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告急》 1、云的那端(一) 六月的天气,上海逐渐入了夏,陆氏集团的办公大楼里空调已经打得很足,每一个工位上的人都在小心忙碌。 陆氏飞跃集团刚刚结束了一个跨国合同的签约仪式。 顶楼的会议室门打开,陆醒言一身简约大方的女士西装,踩着黑色系带的高跟鞋从里面走出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首席秘书江夏。 江夏怀里抱着一大堆文件和陆醒言的笔记本一步一步地跟着上司的步伐走着,然后小声地对陆醒言汇报着接下来的行程。 作为陆家的大小姐和继承人,陆醒言生了一副精致俏丽的眉眼,因为气质和穿着的原因,有着一股雌雄莫辨的帅气。 要不是因为这几年蓄起了长发,又要有许多新进公司的小姑娘对着她做起霸道总裁爱上我的美梦。 江夏跟着陆醒言走进办公室,一百多平的空间,有厨房有休息室有化妆间衣帽间,是属于陆大小姐的私人领地。 日夜颠倒加班近一周的陆醒言一踩上办公室柔软的地毯,示意江夏把门关上,然后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再装,三下五除二,把脚上的高跟鞋踢掉,换上舒适的平底无根皮鞋。 江夏早就习惯了她的这个样子,装作没看见,打开手机调出生活助理发来的文档,对陆醒言汇报。 她一板一眼地说道:“陆总,您的母亲陆董事长刚刚打来电话,要求我们把你这周末的时间空出来,我已经帮你把周六晚上的商业酒会给推掉了…” 陆醒言按着额头,从沙发里抬起头:“陆女士?她又作的什么妖?” 江夏忽略她的不雅用词,回答道:“陆总说周六下午到晚上给您安排了相亲宴,具体备选男性的照片我已经发进您的邮箱,您记得查看,今天晚上之前我需要给她准确的回信。” 陆醒言一听到相亲,实在是疲软,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两条修长的腿翘在沙发旁,眼皮都懒得抬了。 她慢悠悠地玩着手机:“你就告诉她我最近想了想,我可能还是喜欢女的。” 江夏平静地划着手机,看着人前人后完全两幅面孔陆家大小姐,转达其母亲的指示:“陆总说不管您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需要出席相亲宴,考虑到您的配合程度,这次她允许您的好友李诗尹小姐陪您一同参加。” 陆醒言碰了个软钉子,她歪过头,从沙发边露出雪白的额头,看着她的小秘书,希望能卖个可怜萌混过关。 可惜她的小秘书就是她妈安插过来的眼线卧底,江夏铁面无私地关上手机,然后朝着陆醒言鞠了一躬。 陆醒言靠着沙发边,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以为她要上来揍自己。 结果江夏一连串不带喘气地对她说:“此外陆总希望您今天下午能去早教班接一趟您的儿子她觉得您应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自觉而不需要她时时提醒。” 陆醒言看着她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地说完,然后朝自己礼貌地笑笑,拉开门出去了。 偌大的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 陆醒言拿过旁边的靠枕,盖在自己的脸上,十分痛苦地哼唧了一声。 …… 陆云朗小朋友的早教班下午四点结束,陆醒言三点就从公司出发,开着自己拉风的杀马特风超跑一路疾驰,最后停在了早教教室的门口。 早教班的前台小姐姐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混不吝的富二代喜得贵子,结果一问才知道是某个小朋友的妈妈。 陆醒言在办公室换了一身黑皮衣,脚踩马丁靴,手晃车钥匙,乖张的金色长发绑成高高的马尾,前台小姐姐领她进去的时候还是觉得她是来抢孩子的。 可是这个疑虑还是在进教室的时候消除了。 因为陆醒言一走进铺了地毯的早教教室,坐在教室中间小脸圆圆可可爱爱的小男孩就吐着泡泡,滑稽地“啵哩”一声,然后指指陆醒言,张开小手,叫道:“麻麻。” 他今天像模像样地穿着一身背带裤,因为在教室里会打空调,带他的阿姨给他穿了长袖,他坐下来的时候腰间鼓起一块肉嘟嘟的小肚子,小脚丫的袜子还被他扣得多出了一小截。 整个人就是个奶团子。 陆醒言懒得换鞋,她朝着教室中间的小人伸出手,那只奶团子眼睛亮晶晶地,立刻按着小肚皮站起来,朝着妈妈扑过来。 小朋友奶香奶香地扑进陆醒言的怀里,抱着妈妈的脸蛋狠狠地亲了一下。 一对一的早教课,旁边坐着的是陆家照顾陆云朗的杜阿姨,杜阿姨看到陆醒言来了,忙招呼她把孩子放下:“言言,快把小朗放下,让老师把课上完。” 陆醒言捏捏儿子的小脸蛋:“你还想上吗?” 陆云朗小朋友看到妈妈眼里哪里还有老师,把圆滚滚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想。” 陆醒言也不去看老师的脸色,把儿子一把抱起来,驾着他的小腿,亲亲他软乎乎的小脸蛋:“那就别上了。” 她一点都不像个当妈的,杜阿姨看到她一本正经地当着老师的面说:“拍手唱儿歌少学一个小时不碍事的,走吧,妈妈带你去玩。” 然后她就真的抱着儿子扬长而去。 留下教室里的老师和还拎着陆云朗小书包的杜阿姨气得跳脚。 …… 陆醒言把儿子拎进后座的儿童椅,在儿子脸色又亲了一下,陆云朗“咯咯”地笑,然后肉乎乎的小手指指自己另一边的脸,对妈妈哼哼唧唧撒娇。 陆醒言在他那边的脸蛋和额头各亲了一下,才安抚好几天没有见妈妈的乖鹅子。 她落下车子的儿童锁,然后平稳地开着车出发。 小崽子也没问她要去哪,她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儿童小乐园,然后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去后座把儿子拎下来。 他最近重了不少,但是陆醒言还是抱他很轻松,这阵子因为陆醒言加班,他一直跟着外公外婆住,现在见到妈妈,恨不得黏在妈妈身上。 陆醒言单手抱着他给车上锁,连自己的包都没拿,就拿了手机和车钥匙,迈着轻快的步子带他上楼。 还没走到二楼的儿童乐园,小朋友就被路过的钓鱼小水池吸引了目光。 陆云朗张开小手,晃呀晃:“要玩鱼鱼!” 陆醒言一向随他心意,听话地把他放下,交了一个小时的钱。 店家拿了小鱼竿过来,奶团子就站在充了气的小水池边乖乖地钓鱼。 这种小鱼钓回去也养不了几天,但是陆醒言也不在乎,她蹭蹭儿子的脸蛋,逗他:“想妈妈了吗?” 陆云朗小朋友正在兴头上,但听到这个问题,还是认真地转过小脸蛋,回答道:“想。” 小奶音拖得长长的,好像越长就真的越想妈妈。 陆醒言趁机揉揉他的小脸蛋:“宝宝下个月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呀?” 陆云朗小朋友歪着头想了想,他背带裤的一只肩带随着他歪头的动作也一起滑到了一边,同步得可可爱爱。 陆醒言本来也没想要答案,就是随便逗逗他,结果她那句“想不到就算了”还没说出口,儿子就把小鱼竿塞到了她的手里。 陆醒言眨了眨眼睛,和小崽子对视着。 小崽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指水池:“妈妈钓鱼呀!” 陆醒言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钓鱼干嘛?” 小崽子“咯咯”地笑:“想要鱼鱼呀!” 生日礼物想要所有的鱼鱼呀! 服辣。 陆醒言会钓个锤子的鱼。 她正在迟疑着现在一把抱起小崽子离开,他明天还会不会记得钓鱼这件事,身后传来一声娇娇柔柔地轻笑。 陆醒言转过头,入目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蛋。 女人抱着孩子,对陆醒言笑笑:“班长,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郁佳安。” 陆醒言的记性倒也没有这么差,连自己的同班同学都不记得,她正巧找个借口把手里的小鱼竿塞给儿子,站起了身。 带儿子出来玩偶遇高中同学,自然是要进行一下成年人之间的一些无意义社交的。 她们把孩子放在钓鱼小店,然后就在店门口的那家甜品店坐下了,又能看到孩子的一举一动,还能随便聊聊天。 其实陆醒言对这个郁佳安印象还挺深,不但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副班长,还因为她在某一年的运动会上给穆时川送过水。 郁佳安点了一杯柠檬茶,陆醒言戳着自己面前玻璃杯的冰块,有点尴尬地把巧克力松饼往她面前推推。 “我记得你高中喜欢吃巧克力。” 郁佳安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还能被陆醒言记住喜好。 她垂下眼睛,抿了口杯中的水:“现在不吃了,有了孩子要给她做榜样,我婆婆…家里的长辈看到要说的。” 陆醒言没去在意她话里的落寞,慢悠悠地拿着小叉子扒拉了一块送到嘴里,浓郁的巧克力味道充满了她的口腔。 郁佳安失笑,摇摇头感叹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陆醒言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是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郁佳安抱着玻璃杯,怔愣地看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笑:“你总是活得那么自在,真好,有了孩子还能这样随心所欲,你老公对你一定很好吧?” 陆醒言没有答话,因为她感觉对面的女人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果然,郁佳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时候我们和席思凝都喜欢穆时川,但我一直觉得他不太适合你,现在看你这么幸福,我也为你高兴。” 陆醒言拿叉子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扫过她,想要纠正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无法反驳。 因为。 理论上来说她很幸福没错,她也确实是有丈夫没错。 只是算算日子,陆云朗小朋友快要两岁了。 ——穆时川应该快要滚回来和自己离婚了。 2、云的那端(二) 在陆醒言的印象中,这位副班长一直被同学们称之为小班花,因为高中时陆醒言的闺蜜李诗尹就已经是一朵含苞待放、引人注目的红玫瑰了。 在李诗尹的光芒照射下,就算这位副班长郁佳安也真的是位清秀佳人,都只能往后排。 至于陆醒言,她和这些女孩子之间的争风吃醋是搭不上边的,因为… ——她是玉泽私立中学公认的唯一校草。 高中时候的陆醒言比现在还要乖张几分,她头发剪到最短,清秀的眉眼显得格外干净清爽,配上她潇洒自如的性格和先天优越的身高,迷倒了万千少女。 这些少女时期的中二现在说来只觉得让人有点恍惚。 陆醒言眼神淡淡的,放下手里的叉子,正想招呼游泳池边的陆云朗小朋友离开,就听到郁佳安试探性地问道:“对了…你和席思凝还有联系吗?” 陆醒言顿了顿,转开视线,好像不明白她提到这个名字做什么。 郁佳安轻轻叹口气,接住朝自己跑过来的小女儿,帮孩子擦擦额头的汗,对陆醒言说道:“我听说她…年初的时候结婚了,丈夫是个老外…” 陆醒言闻言,手部的动作连贯,替儿子拉好背带裤,然后拍拍他红彤彤的小脸,才对着郁佳安说道:“我们没有联系的,我不太清楚。” 说完,陆醒言就把小崽子抱起来放在腿上,点点他的脑袋:“和阿姨还有姐姐说再见。” 陆云朗小朋友煞有其事地乖巧点头,然后伸出小手,可爱地张了张:“阿姨再见,姐姐再见。” 陆醒言满意地蹭了蹭儿子的脸蛋,然后大力地把他单手抱起,带他离开。 在他们身后的郁佳安看了许久,最终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捏了捏女儿的脸。 …… 下午带着陆云朗到处玩了一圈,什么小吃小点心也拎满了手,陆云朗小朋友才满足地抱着妈妈的脖子:“麻麻,回家去!” 小奶音气势足足的,一副他才是大爷的样子,陆醒言一路抱着他也终于有点累了,带他下楼开车回家。 车子开进小区,停进陆家的后院,陆醒言把儿子从儿童椅上拎起来,拍拍他圆滚滚的小屁股:“去吧。” 陆云朗小朋友一溜烟地就跑了进去。 叱咤风云纵横商场的前任陆氏集团继承人陆萍女士正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看到小萝卜丁踉踉跄跄地跑进来,单手把她的乖孙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捏捏他的脸蛋,指示他:“乖乖,给外婆打个大饼。” 陆云朗小朋友聪明得不行,耳濡目染熏陶已久,很行家地在外婆面前的牌里摸出一张一筒扔了出去。 陆醒言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头疼:“我不在家你就教他打麻将啊?” 陆萍女士目前一点都不想理会这个女儿,她当作没听见,蹭着孙子的奶香奶香的脸蛋,指指其中的一张牌对他说:“等等给外婆摸个这个,咱就胡了。” 陆醒言被无视了,有些无奈,她靠着门边,看着陆女士刺激地麻将绝杀。 陆云朗小朋友伸出小胖手,从前面摸了一张牌送到了陆女士的面前,陆女士定睛一看,开心地血压飙升:“胡啦!” 周围的牌友都是四面八方的老邻居,凑过眼睛一看那张八条,都乖乖给钱。 外面天已经黑了,打完这把场子就散了,牌友们三三两两地寒暄着离开,陆醒言过去把儿子抱过来。 陆云朗小朋友捏着那只刚刚和牌的麻将伸到陆醒言的面前:“麻麻,麦当劳!” 八条…确实和麦当劳一模一样。 陆醒言叹口气,点点儿子的鼻子:“陆云朗,你成精了。” 送完牌友回屋的陆女士招呼家里的阿姨做晚饭,这才有闲心看两眼自己的女儿:“呦,这是带孩子去哪玩了,听说下午的时候跑得飞快呢?” 这一看就是被带云朗的杜阿姨告过状了。 可是陆醒言是什么脾气啊,她装作没听到她妈的阴阳怪气,拍拍陆云朗的脸蛋:“告诉外婆我们下午去哪玩了。” 小奶团子窝在陆醒言的怀里,扒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鱼鱼!饼饼!滑滑梯!” 钓鱼、吃烤松饼,还坐了滑滑梯。 陆云朗小朋友的阐述十分符合时间顺序。 陆萍女士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她:“叫你爸下来吃饭。” 她可怜的老父亲在书房里饿得都要发芽了才被允许出来吃晚饭。 陆醒言抱着儿子,连身子都没起,朝着书房的方向叫道:“爸!吃饭!” 话音刚落就看到鞠明衫先生迈着小碎步出现在了楼梯口,然后“蹬蹬蹬”地跑下楼,在桌子前面坐下。 陆醒言抱着儿子去洗了手,回来把他放在儿童椅上,看看她爸急不可耐的样子:“您真饿着肚子等我妈打完麻将啊,您可真惯着她。” 今天的晚餐是地道的老上海菜:葱油拌面、油豆腐塞肉、牛肉粉丝汤和小炒时蔬。 陆萍女士搅拌着碗里的面,看着自己的女儿:“我能找到男人这个岁数还惯着我,是我的本事。” 陆醒言一听这个就头大,她给陆云朗夹了两筷子拌面,又夹了几筷子蔬菜和肉,端着小碗一边给儿子喂饭一边敷衍道:“是是是…您有本事,怪我没遗传到您的好基因,真是太浪费了。” 陆萍看着女儿日渐温柔的眉眼,心下忍住一阵叹息,倏地,对她说道。 “陆醒言,周末的相亲你必须去,没得商量。” 陆醒言拿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为什呢?!” 陆萍放下筷子,高傲地抬了抬下巴:“因为周末穆家的老两口要来看孩子。” 看孩子? 穆家人来看哪门子孩子? 鞠明衫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吃惊地张了张嘴巴:“这…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 陆萍看了一眼丈夫没有回答,而是重新拿起了筷子,对女儿说道:“陆醒言,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姓穆的那小子是个什么货色你比我清楚,我陆萍的女儿,经不起第二次丢人。” 姓穆的那小子是谁不言而喻。 他还是要回来了啊… 陆醒言拿筷子的手都僵了一下,然后对上儿子懵懂无知又好奇的目光,皱眉道:“妈你以后少当着云朗的面说这些。” 陆萍看了一眼外孙,神色淡定地道:“有你和那小子的基因,我乖孙不是一般小孩,经得起大风大浪。” 陆醒言:“……” 怎么听着有点像人身攻击呢? 陆醒言于是转过头给儿子喂饭,说什么也不搭理,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餐桌上的气氛有一些凝滞。 鞠明衫老先生经历了这么多年她们母女之间的争斗早已习惯,于是熟练地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吃饭!醒言都这么大的人了你就少操点心。” 陆醒言看着她爸、一个圆滚滚的小浣熊拙劣地转移话题:“那老穆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来啊?就是来看孩子的吗?我们要不要准备什么?” 陆萍闻言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冷酷地反问道:“准备什么?” 陆醒言看了一眼她妈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这么些年小浣熊果然总是能精准踩中浣熊太太的雷区。 果然下一秒陆女士就高扬了声音:“鞠明衫你搞清楚!我能允许他们两个进门就是看着多年邻里关系的面子!我们陆家可没有一点对不起他们!” 陆醒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飞快地把最后一口面条塞进了陆云朗小朋友的嘴巴里,然后抽了张纸擦擦他的小嘴巴,把他从椅子上抱下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 陆醒言看都没有陆女士据理力争气呼呼的样子,指使着儿子对她说道:“跟外公外婆再见。” 陆云朗小朋友吃完了还有点懵,小肚子圆滚滚的,不明所以地张张小手,跟着妈妈重复道:“外公外婆再见。” 然后陆醒言没有丝毫留恋地举起儿子,迈着大长腿朝着大门走去。 留下陆女士在后面无能狂怒:“陆醒言你今天有胆子走出这个门!以后再敢抱着儿子回来让我给你带孩子我就把你腿给打断!” 陆云朗小朋友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靠在妈妈的怀里,两只小手环住妈妈的脖子,软软的小脑袋靠着妈妈的脖子蹭蹭,然后怕怕地问道:“妈妈妈妈,外婆是疯了吗?” 陆醒言按开车子,把儿子塞进儿童座椅,然后捏捏他的鼻子:“不准胡说八道。” 陆云朗小朋友两只手扶着座椅,眨着葡萄一样的亮晶晶的眼睛,嘀咕道:“外婆也说。” 是了,陆萍女士最近的口头禅就是:你是疯了吗? 配上她夸张的上海腔和红色的爆炸卷发,侮辱性和攻击性极强。 陆醒言无奈地给她的老母亲擦屁股,捏捏儿子的脸蛋教育他:“那你也不准学。” 小崽子不明所以地和她对视,然后把小脸埋进自己白嫩嫩软棉棉的手心,“咯勒咯勒”地笑起来。 她怕不是生了个傻儿子吧。 陆醒言顿时在心里叹口气,有了一种“爸爸是废柴妈妈是汤婆婆弟弟是个垃圾儿子是个傻子”的无奈,感觉整个陆家的重担都在自己的肩头。 她关上后座的门,坐上了驾驶座,发动车子。 只是就算她已经学会强迫自己不去看,她也还是看到了自己家对面的那幢别墅。 ——穆时川的家。 那座早就搬空的房子,这些年花园里的杂草都快要长得比人高了。 在今天,居然亮起了灯。 3、云的那端(三) 陆醒言自己的家就在父母家的同一个小区里,只不过户型不一样,划在了不同的半区,实则开车过条马路就到了,方便得很。 那是一套楼层很高的大平层,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能俯瞰这座城市的漂亮夜景。 就在她开车从父母家回自己家的五分钟里,陆云朗小朋友已经开始点着小脑袋哼哼唧唧地打瞌睡。 陆醒言单手抱着儿子上楼,只敢打开家里玄关的灯,然后将儿子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去浴室给他放热水洗澡。 陆云朗在吃饭睡觉的事情上一向很乖,他全程耷拉着眼皮被妈妈摁在浴缸里洗干净然后拎了出来,像一只刚出锅的小饺子,还冒着热气。 陆醒言一口气给他擦完护脸香香护手霜护臀霜,然后套上他的蜘蛛侠睡衣,拍拍他的屁股,一卷被子,塞进了被窝里。 很快他就自己打着小呼噜“哼哧哼哧”地睡着了。 陆醒言给他调好适合的空调温度,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收拾好浴室,自己也飞速地洗了个澡。 陆醒言和许多女孩不太一样,她偏男孩子气的性格决定了她洗澡的速度,她依稀记得她这辈子洗澡的时间加起来估计只有闺蜜李诗尹的零头。 她擦着头发出来,才看到手机在客厅里响了很久,她接起来,果然是她的亲亲老婆李诗尹的声音。 “宝贝人呢?” 陆醒言慢吞吞地:“在家。” “咱儿子睡了吗?” 陆醒言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嗯。” 电话那头开心了。 “好的宝贝,给我开门,春宵一刻值千金。” 很遗憾她俩谁都没有那个功能。 但是陆醒言还是有些无奈地把浴巾随手扔在沙发上,走过去把自己家的大门打开。 没过一会穿着睡裙的李诗尹就从楼上下来了。 即使是怀着三个多月的身孕、刚刚洗过澡素颜出现,李诗尹还是艳光四射漂亮夺目。 当得起玉泽私立中学的校花称号。 作为校草的陆醒言习惯性地对她吹了个口哨。 李诗尹拍着三个月大的肚子,抱着陆醒言蹭啊蹭:“我带着咱闺女来跟你睡觉啦!” 陆醒言无语,她指了指女人的肚子:“这是我干的吗,我该对此负责吗?” 李诗尹不甚在意地拍拍她:“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如果你想的话等咱闺女生出来,我让她叫你爸爸。” 陆醒言:“……” 大可不必。 陆醒言按着脑袋:“我对给别人的老公戴绿帽子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李诗尹自小与陆醒言一起长大,如果一定要在他们小区的一众孩子里挑一对称之为青梅竹马的话。 那么李诗尹就是那个青梅,而陆醒言自然是那个竹马。 她们相互扶持着走过年少,走过那些现在想来甚至有点荒唐的岁月,从未放开过彼此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见到了她们的高中同学,陆醒言喝了一口水,看着沙发上的好友,视线有些许的朦胧。 她一只手搭着腿,另一只手搭着茶几,蓄了许多年的长发早已到了腰间,金色的头发更衬得她白的发光。 李诗尹随意地将脑袋放进陆醒言的怀里,和高中时候一样叫她:“老公。” 然后她们两个想起这个扯淡的中二称呼,一起东倒西歪地在沙发上笑起来。 虽然任李诗尹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到,她从小叫了十几年“老公”的闺蜜,居然真的成为了一个女霸总。 但现在,女霸总的老婆踢踢女霸总:“我今晚要和你睡。” 陆醒言立刻头大:“你不怕陆云朗踢到咱闺女啊?” 老公出差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李诗尹抓着陆醒言不肯松手:“你睡我和咱儿子中间不就行了?” 好家伙,感情她成夹心饼干了。 但是好在陆醒言卧室的床真的很大,再睡两个李诗尹都没问题。 李诗尹就当陆醒言默认了,开开心心地直接去刷牙了,陆醒言拿独守空房分外寂寞的闺蜜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无奈地收拾好客厅,进去看儿子。 陆云朗小朋友睡得香喷喷的,他亲妈和干妈的胡言乱语他是啥也不知道,小肚皮圆鼓鼓地翻着,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奶香奶香的。 李诗尹刷完牙,呼吸着薄荷的清凉味道,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跟陆醒言一起打量着陆云朗的小脸蛋。 良久,她突然轻声说道:“这小鼻子真特么的像那个狗男人。” 这狗男人是谁不言而喻。 陆醒言无奈地拍掉她的手,不承认:“明明是像我多一点!” 纠正完,陆醒言也不让她再看了,把小奶团子转了个,让他趴在自己怀里,然后自己睡在他和李诗尹的中间。 李诗尹睡是睡不着的,把头靠在闺蜜的枕头边和她一起玩手机。 玩着玩着她突然想起正事,戳戳陆醒言:“你知道吗?” 陆醒言从手机里抬起眼睛:“什么?” 李诗尹指指她怀里的小奶团子:“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要回来了。” 这是今天陆醒言第三次听到人提起穆时川。 那个名义上是她的丈夫,却几年没有任何联络的男人。 闻言,陆醒言的手顿了一下,她平静地答道:“不太清楚。” 李诗尹靠着她,仰起头,告诉她:“我听我妈说的,说不但穆时川在准备回国了,他爸妈也在准备搬回来。” 自从穆时川高中毕业,他父母就搬离了这个小区,眼下突然回来,左邻右里八卦一下也不奇怪。 只是这个消息陆醒言早已知晓,毕竟在刚刚回来的路上她已经看到了那幢亮了灯的别墅。 她沉思几秒,就面色如常地垂下眼睛,继续玩手机:“那…关我什么事呢?” 她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落在闺蜜眼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李诗尹冷笑两声,拧了拧陆醒言的胳膊:“你给我紧张起来ok?穆时川那只狗这些年除了提供了一个精子还做了什么?他悠哉悠哉地在德国做什么科研还有美人相伴,你累死累活地在家带孩子这像话吗!” 李诗尹骂起人来像个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他爸妈都摆出一副要来抢孙子的样子了你还敢给我这么淡定!” 李诗尹骂到这里,已经快要恨铁不成钢地对陆醒言动手了,只是顾及到她怀里的小崽子,李诗尹压低了声音,骂得十分不得劲。 陆醒言终于从手机里抬起了头,看着闺蜜义愤填膺的样子,长舒一口气。 她安抚似地叫她:“宝贝。” 李诗尹哼唧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陆醒言缓缓说道:“没关系的,我不怕他们。” 李诗尹抬头看过去,看到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神色平静,仿佛那一切与她早已远去不可追忆。 她明亮的眼睛像两颗明珠,只是在从前蒙尘,不为世人所知。 李诗尹想不明白,她的醒言,那么漂亮、那么善良、那么好,为什么偏偏,穆时川就是不喜欢呢? 李诗尹听到陆醒言轻轻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道。 “我和他说好了,两年后的现在他回来,我会找律师提出离婚,这个决定我当年就做好了,现在也不会变。” 年轻的女人头靠在床上,金色的长发散满了枕头与床单。 果敢干脆、潇洒肆意,又温柔得一如既往。 她不需要太阳,她自己就是耀眼的阿波罗神,曾经照亮了无数人的青春。 陆醒言笑起来的样子还像年少时那样嚣张又迷人,仿佛仍然是许多少女羞涩偷看的梦中情人那般模样。 “他不是个会轻易毁诺的人,我也不是。” 她说。 李诗尹静静地看着她,莫名地更加心疼,女人将脸埋在陆醒言的肩窝里,过了许久,倏地,轻声问道。 “醒言,如果见到他,还会难过吗?” 陆醒言握着手机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低头和李诗尹对视。 她声音很轻地答。 “不会的。”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弯弯,那么温柔潇洒。 “会难过是因为从前期待着被他喜欢。” 她看着窗外浅浅的月光,轻轻重复道。 “现在不会了。” 因为再也不会期待了。 陆醒言放下手机,将头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陷进回忆里。 她笑笑:“诗尹,你知道吗,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叫我宝贝的人。” 她垂下眼睛,像是想起什么极为失落的过往。 “穆时川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他…在他眼里,我好像甚至都不算一个女孩子。” 李诗尹沉默地听着,她轻轻拉过小姐妹的手,握在手心,没有说话。 陆醒言弯了弯唇角,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样子,想起他薄凉的情绪和话语。 “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我过我女孩子该是什么样的,陆女士从来不会说那些,陆仰止也不会,老鞠也不会,所以我就那样长大,然后就那样遇到了穆时川。” 那个时候的陆醒言乖张跋扈、肆意飞扬,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也没有她不敢招惹的人。 她从不像世人以为的女孩那样乖巧温柔、纯良美好。 即使现在想起那段时光,陆醒言仍然觉得苦涩:“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穆时川和席思凝相处,我才知道,原来他喜欢的女孩子是那样的。” 那样的脆弱、易碎,写满心事。 陆醒言从不是、也绝不可能是那样的。 …… 房间里漆黑寂静一片。 良久。 李诗尹抱着小姐妹的腰,仿佛想把自己全部的勇气都送给当年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 “…我们醒言,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4、云的那端(四) 每个人的青春里总有那么几个格外耀眼又明亮的存在,像星星一样缀在银河里,永远不曾坠落。 对于当年的同学们来说,陆醒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往前倒数十年,回到陆醒言称霸玉泽私立中学的日子里,那是无论少男少女都乖乖臣服和仰望的人。 那年五月,初夏,玉泽私立中学道路两旁的白玉兰花却已经开满枝头。 因为是早读课时间,偌大的校园里没什么人,却能听到离得近的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 彼时是穆时川转学进入玉泽私立中学的第一天。 他慢悠悠地起床、气定神闲地迟到,然后踏入这座校园,他连教室的门都找不到,不甚在意地晃过那一片小树林,他就看到了—— 一群人在打架。 说是打架也不够准确。 应该说是那个灰蓝色头发的“少年”正在单方面殴打着几个身着其他学校校服的男生。 为什么要给少年两个字打引号呢? 因为就算“他”头发很短穿着西裤,可是穆时川还是看到了那个“少年”飞起一脚的时候露出的校服衬衫里的那一截小蛮腰。 细得要命。 以及衣摆飘荡在空中的时候里面那件内衬的白色蕾丝边。 ——纤细、脆弱、柔软、干净。 掩盖在校服衬衣下,像极了穆时川以前初中时候的同桌女孩每天上课偷看的漫画书里的日式美少年。 可是那些书里的美少年,没有哪个会有那么精致漂亮的腰线、穿着那么少女的蕾丝边。 也没有哪个美少年会一边暴力地踹着那几个人,还一边拿早自习的英语书敲在他们头上,一边敲一边问:“他奶奶的就是你们几个崽种昨天调戏我们班妹子的?” 一群混混被打得支支吾吾。 得不到回答,使得她很不满。 那个少女于是抬手,很骄傲地指指自己:“陆醒言!我的名字!记住了吗!他奶奶的你们混哪里的啊小爷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样子好像生怕学校里没有巡逻的教导主任记下她的名字。 穆时川觉得他应该立刻转身,而不是等那个蓝发少女醒悟过来之后就来接着揍自己。 只是那个时候的陆醒言眼里根本看不到他,一个高大帅气的转学生在她眼里还不如旁边的一棵树桩。 陆醒言一个一个拳打脚踢揍过去,然后狠狠地骂道:“知道今天叫你们来干嘛吗?给我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们学校的校服!” 她拎住其中一个的耳朵:“看清楚了没?” 那几个男生头垂得一个比一个低,跟萝卜蹲一样地小心答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这辈子都不敢忘了…” 陆醒言满意地松开他的耳朵,又在他的腿上踹了一脚:“给我把我们学校的校服款式贴在你们脑门上!穿这衣服的以后路上见到了都给我绕道走!” 她拍拍手,警告道:“要是被我发现你们再为难我们学校的妹妹再抢她们的钱或者动手动脚…” 她话音还没落,为首的男生就差给她跪下了:“知道了知道了…您能别打了吗?” 陆醒言看他们怂包的样子,终于勉为其难地高抬贵脚,但是还是很嚣张地补充道:“再有下次我就找人把你们绑在我们学校的升旗台上迎风飘扬,骨灰都给你们扬了!” 围观的穆时川:“……” 还真是恶毒呢。 …… 那就是穆时川第一次见到陆醒言。 那个少女高昂着头,丝毫不畏世俗的眼光和校规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做着她认为正确又正义的事。 她清脆又动听的声音惊扰了小树林枝头的鸟雀,半个安静的校园都听到了那句—— 骨灰都给你们扬了! 快意恩仇,仿佛给她一把刀她就能去闯荡江湖。 只是那个时候的穆时川眼睛里没有闪过惊艳,沉稳内敛的少年连眼皮都抬得很勉强。 对着那个少女,在心里下了结论。 一个中二病。 想了想,他补充道。 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而那边的少女终于暴揍完了那群男生之后,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离开的背影,在拎起旁边自己掉落的书包的时候,才看到了旁边的穆时川。 陆醒言背书包的时候也帅得很,仿佛她背的不是课本而是炸药包,她单肩支棱着她那只水蓝色的书包,然后对着穆时川挑挑眉。 “你哪个班的啊?” 陆醒言想了想,好像生怕穆时川不知道她在问的是谁,补充道。 “那根木头。” —— ……… “那根木头。” 这句话穿过朦胧的梦境,投射进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然后消失不见。 穆时川在自己的住处醒来。 他很少做梦,常常疲惫到一闭眼就进入深度睡眠,这是他这几年屈指可数的一次梦境。 他梦到了陆醒言。 他的妻子。 穆时川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屋外灰蒙蒙的一片,他皱皱眉,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慌乱。 甚至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苦涩。 屋外的树木花草在风雨中凌乱,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屋檐落下,欧洲的妖风无论在哪个季节都很要命。 穆时川突然想到,陆醒言最讨厌这样的天气。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现在并不在欧洲了。 那个少女很古怪地喜欢欧洲那片土地,尤其是德国,穆时川去到那里快要两年,仍然搞不明白那个少女到底为什么总是将这个国家挂在嘴边。 他好像从不了解他的妻子,就算尝试着往前一步,也会被现在的她拒之门外。 倒计时的日期渐渐逼近,穆时川心头的那股酸涩愈加浓烈。 指尖的火光燃尽,烟灰落下,和贴着玻璃的那片落叶一样萧瑟。 想见她的感觉从未像这一刻那般强烈过。 —— 其实后来的陆醒言总是想。 是不是因为从初见开始,她在穆时川面前展露的总是男孩子气的一面。 她让他看到她有多么的特别—— 刀枪不入、身披铠甲、英姿飒爽。 她像是永远春风得意、永远志得意满、永远肆意张扬,好像从不会有叫做“失望”或者“难过”的情绪。 而使得他忽略了,她其实也是一个女孩子。 陆醒言也很怕疼的。 可是穆时川从未看到过。 也可能是从未在意过。 时隔多年,陆醒言看着怀里睡熟的儿子,手抚着他呼吸着甜蜜泡泡的脸蛋,再想起那段时光,却隐隐地仍然有些难过。 她不是为年少时不合时宜的相遇而失落,也不是因为无疾而终的初恋而伤怀。 而是因为,在那一年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而他在那场婚姻开始的时候,就从未期待并投入过。 对于年少的陆醒言而言。 他其实从未来过。 于是,她终于也不再妄想。 —— 一夜安稳,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加湿器和空调在工作的声音,以及玩了一天的陆云朗小朋友细小又有节奏的呼噜声。 早上醒来,陆醒言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夹心饼干:陆云朗小朋友紧紧贴着她窝在她的怀里,而她的闺蜜也跟个孩子一样蜷在她的手臂上。 就尼玛无语。 陆醒言推推李诗尹:“快特么醒醒,孕妇不要睡懒觉。” 李诗尹没动。 甚至在陆云朗小朋友醒来,爬下床去厨房找妈妈的时候她还在赖床。 早起的陆云朗小朋友睡眼惺忪、脑子迷糊,他嘟着嘴巴问陆醒言:“麻麻,为什么干妈可以不起床?” 陆醒言无语地帮闺蜜在孩子面前找补:“因为干妈肚子里有小妹妹。” 陆云朗小朋友环着妈妈的脖子,打了个可可爱爱地哈欠,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他有点嫌弃地问妈妈说:“所以干妈肚子里的小妹妹是小猪猪吗?” 他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外婆说只有小猪猪才会睡懒觉。” “……” 陆醒言找补不回来了,她把牙刷上挤好牙膏,塞到儿子的嘴巴里:“刷牙,闭上你的小嘴巴。” 陆云朗小朋友张开小嘴巴,露出那一口小牙,乖乖地刷了牙又擦了脸,被妈妈抱出去吃早饭。 当他碗里的菠菜小饼吃到第五个的时候,孕妇大人终于慢吞吞地穿着睡裙出来晃荡了。 李诗尹打着哈欠靠在桌子边等早餐,然后在干儿子的脸色“吧唧”亲了一下。 陆云朗小朋友歪七八扭地抓着自己的小勺子,用小肉手擦了擦脸,没有丝毫得到顶级大美女香吻一枚的喜悦。 陆醒言给他们两个各盛了一碗虾仁粥,然后喝着豆浆靠在料理台上看他们,时不时地揪一块小饼塞到陆云朗小朋友的嘴巴里。 李诗尹秀气地喝着粥,然后问她:“你应该忙完了吧?今天也要去公司吗?” 陆醒言皱眉想想,“嗯”了一声:“今天有三个会要开。” 李诗尹捏捏干儿子的脸:“那他呢?” 陆醒言抽着纸擦干净吃完早饭的小朋友的嘴巴,看了看外面乌云密布的坏天气,讨厌地皱起眉头:“送去我妈家,有阿姨带。” 陆云朗小朋友已经能听得懂许多话,闻言刚刚还晴天的脾气立时变得阴云密布。 他瘪瘪嘴,抱着妈妈的胳膊,带了一点哭腔:“不要妈妈走。” 陆醒言有点头疼。 陆云朗再乖巧懂事也不过两岁不到,分开之后见到熟悉的外婆和阿姨倒也还好,只是和她分开的那几个小时有得闹呢。 李诗尹看着这对黏黏糊糊的母子,在家被憋坏的孕妇大人跃跃欲试:“我来带吧!我们一起陪你上班!你去开会我们就乖乖在你办公室里玩!” 陆醒言迟疑地看着自己这位不靠谱的闺蜜过于闪亮的眼睛,最终还是心软了。 当然,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再三告诫自己: 不要相信女人的鬼话,尤其是漂亮女人。 5、云的那端(五) 陆醒言上午的会开完,已经快要十二点,她揉着太阳穴回办公室,回头想问问江夏有没有订餐,却没有看到自己首席秘书的身影。 当下就觉得疑惑。 推开门的时候头都大了。 ——她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她的儿子和秘书被她闺蜜绑架走了的样子。 她就知道养胎满三个月的孕妇大人是不可能乖乖呆在房间里不乱跑的。 打了电话一问得知李诗尹正带着陆云朗在隔壁百货的顶楼吃旋转寿司寿喜锅,就连她的秘书也是李诗尹给放的假。 陆醒言没开车,连衣服都没换,拿了手机就去了,赶到的时候李诗尹正带着她的儿子跟人吵架。 孕妇大人翘着二郎腿,旁边坐着跟她一样气势汹汹同仇敌忾的小崽子,两个人俱双手抱胸,得理不饶人:“我家儿子虽然矮!但是到底是个人,他站在这里排队的,你凭什么插队!” 陆云朗小朋友圆滚滚的小脑袋跟着点啊点,一副“我干妈说得很对”的样子。 跟她们吵架的人背对着陆醒言,从背影上看是两个小姑娘,年纪不大还在读书的样子,但是气势上完全不输。 扎着马尾的那个振振有词:“谁家让这么小的孩子来排队啊!我没看到不是很正常?” 陆醒言听了两句就明白了,敢情是李诗尹自己去隔壁买奶茶,让陆云朗这只小萝卜丁在这里排队,却被这两个小姑娘插队了。 陆醒言叹口气,走上前,试图安抚怀孕不能动气的闺蜜:“别气了,没事的嗷。” 刚刚背对着看不到脸,现在陆醒言走上了前,终于跟那两个小姑娘对上脸,本来是极其随意的一瞥,两个人却都愣了一下。 陆醒言迟疑了一瞬,安抚闺蜜的动作都顿住。 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那个女孩子看到陆醒言的时候也愣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被朋友扶住。 陆醒言有些无语地按按额头,甚至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的女孩。 ”那个…时虞…是吗?” 印象中她是叫这个名字。 小姑娘看到她就红了脸,刚刚在李诗尹面前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几分,她闪了闪眼睛,低低地“嗯”了一声。 穆时虞甚至羞得都不敢看陆醒言,脸颊绯红地看着陆醒言系着的黑色领带,叫道:“…嫂子好。” ??? 嫂子? 穆时川的妹妹? 李诗尹吃惊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来扫去。 一直到她们结束了这场闹剧、一起进到包厢里落了座,李诗尹都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就是传说中穆时川的堂妹、穆家最让人头疼的大小姐。 别人口中骄矜任性胆大妄为的穆时虞在和李诗尹吵架的时候勉强还有点影子,在陆醒言面前却跟个小白兔一样。 李诗尹挑着眉,在陆醒言带着陆云朗去洗手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穆家的女孩。 而穆时虞虽然怕陆醒言,不代表她会乖乖在李诗尹这里吃亏,她笑笑,在朋友去拿调料、桌上只剩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对李诗尹说道:“真看不出来,李小姐年纪轻轻,都已经要生二胎了。” 李诗尹放下茶杯,不打算去纠正她,甚至没答话茬,她弯了弯唇:“穆时川回来了?” 穆时虞顿住。 李诗尹不喜欢寒暄,她收起笑意、单刀直入:“让他离醒言远点。” 穆时虞下意识地要反驳:“凭什么?” 李诗尹撑着下巴,从回转寿司的镂空窗口看过去,瞥见那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冷笑一声:“就凭醒言马上就会和他离婚。” 穆时虞年纪小,只在婚礼上见过陆醒言一次,并不知道堂兄和嫂子的那些事情。 只知道爷爷奶奶整天在家里念叨着,堂哥是因为惹了嫂子生气,被赶去德国做项目才不能回家的。 她一直只当是玩笑话,现在看李诗尹言之凿凿的样子,一下子也有些犹疑。 李诗尹敲着桌面,慢条斯理,眉目间的明艳即使没化妆也在一整个餐厅的年轻小姑娘间艳压群芳:“说真的,你们姓穆的我一个都喜欢不起来。” 她歪了歪头:“我知道你们穆家的人都是站在席思凝那边的,而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矫揉造作的死女人。” 穆时虞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和席家姐姐又有关系,但是显然,李诗尹说这些话不是为了给她解惑,而只是为了告诫她。 怀孕没有使得面前的女人变得柔和,反而让她像个母狮子,守护着自己想保护的人,愈发地肆无忌惮。 李诗尹在听见那个奶声奶气的娃娃音靠近之后,垂下眼睛,气定神闲地玩着筷子,眼神却带着些许嘲讽。 “小姑娘,他穆时川护着席思凝,我无话可说,但是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陆醒言再对他犯蠢。” …… 陆醒言给儿子洗完手,回到座位的时候调料汤底都已经上桌,李诗尹不知道和穆家的小姑娘说了些什么,使得桌面的气氛变得极为凝重。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闺蜜和前小姑子吵架、现在还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但是她又不能对人家说:现在有空位了要不你们坐旁边吃吧拜拜了您嘞。 陆醒言无奈地将儿子在婴儿椅上放好,将他拉离到离火锅最远的地方,给他拿了勺,夹了两块特地给他点的乌冬面让他自己玩。 