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 自序 《帝宴》是我继《江山》、《歃血》之后创作的第三部新历史小说,但并非我的第三部作品。 写小说本源于冲动,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那个天马行空、与朋友同喜同悲的世界。写新历史小说却在于规划,多了层束缚,却让我有机会沉淀下来,深化自己的世界。 任何事情都和卦象一样,有几面,关键是我们如何来看。 我始终认为,写小说的时候,心中没有冲动,连自己都无法触动的小说,算不上好小说。 幸好我还有冲动,冲动的想到要写的时候,就会内心战栗。幸好我还会在静寂深夜听着一首歌曲时,写得泪流或笑容满面…… 没有任何一本书会满足所有人的观感,但能激起某些人某日某点心灵的琴弦,那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三部小说的历史背景,选的都是好像耳熟能详,却又被迷雾掩盖的历史年段——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总想写一下那历史真实存在、却有意无意被忽略的人物,总想写一下那史书中如跳跃的精灵、任历史的尘霜也掩盖不了的人物。 于是有了《江山》,讲述慷慨激昂的隋末英雄抗争谱;于是也有了《歃血》,讲述宋朝所谓文臣的璀璨光环下,那些真正可以保家卫国的武将的血泪史;于是也有了今天的《帝宴》…… 新历史小说绝不是历史教科书,也不是故纸堆,当然可以更离奇、更有趣,甚至很多地方可借助武侠、玄幻甚至神话的写法,写得超乎很多人的想象。 《帝宴》在我看来,也是一本超越想象之作。当然朋友们现在只看到了第一部,如果你能读完全文,你会发现,就算你能想象,结局也和你想的完全是两样。 也许这才是新历史小说真正的魅力所在。 想象至关重要,人类有了想象才会发展,没了想象,就没有了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历史。《帝宴》写的是元末明初近六十年的历史脉络,写作灵感源自唐朝《长短经》中的一句话:“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彼岂有爱憎哉?实技业驱之然耳。” 一句话的灵感当然不能直接变成小说,写个上百万字数的新历史小说,照我的惯例,要查几百万字的历史资料才够。 可朋友们显然不必去查历史,你们可以把《帝宴》看成一个故事,当然了,你如果知晓那六十多年的历史,可读出更多内容和趣味,甚至震撼。但你不了解也无妨,因为我写的毕竟是新历史小说。 让更多不了解历史的人通过新历史小说而去了解历史,甚至对那段历史产生探索研究的念头,或许这才是新历史小说存在的真正意义。 最后,先要感谢上海英特颂图书有限公司的总裁袁杰伟先生,因为他的宽厚和包容,才有了今日的墨武。当然,还要感谢正在阅读这本书的朋友,有了你的支持,墨武才能继续走下去。 谢谢! 《帝宴》三稿校对后 2012年4月 第一章 奇事 细雨蒙蒙,润湿了大地的春泥。江南正是杏花烟雨美人如歌的季节,顺天府的雨儿却还带着沁心的寒冷。 雨雾烟尘中,长街起了喧嚣,自从天子下令将要迁都顺天府后,这北方本是肃杀的边城,一日繁华过了一日。 喧嚣声中,雨丝落得更欢。顺天府内外,渐渐沸腾起来,只有其中的庆寿寺一如既往的兀立,红墙内的高塔冷漠地望着苍生。有百姓到了庆寿寺前,均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低头匆匆忙的路过。 遽然间,“嗡”的一声大响从寺庙内传来,扰了迷雨,醒了春梦,吓得有个挑着担子的百姓跌坐在地上,筐里的馒头滚了一地,他领的孩童似乎也感觉到不详涌来,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那百姓神色张皇地望了眼寺庙,顾不得收拾馒头,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横抱着孩子就要离去,可才跑了没几步,就如桩子般立在地上,浑身颤抖起来。 长街尽头,蓦地奔出一队人来,急步如雷,转瞬已到了那百姓的面前。那队人无不例外的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神色冷然。 街头百姓不自禁地蹲下低头,神色骇异。在京城的人,不认识皇帝的人很多,可不认识这帮人的绝对没有。 来的那队人竟是京城赫赫威名天子亲兵——锦衣卫! 为首那人眉心皱纹深刻,有如中了一刀后留下的疤痕,正阴森地望着那百姓,“没事跑什么?” 孩童见到这般阵仗,惊吓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哭喊,那百姓哆嗦道:“小……人……”他哆哆嗦嗦半天,一句完整的话儿都说不出口。 为首那人不耐的一摆手,那百姓见了,跪倒惨叫道:“大人,饶命!” 那人面色森冷,根本对那百姓的哀求无动于衷,命令道:“秋千户,姚三思,查查这人的底。”说罢急步向庆寿寺冲去。 锦衣卫潮水般的跟随,狂风般涌入了寺门,消失不见,孩童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百姓颤抖得如秋风中衰叶,却还不忘记死命地捂住孩子的嘴。眼看那孩童脸色涨红、不能呼吸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孩童的面前。 那百姓惊叫:“大人你……”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孩童竟也不再哭闹,呆呆地望着那只手上的一只蚱蜢。 蚱蜢草绿,映得那只手有些发白,那只手秀气有力,轻拈着蚱蜢不动,沉静如山。那只手的主人脸色也有些苍白,苍白的如终日不见阳光般,他沉默的时候,带着分春雨的迷离,可他看着那孩子的时候,嘴角突然露出了笑意。笑意和缓,竟如乌云散去,春满人间。 那百姓从未想到笑容会在一人的脸上产生这般变化,可他感觉到那人的友善,不再害怕。那孩童显然也感觉到这点,看了那蚱蜢片刻,突然伸手去接那蚱蜢…… 那百姓心中焦急,可不敢喝止。那孩童接过了绿色的蚱蜢,才发现那蚱蜢是马蔺叶子编织而成。望着那马蔺叶做的蚱蜢,孩童泪脸上带着笑容,如同经雨的花朵。 孩童期待地望着那男子,似乎询问这蚱蜢是否送给了他? 那脸色苍白的男子只是点点头,不再理会孩子,询问那百姓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却带着难言的沉静。 那百姓心神回转,忙道:“大人,小人是路过这里去那面市集卖些早点,听到有钟响,很是害怕,这才跌倒。这庆寿寺的钟很久没有响了……小人要走,就碰到大人们……小人真的是良民,求大人明察。” 旁边有个大眼的锦衣卫道:“秋千户,属下看这人不是坏人。” 秋千户的目光从地上的馒头落在那百姓的身上,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他额头上有字?” 大眼的锦衣卫涨红了脸,忍不住搔头道:“这个嘛……” 那百姓又有些焦急,申辩道:“大人,小人真的是良民。小人本固安人,应天子的迁都旨意来到这里已三年,一直做些小买卖……” 秋千户点点头道:“三思,把他的姓氏住址记下来,然后放他们走。” 大眼锦衣卫应了声,那百姓不迭地报上了住址姓名,领着孩子就要离去,秋千户捡起地上的一个馒头,说道:“把东西收拾干净再走。” 那百姓忙收拾了担子和凌乱的馒头,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秋千户慢慢地剥去手上的馒头外皮,撕块儿放在嘴里咀嚼着,姚三思肚子“咕噜”的叫了声,这才记得值夜未到轮班时就又赶到这里,肚子还是空的,有些后悔方才忘记拿个免费的馒头,赔笑道:“千户大人,没吃早饭呢?” 秋千户望着寺门道:“废话。” 姚三思见秋千户望着寺门,不由也向寺庙望去,低声道:“千户大人,这庆寿寺的钟的确很久没有响过了,怪不得纪大人这么紧张的带我们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你觉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秋千户淡淡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姚三思佩服道:“秋千户言之有理。” 二人举步,才到了寺庙门前,就见有锦衣卫立在门前,神色冰冷,招呼也不打一个。姚三思见同僚如此,更肯定庆寿寺发生了惊天大事,心中难免嘀咕。秋千户还是脸色如常,却已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 庆寿寺始建于金,元朝时期曾经修整,到如今实为大明护国寺,深得天子重视。寻常人等,根本无缘进入寺庙半步。 庆寿寺中,气氛森冷,一些僧人彷徨而立,不敢乱走,众锦衣卫扼住了寺庙要道,神色肃冷,更昭示寺中发生之事绝非寻常。 有一锦衣卫急匆匆地来到秋千户面前,略带不满道:“秋长风,指挥使让你过去。”那锦衣卫颌下短髭,根根坚硬如针,目光也如针芒般地盯着秋千户,却是站立不动。 秋长风点点头,举步向不远处的九级高塔走去。 短髭锦衣卫略带诧异,挑衅道:“你去哪里?” 秋长风笑笑,“指挥使到了这里,肯定要拜见上师。既然是指挥使找我,我当然应去上师所在的地方了,难道不是吗?” 短髭锦衣卫皱下眉头,拳头紧握又松,换了笑脸道:“秋长风,你最近很得指挥使器重,以后若是发达了,别忘记了兄弟们。” 秋长风斜睨那人一眼,也笑道:“一定一定。” 那短髭锦衣卫不知秋长风一定的意思,却不再刻意为难,带着秋长风入了高塔。二人上了二层,只见塔中宽敞,一穿着黑色道袍的僧人背对众人盘膝坐在窗旁,闻脚步声上来,也不回头。 第二章 火鹤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秋长风的异样,他们都在望着公主推荐的那个人。 云梦公主就算推选个金甲力士、三头六臂、三只眼的人物,都不会让纪纲如此惊讶。可纪纲没料到,云梦公主推选的竟也是个女人。 一个穿青衣的女人。 那女人并不魁梧,相反青衣下腰身纤细,盈盈一握,看似一阵风都能够吹倒。那女人没有三头六臂,她双手秀气,十指纤纤如同美玉雕琢出来,看起来绣花都嫌脆弱了些。那女人当然也没有三只眼,她的眼眸中水波清澈晶莹,如高山流水,但带着分初冬薄冰般的清冷。 无论如何来看,那女子容颜、风姿都不在公主之下,她当然也比公主更像个女人。 但众人望去,又感觉这女人不像女人,反倒像块冰——难以亲近的冰。那青衣女子虽美丽,但也极冷,冷的如同冰水取出长剑的剑锋。 她腰间随随便便的插着一把剑,剑鞘略旧,剑身狭窄。身在众多大人物之中,她没有孤高,可也没有自惭形秽。听到云梦公主推荐,她也没有惊讶的表情,似乎感觉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有这种自信,因为她信自己。 纪纲看了那女人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公主,她可是个女人。”在纪纲的眼中,女人是弱者、是玩物、是可有可无的摆设,他从不认为女人能做事。 云梦公主瞪了纪纲一眼道:“女人就不是人了?” 纪纲倒真的这么想,可脸上还是赔笑道:“女人当然是人。可很多事情,女人做不了的。” 云梦公主冷笑道:“这你可大错特错了,谁说女子不如男人?在本公主看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没有一件不能做。你若不服,不妨举个例子看看!就算冲锋陷阵、疆场厮杀,你们引以自豪的事情,古时都有花木兰、梁红玉珠玉在前,我们不是不能做,只是不屑做罢了。就算做皇帝,我们女人还有个武则天呢。” 纪纲瞠目结舌,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女人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更何况做皇帝的事情,云梦出言无忌,他绝不能接茬,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但上师让人做的这件事情,可能很凶险。” 云梦公主反问道:“你知道上师让我们做什么事情吗?” 纪纲微怔,扭头望了眼姚广孝。他们争吵得如火如荼,可姚广孝反倒事不关己的坐着,闭着双眼。 纪纲咳得嗓子发干,只能摇头道:“在下不知。可公主想必也不知道了?” 云梦公主笑道:“本公主的确也不知道,不过多准备些人手供上师挑选总是没错吧?说不定上师想找个女人生孩子呢,这事情你们男人能做吗?” 众人都垂下头来,想笑,又是不敢。杨士奇也是暗自摇头,心道这个公主倒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纪纲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几乎连咳嗽都咳不出来。 那青衣女子皱了下眉头,略带不满,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云梦公主话题一转,微笑道:“更何况,你们若知道这姐姐的身份,恐怕就会自动退却,不敢和她争着做事了。” 纪纲皱眉,斜睨着青衣女子道:“还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杨士奇一旁突然道:“纪指挥公事繁忙,显然还没见过这姑娘。这位姑娘是个捕头,叫做叶雨荷。” 纪纲脸上故露不屑,心道一个捕头算个屁,看你们像个宝一样。 女人做捕头,在大明并不常见,但并非绝无仅有。因为自太祖立国后,就将天下百姓分了职业,子承父业,不能有半分变更。这也就是说,老子做什么,儿子也必须做什么,不能改行。但有些人家出不了男丁,往往只能用女子代替,因此很多行业中也有不少女官,他估计叶雨荷也是这种情况。 可陡然间想到什么,纪纲心中微凛,反问道:“是定海捕头叶雨荷?”见杨士奇微笑点头,纪纲忍不住地皱眉。 他蓦地想到了叶雨荷是哪个。 大明自立国后,除北疆鞑靼、瓦剌长久的边患外,近来沿海亦有倭寇为患。因此天子朱棣在这些地方,都设置卫所,保护大明疆土。 浙江省处沿海之地,实为大明的重中之重,不过倭寇中有极为诡秘的忍者,为祸海域,一直难以缉拿。浙江布政使李至刚为保地方安宁,因此玩个新花样,让浙江十一府的七十八县,各选出一名杰出的捕头在一起论高下,选出优秀人才,甚至可径直推荐给朝廷任用,担当缉捕倭寇高手的重任。 各县都是磨刀霍霍,但谁都没有想到过,这十一府七十八县的头名捕头的荣耀,竟被一个定海的女子摘得。 而这女子,就是叶雨荷。 纪纲想到这里,虽不知道叶雨荷有什么本事,但也知道云梦公主为何会如此自信满满,忍不住吸口凉气,见秋长风垂头不知想着什么,心中蓦地有了忧虑。 秋长风亦是个人杰,这几年在锦衣卫中脱颖而出,端是为纪纲破了不少大案,很得纪纲赏识。纪纲本来对这次取胜有八分的把握,但知道那女子竟是叶雨荷,也忍不住地担忧起来。 转念之间,纪纲动起心思,说道:“公主殿下,我们说的其实都不算……这个什么……叶捕头……究竟要不要用,还是让上师决定。”他故意装作不知叶雨荷的底细,就想让姚广孝觉得这女子无用。 云梦公主扁扁嘴,走到姚广孝面前蹲下来,拉着姚广孝的衣袖道:“和尚道士,你让叶捕头帮你做事,好不好呀?” 云梦公主年幼时,其实也没少见过姚广孝,毕竟那时候姚广孝经常和朱棣一起。那时云梦公主无知,一直都对姚广孝这么称呼的。她也是很久没有见到姚广孝了,感觉这个上师很有些陌生,这次如此称呼,却是要和姚广孝拉交情。 有风吹过,姚广孝霍然睁开双眸,他双眸灰白,有如死鱼一般地看着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陡然间觉得心中发寒,竟笑不出来,忍不住松开了姚广孝的衣袖。 姚广孝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缓缓道:“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一样只有一条命的。你若参与,要想好了。” 他又闭上了双眼,可言下之意让人心惊。 众人听姚广孝这么说,都已觉得,姚广孝让人做的事情,不但凶险,而且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塔中沉寂,云梦公主一时心惊无语,斜睨了叶雨荷一眼,心中犹豫。她想为大哥做事,因此不顾规矩拉了浙江送来的捕头叶雨荷来做帮手,顺天府能人当然也有,毕竟不如叶雨荷跟在云梦身边方便。可命毕竟是叶雨荷的,公主虽刁蛮,毕竟不是不讲道理,总不能强制让叶雨荷送命,因此难免犹豫。 第三章 命案 春花迎风,天边云晚。 如愁绪的细雨非但没有歇止,反倒密密麻麻落下来,编织成斩不断,理又乱的雨幕,如愁如叹。 云梦公主坐下来的时候,突然重重一拍桌案,怒道:“这个秋长风,是什么来头,敢坏本公主的好事?” 杨士奇方坐下,又震得差点站起来,皱眉道:“公主殿下少安毋躁,徐都督已派人去查,想必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云梦公主霍然站起,在厅中走来走去,不停地张望道:“徐钦办事也是拖拉,怎么这久还没有消息?” 杨士奇只能苦笑,心道这个公主如此心急,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 此刻的云梦公主,未在庆寿寺,而是在杨士奇的府邸。 谁都没有料到,最后得姚广孝赏识的居然是不起眼的秋长风。秋长风凭认识火鹤花,看出那幅画是姚广孝所画,就被姚广孝留下。 云梦公主本对此行势在必得,却铩羽而归,难免郁闷得不得了。出了庆寿寺后,立即让徐钦调查秋长风的底细,同时带叶雨荷找杨士奇商量对策。 终于停下了脚步,云梦公主望向叶雨荷,带分期待道:“叶姐姐,你是捕头,最能猜了,你想那个和尚道士,究竟找那个死秋长风做什么事情呢?” 她爱屋及乌,恨屋自然也恨不得烧了那乌鸦。秋长风虽未得罪她,但她早把秋长风看作是敌人。叶雨荷并未胜出,她却没有半分责怪,只感觉姚广孝出的问题太刁钻,而秋长风的运气又太好了些。 叶雨荷安静地坐在角落处,目露沉思,不知想着什么,闻云梦公主询问,蹙眉道:“上师设立两关,考究人对机关和书画的识别能力,在我看来,上师要人做的事情,只怕和这两点有关。” 云梦公主眼前一亮,迭声道:“是呀是呀,可究竟要做什么事情呢?难道是盗墓吗?” 她倒是从正常思维去推测,感觉此事大有可能。又是机关,又要认识书画,这些事情都很神秘,难道说姚广孝让秋长风去古墓盗画?云梦公主越想越觉得可能,可想不通姚广孝眼下要什么有什么,为何要找人去盗墓,又有什么画这么神异,值得姚广孝兴师动众? 杨士奇暗自皱眉,虽认为云梦公主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可也想不到姚广孝让人做什么。 叶雨荷有些错愕,终于摇摇头,却又道:“我不能确定。但这件事多半也很凶险,这点从上师的口气中能够推知。”她身为捕头,当然善于察言观色,回想姚广孝当初的表情,感觉周身泛寒。 不知为何,叶雨荷总觉得姚广孝让人做的事情,又险恶、还神秘、其中甚至还带着诡异、离奇的味道。当然,这不过是她的直觉,并无证据,因此她未对云梦公主提及。 云梦公主越想越感觉到心痒,更恨秋长风夺了她探寻秘密的权利,重重再拍桌案道:“可无论如何,若帮上师做成了事情,肯定让他赏识,再向他提要求,他也不能拒绝了。我们让上师帮助大哥,对父皇说说大哥的好,他也会帮。杨学士,你说是不是这样?” 杨士奇讷讷道:“多半是这样了。可眼下做事的是秋长风……” 云梦公主不理杨士奇的提醒,目光闪烁,很得意道:“做事的是他,但我们就不能把这事先一步做成吗?” 杨士奇更是诧异,不知道什么事情都不明白,怎么就能将事情做成?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卫铁衣到了厅前。杨士奇顾不得公主,迎上去道:“卫千户,事情怎样了?” 卫铁衣神色如铁,立即道:“徐都督已查到秋长风的底细,特让在下向杨学士回禀。秋长风本是前礼部侍郎秋耿收养的一个孤儿,因此跟随秋姓。” 云梦公主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算盘,忍不住侧耳倾听。 杨士奇沉吟道:“秋耿十年前已经去世,家道中落,如今已无人在京城。”他身为内阁大学士,自然对朝廷之事颇为熟悉。 他知道秋耿是个清官,可却不知道,秋长风居然是秋耿的养子。 卫铁衣露出钦佩的神色道:“杨学士记得不差,秋耿虽死,但临终前却请求朝廷给秋长风一个事做。秋耿为人忠正,所求循朝廷福荫惯例,因此秋长风十年前被调入锦衣卫,当了个校尉。” 杨士奇皱眉道:“这事其实不符常理,秋耿也有子女,为何不为子女求官,反为秋长风讨得官职?难道说……秋耿对捡来的孤儿,比对亲生子女还亲吗?” 他知道徐钦虽全力去查,多半也还查不到这些细节。果不其然,卫铁衣摇头道:“这个嘛,徐大人也不知道。” 杨士奇心思转动,问道:“秋长风是在这十年来,逐级升迁,到了千户一位吗?” 卫铁衣摇头,脸色古怪道:“他在三年前还是个校尉。” 杨士奇长眉一挑,满是惊诧道:“你是说他在这三年来,从校尉升迁到了千户的位置?” 卫铁衣只是慎重地点点头,也是满脸的惊奇之意,他当然知道杨士奇惊奇的是什么。 锦衣卫以指挥使最大,官职正三品,其下有同知、镇抚、千户等职。千户正五品,职位已经不低,更重要的是,锦衣卫是皇帝最信任的亲军,若出京查案,多是奉皇帝旨意,不要说同等五品大员,就算各地卫所的指挥使,官至从二品的各省布政使,都不敢轻易得罪锦衣卫。 而千户之下,有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等职,小旗是从七品官。小旗之下,才是将军、力士、校尉等职。 这也就是说,一个锦衣卫中的校尉,最多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地位很低。可秋长风竟能在三年的时间内,从校尉跃升为官至五品的千户,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半晌后,杨士奇这才道:“这人究竟立了什么功劳,能升迁的如此之快呢?”他虽说对朝廷的升迁任免极为熟悉,但对锦衣卫这支,全不知情。因为锦衣卫内部的一切事物,只有皇帝和指挥使才能过问。 果不其然,卫铁衣也摇头道:“徐都督也不清楚,但他会去查查。” 杨士奇喃喃道:“锥立囊中,其锋自现。这人能用七年的时间隐忍,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本对秋长风并不在意,但经庆寿寺一事,调查秋长风的底细后,这才察觉,原来这个寻常锦衣卫千户,居然也很神秘。 叶雨荷本是沉默,闻言道:“纪纲得秋长风这爪牙,可说是如虎添翼。”她似乎对锦衣卫没什么好感,这才这么说,但她显然也觉得秋长风这人,远比表现的还要深不可测。 第四章 寻踪 马儿雄壮,人亦矫健。马上之人各个玄衣束带,鞍带枪弓,人佩长剑。那数十骑倏然而止之时,一股烟尘霍然飞出,冲到秋长风的身上。 烟尘中,秋长风动也不动,微皱下眉头。 青田知县远远见到,心中叫苦,暗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得罪锦衣卫大爷,难道不要命了吗?这些人不要命不要紧,可他这个小知县还是要命的。 正忐忑时,数十骑士勒马分开,后方行出一骑,红衣胜火,面如花娇,略带挑衅望着秋长风道:“秋千户,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正是云梦公主。也好像只有云梦公主,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横行而来。 秋长风心中微奇,暗想云梦公主若是没料到见我,或多或少会有分惊奇,但她只有得意挑衅,竟像是专程为我而来。 斜睨过去,见孟贤目光闪烁,居然和云梦公主交换个眼神。秋长风看在眼中,心中明白,可表面还是平静道:“卑职见过公主殿下。”他目光一掠,看到叶雨荷就在云梦公主身后不远,清冷地坐在马上,秋长风眼中闪过分异样,转瞬泯灭。 那知县终于赶到,听这二人又是千户,又是公主的称呼着,两腿发软,跪倒在地道:“青田知县李求安叩见公主殿下,千户大人。”他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公主,但想着礼多人不怪、遇庙多烧香总是不错。 云梦公主根本不理知县,轻叱道:“秋长风,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何不答,可是看不起本公主吗?” 秋长风不卑不亢道:“卑职不敢。卑职来此,是奉上师之命。”不待公主询问,秋长风就先道:“上师曾吩咐过,此次要秘密行事,恕卑职不能奉告。” 那李知县听说又扯上了上师,汗水再也止不住地滚下,心中骇然,不知青田有什么事情,可惊动这些大人物关注? 云梦公主心中冷笑,暗想,好你个秋长风,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不了你吗?眼珠一转,突然笑道:“秋千户如此谨慎,自是应该的。既然是秘密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说出来,不然有了问题,难免会怀疑到是我泄漏了出去。” 秋长风心道,你个刁蛮公主带着燕勒骑跟随而来,就是针对我的,你突然换了口气,又转着什么歪念头? 他早看到离叶雨荷不远处,立着卫铁衣。而这数十骑的马臀上,均烙印着“燕勒”两字。他知道五军都督府有一队铁骑叫做燕勒骑,其势如虎,马快如风,素经沙场,极为剽悍,眼下看来,果真不假。 徐钦派卫铁衣带燕勒骑护送云梦公主快马来此,不用问,还是来抢上师的任务。 二人心中转着念头,可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云梦公主突然道:“不过秋千户若做完上师吩咐的任务,不知道能否陪本公主四处转转呢?”她眨眨眼睛,秋波盈盈,神色中突然带分温柔之意。 李知县瞥见,心道,哎呀,看来这公主是对这个锦衣卫大人有了意思,不然何以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这锦衣卫大人? 秋长风心中冷笑,硬的不行,来软的了吗?他绝非那些毛头小伙子,只因个女人的眼波软语就想入非非,平静道:“公主殿下,卑职做完事后,要立即回去复命。恕不能奉陪。” 云梦公主心中恼火,暗想本公主一个媚眼抛出去,瞎子都动心,看你秋长风还不如个瞎子。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道:“那你赶快做事吧,不用陪我了。” 秋长风立即望向那李知县道:“李知县,听闻青田出了命案,刘能被指戏嫂杀父,刘老成的尸体呢,我想看看。” 那李知县微怔,暗想这个锦衣卫千里赶来,只是为了青田的命案?命案今晨才发现,这锦衣卫几天前就知道了?传言中,锦衣卫神通广大,不想竟神通到这种地步。 李知县心中嘀咕,但怎敢违背秋长风的意思,忙恭敬道:“大人这面请。” 他不敢怠慢锦衣卫,当然也不能怠慢公主,正头痛如何安排公主,不想云梦公主道:“出命案了?本公主正没事,也去看看好了。” 李知县暗自舒了口气,赶快低声吩咐主簿去准备,陪秋长风、云梦到了县衙。 县衙堂上有个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李知县见秋长风望来,忙道:“大人,这是刘老成的尸体,仵作早就验过……”说话间,眼神示意身边的手下。 一仵作打扮的人上前施礼道:“大人,刘老成确是被人勒毙。”那仵作五短身材,山羊胡子,说话时自信满满。 贾一刀上前道:“启禀两位大人,刘能在案发后逃走,显然是做贼心虚。此案应无疑点,已可定案。尸体晦气,不如卑职将尸体移走,早些入土为安,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李知县连忙点头,贾一刀一摆手,命衙役上前,秋长风一旁突然道:“等等。” 众人错愕间,秋长风缓步到了担架前,轻轻掀开白布。 云梦公主蹙眉扭头,她虽看似胆大,什么都敢做,可对于死尸,心中厌恶,不敢观看。 叶雨荷却轻移脚步,走到秋长风身边不远,低头望去。她身为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见尸体倒如家常便饭,只是望了一眼那尸体,神色突然有些异样。 尸体脖颈有道勒痕,很像被人勒杀! 秋长风放下了白布,回头看了叶雨荷一眼,微微而笑。叶雨荷却移开了目光,神色清冷依旧。 秋长风移开目光,略带沉思道:“这位仵作贵姓呢?” 那仵作怔了下,说道:“小人姓甄。” 秋长风缓缓道:“甄仵作,我不太清楚验尸一法,但人命关天,我倒希望你详细再验一次。” 甄仵作见秋长风似乎质疑他的权威,脸露不悦。 李知县见状忙道:“大人,这甄仵作一直在我县做事,有十数年验尸的经验,判断应该无差。”向甄仵作使个眼色道:“甄仵作,再验一次也无妨了。” 甄仵作见知县吩咐,有些不情愿地走到尸体前查验。他手法熟练,很快的再次检验完尸体,加重语气道:“大人,属下再次查验后,发现尸体只有一道致命伤痕,就在脖颈,是被勒死的无疑!这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再去找别县的仵作查验。” 叶雨荷又皱了下眉头,欲言又止。 秋长风眼中有分古怪,半晌才道:“你真的查清楚了?” 甄仵作本是自信的表情,见到秋长风望过来,目光中似乎藏有深意,不知为何,心中发寒,可不甘示弱,挺胸道:“不错,查得再清楚不过!” 第五章 连环 云梦公主远远见到突然有个死人扑出来,几乎扑到叶雨荷的身上,一颗心差点吓得停止了跳动。 李知县胆子还算大些,可见状也是面无人色,搞不懂本是民风淳朴的青田县,怎么会接连出现命案。 死人是谁? 卫铁衣担负卫护公主之责,虽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但不敢擅离公主的左右,只是命令燕勒骑分出一半人手,搜寻宅院。 叶雨荷虽惊不畏,一眼就看出死人是被利剑穿喉,暂时不管死人,手按剑柄,闪身入了房间。 房间简陋,不到片刻的功夫,就已搜完,除了一具尸体、一条死狗外,这里再没有其余活物。 卫铁衣确认无事后,才敢请云梦公主进入庭院,叶雨荷这时早蹲在尸体前,目露沉吟之意。 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考的绝不只是武技。主考武技的,那是武状元。捕头不但要武功高明,还要思维缜密、判断精准,验尸也是最基本的一项功夫。 从这点来看,秋长风就算不当锦衣卫,也可以去当个捕头。 叶雨荷想到这点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些好笑,搞不懂自己为何在这种时候,突然会想起秋长风。她对锦衣卫根本没有任何好感,她对秋长风,亦不例外。 她压住了不相关的念头,只是盯着那死人的咽喉上。 一剑穿喉,用的是宝剑。 犀利的剑法,锐利的宝剑。 虽没有比试过,可叶雨荷从来不觉得,自己验尸的本事会比秋长风差,她见过的尸体,也绝对不会比秋长风少。她只从伤痕切口、肌肉切面的光滑,就想到了当时的情形。 这人倚在门板上,神色惊恐地望着凶手。凶手倏然出手,宝剑一闪,光华绽放,就精准地刺入了这人的咽喉。不是宝剑,刺不出这种切口,不是高手,不能准确的一剑刺在喉结上。 尸体未冷,死了还不到两个时辰。 阴差阳错,就在他们到了县衙的时候,这人已被杀。 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秀眸微眨,突然掏出手帕,垫在手上,掰开尸体的右手。尸体的右手上捏着小半页略黄的纸片,叶雨荷看了一眼,感觉那纸片似是从书的封面扯下来的。 那纸片略厚,看其色泽,似有些年代,上面只写个“歌”字。 云梦公主有些胆怯地走来,不望尸体,只是看着叶雨荷道:“叶姐姐,这里怎么会有死人?”她当然知道叶雨荷也没有办法回答,可这种时候,她若不说话,如何来减轻内心的恐惧? 李知县颤声道:“公主,这死的人……就是刘太息!” 云梦公主脑海中“轰”的声响,一时间有些空白。 刘太息死了?刘太息怎么会死?凶手为何要杀刘太息?秋长风才来找刘太息,刘太息就遽然毙命,其中是不是有些关系? 最要紧的是,刘太息死了,秋长风还会不会受她的威胁?云梦公主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叶雨荷还在望着那纸片,云梦公主忍不住道:“叶姐姐,这上面有凶手的线索吗?那尸体怎么会扑出来呢?” 叶雨荷蹙眉不语,听到公主最后一问,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方才刘太息死的房间内,面对开启的房门道:“刘太息虽死,但被门板抵住,并未倒下。因此我拉门的时候,他才会扑出。” 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扭头望向了窗子,见窗子打开,心中暗想,凶手一剑刺死了刘太息,是从窗子处跃出离去的。她想到这里,举步到了窗下,一无所获,暗想凶手不但剑法高明,而且看起来极为谨慎。 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纸片,叶雨荷入了房间。云梦公主跟进来,不由问:“叶姐姐,你还进来查什么?” 叶雨荷见云梦公主脸带惊恐,心中突然带分怜悯,低声道:“刘太息死时,手上握了个纸片。这纸片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 云梦公主眨眨眼睛,“你在找这本书?”房间内一目了然,哪有什么书?云梦公主目光闪过,突然叫道:“如果没有书,那本书当然是被凶手夺走了?凶徒杀死刘太息,难道是抢夺一本书吗?” 这个推断好像有些问题,这年头,有什么书这么重要,值得杀人来抢? 可叶雨荷闻言,点点头,赞道:“公主果然聪颖,我想也是这样。” 云梦公主听叶雨荷夸奖,高兴得如同个孩子,暂时忘记了死亡的恐怖,眼珠转转道:“难道说,秋长风要找刘太息,也是要找这本书吗?”她时刻不忘记姚广孝的任务,竟然想到这点,叶雨荷闻言心中微凛,倒认为公主的推测,绝非异想天开。 这本书如果可要人命,说不定值得姚广孝关注。 低头望了一眼手上的纸片,叶雨荷思索半晌,可也想不到有什么重要的书带个“歌”字。她放弃思索,缓缓关上房门,陡然双眸一凝。 云梦公主也是神色微变,霍然道:“门口有字。” 血字! 是用手指写出的三个血字——王翠莲。莲字缺了最后两笔,但谁都看出那字是个莲字。 云梦公主顾不得作呕,心思转动道:“这是刘太息临死前留下的血字,他要告诉我们凶手到底是谁!谁是王翠莲?” 叶雨荷也不知道,她对青田县并不熟知。好在李知县也在,闻言颤声道:“难道是刘能的嫂子?这怎么可能?那女的怎么能杀得了刘太息?” 叶雨荷微凛,不想事情转了个圈,竟然扯到了刘能的身上。 他们才到青田,刘老成就自尽身亡,刘能被当作凶徒,现在证明刘能并非凶手,谁想到转瞬之间,所有的事情,看起来竟和刘能的嫂子有关? 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叶雨荷思索时,云梦公主根本不假思索,立即道:“快带本公主去找那女的。”她做事素来采用最直接的方法,一把扯住了李知县,风风火火地出去,李知县猝不及防,一脚踩在门槛上,“哎哟”一声,神色痛楚地坐在地上。 云梦公主差点被知县带倒在地,叱道:“怎么了?”见到李知县痛苦的样子,连连跺脚道:“你怎么早不伤晚不伤,就这时候受伤。来人,把他抬到马上。” 李知县暗自叫苦之际,主簿忙走过来道:“公主,知县大人年迈受伤,不堪奔波,卑职也知道王翠莲住的地方,不如让卑职带公主前去好了。” 第六章 藏地 秋长风冲上了屋梁。 黑丸未落时,他人已冲起,一把抓住空中本是系着王翠莲的绳索,借力跃上了横梁。 来者是谁,目的何在?他心中惊诧万分,但知道所有的关键,就在这黑衣人身上,他不能让此人逃脱。 见到刘太息身死时,他心中就有种强烈的不安。其实云梦公主的猜测,半对半错,他南下来到青田,的确和一本书有关,但秋长风也想不到,这本书会引发一连串的凶案。 刘老成死、刘太息死,那本书应该到了凶徒之手,秋长风一直觉得凶徒是在故作迷雾,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和王翠莲有关。 可事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凶徒居然胆大包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过来,凶手怎么会有这种神通,避开了燕勒骑的视线? 凶手是要趁乱杀了王翠莲,还是目标本在公主?秋长风并不知晓。凶手要杀王翠莲的话,这又说明王翠莲本和刘太息的死有关,可那血字明明应该是凶手留下的,凶手要杀王翠莲灭口,早就可以做到,根本不必引云梦公主等人到此,他们为何等到这时候才下手?这根本讲不通道理。可凶手若不是要杀王翠莲,那目标是谁?他们故意引公主等人来此,难道目标是公主? 公主才到青田县,怎么就会被对手盯上?哪里来的凶徒,竟然有这么嚣张,敢打公主的主意? 电闪之间,秋长风想不明白,可见到那黑衣人掷出黑丸后,冲破了屋顶。他片刻没有犹豫,闪身上了屋顶,陡然间,面前光华大现。 有光华如月,月到眼前。 这本是雷雨的天气,怎么会有月? 秋长风转念之间,立即发现一剑刺到了面前。 那一剑明耀、惊艳,杀气凛然,秋长风亦见过不少高手,可从未见到如此犀利的一剑。 他大喝声中,陡然一个后仰,坐在屋瓦之上。他这招看似狼狈,但极为突然简洁,竟然避开了势在必得的一剑。 出剑那人似有错愕,可长剑如银河倒卷,倏然下刺。 眼看秋长风避不开那剑,不想一点寒光倏然而起,直刺那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寒光如星,虽不如银河闪烁,但其中的杀意,早寒了那黑衣蒙面人的眉间。 叶雨荷出剑。她只比秋长风晚一步上了房顶,见秋长风遇险,立即出剑,围魏救赵,剑刺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那剑突然,快逾电闪,眼看黑衣蒙面人躲不开那致命的一剑。不想光华一闪,明月笼罩。 黑衣蒙面人回剑,一剑削在叶雨荷的长剑上。 “嚓”的声响,长剑折断。光华一闪,光芒反刺到叶雨荷的面前。 那黑衣蒙面人用的竟是宝剑。 叶雨荷未料这点,优势逆转,心惊之下,人向后纵,手腕一翻,断剑脱手而出,射向对手的面门。 黑衣蒙面人一挥剑,就击飞了叶雨荷的断剑,不想一物飞来,击中他的胸口,“乒”的大响,瓦屑四飞。 原来是秋长风掷出一片屋瓦,正中那人的胸口之上。 那人闷哼一声,跌下屋顶,可才一落地,就霍然跃起,突然上了高墙,没入了黑暗中。 秋长风暗自诧异,他方才掷出屋瓦,不亚利刃,本以为屋瓦会切入那人的胸口,不想只是击退那人。闪电之间,秋长风一把抓住落在屋顶的绣春刀,纵上一颗大树,再是一跃,出了高墙,落在地上。 叶雨荷几乎不分先后的和他同时落地,才待举步,就见数点黑影打了过来,叶雨荷才待挥剑击落。秋长风突然色变,用力撞在叶雨荷身上。 叶雨荷防备了前面,却不想秋长风对她出手,整个人被他一撞,飞了出去。她心中恼怒,不待喝问,只听到惊天的一声轰响,那几个黑点掷在墙上,蓦地炸开,石屑纷飞。 叶雨荷翻身站起时,心中凛然,不想那几点黑影竟是火丸,她若用剑刺中,只怕现在也变得和那面墙一样。 不到炷香的功夫,叶雨荷就两次死里逃生,心中骇然对手的奇诡多变。烟尘弥漫中,叶雨荷虽惊不怕,才待再追,突闻马蹄声雷动,转目一望,遽然色变。 黑暗中,有五匹黑马从夜幕中闪电奔出,虽没有磅礴无俦的气势,但如黑夜幽灵般的诡异。 五骑奔来,势如风卷。马上五人,均是黑巾罩面,为首一人的马背上,赫然横着云梦公主! 那五骑并非燕勒骑,云梦公主竟然落在敌人手上? 叶雨荷一念及此,心中大惊,搞不懂在卫铁衣的卫护下,云梦公主如何会落在敌人的手上。她念动身动,霍然纵出,一剑刺向为首那黑衣人肋下。 不想为首那黑衣人尚未行动,身后一匹马上的黑衣人蓦地警觉,陡然断喝一声,一刀斩下。那黑衣人纵马狂奔,刀在马鞍,可一遇危机,立即拔刀就斩。 那刀长五尺,刀身笔直狭窄,竟非寻常的长刀,更像是把长剑。 他拔刀挥刀间,天地间竟似划出一道耀目的闪电,闪电先一步,击在叶雨荷的面前。 叶雨荷剑虽快,但剑已折断,比起这五尺的长刀,更是短如匕首般。她断剑还离那人三尺之远,刀锋已及面。叶雨荷大惊失色,霍然断剑斜刺,竟格在电闪的刀背上。而她片刻间,借力后弹,落在雨地上,面颊水滴流淌,一颗心大跳不停。 她几经生死,但从未有如这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那黑衣人一刀斩空,马儿已驰出数丈,回望叶雨荷一眼,如狼般的眼中似乎有分诧异。可马儿不停,转瞬和其余四骑奔入了黑暗。 陡然见到秋长风不知何时到了身边,叶雨荷嘶声道:“你怎么不追?云梦公主在他们的手上!” 秋长风脸色苍白,暗自皱眉,心道我怎么来追?我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他们的奔马。他们怎么能劫持了云梦公主,卫铁衣在干什么?方才那人的长刀诡异,绝不是中土所有…… 所有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饶是思绪如飞,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前方马蹄声才消,马蹄声又从身后传来,秋长风霍然扭头,见夜幕中,有数十骑奔来,为首一人,脸色铁青,赫然就是卫铁衣。 卫铁衣远远见到秋长风,嘶声道:“秋千户,上马!” 第七章 过招 月光清冷,肃杀满怀。藏地九陷最先出手。 藏地九陷是东瀛高手,渡海到了大明后,本想凭借一身本事开创藏地家族另一个天地。 东瀛忍者最厉害的不是武技,而是忍者之术。 忍者之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其中对五行、暗器、毒药、障眼等术的运用,可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藏地一部深精毒药及五行中的土遁之法,藏地九陷身为部中高手,对此自是精熟,不然也不会只凭几个手下,就突破了卫铁衣所布的埋伏。 可藏地九陷最自负的还是武技。 他不得不如地鼠一样的活着,但却有向往苍鹰的豪情。落魄不得志、有抱负的人均有这种情怀。他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因此他劫持了公主,因此他抢先出手。 一出手就是九陷大法。 他出手时,双膝微蹲只是一撑,整个人就如弩箭般射了出去。他武技取自田中硕鼠,一举一动,均是效仿鼠类的举止。因此他虽有苍鹰的情怀,还不能脱离鼠类的习性。 刹那间,他已扑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急退,一退就到了三丈外。如果说藏地九陷是犀利的弩箭,那秋长风就是飘逸的轻风。 弩箭射空,藏地九陷落地一顿一陷,身子好像都要没入土地的时候,再次爆发了出去,这一次,他攻得更急、更猛、更加犀利。这本是他的绝招,停顿为了更好的蓄力,若等他第九次蓄力之后,他相信,就算是长风闪电,都会被他追上。 不想秋长风并没有再退,也等不到九陷之法完全施展。秋长风身形一闪,就和藏地九陷擦肩而过,扑向了那鬼面之人。 二人擦肩而过时,藏地九陷只感觉脚踝微微刺痛下,再次落地时还待转身再攻,可剧痛从脚踝传来,差点惨叫出来。 他低头望去,见到脚踝上早就鲜血淋漓,心中怒极,可也怕极…… 秋长风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道用什么在他脚踝上轻割了一条口子,那口子若在平时,根本无足轻重,但藏地九陷落地时,正要施展第三陷的攻击,那时候他的脚踝承受的压力,远超平日。 他平日可以承受,但他裂开伤口的脚踝却是难以承受,重压之下,伤势恶化,已不异被人砍了一刀。 这个秋长风,恁地出招这么精准毒辣?竟利用藏地九陷最强的那点,重创了藏地九陷自己! 秋长风不管藏地九陷,早扑到了鬼面之人的面前。在他心中,真正的对手,无疑就是这个幕后之人。 鬼面之人似乎也没想到过,秋长风一招就重创了藏地九陷。他虽亮刃,但并未急于出手,他还想利用藏地九陷看清秋长风的武功路数,可他竟也没有看到,秋长风是如何伤了藏地九陷。 妖异的眼中闪过分凌厉,那人手中白练一展,陡然后退。一退丈许,然后断喝一声,挥出了白练。 白练是刀——一把软刀,软如绸,硬如钢。 刀光如月照风雪,月在天,风雪满人间。 那一刻,鬼面之人施展秋长风方才对付藏地九陷的方法,以退为进。他退一步,拉开最能发挥刀法威力的距离,然后出刀。 刀光如雪,肃杀清冷;风中有火,如火如荼。秋长风无疑就是那扑火的飞蛾,眼看就要撞到如雪如火的刀光中…… 就算云梦公主,都骇得差点叫起来。她虽恨秋长风的冰冷傲慢,但知道若秋长风死了,她只有更惨。 秋长风陡然顿住,再退。 他攻势如离弦之箭,看似没有回退的余地,但蓦地退后,直如飞矢化烟,烟飞云散。 但就算是飞烟,看起来都逃不过如月的刀光,云梦公主只见到冷月般的刀光罩在了秋长风的身上,然后有飞絮蒙蒙,秋长风落在地上,脸色更白,肩头有血,衣衫绽裂。 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过那一刀,不但被鬼面人一刀绞碎了衣裳,还被那人伤了肩头。伤是轻伤,斗志更昂。 刀光一击而收,寒气仍在,清光犹存,而那鬼面人眼中的战意,如同烈火般燃了起来。 望着刀尖上一滴鲜血垂落尘埃,鬼面人缓缓道:“好身法。” 秋长风竟还能笑得出来,“好身法也不如好刀法。听闻这泼风刀法本缘起东汉太平道,传到大隋第一高手李玄霸手中后发扬光大,自李玄霸身死,泼风刀也就再也不见,我本以为失传了,不想能在阁下手中见到。” 鬼面人眼中闪过分惊凛的光芒,缓缓道:“秋长风,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锦衣卫的千户、朝廷的鹰犬,现在看来,要对你重新评估了。” 秋长风笑笑,并不介意道:“鹰犬也罢,锦衣卫也好,天子赋予我们权利,就是要将你们这些叛逆一网打尽!” 鬼面人握刀的手紧了下,寒声道:“你莫要拖延时间了,卫铁衣那帮人不会赶到了。就算赶到,反倒会成为你的桎梏。” 秋长风抚掌笑道:“你可真知我心,大伙分功劳,当然不如一个人领要好!我亦是不想卫铁衣他们前来,更不想拖延时间,可你一刀得手,反倒收手,却是什么道理呢?” 鬼面人淡淡道:“你这种高手,也算少见,若就这么杀了你,不是可惜吗?其实我倒觉得,你若投靠我们……”他拖长声调,话音未落,突然一个健步就窜到了秋长风的身前,手起刀落,片刻之间就砍出了三刀。 那人故意用言语懈怠秋长风,倏然出刀,端是诡计多端。 秋长风猝不及防,左支右绌,似乎无从应对这种犀利的刀法,甚至拔刀都没什么机会。 转瞬之间,秋长风已退到了佛龛不远歪倒的佛像旁。 云梦公主见了,只觉得那人刀光就如风雪狂涌,虽不识货,也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刀法,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可蓦地见到一件事情,忍不住眼露惊骇之意,喊道:“小心。” 就在这时,平坦的地上突然凸起一物,寒光闪动,刺到了秋长风的背心! 鬼面人见状,心中大喜,刀法又变,刹那间左右当头各砍三刀,封住了秋长风的退路。他拖延时间,其实就在等着这一刻。 原来鬼面人方才和秋长风谈话之际,早与藏地九陷互通消息。藏地九陷知道和秋长风相差太远,放弃与秋长风斗技的念头,利用土遁之法,潜在佛像之旁。 第八章 日月 月沉星隐,天现曙色。 秋长风终于出了山区,一路向北行去。姚三思心中满是好奇,本想问秋长风事情的究竟,见秋长风脸上肃然,不敢多口。 秋长风在想着心事,他南下时,从未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般结果。 《日月歌》为何让刘太息毙命?那鬼面人为何要联合东瀛忍者来取《日月歌》?前来刘宅劫持公主的,除了藏地九陷外,还有两个高手,一使宝剑如月,一使长刀如电,那两人就算不是忍者,也是技击高手,却又是哪个? 鬼面人连同这些忍者引他们入了刘宅,突然抢走云梦,又轻易把云梦放弃,究竟有何用意? 这些事情处处透着离奇,秋长风越想越觉得诡秘,难免心事重重,又想起上师的吩咐,更是感觉到其中有太多的不解谜团。 三人行了个把时辰,前方现出个市集,人来人往,很有些繁华的气息。 秋长风打了个哈欠,孟贤见状,忙道:“秋兄操劳了一夜,可要休息吗?”孟贤和秋长风不同,素来养尊处优,如此奔波一夜,早就疲惫不堪。 秋长风看了眼二人,舒口气道:“这些日子,颇为奔波,两位也辛苦了。” 姚三思忙道:“大人才是真正的辛苦。” 孟贤亦道:“不错,秋兄是真正的辛苦,我们算什么?秋兄这么操劳,不如在这找家客栈休息半天,缓缓疲惫如何?” 姚三思说的真心,孟贤却是另怀心事,只怕秋长风不应。不想秋长风点头道:“我也的确有些累了,要休息就休息一天好了,买了马匹,明日再启程也是不迟。” 孟贤心中一动,问道:“秋兄一路南下,就是为了上师的命令。如今突然放松,莫非已完成了上师的吩咐?” 秋长风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孟贤却是又惊又妒,他跟着秋长风南下,总是想着如何破坏秋长风行事,见秋长风不等他参与破坏,居然就完成了上师的任务,怎不嫉恨?强笑道:“秋兄马到功成,真是可喜可贺。”心中微动,忍不住问,“上师就是吩咐秋兄来从刘太息手上取《日月歌》吗?” 孟贤也不笨,虽未身临其境,竟从点点滴滴的线索汇聚,想到了这点。 秋长风笑笑,并不言语,走进家客栈,抛出锭银子,吩咐道:“准备三间上房。”他给三人一人要了间房间,回房后倒头就睡。姚三思也是颇为疲惫,如此倒是正合心思。 孟贤一颗心却像猫抓一样,恨不得揪起秋长风逼问个详细,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来做,等午后出去一趟后,他突然又恢复了常态,吩咐店家准备了好酒好菜。到秋长风门前徘徊片刻,终于重重敲了下房门。 秋长风打开房门,脸色苍白依旧,可精神已好了很多。 孟贤见状,连忙道:“秋兄马到功成,小弟惭愧,一路上并无寸功,特摆下酒菜为秋兄庆功。还请秋兄加官晋职后,莫要忘记小弟。” 秋长风看了孟贤一眼,心道你三句不离本行,吃你点东西,只怕要吐出点东西才行。可只是笑笑道:“一定一定。”又拉起旁边房间的姚三思,一起到了酒席旁坐下来。 孟贤居然很是客气,亲自为二人满了酒。 姚三思有些受宠若惊,问道:“孟千户,从未见过你有这么大方的时候,这次怎么会请客?”他不说不错,一说就错,可自己全不觉得。 孟贤恨不得一巴掌抽在姚三思脸上,可终究只是用鸡腿堵住了姚三思的嘴,故作风度的笑笑。与秋长风对饮三杯后,孟贤放下酒杯,重重叹口气道:“秋兄,这次南下,可说是波诡云谲,很多事情,我和三思都不明白。” 姚三思精神一振,咬着鸡腿还不忘点头道:“是呀,是呀,千户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日月歌》到底是什么?怎么会引起这大的风波?” 孟贤心道有这傻小子,倒省我很多事,故作肃然道:“三思,这等机密的事情,秋兄只怕不方便说,你这么问,不是让秋兄为难吗?” 姚三思愣在那里,神色有些不安。 秋长风喝了杯酒,笑道:“这之前,的确很多事情不方便说。不过现在嘛……你们要听,我倒可以给你们说说。” 姚三思连连点头,孟贤心中窃喜道:“秋兄要说,小弟洗耳恭听。” 秋长风端着酒杯,缓缓道:“这件事一开始,其实就极为的诡异奇怪……可最让我奇怪的是,我出顺天府一事很是隐秘,公主怎么会跟我们过来呢?”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这件事是很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呢?这不像是巧合呀。” 孟贤不知道喝多了还是怎的,脸色有些发青,沉吟道:“公主其实对上师的任务很是看重,秋兄也知道,公主为了太子,做事多少有些任性。我们又没有乔装打扮,路过沿途州县,被公主发现行踪大有可能。” 秋长风一拍桌案,有些恍然道:“孟兄一语提醒梦中人了,多半是这样。我差点怀疑是你们走漏了风声呢,该罚该罚。”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孟贤笑容有些牵强,姚三思也跟着喝杯酒,笑道:“千户大人,你太多心了。” 孟贤岔开话题,问道:“秋兄,《日月歌》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为何会和刘太息有关呢?” 秋长风放下酒杯道:“你们只怕还不知道,《日月歌》本是诚意伯写的,刘太息本是诚意伯的子侄。” 孟贤、姚三思均是一震,忍不住浮想联翩。 秋长风盯着酒杯缓缓道:“诚意伯刘大人为太祖立国、坐稳江山,可说是立下了极大的功劳,但一直……被当时宰相胡惟庸嫉妒……” 孟贤一旁接道:“这件事小弟倒也略有知晓,都说刘伯温这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深通玄学星相,五行术数,对六壬、麻衣相人等事也是极为精熟。当初太祖知他本事,曾让他品评当朝文臣,刘伯温说胡惟庸好比一匹劣马,若是重用,定会将大明拉垮,事后胡惟庸得到重用,果然密谋想反,被太祖诛杀。而此事牵连之广,也可算……极大了。” 他说着这些,心中却想,秋长风言不轻发,突然提及往事又是为了什么呢? 见秋长风点头不语,姚三思忍不住插嘴道:“胡惟庸案乃太祖年间四大案之一,因此案被杀的听说有数万人之多。不过很多人都说太祖是……”顿了下才道:“千户大人为什么突然说及此事呢?” 第九章 秦淮 天明时,云梦公主最先起床,抢先招呼卫铁衣等人上路,自然,她不会招呼秋长风一路。她来这里投宿,本来就是为了《日月歌》,目的达到,她当然希望离秋长风越远越好。 卫铁衣自然求之不得,云梦公主一路祸事,他身为护卫,难辞其责,只盼快马加鞭的将云梦公主送回京城,卸下这重担。 众人启程北归,云梦公主路上心情轻快,可没多久听身后还有马蹄声,不由回头望去,心情大坏。 原来秋长风、孟贤、姚三思三人也骑着马儿,就跟在云梦公主身后不远,而且看起来,要一直跟下去。 云梦公主做贼心虚,忍不住催马过去,喝问道:“秋长风,你跟着本公主做什么?” 秋长风不咸不淡道:“昨晚公主说话好像不是这个口气?” 见云梦公主气结,孟贤一旁圆场道:“公主殿下北归,我们也要回转,正巧顺路罢了。” 云梦公主眼珠一转,刚想说你们丢了《日月歌》,怎么不去找?可转念一想,秋长风从未暴露此事,她不想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想再装温柔,喝道:“那你们先走好了。”她示意燕勒骑让开道路,秋长风微微一笑,也不谦让,策马先行,路过叶雨荷身边的时候,看了叶雨荷一眼。 叶雨荷扭过头去,只是看着天。 等秋长风走得不见踪影后,云梦公主赶过来,低声道:“叶姐姐,你说这死人脸会不会看出了什么?” 叶雨荷沉默半晌才道:“秋长风不笨,只怕看出了什么问题。” 云梦公主心中微凛,这一路上,她早感觉秋长风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蠢。冷笑道:“他如果看出问题,跟着我,当然就是想在路上把书夺回去了。可我不信他能再偷回去。” 她虽心虚,可知道秋长风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抢书。更何况,她早把书保管在一个最妥善的地方,秋长风就算天做的胆子,也不敢来搜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拍拍胸脯,得意的笑。 她高耸的胸脯,看起来比平日还高了些。卫铁衣见了,不由奇怪,公主一晚之间,胸脯怎么好像更丰满了些,叶雨荷却是忍不住地想笑,她一眼就看出,云梦公主将书藏在了胸前。 叶雨荷想笑,可想起昨晚秋长风说过的话儿,又忍不住蹙起峨眉。 云梦公主无所畏惧,一路北行,满是戒备,不想秋长风等人只是忽前忽后地走着,始终不离云梦公主的左右,却并不下手。 这一日,终于到了南京。 虽说永乐大帝准备移都北京顺天府,但应天府的南京乃六朝古都,亦是大明如今的京城,经多年风吹雨打,古意更浓,繁华尤盛。 而南京的秦淮河畔,更是聚集六朝金粉,江南风月,到如今奢华一时,天下无二。 云梦公主一路提心吊胆,只怕秋长风突出奇谋,夺回了《日月歌》。她虽看不起秋长风,可知道秋长风绝不简单,有时候想出的计策,她是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不想到了南京后,竟还是风平浪静。 云梦公主心中奇怪,却不急于渡江,反倒在秦淮河找了家客栈休息,又命掌柜在雅间摆上了宴席,看起来准备大吃一顿。 叶雨荷奇怪,忍不住问道:“公主到了这里,为何不入宫休息?” 这一路行来,云梦公主天天睡不安稳,胸虽挺起来,可人却瘦了一圈。闻言冷笑道:“我知道秋长风肯定还要动歪脑筋,若再是赶路,不等见到上师,只怕……”她没说的是,这样下去,她只怕被秋长风活活拖死。 在云梦公主看来,秋长风计策好毒,他不下手,但用疲军之计,就让云梦公主寝食难安。她虽想将《日月歌》交给别人,但又不放心别人。那《日月歌》被云梦公主带在胸前,睡觉都不舒坦,她必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叶雨荷心思转动道:“因此公主准备在这休息几天,布下陷阱等秋长风来抢,然后将他一网成擒?” 云梦公主赞道:“叶姐姐,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就要变被动为主动,先告他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叶雨荷皱眉道:“可秋长风在暗,我们在明,只怕很难防备……” 云梦公主眼露得意,“叶姐姐只怕不知道,他的行踪……我也了如指掌的。” 叶雨荷目光闪动,不待说什么。雅间外走进一人,头戴斗笠,遮住半边脸道:“卑职见过公主殿下。” 外边还有卫铁衣带人守着,可那人进来,好像没受什么拦阻。 叶雨荷心中奇怪,不等言语,就见那人摘下了斗笠。那人胡子根根如针,可骨头看起来却有些发软。 来人居然是孟贤。 叶雨荷一见孟贤,恍然明白很多事情。她本来有些奇怪,为何云梦公主能知道秋长风的行踪?进而可以追到青田;她也有些奇怪,在客栈的时候,孟贤为何适时的肚子痛?进而留下了秋长风,让她们能顺利地偷到《日月歌》。 这一切,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安排。 云梦公主早就收买了孟贤,因此才能对秋长风的行踪这般了解。云梦公主显然不再避讳,大咧咧地说道:“孟贤,你这些日子,做得不错。” 孟贤看了眼叶雨荷,略有尴尬,转瞬如常笑道:“卑职不过是尽忠做事罢了。” 叶雨荷皱了下眉头,终于什么也没说。云梦公主却笑道:“你做得很好,有机会,本公主就升你的官儿。不过眼下……秋长风在做什么?” 孟贤沉吟道:“他一到南京城,就在秦淮河旁的客栈住下,而且一口气付了十天的房租。” 云梦公主差点跳了起来,几乎认为秋长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然何以和她做事这般同步?秋长风难道猜到云梦公主要等他,因此要细心筹划,准备和公主耗下去? 叶雨荷也满是讶然,和云梦公主互望一眼,低声道:“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她知道云梦当然也不知道,问的却是孟贤。 孟贤笑容中突然带分诡秘,低声道:“他什么打算,卑职倒是知道的。” 云梦公主心道,你知道个屁?你若是知道,就不会现在还屁颠屁颠地跟在秋长风身后了。可用人之际,还是和颜悦色道:“他什么打算?” 孟贤诡异笑道:“卑职听他说在秦淮河有个相好,这几天想去……”说罢咳嗽几声,言下之意有着说不出的猥琐。 第十章 汉王 河上万灯点起,灯火如星,有如那天上的银河也眷恋起红尘繁华,汇入到这秦淮河中,驱赶着千古明月的寂寞。 秋长风人在船上,突然想到,就算是六朝古都,原来也不过雨打风飘落。他带着这种思绪,上了荣公子所在的大船。 那人高马大的人早就先去找什么荣公子,秋长风静静立在船舷处,望着远方的灯火闪烁。 甲板方向行来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中间的一个公子。 那公子锦衣玉带,衣着华贵,竭力做出从容淡定之色,望见秋长风时,略带谨慎道:“阁下找我?”他早听手下人说了事情的经过,心中虽怒,可知道对手敢上船来,说不定会有什么后台,不得不带分小心。 秋长风突然道:“这位想必是松江府的荣华富公子了?” 那公子一愣,脸上露出狐疑,缓缓道:“不错,我是荣华富,阁下是……” 孟贤暗自心动,不想眼前这公子竟然是荣家布庄的大公子。 原来松江府是天下产布大户,有民谣说,“买不尽的松江布,收不尽的魏塘纱。”意思就是嘉兴府的魏塘产纱无数,松江府地域织布不绝,这大明天下,眼下穿衣用纱的,有半数都是出自这两个地方。 就因为这样,松江府富户众多,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荣家布庄,甚至可说富甲天下。荣家不但富贵,就算朝廷上,听说也有他们的亲戚。 可秋长风怎么会认识荣华富? 秋长风笑道:“我其实和荣公子素不相识……” 荣华富心中恼怒,暗想你这不是消遣我,才待发怒,就听秋长风道:“荣公子当然还记得顺天府的李碧儿了?” 荣华富脸色陡变,似激动、又像是畏惧,半晌才嗄声道:“你究竟是谁?” 秋长风笑道:“在下秋长风,想请荣公子以后莫要强人所难,不知荣公子可否给个薄面?” 旁边有个女子娇声道:“这面子是说给就给的吗?”那女子容颜姣好,身上珠光宝气,依偎在荣公子身边,显然是甚得荣公子宠爱,借故讨好兼有撒娇。 不想荣公子突然冷哼一声,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女子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那女子捂着脸,却捂不住脸上的红印,吃惊道:“你……你打我?” 荣公子冷冷道:“滚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那女子一跺脚,哭着跑进了船舱。荣公子这才拱手道:“秋兄既然开口,在下就当从未认识媚娘好了。相请不如偶遇,宴席正开,秋兄不嫌残羹冷炙,还请入席一叙。” 孟贤暗自称奇,搞不懂为何秋长风一说出李碧儿,就让这个有些傲慢的荣公子改容相对呢? 秋长风似乎早知道这种局面,客气道:“脸是别人给的,面子是自己丢的。荣公子既然赏面,在下却之不恭了。” 荣公子强笑道:“这面请。” 孟贤看直了眼睛,本以为剑拔弩张的局面,不想竟这么收场。而那面的秋长风,已走到了宴席旁。 偌大的甲板上,只摆了一桌酒宴,却有两桌的人在侍奉。 那些伺候的丫环、仆人,秦淮歌姬见到秋长风过来,都不由睁大了眼睛,搞不懂这人为何来此。 