,也随之慢慢散去,重新化作了山间的寻常云海。 他收势而立,平静地看着众人。 “此为太极。” 他的声音不响,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 “阴阳为基,万法归一。” “黄岛主的‘术’,伯通前辈的‘真’,一灯大师的‘禅’,郭靖的‘正’,皆在其中,并无高下之分。” “它们只是‘道’在不同人身上的,不同显现而已。” 黄药师沉默了。 他一生狂傲,难以真正服人。可今日,在沈夜这番话,这场演示面前,他心中那份傲气,被彻底折服。他所追求的“术”,确实只是太极之理的一种应用。 周伯通已经完全不在乎输赢了。他跑到沈夜面前,学着他刚才云手的样子,兴奋地挥舞着手臂,试图也引动那些云雾。 “这个好玩!这个太好玩了!沈小子,快教教我,怎么才能让那些云听我的话?” 一灯大师对着沈夜,再次深深一躬。 “阿弥陀佛。施主一席话,一趟拳,胜过老衲十年枯禅。今日方知,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郭靖也走了过来,他对着沈夜,行了一礼。 “沈先生,郭靖受教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华山论剑,没有比武,只有论道。 沈夜以一场惊世骇俗的演练,将自己的“太极”之理,确立为这个时代武学的最高峰。 他没有说谁对谁错,只是告诉他们,所有的路,都包含在这一条路之中。 第122章 武当 旭日初升,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动的云海,为华山之巅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株苍松都镀上了一层辉煌的色泽。一夜论道,山巅的几人都带着各自的收获与思索,静默无言。 黄药师率先长身而起,他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动作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狂。他看着崖边的沈夜,开口时,那种尖锐的傲气已化作另一种深沉。 “你的‘理’,确实高妙,将天地万物都囊括其中,无懈可击。”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 “但我的‘术’,亦有我的乐趣。看这世间规矩不顺眼,便亲手打破它,再立一个我自己的规矩,这其中的滋味,你这块“石头”是不会懂的。” 说完,他仰天发出一阵长笑,笑声激荡,在群峰间回响不绝。青色的袍袖猛然一展,他整个人便朝着下方的万丈云海投身而去,身形在云雾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不羁的笑声,久久不散。 “黄老邪,等等我!” 周伯通见黄药师这般离去,只觉得有趣至极,立刻大喊一声。他甚至不走寻常山路,手脚并用,整个人缩成一团,顺着陡峭的崖壁就滚了下去,口中还嚷嚷着。 “咱们比比,看谁的道儿走得更快活!我这条路肯定比你那条好玩!” 他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云雾之中,为这肃穆的离别,添上了一抹顽童的胡闹。 山巅之上,复又归于平静。 一灯大师双手合十,向着沈夜缓缓躬身。 “先生之言,令老衲茅塞顿开。老衲穷尽半生,欲以佛法化解一阳指的刚猛,却始终不得其门。今日方知,并非要化解,而是要包容。” 他抬起身,面容平和。 “一阳指的‘刚’,或许能在先生所言的‘柔’中,寻得真正的圆满。此间事了,老衲也该回天龙寺,闭关静思了。” 郭靖站在一旁,整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他走上前,对着沈夜,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大礼,深深地弯下了腰。 “沈先生的‘道’,郭靖望尘莫及,那是属于天人的道路。” 他直起身,脸上是一种决然。 “可我只是一个凡人。襄阳城中,尚有万千百姓待我守护。他们不懂什么阴阳大道,只求能安稳度日,不受战火侵扰。我的‘道’,便在那人间烟火里,在那一砖一瓦的守护之中。” 他见识了神仙手段,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凡人之责。守护,便是他一生的答案。 沈夜看着眼前这几位故人各自寻到了自己的方向,轻轻颔首,并未出言强求。 “人各有道,殊途同归。” 他转过身,望向云海翻腾的南方,那里群山连绵,气象万千。 “此间尘缘将了,我欲往武当山一行。” 他的声音清朗,清晰地传入郭靖与郭襄耳中。 “为这‘太极’之理,寻觅一处传承之地。” 开宗立派! 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在了郭靖与郭襄的心上。两人的身体都出现了轻微的震动。 这并非是建立一个寻常的江湖门派,与丐帮、全真教争夺声名。这是要为一种全新的,凌驾于所有武学之上的哲思,开创一个道统。其意义之深远,远非又一次华山论剑可比。 “沈真人,我也去!” 郭襄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脆生生地喊了出来。她从旁边的大石上跳下来,几步跑到沈夜身边,仰着小脸,脸上满是坚定与向往。 “我要学你的‘理’!” “襄儿,胡闹!” 