陆云朗小朋友吃了一根,就指着那边的旋转台:“麻麻,要吃饭饭!” 陆醒言给他拿了两个甜玉米的,回过神来才看到对面小姑娘震惊的眼神。 穆时虞在听到那只小萝卜头叫她“麻麻”的时候人都傻了,连筷子都拿不稳,说话也不利索了:“他…他是?” 陆醒言摸摸头,这才想起穆时虞和她的儿子好像也是有一点关系的。 她皱着眉头,也不知道该不该让陆云朗叫她小姑姑。 在陆醒言的认知里,因为母亲陆萍女士的杀伐狠戾雷厉风行,所以当初穆家人包括穆时川在内,都没有明确地提出过要认云朗。 所以…应该不用让云朗叫时虞小姑姑吧? 陆醒言想了想,觉得小女孩应该也不是很想被叫姑姑,她和善地捏着儿子的脸蛋,刚想对他说“叫姐姐”的时候,李诗尹冷笑了两声。 陆醒言转过头去看闺蜜,看到孕妇大人面不改色地摔了筷子,对小姑娘说道:“嗯,孩子是我们俩的。” 陆醒言想要解释些什么,但看着李诗尹难看的脸色,噎了回去,尴尬地对穆时虞笑笑。 算是默认。 这是不打算承认这孩子和她堂哥有关的意思。 穆时虞懂了,却莫名地有些难过,一整顿饭她一直偷偷地拿眼睛去看那个小男孩。 看他坐在椅子上乖乖地吃饭,看他圆嘟嘟的小脸蛋,看他奶声奶气地说话。 以及…看向自己的警惕目光。 是了,穆时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他心里是一个坏人,不是什么小姑姑、也不是他妈妈的朋友,只是一个跟他吵架的、很坏的大人。 她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和心酸,走出餐厅的时候还没回过神,陆醒言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的牵着妈妈的手,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可可爱爱的小企鹅。 那么小的一只,站在那里只到大人的膝盖、连排队的时候都看不到脑袋。 穆时虞突然间委屈极了,她到底也只是一个高中生,想起那些眼睛立刻就红了。 她的朋友连忙安慰她:“时虞你别哭了,你怎么了?” 穆时虞抽着鼻子,看着那个跑远的小朋友的背影,哭得更大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看到他…呜呜呜他会不会以后都讨厌我啊?!” 她朋友四处张望了一下:“…你在说谁啊?” 穆时虞指了指那边的小萝卜头:“他。” “……” —— 穆时虞高二了,课业不轻松,中午和朋友吃了饭,等会下午还要上补习班,她不太开心地和朋友分开,慢吞吞下楼等人来接。 陆醒言和那只小萝卜丁就在她前面走着,她跟做贼一样跟在后面,直到看到家里的车。 她有些失落地爬上车,系好安全带,刚想转头让司机开车,才发现驾驶座上坐的根本就不是司机。 她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哥?” 穆时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低低地“嗯”了一声。 穆时虞反应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指给他看:“前面是嫂子啊!” 穆时川被她扒拉了一下、抬起眼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刚刚从他车边走过的那两道身影。 男人黑漆漆的瞳孔看不出情绪,良久,他收回眼神,再次轻轻“嗯”了一声。 刚刚那声“嗯”是表敷衍,这次这声“嗯”,是表肯定。 穆时虞这下子也意识到古怪,她想起刚刚日料店那个女人的话,一下子松了手,有些迟疑地问道:“哥,你…你和嫂子怎么了啊?” 穆时川调好导航,发动车子,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什么。” 穆时虞沮丧地坐在那里,只看过少女漫画的小姑娘不能理解现实里的婚姻,她想起刚刚那个小豆丁,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好可怜。 她转过头,鼓鼓嘴巴,对着他的堂哥骂道。 “……垃圾。” 6、云的那端(六) 车里寂静一片。 穆时虞跟倒豆子一样把刚刚吃饭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堂哥,除了那个女人说的陆醒言要离婚的那些话。 她说完,偷偷地去看堂哥的脸色,发现他还是一副平静又不在意的样子。 穆时虞靠着椅背,那股子心酸愈发明显,她垂着眼睛,突然说道。 “宝宝好可怜啊。” 穆时川的手一顿,在堂妹看不到的地方下意识地捏紧方向盘。 他的心差点漏掉一拍,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穆时虞看着车窗,玩着自己包包的带子,说着心里压抑的话:“因为他差点被我欺负。” 女孩难过地垂下眼睛,十分懊悔:“我只要一想到刚刚他差点被我欺负,或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可能也有人这样欺负他,我就觉得好难过,也好自责。” “……” 穆时川没有说话,甚至到时虞到了目的地,委委屈屈地下了车,穆时川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堂妹背着书包消失在大堂门口的背影,沉默地抿着唇,手捏得死紧,他的睫毛垂下,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穆时川平息了许久,都没能压下那股子烟瘾,他下了车,靠着门边,看着今日黑压压一片的天空和飘着的毛毛细雨。 总觉得会有一场暴雨。 他摸出烟和火机,燃了一根送到嘴边,然后不可抑制地想起刚刚堂妹的说到的画面。 他不是没有看到,在陆醒言牵着孩子出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看到李诗尹翻着白眼,陆醒言笑着安抚她。 看到她穿着帅气凌厉的西装,半条街的少女都为她驻足视线为她停留。 看到那个孩子歪七八扭地走着,摇头晃脑天真无邪的样子。 那画面十分地陌生。 陌生到他有一瞬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他和她的孩子。 那个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大、每天只会吃饭睡觉、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奶味的小小婴孩。 那时候的他握着孩子的手,那只肉肉的小拳头被他捏在掌心,他心里滚烫一片,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抱歉”。 却还是要离开。 刚刚时虞说,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可能会被别人欺负,那一瞬间,他连方向盘都差点打歪。 他不敢想。 在他不知道、不在身边的时刻,她和他是不是也曾经历过委屈和难过,是不是会被人欺负。 穆时川灭了烟,掩盖内心翻涌而来的苦涩情绪,他拉开门的手都用力到泛白。 那些时光与他无关,即使他思念成疾。 可他没有办法,因为那时候的陆醒言已经是那么的讨厌他。 到德国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陆醒言看着那个孩子,唇角苍白却又固执地对他说。 “怎么办,穆时川,我只要一想到因为这个孩子、我暂时没有办法和你离婚,我就有点后悔生下他了。” 那是第一次,穆时川几乎落荒而逃。 他不能和陆醒言离婚。 他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后悔。 如果、如果他能早一点喜欢陆醒言就好了。 他不止一次翻来覆去地想。 哪怕只有一秒。 —— 回来的路上李诗尹都还在生气,陆醒言给她买了好吃的菠萝包她都只是翻了个白眼不理不睬。 陆醒言只能提着纸袋,认命地哄她:“不管我们怎么讨厌穆时川,可是时虞只是一个小女孩啊,又要高考了,不好因为这种事情给她添堵吧。” 李诗尹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肩膀,把陆醒言西装肩膀那一块戳出一连串的褶皱:“你还真是喜欢当好人!你也不想想穆家那些人讨厌的嘴脸,尤其是穆时川的爷爷奶奶,这么喜欢席思凝那个小绿茶就自己娶啊!拉着你干嘛!” 陆醒言被骂得只能叹口气:“宝贝,我和穆时川只是商业联姻。” 李诗尹那一口国骂都快憋到嗓子眼了,看着地上那只仰着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的小崽子,还是咽了回去。 她忍了半天,最终憋出了一句“…你…你放屁!” 陆醒言叹口气,捂住陆云朗小朋友的耳朵,抱着他踏进电梯,回楼上自己的办公室。 还没到门口,陆醒言把手里的菠萝包分出一袋放在了首席秘书江夏的桌上,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江秘书只是抬起头朝她颌首。 然后在陆醒言善良的笑容中冷酷地说道:“周末相亲的资料我已经发到您的手机上了。” 陆醒言:“……” 特么的,贿赂失败。 陆醒言回到办公室,头疼地打开手机,靠着沙发上的李诗尹,看了一眼邮箱,随便翻了两下就把手机扔给了闺蜜:“帮我看看。” 李诗尹抬起头:“什么?” 陆醒言亲了亲儿子,按着太阳穴,打开电脑,看起了下午开会的资料,然后打了个哈欠:“周末相亲的对象,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 李诗尹来了兴趣,抱着陆云朗小朋友划着手机:“不错啊,你妈给你挑的?都是最近风头蛮盛的青年才俊,陆女士眼光可以啊。” 陆醒言闻言挑了挑眉,问道:“你觉得花多少钱能让他们放弃和我相亲的机会?” 李诗尹笑起来:“那恐怕很难,你可是陆家的大小姐,谁不知道整个陆氏飞跃以后都是你的啊。” 陆醒言靠在椅背上,一筹莫展。 李诗尹捏捏陆云朗小朋友的脸,突然说道:“醒言,其实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那么排斥相亲这件事,不如去看看吧,陆女士不会害你的。” 陆醒言的手顿了一下,眼里有一瞬的情绪翻涌,她沉默不语。 年轻的女人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身后是一整片的落地窗和半个城市的喧嚣风景,她偏过头,想起了一些什么。 是啊,陆萍女士的眼光一向很好。 所以她夫妻和睦、子女安康。 那个时候陆醒言要嫁给穆时川,鞠明衫溺爱女儿满口答应,弟弟陆仰止保持中立,整个家里只有陆萍女士,咬死了地反对。 她对陆醒言说:“如果你和那个男人是相爱的,即使他一无所有我也不会反对;但是如果只是商业联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比穆时川好。” 那个时候陆醒言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陆萍女士将手放在她的发顶,做了陆醒言成年后她几乎没有对女儿做过的动作—— 她将陆醒言抱在了怀中,对女儿说道。 “醒言,因为你喜欢他。” 早已不再年轻的女人拥抱着她正在年轻的女儿,告诉她:“因为你喜欢他,所以你会为他伤心,作为你的母亲,我不能将我的女儿交给一个可能会伤害她的人。” 那一刻,那个在商场上狠戾果断的女人,用最温柔也最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她的女儿,像一只誓死守护孩子的猛兽。 可是那样的陆萍女士,最终还是没能犟得过偏执到孤注一掷的女儿,亲手将陆醒言送进穆时川的手中。 陆醒言决定和穆时川离婚的那一天,她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她回到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 在陆萍女士的面前,陆醒言感到羞愧,她言之凿凿肯定过的男人甚至从未喜欢过她,她不顾一切坚持的婚姻千疮百孔。 她执意自己走的人生一塌糊涂,只觉得无颜面对当年母亲的告诫。 而那个时候陆女士,也只是坐在桌子的那一头,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对女儿说了一句。 “坐下吃饭。” …… 过往种种在眼前走过,陆醒言捂着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看着李诗尹,沉默着走过去,接过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推开办公室的门,敲敲自己秘书的桌面,看着江夏抬起眼睛与她对视。 陆醒言垂下头,对江夏说道。 “告诉陆女士,周末…我会去的。” 在看到江夏刻板沉静的目光后面闪过的吃惊时,陆醒言笑笑,转身离开。 那条走廊很长,午后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乌云散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在那样糟糕的天气里铺出一条明媚灿烂的路。 陆醒言一步一步地走过,最终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林立的楼宇,和一片一片压得很低的云层。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她不但是陆醒言,也是陆云朗小朋友的妈妈,也是陆萍女士和鞠明衫的女儿,她的肩上有她需要背负的责任。 是该要往前走的,陆醒言知道。 即使未来的路依旧未知迷茫,但是总要活得更幸福一点,才能不让父母家人再为她担心。 距离陆醒言开始喜欢穆时川,已经过去了快要十年。 这十年里,她或许一往无前地爱过,或许独自走过人烟稀少的荒岛,又或许满怀期待地等待,将爱意写进给他的诗里。 可是最终,两年前的陆醒言没有等来一个爱她的丈夫。 就像十八岁那年的陆醒言,没有在北京等来她真切喜欢着的、她以为也同样喜欢她的少年。 没有人可以一直被辜负。 …… 那个周末,陆醒言带着闺蜜和儿子,一起出席了自己的相亲宴。 她换上得体的正装,将满头金发染黑。 ——像终于不再年少一样。 7、云的那端(七) 周六上午十点整。 上海某高级别墅区的一幢房子内传出一声咆哮。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听到了陆萍女士的一声怒吼:“陆醒言那个逆女把我乖孙带哪去了?!” 鞠明衫老先生捂着耳朵安抚浣熊太太:“可能是出去遛弯了吧。” 陆萍女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瞪他:“你少给我在这左右周旋!她答应去相亲我以为她是想开了呢!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她是疯了吗?!” 鞠明衫看着陆萍女士那头红色爆炸头,一下子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疯了,只能试图安抚她:“你要往好的方面想,醒言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带云朗去相亲也不是一件坏事的。” 陆萍女士气得直戳小浣熊的心口:“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愿意第一次见面就看着相亲对象带个孩子的?她就是跟我作对要搅和掉相亲!” 陆萍女士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睛都红了:“她陆醒言就是没良心!一点都不体谅我!” 鞠明衫这些年夹在这对母女之间早就摸索出一条保命之策,看到妻子都气哭了,连忙走过去哄,然后半真半假地说道:“对!陆醒言真是太过分了!回来我就帮你骂她!” …… 其实陆萍女士多少有点错怪陆醒言了。 她带着云朗来相亲,并没有存心搞砸的意思,只是接手公司久了,难免会用商人的思维头脑去想事情。 在她的认知里,她就是这样的条件,是陆家正经八百的继承人是真的,离婚带个孩子也是真的,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的。 一早把话说开,也省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陆云朗小朋友很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画画,只当妈妈和干妈是来这家餐厅谈事情,开开心心地吃了两个苹果派。 陆醒言一早上相了三个,相得是精疲力尽笑脸都僵了,好不容易等到中场休息,吃了个午饭下午还得接着来。 下午的那一批明显比早上的更优质些,李诗尹也打起了精神,抱着平板给给陆醒言打字递眼神。 “曲氏科技的长子,家世跟你们陆家肯定是不能比的,但是胜在人品不错,在我混迹上海滩的日子里,没听说他有什么风流事迹。” 对面的男人叫曲风,谈吐得体大方,在牛津留过学,对陆云朗小朋友的态度也还算诚恳,甚至将云朗逗笑了一次。 他离开的时候李诗尹喝着热茶对陆醒言挑挑眉:“这个怎么样,我觉得是及格线。” 陆醒言按了按额头,眼花缭乱的,她长舒了一口气:“放着吧,是个能接触的。” 李诗尹笑笑,亲亲陆云朗小朋友的脸蛋,然后滑动着平板:“下一个是…” 她话音还没落,面前的桌子边就坐下了一道身影,李诗尹一句“卧槽”差点没说出口。 来的人叫萧景明,生意场上和陆醒言打过交道,陆醒言在看到他的时候也顿了一下。 原因无他,这位萧先生的身价并不比陆醒言低,在今天一众相亲对象里是首屈一指的。 陆醒言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对着萧景明礼貌颌首:“没想到萧先生会来。” 萧景明三十出头,年长陆醒言几岁,却沉稳许多,他笑笑:“陆小姐的相亲宴,能排上号真的很不容易。” 陆醒言和他算是熟悉的,难免说话热络些,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俏皮:“那等会出去我可要看看有没有帮忙排队的黄牛。” 萧景明抬手叫了杯咖啡,目光落在桌边正在画画的小朋友身上:“这位是?” 陆醒言挑了挑眉:“我儿子。” 萧景明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还是隐去,他笑得并不热络也不冷淡,反而多了几分诚恳和温和:“也是来帮陆小姐掌眼的?” 他说得风趣,丝毫没有介意的意思,李诗尹已经彻底拜倒在萧景明的西装裤下,把手放在桌子下面狂给陆醒言发消息。 “什么叫做温文尔雅!什么叫做大方得体!!这!就!是!陆醒言我命令你给我动心!” 陆醒言自然是知道闺蜜的心潮澎湃,她无奈地笑笑,简单聊了几句后送走了这位萧总。 大概是嚣张惯了,陆醒言不太习惯跟比她年长的人相处,她一下子瘫在沙发上,半死不活。 李诗尹好奇:“怎么,你居然不喜欢我们萧总吗?” 陆醒言长舒一口气:“像在见教导主任。” 李诗尹闻言笑起来,划拉着平板:“加油,晚餐前只剩一个了,我看看…啊!是…” 陆醒言头都大了,直摆手:“我不行了坐着喝了一下午咖啡和茶,我要去溜达一圈。” 陆云朗小朋友也憋坏了,他张张手要妈妈抱:“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陆醒言一把将儿子抱起来,朝着李诗尹摆摆手:“再见。” 李诗尹懒得挪动屁股,朝他们翻了个白眼:“一对多动症。” 陆云朗小朋友是真的憋坏了,一走到包厢间连接的长廊那里就跟撒了欢一样跑去玩了。 这里是私人会所,陆醒言也不担心他跑丢,去了一趟洗手间拍拍脸清醒一点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已经跑没影了,陆醒言拍拍脸,想要叫他的名字。 一声“云朗”还没叫出口,身后先传来了一声“醒言。” 陆醒言愣了一下,回过身,看到了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她傻了片刻,才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徐帆?” 穿着一身西装的男人从走廊暗处走出来,对她笑着:“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 徐帆是当年陆醒言隔壁班班的班长,和陆醒言关系极好。 陆醒言挠挠头:“你怎么在这里呀?” 徐帆定定地看着她:“因为你呀。” 陆醒言吃惊地“啊?”了一声。 徐帆笑起来:“你在这里相亲?几个了?” 陆醒言竖起了手指:“六个。” 徐帆挑了挑眉:“我是第七个。” 陆醒言可算知道刚刚离开座位的时候李诗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为什么了。 陆醒言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找儿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我在找…” 她话还没说完,徐帆就笑起来,眼睛都亮着:“我帮你吧,你在找什么?” 那样子就像高中的时候陆醒言就丢三落四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无奈的神情。 陆醒言顿了一下,坦然地开口道:“儿子。” 徐帆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陆醒言指指地上:“我在找我儿子。” 徐帆:“……” 然后陆醒言就带着她刚见面不久的高中同学兼相亲对象一起找儿子。 最终好不容易在走廊的另一头,听到了陆云朗小朋友奶声奶气的声音。 陆醒言长舒一口气,开口叫道:“云朗!” 可是陆云朗小朋友并没有如她所料“蹬蹬蹬”地从走廊那里跑出来,而是清脆地说了一句:“叔叔放我下来!” 这是又到哪认识了个叔叔啊。 陆醒言头疼地转过拐角,却整个人傻在了那里。 抱着陆云朗小朋友的那个男人,有着陆醒言最熟悉的侧脸和背影,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正对着陆醒言,将孩子放下。 陆云朗小朋友被放在地上之后没有立刻跑向妈妈,而是拽了拽那位叔叔的手,拉着他一起走到了陆醒言的面前。 陆醒言迟疑地看着从光影深处走出来的男人,似乎是还没有明白过来那个应该还在德国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久之后,她终于找回了意识,她朝着穆时川的方向礼貌地笑笑,然后低下身子,抱起了陆云朗。 她甚至轻声地跟他寒暄:“你回来了啊。” 穆时川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陆醒言,看着她及腰的黑色长发,以及她干净明艳的侧颜。 他黑色的瞳孔里沉寂一片。 陆醒言垂下头,似乎是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抬脚准备离开。 随她而来的徐帆走在她的身后,在看到面前的两个人的时候,也有些怔愣,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穆时川?” 穆时川没有答他的话,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的女人和她怀中的孩子。 陆醒言刚刚笑得极为敷衍,像是在对着一个不熟悉的路人,她防备的姿态甚至带了几分警惕。 不管是从前的什么时候,陆醒言都不曾这样对过穆时川。 就像是在看待一个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的入侵者。 想到这里,穆时川心口就像被人割开了一块一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醒言,他想过回来之后会面对她的冷淡、气愤、或者恶言恶语,却从未想过,她会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他。 穆时川往前一步,叫她的名字。 “醒言!” 他叫得甚至有些急切,像是一定要让陆醒言停下脚步。 陆醒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却是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她闪了闪眼睛,没有停留,笔直地往前走去。 仿佛那一声“醒言”,她没有听到,又或者听到了,却再也不愿意理睬。 8、云的那端(八) 他叫她醒言。 其实就像陆醒言对李诗尹说的,穆时川不但从未叫过她宝贝,甚至也极少叫她醒言。 穆时川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像在叫着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陌生人一样。 其实不过是一个名字,陆醒言不至于真的计较什么,只是穆时川与席思凝青梅竹马,他总会习惯性地叫她“思凝”。 人总是要有比较,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分量。 陆醒言从前不在意也不敢在意,后来开始在意,到现在,不再在意。 即使他也开始叫她“醒言”。 陆醒言依稀记得,穆时川上一次叫她醒言,是在他离开的那天。 他在去机场前,来看了一趟她和云朗,陆醒言并不想见他,于是他站在病房的门口,连门都没有进。 然后轻声地叫她:“醒言。” 他说,我走了,醒言,我可能会去很久,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说,醒言,对不起。 他说,我给你时间。 而陆醒言仿佛没有在听,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陆云朗小朋友的脸蛋,静静地看着窗外,直到他走路的声音从寂静的病房走廊远去才慢慢回过头。 那个时候的陆醒言就在想,他走了,可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来不曾走进陆醒言的世界,所以以后什么时候离开、要去哪里,她便再也不会计较了。 —— 陆醒言跟着徐帆一起走回包厢,回去的时候为了掩盖尴尬,还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但是不管怎么说,话题最终都还是会回到刚刚的那个男人身上。 徐帆抬眼看她:“刚刚那个是你们班的穆时川吧,许久没见,还是一如即往。” 陆醒言知道,这句一如即往后面应该有些什么。 比如盛气凌人、比如英俊挺拔,但是徐帆没说,陆醒言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很随意地笑笑:“毕业不过七八年,也不至于变得都认不出来了吧。” 徐帆温和地笑笑:“那个时候大家都说他喜欢你。” 陆醒言的脚步顿住。 徐帆的话说得很随意,却像一道诡异的声线在陆醒言的耳边敲响着警钟。 陆醒言收了笑意,抬眼看向徐帆,十分认真地纠正道:“那只是个误会。” 徐帆下意识地怔愣:“怎么会?” 那个时候整个年级都在传,穆时川亲口承认的、他喜欢陆醒言。 陆醒言想起那段往事,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她敛去眉眼间的情绪,轻轻笑笑,再次认真地辟谣:“真的只是个误会。” 她神色平静,已然释怀,即使那个误会曾经改变了她的整个少女时代。 陆醒言戳戳儿子的小脸蛋,笑意很淡:“他有喜欢的人,所以…下次同学聚会,烦请徐班长帮我辟谣。” 徐帆轻轻怔过之后就恢复神色,挑了挑眉:“说起这个,今年赵老师退休,不知道陆班长有没有意向,跟我们班一起办一次同学会?” 徐帆口中的赵老师是陆醒言的高中时候的班主任,也是徐帆他们班的数学老师。 那是个为人十分和善温柔的老太太,在陆醒言荒唐潇洒的高中时代,这位老太太一直极为包容和爱护她。 想到赵老师,陆醒言的眼里沾上了些许笑意与温暖:“应该的,我来安排。” 徐帆见她眼里少了防备,觉得自己找对了话题,走到包厢门口,替她拉开门。 李诗尹对徐帆也不陌生,就着给赵老师办退休仪式的机会,他们难得热闹地聊了一个下午,度过了还算顺心的一次相亲。 徐帆晚上还有约,不能与她们一起吃晚餐,聊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 陆醒言疲惫地按压着太阳穴,只觉得大脑跟一团浆糊一样乱,她拉着李诗尹:“不行了,再多见一个男人我都要晕脸。” 李诗尹笑起来、撑着下巴,跟个小狐狸一样:“我也觉得差不多了,至少能跟陆女士和我妈交差了。” 陆醒言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歪歪头:“晚上去吃什么?” 李诗尹做了一个下午也有点累:“回家吧,让门口的餐厅送菜,我想吃蛋黄焗鸡翅!” 陆云朗小朋友闻言也举起肉乎乎的小手:“鸡翅鸡翅!” 李诗尹在小崽子奶呼呼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点点他的鼻子:“买!云朗想要什么干妈都给你买!” 陆醒言结完帐回来,一只手帮孕妇大人提着包,单手把儿子抱起来,陆云朗小朋友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蹭了又蹭。 陆醒言推开门,走到走廊上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还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束起小手指脆声说道:“麻麻是大力士!超人!” 奶声奶气又雄赳赳气昂昂的声音透过长长的走廊传开。 陆醒言被儿子吹了彩虹屁,笑着捏捏他的脸蛋,抱着他离开。 …… 那道童声已经离得很远,穆时川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靠在窗边,手指间夹着的烟火光忽明忽暗。 已经是晚餐时间,夏日的夜幕已经悄悄降临,窗外的人间烟火比会所里还要喧嚣几分。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直到好友寻来。 苏璟和循着人影走过来的时候,穆时川已经抽完了今天下午的第六只烟,他看着散落的烟头有些诧异:“你现在烟瘾这么重了?” 穆时川没有答话,将那只烟摁在垃圾桶上灭掉,然后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只手刚刚抱过那个孩子。 那个奶里奶气明亮精神的孩子,他的小肉手白嘟嘟的,握在手里软软绵绵,像一块棉花糖,穆时川被他牵着的时候心都要软化了。 那是他和陆醒言的孩子。 他只要一想到,心口就有一块地方酸涩一片,甚至揪起来,疼得让他差点松开那孩子的手。 他跑起来像一只奶香小炸弹,撞到穆时川腿上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柔软一片,将小人抱起来的那一刻,他手都在颤抖。 小小的男孩不怕生,扬着小脸对穆时川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叫他“叔叔。” 他竖起一根小手指在嘴巴前,特别认真地对他说:“嘘!我在跟我麻麻捉迷藏!” 他的眼睛眯起来,小脸皱在一起,生动可爱地像童话书里的精灵。 穆时川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将脸埋进孩子的脖颈里,竭尽所能地控制着手里的力度,生怕弄疼他。 …… 穆时川垂着眼,眼里情绪沉寂一片,好友想起刚刚走廊上看到的那一幕,沉默片刻,还是试探性地开口询问。 “你看到陆醒言了?” 穆时川没有答话,他甚至眼皮都没有抬,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苏璟和叹口气:“总归是要见到的,毕竟夫妻一场,还是将话说开好,免得最后闹得难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穆时川就抬起了眼睛,动作很轻,却让苏璟和下意识地心一颤、闭上了嘴。 穆时川摩挲着指尖,眼里带了几分冷酷和漠然,似乎是在警告苏璟和什么话不该说。 苏璟和一下子也摸不准穆时川心里在想什么了,按理说两年时间一到,穆时川从德国回来,他和陆醒言的离婚就该提上日程了。 他们这群狐朋狗友还特地撺了局,美曰其名帮他接风,事实上就差拉个横幅给他庆祝恢复单身了。 可是穆时川从进来的时候就兴致缺缺,嫌他们吵闹出来抽烟,一出来就压根没再回去,要不是苏璟和刚刚看到了陆醒言,他都要以为穆时川是不是在做学术做抑郁了。 在苏璟和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穆时川轻轻嗤笑了一声。 男人的视线投射在窗外,眉眼深邃,说出口的话却带了几分不同于夏日夜晚的冰凉,冷得像是要刺穿谁的骨髓。 “苏璟和,我和陆醒言还没有离婚。” 苏璟和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还没… 穆时川的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攥得发白,他的声音极为淡漠。 “你应该叫她一声嫂子。” “……” —— 回去的路上陆云朗小朋友一直乖乖地坐在后排的儿童座椅上上玩玩具,李诗尹坐在副驾驶座上跟陆醒言聊今天的几个相亲对象。 陆醒言一副半死不活“这几个小时别跟我聊男人”的表情,李诗尹扁扁嘴,放过自己的直男闺蜜。 她转过身子,看着后排的干儿子,叫道:“儿砸!” 陆云朗小朋友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珠子,脆生生地答道:“哎!” 李诗尹笑着看他:“今天见了好多叔叔,我们云朗最喜欢哪一个呀?” 陆云朗小朋友狡黠漂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是在思考干妈的话。 李诗尹也不为难他,给他缩小了一下范围:“是喜欢戴帽子的那个叔叔、还是喜欢个子高高的叔叔、还是那个陪云朗搭积木的那个叔叔呀?” 戴帽子的是曲风,个子高高的是萧景明,至于陪云朗搭积木的、是徐帆。 陆云朗小朋友绞尽脑汁地把今天见的人和这些特征联系起来,好不容易有了答案。 他竖起一根小手指,歪着脑袋,一副吃了聪明豆的样子:“喜欢最高的叔叔!” 李诗尹闻言圆满了,直冲陆醒言笔芯:“看吧看吧!我就说是萧景明!云朗也投了他一票!陆醒言你给我冲!” 陆醒言无奈地任由闺蜜发疯,开着车子平稳前进,压根没去在意他们两个在聊些什么。 只是下车的时候,她才回味过来。 她长舒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小姐妹—— 其实云朗今天见过的最高的叔叔并不是萧景明,而是穆时川才对。 9、云的那端(九) 当然,陆醒言是不会把她和云朗今天遇到穆时川的事情告诉李诗尹的。 因为她实在担心暴躁的孕妇大人不由分说就会抄着刀下去砸烂楼下穆时川家的大门。 开车把李诗尹和陆云朗小朋友送回家先洗澡,陆醒言将车停了,叫好餐,步行回了一趟父母家。 开车三五分钟的距离,她慢悠悠地晃荡,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才看到家里的灯火。 夏日的夜晚,还没有迎来酷暑,晚风吹着很舒服,陆醒言走过去,一副闲散自在的自在的样子。 走到家门口的位置,有两道人影站在院门口,似乎是在等人。 陆醒言心里有了数,但也不急,慢吞吞悠哉哉地踱步过去,看得那两个人是心焦气躁。 武晴想起今天在陆萍那里受的气,再看到陆醒言的态度不禁上火,但是命门拿捏在陆家人的手里,不由得只能按耐住脾气。 陆醒言走到家门口,看到她的这位前任婆婆和公公,只是浅浅地点了下头,叫道:“叔叔阿姨好。” 听惯了陆醒言叫他们“爸爸妈妈”,穆靳听到这声“叔叔”还有点不习惯。 他看着陆醒言的神色就知道这孩子这么些年态度还是没变软,拉拉妻子的手,示意她不要胡说八道。 武晴长舒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意:“醒言啊,叔叔阿姨在这等你一晚上了,就想见孩子一面。” 她试探性地看了看陆醒言的脸色:“虽然你和时川闹了些矛盾,但是我和你穆叔叔到底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我们…” 陆醒言在家门口站定,她轻轻地抬起眼,神色自然而平静地回答武晴的话:“很抱歉叔叔阿姨,云朗是我的儿子,只要我不想让他见谁,哪怕我妈同意了,也是没有办法的。” 她抬起眼睛,那双漂亮夺目的眸子像珍珠一样明亮,甚至带了几分高傲的挑衅。 “毕竟陆云朗姓陆,陆醒言的陆。” …… 陆醒言和穆时川的结婚的时候一向乖巧懂事的做派,这还是她第一次顶撞武晴,武晴差点没回过神来。 武晴看着面前纤瘦却高挑的姑娘,隐隐约约想起陆家的这个女儿那些年的辉煌事迹,这才后知后觉着陆醒言的真实面貌就是这样的。 她本来的样子就是这样礼貌但疏离、脾气和她的母亲陆萍一样嚣张跋扈,只是因为当年认她这个婆婆,所以才装得跟小绵羊一样。 现在她不认了,所以便不必再有丝毫的退让。 武晴下意识地瞪大眼睛,似乎是没想到陆醒言真会这般不给他们面子,一根手指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也没喘上气来。 陆醒言淡然地站着,也不挪动,就想看看她这位前任婆婆还有什么话好说。 “…醒言!”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陆醒言回过头,是她的父亲在叫她。 小浣熊鞠明衫老先生应该是发现了他们,他站在家门口,难得地神色正经。 鞠明衫收起平日里那派和善憨厚,笑意很淡,却把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他的女儿,他招招手,甚至没看那对夫妻。 “干什么呢?到了家门口不回家?别和不认识的人说话。” 最能气死武晴的自然是鞠明衫的这句话了,她难以置信地听到鞠明衫的这句“不认识的人”,要不是丈夫扶着她就要气晕过去了。 陆醒言笑起来,“哎”了一声,朝着武晴和穆靳礼貌颌首,然后抬脚回家。 没有外人在,鞠明衫又是那副没什么脾气的老好人的样子,领着女儿进屋,问道:“吃饭了吗?今天阿姨做了红烧狮子头,很好吃的!我给你带一点给云朗?” 陆醒言看着父亲亮晶晶的眼睛,以及他近来有些佝偻的背,没说她已经在门口的餐厅叫了餐,点点头:“好。” 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抱着父亲的胳膊:“还有没有别的菜?我想吃油爆虾!” 鞠明衫回头瞪她:“还油爆虾?这个点回家有剩菜就不错了还油爆虾?” 陆醒言瘪瘪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鞠明衫立刻就心软了:“好好好!油爆虾!明天你带云朗回来,我去买菜,给你做油爆虾。” 陆醒言靠在厨房的门边,看着父亲给她打包了一整盒的红烧狮子头,掩去红了的眼角:“陆女士呢?” 鞠明衫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暴躁的老婆,立刻压低了声音:“在楼上洗澡敷面膜呢,你快偷偷地走,真是的你回来干嘛?我好不容易哄好你妈你还送上门给她骂啊?” 他把打包好的狮子头塞给女儿,一副做贼的样子推着陆醒言出门。 陆醒言就是回来哄陆女士的,但是眼下她不在、陆醒言也不想找骂,被鞠明衫推着就往外走。 陆醒言走到院门口,鞠明衫还站在家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陆醒言失笑,却又觉得心里温热一片,她对鞠明衫说道:“进去吧爸,我就三五分钟的路。” 年轻的女人长发及腰,她个子随了陆萍,挺拔纤瘦,影子被院子里的灯光拉得很长。 鞠明衫站在门口,看着女儿站在院子里的身影,仍觉得有点恍惚。 他甚至还能记得他的醒言第一天去上学的样子,背着一只小书包牵着弟弟陆仰止准备去上幼儿园。 她就站在这个院子里等他,看到他来就甜甜地叫他“爸爸”。 陆萍和他都不会扎头发,陆醒言的羊角小辫总是梳得东倒西歪的,后来甚至在上到大班的时候被班里的男同学剪掉了半根。 那天陆醒言和陆仰止两个人摁着那几个男生就揍了一顿,鞠明衫被叫去学校里领他们姐弟两个。 鞠明衫在学校里跟老师好声好气地道歉打招呼,转头出了幼儿园就奖励了陆醒言和陆仰止一人一大支冰淇淋。 奖励陆仰止知道不顾一切地保护姐姐,至于为什么奖励陆醒言—— 那个时候的鞠明衫抚着女儿只有半根的、滑稽可爱的羊角小辫,告诉她:“这个冰淇淋是奖励我们醒言在比自己力气大的人面前也能保护好自己,是个很勇敢很厉害的女孩子。” 鞠明衫记得,从那个时候开始,陆醒言就不爱留头发了,她一头利落的短发,引得往家里跑来找她的小女生比找陆仰止的还多。 直到十八岁那年去读大学,陆醒言才蓄起了长发。 那个时候鞠明衫就知道,他的女儿,有了心上人,隔着时光的岁月,他好像能看到当年也为他盘起头发换上旗袍的陆萍。 而现在,他的醒言站在这座院子里,纵使失落踌躇过,却仍旧亭亭玉立、耀眼夺目。 不负他与陆萍这么多年的小心爱护、悉心教导。 想到这里,鞠明衫开口,叫住了女儿:“醒言。” 陆醒言回过头,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了啊爸爸?” 鞠明衫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和今夜璀璨的星光,黑色的瞳孔难得地认真又庄重。 “醒言,不用怕,别听你妈妈的。” 他轻轻开口道:“就算一辈子找不到一个能和你走下去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柔和纵容。 “爸爸有的是钱,书房里的字画都留给你,就算爸爸妈妈不在了,陆仰止也会一辈子好好保护你的。” …… 树枝上的知了喳喳地叫,父亲的话语却像是能穿透一切,给予她无边的力量。 陆醒言转过身,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 她背对着鞠明衫,答了一句。 “好。” —— 夏日的夜晚静谧,隐隐地从四面八方传来花香,蝉虫的声音轻而密,像是在枝头窃窃私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夜父亲的话语太过于让人动容,冲散了她见到穆时川的惊讶与退缩,在小区门口见到那个人影的时候,陆醒言居然没有想逃的冲动。 穆时川侧着身子站在路灯下,浅黄色的灯光没有削弱他侧脸的英俊,反而照出了棱角。 看到她来,他站直了身子,眼睛里漆黑一团,看不出在想什么。 陆醒言当然不会觉得他是在等自己,她扫过他的人影,便移开视线,静静地等着过马路。 而穆时川居然挪动步子,站在了陆醒言身边,对她说:“我送你回去。” 陆醒言转过头,狐疑地打量着他,然后轻轻摇摇头:“我可以自己走。” 穆时川却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在马路上的车开过之后,抬脚走在了她的身侧。 陆醒言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和他挺拔的鼻子,只能沉默着,跟着他一起慢慢地往自己家的楼下走。 他今天太过反常,陆醒言摸不准他想干什么,只能试探性地开口:“你也回那里吗?” 穆时川在那幢楼里也有一套平层,就在陆醒言家的楼下,当时这个小区开发的时候,陆萍他们几个老邻居一起给孩子们买的。 穆时川顿了一下脚步,他停下,看向陆醒言,良久,他才出声解释道:“我不回那里,醒言,我只是想要送你回家。” 陆醒言也跟着他停下,她神色平淡却坚定:“可是穆时川,我并不需要你送我回家。” 她歪着头,在他面前从来都顺从乖巧的女人闪了闪眼睛,她甚至笑了笑。 “你知道的,我可以自己回家,我不是需要男生保护的人。” 穆时川看到,她的眼里闪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抓住。 他听到她说道。 “你以前…也都是那么想、也那么做的。”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一记重锤,击在了穆时川的心上。 她静静地看着他,甚至补充了一句。 “…不是吗?” 10、云的那端(十) 不是吗? 陆醒言问得很平静,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想问出一个问题,甚至不需要答案。 她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能释怀。 只是一句陈述。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喉咙口堵得厉害,心里像梗着一些什么,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拿这样的陆醒言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没有在责怪他什么,只是将他曾经的罪状如此自然地问出,却像一道审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要怎么去回答,那一声“是”。 来承认他当初的漠然、当初的不在意和不喜欢。 又该怎么去坦诚,他现在的懊悔和失措。 他甚至连一句“我喜欢你”都不敢对她说出口。 在那样伤过她之后。 