船舷处有了异常,宴席上有几人忍不住站起来,扯着脖子向这面望来。只有一白衣人端着酒杯,望着河上的风月。 秋长风到了宴席前,目光一转,就落在那白衣人的身上。毫无疑问,有些人总能鹤立鸡群,让人一眼就注意。 宴席众人都好奇秋长风的到来,但白衣人年纪虽轻,竟能忍住好奇,镇静自若,若没有非常的见识和心境,怎能如此? 宴席旁站着的几人都是衣锦带玉,最左手那人手摇折扇,远看风流倜傥,近看却有些獐头鼠目,见秋长风前来,愕然道:“华富兄,这位是……” 荣公子脸色阴晴不定,强笑道:“子尹兄,这位兄台姓秋……秋长风,乃在下的……朋友。” 子尹兄闻言,故作爽朗道:“华富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秋长风目光从白衣人身上收回,轻淡道:“荣公子的朋友,却不见得是我的朋友。” 子尹兄一怔,心中恼怒,从未想到还有人这么不识抬举。 荣公子装作没有听到,又介绍道:“兄台,这位公子是华州的雷公子,主做矿业生意。对了,那个子尹兄本姓贝,却是在景德镇做陶瓷生意。” 雷公子不像公子,反倒像个屠户,十根手指上倒带了五个金灿灿的黄金戒指,黑夜也挡不住金子的光芒。他见秋长风似乎与荣公子并不熟悉,又看到子尹兄的尴尬,因此只伸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顺便让人家看看他的戒指,略带傲慢道:“我的朋友倒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 秋长风笑笑,“却不知阁下的眼中除了金子,还有没有朋友的位置呢?”不看雷公子气得蜡黄的脸,秋长风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 那人不像公子,也不像个商人,却像个书生。满脸的书卷气息,为人极为儒雅,见秋长风望过来,主动拱手道:“秋兄,在下姓江,名迁,字南飞,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他并没有因为秋长风的傲慢而胆怯,却也没有故作亲热,说话诚恳,双眸端正,态度倒是不卑不亢。 秋长风上下看了江南飞一眼,突然道:“兄台是徽州人?” 江南飞目露讶然,向荣公子望了眼,只以为是他已介绍,荣公子明白江南飞的用意,轻轻摇摇头。 江南飞见状,不解道:“在下和兄台素不相识,兄台何以知道在下是徽州人呢?” 秋长风道:“兄台衣着朴素,举止文雅,看起来倒不像个商人。不过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大明华州的冶炼、景德镇的治瓷、松江府的布匹都是扬名天下,荣家、贝家、宁家亦是各地的望族,赫赫有名……” 雷公子等人听秋长风竟对他们的身份、行业颇为熟悉,自豪中也带分讶然,荣公子却是神色不安,隐带惧意。 秋长风根本不看荣公子三人,只望江南飞道:“而兄台身在其中,衣着寒酸,不显局促,自有风骨,身家应该不会比这三位要差。我看兄台的鞋子是徽州出产,虽是破旧,但并不更换,想必是虽千里之行,却是心恋故土。如此重乡情、懂礼数,温文尔雅而又节俭之人,正是徽商特征,因此在下妄自推断,兄台乃是徽州人。” 第十一章 红粉 夜深沉。船上静得惊人。 有明月,似乎也惊凛汉王的杀气,收敛了光辉,钻到轻云之中。 直到有人上前将荣公子四人按住,荣公子等人才如梦方醒,惨然叫道:“王爷,小人没有造反,小人没有勾结乱党呀。请王爷明察……王爷明察!” 上前的黑衣人根本不听荣公子等人的哀求,拖死狗一样的将荣公子等人拖下去,踢倒在地,单刀扬起,寒光闪烁…… 雷公子双眼泛白,裤裆一阵恶臭,贝子尹身子抖得和他的扇子一样,荣公子面色已如死人,江南飞虽还能比死人好一些,可也不过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秦淮河风月韵事,竟然转变成一场血腥屠戮,他们出些风头,却引出杀身之祸。 汉王说要砍人,就和早上问好一样随便,可目光却如锥子般钉在秋长风身上。见秋长风还是无动于衷,汉王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道:“荣华富他们并没有造反。” 秋长风“哦”了一声,竟没有说什么。 汉王又道:“本王也根本没有证据说明他们勾结乱党。” 秋长风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汉王目光森冷,嘴角带着戏弄的笑容道:“可本王现在就要以造反之名杀了他们。秋千户依法行事,准备怎么办?” 天地静,江河冷。汉王的嘲笑,似乎比江河还要冷。 他给秋长风出了个难题。他是汉王,他要杀哪个就杀哪个,根本不用管什么大明律例。秋长风若真如所言依法行事,就要和汉王作对,秋长风一个区区锦衣卫,有什么资格和汉王作对?秋长风若求情,荣公子等人必死,可秋长风若不为荣公子分辨,自然有了被汉王嘲笑的借口。 汉王此举已然明了,其实何为律例,本王所为就为律例! 秋长风安然地站在那里,轻声道:“卑职不准备怎么办。” 汉王有些意外,凝视秋长风道:“你不准备怎么办?”他虽早料到秋长风绝不敢和他作对,但也没想到秋长风放弃的这么直接,他心中倒有些失望。 秋长风站得更直,缓缓道:“不错,卑职对汉王行事,无权过问,自然做不了什么。只不过卑职素闻汉王神武英勇,当年‘靖难之役’,圣上陈兵浦子口,不想被盛庸伏兵所围,危在旦夕,若非汉王浴血杀入,解救圣上于危难,说不定就没有如今的盛世太平……” 汉王听秋长风突然提及陈年往事,很有些诧异。但秋长风提的浦子口之役,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战,他虽还是不苟言笑,但神思悠悠,百感交集,也没有禁止秋长风说下去。 秋长风又道:“浦子口一役因汉王之故,圣上不但转危为安,而且渡江直逼应天府金陵城下,清君侧,再立大明国统,可汉王却在乱战中身中九箭,几乎因此送命。” 汉王长叹一口气,喃喃道:“不想这多年了,还有人记得此事。”他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但对秋长风的印象,已有所改观。 孟贤见了,暗自冷笑,心道秋长风这人本是奸诈狡猾之辈,见得罪不了汉王,因此见风使舵,巴结汉王罢了。 秋长风再道:“浦子口一役后,圣上对汉王更是器重,重立了锦衣卫后,更金口谕旨,说汉王行事,自有道理,锦衣卫无权插手,不然死罪。” 汉王朱高煦听到这里,心中暗想,你一番唇舌,捧本王的同时,不过是为自己找台阶下了。 他以为明白秋长风的心思,缓缓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呢?” 秋长风沉声道:“卑职食君俸禄,当遵旨行事,今日荣华富等人造反一事,卑职无权过问……” 江南飞等人命悬一线,见秋长风和汉王对峙,将活命的希望都放在秋长风身上,闻此一言,心灰如死。 不想听秋长风续道:“可若有一日天子问及此事,卑职当如实作答。” 汉王嘴角才露出笑容,却又僵住。不知许久,汉王这才缓缓道:“你是在威胁本王?” 秋长风道:“不敢,卑职不过是依法行事。”他虽还是方才的“依法行事”四个字,但此刻再次说出,却有更加意味深长的味道。 汉王脸色一变,不待开口,他身边那声如霹雳之人早就按捺不住,纵身而出,怒喝道:“秋长风,你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还在空中,就拔刀而出,说了十个字的功夫,却已砍了七刀。他出刀之快、发力之猛,就算孟贤看到,也不由暗自心惊。 不想那人砍得急,秋长风避得亦快,七刀之后,秋长风脚下画圈,竟又回转原地,沉声道:“汉王手下无故向锦衣卫动手,不合法度,还请喝止。” 汉王手捋发亮的胡须,淡然道:“你大可依法行事了。”他见秋长风兜个圈子,对他这个汉王依旧狂傲,心中厌恶。他手下出手,他并不喝止,就是要看看,秋长风如何依法行事。 他不信秋长风敢在他面前出刀! 就算秋长风是个锦衣卫,可敢在汉王面前公然拔刀,汉王有几百个借口可置秋长风于死地。可秋长风若不拔刀,又如何挡得住汉王手下猛将如潮的攻击? 汉王想到这里,嘴角不由带了分冷笑,可笑容才起,却又僵凝。 刀光陡起,直冲天际。 非秋长风拔刀,而是那霹雳猛将的单刀飞天。 那声如霹雳之人正一刀劈出,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竟不能控制五指,单刀就已脱手飞出,他虽自负,竟然看不到秋长风如何伤他,他甚至认为,自己不过是使力过猛,引发手足麻痹而已。 单刀虽脱手,那霹雳猛将却不放过秋长风,断喝声中,双手一张,竟要将秋长风扼杀在当场。 那猛将比秋长风足足高出一头,双臂一展,如猿臂熊抱,断喝一声,似虎啸狮吼,威力无俦。 不想他才展开双臂,喝声未绝时,就被秋长风抓住衣领,甩了出去。 “呯”的一声大响,那霹雳猛将沉雷般摔在甲板上,震得众人耳鼓作响。 “嚓”的声响,单刀这才落地,插在秋长风身旁三尺的甲板之上,颤颤巍巍,发出极为轻微地嗡鸣之声。 秋长风还站在原处,大气不喘一口,仿佛方才之事和他无关。他击飞单刀、甩飞猛将的动作如雷霆电轰般迅疾,可静下来后,却如岩石青山般高耸沉凝。 第十二章 魔军 那一剑狠辣、快捷、刚劲、突然,竟似要将云琴儿和秋长风对穿在一起,做个同命鸳鸯。 这实在是极为突兀的一剑。 要杀秋长风的人,显然善于把握机会。他算准了秋长风此刻正意乱情迷,决然躲不开这要命的一剑。 秋长风脸色终变。 剑尖及前,剑气寒了眉间时,不过刹那弹指,他只来得及双臂一震,震起云琴儿,让云琴儿先避开了那剑。 可云琴儿避开那夺命的一剑,那剑却递到秋长风的胸前。 秋长风遽然倒了下去,在长剑未曾刺及胸口时,平平地后仰下去。 “咚”的声响,秋长风摔在地上,但终究避开了那剑。他的招式或不离奇、诡异,可他的举止却是简单有效。 那剑刺空,刺客似乎也是一怔,不想这势在必得的一剑也会刺空。可刺客转念亦快,长剑如蛇,倏然向下,要将秋长风活生生地钉在地上。 秋长风倒的虽狼狈,可像早料到刺客的连环出击。他倒地之时,左脚一点床腿,整个人就顺着光滑的硬木船板倒滑了出去。 “玎”的声响,长剑入地,只划破秋长风的裤腿一线。 那刺客两剑落空,心中凛然,不想这种温柔的时候,秋长风还有这般身手,如斯敏捷。 月色如水,透过雕花窗子,斑驳地落在船舱内,满是温柔迷离之意,但谁又想得到,这种月色下,竟是杀机四起? 刺客长剑再次落空,整个人双腿一曲,就要如弩箭般地射出,追刺秋长风。 他绝不能给秋长风半分喘息的机会,如果这种时候,还杀不了秋长风,他此生只怕再没有其他的机会。 就在这时,“呼”的声响,有暗影张牙舞爪扑来。 那刺客惊凛,一剑刺出,这才发现扑来的不过是纱帘——秋长风抛来的纱帘。秋长风倒滑之前,一只手早就扯住了纱帘,趁那刺客追来之时,反手抛出。 那纱帘如网,转瞬就将刺客包在网内。 “砰”的声响,云琴儿这才掉在了大床之上。 双方交手光电火闪,那刺客瞬间由猎人变成了猎物,一剑刺错,就知不妙,陡然大喝一声,口中居然喷出一股火焰。 火焰一闪,喷到那纱帘上,纱帘瞬间燃起成灰。而那火焰一闪,用意也在阻止秋长风攻来。 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妙招,也是绝招——忍者伊贺部的绝招。 但火焰才起,网未化灰之时,刺客就感觉身侧风动,又有一物扑来。他想也不想的一剑向旁刺去,只听“哧”的一声响,长剑刺穿那物,刺客却再次被围,天昏地暗。 秋长风抛出纱帘之时,并不抢攻,只是就地一滚,到了床前,伸手扯下红缎鸳鸯大被,手腕一抖,渔夫撒网般向刺客罩去。 他不用拔刀,身边随便的一物,看起来都能让他利用破敌。因为多年前的地狱般苦练,早让他习惯,不用刀也能杀死敌人。 长剑出被,刺客却如死鱼般被秋长风包裹在被中。刺客不给秋长风机会,秋长风亦是不会给对手片刻喘息余地,他手腕再动,竟将那刺客凌空抛起。 被裹刺客,空中陀螺般地急旋,再落地之时,“砰”的一声大响,滚撞在船舱墙壁上,长剑“当啷啷”落地。 “哧啦啦”声响,鸳鸯被四分五裂,刺客竟能在此绝境中破茧而出。可他才一破茧,却不敢稍动,因为秋长风早就猎豹般纵出,抄起刺客的长剑,一剑光寒,逼在刺客的喉间! “是谁……”秋长风才待喝问刺客是受谁主使,突然脸色遽变,手腕一振,长剑没入了刺客的咽喉。他一剑得手,纵身跃起,突然撞在雕花窗子上。 窗子破裂,秋长风并未冲出。两刀交错,从窗口上划过,若秋长风撞破窗子随即跃出,只怕就被这两刀砍成三段。 窗外亦有埋伏。 这船上竟不止一个刺客。 这本是一个局,是要杀他的局?刺客这般狠辣心机要杀他,究竟是为了哪般? 秋长风脑海转念间,左手一翻,指尖多了两枚铜钱,只是一抖手,两枚铜钱电闪出窗,击在悬挂窗棂上两个刺客的手腕。 那两个刺客只觉得手腕一痛,闷哼一声,再也捏不住长刀。秋长风双脚飞出,踢在刀柄上。 两刀飞虹电闪而出,没入黑暗。黑暗中有人惨哼,鲜血飞溅。 原来有两人正冲了过来,想要拦截秋长风,不想却被那两刀洞穿,死在当场。 秋长风纵到了甲板上,却不再走。他的一张脸,益发的苍白。他立在那里,身形再不如长枪挺直,已如风中杨柳,摇摇欲坠。 这会的功夫,甲板上人影憧憧,竟聚集了数十人之多。那些人神色谨慎,缓缓向秋长风逼来。 月色下,那些人均是一身黑衣,黑巾罩面,只露出一双野狼般的眼眸,月色下,泛着令人心冷的寒光。 秋长风目光扫过众人,长长地吸气,脸上有了少见的凝重。 “呼”的声响,一黑影在空中盘旋而下,落在秋长风的身前不远,冷冷笑道:“秋长风,你也有今日吗?” 那人并未蒙面,脸色如蜡,人中处留着一簇胡须,两条眉毛居然连在一起,让人一眼望去,有着说不出的阴冷之意。 他当然不是从天落下,而是从船顶跃下。画舫顶端高有数丈,他跃下之际,竟如苍鹰而落,黑衣也如羽翼般灵动。他虽说是借用了黑衣的浮力,但轻身功夫端是妙绝。 秋长风目光一凝,缓缓道:“藏地九天?” 那人微愕,不想秋长风一口道破他的来历,放声笑道:“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竟也知道我的大名。” 秋长风哂然道:“你如此大名,原来也不过是个只会暗算的鼠辈。看来你们藏地部果然没有起错名字,每个人都带点地鼠的特征,鬼鬼祟祟。” 他终于明白对手为何要杀他,当初在青田小连山的破庙内,藏地九陷就是因他而死,藏地九天显然是来报仇。可对手不但用了美人计,还调动这多人杀他,也让秋长风吃惊不已。 很显然,云琴儿也是藏地九天的一步棋,用来拖住秋长风,让藏地九天等人潜到船上。 藏地九天眼中突然喷出了怒火,盯着秋长风道:“我若让你痛痛快快地死了,我就跟你姓。” 第十三章 神迹 忍者片刻之间就死了大半。 连弩! 密林中竟埋伏了不知多少弩手,用的竟是经三国诸葛亮完善、隋唐李靖发扬光大的连弩! 连弩历来都是朝廷军营的机要秘密,经改朝换代,数次失传,均仗前人无双智慧再次挖掘出来。 元朝之时,铁木真、忽必烈等人依靠铁骑纵横天下,对当年给元军造成极大杀伤的连弩深恶痛绝,因此连弩制造之法再次失传。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大明第一名将徐达偏偏又将连弩制造之法挖掘出来,对抗元朝,凭无上的文韬武略和连弩之助屡败大元,帮朱元璋打下了大明江山。 朱元璋有感连弩杀伤极大,立国后,对连弩制法也是秘而不宣。直到成祖之时,为北伐准备,才又开始发展连弩,将连弩手划分给五军都督府调度,归都督府统领的五军营之下,叫做连机营,一直都神秘的存在。 京城有歌谣流传,“锦衣无情,五军锋冷,三千神机,鬼神也惊!” 这歌谣说的是大明四大让人心寒的军事力量——锦衣、五军、三千和神机。 锦衣无情自然说的就是锦衣一卫做事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而五军锋冷,固然是说五军营数次北伐,长枪大刀般的纵横捭阖、铁锋无情,却也暗指五军营下连机营的连弩。 藏地九天一心想要凭借本事开创另外的天地,因此对中原文化了解颇多,对前朝往事也是熟知。 他在空中一眼就认出那伤他无数手下的就是连弩,往事电闪漫过,他也立即知道,凭一个浙江捕头,如何都动用不了五军营中的连弩。 能调动五军连机营的势力,绝非等闲之辈! 五军都督府派人到了这里?这本来就是个圈套,诱骗他们上当的圈套? 这本来是忍者诱杀秋长风、夺回《日月歌》的一个局,藏地九天势在必得,搞不懂他们怎么会突然由猎人变成猎物? 藏地九天在高空,而连弩的目标是人多的地方,因此他才能躲过一劫。 就算忍者神秘诡异,将山林风火等技艺发挥到巅峰之境,每人都有独到之术,但在连弩堂堂大气、冷酷寒锋下,也如樱花般娇嫩不堪。 藏地九天见众手下片刻死了大半,心都寒到阴山,空中振衣,一个转身就飘到几丈外,落地一弹一纵,没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那些忍者亦是心冷,不等藏地九天发令,早就转身逃命。连弩虽射完,又有一批弓箭手突然出现,长箭一顿乱射,又留下不少忍者。 其余忍者若风行、似鼠遁、有的好像变色龙般倏然不见,融入青草黑暗之中。 但见清风动草,草浪连江,影影绰绰下,也不知是草摇或是人动,可方才还能见到的忍者,倏然不见。 密林中人倒也知道忍者的诡异,不敢怠慢,亦不猛追穷寇,只是一排出列,拔刀在前,弓箭手在后,虎视眈眈,更有弩箭手再上弩箭,又在弓箭手之侧。 密林中涌出来数百人,成扇形向前逼去,但直走到秦淮河前,除了一些尸体外,再不见忍者出现。 那数百人的领军之人,手按刀柄,虎目如炬,色若铁冷,正是五军都督府的卫铁衣。见忍者逃逸,卫铁衣轻舒一口气,喝令声中,众人缓步退回到密林处。 密林处有脚步声传来,一人尖声道:“卫铁衣,把那些人都杀了吗?” 卫铁衣施礼回道:“公主,杀了三十一名忍者,活擒三名。藏地九天带一些人逃走了。” 来人正是云梦公主,闻言跺脚道:“你真没用,有叶姐姐帮手,还是让藏地九天逃了。” 卫铁衣铁镌般的脸上有些发红,叶雨荷见状,说道:“公主,忍者诡异,就算沿海诸卫的指挥使调兵,都难以捉拿。这次你和卫千户联手,能一举捕杀这些人,已是极为不易。” 云梦公主神色自得,终于笑道:“不错。那帮倭贼真以为本公主好欺负?本公主早想教训他们了,这次过后,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我们立了大功,父皇肯定喜欢。” 原来她和叶雨荷到秦淮河追踪忍者下落,叶雨荷发现竟有不少忍者汇聚河上,不由大奇。习兰亭、云梦见状,请卫铁衣调动连弩营前来帮手,暂时埋伏在河岸旁密林之中。 叶雨荷无意发现秋长风去个画舫,又见忍者向画舫凝聚,当下潜水接近画舫,救出秋长风,将计就计,将藏地九天等人引到密林旁。 卫铁衣见状,当然不肯错过机会,发动连弩,射杀忍者大半。 这件事说起来,倒有七分实力、三分运气,但重创忍者,毕竟是事实,也值得云梦公主自傲。 见秋长风躺在地上,还是昏迷不醒的样子,云梦公主恨得牙关发痒,一脚踢过去道:“你也有今天吗?” 云梦公主见到秋长风就讨厌,一方面是因为对锦衣卫帮助二哥汉王没好感,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些天来,秋长风总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边,好像要偷回《日月歌》,害得她没有一日睡个好觉。 叶雨荷不经意地拦在秋长风身边,低声道:“公主,他中毒了。”她虽也看不惯锦衣卫,但终究觉得秋长风和别的锦衣卫有些不同,倒不想他昏迷时被人羞辱。 她并不知道,她拦在秋长风身前的时候,秋长风本是铁青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柔和——柔和的有如温柔的明月,可谁都没有留意。 云梦公主一脚没有踢到,闻言叫道:“他不是很能吗,怎么还会中毒?好呀,最好他毒发身亡了,也能一了百了。” 一人远远笑道:“公主错了,秋长风还不能死。”那人远远走来,神色儒雅,正是杨士奇手下的谋臣习兰亭。 云梦公主见了,愤愤道:“别人都死了,他为什么不能死?他今天晚上,下了这家画舫、又去了那家画舫,忙忙碌碌,也不知丑。”她早就知道秋长风先上了媚娘的画舫,又去了云琴儿的画舫,只觉得秋长风不但讨厌,而且风流,怎么看秋长风都不顺眼。 其实她心中,还有个古怪的念头。当初她在客栈时,百般用美色勾引秋长风,秋长风看起来都只有那么丁点的心动,反应远低于云梦公主的想象。本以为秋长风可能会有断袖之癖,可如今推翻了她的假设,她心中难免愤然去想,难道我一个堂堂公主,竟然还比不上秦淮的歌姬? 习兰亭提示道:“公主不是一直想压过锦衣卫吗?如今你压过秋长风,又大败忍者,若是把秋长风送给上师,你觉得上师会怎么想呢?” 第十四章 预言 书页泛黄,书纸寻常。秋长风看《日月歌》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这本书最少应该有三十个年头。他那二千零二十四句口诀绝不是白背的。 他一眼可看出尸体因何而死,也能轻易看出纸张的来处。 可这本书除了年代稍远外,并没有特异之处。 奇异的是书中的内容。 书中只有两页写着话,笔力遒劲,笔笔如长剑划下。那两页写着似歌似诗的几句话。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千金易求诺难改,子承父业起刀兵。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徘徊。 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乐平。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 那让太多人流血的《日月歌》上,只写了不到百字。 似歌非歌,似诗非诗,让人根本看不明白究竟什么意思。 秋长风读第一遍的时候,心中很是困惑,但他看到“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的时候,还是眼前一亮。 这句话多年前就被刘伯温写了下来,为何在普陀命案中重现呢? 所有的一切错综复杂,所有的一切看似龙鳞片爪,却好像被无形的大网笼罩渐渐汇聚在一起。 秋长风本是善于思索之人,这一路奔波,他看似沉默,但早就将发生的所有一切反复思索,等再看《日月歌》第二遍的时候,他心头狂震,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结果是如此的让人惊骇凛然,让他如斯冷静之人都忍不住地心惊。 姚广孝一直看着秋长风的表情,见状淡漠道:“你想必读出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扭头,嗄声道:“上师,这怎么可能?”他素来平静的双眸,也似藏着无尽的惊怖之意。 姚广孝森森的脸上,突然现出极为诡异的笑容,喃喃道:“这世上,本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愚人少见,妄自否定罢了。” 秋长风回头又望向那本《日月歌》,看了很久,身躯也抖动起来,还是自语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北回南渡金走水,一院山河永乐平。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他读到龙归大海一句时,只感觉普陀沿海发生的连环命案很是离奇,但回读到北回南渡金走水的时候,却明白了什么。顿了片刻,脸色苍白道:“上师,难道这四句话,是说十多年前的往事……还有要发生的事吗?” 姚广孝神色遐思,望着窗外的残白。 原来夜终去,再现黎明。可黎明后呢,终究还会再入黑夜,天地循环,草木枯荣,自然万物是循环的,就算报应也是不停地循环…… “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姚广孝笑容益发的阴森诡秘,“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秋长风望着姚广孝的面容,不知为何,只感觉脚底都涌出一股寒意。 他虽不能预知后事,但只从姚广孝的笑容中,他似乎就看出了大明以后的日子,绝不会风平浪静! “啪”的一声大响,云梦公主重拍桌案,喊道:“杨学士呢,怎么还不来?”云梦公主实在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就算在杨士奇的府邸,亦是不能遏制。 云梦公主从乌衣巷出来后,心乱如麻,在习兰亭的建议下,立即带着叶雨荷到了杨士奇的府中商谈一切。 杨士奇亦到了南京。 似乎《日月歌》一出,这些大人物不约而同的南下,都到了这六朝古都,看风云汇聚。 习兰亭看了眼微白的天空,含笑道:“公主稍等片刻,杨大人很快就到。这时候,杨大人总要换衣来见公主的。” 说话间,厅堂口一人笑道:“公主殿下,臣来迟几步,还请莫要怪罪。”那人正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他身着简服,发髻稍显凌乱,却掩不住翩翩风度,显然是睡梦中被唤醒,匆匆换了衣服前来。 云梦公主见杨士奇前来,火气稍熄,说道:“来了就好。杨大人,眼下究竟还要怎么做才好呢?” 她本早算定,偷了《日月歌》,压了锦衣卫的风头,完成上师的任务后,只要再见到上师,剩下的一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哪里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忍不住乱了阵脚。 杨士奇却先向叶雨荷望了眼,微皱眉头。他要和公主商议的事情,事关重大,有关皇家内部的事情,当然不想叶雨荷听到。 正为难时,叶雨荷突然站起,说道:“公主,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云梦公主一怔,见到叶雨荷略带疲惫的表情,有些歉然道:“我真是粗心,忘记了叶姐姐你奔波忙碌了一夜,这些事情本和你无关,你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好了。” 杨士奇见状,心中忍不住想,公主去了青田一趟,看起来长大了些,竟然也会为别人着想了。这个叶雨荷,倒很是识趣。 叶雨荷走出了厅堂,到了一棵梧桐树下,忍不住止步,掏出秋长风编织的蝉儿,心想,他中的毒,究竟解了没有? 蝉儿绿油油的,眼中仿佛带分相思忧愁,叶雨荷看着那蝉儿,神色中带分恍惚,想起了儿时的事情。 那时候,她初学刺绣,在一块手帕上绣的就是蝉儿。那手帕早就不见,可从这蝉儿的身上,她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微微心酸。 当年拿针线的手,终于握住了剑。当年温馨的童年,终究烟消云散…… 杨士奇见叶雨荷离去,舒了口气。早有下人奉上香茶,杨士奇亲自为公主满了茶水,示意下人不要再让旁人打扰。 待厅中只剩下云梦、习兰亭时,杨士奇这才慎重道:“公主殿下,今天所说的事情,绝对事关重大,除了我们几人外,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 云梦公主道:“本公主知道轻重的,好了,你说吧,现在怎么办?” 杨士奇已知道发生的一切,可感觉事情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习兰亭一旁道:“公主,大家目的其实都一样,就是想让太子能在登基前平安无事……” 云梦公主不耐烦地打断道:“这还用先生废话吗?我跑到青田,还不都是为了大哥好?可如今看来,好像白辛苦了一趟。” 第十五章 做戏 又到清晨。 晨风轻舞着落花,缥缥缈缈,残萤留栖在玉露之上,微泛青光。 无论多么漫长的夜,终究会有过去的时候。秋长风踱在长街上,望着落花晨露,听着狗吠人喧,苍白的脸上,多少有些疲惫之意。 他睡了足足一天一夜,身体的疲乏可以缓解,可脑海中的疲惫,总难消弭。 走在长街上,秋长风耳边还回荡着姚广孝疯狂的笑声。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姚三思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捧着个礼盒道:“秋大人,礼物买来了,蟠桃园上等的寿桃。” 姚三思捧着礼盒,倒满是精神。来到南京后,他不像秋长风立即前往秦淮河畔,反倒美美的睡了两天,反正秋长风说要在南京留一段时日。他错过了些事情,依旧无忧无虑。听秋长风找他做事,兴致勃勃。 秋长风见了,心中忍不住想,做人难得糊涂,像姚三思这样的人,反倒会快乐许多。他心中感慨,却只是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我们去宁王府吧。” 姚三思骇了一跳,手中的寿桃盒子差点掉下来,吃惊道:“去宁王府做什么?”他见识虽远不及秋长风,可还是知道宁王的。毕竟这大明天下,不知道宁王的实在少之又少。 宁王叫做朱权,天子朱棣的十七弟、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亦是建文帝朱允炆的叔父。 当年朱允炆削藩,最后才对朱棣、朱权下手,实在是因为朱元璋诸子中,这两人并非等闲。 当初有个说法,“燕王善战、宁王好谋。” 燕王朱棣自朱元璋元末起事后,就和朱元璋一起,东讨西杀,南征北战,军事才能在朱元璋诸子中,当属头名。宁王朱权却是自幼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军机谋略更是言语滔滔,在朱元璋诸子中,以智慧称雄。 朱允炆最后对二人下手,也的确是忌惮二人的能力,想先铲除其余叔父,再毕其功于一役。 不想朱允炆发难时,朱棣借朱权之兵,二王联手南下,在姚广孝的策划下,居然击败朱允炆的百万雄兵。而朱棣称帝后,因感宁王朱权的功劳,甚至许诺和朱权平享江山。 不过朱权没有和朱棣平享江山,反倒纵情山水,沉溺琴棋书画、道家学说中,诸事不管。 朱权虽不管朝政,但在朝臣眼中,也是个威望极高的人物。姚三思这种小人物,当然没机会见宁王,听秋长风要去宁王府,姚三思自然错愕。 秋长风平静道:“去宁王府当然是给宁王祝寿。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宁王的寿辰吗?” 姚三思看着捧着的礼盒,不自在道:“可我们就送这些吗?”他用了秋长风十两银子,买了这些寿桃,本觉得是大手笔,可一听要送给宁王,立即觉得寒酸得很。 秋长风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礼物太轻了些?”见姚三思点头,秋长风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宁王什么没有见过?你送他座金山,他也不见得喜欢。”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代表上师去送礼,就算送宁王个空盒子,宁王也会喜欢的。” 姚三思又吃了一惊,“千户大人,你说送礼是上师的意思?”姚广孝素来不收礼,可也不送礼,这份礼物若真是代表姚广孝送的,那可厚重得紧。 姚三思想到这里,腰身又挺了起来,可不由又想,上师突然到了南京,让秋千户给宁王祝寿,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琢磨,但见秋长风不说,也不敢问。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千户大人,听孟千户说,你前晚在秦淮河上有场大战,十分的精彩?” 姚三思声音极大,周围有路过的百姓听到,向秋长风投来艳羡的目光。 秋长风见到那种异样的目光,老脸却有些发红,咳嗽两声道:“也没什么的……” 姚三思道:“千户大人你太谦虚了。我想那场大战定然惊天动地,你清晨才回,想必是战了一夜,你一定是战得很累……很累很累!我看你昨天早上回来到现在,一直都睡呢。”他又运用起从秋长风身上学到的推算能力,倒是算得唾沫横飞。 秋长风一怔,就见到周围的男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周围的女人,或多或少的带了分鄙夷的目光。 当然了……还有几个女子目光发亮,看着他的神色,已大不一样。 秋长风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道:“其实那场大战,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姚三思睁大了眼睛,很是虚心道:“都说云琴儿冷艳无双,难道说,她那方面的本事,还有出乎意料之举?”那晚的事情,他听孟贤说个七七八八,但孟贤也不过知道十之三四,其余的当然是姚三思自己来发挥了。 路人更是惊异,有的甚至都止步留神倾听,想听的内容,自然不言而喻。 秋长风皱眉,几乎想拿起寿桃塞进姚三思的嘴里。突然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姚三思,秋千户难道没对你说,他那晚战的都昏死过去了吗?” 姚三思诧异,慌忙转身,见到身后说话那人,脸色微变,忙施礼道:“卑职见过云梦公主。” 说话那人衣红如火,赫然就是云梦公主。云梦公主身边站着两人,一是卫铁衣,另外一人,秋波明眸中带分秋的萧冷,正是定海捕头叶雨荷。 姚三思施礼时,不由脸红,还忍不住地想,战得昏死过去?难道说千户大人竟然中了马上风?哎呀,那是太过辛苦才得的毛病,怪不得千户大人回来后,睡了那久。 他越想越歪,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公主面前议论此事,同时也错愕这公主倒是什么都敢说的。 秋长风又恢复了苍白的脸色,微笑道:“公主殿下,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云梦公主神色鄙夷,冷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秋大英雄从来只记得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风流韵事,如今早忘记如何误中美人计,被人追斩,狼狈入水的情形?” 秋长风眨眨眼睛,竟没有半分脸红,故作诧异道:“公主怎么知道我落水呢?我落水后……昏了过去,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云梦公主不想秋长风这般无赖,又气又恼道:“败类!早知道,本公主就不救你了。” 秋长风故作迷糊道:“公主救了我?我还一直以为是上师救的我,却不知公主怎么救的我?” 云梦公主冷冷道:“秋长风,你看起来聪明,其实也不过是个糊涂虫罢了,我何必让你清楚?卫铁衣,我们走!”转身大踏步离去。 第十六章 幕后 有刺客! 刺客要杀宁王! 那道黑光如同电闪雷轰,竟比连弩射出的弩箭还要快上三分。 蟒蛇大口一张,黑光就冒,看客们正在看戏,做梦也想不到,太子请来的戏班中,竟有人要杀宁王。 趁宁王大寿的时候,要杀掉宁王。 宁王德高望重,表面是听曲做戏,谈道论琴的与世无争,实则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度日,又有谁会费这种波折,冒这种凶险,来杀宁王,目的何在? 难道说,有人不想宁王说出金龙诀的秘密? 没有人想得到,就算汉王好像都没有想到,可秋长风早有预感。他一直感觉这寿宴要有事情发生,因此留意周围的动静。那戏台的猴子翻跟头的时候,他已在留意,别人都觉得那猴子跟头耍得好、耍得精彩,秋长风却有分诧异,总觉得那猴子的身手,绝非一般戏班子的身手,而更像是技击高手。 等那猴子腾上旗杆时,秋长风心中凛然,立即知道不对。那种轻身功夫,绝非“龙凤呈祥”戏班子的人能够用出。 一个戏班子中,怎么会藏个武功高手? 那一击选的时机本来极为巧妙,就选在“梦斩云山蟒”这出戏的高xdx潮——众人融入戏中之时。这时候的一击,就算有人防备,只怕也要懈怠几分。 偏偏那一击之前,秋长风就已警觉。黑光一现,秋长风霍然站起,在刹那之间,伸手抄了桌案。 秋长风一动,汉王未动,可他身后的四人均已有了动作。 除了天子、上师外,没有谁敢在汉王面前妄动——妄动者,杀无赦! 就算汉王对秋长风态度不错,但只要秋长风稍微露出对汉王不利的举动,那四人就要将秋长风格杀当场。 众人不是看戏,就是在看宁王,只有那四人的目光,始终在汉王周围,因为他们是天策卫的二十四节——以卫护汉王为己任。 那四人就是二十四节中惊蛰、谷雨、霜降和秋分。 惊蛰早看秋长风不顺眼,见秋长风似有不轨,纵身冲了过去,喝道:“住手!” 秋长风没有住手,他手臂一抡,桌案飞出,居然和黑光同时到了宁王的面前。 “乒”的一声大响,黑光被桌案击飞,直奔顶棚,还在空中时,“轰”地炸裂。 那道黑光看似弩箭,可箭身中竟然藏有极烈的炸药,若非秋长风将其击在半空,只怕炸裂开来,在场的众人都难免被波及。 可就算如此,一股热浪夹杂着火星袭来,也让众人如在酷暑。 “砰”的一声大响,惊蛰出拳,一拳击在秋长风的胸膛。秋长风被一拳击中,就如断线风筝般飞出了看台。 惊蛰这才发现秋长风出手是救人,不由一呆。他这一拳可击倒奔马,秋长风被他一拳击中,焉有活路? 空中弩箭炸裂,星火零落,卫铁衣早就一把拉住了云梦公主,但心中焦急…… 二十四节的任务是保护汉王,他卫铁衣的任务却是保护公主,可汉王、公主都有人保护,那谁来护卫宁王? 宁王听到金龙诀时,好像就已吓呆,见到弩箭射来时,眼前发白,居然晕了过去。 一人闪身而出,拦腰抱住要软倒的宁王,闪开火星,那人看起来寻常,但在非常时刻,却是镇定非常,那人正是汉王的手下——谷雨。 谷雨虽镇定,可场上最镇定的却是汉王。 弩箭飞来、炸裂,看台上火光四射,汉王立在那里,并不稍动,只是如刀锋般的目光,再转到戏台之上。 眼看火星就要落在汉王身上,霜降立在汉王身边,突然衣袖一挥。有风起,风如霜落,漫天火星,竟然倏然不见。 霜降脸色如霜,双眸深陷,出手为汉王解围后,并无丝毫得意之色,立即垂手立在汉王身后。 惊蛰、谷雨、霜降三人出手之际,汉王只看着戏台,这里的好戏落幕,那里的戏份才要上演。 一人如落叶般飘零,早到了戏台上,扑向扮演猴子之人,那人正是秋分。秋分当初曾和秋长风在秦淮河有过一面之缘,甚为孤傲。 他也的确有孤傲的本钱,二十四节各有所长,而他的专长,就是杀人。别人在为汉王宁王解围时,只有他最先窜出,要擒住行刺之人。 宁王遇刺,汉王在前,若不擒住刺客,他们二十四节如何向圣上交代? 那扮猴子之人才扳动机关,放出弩箭,不等离去时,就见一人到了眼前。 秋分一身黑衣,眼中却透着死灰一样的光芒,看台虽高、戏台虽远、假山还在喷云吐雾,但秋分已到了扮猴子之人的身边。 他的轻身功夫,竟如秋鸿惊雁,快捷无伦。他人到手到,五指有如鹰爪般的犀利,霍然抓向那扮猴子的人,喝道:“留下。” 汉王冷酷的脸上终于露出分笑容,二十四节没有让他失望,秋分更没有让他失望。刺客袭击发动的虽突然,但他的手下,总是第一时间发起最猛烈地反击。 那扮演猴子之人就算真的是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看起来也躲不开秋分致命的鹰爪。 扮猴子之人一笑,油彩画的脸上诡异非常。那爪到眼前时,他遽然跺了下脚。 巨蟒突然炸裂。 二人本在巨蟒之上,巨蟒炸裂,自然立足不稳。变生肘腋,秋分脚下空虚,一抓成空,但他反应奇快,脚尖一点,凌空而起,就要采用苍鹰博兔之势。无论如何变化,他都信刺客逃不脱他的鹰爪。 陡然间,有四人从炸裂的蟒身中飞出,夹击秋分。而那扮猴子之人一声长笑,身形空中翻滚,就要落在戏台的长杆之上…… 那从蟒身飞出的四人,均是手持尺长短剑,分成四面刺来,剑芒一闪,已刺入了秋分的体内。 那四人一招得手,反倒大惊,因为他们只感觉一剑刺出,如刺在空中。 长衣爆裂,秋分倏然怒吼一声,竟脱衣而出,手中厉芒电闪,等到他落地之时,空中那四人停顿片刻,倏然两半。 从头到腹,分成两半。 鲜血暴喷,如秋枫红叶。秋寒未至,人已双分。 原来这电闪的功夫,秋分以长衣为障目,吸引四人的注意,而真身却闪到空中,连劈四刀。将那四人皆是斩成两半。 第十七章 厌胜 太子竟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宁王? 在场众人脑海中都有这个疑惑,但不敢问。这些事情,无疑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太子脸色苍白,锁紧眉头,一时无言。谁都不知道,他是骇然宁王被刺一事,抑或是被揭穿了真相,举止失措。 汉王一直凝望着太子,终于道:“太子难道无话可说了吗?” 云梦公主有些气不过,才待开口,一人突然道:“太子不应该是行刺宁王的幕后主使。” 众人均是一怔,不由向开口那人望去。就算汉王都忍不住地错愕,目光落在了叶雨荷身上。 说话的正是叶雨荷。 汉王突然笑了笑,却没开口。他根本不屑开口,可自然有人替他说出心意。 惊蛰怒吼一声,喝道:“汉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滚出去!”他声到人到,伸出蒲扇大手,就向叶雨荷抓去。 叶雨荷见汉王手下如此横蛮,脸色愤然,才待拔剑…… 云梦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叫道:“不要!” 她知道二哥有个规矩,若有人敢当汉王面前亮刃,杀无赦!叶雨荷若敢在二哥面前拔剑,被二哥安个行刺的罪名,她都救不了叶雨荷。 可叶雨荷并不知情,绝不甘受辱,长剑将出…… 一只手突然轻轻按在了叶雨荷的纤纤手背上。那只手修长、有力、微温,带了分苍白,就和主人的脸色一样。 出手之人,正是秋长风。 叶雨荷一怔,长剑终究没有拔出,可手有些冰冷,瞥见周围肃杀的面孔,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遽然怦怦大跳。她拔剑时,并未想到出剑的后果,但现在想想,忍不住地心惊。 秋长风手按在叶雨荷略带冰冷的手背上,目光却在望着汉王。惊蛰大手探到秋长风的胸襟前,陡然顿住。 秋长风无视近在咫尺、要人性命的巨掌,只是对汉王道:“汉王殿下,对汉王无礼是有错。但大明从未有一条律例说过,在汉王面前说话也有错。” 汉王看着秋长风。 四目相交,有执著、有凌厉、有坚持、有老辣…… 叶雨荷侧望那苍白的、略带执著的脸庞,心中陡然一阵惘然。她方才还恨秋长风不通情理,太过死板。可这刻若没有秋长风的死板,她不就闯下了大祸? 秋长风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对太子不假颜色,对汉王竟也公事公办,他到底想着什么?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也有些错愕。 庭院冷静,不知许久,汉王终于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本王也很想听听……这个人……要说什么。”他弹了下手指,惊蛰立即退后。 太子神色有些异样,惊奇地看了眼秋长风,似乎也没有想到,汉王居然会听秋长风的建议。 叶雨荷一颗心怦怦大跳,也后退了一步。不为汉王的威严,只想不露痕迹地摆脱手背上的手。 略定了心神,叶雨荷开口道:“我虽不知宁王府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凶案必有目的缘由。首先,太子无行刺宁王的理由,其次,太子就算要行刺宁王,怎么会把刺客安排在自己请来的戏班子内?” 汉王笑笑不语,谷雨从汉王身后闪身而出道:“宁王最近和汉王谈得很开心……因此宁王遇刺,汉王殿下自然紧张。” 云梦公主等人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谷雨说的话虽正常,但言下之意却很毒辣。如今汉王想夺太子之位,谁都明了,宁王既然和汉王走得近,肯定会支持汉王,太子不满宁王,要除宁王也可以讲得通。最可恶的是,谷雨说的事实明显,偏偏让拥太子一派无从发作。 谷雨微微一笑,又道:“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虚虚实实。常理来说,若要派人行刺,多会先撇清自己的关系,可真正的聪明人,反倒会故意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出发,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用此为他辩护。” 他这话说的更是昭彰,指明太子用虚虚实实之法在戏班安插刺客,反倒让人不信太子会行此蠢笨之事。 叶雨荷闻言,也有些发呆。谷雨说的虽有些强词夺理,但并非不可能。她才到金陵,对太子、汉王均不熟悉,又怎知太子会不会如谷雨所言? 云梦公主按捺不住,喊道:“谷雨,你闭嘴。我大哥没你们那么阴险。” 谷雨立即收声,汉王脸色一沉,气氛僵凝如冰。 太子突然笑了,说道:“云梦不要生气,也不用多想,高煦不过是紧张皇叔罢了。”转望汉王道:“高煦,宁王遇刺,刺客竟藏在我派去戏班子中,无论如何,我都有疏忽怠慢的过错。你来找我,当然是想和我一起去见父皇谈及此事了?我和你走。” 云梦公主急道:“大哥……” 太子微笑望着云梦公主,摇头道:“云梦,你担心什么,我们是多年的兄妹,有什么信不过的?有什么话,去父皇面前说就好。”他肥胖的脸上,没什么惊惶,反倒带了分从容之意。 叶雨荷见了,突然觉得这个太子倒还有点太子相,最少他很镇定。 汉王听到兄妹二字的时候,凌厉阴沉的眼眸中有分异样。终于转过身去,护卫让出一条路来,汉王当先行去。 太子有些苦笑,身边的高矮两个护卫快步上前,搀扶他向前走去。 叶雨荷这才发现,太子的腿脚竟然也有些不利索。望着那胖胖的背影,有些艰难地移动,叶雨荷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分凄然之意。 太子好像并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勉强跟着汉王的脚步,喘息道:“二弟,雨天要到了,你还好吗?” 汉王身形微凝,冷漠道:“不好能如何?”他当年在浦子口一役,身中九箭,几乎送命。箭虽早就拔出,但箭伤却终年缠绕着他,每到阴雨的天气,都会做疼。 太子望着汉王那孤高的背影,微笑道:“我请人从长白山那面买了些熊筋虎骨膏来,是关外的老字号,很灵验的。你我兄弟很少见面,本来想托人给你送去,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如就拿去用吧。” 汉王止步,回头冷冷地望着太子,冰冷道:“我这辈子要的东西,会自己去取!不劳你费心。” 云梦公主虽想忍,可见到热情的大哥对着冷冰冰的二哥,还是心中有气,不满道:“二哥,你怎么不知好歹。大哥是关心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领情?” 第十八章 龙颜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汉王所为! 汉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些事情若是太子所为,就是太过愚蠢,但若是汉王所为,可谓是巧妙。 宁王支持汉王,汉王亲自赶到为宁王贺寿,同时派人混入太子请来的戏班中行刺宁王,一方面可擒凶,一方面却可保护宁王不受伤害。 就算没有秋长风在场,以二十四节的能力,要保护宁王平安无事也是游刃有余。 可秋分为何要缉凶、杀人?道理也简单,做戏要做足,如此一来,谁都不会怀疑此事会和汉王有关。 杀了几个人,对汉王来说,并非难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汉王要成大事,牺牲几个刺客算什么? 汉王置身事外,但将事情引到了太子的身上。刺客逃命,故意把线索落在太子城中的闲宅内,汉王质问太子,很容易就会发现太子书房中的厌胜。 想汉王的天策卫可随意将太子的书房掀个天翻地覆,在太子书房提早埋下个木偶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木偶对汉王而言,看似讨厌不详,但若能除去太子,这点牺牲实在算不了什么。 只要朱棣知道这件事,太子仁厚性格自然被削弱。太子无能、肥胖、腿脚还不利索,到如今只剩下个仁厚了,但如果连仁厚的印象都大打折扣,太子的位置,可说岌岌可危。 朱棣因此事废了太子,另立汉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环节丝丝入扣,借给宁王贺寿之际发动,连环缜密,非大才能不能策划,没有非凡算计不能实施。 能实施这计划,从计划中得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汉王。 汉王够狠、够毒、够算计,他既然能将大明第一才子解缙都置于死地,这种算计对他来说,虽巧妙,但轻车驾熟。 这些话,云梦公主没有说,她只是点出了汉王有可能是幕后推手就够了,这是关键所在。在场的众人,随便哪个都比云梦公主聪明,话已点明,自然都能想到这些,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华盖殿的肃穆黑暗中,已有图穷匕见的狰狞。 太子、汉王之争到如今,就要到阴阳分晓的时候,但究竟如何判断,还是朱棣的事情。 许久,沉默。 朱棣望着暮色,依旧没有回身,只是道:“朕没有问你!”朱棣回云梦公主是同样的一句话,但更见深冷。 太子、杨士奇、云梦的心,都沉了下去。汉王朱高煦立在那里,亦是神色木然。太子汗还在流,可见到这种情形,终于咬牙道:“父皇,行刺宁王、厌胜两事,儿臣并不知情。具体如何,儿臣很是困惑。” 太子终于表明态度,他不认罪!可他毕竟宽仁,并没有随声附和云梦所言,并不认为汉王是幕后主持。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还不想说汉王的一句坏话。 但他说还是不说,已没什么两样。 又是难言的沉默。 谁是谁非谁能晓? 朱棣终于开口,说道:“煦儿,你说吧。”他说话始终是简单明了,不费气力。可要回答他的话儿,不知要用多少心思。 汉王立在那里,依旧挺胸昂首,方才云梦的指责,可说是一针见血,但他并没有反驳回击,好像真相被揭穿后的默认。这刻听朱棣询问,朱高煦立即开口道:“父皇,儿臣没有做过。” 这就是汉王的答复,同样的简单明了。汉王的确和朱棣很像,父子一脉相承,威严、肃穆、简单、直接,可一颗心,永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否认,是不必解释、无法解释、还是不屑?或者是因为他明了,事情的真相和解释,本来就是两回事? 云梦公主才待争辩,见杨士奇频频使着眼色,脸上汗水流淌,不明所以,终究还是不再开口对汉王质疑。 朱棣再次开口,突然说道:“杨学士,你很聪明。” 天子突然转了谈话的对象,堂堂的左春坊大学士脸色如土,颤声回道:“圣上,臣驽笨不堪,有负圣上的厚望。” 被人称作聪明,在常人听来,自然得意。可杨士奇却知道,朱棣称一个人聪明,绝非好事。 解缙就是太聪明了,结果被朱棣授意,让纪纲活埋在雪中冻死。既然如此,他杨士奇如何担得起聪明二字? 朱棣淡漠道:“比起你来,云梦就太天真了……”顿了下又道:“以此事的复杂,云梦的头脑,绝想不到此事可能会和高煦有关。她能说出这点,不就是聪明的你教给她的?” 一言落地,虽轻淡,但如雷霆轰在杨士奇的心头。 杨士奇汗水涔涔,脸现死灰之意。云梦公主也是目瞪口呆,不想朱棣虽在深宫,很多事情居然如亲眼目睹。 太子深陷不白之冤,杨士奇、云梦公主当然要为太子申冤。事情错综复杂,云梦公主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可杨士奇很快就想通脉络、想到疑点,认为这又是汉王对太子的一次攻击。 杨士奇能想明白这事情,已不简单,但他更知道,这种事情,他做臣子的不能出口,不然闹不好就和解缙一样的下场,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出事,因此在入宫时,向云梦公主挑明此事。他明白,云梦公主既然知道,肯定要对朱棣说出来。可他还是没想到,朱棣如斯睿智,轻易地看破此事。 这对杨士奇来说,绝非好事。 云梦公主见杨士奇脸色灰败,心中侠气上升,立即道:“父皇,这些都是女儿自己想出来的,和杨学士无关。”她认为自己必须承担这责任,她不想杨士奇重蹈解缙的覆辙。 朱棣不语,还是看着殿外。黄昏后,那天色是一点点的暗下来,悄然的让人无法察觉,不经意间,天色黑得让人诧异。 殿外早有宫灯点起,衬得华盖殿更加幽暗。 朱棣开口,说道:“秋长风,你如何来看此事?” 就算是汉王,都忍不住看了秋长风一眼。众人都没有想到,事情转了个环儿,竟然又回到秋长风的身上。 朱棣竟然征询秋长风的意见? 难道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竟能左右太子、汉王之间的争斗? 秋长风一直沉默的有如黑暗,听朱棣开口,立即道:“圣上,臣觉得此事,远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 第十九章 夕照 星隐日升,大江如带。 江心一叶扁舟顺茫茫江水而下,满是孤落。那日光投在翻腾的江水上,泛着点点金光,给这萧瑟的秋意中,带来分绚烂的色彩。 那舟头有个红泥火炉,放着个铜壶,看样要煮水,但炉中半点火星都无。 船头盘膝坐着一个和尚,身着黑色的道袍。他就那么坐着,如木雕石刻,若非那人衣袂随风飘拂,胸膛还是略微起伏,旁人见了,只怕以为那不是个活人。 姚三思站在船尾,悄悄地望着船头的那人,低声道:“千户大人,上师没事吧?” 船头坐着的赫然就是大明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大明自朱元璋以来,就取消宰相一位,径管六部。朱棣沿袭此例,组建内阁代替宰相权能,但在朝野臣子百姓的眼中,姚广孝就是宰相——甚至比宰相的权利都要大。 姚广孝不但是宰相,而且很黑,因为姚广孝一辈子,好像只喜欢穿黑色的道服——就算朝拜天子都是如此。 姚三思身侧站着的就是秋长风,江风猎猎,秋长风发丝飞扬,手中又在编织着马蔺叶子。他无事的时候,总习惯用马蔺叶编着什么。听姚三思发问,反问道:“你希望上师有事?” 姚三思涨红了脸,忙道:“当然不是。可是上师坐在船头那么久,动也不动,会不会饿呢?” 说到吃饭,姚三思肚子先叫了起来。 原来素来喜欢冒险、却又总没有机会冒险的姚三思,这次又捡了个他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挑战性的任务。 任务就是——和秋长风一起,陪上师前往金山。 姚三思其实很不情愿,他知道南京出大事了,听说赵王竟领了汉王的天策卫出了南京,去向成谜。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挑选锦衣卫高手跟随赵王,肯定是要执行个大任务。姚三思扯长了脖子,也没有等到纪纲点名,反倒是孟贤跟随纪纲离去,姚三思心中难免失落。 女怕嫁错郎,男怕站错行,姚三思感觉自己好像站错了队列。秋长风因为青田、金陵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但在姚三思眼中,纪纲反倒有点开始冷落了秋长风,顺便也冷落了跟随秋长风的姚三思。 秋长风手指不停,那编织的物体已现轮廓,和他平日编的蚱蜢不同。好像看出了姚三思的心思,秋长风道:“你一定觉得,圣上让赵王和纪指挥使联手,肯定要破个惊天大案,而且其中凶险极大?” 姚三思立即点头道:“那是当然。” 秋长风摇头道:“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你如果跟随他们一起,凶险肯定比跟我要小。” 姚三思没有畏惧,反倒振奋了起来,忙问,“千户大人此言怎讲?” 秋长风淡淡道:“天策卫万人,这次锦衣卫也派出了数百高手,有什么能挡住他们的联手一击?你在其中,不过是个百户,若是遇敌,说不定连对手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就回来了。可只有我们两人的话,遇到对手,你肯定要分担一部分,你说是不是?” 姚三思摩拳擦掌,兴奋道:“千户大人说得不错。那我们这次……会遇到什么风险呢?” 秋长风望着江心,悠然道:“风险随处都有,你眼下在船上,说不准这船突然就翻了,就这么死在了江中……人生无常,谁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姚三思并没有听出秋长风的担忧之意,泄气道:“这也算风险吗?死的一点都不刺激。”他一直向往着冒险,认为就算死,也要轰轰烈烈,只感觉在江中被淹死,实在是无趣之极。 姚广孝坐在船头,突然道:“你若想找死,为何不找我?”他在船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显然将秋长风二人的谈话听在耳中。 姚三思微怔,呆立片刻,终于过船舱到了船头,赔笑道:“上师,小人就是扯淡,若有什么得罪冒犯之处,你老别见怪。” 姚广孝望着茫茫大江,脸上突然露出了极为诡异的笑,“我不会见怪。反正命是你的,你死了,关我何事?” 江风吹来,姚三思看着姚广孝诡秘的笑,不知为何,只感觉浑身都起了凉意。 姚广孝目光中却带了分茫然之意,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去金山?” 姚三思搔头道:“我……不知道。” 身后有人道:“上师要去金山,想必还是因为《日月歌》!” 姚三思这才发现,秋长风也到了船头,也终于明白过来,上师问的不是他。但听到《日月歌》三字的时候,姚三思还是兴奋的发抖,因为现在金陵早就秘密流传《日月歌》的神秘,说诚意伯写的《日月歌》,竟能预言大明江山的走向。 虽说大多数人对《日月歌》有什么内容,完全不晓,但对这个传说看起来早就深信不疑。 人总是喜欢信些神秘的事物,姚三思当然也不例外。 姚三思竖着耳朵,听姚广孝桀桀一笑,如同夜枭般说道:“不错,我这次就是要去看看金山的留偈。” 秋长风不知金山有什么留偈,试探问道:“上师,《日月歌》一书虽然匪夷所思,但事实证明,这《日月歌》所写,竟真能预言大明发生的事情。如今龙归大海、十万魔军的预言都已实现,而‘金山留偈再现时,黑道离魂海纷争’两句,却让人十分费解……” 姚广孝截断道:“你错了。” 秋长风虚心问道:“卑职错在哪里?” 姚广孝缓缓道:“据我推测,龙归大海终有回虽然实现了,但十万魔军的预言,还未实现!” 秋长风困惑不解,半晌才道:“十万魔军究竟是指什么呢?” 姚广孝的脸上,突然闪过分惊悚畏惧的神色,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天意!”他吐出这两个字,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可脸颊的肌肉还是忍不住地跳动。 他本是容色枯槁,这样看来,更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之意。 天意? 为什么说天意?天意和十万魔军又有什么关系? 秋长风心思飞转,并没有问下去。他知道上师若说,没有人能阻止,可上师若不想说,也没有人能勉强。 正以为今日交谈就此结束时,姚广孝突然喃喃道:“其实东瀛倭寇虽有隐忧,但对我大明来说,不过是螳臂挡车。圣上最担心的还是……十万魔军。我们此行,就要想办法消灭这股力量!” 第二十章 灼心 “哗啦”水响,有人头露出水面。水丝缕缕,顺着发丝而落,流到那略显苍白的面孔上。 是秋长风。 无论江面风云如何波诡云谲,他总能逃得出来,就算那诡异的藏地火,也烧他不死。他非但没有死,右手还牢牢地抓住一人。 那人黑衣无发,神色枯槁,赫然就是姚广孝。 秋长风将姚广孝背负肩上,踉跄上岸,等将姚广孝放在岸边杂草上的时候,略带喘息。方才他用力极巨,又拖着姚广孝从水下渡江到了岸边,到如今,仍是忍不住地心惊肉跳。 云冷江滚,那碧绿的大火早就烧远,直烧到大江的尽头。 碧的火、灰的烟,冲到了云霄,给晚霞漫天的东方带来分肃杀清冷之意。 江水虽混沌,可在秋长风眼中,无疑比方才那碧绿的大江可爱许多。回头望去,见到姚广孝坐了起来,也在望着江面,平静道:“好一场大火。” 二人都和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可姚广孝始终不改古怪,就像秋长风不改沉静一样。 方才一场大火,生死一瞬,秋长风都忍不住地冒汗,可秋长风留意到,船上只有姚广孝还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姚广孝似乎不知道火能烧死人,不知道要逃命,不知道那时候可能再也看不到以后的落日。 姚广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秋长风一直觉得姚广孝再清醒不过,大明天下,能有如今的永乐盛世,和朱棣不可分割,但无须讳言,姚广孝在其中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修永乐大典,重开运河,大明南北恢复通商,修补战乱伤痕,几征鞑靼、瓦剌,清除大明隐患,数下西洋宣扬中华道义。朱棣通过这些事致天下升平,扬大明之国威,四海皆知,可这些丰功伟绩,姚广孝多数参与其中。 如今《日月歌》陡出,朱允炆要借东瀛力量复辟夺位一事事关重大,就算朱棣将平乱的重任交给了赵王和锦衣卫,但秋长风早就看出,姚广孝要做的事情,远比赵王要重要,而且肯定会和朱允炆一事有关。 汉王和锦衣卫去东海平乱,只是治标。姚广孝前往金山,才是治本。 金山留偈,肯定是《日月歌》的关键所在。 因为在朱棣看来,就算亲生的太子和汉王都无法完全依靠,只有姚广孝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这么值得信任的一个人,看起来怎么好像麻木不仁? 想到这里,秋长风都忍不住地苦笑,他也开始信这天地间,真的有股力量,叫做十万魔军。朱允炆能指挥这十万魔军,击垮大明的百万雄兵? 朱允炆凭什么能指挥十万魔军? 这本来就像神话一样,姚广孝却坚信不疑。秋长风因为姚广孝的信而有分相信,但见方才姚广孝视死如归的神色,秋长风的信念有了分动摇。 朱允炆疯了,因此做的都是疯狂的事情,姚广孝看起来也疯了,不然怎么死都不怕? 秋长风想到这里,本是缜密的思绪也带了分错乱,望着大江东去,接了一句,“可再大的火,也有燃尽的时候。” 碧火终尽,晚霞如火。那股碧火仿佛燃到了天上…… 姚广孝嘴角带分哂然的笑,说道:“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他用的是我们,好像是说他和朱棣…… 秋长风沉默下来,他听得懂姚广孝的这句话,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可他无话可说,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他现在不能对任何人吐露的秘密。 望着那如血的残阳,他想的不是方才江上的惨烈,却突然想到了如血的当年。 往事难追,但往事难忘。 他永远记得柳丝如雨的黄昏,他拿着那个早就干裂的馒头,痴痴地看着桥头。 灞桥柳色,年年伤别。 柳色下,有粉衣飘扬,玉颜祈望,终日凝眸。