郭靖下意识地出声呵斥,他想阻止女儿这个冲动的决定。可当他看到女儿脸上那种前所未有的坚毅,那种对更高远世界的纯粹向往时,他准备说出口的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了襄阳城下那神迹般的一幕,想起了沈夜那深不可测的境界。让女儿跟随这样的人物,或许,是她此生最大的机缘。 最终,万千的担忧与不舍,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郭靖再次对着沈夜,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小女性情跳脱,顽劣不堪,日后,便有劳先生照拂了。” 这已是将女儿,托付给了对方。 沈夜的视线落在郭襄身上,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灵动眼眸,他微微一笑。 “可。” 一个字,便定下了这份师徒的缘分。 山巅辞别,郭靖与一灯大师联袂下山,一个重返红尘,一个回归青灯。 沈夜则带着郭襄,踏上了前往武当山的路途。他们走得不快,郭襄依旧骑着她那头小毛驴,而高空之上,神雕盘旋,发出阵阵清亮的啼鸣,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旅途之中,沈夜并不曾教授郭襄任何具体的拳法招式。 他们路过奔流不息的江河时,沈夜会停下脚步,指着滔滔的江水。 “你看这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便是‘上善若水’。” 他们行至巍峨连绵的山脉前,沈夜又会让她驻足观察。 “你看这山,承载万物,厚重不言,静默无争。这便是‘厚德载物’。” 郭襄起初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这些话比全真教的道藏还要玄奥。可随着旅途的延续,她渐渐地,从这天地万物之中,体会到了那无处不在的“理”。 她开始明白,真正的武学,或许真的不是那些精妙的拳脚招式,而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理解。她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开阔而沉静。 数月之后,当秋意渐浓,他们终于抵达了武当山。 放眼望去,七十二峰拔地而起,巍峨耸峙,山间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主峰天柱峰高耸入云,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山顶隐隐有紫色的气韵升腾,一派祥和庄严。 沈夜领着郭襄,沿着山路向上。他没有去寻那些香火鼎盛的宫观,而是在一处视野开阔、背山面水、松柏环绕的峰台上,停下了脚步。 他环顾四周的地形与风水,感受着山间的气韵流转,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此地,可为道场。” 第123章 君宝(大结局) 武当山巅,云雾缭绕。沈夜在一处峰台上停下,此地背靠天柱主峰,面向一片开阔山谷,视野极佳。他没有言语,只是用脚步丈量土地,用双手搬运山石,用最朴素的方式,开始搭建一座道观。 郭襄起初还想帮忙,但很快就放弃了。她发现沈夜的每一个动作,无论是砍伐树木,还是垒砌石墙,都蕴含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那不是武功,却比任何武功都更接近于“理”。她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将这份韵律记在心里。 数月之后,一座简朴的道观落成。它没有雕梁画栋,只有青石为基,原木为梁,屋顶铺着青瓦。观门之上,悬着一块沈夜亲手雕刻的木匾,上书三个字:紫霄宫。 开宗立派,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广邀宾客。就在这清晨的薄雾之中,沈夜看着郭襄,平静地开口。 “从今日起,你为我武当首徒。” 郭襄敛去平日的跳脱,对着沈夜,郑重地行了拜师大礼。 “弟子郭襄,拜见师父。” 自此,武当一脉,正式创立。 沈夜开始向郭襄系统地传授太极拳。他没有再演化华山之巅那天人合一的景象,而是从最基础的桩功开始。 “站在这里,不要动。” 沈夜让她双脚开立,身体下沉,双手在身前环抱。 “师父,要站多久?”郭襄才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双腿酸麻,气息不稳。 “站到你感觉不到自己在站立为止。”沈夜的回答简单明了。 郭襄依言而行。她将过去所学的剑法,还有从各路江湖人士那里学来的驳杂武功,尽数抛在脑后。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空明。 日复一日,她从站桩中,学会了沉静。 然后,沈夜开始教她拳架。 “慢。” 这是沈夜说得最多的一个字。 “揽雀尾,不是用手去做,是用你的身体去画一个圆。” “单鞭,不是用劲力去抽打,是让你的气,从脚底走到指尖。” 郭襄的剑法,曾以轻灵迅捷见长。此刻,她却要将每一个动作都放慢,去体会那股在体内缓缓流转的,无形无质的东西。 起初,她很不适应。可渐渐地,她从这种慢中,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那不是摧毁敌人的力量,而是与周遭一切和谐共生的力量。 