连后来对她动心都像是用来减刑的借口。 …… 穆时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他只记得他的醒言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月亮,像是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对他寒暄。 “在德国…过得好吗?” 她问。 穆时川的瞳孔漆黑一片,睫毛垂下。 良久。 他答道。 “不好。” 他抬起头,去看陆醒言的眼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心疼和难过,甚至痛快。 可是…都没有。 穆时川死死地盯着陆醒言,再次重复道。 “醒言,我过得很不好。” 陆醒言也安静地看着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只是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甚至对他笑了笑,礼貌地告辞。 “我到家啦,再见。” …… 穆时川看着她毫不迟疑地转身,进入了楼道里。 他连她的衣角都抓不到。 —— 陆醒言回到家,李诗尹已经给自己和陆云朗小朋友都洗了澡,换了干净的睡衣在拆外卖盒。 陆醒言在洗完澡奶香奶香的小崽子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亲昵地贴贴他的额头。 爱干净的小朋友立刻拿起勺子很严肃地、凶巴巴地教育她:“麻麻!去洗澡澡!” 陆醒言无奈地起身,去把自己洗干净,换上睡裙出来,李诗尹才刚刚摆好餐具。 孕妇大人翻了个白眼:“陆醒言你真的应该去当兵,我爸最喜欢你这样洗澡快的新兵蛋子了。” 陆醒言把带回来的狮子头热了,抄起一个拳头大的就咬了一口,然后舒服地叹口气:“要不是陆女士要死要活地逼我继承家产,我大学的时候就该入伍了,说不定到现在已经混到你爸手底下了。” 李诗尹给干儿子夹了一只鸡翅,让他直接用手抱着啃,然后捏捏小崽子的脸蛋:“那咱儿子可惨了,你一定跟我爸一样不着家。” 她皱着脸逗陆云朗小朋友:“那我们云朗只能跟干妈相依为命啦!” 陆云朗小朋友并不能懂相依为命这个词语的意思,但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是不能跟麻麻在一起的句子。 小崽子放下鸡翅,张着脏兮兮的小手,很认真地对李诗尹说道:“要妈妈。” 那三个字很郑重,从小小的男孩嘴里说出来有点滑稽的可爱,但是却像是一道很重的承诺,即使他自己并不知晓其中的含义。 陆醒言擦干净他的手,帮他把鸡翅的肉拆开,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然后将狮子头碾碎、用肉汤汁给他拌了饭。 她细细地擦干净儿子的手掌,捏着他肉乎乎的小拳头,轻轻地答道。 “好。” …… 其实陆醒言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爱她。 因为他们是那么的喜欢和包容那样的陆醒言,她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那样自由又无拘无束地活着。 直到遇到人生中、那个名叫“穆时川”的滑铁卢。 那是陆醒言人生中第一次的“不得”,那也是陆醒言第一次知道,她其实不想拥有那样坚强和勇敢。 在穆时川面前,她甚至想要让自己变得看起来需要保护一点,以为那样就能让穆时川变得更在乎她一点。 因为明明,让她动心的那个瞬间,穆时川是将她当作女孩的。 …… 那是那一年的秋天,穆时川与陆醒言一起升入了高三,参加了校运动会。 比赛日的第二天,陆醒言要去跑八百米,可是那刚好是她生理期的第一天。 陆醒言的生理期并不规律,时常一个多月两个月才会来一次,所以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直到她比赛前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 李诗尹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连忙凑过来看醒言,然后关切地问她:“要不要去医务室啊?” 陆醒言摇摇头,扬起一个朝气蓬勃的笑:“没关系的,我可以跑。” 高三了,大家对参加运动会的热情本来就不高,又是八百米,没什么人报名,陆醒言作为班长,自然是一马当先。 她不是个娇弱的性子,能扛过去绝不退缩,所以她表现得很好,除了唇角有些发白,其他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 李诗尹不准她跑:“这是胡闹,哪有这个时候还长跑的,不许去,少个金牌而已。” 旁边班里的男孩子不知道陆醒言怎么了,虽然多少能看出来她状态不佳,但是陆醒言是谁啊,她一向是跟超级赛亚人一样的存在,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陆醒言自己也笑着拍拍李诗尹、示意她放心,甚至还故意地挑挑李诗尹的下巴:“等我给你拿个金牌挂你脖子上。” …… 陆醒言就那样上场跑了八百米。 很不舒服,肚子闷闷地痛,生理期的特点决定了她浑身乏力,八百米又是考验耐力的一环,陆醒言的唇角越来越白。 赛道很长,她几乎是咬着牙跑完了全程,第一个冲过终点的时候她额头都在冒冷汗。 听到裁判员报出那个“第一”,陆醒言才松了口气,被在终点的李诗尹抱住,她甚至觉得有点腿发软。 跑完步不能坐着,陆醒言摘下号码牌递给李诗尹,就强撑着走到了赛场边,不想让人看她虚弱勉强的样子。 她整个人很热,却又很冷,初秋的风吹过来,陆醒言疼得甚至打了个寒战。 她终于走到人群外,坐在了一片树荫下,李诗尹去给她倒热水不见了踪影,她撑着双手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 她闭上眼,忍住喉头的那股腥甜,小腹坠坠地酸胀又隐隐作痛,陆醒言烦躁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那个时候,一支冰凉的圆柱体贴在了陆醒言发烫的脸上,陆醒言缓慢地抬起眼,看到了面前的一大片阴影。 ——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学习的闷葫芦转学生站在她的面前,将他的黑色保温杯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穆时川。 一个不是很熟的傻蛋书虫。 他静静地与陆醒言对视着,然后将保温杯挪开,陆醒言的脸上又恢复了灼热的温度。 穆时川拧开保温杯的瓶盖,到了半杯热水递给她,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真爱逞强。” 陆醒言仰着头,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下黑色又深邃的瞳孔,因为性格的遮掩,往日里让人注意不到。 那个下午,秋日午后的阳光浓烈地晒,那片树荫遮出一片小小的阴凉地。 穆时川站在那棵树下,看穿了属于陆醒言的脆弱与骄傲。 那是第一次,有一个男孩,认为陆醒言可以不用那么无所不能,认为她可以柔弱可以退缩可以放弃。 至少在那一刻,穆时川是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子来对待的。 所以,那个高傲又自由的少女,在灿烂辉煌的青春尾巴里,沦陷在了那一场她以为的爱情中。 …… 因为被给予过,所以才会不断地渴望和期待。 后来的陆醒言总会想起那个午后,记得他将冰凉的金属壁贴在她脸上的那个瞬间,像是击穿了她的心脏。 只是陆醒言并不知道,那个递过来的保温杯是他的心之所向还是他的举手之劳。 ——也可能是他的故意为之。 爱神丘比特射出的箭,如果不是一场浪漫璀璨的爱情,那便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屠杀。 —— 高三的那个圣诞节过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开始传出,穆时川喜欢陆醒言。 他们言之凿凿,传得真切。 那个流言像是一个病毒,所有的人都带着揶揄和八卦的态度默认了风华无双的玉泽中学校霸和班里那个书呆子年级第一有着不可描述的暧昧关系。 穆时川就像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那般默认了,当然,即使他听到过,他大概也不会去辩解,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里除了练习册,不会有别的东西。 他像是至纯的白,眼里看不到任何一点这个世界的色彩,也看不到那个光彩照人的明艳少女。 他也不会在意,陆醒言是否真的相信了。 又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但仍冷眼旁观了这一切。 …… 那一年毕业,意气风发的少女在给他的留言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起去北京吧!” 然而在那个秋天,陆醒言没有在北京等到穆时川。 穆时川申请了预科,前往了美国。 所有的故事本该在那里落幕。 如果故事的主人公不是陆醒言的话。 那个肆意到不可一世的少女,那个时候并未意识到,求而不得其实并不可惜—— 从未被喜欢过,才是最伤人的事情。 11、云的那端(十一) 在陆醒言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她从伦敦商学院毕业,在陆女士的疯狂夺命call里,回国接手陆氏飞跃。 那是陆氏飞跃集团的第三任女总裁。 而在那一年,穆家出了一件大事。 穆家控股的游乐场产业园里,因为工作人员的操作失误,两节云霄飞车断裂,造成三死一伤的巨大社会案件。 在穆时川被家族逼迫放弃物理研究、回国处理家族的烂摊子的时候,陆醒言主动联系了穆家当时的掌权人、穆时川的大伯。 陆醒言愿意与穆家联姻,条件是、那个人必须是穆时川。 彼时陆醒言是李诗尹制作的第一档综艺《女孩们的同居》里备受瞩目、风评极好、拥有万千少女迷妹的明星女霸总。 在穆家大伯的撮合下,陆醒言时隔五年,再次见到了穆时川。 他早已摘下古板的眼镜,露出审视又锐利的眼神,连侧脸的线条都变得冷硬,然后看着陆醒言,问她:“为什么?” 如果那个时候的陆醒言再冷静一点,看清楚一点那个男人眼里藏着的冷漠,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伤怀。 可是在当时,那个陆醒言却还当他少年时那个沉默寡言、木讷呆板的男孩。 所以她说:“因为你需要我。” 她说的不错,穆时川确实需要陆醒言,至少如果可以联姻,穆时川就不必牺牲他的理想和学业,也不必接受一份他不喜欢的工作和家业。 在他的意愿面前,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妻子,和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选择后者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穆时川接受了。 可是他没有听懂那个少女藏在那句话里的隐晦告白。 因为你需要我。 你需要我,我就来了。 …… 周一早晨。 陆醒言给陆云朗小朋友换上一套帅气的小西装,让他去陪陆女士参加她好友的生日宴会。 把他送到父母家的院门口,从座位上拎起来,陆醒言拍拍小崽子的小屁股:“去吧。” 陆萍女士坐在客厅里哼了两声,抱着乖孙就别开眼,不去看她的逆女。 陆醒言抵达公司的时候江夏刚到,她抱着她的平板走进来,然后一板一眼地给陆醒言汇报本周的工作进度。 陆醒言一一做完批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问道:“木鹿的运营期已经到时间,帮我约穆时江。” 江夏收拾东西的手一顿,闻言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陆醒言,又很快垂下头:“好的,我会尽快为您安排。” 陆醒言从面前的文件里抬起头,撑着下巴:“还有…帮我在鼎楼定一间宴会厅,时间是下周六,主题是谢师宴外加同学会。” 江夏抬眸:“容量五十个人左右?” 陆醒言按了按太阳穴:“不是…按照一百人定吧,具体的人数等我找人核对过后告诉你。” 这个找人核对,找的自然是隔壁班的班长徐帆。 那天晚上,徐帆借着策划同学会的事情约陆醒言一起吃晚餐,陆醒言思考了许久,还是回了一个“好”。 徐帆和初中的时候比起来,只是变得更加沉稳大气,从前还带有几分年少的热血和稚嫩,现在说话谈吐都带着成年人的圆滑。 看到陆醒言进来,他为她推来茶盏,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今天没带小朋友?” 陆醒言理了一把被晚风吹乱的头发,然后坦然道:“我妈今天有朋友过生日,带他去玩了。” 徐帆了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聊起高中时的生活,陆醒言兴致还好,只是看着他的时候有点恍惚。 当真切地往日记忆中的人走到了眼前,才会觉得时间真的在流逝,而她,也终于走在了成年人的世界里。 菜上到一半的时候,陆醒言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看到隔壁包厢的门口站了人。 那人回过头来,看到她就顿了一下,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改口:“是嫂子啊…” 陆醒言看着苏璟和只轻轻颌首,并没有交流的打算,抬脚准备离开。 苏璟和却像是反应了过来一样,拉住了她的衣袖:“嫂子你也在啊!不如进来坐坐吧!” 陆醒言抬眸,静静地扫过他,似乎是在审视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苏璟和笑得带了几分讨好:“那什么…川哥也在里面呢,喝得有点多,嫂子要不要带川哥回去…” 陆醒言闻言,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衣袖,然后伸手拢了拢衣袖,像是在拂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的眼神平静而淡漠:“喝醉了就找秦叔接他,喝死了就打救护车。” 秦叔是穆家的司机,平日里穆时川喝了酒都是秦叔来接的。 陆醒言说完,就挑了挑眉,年轻的女人眉眼明艳,本就嚣张的眉眼更显冷酷,让苏璟和一下子变得有点讪讪的。 陆醒言歪了歪头,别开了眼,一点也没有要继续理会他的意思,转身离开。 苏璟和被她噎了一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能任由她就这么走了。 旁边有好事的人撺掇,看到陆醒言的样子也有些拿不住主意:“她…?” 苏璟和僵了一下,不再看身边的朋友,走进了包厢。 一进去就有人把这事说了,一群富二代神色各异地听着,立刻就有人讨好地看向视线中心穆时川的脸色。 那人笑着打圆场:“穆哥家的性子也真是够硬的,女人这样可不行,穆哥回家可得震震夫纲。”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在外面那是陆家大小姐,回了家不还是穆家的儿媳,穆老夫人也该好好管管。” 穆时川神色晦暗不明,垂着眼眸,旁人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一下子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苏璟和前几天就被穆时川震了心神,眼下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一回头,看到了穆时川抿住的唇角。 他的唇紧紧抿着,睫毛投下的阴影显得有几分沉郁。 苏璟和下意识地心一沉。 虽然穆时川只是敲了敲桌子,淡笑一声,环视了一整张桌子,然后沉吟着:“各位对我的家事很感兴趣?” 穆时川的手掌罩在玻璃杯上,拿离桌面,然后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时候,将玻璃杯狠狠地敲在桌面上。 “砰”地一声,玻璃碎片飞溅。 穆时川拍拍手上的碎片,然后冷声道:“我的太太,就不劳各位操心了。” …… 穆时川做完那套让人目瞪口呆的动作,就神色自然地起身,出了门。 苏璟和立刻安抚在座的好友们,跟了出去。 穆时川摸了根烟,靠在窗边沉思,苏璟和走过去,看着他的样子,开口道:“你又何必…” 穆时川轻轻地抬起眼,看向苏璟和:“你们。” 苏璟和一顿:“什么?” 穆时川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淡淡的烟草气在空气中弥漫,他继续说道:“我在想,你们为什么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陆醒言。” 苏璟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穆时川嗤笑一声,别开眼睛:“我是表现得有多不在意,才让你们觉得,可以这样置喙我的妻子?” 苏璟和沉默片刻,看向窗外:“…时川,你该不会?” 穆时川灭掉一根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眼神沉寂又带了几分不明的淡漠。 他别开眼,转身准备离去,走了两步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问苏璟和:“你说,陆醒言会喜欢什么样的求婚?” 苏璟和:“……??” 穆时川看着他一脸懵逼的神色,无所谓地转过脸,甩甩手:“算了,你懂个屁的陆醒言。” 苏璟和想起刚刚看到的一幕,和面前男人离发疯越来越近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 徐帆是个很适合聊天的朋友,陆醒言的情绪并未因为走廊上的事情受到影响,她甚至吃得有点撑。 徐帆看到她的样子失笑:“这条湖边的风景很好,要不一起走走消消食?” 夏日的晚风吹得很温柔,又带着微微的舒爽,陆醒言想想便答应了。 这里附近有一个小公园,晚上有来往的行人路过,热闹又平凡。 晚风迎面吹来,有一缕头发糊在了陆醒言的脸上,徐帆看到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拨开。 做完那个动作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于是立刻笑笑:“抱歉,我……” 陆醒言却没有在意,她伸手将头发拨到耳后:“没什么的。” 徐帆舒出一口气:“说实话,我还是很不习惯你长发的样子。” 陆醒言笑笑,带了几分俏皮:“我以为只有我们学校的女孩子会怀念我短头发的样子。” 徐帆看着她的笑颜,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带了几分怅惘:“醒言,你一直是我心中,最耀眼的女孩子。” 他似乎是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场合,所以终究是带了几分欲言又止,却在抬起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陆醒言身后的男人。 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个男人与陆醒言之间有怎样的纠葛。 徐帆掩去眼中的情绪,对着穆时川挑了挑眉,然后在他沉下去的眼神中,松松地揽住了陆醒言的后腰。 12、云的那端(十二) 徐帆的手轻轻带过女人的纤细的腰肢,实则并未碰到,他只是轻轻带了一个方向,就礼貌地低下头,对陆醒言说道:“走吧。” 陆醒言并不知道她的身后有另一道身影的存在,也不知道身边的男人心中的隐晦情绪,一无所知地被带转了方向,跟着离开。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两道离去的背影。 陆醒言甚至没有发现他,她的背影单薄又干净,像撒下的一道星光,而那个男人挑衅的眼神仿佛又在穆时川的眼前划过。 男人的指尖碰到口袋里的烟,眼角一片沉郁。 他就站在那里,细细的风夹杂着夏夜树木的气味出来,看到了那个男人和陆醒言相携离去的背影。 他突然想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陆醒言的背影,因为在此之前的每一次,他都是先离开的那一个。 如果她也曾这样跟在身后,看着他远去。 如果她也曾经历过,如此这般的情绪。 那个时候的陆醒言会想些什么呢? 会一点一点失望、再一点一点将自己包裹起来,收回龟壳里去,最终…对他失望透顶。 是这样吗? 所以才会在那个夜晚,在他看到那双固执倔强的眼睛里落下的那滴泪、然后第一次感同身受的时候,她对他说出了那声“再见”。 再见。 那个时候的穆时川从未意识到,那是陆醒言决定放弃他的那一刻。 而他很荒唐地、在那一刻对她动心。 他注视着那个正在放弃他的陆醒言,像是在奔赴一场与她相悖的时间线。 一场擦肩而过的爱情、一段如烟火一般璀璨又消失在人海中的婚姻。 他已然错过。 …… 江边的夜景很漂亮,路边还有卖糖葫芦和棉花糖的老人,以及来往奔跑的孩童。 徐帆与陆醒言保持着一个适宜的社交距离,看着朦胧的黑色夜幕,突然想起了什么,弯了弯唇角:“这里很像学校的春希湖,每次开完晚会,我们都会一起走。” 陆醒言轻轻怔住,然后也舒展起来:“是,还会有附近的居民散步,也经常会遇到赵老师一家。” 每周四的晚上是年纪的学生代表大会,高二高三那两年,陆醒言和徐帆都会在那里遇到,座位也在一起,所以结束时总会一起走。 徐帆记得,那个时候的陆醒言明亮又闪耀,比天边的星星还要夺目。 虽然那个时候的大部分男孩子都在为李诗尹那样的红玫瑰着迷,徐帆却从来不想摘玫瑰,他小心翼翼地、只想要守着那颗太阳。 只是他并不知道,无人敢摘的那颗太阳,原来也是会收敛锋芒,直奔一个人而去的。 那个人叫做穆时川。 徐帆记得,高三的那个下午,他听到邻座的几个女孩子在议论,隔壁班转来的年级第一原来偷偷喜欢着陆醒言。 徐帆在陆醒言放下手机坐在他身边的时候,随意地笑着打趣道:“陆班长人气真高,简直男女通吃。” 陆醒言从一大堆的班级信息表里抬起头,只笑了那么一下,徐帆的脑子却“嗡”地一声。 因为他看到了陆醒言的脸上,那份只属于少女心事的羞涩。 像陆醒言这样无所畏惧直来直往的少女,居然也会在提到一个男孩的时候,脸上都泛起红晕,眉眼带笑,温柔又甜蜜。 还带着几分隐藏喜欢的欲盖弥彰。 …… 不可否认地,徐帆嫉妒穆时川,从那个时候开始。 那个击落太阳的人,他何德何能。 他也配。 —— 穆时川看着那两个人走出他的视线,他垂下眼,漆黑的瞳孔掩去所有的想法,沉思片刻,他还是跟上。 他离得很远,只能看到那个女人的黑色长发垂在后背,以及随着晚风被吹起的衣角。 她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其实穆时川最近总能想起陆醒言,想起她高中时的样子,去反复地思考高中时被他忽略的细节。 在那些细节里,藏着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少女灿烂却隐晦的爱情。 那场盛大又光彩熠熠的青春,他居然让她一个人走过,演完了一整场独角戏。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穆时川顿住脚步,没有继续跟,他面朝一望无际、晚风阵阵的江边,拿出手机看消息。 发件人有一个他很熟悉的名字。 穆时川紧皱着眉,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居然没有把这个人拉黑。 他看完每一个字,将手机按灭,再回头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那两个人的身影。 穆时川单手撑着栏杆,收起手机、垂下眼睛,转身离去。 …… 回到家的时候席思凝已经离开,母亲武晴看到他,笑得十分讨好:“时川回来啦?刚刚还和凝凝说起你呢,知道凝凝在家也不早点回来。” 穆时川将钥匙随手放下,抬起眼睛,看了母亲一眼,开口说道:“嗯,特地因为她,我才在小区里溜达了两圈,终于走了。” 武晴的脸一僵,下意识地皱眉:“你怎么说话呢?” 穆时川解衬衫扣子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母亲,反问道:“您说呢?” 他的手垂下,唇角的笑意冷然:“我应该对一个差点害死我妻子和孩子的女人用什么态度?” 武晴神色慌张地移开视线,又想起今天的事情,辩解道:“我之前就和你说过,陆醒言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你大伯把她塞给你就是没安好心!现在你大伯得势,处处给你爸爸为难,她不帮你也就算了,连孩子也要霸占着,你都不知道她妈妈今天…” 穆靳知道妻子的脾气,也知道儿子的性格,左右两难间只能劝妻子:“好了你不要说了,醒言那孩子我看挺好,这是时川自己的事情,你别掺和他们小两口之间的事情,凝凝都已经结婚了,你别再…” 武晴等的就是这一刻,闻言立刻抹起眼泪来:“你懂什么?凝凝嫁的老公人品不行的,她一看就受了不少委屈,要不是你儿子当时那么狠心,她哪里会随随便便就嫁出去?” 穆时川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母亲主演的这一场闹剧,连冷笑的想法都没有了,他没有脱去外套上楼,而是站在玄关处,将外套单手勾着。 黑色的衣摆垂在西装裤边,带着几分禁欲的弧度,穆时川勾唇笑笑,像是十分好说话又和善的样子,只是眼神里的冷淡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耐。 他看着母亲,轻启唇瓣:“既然这么心疼她,不如你跟我爸离婚吧,你老公人品不错,配你心尖上的凝凝我看就很好。” 穆时川说完,手指拎着外套的衣领打了个转,歪了歪头,在武晴急促的呼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嘲讽地笑笑,补充道:“干脆娶进来跟你一起过,我看你们一家三口挺合适。” …… 穆时川是在武晴的哭嚎和穆靳的怒吼声中走出家门的,他提着西装外套,金色边的眼镜在夜色中显得清冷疏离。 细碎的脚步落下回家的路上,穆时川突然意识到,他又是没有家的人了。 从院子里走出去,直直地看过去,那是陆醒言家的院子,那里面亮着温暖舒适的光,连路过都觉得柔软。 很热闹,隔着大门都能听到陆萍女士的大嗓门,用极夸张的语气说着天马行空的词句,其间还伴随着孩童的小奶声传出。 穆时川听到那个孩子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夏夜里回响,竟不自觉地连心底都跟着放软。 怎么会,连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觉得可爱又有趣,想象着抱着他的样子,都觉得满足。 穆时川驻足许久,抬脚离开了后院。 —— 在那个月的月底,陆醒言见到了穆家现任的领导者、穆时川的堂哥穆时江。 这位她大学时的学长,依然和当年见到时一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样的…海王。 陆醒言忽略他抛来的第三个媚眼,无奈地拍拍桌面:“你可以认真一点和我讨论事情吗,否则我不确定会不会直接联系你的父亲。” 穆时江闻言,这才收敛了花蝴蝶的做派,往椅背上一靠,转着茶杯:“木鹿的运营期要结束了是不错,不过也不是不能续约,毕竟我们两家这两年合作得一向很好,陆总这么急着一刀两断……” 他沉吟:“是打算跟我堂弟离婚?” 陆醒言打开文件,长长的睫毛随意抬起一瞥,淡淡应道:“嗯。” 她撑着下巴,视线回到合同上:“木鹿也不是不能继续做,只是再次签合约之前,在商言商,没有了联姻的条件,很多东西都会不一样。” 穆时江来了兴趣,挑眉:“比如?” 陆醒言合上文件,漂亮的眼睛沉静而有力量:“比如价格。”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丝毫不惧面前比她年长的对手,大方直视。 “飞跃可以续约,但是至少要加十个点。” 在对面男人冷下来的眼神中,陆醒言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甚至带了几分闲适。 穆时江勉强地笑了笑:“你和时川夫妻一场,没必要闹到这步田地吧?” 陆醒言闻言,淡淡地笑起来,声音平静又不容辩驳。 “有必要的,毕竟…以后大家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了,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 “飞跃是做生意的,虽然也做慈善,但是不对对手扶贫。” 13、云的那端(十三) 其实陆醒言也一直很好奇,穆家的这两个男孩是怎么做到性格差异如此之大的。 穆时江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李诗尹曾经形容他是“女孩子看一眼就会怀孕”的类型,至于穆时川,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的话,那大概就是斯文败类。 带着面具,藏起心事,让人怎么都看不透。 于是陆醒言也索性不再看。 她合上文件,不打算和穆时江继续废话,正准备起身,穆时江却带着些许笑意看她。 那目光看得陆醒言格外地不舒服,她的眼神扫过去:“穆总还有事?” 穆时江撑着下巴,看过来:“听说陆总的母亲前些日子给我二伯母下了面子?看来是真不准备做亲家了。” 陆醒言紧皱起眉,即使住在前后排的房子里,她印象中却并不记得陆女士在前几天和武晴发生过争执,因为她回家吃饭的时候没有听到过陆萍女士的抱怨。 穆时江见她真的茫然、弯了弯唇:“前些日子杨家老太太生日,陆总的母亲带着我那位小侄子赴宴,期间提到……” 陆醒言直直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穆时江笑起来,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揶揄:“陆总的母亲说,就当孩子他爹早就死了。” 陆醒言:“……” 就当孩子他爹早就死了。 确实是陆萍女士能说出来的话。 陆醒言无奈地扶额,翻了个白眼,对上穆时江嬉笑的眼神,开口道:“走了。” 在她离开之后,穆时江看着这位前弟妹的背影,忍不住“啧啧啧”了好几声。 他打开手机,给堂弟穆时川发消息。 “为你默哀。” 穆时川隔了很久,才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穆时江的幸灾乐祸都能从手机屏幕里溢出来:“如果你不喜欢陆醒言,那你挺可怜的,但如果你真的喜欢陆醒言,那你更可怜了。” 手机那头停顿了很久,才有几分字传来,格外醒目。 “滚远一点。” …… 陆萍女士与穆太太之间的博弈早就在陆醒言不知道的时候传遍了整个上海滩豪门。 不知道的以为她们之间早有嫌隙,知道的还会多问一句:“她们不是亲家吗?” 更有好事者将那天晚宴上的情形描述得绘声绘色。 据说是穆太太武晴对着没见过面的小孙子大献殷勤,可是那个向来乖巧可爱见人就笑的小男孩愣是看着她一直哭。 人见人爱、在一众豪门婆婆中备受喜爱人气超高的陆云朗小朋友苦着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陆萍女士当场抱着外孙就冷下了脸,心疼得只搂着孩子一直拍背,说出口的话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听了。 “不好意思了,我们家云朗怕生,尤其是不怀好意没安好心的坏人,见了铁定是要哭的,说不定今晚还要回去做噩梦的呀。” 那个上海老太太特有的尾音“的呀”将陆萍女士的阴阳怪气诠释得淋漓尽致。 武晴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她当场就难堪得下不来台,看着陆萍回道:“现在是生人,以后可说不准、孩子总是要认爸爸的,你这样霸占着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话,陆萍女士连邻里亲家的表面功夫也不想做了,正巧今天鞠明衫也不在场,没人拦着劝着她的暴脾气。 这位曾经在商场上舌战群雄、让人闻风丧胆的陆萍女士,当即冷笑了一声,说出了一句:“你还惦记着爸爸呢,那我告诉你,我们当孩子他爹早就已经死了,少跟我女儿乖孙攀亲戚。” 据说穆家太太被她气得当场捂着心口差点晕过去。 …… 这件事传回穆家,武晴以为总归会收到家里人的怜惜,可是穆时川已经一周没回家了,穆靳也只说让她别再去招惹陆家人。 这个周末回穆家老宅,武晴便狠狠地对着穆老太太和穆老爷子告了一状,可是转眼饭后就被穆家大伯叫进了书房。 穆清拍着桌子教训自己的弟弟和弟妹:“我当初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陆醒言是谁?那是陆萍和鞠明衫的女儿!那对夫妻俩出了名的护短!你还真以为陆醒言是寻常人家塞过来给你当儿媳的吗?那特么是给你家的公主!” 穆清是家里的大哥,又是掌权人,积威已久,穆靳在大哥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武晴却嘀嘀咕咕地说道:“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小辈…” 穆清被她气得脑子疼,把书桌拍得震天响:“小辈?叫你一声婆婆给你倒杯茶那是人家孩子家教好!你就看看你自己的做派,你也配当长辈?!” 陆醒言刚嫁进穆家的时候是个什么乖巧的样子穆清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自己儿子是个更混账的,他真的忍不住想劝那姑娘“要不干脆咱换个人喜欢吧”了。 穆清咳了几声,指着武晴:“滚出去,别再跟陆家人作对,尤其是陆醒言,那特么是飞跃的继承人,以后穆家的生意都要从她手上过的,你要是再给我添乱,我穆家可以换个儿媳。” 武晴被训斥完,红着眼睛瞪了一眼丈夫,就那样走出了书房。 被留下的穆靳忐忑地坐着,想要缓和一下气氛:“陆萍真要把飞跃给陆醒言?可那是…” 穆清抬起头看了弟弟一眼:“可是什么?” 穆靳嗫嚅道:“可是陆醒言是个女孩子啊,陆萍怎么会…” 穆清喝了一口茶,咽下喉咙口的浊气,看向穆靳的眼光老辣又冷凝,他淡淡地提醒道:“陆萍也是女人。” 穆靳下意识地反驳道:“那是因为陆老爷子当年突然丧子,飞跃才落到了陆萍手里,陆醒言不一样,她还有个弟弟…” 穆清被他蠢得差点气出一口血:“陆醒言和陆仰止是双胞胎,你以为为什么陆醒言是姐姐?那是从出生开始陆萍就给她铺路呢!” 那几年豪门生产有个古怪的风气,如果生下龙凤胎,女孩都被当作妹妹,男孩当哥哥。 因为大部分家族还是觉得该由男孩来继承和负担家族的未来,而女孩只需要活成一个妹妹,花着家里的钱,美美的出嫁就好了。 只有陆萍不一样,从陆醒言出生开始,她作为一个女人,就知道她的女儿会面对多少的困难和世人的审判,所以那个女人用她的方式,给了她的女儿一个公平的开局。 作为长女的陆醒言,比当年的陆萍在这条路上走得顺畅太多,即使她有一个跟她同岁的弟弟。 而陆仰止更是出了名的护短,表面上看起来冷酷自持与姐姐并不亲厚,但是事实上,在这位二公子为数不多的闹事打架的记录里,多多少少是为了维护他的姐姐。 陆家人的护短不是说说而已的。 穆清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长舒一口气:“你们夫妻俩活到这个岁数了,还不如时川通透,学术上帮不了孩子,生活中别再给他添乱了。” —— 陆醒言却没在意这一场闹剧,横竖武晴与她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陆女士爱说什么说什么。 只是难免还有一些唏嘘,晚上的时候李诗尹窝在她怀里玩手机,陆醒言贴着闺蜜突然有了些感触。 她歪着头,长发散落:“其实我现在都觉得有点不真实,那个时候觉得很委屈,因为不被她喜欢,可是如今听到那些事情,居然真的可以觉得毫不在乎。” 李诗尹随便用微信敷衍了几句老公,就把手机按灭,扔到床边,贴着陆醒言,抱着小姐妹的腰,安抚她。 “我早跟你说了,那个老妖婆是不会改变的,在她眼里,女孩子就是要乖乖巧巧温柔听话才行,要凡事顺着她的心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 李诗尹一个停顿,甚至还翻了个白眼:“同一个小区住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看到她对我们两个笑过?” 陆醒言被她的白眼逗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叹口气:“我前几天遇到我们的高中同学,郁佳安你还记得吗?” 脑子不太好的孕妇大人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乖乖女副班长?” 陆醒言将李诗尹的一缕头发拨开:“她够温柔够懂事了吗?同学两年我就没看到她对谁生气过,那天她跟我说,她不能吃巧克力,因为婆婆觉得会给孩子做不好的榜样。” 李诗尹静静地停下动作,吃惊地看着陆醒言许久,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陆醒言笑笑:“宝贝,我现在觉得,做一个强势的、乐观的、善良但是嘴有点坏的、不温柔的、敢和这个世上所有的我不喜欢的东西说不的女孩也没什么不好的。” 女人平静且温柔,在无数人的关爱和保护里变得更加强大:“我们被教育着温柔懂事、善解人意,可是这个世界对我们仍然有那么的要求和规则。” 陆醒言的目光看向窗外明亮又灿烂的星光,心中一片无畏。 “我依然会喜欢这个世界,即使很难,但是那些规则,我从前没有遵守,以后也不会。” 李诗尹贴着好友跳动的心口,仰起头,对她绽出一个笑容,然后满足地埋在她的怀中,闭着眼说道。 “对!去他妈的规则!” 她笑得像依然年少一样,眼里对那个陆醒言的女孩子闪烁着崇拜和依赖的光芒:“陆醒言!你不用向任何人低头,如果有哪个男人敢折断你的翅膀,老娘第一个废了他的gg!” 陆醒言:“……” 倒也不必。 —— 在玉泽中学的同学会开始前三天,陆醒言再次坐进了理发店。 对着一本子五颜六色的发色,她的手指停在了一个颜色上,然后转过头看着托尼老师:“我要这个。” 最后在孕妇大人羡慕到流口水的眼神中,她顶着一楼辣到不行的粉橘色长发走了出来。 这次换李诗尹对她吹了个口哨:“辣妹!老婆!” 陆醒言本就生得白,之前纯金色的发色显得她有些凌厉和禁欲,而浪漫抢眼的粉橘色,衬得她白到发光,中和掉了她五官里的英气,甚至带了几分媚,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一直到去参加同学会的路上,李诗尹都对她的发色赞不绝口:“我校花的名号今晚就让给你了!陆醒言!玉泽中学校花!当之无愧!给我今晚好好气死那些个小妖精!” 陆醒言打掉闺蜜扒拉她的手:“你一个孕妇能不能不要每天死啊活的?给咱闺女听到了像什么样子啊?” 李诗尹瘪瘪嘴:“听到了就听到了呗,那就生个像你的女儿,多好啊。” 陆醒言按着开了一天会的额头:“你和你老公的孩子像我?那他头上的绿帽子是不是更说不清了?” 脆弱的孕妇大人立刻入戏,扑到陆醒言的怀里:“你今晚敢看小妖精你就死定了!我和孩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李诗尹想了想继续补充道:“男人也不准看!你要是视线敢在穆时川那个狗男人的身上停留一下我就杀了他!” 陆醒言无奈,自然也不准备告诉她,她预想的那些修罗场大概是没有的,因为穆时川应该是不会来的。 不但穆时川不会来,那个让李诗尹恨得咬牙切齿的席思凝大概也不会来。 只是,幸好她没有说。 因为这两位在江夏联系他们的时候一个连电话也没有接、一个立刻挂断电话的不速之客,都来了。 陆醒言当时正在跟徐帆说话,随意地一侧身,就撞进了镜片后的一双深邃瞳孔。 那双眼睛隐藏在透明的镜片下,藏着所有不为人知的心思。 陆醒言静静地移开视线。 而穆时川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我坐哪里?” 陆醒言收敛那一瞬间的诧异,指了指一个方向。 穆时川笔直地注视她的目光没有变,依旧直接,甚至还带着几分强势:“陆班长不打算带我过去吗?”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声“陆班长”落在陆醒言的耳朵里,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好像如果陆醒言并不想让班里的同学们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就最好听他的话的意思。 陆醒言顿了一下,转头对徐帆示意:“我带他去一下座位。” 徐帆的视线落在那个西装笔挺、眼神晦暗不明的男人身上,下意识地叫住她:“醒言。” 很亲近地称呼,让陆醒言和她身边的男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站在陆醒言身侧的男人甚至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徐帆在心里冷笑。 穆时川,你居然也会紧张。 可他面上不显,对陆醒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醒言,等会晚上结束后你可以留一下吗?我有点事想要和你说。” 穆时川偏过头,眼镜的反光折射出诡异的光,他的视线落在陆醒言的脸上。 他看到,陆醒言、他的妻子,对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她只说了一句。 “好。” 14、云的那端(十四) 听到陆醒言的这声“好”,徐帆收回了视线,终于像是放了心。 穆时川扫过他,转头看向陆醒言,而陆醒言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他说:“走吧。”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情绪翻滚,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跟着她往前走。 虽然是临时来的,但是陆醒言还是将他安排在了他们班的主桌,将人引到之后她就轻轻点头:“请坐。” 而穆时川却没有坐下的动作,他直直地看着陆醒言,然后问道:“你坐在哪里?” 陆醒言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座位,瞥到了李诗尹投射过来的死亡警告视线。 她无奈地安抚了一眼闺蜜,然后坦然地看向穆时川:“那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 穆时川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垂着手,似乎是第一次被她这般对待,有了几分的不知所措。 他看着陆醒言的目光默然却带着几分希冀,最终颓然地垂下。 陆醒言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抬起眼的时候却格外地坚定:“穆时川,不必在我面前装可怜,有的把戏用过一次就够了。” 陆醒言说完,握着手机的手指攥紧,毫无停顿地准备转身离去。 大概是他们站着说话的时间有些长了,旁边有男生看到了这一幕,然后为了活跃气氛,笑着说道。 “陆班长还是这么引人注目,难怪我们穆大学霸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拉着说话。” 陆醒言停下脚步,抬眼看去。 那个男人就是当年传出穆时川喜欢她的谣言的几个男生中的一个。 陆醒言转过身,视线从那个同学的身上扫到穆时川的身上,看到他坦然地与自己对视,她偏过头,看着穆时川。 女人凌厉的眉眼像是一道尖锐的利器,直直地刺进穆时川的眼睛里。 她看着穆时川,一字一句地问道。 “有这回事吗?” 穆时川抬起眼睛,那双明亮睿智的眸在陆醒言一节节地进攻中败下阵来。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决定离开他之后、像刺猬一样浑身防备的陆醒言。 良久,穆时川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开口的时候甚至带了点萧索和涩意。 “没有的事。” 他看向陆醒言的目光甚至带了几分祈求和明知会被拒绝却还是开口的苦涩。 他说出口的话有点不像自己。 “…误会一场。” 而站在他对面的陆醒言抬了抬下巴,仿佛再也不会为他心伤、又仿佛已经穿上刀枪不入的铠甲。 她平静地、淡漠地附和道。 “是啊…误会一场。” —— 是要有多少的失望,才会聚集成今日的“误会一场”,又要有多少次的推翻重来,才会相信那场爱情从开始时就是她一个人的自以为是。 对于当初的陆醒言来说,那句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确实喜欢穆时川,所以才会为了那句流言而奉上真心。 然后,情深又情伤。 而现在,陆醒言站在满堂灯光的正中间,坦诚这场古怪婚姻的起因只是一场荒唐的阴差阳错。 原来在故事的开始,穆时川从没有喜欢过陆醒言。 而现在,她用那么简单又释然的语调,逼他说出全部的真相。 