可他终究转过身去,一步步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 有时候,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那柳色依依,柳絮漫天如雪的季节,他看了扶在栏杆上白玉般的小手最后一眼,义无反顾地走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走的坚决,因为他当初还是韶华年少…… 正沉思间,姚广孝已道:“走吧。” 秋长风收了思绪,皱了下眉头,还是望着江面,略有犹豫。 小舟一共有四人,但现在只有两个在岸上,姚三思、悟性都不知所踪。这茫茫江上,秋长风就算再自负,也不指望把两人从江里捞出来。 生死关头,他只能救上师,他别无选择。 他内心中对那大眼浓眉的姚三思,甚至有分愧疚,可他根本做不了更多。他只希望,姚三思会水。 可这是长江,波涛滚滚,会水的也不见得活下去。 姚广孝站起来,秋长风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想问什么,可见姚广孝已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向东走去,只能跟下去。 二人找不到船只,就算找到了,恐怕也没有乘坐的心情。只能沿着长江东进,顺流而下,就是金山的方向。 很显然,姚广孝还是要去金山。 他虽老迈,但行事依旧有坚决之意。这世上能成大事之人,莫不认准一个目标就走下去,不会轻易半途而废。 姚广孝显然是做大事的人。 秋长风跟在姚广孝身边,呼吸渐渐变得平静起来。那惊涛骇浪的风波过去,他虽在行路,但体力渐复。他曾经有过七年地狱般的苦练,七年虫蚁般的隐忍,才能用三年的光阴从校尉直到千户,甚至得到姚广孝的赏识。 这世上本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那十多年的磨炼,让他看似单薄的身体内,却蕴藏着喷薄的力量。 可姚广孝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秋长风如日高升,姚广孝却已迟暮。秋长风才待让姚广孝休息下再走,前方树林中,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秋长风目光微动,却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他听到那人脚步粗重,喘息连连,显然算不上高手,极可能是周边村落的村民。 等看到那人的面容时,秋长风有些发愣,知道推断有误。 对面那人见到二人,也愣在当场。 第二十一章 玄机 镇江府北,万流东注的大江之中,有一山独立。远望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在滔滔江水中,有着说不出的幽绝美艳。 江是长江,山是金山。 日头早升,铺下金光万道,落在粼粼江水中,更显水静天青山如倒影,如梦如幻如在镜中。 北宋沈括到此,就因此景曾赋诗赞道:“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北江南镜里天!” 云梦公主一到岸边,远望金山秀丽,却无暇欣赏,只是问道:“卫铁衣,船呢?” 卫铁衣立即答道:“公主,卑职早派人让镇江知府准备了船只……” 原来姚广孝虽休息,可卫铁衣并不清闲,连夜派人快马前往镇江府,让镇江知府准备船只,说有要员要过江前往金山。云梦公主为了讨好姚广孝,自然事先要把所有事情准备的妥帖。 可见到岸边的船只时,卫铁衣神色异样,略带尴尬。 江岸早停泊艘大船,居然有四层之高,十多丈长。那大船巍峨庞大,近看竟如宫殿般耸立。 原来镇江知府见五军都督府有令,虽不知道要员是谁,怎敢怠慢,加力巴结,竟然调动大明军舰前来。 这时大明有郑和数下西洋,扬名世界,造船航海业真正到了天下巅峰之境,举世无二。 镇江知府准备这种船只,用来前往江心的金山,倒有种滑稽之感。 卫铁衣也没想到这般声势,不由脸红。云梦公主倒是喜欢这种气魄,笑道:“这船极好,很妥当了。上师,要不要把两岸渡口都封住呢?”她一番好心,为求保护姚广孝,倒是出言无忌。可看到姚广孝的脸色,笑容陡然凝住。 姚广孝脸上,绝没有半分喜悦之感,他望着那大船,突然道:“这是谁的主意?” 谁都听出姚广孝语气中,竟有了不满。卫铁衣一颗心沉了下去,但还是道:“是卑职……” 姚广孝本是木然的神色中,陡然有了分激动,但还能缓慢道:“难道你不知道,一粥一饭,农家来之不易,半丝半缕,都要百姓辛苦织成?调动这一船,看似容易,但其中不知要消耗多少百姓的血汗!百姓劳乏,我等于心何忍?圣上素来重廉俭,屡次谆谆教诲,让尔等不要铺张,体谅民生,尔等如此行事,岂不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苦心?” 他这般说话,威严肃穆,在那一刻,不再是道僧,终于又露出大明宰相的威严。 卫铁衣面露羞愧,半晌无语。 云梦公主心中不满,暗想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是调一艘军舰,我们是想让你舒服一些,你至于把人家骂得狗血喷头吗? 可出南京之前,杨士奇再三嘱托,让云梦不要再树强敌,有两个人能不惹尽量就不惹,一个是秋长风,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姚广孝了。 云梦公主虽然心中诋毁,但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委屈道:“上师,这全是我的主意。可你是上师,本该如此……”还待再说下去,见姚广孝冷冷地望过来,云梦公主下面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姚广孝目光中虽有不满,但终究没有再斥责云梦,只是缓步踱向江边。 云梦公主心中得意,暗想你说得冠冕堂皇,不还是要坐大船吗? 早有军官迎上来,见到卫铁衣,巴结道:“大人,请上船吧。” 卫铁衣见姚广孝钉子一样的站着,丝毫没有上船之意,心下为难。 这时轻舟一叶划过来,船上一人道:“上师,请上船。” 众人诧异,举目望去,见到划船的竟是秋长风,不由大为惊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马,找了一艘船来? 姚广孝点点头,轻轻叹口气,神色萧索地跳上了小舟。姚三思见状,慌忙下马也跟随跳到了小舟上。 云梦公主见姚广孝不乘大船,竟选小舟,又气又急,气的是一番好意喂了狗,急的是,这个秋长风拍马屁的功夫显然技高一筹,这次又讨了上师的欢心。 那小舟不大,连马都装不下,当然装不下云梦公主这些人。云梦公主急中生智,忙喊道:“叶姐姐,你跟着秋千户保护上师,我们再找船过去。”她让叶雨荷保护是虚,观察动静是实。 叶雨荷明白云梦的意思,却正中心意,跳下马来,轻身一纵,到了小舟之上。 江水粼光如梦,仿佛全落在了秋长风双眼中。叶雨荷见秋长风望过来,移开了目光。秋长风笑笑,荡起双桨,小舟如叶,飘荡向金山行去。 船入江中时,姚广孝没了黑衣宰相的肃穆,又恢复木然的表情。他要到金山,探寻《日月歌》中有关金山留偈一语的奥秘,但眼看要到了金山,看起来反倒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急切。 水波荡漾,叶雨荷目光从江面掠过,突然落在秋长风的身上,低声说道:“我帮你划船如何?” 她少有这么柔声的时候,倒让秋长风有些意外。可秋长风随即空出一只船桨道:“故所愿而,不敢相请。”他侧过了身子,空出位置,叶雨荷缓缓坐到秋长风的身侧,接过一桨,协同着秋长风的节奏轻划碧水。 江水荡漾,水映秋阳。那只玉手持桨,也映在江水之上,白云之旁。 秋长风不语,叶雨荷亦是沉默,二人之间,有股难言的沉寂。 不知许久,叶雨荷突然道:“天凉了。” 秋长风斜睨过去,见到那匀好雪白的脸颊,长睫对剪下的涵光,点头道:“不错,天凉了。”他说的是废话,他素来不喜说废话,但此时此刻,他似乎不介意说着不相干的废话。 叶雨荷望着那渐渐行近,玲珑秀丽的金山上的塔尖,又道:“过了秋天,就入冬了。” 她说的更是废话,可秋长风竟点头道:“是呀,到了冬天就会更冷。” 叶雨荷突然飞快地望了秋长风一眼,浮光掠影般的又移开,似是漫不经心道:“冬天了,就会下雪。” 秋长风笑笑,有些惆怅道:“可江南很少见到雪。” 天冷了,欲雪了,江南还是青翠葱郁的迹象,但遥远的地方,起风了,风如刀,吹到身上,透骨的冷。 叶雨荷握着木桨的手掌,突然紧了下,阳光照耀下,好像透明般。她略带紧张和期盼地问道:“你见过北方的雪吗?” 她究竟期盼紧张什么? 第二十二章 定边 殿外残叶随风,舞动影乱往事。殿中沉寂香渺,沉湎斑驳流年。 一听叶欢说万里江山图中竟藏着金龙诀的秘密,不要说云梦公主等人悚然动容,就算姚广孝、无法主持都是目光一闪,流露沧桑几许。 金龙诀的秘密? 金龙诀有什么秘密?《日月歌》中起首一句,不就是提及到了金龙诀?众人等苦苦追寻,还不是想破解《日月歌》之谜? 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这《日月歌》的第一句,南方尽平北方耸之意,众人早就知道,可金龙诀现究竟是什么意思,众人并不知情。 为何金龙诀出现,天下就会统一,难道说这金龙诀,真的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沉寂徐徐,云梦公主终于叫道:“什么是金龙诀?”相比之下,她无疑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人。 叶欢微微一笑,望着无法主持道:“其实我知道,主持当然能回答这个问题。” 无法主持冷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爽快地说出来?” 叶欢神色谦逊道:“在下听到的都是流言,不敢保证是否正确。主持曾经经历过,自然说得更详细一些。” 众人心中奇怪,忍不住又看那无法主持的长眉白须,如同望着逝去的年华,同时揣度着那主持的身份。 无法主持冷冷笑道:“焉知你小子不是想从我口中得知更多?” 叶欢双眉一轩,含笑道:“既然大师不愿多语,小子就不揣冒昧,献丑说说。”顿了下,等众人均望过来,叶欢才道:“想明……太祖雄才伟略,自不用我多说。但其实很多人恐怕都不知道,太祖其实和刘伯温一样,有种未卜先知之能!” 众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云梦公主呵斥道:“让你说金龙诀的秘密,你怎么扯到太祖身上了?” 叶欢一笑,“这位若想听金龙诀的秘密,最好还是听我讲下去。因为我说的事情和金龙诀有关——有很大的关系。” 云梦公主微愕,虽是不解,终于不再打断。 叶欢缓缓道:“当年太祖本也当过僧人……此事在道友主持面前提及,当然少了些忌讳。但当年若有人敢在太祖面前提及此事,无不落得杀头的下场。” 这件往事众人均是知晓,云梦公主听叶欢议论明太祖,急于想知金龙诀的秘密,倒不追究叶欢的妄言之罪。众侍卫见上师、公主都无意见,自然也不会对叶欢呵斥。 叶欢又道:“当年都说太祖是因为忌讳身份,树立威信,怕人轻视他的出身,这才讳疾忌医。可太祖雄才伟略,如何会在这些事情做文章?想英雄不问出处,当年汉太祖刘邦岂不也是个无赖出身,但图一代伟业后,有哪个敢于轻视?相反……更多人会因为汉太祖的出身而敬仰他的丰功伟绩。明太祖大智慧之人,如何会忌讳这点?” 众人倒觉得叶欢说得有些道理。 云梦公主第一次想到这点,心中奇怪,立即问道:“是呀,为什么呢?” 叶欢缓慢道:“有人感觉太祖行事不合情理,暗中推测。但很少有人知道,太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掩盖他当僧人时……见到金龙诀一事!” 众人诧异不解,但见叶欢终于说到正题,专注地听下去,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叶欢语气中带分神秘,突然又道:“元末之年,群雄逐鹿,太祖绝非算是当年最具实力的力量。想刘福通、徐寿辉、陈友谅、张士诚等人,均是一时翘楚之辈,大元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亦是不容轻视,但唯独太祖能脱颖而出,一统天下,你们说是为何?” 众人不语,心道这个问题倒很难讲。同时又有不耐,暗想你说金龙诀,为何非要说这些陈年往事呢? 卫铁衣开口道:“太祖能如汉太祖般礼贤下士,知人善任,文有刘伯温、宋濂等人相助,武有徐达、常遇春等人协助,自然能一统天下。” 叶欢笑笑,反问道:“太祖手下的徐达、常遇春的确是一时猛将,刘伯温、宋濂也是无双文臣,但旁人既能称雄,和太祖一争天下,难道说那些人均是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想徐寿辉当年,远早太祖起事,挥兵千里,打得大元猛将丢盔卸甲,手下岂能尽是平庸之材?徐寿辉当年纪律严明,深得民心依附,更胜明太祖,其手下赵普胜、倪文俊、陈友谅等人可说是文武双全,一时无二,丁普郎、项普略、欧普祥、陈普文等人威猛无双,百战百胜……” 卫铁衣不服道:“他们若真的如此威名,怎么少听人言?” 叶欢放声长笑道:“都说卫铁衣是为五军都督府一时豪杰,不想今日一见,见识不过如此。” 卫铁衣脸色涨红,几欲拔刀,可见叶欢竟还淡定自若,摸不清对手的底细,终于没有出手。同时心中惊凛,不知道叶欢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这个叶欢看似经商公子,怎么会如此精熟陈年往事,同时对他们的来历了如指掌? 秋长风一直沉默,似乎琢磨着什么,此刻终于开口道:“历来成王败寇,圣人孔夫子都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后代史官削削改改,只为固帝王之业,早是定律。” 叶欢向秋长风望去,缓缓点头道:“秋兄此见倒是真言。历代史书,均由胜者编写,汉太祖成事,这才成全三杰之名,若是当年楚霸王为帝,削书立史,后人又有谁知道张良、萧何、韩信之辈呢?明太祖得了天下,常遇春这才能成为大明第一猛将,若真的是张士诚、陈友谅称帝,只怕常遇春也难享乱世第一猛将的威名。” 众人虽觉得叶欢此言很不舒服,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叶欢见众人脸色迥异,像是看出了众人的想法,续道:“远的不说,只说当年鄱阳湖一战,太祖、陈友谅挥兵鏖战在湖上,胜败之势数番转移,陈友谅手下无敌将军张定边屡压明太祖,甚至一举击沉太祖所乘大船,太祖生死一瞬之际,几乎就没了大明的天下。那一战若太祖不幸,怎有大明王朝,后人谁能传颂刘伯温、宋濂、徐达、常遇春等人?” 众人默然,知道叶欢说的是当年朱元璋、陈友谅争夺天下时至关重要的一战——鄱阳湖水战。 那一战可说是惊天骇地,鬼神皆惊。 硝烟散去多年,但朱家提及往事,都是心中忐忑,不能不说侥幸。 鄱阳湖水战后,陈友谅最终兵败,但朱元璋亦是元气大伤,几乎死在湖中,战况惨烈可见一斑。 第二十三章 天意 霹雳一道接着一道地划下,似乎不甘冷夜的寂寞,就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般,因为英雄虽老,豪气尚存。 众人知道眼前这和尚就是当年元末第一名将张定边时,那霹雳雷声就如在脑海中轰鸣炸破般,心胆俱惊。 张定边怎么会没死,还当了金山寺的主持? 张定边本是陈友谅手下第一高手,当年是朱元璋的死对头,几乎击杀了朱元璋,姚广孝既然早知道这人是张定边,为何还留他在金山寺? 可无论如何,张定边都算是前朝余孽,恐怕会对大明不利。卫铁衣一想到这里,不由护在姚广孝身边,只怕张定边对姚广孝抢先下手。 姚广孝竟还平淡自若,这个亦僧亦道的黑衣宰相,似乎很难被什么意外所惊动。 张定边笑后,凝望姚广孝道:“不错,又过十年,我还没死,因为我真的不甘心。” 姚广孝叹息一口气,“因此你当年做赌时,故意赌输给我,留在金山寺?” 张定边森然道:“我没有故意输给你,我赢不了你。” 秋长风只是一转念间,就想出姚广孝和张定边多年前就认识,而且有个赌注。张定边输了,恐怕就要留在金山寺做和尚,而张定边正对金龙诀有意,因此就留在金山多年。可秋长风感觉一点很奇怪,张定边依旧如此霸气,终究是大明的隐患,以姚广孝之狠,为何当年不直接除去张定边呢? 姚广孝皱了下眉头,“但我当年看你,真的感觉你本心死,这才不想杀你。我若杀你,当年是有机会的。” 众人讶然,不想姚广孝居然比张定边还狂妄,他有将张定边置于死地的机会? 张定边昂然道:“不错,你我当时做赌,输者任凭对方处置。我输了,你让我死都无妨,但你没让我死,只让我留在金山寺,一留多年。如今我虽老了,可还没死。” 姚广孝叹道:“你没死,雄心还在,我现在才知道你一切都在做戏,在我面前做戏。你能留在金山寺多年,因为你也信金龙诀的秘密。” 张定边缓缓道:“难道你不信?” 姚广孝默然,可神色已冷了下来。 现在谁都看出来,那幅万里江山图中,的确藏着金龙诀的秘密,就因为这个秘密,才让张定边留在金山寺多年。 张定边冷笑道:“其实你也信的。你留我在这里,只是不信我能先你一步看出这江山图的秘密罢了,你也以为叶欢难以猜透这秘密,才要借口杀他,掩饰金龙诀的秘密。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偏偏看破玄机……” 叶欢脸色阴晴不定,见众人望过来,忍不住强笑。 事态转折的出乎叶欢的意料,见姚广孝、张定边剑拔弩张,燕勒骑、秋长风手已握刀,他似乎也有些畏惧,再不敢多言。 姚广孝双目一张,目光森冷地落在张定边身上,缓缓道:“我知道你还不死心,你当年输给太祖并不死心。但你知凭一己之力,绝难再撼动大明江山,因此这才隐忍。但金龙诀若出,你就觉得有对抗大明的力量,还想蠢蠢欲动,重扶陈家后人?” 张定边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一点不错。” 姚广孝目光如冰,嘴角带分阴冷的笑,“可你还没有得到金龙诀。” 张定边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那又如何?” 姚广孝咧嘴一笑,露出枯黄的牙齿,“我只想告诉你,你就算天下第一英雄又能如何?我当年可以杀你,今日也不例外。你若不乖乖的留在金山,只怕不能活着出了大殿。” 张定边笑笑,“是吗?”他话一出口,身形陡动,一闪之前,就到了姚广孝的身前。 姚广孝神色不变,只是低沉地说道:“杀了张定边!” “杀”字出口,话音未落,卫铁衣已出手。卫铁衣一直守在姚广孝身边,一看张定边前来,立即拔刀。 刀声嘹亮,可刀光早在刀声之前,就如漫天飞雪般地吹向张定边。 卫铁衣一口气劈出了七刀。 张定边只回了一拳。 殿外有电闪而过。那一拳就如电闪般重重地击在卫铁衣的胸膛! 卫铁衣狂叫声中,倒飞而出,撞在墙上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一拳直如巨斧开山,晴天霹雳,打得卫铁衣五脏移位,口鼻溢血。 一拳之威,竟致如斯。 张定边一拳得手,眼中寒光一闪,遽然凌空而起,只听到“哧哧”声响,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铁针从他脚下飞过。 卫铁衣虽被张定边一拳打飞,终究还是放出了夺命的铁针。若非为了躲避铁针,张定边那一拳,就能打得卫铁衣胸骨尽碎,背脊折断。可饶是如此,卫铁衣跌在地上时,一时间也难以起身。 张定边和姚广孝撕破了脸皮,居然没有逃命。他虽老了,但功夫从未放下,在众侍卫环绕下,蓄意一击,竟要取了姚广孝的性命。 这是怎样的豪情和自信? 这是何等的嚣张和猖狂? 铁针落空,张定边腾空,目光闪动,还是要扑向姚广孝。陡然间,两道黑影左右扑来,刀光一闪,分刺张定边的两肋。 是燕勒骑。 卫铁衣虽败,但他毕竟挡了张定边片刻。燕勒骑亦是不凡,在生死关头,已有人扑来守护姚广孝。 必保姚广孝。 虽没人提及,可所有人都知道,姚广孝不能有事。姚广孝若有事,这里的人都要死! 张定边目光中厉芒闪动,空中怒喝,双脚连环踢出,竟抢在单刀刺来前,踢在了那两人的肩头。 双刀飞空,肩头全折。一人被张定边踢得空中陀螺般旋转,等落在地上时,不成人形。可另外一人却能在电闪间出手,扯住张定边的半幅袈裟。 那人触及到张定边的袈裟时,浑身一震,被张定边一掌拍在头顶,脑袋倏然陷了下去。 张定边掌若蒲扇,一掌击下,竟如千斤铁锤敲下,瞬间毙了那人。 他举手投足间,就击退卫铁衣,连杀两名燕勒骑,可如电的身形终于落了下来。 这时殿中“咯”的一响,张定边变了脸色,再不顾杀了姚广孝,脚尖一点落下的尸体,火筒一样地飞蹿直上。 第二十四章 锦瑟 天意难违,圣意难违,姚广孝的命令,也是不能违背。 卫铁衣听姚广孝要他相助秋长风,实在左右为难。他怎么也没想到,金山之行,居然演变成这种局面。 姚广孝脸上已现怒容,云梦公主见了,忙道:“上师,我们也是为你着想。” 姚广孝霍然站起,喝道:“金龙诀一出,大乱定起,你等怎么这般不知轻重?” 云梦公主诧异道:“上师,你不是说从不信金龙诀吗?” 卫铁衣心中苦笑,暗想公主毕竟不懂人心算计,上师装作不信,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现在看上师的紧张之意,瞎子都看出金龙诀传言绝非虚妄了。 眼见不能不去,叶雨荷突然道:“有时候人不见得越多越好,我去帮助秋千户,卫大人留守就好。” 叶雨荷毕竟也是捕头,做事果断利落。 姚广孝目光一转,落在了叶雨荷的身上,立即道:“好,你立即带几个弩手前去帮助秋长风,务必取回金龙诀。” 卫铁衣再不迟疑,立即分派五名强弩手跟随叶雨荷前去援助秋长风。 见叶雨荷等人冲入雨中后,卫铁衣心中忐忑,不知为何,总有不安之意。云梦公主也是焦急不安,不时地望了那墙上的万里江山图一眼,终于问道:“上师,叶捕头和秋长风两人,能抓住张定边吗?” 说起来奇怪,张定边如此大逆不道,云梦公主对其并没有什么恶感,反倒感觉此人豪气冲天,让人心折。 姚广孝再次坐下来,望着那万里江山图道:“张定边虽老,仍是天下第一好汉,谁又抓得到?” 云梦公主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姚广孝神色转为木然,望着殿外的风雨,喃喃道:“天意,天意,看起来天意如此。只盼他们……”话未说完,突然抬头向梁上望去。 云梦公主一直留意着姚广孝的举动,见状也向梁上望去,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 卫铁衣心胆皆悬,闻到叫声,慌忙向云梦公主看去,见她没什么意外,只是骇异地望着殿中的上空。 卫铁衣也不由抬头向大殿横梁望上去。 就见到一道闪电划过殿外的夜空。 那大殿梁处,突然有道白色的条幅落下来。 这种情形,突然有条幅出现,也难怪云梦公主心惊。卫铁衣见状,不由惊凛,喝道:“小心。” 众人凛然,就见那白色的条幅展开,悬挂在在梁上。 条幅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乱臣贼子姚广孝死于此地! 殿中陡静,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此刻,会有谁在这金山寺的大殿横梁上,挂上这如此大逆不道的条幅? 云梦公主心中有电闪划过,突然想到了什么,骇然惊呼道:“是朱允炆,是堂兄来了。” 姚广孝助朱棣取得大明天下,对朱棣而言,当然是无上的功臣。但对朱允炆来说,绝对是乱臣贼子。 痛骂姚广孝是乱臣贼子的,当然只有朱允炆一人。 姚广孝见到那条幅陡现,素来木然的神色,也忍不住耸然。他霍然站起,嗄声道:“是谁?是你!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 那喝声在空寂的大殿中,夹杂着风雨雷电,有着说不出的凄厉。 卫铁衣虽然惊骇,可还记得保护上师的职责,见条幅展开,上有“姚广孝死于此地”的字眼,心中惊凛,厉喝道:“保护上师!” 有燕勒骑霍然冲来,手持弩筒,在姚广孝身边形成个圈子,一致对外。 如此严密的防守下,有人要杀姚广孝,势比登天还难。 就在这时,遽然有声钟响,“嗡”的一声。 那声钟鸣极为响亮,就算狂风怒雨惊电沉雷亦是阻挡不住那钟鸣之声。 钟声一响,众人心头一跳,卫铁衣更是大奇且惊,他入殿时,的确见到殿外有口钟,佛寺中有钟,简直和农家的锄头般,再正常不过。但此时此刻,钟怎么会鸣? 殿外只余风雨,风雨不会敲钟,殿外有人,而且很可能是敌人?敌人是谁? 所有的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然后卫铁衣就听到钟声再响,有梵语清唱,听不清究竟。那梵语片刻之后,益发的响亮嘹亮,四面八方的传来,将大殿重重围住。 不错,古寺青灯,有钟声就会有梵唱,可卫铁衣等人入了大殿,只见到张定边一个和尚,其余的和尚好像踪影不见,这时候,怎么会有和尚念经? 不止一个和尚念经,好像是一堆和尚在念经。 众人面面相觑,被这种古怪惊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并没有留意姚广孝站在那里,脸色铁青,眼中也终于带了惊怖之意。 姚广孝死都不惧,他又怕什么? 卫铁衣发现这点时,嗄声道:“出去看看……”他才一开口,就发觉那梵唱嘹亮,竟如怒海狂涛般震耳欲聋,他虽喝出,但声音低微,早淹没在无边的声浪中。 古寺、梵唱、风雨、雷电…… 陡然间,天地间的一切化作清晰的六个字,一字字地传到众人耳边。 有鼓声,鼓声沉郁,只敲了六次,和那六个字共同响起,击在所有人的心口。 “唵、嘛、呢、叭、咪、吽!” 是大明咒。这时候,怎么会有人突然念起大明咒? 那咒语夹杂鼓声,竟掩盖了雨声雷声,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冲击了过来。 姚广孝眼中露出疯狂之意,叫道:“是飞天梵……”他话音才出,竟有血丝从他嘴角溢出,然后他就如同被雷电击中的大树般,遽然枯萎,仰天倒了下去。 雷电轰中那本来要枯死的大树,瞬间击折了大树。 风雨中,秋长风长啸一声,不等张定边笑声止歇,就向张定边冲去。刀鞘一戳,直奔张定边的咽喉。他刀虽断,但决心不断。 秋长风不再守,竟主动出手,向天下第一英雄张定边主动出手。他竟有这般的胆气、如斯的豪壮。 张定边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可随即燃起了汹汹的战意。 有霹雳,霹雳起,张定边一拳击出,更胜霹雳。 第二十五章 亮刃 秋长风顿了许久,那风冷了,雨却柔了。丝丝细雨浇在一醒一梦的二人身上,如织秋愁。 他当然早认识叶雨荷,不是在庆寿寺的时候才见面,而是早在十数年前就相识——相识在秦淮河畔。 这段相识,叶雨荷想必已经忘却,可他十数年中,没有一日不记在心头。 他见到叶雨荷的时候,不知用多大的决心才抑制住相认的冲动,他不和叶雨荷相认,是不想、亦是不能。 可这不意味他心中没有叶雨荷,心中是否有一个人,绝不是只在口上挂着。但他就算关切叶雨荷的安危,如何能放弃事关苍生的金龙诀? 秋长风前所未有的为难,可就在他难以抉择之际,陡然身躯微震,扭头望向金山寺大殿的方向。那里有一缕紫焰冲上了天空,虽在雨夜中,还是绚烂明显。 紫焰形成云骑之状,空中带分铮铮紧迫。秋长风立即认出,那是燕勒骑最紧急的求救信号。 上师有险? 念头一闪而过,秋长风再不犹豫,立即将叶雨荷负在背后,向金山寺的大殿冲去。 这条路和追击张定边的方向南辕北辙,但他义无反顾。 比起上师的安危来说,金龙诀似乎也暂时可放在一旁,这是他给自己的解释。但他却不愿意去想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比起叶雨荷的安危,他的性命也是暂时可放在一边的。 很多事情,叶雨荷不知道,但他明了。 盏茶的功夫,秋长风就冲到了金山寺的主殿前,和张定边一战,虽是过招无多,但可说劳心劳力,远比酣战几百回合还要费力,他那时早就疲惫不堪,只凭铁般的意志才能坚持下去。可奔行到金山寺主殿的时候,他体力又恢复到八成。 他还要留着力气,留着力气作战,他早嗅到危机更浓,杀机更深。这金山雨夜,看起来还是步步惊魂。 燕勒骑求援,秋长风虽心急,但他并没有如旁人遇到求救时,到了寺前,就急冲冲地撞进大殿,如果那样的话,七年前,他就死了。 姚广孝说得不错,他和卫铁衣最大的区别是,他想的虽多,但这时候绝不会想责任担当,只是想着尽心尽力地击溃敌手。 本来他们的大敌只有前朝叛逆张定边一人,可张定边去寻金龙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姚广孝的身上。 那金山怎么还会有敌人,敌人是谁,所为何来? 秋长风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站在殿外,身上早就被雨水浇得通透。凉凉的雨落在身上,被寒风吹过,很是寒冷,可秋长风心更冷。 雷声渐隐,大殿内青灯黯燃,有雨声、风声……却没有了钟声,梵唱,也没有人声。 大殿中,尸体狼藉,惨不忍睹。 死的尽是燕勒骑的人手。 那本来庄严肃穆的佛殿,看起来竟如修罗地狱一般。 秋长风只感觉一股寒意冲上脊背,他虽感觉事态紧迫,但根本没有想到,卫铁衣的燕勒铁骑,居然全军尽墨。 谁是凶手,下手恁地毒辣,不留余地? 秋长风背着叶雨荷,缓步走进大殿中,双拳紧握。他目光流转,从殿中的尸体中闪过,心思飞转,他并没有看到云梦公主和姚广孝的尸体…… 他震惊愤怒的内心还有分侥幸,燕勒骑全军覆没固然让人惊心,但姚广孝和云梦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惨案发生的时候,秋长风并不在殿中,只是凭看到的一切判断,因此还有分侥幸的心理。可他当初若是在当场的话,只怕一颗心早就沉在谷底。 姚广孝死了,可尸体不在,这其中莫非有着什么玄机? 秋长风没有想到这点,目光却落在一具尸体上。那尸体就匍匐在殿中燃香的铜鼎旁,烟飘缈缈,人却早逝。 看那装束,死的那人竟是卫铁衣! 卫铁衣竟也死在此役,秋长风心中震颤,缓步走过去,目光闪烁。卫铁衣脸向地面,衣上染血,一只手还在紧紧地握着断刀。 刀已断,可见当初厮杀的惨烈。来的究竟是哪些高手,就算卫铁衣都难以幸免? 如果所有人都死在这里,那方才释放求援信号的是谁? 难道说敌人如此凶猛,只在盏茶的功夫,连放信号之人都已击杀? 秋长风想到这里,将叶雨荷放在殿中的香鼎旁,伸手去扳动卫铁衣的尸体,想看看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尸体一翻,面容露出之际,秋长风目光一冷。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飞出,直如飞瀑耀日,刹那间,就到了秋长风的喉前。 好毒辣的一刀。 刀是卫铁衣的断刀,可那尸体,并非是卫铁衣的。有人刻意换了卫铁衣的衣服,装死等在这里,就算准秋长风会来查看。他们不但要将燕勒骑尽数诛杀,还要将秋长风斩在此地。 那装作卫铁衣之人挥出那一刀的时候,嘴角甚至有分毒辣的笑,似乎已见到秋长风血溅当场的样子。 这本是精心算计的一击。 这也是势在必得的一击。 可秋长风好像偏偏在等这一击。 刀光一起,秋长风就已出肘,肘尖一点,就撞中那人的手腕。那人手腕一麻,单刀变线,“当”的一声,竟砍在地上的青砖上。 那人一怔,不等变招,双眸陡然凸出,现出灰白的死意,喉中“咯咯”有声,如响尾蛇吐信般,说不出话来。 秋长风在这之前,掌缘切在了那人的喉结上,切断了刺客的生机。 望着那刺客眼中的不解,秋长风脸色淡漠,轻声道:“你换装成卫铁衣,脸向地面,不想让我看到你的脸。可你不知道,卫铁衣后脖颈处有点黑痣,但你没有。” 那人眼露恍然,松开了握刀之手,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他觉得死也瞑目。 他死的不冤。 尸体脖后颈没有黑痣,尸体就不是卫铁衣的。有人装作卫铁衣,不言而喻,就是对来查看的人进行算计,这件事事后想想,本来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可如此香烟渺渺,气氛迷离的大殿,尸体遍布、血流满地中,还能看出这点破绽,岂是等闲? 这是精心算计中的一点破绽,千人中,只怕只有一人才能留意,秋长风就是能看出那点破绽的人。刺客能死在这种人手上,只好闭上眼。 第二十六章 反客 殿中沉寂,呼吸可闻。 秋长风连杀五人,手持破空竿,望着剩余的忍者,凝声道:“你们竟敢害了上师,万死难辞,我秋长风身为锦衣卫,从今日起,就要将尔等缉捕归案,若遇反抗,杀无赦!” 他言语低沉,但其中决心灼灼,不容置疑。 伊贺火雄虽是伊贺部宗主,听到秋长风话语的冷意,也是暗自心惊。看也不看雨水中的藏地九天一眼,伊贺火雄眼中战意火一般地燃起,“就凭你?” 秋长风简洁地回道:“不错。” 伊贺火雄眯缝眼睛,缓缓道:“你没中毒?” 现在就算瞎子都看得出来,叶雨荷中毒了,但秋长风没有。伊贺火雄不由奇怪,不解酥骨香为何会失效? 秋长风反问道:“你说呢?”他说的模棱两可,又让伊贺火雄有些怀疑。 伊贺火雄是老狐狸,陡然又想,说不定秋长风真的中了毒,现在只不过是硬撑,连出辣手,就是想骇退他们。 一想到这里,伊贺火雄决定试一试。 秋长风展现的身手虽惊人,但伊贺火雄只觉得藏地九天没用。伊贺火雄一直想与藏地部争锋,眼下藏地九天死了,他若能杀了秋长风,不但能削藏地部那些老家伙的面子,还能在日后的争雄中处于上风。 伊贺火雄想到这里,心中早定了主意,却叹息道:“你真的不错,但未免过于狂傲。你真以为凭你的本事,会是我们这些人的对手?”他身后还有十数忍者,各个身怀绝技,他不信凭这些力量,还奈何不了秋长风。 秋长风冷冷道:“你为何不试试?” 伊贺火雄双目一张,陡然手臂一震,笑道:“那我就试试。”他话音方落,一点火星竟从袖中飞出,破空而出,倏然就到了秋长风面前。 秋长风目光微凛,手腕轻动,一枚铜钱迎上那火星,旁落在一具尸体上。 “轰”的声响,那尸体竟燃了起来。不但尸体燃烧,就算铜钱好像都烧了起来,泛着绿油油的光芒。 这是什么火焰?遇之则燃,一发不可收拾,看起来虽不如捧火会的藏地火有气势,但诡异之处,犹胜三分! 叶雨荷手脚难动,见到一点火星竟有如此猛烈的威力,不由叫道:“小心。” 秋长风见到那点星火的威力,脸色本已发白,面容肃然,闻言反笑道:“米粒之光,不过如此。” 伊贺火雄陡然间脸色发红,红的几欲滴血,喝道:“那你再来试试。”他双手一合,竟有团烈火在手掌燃起,双臂一震,那团烈火已向秋长风飞来。 那火光炽热,未到时,热气灼人。 与此同时,殿中还剩的十数忍者身形展动,刹那间占据四面八方,缓缓向秋长风逼来。他们吸取了方才的教训,不急急前来送死,只想压缩秋长风活动的空间,进而让伊贺火雄与秋长风一战。 那烈火行进的虽缓慢,但总有到面前的时候。等到了面前,秋长风想要再闪避,已是难上加难。 火在行,秋长风不动,可青灯火焰下,他额头似有汗水,苍白的脸上,也带分青意。 伊贺火雄毕竟老辣,知道后发制人的妙处,秋长风一动,火球就动。不要说被那火球击中,就算被那火球迸出的火星击中,秋长风都会烈火焚身,死的惨不堪言。 更何况,秋长风不能动。 秋长风还要护着叶雨荷,叶雨荷中了毒,这点绝对不假。 伊贺火雄比藏地九天经验要丰富得多,他一眼就看出,秋长风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叶雨荷。 叶雨荷早就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只想闭上眼睛睡去,只是凭坚强的意志支撑不睡,见到这局面,立即知道问题的严重,知道秋长风不动的缘故,虚弱道:“你走,不要管我!” 秋长风不看叶雨荷,呵斥道:“你若真的为我好,最好闭上嘴。” 叶雨荷一怔,看着挡在身前那伟岸冷漠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弦颤动,她从未想到,秋长风是这样的人。 为了她,生死不顾? 他为何对她如此?难道是说…… 叶雨荷呆呆地望着那挺拔的背影,一时间痴了。不知为何,她竟忘记了安危、忘记了险境、甚至忘记了生死。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人一生看似百年,但不过匆匆而过。若真的有一人可为了你死都不顾,你还畏惧什么? 叶雨荷素来冰冷的双眸中,突然带了春湖雾水般的朦胧。 可秋长风背后没有长眼,看不到叶雨荷的眼神,他只是看着那团火,陡然间脚下一点,踩中地上的一个弩筒,只听“哧”的一响,有弩箭射出,打入了火焰之中。 他的脚看起来,竟和手一样灵动。 这招极为突兀,方才秋长风就是用弩箭射杀了施展破空的忍者,谁都想不到他会这般发箭。 弩箭破空,就要穿过火焰,打向伊贺火雄。 “哧”的声响,弩箭燃起,燃在火中。 秋长风脸色终变,这团火极为诡异,有如实质,就算这般犀利的弩箭都无法打穿?他终于想到了什么,惊诧道:“焚地火?” 焚地火、飞天梵音、天人水,本是忍术中最为高绝的三种忍术。秋长风似乎没有想到,伊贺火雄用的竟是焚地火。 伊贺火雄哈哈大笑,双掌缓动,控制那火球的方向道:“你听不到飞天梵音,见见焚地火再死,也能瞑目了。” 话音未落,秋长风手中的破空竿就刺了出去。丈许的竹竿,刺入了焚地火之中。 他方才就凭这破空竿,击杀了藏地九天,不想那破空竿一入焚地火中,立即就燃了起来。秋长风一杆刺出,如刺在一面极为柔软的墙上,更要命的是,有火星蛇一样的盘旋,顺着那破空竿,瞬间就燃了过来,燃到他的手前。 秋长风弃杆、俯身,一伸手就抓起了叶雨荷,倒纵。 一退三丈,瞬间到了那香鼎旁边。 香鼎中还燃着酥骨香,他刚才离那香鼎唯恐不远,但这刻火烧眉毛,看起来早顾不得许多。 秋长风动如脱兔,却早在伊贺火雄的意料之中。 断喝一声,伊贺火雄身形展动,双臂一震,那火球就如流火金风一样,刹那加快了百倍的速度,追到了秋长风的身前。 第一章 交换 小舟入江,渐渐行远。等再靠岸的时候,秋长风立即前往镇江府,找到那里的知府大人,让镇江知府收拾金山的残局。同时出具锦衣卫令牌,征马东行,又写了封书信,命驿站八百里加急呈给天子。 镇江府知道金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吓得脸都发蓝,忙不迭地一切照办。 秋长风不等镇江府快马送信出去,就和姚三思策马沿江东进,一路奔波,不到三日的工夫,就到常熟。 常熟在苏州府北部,已临近长江入海口。 这时大明海运发达,处举世巅峰之境,郑和几次下西洋,均是从这里入海,各国商人若是前来与大明交易,很多也走此路,因此造成了附近商业的空前繁荣兴旺。 常熟地处长江入海口左近,端是民丰物足,极具繁华。 秋长风入了常熟后,正是晌午时分。姚三思一路兼程赶路,早就疲惫,但竟咬牙挺住,也不叫苦。 这本来有些懦弱、胆怯的锦衣卫,经历风霜雪雨,无疑坚强成熟了很多。 姚三思虽不叫苦,但很是不解,搞不懂为何金山发生了如此大事,公主等人下落不明,秋长风却跑到海口附近? 秋长风看了眼天色,舒了口气道:“奔波几日,总要吃口热饭。”看到路旁有个酒楼,颇有气派。翻身下马,将马儿随意系在酒楼前的木桩上,举步上楼。 姚三思始终猜不透秋长风做事的目的,暗想这种时候,恐怕只有秋千户才有心情好好吃饭吧? 二人到了酒楼上,见到楼上众人都是衣饰华美,举止文雅。常熟地处兴旺,正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是以食客看起来都是温文尔雅,一团和气。 二人早换了便装,那伙计见秋长风两人风尘仆仆,不像有钱人的打扮,料想没什么油水,半晌竟不来招待。 姚三思恼怒,才待呵斥,被秋长风一把拉住。姚三思不解,低声道:“大人事情紧迫,怎么能在这儿浪费工夫?” 秋长风目光转动,亦低声道:“你难道忘记了上师的吩咐吗?” 姚三思道:“没有呀,上师让大人毁去……”他住口不语,竟是极为谨慎,但姚广孝临死前,让秋长风毁去排教的夕照,他怎么可能忘记? 不过上酒楼吃饭,和上师的吩咐有什么关系? 秋长风点头道:“你没忘记就好。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在完成上师的任务,可这件事极为棘手,我必须周密行事才好。”脸露肃然之意,秋长风警告道:“这件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死在这里,因此你现在跟着我,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姚三思似懂非懂地点头,秋长风吩咐完后,像是漫不经心地拿着筷子,目光却如鹰隼捕物般从楼上商人的身上扫过,神色略带失望之意。突然目光闪动,望向楼梯口处,皱了下眉头。 姚三思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差点叫了起来。 楼梯口上来一青衣女子,面容略显憔悴,身形纤弱,明眸如水。见秋长风、姚三思望过来,那女子也走过来,在秋长风的对面坐下,看着姚三思惊得合不拢的嘴,那女子轻淡道:“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姚三思吃吃道:“叶捕头,这么巧?” 原来那女子正是叶雨荷。 叶雨荷秀眸转动,望向秋长风道:“秋大人当然知道不是巧了。” 秋长风皱起眉头道:“你不去追踪公主的下落,怎么会跟我到这里?”他当然知道不是巧合,叶雨荷肯定是跟踪他们来此,不由得有些佩服叶雨荷的跟踪之术。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低声道:“我仔细想了,上师去金山,是为了取金龙诀。叶欢、忍者到了金山,不单是为了报复,恐怕也是为了金龙诀。金龙诀再现,只怕就要天下大乱。”顿了下,不闻秋长风回答,叶雨荷只好继续道:“上师当然明白一切。他临死前,让你毁去什么夕照……上师绝不会无的放矢。因此我断定,夕照和金龙诀之间,必定有种奇异的关联。上师让你毁了夕照,恐怕是和阻止金龙诀改命有关!” 姚三思恍然道:“抢去金龙诀的人定不会让秋大人这么做。” 叶雨荷点头道:“不错,忍者当然不会让秋千户毁去夕照。” 姚三思接道:“因此追踪忍者、毁去夕照、阻止金龙诀改命,本来都是相关的事情!” 叶雨荷如水的眸子只是盯着秋长风,想从秋长风脸上看出她的推断是否正确。可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望着窗外,喃喃道:“好饿,难道还没人招呼吗?” 叶雨荷怔住,不知道秋长风到底什么心思。 窗外秋深,江南虽还是绿油油的景色,可有落叶知节,轻轻地随风落地,带着分无奈和萧瑟。 黄叶冷风中,有个乞丐模样的孩子抱着肩膀,正在路边望着酒楼,那小乞丐又黑又脏的样子,秋长风向下望去,看不清那乞丐的脸。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走来几人,大摇大摆地到了酒楼前,一人看那乞丐碍眼,呵斥道:“讨饭的,滚远点。” 为首那人是个胖子,隔着肚子望不到脚面,极为气派,浑身上下好像是金子做的一样。衣衫闪亮,手上戴个金戒指,耀人二目,一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金牙。见到那乞丐在旁,神色不满道:“这酒楼也是常熟数一数二的地方,门前怎么会有乞丐呢?” 说话间,那小乞丐低着头,缓步走向一旁。 那胖子的跟随见状,觉得不耐,挥拳要打,那小乞丐慌忙退让,一不留神绊在台阶上,摔了个跟头。 那胖子和跟随均是笑了起来。 小乞丐在地上,抬头看了那胖子几人一眼,眼中露出痛恨之意。可那胖子早就和那帮人进了酒楼。 这楼下发生的可说是小事,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似乎也是正常的事情。 叶雨荷也看到楼下的情形,想管的时候,乞丐已站远,那帮人也已入楼。她虽不平,但毕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更何况小乞丐没事,她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叶雨荷,旁人不要说去管,就算看都感觉有些麻木。偏偏秋长风对此看得津津有味,因为秋长风能看出这寻常小事的不寻常之处。 事事留心皆学问,处处分明断源根。 乾坤索两千多句口诀,看起来极为神秘,其实很多地方,不过是在归纳总结常人留意不到的细节。 第二章 真相 风萧萧,有落叶凋谢,似乎被荣府中隐泛的杀机所催动,静然屏息地落在院中的青石砖上。 晚秋,更寒。 叶雨荷心冷,手更冷,纤细冰冷的五指紧握冰凉的剑柄,警惕的眼神中带着分疑问。 叶欢怎么会出现?这本来是个圈套?他有什么目的?荣府究竟有什么玄机,让秋长风刻意来此? 有略带暖意的手,轻轻按在叶雨荷的手背上。 手是秋长风的手。 秋长风望了叶雨荷一眼,只是低声道:“你自己小心,我只怕照顾不了你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向前堂走去。 踩着那枯黄的落叶前行,落叶轻轻地呻吟,似乎已预见山雨欲来的变天。日头高照,但照下来的阳光,似乎都带分冷意。 叶雨荷心中却暖了起来。当她看见叶欢时,极为震惊,感觉落入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迷局之中。这个迷局牵扯之广、诡异迷离,是她无法想象的。她原有的孤单、迷惑,甚至惊惧,都随着秋长风的一句话化作过眼云烟。 她不再感到孤单。她知道,无论如何,秋长风总是和她在一起。 那一刻,不知为何,她就知道——秋长风原来一直都在关心她。可他为何从来不说,反倒压抑自己的情感? 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感觉手背有些热,脸也有些红。叶雨荷长吸一口气,紧紧跟在秋长风身后。那小乞丐亦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秋长风,眼中满是肃杀之意。 叶雨荷见了,不由得暗自为秋长风担心。她早就看出小乞丐绝非等闲人物,那么他跟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叶欢终于转过身来,一样的散漫不羁,一如既往地略带倨傲。见到来人居然是秋长风,他竟没有半分诧异,只是笑道:“秋兄,一别多日,一向可好?” 他似乎对金山一行,全然忘记。叶雨荷若非亲历了金山血案,又推断出叶欢可能和忍者是一伙的,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是狠辣如斯。 秋长风竟然也笑了,笑容中带着分说不出的暧昧,“自从与叶公子金山一别,真可算是日思夜想,不曾想今日能在荣府再度重逢,实乃幸事。” 叶欢还是安然坐在那里,见秋长风走到他身前丈外就站住,笑问道:“不知秋兄想我作甚?唉……当初金山之乱,我真没想到会惹祸上身,如不趁乱赶快开溜,不然真要死的不明不白了。不知后来怎样了?” 他态度平和,很是茫然的样子,叶雨荷见了,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若叶欢真的是凶手,怎么还会这么淡定自若,难道事情还有隐情? 秋长风收敛了笑容,环看众人一眼,说道:“后来嘛……燕勒骑死了三十七个,公主失踪,就连上师都死在了那里。这个答案,叶兄可满意?” 众人脸色剧变。荣公子亦是骇得面无人色,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态如此严重。 金山之变发生不过数日,消息当然不会这么快传到常熟。更何况镇江知府早就封锁了这个消息,等闲人等如何能知? 荣公子显然没想到,帮雷三爷出头,居然得罪了秋长风。方才只是想着补救的方法,哪曾想,秋长风一来就盯上了叶欢,如今又知道上师死了,荣公子如何还敢插话? 前堂风更冷。 叶欢竟然还是笑容不改道:“哦……那真是太遗憾了。” 秋长风心中冷笑,暗想,看荣华富的表情,他显然不知道金山之事。这个叶欢倒很镇定,可能早就知道了金山血案的结果。这人身份神秘,究竟是谁?叶欢如此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是有底气,可他的底气究竟何在? 秋长风心思飞转,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缓缓道:“虽是遗憾,但今日能见到叶公子,遗憾也能减轻些。” 叶欢很是秀挺的眉毛耸动了下,神色讶然道:“秋兄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是凶手?”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荣华富更是面容骇然。 秋长风嘴角带笑道:“你当初也在金山,我若说不怀疑,那是假的。叶公子也知道我很难做,无论如何,也得表示一下。”陡然提高了声调,“郑捕头,把叶公子锁回衙门问话!” 他断然一喝,变脸可说是比变天还快。 众人失色,就连叶欢亦是眼中寒光一闪,握着茶杯的手微紧,竟还没有发作。 郑捕头一直跟在秋长风身后,闻言虽有些错愕,还是持锁链欲上前捕人。荣公子见状,急忙走过来道:“秋大人,误会,恐怕是误会。秋千户,叶公子是正经商人,怎么会和凶案有关呢?” 郑捕头持着锁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秋长风笑了,笑容中带着少有的憎恶之意,“荣公子果然不同凡响,锦衣卫办案,你竟然也会质疑?松江府的荣家,只怕是嫌自己太富贵了吧。” 荣华富脸上失色,心中有苦难言。原来叶欢和雷三爷几乎同时前来荣府,要和荣家做笔买卖。那雷三爷本是华州雷家的主事人,也是当初秦淮河雷公子的父亲。荣华富结交雷公子,也无非是想将生意做大,若能和叶欢、雷三爷搭上关系,松江府的布匹在塞北、关外可算是都有了门路。 这对荣华富来说本是好事,哪里想到转眼变成了大祸。 叶欢如果真与上师之死有关,他荣家如何逃脱了关系? 一想到这里,荣华富昂首道:“秋千户,在下不敢质疑你办案,但有话好好说……” 秋长风目光陡寒,缓缓道:“你还太年轻,想和我好好说话不够资格,你不妨找个能和我说话的出来。” 荣华富一怔,挺胸道:“荣家的事情,在下还是能担得起的。”他一直对秋长风忍气吞声,可毕竟也是年轻人,见秋长风行事倨傲,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忍不住地来气。 秋长风笑了,笑容如针,“你担得起?你拿什么担当?脑袋吗?当初李碧儿的命案,一尸两命,若非有人为你求情,你多年前就被流放海外,客死他乡了。这件事不知道你是否也担当得起?” 荣华富脸上顿失血色。 原来,李碧儿本是顺天府一个名门千金。当年荣华富在顺天府时,偶遇李碧儿,结下一段姻缘,甚至让李碧儿珠胎暗结。荣华富结识李碧儿,本是看中了李碧儿的背景,可李碧儿的父亲不久之后被贬,荣华富见状竟将李碧儿抛弃。李碧儿含羞带愤,竟然悬梁自尽,一尸两命。 第三章 杀机 张定边也来到了荣府。 他忽然而来,就如当初他在金山倏然而去一般,无人能拦,无人可挡。 牧六御一见张定边,倏然而拜,激动道:“张将军!”他是排教的排法,地位至高,可见到张定边,竟还拜倒当场,让乔三清、莫四方二人不由得悚然动容,失声道:“张将军?” 乔三清二人并未见过张定边,只因为他们成名之时,张定边早已归隐。 但是,天底下还有哪个张将军? 能让牧六御俯首跪拜的也只有一个张将军。 乔三清等人都知道,张定边本来是个将军——天下无双的将军。张定边本来也是排教中人,黄楚望虽让排教支持朱元璋称帝,但张定边愤于黄楚望当年所为,还是投靠了徐寿辉,置身陈友谅帐下。 张定边虽是陈友谅的手下,但陈友谅从来不将张定边当手下,他一直当张定边是兄弟——生死不渝的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张定边也没有辜负这个兄弟之名。 当年,他为陈友谅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纵横长江、鄱阳湖等水域,就算排教之人望见张定边,也是偃旗息鼓,不敢正撄其锋。陈友谅有了一个张定边,就可笑傲半壁天下,重整徐寿辉旗鼓,甚至差点改了命数。 当年鄱阳湖水战,张定边几乎改了天命。可只差了那么半分。 天意难违。 陈友谅战败身死。 那时候的张定边已身披百矢,脸上也中了一箭——常遇春的一箭。可他没有死。他非但没有死,还趁夜驾小舟载着陈友谅的尸身和陈友谅之子冲出了鄱阳湖。他对得起陈友谅这个兄弟。 谁都不知道张定边是如何杀出去的,但谁都知道,天下无人能拦得住张定边。那一战之前,张定边已是天下第一英雄,那一战之后,他仍旧是天下第一英雄。 他之败,非战之过,而是抗不过冥冥命运。 牧六御当初就是排教的高手,帮助朱元璋在鄱阳湖一战,却败在了张定边的手下。牧六御虽败,可心服口服,他不如张定边,此生不如。 张定边没杀牧六御,因为他们本是兄弟,虽是立场不同,但张定边从来不杀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兄弟下手。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陈友谅战败后,还在维系着陈友谅的江山。可陈友谅之子却如蜀后主刘禅一般,献城而降。之后,张定边转战荆襄,终于有一日突然不见了。谁都以为他死了,哪里想到他还活着,而且当了和尚。 这样的人物,虽过了多年,牧六御见了,还是要俯首,俯首跪拜。 这样的侠气英姿,就算秋长风、叶欢二人见了,都是感慨唏嘘,不敢怠慢。 张定边老了,但威势不减,双目一睁,目光射向秋长风道:“你当然知道我来何事?” 秋长风只能叹息,碰到了这种人物,秋长风不得不叹:“你要找金龙诀,金龙诀应在叶欢之手。” 叶欢微震,眼中精光大盛。众人闻言,均是心颤,从未想到过那神奇的金龙诀,如今却落在了叶欢之手。 张定边感慨道:“我本没想到能见到叶欢。但既然见到了他,当然要拿回金龙诀。当初在金山让他跑了,这次当不会让旧事重演。可你莫要转移话题,我来此,却是要杀你!” 秋长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益发的苍白,缓缓道:“你要杀我,所为何来?” 张定边仰天长笑,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排教教主陈自狂本来是我的兄弟。你们朝廷为了夕照杀了他,我怎能罢休?” 秋长风皱眉,仍不紧不慢道:“你听谁说是朝廷下手?” 张定边双眸一瞪:“老夫不用听说,除了你们的皇帝,还有谁会对陈自狂下手?”他这一说,连牧六御都变了脸色。 牧六御本来还不敢确定朝廷是杀死教主的主谋,听张定边一言,不由得心头狂震,对秋长风亦是怒目而视。 转瞬之间,秋长风已是四面楚歌,只有叶雨荷还立在他的身旁。 叶雨荷也知道事态的恶劣。秋长风虽是武功高强,可只是排教的三大排法,他就不见得能应付得来,更何况还要对付天下第一高手张定边。 秋长风凶多吉少! 叶欢眼中光芒闪动,虽知道张定边也绝不会放过他,但显然眼下排教的第一大敌是秋长风,他大可如在金山般,坐观好戏。 秋长风斜睨到叶欢的表情,心中凛然。到现在为止,他根本未见叶欢展露半分武功,其实也未见他有何不利大明的举动,但秋长风心中早认定,此人的奸诈狡猾、用心险恶,是他生平仅见。 心思飞转,秋长风环望四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少有笑得如此放肆的时候。张定边见了,略有诧异,皱眉道:“小子,你笑什么?” 秋长风笑容转成嘲弄,一字一顿道:“我本来以为,张定边实乃天下第一英雄,如今看来,不过是徒具勇力的一介武夫!” 众人几乎不能呼吸,不信秋长风竟敢对张定边如此轻蔑? 张定边反倒笑了,淡淡地道:“不错,张定边不过是一介武夫。当初金山一战,张某得见秋大人的武技,恨不能多过几招,今日再见,当要讨教。” 他说得虽客气,但上前一步,立在秋长风身前时,双眸中寒光闪动,杀机泛起。 众人悚然,叶雨荷更是心战。她当初就伤在张定边的手下,当然知道张定边的手段。 可如今……张定边竟向秋长风讨战? 秋长风可敢接招?此情此景,秋长风怎能不战? 张定边又向前迈出一步。叶欢都忍不住地退后一步,就算乔三清、莫四方两人,也忍不住退后,这个昔日第一英雄的锋芒,毕竟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秋长风未退,他的脸白得近似透明,里面的血脉似乎可见,但他没有退。 他只是凝望着张定边,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定边目光中厉芒炸动,缓缓道:“你明白?”他凝如山岳,气势压人,但却没有出手。 秋长风嘴角讥诮:“你当然也知道我不是凶手,朝廷也不见得是,可你一定要把这笔烂账算在我们身上。” 叶雨荷错愕,她听秋长风说他不是杀死排教教主的凶手,暗中舒了口气,她信秋长风。可正因为这样,她反倒不明白,张定边为何非要认定秋长风是凶手? 第四章 暗算 叶欢脸色转冷,冷哼一声,他当然明白张定边的意思。 张定边要造反,张定边一直不服,不服当年的落败。如今金龙诀再现,张定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可张定边就算要造反,也只会纠集旧部,举起义旗,而不会勾结番邦海外。 有些事情,是有些人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的。 这种人或许在一些人看来,有些傻、有些呆、有些难以理解,但他们是英雄。这世上的英雄本来就是落寞的——不能被人理解的落寞! 不但叶欢明白,莫四方也明白,因此他很是惶惑,有些胆怯,他也知道张定边不是和他们一路,从来都不是。 终于叹口气,叶欢道:“张将军,想昔日唐太祖李渊太原起事,也是借突厥之兵,这才成就大唐伟业。张将军何不效仿唐太祖……” 不待叶欢说完,张定边就打断道:“李渊是李渊,张定边自是张定边。” 声音中满是萧索、寂寞和不容置疑。黄叶伴随那执著的声音缓缓而落,落的也是寂寞。 秋长风闻言,一颗心却沸腾起来。 张定边自是张定边! 原来,张定边还是那个张定边! 秋长风虽被张定边所伤,但对张定边并没有半分怨恨。相反,他还有些佩服张定边。因为在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要被人佩服的。 秋长风望着那对立的二人,他挣扎着坐起来,略带喘息,看起来伤得很重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伤势并不碍出手。 他装作负伤很重,不过是要麻痹对手。 这本来就是一个局,他秋长风布下的一个局。方才他本已陷入了死局,只要他站着,无论排教、张定边还是叶欢,都要视他为头号敌人。 他只有一人,就算再加个叶雨荷,也远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所以他伤了,装作伤重不起。他的确避不开张定边的那一鞭,但他及时地躲过要害,运气于背脊,硬生生地承受了那一鞭。 他伤的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他虽负伤,但破了死局。他知道自己一倒,张定边立即会对付叶欢,那他的机会就来了。 秋长风还有机会挽回败局。他本来就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姚广孝亦是从来不会挑错人! 突然察觉到什么,秋长风扭头望去,就见到一双雾气朦胧的双眸。那双眼眸中,不知藏着多少关心探问…… 秋长风一怔,一时间忘记了当前的局势…… 叶雨荷并没有避开目光,她甚至没有再用冷冷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情感,她只是问:“你伤的如何,还能不能走?” 秋长风就算不能走,她也要背秋长风跑。她当然也看得出来,张定边和叶欢若起争执冲突,那就是他们逃命的最好机会。 听秋长风道:“伤势不重。”叶雨荷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些,嘴角也有了分柳丝般淡絮的笑容,可转瞬又听秋长风道:“但我不能走。一会儿张定边动手,你立即离去,走得越远越好。” 秋长风不望叶雨荷,只望那面的情形。他看得出,张定边和叶欢一定会动手。 叶雨荷一颗心沉了下去,目光从秋长风背脊的血痕望过去,望到那苍白执著的脸庞、嘴角的血痕。半晌,她静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秋长风愣住,心中焦急。 他自有打算,他真的不能走,他一定要想办法再破了眼前的乱局。 张定边要造反,秋长风自知很难控制。但他能控制住排教,他的底牌就是陈格物,也就是那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是排教教主陈自狂的儿子,手持星河玉牌,陈格物和秋长风有个约定,帮秋长风取了夕照,秋长风帮陈格物当上教主。 这本来就是双赢的事情。陈格物父亲突死,势力单薄,要依仗朝廷之力。而朝廷也需要陈格物来维持排教的稳定、大明的安定。 秋长风必须击败张定边和叶欢,顺便帮陈格物当上教主,所以他不能逃。他一逃,事态立变,陈格物会对朝廷失去信心。排教若反,再挽回从前的局面,就最少要花百倍的气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秋长风对挽回败局没有五成的把握,但他必须试试。 因为他是锦衣卫,大明的锦衣卫,担当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定的锦衣卫。 这些话,秋长风不能对叶雨荷说,他不想、不愿,也不能。他从来不想叶雨荷把他看做是心机太复杂的人,他也知道这件事很凶险。 生死一线。 他虽知回不到当年,但他多想回到当年?他有秘密——太多说不出的秘密,他一直在努力,努力等待有一天,能挽着叶雨荷的手,说出那些秘密。 但现在不是时候,叶雨荷必须离去,因为危险。可叶雨荷竟然不走,秋长风几乎愤怒,霍然望向叶雨荷,就想呵斥…… 可他终究没有呵责出声,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 那双眼中,有坚毅、有执著,亦有关切、有温柔,那眼中的含义,千丝万缕,毫无保留。 秋长风只感觉,霍然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柳色依依,春风温柔…… 叶欢眼中有冰,数九寒天的冰冷雪冻。 他早听说过张定边,但亦是没有想到过张定边如此顽固不化。他还没有放弃说服张定边,因此他激将道:“张将军,我本以为你是个英雄。可英雄自成伟业,何惧后人评说?李渊成其霸业,后人均看其辉煌伟业,又有谁记得他曾经事突厥为父、借突厥出兵的往事?” 张定边笑了,笑容中带分秋的萧瑟:“张定边是否英雄,何须你小子评说!李渊辉煌伟业又如何,到如今不过,王图霸业,转瞬成土。张定边不惧后人评说,说我是忠臣孝子也好,说我是乱臣叛逆也罢,张定边唯一介意的就是……” 伸手指心,淡然而笑道:“能否过得了这一关。” 心关! 一人在世,就看能不能过得了自己内心的那一关。 叶欢缓缓吸气、吐气,终于平息了心境。他放弃了说服张定边,因为他知道那比战胜张定边的风云鞭还要困难。 