光阴流转,春去秋来。 数年光阴,弹指而过。 这一日,郭襄在紫霄宫前的平台上独自练拳。她的动作依旧很慢,但举手投足之间,已带着一种圆融自如的气度。她的剑,就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许久未曾动过。她发现,当自己真正理解了太极的理之后,万物皆可为剑,亦可皆不为剑。 她收了拳,气息悠长,脸上不见一丝汗水。 “师姐。”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弟子走过来,恭敬地行礼。 “今日山下送来的米粮,已经入库了。” “辛苦了。”郭襄点了点头,她的性情,早已不复当年的浮躁。 这几年,武当之名,已在江湖上慢慢传开。但沈夜立下的规矩,收徒不重筋骨,只重德性与悟性。故而数年过去,紫霄宫内,算上郭襄,弟子也不过寥寥十余人。 他们每日的生活,便是练拳,静坐,听师父讲解天地自然之理。 整座武当山的气象,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山间的走兽,见到人也不再惊慌逃窜,甚至有胆大的灵猿,会跑到紫霄宫外,学着弟子们的模样,笨拙地比划拳脚。檐下的飞鸟,筑巢安家,清晨的鸣叫,与弟子们的吐纳声,构成了一曲祥和的乐章。 天下,也早已承平。当年襄阳城下的那场惊世之战,成了说书人口中最精彩的传奇。许多厌倦了江湖纷争的武人,会慕名来到武当山。他们不求拜师,只为在紫霄宫外,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听一听那清晨时分从观内传出的讲经声,求一份内心的安宁。 沈夜盘坐于观前的青石之上。他看着云海翻涌,看着弟子们在晨曦中演练着太极拳。他知道,自己当初播下的那颗种子,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这一日,午后。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独自攀上了通往紫霄宫的最后一段山路。这条路,寻常香客都需数个时辰才能走完,而这少年,却是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了上来。 他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黄肌瘦,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与草屑。他的嘴唇干裂,显然是许久未曾喝水。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到紫霄宫的轮廓时,亮得惊人。 正在山门前清扫落叶的郭襄发现了他。她看着少年狼狈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连忙放下扫帚,从观内取来一碗清水。 “小兄弟,你从何处来?到此何事?” 少年接过水碗,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对着郭襄鞠了一躬,才将碗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他喘息稍定,没有回答郭襄的问题,而是转身,对着紫霄宫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我听闻山上有神仙,传授天地至理。” 少年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我自幼孤苦,愿来求道。为自己,求一条活路。也为天下人,求一份公道。” 郭襄听着这番话,心中一动。这番言语,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能说出来的。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从他那瘦弱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股不屈的意志。 “你在此稍等。” 郭襄说完,便转身入内,将此事禀报给了沈夜。 片刻后,她引着少年,走到了紫霄宫后院,沈夜静坐的青石之前。 少年再次跪倒在地。 沈夜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没有动用任何武学探查的法门,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从那双清澈而执拗的眼眸中,看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看到了纯粹的善,也看到了深藏的坚韧。 霎时间,山风停歇,松涛静默。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师一徒的初见。 沈夜的声音,平和而悠远,仿佛从亘古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挺直了自己瘦弱的脊梁,用尽全身的气力,清晰地回答道。 “我叫,张君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