穆时川站在那里,明明陆醒言依然是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却从未遇过的慌乱和忐忑。 她像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他、逼他承认,这一切的起因他是多么的卑劣。 以及、那个没有爱上陆醒言的穆时川,是多么该死。 …… 陆醒言说完,就朝着两侧的同学点头致意,甚至朝着穆时川友好地笑笑,似乎真的只是对当年的往事随口辟谣而已。 而穆时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都没有动作。 陆醒言出门的时候心情还有些郁结和烦躁,因为穆时川最近总是表现出与她亲近的样子,让她有些迷惑。 她不明白,明明不喜欢、也走在离婚的边缘,为什么他偏偏要做出这般模样。 所以在看到昔日情敌、穆时川的青梅竹马席思凝的时候,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脾气。 但是秉持着班长的职责,她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对她寒暄:“真没想到席小姐真的有时间…” 而面前的女人依然是那头笔直乌黑的长发,露出她标准的温柔微笑:“自然是要来的,毕竟和同学们很久不见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副纯良的模样:“陆班长这几年过得可好?” 陆醒言轻笑着,唇角上扬,淡淡答道:“那自然是好极了。” 陆醒言说完就转身,将席思凝带着走向餐桌。 她穿过人群,期间应付着许多人的招呼,最终走到了一个座位的面前。 座位旁的男人已经坐下,看到陆醒言踩着高跟鞋、牛仔长裤包裹着圆润的臀、上半身的针织无袖衫露出可爱的肚脐,俏生生地站在了身侧。 以及…她身后跟着的女人。 穆时川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冷淡,他的唇抿成一条线,镜片后面的眼眸凉得能滴出水来。 而陆醒言合上手里的名单表,朝着穆时川礼貌颌首,然后转头对席思凝笑笑:“席同学,这是你的座位。” 好一副善解人意温柔大方左右逢源的模样。 穆时川看着身边的空位以及陆醒言身后的你女人,声音沉得吓人:“陆醒言!” 即使压低了声音,但是陆醒言还是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愤怒。 陆醒言直起身子,毫不惧怕地与他对视,然后说道:“穆同学不必叫得那么大声,我的名字大家都知道。” 她歪了歪头:“穆同学和席同学一向交好,班里的大家都知道,我的座位安排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说完话,粉橘色的长发在她挑衅的眼神中轻轻扬起,一如当年那个骄傲张狂的少女。 陆醒言甚至都懒得看穆时川难看到极点的脸色、转身就离开。 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她悄悄踢掉高跟鞋,李诗尹给她递来一杯果汁,傲娇的孕妇大人还顺手给她笔了个大拇指。 陆醒言喝了一口水抬头,还能看到穆时川阴沉沉的看过来的目光。 她偷偷吐了一下舌头,想道,穆时川气吗?气死算了。 那边的穆时川脸色阴沉,着实吓到了周围的同学们,没有人敢和他搭话,偏偏他身边的坐着的席思凝敢。 女人端着酒杯,甚至碰了一下穆时川的杯子,然后说道:“两年不见,你还是在婚变啊。” 穆时川闻言,指尖捏着玻璃杯的柄,冷笑一声,回转过头:“两年不见,你还是只会那些拙劣的把戏。” 他扫过周边同学不明所以的目光:“席思凝,抱着我妈大腿哭丧这种事情,你怎么就玩不腻呢?” 席思凝绽出一个温柔善良的笑容,落在别人眼里一副美好沉静的样子,只是她的目光飘向了被人簇拥着的那个女人。 她看到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人,依旧是耀眼夺目地闪烁着,依旧众星捧月。 也依旧是她最嫉妒和最讨厌的样子。 席思凝弯了弯唇角:“时川,你该不会…真的喜欢陆醒言吧?” 女人歪着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是吧穆时川,在你为虎作伥之后,在你那样伤害过她之后,你真的喜欢上陆醒言了?” 穆时川唇角僵硬,却神色锋利:“席思凝,我不管你为什么回来,你如果再敢靠近陆醒言…” 他冷淡地像是在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如果现在这个丈夫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帮你换个老公。” —— 这次同学会的中心人物赵老师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 在看到陆醒言和李诗尹的时候还笑着说道:“真好,还是这么漂亮。” 老人家拍拍李诗尹的手:“那个时候就爱打扮,上课偷偷擦口红,还以为我看不见。” 李诗尹将头靠在赵老师的肩膀上撒娇:“您看到了也不说,是不是也喜欢看美女啊?!” 赵老师戳戳她的脑袋:“我那时候就想,你要是下次月考成绩往下掉,我就把你一桌肚的东西都收走,要不是陆醒言给你补课,你那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早就是我的了!” 陆醒言帮老太太倒了杯热茶,推开闺蜜:“您就应该都给她收了,您都不知道我给她补课她还哼哼唧唧的,就是不爱学习。” 赵老师哧道:“你们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我都是偷偷地不说你们罢了。” 老人家拍拍陆醒言:“就说你,是不是还悄悄地跟穆时川谈恋爱来着?!打量着我纵容你,胡来!” 陆醒言的手一顿,无奈地帮老人家夹了一筷子菜:“这您消息可就错啦,我可没有谈恋爱,我可听话了。” 赵老师摇着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甚至还准备摆摆手,要将那边的穆时川叫过来。 徐帆适时地过来,帮赵老师换了一块靠垫,打趣道:“赵老师您记错啦!是我想跟陆醒言早恋,但是还没开始就被陆班长教育要好好学习,您可不能错怪了她。” 徐帆说得随意,陆醒言所在桌子的同学们却集体“哇哦”了一声,甚至有几个鼓起了掌。 徐帆班里的同学也跟着起哄,有男生站起来说:“班长你就加油!今天就把陆班长给我们拐回来!” 徐帆笑着看了一眼陆醒言,意味不明。 陆醒言这才有些朦胧地意识到,徐帆好像并不只是想跟她做旧友,而是真的特意赴约她的相亲,甚至在追求她。 一直以来,其实很少有男孩子正经地追求过陆醒言,他们要么望而却步,要么带着不可言说的目的。 所以在这种事情上,陆醒言格外地迟钝和青涩。 她有些恍惚地吃完了一整顿饭,也被在场的同学们揶揄了一整顿饭。 甚至在离席的时候,赵老师在看到徐帆和她一起离开的时候,还带几分鼓励和八卦的笑意。 陆醒言几乎是硬着头皮跟上的徐帆的步伐。 走出宴会厅,是一座连接着长廊的空中花园。 徐帆没有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甚至那座花园里只点了一小片的灯,然后抱起花园桌上的那束花,递给陆醒言。 “虽然认识这么久,没见你喜欢过什么花,但是想了想,别人追求女孩时做的事,我也该对你做一遍,不论多傻。” 怀中的花不是艳俗的玫瑰,而是一束向日葵,陆醒言看着娇嫩的花枝和柔软的花瓣,刚刚忐忑的内心也因为他的话而莫名沉静。 徐帆站在落地窗边,只给她看:“那里是我们的校园,虽然看不到教学楼,但是建筑也很熟悉。” 陆醒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试探性地叫他:“徐帆…” 徐帆没有应,而是看着皎洁如水的夜色,转过头对她说:“醒言,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了。” 他垂下眼睛:“不是开玩笑,是你真的…很耀眼。” 他像是想起往日的回忆,轻轻笑起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乖张无形,可是在我眼里,你自由地像一阵风,明亮得像一颗太阳。” 过往的时光在眼前翻飞,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如当年放学回家所隔着的身距。 那个时候的徐帆不敢往前一步,因为无人敢摘那颗太阳。 而现在,太阳依旧那么灿烂又热烈,他终于敢将心事诉说,将心迹袒露。 陆醒言抱着花,金黄色的花束在她的胸前显得格外美丽,仿佛她就应该是那株向阳而生的向日葵。 她看着面前格外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轻开口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 她的话语里充满抱歉,好像是真的因为没能知晓他的情意而感到惭愧。 徐帆闻言被逗笑,他温和又充满耐心:“醒言,你真的很没有经验,我在对你告白,你当然无需因为不知情而道歉。” 他的瞳孔缀满时光流逝的印记:“我知道对你而言很突然,我也知道你很难转变与我的相处,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向你证明,我对你的喜欢。” 陆醒言的大脑有短暂地空白,她甚至下意识地想逃跑,因为她从未有这种事情的经验,但是理智告诉她,如果她真的跑开,她和徐帆大概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她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抬起头,扬起一个笑容。 “谢谢你。” 她说。 “还有…对不起。” 年轻的女人站得笔直,怀中抱着明艳的花朵,腰肢纤细。 她轻声说道:“谢谢你让我知道,在我的青春里也有人为那样的我着迷,也谢谢你,那么认真地喜欢过我。” 徐帆认真地、静静地听着,没有失落和沮丧,只有无尽的包容与珍惜。 她的眼睛闪烁。 “但是…我觉得我们好像更适合做朋友。” 她说。 …… 徐帆沉默了很久,在陆醒言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回她以微笑。 他说:“没关系的醒言,能让你知道,你到底有多好,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你是我仰望过的太阳,你应该永远明亮。” 对于他而言,能否击落太阳并不重要。 只要他的太阳,不再迷茫无措,不再自我怀疑。 无论他还能不能够再做追太阳的人。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看着怀中的鲜花,心中荡起一股暖意,这是她进入成年人世界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爱意。 来自于一场温暖如春的告白。 没有盛大的仪式,也没有虚张声势,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告诉她、她的少女时代有多让人难忘。 却让她燃起无边的勇气。 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真心又俏皮的笑意。 她举了举怀中的花:“虽然你我不能要,但是这束花我可以收下!” 徐帆长舒一口气,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纵容与感激。 陆醒言却抬起头,格外认真地对他说道。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这束花,因为你是第一个给我送花的人呀!” “……” 屋中的女人和男人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 屋外的走廊上,有人因为这句话,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你是第一个给我送花的人。” 穆时川整个人僵在那里,贴着冰凉的墙壁,不知所措。 是啊,第一个。 即使他那么早地与她相遇。 可依然,将她那么多次的感动与温柔拱手相让。 15、云的那端(十五) 玫瑰啊玫瑰啊。 那是梦里的鲜花,即使陆醒言不是娇艳欲滴的玫瑰,可她也做过玫瑰的梦。 那是陆醒言和穆时川结婚后的第一个、也是他们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属于他们的情人节。 陆醒言已然不记得她在那一天有着怎么样的心情,带着欲盖弥彰的情绪和期待,去邀请穆时川共进晚餐。 餐厅里是热闹又互相充满爱意的情侣,只有他们,明明是夫妻,却陌生得像是拼桌的路人。 穆时川专注地想着近日物理研究的瓶颈,估计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记得。 可是那一天的陆醒言还是很开心。 餐桌上撒着浪漫殷红的花瓣,编织出那个名为少女的梦。 少女情怀总是诗。 所以那个时候的陆醒言,在和穆时川走出那家餐厅的时候,瞥到门口推着鲜花束在前进的小贩,停下了脚步。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加上那一点点希冀,带着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的胆怯,转头像是鼓足了勇气问穆时川。 “你可以给我买束花吗?” 而那个时候的穆时川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他皱着眉,从那个难缠的物理课题里挣脱思绪,飞速运转的大脑好像都卡顿了。 他的视线平静,却让陆醒言下意识地感到羞耻和难堪。 穆时川的瞳孔明明没有显露任何情绪,陆醒言却好似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问句。 他好像在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你也会喜欢玫瑰?” 漆黑的夜晚、五光十色的灯光里,那一束一束在水桶中绽放着的花骨朵,都仿佛在嘲弄地着她。 其实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在他的漠不关心里,陆醒言所有对这场爱情的希冀都被打破。 几乎是立刻,陆醒言在穆时川开口之前笑笑,掩饰她内心全部的惶恐、失落还有那份属于少女心的柔软和敏感。 她说:“算了,我不喜欢花。” 而穆时川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很快便皱着眉低下了头,回到他的课题里去。 在那个他们共同走过的有限的时间里,穆时川的脑子里只记住了那一个个符号和研究数据。 而陆醒言,却始终记得那一夜未曾得到过的玫瑰。 那是如镜花水月般从手中流逝掉的爱意,那些所有的情意与美好,都在穆时川的冷淡中消散。 让陆醒言最终决定放弃他。 那个追玫瑰的少女,于是在终点到达前就停下了脚步。 得不到的玫瑰,她便不再追。 —— 陆醒言决定放弃穆时川的那一天,穆时川至今也记得很清楚,即使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会失去什么。 那天是陆醒言的生日,那是陆醒言从小到大第一次没有和父母弟弟一起过,而是在家等着穆时川。 而穆时川在研究所呆到晚上九点,期间没有接通陆醒言的任何一个电话,最后却一个电话被武晴叫回了家。 陆醒言的生日,穆时川没有回来。 其实陆醒言可以理解,因为武晴那个时候被查出疑似宫颈癌,那是他的母亲。 即使他在穆家呆了一夜,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沾着席思凝惯用的香水味。 可是也忍不住会翻来覆去地想、去计较。 会忍不住地想问他一句。 那她呢?陆醒言呢? 在他眼中,陆醒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坚不可摧到可以怀着身孕、独自在生日的夜晚度过,甚至得不到他的一个电话回复? 那个晚上陆醒言只睡了三个小时,醒的时候双眼干涩地甚至有点疼,心也跟着抽痛,却带着莫名的麻木。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晨光像是要在那片迷雾中撕开一道口子,然后血淋淋地给她看。 再也睡不着。 陆醒言于是下了床,拉开了窗帘,然后站在窗口,看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晨曦到来之前的天空,是会吞噬人心的,却也会让人更清醒。 在那一刻,陆醒言想,是她错了。 穆时川不喜欢自己,这场婚姻的开始,本就源于高中时的那句流言。 原来那句流言不是真的。 是她当了真,所以才会用那个商业联姻的借口强行走到了他的身边。 该结束了。 …… 穆时川回到家的时候满脸疲惫,一向清俊的男人眉目都带着倦怠,他按着额头坐在沙发上。 而他的妻子如往常一样从厨房出来,虽然脸色看着不太好,但是她甚至笑了笑。 陆醒言笑起来的样子爽朗又明艳,让人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她对他说:“吃点东西再去补觉吧。” 穆时川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在医院呆了一夜、从昨晚到现在他一口东西都没吃,说起吃的甚至有点反胃恶心。 但是看到陆醒言背着手站在厨房门口的样子,他还是站起了身,跟着她走到了餐桌边。 陆醒言给他倒了杯温水:“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穆时川的大脑已经疲累到快要停止工作,甚至都没有在意陆醒言的称呼,答道:“还好,在等结果。” 陆醒言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已经爬到空中的太阳,日光灼人,她需要眯着眼才能模糊地看到那轮太阳。 在穆时川毫无防备、甚至毫无预期的时刻,她开口道:“穆时川,吃完早餐你就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吧。” 穆时川皱了皱眉,似乎不明白妻子为何突然重复地叮嘱他,直到他抬起眼,看到了陆醒言眼角挂着的那滴眼泪。 她居然在哭。 陆醒言居然在哭。 看着窗外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大颗大颗地眼泪往外涌。 穆时川很难去形容那一刻的震惊和悸动,他下意识地扔了勺子,然后看着她叫道:“陆醒言…” 那个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又难过的女人、那个在所有人的青春里热烈又耀眼的少女,居然在哭。 穆时川的大脑嗡嗡地响,他甚至没有办法把“陆醒言”和“眼泪”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像他从不知道,陆醒言也很想要一束他送的花一样。 然后,陆醒言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像个孩子一样,透过迷离的水雾、看着他。 她一字一句地说:“穆时川,我要跟你离婚。” 年轻的女人,小腹微微隆起,手背擦在眼角,擦不开她倔强的样子,她的唇紧紧抿住,像是对一件事下定了决心。 她身后是温暖灼热的阳光,仿佛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去面对没有他的人生,让她终于能够能亲口对他说出这句离别。 也终于能对那段无稽的青春往事和少女情怀写下句号。 在穆时川沉得像水一样的眼神中,她再一次重复道。 “你不是我的意中人,我要跟你离婚。” —— 穆时川至今都记得,陆醒言坐在餐桌旁,眼神带着少女的脆弱与固执,像是如火焰般灼人皮肤的太阳被镀上了一层玻璃外壳,漂亮得让人心动。 那是他第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大概是喜欢陆醒言的。 在陆醒言决定放开穆时川的那一刻。 穆时川荒唐地、可笑地、滑稽地动心了。 那根连结爱情的线条从未同时出现在他们的手中,这场婚姻像一只被抛弃的玫瑰,从陆醒言的手中抛离,再落入穆时川的掌心。 他们在不同的时刻心动,在错误的时间陷入爱情,然后都被那只玫瑰扎得鲜血淋漓。 而现在,穆时川靠着冰冷的墙壁,酒店里中央空调的凉风在他头顶上吹,却吹得他心口像捂了一块冰一样。 这扇墙壁后的男人冠冕堂皇地觊觎着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在为另一个人的鲜花感怀。 他听到她收到那束向日葵的声音是那样雀跃,像是春日的第一支白玉兰绽开。 她那样欣喜地说:“因为从没有人给我送过花呀!” 黑暗中像是有一把刀,带着纯洁无暇的明媚笑意,割开了心脏处的皮肤。 那里流出的鲜血绽成一朵朵玫瑰,花瓣依然鲜艳欲滴,却每一支都带着凌厉的刺,质问着他的罪行。 质问他的冷漠、质问他的袖手旁观,质问他为什么不喜欢那个那样好的陆醒言。 穆时川的喉间一片腥甜,心在那一刻收紧,好像快要窒息。 他的手在身侧紧紧地攥成拳,又颓然地松开。 他想。 徐帆说得对,陆醒言是太阳。 宇宙行星都是围绕着太阳旋转,所有人都曾看到过她的光芒。 可只有他是那个古怪的黑洞,不但让太阳为之倾聚,还差点让它付之一炬。 迟来的玫瑰不再代表爱意,只是他甚至带着执念地想,如果、如果可以代表歉意。 如果他可以将那份错过的心意诉说,如果他可以将爱与抱歉一起说出口,如果他可以再有多一秒的时间。 那么陆醒言会不会回头? 这是一个死结。 当他解开所有的物理课题,却解不开这个扣在这段婚姻里的枷锁。 他清楚地知道,往后是满目苍翼,往前是万丈深渊。 他不想离婚。 可是他连一个留住陆醒言的借口都没有。 因为这段婚姻,荒唐得让他回看的时候,都晦暗得让人心寒。 16、云的那端(十六) 对于陆醒言而言,不管是玫瑰还是向日葵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迷茫至此被打磨掉一半棱角的时刻、有一个人将向日葵递到了她的手中。 像是将她心里早已深深藏起的太阳,再次还给了她。 金灿灿的花瓣从不畏惧黑夜,永远温暖明亮如白昼。 陆醒言想,她本就不是玫瑰,她等的人其实也从未来过。 于是,在手捧人生的第一束鲜花的时刻,她很清楚地告诉那个自己。 陆醒言是值得最漂亮的花束的,所以…她要离开穆时川。 一定。 …… 回到正堂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说话,李诗尹抱着赵老师的手臂撒娇等着她。 看到陆醒言怀里的花和他们两位当事人极其平静的脸色,同学们也很懂事地没有再起哄。 陆醒言朝徐帆笑笑,到底还是因为被他告白有些不自在地指指门:“那我们走啦。” 她的眼睛很亮,在满堂灯光的折射下像今夜的星星:“后面的局你带大家去吧,麻烦你啦。” 徐帆点点头,失笑道:“去吧,到家给我回个电话。” 陆醒言说完,就别过脸,拉着李诗尹起身,穿过同学们好奇又八卦的眼神,一路走了出去。 李诗尹憋到门口才舒了一口气,在陆醒言佯装镇定的伪装下戳了戳她的肩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陆醒言帮她拉开门,把闺蜜大人塞了进去,然后抱着那束向日葵,头靠在车窗上,一副李诗尹问什么都不说的样子。 李诗尹狐疑地看了她许久,却没有在她的神情里看出任何端倪。 心动嘛,肯定是没有的;接受吗?也不像脱单的样子啊。 孕妇大人是一点心事也憋不住的,一整个晚上都跟在陆醒言的屁股后面走来走去。 陆醒言把儿子从父母家接回来,看着小崽子困得一点一点的小脑袋,和李诗尹跟屁虫孩子气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怀中被陆醒言单手抱着的陆云起小朋友也努力地睁大眼睛,跟着揉揉他困得明显的双眼皮,然后抱紧妈妈的脖子:“麻麻麻麻,干妈好像库奇哦。” 小男孩紧皱着眉,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困倦的鼻音,更加地奶声奶气了。 库奇是谁啊?哦,是李诗尹的老母亲养的一只小博美。 李诗尹:“……” 本来就八卦的她现在还是个无所事事的孕妇哎!一个巨大的瓜就在她的面前她却不能吃!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陆醒言抱着儿子洗完澡回来,李诗尹还坐在小沙发上,双手环胸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 陆醒言将香喷喷的小崽子扔到那张定制的、硕大的床上,然后一卷被子,将儿子塞进他自己熟悉味道的被窝里。 在外婆家玩了一晚上本来就很困的小男孩一沾上自己的小枕头就乖乖地眯起了眼睛,刚刚洗完澡的小脸蛋白白嫩嫩肉嘟嘟地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葡萄一样好看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好困啊却还是要慢点入睡的小表情可爱得要命。 李诗尹看了他两秒,转过脸对小姐妹说:“陆醒言,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咬你儿子。” 陆醒言无语地双手沾满香香的宝宝霜要给他擦香香,爬上床去一通乱揉,将那两朵细腻光滑手感极好的小脸蛋揉搓一通,成功地将陆云朗小朋友迷瞪的眼睛擦得清醒了一点。 然后陆醒言才平躺下来,将陆云朗小朋友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小后背。 看着儿子那两坨洗完澡格外白净诱人的小脸蛋,她也没忍住笑起来,轻声对李诗尹说道:“…不瞒你说,我其实也…” 也很好奇小朋友的白嫩嫩小脸蛋的口感。 李诗尹:“……” 得,不愧是她们。 当那群最放浪不羁的女孩子们变成麻麻们之后,你永远也不知道她们会有什么古怪的想法。 而怀中小呼噜都快打起来的陆云朗小朋友显然是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这话,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他气鼓鼓地鼓起嘴巴,然后往妈妈的怀里又钻了钻。 最终还是没架住睡神的诱惑,呼吸均匀平稳地入睡。 陆醒言将儿子抱到他经常睡的位置,给他盖好被子,在他额头上亲亲,然后看着她的小姐妹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 陆醒言自觉地往左边让了让,李诗尹也不客气,“哼”了一声就傲娇地爬上床抱住了陆醒言的腰,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故意地贴在陆醒言的手臂上。 陆醒言嫌弃地推开她:“行了啊你!再闹脾气我都懒得理你。” 李诗尹别过头去,把脸扭到一边,一副“让我安静生气你别烦我”的样子。 陆醒言被她逗笑,戳戳她:“不想知道了?” 李诗尹再次哼了一声,松开她的腰,转了个身,背朝陆醒言,独自生闷气。 陆醒言看着她的后脑勺失笑,想起自己怀孕的时候也是这般无理取闹脾气古怪,她却能事事包容事事顺着自己。 想起那段本以为会幸福美满、实则晦暗无光的时间,想起那些陪她走过那一年的人,陆醒言看着屋内昏暗的灯光投射在雪白墙壁上的光晕,甚至有片刻的失神。 良久,她才开口道。 “徐帆说,他喜欢我。” 年轻的女人在温暖柔和的室内氛围中轻声将心事诉说,她身边的女人也仔细地听着,刚刚因为故意闹脾气而上挑的眉头落下,眼里一片温柔明媚。 陆醒言轻声道:“他说曾经的那个我很耀眼,他喜欢那样的我,他还说…我是太阳。” 李诗尹不自觉地转过身,扭头看向她的挚友,看着她垂下的眉眼里倒映着的一点点的迷茫、格外的炙热和夜半的沉静。 陆醒言偏过头,朝她笑笑,像是也想起了那段兵荒马乱却飞扬恣意的年少,然后才缓缓地对她说道。 “诗尹,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他说的是我啊,那个陆醒言多好啊,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陆醒言不再是那样了呢?” 她漂亮的眼睛里像是有亮晶晶的东西涌现,却并不让人感到悲伤,而是悄然释怀。 李诗尹转过身子,什么都没有说,将头靠在陆醒言的手臂上,看着黑洞洞的窗外。 陆醒言垂下眼睛,遮住眼里最后的那份的失落与感伤,自问自答。 “从我嫁给穆时川开始。” …… 从陆醒言嫁给穆时川开始,那段婚姻就变成一道牢笼,自以为是的爱情是一道锁链,困住了自由烂漫的少女。 糟糕的婆媳关系、荒唐的伦理道德、淡漠的商业联姻、重利的情感联结。 尽数瓦解着那个少女的骄傲。 其实十八岁并不意味着成年,至少十八岁的陆醒言和二十四岁的陆醒言除了增长的年纪并无其他的不同。 她依然是家里最宠爱的女儿、是那个无忧无虑潇洒自如的陆醒言。 可是那一年的婚姻改变了她。 像是一道缓慢又温柔降临的酷刑,捆绑住崇尚自由的吉普赛女郎,一刀一刀折磨着、割断了她的傲骨。 她终于走入成年人的世界,以婚姻为代价。 最后,神收走了她的光芒。 —— 盛夏的夜晚,街道上往来的车辆比其他任何一个季节都要多,繁华夺目的灯光闪得人心里发慌。 穆时川独来独往,在同学们三三两两要么说着再见、要么聚在一起等着续摊的时刻,他一个人神色淡漠地转身,向他的车走去。 却被人叫住。 穆时川转过身,看着那个男人没安好心格外碍眼的脸,情绪不佳:“有事?” 徐帆像是没看到他的敌意,语气友好:“大家下面还要去唱歌,你不一起吗?”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深黑的瞳孔在夜色里看得人心里发凉,沉默几秒后,他挑了挑眉:“…那自然是要去的。” 他的语气平淡,让人辨别不出其中的意味。 …… 点好餐食,被起哄着胡乱唱了一首歌、安顿好同学们之后,徐帆打开包厢的门,环顾五光十色的走廊,最终在尽头看到了那道身影。 徐帆走过去的时候,他们身后距离最近的那个包厢有人在唱着那首《可惜没如果》。 “全都怪我/不该沉默时沉默/该勇敢时软弱/如果不是我/误会自己洒脱/让我们难过。” 应该是个醉鬼在唱,鬼哭狼嚎的声音给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弈带上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穆时川到底还是没什么耐心,他灭了烟,侧头看他:“你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徐帆沉默许久,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玻璃上,然后笃定地开口道:“是你吧,穆时川。” 他闪了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个让陆醒言难过的人。” 徐帆回想着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想起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细节动作,最终还是战胜自己固有的难以置信:“男友?伴侣?还是…丈夫。” 穆时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视线飘向窗外,手指在窗边轻轻地敲击。 他低头看向这位传闻中仗义良善的隔壁班班长,声音很轻,却又带了几分挑衅,答道:“丈夫。” 这个答案撕碎了徐帆全部的希冀,穆时川静静地欣赏着,然后再次重复道。 “徐帆,我和陆醒言,是合法持证的夫妻。” 他本就清俊淡漠的眉眼,在光影的交错下,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暗,像是被惹怒的前兆。 徐帆却没有在意,他沉默许久,看向身边的男人,轻声问道。 “穆时川,如果陆醒言想离开,你会放她走吗?” 良久,他听到身侧的男人嗤笑一声。 “你开什么玩笑。“ 他说得很轻,声音却很冷。 17、云的那端(十七) 夏日的晚风细腻也温柔,吹不散少年们往日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穆时川,站在那扇窗前,虽然算不上志得意满,但对于陆醒言,他以为自己可以如愿。 他还未曾感到命运的来势汹汹,以及姻缘错牵的造化弄人,也未曾有过如陆醒言那般的伤情和死心。 就像他从未想过,两年前陆醒言说过的要放弃他,从来都不是一句玩笑。 所以他的轻笑和嘲弄落在徐帆眼里,是那样的游刃有余和有恃无恐。 也是那样的刺眼。 晚上被旧日同窗们灌下的酒精在挥发,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在不断升温。 徐帆的心口像是烧了一团火,灼热的温度逐渐蔓延到他的眼角,连那里都红彤彤的一片。 徐帆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干涩,却像是懒得再与他多言:“穆时川,你已经毁了她,如果你还记得从前的陆醒言是什么样子的,你就不该再给她加一道锁。” 他转身离去之前对那个挺拔清俊的男人轻声说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你也都曾是帮凶。” “……” 穆时川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挪动步子,男人正对着那扇窗,静静地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烟头上冒出那点飘散的烟雾,看得他心情更加烦躁。 良久,他扔掉了烟头,去洗手间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洗干净了自己的手,走出了门。 走到自己车边的时候,苏璟和给他打来电话,语气颇有几分委屈:“钻石钻石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又贵又难搞,花还要空运的,我跟你说按照陆…嫂子的性格,你送她两张球票都比鲜花戒指管用。” 穆时川靠在车边,看着黑漆漆一片的夜空,心头原本的势在必得里不知道为什么掺杂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慌乱与茫然。 他开口的声音却如往常一样冷淡平静:“买到了?” 苏璟和叹口气:“买到了,不过你真的要…” 穆时川的手搭在车边,心头那一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要去口袋里摸一根烟,却陡然想起最后一根也已经被他抽完了。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苏璟和问道:“她是什么性格?” 苏璟和抱怨的话语一顿,反应不及:“什么?” 穆时川却明显不想多谈:“挂了。” 然后下一秒苏璟和的手机里就传来电话已经挂断的提示音。 周围的好友各个看着他:“这就挂了?” 苏璟和跟他们面面相觑:“嗯啊。” 其中一个好友“啧啧”两声:“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谁说不是呢,穆时川最近疯得有点吓人,他前几天居然说他要跟陆醒言求婚。 苏璟和他们几个一合计,估计是觉得亏欠陆醒言,所以想要补救一下,不破不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苏璟和只能憋在心里,半句都不敢对穆时川讲。 他觉得陆醒言根本不会答应。 那位陆家大小姐,不是个会将就的人,也完全不需要将就。 如果不是误以为穆时川喜欢她,她根本不可能嫁给穆时川。 —— 八月,盛夏。 陆云朗小朋友被陆萍女士带着出去玩了,成为了中老年避暑旅行团的团宠。 陆氏飞跃集团的空调温度打得更低了些,正午时分拉开窗帘眼睛都能被猛烈的太阳光闪瞎。 江夏抱着文件,站在那一小块太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对陆醒言一板一眼地汇报了将近一个小时本季度的工作进展。 陆醒言被太阳晒得烦,将满屋子的窗帘拉起,强打着精神听她毫无感情的陈述,期间喝了一整杯咖啡。 好不容易熬到她的秘书姐姐说完,陆醒言的神情一下子飞扬起来,满脸都写着“说完啦可以去吃饭啦”的欢快表情。 却见到江夏划动了一下平板,进入了下一页。 陆醒言:“……” 救命啊! 江夏定定地看了一下那一页的内容,抬眼看向陆醒言,顿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最后一件事,木鹿的合作期,到今天正式结束了。” 陆醒言收拾桌面的手都跟着短暂停顿了一下,沉默两秒后她抬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对江夏笑笑:“好,知道了。” 她撑着下巴,看不出任何失落难过的情绪,平静地对江夏说道:“让他们挑新的合作方吧。” …… 江夏离开后,陆醒言对着手机沉默地思索了许久,斟酌着语句,给穆时川发了一条信息。 他们其实并未拉黑彼此的任何一个联系方式,只是这两年里,他们的聊天框里再没有一句新的聊天记录。 陆醒言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问道:“有空出来谈一下吗?” 陆醒言发完消息就将手机扔到一边,就打算出去吃饭,因为按照她以往的经验,穆时川至少两三个小时后才会回消息。 可是出乎陆醒言的预料,穆时川今天回得很快,间隔不过几秒,陆醒言就收到他的回复。 “有,你几号方便?” 这种时候回得倒是很快,看来是真的迫不及待。 陆醒言掩去眼中的情绪,打字道:“就今天吧。” 下一秒,她看到屏幕上的回信。 “今晚六点,月亮湾。” …… 江夏迟迟不见陆醒言出来拿午餐,便收拾好帮她端进去,敲开门却发现陆醒言在对着手机上的那一行字发愣。 看到她进来,陆醒言向下盖住手机,对她笑笑:“发个消息都忘了去拿饭了,谢谢你呀,快去吃午饭吧。” 江夏帮她将餐盘放在桌上,今天的菜色是陆醒言很喜欢的韩式料理,红红的一片汤料,却没有见到她瞬间雀跃的眼神。 江夏心下奇怪,正在纠结要不要告知陆萍女士,就听到陆醒言叫住她:“江秘书。” 江夏转过身。 陆醒言的眼睛很亮,在拉开一角的窗帘的照耀下格外的漂亮:“今天下午我就不上班啦!” 江夏想着哪有翘班还要这么光明正大地告诉自己的,正要搬出老陆萍女士教育一下她不要摸鱼,就听到那个年轻明艳的女人平静地说道。 “让周律师下午过来一下,带上我的离婚协议书。” —— 下午三点,李诗尹正挺着肚子在工作室里摸鱼,指挥着小助理裁剪新衣,前台小姐姐就进来说“陆小姐来了”。 她正愁闲的没事干,快乐地站起身,看到一身小西装的陆醒言,立刻扑了过去:“你怎么来看我啦,是不是来接我下班啊?” 陆醒言抽抽嘴角,真的很想问她谁家下午三点下班的。 但是想起要做的事,她摸了摸鼻子,对小姐妹说道:“你陪我去逛街吧,我想要买一条裙子。” 裙子?陆醒言要买裙子? 李诗尹闪了闪眼睛,掩去心中的波澜,但是面上还是笑着:“好呀!走!” 李诗尹抱着她的胳膊穿梭在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之间,才试探性地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裙子呀?” 陆醒言的手在一件件做工精细的华丽面料上划过,然后歪着头,扬起一个明媚嚣张的笑意:“最好看的裙子,李诗尹,我想要一条最漂亮、穿上就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能够艳压你的裙子!” …… 多漂亮啊。 她的醒言。 又是这么意气风发明媚如春日朝阳。 可以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管她长发还是短发,管她性格如何像男孩还是女孩。 久违了,她的太阳。 …… 黑色的长裙层层叠叠,细碎的流苏银饰缀在腰间,随着裙摆一起落在女人纤细修长的小腿上,贴身的裁剪勾勒出她纤细柔软的腰肢,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和雪白肌肤。 陆醒言提着裙摆,看着镜中的女人,静静地看了许久,才扬起笑意,对李诗尹感叹:“真好看。” 她的眼中有化不开的欲言又止和决绝,李诗尹与她相识二十年,已经隐约猜到她心中所想。 她伸出手,将陆醒言身上细碎交缠的流苏整理好,然后红了眼睛,看着与她相伴生长的姑娘,一时无言。 而陆醒言却伸手,将多愁善感的孕妇大人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擦掉,然后提着裙摆,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挂饰翻飞,叮玲作响,裙摆扬起,像是少女的笑意。 陆醒言提着裙子,歪了歪头,服装店里温暖明亮的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像是舞台灯光般耀眼夺目。 所有人都喜欢那样明媚耀眼的陆醒言,只有穆时川不喜欢。 于是今夜,是一场分离。 即使再无情意、往后再无关联,她也要用最最最深刻的方式,给这场婚姻划上句点。 她弯着唇角,眉眼间都是笑意,她歪了歪头,像是第一次拥有漂亮连衣裙的孩童。 “宝贝,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穿裙子。” 在李诗尹红了的眼眶湿润的时候,她将孕妇大人的唇角弯起,挤出一个笑容。 李诗尹别开眼,明知故问道:“这么漂亮的裙子,穿了去见谁呀?” 陆醒言笑起来,声音甜蜜而清脆。 “穆时川呀。” 她的笑容那么灿烂,却还是跟着李诗尹一起红了眼角。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她的眼角滑落,低落到裙摆上,混入缀在裙子上的钻石。 她那么用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去和穆时川离婚。” 18-20 第18章 离婚进行曲(一) 要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去和他离婚。 年轻的女人迎着光,身后是透明晶莹的玻璃橱窗,四周围满五颜六色精致绚烂的华丽衣裙,她却依然醒目,毫不黯然失色。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她此刻心中的那份怆然出走的勇气。 陆醒言真的爱过穆时川,爱他的时候跨越山海也要走到他的面前,也曾不计后果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即使最后不过是大梦一场,荒唐一度,她也未曾后悔过。 于是就算要说再见,也要堆砌出她最好看的样子,将年少时那个未曾圆满的梦亲手割舍。 在这场婚姻最后的最后,至少要让她爱过的那个少年,记住陆醒言最好看的样子。 也要告诉他。 从前的陆醒言会悦他,但从这条漂亮的裙子开始,她只会悦己。 …… 李诗尹替陆醒言将长发放下,乖张夺目的粉金色铺满了后背,她看着这个如自己双生姐妹般亲密的好友,用手背擦干净眼角,努力地笑着说。 “走吧,我来给你化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妆。” 她们的双手交握,如同一起走过的荒诞年少一样。 有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就像有的人,永远也不会来一样。 陆醒言终于在这一刻明白。 是那样温暖宽容的家庭给予她自由的灵魂,是每一个爱过她的人让她以同样的爱去看这个世界。 她的脚步、她的人,本就不该为了一个不爱她的人而停留。 …… 李诗尹牵着她的手,走啊走,走的时候就在想。 真好啊,她的醒言。 终于走出来了。 终于要拥抱那个青春烂漫的曾经,挥别那段小心翼翼走过的晦暗时光。 李诗尹永远记得,她的脑海中最早有关于陆醒言的记忆是在小学一年级。 虽然可能更早,但孩童时候做邻居的记忆因为年幼断断续续又很模糊,她记得并不真切。 可是她能记得陆醒言。 那个总是带着和她一般大、长得一样俊俏的弟弟来上学的女孩子,那个不爱留头发、格外喜欢背带裤的女孩子。 坐在与她相隔一条过道的位置上。 这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子,上课的时候规规矩矩地手在桌面上摆正,屁股却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扭来扭去。 那个时候李诗尹刚从外婆那里知道一种孩子会生的病叫做“多动症”,她偷偷地猜测这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子可能就有这种病。 可是她还是很喜欢陆醒言。 因为陆醒言小朋友总是很厉害,大扫除的时候班里的男孩子们总是偷偷溜出去玩,女孩子们不敢去叫他们,只有陆醒言会冲过去挨个揪着他们的耳朵将他们拎回来。 那群坏小子私下里叫她“母老虎”。 可是李诗尹小朋友却在那天上学的时候,在陆醒言小朋友的桌肚里偷偷塞了一盒巧克力。 她看到陆醒言走进教室,将书包扔在桌上,然后一低头,在桌肚里摸出了那盒巧克力。 李诗尹永远记得陆醒言弯了弯唇角,看着那盒巧克力笑起来的样子。 比她最喜欢的兔子玩偶还要可爱。 小小的女孩有些害羞,将脸埋在手心,趴在课桌上,心里却在想。 