他突然拱手为礼,叹口气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张将军纵横天下多年,当然知道,很多道理素来都是掌控在强者手上。” 第五章 大限 叶雨荷出手,荣华富色变。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女子居然敢动手。他暗自叫苦,他有苦难言。这暴雨本是叶欢送给他的,他其实对往事并不太知情。 但他是个聪明人,看了府中惊变后,就已知道了叶欢送他暴雨的用意。他远没有张定边、秋长风和叶欢想得深远,但也知道一点,他必须要出手,不然的话,只怕荣家会被这些毒辣的人斩尽杀绝。 他也知道出手的后果很是严重,若是和朝廷作对的事情泄露出去,就算荣家富可敌国,也一样会被朝廷连根拔起,可他别无选择。 他若不投靠叶欢,只怕现在就要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人若是生死临头,也就顾不得什么远虑。但他还是不敢直接对秋长风出手,因此他选择了叶雨荷。 毕竟看起来,叶雨荷柔弱些,也好制服些。 可荣华富从未想到过,叶雨荷表面虽如幽兰般的柔弱,但骨子里面,却有一股刚烈——宁死不屈的刚烈! 眼见剑鞘如剑,冷光就要刺到面前,荣华富心胆俱冷,还不忘记按下暴雨的机关。机关一动,十三根银针就打了出去。 叶雨荷和荣华富已不过数尺的距离。 这种距离,避无可避。叶雨荷虽然能够用剑鞘击碎荣华富的喉结,但出手之后,难免死在暴雨之下。 叶雨荷心沉、目寒,可一只手却是稳定如山。 只听到哧哧哧的数声响后,那十三根银针尽数打在青石砖上,根根没入,不留痕迹。 原来荣华富在按下按钮的那一刻,陡然间觉得手腕一痛,感觉如同被一点火星灼伤了手腕。那痛来得突然,他本来稳定的手忍不住一震,银针打偏。 他惶惑之中,只感觉咽喉一痛,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意,喉间咯咯作响,仰天倒了下去。 叶雨荷剑鞘击碎了荣华富的喉结,击杀了荣华富。她立即留意到他手腕上的灼烧痕迹,忍不住望了秋长风一眼。她虽没有看到秋长风出手,但已猜到,这里除了秋长风,不会有第二人为她解围。 秋长风在叶雨荷纵起之时,身形已动。 他不动则已,一动就如龙跃九天,夭矫无边。他有四个对手,神秘的叶欢、捧火会的人君师自我、排教两大排法莫四方和乔三清。 不言而喻,这四人中,莫四方断腕、乔三清重创,秋长风的大敌当然就是叶欢和师自我。他必须要最快地翦除强敌,才能有胜出的机会。 叶欢见秋长风身形一动,立即凝神以待。可不想秋长风身形展动,扑向的那人却是乔三清! 乔三清大惊失色。他伤势极重,他被莫四方所伤,但那不过是做戏,原本伤势不重,但他偷袭张定边,被张定边愤怒一拳打在肋下,却是伤了五脏。 他甚至能感觉肋骨断穿,刺伤了脾胃,甚至差一点刺破了心脏。他能不死,因为他是排法乔三清,体魄强健,生命顽强,远超过旁人的想象。 他立了功,受了创,一直都是隐忍无言,只盼众人能够忘记他,让他能够活过今天。 可秋长风却没有忘记他。秋长风扑来,在这关键的时候,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下手。难道说,他痛恨乔三清暗算了张定边,想为张定边复仇? 乔三清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怒吼声中,就地一滚,就要滚到他扛来的巨木前,可秋长风已到了眼前。 乔三清立即手臂一震,乌云遮日,发动了他的绝学法术——行云! 而叶欢、莫四方二人几乎也到了秋长风的身后…… 秋长风瞬间受到前后夹击。 叶欢、莫四方同时冲向了秋长风,师自我却在退! 师自我身为捧火会三君之一,素来神出鬼没,依仗碧海灼心之术,纵横海域,更是少逢敌手。他很狂,亦很嚣张,不然何敢出手暗算张定边? 杀了张定边的念头,旁人想都不敢去想,但他敢做,他胆大包天。 当年,朱元璋借青帮、排教的帮助,得以一统天下。但厌恶彭莹玉扶植的捧火会,因此在称帝以后,要将捧火会赶尽杀绝。 捧火会本是元末最为雄壮的一股势力,但在朱元璋建国后,不得不退居海上。彭莹玉亦可说是因为朱元璋而死。因此捧火会上下,无不视朱家子孙为大敌。 侵蚀排教的计划看似突然,却早就筹划了良久。 只要吞并排教,再鼓动青帮,联手东瀛,就能搅大明一个天翻地覆。大明之北的鞑靼、瓦剌,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会挥兵南下,瓜分中原。 张定边虽也想推翻朱家的天下,但他太老了,老得不识时务,老得太过顽固。张定边若成行,虽是排教的大援,却会成为他们捧火会大计的阻碍! 因此,师自我决心除去张定边,一有机会就下手。 师自我没有错过机会,终于用碧海灼心之术重创了张定边。他那一刻,可说是踌躇满志,壮怀激烈。秋长风这种时候,还要将他们绳之以法,师自我想想都好笑。他没有和秋长风交过手,但觉得秋长风不过是头脑聪明些,可秋长风再聪明,还能强过张定边? 因此,在秋长风一动之际,他甚至还有些犹豫,犹豫是否出手,他觉得杀鸡不用牛刀。 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叶欢、莫四方扑了出去。而师自我一颗心却冷了下来,因为一双眼眸在望着他。 碧绿的眼眸——碧绿如海! 碧海灼心不但灼烧了张定边的心,而且灼伤了张定边的眼。 张定边霍然抬头,只是一望,师自我就感觉有股闪电击中了他的心口。他立即吸气,屈膝,十指微屈,如临大敌。 师自我蓦地发现,张定边还没死。张定边只要没死,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够敢轻视张定边,他师自我也不能。 可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未免晚了些。 风云再起,虽远没有当初的威势,但风云已经罩住了师自我。 师自我实在不知道张定边为何不死,为何还有能力动手,但他没工夫去想,他必须要敌住张定边。 风云涌动,张定边随着风云冲到了师自我的身前。 师自我出手,一出手就弹出十点碧火——碧火灼心,分取张定边的周身要害。他知道张定边是高手,必须躲避,只要一躲,他的机会就来了。 第六章 倾心 秋长风一直走到了七鸦浦,这时已黄昏。落日熔金,天边泛着红黄的壮阔寥落。他望着那落日,不知为何,心中想起了一句古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涩然一笑,看着手臂上的伤痕,心中有分苍凉之感。片刻后,他挽起衣袖,走到江边。 那晚归的渔人、玩耍的孩童、卖鱼的船女见到秋长风浴血的样子,脸上都露出惊诧之意。秋长风却无暇理会旁人的目光,他才站在码头,就见到一艘大船行了过来。 大船有三桅两层,坚硬的船板,流线的船舷,虽远比不上郑和出海的大船,但看其构造牢固,出海绝无问题。 大船上跳下一人,那人短衣水裤,健硕的胸膛,黝黑的皮肤,一望就知道常年行走在水上,遭受风吹日晒。那人走到秋长风的面前,恭敬地施礼道:“这位公子可姓秋?”见秋长风点头,那人露出分微笑道:“在下海石,奉江阔天老板之命护送公子出海。请公子上船。” 旁人一听江阔天之名,都是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诧秋长风的来头。因为在七鸦浦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江阔天的威名。此人不但在七鸦浦,就算在长江口,也是颇有势力,出海的私船,可说是有两成和这人有关。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大船迎接秋长风出海? 秋长风却不诧异,他知道江阔天这个人。秋长风身为锦衣卫,对全国的大事小情,或多或少都知晓。江阔天虽不是排教的人,但在长江行舟的人多少都和排教有关。牧六御毕竟做事老道,知道秋长风出海之事隐蔽,因此派生意船只送秋长风出海,一来让秋长风隐藏身份,二来排教虽得秋长风帮助,毕竟行走江湖,也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和朝廷的关系。 秋长风点点头,走上了大船。 船上水手、舵手一应具备,甚至厨子、丫环也有,所有人均是立在甲板两侧,如同石雕木刻般,可都很是好奇地望着秋长风。 他们好奇,是因为他们上船时接到了江阔天的死令:“一切听秋公子吩咐。这艘船,这艘船上所有的一切,均归秋公子所有,包括你们的命!” 江湖上的买卖,有时候比朝廷还要血腥,江阔天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一样是没有改变的余地。 因此那些人上了船后,好奇中也是战战兢兢,畏惧中带分茫然不解,见到秋长风的那一刻,众人的好奇更是到了巅峰。 秋长风并不凶悍,脸有些白,和常人其实没什么两样。若有区别的是,他衣衫已破,背后和手臂均有伤痕,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这样的人,为何连江阔天都要讨好他? 无人敢问。 海石也不敢,他见秋长风立在甲板之上,感觉到他身上的肃杀孤单,只能低声道:“秋公子,江老板吩咐,这艘船以后都听公子的吩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秋长风望着茫茫广阔的江面,说道:“准备一个月的口粮和饮水。这一个月内,可能不会再靠岸。” 海石惊诧,他虽知要出海,但从未想到要出海这么久,盘算路程,几乎以为秋长风要前往东瀛海外。可秋长风下令,他就要服从,海石建议道:“秋公子,因为江老板吩咐得紧迫,船上只准备了三日的口粮,本准备到长江口再补充的……” 秋长风目光一转,说道:“女人、厨子闲杂人等下船,你来做饭。船上除行船必要的水手、舵手外,通通不要。你现在去采购用水和食物,够剩余人一个月所需就好。半个时辰后起航。” 他说完后,就坐在甲板之上,望着江面,再无言语。 海石困惑,但见秋长风冷然的表情,心中有了寒意,不敢废话,立即赶人下船,同时采购清水和食物。 半个时辰后,那大船准时离开码头。 秋长风只是木然地坐在甲板上,看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沉入大江,脸上突然带了分悲哀。 海石见秋长风如此,不敢多问,只听秋长风之命,扬帆向东,过吴淞,直奔长江口,准备从那里入海。至于入海后,要去哪里,他只听天命。 日沉大江,繁星满空。那天星一眨眨的,有如情人思念的眼眸。秋长风坐在甲板上望着繁星,不知许久,他才缓缓站了起来,就要回舱休息。 前方路渺渺,但恶战方酣。这一行,只怕比他去的任何地方都要险恶。 桨声灯影中,秋长风叹了口气,陡然间心中一凛,低喝道:“谁?”他方才心神恍惚,神游物外,根本没有留意到,不远的船舷处,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一人。 他话音出口,已到了那人的面前,才待出手,突然怔住。他知道那人绝不是船上的海石等人,因为起航后他就吩咐,任何人没他吩咐,不可上这甲板。他只想静静。 那人不是船上的人就大有古怪。秋长风觉察那人到来时,警觉陡升。 可他纵到那人身前时,就闻到幽香传来,那股幽香,他竟如此熟悉…… 心头一震,秋长风脸色却如冰,冷冷道:“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叶雨荷! 她什么时候上了这大船,秋长风竟完全没留意。 叶雨荷只是望着秋长风,素来淡漠的眼中竟泛起了泪光。天上的星光璀璨,那一刻,也不如叶雨荷的眼波。 望见叶雨荷眼中的泪影,秋长风心弦震颤。恍恍惚惚中,只感觉江水凝滞,时光倒转,宛如再回到十数年前…… 桨声如歌,灯影似律。 不知许久,天地间万物都似沉凝起来。秋长风只见到两滴泪影打破沉寂,顺着那白玉般的脸庞垂落,心头一颤,不等多说…… 叶雨荷已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站在了他的身前,呼吸可闻,近在咫尺。 秋长风就算面对强敌时,心跳得也没有这么厉害。他虽极负才智,但却不知道叶雨荷为何突然之间,对他的态度有如此的转变。 或许他也能想到,但他根本不想去想。清楚的痛苦,难得的糊涂,他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清楚,糊涂一次又何妨?此情此景,不知多少次在他梦中萦绕、徘徊,真的一朝实现,却又迷惘如梦。 叶雨荷眼眸含泪,终于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她都知道了,知道的那一刻,心如刀绞。因此她来了,偷偷地上船,跟在了秋长风的身边,她早就打算,这次相见,刀砍不断。 第七章 挑战 月色如歌,涛声如诉。 如此月色下,就算波涛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如此月色下,就算秋长风那如岩石般的冷漠也有了分改变。 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其实热情如火。 望着那依稀如昨的面容,如雨后梨花,对他述说着千般柔情,他又如何能再硬得下心肠? 不错,中了青夜心,若无离火,百日内必死。 在海上漂泊多日,他的生命连百日都已不到,甚至已看不到几次阴晴圆缺。但有他相思一生的女子对他如此倾心相爱,就算立即死了又何妨? 他想到这里,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去,就要搂住那同样颤抖的肩头。他或许不想再做什么,抑或是觉得,此生能有此刻相伴,就已今生无憾。 叶雨荷轻轻地依偎在他怀中,也忘记了一切…… 就在这时,天地间突然轰的一声大响。紧接着船身剧烈一偏,有海水如潮般蒸腾,扑到了甲板之上。 秋长风本已心醉,可危险一至,立即恢复了往昔的警觉。他坐在那里,看似百年枯木,但身形一展,就如翱翔万里的苍鹰。 水花才至,他就带着叶雨荷退到船舱东侧,警惕地望着大船的西方。 原来,不知何时,一艘大船竟到了他所在的船旁不远。秋长风这艘船三桅两层,可算大船,但与西侧来的那艘大船一比,就如孩童的玩具一般。 那大船长达十数丈,三层之高,有五桅高耸,海上行来,直如陆地的楼车云台,睥睨雄霸。大船船舷两侧有炮台林立,铜色炮口如同怪兽之口,夜幕下颇为嶙峋狰狞。 原来方才那大船放了一炮,击在了秋长风乘船不远处的海面上。 海石冲上甲板,嗄声道:“秋公子……有敌……” 秋长风早就轻拉叶雨荷的衣衫,为她掩盖如雪的肩头,神色又恢复平静道:“不用怕……是官府的船只。”他目光锐利,借月色看出那船上是大明的旗帜,心中略有诧异。 海石闻言色变道:“那……如何是好?”他常年行走江河海域,知道海域上最难对付的不是海盗,而是官兵。 大明的海军,远比海盗还要凶悍很多。 那只大船上已有人喝道:“尔等听着,船上之人全部走上甲板,等待搜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海石暗自叫苦之际,叶雨荷心中却有分淡淡的失望。茫茫大海中,她心中本有分绝望,不信秋长风能在剩余有限的日子内找到离火,她其实只想静静地陪秋长风度过最后的日子。 秋长风若死,她就陪他死好了。 可是,平地又起波澜。她知道这本属于他们两人最后的日子即将过去…… 船上的水手舵手见此变故,不敢违拗,纷纷上了甲板蹲下来。两船相靠,那大船早搭来长板,有数十官兵顺着长板到了这船,片刻将众人围了起来。那些官兵各个持枪拿盾,神色肃然。 海石一看那些兵士的装束,就认出是观海卫的官兵,心中不由得奇怪。因为观海卫是大明靠海的一卫,海石他们的船只目前还在观海卫以东数百里的海域,远在观海卫巡防的势力范围之外。 这些观海卫的兵士,突然出海数百里巡防,难道说有什么惊变发生? 最让海石心惊的是,那些兵卫中为首那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赫然是朝廷第一卫——锦衣卫的打扮! 锦衣卫居然统领观海卫的官兵。不用问,沿海肯定有大事发生。海石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忐忑,可更心惊的是,那个锦衣卫居然走到秋长风的面前,神色萧冷。 秋长风看着走到近前的锦衣卫,镇静自若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能在这里见到孟兄,倒让在下意料不到。” 那锦衣卫赫然就是孟贤。 孟贤见到秋长风,也大是意外,可脸上还是一本正经道:“秋兄来此,可是有上师的吩咐?”见秋长风摇头,孟贤神气起来,公事公办道:“秋千户难道不知道,汉王早就下令封锁海宁、观海、临山、昌国四卫周边三百里的海域,寻常船只不能通过。秋千户不得号令,擅入这封锁的海域,只怕就算身为锦衣卫,也难逃责罚吧?” 他这一说,船上众人都是心中大惊。 海石惊的是,秋长风竟也是个锦衣卫。海石出海之前,从未听到这封锁号令,想必是出海后,号令才出。他们不知规矩,擅入海域,只怕都有砍头的罪过。叶雨荷却吃惊汉王行事的霸道,要知道海宁到昌国四卫的地域,几乎跨越海岸线千里,覆盖了浙江沿海大半海域。汉王这般行事,所为何来? 秋长风心中微有奇怪,暗想本来是赵王带锦衣卫赶赴定海,剿灭乱匪倭寇,为何汉王也来到这里,难道说……其中又发生什么变故? 心思转念间,秋长风笑道:“孟兄说笑了,大伙这么熟悉,孟兄当然会网开一面,不会小题大做,对不对?” 孟贤闻言,脸色一板道:“秋千户此言差矣。国有国法,军令如山。汉王既然下令,我等就应遵从,若无特别任务,就不能因为身份缘故,破坏国家法纪。秋千户擅闯封禁海域,本千户虽认识秋千户,但也不能徇私枉法。你说是不是?”顿了下,喝道:“来人,将秋长风拿下!” 他一直被秋长风骑在脖子上,这次有机会整下秋长风,决不能放过。若是放过机会,他就不叫孟贤了。 那些兵卫上前,长枪已逼到秋长风身侧。叶雨荷蹙眉,才待拔剑,秋长风怕她冲动,用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含笑道:“孟兄等等……” 孟贤大公无私道:“等什么……秋千户若想要收买本千户,可就找错人了。” 秋长风伸手入怀,掏出一张泥金帖子,向孟贤一展道:“孟兄不妨看看这帖子再说。” 孟贤本来打算,不管秋长风如何施展如簧巧舌、掏出什么,都要先将他押入大牢再说。他懒洋洋地向帖子望去,陡然间打了个哆嗦,颤声道:“驾帖?”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秋长风掏出的是驾帖——大明横行无忌的驾帖。 驾帖一到,如天子亲临。驾帖一出,文武百官均要尊驾帖为先。驾帖上若让人死,人不得不死。 这不是大明锦衣卫的规矩,而是永乐大帝朱棣立下的规矩——持驾帖者,拥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就因为这样,驾帖素不轻出。就算纪纲这种人,这辈子动用驾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可就是这样的驾帖,如今竟持在秋长风之手? 第八章 见鬼 纪纲一直觉得自己很嚣张,可听到秋长风竟敢如此点评汉王行事,不由得有些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个秋长风,看起来比纪纲还要嚣张。 但纪纲也知道,太过嚣张、脾气大的人,通常都活不长。可他并没有阻拦秋长风说话,因为秋长风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汉王居然没有喝令手下将秋长风推出去砍了,他凝望秋长风良久,竟然平静道:“究竟哪里不妥?你不妨说来听听。” 秋长风似乎早料到汉王会问,沉声道:“来信想必是说,朱允炆向殿下宣战,决定明晨在羊山一战?不知汉王可否将信给卑职一观?”他根本没有看到那封信,但只凭汉王、赵王间的只言片语,汉王的命令,就将信中内容推测得清楚。 汉王闻言,眼中闪过奇异之意,点头示意霜降将信交给秋长风。 秋长风接过书信,看了许久。那封信不过数十字,可说一览无遗,众人实在不解秋长风为何会看那么长的时间,多少有些不耐。 秋长风终于放下了书信,说道:“信纸是南京形意斋产的宣纸,纸上用的墨是徽州产的临池墨,均是富贵人家所用。信上的字体是飞白体。” 众人才知道秋长风方才看的不是字,而是信的来历。 汉王略带讶然,剑眉扬了下,问道:“然后呢……” 秋长风道:“卑职知道,朱允炆当年用的就是飞白体……” 汉王眼中露出憎恶之意,对于那个所谓的堂兄,他显然也没什么好感。但他只是平淡道:“看来他日子过得还不错。”能用得起形意斋的宣纸、徽州的临池墨,这当然说明朱允炆如今不再是颠沛流离,这点汉王也懂。 秋长风目光中有分异样,沉默片刻道:“这封信内容简单,但可说一腔战意。” 汉王冷冷笑笑,却不言语,可含义别人都明白,汉王无惧。孟贤暗骂秋长风又在故弄玄虚,但无论如何,偏偏猜不出秋长风究竟要说什么。 秋长风目光闪动道:“但我看这封信上的字却是笔法工致,一笔一画可说是极为沉稳,显然是写信之人在写这封挑战书时,极为冷静。他的冷静,甚至掩盖了他的战意。” 汉王沉默许久,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秋长风道:“写信的人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的这封信……”顿了片刻才道:“如此深思熟虑之人,有什么理由约汉王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不等汉王插嘴,秋长风接下去道:“朱允炆虽流亡十数年,可显然不会忘记大明水军的强悍。他就算借助捧火会、东瀛的力量,但自珍羽翼,所出计谋均是深谋远虑,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又如何会贸然和汉王硬拼,折损实力?” 说了这么多,秋长风停顿片刻,终于下了结论道:“因此卑职觉得,此战有诈。” 汉王长叹一口气道:“你只凭一封书信,算出这么多,本王也有些佩服你了。” 秋长风突然一笑:“可卑职其实还是佩服殿下的。” 汉王皱了下眉头,似不解道:“本王一时冲动,若非你提醒,几乎中了他们的圈套。这样你还佩服本王?” 秋长风凝望汉王,缓缓道:“其实汉王早知道这些的……”见汉王目光一闪,秋长风道:“汉王身经百战,如何看不出此信大有问题?汉王故作中计,想必不过是要麻痹敌人,另施妙手,卑职说出此事,倒是多此一举了。” 汉王目光一凝,定在秋长风身上良久,陡然大笑道:“好,很好。”他长笑不绝,有如雷霆般惊心动魄。等笑声止歇,他却又叹口气道:“你真的不错。” 他忽笑忽叹,倒是喜怒无常。他笑的是,秋长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可他叹的却是,这种人才始终不为他所用。 秋长风淡淡一笑道:“既然殿下不会中计,卑职职责已到,先请告退。”他转身要走,汉王突然道:“且住。” 汉王凝望秋长风背影,表情复杂,半晌后才道:“毁去夕照、击败捧火会,其实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本王有意借助秋千户之力,在完成上师遗愿的同时,保天下百姓安宁。不知秋千户可肯帮助本王?” 孟贤一听,眼中透出嫉恨的神色,就算纪纲脸上也有些异样。 秋长风沉默片刻,缓缓转身道:“殿下但请吩咐。” 汉王道:“秋千户,你既然看出来信有诈,可知道朱允炆用意究竟何在?” 秋长风沉吟道:“军情之事,卑职不敢擅断。不过他们既然想调虎离山,难免会有所图谋……只要汉王安之如山,他们绝不会有机可乘。” 汉王一拍桌案,赞许道:“不错,他们多半是想借羊山决战之名,行偷袭之事。如果我倾兵而出,东霍空虚,很可能被他们偷袭得手。” 纪纲立即道:“所以汉王假意出兵,却准备在东霍安排重兵,守株待兔?果然好计。”他早就猜出汉王的用意,但这刻才说出,一方面不想抢了汉王的风头,一方面也不想让汉王小窥。 汉王目光闪烁道:“不错,守株待兔的确好计,可他们若是不来呢?”纪纲怔住,倒没想到此事。汉王虽问纪纲,可眼眸只望秋长风,显然有考究之意。 秋长风反问道:“殿下这般问,难道是早有张良之计?” 汉王心中一叹,暗想这个秋长风倒真是深藏不露。他能猜出本王用诈,多半也早就想到本王的计策。但秋长风素来只说该说的话,做事可谓滴水不漏。不想再浪费光阴,汉王哈哈大笑道:“朱允炆自以为深谋远虑,却不知道本王亦作战多年,如何看不穿他的把戏?海战、陆战的确很是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运兵作战,必须要有一个根。大明实力雄厚,本王移兵东霍,但后有观海、定海两卫支撑,根基牢固,不怕久战。他们漂泊海上,若无补给,如何能长期和本王对战?” 秋长风动容道:“殿下莫非已找到了他们的根基所在?” 汉王摇头道:“未曾。”见秋长风失望,汉王又笑道:“但本王已有八成的把握。他们多半是在岱山东北几百里外无名荒岛之中……” 秋长风喃喃道:“八成的把握?” 汉王见秋长风困惑,解释道:“其实本王这些日子以来,明里让纪指挥使巡视,控制海域船只出没,暗中却派了不少人手,征用渔船出海,找寻朱允炆海上根基所在。前往别处的船只,尽数回转,可前往那荒岛的船只,却一只也没有回来。” 第九章 身份 叶雨荷浑身颤抖起来。她虽是捕快,但毕竟是个女人。这种荒岛,陡然见了这种情形,不要说是女人,只怕男人也早就骇得喊起来。 秋长风竟然没有喊,他简直不是人。他的神经也如铁炼过一般,早就坚逾金石,蓦地见到那鬼好像从地下冒出,他除了脸色更显苍白,居然还能平静问道:“你在等我们?等我们做什么?” 那个五彩鬼面的妖怪向秋长风招招手,轻飘飘道:“秋长风,我乃阎王座前无常。知你中了青夜心,虽用刀断四脉法续命,但难改命数。如今你阳寿将近,阎王爷特命我拘你前往地府。” 孤岛荒深,那鬼说话断断续续,实在是鬼气森森。他举动飘忽,远远望去,让人只感觉这里已非人间。 那岩石突然活化,难道说……那里就是地府的入口? 叶雨荷虽是害怕,闻言心中大痛,突然上前一步,嘶声道:“该死的是我,你要是索命,就找我好了。”她心中绞痛,不止一次地在想,当初秋长风若不是救她,就不会中了青夜心。她欠秋长风实在太多太多,如果真有选择,她宁可中毒的那个是她。 如此迷离惊怖的场所,她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软弱和疲惫。而很多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现出真情。 那鬼儿不为所动,只是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都活不到天明,秋长风也不例外。叶雨荷,你……改不了命运的。” 叶雨荷凄婉欲绝,还待再求,就听秋长风冷漠道:“她不能改命……那你呢……行不行?” 那鬼儿似乎从未想到秋长风有此一问,略带错愕,一时间竟无法作答。命运难揣,天意难违,就算是无常,显然也没有改命的能力。 秋长风目光如炬,盯着那鬼儿道:“但我知道,你实在有改命的能力。” 那鬼儿嘎嘎笑了起来,并不作答,但笑声中似乎也有了不安之意。叶雨荷闻言却是心中震颤,不解秋长风为何如此肯定。 秋长风目光一直不离那鬼儿的身上,突然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鬼儿见到秋长风的冷静,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诧异道:“在哪里?地府吗?” 秋长风这次回答更是奇怪:“不是地府,是在神庙。”叶雨荷还是不解,那鬼儿立在那里,似乎连笑都已经忘记。秋长风凝望那鬼儿,缓缓道:“你做人不明智,做鬼也不高明。叶欢,你真以为可以骗得过我吗?” 那鬼儿一震,失声道:“你……”鬼儿的脸色好像也变了,那一刻变得极为的难看。 鬼是叶欢! 秋长风本不信鬼。他见到那鬼的时候,立即认定那是人假扮的。但那人是谁,他还不敢确定,但一听那鬼说刀断四脉之法的时候,他脑海中就灵光闪动,立即肯定那人就算不是叶欢,也多半和叶欢有关。 除了叶雨荷外,知道秋长风中毒的人,也只有叶欢才会出现在这里。 见到那鬼脸五彩,秋长风似曾相识,突然发现这个鬼儿好像和青田那鬼面人有几分相像。一念及此,他立即想到,在青田时遇到的那个鬼面人,很可能是叶欢。 叶欢一直搅乱大明的江山,在青田参与日月歌的争夺,再正常不过。 秋长风想到这里,冷静出言试探时,见鬼儿有异,心中倏冷。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做错了一点。他若是一人的时候,揭穿叶欢的真相可反客为主,查明真相,但他不该在叶雨荷面前提及叶欢。 秋长风话音才落,那鬼儿震骇之际,叶雨荷就蹿了出去。 那鬼儿竟是叶欢。叶雨荷听到这里,立即恍然明白了一切。这岛上多半有密道,叶欢是从密道中走出,只有叶欢才知道秋长风中了毒,所以装鬼索命,也只有叶欢才能为秋长风解毒。叶欢持有金龙诀,因此叶欢可以改命,制住叶欢,抢回金龙诀,一样可以为秋长风改命,救回秋长风。 叶雨荷怕鬼,但不怕叶欢。叶雨荷拔剑。 锵啷声响,剑发凤鸣之声,剑泛白光,清冽雍然。光芒柔和,如出水芙蓉,可杀气凝寒,似北风凛冽。 谁都没想到叶雨荷有这么快的身手,秋长风亦没有料到。他心知不好时,已伸手去拉叶雨荷。他知道那鬼儿若是叶欢,必定会有埋伏,他不想叶雨荷冒险。 可差之一线。 那青影带着白光,几乎在电闪之间,就刺到了那鬼儿的身前。 鬼儿突然不见。叶雨荷一凛,生死关头,立即发现鬼儿身后的岩石早就移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她几乎想都不想,长剑潋滟,追刺入洞口。 洞中多半会有机关,叶雨荷当然知晓,因此她一定要盯住那鬼儿,不让他启动机关。洞口幽暗,她一入洞口,立即发现前方有黑影晃动,听到脚步声响,毫不犹豫持剑急追。 片刻间,叶雨荷只感觉追出了最少数十丈的距离。 她追不上叶欢,但叶欢也逃不出她的视线。 叶雨荷追命之际,心中也忍不住的有分骇然。她从未想到过,这无人荒岛的下面,竟然有如此洞天。 她追出数十丈的距离后,只感觉越奔前方反倒越宽阔,这条路好像竟是没有尽头的。 陡然间,有光华一现,前方遽亮,亮得刺人眼目,恍惚间,她好像进入了一间宽广的石室。 这地下,怎么会有石室?叶雨荷来不及多想,立即微眯双眼,俯身连出三剑,剑刺前方和左右两处。她这完全是本能的自卫反应,认为叶欢借助地利,发动了机关,很可能随即对她反击。 她三剑刺出,均是刺在空处,立即觉得不妙。闪目之间,发现一道人影,突然间没入了左手处的墙壁之中。 人怎么会没入墙壁之中? 叶雨荷心惊,但几乎随之就跟着冲了过去。墙壁内定有机关,就如方才那岩石中有入口一样。 她人未到,剑先至,一剑刺入了墙壁,锵的一声大响,纯钧入了墙壁半尺,发出刺入金属的声响。剑是宝剑。叶雨荷一剑刺出,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墙竟是实心的,墙上只有面铜镜。 叶雨荷觉察到这点时,迅疾拔剑,心思转念间,立即明白上了叶欢的当。 方才光芒初现时,叶欢的确在逃,逃向铜镜相反的一面。叶雨荷只注意铜镜,被幻象误导,追错了方向。眼下她可以肯定叶欢逃向了相反的方向,那面墙壁上定有机关,可她是否还来得及补救? 第十章 绝境 叶雨荷身在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倏然而落,已经绝望,她不是飞鸟,蓦地失去支撑,再无回天之力。她本以为下方有刀山火海,不想未落几丈,已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遽然摔落,她全身大痛,只感觉骨头都要摔断,可下方竟没有陷阱,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举头望上去,黝黑一片。何止是头顶,她四处亦是黑暗。 只有她脚下,有蒙蒙白光流动,为她驱赶着无边的黑暗。 叶雨荷望见脚下白光时,心中微惊,转瞬想起什么,轻轻蹲了下来,伸手触及那道白光,触手冰冷,可叶雨荷心中却有分凄凉的喜意。 发光的是纯钧,千古宝剑——那清冽雍容的宝剑。 手握剑柄,叶雨荷只感觉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呼吸之声都如雷声般惊心动魄,更有无边的绝望涌来…… 和秋长风一起时,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只有她一人在时,她早就去除了柔弱。她毕竟是浙江头名捕头,本性坚韧,亦知道现在这时候,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而且她不但要救自己,还要救秋长风。 叶雨荷望着纯钧半晌,终于伸手入怀,掏出个火折子晃亮。 纯钧虽有光芒,但不足以让她探路。在火折子的光芒中,叶雨荷举目四望,立即发现她头顶早就封死,但她未处绝境,她左手处,竟有条甬道。甬道一人来高,可供两人并肩行走。 这无名荒岛下迷宫的规模,想想都让人惊心。叶雨荷顾不得心惊,立即举着火折子向前行去。前方无论会有什么,她都要尽快走出去。可她没有想到的一点是,前方竟然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无尽的甬道。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觉自己脚步声虽轻,但听起来已如惊鼓,激得她几欲吐血,那绝对的寂静,简直要逼得人发狂。 叶雨荷还没有发狂。可她蓦地发现,不知何时,火折子已经燃了大半,她一颗心再次沉了下去。 她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火折子,她如何走出这地下的迷宫? 难道说,她侥幸逃脱一死,终究还是要困死在地下的迷宫中?叶雨荷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秋长风苍白的面容。 她忘记生死,那一刻只是想,眼下秋长风不知在哪里?她并不知道,她在想念秋长风的时候,秋长风也在想着她。她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唯一知道的一点是,她希望秋长风能好好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思绪才到了这里,火折子突然灭了。叶雨荷心中一凛,手握住剑柄,长剑回鞘,同时身形向侧移开一步。她反应也算快捷,感觉到那火折子并非正常燃尽,竟是被风吹灭的。因此她立即掩住了剑光,换了方位。 这甬道怎会有风,难道说有人开了密道之门,这才引发气流涌动? 来的人除了秋长风,不会再有朋友。 叶雨荷心思转动间,发现前方不远处,竟好像站着一个人。她只感觉是好像,因为她就算穷极目力,也只能感觉前方好像有什么悬在半空,飘飘荡荡。 若是一个人,怎么会悬在半空?可若不是人,这密道之中,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叶雨荷想到这里,毛骨悚然,嗓子干哑,良久才嘶声道:“是谁?”她几乎要忍耐不住,挥剑冲过去,一剑刺穿那物。 前方突然传来个冰冷的声音:“叶雨荷?” 叶雨荷心中一松,立即道:“你是谁?”这种环境下,她早就神经绷紧,若那人不说话,她几乎以为那是个幽灵。可只要是人,她总不畏惧。 叶雨荷听那人话音虽冷,但清脆十分,立即察觉那人绝非叶欢。可除了叶欢和秋长风,还有谁会在这里? 那冰冷的声音道:“你不必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是否想救秋长风?” 叶雨荷闻言,心头狂震,嗄声道:“你……你能救他?”她做梦也在想如何来救秋长风,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竟一口道出了她的心事。 秋长风有救?一想到这里,叶雨荷就忍不住地心颤,就听那人冷漠道:“我当然可以。但你必须为我做件事情……” 叶雨荷突然轻叱一声,纵起拔剑。她不等那人说完,长剑就挥了出去。那人影虽悬在半空,飘飘忽忽,但她听声之际,已确定那声音正是那影子发出。 她虽想救秋长风,可想秋长风如斯本事,还是无法自救,那人除了是捧火会宗主和叶欢外,绝不能救得了秋长风。但那人当然不会是捧火会宗主和叶欢!如此想来,那人知道她和秋长风的事情,多半是叶欢同党,借救秋长风之说引诱她,不过是想让她中计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又是伤心、又是激动,只想先制住对手再说。她虽疲惫不堪,但这一剑出乎意料,本算定那影子只要是人,绝不会躲过她这如电的一剑。 不想她一剑刺出,明明刺在那黑影之上,却像刺在了空处。 那黑影被那一剑之势荡了开去,又离叶雨荷数丈之外,依旧悬在空中,飘飘荡荡。 叶雨荷手心冒汗,一颗心却已冰冷。她本以为自己武功很是不差,但如今看来,还有很多事情,绝非只凭武功能够解决。 那黑影荡开数丈,淡淡道:“你不信我?我若要杀你,你现在已是死人。” 叶雨荷脸色苍白,紧握纯钧。纯钧虽还发着蒙蒙的白光,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已显黯淡。叶雨荷终于开口,干涩道:“你难道真的可救秋长风?你这么大的本事,有什么事做不到,却要我去?” 那黑影漠漠道:“只因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纯钧微光,泛照在叶雨荷清丽的面容上。那面容上也带分讶然,因为叶雨荷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她才能做到? 无边的黑暗中,云梦公主突然醒了过来。 她醒来时,并无任何征兆,就像她当初在金山昏过去一样,亦是没有征兆。可她醒来的时候,已分辨不清是醒是梦。自金山之后,她就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梦是噩梦,醒亦是噩梦。 她霍然睁开了双眼,却什么都无法看到,这不是噩梦是什么?她蓦地见到如此,遽然坐起,手抓秀发,大声尖叫起来。 无数次梦中,她都是如此尖叫,来驱逐内心的恐怖。当初在牛家村时,她兴致勃勃地以为得计。可随后的噩梦让她无数次的后悔,后悔当初的选择。她后悔、惊怖和畏惧,因此只能用尖叫来驱除心中的一切。 第十一章 两难 云梦公主不知叶雨荷的心事,她只是望着秋长风,紧紧地握着秋长风的手。 那一刻,她心中不知为何,没有畏惧,反倒有分欣喜。 去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有个喜欢的人陪在身边,总算是不幸中的幸福之事。 秋长风瞥了叶雨荷一眼,终于抽出了手掌,轻声道:“公主,你想得太多了。叶捕头,你保护公主,我继续探路。”前方是地狱也好,有阎王也罢,秋长风总是要去见见的。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不走看得到的甬道,居然再次找出个密道口,横穿而过。叶雨荷带着云梦公主,也感觉秋长风这不循常规之法,应该是突围最正确的方法。 前方那颤动之意更加强烈,只是时断时续。 前方究竟有什么诡异离奇的东西,难道有洪荒怪兽伏藏,等着噬人而食?云梦公主越想越畏惧,几乎想求秋长风反向而行,远远地离开这里。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她本来有些刁蛮、有些任性,心地善良还带分软弱,但她这时候,绝不想表现出软弱。 她不想在秋长风面前表现出软弱。她也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她这也绝对不是以往那样,想在秋长风面前逞强。究竟是为了什么,云梦公主自己都讲不明白。 又一道密道开启,前方仍旧是无边的黑暗,如同噩梦难以结束,可震颤之意突然没了。 那突然没有的震颤,却比天崩地裂的来到还要让云梦公主胆战。就算是秋长风,脸上也露出凝重之意。他的手虽摸在甬道墙壁上,却迟迟没有移动。他似乎也被这诡异的事情惊凛,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 叶雨荷却走过来,伸手按了下去。她不知道机关在哪里,但她知道秋长风在看哪里。既然前方有危险,她想和秋长风共同分担。 这些话她没有说,但不懂的人始终不懂,会懂的人何必多说? 可她手未到岩石的侧壁,就被秋长风一把拉住。 秋长风看着叶雨荷半晌,缓缓道:“你们退后。”他说话的同时,右手已向机关按了去。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可做的一切,已经说明了一切。 甬道无声无息地裂开个口子,竟有分光线涌入。那光线,瞬间充斥了密道。 然后叶雨荷透过那个洞口,就见到了蓝色的天。 天蓝蓝。 她以前从未留意过,原来天有那么蓝,蓝得如海。就像她从未留意过,她身边的人感情似海——蓝如天的海。她现在留意到了,是不是太晚? 她只在看着天,却没有留意到,陡然间有道黑影到了面前。 秋长风脸色却变了,突然用力把叶雨荷向一旁推开,嗄声道:“闪。”他话音未落,见云梦公主还呆呆地立在身后,飞身扑过去,抱着云梦公主滚到一旁。 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山崩地裂般。地动山摇,石屑纷飞。 云梦公主那一刻,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一点,天塌地陷的时候,秋长风还能守在她的身边,为她挡住了乱石如箭。 生死之间,被秋长风抱住的那一刻,她竟没有惊怖恐惧,内心中反倒多了分期待。可那期待转瞬沉了下去,因为她发现,抱着她的人,突然不见。 乱石如箭还未射完时,秋长风就冲了出去。他虽知道叶欢绝不会让他就这么冲出密道,可也从未想到过叶欢会这么来对付他。 方才飞来的赫然是炮弹! 看到蓝天的一刹那,秋长风就已知道判断无误,终于出了地下迷宫,他们再次到了岛上。他早准备和叶欢再战。 可叶欢竟准备一门大炮在他们的出口处。 叶欢怎么算准他恰好从这里出来? 秋长风想不明白。但他明白的一点是,他必须趁炮弹再发前,冲出去,抢得先手。叶欢既然用大炮轰来,那叶欢离洞口就远,洞口旁也不该有什么埋伏。炮轰之际,秋长风早将这些想得明白,因此一救下公主,就冲了出去。 可他这次判断显然也出现了失误。因为他才一蹿出,就至少有七把钢刀向他砍来! 洞口居然还有埋伏。这些埋伏的人,难道真不怕死,甚至大炮轰来都不畏惧? 秋长风凛然之际,突然就地一滚,一腿扫去。有数块山石被他一扫而起,飞射那刀光袭来之处。 他的出手,并没有张定边的嚣张霸气,但每次出手,均是准确有效,从不轻发。 那数块山石霍然飞出,也如利箭,分击来袭之人。秋长风本以为至少能击伤几个人,不想那七把刀倏然一拍,当当当的一阵急响,竟将那飞来的山石尽数拍落。 那七人刀法倒不见得奇诡,难得的却是使刀之人的心齐手快、变化一致。那虽不过是七把刀,却让旁人从中看出疆场无情的铁血、铁马金戈的萧落。 秋长风心惊,实在不知道叶欢身边除了捧火会、东瀛忍者外,还聚集这种手下。 那七把刀才拍落了乱石,就再次震起,就要向秋长风砍来。他们刀既出手,显然不见血不归。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早就算定,再次出刀绝不会再让秋长风逃过。 陡然间,有道光芒向他们卷来,那光芒本带着分白云的雍容、泉水的清澈,可蓦地刺到眼前时,却如秋阳高悬般刺目,并带分冷冽。 那七人大惊,顾不得再砍秋长风,纷纷挥刀回斩那道光芒。只听到嚓嚓嚓的几声响后,他们的利刃竟纷纷断折。那七人又惊,可虽惊不乱,齐齐后退一步,手持断刀看着面前那人,眼中都不由得露出诧异之意。 那光芒竟是把宝剑,手握宝剑的却是个女人。 剑是纯钧,女人当然就是叶雨荷。她只比秋长风晚一步冲出洞口,她绝不会再让秋长风一人犯险。 因此,她出剑。她也从未想到过一剑就削断对手七把刀。她只知道,这时候,她必须为秋长风分担风险。 见那七人后退亦是动作利索整齐,叶雨荷心头一沉,知道要击败这七人,绝非简单之事。但她还是振剑,准备一战。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的手上。 叶雨荷微怔,扭头望过去。她握剑之时,天底下只有秋长风才敢握她的手,也只有秋长风才能握住她的手。可秋长风为何要阻止她出手? 第十二章 抉择 海上有潮起,有潮落。 众人心中如潮起潮落,已激动得不能言语。云梦公主早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就算天策卫众人听到郑和宝船前来,也都是心情一松,虽还不敢怠慢,但心中却充满了希望。 因为他们知道,也相信,只要是海上,就没有郑和解决不了的问题。 其实何止是海上,就算是陆路,只怕也少有让郑和为难的事情。 郑和的船叫做宝船,一方面是因为本身就是大明军事之重宝,一方面却是因为船上也有着数不尽的财富。 昔日郑和才下西洋之时,苏门答腊的悍匪陈祖义笑傲海上,风头甚至盖过捧火会。陈祖义动了打劫郑和宝船的念头,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去攻郑和。结果陈祖义党羽一朝散尽,陈祖义亦被郑和活捉,押回南京,斩于菜市。 后来郑和路过锡兰,当地的国主亚烈苦奈儿把郑和骗到国都,然后派五万人去海边截郑和的宝船。结果船未到手,郑和凭借身边的两千官兵,占领了国都,将国主亚烈苦奈儿和妻儿一网打尽,控制了整个锡兰。可郑和终究没有斩尽杀绝,他只是将亚烈苦奈儿押回南京。朱棣却将亚烈苦奈儿放了回去。自此后,锡兰国如知郑和前来,都要迎到海上三百里,以锡兰最高礼节相待。 郑和很少动武,他名字本有个和字,就是说他素来以和为贵。可若有人敢对他动武,杀无赦!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同神一样的人,蓦地来到这里,怎能不让高冈上的所有人大喜若狂? 只有一人脸上没有半分喜意,他的眼中甚至有分痛恨,那人就是汉王! 所有人都在望着海面。只有秋长风斜睨了汉王一眼,眼中满是忧虑,他显然看出了许多将要发生的事情。 云梦公主没有留意到汉王眼中的痛恨,也没有注意到秋长风眼中的隐忧。她只是用力握着秋长风的手,用力地摇晃着问道:“秋……郑大人打得过捧火会吧?”她不知为何,只是叫出秋长风的姓,可就那一个字中,却不知包含着多少别的意味。 叶雨荷一直望着海面,脸上突然有了分黯然。她虽不如秋长风看得长远,但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事情。 秋长风只是轻叹一口气道:“这个问题很笨。” 云梦公主嫣然一笑,笑容中带分晚霞的绚丽。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道:“是呀,真的很笨。咦,郑大人的船在做什么?”她明白秋长风的意思,没有谁会觉得郑和会打不过捧火会。捧火会就算强悍,称霸海域,但遇到郑和,亦是无可奈何。 宝船已经行近,云梦公主一眼就认出了郑和的座舰。因为天底下,只有郑和的座舰才有那么宽广辽阔,也只有郑和的船才会有九根桅杆。 就算汉王狂妄,可他的座舰也不过七根桅杆罢了。因为他不是郑和。 如今那九根桅杆中,最高桅杆上居然升起了一面七彩的旗帜。旗帜绚烂,在落日的余晖下,尤为夺目显眼。 秋长风解释道:“听说这是郑大人的习惯。他挂七色旗帜以示和平,示意先礼后兵。只要捧火会的人不反抗,他不会对捧火会动手。”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一声炮响。捧火会离岛最远、离郑和船只最近的一艘大船蓦地放炮,一炮轰向郑和的宝船。 其实那时双方相距还远,郑和的宝船远未在捧火会的火炮射程范围内,可郑和宝船带来的震颤阴影,早就笼罩在捧火会众人的身上。那艘船不知是紧张,抑或是不服,也可能是立威,射出了那么一炮。 波涛如柱,腾空而起。 那一炮的威力,让所有人都骇了一跳。云梦公主忍不住地担忧,立即问道:“可捧火会若先动手呢?” 秋长风没有回答,云梦公主却很快看到了答案。她只见到九桅巨舰旁有两艘军舰突出前方,随即舰身左右横斜,突然冒出些青烟。 青烟淡淡,转瞬间轰的一声大响。那青烟未散尽之前,已有数十炮同一时刻击在了抢先出手的捧火会的大船上。 那大船绝对不小,有五桅四层,巍峨威严。若是让几百人去拆,也得拆个几天。可那轰的一阵大响后,捧火会的那艘船突然不见了。 倏然不见。 波涛汹涌,卷起了千堆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云梦公主只感觉周身发冷,可脸却红得发热。她当然知道郑和,也知道郑和的威名,可从未想到过,郑和的威势,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威猛百倍。 郑和素来先礼后兵。可若有人不讲礼,他亦不怕动兵。 山冈上一阵欢呼,捧火会的大船却已乱了起来。那数十炮齐射带来的震撼,顿时让本来还有些自信心、决心与郑和一战的捧火会乱了分寸。 号角长鸣,捧火会的群船列成弧线。刹那间火炮齐发,炮弹却尽数落在海面上,激起了一道道的水柱。可郑和宝船上发射的炮弹,却准确无误地落在捧火会的船上。 刹那间,只见捧火会的船只、桅杆如风吹草偃般倒下,海面狼藉一片,云梦公主不由得大奇问道:“为何捧火会一炮也打不到郑大人的船,难道说……郑大人真的有神灵保护?” 她本不信,但见到眼前的情形,无法不信。 秋长风笑笑道:“听闻宝船上安装的利炮是目前天下射程最远的火炮。捧火会的火炮虽不差,但比宝船上的炮还差得远了。这就如强弩、长弓对射一样,捧火会以短击长,胜败早定。” 捧火会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立即再变阵形,试图缩短和宝船的距离。不想捧火会的船只一进,宝船立退,可火炮不停,转瞬间又将冲来的捧火会船只击得粉碎。 不多久,捧火会的船只就已折损大半,掉入水中的黑衣人难以尽数,呼叫连连。 捧火会终于发现事态不妙,有船只扬帆要逃,但郑和麾下宝船早成弧状围住对手。海面上硝烟弥漫,晚霞如血,炮弹如乱石穿空般纵横狂啸。又过片刻,捧火会终于抵抗不住压力,纷纷弃船,反逃到了岸上。 还有人试图号召余众与郑和陆地一战,可阵形才聚,就被海面上乱炮轰来,四分五裂。 现世报,果然来得很快。捧火会在轰击汉王之时,从未想到过,不到半天,他们竟面临和汉王一样的窘境。 同时,那宝船上放出近百艘快艇,飞射到海岸。每艘快艇上都有数十名官兵,一到海岸立即列队成弓形,长枪手、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居后,长弓手射住两翼,弩箭手压住阵脚。 第十三章 燕歌 雪飘如絮,染淡了江南的墨绿。 塔亭此刻应该也下雪了吧?北方的冬天只有更寒、更冷,但就算北方的风刀入骨,似乎也不及观海的雪阴冷。因为那时候,还有希望……想到这里的时候,秋长风忍不住紧了紧长衫,本是苍白的脸上带分雪飞的惘然。 此情难追,当时惘然。 如果当年他不考虑太多,径直对叶雨荷说出一切,结局会如何?秋长风不知道。因为这世上太多的如果和假设,一切就如这苍白的雪,只管沸沸扬扬地落,一去不返。 踩着地上尚浅的积雪,他到了军营前,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有那深邃的眼眸中,带分难言的伤感。每个人都有命运,他秋长风也不例外。日月歌未出的时候,他的命运早定。 谁好像都难抗得过命运,他也不例外。 这个冬天——实在有些冷,也会漫长。漫长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度过,秋长风思绪到此,嘴角反带分讥诮的笑,可那双眼眸中,多少带了些黯然。 见一人匆匆迎过来,秋长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略带意外道:“三思,你也来了?”迎来的那人赫然就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姚三思见到秋长风,意外中还带分惊喜道:“千户大人,还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他说得简单,但其中的至诚欣喜让秋长风听了,都是心中一暖。 “你以为见不到我了?”秋长风故作严肃道。他蓦地发现,不管风云如何变幻,有些人的心,总是不会改变。 姚三思搔搔头道:“不是……千户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推测——素来不准的。”他虽尴尬,但心中满是好友重逢的喜悦,虽然他还称呼秋长风为大人,可心中早当秋长风是朋友。 秋长风或许有时比较冷,有时比较阴沉,有时对他不冷不热,但他并不介意。他知道秋长风是个好人,救过他的命,当他是朋友,不想让他犯险,和兄弟一样的关心他,这就足够了。 不过,姚三思在常熟和秋长风分手的时候,的确有那么点担心。他直觉虽不敏锐,但也察觉秋长风那一去,好像易水旁的荆轲。再见到秋长风的时候,又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他欢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的左手一直藏在袖中,问道:“千户大人,这次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吧?” 秋长风不答反问道:“纪指挥使呢?” 姚三思道:“好像圣上找他在问话。”见秋长风皱眉不知想着什么,姚三思问道:“千户大人,眼下究竟是什么形势呢?” 秋长风瞥了他一眼:“什么什么形势?” 姚三思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现在都传言,日月歌中说的金龙诀竟是真的,金龙诀能够改命也是真的,朱允炆回来了……”见秋长风愈发萧索的神色,姚三思心中有分不安,忐忑道:“千户大人,我说错什么了吗?” 秋长风目光森然,缓缓道:“这些事,知道的人本来很少……” 姚三思立即醒悟过来:“千户大人,你以为这些是我传出去的?”见秋长风不语,姚三思焦急道:“千户大人,这些事情绝非我说出去的,我只对圣上说起金山的事情,也只对你才敢说这些事情的。你不信我?” 秋长风眼中闪过分忧虑,终于点头道:“好,我信你。不过你要记得,这种事情,你不要再对旁人提及。” 姚三思脸上放光,感激道:“千户大人,谢谢你。”顿了片刻又道:“千户大人,我听你的吩咐,回到南京,对圣上说及上师身死的事情,圣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不过就在当天,兵部就已调兵直扑观海。圣上这般阵仗,难道是要对东瀛出兵吗?” 这几乎是没有异议的问题。 姚广孝身为大明第二号人物,和朱棣是生死之交,亦兄亦友。姚广孝死了,朱棣听到这消息没有表情,是因为他是帝王,早就能够隐藏情感。可就算姚三思都感觉到朱棣内心的暴怒,朱棣肯定会为姚广孝报仇! 朱棣调兵遣将,集兵观海,郑和也及时回转,所有的一切都在预示,朱棣因姚广孝的死,要对东瀛出兵。大明虽和东瀛隔海而望,征伐不易,但大明有郑和,就根本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事实看起来已很明了。姚三思虽屡猜屡错,但这次他身在局中,显然比别人要明白很多。不过秋长风听到这些,并无半分诧异,只是望着天上的飘雪,回道:“无论圣上做什么,我们是锦衣卫,听令行事就好。” 姚三思没有听出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压低声音道:“千户大人,眼下有两件事很奇怪。” 秋长风随口问:“哪两件事?”他虽不觉得姚三思有什么高见,但并不介意姚三思动脑筋。 姚三思神神秘秘秘道:“第一件是圣上到了观海,竟然让宁王随行。” 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因为宁王自靖难之役后,一直都是寄情山水曲乐、修仙得道。朱棣除了在靖难之役与宁王合战过朱允炆外,几次北伐,均不再找宁王。为何这次朱棣到了观海,又带来了宁王? 难道说,因为这次要对付的对手还是朱允炆的缘故? 姚三思从秋长风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还能“不耻上问”道:“千户大人,你说这件事奇怪不?” 秋长风只是反问道:“第二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姚三思早习惯了秋长风的态度,声音更低道:“千户大人,你在金山时,难道没有发现个问题……”顿了下才道:“上师的尸体不知道哪里去了。” 秋长风的脸色蓦然变得极为难看:“你确定?” 若是叶雨荷在场的话,肯定很奇怪。秋长风本来早知道这事的,为何这时候听姚三思说出这个消息时,还如此震惊?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我确定。我亲眼见上师死了,可醒来的时候,留意到满殿的尸体中,没有公主和上师的。”他和秋长风不同,他总能留意到更明显的事实。因此,他现在还不知道,死在殿中的那个卫铁衣是个假货。 “公主如今回来了,可东瀛忍者为什么带走上师的尸体?”姚三思继续问道。这个问题显然在他心头徘徊了许久。 秋长风心思飞转,终于恢复了镇静,摇摇头道:“不知道。” 女人说“是”的时候,通常是否定的,而她们说“不”的时候,有可能是肯定。可秋长风说“不知道”的时候,没有谁能知道秋长风到底知道不知道。 第十四章 明月 刀如电闪,这电闪般的刀,秋长风也曾经见过。 在青田时,就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差点将叶雨荷斩在刀下。到如今,青田换成了观海,这几个高手竟然潜入军帐中刺杀汉王。 他们恁地这般胆大包天?他们行刺汉王所为何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汉王已和朱棣决裂,转眼就要回返南京,他们的大敌,不是汉王,而是朱棣? 转念虽快,可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汉王生死关头,终于酒醒八分,飞出桌案,砸在刀光之上。汉王也是高手,他如果不是高手,当年也不会在浦子口的千军万马中杀入,救出朱棣,横枪断后。 只可惜刺客更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那刺客更能找准时机,趁汉王酒醉、身无利刃、护卫多不在身边时蓦地出手。早算准了这必杀的一击,岂是个桌案能够挡住的? 刀光稍暗,转瞬更亮。刺客劈裂上好的楠木桌案,追斩到汉王的颈旁。 有血飞,血光潋滟。 随着血飞的是一只手,孤零零地飞舞到了半空。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带着血紫色。手掌宽阔,一握之下,掌生杀大权。可那只手以后再也不能握起了。 众人望着那只断手,眼中均是露出了骇异之色。 那是汉王的手! 刺客一刀砍落,汉王只来得及用左手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刀。刺客一刀砍断了汉王的左手——那曾经翻云覆雨的一只手。 汉王眼中带分迷惘骇异之色,他似惊诧,似不信,似乎还不能接受手断的现实。可他的眼中蓦地现出七分嗜血,十分杀机。 他眼中的杀机一现,就算杀手见到,都是为之一寒。 汉王出手——在刺客得手的刹那间出手。他一挥手,众人就听到轰的一声大响,震耳欲聋。 软刀飞空,刺客一声闷哼,抽身爆退,竟顾不得再杀汉王。他忍不住伸手去捂膀臂,眼神亦变得惊骇欲绝。 刺客方才一招得手,只感觉汉王右手抬了下——汉王手上的一个东西似乎冒了股青烟,他的右边整个膀臂就如被雷轰一般,失去了知觉。他惊凛之下,只能退却,摸去的时候才骇然发现,他整个膀臂已消失不见,半边身子血流如注。 汉王手上究竟是什么,竟有这么大的威力?那刺客不待再想,就感觉脑袋挨了重重的一击,一时间天昏地暗,倒了下去。 秋长风终于赶到,趁刺客惊骇之际,将之击晕。不待他进一步的举动,就听到军帐中又是轰的一声大响,军帐撕裂,冷风夹杂狂雪倒卷进来。 汉王冷哼一声,倒撞出了军帐。他毕竟身经百战,知道这种情况下,先救自身最为要紧。才出军帐,一人就掠到了汉王的身边,汉王才要抬手,那人骇然闪避,叫道:“汉王,是我。” 汉王右手才抬,又缓缓放下,发现近前的竟是纪纲。 惊变发生不过瞬间。纪纲安置好宁王,才冲进帐中,就被爆炸逼迫出来。再见汉王时,见汉王杀气满面,左手却已不见了,饶是纪纲经历过大风大浪,亦是色变。他认得,汉王手持的利器叫轰天火,内装火药铁弹,威力极大。这种利器炼制极为不易,不料想,汉王的手上竟有。 这时才有兵士蜂拥过来。惊蛰当先冲至,见状惊问道:“汉王,怎么回事?” 汉王恨声道:“刺客呢?”他发现,不但刺客不见,就连秋长风都已不见了。 惊蛰惶恐道:“有两个人冲了出去,秋长风追了上去,霜降也带了几个人跟着追出去。卑职怕汉王有事,这才赶来。” 汉王咬牙道:“你立即带营中高手去助秋长风,若不抓回刺客,提头来见。” 惊蛰一怔,但见汉王杀气如霜的神色,不敢有违,立即带人急去。纪纲招呼孟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孟贤领命,如飞奔去,显然是将此事禀告朱棣,再行决定。 汉王不理纪纲,突然一把握住了左手臂。他这时才感觉到手腕痛得撕心裂肺,直入骨髓…… 秋长风冲出军帐,双眸只是盯着前方那模糊的人影,如影相随,不让对手逃脱他的视线。 或许是因为汉王这次带到观海的人手实在不多,或者是因为汉王心灰意冷之下,众军卫也心生离意,少加防备。因此,忍者乔装歌姬,轻易就潜到帐内,在秋长风和忍者奔出军帐的时候,甚至连阻拦都少见。 这在以往,倒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奔行中寒风刺面。秋长风顾不得再去想汉王的树倒猢狲散,只知道这次一定要抓住前方的那个忍者,因为那个忍者绝对是忍者部的首脑人物。 潜入军帐的三个刺客均是忍者部的顶级高手,这些人蓦地冒险前来刺杀汉王,所为何来? 秋长风心思飞转,脚下不停,呼吸有了分急促。可前方那道黑影仍旧脚步不慢,似乎知道这是生死一瞬间,他被秋长风逼出了无尽的潜力,可以一直逃到天边。 那忍者有着狐狸般的狡猾、野狼般的耐心,也有着骆驼一样的耐力。 这些品质,忍者都要拥有。那人既然是忍者部的高手,在这些方面自然更胜一筹。 若是旁人追踪这么久,定会心力交瘁,多半早就放弃。可秋长风却不放弃。他经过七年地狱般的磨炼,加上七年的隐忍,或许没有磅礴的气力,但绝对有常人难及的耐力——甚至比忍者还要坚韧的耐力。他自信,就算忍者极具耐力,他也一定能对抗到对手先倒下的时候。 飘雪飞舞,浪声如潮。 秋长风听到潮声时,心头微沉。他追出了汉王的军营,竟然奔行数十里,追到海边。 若忍者入海,他想再擒住对手,将会更加千难万难。 秋长风想到这里,心中微急,陡然间长啸一声,身形陡快。刹那间,他已到了那忍者身后三丈之内。 