陆醒言才不是母老虎呢,她是身披铠甲的兔子骑士,比任何一个胆小懦弱的男孩子都要值得信赖。 …… 李诗尹也一直一直都记得,在陆醒言二十四岁生日的夜晚,在陆醒言决定放弃穆时川的那一天。 她和当时还是男朋友的BB从国外回来,想要顺路将给陆醒言的生日礼物送去给她。 敲开月亮湾的门,却看到醒言通红的眼眶。 桌上是已经冷掉的餐食,屋子里除了她进来的时候陆醒言仓皇按开的客厅灯之外漆黑一片。 她的醒言,连哭的时候都要关着灯,生怕在这幢房子里泄露一丝一毫的脆弱。 明明那个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可她还是怕被看见,被人发现原来陆醒言不是刀枪不入毫无弱点。 那个时候的李诗尹看着好友红了眼睛却努力掩饰的情绪,将沙发上女人的额头贴着自己的小腹,让她自己平复那些不想为人所知的情绪。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问道:“怎么了宝贝,谁欺负你了啊?是不是穆家那个老妖婆?我……” 可是她话音还没落,就看到她的醒言抬起眼睛,红红的眼睛再次溢满水珠,她看着李诗尹的眼神好似有些怔愣。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诗尹,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的心是冷的。” 李诗尹看着她,心中最深处的柔软被狠狠扎下,在外人眼中高傲冷艳的女人伸手擦着陆醒言的眼泪,一遍一遍地哄着她。 这也是李诗尹第一次面对好友的眼泪,面对那个总是挡在她前面的像女战士一样的小姐妹的无助,李诗尹手忙脚乱地擦着她的眼泪,最后竟有点语无伦次。 “不要哭,宝贝,肚子里还有宝宝呢,现在不能哭的,穆时川不好,不要他了,我们不要他了,我们醒言凭什么受这种委屈…” 李诗尹轻抚着陆醒言的长发,根本不记得自己安慰了她些什么。 她只知道,在她眼里,她的醒言明明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姑娘,却因为那个叫做穆时川的男人,被击碎了最坚硬的外壳。 她本可以刀枪不入,永远做那个英姿飒爽的蓬勃少女,却因为一时情迷,堕入人间。 可是即使陆醒言明明那么努力地走向穆时川,却像小美人鱼用鱼尾换来的短暂爱情一样,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根本没有什么不朽,她最终会化为泡沫,连带着她的爱情一起。 —— 碧眼盈波,明艳动人。 李诗尹化完最后一笔,定定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将她的脸蛋对着镜面,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下自己一手创作出的艺术品,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化完啦!” 陆醒言睁开眼,看着镜子里自己,歪了歪头,不自觉地轻轻笑了笑。 这个动作带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感,又带着一点美而不自知的清冷朦胧。 女人的眉眼精致到每一寸,眼尾上挑,不是楚楚可怜的妆容,而是凌厉逼人的攻击性。 却又在选择腮红的时候放弃深色系,选用了较为柔和的梅子色,使得陆醒言五官的每一个优点都被无限放大,又只觉得明媚朝气。 她及腰的长发被挽起,只留了细细的一缕在她的脸颊边,随着她头摆动的幅度荡漾出万种风情。 陆醒言提着裙摆起身,美滋滋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我可真好看啊!” 李诗尹转过身哼了一声:“臭屁精!” 然后去保险箱里取来项链。 虽然夏天天黑得很晚,但是窗外的夜幕还是悄然降临,那一串钻石项链落在陆醒言的锁骨处,在这个黄昏显得格外璀璨。 李诗尹替她戴好,才抽了抽鼻子说道:“这可是镇店之宝,你要是弄丢了我就…” 陆醒言摸摸那颗钻石,再摸摸鼻子:“不会的,我就是去跟他好好把话说清楚,又不会跟他打架…” 李诗尹正在替她检查最后的妆容,看到这个动作立刻声音都高昂了几分:“陆醒言!不准摸鼻子!鼻子最容易脱妆了!脱妆了还怎么艳压穆时川那个狗男人?!” 陆醒言:“……我走了。” 她说完,就踩着一向最不喜欢的高跟鞋往门口走去,迎面还撞到了李诗尹的小助理瑶瑶。 陆醒言和她点头致意,却发现小姑娘在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就立刻红了脸。 陆醒言一愣:“你没事…” 小助理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捂着通红的脸蛋:“没事没事。”然后往屋里狂奔而去。 留下陆醒言沉默两秒,狐疑地迈着小步离开。 …… 小助理红着脸跑进屋,一边轻轻喘气一边在想:妈妈我看到了什么?!她也太好看了!!!我要嫁给她!! 李诗尹正在收拾桌上的化妆品,回头看到小助理的神情,没忍住笑起来。 “花痴陆醒言啊?后面排队了啦!” 小助理从刚刚那副美人图里回过神来,发着愣说道:“以前只觉得陆小姐帅气,第一次觉得她好美好美!我都不配看她一眼的那种美!” 小助理说完,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八卦道:“陆小姐是要去见喜欢的男生吗?真好啊!” 李诗尹收拾化妆刷的手顿住,她抬起眼睛,轻笑一声,淡淡地附和道:“是啊……真好啊。” 小助理好奇地看着李诗尹,不明白这位大美人为何又不太高兴了,然后才像是感叹地说道:“不过李老师您和陆小姐关系可真好!那颗钻石都给陆小姐戴了。” ApolloEyes。 太阳神之眼。 那是李诗尹去年亲自去日内瓦的佳士得珠宝拍卖会上拍回来的,据说花了这位大小姐一年的零花钱。 去年年末一个一线女明星走红毯时想要借,李诗尹连联系方式都没留给人家。 而现在,居然借给闺蜜去约会。 小助理看着都忍不住咋舌。 李诗尹闻言慢悠悠地坐下,支起手指,看着最近因为怀孕修剪得格外勤快的指甲,过了许久也没有回答小助理的话。 只是眼里难免一片冷意。 穆时川啊穆时川,听说他买了一颗钻石,想要给陆醒言求婚。 那个时候李诗尹就在想,如果他能好好查查那颗钻石的来历,再去查查那一批钻石的其他买家。 他就会知道阿波罗之眼不是一颗,而是十二颗。 ——如果他对陆醒言能够再用心一点,她倒是可以放穆时川一马,不在今天刻意为难。 可惜了。 他并没有。 连送出的钻石和心意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那么对不起了。 戴着阿波罗之眼的陆醒言,怎么会接受一份一模一样早已拥有的爱与惊喜呢? 呵。 —— 晚上的道路有点堵车,可是陆醒言却并没有准时赴约的急切,甚至带着几分小小的报复心与恶劣。 毕竟在曾经那些与穆时川有约的日子里,他从研究所匆忙而来姗姗来迟的样子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等到陆醒言抵达那座公寓的时候,已经快要七点。 她站在这座曾经她与穆时川短暂生活过半年的房子门口,竟有着片刻的恍惚。 当时将这里选做婚房,只是因为这里距离穆时川执教的大学实验室很近,可以尽可能地缩短他上下班的时间。 陆醒言沉默许久,终于敲响了门。 脚步声渐近,深棕色的门板被拉开,他清隽冷淡的眉在她面前出现。 陆醒言微微地仰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地沉默后,陆醒言才轻声说道:“久等了。” 说过或者听过这句话的人大抵都知道,这是一句客套的敷衍。 穆时川唇角的弧度不自觉的染上几分苦涩,然后轻声问道:“…很远,对吗?” 陆醒言反应片刻才知道她是在问她来的地方,距离这个约定的地方是不是很远。 陆醒言挺直着背脊,静静答道:“嗯,很远。” 真的很远,横穿上海的半个对角线,穆时川从不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上下班需要开很久很久的车,久到堵车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担心挂机地打一把游戏。 当许久之后的他意识到这一切,当他走过每一天陆醒言走过的道路,他才知道自己曾那样被她爱过、也那样真实地被纵容过。 从前的陆醒言愿意,而现在的她再也没有继续的理由。 她依然那样直接坦荡地看着自己,眼里却再无爱意。 她甚至轻声地补充道:“很远,开车很累,还总是堵车。” 穆时川看着眼前的她,声音都干涩得厉害:“……对不起。” 陆醒言别过眼,似乎是不想再计较这声对不起。 她动作的时候流苏轻晃,一派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穆时川努力地弯了弯唇,开口道:“…很好看。” 陆醒言闪了闪眼睛,却像是没有将他的夸奖放在心上,轻声应道:“谢谢。”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有那么多话想说,手指摩擦在身侧,一遍又一遍地,只开口说出一句:“跟我来。” 陆醒言跟着他往里走,绕过玄关,是与餐厅相连的客厅,他的脊背挡在眼前,陆醒言走到客厅里才看到那里的全貌。 客厅的地毯上铺满了鲜花,小小的蜡烛在餐桌上静静燃烧,厨房里有未散尽的香味。 穆时川拉开椅子,抬眼看她,浅黄色的灯光下他带着莫名的局促。 “醒言,我们可以一起吃一顿晚餐吗?” 他垂下眼:“至少…能给我一个机会,把作为丈夫的我没能为你做的,陪你做一遍。” …… 丈夫。 什么叫做丈夫呢? 其实从来都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细心体贴是爱,担忧焦急是爱,温柔陪伴是爱,细水长流和波涛汹涌皆是爱。 可是无论哪一种,穆时川都不合格。 他没有为陆醒言做过一顿饭;没有陪她跳过一支舞;没有与她一起看着同一部电影入眠。 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夜,陆醒言觉得穆时川的黑色瞳孔里甚至沾着几分名为“祈求”的情绪。 斟酌片刻,陆醒言终于还是迈步过去,在椅子上坐下。 穆时川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大概是与他母亲严厉的性格有关,在今天,他却看着陆醒言,仔细询问餐食的味道。 他像是在生涩地寻找着与她之间的话题,落在陆醒言眼里不知为何,让她的鼻尖一阵发酸。 穆时川的手艺很好,即使他以前从未展露过。 陆醒言与他相对而坐,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那只烛台在陆醒言的眼前一点点地变矮,一点一点地晃动着头顶的火苗。 最终,被他吹灭。 他今夜格外地温柔,柔和的音乐陡然转换,变成一首舞曲。 他甚至朝她伸出手,问她:“MayI?” 他穿着正式笔挺的地西装,朝她伸出手的时候是那样体贴有礼,像是被蛊惑一般,陆醒言的手搭上了他的手。 他的一只手搭在陆醒言的后腰,带着她在铺满花瓣的地板上踏着细碎的舞步,像是踩着一串月光。 在那首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刻,怀中的女人却不再动,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仰起头的时候眼睛泛都泛着红。 像是最后一点希望都被掐灭。 她的声音轻颤。 “穆时川。” 她叫他的名字。 在穆时川黑色瞳孔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她开口问道。 “你收到那封邮件了,对吗?” 那封承载着她少女时代所有希冀的邮件,在那上面,她小心翼翼又带着甜蜜的笑意,邀请穆时川来参加她的毕业舞会。 她并不确定那个邮箱是否是真的被他在使用,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看到。 虽然石沉大海没有回信,但是她始终怀抱着最后的希望。 而那份希望在穆时川出现在他们高中毕业晚会的现场而点燃,却又在他只是进来喝了一点酒、和班主任还有席思凝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之后,完全熄灭。 那是穆时川送给陆醒言的第一份失望。 她也曾告诉过自己,也许他真的未曾收到。 可是在今夜,当那首舞曲响起的时刻,陆醒言才知道。 他收到了。 他不但收到了,他也来了。 却不是来做她的舞伴。 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来看看这个被他的一句流言糊弄得芳心暗许的愚蠢同学,是怎样的无知又可笑吗?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其实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因为跳舞而搭在他手心的、属于陆醒言的手掌轻轻滑落,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样沉寂,像是燃尽了的、骤然熄灭的花火。 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试图去拉她的手:“醒言!” 却被她“啪”地一声打开。 他听到她轻声问道:“…为什么呀,穆时川?” 她扬起头,眼里如璀璨却细碎的玻璃,她努力地不让眼泪落下,却还是忍不住心伤。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不用来,可是你来了,穆时川,从前我只是希望你能走向我,如果不行的话,我走向你也可以…” 穆时川心一阵一阵地紧缩着疼,却在察觉到她想说什么之后开口:“醒言…我…” 而陆醒言歪着头,却没有丝毫停下的和动容的打算,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也一点一点地给他判了刑。 “穆时川,我宁愿你没有来。” 她说。 她的声音那样轻,那样温柔,却带着化不开的苦涩,在夏日的夜晚静静散开。 就那样诉说着,宁愿他从未进入她的世界里。 如果他没有来,她纵然依旧会心伤难过,却不会在这一刻知道比他不喜欢自己更糟糕的结局。 原来他对她怀抱着比“不喜欢”更恶劣的情绪。 陆醒言垂着眼睛,看着一地散落的花瓣,每一片却都像在写着什么曲终人散。 她轻轻呢喃。 “穆时川,你真的…真的很过分。” 陆醒言放下裙摆,让那片层层叠叠的流苏缀落身侧,然后认真地注视着穆时川的眼睛,对他说道。 “我从前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嫁给了你,知道你不是的时候,我以为你至少是个婚姻都不能自主选择的受害者。” 她恍惚地看着他:“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生活,打乱了你的期许,可是原来你从不无辜。” 穆时川的手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他看着一点一点脱离他怀抱的陆醒言,心口一点一点变冷。 良久,他才轻声答道:“是,我不是。” 陆醒言的眼睛红得厉害,她努力控制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 “我喜欢你这件事,你从来都知道。” 穆时川吞下喉头那块腥甜,艰难地、生涩地答道。 “…是,我知道。” 他僵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辨驳。 要怎样去解释那些阴暗不堪的过往,又该怎样去解释那份不怀好意的靠近? 要告诉她吗? 坦诚他所有的不堪,坦诚他肮脏的内心,坦诚从始至终、他一路走来的挣扎。 要告诉她,穆时川根本配不上那样明亮干净的太阳吗? 那块钻石戒指贴着他的心口,却像是在他的皮肤上来回切割,狠狠地划出无数血痕。 陆醒言看着这个她自以为是爱过许多年的男人,失望和幻灭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颠覆。 她垂着眼睛,过了很久,才带着讥讽开口道:“真卑劣啊。” 她看着窗外低垂的夜空,看着满屋花瓣火烛,心头却涌现一片从未有过的凉意。 “穆时川,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们离婚吧。” 第19章 离婚进行曲(二) 她要跟他离婚。 陆醒言穿着华丽精致的衣裙,站在客厅的中央,那样坚定地说着这句话。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出这句话。 她直直地看着穆时川,看着眼前这个在此刻格外陌生的男人,轻声说道。 “穆时川,我之前说过,我并不后悔嫁给你。” 她的瞳孔如嵌入了钻石一般剔透,却是以眼泪为代价。 陆醒言从前只当这是一场错位之后的无奈结合,却从未想过,他其实知晓一切,却冷眼旁观着她的沦陷。 看她像坠落的太阳,最终跌入深渊。 他不但不曾爱过她、心疼过她,甚至不曾对她心软。 冷血至极,居然是他。 而现在,她终于仰起头,看向他的眸光里连温柔都不再剩下,只有绵延的憎恶。 她说:“我说错了,穆时川,我很后悔。” 她的声音那样轻,如地上的花瓣一般柔软,却在拼凑着一场翻天覆地的离别。 “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如果能够再来一次,我一定离你远远的,即使那样的人生我没有经历过,但我想,一定不会比遇见你更糟糕了。” ……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从来都镇定非凡的脸上需要极力地控制,才能不露出痛苦挣扎的痕迹。 他的声音压抑得厉害,开口的时候沙哑又干涩:“…醒言。” 他那么那么的抱歉,却对当初的那一切无从解释,他的睫毛低垂,漆黑一片的瞳孔里像是沾上了水汽。 “对不起。” 他想要去拉陆醒言的那节手臂,却被她警惕地、毫不留情地躲开。 她侧着眼睛看着他,眼里是那样的失望和委屈。 穆时川的手几乎是轻颤着,又垂在了身侧,良久,他的声音才连成完整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还不喜欢你。” 不喜欢是件多伤人的事情啊,因为不喜欢,所以不会在意她的心意,可以随意摆弄她的情绪,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她沉沦又伤情。 那个时候还不喜欢。 他说。 他的言下之意,她听到了,却觉得更加得荒唐可笑。 年轻的女人扬着高傲的头颅,嗤笑一声。 那是他最常摆弄的一个笑容,那样讥讽、嘲弄,让人感到自惭形秽。 现在她如数奉还。 对他小心翼翼说出口的隐晦告白,她也嗤之以鼻。 穆时川在她讽刺笑意展露的那一瞬间,心都跟着下落,神情也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却从未有过的认真。 “陆醒言,从你第一次说要跟我离婚开始,到现在两年多,在距离你七千多公里的地方,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喜欢你,就好了。” 即使可能不再被面前的女人爱着,他也还是得在今天,把一切都告诉她。 他可以不陪她跳这支舞的,可以不让她知晓他曾经心底深藏的那份卑劣和恶意,至少她在走出这扇门的时候,不会对他怀抱着憎恨。 可是他得说。 因为陆醒言是那样干净又纯良。 她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与明媚相关的词语的总和,她是这个世界上,他在最灰暗的时刻瞥见的那一缕明亮日光。 任何一点的欺瞒和隐藏,都不该也不能在她眼前。 他褪下了最后一层伪装的面具,将生与死的刀柄递交到陆醒言的手上。 他从怀中拿出那枚戒指,举在手中,伸到陆醒言的面前。 那颗熟悉的钻石在屋内的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彩。 他轻声说道:“陆醒言,你大概觉得我疯了,可我确确实实,想向你再求一次婚。” 他举着戒指的手在她的眼前轻颤,而陆醒言的视线却未曾停留,她静静地看着穆时川的眼睛,她居然第一次地在他的瞳孔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穆时川那样认真地看着她、想要在她眼里找到一点点的动容。 可是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他的醒言,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液体掉落,她反问道:“哪来的再呢?” …… 哪来的再求一次婚的再呢? 穆时川根本、从来没有对陆醒言求过婚啊。 这场婚姻的开始和过程,每一点都可笑到像一场闹剧。 陆醒言再次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场婚姻没有求婚、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甚至没有一个爱她的新郎。 穆时川看着这般决绝地、怆然地,反问着他的女人,终于在这一刻知晓,她离开他的决心。 陆醒言看着他,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一字一句地问他道。 “领结婚证的时候你都没有来,领离婚证的时候,你总不会缺席吧?” 她用曾经写满爱意的语调,说着最狠的话,将无数的委屈与日夜走过的伤心如数奉还。 她如此这般,坚决地、割舍着她年少的情谊。 她笑得那样明艳却讽刺,满屋的灯光都跟着她的裙摆溢出光彩,却亮得穆时川一阵心寒。 陆醒言看着窗外,轻声说道。 “穆时川,你说你要求婚,真可笑啊,求婚。”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人记忆犹新的时光,看着他的眼神也更加得冷漠。 “我们的婚姻开始于一场古怪的误会,将商业联姻当做借口,你给了我一段怎样的婚姻啊?” 陆醒言不是喜欢咄咄逼人的人,大抵是家里的亲人保护得太好,她总是不会以最恶的一面去揣度人的。 这是她第一次,像是要将一个人逼到死角,逼他看清楚他赠与自己的一切,将她所受的委屈尽数宣泄。 穆时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陆醒言,他被她的冷漠击垮,被她言语中的恨意逼退,不敢靠近这样的陆醒言分毫。 她寸步不让地逼问着他:有什么资格、再将她拉回那段痛苦不堪的时光里去? 那是一段怎样的相逢啊? 他给她的快乐是那样的少,给她的痛苦却几乎要毁掉她。 就连他,也时常在梦境中看到那个意气风发张牙舞爪的少女,梦到她被巨兽吞噬,化作一地晶莹的碎片。 在这场婚姻里,她吞下过无数的委屈与苦果,她将自己的棱角磨平,为了被他的家人喜欢,她曾像一只孤独的小兽,将每一只利爪都磨去锋芒。 她无数次无数次地妥协,无数次无数次地向他靠近,她迎合着她从不退让的世界,却最终连自己都差点走失。 她几乎差点就失去心里的那颗太阳。 …… 穆时川沉默着,与她对视许久。 最终,在她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倔强浓烈的憎恶之中,彻底地败下阵来。 他知道,他到底,还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错过的时间就像一只命运的手,明明只少了一秒,却让人为之付出也许此生遗憾的代价。 他想要张口,却好像被堵住了喉口,一股子腥甜在他的口腔中蔓延,良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好。” 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侧脸,却被她别开,他的声音一下子苦涩得更加厉害。 “好,陆醒言,我们离婚。” —— 当劲峭的字落在雪白的纸张上,一笔一画,他们写下了一场离散。 就像是一场古怪的契约。 进入的时候,穆时川签下的时候对婚姻的出卖,陆醒言签下的是对未来的向往。 离别的这一刻,陆醒言拥抱的是往日的自由,而穆时川写下的,是日后困在其中的牢笼。 这场永远只有一个人投入的独角戏终于落下帷幕。 陆醒言收起纸张,站起了身。 在离去的时候,她还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他弯唇,扬起最后一个清甜的笑意。 她说:“穆时川,太阳神的光,我已经拥有,所以你的戒指我不要,你的人我也不要。” 她笑得是那样温暖柔和,却说着最诛心的话,像是要将穆时川心口最后一块完整的血肉带肉的挖出。 “从今天开始,请你不要再叫我醒言。” 她明明在笑,却带着别样的杀伐,刀刀见血。 “我们不是亲近到可以叫名字的关系。” 在看到穆时川黯淡到瞬间燃灭的眼睛,她笑着补充道。 “以前也不是,对吗?” 第20章 别再叫我醒言。 年轻的女人捧着纸,当那两个名字被签上的时刻,她就已经被卸去了所有的枷锁。 她已然自由,如初见时一样。 穆时川的眼前有些朦胧,一瞬间他恍如看见了那个衬衫的下摆翻飞、声音高扬着,在校园里肆无忌惮横行的少女。 在那场她熠熠生辉的青春里,他不曾参与过她的故事,只在最后的最后,给予她一个不曾圆满的遗憾。 在这段极致干枯的婚姻中,他是夺走太阳的帮凶。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容颜,每一寸每一寸,仿佛要刻在心里。 良久,他那么轻声地、颓然地、苍白地答道。 “好。” ——请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醒言。 ——好。 明明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简单,却像是轰然落下的鼓点,震得他大脑发白,喉头的腥甜愈发浓烈。 他艰难地开口,从未有一刻觉得她的名字是刻在心上的不可言说。 “…陆醒言。” 面前的女人终于满意,她提着裙摆,除了眼角还带着刚刚哭过的微红,除此之外妆容精致、光彩夺目。 像她来时一样。 她终于还是离开,在知晓全部的他之后。 陆醒言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穆时川怆然地开口,声音涩得厉害:“…我送你。” 可是她没有说话,甚至连身体都没有转过来。 一场无声地抗拒。 是了,她说过,她不需要。 其实根本不必说什么,这段婚姻的结束,不值得陆醒言留下只言片语。 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缅怀的曾经,在过去的两年半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怀念。 她居然不曾在与他相关的人那里得到过任何的善意与爱。 虽然陆醒言并不在意。 陆醒言这样的女孩子,被千娇万宠着长大,不论性格如何,她是不缺爱的。 面对不喜欢自己的人,她会看在穆时川的面子上小心试探、耐心磨合,但是当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博不到他们的欢心的时候。 她只会想,你们不喜欢我啊,那好,我也不喜欢你们。 谁稀罕呐。 在离开这座曾经承载着穆时川与陆醒言为数不多的细碎温柔时光的房子的时候,她其实很想告诉穆时川。 她不喜欢连衣裙,更不喜欢高跟鞋。 …… 穆时川就那样目视着陆醒言离开,她的碎发在耳边轻轻晃动,扬出一个风情万种弧度,高跟鞋的节奏在地板上敲出一段序曲。 他除了看着她离开,毫无办法。 她终于那样毅然决然地带着所有的失望和憎恶,离开了穆时川的世界,留下他孤身一人。 地上的玫瑰花已然不再明艳娇嫩,折射着他苍白的唇角。 穆时川坐在沙发上,突然一阵苦笑。 陆醒言实在是个在心中泾渭分明的人。 两年前她提出跟穆时川离婚,第二天就拿走了这个家里她带来的、和买来的全部东西。 大到她打的衣柜,小到沙发上的抱枕坐垫,拿不走的就找人来拆掉,拆完之后还将那片狼籍恢复原样。 那天晚上穆时川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如样板房一样古怪的家,只觉得她是在气性有些大。 他那个时候并不觉得她真的会离开,甚至还觉得她再一次自作主张地搞乱了他的生活。 可是他从未想过,那才是他原本的生活。 枯燥得像一口井,灰暗得像在深渊之中。 那是他偷来的太阳。 …… 在陆醒言离开这座房子的一个月后,穆时川终于发现了陆醒言留在这个家里的唯一一件东西。 一粒不慎掉落在浴室瓷砖夹层旁的耳钉。 穆时川不经意地发现了它,将它捡起。 坐在新换了软垫的沙发上,对着那粒耳钉,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 她再也不会回来。 —— 夏日的夜空明朗一片,四面八方的清新空气拥抱而来。 陆醒言坐在驾驶座上,将那份协议书收好,然后像是卸去了全部的*力气,将额头靠在了方向盘上,静静地感受着属于自由与未来的味道。 她在脑海里滚动着这两年的时光,再抬起眼的时候只觉得莫名地荒唐。 像是踏入了一个梦境,深陷在泥潭之中,幸好,她出来了。 手机在手提包里震动着,她知道李诗尹早就憋不住了。 按开电话,整个车厢里都传来了李诗尹那里震天响的音乐声。 孕妇大人像是贴近了手机屏幕,扯着嗓子在对她喊:“离!了!吗!” 陆醒言无奈地答道:“嗯。” 结果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欢呼声和起哄声,在陆醒言不明所以的时候,李诗尹的手机不知道被递到哪里,居然传来了徐帆的声音。 音乐声小了那么一点,徐帆清了清嗓子,对她说道:“咳咳…醒言,我们在学校后街的那家bar,很多朋友都在,诗尹说要在这里庆祝你恢复单身…” 陆醒言:“……” 她就知道,李诗尹这个女人怀孕第四个月就憋不住要出去蹦迪了。 倒是会拿她当借口,也不怕把她的干女儿蹦出个长短来。 虽然这样想着,她还是踢掉高跟鞋,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 陆醒言到那家酒吧的时候,还穿着那条裙子,高跟鞋在车上就换成了靴子,头发也被她拆掉,随手扎成一个高马尾垂在身后。 下了超跑,就有酒吧门口聚着抽烟的年轻大学生对她吹了个口哨。 陆醒言拎着包甩在身后,关上车门,食指搭在额角,对着吹口哨的大学生挑眉比了个飞耶。 惹得那群大学生们起哄地更加大声。 去他妈的端庄优雅的已婚妇女,她自由了。 陆醒言踩着她的黑色皮靴,酒吧门口的灯光在她裸露的双肩上折射出诡异又性感的光纹。 她一进去,坐在吧台喝着牛奶等她的李诗尹第一个看到了她,跳下座位就朝她扑过来,然后凑在她的耳边超大声地喊:“欢迎回来!醒言!” 回哪呢?当然是回到这可以肆意潇洒寻欢作乐的花花世界,回到这能让她自由来去的人世间。 陆醒言失笑,伸手扶了她一把,然后带着她往里走。 包厢里环顾四周,都是陆醒言当年称霸玉泽中学时跟着的杀马特小弟,陆醒言看到他们,额角都跟着抽抽,实在没忍住,对李诗尹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诗尹却无视了她,将酒杯磕在桌上:“陆醒言!去他妈的穆时川!你终于甩掉他了!两年啊!” 多愁善感的孕妇大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你居然拖了两年才离婚呜呜呜呜呜我们醒言真是太惨了。” 陆醒言沉默两秒,才端起酒杯,对着屋内的狐朋狗友们转了一圈,然后爽快地一饮而尽。 只是放下酒杯的时候才安抚李诗尹:“好了别哭了,又不是白给的两年,这不是一年赚了六个亿嘛,跟穆时川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李诗尹还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仿佛跟穆时川结婚的人是她一样。 陆醒言只能抱抱她拍着:“好了好了,这不是给咱女儿赚奶粉钱嘛!养孩子多贵啊!陆云朗一个吞金兽就算了你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只能从穆家多榨点了…” 一旁的徐帆:“……” 倒也不必把我们都当死人。 …… 哄完了李诗尹,陆醒言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地寒暄过去,最后到徐帆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几分薄醉,两颊微微地红,看着更加艳丽非常。 徐帆举起酒杯、对着她轻轻碰了一下,笑起来:“恭喜。” 他是诚挚地恭喜她,祝贺她远离那段并不快乐的婚姻,祝福她拥抱明媚的曾经与未来。 不是以一个仰慕者的幸灾乐祸,只是纯粹地、为喜欢过的她感到高兴。 陆醒言眉眼弯起,轻声对他说道:“谢谢。” 她知晓他给予的这份真诚,也感谢那束向日葵,她感怀于每一个献给她阳光的人。 徐帆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了:“所以,那两年…真的是一场普通的商业联姻吗?” 陆醒言沉默片刻,看着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古怪光晕,想起与那个男人的有关的曾经,最终坦诚道。 “开始不是…但后来是。” 她摇晃着杯中绚丽的液体,轻声说道:“从我对他提出离婚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只把它当作一场利益的交换了,既然他可以,那我也可以。” 徐帆没有说话,只是轻皱的眉掩盖不住的他内心的酸涩。 年轻的女人苦笑了一下:“我至少不能让我妈妈再为我担心第二次,我已经选错了丈夫,我不能再选错合作伙伴,她为我负担了很多的压力,将飞跃交给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该让她安心。” 徐帆将手,搭在了陆醒言的肩头,就那么一下,像是一种力量的传递,又像是一种安抚。 他安慰道:“你做得很好。” 陆醒言歪了歪头,似乎是想起了那段兵荒马乱的时光,想起她生下云朗、接受飞跃,逼自己一点一点释怀。 现在想来,却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时光是一道分水岭,割裂了全部的爱与恨。 在一片欢声笑语与友人的温暖陪伴中,陆醒言终于能将那片阴霾彻底驱散,也终于能扬起满目骄傲的神情、对着徐帆举起酒杯。 她笑着说。 “那是当然,我可是陆醒言。” 20-30 第21章 接醉鬼回家。 陆醒言喝醉了。 她也没想到李诗尹叫来了那么多人,而她因为疏于练习,回过神来的时候走起路来都有点头重脚轻。 陆醒言喝多了的样子真乖啊,和她平日里凶巴巴的样子正相反,鼓着嘴巴吊在李诗尹身上,摸着她的肚皮问道:“你这里为什么会有个球呢?” 她睁着迷茫的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你是不是偷偷把我的篮球藏起来了?” 李诗尹无奈地戳戳她的脑门:“还想着打篮球!起来了!送你回家!” 陆醒言闻言,踉踉跄跄地起身,朝着一屋子狐朋狗友地小弟们挥手再见:“我走啦!明天早上…学校门口见!我带你们去揍隔壁一中那群菜鸡!” 包厢里坐的都是陆醒言从高中时就格外宠爱她的旧友,其中不乏跟着她南征北战拳打脚踢的小弟们,看到她醉酒的可爱样子一个个故意道:“行!打架还得看我们言姐!” 这群人跟着陆醒言混久了,改不掉骨子里的痞气,一个接一个地附和道:“就是!还得跟着我们言姐!言姐什么时候输过!” 还有人跟着起哄:“言姐都放话了!明天把他们一中都揍一遍!看谁不爽就揍谁!” 陆醒言圆满了,被李诗尹牵着手往外走,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拉拉徐帆的衣袖。 徐帆被拉得一愣,看着她绯红的脸蛋,有些怔愣。 紧接着就看到陆醒言将食指靠近红唇,明明万种风情却做得格外纯良无害:“嘘!” 她特别认真地说道:“你是好学生,不要告诉大胡子哦!” 徐帆的脑子艰难转动了片刻,才恍然失笑,想起他们高中的教导主任是个大胡子。 他忍住摸摸陆醒言脑袋的冲动,询问道:“大胡子是指林老师吗?” 陆醒言这时候问什么答什么,乖乖地点头。 徐帆没忍住,还是觉得很有趣很新奇:“还有什么别的外号吗?” 陆醒言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终竖起手指,超大声地告诉他:“冬不拉!” 包厢里的一群男生想起这个久远的外号,也跟着笑起来,徐帆却不明所以地摸摸鼻子,不明白林老师和这个乐器有什么关系。 李诗尹看不下去徐帆这么逗她的小醉鬼姐妹了,拉拉陆醒言,然后叹口气,转头告诉这位隔壁班的优秀学生代表:“因为他冬天从来不拉拉链。” 那位林老师每年冬天不管什么温度,都穿一件黑色的皮衣,也不拉拉链,使得两片黑色羽翼一样的皮在他面前敞开,一副自以为很帅的样子。 徐帆:“……” 李诗尹无奈地指指她的小姐妹,对着徐帆说道:“她起的。” 被点到名的陆醒言没有丝毫的羞耻,面色骄傲地、一副“就是老子干的”的臭屁表情。 徐帆觉得,这是他成年以后最开心的一个月了,他笑着摇摇头,对李诗尹说道:“你快带她回去吧,她…明天醒来一定很后悔。” —— 李诗尹牵着陆醒言一路走出去,其间还遇到许多一看就是年轻小伙的小帅哥对着陆醒言笑,有两个还对她做了对着额头比耶的动作。 李诗尹狐疑地看着身边格外多动一直回礼的闺蜜,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严肃地问她:“你进来之前都干什么了?!” 陆醒言嘟囔着嘴,估计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吐出一个小气圈,然后恶人先告状:“他们想泡我!” 李诗尹无奈地戳戳她:“你啊你啊!刚离婚就这么招人!刚满十八的你都敢撩!” 陆醒言撇撇嘴,摇头晃脑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李诗尹摸摸她的口袋想要找她的车钥匙,没留神转过了头,却在身后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苏璟和靠在门口,嘴里叼着烟,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看着她们。 这位穆时川的狐朋狗友,李诗尹是多看一眼都会来气的程度,所以她当即就没好气:“看什么看?等着被挖眼睛啊?” 不知道为什么,苏璟和当即就有一种眼珠子一痛的感觉,可是他还是摊摊手:“我看我嫂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李诗尹闻言,转着车钥匙,拉拉陆醒言,问小醉鬼:“陆醒言,认识穆时川吗?” 陆醒言迷瞪着眼,摇摇头,很快又点点头,然后鼓鼓嘴巴、骂道:“住在隔壁的乌龟王八蛋!” 苏璟和摸摸鼻子才察觉到不对劲:穆时川今天晚上不是… 他想到了什么,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往前走了一步:“他们…离了?” 李诗尹双手环胸,本来是挺着肚子站在陆醒言的前面,可是由于苏璟和和他身后朋友的逼近,陆醒言立刻警觉地睁开眼。 穿着长裙皮靴的女人英姿飒爽,因为喝了酒更多了几分胆大妄为,她条件反射地将李诗尹护在身后,直视着苏璟和:“你在干什么呢?” 苏璟和只见过她礼貌温和的样子,被陆醒言这样吓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直接后退了一步。 看到他后退,陆醒言继续往前逼近了一步,伸手还对着苏璟和的肩膀推了一下:“你吓唬谁呢!谁准你靠她这么近的?你安的什么心啊!” 苏璟和本来就喝多了酒,陆醒言醉了手里也没个准力道,被她一堆,苏璟和居然就这么一个屁股蹲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操。 苏璟和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偏偏他还真不敢对陆醒言动手。 而陆醒言在看到他弱不禁风一堆就倒的样子,皱了皱眉,一脸嫌弃,但是还是想了想警告他道:“以后好好做人!再欺负女生我就把你裤子扒了扔在店门口挂三天!” “陆醒言!” 陆醒言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连名带姓地叫了名字,声音还格外地熟悉。 这世上敢用这种语气直呼陆醒言名字的人没几个,而且绝大部分都姓陆。 陆醒言转过身,就看到一个随意地穿着休闲裤T恤的高大男人站在她的身后,一副脸色阴沉不耐的样子。 那个男人拥有着一副优越到极致的皮囊,却拥有着一张能气死人的嘴。 陆醒言看到他就瘪了气,本来凶巴巴地威胁人的手势下意识地缩回来别到身后。 像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 陆仰止走过来,眉头皱紧,他的目光扫过陆醒言,又在苏璟和的身上短暂停留。 最终落回到苏璟和的身上。 男人的眉眼冷冽,如他在赛场上的个性,即使退役多年臭脾气却没有减少半分。 大少爷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面前的人是谁,他单手插着口袋,对着苏璟和嗤笑一声:“是你啊。” 苏璟和刚刚被推了一下就没好气,现在看到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男人更是火大:“你特么…” 可是他话音还没落,面前的男人就“啧啧”两声补充道:“你别过来啊,我没打狂犬疫苗。” 男人说完,就懒得理会苏璟和的脸色,拉着陆醒言的胳膊,刚刚还气势汹汹要打人的女人乖得跟猫一样地被他牵在手里。 陆仰止转头走的时候,还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神色冷淡却肃杀。 他的视线扫过苏璟和和他身后的好友们,笑意愈发得凉,五根修长苍劲的手指灵活地转了转,开口道。 “去问问穆时川还记不记得他跟我姐结婚前、我跟他说过的话,如果没忘的话,问他准备拿什么来抵他的命。” …… 陆仰止一个人走在前面,李诗尹和陆醒言跟着她,俊男美女的三人行组成了一副格外古怪的画面。 李诗尹先清了清喉咙:“哈哈,你回来了啊,那个,欢迎回家!比赛结果还好吗?拿冠军了吗?” 陆仰止没说话,脚步停在陆醒言那辆颜色醒目、整个上海也找不出第二辆的花色超跑边、朝李诗尹勾勾手:“车钥匙。” 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说。 李诗尹从陆醒言的包里翻出钥匙放在他的手上。 陆仰止按开车,转过脸,对李诗尹说道:“往前走十步,你老公的车停在那里等你,你还有十秒钟的时间想一个你怀有四个月的身孕却出现在这种场所的理由。” 李诗尹张张口,想要对着这个煞神解释什么,却发现难以反驳。 陆仰止靠着车,对着自己孪生姐姐的这位死党挑挑眉,继续报数:“还有八秒。” 李诗尹翻了个白眼,哧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切!你以为我怕他啊!” 然后孕妇大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自己老公的车走去。 在她的身影打开车门的瞬间,陆仰止的身后冒出了他姐姐的脑袋。 陆醒言十分担忧地张望着:“诗尹不会有什么事吧?” 陆仰止将车门“啪”地一声关上:“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陆醒言还保持着站立的动作,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打架又没斗殴,我又没醉!” 陆仰止静静地看着姐姐两秒:“坐下,你挡着后视镜了,酒鬼。” 陆醒言乖乖地坐下,双手还在腿上摆好,一副乖得要命的样子,只是陆仰止还没踩到油门,就先从驾驶座的下面拎出一样东西。 “陆醒言!” 陆醒言看着自己下车前顺脚踢进去的高跟鞋,欲哭无泪,将他们拎回来,扔到了后座去。 陆仰止按耐住满脑子的火气,发动车子,将车身流畅地倒车,然后平稳地开上路。 陆醒言靠着车边,转过脸,打量弟弟的脸色:“你什么时候回来哒?” 陆仰止眼睛都没抬:“晚上六点落地上海,回到家澡都没洗完就被爸赶出来接你回家。” 陆醒言皱皱眉,酒精并未麻痹她那颗聪明的小脑袋:“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你在我身上安装了跟踪器!逆子!” 陆仰止忍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忍无可忍:“陆醒言,因为你的蠢蛋闺蜜给我群发了微信!让我晚上来这里参加你的离婚狂欢单身派对!” 陆醒言:“……” 哦,陆仰止确实是属于李诗尹手机里“高中同学”那个分组的。 车里安静了很久,陆仰止才压抑住心中的许多情绪,轻声对姐姐问道:“…真的离了?” 可是过了许久都没有人理会自己。 趁着红绿灯他转头看了一眼。 妈的,已经睡着了。 第22章 欢迎回家,醒言。…… 深夜,陆家大宅的房子里还亮着灯,鞠明衫哈欠打得都快晕过去了,还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等一双儿女回家。 等到指针都快要回到时钟原点,属于陆醒言跑车的声音终于在院子里响起。 鞠明衫跑到门口,就看到自己的帅儿子正背着女儿走进屋来,脖子上还挂着女儿的包,陆醒言的脸颊红彤彤的,脸靠在弟弟的背脊上睡得香甜。 鞠明衫怕吵醒女儿,电视声音都调得低低的,更是耳语着问陆仰止:“她喝酒啦?” 陆仰止转转后背,示意他的老父亲有眼睛可以自己看。 