那忍者遽惊,她已然疲惫不堪,此刻只想倒下来好好睡个三天三夜。但她知道身后跟着的无疑是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因此她不能不逃。 秋长风的执著迫出了她的全部潜力。她一直觉得,秋长风也是三鼓而竭,眼下两人比拼的无非是耐力,看谁先放弃。可她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还有一鼓作气的实力。 这个秋长风远比她了解的还要可怕许多。 秋长风蓦地加速,追到那忍者三丈之内,才待出手,那忍者陡然身形一闪,不再直冲向海,反倒扑向左侧的岩石峭壁处。 第十五章 天涯 如瑶明月。原来这假扮云琴儿的女子就是如瑶明月。 如瑶秀天地,藏地撼山川,甲贺流风水,伊贺火里英…… 二十多年前,如瑶藏主以精绝的忍术连败东瀛十七部七十二名精通各种忍术的忍者,取得了忍者部尊主之位。至此,东瀛才有“如瑶秀天地”一说,意思就是——如瑶家的忍术在天下地上无不精绝。如今如瑶藏主年迈,膝下只有一女,就叫做如瑶明月。 龙生龙,凤生凤,如瑶藏主的女儿自然也如父亲一般,惊才绝艳。事实也是如此,自如瑶藏主以后,如瑶明月基本上就成了忍者十七部的首领。 这样的一个女子,突然潜入汉王的军营行刺汉王,所为何来? 秋长风脑海中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这也是近期一直在纠缠他的问题。他总能在重重迷雾中找出关键线索,就是因为他从不会被迷雾所困惑。 纵算有千般歧途,但他想的永远是破解问题的那条路。 这个问题表面上来看很清晰。眼下叶欢、捧火会、东瀛忍者悉数归顺在朱允炆的手下,而朱允炆恨朱棣、恨姚广孝、恨宁王、恨太子和汉王,因此才搞出这些事情。如今,姚广孝被杀死,朱允炆借刺杀汉王一事进一步打击朱棣,这种举动当然说得过去。 可秋长风偏偏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知道的多,因此困惑亦多……他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好像站在悬崖边、面临深渊的感觉。他掌控了局面,可他心中为何更加不安? 如瑶明月手扶天涯咫尺琴,不再抚弄额边秀发。因为她知道这种风情举止对付毛头小伙子有用,可若是对付秋长风,就如同用蚕豆引诱一个掉光牙的老头子一样可笑。 这个秋长风有时候看起来几乎是没有感情的。 她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但她知道,若有选择,她宁可对着忍者十七部最强的高手,也不想和秋长风决一生死。 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如瑶明月叹口气,尽量放低姿态,默默地计算着和秋长风之间的距离,表面上显得软弱地道:“秋长风,你还知道什么?”那一刻,她突然变得柔弱如水,无论谁看到她,都会有一种怜香惜玉的念头,而不是对战。 秋长风好像也暂时不想出刀。他缓缓道:“我知道的事情很多,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你一直在我身边不远,是不是?你在青田杀了刘太息,在刘家屋顶用映月剑法几乎杀了我。你在秦淮河扮作云琴儿,就是诱我入彀。你在金山用飞天梵音杀害了上师,你在无名荒岛还想用飞天梵音杀了我。你刚才暗算了汉王还不肯罢休,就算到现在,你还在运用忍术中的弱水之法,向我示弱,在麻痹我的同时,却盘算着如何来攻击我?” 如瑶明月本来还是一副柔弱如水的样子,闻言后不由得感慨秋长风的心思缜密,竟猜出了和她相关的一切。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想对你出手,但我还想自保。你到现在还不对我出手,是不是想从我口中打听什么?但你如此神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秋长风嘴角浮出分冷酷的笑:“你到现在,终于说了句我想听的话。这世上很多人能够存在,是因为他们有价值。” 如瑶明月道:“因此,我如果说不出有价值的话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秋长风笑笑,突然道:“在宁王府刺杀宁王的那人,方才也在汉王军营出现了,他是谁?” 如瑶明月立即道:“伊贺火腾。他是伊贺火雄的弟弟。” 秋长风缓缓点头道:“不错,若不是伊贺家的高手,也使不出那种炸药,更使不出偷梁之法。”他沉默了许久,如瑶明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问问那使刀的人物,还是你早就猜出他的身份了?” 秋长风无动于衷道:“他无论是什么人物,如今落在军营中,都是死路一条。对于死人,我兴趣并不大。不过……你若喜欢说,我倒也不介意听。” 如瑶明月一直在寻找秋长风的破绽,可见到秋长风依然冷静如铁,只好抑制住出手的念头道:“那人叫做天枫次郎。” 秋长风道:“天枫家在忍者诸部中的地位,不比藏地、伊贺,不过他们的迎风一刀斩倒有些名气。听说是化用当初隋末李玄霸的披风刀,和天涯咫尺琴一样,都是别出心裁。” 如瑶明月微笑道:“秋大人何必谦虚,你的锦瑟刀不也是极为另类?甚至比披风刀还要犀利?”见秋长风脸色微微改变,如瑶明月意识到了什么,轻舒一口气道:“秋大人,其实你我本不应该是敌人……” 秋长风眉微扬,似笑非笑道:“不是敌人是什么……难道还是情人?” 如瑶明月脸上蓦地现出红晕,倒有三分腼腆、七分羞涩,可转瞬间又带了十分的媚态:“秋大人,当初在秦淮河上,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其实就心生好感。秋大人不但武功高绝,难得的还是文采风流……” 秋长风截断道:“以你的本事,当初若是出手暗算我,再加上藏地九天,我恐怕出不了那画舫。我真的很奇怪你当初为何手下留情?” 如瑶明月双眸泛波,略带幽怨道:“秋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吗?” 秋长风略作沉吟,缓缓道:“若是常人,多半会觉得你对我有意,这才不用辣手……” 如瑶明月微有分不安之意。她当然知道秋长风不是常人,而是一个厨子——手掌庖丁之刀的厨子,无论什么事情在秋长风眼里都能分得清清楚楚。除非是……想到这里,如瑶明月眼中藏了几分古怪。 秋长风继续道:“我却知道不是这样的。如瑶明月身为如瑶藏主之女,见过的男人只怕比我过的桥还要多,绝不会是一个能被几句诗词就迷得忘记目标的女子。” 如瑶明月忍不住笑道:“秋大人过誉了。小女子见过的男人其实没有那么多。” 秋长风不理如瑶明月打岔,又道:“你金山一战后,功成身退;迷宫出手一击不中,仍能全身而退,可见你生性谨慎,不打无把握之仗。你在青田和我交过手,亦知道我还有两下子。”见如瑶明月的笑容已经勉强,秋长风断定道:“因此,你当初在秦淮河只装作一个诱饵,不对我出手,只是怕我临死反噬罢了。”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秋大人若真的这么想,小女子也没有办法。但秋大人执意来捉小女子,不过因为你是锦衣卫。食君俸禄、与君分忧本是无可厚非。可小女子有一点不明白……”见秋长风不语,如瑶明月只好说下去:“你身怀锦瑟刀,不言而喻,肯定是蓝玉的后人。只要小女子说出此事,你这个锦衣卫只怕再也当不下去,说不定反倒会有性命之忧。就算我不说出来,你中了青夜心,如今算算,不过只剩下数十日的性命了。” 第十六章 埋伏 雪落,天寒。 秋长风的心更寒。如瑶明月说的声音虽轻,但这句话在他的耳边有如炸雷一般。他善于察人,看出如瑶明月所言非虚。 如瑶明月说得很奇怪,为什么秋长风不杀她是因为叶雨荷要死了?叶雨荷如果是因为如瑶明月而死,秋长风有什么理由不杀如瑶明月呢? 一百个人中恐怕有九十九个人都不懂如瑶明月的意思。可是秋长风却懂了。他知道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到的也远比旁人要深远。他突然明白了如瑶明月的用意,倏然变了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嗄声道:“今晚?” 如瑶明月神色亦变,失声道:“你都知道了?”她话音未落,眼中蓦地闪过一分光芒,手指一按机关。 哧的一声响,天涯咫尺琴再次发动,射出了最后一轮银针。 难道说如瑶明月故意危言耸听就是想搅乱他的心神吗?秋长风想到这一点时,蓦地倒了下去。 他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着警觉,这得益于他十数年如一日的苦练。因此,就算他心神震撼,还能保持敏捷的身手、精准的判断。 他就是那么一倒,看似平淡无奇、随意而为,但恰恰躲过了扑面爆射而来的银针。他倒下的那个方位就是天涯咫尺琴攻击的死角。 如瑶明月这次亲眼见到秋长风的闪避,脸色又是一变,几乎以为秋长风是魔鬼的化身。她不想这般犀利的攻击,竟被秋长风轻易地躲过。可她在射出银针的同时,手指再按,天涯咫尺琴发动了第三道机关。 未断的那根琴弦倏然射出,射到远方高崖的枯树之上,如瑶明月手一扯,整个人就如风筝一般凌空飞起,向远方扑去。 天涯咫尺琴有三绝——明月心、相思弦和入骨针。 明月心就是那笼罩秋长风的光芒,入骨针已然用尽,可是琴上还有一根相思弦。七弦虽断了六根,但是还有一根相思弦没有断,如瑶明月就是仗着这最后的一根琴弦飞向远处。 秋长风眼中突然露出了几分犹豫…… 可犹豫还没有完全消逝,他就感觉到杀机陡起,杀机来自左手处。随着呼呼的声响,几点黑光夹杂在风声中射来,秋长风微惊,知道有人趁他集中精力对付如瑶明月的时候掩杀过来,掷出了暗器。 那几点黑光看似无奇,秋长风却从不会大意。他身形未起时,只是一缩一展,手掌一拍,整个人就如弩箭般沿着地面平射了出去。他这般躲避,只是察觉到对手既然能够无声无息地赶来,必定也是高手,绝不会只发动一轮攻击。因此,他的闪避方向必须出乎对手的意料。 果不其然,偷袭那人见秋长风倒地,毫不犹豫地向秋长风将要滚去的方向掷出黑丸,轰轰的响声不绝,激起了一地尘土和落雪。可偷袭那人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失误——他判断错了秋长风躲避的方向。 在秋长风面前,除了张定边那等人物,抢不到先机就已输了,更何况是失误呢? 偷袭那人明白不妙,手腕再扬,立即在自己身前布下了三道防御,火尽薪传、火毒和火烛天。 然后,他倏然而化——化作了一股火烟,就要逃遁。 那人无疑是伊贺部的高手,只有伊贺部的高手才会将火器运用得那么精熟,在片刻间连施伊贺部的三大杀招。 火尽薪传是阻挡敌人来自地面的进攻,火毒更是布在空气中,可阻挡对手破空冲来,火烛天可以燃烧起数丈高的火焰,这三大杀招把秋长风所有进攻的可能都扼杀了。 那人从未有过如此慎重的时候,三大杀招连施,只为了阻挡对手的进攻,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化烟一遁就是三丈,可他没有留意,有道光亮连穿三道屏障,在烟中陡然一亮后,又飞回到秋长风手上。 这时才有锦瑟清音响起。 秋长风已收刀。他透过冲天的火光向着那逃遁的身影道:“伊贺火腾,你输了。”他虽未见过伊贺火腾,但是他想到,在汉王军营中的刺客有三个,眼下只有伊贺火腾才可能赶到这里。 那人想不到自己被秋长风轻易地揭穿了身份。这时,他已经逃到了十丈开外,闻言,身形停顿了一下,只感觉有冰冷的锋锐从头到背一划而过,恍然间觉得再逃就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那一刻,伊贺火腾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刀出落花影,刀回人双分。’听闻这本是数十年前,高手蓝落花的绝招。”他念头从此中止,然后人就分成了两半——左右两半,缓缓地倒了下去。 鲜血喷涌,染红了苍白的雪。火还在烧,天地间仿佛布满了鲜红的血。 锦瑟刀已隐,根本没沾任何血迹。秋长风的锦瑟刀飞旋而出将伊贺火腾斩成两半后,脸上没有丝毫自得,反倒带了分惊惧。 方才虽惊险,可那不过是事关自己的生死,但他从如瑶明月的话中得到了让人震撼的消息,他若真是猜测无误的话,眼下的大明朝应该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朱棣准备宣布决定的时候,有了那么一刻的犹豫。他其实早就想立朱高煦为太子,因为他从二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个念头在浦子口有过,靖难后亦有过。但因为种种缘由,让他不能下定这个决心。他知道这个改变不但惊人,甚至会关系到大明的生死存亡。可此时,见到朱高煦惨白的脸、染血的嘴唇、断了的手腕,朱棣心中忍不住地激荡,嗄声道:“煦儿,父皇决定……” 朱高煦见到父亲那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神色,眼中蓦地闪过一分异样。 就在这时,帐帘掀起,一人带着风雪踉跄地冲进来道:“父皇!” 朱棣一怔。他不用回头就听出是太子朱高炽冲了进来。朱棣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淡漠道:“何事?” 朱高炽肥胖的脸上带了些汗珠,他顾不得擦拭,急声道:“我听说二弟被人行刺,伤得不轻……好像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瞥见父亲木然的脸,朱高炽道:“孩儿找来了郑大人……” 朱棣目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略带喜意道:“不错,郑和数下西洋,对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了解,他说不定会解这毒。郑和呢?” 有一人轻声道:“臣在。” 朱棣霍然转身,见一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帐边一角。那人穿的竟是寻常百姓的服饰,看起来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有些不同的就是他颌下无须,双眸如海,那双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玄机和秘密。 第十七章 突围 汉王朱高煦躺在床榻上,目光有如烟散般寥落。他是高高在上的汉王,曾威严无限,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却是羸弱不堪、风光不再。 他蓦地有些寂寞,寂寞得心中发抖,有如蚁嚼。他本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越是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越寂寞。 帘帐一挑,云梦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叫道:“二哥,你怎么了?”她冲到了汉王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汉王的断腕处,脸上蓦地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汉王的手臂,眼泪紧跟着就落了下来。 “二哥,你的手……” 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流过纯洁的脸颊,云梦公主伤心不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汉王眼中流露出唏嘘,伸手想要拍拍妹妹的头,就如儿时一般,可终究还是缩回了手,轻淡地道:“我……没事。” 云梦公主泪眼蒙眬,霍然抬头喊道:“你的手都断了,还说没事?” 汉王嘴角带分讥诮,反问道:“我就是说有事,又能如何?” 云梦公主一怔,感觉二哥好像一句话说尽了所有的心意,见威严的二哥脸色苍白,云梦公主一阵心痛,咬牙道:“二哥,刺客是谁,我让叶捕头给你报仇。” 汉王听到叶捕头几个字的时候,眼中似乎闪过分异样,可随即消逝,只是道:“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做。云梦……”停顿了片刻,轻叹一口气道:“我累了。” 云梦公主微感惊愕,抬头见到二哥没有血色的脸,忍不住地伤心。她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二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汉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云梦公主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不忍再打扰二哥,转身出了营帐。她虽然一直不满意二哥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但如今见到二哥这么悲惨,忍不住又把同情的砝码倾斜过来。她背后没有眼睛,因此并不知道,在她出营帐的时候,汉王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带了分伤悲。 云梦公主出了营帐,就见到了不远处的叶雨荷,便急匆匆地走过去,低声道:“叶姐姐,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叶雨荷立在雪中,青衣如黛,神色平静,只是点点头,本以为云梦公主随即就会说事,不曾想,云梦公主突然一把拉住叶雨荷,向营区外走去。 等走到了营区边,有士兵想过来阻拦。云梦公主一瞪眼,执意要出营。那些士兵不敢违背,只好让出一条路来,可还怕云梦公主有事,就远远地望着。 好在云梦公主也没有走出军营多远,只是感觉再无人能听到二人言语的时候,就站住了。她虽止步,可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 叶雨荷从旁边望过去,见到云梦公主蹙着眉头,脸上现出少有的忧愁表情,她心中微动,徐徐问道:“公主,你找我想说什么?” 原来,叶雨荷才从破庙回来,就被云梦公主拉住要说事。突闻汉王遇刺,而云梦公主又急急忙忙地拉她过来,她本来不知道云梦公主要说什么,可这刻见到云梦公主的神态,已猜出几分,忍不住地惘然。 云梦公主正想着心事,闻言一惊,不敢去看叶雨荷的眼,只是望着远方道:“叶姐姐,我发现……知人知面难知心,很多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叶雨荷的脑海中闪现出秋长风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又是针刺般的痛,可她还若无其事地道:“比如说?” “比如说……”云梦公主有些娇羞,轻咬贝齿道,“比如说我二哥。我一直觉得他很不近人情,最近行事越来越冷酷,可今天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哭。”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轻叹一口气道:“叶姐姐,你本事大,如果可能的话,一定要帮二哥抓到刺客、为他报仇,好不好?”说罢,她转身面对叶雨荷,轻轻地拉住她的手。 叶雨荷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道:“汉王身边能人无数,何必要我来出手呢?不过,我如果有机会……会尽力而为。”她心中却想,我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云梦公主伤感中带分感谢:“叶姐姐,谢谢你,你对我真好。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像是我的亲姐姐。” 叶雨荷却移开目光,心中十分的苦涩,暗想,如果你知道我将要做的事情,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很快就要去刺杀你的父亲了? 她答应了如瑶明月行刺朱棣,可心里却一直在挣扎。为了救一个人而去杀一个人,她做的是否正确?如果仔细算算,朱棣的确和她有仇,她父母间接是因为朱棣而死,她的恩人解缙之死,当然也是因为朱棣。 朱棣是皇帝,但靖难之役引兵戈飞乱,占领南京后,更是诛杀朱允炆的旧臣,甚至灭方孝孺十族,这些罪名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应该是死罪。可朱棣却不用死,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不用负责? 叶雨荷想到这里,有些惘然。她当然知道,如瑶明月要她刺杀朱棣是另有阴谋。但是,她真的不愿意去想太多,她这样来找刺杀朱棣的借口不过是要坚定自己出手的信念,同时她别无选择,因为她要给所爱的人多一个选择。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心又痛。她装作不在意地道:“公主若真想和我说说汉王的事情,似乎不用特意出了军营呀?你还有心事?” 云梦公主的娇躯微抖,脸上起了红晕,垂下头来,半晌,终于抬头道:“叶姐姐,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雨荷的心中又是一震。她隐约猜到,云梦公主找她要说的话可能和秋长风有关,可是这种事情为何需要她来帮忙?难道说云梦公主发现了什么?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轻声道:“我不但很难了解二哥,其实我……一直以来也误会了秋长风。在秦淮河的时候,我见他下了这家画舫又上了那家,忙忙碌碌的,我真的以为他不是个好人。”云梦公主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少见的娇羞,又叹口气道:“但是,他实则是个用情很深的人,你知道吗?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想念着儿时的一个女孩,只因为那个女孩在他困楚的时候,曾经给了他帮助。” 云梦公主望着叶雨荷,却又像是当叶雨荷不存在般,她幽幽道:“不知怎的,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那种深情,我感受得到。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像他那样。被他喜欢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第十八章 背叛 汉王开口就说突围,着实有些奇怪。他是汉王,如今虽然受了伤,但毕竟是汉王,有谁敢包围他?他突的什么围? 谷雨、霜降并没有感到意外,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决绝之意,异口同声地道:“一定要!” 汉王涩然地一笑,喃喃道:“不错,一定要的。本王很久没有突围了,上一次还是在浦子口,还有一次是在金陵,本王一直都记得。”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几分狰狞之意,喃喃道:“今天看了宁王的反应,本王明白了。” 谷雨、霜降却都不明白。谷雨神色慎重,也没有追问,只是道:“汉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汉王笑笑,突然道:“你们猜猜,我方才看着灯火在想什么?” 谷雨有分焦急,但他还耐着性子道:“汉王在想什么?” 汉王的眼中带分惘然,低语道:“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前,本王和父皇、大哥曾经也在这样的灯火下……” 汉王很少称呼朱高炽为大哥,而一直称呼他为太子,这看似尊敬,实则是疏远了。素来都是如此,高高在上的人得到的尊敬看似多了,但得到的亲情却益发地少了。 “那时,我和大哥还小,当然也不是什么王爷,因为父皇还不过才是燕王,可是我们很快乐。” 汉王叹口气,心中在想,现在我虽然是汉王,可曾有一天是快乐的?他苦涩地笑笑,又道:“有一天,父皇带回来一块玉佩,说是太祖赏的,他很高兴。太祖虽然疼爱父皇,但很少赏赐他什么。” 谷雨突然接道:“但太祖并没有给圣上他想要的。”他的意思很明白,那时候朱棣需要的不是玉佩,而是太子一位。只可惜,太祖无法给予。 汉王轻轻摇摇头道:“你错了,在本王看来,当时父皇其实并没有觊觎皇位之心,就像我以前也一直没有想当太子的念头一样。” 谷雨、霜降二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均有异样。 汉王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似乎忘记了刚才说的什么突围,继续道:“那块玉佩很好,我和大哥都很喜欢。父皇虽然喜欢那块玉佩,但更喜欢我和大哥,因此,他一时心血来潮,决定把玉佩给我们。可玉佩只有一块,给谁好呢?”心中在想,这就和太子之位一般,只有一个人能做太子了。 谷雨向帐外望望,突然道:“汉王,秋分也要到了吧?”他脸上焦急之意更浓,但只敢提醒,不敢径直说出目的。 汉王并不理会,还在叙说着往事:“父皇左右为难,就想出一个主意,让我和大哥一赌定输赢,胜者得到玉佩。怎么赌是不必说了,因为无论如何赌,结果都是一个。结果是……”汉王沉默了许久才道:“大哥赢了。” 谷雨、霜降心中一寒,暗想,以汉王的性格,当时不知道如何发作呢? 汉王却想,唉,当初那块玉佩可以赌,但太子之位呢,却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什么狗屁的、长者为嗣的规矩,我出生得晚,难道是我的错?这天下不一直都是强者为王吗?朱允炆算什么长?他可以继承皇位,还不是太祖的一句话?为何我一定要遵循那个迂腐的规则? 汉王看了手下一眼,淡淡地道:“你们一定会觉得,依本王的性格,当年一定要大吵大闹了?” 谷雨急忙摇头,还要再提醒什么。汉王不理他,继续道:“本王的事本王清楚,不用你催。”谷雨立即收声,焦急之意更浓。 汉王凝望着灯火,感觉那火光一跳一跳的——煞是不甘的样子:“如果你们那么想,那就错了。本王什么都没有说,愿赌服输的道理,本王懂的。”哂然一笑:“可大哥不懂。父皇离开后,他就将那块玉佩悄悄地给我,说既然我喜欢,那这玉佩还是给我的好。” 霜降虽少言,但此刻心中忍不住地想,太子素来仁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不过,汉王对自己的恩比天高,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要站在汉王这面了。 汉王又笑,笑容讥嘲:“你们肯定都觉得太子宅心仁厚了,可本王那时不觉得。本王接过了玉佩直接摔在地上,玉佩顿时四分五裂,大哥当时就呆住了。本王当时说过的话,至今还记得。” 他看了一眼两个手下,凝声道:“本王那时说,别人的东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他说到这里,本是惘然的眼眸陡然变得湛然,又恢复了孤傲的神色。他那一刻的心中在想,父皇曾答应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过了这些年,我从来未曾放弃;我一定要突围。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汉王却知道突围的意思。 突围本来是个计划——至关重要的一个计划,如同当年浦子口一战一样,关系到他的生死。 谷雨精神一振,道:“汉王说得不错,太子看似宅心仁厚,但显然是颇有心机。他若真想给你玉佩,输了就好,可他赢了玉佩再给你,显然是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让圣上看到他的能干,另外一方面圣上知道后,也会赞赏他的宽仁,实在……”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其含义却是不言而喻。 汉王脸色渐渐凝冰,心中在想,当时我还小,却和谷雨一样的想法。哼,这些年来,我早就看透了大哥的心,他若真的对我仁厚,怎么不把太子的位置让给我?他当然也想着当皇帝,以前的那些谦让,如今看来不过都是在做戏罢了。他的嘴角浮出的笑都是冷的:“这么说,我们真的该突围了?” 谷雨精神一振,说道:“汉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正是突围的最好机会!” 纪纲匆匆忙忙地到了军营外,见云梦公主正立在军营外不远处张望,有不少兵士站在云梦公主身旁不远,持枪挺盾,如临大敌般,可愁眉苦脸地不敢上前。 纪纲早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他明白兵士多半是赤胆忠心地想护卫云梦公主,而云梦公主肯定是不懂好赖地呵斥了那些兵士。 纪刚皱了下眉头,走上前挤出了点笑容道:“公主殿下,这天儿真有点冷了。” 云梦公主正有些焦急地望着远方,她知道纪纲来了也不理会,听纪纲这么一说才发现手脚都有些发麻,忍不住地跺了下脚。 纪纲见状,立即道:“刚才真的有胆大包天的刺客行刺公主?不知道公主可曾见到刺客是谁?” 云梦公主低声呵斥道:“那还有假?多半是东瀛那些妖孽阴魂不散。”一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原来她在和叶雨荷说话,感觉叶雨荷说得很有道理时,突然听到叶雨荷惊呼一声,伸手将她推开。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正错愕间,就见叶雨荷拔出剑冲入了黑暗,叮当两声响,然后就听叶雨荷说道:“我去追刺客,你先回营。” 第十九章 失陷 云梦公主听到叶昭重之名,感觉很是陌生。因此,她实在不明白叶雨荷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会变得那么难看? 叶雨荷的脸上血色尽去,如遭雷击般,等回过神来,望见朱棣的冷笑,嘶声道:“你撒谎,不可能!” 朱棣身边的两个侍卫见叶雨荷不恭敬,就要上前,朱棣却是摆手止住,缓缓地摇头道:“朕何须如此?”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你叶雨荷实在算不了什么,朕要杀你,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要对你撒谎呢? 叶雨荷的身子摇摇欲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她当然知道叶昭重是谁。 叶昭重是她父亲! 原来朱棣一直说的是叶雨荷父母的事情。这么说,她父母本犯错在先,那异人是谁?难道是…… 不待叶雨荷想下去,朱棣已道:“你应该想得到,那异人就是解缙。” 叶雨荷只感觉又有个炸雷响起,脑海中有道闪电划过,朱棣对我说这些事情,绝非无因,原来他早就调查清楚了我的底细,他要见我,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她虽心惊,但更不肯相信解缙会劝人造反,亦不能相信一直认为的大恩人,竟害了她爹爹。她惨然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现在你自然说什么都可以了。” 朱棣目光中陡然闪过分凌厉:“你不信朕的故事?不过这也难免……”他轻轻地叹了一声,若有感慨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叶雨荷心中一动,知道朱棣所言之意。世间忠佞,的确很难知之。周公虽是忠臣,亦有被诬陷篡位之时,王莽虽是乱臣,但初时也会礼贤下士。若二人当时身死,周公和王莽的历史地位只怕就要颠倒来写了。朱棣突然说出这四句诗,难道是说解缙真的有阴谋篡位之举,被朱棣平叛杀死,有如王莽一样? 蓦地想起了什么,叶雨荷咬牙道:“解缙一介文士,有什么可造反的能力?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朱棣缓缓道:“解缙当年编纂《永乐大典》时,无意间发现了金龙诀的秘密。” 叶雨荷的身躯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意。 又是金龙诀?叶雨荷每次听及金龙诀一事,都感觉虚无缥缈,不能相信世上有如此神奇的事情,但经多人之口,现在又经朱棣说出,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朱棣又道:“解缙发现金龙诀之秘,却是秘而不宣,暗地拉拢你父查找金龙诀的秘密。你定然奇怪,你父叶昭重一介文臣,有何能力来帮解缙?但只怕你父亦没有对你母女说过,你祖父叶琛本是太祖年间的著名隐士,亦是刘伯温的道中好友。” 叶雨荷此时似乎难以站立,她若是不经过青田之变,没有找寻过日月歌、听说过金龙诀,那她对朱棣所言肯定是一头雾水,但她经历了这些玄奇的事情,对朱棣所言已心如明镜。 刘伯温曾请师父黄楚望为朱元璋改命,而叶琛既然是刘伯温的道中好友,肯定对金龙诀一事知之甚深。叶雨荷只听父亲说过,祖父的确叫做叶琛,可叶琛究竟是什么来头,父亲却并未详说。那时,叶雨荷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也未追问。现在想想,事情明了,当年参与金龙诀改命一事的人或死、或三缄其口,因为无疑知道的越多,杀身之祸就越多。因此,叶昭重根本不对叶雨荷提及往事,只怕女儿多知多错。 解缙编纂《永乐大典》时,知悉往事,怦然心动,这才找当年的人物,企图寻找金龙诀。 叶雨荷从未想过要找金龙诀,但想找金龙诀的人绝不会少。 父亲叶昭重要找金龙诀和解缙要找金龙诀,或许所求不同,但只怕都是想改命。解缙那时已位高权重,他还要金龙诀做什么?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艰难地道:“我父亲从来不想当皇帝,他曾亲口对我说过,只愿和心爱的人厮守一辈子。” 朱棣神色有些惘然道:“那可能是他被贬之后的想法,你应该知道,一个人总是会变的。” 叶雨荷挣扎道:“可我父亲对我母亲的爱不会变。”知道自己的辩解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朱棣说得不错,一个人总是会变的。她父亲早死,当初她还小,真的不知道太多。但父亲临死前悔恨的表情一直印在她的心头。她一直以为那时父亲后悔不能给她们母女幸福,现在想想,父亲恐怕是悔恨一时的欲望,毁了一生的希望…… 云梦公主早就目瞪口呆,虽不清楚父皇和叶雨荷在说什么,但也知道父皇和叶雨荷之间好像有些恩怨。 朱棣望着叶雨荷的挣扎,目光中突然也带了分悲哀之意:“这世上最悲哀的一件事就是,你永远不知道别人想的是什么,就算他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叶雨荷一阵茫然,下意识地感觉到朱棣所言另有所指,但她的脑海有如蒙了层雨布,噼噼啪啪的打击只能让她更加混乱,就听朱棣道:“你说这盒子是个很关键的线索?” 叶雨荷无意识地点点头,陡然眼前一亮,就见到那盒子已由一个侍卫递到了她的面前。她茫然地接过,蓦地想起一件事,望向朱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叶昭重之女的?” 朱棣淡漠地道:“浙江省十一府头名捕头的底细,朕当然要调查清楚。” 叶雨荷讶然道:“可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要用我?” 朱棣眼眸陡然闪过几分壮志豪情,凝声道:“叶昭重是叶昭重,叶雨荷自是叶雨荷。朕君临天下,虽继太祖衣钵,但绝不会效太祖……尽诛能臣之法,你有用,朕就用!”他心中却想,哼,太祖是怕朱允炆坐不稳江山,才为他清理一切叛逆的可能,却不知朱允炆不过是摊会做戏的烂泥。太祖当初若选了朕,大明何至危机四起?但这些话,他却不屑对叶雨荷说出。 叶雨荷闻言又是一震,拿着那木盒有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来见朱棣,本来抱着必死必杀的念头。为救秋长风,除去暴戾好杀的朱棣,本是无愧于心之举。 但她哪里想到,朱棣并非想象那样。如果事实真如朱棣所言,朱棣甚至对她还是有些许恩情的,那她怎么还能下手?片刻间,她心中的一切乾坤颠倒、黑白难分,一颗心早就纠结百转,不知如何选择…… 汉王朱高煦立在那里,脸上突然现出极为惊诧的神色。 谷雨见到,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这场布局可以说是蓄谋已久,汉王甚至为此牺牲了一只手。现在已经到了发动之时,汉王究竟想到了什么,竟会这么吃惊? 第二十章 不见 惊变陡升,众人尚未反应之时,秋长风一刀回斩,一人竟迎锋而上,击飞了秋长风。 众人见状,心头大跳,实在难以相信天底下还有这般身手之人,居然能一招之间就将秋长风击败。 秋长风跌落,那人却不收手,纵身一跃就如云帆沧海般到了秋长风面前…… 孟贤脱离险境,心头狂喜,一见那人的身手举止,便高喊道:“郑大人在此,秋长风你还不认命?” 云梦公主见状,蓦地一阵心疼,疾声喊道:“住手!”这半晚的工夫,军营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根本无从反应,只以为其中必有误会,因此不想让秋长风命丧当场。 二人喊声交错时,那人已到了秋长风面前,五指一张,就要将秋长风拿下。 秋长风一路奔波,连番恶战,本来只是凭着无上的毅力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来救叶雨荷。此刻一口鲜血吐出,内毒外伤陡然发作,浑身疲惫欲死,看来动弹都难,他眼中也露出绝望之意,因为他已认出来人是谁…… 郑和!击伤他的人竟然是郑和! 如今大明天下,最深不可测的有两个人物,一个是姚广孝,另外一个就是郑和。姚广孝的神秘,在于没人能猜到姚广孝想什么,但郑和的神秘却在于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这天底下,几乎少有郑和不能做的事情。 郑和虽是个太监,但自从跟随朱棣以后,他就展现出了极为杰出的才能。他能航海、能外交、能领军、可治国。他精琴棋书画,懂天文地志,涉猎之广,就算朝廷的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那些人见到他,都是自愧三分,不敢在郑和面前矜口自夸。 可郑和又是个很低调的人,素来不以这方面才华自矜,这些年来只专注航海。郑和很少出手,但很多人都知道,郑和不但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当年郑和路过锡兰,被当地国主亚烈苦奈儿欺骗,遭重兵围困,郑和不但凭身边千余官兵攻下了锡兰的国都,甚至孤胆入宫,在重重埋伏下,轻易地拿下国主亚烈苦奈儿。 若非有惊天的胆量、惊人的身手,焉能如此? 如今郑和甫一出手,就扭转局面,击伤秋长风,果然艺高绝顶,不负盛名。可他不是去伏牛山剿灭倭寇了吗,怎么会在此出现? 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困惑,只感觉秋长风再难闪开郑和那如怒海雄鹰般的一抓……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响,有道长长的电光划破苍穹,倏然向郑和击下。 众人一惊,蓦地发现那不是电光,而是剑光——剑是叶雨荷的剑。 叶雨荷出剑,叶雨荷竟然向郑和出剑! 这一剑如闪电横空、惊魂动魄。那剑虽不过是从孔正手中夺来的,远逊于纯钧,但此刻光华大盛,还胜过纯钧。 只因剑身中注入了使剑之人的热血激荡。 叶雨荷不管郑和多大的名头、多高的武功,只知道秋长风遇险——为她而遇险,若不是因为来救她,秋长风如何会陷入绝境?因此她必须出剑,她必须为秋长风抵挡危险,无论前方是火海,还是刀山。 这一剑的光辉,郑和似乎也不敢正撄其锋,本是挂云帆、济沧海般的身形蓦地一闪,如怒涛中的轻舟一样流离难定。 剑刺空。 可剑未刺老时,叶雨荷就已变剑,一刺五剑,如梅花五展。剑如梅、剑似雪,少了几分芳梅的洁白清香,却多了几分白雪的冷酷冰寒。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使出这般剑法,可她知道郑和的武功深不可测,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刺杀了郑和。 她只希望能拦郑和一拦,希望秋长风能借机逃遁。 这般锋芒,在场众人虽在旁侧,但也感觉到了杀气凛然。可郑和竟不再躲,他右手五指才一回缩,陡然探出,竟从那繁星点点中抓了过去。 只一抓,繁星尽灭。第二抓,就到了叶雨荷的喉间。众人看得心驰目眩,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利落高明的身手。郑和的第一抓,竟然扭断了叶雨荷的长剑剑尖,他出手之快,判断之准,出手之强悍,简直压过惊雷、快过闪电。 叶雨荷长剑锋锐陡失,只感觉寒气森然到了咽喉近处。临死关头,她不再反抗,只扭头向秋长风望去,只想再看他一眼。 雪停,风凝。叶雨荷甚至感觉到那五指的指甲就要划破她喉管时,那只手突然缩了回去。 众人一愣,才听到秋长风的喝声从风中虚弱地传来:“住手!” 郑和收手,雪中孤立,斜睨着秋长风,突然冷冷地道:“秋长风,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方才如怒海狂涛、势不可挡,但一收手,又恢复了平和之态,泯然众人。 郑和不得不收手。因为他已看到,秋长风的单刀就放在云梦公主的脖颈之处。他若一抓下去,只怕秋长风一刀也砍了下去。 叶雨荷为秋长风争取了片刻的时间,而秋长风利用这一闪即逝的时机做了一件事。他滚到了一旁,一刀制住了云梦公主。 秋长风一刀制住云梦公主,甚至不用发声,郑和就已发觉,因此住手。秋长风显然自知不敌,但他的判断神准不减,知道万物相生相克,而眼下唯一能克制住郑和的只有云梦公主的性命。 寒风吹舞,秋长风嘴角溢血,摇摇欲坠。 谁都看出来秋长风受伤极重,甚至寻常几个兵卫就能制住他。但众人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动手。 秋长风向叶雨荷招招手,叶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还是向秋长风走去。郑和不语,也没人出手拦阻叶雨荷。 叶雨荷缓缓走到了秋长风身边,竟不敢去看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由始至终竟没有说一句话,可眼中的愤然失落之意谁都看得出来。她最信任的两个人竟然拿她做人质,让她怎么能不愤然失落?但她终究没有多说一句,或许她也无话可说。 秋长风这才回答郑和的问话:“郑大人,在下别无选择。” 郑和轻叹了一口气,凝望着秋长风道:“秋千户,我早知你的名字。” 秋长风似乎不知道郑和的言下之意,抿了一下还在流血的嘴唇,缓缓道:“在下也早听说过郑大人的身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郑和的神色平和依旧,但双眸中带分针芒般的锐利:“你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到了今天的位置,甚至能得上师的推荐、圣上的赏识,并不容易,很多人一生都难得到的机缘被你遇到,你应该珍惜的。” 第二十一章 追捕 秋长风不见了。不但秋长风不见了,连叶雨荷都一同不见了。 消息是孟贤派人传回来的。而孟贤此刻正焦头烂额,虽算不上热锅上的蚂蚁,可也相差无几。 “不见”有几个意思,而孟贤传回的意思当然不是秋长风不想见他,而是秋长风竟奇异地消失了。 孟贤快马追踪,本来觉得捉拿秋长风一事已是十拿九稳,郑和派他前去,一方面是信任,一方面是给他功劳。他孟贤得不到纪指挥的赏识,能有郑大人的抬爱,当鞠躬尽瘁…… 因此送走公主后,孟贤顾不得去想死而后已,立即寻着马蹄印记追了下去。 陡然间发现地面上的雪亮如霜。孟贤微凛,抬头望上去才发现天现曙色,原来天要亮了。 好长的一个夜。 孟贤顾不得多加感慨,只是不想让秋长风见到今天升起的太阳。 小雪新晴,云薄欲破。以孟贤不懂天文地理的眼神来判断,也知道今天会是个晴天。晴天就会出太阳,太阳出来了薄雪就能融化了。 因此孟贤一定要在雪未融化之前找到秋长风,甚至杀了他。他恨秋长风,有太多的理由去恨,刻骨铭心地恨。 爱能刻骨,恨也一样。有些人甚至可把恨当作是一种事业、把恨当作人生寄托,如果不恨,他就认为活得十分的空虚,孟贤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孟贤正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就见到了前方的路上倒着两匹马。他精神一振,暗道郑和果真神机妙算,那两匹马儿中了慢性麻药,果然没有奔出二十里就倒在了地上。 可他随即心头一沉,一摆手,喝止住众人骑马上前。因为他眼神不差,看到倒地的只有两匹马,而秋长风和叶雨荷并不在那里。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秋长风、叶雨荷发现马儿有异,肯定不会束手待毙,逃走是不二的选择。因此,孟贤一定要查找秋长风的脚印,他不想人多添乱,也认为秋长风受了重伤,绝对逃不了很远。 他在佩服自己想得周到时下马,只带着姚三思和另外两个手下向那马匹靠近。 姚三思在秋长风背叛逃走后一直保持沉默。这个爱问、爱推断、多少有些天真的人少有这样的沉默。 孟贤在追捕秋长风的时候,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带姚三思前来,可最终还是决定将姚三思带在身边。带个蠢人在身边,通常都能显现出自己的聪明,在孟贤眼中,这是秋长风的一贯做法。他恨秋长风,但事事向秋长风看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如秋长风一般,因此眼下更需要表现得大度一点。 孟贤走向两匹马儿的时候,心情还是愉快的,可那分愉快转眼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 他清晰地看到那两匹卧马的旁边,小雪如霜般铺在了地上,可附近并没有任何脚印。 孟贤一下有些懵了,终于有种出乎意料的惶惑。他立即喝令姚三思和那两个护卫去搜。不到片刻工夫,孟贤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方圆数十丈,竟没有任何人的脚印。 这是怎么回事?孟贤一时间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姚三思望着那两匹倒地的马,突然道:“孟千户,秋千户……不见了,我感觉有两种可能。”就算秋长风已被当作叛逆,他对秋长风还是带着尊敬,因此称呼一时间改不过来。 孟贤心烦意乱,决定不耻下问,立即道:“什么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们飞走了。”姚三思犹豫道,“我以前听秋千户说过,鲁班曾造过一种木鸟,可带人飞天,三天三夜不落。” 孟贤像看木鸟一样地看着姚三思,只给了六个字的呵斥:“闭上你的鸟嘴!” 姚三思神色尴尬、欲言又止,再说不出第二个可能。 孟贤在气急败坏之下,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自诩的大度和谨慎,立即喝令所有追兵以麻倒的两匹马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一发现有人的行踪立即回来禀告。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这些人已搜了里许的范围,可消息回传,无任何人的脚印。 孟贤大惊失色,几乎真的以为秋长风、叶雨荷是乘坐木鸟离去的,不然只要在地上行走,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但乘木鸟飞走一说更是荒诞无稽! 在这之前,孟贤自知有了问题,就派人快马回去禀告郑和这里发生的异常。等搜寻后,半分线索也查不到。虽是天寒,可孟贤大汗淋漓,神色如丧考妣。他原地兜着圈子,望着那两匹昏死过去的马儿,几乎恨不得严刑拷打那马儿,逼问出秋长风、叶雨荷究竟去了哪里。 望见孟贤如此急切,姚三思终于又鼓起了勇气道:“孟千户,还有一种可能的……” 孟贤呵斥道:“秋长风绝不可能飞走……”他心中一动,就想下令剖开马肚子,看看秋长风是否藏身其中,但感觉自己这念头太过滑稽,弄不好会丢人现眼,只能作罢。 姚三思终于说道:“孟千户难道忘记青田的事情了吗?” 孟贤怎么听怎么刺耳,冷冷回道:“青田怎么了?秋长风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我到时候还要将他的罪名详细地向纪指挥使禀告呢。” 他延续了太祖时锦衣卫的风范,穷追猛打,看起来不但要将秋长风捕而杀之,甚至要挖到秋长风祖坟才甘心。 姚三思叹了口气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当初,那些倭寇劫持云梦公主的时候,诡计多端,曾经……” 孟贤的脑海中蓦地有闪电划过。他想起当初的情形,失声道:“不错,秋长风和叶雨荷可能中途下马。” 当初青田时,倭寇飞马劫持云梦公主,秋长风、卫铁衣紧追不舍,但藏地九陷用金蝉脱壳之法,中途离去。若不是秋长风循云梦公主遗留下的沉香气息去追,差点就误入歧途。 想到这里,孟贤心中暗恨,不用问,秋长风、叶雨荷肯定亦是中途下马。 “秋长风为何弃马不用?”孟贤喃喃自语,想不明白。若是他的话,重伤之下当然是骑马,能跑多远跑多远,舍弃马匹步行,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 姚三思心道,这其实和藏地九陷一样的计策,秋千户追人有一套,自然明白逃跑者躲避追兵的方法,看似不明智的举动,正能让追兵中计。 孟贤无暇再想下去,立即下令,所有人沿来路回搜路的两侧,一发现有异,立即回禀。 第二十二章 出手 日头早上升起,撒下金光万道。 南方的雪儿,很多时候薄得如同情人间的眼波,时而冰,倏尔融。那看似沸沸扬扬的雪儿,被日头一照,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润了地上泥土的皮儿。 孟贤望见一夜的苍白尽归翠绿时,心中有些发凉。 那对年老的夫妇竟是秋长风和叶雨荷乔装改扮的?这怎么可能?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可能! 秋长风恁大胆子,竟然乔装改扮,非但没有逃避,反倒迎上来说话。孟贤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沉默寡言的秋长风竟也能啰啰唆唆。 那老汉讲闽南语,老迈不堪、皮皱手趼,浑身上下完全充满了乡土之气,哪里和秋长风有半点相同? 秋长风化成灰孟贤还认得,但秋长风化了妆,他反倒认不出来了。 孟贤这才知道沈密藏笑容的意思,忍不住老脸发热、内心发狠,暗想道,你沈密藏莫要讥笑我,你不也被秋长风耍得团团转,和他面对面交谈半晌,还是认不出来? 世上智者未卜先知,聪明人事中已知,愚者事后才知,却还有人事后都不知。 孟贤是事后才知,可姚三思看起来事后也不知,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笑脸侍卫叹口气道:“听说秋长风极具机心,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秋长风显然知道重伤之下,若是被我们察觉行踪,绝跑不了太远,他到了这里,正遇见木屋的老汉赶着牛车去市集卖柴,因此他不急于逃命,见这里有农家衣物,反倒和叶雨荷乔装成夫妇,撒了谎蒙骗我们。” 孟贤冷哼一声,本想说秋长风这计策也没什么,可终究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姚三思终于明白了什么:“原来那老汉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乔装改扮的!”见孟贤望白痴一样地望着他,姚三思搔搔头道:“可那老汉完全不像呀,他会讲闽南话、会乔装,我还真不知道秋长风有这种本事呢。孟千户,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孟贤感觉脸上火辣,又是闷哼一声,说道:“全是废话。不过秋长风虽千变万化,还不是让沈大人看穿了破绽?”他明里赞扬,暗地里却是在推卸责任,暗想老子看不出的,沈密藏也是看不出,大伙是半斤八两罢了。 姚三思不解道:“是呀,他虽乔装一时,但不能乔装一世,他若是径直用那老汉的牛车逃命,不是更争得先机吗?” 那笑脸侍卫感慨道:“这就是秋长风与众不同之处,他知道逃到鹤鸣集后,形势反倒更加不利。因为他是陌生面孔,很容易引起百姓注意而泄露行踪。他一直在等雪消融,这才从荒野僻道逃走,这种情形对他无疑更是有利。” 孟贤看了一眼林外,只见四野茫茫,无奈道:“那现在……怎么办?” 地形本对秋长风极为不利,但他还是扭转了形势。到如今,要追捕秋长风,无疑要花百倍的气力。 沈密藏翻身上马,只是说了两个字:“付账。” 孟贤一直都以姓孟为自豪,自诩有孟子之贤德睿智,可就算孟子在世,只怕一时间也不明白沈密藏这两个字的意思。孟贤更是不解,诧异道:“什么付账?” 笑脸侍卫倒是明白了沈密藏的意思,微笑道:“沈大人的意思是,既然秋长风用诡计逃了,后悔无益,只能继续追踪。” 孟贤迷惑道:“怎么追?”他一直感觉是被人牵着走,有说不出的抑郁,见笑脸侍卫不答,又困惑道:“这又和付账有什么关系?” 笑脸侍卫道:“方才孟千户无故拆了百姓的牛车,这事儿若传出去,人家都会说锦衣卫横行霸道,难免对天子名声不好。沈大人为孟千户着想,提醒孟大人要赔这老汉的损失罢了。” 见孟贤脸都有些发绿,笑脸侍卫又补了一句:“那牛车是孟千户命人拆的,当然要孟千户付账,你说是不是?”说罢上马,紧随沈密藏继续搜去。 孟贤咬咬牙,终于还是掏出锭银子丢给那老汉,翻身上马,一挥手,命众人随沈密藏离去。 那老汉不曾想还能得到赔偿,愤懑稍减,忍不住迭声感谢。他谢了许久,抬头见沈密藏等人早走得不见踪影了,这才叹了口气,回望七零八落的牛车,随手操起墙上挂着的斧头对着牛车敲敲打打。 修理完牛车,老汉稍事休息,又取了弓箭出门狩猎。等到午后时,竟还拎着只山鸡回来了。 那老汉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实在再正常不过。 他早上赶牛车出门卖柴,被秋长风无意看到,秋长风借他的房子掩饰,骗过了沈密藏等人,这才惹起他生命的波澜。到如今,波澜已平,他也没什么损失,自然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上。 老者将那山鸡开膛破腹,用林前的溪水洗干净后带了回来,走到炉灶前放好,又取了柴火枯草过来,慢慢地坐在炉灶前,伸了个懒腰,又叹了口气。 在谁都以为他要准备做饭的时候,他却面对着炉灶突然说道:“我刚才趁打猎的光景看了看周围,他们都走了,没有在附近留人。” 老汉望着炉灶,竟像在和炉灶说话一样。难道说他老年寂寞,只想随便说说话?就算是面对一个没有生命的炉灶? 炉灶还是炉灶,它只能静静地听着。片刻后,老汉拿起了炉灶上的锅,手不知在炉膛哪个地方动了几下,炉灶后砖夹的一面划开个黑洞。 那黑洞森森,内里竟还有不小的空间。 这不过是个寻常樵子猎户的炉灶,其中恁地还有这么精巧的机关? 机关开启后,一个人灵巧地闪身而出,正是孟贤在木屋中见到的生病老妇,可那老妇身手活络,显然绝非是个垂暮老者。 老妇一跃出炉灶,立即伸手从炉灶内又拉出个老者。那老者一出炉灶,就用手掩着嘴不停地咳,等手放下时紧握成拳,本来沧桑的面容上竟然有分红赤的热。 那老妇见状,急问:“你怎么样了?”她泪盈双眼,眼中不但有着极深的关切,还有着天涯永伴的相濡以沫。 那老妇当然就是叶雨荷,那老者不用问,正是秋长风。 沈密藏、孟贤等人这次没有猜错,秋长风的确胆大包天,竟然敢乔装了和他们面对面地说话,从而躲开了他们的追击。但他们还是猜错了一点,秋长风并没有逃,他一直还留在原地。 这实在要有惊天的胆量。 第二十三章 同盟 如瑶明月还在笑。她的笑容在夕阳下看起来那么的灿烂,但叶雨荷见了只感觉心冷,这个东瀛女子的心思,她竟从未猜对过。 方才藏地击蒙对秋长风出手、叶雨荷拦截出剑、如瑶明月赶到,谁都以为她会阻挡叶雨荷,不想她竟放过叶雨荷,反倒出手重创了藏地击蒙。 如瑶明月这次用的兵刃似一根长丝,从藏地击蒙后背穿到前胸,实在让人意料不到。不过藏地击蒙也是极为彪悍,知道受人暗算便立即全力反击,竟还能拼命遁走。 如瑶明月秀眸一转,略带些俏皮的味道:“秋大人这么聪明,为何不猜上一猜呢?” 秋长风只是摇头道:“我猜不出。”他回答的时候,早就心思飞转,脑海中在片刻间分析形势,猜出了七八种可能,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很少做,没有定论的事情他也很少说。他更加知道,如瑶明月会给他理由,尽管这理由难分真假。 如瑶明月咯咯地又笑了:“其实我的用意很简单,我不过是想救秋大人罢了。”说话间,她收敛了笑容,神色肃然道:“叶捕头既然应了承诺,我如瑶明月一言九鼎,自然会想办法解了秋大人中的青夜心之毒。既然如此,就绝不能让藏地击蒙先杀了秋大人。” 秋长风目光一转,从叶雨荷身上掠过,神色复杂。他隐约地猜到叶雨荷行刺朱棣是为了他,这刻从如瑶明月口中得知详情,忍不住心中激荡。 叶雨荷却未留意秋长风的神色,听到如瑶明月的许诺,一颗心震荡不休,难以相信竟有这种好事发生,颤声道:“你说得是真的?” 如瑶明月改容而笑道:“当然是真的。”她刚才还严肃得如同忍者宗主,这刻一笑,又让人如沐春风。 秋长风心中暗想,这个如瑶明月时而无情、忽而有意、有时肃然、有时俏皮,做事突而坚决,倏然狠辣,端是变幻无方,让人难以揣摩。 秋长风听到如瑶明月说可以救他,并没有任何欢喜之意,只是轻淡地道:“你信我会信你吗?” 如瑶明月笑容微凝,半晌才道:“我来救秋大人,难道也有错?” 秋长风笑笑:“当然有错。无论怎么来算,你都不该救我的。” 如瑶明月蹙眉不悦道:“这世上看来好人难做,秋大人以……”说话间摇头不已。看来她本想说秋长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终究没说下去。 叶雨荷几番要催问如何救秋长风,却被秋长风止住,听秋长风道:“这世上看似救人、实则害人的事情多了,我不能不防。离火绝不可能在你的手里,你凭什么救我?” 如瑶明月凝望秋长风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离火不在我手。但我知道在谁手上,而且我能带你找到离火。” 叶雨荷悚然动容:“那人是叶欢?你能找到叶欢?”她并非无的放矢。事实证明,叶欢和捧火会有极大的关系。苍茫的大海上,要找捧火会的老巢,无异于海底捞针,但若能找到叶欢,一切问题显然迎刃而解。 如瑶明月避而不答,只是道:“你们只要知道我能找到离火就好。”她那一刻倒是极为自信。 秋长风却仍旧不动声色道:“我倒相信你能找到离火……可你是否相信,有些人注定不会一路?” 如瑶明月秀眸睁大,满是惊诧:“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缓缓道:“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不会和你一路。” 叶雨荷的身躯晃了晃,心中一阵惘然。她最先明白了秋长风的意思,若在以前,她也认同秋长风的选择,但如今却是难以承受。 如瑶明月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道:“秋长风,你中了青夜心,如今只有两个方法解救,一个是找到离火,一个是用金龙诀改命。但这两者实则合二为一。据我所知,离火和金龙诀均在叶欢之手。你要找叶欢,必须跟我一路。” 秋长风笑笑,淡淡道:“你错了,我不见得一定要去找叶欢。” 如瑶明月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秋长风道:“秋长风,我真的难以理解你的行为,也难相信有你这种人。难道说,你从未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秋长风凝声道:“你们不理解,并不代表这世上没有这种人。我一直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但我早就对你说过,有些事情比命要重要。” 如瑶明月想起昨晚秋长风所言,目光复杂地道:“不错,你对我说过,那叫‘道’。可我当初以为你不过是眷恋荣华富贵,我以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会和我们在一起,看来我想错了。你不和我一路,只因为我本是东瀛人。” 秋长风笑笑,点头道:“不错,我知道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我杀了你那么多的手下,你非但不记恨,还不惜和手下翻脸来讨好我,借救我之际,肯定有事要我去做……你们要做的事情,我如何会做?” 如瑶明月截断道:“你认为我让你做的事,肯定不是好事?” 秋长风瞥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你们利用我中毒一事,要挟叶雨荷为你们行事,这难道是好事?这种事本不该做的。” 叶雨荷一阵恍惚,握剑的手忍不住发抖,心中暗想,难道……我做错了?可是……她只感觉肝肠寸断,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如瑶明月冷笑道:“她是做错了,可她是为了救你。”见秋长风无动于衷的样子,如瑶明月突然带分激动道:“一个女人为了救最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觉得过分。” 叶雨荷心中激动,那一刻,她对如瑶明月竟有了说不出的好感。