鞠明衫伸出手,指指楼上,又找来阿姨帮忙收拾陆醒言的床铺。 好在因为今天陆仰止回来,阿姨多晒了两床被子,现在刚好给陆醒言的房间也铺上,自从她带着儿子搬出去住,除了过年、极少回她少女时的房间住了。 鞠明衫心疼女儿,走廊的灯也不给开,陆仰止就着手电的光照着脚底,一个踉跄差点不耐烦地把背上的醉鬼扔出去。 却被鞠明衫抬手就打了一下,老父亲示意他轻一点,不准颠了他的宝贝疙瘩。 到了楼上,陆仰止终于能将陆醒言扔在床上,却还要被鞠明衫用气音不停地念叨:“轻一点轻一点!你要死啊这样摔你姐。” 陆仰止勉为其难地将陆醒言小心翼翼地在床上放好,然后按开了床头灯,用正常的音量对他爸说:“差不多得了,大半夜喝了酒不省人事地回来,也就你还惯着她,弄醒了就弄醒了呗…” 他话还没说完,陆醒言就难受地拿手揉了揉眼睛,哼哼唧唧地嫌灯太亮了。 陆仰止对着床上的姐姐哧了一声:“真难伺候。” 可还是认命地关了灯,摸黑去洗手间拧毛巾。 熟练得让人心疼。 鞠明衫小老头看着这个嘴上坏得要死,可是身体和基因格外诚实的儿子,打着哈欠回房间睡觉,临走前还不忘用空气音提醒陆仰止这衣服睡觉不舒服、叫阿姨来给陆醒言换睡衣。 陆大少爷拧着毛巾的手一顿,真的很想说一句谁想管她的死活。 等他拎着毛巾出来,却还是先从梳妆台上抽了卸妆湿巾先给她糊了满脸,一点一点卸干净花里胡哨的化妆品,才将温热的毛巾敷在她的脸上。 脸蛋干净了,陆醒言也舒服不少,陆仰止就着洗手间露出来的一点灯光替她拆了头发和首饰,然后才去叫阿姨进来给她换睡衣。 等给她收拾干净,陆仰止别说时差了,连分差都没有了,一闭眼就感觉能睡着。 但是在关上陆醒言的房门的时候,男人还是十分习惯性地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家里的公主入眠。 晚安……他们的醒言。 —— 周六,早上八点半。 鞠明衫在院子里修好花草,跟路过遛狗的邻居打了几声招呼,然后就看到他的儿子站在院子门口打哈欠。 鞠明衫叹口气:“陆醒言还没醒啊?” 陆仰止是典型的时差没调过来,困得想死但是又睡不着,帅气凛冽的男人一副睡眼惺忪半身不遂的样子,站在院子里放空大脑。 良久才答道:“不知道,没看。” 鞠明衫招呼阿姨准备早餐,然后命令儿子:“去叫你姐起床。” 陆仰止眉头立刻皱起来了:“为什么又是我?” 鞠明衫收起花叉:“那不然你想去机场接你妈?” 陆仰止的动作停顿三秒,在叫醒陆醒言和去接陆萍女士的选项中立刻毫不迟疑地转身,对着楼上大喊:“陆醒言!” 陆醒言卷着被子半死不活地摊在床上,眼角还带着不明物体,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闺房的天花板,听到弟弟的叫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自己还在读大学的错觉。 ——曾经的每一个寒暑假,都会有这样的清晨,其间还会伴随着陆萍女士咋咋唬唬的骂声。 她痛苦地将脸藏进被子里,想要连人带身子往里钻,却被陆仰止直接掀开了被子的头部。 陆醒言与好久不见的弟弟对视了两秒,骂道:“放下你造作的手,逆子。” 陆仰止忽略她这句口头占便宜,拎着她的被角,眉头皱得死紧:“陆醒言,你最好在十分钟之内起床,不然你今天肯定会死在我手里。” 陆醒言露出脑袋,将昨晚没洗的还带着烟酒气的头发散落在床沿、蹭到弟弟身上去,成功地看到陆仰止嫌弃的眼神。 她有恃无恐:“我就不起床怎么样?” 陆仰止松开了她的被角:“随你便,如果你觉得你能在半小时之内洗完澡收拾好顺便封了阿姨们的嘴巴,不然过半个小时陆女士到家就会知道你差点宿醉不归露宿街头的事实。” 陆醒言的大脑停顿三秒,才意识到今天是陆萍女士结束旅行带着陆云朗小朋友回来的日子。 造孽。 陆仰止看着他的姐姐不出三秒从被子里蹦出来冲进浴室间的背影。 再次打了个哈欠。 人的潜能,果然是无限的。 还有,食物链,果然是没有尽头的。 …… 陆醒言洗完澡吹完头发出来,随便擦了把脸,就听到了院子里陆女士的大嗓门。 她下楼的时候,正看到陆云朗小朋友可可爱爱地坐在陆仰止的腿上跟他玩。 陆仰止还是那个死人脸,但是难得地不管陆云朗怎么摆弄他的脸和五官,他到底还是没把小崽子掀翻下去。 陆云朗小朋友有几个月没看见他了,歪着头,在陆仰止预感不妙的神情中,在陆仰止的脸蛋上“啾”地一下印上了一个全是口水的吻,还用小奶音说道:“舅舅舅舅!想死舅舅了!” 陆醒言看着陆仰止隐忍不发满脸口水印的样子,心下一阵舒坦、朝着儿子张张手:“云朗!过来妈妈抱!” 陆云朗小朋友惊奇地转身,看到了妈妈的时候还觉得有点难以置信,然后三下五除二从“想死了”的舅舅身上蹦下来,朝陆醒言飞奔过来。 陆醒言将儿子一把抱起,被他“啾啾啾”几下亲了满脸。 陆云朗小朋友把脸埋在妈妈的心口,小手手都团在妈妈的怀里,小眼皮耷拉在一起,一副委屈巴巴地样子,一个劲地喊着“麻麻麻麻麻麻”。 陆醒言踢踢弟弟的腿,成功将他挤到旁边,自己在沙发上坐下,将儿子团着的小手手拿出来,亲亲他,问道:“外婆饿着你了?” 陆云朗小朋友搂着妈妈的脖子,怯怯地看了一眼陆萍女士的方向,然后特别特别小声地说道:“外婆走好多路,我怕怕。” 陆醒言:“……” 想起曾经一起出去旅行时陆萍女士健步如飞嫌弃他们年轻人好没用的样子,陆醒言和陆仰止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沉默片刻后,陆醒言捏捏儿子的脸蛋:“委屈你了,中午多吃点。” 陆仰止看着小家伙奶呼呼的样子,跟陆醒言一起戳戳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小家伙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趴下妈妈的怀里一下都不肯松手。 陆仰止哧了一声:“小没良心的。” 他带了那么多玩具都比不上陆醒言叫一声。 陆醒言失笑,将儿子抱起来,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给他夹了一只小肉包,让他自己拿着吃。 陆仰止也迈开腿坐在了餐桌上,他早就饿得不行了,夹了一只虾饺塞到嘴巴里,顿了一下,才想起来问陆醒言:“他还过敏吗?” 陆醒言看了一眼陆仰止筷子上的白白净净的虾饺,低低地“嗯”了一声:“还有点,吃了脸蛋上会红彤彤的。” 陆仰止了然地“啊”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消灭了一笼。 等陆醒言和陆仰止吃得半饱了,陆萍女士才慢悠悠地打扮好从楼上下来,今天还特地戴了一条她在旅行中买的丝巾。 陆仰止抬起头看了一眼就皱眉道:“好花,我要瞎了。” 陆女士最讨厌嘴巴不甜的小直男了,当下就冷笑一声:“瞎了算了。” 陆醒言看着那条丝巾的花色,艰难地咽下喉间的葱油卷,挣扎许久决定另辟蹊径:“妈你现在戴这个会热的呀,小心悟出痱子。” 陆女士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将丝巾在脖子上拉好,然后对女儿说道:“那就家里的空调开大一点。” 陆醒言:“……”当我没说。 陆萍女士终于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她拿起筷子,看了一遍今天家里桌上的菜色,就指着那几笼摞起来的虾饺问道:“怎么能吃虾饺呢?” 这下子就连鞠明衫也愣了一下:“虾饺…怎么了?” 陆萍女士放下筷子,眉头皱紧,一副矫揉造作的样子:“虾饺怎么了?!你还敢问!不知道我们云朗过敏吗?” 陆云朗年纪小,对一些东西过敏是正常的,过敏反应也不重,就是小脸蛋会变得红彤彤的,像打多了腮红一样。 更小的时候发现的,陆醒言带他去医院看过一次,医生说长大就好了。 这一点家里人都知道,吃饭的时候避开不喂就行了,谁家难道还因为这事再也不吃虾了不成? 陆醒言看着陆萍女士突然的戏精发问,莫名有了一阵不详的预感。 果然,在鞠明衫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喂给云朗吃不就行了吗?家里人都知道的…” 陆萍女士冷笑一声,叫了这次一起出去旅行的张阿姨:“小张,你来说。” 张阿姨本来在收拾行李,被这一叫连忙从客厅过来,看着坐在儿童座椅里不明所以的云朗和面色难看的陆仰止,斟酌着说道。 “这次去旅行…穆太太也一起的,总是时不时地凑到云朗跟前来…那天吃饭,还拿着虾饺喂云朗…” “孩子什么也不懂,差点就张嘴吃了…幸好被隔壁桌的王太太看到,说了一句,太太为这个事情生了好久的气呢…” 第23章 死了也别想赖上我姐。 张阿姨诺诺地说完,陆家的餐桌上顿时有片刻的沉默。 陆萍女士手撑着下巴,看着自己的女儿,鞠明衫先左看看右看看脑子转得飞快,陆仰止面色沉了几分,却什么都没有说。 话题中心的陆醒言手顿了片刻,神色自若,甚至都没有跟陆萍女士对视,挖了一口粥伸到陆云朗小朋友的嘴边喂他吃下。 然后十分严肃地捏捏儿子的小脸蛋:“陆云朗。” 小崽子睁着两只滴溜滴溜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妈妈,一副无厘头又萌萌哒的样子。 陆醒言叹口气,教育他道:“妈妈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呀?” 陆云朗小朋友歪着脑袋,转着眼珠,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他伸出一只小手指,答非所问:“没吃过呀!” 陆醒言失笑,双手捧住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认真地对他说:“不给你吃是因为你不能吃呀!记住这个白白胖胖的透明小包子,谁给都不准吃哦。” 陆云朗小朋友被妈妈啾出了脸蛋上的肉,他挣扎了一下下,逃脱未果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醒言奖励似地给他又拿了个奶黄包,夸奖道:“真乖,以后别人给你吃东西都要问问妈妈,妈妈同意了你才可以张嘴,知道了吗?” 这句话小朋友听懂了,看着妈妈郑重地点点头。 陆醒言教育完儿子,让他自己乖乖啃包子,她转过身就夹了一只虾饺送到嘴里,平静地与陆萍女士对视一眼:“您看我干嘛?” 陆萍的暴脾气难得地没有一点就炸,被鞠明衫哄着勉为其难地喝了一碗小米粥。 吃完早饭,坐早班机回来的陆云朗小朋友和时差调整失败的陆仰止一起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哈欠,舅甥俩坐在沙发上强撑着眼皮,肖似的面容加上困得遮不住的双眼皮显得场景格外得滑稽。 陆醒言走过去将儿子抱起来,亲亲他的脸蛋:“走,妈妈带你去睡会。” 陆云朗小朋友闻言直往妈妈的怀里钻,双手环住陆醒言的脖子,小脸埋在妈妈的心口,安心地眯起了眼睛。 陆醒言踢踢陆仰止:“你也上去睡会吧,中午不是要去隔壁家吃饭?“ 今天中午是李诗尹的妈妈给李诗尹老公BB举办的接风宴,邻里都要一起过去吃午饭,下午陆仰止估计会被拉着续摊走不掉,陆醒言好心让他上去补个觉。 谁知道陆仰止慢吞吞地伸了个慵懒的懒腰,然后嘀咕道:“我才不睡,我又不是猪。” 陆醒言看了看怀里趴着的、被不小心内涵到的小猪儿子,当即给了弟弟一个大白眼,抱着儿子上楼去了。 陆仰止靠在沙发上,目送着陆醒言上楼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这才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陆萍女士,开口道。 “以后少在我姐面前提那家人。” 陆萍女士闻言立刻冷笑一声,嘲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儿子神色冷淡地抬起眼皮,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感情地陈述道。 “陆醒言离婚了。” 陆萍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内,然后看了看儿子自然又平淡的神情,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良久,那位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似乎从未有过任何软肋的中年女人,莫名地红了眼睛。 …… 陆仰止漫不经心地穿了一双在韩国集训时地摊上十块钱买的大拖鞋,套了一件黑色大T恤和裤衩,随意地站在了自家院子的门口,不修边幅到令人发指。 他出门的时候鞠明衫先生还看了他一眼:“你干嘛去啊?” 陆仰止淡定地看了看他家的老父亲,答道:“遛狗。” 鞠明衫很顺口地“哦”了一声,几秒钟后却陡然想起:“可是我们家没有养狗啊?” 陆仰止站在了李诗尹家的门口,从栅栏上取下隔壁人家小博美库奇的狗绳:“现在有了。” 家里没狗,借狗也要去遛,什么毛病。 鞠明衫别开眼,不去管儿子的发疯,继续在花园里摆弄他的花草了。 陆仰止牵着那只小博美,慢悠悠地在小区里一路晃荡,其间还老神在在地跟诸多路过的邻居打了招呼。 好不容易走到了大门口,他长腿一迈,坐在了小区门口的小长廊边,就着头顶的阴凉,静静地等待着。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属实很好,不出二十分钟、那辆有几分眼熟的黑色迈巴赫开进了他们小区的大门。 陆仰止悠悠然地起身,他身边的小博美活跃地蹦来蹦去,他单手牵着狗绳塞进口袋里,就那样晃荡到了路边,站定。 那辆车果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透过车前窗,陆仰止歪了歪头,做出了一个“下车?”的示意动作。 穆时川下车的时候,依然是西装笔挺神色淡漠,落在陆仰止的眼里,当得起两个字。 欠、揍。 陆仰止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扩张了一下近来疏于练习的五指,对着站在车边的男人,指指小区道路尽头的篮球场。 “那边说话?” 穆时川什么都没有说,跟着陆仰止还有那只莫名其妙加入战争的小博美一路往前走。 正午的篮球场没什么人,连个来逃学打球的高中生都没有,空荡荡的,脚踩上去滚烫一片。 陆仰止十分淡定地将狗绳系在了篮球架边,然后放松了一下近日连轴转紧绷的大脑,然后对面前的男人说道。 “穆时川,你最好是给我还手,不然打死了我不负责。” 陆仰止说完顿了一下,下一秒还刻薄地补充道:“死了也别想赖上我姐。” 穆时川却是一动没动,看着陆仰止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这一次,里面掺杂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 他明明还是那样一副什么都没放在心上的样子,却是莫名地颓丧,让人看着就心颤。 陆仰止却没那么多的时间去辨别什么,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一拳头砸在了穆时川的脸上。 夏日的阳光灼热,晒得陆仰止心浮气躁,出手的拳头自然也是毫不留情,他明显得感觉到面前的男人连躲闪都没有,直直地挨了他一个拳头。 他像是猛地撞上来,陆仰止甚至感觉打到了一块骨头,收回拳后他抬眼,清楚地看到穆时川唇角溢出的血渍。 穆时川他没躲。 可是陆仰止的火气却更大了些。 他只要一想起他的姐姐,想起那样一个陆醒言,连他都不忍苛责半分,却被面前的这个人伤害到体无完肤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地气血翻涌。 陆仰止的第二拳打在了穆时川的胸口,“砰”地一声闷响,在炎炎的夏日格外地狠辣。 陆仰止揪住了他的衣领,像一只出笼的野兽:“穆时川,你为什么不还手?!” 穆时川的唇角的血渍异常地醒目,他却轻微地弯了弯唇,不甚在乎地答道:“为什么要还手?” 陆仰止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看透他内心所想。 如果他还手,即使他真的不曾爱过陆醒言,陆仰止都并不觉得担心,陆仰止最担心的,就是他摆出这幅任打任罚的样子。 ——说明他对陆醒言仍然有所妄想。 是的,妄想。 陆仰止拎起他洁白的领角,想起他平日里一副衣冠楚楚斯文败类道貌岸然的样子,几乎恨得咬牙切齿,抬起腿,对着他的腹部狠狠地一击。 穆时川还是没有还手。 …… 良久,穆时川轻喘着气摊着手,站在那里,抹了抹唇角,看着指尖沾到的红色液体,淡笑一声,看着陆仰止:“打完了?” 陆仰止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那男人站得笔直,陆仰止侧着脸,能看到穆时川脖子上暴露的青筋。 看着面前这个明明正在忍受着疼痛、却依然不露半分示弱的男人,陆仰止忍不住地警告他。 “穆时川,不准再靠近陆醒言,如果再有一次、让我知道你和你的家人,对陆醒言和陆云朗抱有任何的试探,我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冷戾的男人收起往日的戏谑与散漫,眼神沉寂、宛如粹了寒冰:“我不是什么好人,陆醒言不屑用的手段,不代表我不会用。” 穆时川沉默地立在原地听着,眼神晦暗,不执一词,像一座山。 陆仰止说完,嫌恶地拍拍手,从篮球架边解开狗绳、从穆时川身边走过去。 他静静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的样子,很失望没有看到他狼狈的模样,遗憾地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残忍地补充道。 “陆云朗对虾过敏,如果你母亲再给他喂虾饺,我们会直接报警,告她蓄意谋杀。” …… 陆仰止说完,恢复了来时那副闲适的样子,继续遛着那只小博美离开,留下穆时川站在原地。 男人沉默地靠在篮球架边,等待着心口那阵抽痛过去,他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艰难地平复着。 他垂下眼睛,想起某段往事。 在他与陆醒言的新婚时刻,陆仰止曾在某次饭后对他说:“其实我不喜欢你,更不想要你做我的姐夫。” 彼时穆时川也只是淡淡地举着酒杯看他一眼,甚至懒得答话。 而陆仰止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我和我妈的态度是一样的,你不是个好人,也不适合陆醒言,但是……” 面前的少年停顿了一下,沉默片刻、继续道:“但是陆醒言喜欢你,在我这里,陆醒言的喜欢,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 穆时川看着天空,正午的阳光直射,带着刺眼的夺目光芒,他轻笑一声。 也是,现在陆醒言不喜欢了。 第24章 我不跟他玩了! 日光肆意挥霍,小区的每一次地砖都像是在冒着热气,踩上去的时候连倒影都变得格外渺小。 陆仰止牵着那只小博美,单手插着裤兜,懒洋洋地盯着太阳走回家门口的时候,家里的院子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隔壁人家的门口站着BB。 BB像是睡了一个美美的觉,看着自己的这位前队长、现同事说道:“你偷我丈母娘的狗干嘛?” 陆仰止将那只小博美挂回它应该在位置,然后和纯良的小狗狗对视一眼,答道:“教它自由搏击。” BB闻言翻了个大白眼。 陆仰止走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门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你老婆呢?” BB的脸上神色自然,丝毫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还在睡觉。” 陆仰止瞥了他一眼,看了眼自己家的楼上:“醒了让她多陪陪陆醒言。” 说完,他皱眉思索了一下李诗尹和陆醒言在一起时候的所作所为,嫌弃道:“算了她话太多了。” “……” BB目瞪口呆地看着陆仰止淡定地扬长而去,然后罢工的大脑才缓慢反应过来:陆仰止这个狗比!让他老婆去陪他姐姐还嫌他老婆话多! —— 陆云朗小朋友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他小嘴微张,呼吸都是柔软的味道,陆醒言抱着他的小身子,安逸地陪他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的时候母子俩都是精神抖擞,陆云朗小朋友一直咧着嘴笑,连眼睛都笑弯起来。 陆醒言帮他穿好衣服,给他擦了把脸,逗他:“怎么这么开心呀?” 小朋友将手藏在衣服里,肉团子一样的小手从怀里掏了一个东西出来,献宝一样地伸到了妈妈的面前。 ——一颗小爱心。 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指交叠在一起,配上小崽子晶亮晶亮的眼珠子,显得格外的可爱又滑稽。 陆醒言没忍住,将儿子抱起来,在他上印了一个很重的亲亲:“你都跟外婆出去学了些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呀小机灵鬼。” 小朋友把脸贴着妈妈,笑嘻嘻地不说话,乖得要命。 走到门口,陆仰止已经换好了衣服,正懒散地靠在楼梯口等他们。 大少爷勉为其难地朝陆云朗小朋友伸出手:“崽子,抱你下去玩?” 睡饱了觉的小朋友也没有那么粘妈妈了,听到去玩纠结了片刻,就爬到了舅舅的怀里。 陆仰止托着外甥的小屁股,看了一眼陆醒言:“你快点,少磨磨叽叽的,化妆跟上香一样慢。” 陆醒言狠狠地瞪了一下她的弟弟,转身回房间换衣服化妆。 等她收拾好自己下楼的时候,看到陆仰止正满脸不耐烦地给陆云朗喂水果吃,陆萍女士在一旁监工,每看到陆仰止皱一下眉就狠狠瞪他。 陆醒言憋着笑将儿子抱起来,擦擦小朋友因为塞了一嘴西瓜而圆鼓鼓的小嘴巴:“走吧。” …… 隔壁李家的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塞不下的已经快排到陆醒言家门口了。 陆醒言直接抱着儿子上楼去找李诗尹,李大小姐正在楼上化妆,她的老公BB正在给她端茶倒水。 看到陆醒言来了,BB立刻像刑满释放一样举起双手:“您坐。” 李诗尹看了一眼陆醒言和她怀里的小崽子,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对BB说道:“退下吧。”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被她折磨得脚步飞快,一溜烟地楼梯上都看不到人影了。 陆醒言无奈地摇摇头,立刻明哲保身地站起来:“那我也下去了!” 李诗尹一只手画着眼线,一只手拉着她:“坐下!臭男人不陪我化妆你也不陪吗?”她双手捂着肚子,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我是个孕妇哎!” 陆醒言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在漫长无聊的时间和薄弱可怜的闺蜜情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把陆云朗小朋友的鞋子脱掉,把他放在李诗尹房间那张巨大的地毯上让他自己玩。 然后聚精会神地陪着她画眼线,每一笔都跟着李诗尹一起紧张。 李诗尹轻轻一侧头、瞥到了楼下花园里的人影,立刻“啊呀!”一声。 陆醒言对着她的眼睛左看右看:“怎么了怎么了?!没画歪啊!” 李诗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我看到你前夫了!笨蛋!” 陆醒言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李诗尹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楼下,实时汇报:“哦还有他那对讨人厌的父母,救命。” 陆醒言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什么,正在认真地比较着李诗尹两盘孕妇专用眼影的色差,漫不经心的样子。 然后才悠悠地随口答道:“看到就看到呗,他又不吃人。” 李诗尹挤着眼皮,贴了一半的睫毛古怪地翘起,在陆醒言的脸上看了许久,“呵”了一声:“你还挺乐观。” 陆醒言的视线在楼下花园中的人脸上划过,良久,她指着那道身影、迟疑地问道:“…你昨晚找人打他了?” 李诗尹回过神来,把脸贴在窗户上,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终于用她的美瞳看到了穆时川嘴角的痕迹,她边皱眉边答道:“没有啊,我以为你让他签完字顺便给了他两拳呢。” 陆醒言:“……” 李诗尹把脸从窗户上挪开,窗户上只留下一个明显的脸蛋痕迹。 李诗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脸蛋,然后说道:“虽然不知道谁这么有英雄气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看到他挨完打还是这副人模狗样的我还是很生气哎。” 陆醒言朝她伸出手:“那你想怎么样啊太后?” 李诗尹歪了歪头,但笑不语。 但是很快,陆醒言就明白了她笑容的意思。 午餐时分。 李家阿姨在楼下摆了饭桌,热热闹闹地几家邻里凑了三桌,很不幸,他们小辈加起来凑满了一桌人,被塞到门边的那一桌坐下。 陆醒言刚给陆云朗小朋友拿来碗筷,就看到桌子那边陆仰止和穆时川之间的古怪气氛。 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却是连最后一套碗筷都要抢。 陆醒言没看他们,走到陆云朗小朋友的面前,帮他带好吃饭用的围兜。 陆云朗小朋友拿着自己的小饭勺,对着陆仰止地方向,甜甜地叫了一声:“舅舅!” 陆仰止神色淡定,稍一用力、从穆时川手里夺下那套餐具,朝着陆云朗小朋友抬了一下眼。 而陆云朗小朋友却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一样,指着那个方向,歪着圆滚滚的脑袋,再次甜甜地叫道:“叔叔!” 陆醒言的手一顿,却是什么都没说,给他拿了一个刚刚李家阿姨特地给他做的鸡蛋羹,挖了一勺放在他的小碗里:“乖乖吃饭、吃完再说话。” 陆云朗小朋友动着两个腮帮子,眼神却是在往穆时川的方向飘,因为他还没有得到那个叔叔的回应。 小小的男孩歪着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想要凑到穆时川的面前,奶香奶香的味道仿佛随着他的动作侵占了穆时川的嗅觉。 他很难去形容此刻的感受,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快乐又新奇地跟一个他认知里的陌生人打招呼。 小男孩的眼睛那么亮又那么纯净,童真的心思让他的心也不自觉地跟着变柔软。 可是… 他却又卑劣地不想去应这声“叔叔”。 就好像一旦答应了,很多东西就再也无法回头。 穆时川看着他充满希冀的样子,终究还是掩去满心的苦涩,对着这个小孩,艰难地扬起唇角。 回应了他一个微笑。 即使就连他自己都知道,徒劳得像是一场空洞的梦境。 可是…在他看向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却已经失落地低下了头。 ——那个孩子没有等到他的回应,所以,便不再等。 像陆醒言一样。 …… 陆云朗小朋友很乖,就算有点人来疯,他还是在妈妈一口接一口地喂饭里,结束了他的午餐。 陆醒言几乎没吃什么菜,李诗尹给她夹了一些她喜欢的东西,等她喂完陆云朗却都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陆醒言将他抱给家里的阿姨,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肯松手,非要呆在妈妈的身边。 他脾气闹得没来由,陆醒言索性将他抱起来、远离喧闹的大堂,走到外面的游泳池边。 不像是要睡觉,也吃饱了的,陆醒言拍着他小小的后背,哄着问道:“怎么了啊云朗?” 小朋友窝在妈妈的怀里,玩着陆醒言今天白色上衣的花边,玩着玩着将小脑袋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委屈巴巴的样子。 陆醒言连忙问道:“怎么了呀?” 陆云朗小朋友半天才抬起可怜巴巴的小眼睛,隔着落地窗的玻璃,指了指那边一直看着自己的那个男人,抱着陆醒言哭诉道:“他不讲礼貌。” 陆醒言顺着儿子的小手指看过去,不设防地,和目光深邃沉寂的男人视线撞了个满怀。 陆醒言沉默着移开了视线,捏捏儿子的小脸:“他怎么不讲礼貌啦?” 小崽子撅着嘴巴,气鼓鼓地跟妈妈告状:“我跟他打招呼,他不回我…” 小小的男孩将软软的绒毛蹭在妈妈的脸上,然后轻声念道:“我不跟他玩了!我跟舅舅玩!” 陆醒言没说话,将手放在了小男孩的背脊上,缓慢地,舒出了一口气。 第25章 陪你种一棵树。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BB隔着窗户对他比了两个鬼脸,陆云朗小朋友就开开心心歪歪扭扭地挤过去跟他玩了。 陆醒言无奈,回到座位上对家里的阿姨小声说道:“您先回去吧,云朗留在这里玩,我带着他。” 张阿姨却迟疑道:“小孩子闹腾得很,这里又都是人,还有人上菜,再说了他留下言言你不好吃饭的…” 陆醒言瞥了一眼小朋友笑嘻嘻又活泼的样子,斟酌片刻后还是说道:“没事,我照顾他,这里难得有人陪他玩,让他呆着吧。” 陆醒言是一向不拘着孩子的,也从不给云朗立什么规矩,张阿姨叹口气,也就听了话,转身走了。 陆醒言回到座位,面前的菜已经跟小山一样堆起来了。 李诗尹给她揭开羹汤的小盖子:“快快快,你最喜欢的奶油南瓜羹。” 陆醒言随便吃了一点,就要伸手去捞陆云朗,去被李诗尹拦住:“让BB陪他玩呗,你吃你的。” 她顿了一下,瞥了一眼桌子那边,压低了声音:“再说了,桌子上又不是只有他妈,当爸的又不是真死了,凭什么他不管?” 当年生下云朗的那段时间,李诗尹正在陪着老公满世界地乱玩,有些事情知道的并不清楚,但是陆醒言也不想让她知道,省得她脾气炸了做出什么事情来。 眼下陆醒言索性别开了眼,不再说话。 一个桌上的年轻人都是一个小区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称得上熟络、吃得七七八八了就挨个凑过来逗云朗。 陆云朗小朋友活泼又不认生,今天也睡饱了心情好极了,看到眼熟的就笑嘻嘻的,谁逗都很给面子地咧嘴。 除了…穆时川。 小男孩将脸埋在干爸的怀里,看到穆时川嘴巴就挂着油瓶转过去,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穆时川坐在那里,手在桌下攥成一团,却连伸手朝他张开的勇气都没有。 该说这么呢,该说“爸爸抱一下好吗”? 不是的,于面前的孩子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叔叔。 连一个善意的微笑都不曾回应他。 并且…从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开始,父亲这个称谓,于他们而言都是那么陌生。 从陆醒言生下他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结早已被斩断。 陆醒言说过:“既然你从未期待过他的到来,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穆时川至今都记得陆醒言说这句话的样子,她黯淡了眼里所有的光,那么决然地、从那一刻开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穆时川的手捏得泛白,终于还是在喉口发酸的那一刻,站起了身,离开了座位。 …… 一直到午宴结束,那个座位一直空着。 只是小辈的孩子们本就三三两两地各自离开,只有街坊邻里的老人们还在说着话,没有人发现。 陆云朗小朋友玩闹了一个中午,期间还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西瓜汁,怕湿漉漉的衣服贴着他再吹空调会生病,陆醒言抱他回去换衣服。 穿过门口的长廊,走到栅栏边的那出阴影,不期而遇地,陆醒言看到了站在树荫下的那道身影。 她顿了一下,然后就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按着小朋友的脑袋,想要从他身边越过去。 只是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胳膊被一道力量拉住。 陆醒言皱眉,趴在她肩上的陆云朗小朋友艰难地想要扭过脑袋来看看是谁在挡路,被妈妈拍了拍背,又继续趴下。 夏天的午后着实热得让人心悸,陆醒言抱着孩子出来不过几步路鼻尖就出了一层薄汗,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她转过脸,看着穆时川,声音冷冽:“你干什么?” 穆时川撞上她的眼睛,对视片刻后,他终于还是颓然地松开了手。 他将手无力地垂下,开口的声音涩得厉害:“你……我有话要跟你说。” 陆醒言站在原地,沉默几秒,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抱紧了孩子,平静地答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她的视线不知道看向哪里:“…刚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 给陆云朗小朋友换上干爽的衣服,他一溜烟地滚进自己的小床上,咬着被子角,露出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妈妈。 陆醒言给他收拾好脏衣服,让张阿姨给他倒点水来喂他喝下,然后才戳戳他的脸蛋:“乖乖呆着。” 小小的男孩在床上蹦了一会儿,扭过头来看着她:“妈妈去哪里呀?” 陆醒言顿了一下,摸摸他的小脑袋:“去处理一些事情。” 怕他再追问下去,陆醒言亲了亲他的脸蛋:“晚上回来给你买一支冰淇淋。” 小孩子最是天真,立刻就被一支冰淇淋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马上的关注点就变成了夏日里最喜欢的小甜品,而不是妈妈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陆醒言交代了一些照顾他的细节,连钥匙都没有拿,下楼关上了门。 隔壁人家的门口还是人来人往,而隔着一道院墙,穆时川背对着她站在树荫下,站得笔直,背影却显得落寞。 听到关门的声音,他转过了身。 看到她出现在了那道门的门口,向他走来的时候,穆时川甚至有点恍惚地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等她。 穆时川的时间,那分秒不停地指针,似乎是第一次为了她而停留。 陆醒言抬起眼睛,神色平静:“去哪里说?” 这里人多,去谁家都不合适,小区门口的咖啡店还要走过一条长长的小路,穆时川顿了一下,答道:“去我车上吧。” 进到车内,凉快的气息扑面而来,陆醒言坐正,手撑着侧边,目光直视前方,然后开口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穆时川却像是被他想说的话涩了一下,他的手无意识地扣住方向盘的皮边,轻声道:“你先说吧。” 陆醒言不明白他现在这幅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好像…负心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陆醒言看向他,视线毫无闪躲:“我只是想问你下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把证领了。” 穆时川被她没有避讳又直接坦荡的眼神刺激到,他的眉眼都带着几分从不曾有过的痛苦:“……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陆醒言却更是莫名,她撑着头,甚至带了几分闲适:“不然呢?” 是啊,不然呢。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陆醒言,神色晦暗不明。 车厢内陷入了一阵的沉默,良久,他终于出声:“陆醒言,如果…”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定,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说我后悔了,我们可以不要离婚吗?” “……” 陆醒言有些诧异,她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那不该是他会说的话。 她沉默着,水一般的眼眸看着他,像是在对他进行一道审判。 穆时川从未有过一刻,如现在这般,忐忑又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良久,陆醒言轻笑出声。 她笑起来的样子是极好看的,不比天边的热烈的太阳逊色分毫,连昏暗的车厢内都像是被点亮。 可是那份笑里,满是嘲讽和愚弄。 陆醒言垂着眼睛,轻声地对他说道:“穆时川,我也很后悔。” 穆时川的心像是被人狠狠踩落了谷底,摔了个稀巴烂。 年轻的女人靠着车窗边,神情里没有爱意与惋惜,只有对命运安排的几分唏嘘。 她笑了笑,说道:“穆时川,如果我没有喜欢你就好了、从我决定放弃你的那一刻开始,每一天我都很后悔。” 她玩着衣服上垂下的那一小片流苏,声音却像死亡的铃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句话,都让穆时川的心疯狂下坠。 她抬起眼,细长的睫毛勾勒出她漂亮的眼睛:“穆时川,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其实有无数次的机会选择走向我,但你从未来过。” 大概是想到了那段年少,陆醒言的笑意亮得发光,即使那段青春里并不只是烂漫璀璨、志得意满。 但是在面对她少年时唯一一份的爱而不得,她已经可以释怀。 在他们给那份离婚协议书签上名字的时刻。 像是落下一道利落的闪电,将过往与现实割裂,从此,过往种种皆成梦境。 …… 穆时川看着她,她明明离他那样近,却已经是遥不可及。 他的手颓然地垂下,目光直视着车窗外,一片死寂。 “陆醒言,关于你,我没什么可以辩解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善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有多卑劣,可是陆醒言…” 他转过脸,看向身边的人,声音低沉却带着酸涩:“从我喜欢上你开始,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你的事情。” 陆醒言闻言,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她安静地将头靠着车窗,仿佛在等着黑夜的降临,在等待着这场最后的别离。 “不重要了。” 她说。 陆醒言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穆时川,你的过去、你的初衷,你为什么靠近我、接受这段婚姻,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这些,对我而言,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视线飘向窗外,看到了什么,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弯了弯唇角:“穆时川…你还记得,你陪我种过一棵树吗?” 她将下巴放在窗沿,身子微微向前探、顺着她的目光,穆时川看到了那棵树。 那是高三春天的那个植树节,陆醒言要作为高三年级代表和领导们一起做示范表演。 可是别说种树了,陆醒言连先挖坑还是先插苗都不知道。 彼时陆仰止已经进入了ARE电子竞技俱乐部的青训队,李诗尹为了达到艺术类高考的文化分补课补到神智不清,陆醒言连个趁手的陪练都找不到。 所以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陆醒言独自溜到小区的绿化带,挖开土,想要自己种一棵树。 英明神武的她怎么能让人知道她不行。 在她对照着手机用百度比对着教程,插出那棵歪歪扭扭的树苗的时候,下了尖子辅导班的年级第一骑着车,从那里扬长而过。 当穆时川的人影出现在了陆醒言眼前的那一瞬间,她刚刚插好的树苗从土里越狱,直直地朝着陆醒言砸过来。 那个画面很诡异,诡异到向来清冷独来独往的少年脚点地,在陆醒言的面前停了下来。 在陆醒言撑着树苗的时候,她看到那位向来面不改色的年级第一唇角弯了弯、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简直是耻辱。 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的少女感觉自己在被嘲笑,她看着这位考试分数总比自己多十分的少年凶巴巴地哼了一声:“笑什么笑!你会你来!” 而穆时川显然没什么兴趣,他神情冷淡,看着外强中干的娇俏少女,平静地叙述道:“提醒你一下,要种树的前提是要先有一个坑…” 他看了一眼土里的痕迹:“而不是洞。” 少年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如果将树苗塞进去就能种树……”他沉吟道:“那老师让你准备铲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陆醒言:“……” 那个时候的陆醒言是从来没什么怕惧的,她闻言思索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她走上前,将那个少年抓了壮丁。 不管那时的穆时川到底是为什么会停下车,种下那棵树的时候是情愿的还是无奈的,但那棵树已然存在。 现在的陆醒言看着那只小小的树苗慢慢长成的样子,对着身边的男人轻声说道:“穆时川,那居然是我认识你以来,屈指可数的让人想起来不觉得难过的回忆了。” 她笑了笑,在穆时川惨白的唇角与视线中说道:“所以,我怎么可能,还愿意跟你继续这段婚姻呢?” “……” 穆时川的手在身侧捏紧,死死地攥得发白,连指甲都攥进血肉里,他沉默地听着,像是所有的朝气都散尽。 陆醒言转过头,在她视线的角落里,她看到了自己亲手挂在他车上的平安结。 红红的流苏上缀了一块玉,她亲手打的络子。 其实陆醒言不会做这些,她手笨得很,但是这个平安结,她练习了很久,终于做出了模样,挂在了他的车上。 至少那个时候,她那么虔诚地,想要这个小小的心意,保佑她的丈夫出入平安。 陆醒言的手覆在柔软的流苏上,目光自然,她收回手,将右手放在了门开关上,她准备下车。 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说道。 “扔了吧。” 第26章 保留探视权,但也可以不见…… 对于陆醒言而言,他们之间的纠葛,很像这棵他们曾一起种下的树。 这一切始于她的期许,与穆时川无关。 他是被临时拉来的那一个,所以他从不会在意这棵树是否有在好好长大,是欣荣还是枯槁。 这一切都不在他人生的计划里,所以他付出的心力与情感少之又少。 即使那棵树苗,在他不知道也不在意的时候,寂静又肆意地生长着。 …… 穆时川从未有这样一刻,看着陆醒言*的身影在自己眼前离去,夏日的暖风里,她迎着光,未曾有片刻的停留和回眸。 就好像这段婚姻,和他,都不值得她在有丝毫的留恋。 他曾冷漠地将她置于一片昏暗的角落里,任由她自生自灭,如今异位而处,于穆时川而言,却好像从一开始,他就看到了结局。 就像他第一眼看到陆醒言的那一刻。 他感慨于少女的明媚灼热,却望而却步。 穆时川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棵树,他那么卑劣地,嫉妒着那颗太阳。 …… 陆醒言回到家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正在无聊地看动画片,听到房间门的开关声,立刻敏锐地察觉到,然后扭头。 陆醒言失笑,从门板后露出了一个脑袋,故意磨磨叽叽地不进来。 小朋友坐在床上,小肚子上鼓起一块可可爱爱的肉肉,扬着小脸,气急败坏地叫道:“麻麻!” 陆醒言走进来,小肉团子立刻从床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在并不平稳的床上走着,然后猛地扎进陆醒言的怀里。 小崽子奶声奶气地闷哼:“想妈妈。” 他将小脸埋在陆醒言的怀里,香气扑鼻而来,陆醒言看着他小小的发旋,感受着怀中柔软的孩子的气息,心下突然一阵感慨。 她将儿子抱起来,将脸贴在孩子的脸上,他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脸蛋贴在了妈妈热热的皮肤上,却乖乖地一动不动。 陆醒言想,如果离婚这个决定,有什么让她迟疑的,那大概只有云朗。 她会对她的孩子感到抱歉。 抱歉未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充满爱意的家庭,抱歉在他的生命之初,就要给他一场这样的别离。 只是,有些割舍还是要做,因为,在她成为陆云朗小朋友妈妈之前,她首先是陆醒言。 —— 在那一周的周五。 这是那一年里最炎热的一天,太阳光穿过云层,似乎能将人灼伤。 在这一天,陆醒言与穆时川,一起走进了离婚登记处。 陆醒言很平静,她神色自若地跟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交流,然后签字。 