毕竟……秋长风或许不解,但终究有人明白。 秋长风亦是沉默下来,又看了叶雨荷一眼,终于道:“不错,一个女人为了救最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让人理解的……” 叶雨荷忍不住扭过头去,望向远方,不想让秋长风见到她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听到这句话,她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无论如何艰辛。 如瑶明月意识到失态,用手指轻轻盘玩着垂下的发丝,嫣然笑道:“秋大人这么善解女人心,实在让我意料不到。可秋大人为何总把我往坏处想呢,说不定我这次请秋大人做的事情,对你来说是好事呢!” 秋长风不再猜谜,径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如瑶明月却有些犹豫,半晌才道:“这件事我可以暂时不对秋大人说吗?” 第二十四章 做活 叶雨荷看着那人,神色错愕莫名。 那人绝不是叶欢。可是,叶雨荷实在比见到叶欢还要吃惊,她真的不能相信会在草原见到此人。 听叶雨荷惊呼,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红铜的脸色带了几分落寞,可双眸中依旧犀利沉冷、依旧孤高不减道:“你又认为会见到谁?” 叶雨荷吃吃难言,半晌才道:“汉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虽百般猜测,但从未想到,要见秋长风的人竟是大明天子朱棣的次子——汉王朱高煦! 叶雨荷望着朱高煦,一时间心思繁沓,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虽行刺朱棣,但对其中错综复杂的事情一知半解,到现在,还弄不清究竟。因此见汉王突然出现在草原,难免错愕。 朱高煦倨傲的脸上突然带了分涩然。他图谋皇位、逼宫夺权不成,当机立断,带着亲信逃走,一路并无停留,径直到了草原。其实,他比秋长风到草原不过早了几日。 这些天来,风雪交困,凄凄凉凉。朱高煦早没了昔日的风光,天策卫更是不可能追随他前来,他现在很有树倒猢狲散的落魄感。陡然间听到叶雨荷还称呼他是汉王,多少有些感慨难言,却不答叶雨荷所问,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当然都猜到了?” 秋长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轻轻地叹口气道:“在下见到今日这情形,终于略知一二了。” 朱高煦双眸透出针芒般的锋锐,一字字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秋长风飞快地看了叶雨荷一眼,缓慢道:“当初如瑶明月带高手行刺汉王殿下,在下就甚感奇怪,感觉到疑点很多。汉王当初身边虽说人少,但汉王才到观海,如瑶明月就能轻易地混到汉王的军营行刺,实在匪夷所思。而如瑶小姐费尽心思来行刺汉王,看起来也像舍本逐末,得不偿失,让人想不明白。” 叶雨荷心中微震,见如瑶明月也已进帐,见到汉王也不诧异,陡然醒悟道:“汉王和如瑶小姐难道……早有联系?”她虽担任行刺朱棣之责,但直到今日,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和汉王有关。 这话若是多日前对叶雨荷提及,她绝难以相信,因为她亲眼目睹汉王出海围剿捧火会余孽时,亦和东瀛忍者为敌,差点丧命荒岛。更何况当初宁王遇刺,汉王的手下亦是奋勇杀敌,无论怎么来看,汉王绝不像和东瀛有什么瓜葛。 可眼下一看如瑶明月和汉王的神色,叶雨荷立即明白,汉王早就认识如瑶明月。 这显然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汉王闻叶雨荷反问,哂然不语,只是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道:“看来如瑶小姐非但早和汉王殿下有了联系,显然还有了约定。我本来奇怪如瑶小姐在军营出现得太巧,本想怀疑汉王的,但亲眼见汉王断手,实在也难怀疑到殿下身上。” 汉王冷冷地一笑,仍旧不语。如瑶明月的神色却有些不自在,欲言又止。 秋长风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立即醒悟道:“是了,汉王虽和如瑶小姐有了约定,但天枫次郎桀骜不驯,不听如瑶小姐的吩咐,出手狠辣,竟斩了汉王的一只手,估计让如瑶小姐也意料不到。”他说到这里,脑海中朦胧,似有个印象,感觉其中定然还有些问题,但一时想不清楚。 如瑶明月叹道:“秋大人猜得半分不错,天枫次郎如此重创汉王,并非我的本意。”她看似应答秋长风,显然是在解释给汉王听。 秋长风一听,立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心道,是了,眼下如瑶明月示弱和汉王结盟,应该是有求汉王。她手下又不服管束,难道说忍者内部,也有极大的隐患? 叶雨荷并不知道观海御营最后发生的叛变,因此还是感觉头晕脑涨,其实她就算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多事情也想不明白,不由得问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约定,他们……是朋友?那次汉王险些命丧无名岛,难道……也是假的?” 秋长风略作沉吟道:“那次,汉王看起来和如瑶小姐水火不容,可真正损伤的都是捧火会余孽。据我来想,捧火会显然也是被如瑶小姐利用了,兴兵来和大明作对,围困汉王。可汉王故作被围,其实不过也是在演一出戏,就算没有郑和赶来,汉王在东霍群岛的援兵也会适时赶来,打击捧火会的余孽。” 叶雨荷听得目瞪口呆,只感觉这里面关系复杂,勾心斗角之处,实在远超她的想象,半晌才道:“如瑶小姐和汉王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秋长风道:“如瑶小姐的好处我不知道,但汉王若能绝地反击,一举击垮捧火会,肯定是偌大的功劳,圣上本对太子懦弱不满,见汉王如此英武,多半会坚定立汉王为太子的念头。不想郑和凭空出现,破坏了汉王的计划,所有的功劳尽数算在了太子身上。汉王恼怒非常,心中不满,不然也不会当初才到观海时,就和圣上争论起来。” 回想起当初才到观海御营时,汉王曾愤怒地对朱棣道:“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秋长风忍不住轻叹一声。 汉王神色愤然中又带分萧索,沉默了许久,这才问道:“你何时猜到的?” 秋长风涩然道:“我赶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着所有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在见到汉王时,这才豁然开朗,想通了七八成。” 叶雨荷这才知道秋长风一路上沉默无言却是在想着这些事情。可秋长风到这种时候,为何还会这般深究,难道他真的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转念又想,秋长风揭开了谜题,但无疑和汉王撕下了所有的面具,是福是祸,实在难言。 汉王冷冷地道:“你还想到了什么?” 秋长风缓缓道:“这么说,汉王当初在宁王府的所为,也是在做戏了?在太子书房埋下厌胜的,不是汉王亲手做的,汉王也应知情?汉王那时就想扳太子下位,难道说那时候……如瑶明月就和汉王有了联系?或者说,更早在青田时,汉王明里置身事外,却也早参与了其中?” 当初在太子书房发现厌胜,掀起轩然大波。事后,秋长风在华盖殿推测,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朱允炆借东瀛忍者所为。但眼下看来,不过亦是汉王企图的冰山一角。 叶雨荷闻言,心中一阵惊悸,实在不敢想象汉王、太子之间的交锋,早就势若水火。 汉王沉默片刻,才道:“青田一事,本王没有参与。如瑶明月只是在宁王遇刺前,才来和本王相见的。” 秋长风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如瑶明月是先用厌胜一事取信汉王,然后汉王才和如瑶小姐合作,在无名荒岛演了一出戏来,只是被郑和干扰了。汉王自知再无望夺得太子一位,这才孤注一掷,和如瑶明月又演了一出行刺的戏份,就是为了吸引圣上前来……” 第二十五章 暗战 朱高煦的脸色并不好看。他身为汉王,素来是高高在上,向来都是别人跪他的分儿。可到了这里,竟一直都要委曲求全,甚至要下跪见人? 他来见脱欢,当然有他的目的。但他还是汉王,虽是有求于人,可骨子里面高傲不减。他更知道,若是轻易示弱,他更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脱欢见朱高煦居然还站立不动,脸现怒容,陡然间一抖手,正给他斟酒的那个少女竟然跌了出去。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案,只震得桌案上的酒樽果盘齐飞,帐内帐外众人失色。脱欢厉声喝道:“朱高煦,你跪是不跪?” 朱高煦的脸色冷意更浓,不待说话,秋长风却掩嘴轻咳道:“殿下身为汉王,就算见到太师,平礼相对即可。见到个莽汉,若是下跪,不亚于太师对莽汉下跪,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金顶大帐内倏然静了下来。众人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秋长风,这种肃杀的气势下,此人竟敢对太师出言讽刺?这人难道是天做的胆子? 脱欢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伸手再拍面前的桌案,那桌案本是上好的柳州楠木制成,坚硬无比。但只听喀嚓声响,那坚硬的楠木桌子不堪重负,竟然垮了。脱欢怒视秋长风,寒声道:“你敢说本太师是莽汉?” 叶雨荷见脱欢如此声威,脸上失色,暗想若真的动手,自己肯定和秋长风一起。可这里是脱欢的大营,不要说帐内帐外的金银甲武士,就算是这个脱欢本人也是不好对付,擒贼擒王的策略更不见得行得通,难道说他们辛苦地奔波许久,今日要尽数毙命于此? 秋长风见脱欢动怒,居然平静如旧,轻声道:“在下倒不敢说太师是莽汉,只是说阁下莽撞非常,一出手就辜负了太师的心意。” 众人均是怔住,脱欢陡然间失去锐气,吃惊道:“你说什么?” 秋长风盯着那脱欢,一字字道:“我想说的是,阁下并非脱欢太师,何必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叶雨荷心头一震,如瑶明月、朱高煦二人也露出讶然的神色,一时间都觉得难以置信。原来三个人都听说过脱欢的大名,但均未见过脱欢,只知道脱欢这个人深不可测,如今执掌瓦剌大权,甚至威势还在国主额森虎之上。朱高煦来见脱欢,只是事先派人联系,这才到此。脱欢究竟何等模样,他亦是一无所知。 可若说眼前这人并非脱欢,那么真正的脱欢在哪里?秋长风又是如何判断出此人并非脱欢的?众人心中困惑不已,那个威猛无边的大汉,脸上亦露出惶惑之意。 这时候,谁都已经看出,秋长风的判断再次准确无误。 就听到几声稀疏的掌声从假脱欢案旁的那几个人中传出。众人望去,见到击掌的那人右手拇指上戴个汉玉戒指,价值连城,身材修长,一双丹凤眼顾盼风流,看起来竟是颇为儒雅潇洒。 那人见众人望过来,微笑道:“久闻秋长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间,那人走了出来,一身锦袍看似色泽淡雅,但走动时,如碧波般荡漾不休,凸显高贵。那人缓步走到桌案旁,轻声地对着那假脱欢道:“既然已被人揭穿了底细,还不退下?” 假脱欢本是雄壮威猛,对那人竟是极其畏惧,慌忙站起身来退到一旁。那人缓缓地坐下来,桌案虽破裂不堪,可那人却如同坐在最舒服的龙案旁,形容自若。 叶雨荷、如瑶明月一见,都是忍不住暗想,原来这人才是脱欢。 北疆苦寒之地,多产壮汉力士。方才众人见那假脱欢,虽感诧异,但总觉得那才应该是脱欢应有的气度,现在见到真脱欢居然是儒雅风流,实在意料不到。 那人坐下来,并不再强迫朱高煦施礼,双眉微扬道:“汉王殿下远道前来,本太师开个玩笑,莫要介意。” 朱高煦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言,秋长风突然道:“只是一个玩笑吗?” 那人脸色微变,轻叱道:“秋长风,本太师和汉王说话,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你再多言,信不信本太师将你立斩于帐下?!” 他戴着汉玉戒指的手指只是一弹,远处的金甲力士立即群喝一声,只震得皮帐内众人的脸上色变,心惊肉跳。如瑶明月饶是见过世面,可乍闻军中之威,亦是花容改变。 秋长风的脸上憔悴之意更浓,苍白中带着灰败。可他依旧冷静如初,缓缓道:“太师若与汉王谈话,或许真没有在下插嘴的余地,可奈何阁下亦非太师。” 那人一怔,脸现怪异道:“你说什么?” 众人尽皆错愕,实在难以相信秋长风所言。方才那个壮汉是个假货,难道这文士也是个假货?那真正的脱欢呢,究竟身在何处? 脱欢要见汉王,为何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所为何来? 秋长风是唯一波澜不惊的人,只是目光投向远方,望向案旁的一人道:“脱欢太师,汉王千里而来,其意甚诚,太师难道竟无坦诚之心,吝于相见吗?” 众人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神色惊疑不定。听秋长风所言,先后两人竟都是假货,他望着的那人才是脱欢。 可那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众人不信,实在是因为那人实在不像是脱欢。那人周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随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立在那里如同一个落魄不得志的文士。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那人听到秋长风发话,终于抬头向这面望来,微微一笑,淡淡道:“好本事。”他蓦地一笑,众人心中随之微震,不知为何都涌起一个念头,这人一定是脱欢,不为别的,只为他一笑之气度。 那人卧蚕长眉,双眸细长,鹰勾般的鼻子却不显阴沉,只显威势。可是他最让人注意的却不是他的长眉鹰鼻,而是他颌下的一把胡子。 那胡子长有尺许,色泽如缎,竟极为光滑整洁,给此人带来雄壮又儒雅的气度。 他缓步走到第二个假脱欢前,甚至话还未说,那文士一样的假脱欢立即站起,垂首恭敬地立在脱欢一侧。 那文士一样的人本亦有风流倜傥之貌,但在那长须之人的身侧,却和跟班一样。 那长眉长须之人坐定,目光一投,从朱高煦身上掠过,落在秋长风的身上,缓缓道:“秋长风,你果然是个人物,竟能认出本太师来。”他声音虽低沉,但每个字均如击鼓一般有力,其中的威严凝重让人听了心惊。 到现在,再没有人怀疑此人的身份。 第一章 内情 夕照竟在朱高煦手上! 夕照怎么会在朱高煦手上?夕照怎么可能在朱高煦的手上? 众人错愕之际,叶雨荷只感觉往事历历,若闪电般在眼前飞过,思绪瞬间回到了数月前。 当初排教的排法乔三清等人被叶欢收买,不惜叛教,杀死陈自狂,逼得陈格物向秋长风求救。之后张定边企图用金龙诀改命,重掀天下纷争,逼排教造反。常熟一战后,张定边身死,乔三清毙命,叶欢败逃,秋长风艰辛取胜,为救叶雨荷,却身中青夜心之毒,得到只余百日性命的后果。 事情错综复杂,但事后叶雨荷已然明白,叶欢鼓动乔三清、莫四方等人造反,暗算陈自狂,无非是要取得陈自狂手上的夕照。 这么算来,夕照本应在叶欢手上才对,可朱高煦为何说夕照会在他的手上?叶雨荷想不明白。 脱欢闻言也有几分意外,眼中寒芒闪过后,陷入沉思之中。 秋长风望着朱高煦,眼神错愕,朱高煦给了所有人一个意外,秋长风亦像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般眼珠只是转了下,立即道:“杀死陈自狂的,难道是汉王的手下?” 朱高煦冷哼一声,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叶雨荷以前见到这种情况时只会觉得朱高煦倨傲不羁,但这刻蓦地发现,那孤高倨傲的外表下,却藏着叵测的心思。 秋长风的脸上带了几分恍然,缓缓又道:“汉王一直对金龙诀表现得无动于衷,但显然这是表面现象,难道汉王也一直留意着《日月歌》?当初在常熟,陈格物说凶手是叶欢,但现在想想,陈格物多半是帮我,这才指叶欢是凶手,他其实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沉吟片刻,秋长风又道:“我一直觉得杀死陈自狂的应该是乔三清,可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早在乔三清动手之前,汉王就已对陈自狂下手了,而且同时取了夕照。汉王好本事!” 他一句“好本事”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讽和无奈,朱高煦听了,却只是立在那里淡漠地道:“本王没有什么内阁、公主、五军都督府帮忙,只能靠自己的。” 叶雨荷见到那孤零零的身影,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几分同情。 谁看到的朱高煦都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可事实上,朱高煦说得不错,他一直都像是在孤军奋战,为自己而战。 秋长风不再多说什么,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汉王也不再说什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脱欢略带狐疑地望着朱高煦,忍不住开口道:“夕照真的在你手上?” 朱高煦只是点点头,连“是”都懒得回答了,他基本上从不把话说两遍。 脱欢又笑了,这次笑得如同个老狐狸一样,“在你手上,其实就和在本太师手上一样的。” 秋长风的脸色微变,他们这些人,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对话间尽量从对手的言外之意捕获信息,而不是简单地去听对手说的表面意思。 脱欢的言外之意就是,朱高煦还是必须要杀秋长风,不然也得死。夕照虽在朱高煦手上,但脱欢可以逼朱高煦交出夕照,根本不用和朱高煦讨价还价。 这里是脱欢的地盘,毕竟由脱欢做主。 这些意思脱欢根本不用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朱高煦虽落魄但也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讲话素来不用说得太明白。 朱高煦笑了,轻描淡写地道:“那也不一定。” 脱欢皱了下蚕眉,重复道:“不一定?”他说话的声调很慢,就像每个字都要咀嚼半天才吐出来一样。可就是这种声调,却让人听了更觉得战栗。 朱高煦突然转望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还记得秋长风来草原时曾对本王说过的几句话吗?” 如瑶明月心中奇怪,暗想秋长风和你谈了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提的是哪句?你这些话为何不让秋长风直接说,反倒要询问我? 她自以为东瀛忍术千奇百怪,让人难测,但到如今才发现,忍术再难测,也超不过人心。这里无论是脱欢、秋长风还是朱高煦,其所思所想都是她难以理解的。 相对这些人来说,她简直可说是幼稚了。 朱高煦也根本没准备让如瑶明月回答,径直道:“他说过,这世上人有千奇百怪,性格各不相同,有一种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如瑶明月终于接口道:“那时汉王自己承认,你就是这种人?” 朱高煦自嘲地笑笑,喃喃道:“我不是汉王了,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很多人会自怨自艾,可我不会。因为我有的并非我所要的,我所要的亦一直不能为我所有。” 他说得奇怪,叶雨荷竟然能理解,暗想朱高煦这么说,当然就是说荣华富贵不足贵,得不到皇位,他朱高煦做不做汉王,已经无所谓了。 脱欢还是眯缝着眼睛,摸了下黑得发亮的胡须,神色略显迟疑。 朱高煦再望秋长风,缓声道:“因此当初你对我说,能体会我的‘不称帝,毋宁死’心思时,你虽不当我是朋友,但是我早把你看成是……”顿了片刻,字字如山道:“我早就把你看成是知己了!” 秋长风那一刻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惘然,也带了几分钦佩,然而,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如瑶明月虽不太了解这些人的心计,但对情感方面倒还敏锐。她已然捕捉到了秋长风的表情变化,心中暗想,秋长风为何要叹息,他难道不把汉王当作是知己?或者,这种惺惺相惜来得太迟? 朱高煦转望脱欢道:“太师,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本王少有这种知己,到如今……除了剩下最后一个希望,还剩下点为人的底线……”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他一直坚持的原则:“别人的东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 他说完后就立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似乎感觉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 可这次连如瑶明月都懂了,朱高煦的意思是,他朱高煦不称帝,宁可死,而他现在剩下最后一个称帝的希望,就是夕照,这是他朱高煦的东西,别人不能拿走。如果要拿走的话,先拿他的命。 朱高煦言语平静,可其中的决绝,谁都听得出来! 转望脱欢,如瑶明月秀眸眨闪,一时间猜不到脱欢会是强逼呢,抑或是劝取? 又静了片刻,脱欢突然又笑了——极为欢畅的样子,道:“秋长风说得不错,汉王真的好本事。本太师……方才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罢了。” 第二章 真身 叶雨荷很是奇怪,依她的感觉,如瑶明月说得合情合理,可为何秋长风会认为如瑶明月在说谎呢? 如瑶明月究竟哪个地方在说谎? 叶雨荷想不明白,可她早知道自己和秋长风相比,在推论能力上相差甚远,她亦信秋长风所言,因此跟着道:“如瑶小姐,我们眼下时日有限,若再浪费时间在隐瞒彼此上,实在不算明智。” 如瑶明月无奈地望向叶雨荷,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地道:“我说的全是……”突然瞥见秋长风本是黯淡无光的眼眸中突然露出剑锋般的寒芒,心中不禁一颤,摊开两手,“秋大人究竟认为我哪里撒谎了呢?” 秋长风冷冷道:“我认为应该由如瑶小姐亲自说才对。” 如瑶明月的脸色阴晴不定,对于忍者各部,她能号令掌控,但她对眼前的秋长风却根本无半分影响的能力。沉默半晌,终于苦笑道:“好,我实话说了吧,其实我当时已知道叶欢的用意,可是我不能不听,因为家父在叶欢手上。” 秋长风缓缓道:“可你的用意只怕不止如此吧?” 如瑶明月的眼中露出骇异之意,还是有些不信地道:“不错,我还有更深的用意,难道秋大人也能猜得出来?” 秋长风摇头,坚持道:“我一定要听如瑶小姐亲口说出,才能知道如瑶小姐的诚意到底有多少。不然的话,如瑶小姐请回吧。” 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又恢复到以往的那种冷静,叶雨荷倒有些怕如瑶明月会恼羞成怒、拂袖离去。 如瑶明月的脸色瞬息数变,微笑道:“秋大人似乎吃定了我不会走?” 秋长风淡淡地道:“你来找我,讲令尊一事应该不假。你既然讲出来了,肯定是希望我能够救他……因为你已经无能为力,是不是?” 如瑶明月的脸上闪过几分悲哀,更多的是惊叹,喃喃道:“你不是人的。”她这么说,无疑是说秋长风猜得不假,轻咬贝齿许久,这才道:“好,我说。当初我虽是不得不听从叶欢的命令,但忍者内部实则也是有极大的隐忧,别的家族迟迟不见家父出现,对宗主之位难免虎视眈眈。因此我逼不得已,隐瞒家父被叶欢所控制一事的同时,假传家父的天龙令,宣告若谁能在沿海对抗大明的时候立下大功,就可坐得忍者诸部的尊主之位。但我的真正用意却是,借机铲除异己,保全如瑶家的地位!” 此言一出,叶雨荷听得错愕惊心,实在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种玄机。 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道:“秋大人,我这般说不知你满意了没有?” 秋长风点头,缓缓道:“因此忍者部虽出动不少高手,但均是藏地、伊贺家的人。这两个家族争名夺利,实力不弱,一直都是你的心腹大患,你才想借机将他们除去。在藏地击蒙出手时,你重创了他,看似讨好我们,其实也是在为家族清除隐患。” 顿了片刻,秋长风瞥了眼朱高煦道:“其实这种内情早有外显,忍者部很多人不服你,不然也不会砍断汉王的手。甚至当初在秦淮河上的刺客虽想杀我,但砍你的那一剑却狠辣非常,看起来若能将你一股脑儿杀死,他们是不是也不介意?” 如瑶明月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悲哀,轻咬红唇道:“秋大人明察秋毫,说得不错。” 叶雨荷在一旁只能感慨,这其中的波折心思远非她能想象。又想到当初才入草原时,如瑶明月故意当着她的面说穿秋长风的心思,当时她感觉如瑶明月心地很好,现在想想,感觉此女也是颇有心计,那时候的示好,多半也是早为拉近和秋长风的关系做准备了。 秋长风略作沉吟,又道:“你虽为叶欢做了不少事情,可叶欢显然未能遵守承诺,释放令尊?” 如瑶明月的秀眸中闪过恨意,咬牙道:“他不是人,他爹也不是!”她方才也说秋长风不是人,但那当然是说秋长风有神鬼莫测之能,这会儿说叶欢不是人,却显然是骂叶欢卑鄙无耻。 叶雨荷很是奇怪,不知道如瑶明月为何谈及叶欢的时候,也骂起叶欢的爹来?叶欢的爹是谁? 秋长风对这个问题并未询问,沉思道:“藏地九陷当初劫持了云梦公主,曾向鬼面人——也就是叶欢交换一物,不知是什么?” 如瑶明月道:“我谎称《日月歌》关系到极大的秘密,谁能取到《日月歌》,劫持到云梦公主,就将代表忍者尊主身份的天龙令通过叶欢交给他。藏地九陷对此最是热切……他也是最早死的。”说着嘴角上带了几分冷笑。 叶雨荷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当初普陀发生连环命案,观海指挥使乔舞阳临死前曾留下‘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的遗言,难道也是你们做的?” 如瑶明月犹豫了片刻,道:“不错,开始时叶欢只让我派人对那些官员下手,那些字也是按照叶欢的意思留下的。叶欢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也不清楚。”说罢楚楚可怜地望着秋长风,以示诚意。 秋长风琢磨着什么,缓缓向一直沉默无语的朱高煦望去,道:“当初叶欢还提及‘尔黄’两字,我现在想想,他说的应该是二皇子了……”微微一笑,“叶欢当初应该还没有和汉王有过联系吧?” 朱高煦回道:“我从未和……叶欢有过交易。” 叶雨荷见三人提及叶欢时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早知道叶欢的底细,忍不住道:“叶欢究竟是谁?他属于哪里的势力?朱允炆吗?”见秋长风皱眉,叶雨荷倒有些心虚,“我……问错了吗?” 如瑶明月娇笑道:“原来叶捕头没有我想象得那么聪明,到现在……叶捕头还不知道叶欢的底细吗?” 叶雨荷不想被如瑶明月小瞧,心中早有个模糊的想法,鼓起勇气道:“他当然是和脱欢有关了……”叶欢全力争取金龙诀和夕照、离火等物,眼下这些东西竟在脱欢之手,可见其中的关联。见秋长风缓缓点头,叶雨荷大受鼓舞,振作道:“可是朱允炆呢?叶欢不是说他是朱允炆的手下吗?” 朱高煦的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像冷笑不屑,又像是厌恶仇恨…… 可叶雨荷并没有留意,还在苦思脱欢、叶欢、朱允炆之间的关系。 秋长风道:“叶欢究竟是谁,和朱允炆是什么关系,在我看来并不重要。”他顿了片刻,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缓缓道:“叶欢当初对藏地九陷提及二皇子,显然是察觉我到了庙外,说给我听的。这么说来……他是希望我聪明些,听出他的意思,怀疑汉王,引发朝廷内斗?” 第三章 怪客 命值几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在叶雨荷的心目中,秋长风的性命无疑要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很多,若能救了秋长风,她甚至可以抛却荣辱…… 也先目光转动,从叶雨荷的身上掠过,很是诱惑地道:“秋长风,这是你最后的一个机会。” 叶雨荷心神激荡,可不等回答,就听秋长风冷声道:“也先,为何不是你跪下来求我?你跪下来求我,我不用你给离火,我也解了你的啼血之毒。” 也先神色陡变,衣袂无风自动,喝道:“秋长风,你做梦!” 秋长风平静地道:“是吗?那我们就看谁能撑到最后好了。当然……你可以让手下先抓住我,然后再逼问啼血的解法了。”他虽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咳的虽不如也先那般凄惨,但一直用手捂着嘴,那血就沿着他手指缝点点滴滴地流淌下来,任谁看了都会感到触目惊心。 也先见状大笑起来。本来秋长风拒绝他的提议,他心中已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将秋长风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腌了吃,可见秋长风如此地痛苦,那痛苦的程度不下于他,竟然不想动手了。 秋长风痛苦一分,也先就快乐一分。这世上,很多人的快乐,本来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叶雨荷再也按捺不住,颤声道:“也先……你真的会言而有信?”她实在不忍再看秋长风的痛苦,心想就算跪一次,或者立即死了,若能换回秋长风的性命也值得。 也先眼中喜悦光芒闪现,刚要回答,却听秋长风已厉喝道:“叶雨荷,你若跪他就先杀了我!”他厉声一喝,又是剧烈地咳,可双眼中却燃着不屈的火,他少有如此震怒的时候。 叶雨荷一惊,望见秋长风的双眼就知道秋长风的心,她握紧了双拳,激动得浑身颤抖,但终究不再向也先哀求。 也先目光转动,见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嘿然冷笑道:“秋长风,你有种,可我很想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动你,会让你好好地活,因为我要让你感觉到生不如死!”言罢哈哈大笑,又斜睨了叶雨荷一眼,转身离去。 叶雨荷几次想要叫住也先,可见到秋长风决绝的神色,终于断了这个念头。 日落西山,有个巨大的影子投了过来,黯淡了天地间的颜色。朱高煦不知何时已经回返了帐中,如瑶明月悄然而去,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秋长风还站在那影子下,孤单得连影子都无一个。 终于有些艰难地扭过身来,望着同样没有影子的叶雨荷,秋长风挤出几分笑容。“雨荷,你今天做的很好。” “可是……”叶雨荷恨自己的脆弱,忍不住又想落泪。她本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她的脆弱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人的虚弱。她本来以为见到叶欢后,一切问题会迎刃而解,可眼下才发现,所有的一切比开始时更加艰难。 她有见到离火和金龙诀的希望,但这个希望恰恰让她更加地绝望。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比生命还重要。”秋长风轻声道。 叶雨荷又有泪盈眼,哀声道:“可是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 泪水一滴滴地落,如同融化的冰。虽近在咫尺地望,却又如远在天涯。 秋长风的眼中陡然闪过一分激动,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叶雨荷,搂得如此之紧,搂得如此肆无忌惮,不顾那不远处,铁冷的兵卫、枪戈的寒锋。 他很少有这样热烈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候,叶雨荷却自然而然地反抱紧那厚重的背,依偎着那宽广的胸膛,心情激荡,只盼此生此刻,就此凝住。 她真的没想太多,却听到秋长风在她耳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调道:“雨荷,你还信我吗?” 叶雨荷感觉到那如火的拥抱,她无力回答,只是嗯了声。就听秋长风又道:“那你就再信我一次,信我不会让你失望。也先是个疯子,但我有对付他的方法!” 秋长风说完后轻轻推开了叶雨荷,大踏步地走入帐篷,只留下叶雨荷孤单地立在黑暗中怔怔地出神。 她耳边只回荡着秋长风的话:那你就再信我一次,信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立在黑暗中,嘴角带着几分酸楚的笑,喃喃道:“长风,我信你,信你就算死,也会让我脱离险境,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可事到如今,你让我怎能还相信我不会对自己失望?” 她知道秋长风能创造奇迹,但此时此刻她实在看不出,她和秋长风的身上还会再有什么奇迹出现。 夜灯亮起,繁星满天。 繁星下,也先立在暗影中,竭力地挺拔了身躯,依旧高傲道:“夕照真的在朱高煦的手上?” 他身后不远的花树旁站着个比花娇的人,却是如瑶明月。 如瑶明月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道:“这点应该没错。可夕照怎么会在他的手上呢?” 也先一擂身边的花树,恨声道:“朱高煦显然也早知道金龙诀一事,先取夕照也是不足为奇的,怪不得乔三清等人虽杀了陈自狂,但亦无法得到夕照,原来早被朱高煦拿走了。哼……朱高煦以为凭借夕照就可要挟我,实在是痴心妄想。”嘿然冷笑,“可我目前也不必急于和他翻脸……”回头望去,“如瑶明月,我答应你,只要你设法帮我取到夕照,我定会让你和你父亲相会……你当然明白眼下要站在哪一边了?” 如瑶明月轻咬红唇,半晌才道:“朱高煦孤家寡人,秋长风随时会倒下,我当然知道王子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我故意接近示好他们,不过是听从王子的吩咐罢了。” 也先嘿然一笑,竭力地止住了咳,恨声道:“秋长风不会这么容易倒下的,我也不希望他倒下,那样未免太过无趣。他喜欢玩,我就陪他好好地玩!” 如瑶明月略感奇怪地道:“秋长风真的不要命了?我很奇怪他为何不让叶雨荷为他求离火?” 也先冷笑道:“不要命的人通常因为知道无命可要,不得不拼的。秋长风不要离火,却是多半已知道,眼下离火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如瑶明月吃惊地道:“王子是说……秋长风再无生机了?” 也先摇头道:“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就是启动金龙诀改命。”嘴角带着几分猫捉老鼠的戏弄,“他既然来此,就说明他要命,也在等待金龙诀救命。而他也知道机会求不来,因此一定会在金龙诀改命上玩花样。” 第四章 龙归 叶雨荷的心中疑团重重,在场的诸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就算是脱欢,见到眼前这种怪异的情形亦是神色微变,搞不懂究竟是何种状况。 本来应该是鬼力失对三戒有愧在心,可那套中人摘下了头套便使形势陡转,三戒大师反倒对那套中人又是畏惧,又是惊恐。 鬼力失、三戒大师、套中人之间显然有着极为纠葛的关系,而他们的纠葛,显然和金龙诀、艮土有关。 叶雨荷想到这点时,套中人突然向朱高煦望过去,淡淡道:“高煦,多年不见了。”他不但认识三戒,竟然还认识朱高煦的。 朱高煦脸上的惊骇之意更浓,望着那人如同见鬼一样,看起来几乎要窒息的样子。谁都难以想象,一向沉静冷酷的汉王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 他为何会有这般表情? 难道说眼前这个人本是幽冥鬼怪,重回人间,旁人看不出此人的灵异,只有三戒、朱高煦能够看穿? 套中人转头时,叶雨荷电闪般看清了那人的全貌,只感觉那人除了沧桑、落魄但又夹杂着威严外,面部轮廓看起来竟有几成和朱高煦很相似。 这完全是女性没有依据的直觉,叶雨荷感觉到这点的时候,内心深处仿佛被重锤敲了下,朦朦胧胧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听朱高煦艰难地开口,一字字几乎是咀嚼出来的一般:“你是谁?” 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但竟和三戒对鬼力失般,有着极为深切的怨恨。 套中人不以为意,淡然笑笑道:“堂弟,十数年不见,我的变化真的如此之大吗?” 众人心头狂震。 堂弟?能称呼朱高煦为堂弟的是谁?敢这般称呼朱高煦为堂弟的好像只有一个? 答案就在嘴边,但人人震骇,不能宣之于口。就听朱高煦用一种极为怪异的腔调道:“你是……朱、允、炆?” 金帐内倏然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叶雨荷脑海中好像有炸雷响动,一时间不能呼吸。众人均是带着震骇地看着那套中人,就算脱欢都不例外。 套中人竟然是朱允炆?! 那个大明的第二个君王?那个逼朱棣发动靖难的建文帝?那个靖难后在金陵城水道遁走的朱允炆?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原来《日月歌》说的竟然全部应验,朱允炆不但没有死,而且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而且就在他们的面前! 叶雨荷想到《日月歌》所言,只感觉恍然如梦——让人难以苏醒的一场噩梦。她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感到这梦魇一般的世界里,只有秋长风才让她感觉到真实可信。 套中人望着朱高煦,脸色平静,笑容竟也很平静,亦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调道:“不错,你原来……还认得我。” 帐中一片静寂,甚至有些发冷。 朱允炆立在那里,如梦如幻般让人感觉并非那么真切。他堂堂的君王被朱棣从帝位掀翻,朱高煦在其中当然是出力极多,甚至可说也扭转过局面。浦子口之役,若不是朱高煦,朱棣可能就死了,也不会有后来的永乐。 朱允炆应该恨朱高煦的——不但恨朱高煦,而且恨朱棣,恨宁王,恨太子,恨天下那些背叛他的臣子。 朱允炆有理由恨,可眼下的他看起来居然很平静,望着朱高煦只如同望着一个很久不见的旧识,简简单单地打个招呼后,只余平静。 但那平静中蕴含的怨恨,让众人都能感到心寒。 朱高煦似乎也感到心寒,虽还是故作镇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杆铁枪,但衣袂无风自动,可见心情极为激荡。他眼中也藏着几分惊恐,似怕朱允炆立即和他算账。 朱允炆见状只是笑笑,居然从朱高煦身上移开了目光,转望向三戒大师。 三戒大师已不像大师,更像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双腿发抖,看起来只想找个缝隙将自己藏起来。谁都看得出来,三戒大师对朱允炆极为畏惧。 他们之间,当然也有着不寻常的恩怨! 朱允炆平静地笑了,轻声道:“你放心,你虽自称是鬼,但我不是。我还活着。” 三戒大师牙关“咯咯”互击,颤声道:“你……你怎么……可能……没死?” 众人本来感觉三戒大师宛如个得道高僧,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均感觉三戒肯定做了对不起朱允炆的事情,这才感到内疚进而畏惧。 朱允炆轻轻一叹道:“或许这是天意。”沉默片刻,轻声道:“太祖应是早有预见,感觉到子孙多半有难,这才早早地准备。太祖临崩前曾给个太监一个箱子,让他在我大难的时候交给我,说那时候才能打开……” 他突然说起尘封的往事来,多少让人意料不到。但朱允炆怎么逃走的,和金龙诀有哪些关系亦让众人好奇不已,因此脱欢并未打断他,太师既然都没有意见,众人也就只有静静地听下去,三戒虽看起来不想听,也不能捂上耳朵。 朱允炆旁若无人般继续说下去:“我在金陵被朱棣大军围困的时候,那太监终于把箱子交给了我,里面和尚的度牒、袈裟、剃刀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点金子……”哂然而笑道:“那之前我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所有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那点金子甚至成为我日后逃难的盘缠,说来实在可笑。” 他说话时带着几分从容镇静,可众人想到一个皇帝竟变得如此窘迫,却实在笑不出来。 世事无常,谁若亲历朱允炆的一切,都只会觉得可悲而不是可笑。 朱高煦一旁听着,脸色铁青,却在抬头望着皮帐的金顶。 众人等着下文,并没有留意朱高煦的举止,只有叶雨荷无意间瞥见,心中暗想,朱高煦在想什么?他眼下的处境倒和当年的朱允炆相似。 “不过太祖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却是一封信。”朱允炆坠入尘烟往事中,又道,“那封信中说了几件秘密,一件就是金龙诀的秘密。我从金陵水道逃走,就变成了和尚,一路逃到了金山寺。” 众人又想,朱棣编纂《永乐大典》,都说他是为了拉拢佛门弟子,追寻朱允炆的下落,看起来绝非无因。想必是朱棣当初彻查金陵城,发现了朱允炆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才认定朱允炆会乔装成僧人逃命。 朱允炆目光空洞,依旧平静道:“我一路逃到了金山,在那里取了金龙诀……” 第五章 惊天 众人均望脱欢,只等脱欢的答案。 脱欢又习惯性地眯缝起眼睛,只透过那一线看着朱高煦道:“你想和本太师定下怎样的盟誓呢?” 朱高煦看也不看秋长风,但却说出了让秋长风都极为动容的话来:“本王想请太师应允,金龙诀可改命时,本王和叶雨荷要同时在场,能分别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叶雨荷一怔,感觉朱高煦这个要求有些奇怪,眼下朱高煦和秋长风结盟,共谋利益,按道理来说,朱高煦应该让秋长风来改命才对,可他为何反倒要叶雨荷越俎代庖? 不过在叶雨荷听来,她来改命和秋长风改命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她对朱高煦的提议稍有困惑,却没有多想。 她这时并没有想到过,朱高煦的要求看似随口提出,但大有深意。 也先听朱高煦的提议后脸上闪过几分异样,立即望向秋长风,秋长风却垂下头来看着脚尖,捂住嘴又轻轻地咳。 脱欢似乎也有些意外,眯缝着眼睛似乎在考虑什么,片刻后向朱允炆询问道:“朱先生,这金龙诀启动可改几人的命呢?” 朱允炆略有迟疑,缓缓道:“并无限制,只看改命之人的寿命。” 脱欢不解道:“要看改命之人的寿命?” 朱允炆缓缓道:“造物神奇,实在不可思议,但有得必有失,天地定数。有人要改命,必定有人要丢命的。” 众人错愕不已,一时间难以理解朱允炆的意思。 也先却明白了,在旁道:“这么说想要改命的人无论是要改谁的命,自身都要折寿甚至殒命的?黄楚望本可长命百岁,但经采石矶改命后不几年就销声匿迹了,只怕也是因为改命的缘故?” 朱允炆有些意外地看了也先一眼,终于道:“王子倒是知之甚详……”转头看了三戒大师一眼,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他当然已猜到,也先知道这么多事情肯定是三戒大师告诉的,毕竟三戒大师亦是别古崖的弟子,对金龙诀一事不可能全然不知。 叶雨荷根本不去想减寿的事情,只在想如今万事俱备,除差朱高煦的夕照外,眼下最要考虑的是如何防止也先的破坏! 她当然知道也先绝不会让秋长风活命,很可能会破坏朱高煦的提议,心中忍不住忐忑。她在秋长风身边时总被秋长风的锋芒掩盖,做事束手束脚,但前几日见到秋长风的情形后她早立下决心,再不能让秋长风独自承担一切苦厄,她要把困难尽量先行解决。 出奇的是也先只是笑笑,竟未反对朱高煦的提议。 脱欢闻言微笑道:“既然改命一事大伙互利,本太师实在想不出有反对的理由了。来呀,请出迭噶。” 众人均没想到脱欢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有几分意外之喜。 脱欢命令一下,帐内金甲力士轰然响应,命令霎时传出了金顶大帐,不多时,帐外的兵士就抬进一尊两尺多高、一尺多宽的黄金雕像来。 帐内瓦剌众人,甚至是脱欢见到那黄金雕像也即刻肃然起敬,现出极为严肃的样子。 那黄金雕像很是怪异,叶雨荷乍一看完全不知这雕像究竟代表什么神佛,就听秋长风一旁低声道:“瓦剌人虽凶悍残忍,但也重诺言,他们信山神,这个迭噶就是他们最崇敬的山神,对迭噶立誓后,他们就绝不能再反悔,不然的话,会被瓦剌上下臣民唾弃。” 叶雨荷心中暗喜,才看出那雕像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座山的样子,怪不得她看不出究竟。 秋长风见叶雨荷少有的期冀,心中暗叹。方才情形迂回百转,他虽沉默无言,但脑海中实则早想了千百个念头,他当然知道也先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更知道无论朱高煦还是鬼力失所提的承诺,均约束不多,就算真的能够改命,变数也是极多。甚至可以说,改命之前,他们或许还是安全的,但改命后,他们反倒处于极危险的境地。 叶雨荷的这般期待令秋长风心中突然一阵茫然,暗想:“我相思这些年,本是立意等完成任务后才和她相认。可时局变幻到如今这种局面实在是意料不到。我和她在一起后危难重重,从未有过安宁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有了几分期待,就让她期待片刻也好。”一念及此,终于忍住了先警告叶雨荷的念头。 迭噶早被摆上高台,脱欢终于从案后走到迭噶前,双手合十庄严道:“迭噶在上,瓦剌脱欢今日和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等人结成盟友,当会齐心协力,重启金龙诀,共同改命。其间不得互相离心,彼此加害,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他以堂堂太师的身份这般立誓,可说是其意甚诚。 叶雨荷见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向也先望去,见也先正移开望向她的目光,心中暗自凛然。她一直提防也先捣鬼,但奇怪的是,也先自从上次派人暗杀秋长风后,再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 鬼力失、朱允炆、朱高煦见脱欢这般立誓,均是面露欣然赞同之意,先后在迭噶面前同样立誓。 誓言立完,脱欢回到案后坐下,开门见山道:“如今该做的都已做完。不知鬼力失大人的艮土、汉王的夕照什么时候能让本太师看看呢?” 鬼力失哈哈一笑道:“太师这般爽快,我怎会推三阻四?不过要取艮土……多少有些不方便。”见脱欢皱眉,鬼力失忙又道:“只要太师给我准备个帐篷安歇下,一个时辰后,我就把艮土给你送来。” 众人很是奇怪,不知道鬼力失究竟在搞什么鬼,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将艮土取出来,非要等一个时辰?难道说他和汉王一样,都要等手下送来艮土?可鬼力失为何还要帐篷,他真的是要休息? 脱欢点点头向孔承仁望去,孔承仁立即明白过来道:“好,在下这就给鬼力失大人准备帐篷。大人……朱先生,这面请。” 鬼力失大摇大摆地离去,朱允炆却若有所思看了朱高煦一眼,微微一笑,朱高煦却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这是个极为细微的末节,任凭谁一看,都感觉这堂兄弟之间有着难以填补的裂痕,朱允炆当然恨朱高煦,可他已经将仇恨深埋在心底,只等有朝一日发作。朱高煦当然也是恨朱允炆…… 朱允炆恨朱高煦的时候,朱高煦当然就恨朱允炆,这本来是个相互关系,也是莫名的关系,很多原因都会让人产生恨。 可叶雨荷不知为何,见到这二人目光相错的时候,总感觉其中还蕴藏着别的味道。 第六章 隐形 金帐内静得都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静中带着几分阴冷,静中蕴藏着雷霆。 脱欢益发地沉静,也先竟也不咳了。 二人望着叶雨荷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诧异之色。 一切终于明了,一切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的事件中,不过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瓦剌企图颠覆大明江山的秘密! 这个也先,比表面看起来还要疯狂,而脱欢也远比表现的更要深沉老辣。 这父子俩一样的野心勃勃,常人难测。这个计划,没有也先不能启动,可没有脱欢的支持又怎能进行? 这本是脱欢、也先二人携手布下的一个圈套——惊天、惊人而又疯狂的圈套。 叶雨荷忍住心惊,目光流转,见到脱欢和也先的表情后,不用他们答复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女人总有种不经逻辑推理而分辨出对错的本领。 良久,也先这才轻叹一口气道:“叶雨荷,我一直小看了你。” 叶雨荷苦涩道:“你没有小看我,实际上,我也是到现在才猜出了你们的全部用意。而你们的计划显然已经筹划了许多年?” 这是何等惊天又逆天的计划?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虽厌恶也先的为人,但不能不佩服起也先的头脑,至少她就想都不会去想这种计划。 也先眯缝起了眼睛,看起来倒有点和脱欢一样,但他和脱欢还是有点区别的,他无疑比脱欢更狂傲、也更有骇人的胆量去实施一些计划。 “叶雨荷,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也先自负道,“实际上就算到现在,能猜到我这个计划的也绝不会超过五人!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叶雨荷听后立刻便产生了一个疑问:秋长风是不是这五人中的一个呢? 也先见叶雨荷不语,又道:“秋长风远比你还要聪明,你这时都猜得出来,我肯定……他到草原后就已看出来了。” 叶雨荷心头一震,脸色有些异样。 也先却像没有留意,突然道:“叶雨荷,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这个捕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出色,但现在看来,只因为你一直活在秋长风的庇护之下。没有了秋长风,你完全可做到更多。”他的口气中竟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是以往听了这话叶雨荷定是一阵茫然,可如今她心境清澈,只是淡淡道: “如果没有了秋长风,我为何还要做更多呢?” 也先一怔,喃喃地咀嚼着叶雨荷说的每个字,只感觉其中情感如烟又如海,不待多说什么,帐外突然有兵士冲进来道:“启禀太师,王子,大事不好……” 叶雨荷一见那兵士的服饰就认出那是龙骑的手下,一直负责传递谷外朱高煦的消息,听那人喊大事不好,忍不住心头一沉,感觉有些不详。 那兵士还未说完,竟又有一个兵士冲进来喊道:“太师,不好了。”后进来的那个兵士本是脱欢帐前的侍卫,一直在通告朱允炆、鬼力失那面的动静。 这两个士兵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同时进帐示警?看他们惊慌的神色,叶雨荷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脱欢素来以军纪严肃自诩,见两个兵士这般模样,一拍桌案低斥道:“何事大呼小叫?拖出去斩了!” 那两个兵士骇然失色,慌忙跪倒哀求道:“太师饶命。” 早有金甲侍卫上前,将那两个兵士按住就要拖出军帐,也先突然道:“太师,不妨听听他们要禀告的事情再做决定。” 叶雨荷察觉也先很少称呼脱欢为父亲,更多的时候称呼脱欢是太师,微觉奇怪,只感觉也先和脱欢之间的亲情好像很淡,但她更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倒也赞同也先的提议。 脱欢冷哼一声道:“好,那就听他们说说。”言下之意当然就是,如果这两人大惊小怪,还是照斩不饶。 后来的那个兵士抢先道:“太师,朱允炆遇刺!” 脱欢虽知定有变故,闻言亦失声道:“你说什么?”他那一刻的心中骇异实在是难以言表。 这里是脱欢的行营,戒备绝对森严,虽不能说苍蝇、蚊子飞不进来,可不得脱欢的允许,根本不可能有外人在此出没。 除了朱允炆、鬼力失、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寥寥几人外,所有人均是脱欢的人。 可朱允炆竟然在这里遇刺了,凶手会是谁?脱欢实在想不出,心中这才骇异。 叶雨荷也想不出凶手是谁,但她现在已知道朱允炆是启动金龙诀的关键人物,朱允炆若死了,他们所有的努力只怕就要前功尽弃,想到这里,叶雨荷只感觉脑海中阵阵血涌,摇摇欲坠。 也先反倒最先恢复了冷静,瞥了眼叶雨荷的表情,皱眉问道:“朱允炆……死了?” 那个兵士立即回道:“朱允炆没死,只是受到了惊吓。” 众人均是舒了口气,脱欢虽困惑不减,但担忧已去,呵斥道:“那你紧张什么?”才待喝令将这兵士推出去,也先看到那兵士的一丝犹豫,低斥道:“还有什么事,为何不一口气说出来,作死吗?” 那兵士吓了一跳,忙道:“卑职不敢。只是……朱允炆虽没死,但鬼力失死了!” 也先心头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转头向脱欢望去,看到父亲眼中的震惊之意,心中更是惊诧。 也先当然极具心机,不然也不会亲自来谋划颠覆大明江山。他听朱允炆遇袭,鬼力失死了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猜测这是脱欢暗中派人做的。他这么想当然有他的理由,但他见到父亲震惊的表情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方向,可那只能让他更是骇异。 脱欢想的是和也先一样的问题,可他毕竟老辣沉稳,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道:“带本太师过去看看。”突然又想到什么,转向先前来的那个兵士问道: “你又有何事禀告?” 那兵士立即道:“启禀太师,朱高煦烟火传讯,让手下前来送夕照。不想中途好像有变,朱高煦、秋长风和龙骑带人去查了。” 叶雨荷又是一惊,只感觉这两个消息均是极为要命。眼下无论是朱允炆还是夕照,均是不能出任何问题,可要命的是,两个好像同时都出了问题。 脱欢不由得向也先望过去。在脱欢看来,如果朱高煦派来的手下出了问题,很可能是也先下的手,因为只有也先才有下手的理由和时机。 第七章 凶手 火光熊熊,照得湖面亮如白昼,却难明幽途曲径,三生如梦。 夜如薄纱般铺在黯然的湖面上,沉默的伴着流离不安的光影,粼粼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森然,似有暗魅流动。 叶雨荷目光转动,只感觉火光外似乎总有鬼影在狰狞地闪动。 也先说得不错,在四周兵士的监视下,除了是鬼或者是隐形的人,根本没有人可能逃过瓦剌兵的搜寻。 水荡桨声,湖面上有小舟靠岸,舟上下来一个兵士,跑过来道:“启禀太师,我们已从湖内由南到北搜了五遍……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那兵士口气中带着几分惶恐。 脱欢只是扬扬眉,居然还能抑制住怒意道:“没用的东西,再搜!” 那兵士听出脱欢的不满,才要退下,又有瓦剌将领前来道:“启禀太师,已派狼人沿湖嗅寻,并未发现陌生人的行踪。” 脱欢神色益发的阴沉,蚕眉锁得更紧,却连话都不再说了。 他好像也的确无话可说。 帐篷内没有刺客,湖中亦是没有,岸边也没有,难道说这刺客真的能飞上天去? 孔承仁见状,小心翼翼道:“太师,我们这般搜寻,绝不可能有人逃出我们的视线。” 脱欢反问道:“那凶手现在还不见,你如何解释?” 孔承仁滞住,神色涩然,百思不得其解。 也先目光从众人身上闪过,最后落在叶雨荷的身上,突然道:“听闻叶捕头本是浙江十一府的头名捕头,精熟追踪之法,当初曾让东瀛忍者吃了大亏,不知依叶捕头所见,这刺客究竟会藏在哪里?” 叶雨荷根本不想为也先等人出力,奈何这件事实在极为诡异,吸引得她不由得不想。她的脑海中早将鬼力失遇刺的经过翻来覆去地想过,可依旧没有半分结果,于是缓缓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也先淡淡一笑道:“原来叶捕头也不过如此……” 叶雨荷虽知也先是激将,还是心中不悦,哼了一声。 这时有兵士又急匆匆赶到,跪倒禀告道:“太师,虎骑已带人手前去支援龙骑,有最新消息传来,抢走夕照的凶徒躲进了距此三十里外的阿卜岭。龙虎双骑和朱高煦、秋长风已入岭搜寻。” 叶雨荷闻言,一颗心忍不住又悬了起来。她本以为夕照、艮土一到,唯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暗斗也先,争取改命,哪里想到中途又起波折。鬼力失一死,脱欢能否再取到艮土? 一念及此,叶雨荷忍不住向脱欢望去,见他正和也先交换眼色,其中似乎蕴藏着什么隐情。 叶雨荷心中一凛,脑海中突然有了个模糊的印象,但一时间又想不分明。 这时就听脱欢道:“朱先生,鬼力失大人不幸遇刺,本太师甚为痛惜。可鬼力失大人一死,这艮土却不知被放到了哪里?” 众人闻言,不免感觉脱欢实在薄情寡义、人走茶凉,关心的只有艮土一事。 叶雨荷却蓦地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朱允炆终于从惊惧中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说道:“这点太师倒不用着急。” 脱欢微扬蚕眉,反问道:“本太师不用着急?难道朱先生已知道艮土的下落?” 朱允炆轻叹一声道:“其实艮土……应该就在鬼力失大人身上。鬼力失大人对艮土极为看重,不可能将这种东西交给别人携带。” 脱欢动容,向三戒大师看了眼,似有困惑,三戒大师失声道:“这怎么可能?那艮土……” 脱欢一摆手,止住三戒大师的下文,和也先又交换了个眼色。 也先会意,立即和孔承仁再次带朱允炆入帐,不多时,也先手捧一物出来,长声笑道:“太师,艮土果然就在鬼力失的身上。” 众人之中,大多只听过艮土之名,从未见过艮土的样子,忍不住向也先手上望去。 只见也先手中的那个物什色泽暗黄,有尺半之长,五指宽窄,比砚台略厚,乍一看,如同个放短剑的盒子。 三戒大师一见到那物,周身立刻颤抖起来,得脱欢示意,上前细看了两眼,缓缓点头。脱欢见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叶雨荷瞥见三戒和脱欢的表情,明白过来,眼下看过艮土的只有三戒和朱允炆两人,脱欢此举当然是要三戒大师认清艮土,提防有诈。这个脱欢,看似一切难萦于心,实则处处留着机心。 她心中同时有几分奇怪,她不知道艮土是什么东西,但听其名字,只以为和泥土仿佛,哪里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东西。难道说艮土是藏在那盒子之中?可更奇怪的是,这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若带在身上很是别扭,她真猜不到鬼力失将这东西藏在了哪里? 脱欢确定艮土无误,略松了口气。他费尽心力,眼看功成之际突然有变,当然远比旁人都要焦心,但他毕竟老辣,看起来仍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想到的问题倒和叶雨荷一样,奇怪道:“鬼力失究竟将艮土藏在哪里了?” 他早知道艮土的形状大小,因此见到鬼力失时,绝不认为鬼力失会把这东西藏在身上,是以对鬼力失极为客气,哪里想到事情总是出乎意料。 孔承仁立即讨好地笑道:“回太师,鬼力失将这物绑在大腿内侧,用袍子遮住,倒是好费心机。” 脱欢哑然失笑,孔承仁又奉承道:“饶是他这般机心,亦是等不到金龙诀改命之时,可见冥冥之中早注定太师才是得金龙诀眷顾的那人。” 脱欢却是皱了下眉头,不经意地看了朱允炆一眼,缓缓道:“可鬼力失毕竟在本太师这里出的事……” 众人方才被艮土吸引,这刻才想起还有个鬼魅般的凶手隐藏在附近,心中凛然。 也先也向朱允炆看去,目光中突然闪过几分奇异,微笑道:“难道说,我们只有等秋长风回来才能知道凶手是谁吗?” 叶雨荷瞥见也先眼中的嘲弄,脑海中陡然有电光一闪,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脱欢和也先交换了个眼色,突然道:“叶捕头,无论我们以前有什么恩怨,但眼下我们总是同舟共济的。” 叶雨荷“嗯”了声,静待脱欢的下文。 脱欢轻叹一声道:“如今凶手诡异,难觅行踪,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刺杀朱先生是为了破坏金龙诀的启动。”顿了片刻,“因此……也先,你传令下去,务必将朱先生先严加保护起来……”又转望叶雨荷,“也请叶捕头和我们齐心协力,竭力找出凶手下落,不知道叶捕头意下如何?” 第八章 虚实 众人几乎都要跳了起来,可看了脱欢一眼,瞥见孔承仁惶惶的神色,又几乎都想沉到湖底。 脱欢竟然是行刺鬼力失的凶手? 这可能吗?好像……有点可能。 这个念头,众人本来想都不会想,但一经叶雨荷说穿后,均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但畏惧脱欢的手段,均是做皱眉沉思状,暗想叶雨荷这般不留面子,脱欢只怕难以善了。 脱欢目光本锐利如针,闻言却没有勃然大怒,反倒笑了起来。 叶雨荷微蹙秀眉道:“太师笑什么?” 脱欢淡淡道:“叶捕头说的,实在是本太师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真不知叶捕头怎么想出来的?叶捕头若不介意,还请详加解释,叶捕头不要忘记了,当初鬼力失遇刺的时候,本太师可是和叶捕头在一起的。”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叶雨荷见脱欢没有半分被揭穿的慌乱,微有错愕,却坚信自己的想法,沉声道:“或许我方才说得并不确切,当然不是太师亲自行刺的鬼力失,但那刺客无疑是太师所遣。方才我已经说过,刺客绝非鬼,亦非隐身,他能逃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刺客本是太师的人,他这才能杀了鬼力失后,逃过根本不可能逃脱的搜捕……” 脱欢“哦”了一声,轻叹口气道:“你说得很有道理,若刺客是本太师的人,我的那些手下当然不会抓他,就算看到了也会谎称不见。” 叶雨荷坚定道:“不错,这是目前刺客始终不见的唯一解释。” 脱欢蚕眉皱起,似已拧成个疙瘩,若有所思道:“可本太师为何要杀鬼力失呢?” 叶雨荷冷笑道:“这里好处多多,难道太师喜欢我一一说出吗?” 脱欢扬眉道:“本太师想听。” 叶雨荷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第一个好处就是:鬼力失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太师派人杀了他,再为他缉凶,一方面是掩人耳目,一方面却可以不用再守什么承诺。” 孔承仁忍不住喝道:“大胆,你以为……” 脱欢一摆手止住孔承仁的下文,说道:“让她说下去好了。”他眯缝的眼中似乎透出几分寒芒,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叶雨荷来。 叶雨荷又道:“太师虽在迭噶前和朱允炆、鬼力失及汉王许下了诺言,但无疑不想别人多分一杯羹,因此不但鬼力失是太师要除去的对象,汉王和秋长风亦在太师的算计之内!否则鬼力失、汉王两方面怎么会同时出事?” 她这刻其实心急如焚,断定朱高煦那面同时出事也是脱欢捣鬼,这才豁出去全然不顾。她心中已有了个惊恐的念头,那就是——脱欢绝不会让他们改命,这才在一得到艮土、夕照时就下手。 脱欢瞥了也先一眼,见也先亦在皱眉,微笑道:“看来叶捕头从来没信任过本太师了。”顿了片刻,又问:“那我除去鬼力失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呢?” 叶雨荷飞快地望了朱允炆一眼道:“太师除去鬼力失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可以控制朱允炆。我早说过,取金龙诀时,也先王子就已策划了一场惊天的阴谋,不但要取金龙诀改命,还要趁机搅乱大明江山。也先王子的算计多半是:金龙诀改命后,立即挥师南下,尽取大明江山,恢复元人霸业……” 脱欢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想让草原人承认,本太师才能继承成吉思汗的道统。叶捕头一语道破本太师的心意,实在是本太师的知己。” 叶雨荷随即道:“可太师显然也知道,单凭眼下的能力,太师很难颠覆朱棣的大明江山。” 脱欢冷哼一声,本待再说什么,却一笑了之。 叶雨荷望了更是心寒。真正的朱允炆的出现触动了她的灵机,对脱欢、也先的心意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惊心。 她见脱欢不改自负之意,心中已猜到,如今的脱欢多半早就调动了兵马,暗中向瓦剌、大明边境推进,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多半就是脱欢发动入侵之时。 可她到如今却没有半分改变的能力,这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不再多想,叶雨荷亦不当面说出这点,继续道:“本来也先王子是想利用朱高煦的声望,在入侵中原的时候拥立朱高煦为傀儡,因此才和朱高煦一拍即合。但朱允炆的到来无疑改变了这个局面,拥护朱允炆为傀儡,无疑比拥立朱高煦更有号召力。” 脱欢斜睨朱允炆一眼,微微又笑:“不错,叶捕头想的明白。朱棣从朱先生手上篡位,本太师若帮朱先生重夺帝位,肯定会得到中原更多人的拥护。” 朱允炆闻言只是淡然一笑,竟不多说什么。或许他也早已知道,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可太师想和朱允炆合作,中间却横着个鬼力失,或者说是北元。”叶雨荷轻叹一口气道,“鬼力失野心勃勃,竟然只带十数手下秘密前来,当然想借金龙诀改命后取代阿鲁台统领北元,立朱允炆为傀儡,取得最大的利益,这点算计倒是和太师不谋而合的。” 顿了片刻,叶雨荷冷静道:“可鬼力失也因此和太师形成了冲突,无论在统领草原一事上,还是在立朱允炆为傀儡一事上,太师和鬼力失二人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因此太师必须除去鬼力失才能名正言顺地和朱允炆合作,鬼力失只以为金龙诀启动前太师绝不会动手,小瞧了太师,因此身死,而太师贼喊捉贼,无非是暂时掩人耳目,做给鬼力失的那帮手下看的,也是不想和北元先起冲突,只要太师事成,谁会在意个死去的人呢?” 脱欢抚掌而笑,赞道:“叶捕头果然分析入理……这么一说,本太师也几乎以为是自己派人对鬼力失下的手了。” 叶雨荷反倒一怔,她早对自己的推测深信无疑,但听脱欢这么说,事情竟还有出入。 事到如今,脱欢好像没有什么否认的必要? 脱欢目光咄咄,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见众人或垂首、或惶惑,淡然一笑,凝望叶雨荷道:“叶捕头这么猜测的确合情合理,但你敢说出来,倒真的有点出乎本太师的意料。你难道不怕事实揭穿,本太师对你不利吗?” 叶雨荷轻咬红唇,并不言语。 朱允炆在一旁突然道:“因此叶捕头在推测前也说过不敢说的。太师还说过……会负责叶捕头的安全。”他说得好像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但众人听了,却总感觉其中另有深意。 脱欢斜瞥了朱允炆一眼,突然笑笑,缓缓道:“叶捕头既然都不信本太师对迭噶许诺,自然也不会信我方才所言,如此孤注一掷,当然早就把性命置之度外。” 第九章 一线 叶雨荷好一会儿的功夫竟不知身在何处,看着朱高煦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江南雨、离亭燕,哀伤别离片片,却都及不上她心中那刻的凄然。 她那一刻,好像突然站到了柳下桥头,看着秋长风一步步地走向无边的黑暗,想追,却无力;想喊,却无言。 朱高煦说得那句话,变得虚无缥缈,游荡在天际,却又梦魇般迫到她的面前,用死波不起的平静道:“我朱高煦、根本没什么夕照。一切,都不过是谎言!本王献给脱欢的那夕照,是假的!” 话语虽轻淡,可叶雨荷实在不堪承受。 她从未想过,在她最有希望的时候,朱高煦会给她如此致命的一击。 灯芯微爆时,秋长风开口道:“雨荷,你不要担心……”他神色依旧平静,似乎这天底下很难有什么让他心惊的事情,就算他知道夕照是假的,就算他知道一切不过是骗局。 秋长风的一句话将叶雨荷拉回了人间,只感觉脸颊冰凉一片,她才知道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茫然向秋长风望去,见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有着海般的关切,又望见秋长风递过一方手帕…… 蓝色的手帕已泛黄,记忆着岁月的苍白流逝,手帕上的秋蝉却还能栩栩如生,宛若清晰的当年。 春词仍在,只有半阙,哀婉依旧——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叶雨荷见到那手帕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哀恸,不抓手帕,却一把抱住了秋长风,呜咽泪下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她像对朱高煦怒叱,又像对秋长风哭诉。 她这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不懂得心痛。幼时不懂愁,这才将秋蝉绣在春词上;长大了不懂忧,这才不记当年如水的往事;绝境的时候不懂人,这才会将所有的期望放在金龙诀之上。 可朱高煦没有夕照,那他给脱欢的夕照就是假的,金龙诀还剩十二天启动,秋长风也不过十多日的性命。 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就错过了一生。她紧紧地抱着秋长风,不想错过,可知道紧紧地不舍拥抱,却不过是绝望的无奈放手。 不知许久,叶雨荷才感觉有手帕轻轻为她拭去了泪水,听秋长风道:“雨荷,我们……还有机会。” 叶雨荷霍然抬头,望着秋长风哽咽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你为何还要骗我?”她心中恨,并非恨秋长风的欺骗,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朱高煦望着叶雨荷的忧伤,本是冰雪般冷酷的脸上却带了几分异样,长叹一口气道:“我就说,这事不能告诉她,若是说了,她根本无法帮忙再找夕照。” 叶雨荷一震,失声道:“什么?你还能找到夕照?” 朱高煦淡漠道:“我若不能找到夕照的话,也不会来找秋长风。你以为我喜欢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吗?” 叶雨荷又惊又喜,不信,却又不想不信,急道:“夕照在哪里?怎么去找?什么时候能找到?” 她一连三问,朱高煦却根本没有回答,只是眯缝着眼睛看着油灯,沉声道:“你若参与进来,必须和秋兄一样的沉稳,少说多想,不然你还是莫要参与的好,若坏了大事,谁都救不了我们。” 叶雨荷虽不满,但念着夕照的事情还是点了点头,转望秋长风,目光露出询问之意,她对很多事情并不明白,希望秋长风能给个解释。 秋长风只是看着朱高煦。朱高煦亦是望着秋长风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本王手上的夕照是假的?” 秋长风目露思索道:“追踪谷雨的路上……本来我也不能肯定谷雨带着夕照向哪里走,但那时候,汉王偏偏在摇头的时候悄然向右边的山路指去。” 若是龙骑在场定然会大为奇怪,原来当初他们追踪到谷雨并非是秋长风的判断,却是因为朱高煦的指引。 秋长风轻咳几声,再现疲惫之意道:“我们按照汉王的指引果然遇到了谷雨。这就让我奇怪,谷雨既然决心背叛汉王,汉王怎么可能碰巧寻到谷雨?”顿了片刻,秋长风涩然道:“我经历了这么多案子,发现巧合多半都是有人在刻意地安排,能解释我这个谜团的只有一个可能,这件事是谷雨和汉王演的一出戏。” 叶雨荷惊骇莫名道:“什么?他们演戏?为什么?”她明白后果,推测前因,话一出口后就想到答案,低声猜测,道:“谷雨勾结也先是假的?” 朱高煦冷哼一声低沉道:“也先还没有能力让我手下的二十四节叛变。” 秋长风推断道:“但也先以前显然曾收买过谷雨,让他背叛汉王。谷雨忠心耿耿,回转后把此事告诉了汉王,汉王将计就计地演了这出空城计,用意当然是……” 叶雨荷接道:“用意就是掩盖汉王本没有夕照的真相吗?”她这才想起方才秋长风和朱高煦的对话,句句都有所指。 原来很多事情果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朱高煦没有夕照,但他故弄玄虚掀起这么多波折,无非是让脱欢父子相信他有夕照。叶雨荷忍不住寒心,本想问朱高煦,怎么忍心谷雨和他的那些手下就这么死了?陡然见到朱高煦冷酷的脸,叶雨荷竟问不出来。 在朱高煦的心中,当然一切以大局为重,若死几个人能达到目的,在朱高煦看来,肯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随即有了新的困惑,叶雨荷道:“汉王这般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脑海中电光一闪,甚至不待秋长风回答,叶雨荷已自答道:“汉王若是没有夕照,根本不可能参与到改命之中来,也没有与脱欢及也先谈判的本钱?” 想通这点,叶雨荷不能不感慨朱高煦的胆大如天,竟敢如此地争取一线转机。 朱高煦略带赞许地看向叶雨荷,感慨道:“到如今,只有这句话才让本王看出你有点见识。” 叶雨荷暗自惭愧之际却听秋长风道:“她一直都有见识,可终究是女人,始终难以摆脱感情用事。” 叶雨荷暗咬红唇垂头不语,心中那一刻多少带了几分酸楚委屈。听秋长风又道:“可正因为这样,喜欢她的男人才会有福。汉王若找谋士帮手,当然会选我或谷雨,但若选女子陪伴终生,只怕也不会找个冷静如我、满是心机的女人吧?” 叶雨荷嫣然一笑,烛光下的笑颜如烟波江雨,朦胧中带着几分缠绵。 第十章 天人 叶雨荷几乎要去摸腰际的剑柄,但终究强生生地忍住。因为刹那间她突然想到秋长风昨晚在她耳边说过的一句话:“明日……你一定要当我们的夕照是真的才行,不然,他们会发现异样。” 一念及此,叶雨荷立即露出诧异不解之色,望着朱允炆,同时瞥见,也先的目光正向她望来,暗叫了一声好险。 她到现在突然明白,为何脱欢、也先对她留在秋长风身边视而不见,很显然,这两人均明白,从她身上更容易看出些问题。 背脊发凉,叶雨荷盯着朱允炆,又做出期待的表情,感觉也先的目光终于掠过,一颗心竟还无法放松。因为朱允炆已开口道:“这夕照……倒很绚丽。”他一直皱着眉头,但没有多说什么,又道:“金龙诀一到后,只要经夕照引光,便可见异象……” 叶雨荷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暗想朱允炆现在虽看不出异端,只怕金龙诀一到,夕照真假就会被揭穿,听朱高煦突然道:“朱先生应该没有见过艮土、离火、夕照三物吧?” 朱允炆摇摇头道:“当然没有……”明白朱高煦的意思,解释道:“可太祖留下的信中曾经绘制过这三件东西的草图,因此我对这三物有所了解,而且知道如何配合改命。” 也先突然道:“那书信呢?” 朱允炆笑笑:“我把内容记下,当然早就烧毁,留在身边难道等人发现找我麻烦吗?” 秋长风在远处突然道:“我倒觉得,事情只怕不像朱先生说得那么简单。” 众人发怔,不解秋长风此言何意。朱允炆亦是面带困惑,缓缓道:“这位秋……大人,想说什么呢?” 秋长风立在那里未动,一句话引来别人的注意,却突然岔开话题道:“也先王子,记得你昨天说让我查查杀死鬼力失的刺客?” 也先微愕,先和脱欢交换了个眼色,这才有些讽刺道:“难道秋大人竟然抓到刺客了?” 秋长风悠然道:“抓到是没有可能的,不过我已猜到刺客是谁了。” 众人动容,叶雨荷想起昨晚和秋长风的议论更是心中一动,她也隐约知道秋长风要说什么,但一时间还无法捉摸秋长风突提刺客的用意。 也先闪烁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终于定在秋长风的脸上,缓缓道:“刺客是谁呢?秋大人根本未到现场,莫非就和叶捕头一样认为……刺客就是我和太师吗?” 秋长风摇头道:“刺客绝非太师。” 脱欢微愕,反倒奇怪道:“你为何这么肯定?”昨日叶雨荷指责他是凶手,他一口否定,但今日秋长风为他洗脱凶手之嫌,他反倒又开始质疑起来。 叶雨荷大皱眉头,却敏锐地感觉到尽管刺客极为诡异,但脱欢、也先好像竟已不放在心上,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思绪间她的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只见他拿着夕照,好像根本不关心刺客一事,只是时而看看天空,时而围着桌案踱几步,似乎丈量着什么。 秋长风道:“叶姑娘这么质疑太师,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迭噶的来历,更不知道在瓦剌人心中,绝不能违背对迭噶的诺言,不然天人共弃。太师虽是瓦剌之尊,但也绝不会对迭噶破誓。再说太师才和鬼力失立下诺言,鬼力失就死在瓦剌军营,谁都会怀疑太师下手,太师如此精明之人,当然不会轻易授人以柄。” 脱欢眯缝着眼睛,暗想这小子倒对瓦剌的一些事情知之甚详,他这般为本太师说话,又想做什么? 秋长风又道:“既然我认定凶手并非太师主使,第二个念头当然就是凶手是也先王子所派。” 也先嘿然一笑,却即不承认,也不否认。 秋长风看了也先半晌后才道:“可有几个缘由让我推翻这个判断,首先,也先王子是个极有算计的人,就算对我这个有刻骨之仇的人都不会轻易下手,他对鬼力失下手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正如叶姑娘所言,他们可能是想置朱允炆于控制之下,可能和鬼力失有冲突,但艮土当时未曾取到,以也先王子的谨慎和算计,就算想动手,应该也会等鬼力失取出艮土后才对。” 众人见秋长风事无巨细均有考虑,都是暗中叹服。就算也先闻言都缓缓点头道:“不错,秋大人甚知我心。” “其次,按照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杀鬼力失只在一招之间,这人的武功看起来深不可测。”秋长风接着道,“就算是龙骑面对鬼力失也不能一招将其杀了,也先王子手下似乎也没有这等高手,不然当初在观海早直接派去杀掉我了,那样的话也不用费力动用狼豹双骑了。” 龙骑冷哼一声却未反驳,因为秋长风说的的确是实情,也先只是笑笑,不予置辩。 “再次……”秋长风又道,“我一直认为,孔承仁、三戒大师说的证词不会同时有假。” 三戒大师皱眉苦思,手中不停地捻着胸口挂着的那串念珠,似有不安之意。 孔承仁自负才智,但根本不知秋长风提及此事的目的,不由得问道:“秋……大人什么意思?”他本来看不起秋长风,但见秋长风判断如此敏锐,倒有了几分钦佩。 秋长风笑道:“意思当然是有的,我想说的是——孔先生不会为三戒大师说假话,以三戒大师和朱先生的关系,想必也不会为朱先生掩饰什么。” 朱允炆正拿着夕照左走右走,似在测着方位,闻言突然止步,平静地望向秋长风道:“秋大人,三戒大师要为我掩饰什么呢?” 秋长风也在望着朱允炆,一字字道:“叶捕头的推断有些偏差,但大体方向并没有错,杀死鬼力失的人,若非太师和也先王子所派,就绝不可能逃出瓦剌兵的视线。” 朱允炆叹口气道:“不错,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秋长风笑笑:“朱先生不用多想了,凶手不可能逃,也不可能会隐身之法,别人忽略凶手,只因为实在想不到他是凶手罢了。” 众人中还有人茫然不解,朱允炆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愕然半晌,一指自己的鼻尖道:“秋大人难道认为……凶手就是我吗?” 秋长风随即斩钉截铁道:“不错,凶手正是阁下!” 刹那间,山峰之顶只闻风声呼啸。 众人或惊悚、或诧异、或不信、或困惑,表情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地都望着那个满是沧桑落魄却又斯文儒雅的朱允炆。 朱允炆竟是凶手?这……可能吗? 第十一章 紫金 天人?什么是天人? 众人面面相觑,叶雨荷蓦地想到了什么,一旁道:“朱允炆中的毒难道是天人水?” 秋长风头也不抬,望着昏迷的朱允炆道:“不错,他中的就是忍者三绝之一的天人水!” 光阴如箭,回忆似电,叶雨荷闻言,立即回想到当初在金山的情形。 飞天梵音、焚地火、天人水本是忍术三绝。当初如瑶明月在金山时,曾用飞天梵音击杀了姚广孝,而伊贺火雄就动用焚地火和秋长风一战,焚地火虽被秋长风所破,但其时甚险,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北疆草原之地,会再见忍术三绝之一的天人水。 也先闻言神色狐疑不定。孔承仁一旁讥嘲道:“你如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关键是如何来救呢?” 秋长风沉默许久,终于摇头道:“他中毒极深,我救不了。” 众人虽各怀心事,但眼下无疑都以救朱允炆为共同目标,见秋长风竟也无能为力,心头一沉。也先突然喝道:“叫如瑶明月过来!” 朱允炆竟突然中了忍者奇毒,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众人听也先这般呼喝,不约而同地想到,难道说,对朱允炆下毒的竟然是如瑶明月,不然还有谁会有这般手段? 脱欢眉心一耸,杀机已现,众人望了,均是心中惴惴,三戒大师跪在地上,失魂落魄般模样,秋长风却不肯放过他,突然道:“三戒大师昨晚可曾见过朱允炆吗?” 三戒大师霍然抬头,目光怨毒地望着秋长风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对朱允炆下的毒?” 秋长风针锋相对,冷冷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这里还会有谁要杀朱允炆?” 三戒大师鼻孔张合,双手紧紧握着念珠,丑陋的脸上露出野兽般的表情,看起来要扑过来咬死秋长风。 脱欢一旁冷冷道:“秋长风问你,你就答!” 众人闻言都是心中凛然,感觉脱欢好像也在怀疑三戒。 三戒大师如同泄气的皮筏般立即垂首,战栗道:“太师,我昨晚未见过朱允炆。” “有谁作证?”秋长风追问道。 三戒大师不待回答,也先已冷冷道:“秋大人看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了,还以为自己是锦衣卫吧?谁给你权利来审问我们的人?” 秋长风一笑,摊手道:“我无非也是急于来寻毒倒朱允炆的凶手。王子不喜,我不问就是了。” 脱欢有些不悦地望了也先一眼,低沉道:“如今怪事连出,我等当齐心协力,有怀疑的人当然可以问问。”他这么一表态,三戒大师望向也先,满是求救之意。 也先冷哼一声,斩钉截铁道:“我可保证,昨晚不要说三戒,任何人都难以接近朱允炆。” 脱欢脸上闪过几分阴霾,却再不言语。 山峰上众人静了下来,望着中毒昏迷的朱允炆,心中均是奇怪,既然也先如此保证,倒可洗去三戒大师的嫌疑,那朱允炆怎么会中毒?这简直匪夷所思,难道说杀死鬼力失的隐形人又杀了朱允炆? 寒风拂体,日渐西斜,众人意识到身边竟有个隐形杀手,忍不住心惊肉跳,不知道这杀手什么时候会出来再对谁下手。 不多时,如瑶明月娉娉婷婷地走上山峰,见到众人望过来,神色略有异样,转眼望见了倒在地上的朱允炆,更是错愕,娇声道:“太师找小女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也先抢先道:“如瑶明月,朱允炆中了你们的天人水,你看如何来救?” 如瑶明月秋波流转,定在朱允炆身上,摇头笑道:“他中的不是天人水,中天人水只会全身微肿,脸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凝紫的。” 众人色变,就算朱高煦都皱了下眉头。也先霍然望向秋长风,嘴角带着几分冷笑道:“秋大人的判断看来已连续出错了。” 三戒和尚更是怪叫一声道:“说不定他就是杀了朱先生的凶手,却在这里乱嚼舌头,挑拨是非。” 龙骑已手按刀柄,只等脱欢一声令下,就将秋长风斩在山峰之上。 气氛瞬间变得比冰峰还要冷。 叶雨荷五指微紧,轻轻吸气,只是等待秋长风的反应…… 秋长风没有反应,他居然还能平静地反问:“不知我哪里有错?” 也先凝望秋长风,目露杀机道:“朱允炆根本不可能是杀鬼力失的凶手,不然也不会中毒。而朱允炆中的根本不是天人水,你却故意说成天人水,显然是在混淆是非,制造混乱。我就知道,你根本和我们不是一路。” 龙骑逼进一步,看来就要拔刀,叶雨荷已经运劲于脚…… 秋长风竟笑了起来。“也先,我一直以为你也算高明之辈,不想说话全然不着边际。朱允炆就算中毒,又如何能反证他不是杀死鬼力失的凶手?” 也先微滞,一时无语。秋长风又道:“我明知如瑶明月在此,竟还敢对朱允炆所中之毒胡乱猜测,留给你们话柄,胆量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三戒大师手掐念珠,恶狠狠道:“可朱允炆中的明明不是天人水,你却故意说成天人水,是何用意?” 秋长风斜睨三戒道:“因为朱允炆中的的确是天人水!” 众人怔住,三戒大师桀桀笑道:“真的好笑,难道说东瀛忍者对天人水的认识程度还不如你吗?”他话未落地,如瑶明月脸色微变,突然上前几步,细看昏迷的朱允炆失声道:“不错,他中的的确是天人水。” 三戒大师的怪笑如同被一刀斩中了喉咙,戛然而止,露出困惑的神色。 也先皱眉道:“如瑶小姐,我看你是思亲心切,眼睛都不好用了。”他实在不解如瑶明月怎么反倒不如秋长风看得明白。 如瑶明月立即解开了也先的困惑。“我方才见朱允炆脸色凝紫,绝不符合中天人水的迹象,又因中天人水者毒性虽可潜伏,但若一发作立死无救,我见他还有生机,因此才断定他不会是中了天人水,但看其表肤微涨,眼睑银白,耳垂亦是银白色,却是中了天人水的特征,但这怎么可能?” 也先立即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如瑶明月道:“我方才说了,中天人水者立死,朱允炆中了天人水怎么还会活着?” 众人见怪事越来越多,心中益发地感到怪异,三戒大师忍不住退后一步,脸现惊恐道:“难道说……有……鬼?”他说到这里,牙关咯咯响动。 第十二章 难题 叶雨荷不待多想时,就听朱高煦重复强调道:“秋兄,朱允炆早该死了,是不是?”叶雨荷立即感觉,朱高煦并不认为朱允炆昏迷就一了百了,他一定要让朱允炆死的。 秋长风回了个看似正常,却又不算正常的答案:“我不知道。” 叶雨荷心中困惑,却敏锐地感觉这一问一答间,总藏着她不明白的深意。 朱高煦眼中的光芒陡然一闪,还待再说些什么,帐帘一挑,孔承仁走进来道:“汉王,太师请你过去。” 朱高煦没有半分错愕,反倒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再看了秋长风一眼,跟随孔承仁出了毡帐。 叶雨荷听到脚步声远去,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困惑,一把抓住秋长风道:“长风,刚才汉王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懂的是不是?” 秋长风的双眸又变得海般的深邃,片刻后才缓慢道:“是的,我懂。他说的我都懂,可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懂了。”他就算身在绝境,看起来也一直平静自若,浑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这刻话语中却带着极为担忧之意。 这番话,叶雨荷更是不懂,叶雨荷如坠雾中,急道:“长风,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告诉我?难道到这种时候你还对我隐瞒着什么?” 秋长风微震,突然反手握住了叶雨荷手腕,双眸如星般注视着她道:“雨荷,你看着我。” 叶雨荷的秋波早落在秋长风的双眸中,从那双似海般的眼眸中,她看到了太多,但似乎也没看到太多。 她蓦地发现,朱高煦或许早认识朱允炆,但她好像一直没有认识过秋长风。 她知道秋长风对她的情感,可除此之外,她对秋长风一无所知。 “你到现在……信任我吗?”秋长风突然问道。 叶雨荷想要挣脱握住她的那只手,因为她有些难过,但感觉那其中坚决的力量,她又不忍。终究凄然道:“难道到现在你还要问我这种话吗?当初在船上我就已决心和你在一起,前方就算有刀山,但你走,我也一样跟随。”她的比喻虽是简单,但其中的情意绵绵,一生也难以说完。 秋长风目露感激却摇头道:“不同的,那只是你的感觉……” 叶雨荷错愕不已,吃吃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得越多,反倒陷得越深,一时间心弦震颤竟不敢再想下去,然后她就感觉到秋长风松开了手,任由她的手无力地垂落。 叶雨荷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下去。 难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感觉?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叶雨荷后退两步时,脸上血色尽失,目光茫然。 她不但不了解秋长风这个人,甚至可能也不了解他的感情。 秋长风虽松了手但还望着叶雨荷的眼,见状叹息了一声,接着转身到了帘帐前,看起来要出帐,但转了一圈又反身回来道:“雨荷,我虽未说但你也知道,我们早在塔亭相遇的十多年前就已相见了。” 他的目光透过毡帐,越过那千里冰封,回到了还是郁郁葱葱的江南。 江南的雪都是软的、暖的,软如当年一生之顾盼,暖如丝帕递来心中的温暖。 叶雨荷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复杂的表情,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只望见毡帐如同江南垂柳,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她望向远方的视线。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秋长风嘴角带了几分笑,笑如冬日,“若没有遇到你,我实在没有活下去的愿望,那时候我只感觉人世苦多,挣扎无谓。可自从你递给我馒头后,我就再没有想过去死,当初我甚至去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还你的恩情……” 叶雨荷木然道:“你如果要还我当年的点滴恩情,早就还了。”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喊,难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他不过是要感恩,不会的,不会的……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微昂着头,不让晶莹的泪滑落,不想让秋长风看到她的软弱。 “但过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能忍受一切苦厄,在地狱般的磨练下还能坚持下去,绝不仅仅是报恩那么简单。”秋长风目光转动,落在那青丝红颜、光阴流转间,“我能一直坚持到今天,因为我想娶你,和你永远一起。哪怕用我一生的流离,只换你片刻的欢颜!” 叶雨荷刹那落泪,心中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到现在还要怀疑秋长风的心意? 秋长风的心意,从未改变。 “那你……”叶雨荷哽咽道,不知如何启口。 秋长风又掏出了绣蝉的丝帕,走近叶雨荷,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道:“你本不应卷进来的,是我害了你。” 蓦地有纤手凝脂遮住了他失去血色的唇,叶雨荷含泪道:“你若真的爱我,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秋长风轻轻握住唇边的纤手,温柔但坚定地道:“我爱你,但我有些话一定要说。”他紧握着叶雨荷的手唏嘘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留意你的消息。我知道你的苦、知道你的辛酸,但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无法帮你太多……” 顿了片刻,秋长风苦涩道:“在塔亭我虽救了你,但我没有和你相认,因为我是锦衣卫……而你……” “而我那时候是恨锦衣卫的。”叶雨荷凄然道,“可你真傻,你当时若说出真相,我怎么会恨你?”心中暗想,若和秋长风那时候就相认,怎会有后来的波折。 秋长风摇摇头道:“你说的也是一个原因,但我不和你相认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因为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叶雨荷心中一颤,讶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秋长风的眼中又有了复杂的深意,沉默片刻道:“这个缘由我还不能告诉你。雨荷,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也有很多事情,甚至我死都不能对你透漏太多,我只希望你能谅解。” 叶雨荷望着秋长风,带着似解非解的表情。 秋长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也一定要认真听……”见叶雨荷轻咬红唇,缓缓点头,秋长风用了更低的声音,“所有的一切终究要结束,我会、我也能让我们摆脱这场风波,我一直在努力,从没有放弃。” 叶雨荷咀嚼着秋长风所说的每个字,心中却是茫然的。 她身在局中,根本对成功不抱太多的希望,秋长风为何会做出这种肯定? 第十三章 瞒天 秋长风立在金帐内感觉很是孤单,看起来朱高煦离他都很有些遥远。他突然有种想笑的表情,他也的确想要笑——笑容中满是无奈。 他瞥了眼一直沉默的朱高煦,突然道:“汉王,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我是个锦衣卫的。” 朱高煦目光复杂地回道:“我也曾经是汉王。” 人都会变的,自古哪来的不朽? 秋长风缓缓道:“不错,人都会变的。可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竟会去骗姚广孝,做一些以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我必须要去做,是不是?” 朱高煦无语,脱欢也保持沉默,他们都曾设想过秋长风的反应,但没想到他除了唏嘘外,还是很平静。 “我若不做这件事,我当然要死,也不会见到叶雨荷……”秋长风满是疲惫,“可我真的很累,有时候我都在想,一个人死了或许是件很舒服的事情。有时候死并不痛苦,活着才是。” 脱欢瞳孔收缩,缓缓道:“你只要成行,肯定会更舒服,你一生都会和叶雨荷厮守的。” 他本来极有信心——信秋长风必定会答应他的要求,但见到秋长风如此,反倒不敢肯定。 你实在不能要求一个快死的人太多,尤其是这个人看起来根本不怕死。 秋长风的身子虽很软弱,但他的意志却好像仍如钢铁长城。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叶雨荷,可脱欢还是不敢肯定,他虽听说秋长风为叶雨荷背叛了朝廷,但他一直不信什么爱情的。 朱高煦在一旁道:“你若事成,你就是姚广孝。”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事成后,朱高煦取得江山,他可与秋长风共分享。 脱欢威胁,朱高煦却是利诱,但他们两个显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让秋长风去骗姚广孝! “可姚广孝看起来也不快乐。”秋长风哂然笑笑,“我来这里本是无路可走,只希望能改了必死之命后和叶雨荷离开一切烦忧,再不管天下之事,我不想做什么姚广孝。” 巨烛明耀下,他那一刻的表情不再平静,而是带了几分憧憬。 无论谁看到他的那种表情都不会怀疑他说的每个字。脱欢心中一动,缓缓道:“本太师倒有点羡慕阁下的幽情,也想玉成阁下的美事。阁下但请放心,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我必定让你带叶雨荷安全离开。本太师言出必行,若阁下不信,本太师甚至可以再对迭噶立誓。” 秋长风看了脱欢半晌,说道:“我信太师,可是这件事极为难办。若在这之前未经三戒插手的话,事情恐怕好做得多……” 脱欢困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秋长风叹道:“姚广孝对朱棣忠心耿耿……”旋即自嘲起来,“或许我和汉王会变,但姚广孝却绝不会变,这人智慧之高远胜旁人,只怕早从三戒口中得知太师的用意。” 脱欢冷笑一声道:“他知道能如何?” 秋长风道:“他倒不能对太师如何,但他绝不会背叛朱棣,他知道了太师的用意后又怎能再说出金龙诀的启动之法?因此这件事异常棘手。” 脱欢反倒笑了,“本太师倒不用想这件事是否棘手。” 秋长风苦涩道:“是了,太师只要想怎么让我去做就是了。”见脱欢神色森冷,“太师,但我在想办法套取姚广孝的秘密前,想单独和汉王说几句话。”他着重强调了“单独”两个字,脱欢听他竟有应允之意,心中微喜,虽好奇秋长风要和朱高煦说什么,还是大方地摆手道:“你们两个到帐角去说好了。” 秋长风环望金帐,寻了个离众人较远的地方,回头望去,朱高煦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见秋长风望来,朱高煦的表情有了那么几分复杂,随即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秋长风反问道:“难道不是汉王应该和我说什么吗?” 朱高煦的表情掠过几分阴冷,随即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他问得极为奇怪,言语中还藏着几分别的意味。 秋长风坚决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高煦面对秋长风的执著脸色古怪,许久才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话到嘴边终转淡漠,“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夕照,肯定在姚广孝手上!” 这消息若当脱欢面说出来,只怕脱欢会跳起来。 秋长风却连眼角都不挑一下,只是轻轻地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朱高煦皱眉反问:“你都明白了什么?” 秋长风带着几分自嘲道:“我一直不明白,汉王为何突然对我这落魄之人推心置腹,甚至不惜得罪太师也要保我。现在想想,汉王原来早知道姚广孝没死,也推断夕照必在姚广孝手上,让如瑶明月费尽波折带我前来,就是要刺探姚广孝的秘密了。” 烛光明亮,照在朱高煦的脸上,却闪出几分暗影。他虽被揭穿秘密,但并没有半分失措,只是移开目光,望向金帐内悬挂的巨烛。 巨烛落泪,无人知会。 秋长风又道:“汉王当然是从如瑶明月的口中得知了姚广孝未死一事,但我有点奇怪的是,汉王怎么肯定夕照会在姚广孝手上?” 朱高煦的神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恍惚,回道:“你以前推测的并没有错,我的确派高手杀了陈自狂,但并没有找到夕照。后来我多方打听,发现陈自狂之子陈格物沿江而下,曾经到过金陵般若寺,而姚广孝当时亦在寺内。” 秋长风立即明了,“因此汉王怀疑陈格物早将夕照给了姚广孝?” 朱高煦冷冷道:“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别的可能。”说到这里,他脸颊肌肉狰狞地抽搐了几下。 秋长风的眼眸中满是悲哀。“汉王只因为这个猜测就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草原?若猜的不对呢?” 朱高煦扭过头来,目光突变得有如刀锋般犀利,并未回答秋长风的问题,反道:“秋长风,你头脑到现在清醒依旧,我是极为佩服。但你方才说错了一件事……” 秋长风微挑眉角,问道:“哪件?” 朱高煦涩然道:“你开始说得不错,我让如瑶明月寻你,的确想要你帮我从姚广孝口中问出夕照的下落。但在脱欢面前我一力保你,却是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把你看作是知己了。” 那一刻,他神色萧索,眼色落寞。看着秋长风,带了几分肃然,他不解释、不立誓,但无论谁听到,都信他这时候说的是真话! 第十四章 毒计 秋长风听姚广孝说出金龙诀启动之法,并没有半分激动,只是点头道:“不错,朱允炆就是这么做的。上师……难道你说得就是金龙诀启动之法?” 姚广孝听闻朱允炆竟然来了,已难保持平静,催问道:“这当然就是启动之法,朱允炆呢,他也知道这些?” 如瑶明月听了,心中暗想,秋长风果然有点本事,用的是抛砖引玉的计策。姚广孝听朱允炆一来,知道金龙诀开启之秘已不是秘密,竟然轻易地说了出来。可这法子也只有秋长风使用才灵,若是三戒和尚来,只怕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秋长风立即道:“不错,他……好像就是这么对脱欢说的,不过昨天恰逢阴天,而今天也不见太阳,金龙诀无法启动。可朱允炆既然知道开启金龙诀之法,自然用不到上师,所以卑职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对上师下手,是以冒险来救上师。”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谎言有些难圆,他又是如何得知朱允炆和脱欢说什么的? 姚广孝心情激荡下,却根本没有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缓缓松开了秋长风的手,恢复了平静,喃喃道:“他果然回来了,他果然回来了……就在这六十年轮回的时候回来了。太祖当然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回来索命了,报应,嘿嘿,报应!” 如瑶明月听到姚广孝的干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惊恐,背脊不由得冲起一股寒意。 世事神奇,轮回不休,原来真的有宿命,而且命中注定——注定朱棣从朱允炆手中取得了帝位,也注定朱允炆回转启动金龙诀,报朱棣当年的夺位之仇。 秋长风留意着姚广孝的脸色,试探道:“上师,眼下我们极为危险,还是想办法逃离这里再说。卑职会想办法破坏他们金龙诀的启动……卑职已经看出,脱欢狼子野心,只怕脱欢改命后,第一个愿望就是做个一统天下的皇帝,而随即就要入侵中原,颠覆大明江山。” 姚广孝微震,转瞬便变得异常冷静,喃喃道:“他们不会得逞的,他们不会得逞的。” 如瑶明月似不知道秋长风这么说还有更深的用意,见他轻易套出金龙诀启动之秘,使个眼色,只想让他尽快脱离这尴尬之境。 秋长风却不急于离去,仍然焦急道:“上师,如今他们已聚齐了金龙诀启动的全部物件,虽这几日未有阳光出现,但太阳迟早会出现的,到时候只怕天下大乱。卑职眼下第一要务就是护送上师离开,然后拼尽全力,坚决不让他们启动金龙诀。” 他言语焦灼,神色诚恳,又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如瑶明月听了,一时间又是恍惚,感觉秋长风这人实在是做戏的高手,让人根本无法分辨他的真心假意。 姚广孝反倒恢复了往日的冷漠,静立许久,嘿然又道:“他不会得逞的,因为……”他欲言又止,凝视着秋长风,似乎考虑着什么。 秋长风微舒一口气,揣摩道:“情况危急,上师竟还这般冷静,莫非上师还有应对之策吗?” 姚广孝凝望秋长风良久,这才道:“秋千户,你一直未让我失望。” 秋长风涩然道:“卑职这次也不会让上师失望,一定会竭尽全力,带上师脱离险境。” 如瑶明月虽知秋长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来不显目的,可见他这时候还一口一个要救上师,心中也忍不住茫然。 姚广孝嘴角微翘,似笑非笑道:“我早该死了,在金山时就该死了,在庆寿寺时亦以为要死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秋长风神色茫然,显然不解姚广孝的言下之意。 虽已白日,但洞内幽暗,如瑶明月借昏黄的油灯望过去,只见姚广孝神色枯槁,更像个死人,闻他语带诡异,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可流芳千古,可是……我错了。”姚广孝像在望着秋长风,又像是望着虚无,“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就算家人也一个个离我而去。” 秋长风倒知道此事,当年姚广孝靖难之役后本功业盖天下,但回乡省亲时非但好友不见,而且还骂他“和尚误矣”,就算他姐姐亦是同样的说辞,对他避而不见。他虽荣光无限,但最后除了朱棣外,再无亲人朋友。 姚广孝自此后又到庆寿寺为僧,少理政事,沉默寡言。 少有人理解姚广孝沉默后的心思,秋长风亦是很难揣摩,见姚广孝如斯,秋长风忍不住想,朱棣呢?朱棣会不会了解姚广孝?可谁了解朱棣? “王图霸业,不过都归尘土……”姚广孝淡漠自语,“我自以为成王霸业可流芳千古,可终究不过是一场骂名罢了。当初你看‘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两句,推断我极具大气魄、伟抱负,同时做事又不惜一切……” 秋长风回首庆寿寺之时,恍如昨日,低声道:“卑职信口胡言,上师莫要放在心上。” 姚广孝不带感情道:“你说得很对。我为了一己之气颠倒苍生,误人误己,现在想悔,却已迟了……” 秋长风身在险境,看起来终于有些焦灼,并不解姚广孝之意,只是道:“还不迟……” 姚广孝自说自话道:“我该死了,你却不必。你带着我很难逃出他们的追捕,可我还余愿未了,希望你帮我去做。” 秋长风迟疑道:“上师请讲。” 姚广孝喃喃道:“他们不会得逞的,因为……夕照在我这里。” 秋长风早从朱高煦口中得知此事,还是忍不住露出吃惊之色,“夕照竟……在上师手上?” 如瑶明月也是讶然,想说这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当初他们抓了姚广孝,详细搜了姚广孝的身上,根本没什么夕照。 姚广孝表情中带了几分嘲讽。“是的,在我这儿。当初我就和陈自狂说了,一有危机的话,立即把夕照送来给我,我和他还是有几分交情的。陈自狂虽死了,但他儿子陈格物还是守信将夕照送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它……藏在了身上。” 如瑶明月神色错愕,想破头也想不出姚广孝把夕照藏在了哪里才不会让他们发觉? 顿了很久,姚广孝这才面无表情道:“你把它带给圣上,告诉圣上……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瑶明月脸色微变,只感觉这老僧诡异中又带着几分森然,听姚广孝又道:“只要夕照在我们手上,朱允炆就无法启动金龙诀。”终于有些恍然,明白姚广孝为何一直说脱欢不会得逞。 第十五章 死地 朱高煦走到脱欢金帐前的时候,还是镇定自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好像一直没有变,冷酷、孤傲,没有人能彻底地了解他的心事,抑或可以说,没有人了解他,到如今为何还有着那股难言的执著。 一路上,也先一直研究着朱高煦的脸,突然道:“汉王,我发现你我很像。” 朱高煦头都不转,只是望着金帐,感受那磅礴如山般压来的窒息。“哦?”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出卖秋长风的,但你出卖起朋友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看来在你我是眼中都是无所谓朋友仇敌,不过利之所在罢了。”也先道。 “王子说得不错,朋友本来就是用来卖的。”见也先望过来,三戒大师在一旁赔笑道,“可王子还是要效忠的。”他开始时还像个得道的高僧,可如今看起来,不过也是个谄媚的势利小人而已。 朱高煦根本不望三戒和也先,只是道:“王子是不是喜欢见谁都要咬上一口呢?”他身居险地,但孤傲不减,打死也不会如三戒般的姿态。 也先明白朱高煦的隐喻,脸色微变,但眼珠转转,化作一笑道:“那也不是,最少我不会咬自己的父亲。”说话间进了金帐。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但终于只是长吸了口气,一步步向金帐行去。 他的处境并没因为秋长风的陷落而有所好转,相反,更加的恶劣。 也先要他见谁,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定要走下去的! 金帐内兵卫依旧,脱欢仍旧坐在案后,孔承仁站在旁侧,熊骑站在脱欢身后,如同半截铁塔般,龙虎双骑立在案旁,沉稳凝重。 这种阵仗,朱高煦早见过多次,并不诧异。他入帐后,目光从脱欢身上掠过,落在脱欢案前的三个人的身上,脸现古怪。 案前立着三个人,竟均着大明官兵的服饰。 这里怎么会有明军?也先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几个? 朱高煦只是看着那三个人的背影,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脱欢见朱高煦走近,哈哈一笑道:“汉王,本太师给你介绍几个故人了……”他说话时,那三个人中有两个转身望来。他们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浓眉大眼,可无论脸上、眼中,见到朱高煦时都布满了错愕。 第三个人仍立在那里,头也不回。可朱高煦望的偏偏是那第三个人。 脱欢又笑:“沈大人并不回头,难道是早知道汉王在此吗?” 那人背对朱高煦,许久才道:“非也。”他声音低哑干涩,似乎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样。 那娃娃脸的人立即转头对脱欢道:“沈大人的意思,是天底下如今只有一个汉王。太师说为汉王介绍故人,沈大人自然猜到是哪个汉王。沈大人不回头,恐怕是在想要和汉王说些什么才好。” 那娃娃脸的人说了一堆,又转向朱高煦,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那浓眉大眼的人犹豫片刻,也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百变,终于化作孤傲,并不理会施礼的二人,盯着那不肯回身之人道:“沈密藏?”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抱拳施礼道:“沈密藏见过汉王。”那人细眉细目,神色慵懒,似乎山崩面前色不变,赫然就是奉郑和之命,一直缉捕秋长风的沈密藏。 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娃娃脸的那人就是他的得力助手皮笑,那浓眉大眼的人则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这三个人竟到了草原,又见到了脱欢,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朱高煦冷冷地望沈密藏,许久才道:“你来做什么?” 沈密藏依旧惜字如金,道:“秋长风。”话说完后,似乎觉得很明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皮笑仍然充当解释的角色,说道:“圣上传旨,务必将叛逆秋长风绳之以法,沈大人发现昏迷的姚三思后,查到秋长风竟和忍者暗中勾结,一路追踪到了草原,多方打探。今日被脱欢太师派人找到谷中,说有秋长风的下落。”转身望向脱欢,“太师,大明和瓦剌眼下井水不犯河水,若太师真知道秋长风的下落,还望告之,我等感激不尽。” 朱高煦眼中有光芒闪动,望向脱欢道:“原来是太师将我等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怪不得他们能找到这里。” 脱欢微微一笑,抚须道:“汉王此言差矣,本太师素来仰慕大明天子之威,知其有事,当尽心协助。本太师亦最恨叛逆,听说秋长风居然如此大逆不道,实在意想不到,若不帮沈大人将之拿下,真是寝食难安。” 皮笑含笑道:“太师果然深明大义。只要将秋长风交与我等,我等回禀圣上,必然提及太师的盛德……”顿了片刻,“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处?” 也先微笑道:“这点还请沈大人放心,我等急大明天子所急,已将秋长风拿下,定会将秋长风交给明廷法办。汉王,我一直是在遵守承诺,你说对不对?” 也先的笑容可说是极为诚恳,朱高煦见了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寒意。他虽早知道也先不好相与,但到现在才知道也先比疯子还要疯,也先曾立誓金龙诀启动前不伤秋长风,可他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用意真是歹毒无比。若真的成行可说一石二鸟,一方面不违诺言;另外一方面却让秋长风生不如死。 秋长风本是锦衣卫,背叛朝廷,又落在朝廷的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个也先,心思恁地这般毒辣? 长舒一口气,朱高煦缓缓点头道:“不错,你的确信守承诺。”转望沈密藏,“那圣上呢……可曾让你带本王回去?” 沈密藏道:“不知。” 皮笑立即解释道:“沈大人一路在草原上搜寻秋长风的行踪,本不知道汉王在此……” “住口!”朱高煦怒叱道:“本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他虽落魄,但狂态不减,根本不屑和皮笑对话,冷望着沈密藏,“沈密藏,你又不是哑巴,难道说话也要别人代替吗?” 方才沈密藏和脱欢对话亦是皮笑代传沈密藏的心意,脱欢早有不耐,但脱欢自有算计,倒是颇显大度,一直没找这个毛病,这刻闻言,心中倒有些痛快,却故作和事老道:“汉王何须因这种小事动怒?想这是沈大人的风格,或许也是因为他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似在平息朱高煦的怒火,实则如一刀刀般戳在朱高煦的心上。 第十六章 逆天 灯影如梦,秋长风再次睁开了双眼。他未睁眼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如瑶明月的秋波,正一霎不霎地望着他,可等他睁开双眼时,那秋波已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幽幽一叹,如瑶明月轻声道:“秋长风,你醒了?” 秋长风“嗯”了一声,望着灯火道:“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石室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了,他说得恍惚,神色间有几分迷离。一时间,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如瑶明月霍然转头,盯着秋长风,目光中满是不解之意。 她一直没有睡,她实在睡不着。 虽如秋长风所言,也先多半还认为如瑶明月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一时不会杀她,但如瑶明月并不这么想——她实在想不出一个疯子下一步究竟如何做。 如瑶明月也真的想不出秋长风还有什么奇迹?她本坚信,就算她想不出,秋长风还是能解围的,可看秋长风将最后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睡觉上,如瑶明月的信念终于产生了动摇。 这时候,秋长风还有心情睡觉? 难道说,他已自知绝路,干脆放弃了? 如瑶明月千言万语,只是化作了一句话:“你做了什么梦?” 秋长风望着那灯火,白里带青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憧憬。“我……梦到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有柳,柳下有桥,桥下有河,河旁有我……”秋长风梦呓地说着,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没有接着说下去。 江南好,怎不忆江南? 可江南好,终究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他的思念。 他没有说的是,在他的梦中,桥上还有个女孩儿,翘首顾盼。 这是他的梦,他可以和别人分享梦境,但不会和别人分享那段思念。他许久没有做梦了,不想这时候还做了个童年的梦,或许是苍天可怜他的流离境遇,想补偿给他一点温暖吧。 如瑶明月的眼中也不由得露出片刻的憧憬,幽幽问道:“你的梦中当然也有叶雨荷了?”秋长风虽然没说,但她感觉得到,她本想问问他的梦中是否有她?但是许多日前这种话也许可以轻易说出口,但如今她反倒不想再问了。 戏谑容易爱时难,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爱,不会整日挂在嘴边。 秋长风沉默了许久,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如瑶明月立即从恍惚中惊醒,道:“午后,最多两个时辰,就是金龙诀启动之时。秋长风,怎么办?”她的言语中带了几分急迫。 秋长风突然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只剩一天的性命时,会怎么做?” 如瑶明月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或许我会……”若依她以前的性格,或许会怨恨、或许会滥杀,但在这刻,她只感觉到空虚阵阵。 秋长风不闻回答,唇边带了几分笑道:“最后一日对死囚来说是个折磨;最后一日对忧患缠身的人来说是种痛苦;最后一日对有万贯家财的人来说是个讽刺;最后一日对我来说……只是个解脱。” “解脱?”如瑶明月不解地问。 秋长风喃喃道:“不错,是解脱,一切都到了尽头了。我……很想吃点饭,我知道死囚要死的时候还能吃顿饱饭的。我甚至都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如瑶明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也搞不懂秋长风是不是像她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这时候,他还想着吃饭? 不但有饭菜的香味传来,脚步声也跟着传来,孔承仁带着两个兵士走近,略带防备地看着如瑶明月和秋长风。一摆手,那两个士兵从铁栏口处塞进两筒清水和两份草原人吃的糍粑。 孔承仁道:“王子知道两位饿了,特意吩咐我莫要简慢两位。”望向秋长风,“尤其是阁下,更要珍惜这顿美餐,因为很快我们就不会再见了。” 秋长风目光闪动,哦了声问道:“今天是晴天?” 孔承仁忍不住笑道:“今天不但是晴天,而且阳光明媚,看来要让阁下失望了。” 秋长风轻叹一口气。“也先准备启动金龙诀改命的时候,就让你杀了我?看来我的命改不改都没什么两样了。” 孔承仁微微一笑道:“阁下这次又猜错了。”秋长风的确有些能耐,他本有些佩服。但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对阶下囚太过客气的。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问道:“哪里错了?” 孔承仁带着几分诡异的笑道:“王子不会杀你,只是准备在黄昏时将你交给另外的一个人——你绝想不到的一个人。” 秋长风的眼中掠过几分光彩,却皱眉道:“我想不到的,不知是哪个?” 孔承仁哈哈一笑,转身而去道:“你这么聪明,不妨好好地再想想。”那讽刺的笑声激荡出了石室,盘旋在洞口,很快就消失了。 秋长风竟还沉静如昔,望着眼前的食物,拿起来在鼻端嗅了下,然后缓慢吃了起来。 如瑶明月好像从这个细节中看出了什么,突然问道:“你怕食物中有毒?” 秋长风不语,口中细嚼慢咽,又嗅了下竹筒里的清水,缓缓地喝了几口。 如瑶明月的眼中带着几分异样道:“我知道你刚才嗅一下的目的绝不是要闻食物的香气,而是想要辨别食物中有没有下毒的。你现在这种情况,人家下不下毒在食水中本来没什么两样。可你还这般谨慎,肯定是想到脱身的办法了?” 秋长风垂头咀嚼了许久,这才望向如瑶明月道:“我想死是一回事,被别人毒死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还想活的话,把饭吃下去,不要那么多的废话。” 他此刻蓦地出声,脸上竟没了疲惫憔悴,有的只是——无边的坚毅之色。 日渐西斜,千峰雪色。那金帐在雪峰环守、芳草围绕中更是闪着熠熠的光辉。 沈密藏身在金帐之中,望着案后的脱欢沉默无语,可他的意思当然很明显。他身边的皮笑继续解释道:“太师,黄昏将至,还不知道秋长风何在?” 姚三思也在旁侧,神色中略带期待之意。 脱欢鹰隼般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掠过,唇边浮出微笑道:“本太师既然答应了沈大人,自然会如诺行事,只盼沈大人回转大明后,转告大明天子,就说瓦剌只盼和大明千秋万代永为睦邻。” 第十七章 信任 千峰尽冷,天地失色时,秋长风盘膝坐在枯草之上,霍然睁开了双眼。 他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直觉,十万魔军被金龙诀所招、终于出现时的诡异,他好似感觉到了。 可他并没有惊骇欲绝,亦没有悚然失色,他只是望着囚室内明暗不定的灯火,眼中闪出一分忧虑。 如瑶明月见到,立即想,秋长风忧虑的是什么?她虽猜不到秋长风忧虑的是什么,但她知道秋长风不会杞人忧天。 能让秋长风忧虑的事情,绝非等闲。 “要日落了。”秋长风突然道。日落就是金龙诀改命完成的时候,也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候。 如瑶明月一阵心悸,不禁道:“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就是你的死期,你现在……还等什么?” 所有人都认为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活路、只能等死的时候,如瑶明月偏偏觉得秋长风绝不会死。那是出自一种女性的直觉。 要死的人,本为命运的鱼肉,怎么还会这么的冷静? “我必须要等……”秋长风喃喃自语,“因为我还看不到外边的情况……” 如瑶明月完全不懂,这时候,秋长风看不看外边的情况有什么区别? 眼前突然一亮,宛如了解秋长风的心情,金龙诀改命的时候,不也正是这里防备最弱的时候吗?日落的时候,不也是突围的良机吗? 压低声音,如瑶明月道:“秋长风,你有开启机关的法子没有?只要破了这两道铁栏,日落前我们就可以冲出去。我可以带你走,请你相信我。” 她十分沮丧,她眼前只有一道铁栏,但和天堑仿佛,她无法突破。开启的机关偏偏处于这里的死角,她虽多习忍术,但对启动机关无能为力。秋长风身前更有两道阻拦,她不能的事情,秋长风能办到吗? 秋长风目光突变锐利,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如瑶明月,突然叹口气道:“我信你这句话是出自真心的。” 如瑶明月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道:“这么说,你以前从未完全信我?” 秋长风避而不答,突然闭上了眼睛,伏地听了下,说道:“有人来了,很多。” 如瑶明月一惊,知道眼下到了生死关头,来人就可能决定他们的生死,来者是谁? 秋长风听了半晌,又喃喃道:“他们又停了下来,站在了洞口。难道说……我判断有误?” 如瑶明月不疑秋长风的听力,忍不住道:“你判断了什么?” 秋长风脸色瞬间万变,那一刻时心中只在想,他们来了,却被阻挡,难道说也先还有稳妥的安排,防他们救我?也先这般心机,不知道雨荷那里如何了?雨荷,我信你,信你一定能来见我! 洞外果然有人,秋长风听得一点没错。来人到了洞口处就已站住,来的是沈密藏、姚三思和皮笑三人。 三人并未入洞,只因为龙骑带着近百人在他们身旁,却没有带他们入洞的意思。 龙骑在看着南方的远山,那里是金龙诀改命的地方。 沈密藏望着洞口,依旧是睡不醒的样子,话都不说,只是指了下。皮笑立即问:“龙骑大人,沈大人问,秋长风难道就关在这山洞里吗?” 龙骑点点头,目光收回来,神色带着几分犹豫,高耸的额头看起来带了几分狰狞。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嘴唇动动。皮笑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沈大人问,龙骑大人不立即带我们进去见秋长风,是不是在等也先王子的命令,没有王子的命令,龙骑大人也不能把秋长风交到我们手上的吗?” 龙骑有些诧异地望着皮笑,他一直认为皮笑是个传声筒,本没什么本事的。可沈密藏只是动动嘴唇,皮笑就能说出这么多的事情?龙骑实在有些怀疑,真正主事的究竟是沈密藏还是皮笑? 这两个人莫非有什么心灵相通的能力? 可这时候龙骑没空多想,皮笑也的确说出了他的犹豫所在,因此他只是点点头。 姚三思一直沉默无言,突然道:“秋长风肯定是被关着的吧?” 龙骑这次倒有些好笑,轻蔑地点点头,他认为姚三思说的无疑是废话,这个姚三思和皮笑比起来,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姚三思犹豫道:“既然如此,我们进去看看他,和他说两句,也先王子应该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龙骑微怔,一时间倒感觉不好拒绝。他见皮笑、沈密藏均是默然的样子,心中暗想,王子已吩咐要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在麻痹明廷的同时,又让秋长风生不如死。但王子又怕秋长风会生事端,这才将他关押起来,只等金龙诀改命完成后才行动。眼下日薄西山,王子还没有命令传来,难道说那里有了什么问题? 可终究不能总在洞外待着,一想到这里,龙骑向副手使了个眼色,然后微笑道:“这位小哥说得不错,沈大人请。” 龙骑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南面峰顶均被十万魔军的出现所震骇,就算也先没有被叶雨荷所制,一时间也发不出任何信号来。 风卷残云,天地萧肃。 那道黑线如潮起狂涌,让人窒息。万蹄踏动,地动山摇,不多时,魔军就从天边奔近了山峰。这时夕阳晚照,金灿灿的光芒照在那兵甲寒光之上,更带来如梦如幻之感。 来骑像魔军,更像是天兵。 众人望见,只感觉仿佛是苍穹大地蓦地撕开个口子,涌出了这些鬼神之兵来。 有号角长鸣,苍茫万里。山路各处,陡然间马嘶繁沓,人却不乱。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有无数瓦剌骑兵陡然间冲出了山峰夹道,列队在山峰之前。 叶雨荷见到,暗自心惊,她一直都在山谷中的几处游走,虽也见了脱欢手下的肃杀威武,但实没有见到瓦剌在此有多少兵马。这刻才知道原来瓦剌兵竟一直隐在山岭中,直到危险时才蓦地出现,脱欢心机的深沉和隐忍,由此可见一斑。 瓦剌兵极为凶悍,亦根本不知前来是十万魔军,列阵相迎,丝毫不乱。 这种齐整的军容中蕴藏的攻击如虎狼啸野,叶雨荷初次见到,惊心动魄。 也先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但见颈部长剑微颤,知道这是个机会,才要有所举动,就听叶雨荷喝道:“你若敢动,我就杀了你!” 叶雨荷虽惊凛十万魔军的气势,亦凛然瓦剌骑兵的剽悍,但这些在她心中终究抵不过秋长风的一条命。这般环境下,亦能执著自己的目标,并不放松戒备。 第十八章 暗度 秋长风缓缓放下姚三思的尸体,动作僵硬,他似乎全然忘记了生死,更不知道如今形势益发的紧迫,只是漠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带他来?” 皮笑再也笑不出来,沈密藏只回了三个字:“他要来。” 姚三思要来,因为他不信秋长风会背叛朝廷;姚三思要来,因为他认为秋长风就算背叛也会有苦衷;姚三思要来,因为他觉得秋长风如果有苦衷,就罪不至死,他希望能尽微薄之力帮助秋长风。 因此他来了,为秋长风挡了一枪,他想告诉秋长风,他不再懦弱;他想告诉秋长风,无论如何,秋长风总不孤单,因为还有一个朋友始终信他;他想告诉秋长风,朋友不是用来背叛的。 可姚三思什么都来不及说,他最后只问了一个已有答案的问题,他无憾,因为他知道,秋长风比他要清楚所有的答案。 一直以来,岂不都是秋长风教他、救他、告诉他所有答案的? 昏暗的灯光下,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伤痛的侧脸,突然想到就在昨晚,秋长风曾自语说过:“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人,无论如何,始终是信的。” 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好像懂了,但不解——就像那北疆的风刀霜雪,不解江南的和风细雨。 秋长风那句话是暗说姚三思吗? 可秋长风怎么知道姚三思来了? 如瑶明月的心中满是疑惑,只感觉很多事情仍旧让人如坠雾中,但她现在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姚三思说得不错,秋长风还是个锦衣卫,他根本从未背叛大明朝廷! 那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就很有深意了,秋长风舍命来此,目的是什么?沈密藏来此,不是要抓秋长风,恰恰相反,是为了救秋长风? 他们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取了金龙诀,还是毁了金龙诀?如果要取金龙诀,显然势比登天,如果要毁去金龙诀,秋长风为何要取夕照? 抑或是,秋长风根本不如姚三思认为的那样,还是想要启动金龙诀救命? 所有的一切绞做一团,让如瑶明月根本无能分辨,她见秋长风、沈密藏还在沉默,忍不住提醒道:“我们要走了。” 秋长风缓缓抬头,看了如瑶明月一眼,反问道:“走,去哪里?” 如瑶明月感觉秋长风是个呆子,着急道:“当然是先冲出去。我们困在这里,和困在囚笼没什么两样的。” 秋长风冷漠道:“那你走吧。” 如瑶明月一呆,转瞬笑道:“当然,我们先想办法把你救出来再说……” 机关已坏,怎么弄断铁栏,似乎也是个难题。 秋长风手一翻,锦瑟刀又到了手上。他脸上凝青,突然低喝一声,斩在铁栏之上。 锦瑟铮鸣,隐发金戈之声,砍在铁栏上,如水波荡漾。 铁栏震颤下,并没有异样。 如瑶明月暗自叹息,虽奇怪秋长风的锦瑟刀为何会失而复得,却觉得锦瑟刀显然对铁栏无能为力。不想秋长风一刀斩下,转瞬挥刀又斩,接连三次后,身躯突然跳起,猛地撞在了铁栏之上。 小孩胳膊般的铁柱倏然弯了。 锦瑟刀隐,秋长风一弯腰,从铁栏中钻了出来。 如瑶明月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秋长风三刀连斩,均是砍在铁柱的同一位置,竟将那铁柱硬生生地砍出豁口,秋长风再用力撞去,因此竟能撞弯铁柱。 如瑶明月又是惊喜又是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早可以脱身,为何不早走?”秋长风的锦瑟刀如此犀利,连破两道铁栏看起来也不是问题。问题是,秋长风若早走,逃命的机会肯定很大,这刻想走,阻碍更多,秋长风为何舍易取难,做出让人费解的事情? 如瑶明月想不懂,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想不懂,只能代表她想不懂,而不是代表秋长风做了错事。 山洞外静如死,自从那尖锐的哨声传来后,山洞外就一直很平静。 可如瑶明月当然知道这平静下蕴藏的骇人杀机,否则她何以没有在脱困后立即逃走? 秋长风不理如瑶明月,只是望着沈密藏道:“我一直不走,因为我要等你。” 沈密藏“嗯”了声,斜睨一眼如瑶明月,并不言语。 皮笑一旁道:“秋千户,沈大人也一直早想来见你,可他只能按照计划来。他方才听你说出机关所在的位置,本以为可顺利开启机关的,但不想……”看了一眼姚三思的尸体,略带伤感,“这些都是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多半是也先提防有人救你,提早弄坏了机关。” 如瑶明月一旁听了大为奇怪,不知道秋长风什么时候告诉了沈密藏这些事情。 秋长风喃喃道:“也先,你好手段。”转望如瑶明月,“按照常理,洞外示警,这里发生了事情,洞外的瓦剌军总要过来看看。但一直没有人入洞,很显然,洞外的瓦剌军已经知道不好,因此均伏在洞口,等我们出去。” 如瑶明月轻叹口气道:“不错。”她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不肯先走。 秋长风又道:“我们四个要冲破洞外瓦剌兵的包围,希望并不大。” 如瑶明月立即道:“但不是没有,依两位大人的心机,要带小女子脱困,并不应该太过困难。” 秋长风表情哂然,没有言语。沈密藏依旧是慵懒的表情,皮笑开口道:“但我们并不准备走!” 如瑶明月花容失色,低呼道:“你们说什么?”不走,当然只有等死,她实在想不出沈密藏为何说出这种话来。 秋长风轻步向洞口走去,沈密藏和皮笑点点头,突然一人拎了具尸体跟在秋长风的身旁。 如瑶明月当然立即跟随,只以为秋长风改变了主意,心中微喜。可见秋长风和沈密藏默契的程度,又忍不住暗自心惊,看起来,沈密藏和秋长风的关系,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四人悄然到了洞口边,只见前方的空地上竟燃着堆大火。 这时早已经日落,夜幕朦胧,那大火燃得夜如白昼般。火光旁,却是半个守卫都没有。 秋长风望着那大火低声道:“如瑶明月,我们不会走。要走,也只有你一个走,但能不能走得成要看运气。我们抛出这两具尸体为你吸引敌人的注意,你如果想走,就在彼时。”说罢低咳一声。 第十九章 底牌 依孔承仁来想,五更时明将朱勇可能正做着颠鸾倒凤的事情,脱欢暗度陈仓,那时击之,朱勇绝见不到天明。 可朱勇显然不算是运气最坏,秋长风这时候似乎都活不到五更。 也先说完玉石俱焚后,就命瓦剌兵缓缓地逼近洞口,众人后退,一时间不知道也先是不是要立即翻脸。沈密藏、皮笑更是早早地缩回洞中,始终不让也先发现行踪。 瓦剌兵到了洞口后,就再也没有前冲,似乎也先的用意,不过是要把众人的活动空间压缩罢了。 之后也先再没有任何举动,甚至连催促、威吓都没有。 可偏偏就是这种寂静无声,反倒更让人心惊。 朱高煦根本没有心惊,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望着秋长风。 那目光冷峻、森冷,如同长枪般,看起来要将秋长风刺个对穿。 旁人见到那种目光都是心中惴惴,不解此刻正应该同仇敌忾而为何汉王用这般眼神来看秋长风。秋长风却还镇静平淡,问心无愧地看着朱高煦。 “秋长风……你很好。”朱高煦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干涩。 秋长风沉默片刻,才道:“汉王过奖。” 朱高煦无声地笑了,笑容中带着难言的讥诮。“我过奖了?我没有过奖,你实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如瑶明月暗自皱眉,心想为何外边有个疯子,这石洞中好像又要多出个疯子呢?叶雨荷的目光却是从众人的身上缓缓掠过,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 良久,朱高煦才又道:“记得在宁王府看戏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人有时像演戏的演员,但演技有拙劣的,有高明的、我问你想演什么……”顿了片刻,不待秋长风回答,朱高煦又好像若有所指,“那时你对我说,你是个锦衣卫,只能演个锦衣卫。” 秋长风抿着干裂的嘴唇轻轻叹口气道:“原来汉王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所有的一切都记得。”朱高煦喃喃道,“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也记得,我记得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还要多。可记得容易,明白太难,明白一个人更是难上加难。我这些天,其实一直在想一些事情,但越想越糊涂。” 如瑶明月有些不耐,暗想也先只给众人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就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洞外的也先才对,这些陈年往事为何一定现在说呢? 可她看在场的几人均在留意倾听朱高煦所言,那个神色慵懒的沈密藏,眼中似乎也带了几分紧张之意,不由得暗自奇怪。 沈密藏和秋长风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们紧张的是什么? 朱高煦又道:“秋长风,你是一个让我难以理解的人,来到草原前,我们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面。” “不过汉王显然对我很了解?”秋长风反问道。 朱高煦哂然道:“了解的多,但……”凝望秋长风,一字字崩出来,“我了解的都是假象!” 秋长风的脸色又有些白皙,甚至掩盖了本来笼罩在脸上的青意。 叶雨荷在一旁望着秋长风,只感觉那沉默的背后,依稀又带着几分陌生。 “根据最初的消息,你本来是礼部侍郎秋梗的养子,秋梗死后,未为子孙请官,却把你这个养子举送到了锦衣卫。秋梗的家人至此后和你再无联系,而你一开始在锦衣卫中不过做个校尉。你当校尉七年默默无闻,但之后用了三年就跃为千户,实应了古人的那句话,‘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如瑶明月在一旁忍不住道:“有时候也看运气的。我知道庙堂中会有一些官员,本无才能,却能位居高位。” 朱高煦看也不看如瑶明月,摇头道:“不是运气,是安排——巧妙的安排,安排得像命运,像运气……唯独不像安排。”他眼中蓦地闪过几分凄厉,咬牙望着秋长风,“有人这么安排,因为他要你升迁、要你来做一件事情,蓝落花绝没有这种本事的。” 如瑶明月忍不住看了沈密藏一眼,依稀明白了什么,但仔细想想却又茫然,不由得问道:“谁有这大的神通,要安排他做什么事情?” 朱高煦并未直接回答,冷冷地望着秋长风道:“我本来一直猜不出来的。” 秋长风抿着嘴唇还是保持沉默,但眼中有了几分不安之意——他不安的难道是因为朱高煦看穿了他? “你有一把刀——锦瑟刀。”朱高煦又道,“这把锦瑟刀泄露了你的身份。你在金山亮出锦瑟刀,在常熟也出过刀。锦瑟刀本来是蓝落花的刀,你直到最危急的时候才动用锦瑟刀,这说明锦瑟刀对你来说本是个秘密。这就难免让人从刀中推测你的身份,因此也先推测你是蓝玉的后人。” 众人均知道蓝玉和蓝落花,如瑶明月叹口气道:“汉王,你若这么说下去,只怕说到天明都说不完。这个事情我们都知道。” 朱高煦冷冷笑道:“可你只怕从未想到过,在我看来,他根本不是蓝玉的后人,他和蓝落花本来连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如瑶明月肃然动容,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她心中一片茫然,她和也先当初都以为掌握了秋长风的底细,曾拿此事要挟过秋长风,但不想秋长风根本不信邪般地拒绝和他们合作。后来秋长风背叛朝廷,在如瑶明月、甚至也先看来,秋长风固然是为了叶雨荷,可秋长风身份泄露,也是逼秋长风不得不反的一个关键因素。 可如今这个假设蓦地被推翻,那其中的玄机,想想都让人心悸。 如瑶明月想到这里时心在颤,同时留意到叶雨荷的身躯也在颤,叶雨荷想到了什么? 朱高煦还是望着秋长风,见其沉默,缓缓道:“你很好,到如今仍旧什么都不说,那不如我替你说。你根本就是在做戏,你的锦瑟刀也不过是做戏的道具,锦瑟刀……哈哈……好一个锦瑟刀。” 朱高煦的笑声中竟带了几分凄凉之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把锦瑟刀,梦的好、迷的好,骗了太多的人,包括我。这把刀晃了所有人的眼睛,还掩盖了你真正的身份。不但如此,锦瑟刀还能给你一个背叛的理由,让人觉得你没有道理不背叛。” 如瑶明月迫不及待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朱高煦突然望向叶雨荷道:“叶捕头,你记不记得当初和秋长风相遇庆寿寺时曾见过姚广孝的一幅画?” 第二十章 兵锋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往日如泪如烟…… 朱高煦本是冷酷、孤傲又疯狂的,可眼中突然有了泪,那泪如雾如烟,转瞬破散,他立在那里,神色木然,摇头道:“你骗我的。” 他话语中少了几分坚决,带了几分软弱,但那软弱转瞬就被压到了无底深渊。 沈密藏道:“当初在脱欢面前我说了谎。实际上圣上并没有忘记汉王。圣上在汉王北行之时就已对郑大人下令,要他务必想方设法带汉王回去。圣上对臣说过,无论汉王做错了什么,始终是圣上的亲生骨肉,他不想汉王一错再错!” 他的声调中并无太多的情感,但传达的父子深情,就算如瑶明月听了都为之动容,原来朱棣一直没有忘记朱高煦。 秋长风却变了脸色,他知道沈密藏说错了一句话——尽管沈密藏是在复述朱棣的话。 朱高煦也是变了脸色,他本是有了那么几分的软弱、那么一点的期待,但不等沈密藏说完,就嘿然冷笑道:“可本王何须你救?” 沈密藏皱眉且略带错愕之际,朱高煦放声长笑道:“本王手握夕照就是最好的救命之物,本王何须你救?”大笑声中,霍然转身,不顾而去。 沈密藏微惊,就要去拦,朱高煦厉喝道:“你敢挡本王?”沈密藏一怔之际,朱高煦已出了洞口。 众人见朱高煦笑声中的疯狂,心中凛然,均未再出手拦阻,只是呆呆地望着朱高煦离去,就像带走了最后一个活命的希望。 叶雨荷罕见地沉寂,良久,幽幽问了一句道:“长风,这金龙诀,终究无法启动了,是不是?” 秋长风微微一震,扭头望去,就见到那平静却绝望的一双眼。 朱高煦大踏步地走到了也先的面前。 暗影处,树后石旁均有寒光闪动,瓦剌军早将石洞里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当初秋长风独斗狼豹双骑众高手却能脱险而出,也先当然不会让旧事重演。 自从勒令朱高煦一个时辰给出答案后,也先就在火堆旁枯树一般立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谁也不敢去问他在想什么。 只有沉静——死一般的静。 火光闪烁,望见朱高煦走来,也先依旧儒雅。他静静地看着朱高煦前来,静静地问道:“汉王决定出来了?”对于朱高煦手上的夕照,他竟看都不看一眼。 朱高煦虽见识过也先的疯狂,也早下定决心,但不知为何,见也先这般,一颗心竟如影子般地颤。 “本王还会信守承诺,也先王子当然也会守诺了?”朱高煦微吸一口气,火光中,脸色明暗难定。 也先嘴角浮出几分微笑,目光中却藏着针般盯了朱高煦良久,并不回答朱高煦所问,突然问道:“沈密藏还活着?” “是。”朱高煦毫不犹豫道。 大火熊熊,黑烟冲天,遮得天边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也先笑笑,叹口气道:“他还活着,这倒有趣。”拍拍手,有瓦剌军上前,长矛攒动,已把朱高煦围了起来。 朱高煦动也不动,只是道:“也先,你要做什么?” 也先也不动,微笑道:“汉王就这么出来,又这么痛快地将他们全部出卖,我很喜欢。”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几分幽蓝——如荒野的恶狼。 朱高煦见了,五指紧握,骨节咯咯作响。“你喜欢就这么对我?” 也先轻叹一口气道:“汉王以为我会杀你?”带了几分被冤枉的表情,“我怎么会杀你?我立誓了,金龙诀启动前不会对你如何的,我不会破誓的,我不会的。我怕他们恨你,不顾一切伤了你,因此才派人先把你保护起来,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他现在每说一个字口气都是极为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中的疯狂傻子都能听出来。 朱高煦望着那泛着幽蓝的双眸,虽是阅人无数,一时间也是心底泛寒,竟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曾经在迭噶前立誓的——也先若在金龙诀改命前对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三人有所伤害的话,天诛地灭,死后和家父脱欢的灵魂……永世留在答鲁泽下。”说到这里也先突然狂笑起来,“这个誓言实在有趣,是不是?” 他笑得涕泪俱流,似乎真的感觉特别有趣。 朱高煦冷漠道:“本王倒不觉得有什么有趣……” “你不知道的,你若知道的话,怎么还能出来?我是疯的,你是傻的。”也先边笑边说道,“可这么有趣的事情若少了秋长风,不是太无趣了。秋长风,你出来,我要见见你!” 那声音如雪狼对月夜嚎,激荡在山腰,秋长风当然听得到,他的脸色又开始变白,举步就要出洞口,却被叶雨荷一把拉住。 秋长风顿了下,扭头望向了叶雨荷。 叶雨荷的眼中带着几分担忧和不舍,凝望只是瞬间,终于松开了手道:“要小心。”她知道挡不住秋长风的步伐,也知道说的话并没有意义,但还是要说。 秋长风点点头,不待再次举步,就听也先叫道:“你不出来吗?汉王,他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朱高煦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也先又笑,满是狂意道:“他不出来,这辈子就不要出来了。汉王,你看到洞口堆满了什么东西吗?” 朱高煦这才留意,原来山洞口处竟多了很多包黑黝黝的东西,眼中掠过几分凛然。 也先笑道:“那是火药——可将这山都炸平小半的火药。只要点燃,轰的一声,会如火树银花般美丽绚烂,秋长风,我准备与你共赏,你不出来看看岂不遗憾?” 人影一闪,秋长风现在洞口处,沉声道:“也先,你准备当着你的瓦剌部下自毁诺言?” 有瓦剌军就要上前,也先突然一挥手,有长剑破空,直如电闪。 秋长风并无稍动,因为那剑飞出,却不是对付他的。 有瓦剌兵士惨叫,竟被那一剑从前胸贯穿过后背,钉在地上。瓦剌兵士立即退后,脸色惊惧,就听也先怒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秋长风,你们可是眼中没我了吗?” 火光乱跳,所有人的心也俱是乱跳不止。 秋长风立在那里,淡淡道:“也先王子果然一诺千金,在下佩服。” 第二十一章 神机 朱允炆不见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比万马奔腾的蹄声还要让脱欢震撼,他霍然睁眼,厉声道:“他怎么会不见?” 朱允炆中了天人水昏迷后一直未醒,脱欢、也先早把金龙诀启动的事情落到三戒、朱高煦的身上,虽也命人看守朱允炆,但显然只等他醒来,并未多加防备。 也先一直认为毒害朱允炆的就是如瑶明月,而怪事连连,就是因为秋长风的缘故,因此也先当机立断,将秋长风、如瑶明月一同囚了起来。 秋长风、如瑶明月被关后,脱欢身边的怪事果然再也不见。 脱欢虽心存困惑,毕竟还是暂时以启动金龙诀、挥兵南下为重。也先突然晕倒,临昏迷前说的那些话,早经豹头传给脱欢。脱欢一路思忖,只感觉很多地方难以理解,却直觉地认为朱允炆是个关键,才想抬朱允炆过来再看看,不想就在这个时候,朱允炆竟然不见了。 朱允炆被人带走了? 带走朱允炆的是谁,难道就是朱允炆口中那个杀了鬼力失的隐形刺客? 那刺客先杀鬼力失,再带走朱允炆,所为何来? 一切原来和秋长风无关? 脱欢越想越是心惊,孔承仁也是大惊失色,见那兵士呆如木鸡,喝道:“你没有听到太师的问话吗?” 那兵士如见鬼的表情,喏喏道:“卑职也不知道。我们奉太师之命进帐抬朱允炆时,就发现他不见了。”那兵士心中也是稀里糊涂,朱允炆昏迷过去直如死人般,虽有兵士看管,但只等他醒来,哪里考虑到他突然会凭空消失? 脱欢眉头紧的和山川一般,百思不得其解,孔承仁喝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去找……”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当的一声大响,震的心都乱跳,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骇然失色。 不但孔承仁骇异,脱欢、三戒大师听到那声大响的时候,都是心惊肉跳,面无人色。 那声大响却是从山峰前、雪原上的明军营中传来。 本来万马遽奔,瓦剌军毫不遮掩偷袭的意图,蹄声如滚雷般向明军阵营涌去。 脱欢震惊朱允炆失踪时,瓦剌军已将冲到了明军阵营之前,就要马踏连营、大肆屠戮……脱欢虽未去看,但脑海中已有烽火连天的场面。 瓦剌人素来凶残嗜血,骑兵勇猛剽悍,不逊成吉思汗当年统领的铁骑。 这一仗,本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当初朱棣手下三猛之一的邱福,带十万骑兵轻敌深入,遭脱欢派兵偷袭,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那时候,脱欢手下骑兵的实力还远逊如今。而这时候朱勇有勇无谋,仗着父亲的余荫,带着不过近万的骑兵,竟敢向他脱欢挑战,根本是个笑话。 如今朱勇地利不占,人和未有,而瓦剌军五更出击,利于天时。这一战未曾开始,天时地利人和均在脱欢这面,在脱欢眼中,结局已定。 很多战役是在开战前就已注定了结局的。 可就在脱欢胜券在握的时候,惊变突生。惊变起源于那声大响。 天蒙如雾浓,雪卷带狂风。瓦剌军在接近明军军营时,阵型突变。本来瓦剌军如同两支利箭,左右穿刺,可接近明军军营的瞬间,后骑遽猛,拥前骑,稍缓。 从山峰望去,骑兵霍然展开,箭矢羽枪如林,就要刺入明军军营……而明军根本没有动静,似乎哨兵都陷入了沉睡中。 那声大响就在这时响起。 响声如同数千面的大锣遽然在同一时刻敲响,山崩地裂般——瓦剌军其实在山崩时,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巨响。 他们从未想到过,原来声响也可以作为一种武器! 那声响直如寒风利刃,击在所有瓦剌军的胸膛、耳边,激得他们几欲吐血落马。可他们毕竟身经百战,人人剽悍,竟能挺了下来——可马儿却挺不下来。 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惊嘶惨叫,人立摔倒,瓦剌军本来接近完美的一击,刹那间阵脚大乱。 山峰上脱欢脸色遽变,顾不得朱允炆的事情,瞠目喝道:“明军有诈!” 他老谋深算,一眼就看出,明军并未如表面上那么松懈没有戒备,明军沉静的背后,定有着火山般的反击。 可这时候脱欢已鞭长莫及。 瓦剌军如离弦之箭,射出去就难以收回,虽有无数马儿受惊,但也有更多的马匹冲过了明营前的木栏鹿角,却又突然倒下一片。 静寂的五更,天色冷青。 脱欢从山峰望去,只能见到瓦剌军灰蒙蒙的身影映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他看不清楚究竟,但清楚地知道,瓦剌军又受了暗算,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 就算孔承仁、三戒二人都看出了不妙,异口同声叫道:“明军有埋伏!” 明军有埋伏! 不但有埋伏,还是连环的狙击。 明军先用声音扰敌,后用铁蒺藜伤敌。 鹿角木栏后数丈宽的军营内,不知何时,竟被明军埋了锋锐的铁蒺藜,马儿踩上,怎不哀嘶跌倒? 瓦剌军已心冷,但终究还是有半数人经过考验,忍住声浪的冲击,踏着同伴和死马的尸体,就要冲到明军的军帐之前。 就在这时,明军中军营处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接着明军的军帐之后倏然射出了无数寒星——蒙蒙天色都挡不住的寒星。 瓦剌军闷哼惨叫,终于被这三拨连环的反击阻挡了前进的步伐。他们本用偷袭之计,不想对手早有准备,反落入明军的圈套之中,不由得心中惶惶。 可他们更紧张的却是,明军显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天地间又是传来了一声大响,然后军营中一个“杀”字传出。 那“杀”字沉冷凝冰,转瞬间铺了开去,明军营中,瞬间传来了明军的怒吼。 杀、杀、杀!!! 地动山摇,就算远在山峰的脱欢,闻之都是耸然动色,魂飞魄摇。 明军营中,突然冷光再亮,锋芒尽出,甚至破了黎明前的黑暗。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明军持枪挺盾涌了出来,冲向了瓦剌骑兵。 锣声嘹亮,杀气横天…… 第二十二章 生死 天已明,战未停。 原野处的轰响神机声隐约传到了洞内。也先忍不住咳,灯火下,脸色发青,甚至比秋长风的脸色还青。 秋长风的脸色青中却有些发白,竟还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他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又好像还是不想说。他还有什么顾忌?水落石出时本无什么秘密可言,他为何还不说出真相? 灯火下,众人脸色各有阴晴,洞外的寒光亮了叶雨荷的泪光,但终究照不到秋长风的脸上。 如瑶明月吸口凉气,整理着乱麻一样的思绪,良久才从所知中整理出个答案。“也先,你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日月歌》是假的,金龙诀也是假的,秋长风来草原改命的目的也是假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声东击西、或者是瞒天过海……”她也知道中原的兵法计谋,但感觉这布局的磅礴深远,远超她能想到的任何一计,“无论什么计策,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没有说下去,是因为如瑶明月没有把握。 “你说得不错,《日月歌》是假的,是个诱饵。”也先皱眉思索,“金龙诀是诱饵之后的一个诱人的陷阱。所有的人都被《日月歌》这个美妙的诱饵吸引,纷纷跳到诱人的陷阱之内。你、我、张定边、瓦剌、东瀛、捧火会、排教甚至鞑靼……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入局的呢?” 他想不明白,他还不甘心。他自负才智,但现在才发现和对手差了一大截,最可悲的是,他根本不知什么时候入的局?不知为何会入局?更不知对手究竟怎么设置的这个惊天的迷局! 只因为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真实美好得让人跳下去,义无反顾,甚至死都不悔。 如瑶明月听得越发心寒,她现在才发现,原来以为的妙绝高计在这个计划面前,都有着说不出的脆弱。当初他们忍者的表现,在这个计划面前有着说不出的幼稚可笑。 他们忍者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自以为担当着很重的角色,但眼下看起来不过是大明、瓦剌博弈的一枚棋子——一枚任由摆布的棋子。 也先摆布这步棋,下了极为精妙的一手,如瑶明月当初感觉也先实在下得很绝,但那时她没想到,也先下到了别人的陷阱中,也先那时并不知道,但现在好像知道了。 她到现在还迷迷糊糊,因此才觉得惊恐——惊恐身在局中,迷惘徘徊,不知所往,而在他们的外围,原来一直有只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们折腾。 也先目光如死灰,望着灯火道:“听到外边的厮杀声,我现在终于可以肯定,那绝非是寻常的明军,朱勇是棋子,是诱兵——那也应是诱兵之计。”凝望向秋长风,“任何一个布局,无论如何诡异、故作迷雾,但总有个最终的目的?” 秋长风终于点头道:“也先王子是布局高手,当然清楚这点。” 也先的表情像要落泪,又像是自嘲。“布局高手?布局高手怎么会落入别人的圈套?”沉默许久,“是不是因为邱福?” 如瑶明月心头一震,难以理解。她曾听朱高煦也很凄厉地说过这个名字,似乎这个名字中蕴藏着极为不寻常的内容。 秋长风不语,可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地强烈,因为他发现,也先在绝境中显然有着更加敏锐的思维。 “你不答,就说明我猜的很接近真相了。”也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们的最终目的,是借金龙诀这个陷阱,不惜一切拖住我们瓦剌的兵力,为明军大举赶来做准备。你们想凭此一役击垮瓦剌,是不是?!” 他最后一声喝问几乎是声嘶力竭,话未落,又是剧烈地咳,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惊心动魄。 “原来在我一心想要颠覆大明的时候,你们也早在准备对付我们!甚至,我没有想着对付你们的时候,你们就已在考虑铲除我们!”也先又大笑起来,笑声中藏着无尽的疯狂。 如瑶明月听到了这个结论,一颗心飘飘荡荡全无着落。她虽自负聪明,但实在难以想象,天底下还有人有这般心机布下了这种局——神鬼皆惊的局。 她不知道这个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这个局肯定已经开始在收网了! 秋长风的脸色似乎变了下,和沈密藏互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担忧之意。 “可这个局中还有很多问题,也有几个关键的秘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先止住了咳,叹了口气,望着秋长风,“我很希望你能帮我破解。无疑……你是最清楚所有事情的人。” 他眼中带了几分渴望,他无疑是很想知道真相的。 秋长风无言,也先皱着眉头,开口问道:“朱棣也是配合你们在做戏,对不对?他亲征东瀛是在做戏,对不对?他故作入彀,不过是麻痹我们,对不对?他现在、甚至很可能领兵到了草原,就在这左近,对不对?” 他一连几个问题,各个问得惊心动魄,让如瑶明月骇然失色。 骇然失色的不但有如瑶明月,还有脱欢。 而三戒和尚和孔承仁看起来,脸上已没有什么颜色再能失去,他们的脸,均惨白的如孤峰上阴暗不见天日的白雪。 一声巨响后,神机之前,瓦剌军枯草般萎缩,看似强悍、纵横草原的骑兵,却如纸一般的脆弱。 可那声巨响还不是终章,瓦剌如潮的攻势,被那声巨响只是震得稍凝、稍乱,但余众并未止歇。 瓦剌军甚至早预想到有狙击,他们早准备用一批人手作为代价,换得连环攻击的机会。 可显然,神机营并不给瓦剌军这种机会。那个秀气如女子的将领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瓦剌军,脸色不改,只是挥挥手臂,神机营前排的射手急速退到最后,第二排兵士迅疾上前,再次举起那似枪似棍的东西。 轰的声响! 瓦剌军又被轰倒一片,等到第三排兵士顶上再轰的时候,瓦剌军整体队形早被轰得混乱不堪,气势也完全被扼杀殆尽。 所有瓦剌军眼中都带了十分的惊恐,就算最强悍的勇士,也没有勇气面对神机营手上的怪物。 这时第一排的兵士看起来再次严阵以待,举起了手上的利器。这霹雳如雷轰的阵仗,似乎没有止歇的时候。 瓦剌兵僵凝之时,大明三千骑终动,如龙卷风般杀出,刺入了瓦剌军的心腹。 脱欢心中一阵茫然,看着峰下的潮来潮往,神游物外。 第二十三章 末路 灯火在跳跃着慢慢地黯淡下来,似乎预示着洞中人的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秋长风没入黑暗时,沈密藏那一刻的表情也变得震骇莫名,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只有如瑶明月还是吃惊莫名,一时间想不出究竟。 可她知道秋长风绝不会莫名心惊,也知道众人目前到了一个最紧迫的时候。 听也先突然疯狂笑道:“秋长风,你终于也被我骗了一次!” 如瑶明月听到那疯狂的笑声,虽还不知危机何在,但一颗心早就怦怦大跳,只感觉杀机就在近前。那一刻,她只想冲出这个石洞,可她知道、此刻已经太晚。 秋长风如长风破空,闪身入了黑暗,再一刻,就见到前方洞口传来的光亮。 日早升,有单薄的亮色驱赶着石洞内挣扎的黑暗。 他目光敏锐,看到在洞口的光亮处,狼吻正和叶雨荷擦肩而过…… 秋长风感觉胸口血涌,额头冒汗,他以前就算面临最艰难的绝境时,也没有此刻这般恐惧。 他明白了也先的用意。 也先不怕死,也先在骗他,也先根本不想再和他玩什么猜谜的游戏。 秋长风很多事情并不说,并非故作神秘,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还有好奇的时候,总不会立即去死,一个人若有生机的时候,如也先这种人,还会希望转败为胜、不会轻言放弃。 因此他还在布着谜团,给也先留着悬念,让也先看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若真的说出了全部真相、或让也先猜出了全部的真相,只怕也先会一头撞死,因为也先那时候会知道,所有的计划都是缜密精细、丝丝入扣进行下去的,根本没有中止的可能,也先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秋长风不想如此,倒非他心软,而是因为他知道,要死的也先,远比一个要求胜的也先更可怕。 因此他一直吊着也先的胃口,给着也先希望,可他没有想到,也先竟已绝望。也先故意做出和他要继续探讨究竟的假象,但也先早就传给狼吻命令…… 不用言语,狼吻就已知道。 也先要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念头电闪,秋长风狂呼道:“拦住他!”他甚至来不及说其他话,他知道叶雨荷会明白他的意思。 叶雨荷已明白,她甚至不等秋长风喊出,先一步已经出剑,一剑就刺向了狼吻。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事情有变。她只想先制住狼吻,再谈其他。在狼吻入洞之时,她其实就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妥,狼吻实在太平静,也先也实在太平静,平静得简直有些可怕。而按照常理,他们本不应该这么平静的。 狼吻陡然爆喝一声,右臂一探,径直抓向叶雨荷持剑的手腕。他看似动作缓慢,但蓦一出手直如雷电轰闪,他双臂本长,居然后发先至,竟要拿住叶雨荷的手腕。 他右手指甲极长,有如狼爪,若被他一把抓住,只怕手腕就要被废掉。 叶雨荷立即缩腕,与此同时却五指疾弹。 宝剑电闪脱手而出,先一步击穿了狼吻的小腹。 叶雨荷这一招可说应变极快,她绝境之中反倒将剑法发挥到了巅峰。虽然一招创敌,但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因为她发现狼吻的一张丑陋的脸居然没什么痛楚,反倒笑了,那笑容让人心悸。然后她蓦地瞥见,早在这之前,狼吻左手一弹,几粒黑丸弹了出去。 那几粒黑丸,轻轻却又迅疾地落在了洞外。 “啪啪”的几声响,石破天惊。 叶雨荷心头狂震,立即明白了一切,那黑丸是引子,而只要黑丸一爆,洞外埋的炸药就要全部被引爆…… 她早见到那洞外的炸药,知道一旦引爆石洞会立即塌掉,他们几人就要被活生生埋在洞内。 此刻就算有通天的神通,她也无法阻止那几粒黑丸落地,她能做的或许只有一件事,就是在这瞬间冲出石洞,那样的话她或许还有一分生机。 可如若那般,她和秋长风就会生死永隔,再也不见。 她闪念之间身形微动,却不是想冲出洞外,而是要扑过,压在黑丸上,阻止那黑丸的爆裂。她知道那很傻,她知道阻挡无用,甚至那一扑就可能粉身碎骨,可若能给秋长风争取一点时间,她真的无悔无怨。 刹那弹指,转念红颜。 秋长风尚在远处,见状嘶声道:“雨荷,退回来!” 叶雨荷才要冲出,陡然顿住。冲过去,必死无疑!退回去?炸药爆裂,她还能和秋长风死在一起?心中犹豫,蓦地见到眼前红光一闪。 那一刻她甚至感觉到红光倏然放大,带起了一阵红尘归寂的光芒。她的心狂跳,突然想到秋长风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信我! 她纵身、后跃,只感觉一股风浪击在身上,浑身一热,陡然十倍加速地退却,半空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长风…… 她忘记了一切,只是在那生死瞬间转过头去,希望再看秋长风一眼。 火光冲来,伴随着天崩地裂,石屑纷飞,但她全然不顾,她终于如愿以偿,最后看到了秋长风焦灼的脸。 然后她就沉了下去,一沉下去,有如万年。她宛如又回到了塔亭将雪,那里,原来并没有春天。 不知许久,或许亘古长久,或许三世轮回,或许她不甘就这么沉下去,一直沉到十八层地狱、阎罗十殿,她听到了秋长风的呼唤——那呼唤声是如此的遥远。 睁开眼时,眼前却漆黑一片。 她只感觉周身痛楚,有如被撕裂般,她竭力地去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死了吗?我在哪里,地狱吗?她心中迷迷糊糊地想,就听秋长风的声音传过来,急切而又焦灼,“雨荷,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能出去!” 语气焦灼浑不似秋长风,但其中的一丝坚定从未改变。 是秋长风的声音,叶雨荷心中微喜,只感觉周身轻轻荡荡,再也感觉不到痛楚。原来他们还在一起,这比什么都要重要。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疯狂笑道:“秋长风,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如今石洞坍塌,就算几百人来挖你,也要挖个几天几夜,可我们都要死了,憋死在里面!” 第二十四章 十年 叶雨荷睁开眼时,只见金碧辉煌。她目光尽处高阔辽远,有金光闪烁,迷离万千。 她那一刻以为自己到了天上。 好像只有天上才有这般炫目迷人的景色,没有痛苦,没有分别,可秋长风呢?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挣扎坐起,游目四顾。 没有秋长风的地方,天上好像也黯然失色。她很快发现,身躯还隐约发痛,她又回到了人间,这里的环境依稀眼熟,再一看,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里竟然是脱欢的金顶大帐。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难道说……叶雨荷想都不敢想,惶惶站起,蓦地发现诺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叶雨荷,让人看不清面容。帐中还有脱欢曾经坐过的高台,那人并不落座,只是看着那高台,听到身后声响,开口道:“我曾经答应过秋长风,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会把金龙诀一事的经过告诉你,他不想再骗你。” 叶雨荷听到那声音,望见那凝重的背影,立即想到了什么,急问:“你是郑和……郑大人?”她虽只见过郑和一面,但对郑和的印象极为深刻。 那时她虽然情非得已地对郑和出剑,可对郑和的武功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见郑和点点头,叶雨荷立即追问道:“秋长风呢,他还……在哪里?我怎么还活着?”她如今隐约知道金龙诀一事的脉络,虽也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更关心秋长风。 她竟能脱困而出,这么说秋长风也可能活着? 可秋长风就算活着,也不过几日生命。而听郑和的意思,好像秋长风早预料他会有不幸……叶雨荷想到这里,心中绞痛,上前一步,急切地等着答案。 郑和沉默许久才道:“你们都活着,那山洞处在山腰,其下有溶洞。炸药虽封住了山洞的出口,却震裂了山洞的下方,秋长风、沈密藏从下面的溶洞带你们出来的。” 叶雨荷只感觉实在是鬼使神差,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想着要是也先知道这个结果不知会作何想?念头闪过,她对也先的结局没有半分兴趣,只是执著地问:“那……秋长风呢?” “他去了一个地方。”郑和道,“他回来前,希望你能明白一切。” 叶雨荷不知是惊是喜,想问问秋长风去了哪里,何时回来,看着那落落的身影,终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心中,当然觉得和秋长风相见最为重要,但她亦知道,秋长风决定做的事情,定然有他的理由。她无能改变太多,只希望秋长风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哪怕时日无多。 可秋长风究竟还要去做什么事情?叶雨荷猜不到。 郑和沉默许久,似乎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终道:“靖难之役后,江山虽固,但实则波涛暗涌,只是凭天子的雄才伟略,这才将一切事端压了下来。虽说素来只有千秋的雄心,并无万岁的基业,朝代更迭,在所难免,但天子总想有朝一日就算离去,也能让大明江山多存几年……” 叶雨荷蹙了下眉头,一时间不解郑和为何要说这些。 郑和口气中有了几分唏嘘之意,又道:“于是天子定下个计划,叫做永乐,希望借助永乐计划,铲除大明隐藏的所有内忧外患。这个计划,自我参与起,运筹了最少十数年,但可说是在二十多年前就曾设计过。” 叶雨荷立即听出问题所在,质疑道:“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靖难,朱……天子还没有登基呢?那时候天子怎么可能会设计这个局?” 郑和背对叶雨荷,点点头道:“你能想到这点,说明你很细心。实际上,这个计划本不是天子筹划的。布局的人应说是太祖,我们不过稍加改动而已。” 叶雨荷震惊道:“你说什么?是太祖设计了这个局,这是……怎么回事?”她本来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但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布局的深远和磅礴,还远超她的想象。 郑和沉默良久,看着金帐中的那个高台,若有所指道:“世人熙攘,多为权利,就算当了皇帝也不例外。没有当皇帝的,想方设法去当皇帝;而当了皇帝的,又会竭尽心力地去稳固皇位,甚至终日提心吊胆。做皇帝,权势肯定是大的,得到的东西亦是多的,但在我来看,快乐未见得比常人要多。永乐永乐……不过是个梦想罢了。” 叶雨荷虽感觉世人或许多半不认可郑和的看法,但她自己却是心有戚戚焉。 望着那宁静而又沧桑的身影,叶雨荷问:“话虽如此,但你呢……不想当皇帝吗?”她这话实在有点大逆不道的味道,幸好这金帐虽大,却只有他们两人在。 郑和好像笑笑,道:“那你呢……想当吗?” 叶雨荷沉默许久,终于摇摇头。郑和好像感觉到了,又道:“大千世界,人各不同。有时候,在某些人看来,两情相悦,给个皇帝都不换;在另外一些人看来,或许探寻天下的玄秘,比当皇帝还要有趣。” 叶雨荷本想问郑和口中的另外一些人,是否在说他自己,因为郑和数下西洋,看起来就是在探寻天地玄奥,乐此不疲。终究没有兴趣再探讨这个问题,回想到秋长风的身上,感觉郑和先前有感而发的皇帝理论,似乎说是朱棣和朱高煦,又像是说朱元璋,但仔细想想,古今皇帝,鲜有例外,心中不由得有了几分惘然之意。 郑和似乎又笑了,“我扯得太远了些。我想说的是,如今天子其实和太祖最像,也认为最能理解太祖的心思。” 叶雨荷微哼一声不置可否。这事情她倒是懂的。朱棣一直忌讳别人说他是篡位,因此一直宣扬他才是真正继承朱元璋衣钵的人,而又对世人说朱允炆倒行逆施,不尊祖宗家法,但这些事情,她不想多想。 “实际上,天子也的确和太祖想的一样。”郑和略带感喟道,“当初太祖在位时,就想让大明江山世代永存,这才定下了许多家法,同时用尽心力地铲除心中的叛逆……包括所有知道金龙诀的人。” 叶雨荷见郑和提及到金龙诀,精神微振,问道:“难道那金龙诀……真的可改命吗?关于太祖用金龙诀改命一说,真有其事吗?”这是个最根本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发生的,她听了也先的话后,明白金龙诀本是个骗局,但听郑和所言,又感觉真有其事。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和肯定道:“太祖确有金龙诀改命一事,此事若不是真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之赴死?太祖当初借洪武四大案为由,大肆诛杀排教、青帮、捧火会中人,就是为了掩盖此事。” 第二十五章 对错 十年生死两茫茫,细思量,自断肠。 叶雨荷想到答案的时候,周身发冷。 郑和静静地站在那里,虽沉凝如山,却又飘渺如雾。很明显,郑和是最了解事情最终真相的人,但了解的人,并不见得会说。 叶雨荷这才发现,秋长风实在和他很像,或许因为他们是师徒,或许也因为他们都知道,很多事情不用说的。 说有何用?不过是明月夜、短松冈。 可叶雨荷还是要说,她用尽全身的气力说道:“你派出的第四个人……就是那个朱允炆!” 一言出,金帐冷。 郑和沉默不语,他那一刻的表情如同藏到了雾中,再也让人看不清心中到底想什么。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他也不再去看叶雨荷,只是转身去看金帐内的那个高位…… 位置还在,但人却无影。 叶雨荷亦难以揣摩郑和的心思。朱允炆怎么会听你的吩咐?很明显,那个朱允炆是假的!这就可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你显然认为只凭三戒一个人冒充姚广孝的师弟,并不稳妥,因为脱欢、也先、鬼力失均是狡猾之辈,岂会轻信旁人?因此你早早地设计了一个连环局,让假朱允炆适时出现,和三戒和尚演了一出对手戏。那个假朱允炆说什么逃到南洋,然后回转玉门关遇到三戒和尚,被三戒和尚毒害未死等等统统都是谎言。事实是,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早就奉之你命做前去戏,分别获得了鬼力失和脱欢的信任,而经过鬼力失的证实,脱欢和也先更加相信金龙诀一说,也从未怀疑过三戒和朱允炆都是假的! 想想这个连环局,叶雨荷只能叹息,她当初见到朱允炆和三戒和尚的表现时,曾经恨之入骨,可哪里想到,这二人也不过是演戏。 这两人若真的去演戏,只怕梨园都要饿死一大批人。 “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骗过了所有的人,然后在秋长风来到草原后,开始实施拖住脱欢大军的计划。”叶雨荷恍然道,“我到现在才明白,秋长风来这里最大的目的,是迷惑也先和脱欢,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然后方便三戒和尚和假朱允炆做戏!” 此刻叶雨荷回忆往昔,一切历历在目。所有的诡异迷离终于烟消云散,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鬼力失不见得是假朱允炆杀的,下手的很可能是三戒和尚。当初案发时,三戒和尚曾和假朱允炆先见过一面、和鬼力失有过争吵,那一刻,应该是三戒动手杀死鬼力失的最好时机。假朱允炆很可能那时就已将鬼力失迷倒,鬼力失当然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假朱允炆会对他下手,被迷昏后,三戒和尚就用利刃——锦瑟刀杀了鬼力失!鬼力失的伤口本是被极锋利的利刃所伤。之后和之前,鬼力失虽有声响发出,但那只怕是假朱允炆模仿鬼力失的腔调所言,我知道有些人擅长口技,可将别人的话语模仿得惟妙惟肖。” 郑和背对着叶雨荷,闻言点点头道:“你猜的一点不错,那个……他并不会武功,不然鬼力失焉能对他没有半分防备,但他会易容和模仿别人的声音。”他这么一说,无疑是证实了叶雨荷对案子的分析无误,可他始终未提朱允炆之名。 叶雨荷立即道:“三戒大师杀了鬼力失后,从容地割破帐篷,然后假装被鬼力失抛了出去,被孔承仁看到。那时候谁都想不到鬼力失已死了,孔承仁更是被骗,当了个糊涂证人,使所有的人都从未怀疑过三戒大师是凶手,因为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假朱允炆会为三戒大师说谎,他们本来是对头!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生死对手其实根本是一伙的。而假朱允炆说有人入帐杀了鬼力失显然是故作谜团,搅乱局面,要弄得脱欢、也先猜疑心乱,失去分寸。” 顿了片刻,见郑和无言,叶雨荷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秋长风那时候应该早和三戒取得了联系,他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分析案情的时候,故意把矛头指向假朱允炆,当然也是在混淆视线。” 又是恍然,又是心酸,还带了几分莫名的怅然,那一刻的叶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秋长风原来又在骗她。 可她埋怨吗?她一时间无法分辨自己的情感,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说道:“假朱允炆中毒一事又让众人猜忌纷纭,现在我也想明白了。” 凝望着郑和,叶雨荷下了定论道:“下毒的不是三戒,也不是旁人,而是假朱允炆自己!就因为这样,才让人找不到头绪。假朱允炆对自己下毒,用意也在拖延,为你们前来争取时间。我现在敢肯定,他事后一定会醒来,而且能偷偷逃走。没有人留意看守一个中毒昏迷的人。” 郑和轻轻一叹,似唏嘘,又似认同。 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 他到底在忌讳什么? 叶雨荷并没有豁然开朗的畅快,不知为何,心中反倒有种难言的惊恐,她望着郑和突然叫道:“那真的朱允炆呢?现在何处?假朱允炆为何对金龙诀一事如此清楚,假朱允炆手上为何有真的金龙诀和太祖曾传的紫金藤戒?假朱允炆为何从未考虑真朱允炆会出现一事?你们本应对朱允炆极为忌讳,为何这次仿佛对朱允炆从不关心?” 她一连数问,思绪滚滚,难以自己。 不闻郑和回答,又像是从郑和身上已得到了答案,蓦地想到不久前曾听到朱高煦梦中所言“你早该死的……”,又想到朱高煦说及往事,提及受到朱允炆的羞辱后,对秋长风又说过“他早该死的……”,回想起在朱允炆毒发前朱高煦和朱允炆相见,说过一句“你莫要再这么称呼,我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言语当初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觉得其中有一腔怨毒。可叶雨荷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惊心动魄,脸现惊恐,大声道:“我知道了,朱允炆是不是早死了,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金陵城被攻破的时候!” 她说出这句话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后摇摇欲坠…… 朱允炆的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何这般惊恐?她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但她终于明白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明白朱高煦为何不时地会露出那种绝望的情绪。 朱高煦早就知道朱允炆死了,他在假朱允炆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有问题,就明白其中蕴藏着个极大的阴谋。 然而,朱高煦为何还要等金龙诀启动? 这或许就像溺水之人握住漂浮的稻草不放一样,朱高煦不称帝,毋宁死,金龙诀显然是他最后的一个希望。 后记 中国的历代王朝,看起来就像一个环儿。看似不停地前行,实则不停地重复。 而每次朝代更迭,动荡最激烈的时候,很多并非是在开国时期,而是在之后第二代交接之时。 这种现象,出现在隋炀帝、唐太宗、宋朝赵氏兄弟,也包括我写的明朝初期的阶段……太多太多,惊人的相似,内情看似千差万别,但改不了骨肉相残的本色。《帝宴》上卷名为步步杀机,谜团多有,但总逃不过人的心机。 历史总是个谜,不同人有不同的揣测。 而明初六十年的动荡,却像是宿命的刻意安排,朱棣继承帝位时,经过了惊心动魄的波折,本身亦遇到了朱元璋同样的问题。 如何解决? 在真正雄图大志的帝王心中,要摆平的不仅仅是后宫。 当然了,历史并非墨武写的那样,墨武只是将不同的问题,同构在集中的冲突中,增加些小说的波折性。 可这个问题,显然是很多历史时期的共性,甚至是人类性格的共性,倒值得我们自身去探索。 人生的趣味,就是在探索…… 《帝宴》当然还是不改墨武本身行文的特色,看起来甚至比《江山》、《歃血》还要玄幻,最后虚晃一枪,回到命运的探索,至于金龙诀,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说明,留给喜欢的朋友想象探索。 毕竟我们写的不是玄幻,因为这本来不是墨武要写的重点——重点是希望通过那些光怪陆离的现象,探讨命运多磨的同时,奉献给朋友们一场帝王的盛宴。就如《歃血》一样,五龙并非重点、香巴拉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是否有过香巴拉? 人生哲学有两大终极问题,一个是生,另外一个是死,生死之间,就是命,遗憾的是,科技并没有昌明到可清楚解释这些问题。 不过这恰恰给小说家留下了无尽想象发挥的空间,是福是祸? 古今中外,对此进行探讨的数之不尽,如古希腊的《俄狄浦斯王》,如中国历代喊出的口号——“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究竟是什么?没有谁能够掌控。到底有没有永远的快乐,有谁知道? 但这不妨碍我们去追寻。追寻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有了追寻,就会有人类向前的动力,命运如何或许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如何对待命运。 在以“对错”为标题,写《帝宴》最后一节时,突然想到古人说过的一句话:“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那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能改过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命运最让人唏嘘的却是——有时候,我们并没有真正意义的对错。 墨武信手涂笔于《帝宴》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