穆时川也很平静,只是他的唇角莫名地发白,看着格外的苦涩。 工作人员翻着离婚协议和证件,看着他们,以为又是一对痴男怨女,却在看到他们格外出众的颜值的时候多看了两眼。 然后才低下头,随口问道:“为什么离婚啊?” 陆醒言的手中握着那支笔,对这位阿姨礼貌地笑笑,轻声答道。 “感情破裂。” 陆醒言转过头,甚至很随意地看了一眼穆时川,问道:“对吧?” 穆时川拿笔的那只手瞬间捏紧,他看了一眼陆醒言,那一眼里包含着许多东西,里面有无数的企盼,和欲言又止。 却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松开了手。 然后,酸涩地对着工作人员答道:“是。” …… 陆醒言拿着新换的离婚协议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洒在民政局高高长长的台阶上,每一级都带着火辣的温度。 她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满心欢喜地等她的未婚夫来领结婚证。 可是她没有等到。 穆时川从不是一个体贴温柔的男人,或者说,他从不对陆醒言体贴温柔。 陆醒言想,她对他,早就没什么期待了。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有所属却不敢上前的少女,也不是当初一往无前盲目任性的无知模样,她已然知道一段婚姻需要背负的东西。 就像是被打破了玻璃水晶球的美好幻想,终于又回到了现实。 陆醒言垂着手,一缕暖风吹过她及腰的长发,她转过身,想为这段婚姻留一个还算温柔的结局。 “谢谢你这次没有缺席。” 在穆时川沉得像水一般的眼神中,陆醒言微微偏过头,继续道:“至少让我知道,原来你是可以做到将与我有关的事放在心上的,只是从前…并不对我而已。” 她说得很轻,却像一记重击,将穆时川素来引以为傲高速转动的大脑撞得回不过神来。 他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 最后一次了,陆醒言看他的目光那么认真。 他那般清楚地知道,走下这数级台阶,从此,陆醒言就是自由的了。 而他也知道,这一次,他被人留在了原地。 …… 陆醒言领证离婚这件事,她首先告诉了李诗尹,李诗尹快乐地捧着肚子就给陆醒言的胳膊来了一下。 “干得好啊!” 李诗尹将头靠在小姐妹的脸边玩手机:“不错,可以看看新货了。” 她轻佻地看着陆醒言,喜笑颜开:“昨天在酒吧对你比耶的年下弟弟怎么样?” 她举起手机伸到陆醒言的面前:“你看!有一个认识我!居然找到了我跟我要你的微信!” 陆醒言无语地从手里的平板里抬起头,满眼写着:你没病吧? 李诗尹撇撇嘴:“弟弟满十八了,虽然幼稚了点,但是谈恋爱嘛,又没让你跟他结婚。” 陆醒言闻言,手部的动作一顿,却还是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些什么。 良久,她轻声笑笑:“也是,我大概…不会再轻易进入到一段婚姻里去了。” 婚姻是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的相处。 一道结婚证绑住的两个人,需要与无数人的喜怒挂钩,在两个或者更多个家庭里游刃有余。 陆醒言想,她其实做得并不好,但是,她也不想再试一次。 …… 将这个事情正式告知家人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 第一个知道的人是陆仰止,大少爷正在洗手间里刷牙,陆醒言敲门进来找阿姨收在他房间的湿纸巾,然后随口说了一句:“我领完证了,告诉你一声。” 陆仰止眼睛眯瞪,泡沫还在口中,他努力地转动脑子消化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知道了。” 随后姐弟俩都打着哈欠神色自然地,像是交流了早餐吃什么这样朴素的问题一样,各回各的房间。 在那天晚上比较正式的气氛里,陆醒言在鞠明衫的书房,将这件事郑重地告知了二老。 什么时候签字,什么时候领证,包括对公司影响的评估和未来的想法,她都缓缓道来。 到了她这个年岁,还让父母担心,其实是一件很愧疚的事情。 陆醒言轻声说着,却发现鞠明衫先生和陆萍女士面色宁静,并没有诧异或者其他的情绪。 她说完后,陆萍女士率先站起了身,她拢了拢随手批在肩上的空调被,居高临下地问道:“云朗的问题都谈清楚了吗?” 陆醒言难得没有顶撞她,乖乖答道:“嗯,他保留每月一次的探视权,如非必要,也可以不见。” 陆萍女士闻言,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说道:“那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是项目结束了才离的,对得起董事会那帮老头子了。” 陆萍女士高傲地抬脚出门,态度很是敷衍。 鞠明衫看着妻子口不对心的样子,轻轻地笑了笑,外表憨憨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将刚刚倒的热茶放进女儿的手中。 “你妈妈总是这样,她早就知道了,那天晚上回房间,我还看到她偷偷抹眼泪。” 陆醒言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父亲,似乎是很难想象陆女士抹眼泪的样子。 鞠明衫抬手,想要如儿时那般,轻轻抚一下女儿的发顶,却在碰到她头发的时候陡然停顿,然后局促地收回。 “醒言,你们的妈妈,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刀枪不入、像个女超人,她只是为了不让你们担心,把自己变成那样的。” 他说到这里,似是感慨:“其实她也很抱歉,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却将这些并不算好的特征遗传给了你,你真的太像她,她总是害怕,你会因此而吃亏。” 陆醒言张了张嘴,动了动唇角,却最终无言。 鞠明衫将手放在女儿的肩头,似是在给她力量:“做父母的,总是会担心孩子受委屈,醒言,爸爸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已经不再年轻的父亲,看着他正年轻的女儿,温柔地像是想将这世间所有的爱都给她。 “醒言,你可以难过的,我们是你的父母,在我们面前,你不需要那么坚强。” 父亲的语气太过包容,似乎是在抚慰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好像陆醒言只是一个打碎花瓶的孩子,他只是在教导她该轻拿轻放而已。 陆醒言红了眼。 鞠明衫终于将手放在女儿的发顶,碰到了那片柔软的发丝,像是在哄小时候的女儿一样。 “你是爸爸妈妈最好的孩子,你不必觉得愧疚,也不必觉得抱歉,我们醒言,只是摔了一跤,自己爬起来就好了,爸爸妈妈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陆醒言从有记忆以来,就不曾在父母的怀中哭过,眼下却因为发顶的手掌太过温热宽厚、心安得让她想哭。 可是她也知道,她不能哭。 也不值得哭。 所以她努力轻松地笑笑,对父亲答道:“嗯。” 第27章 生日礼物。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陆云朗小朋友的生日。 去年他还太小,陆萍女士张罗着给他又买蛋糕又做饭还开派对,可惜小傻子什么都不懂,拍照的时候伸手就按进奶油里糊了自己一脸。 那张照片陆醒言觉得挺可爱的,她抱着满脸奶油花花的小崽子,可惜陆萍女士觉得这是她派对生涯的耻辱。 今年半个月前陆萍女士就开始琢磨,甚至去报了个甜品班,从云朗生日的前天下午就开始在厨房里倒腾。 李诗尹来给陆云朗小朋友送礼物,干妈很大方地给小崽子在两家连接的后花园里填了块地,给陆云朗小朋友建了个小游乐场。 她捧着肚子,很是骄傲:“云朗你看!这是干妈为你打下的江山!” 陆云朗小朋友很给面子地看了她半天,对着她“噗哩”吐了个可可爱爱的小泡泡。 陆仰止从电脑屏幕里抬起头:“你们一定要站在我房间里说这种事情吗?” 谁让陆仰止房间的窗户刚好对着后花园呢。 李诗尹拉着陆醒言要走,可是陆云朗小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死死地揪着舅舅肩头的衣服,小胳膊小腿一起用力地要往陆仰止身上爬。 陆醒言在思索打断陆仰止打游戏还让他带孩子、被弟弟暗鲨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看到陆仰止屏幕一黑。 在以为弟弟要暴走的时候,他却单手将小崽子撸到身前,然后把小朋友端端正正夹在自己腿上,低头看了小崽子一眼。 “敢动一下就把你扔下去。” 小男孩乖乖地撅着屁股坐好,手撑着下巴,眼睛一转不转地跟陆仰止一起看着电脑屏幕。 李诗尹竖起了大拇指:“牛的,培养一下吧,ARE第三代ad选手有眉目了。” 陆醒言:“……” 陆醒言跟着李诗尹一起回房间的时候,孕妇大人还在念叨:“你也真是,就不能忍忍,开学前一天生云朗,别人家小朋友都在为了要开学痛不欲生,我们云朗还要强颜欢笑过生日。” 陆醒言无语地转过头:“这是我能决定的吗?再说了,开学前一天生日和开学第一第二天生日,也没什么不同,缓刑和立刻执行的区别罢了。” 李诗尹坐在陆醒言房间的沙发上,皱了皱眉:“也是,不过我们云朗也未必讨厌学习,他爹妈基因这么好,必然也是个学霸,年纪第一和年级第三的孩子,至少也能考个年级第二。” 孕妇大人说完这句话,立刻发现这句话的回旋镖,她捂住了嘴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陆醒言随口问道:“你怎么了?” 李诗尹却双手放在肚皮上,一副十分惊慌的样子:“那完蛋了,我闺女一定是个笨蛋了。” 她哭丧着脸:“两个分数加起来都考不到满分的人,我要是生出个小傻子怎么办?” 陆醒言认真地沉吟道:“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父母的智商和孩子的智商其实没有完全明确的正相关。” 李诗尹并没有被安慰到,她撇撇嘴:“没有明确正相关说明还是有相关的。” 她扭头看到“蹬蹬蹬”自己跑进屋的陆云朗小朋友,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云朗!” 陆云朗小朋友脚步顿住,看了看自己疯疯癫癫的干妈,眨着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 李诗尹拉住他肉团团的小手:“如果干妈真的生出一个小傻子,你愿意拯救一下干妈脆弱的心灵吗?” 小崽子当然没听懂,但是看着干妈摸着肚子的样子,他伸伸出,笑嘻嘻地指了一下李诗尹的肚子,然后甜甜地叫道:“妹妹!” 李诗尹苦着脸:“如果妹妹是个笨蛋,你还会喜欢妹妹吗?” 小小的男孩静静地看了她两秒,奶里奶气又郑重地点点头:“喜欢妹妹!” 李诗尹圆满了,陆醒言无语了,她走过去,将儿子抱起来,捏捏他的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陆云朗小朋友眨眨眼睛,点点头,乖乖地重复道:“喜欢妹妹!” 陆醒言:“……渣男。” —— 陆萍女士的蛋糕直到李诗尹离去她也没做好,陆醒言靠在厨房的玻璃门边看了半天,走上楼去踢了踢纹丝不动还在打游戏的弟弟。 “我刚刚围观了一下陆女士的蛋糕,我觉得需要一个人去告诉她她的行为不利于家庭和谐和安定,而且,早点停手我还可以订蛋糕,不然明天来不及了。” 陆仰止勉为其难地抬起半边脸:“我看着很像傻子?” 陆醒言不管:“家里你最小!” 陆仰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不是了,让寿星自己去告诉她吧。” 陆仰止…现在确实不是家里最小的人了。 找理由十分顺口的陆醒言显然忘了这茬。 她皱眉道:“那明天陆女士做出来的蛋糕,没有人吃,你觉得,最终会进谁的肚子呢?” 那自然是进家里的两个男人的肚子了,谁让他们从来都是陆女士失败品的垃圾桶呢。 陆仰止想要重开一局的手顿住,几秒后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脚步飞快地下楼了。 …… 陆醒言回到房间,拿出手机想从微信里找到之前很喜欢的一家甜品店,让他们明天送一块蛋糕来。 滑着手机想要找到聊天框的时候,却难免看到了和穆时川的对话框。 他们的交流依然只有那两句。 还是签离婚协议的那天晚上。 ——有空出来谈一下吗? ——有,你几号方便? ——就今天吧。 ——今晚六点,月亮湾。 其实陆醒言有过纠结,离婚后的这些天里,对于协议书里那一天的探视权,她很介意。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斤斤计较也罢。 她并不想他见云朗,在云朗的这件事情上,她前所未有的强硬。 所以如果明天云朗的生日,他提出要见云朗,她很难办。 但是好在,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曾将这个儿子放在心上,还是他也知道她的为难,离婚后他还没有主动提出过。 陆醒言掠过那个聊天框,终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蛋糕店家,订了一个两层的蛋糕。 下楼的时候陆萍女士正在骂陆仰止没有良心:“我给你们做蛋糕又不是做炸药包!吃不死你!” 陆仰止靠在厨房的门边,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是讨打:“您的蛋糕还不如炸药包呢。” 陆醒言:“……” 总觉得从小到大陆仰止挨得揍比她多是有原因的。 —— 第二天一早,陆云朗小朋友早早地醒来,昨天晚上和妈妈一起睡在了外婆家,这个房间的老式窗帘有些漏光,他揉了揉眼睛,往妈妈的怀里拱了拱。 陆醒言也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在小崽子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对儿子说道:“生日快乐呀!” 小朋友并不知道生日是什么,但是他知道,今天莫名地妈妈心情很好,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温柔,好像今天就算把妈妈的粉饼都摔掉也不会挨揍一样。 然后他就被换上了新买的衣服裤裤,下楼的时候先被外婆抓过去亲了一口,外婆也对他说:“生日快乐。” 陆云朗小朋友很迷惑,这是什么咒语吗? 等到舅舅打着哈欠拖拖拉拉地下楼,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他神神气气可可爱爱的小外甥的时候,也是说了一句:“崽子,生日快乐。” 陆云朗小朋友趴在沙发上,屁股扭啊扭,一边自己玩一边偷偷地想,这些大人是不是要用这个咒语把他变成大头菜啊! …… 早上九点多,开始有左右的邻居陆陆续续地上门来给云朗送礼物。 云朗是这一片老人眼看着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平时陆女士带他出去,路上见到了谁都爱抱一抱逗一逗。 云朗脾气又好,跟谁都笑眯眯的,这一片的老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什么玩具都给他买,才不过一个小时,客厅的角落已经堆成小山了。 幸好陆女士已经放弃了做炸药包这个环节,眼下她正抱着云朗坐在门口的地毯上拆礼物。 陆云朗小朋友开开心心地咧着嘴,明媚的小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 他的脚边堆得都是大汽车玩具,多得仿佛能在家里开4S店。 陆萍女士本来也跟着外孙开开心心的,却在瞥到客厅的落地窗外一道人影的时候,脸沉了下来。 陆醒言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却被陆仰止踢了踢,陆醒言抬起眼睛,在看到外面的人影和陆萍女士一点就炸的样子,垂下了眼睛,站起了身。 陆萍刚要站起来出去骂人,却听到女儿的声音。 “妈,我去吧。” …… 陆醒言推开玻璃门,并没有让武晴进来,而是站在玄关,带上门,十分平静地说道:“阿姨您有什么事吗?” 武晴准备好的说辞,却被这声“阿姨”一噎,她别开了视线,别扭地说道:“我来给云朗送礼物。” 她手里提的盒子不大,看着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只是给孩子的玩具,陆醒言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谢谢,给我吧。” 武晴想要递出礼物的手却顿了一下,往后一缩,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有些怵陆醒言,她试探性地说道:“……我能见见云朗吗?” 陆醒言垂着手,站在那里,目光又些沉默,良久,她轻声道:“还是不要了吧。” 年轻的女人站在这扇门前,明明看着瘦弱,却像是一座跨不过去的墙,挡住了她想保护的人。 陆醒言歪了歪头:“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天挺热的,您还是快些回家吧。” 武晴张了张嘴,看着她转身想要离去的样子,下意识地抓住了陆醒言的手:“我…” 陆醒言给了她这位前婆婆一个疑惑的眼神。 武晴将礼物放在了陆醒言的手里,转身跟做贼一样地跑了。 …… 陆醒言进屋,将那个礼物放在那堆玩具礼盒中间,没说什么,陆萍女士看着却冷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骂完,转头看向女儿:“陆醒言!你刚刚就该让我给她骂出去!” 陆醒言刚拿起手机,抬起眼、不甚在意地说道:“一个普通邻居的礼物,你不收,才显得你在意,那样你就输了。” 这句话把陆女士的七寸捏得死死的。 陆女士立刻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才不会输给那个死女人!” 第28章 完整的一家三口。 下午三点。 蛋糕店的人将陆云朗小朋友的生日蛋糕送了来,除了晚上庆祝用的,陆醒言还订了一些小蛋糕,花里胡哨的,让陆萍女士给街坊邻居送过去。 陆女士最喜欢这种抱着孙子挨家挨户串门的活动了,穿着她那条五颜六色能闪瞎人眼的连衣裙,顶着新烫的爆炸头,抱着云朗出去了。 家里的阿姨们已经开始忙进忙出地备菜,鞠明衫先生在楼上和李诗尹的父亲下棋,两个老头安安静静地连声音都不出。 陆醒言和弟弟一人一边瘫在家里的沙发上,没一会,陆仰止慢悠悠地站起了身。 陆醒言勉为其难地抬起眼睛:“你干嘛去?” 陆仰止打了个哈欠:“接老婆。” 陆醒言闻言,艰难地坐直,后知后觉道:“顾之桃今天回来?” 陆仰止“嗯”了一声,然后答道:“特地早了两天,说要给云朗过生日。” 顾之桃年纪小,又是爱玩闹的年纪,陆云朗小朋友也很喜欢这位未来的小舅妈。 陆醒言了然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去吧。” 陆仰止随意地撸了两下散乱的头发,一副懒散的样子,转身离开客厅之前,还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陆醒言叮嘱道:“你少给我勾搭我老婆。” 陆醒言从手机屏幕里抬起眼睛,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色彩乖张气势逼人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她挑了挑眉:“她看到我就脸红,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陆仰止“……” mmp。 —— 下午四点多,陆萍女士抱着陆云朗小朋友还没有回来,陪着一起搬东西的杜阿姨却回来了。 云朗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看到陆醒言就扑到妈妈怀里,陆醒言捏了捏他的脸,问道:“怎么了?我妈人呢?” 杜阿姨撩起袖子准备进厨房,叹口气道:“被隔壁刘太太留下来打麻将了,说是晚饭了再去叫她。” 陆醒言沉默片刻,还是没说什么。 陆醒言看到杜阿姨带回来的两个蛋糕,随口问道:“谁家没人在啊?” 杜阿姨端着餐盘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眼桌子上没送出去的两个蛋糕,想了想,啧了一声,告诉陆醒言:“后排林太太家出去旅行了家里没人在,还有就是…” 杜阿姨小心地看了一眼陆醒言,踌躇着答道:“太太说本来想最后送穆太太家的,然后就被留下来打牌了…” 陆醒言顿了一下,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小肚鸡肠瑕疵必报的陆女士怎么可能去给穆家送蛋糕。 陆醒言走过去,将一个蛋糕放进冰箱,然后拎着另一个,递给新来的赵阿姨:“赵阿姨,麻烦您一趟,把这个蛋糕送去前面那户人家。” 陆醒言从落地窗指了指屋外,这里能看到穆家后花园里的绿植:“就是那家。” 赵阿姨是上个月刚来的,对主人家的事情不太清楚,也不会多问,眼下大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擦擦手,提着蛋糕出去了。 陆醒言看着阿姨离去的背影,在心里叹口气。 她知道这个家里所有人爱护她的心意,甚至看着她长大的几位阿姨都和陆女士同仇敌忾地跟武晴做对,时不时拿话戳武晴一下。 只是再怎么说也是邻里,明面上的客套能做的就做,何必结仇呢。 陆醒言收回目光,将陆云朗放在地毯上,让他自己收拾拆开的玩具。 小崽子在地毯上爬来爬去,却对玩具不是很感兴趣了,他走到陆醒言的面前,然后一屁股坐在妈妈的腿上,黏着陆醒言不肯动,毛茸茸的小脑袋直往陆醒言怀里钻。 还一个劲地叫着“麻麻麻麻麻麻!” 陆醒言被小复读机闹得烦,捏捏他的小肚子:“乖乖坐好。” 小崽子立刻双手摆正,乖乖坐好,两只小短腿交叠着努力地放在身前。 陆醒言拉拉他的小手:“想要什么呀?” 小小的奶团子闻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树起一根小手指:“想要一口冰淇淋!” 他的两只小手夹紧,做出一个“很少很少”的动作,强调掉:“就一小小口!” 他闪烁的眼睛十分明亮,充满着可可爱爱的希冀,让人不忍拒绝。 今天是他的生日,陆醒言看着他白嫩软乎的小脸蛋,斟酌片刻,还是决定满足他的这个小愿望。 将他抱起来,陆醒言换了鞋子,对厨房里的阿姨说了一声,就抱着儿子去小区门口买雪糕。 陆云朗小朋友不好骗的,之前家里也备了一些冰淇淋,但是被小崽子发现之后,闹起来就没完,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家里的冰箱里是不是存在着他喜欢的东西。 一点点的路,下午也不是很热了,甚至隐隐地有微风吹来,陆醒言抱着他,一路上跟他说说笑笑的,逗他开心。 看着小小的孩子明亮又漂亮的眼睛,陆醒言莫名地有些唏嘘。 居然一下子…就两岁了。 她仍然记得他刚刚出生时,那么小的一只,窝在她的怀里,皱巴巴的,眼皮紧闭着,很少哭,连吵闹都是闷哼着。 他紧紧地贴着她,就好像连他也知道,身边的人是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并且会永远坚定不移地保护他的人。 她对他感到愧疚,却也那么温柔地,希望他未来明媚如朝阳。 所以,那一天的陆醒言,抱着他小小的身子、将手放进他的手心、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 小寿星在冰柜里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小碗装的冰淇淋,妈妈却像忘记了他只吃一口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云朗小朋友开心地眯起眼睛,将甜腻腻的冰淇淋挖了一口、先送到了妈妈的嘴边:“啊呜!” 陆醒言张嘴,吞下那块冰淇淋,然后亲亲他:“你自己吃。” 然后小崽子就开开心心心无旁骛地挖着冰淇淋朝自己嘴巴里送去。 他已经有些撑手,陆醒言抱他走了一路已经手酸得厉害,所以在小区里找了个有凉亭的小板凳,将他放在上面慢吞吞地吃冰淇淋。 陆醒言帮他擦擦嘴边沾到了巧克力汁液,却看到小朋友拿着小勺子,撅起了嘴巴。 小小的男孩鼓了鼓两腮,抿抿嘴唇沾到的巧克力,看着一个方向。 陆醒言愣了一下,抬起眼,顺着儿子的目光,在小路的尽头,看到了穆时川。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像是刚从哪个极为正式的场合出来,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陆醒言与陆云朗,却像是一步也不敢靠近。 陆醒言起初以为他只是与她偶然遇见,却在陆云朗小朋友纸盒里的冰淇淋都吃掉一半了,发现他仍然没有离开。 他似乎是在等她。 陆醒言起身,点点儿子的脑袋:“坐这吃完,妈妈过去一下。” 小朋友舔了舔唇角,乖乖应下。 …… 陆醒言在穆时川的面前站定,她淡淡地扫过男人的面容,才发现他比上次在民政局见到,好像是瘦了一些。 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显得格外的清冷寂寥。 穆时川看着她走过来,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的捏紧,却又松开。 他轻声说道:“抱歉…我好像打扰你了。” 陆醒言轻轻舒出一口气,平静地答道:“倒也没有。”她挑了挑眉:“有事吗?” 穆时川张了张唇,却似乎是难以说出,他看向不远处石凳上好奇地眨着眼睛看着他们的那个孩子,说道:“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准备了礼物。” 陆醒言神色淡然,了然地点点头,她看着那边小孩子的动向,然后随和地说道:“谢谢,不过…今天你母亲已经送了一份过来,下次送一次就好了。” 穆时川原本满是希冀的心被她的话轻轻戳破,他自嘲地笑笑:“醒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对我有这么多的敌意,我只是…” 陆醒言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反问道:“不是什么?” 穆时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他第一次知道,陆醒言可以像一只小刺猬一样,扎得人血肉模糊。 陆醒言的眼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甚至有几分随意和自在,说出口的话却是那么的不留情:“穆时川,在你想要施舍他父爱之前,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叫的那声爸爸吗?” 穆时川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看向她的目光充满莫名地痛意,好像要看清楚她心中是否真的这样决绝。 陆醒言长舒一口气,看着逐渐下沉的夜色,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放缓,轻声说道:“…两年前的今天,发生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两年前的今天。 她问两年前的今天。 那一天,是穆家老太太举办的聚会,在那场晚会的化妆间里,陆醒言和席思凝不过在一起呆了片刻,陆醒言就动了胎气。 然而事后席思凝一口咬定此事与自己无关,是陆醒言突然发作。 只是那个时候的穆时川已经无暇顾及。 穆时川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现在想来都十分后怕一阵心悸的时刻。 他曾以为他的生命一片贫瘠又狼狈,直到那轮太阳,将耀眼刺目的阳光,分了一点给他。 他不知道一个生命的降临会给她带来多少的疼,但是在看到她苍白的唇角,和从不皱眉从不矫情陆醒言疼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不肯松口的*时候。 他才知道,她有多疼。 而这种疼,是他带给她的。 就好像,穆时川这个人,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很久很久之后,穆时川坐在陆醒言的床边,那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进掌心合十,后知后觉地想。 他那么忐忑又惶恐,那样害怕她突然醒来,再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手抽出。 他将手埋在她的手心,那里温热一片,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乖乖地窝在他们的床边。 完整的一家三口。 可是那个时候的穆时川就莫名地心慌,大概是他也知道,那就是这场婚姻的结局。 …… 而现在,陆醒言那么自然地问出,就好像她已然肯定地得知,当年那件事的结局,是由他推动。 那个顶住陆家的盛怒、将席思凝飞快远嫁的保护伞就是他一样。 穆时川眼底闪过一抹痛苦,他的手捏得发白,像是连骨头缝都跟着疼。 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什么可以辩解,因为在她心里,他已然是一个罄竹难书的恶人。 过了许久,穆时川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很努力地说道:“醒言,你一直觉得…是我在保护席思凝是吗?”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审视的目光,似乎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真疼啊,穆时川想。 被猜忌至此。 大概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浅。 原来被她用那样的眼光看待,被她满心满眼的不信任摧毁,就像是滚烫的熔炉里,再坚硬的物体都会付之一炬。 而陆醒言静静的看了他许久,开口道。 “是。” 她说。 穆时川嘲讽地咧了咧嘴角,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一个什么表情,他垂下眼睛,轻声说道。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在危险来临之时,将妻儿生死视之为玩笑、对凶手包庇袒护,这样的一个人,是吗?” 陆醒言沉默片刻,在心中沉思。 其实当年的事情她并没有一个定论,那件事的结局本就是各方制衡的结果,她早已不是任性的未成年人,她知道肩头背负的东西是什么。 只是当年的陆醒言,难免会计较穆时川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 他不爱她是一回事,包庇伤害她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陆醒言看着那个小石凳上小小的身影,看着陆云朗小朋友挖着最后一点冰淇淋,一副探头探脑坐不住的样子,她轻笑一声,对面前的男人说道。 “穆时川,我希望你不是……也庆幸你不是。” 她已然不在意那件事的各种曲折,只是今日能从他口中清楚地知道,对于陆醒言而言,是一件还算不错的事情。 她平静地笑笑:“至少对于当年的陆醒言和未来的云朗来说,你是个怎样的人,是值得在意的一件事。” 她说得很轻,像是站在了时光的尽头,去看那段过往。 没有丝毫留恋,所以可以说出这样一句高高在上的评价,就好像穆时川这个人,只与她的过去有关。 穆时川的心口像是被她狠狠地凿出了一个洞,他坚硬的、冷酷的、似乎从未有过动容的那块心口,呼啦啦地在盛夏像是被灌进了一块冰,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原来被人丢下,是这样的感受。 穆时川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光是咽下喉口的痛苦和酸涩已是十分艰难。 他好像都能看见,她将他留在这里,一个人远去的背影。 他似乎都无法感知夜幕的降临和微风的吹拂,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醒言,我承认少年的我带着无比恶劣的心思去看待你,我也承认在那段婚姻里我的失职,可是我也想知道,我是否十恶不赦到,让从不以恶揣度别人的你,这样揣测我?” 他问得那样忐忑又小心,似乎是已经没有一点办法,卑微地想要知道她眼中的他,究竟是黑是白。 陆醒言看着他许久,就到月光已经慢慢地爬上枝头,她仰着脸,看着天边,认真地答道。 “从前我认为你木讷呆板,可是你用事实告诉我,那只是你的伪装,所以我再不敢拿我的揣度和我的以为去看待你,因为我不会再让自己有被你蒙骗的机会。” 即使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张狂莽撞,她的眼眸依然干净明亮,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中无处遁形。 她问道:“穆时川,我一直教导云朗,皮诺曹撒一次谎,就不会有人再相信他了。” “……” 穆时川从不知道,人的话语可以这般无情得撕开他心底的最后一层屏障、连一点点的希望都不再保留。 他颓然地牵动着唇角,终于像是被击垮:“好……我知道了。” 陆醒言淡淡地看着他,朝着那边的小身影招招手,已经快坐不住的陆云朗小朋友飞快地朝着妈妈哒哒哒地跑过来。 陆醒言蹲下身子接住他软软的身子,将儿子抱在怀里,帮他擦干净唇角,然后对他柔声说道:“云朗,说谢谢。” 小小的男孩窝在妈妈的怀里,艰难地转过身,看着这个有些眼熟的高大的男人。 他看不懂这个人眼中的痛苦,和压抑在眼底的温柔,也看不懂他欲言又止的爱与无奈。 他已经不记得前些日子打招呼没收到回应的小插曲,没心没肺笑嘻嘻地对着这个男人拱拱手,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 穆时川的眼眶都微微发红,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埋在陆醒言的肩窝里紧紧贴着的脸蛋,明明隔得那么近,他却连一点点的触碰都不敢。 也不能够。 他掩去眼中翻涌的万般情绪,咽下喉间的腥甜,然后对着那个孩子和面前的女人说道:“礼物我放在车里了,麻烦你陪我走一段。” 他需要很大很大的自制力,才能忍住心间被撕扯的酸涩,以及将他们两个拥入怀中的冲动。 这是两个已经不属于他的人。 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 却在走过这个路口的时候,连离别的话都说不出口。 …… 穆时川大概是从某个讲座的会场过来的,陆醒言站在他的车边,等着他将礼物拿来的时候,还能瞥见他车后座一摞一摞的资料。 那上面印满了陆醒言看不懂的符号。 她别开眼,看着穆时川将一个礼物的盒子拿出来。 他局促地站着,似乎是连怎么递给她都不知道,他苍白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所以…” 多么可笑。 这种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却站在偌大的玩具城里手足无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喜欢什么样的玩具。 他不曾陪伴他人生的任何一点时光,更不曾给予过他丝毫的爱和陪伴。 父亲这个词,在他们之间,空洞而荒谬。 陆醒言静静地看了他两秒,转头看向怀中的陆云朗小朋友:“云朗,收下吧。” 陆云朗小朋友羞涩地看着他,然后看着他手中那个巨大的礼盒,露出一个可爱又欣喜的笑容,他开心地用他的小手抱住礼盒,甚至因为礼盒太大而挡住了他的整个小身子。 嘴角还沾着一点巧克力的小奶团子艰难地从礼盒上面露出一个脑袋,然后很有礼貌地再次对着穆时川感谢道:“谢谢叔叔!” 穆时川站在原地,手撑着车门边,忍住心中滚滚而来的酸胀,感受着心底的那块地方被冲得决堤,然后缓慢地答道:“…不用谢。” 天色已晚,陆家门口的车位上已经停满了车,陆醒言在心里舒出一口气,然后对穆时川点点头:“家里有客人来了,那我们先进去了,谢谢你的礼物。” 她那么客气,连“谢谢“这个词,都要说无数遍。 每一遍都好像都在提醒他,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 她再一次地转身离开,她再也不会在意身后的他是否会离开。 即使这一次,他站在原地,一步都不再走。 第29章 你说呢? 陆醒言还没走到家里的院门口,就已经听到家里陆萍女士咋咋唬唬的声音。 “这个不好这样摆的!哎呀!这个蜡烛等会给云朗吹的呀!” “……” 大片的灯光透过落地窗照在门外的小路上,整个院子都被照得亮堂堂的。 还没踏进去,就知道里面有多温暖和热闹。 陆醒言不自觉地唇角挂上笑意,点了点怀中儿子的脸蛋,轻轻笑笑。 她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告诉他什么:“很多人喜欢你呀云朗。” 小奶团子抬起不明所以的双眼,哼哧哼哧地抱着硕大的礼物盒,眨了眨他干净清澈的眼珠,然后将脸埋在妈妈的肩窝傻笑起来。 他并不明白今夜明亮的灯光为谁而亮,但小小的他也能感知他正在被爱着。 陆醒言将他放在地上,打开院门,小崽子立刻蹬蹬蹬地跑进了屋,推开门可可爱爱地叫着:“外婆外婆外婆!” 陆萍女士的大嗓门戛然而止,转过头来看到他,立刻故意虎着脸:“出去干什么了?” 小崽子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奶声奶声地顾左右而言他:“散步呀!” 陆萍女士闪了闪她的火眼金睛,将贼精贼精的小寿星抱起来,然后擦干净他唇角的黑渍:“散步怎么还散出巧克力来了?!” 陆云朗小朋友立刻转了转他亮晶晶的眼睛,树起一根小手指:“云朗不知道,你问妈妈呀!” 陆醒言:“……” 这个时候倒是供她出来得快。 陆醒言去洗手间拧了一块热毛巾,出来仔仔细细地给他擦干净了手和嘴。 一抬眼,看到自己的弟弟踩着拖鞋走下来。 陆仰止走在前面,宽大的身影挡住了他身后的人。 他的小女朋友顾之桃脸红得透透,不知道他们刚刚在楼上干了什么,小姑娘跟在他身后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陆醒言怀中的小崽子第一个看到了舅舅身后的人,从陆醒言的怀中挣脱,蹬蹬蹬地往楼梯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嘴很甜地叫着:“小舅妈!” 顾之桃本来就羞愤欲死的脸一下子更红了。 小奶团子气势汹汹地朝着他的小舅妈跑过去,却还没碰到小舅妈的衣角,就被他面无表情的小舅舅拎了起来。 陆仰止闻到了奶团子变成巧克力奶团子的味道,他皱着眉:“崽子,你掉进巧克力桶里了?” 他身边的顾之桃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很怂得垂着脑袋装死,不去看身边的陆仰止,从他怀里接住了小朋友香香软软的身子。 陆云朗小朋友很喜欢温柔可爱的小舅妈,因为小舅妈总是会给他带许多许多的礼物,虽然每次小舅舅都会臭着脸,一副小气巴巴的样子。 顾之桃抱着陆云朗小朋友朝着陆醒言走过来,陆醒言因为刚刚抱着孩子,双腿随意地叉着,一副慵懒但帅气的样子。 顾之桃看着陆醒言,脸更红了,她轻轻地叫人:“姐姐好。” 陆醒言挑了挑眉,给弟弟送去了一个示威的眼神。 …… 因为云朗回来,客厅里变得更加热闹,楼上下棋的两个老头也下了楼。 李诗尹带着老公从隔壁过来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已经被拎到了儿童椅里,不明所以地看着忙来忙去的大人、脑袋上被扣上了一顶生日帽。 陆仰止坐在他旁边,扣着他的椅脚,伸手挖了一块奶油,涂在了小崽子白嫩嫩的脸蛋上。 傻不拉几的小崽子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舅舅,伸手摸了摸脸蛋,一摸就把那块奶油在脸上抹开,又变成了一个大花脸。 客厅里一下子就充满了陆萍女士的大嗓门:“陆仰止你要死啊!” 陆醒言忙前忙后地拿毛巾帮儿子擦脸,陆仰止在一片鸡飞狗跳之中还不忘掏出手机拍照。 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没有人注意到,鞠明衫的视线落到了窗外的角落里,轻轻叹了口气。 …… 穆时川开着车窗,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那扇窗后的人间烟火和繁华温柔。 指尖的火苗燃尽,他将烟头扔进车里的垃圾桶。 车厢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很低,窗外却有阵阵的热风吹进来,冷热交替着,带着诡异的温度汇合。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但知道这样的夜晚格外得诛心。 他大概应该离开。 陆醒言应该不想他出现在这里,参与着那个孩子的生日庆典,即使是以这样的方式。 那里是天堂,明亮也充满生气,而仅隔着一道院墙的这里,仿佛在地狱之中。 他曾冷眼旁观,现在,他也只能旁观。 过了许久,大概在那场宴会的尾声,一道身影从那座宅院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鞠明衫脚步不停地走到了穆时川的车边,神色平静,敲了敲穆时川的车窗。 穆时川沉默片刻,还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爸爸。” 鞠明衫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捧了捧他圆滚滚的肚皮,随和地说道:“晚上吃得太多了,想在小区里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穆时川当然不能拒绝,他关了引擎,下了车,走在了鞠明衫的身侧。 一路无言,鞠明衫似乎只是想找一个陪他走路的人。 穆时川也只能沉默地跟随着,直到离开了他们居住的半圈,鞠明衫才转头看看他,轻声说道:“来看云朗的?” 穆时川顿了片刻,才勾起一个怆然的笑:“…来看他们。” 鞠明衫了然地点点头,脚步放慢,像是想起了什么过去,笑了笑:“时川啊,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附近的一圈孩子,要论出息,没有人比得上你,但是要论心思,你是最重的一个。” 穆时川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无法辩驳这句话,所以只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鞠明衫捧着肚子,慢悠悠地像个小企鹅:“我知道我女儿是什么样的性格,就算你的父母不喜欢她,她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子,你父母一定也没少受她的气。” “只是时川啊…”鞠明衫笑笑,沉吟道:“我很早就对你说过,我同意我的女儿嫁给你,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想要做你的新娘,她是真的快乐。” 是啊,她曾一腔孤勇,并且真的,怀抱着那样的喜悦,与他携手。 然后,变得不再快乐。 鞠明衫看了看逐渐圆满的月亮,和面前的年轻男人,淡淡地说道。 “如果她嫁给你,还不如待字闺中过得顺心如意,那这样的丈夫,不如不要。” 穆时川的心口像是被捅入了一把利剑。 鞠明衫静静地看着,然后轻轻笑着反问道。 “你说呢?” 第30章 像云一样自由,像今天的天气…… 夏夜是多么喧哗啊,充斥着蝉鸣鸟叫,连花开的声音都是那么响亮。 夏夜也格外得寂静,因为在这一片声音中,人心的沉浮才显得格外清晰。 穆时川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是陆醒言的父亲。 他将陆醒言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已经无从得知,但是他在此刻表现出来的失望实在真切。 穆时川沉默许久,也只能低下头,像是被这世间最沉重的责任与爱压弯了背脊。 “我很抱歉,爸爸。” 鞠明衫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大抵是不再年轻,他看问题的方式比陆仰止平淡许多,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开口道。 “时川,我要的不是你这句抱歉,我要的,是我的女儿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我没有给过她任何束缚,你也不能。” 心口的酸涩涌现,穆时川的心像是被浸透在了一片苦海中,咸腥的味道撕裂着他正在溃烂的伤口。 他当然知道,他就是她的枷锁。 那场婚姻给她的痛苦,比快乐要多得多。 鞠明衫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陈述道。 “醒言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爱与恨都格外地强烈,她的自尊心很强,所以在她提出要嫁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真的很喜欢你。” 中年男人的声音温柔但严厉,像是一把缓慢落下的尖刀,替他的女儿逼问着穆时川的良心。 “时川,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更是许多个家庭和牵绊连接起来的纽带,夫妻双方的爱情尚且会在这个过程中消亡,更遑论…” 鞠明衫看着面前的男人,毫不留情地说道:“更遑论投入这场爱情的,只有我家醒言。” 双向的爱情尚且不一定能抵抗婚姻带来的繁琐与负担,更何况,努力承担和奔赴的,只有陆醒言一个人。 穆时川站在今夜的月光下,心口的酥麻与阵痛让他近乎失去知觉。 他的唇干涩,连开口的声音都像是被挤压干净,钝得厉害。 “…我很抱歉。”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 鞠明衫说不需要他的抱歉,可是事到如今,他能说的居然却只剩下抱歉。 鞠明衫别开眼睛,像水一般沉静,却格外地洞察人心。 “作为她的父亲,我当然知道我家醒言不是所有人眼中温柔乖巧懂事的女孩子,而我们,也从来没有要求过她长成那样。” 鞠明衫笑笑:“时川,我养女儿,不是为了把她变成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儿媳,而只是为了将她养成陆醒言,你明白吗?” 穆时川已然明了。 只是他们都知道,他明白得太晚。 陆醒言就像一根弹簧,她被压抑到了极限,势必会反弹,并且,再也不会回头。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穆时川与这个世界上最爱陆醒言的男人相对而站,这却是他第一次感同身受对陆醒言的在意。 他坦承着、又像是在忏悔,静静地红了眼眶:“是我知道得太晚,我让她等得太久,让她失望透顶,甚至变得不像她自己。” 鞠明衫沉默片刻,沧桑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淡漠。 “时川,我知道你也很难,你成长的环境与醒言不同,就像醒言不可能为了任何人离开我们一样,你也不可能与你的家庭完全割裂,我体谅你的无奈,但是…” 鞠明衫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我只在乎我的女儿,所以,我不能原谅你对她的不上心。” 穆时川背脊挺得笔直,却像是被一记重锤敲击脑后,心头的那块血肉都变得苦涩。 过了许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明白…我会给她自由。” 鞠明衫本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准备离开,闻言却又停下了脚步,看了他两眼,轻笑一声。 他摇了摇头,似乎早已看透一切,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 —— 陆家的宅院里正在进行聚会后的扫尾。 陆云朗小朋友小肚皮圆滚滚的,坐在沙发上粘着他脸皮薄脾气好的小舅妈,被他的小舅舅瞪了好几眼。 陆醒言收拾完东西,单手拎着包,朝着沙发上的儿子勾勾手:“走了云朗,回家睡觉。” 陆云朗小朋友蹬蹬蹬地从沙发上跑下来,软乎乎的小身子立刻扑进了麻麻的怀里。 陆醒言另一只手将小崽子抱起来,跟陆萍女士打了个招呼,然后顺手对沙发上的未来弟媳抬了抬下巴:“别忘了叫陆仰止送你回去。” 顾之桃一和陆醒言说话就脸红,小姑娘站起身,乖乖地应着:“知道啦,姐姐再见。” 陆仰止从沙发上慢吞吞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害羞的女朋友,然后就翻着白眼看着陆醒言,满脸都写着:快走吧你。 陆醒言哼了一声,抱着儿子就往门口走。 出门的时候怀里的陆云朗小朋友还趴在妈妈的肩头,张着小手挥挥,奶声奶气地喊道。 “外婆债见外公债见舅舅债见小舅妈债见。” 陆萍女士对着她的乖孙的时候一向是和颜悦色,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乖乖再见哦!回去早点睡觉觉!” 然后转头就对杜阿姨问道:“还外公债见呢!小老头哪去了都不出来送我乖孙?!” 杜阿姨带着笑意安抚陆萍女士:“先生说吃得太撑了出去溜达溜达。” 陆萍女士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嘀嘀咕咕地说道:“溜达什么呀溜达,也不怕被蚊子吃了。” …… 陆醒言走出家门抱着儿子上车的时候才看到她的老父亲悠哉悠哉地朝家的方向走来。 她失笑,朝父亲的方向招招手,鞠明衫也憨厚地伸出手朝女儿挥挥,像个半大孩子一样。 回到家,陆醒言给儿子洗完澡,才有空看看手机,李诗尹噼里啪啦发了一大堆文字过来,让人看着就头大。 她甚至发了一串语音,具体内容是问陆醒言她什么时候可以下楼抱着她睡觉。 陆醒言无奈地接通电话,开口问道:“你老公都回来了你来我家干什么?” 李诗尹振振有词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在你找到新对象之前,今天都是属于我们姐妹的夜晚啊!” 陆醒言沉默片刻,说道:“说实话。” 李诗尹停顿了一下,鼓鼓嘴巴:“我和BB吵架了。” 陆醒言无奈地摸摸脑袋,看了一眼今天玩疯了、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儿子,叹口气:“你下来吧。” 李诗尹下来得很快,穿着她长长的睡裙,素面朝天却白里透亮。 陆醒言擦完脸,指指桌上的首饰盒:“明天别忘了把你项链拿回去。” 李诗尹逗着床上的陆云朗小朋友,随意地瞥了一眼包装严实应该塞进保险柜里的那条阿波罗之眼,打了个哈欠。 李大小姐不甚在意地答道:“送你了。” 陆醒言掀开被子的手一顿,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们姐妹之间不在乎这些,只是这条项链,对于她们这样的身价关系来说,仍然显得有些贵重了。 李诗尹靠在陆醒言的胳膊上,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慢悠悠地说道:“我乐意。” 她不说,还一脸傲娇,陆醒言故意地别开眼,哄小崽子睡觉。 为了哄今天格外亢奋的小朋友睡觉,房间里安静一片,只有陆醒言有节奏地拍着他后背的声音,静悄悄的。 慢慢地,就连孕妇大人都跟着开始变得困倦。 良久,在陆云朗小朋友的小呼噜都打起来的时候,李诗尹的睡意终于席卷而来。 她枕着柔软的枕头,看着身边闺蜜的背影,轻声说道。 “醒言……因为今天,不但是云朗的生日,也是你格外勇敢又坚强的纪念日。” “……” 陆醒言转过身的时候,多愁善感的孕妇大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朦胧的睡意。 陆醒言一时无言,她关了灯躺下,转头看了看怀中呼吸平稳奶香奶香的小崽子,轻笑一声。 她当然知道李诗尹的意思。 她也明白,他们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地心疼着她。 陆醒言戳戳儿子的小脸蛋,看着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无意识地摸摸。 在过去的那一年里,除了穆时川,她其实从不觉得委屈。 尤其是在云朗这件事情上。 她还记得在生下云朗的那个夜晚、刻骨铭心的疼足以让她长记性,记住那个男人带给她的一切。 所以才可以那么坚定地告诉他:“如果你不能站在我这一边,连最基本的情面我也可以不顾的。” 她平静得可怕,看着面前那个她仍然可以称之为丈夫、却其实从不是她丈夫的男人,轻声说道。 “我讨厌席思凝,讨厌你的家人,更…讨厌你。” 她别开脸,对穆时川说道。 “穆时川,你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两年以后你回来,我们离婚。” 而穆时川坐在她的床边,眼里难言的痛苦是那样强烈,可是陆醒言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可以那么心狠。 她不知道穆时川是为了替席思凝平息陆家的怒火才远赴德国,还是仅仅因为她不想见他就将自己放逐。 她并不在意,离开医院的那天,鞠明衫帮她收拾着东西,然后随口问道:“孩子叫什么啊?” 陆醒言看着怀中的小小婴孩,那样温柔又充满希望地笑笑:“云、朗。”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像是在对过去那段压抑又深刻的时光告别。 愿他。 像云一样自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明朗。 30-40 第31章 不要脸都别喝了。 九月下旬。 陆醒言受邀参加了一场商业论坛会议。 因为假期结束,陆仰止和BB一起打包滚回基地集训去了,独守空房的李诗尹又开始每天来陆醒言家蹭被窝。 会议在深圳,怀相极好的孕妇大人听闻陆醒言要独自出差又开始动歪心思。 于是,在那个周五的下午,陆醒言带着她的闺蜜大人和她的儿子,一起坐上了去深圳的飞机。 放了行李,李诗尹订了附近一家很著名的餐厅吃晚餐,陆醒言随手扎了在飞机上打瞌睡而散乱的头发,给陆云朗小朋友拿了件外套就出去了。 酒店是主办方订的,这家又是附近数一数二的餐厅,陆醒言刚踏进去,已经遇见不少生意场上的熟人。 她一路敷衍谈笑着,半遮住云朗的脸,走进了包厢里。 李诗尹打开菜单,才不耐地翻了个大白眼:“这都什么人啊?一个个说话怎么都那么讨厌。” 陆醒言失笑,给她的茶杯里倒上热水,推到她面前,才答道:“习惯就好了,我见到的已经不算什么了,大概是陆女士积威已久,他们不常在我面前失态。” 陆醒言喝了一口热茶,帮云朗摘下帽子,继续道:“但偶尔也会看到一些脏东西,时不时地需要净化一下心灵。” 这个圈子的名利场里,肮脏的东西太多,即使陆萍女士已经尽可能地替她撑起一些重担,很多的路,也仍需要陆醒言自己去走。 李诗尹撇撇嘴:“这么想想我爸爸真是可怜,那么辛苦赚钱给我花。” 陆醒言笑笑,叫来服务生点菜之后,就朝椅子上的陆云朗伸伸手:“去洗手好不好?” 陆云朗小朋友出来玩心情好得不得了,快快乐乐地张开手,扑进妈妈的怀里,被抱着去洗手间洗手。 这家餐厅有儿童洗手台,但是对于云朗的身高来说仍然显得过于高,可惜争强好胜的小朋友挣扎着小腿、努力地要下来自己洗。 陆醒言只能给他卷起袖子,然后任由他自己搓手。 地面上有些许的水迹,陆醒言后退的时候稍微踉跄了一下,撑住水池的台面才勉强稳住。 只是比她反应还快的是一双宽厚的大掌,礼貌而有力地托住了陆醒言的后背。 陆醒言迟疑地回身,因为是蹲在地上,古怪地仰望着面前的男人。 萧景明本来严肃庄重的神色因为她的动作有片刻的放松,他收回手,直起身,按按额头:“……陆总?” 陆醒言这才起身,撑着台面站稳,有些不好意思:“让萧总见笑了。” 萧景明温和地笑笑:“客气。” 他和陆醒言说着话,却不自觉地看到了地上好奇地仰望着他们的小男孩。 陆云朗小朋友乖乖地洗完手,举着两只滴着水的小爪子在他们之间左看看右看看。 萧景明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看了看陆云朗小朋友,然后对陆醒言点头:“那陆总先忙,明天见。” 陆醒言面对着教导主任总是有些局促,她连忙乖乖点头:“您也忙您也忙。”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洗手间门口,萧景明除了进厕所还能忙什么啊…… 萧景明失笑,看着陆醒言不自在的样子,摇摇头,本来只是想来抽根烟洗个手,现在却为了安抚她不得不踏进洗手间。 只是…刚刚在酒席上的烦躁和恶心竟一扫而空。 —— 陆醒言回到包厢的时候才看到房间里居然挤着两三个人。 陆醒言沉思片刻,依稀记起来他们是谁。 余江食品的余总和成氏日化的成总。 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陆醒言她们的包厢里,举着酒杯,似乎是在等陆醒言回来。 陆醒言平静地与闺蜜对视一眼,成功地在李大小姐眼中看到了不耐和想杀人的冲动。 陆醒言皱眉,抱着孩子坐下,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各位…有事?” 这位余总还算是个体面人,内里烂不烂不知道,至少名里没惹出过什么幺蛾子,是个圆滑世故的商人。 但是旁边的这位成总,陆醒言眼里闪过一丝恶心,这位成总的家事曾经闹得上海滩满城风雨。 据说他的私生子比长子还大两岁,后来养小三小四的事情瞒不住了,居然把情妇接回家和原配一起住。 陆萍女士平时在家可没少偷偷骂他,就差给他扎小人了。 眼下旁边的余总看着包厢里的两个漂亮女人,讨好又猥琐地笑笑:“这不是在那边瞥了一眼陆总的背影吗,这么好看我一瞄就知道是咱们陆总,特地来给陆总敬杯酒,以后还请陆总多多照顾。” 这几个男人站在这里,陆醒言觉得包厢里的空气都变得浑浊了。 她轻轻地抬起眼,似笑非笑地举起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口,然后歪了歪头:“那我以茶代酒?” 余总还没说话,*那位成总立刻就开口说道:“我们是来敬酒的,就一杯,陆总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陆醒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皮微皱,别人不清楚,坐在陆醒言对面的李诗尹却是最了解的—— 这是陆醒言手痒的前奏。 这下李大小姐也不觉得空气恶臭了,慢条斯理地撑着下巴,等着看热闹。 果不其然,在那位成总从助理手中拿过杯子,然后拿着自带的酒瓶往里面倒酒的时候,李诗尹很清楚地看到陆醒言的额角跳了一下。 李诗尹在心里咋舌。 啧啧啧醒言会先揍谁呢?应该是这个成总吧毕竟他看着更欠打一点。 而下一秒,就如她所想的那般,陆醒言沉吟着,看着那位成总递过来的酒杯,眼波流转,明明带着几分笑意,却不答眼底。 陆醒言没有动手接那杯酒,而是伸出了那只手摸了摸脸侧,轻笑出声:“成总啊……” 那位成总还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但是李诗尹已经将小崽子捂着耳朵眼睛按在了怀里。 “砰”地一声,一只酒杯擦着那位成总的脸,砸在了包厢的墙壁上。 极其清脆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在余总的怔愣和成总的惊呼声中,陆醒言抬了抬下巴,这个动作颇有几分她母亲当年的风华。 女人清脆但冷冽的声音在包厢里回响起来:“我说以茶代酒,那是给你脸。” 她慢悠悠地冷笑道:“……但既然成总你不要脸,那这酒也别喝了。” 这一变故让包厢里的两个男人一个助理都没反应过来,等那位成总听清陆醒言的话,顺便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的时候,顿时暴跳如雷:“陆醒言你他妈的你个……” 李诗尹捂紧了陆云朗小朋友的耳朵,将他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这个时候却在清着喉咙想要帮陆醒言骂人。 毕竟从小到大她们一直是这么分工的:陆醒言负责打架揍人的体力活,而李诗尹负责貌美如花顺便口吐芬芳。 可是还没等李诗尹那句回击骂出口,一道带着几分严厉地声音却先传了进来。 “醒言。” 李诗尹正对着包厢的门口,是以她首先看到了来人。 一身黑色的西装,却不显得沉闷压抑,大概是气质的原因,衬得他格外温润沉稳,让人心安。 萧景明行至门前,举手投足都带了几分闲适,他叫出口的名字也显得格外亲近,让房间里的几个男人都心下一颤。 这声“醒言”听起来,似乎是关系匪浅的样子…… 萧景明的视线扫了扫屋内的状况,神色平静地看了一眼墙角的杯子碎片,然后淡淡地看向站着的男人:“我难得做东能请到陆总共进晚餐,不过出去抽根烟的功夫,余总就带着人进来,这是?” 他问得心平气和,余总却听出了几分威胁,他一向心思热络,自然是知道不能得罪萧景明。 其实陆醒言他也是不敢得罪的,毕竟陆萍是那么个性格,鞠明衫又是那么个身份背景,夫妻俩护这个女儿护短得要命。 只是陆萍退休久了,他们这些人难免起了冒犯的心思,欺负陆醒言一个年轻的女娃娃,总想着拿捏一下占点便宜,她总不好这么大人了还回去跟爸妈哭诉吧。 可谁知道这位小陆总是这么个性格,一言不合就好像要把人往死里揍似的! 余平这才知道自己这是踢到了铁板,连忙赔笑道:“萧总言重了,不过是看到陆总开个玩笑,你看这事闹的,陆总不想喝酒就不喝吧……” 余平甚至谄媚地将陆醒言的茶杯往她面前推:“陆总喝茶…喝茶……” 陆醒言不着痕迹地躲开,然后偏过了头,弯了弯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位男士的丑态,轻笑道:“刚刚听成总问候我的母亲,怎么,成总也很怀念我母亲叱咤商场的样子吗?没关系的,我回去一定替您转达,我母亲一定很乐意关照您。” 陆醒言是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的,她就是这么张扬跋扈一点亏都吃不得的。 萧景明本来已经将矛盾转移到余平身上,却又被陆醒言一句话激化。 他在心里轻笑着感叹道,这脾气,果然是姓陆的。 那位成总被陆醒言说得想要跳脚,但理智也告诉他萧景明摆明了是站在陆醒言这边的,他不能同时得罪上海滩的两个家族。 成立明于是也只能咬咬牙,对陆醒言换上一副笑脸,虚情假意道:“是我刚刚冲动了,陆总不要放在心上,改日我一定登门道歉。” 陆醒言勾了勾唇角,懒得与他废话,只是心里难免记仇:死老头等着瞧!今晚就跟陆女士告状!敢登门道歉陆女士一定骂得你妈都不认识! 在陆醒言一阵不怀好意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余平领着成立明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滚了。 萧景明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示意身后的助理关上门,才看了一眼陆醒言,夸赞道:“陆总准头不错。” 陆醒言抬起眼,她以为萧景明会先说她脾气大的,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不自在地收回手。 救命啊真的好像教导主任查违纪啊! 陆醒言撇撇嘴:“……练飞镖练的。” 萧景明看了一眼她逃避的小眼神,火眼金睛一样:“脾气也不小。” 陆醒言鼓鼓嘴巴,辩解道:“年轻气盛嘛。” 萧景明失笑,玩笑道:“是我老了。” 他看了一眼陆醒言,以及她对面格外八卦的李诗尹,和终于被放出来一无所知好奇地要命的陆云朗小朋友,唇角微微上扬。 “我就在隔壁,如果有人再来闹事,陆总解决不了的话直接叫我就好。” 他说得得体也礼貌,不至于唐突也不显得多管闲事,李诗尹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上升。 可惜坐在她对面的陆醒言是个钢铁直男,她皱皱眉,对着萧景明摆摆手。 “不会的不会的,我能解决的,我打得过的。” “……” 第32章 以离婚者的身份。 一整顿饭里,陆醒言收到了李诗尹抛过来的无数个小眼神。 陆醒言全都无视了,甚至还无可奈何地问了一句:“您眼睛抽筋?” 李诗尹当即就对她翻了个白眼,懒得管她的死活。 只是离开的时候,服务生告知她们这一桌已经结过账了。 隔壁这位萧先生,绅士的尺度拿捏得刚刚好。 李诗尹在心下感叹:这殷勤献的,陆醒言以后肯定要请回来,这一来一回,自然是会有交流。 她心思打了几个转,面上却不显,看着她的棒槌闺蜜摇摇头,别过了脸。 走出餐厅,已经入秋的晚风却因为在深圳显得格外温柔舒适。 陆醒言抱着儿子,领着闺蜜慢悠悠地散步回酒店。 李诗尹走在路边,难得地对了几分雀跃和怀念:“上次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才高中毕业,现在居然一人揣了个小的。” 陆醒言看着隐约有些熟悉的街道,也多了几分感触,轻轻笑道:“还说呢,毕业旅行你投票这里,还不是为了离得近可以去香港购物。” 她看看闺蜜,回忆着她的糗事:“……最后因为买东西太多手拎出筋膜炎,蹲在香港街头痛哭流涕路过的人以为你卡刷爆了回不了家了。” 李诗尹顿了一下,气鼓鼓:“陆醒言你要不要把我的黑历史记得那么清楚啊?!” 陆醒言看了她一眼:“哦。” 李诗尹吊着她的胳膊,左思右想也没想出陆醒言在这座城市的黑料,她于是更气了,鼓鼓嘴巴,憋了回去。 回到酒店,气性很大的孕妇大人去洗了个澡,然后乖乖躺在床上等陆云朗小朋友。 陆醒言给儿子也洗完澡,给他擦了香香,然后扔进被窝里陪李诗尹玩。 李诗尹于是捏着陆云朗小朋友的小手无聊地数数逗他玩:“一二三四……” 她还没数到二十,陆云朗小朋友就已经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哼哧哼哧地睡着了。 等到陆醒言洗完澡出来,李诗尹夸张地指指她,又指指怀里的小崽子,一副“完蛋了怎么办啊”的表情。 陆醒言缓缓地做出了一个问号的表情。 李诗尹嘀嘀咕咕地:“他不热爱数学!怎么办啊!如果他也不爱学习那我闺女岂不是要完蛋了?!” 陆醒言小心地将儿子抱到她这边来,然后对闺蜜说道:“两岁爱个锤子数学,我看我家云朗没学会对你翻白眼已经是孩子最善良的体现了。” 李诗尹愁眉苦脸一阵子,就捧着肚子释怀了:“算了,笨就笨吧,还能比我不爱学习嘛?我都能活下来,她肯定也行。” 她说完,就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说道:“我要多赚钱,这样我闺女才有钱花。” 陆醒言在她发疯地过程中一句话没说,顺便还把浴室里的衣服收拾了。 但是李诗尹必须要她的参与,她朝着陆醒言递了两个眼神:“陆醒言,我决定了!我要做《女孩们的同居》第三季!” 李诗尹当年做那档综艺的时候,可以说是意气风发一夜成名。 她拿的是飞跃的投资,投的是一线卫视和媒体平台,就靠着她一个人跑前跑后,爆红了综艺本身和所有的嘉宾。 选秀第一名出道却沉寂两年、现在已经是一线小花的安寒;智商一百八、蝉联两届脑力比赛冠军的顾之桃;被拉来凑数的金主爸爸陆醒言以及她自己。 后来因为安寒没有档期、顾之桃赴美读博、陆醒言接手公司忙得脚不离地,李诗尹将方案卖给卫视做过第二季,可惜远不如第一季火。 现在她一本正经地坐在床上,捧着她的大肚皮,格外认真地对陆醒言说着她的职业规划,就像在说她明早要吃虾饺一样自然。 陆醒言无奈地关掉浴室的灯,随口哄她道:“好好好,你做你做,钱我出,随你怎么做,睡觉了好不好?” 李诗尹却是躺在床上,没有像是往常一样被哄两下就乖乖闭嘴,她转过脸,靠着陆醒言的胳膊:“我认真的。” 陆醒言这才偏过头,看着她从小打到大一路走来的小姐妹。 她们并未走过完全一样的路,却在每一个分岔路口都紧紧牵手,所以不曾有过离散。 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陪伴长大的人,没有在人生路上走失。 李诗尹面色明亮,她在说着让她快乐的事情的时候总是那么雀跃:“醒言,我在做过去那一季的时候,我只想过讲一讲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感情,以及我们在恋爱时遇到的小坎坷。” 她仰起头:“可是现在不是了,在经历了结婚、怀孕之后,我才发现,女孩所要走的路,不该在任何时候停下。” 黑暗中,她的手轻轻抚在肚子上,陆醒言拍拍她的肩膀,将所有的鼓励都给她。 李诗尹轻轻地笑笑,明媚却带了一点张扬:“醒言,我想立刻开始做,在我生产前,我想给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孕妇、以及一个孩子是如何降生的,面对未知的时候,需要有人将某一种结果毫无美化地呈现,才能让每一个女孩知晓。” 陆醒言静静地听着,黑暗中,她的瞳孔沉默但充满力量。 李诗尹轻声道:“我希望每个女孩,是在知晓婚姻的两面之后心甘情愿地嫁给那个他,也是在知晓成为一个妈妈需要多大的勇气之后才选择怀孕,而不是任何人的催促和建议。”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最后补充道:“在足以改变一个女孩命运的事件上,本就不该过分地美化和修饰。” 陆醒言的手抚过闺蜜柔软的的长发,像是年少时的鼓励一样,她笑了笑,轻声答道。 “……对。” 漆黑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陆醒言闪了闪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安抚似地看了看李诗尹,开口道:“没关系的,你想得很好,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参加。” 她弯了弯唇,与吃惊地闺蜜对视,补充道。 “以离婚者的身份。” …… 对于陆醒言而言,她并不觉得离婚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更不觉得羞耻,甚至觉得无需隐瞒。 这世间所有人的离散都是那么的自然,为什么偏偏离婚需要赋予古怪的规则去约束。 她只是离开了一个人,并且从此可以活得随心所欲又自在,这已经足够。 —— 周六下午的会议枯燥又乏味,陆醒言仿佛回到了大学的课堂上,在摄像机面前还不得不装作奋笔疾书认真记笔记的样子。 环顾会场,大部分都是男人,并且绝大部分都是秃顶大肚腩。 坐在陆醒言身侧的萧景明喝了口水,用矿泉水瓶挡住唇瓣,看向身边偷偷摸摸走神的女人:“你在看什么呢?” 陆醒言下巴磕着会议书册,然后长舒一口气,十分无聊地答道:“在看萧总是不是这个会议室里最帅的男人。” 萧景明被她心不在焉又胡言乱语的样子逗笑,将矿泉水瓶摆好,问道:“那结论呢?” 陆醒言勉为其难地翻了一页纸,然后答道:“结论是萧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个帅哥。” 萧景明第一次觉得这种表面而虚假的会议不是那么难捱,挑了挑眉问道:“精华和糟粕分别是?” 陆醒言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伸手、先是摸了摸头顶,再摸了摸肚子。 她明明已经进入社会许多年,做出这种东西却仍然带了几分古怪的可爱,跟她身边的跟着的那个小朋友一样。 萧景明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唇边,清咳了两声,掩盖笑意。 …… 大概是下午的公开课格外地磨练陆醒言的意志,所以晚宴她参加地快乐许多。 下午会议结束后她就回了酒店,陪陆云朗小朋友玩了一会就补妆换衣服出发。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陆醒言更愿意跟李诗尹还有小崽子一起窝在房间里吃外卖,而不是踩着高跟鞋在宴会厅里走一晚上,期间还要配合着假笑,笑得她每次回去都腮帮子疼。 陆醒言今天穿的是一条及膝的黑色露肩连衣裙,极简的设计、微张的裙摆,漂亮也舒适。 是以,她走进宴会厅的时候,其实心情还没有那么差,甚至勉强可以称得上是还不错。 直到看到昨晚的那位成总。 成立明就是典型的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头发和他的良心一样少、肚子和他的坏心眼一样大。 陆醒言进去的时候,他正侧对着自己,眉飞色舞地对着一群中年男人开着低劣的玩笑,然后陆醒言就在他们的话语里听到了自己。 “哈哈…陆家的那个女儿嘛!也不知道陆萍怎么想的,有儿子不用,非把飞跃给女儿,还真以为女人家在生意场上顶这么用呢……” “谁说不是呢,你说这两年,冒出好几个太子女,不好好跟叔叔伯伯们学习做生意,尽动些歪心思走捷径。” “陆家的那个学人家娱乐圈的炒作录节目就算了,星河那个更不像话,拿了影后退圈接父亲的班,生意没做多少,新闻倒发了不少条,像什么样子!” “……” 陆醒言静静地听着,越听着越觉得有意思,甚至到后面唇角还挂了几分笑意。 有服务生路过、恭敬地递上托盘里的酒杯,陆醒言拿了一支在手里晃晃,靠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完。 然后在那群老板们齐刷刷地大笑起来的时候迈开双腿,朝那坨人慢悠悠地走过去。 由于陆醒言是笔直地朝那边走过去的,原本站在人群中间的成立明一下子就是最先看到陆醒言的那一个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个小丫头片子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成立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甚至习惯性地摸了摸还未结痂的脸。 陆醒言笑着看他仓皇后退的动作,然后在一众噤声的中年男子旁边的台面上放下了酒杯。 她慢条斯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环视一圈,开口道:“成总,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谚语呢?” 成立明当然不知道,知道也只能说不知道,所以他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陆醒言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莫名地多了一点少女的娇气,让四周不少的目光停滞了片刻。 她笑了笑,说道:“如果少管闲事、少搬弄是非、少胡说八道,可能会活得久一点。” 宴会厅璀璨夺目的灯光投射下来,在女人黑色的礼服裙摆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眼波流动,骄傲肆意,像是不容侵犯的刺槐,吸引着满堂目光。 陆醒言玩着手指,悠悠地说道:“还有啊成总,人都是视觉动物,观众喜欢我不奇怪,喜欢星河的路总也不奇怪,毕竟我们年轻漂亮说话动听——” 她停顿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收起笑意:“您倒是也想啊,可是您配吗?” “……” 年轻的女人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秀丽,不卑不亢,甚至带了几分玩味。 “是您的那头秀发配呢,还是您比皮球都大的肚子配呢,还是您那个漱口都洗不干净的嘴巴配啊?” 第33章 公布一下已经离婚的事实。…… 陆醒言从小到大,会因为受伤蹭破皮挨骂,却不会因为见义勇为打架挨骂。 所以一直以来,她所受到的观念,一直都是保护弱小,保护所有需要和值得她保护的人。 所以才会在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的时候,连带着那位素未谋面的、星河的小路总一同反击。 只是…陆醒言没想到的是,这位星河的小路总,暴脾气发作起来比她还大。 陆醒言这边话刚说完,还没欣赏完成立明为老不尊战战兢兢的怂样,身后就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 众所周知,陆醒言是个极其讨厌高跟鞋的女人,所以凭借这个声音,她就能判断着这个人鞋跟的高度。 嗯,是她穿不上也不敢穿的鞋跟高度。 陆醒言转过身,看到了一身红裙摇曳、卷发及腰、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的路菀。 俗话说,沪城两路,南陆北路。 ——用以形容上海滩这两年风头正劲的两位女总裁。 如果说陆醒言是明媚灼热的向日葵,那路菀就是一颦一笑魅惑人心的妖姬。 如果说李诗尹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那路菀就是带刺的那种,不扎死人决不罢休。 所以当这位万众瞩目的退圈影后、话题中被贬低的的另一位女主角出现的时候,陆醒言把身体往旁边挪了一步,给这位小路总让一点说话的地方。 谁知道这位姐姐根本不需要,路大小姐踩着恨天高,直接走到了成立明的身边。 路菀活动了一下手腕,十分随意地问道:“你对我有意见?” 成立明再次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路菀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皱着眉头:“那你随地排气干什么?” 大概美人不管做什么都格外好看,所以她的字句并不让人觉得粗鄙,反而有股子可爱的娇嗔。 路菀的视线扫过这一圈人,对成立明笑了笑,十分勾人但是冷酷:“观众不看我难道看你家的家长里短?也是,成总家的日子确实挺值得一看的,就是不知道看完了会不会跟成总、一、样、折、寿?” 路大小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完,在静静地打量他两秒之后,飞起一脚踹在了他不知道什么位置的位置,紧接着宴会厅里就传来中年男人杀猪般的惨叫。 陆醒言:“……” 这场闹剧很快结束,以成立明哭喊着被抬下去而告终。 陆醒言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直到那位小路总踩着恨天高走到陆醒言的面前,路大小姐朝她伸出手:“认识一下,路菀。” 陆醒言伸出手与她轻轻一碰,礼貌地回复道:“陆醒言。” 路菀点点头:“我认识你的,你弟弟的老婆的弟弟是我好朋友的青梅竹马。” 陆醒言:“………?” 路菀随意地摆摆手:“反正就是有那么一层关系啦!” 路菀本来还行勾着陆醒言的肩膀跟她手牵手哥俩好的,在看到陆醒言身后走过来的人的时候,果断伸出手拜拜:“我先走了,祝你一切顺利。” 陆醒言还没来得及拉住她,路大小姐就踩着她的高跟鞋一阵风一样得离开了。 陆醒言无奈地转身,看到了身后的男人。 她点点头致意:“萧总。” 萧景明朝她走过来,站在了她的身侧,又看到了不远处路菀的裙摆,对陆醒言笑笑:“我好像打扰你了。” 陆醒言客气道:“没有,刚刚随便聊聊。” 萧景明压着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试探地开口问道:“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 陆醒言愣了一下:“您问。” 萧景明因为她脱口而出的这个“您”字十分地受伤,有些挫败地问道:“你很怕我?或者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尊敬。” 陆醒言顿了一下,噎了半天,良久,她抿了抿唇。 “呃……因为……好吧是因为你总能让我想起高中时候的教导主任。” 刚刚还张扬跋扈让整个宴会厅都侧目的女人垂着脑袋,像个高中生。 “你也知道……我这种学生,肯定是不听话的就是了,最怕遇到教导主任。” 陆醒言鼓鼓嘴巴,抬起头,坦诚道:“我一看到你就想乖乖地把耳钉项链都摘下来交给你。” 萧景明:“……” 男人的酒杯靠在唇边,想要喝一小口却又忘记,笑意在唇边久久不散。 陆醒言跟萧景明站在一起,一下子吸引了大半个会场的目光,众人的视线比刚刚陆醒言和路菀站在一起还要灼热。 萧景明本来在和陆醒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动作微滞。 陆醒言随口问道:“怎么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好像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萧景明笑笑:“没什么,一个认识的人,穆家今年来的居然不是穆时江,感慨一下罢了。” 陆醒言迟疑地再看过去。 不是穆时江能是谁啊…… 陆醒言张望了一下,却陡然和一道转过身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哦,是穆时川。 …… 陆醒言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在那短短的几秒里,十分莫名地,像是走过了寂静的半生。 大概总有个人在那里孤独地等待着一个不会来的人,或者一个不回来的人。 不是她就是他。 陆醒言在他怔愣又带着一些期盼的眼神中,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身边的萧景明见陆醒言没答,也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且礼貌地绕开,换回了之前的话茬。 一整场晚宴,除了开始有些许不爽、中途有两秒失神之外,其余时间都过得还算轻松自在。 甚至回到酒店的时候还心情很好地给孕妇大人带了宵夜。 李诗尹写了一下午方案,陆云朗小朋友也在房间里憋了一个下午,看到妈妈回来蹦蹦跳跳地闹着要出去玩。 陆醒言也怕他闷坏了,拿了件外套,还是准备带着他去楼下溜达溜达。 楼下大堂边上有一整片游乐区,陆醒言将小崽子放下随便跑跑,手里拎着他的外套,故意绕来绕去地逗他。 穆时川赶了一整天路、应酬了一晚、回到酒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小小的男孩,跑起来颠巴颠巴地,有一点玩嗨了,东跑西跑地不想被妈妈捉住,于是像颗小炸弹一样调转方向,猛地朝穆时川的小腿扑过来。 穆时川的手比大脑还快,立刻弯腰将他小小的身子捞起来,防止他磕到摔到。 小崽子气喘吁吁地,连呼出的气息都奶香奶香的,小胳膊被他捏在手里,比几个月前结实了不少。 他柔软的皮肤与穆时川皮肤贴近的那一瞬间,穆时川的心头像是被人捂住了一块布,嘞得快要窒息。 看着陆醒言停下玩闹的脚步,收起笑意,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心里酸涩一片,甚至带了一点慌张、好像连能跟她说些这么都不知道了。 他局促地将怀里的孩子松开了一点,想将他放在地上,可惜他的动作不太标准,陆云朗小朋友以为他要摔自己,于是撅着小屁股紧紧地扒着他的胳膊“啊呜呜”地哼唧。 在穆时川与云朗僵持的时间里,陆醒言已经走到了穆时川的面前,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一点也不敢挪开视线,却又要顾着手上的小家伙。 他的手一点劲也不敢使,生怕捏疼了手中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那么柔软,柔软到穆时川一碰到他的皮肤就像被烫到,心口那一块滚烫生疼,有如放在烈火上灼烧。 陆醒言朝他伸出手,平静地说道:“给我吧。” 穆时川缓慢地、轻轻地将手里的孩子交给了陆醒言。 陆醒言抱孩子的姿势很标准,陆云朗小朋友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在他怀里乱动,乖乖地趴在陆醒言的肩头,滴溜滴溜地睁着眼睛打量他。 他早已经将穆时川忘记。 这个每一两个月才出现一次的奇怪叔叔,并不能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痕迹,他们只会记住更有趣、更深刻的人和事。 即使他曾送过一个玩具。 就像那堆早已不知道被云朗丢到哪个角落的那堆玩具一样,不值得记住。 所以,想忘便忘记了。 …… 因为有穆时川在,陆醒言多少有些不自在,没再将孩子放在地面上。 穆时川却静静地看着她,黝黑的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醒言随便找了一个话题问了一句:“怎么是你来,穆时江呢?” 穆时川苦笑一下,回答道:“……他去出差了。” 陆醒言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知晓,没有给穆之川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 即使穆之川真的很想拉着她的手、留下她,告诉她,他其实可以不来的。 但是因为这里有她在。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可以见到她、甚至有可能跟她说话,他无论如何也会过来。 陆醒言在原地站了两三秒,自觉没什么话想跟他说了,转过身,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穆时川看着她转身,他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丝清爽芬芳的味道。 穆时川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醒言!” 陆醒言没有动、她背对着穆时川,淡淡地纠正道:“陆醒言。” 穆时川拉住她衣袖的手因为这句话又一点一点地松开、坠落。 他惨然地一笑,重复道:“……陆醒言。” 陆醒言神色平静,满意地挑了挑眉,然后转过一点点脸对他说道。 “穆时川,下次也别叫错了,我可能会在近期公布我们已经离婚的事实。” 第34章 你是肉做的。 她说她很快会公布自己离婚的讯息。 她那么坦然又迫切地、要与他一刀两断。 穆时川这一天所有的焦急、忐忑、惶恐,都好像一个笑话。 老天都仿佛在嘲笑着着他,笑他也有今天。 穆时川的唇角弧度一派苦涩,心口那一块软肉像被浸在酸水里,一阵一阵地疼。 陆云朗小朋友趴在妈妈的肩上,露出两只小眼睛,偷偷地打量着被留在原地的男人。 小男孩看着那个古怪的叔叔露出那样无助的神情,好像他和妈妈的离开伤害了他。 陆云朗转过头,缩了缩小身子,玩着妈妈随便换的卫衣的两截绳子,揪着那只小流苏,奶声奶气地小声说道。 “麻麻,叔叔、看我们。” 他说得很轻,像是在悄悄分享一个秘密。 陆醒言没有回头,神色安然地蹭蹭儿子因为玩闹红扑扑的小脸蛋,答道:“嗯。” 尾音落下,平淡无味。 陆云朗小朋友眨巴着眼睛看着麻麻,再看看他们身后的那个古怪叔叔,嘟嘟嘴巴,然后仰着小脸,悄咪咪地继续说道。 “叔叔、难过。” 陆醒言的脚步顿了一下,抱着孩子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却在下一秒恢复正常的神情。 心里却难免在想。 呵,难过。 他穆时川也会难过。 …… 陆醒言抱着云朗在楼下随便溜达了一圈就上了楼,回到房间李诗尹正在洗澡。 陆醒言帮云朗脱掉外套,擦干净手脸,李诗尹按着太阳穴从浴室里走出来。 孕妇大人懒洋洋地擦着头发:“你先还是云朗先?” 陆醒言点了点小崽子肉乎乎的脸蛋:“他先,他刚刚出汗了,还摔了一跤,脏兮兮的。” 陆云朗小朋友站在那里,小胳膊上的袖子被卷起来擦手,闻言十分认真地仰着头纠正妈妈道:“不脏的。” 陆醒言看着他亮晶晶又圆滚滚的小眼珠,心情一下子变好,将他抱起来*,扔进了浴室里。 李诗尹在外面隔着玻璃喊:“明天中午陪我去逛个街!之前看中的一个包上海没有货,我刚刚打电话给柜姐,她说这里有!” 陆醒言听得模模糊糊的,帮儿子洗着小脑袋,大概听明白了。 云朗被打了满头的泡沫,从一片水汽氤氲中抬起头:“干妈说什么呀?” 陆醒言捏捏他洗得干干净净显得格外白嫩的小脸蛋说道:“不用管她,干妈在臭美。” “……” 事实证明买包这件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极具鼓励意义的。 怀孕后每天赖床到中午的孕妇大人、在云朗小朋友翻身醒来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时候,猛地从床上坐起,吓了陆醒言一挑。 陆醒言揉着眼睛问道:“你干嘛?” 李诗尹抱着被子,先适应了一下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然后努力地睁大眼睛:“我要买包。” 陆醒言沉默两秒:“……你随意。” 当李诗尹走来走去不知疲倦地逛完了一整层楼之后,陆醒言抱着孩子忍不住站在原地沉思。 她忍了忍还是问道:“你真的怀孕五个半月了吗?” 看起来陆醒言都比她更像怀孕的,力大如她,都已经快要抱不住云朗了。 偏偏小家伙还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包包鞋子里东张西望着。 李诗尹捧着肚子,看着闺蜜和她怀里的小崽子,终于松口:“那去那家鞋店逛一逛。” 陆醒言差点翻白眼:“还逛?” 李诗尹撇撇嘴:“我逛,你坐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诗尹一个孕妇还要在高跟鞋柜台流连忘返,但是陆醒言还是很谢谢她让自己坐了下来。 将小朋友放在地上慢吞吞地溜达,陆醒言看着货架上的一双黑色皮鞋伸出手指了一下:“麻烦这双帮我拿三十七码。” 李诗尹挑了两双鞋回来看到陆醒言试穿的小皮鞋,鼓鼓嘴巴:“你怎么又买皮鞋!高跟鞋不好看吗!” 陆醒言踩着走了两步觉得不错,打了个哈欠示意柜姐结账,然后才回答闺蜜道:“我下午要上去演讲,那么多人,我怕高跟鞋一崴脚可丢人了。” 李诗尹递上了卡,然后戳戳陆醒言的脑袋,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穿高跟鞋呢?” 陆醒言坐在小沙发上,将双脚放在自己的鞋面上,居然开始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 她不是没有联系过穿高跟鞋,大家也都告诉她,穿多了就习惯了,可是陆醒言至今都没能习惯。 也有人告诉她、等她遇到喜欢的人,就会为他适应,可是穆时川根本不是会在意她鞋跟多高的人。 陆醒言垂下眼睛,笑笑,仰起头的时候已经收起情绪:“那…我努力努力,争取先找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穿好高跟鞋的人。” …… 她们正在随意地说着话,一时也没有注意到店里来了新的客人。 陆醒言抬起头,和那对客人里的一个人对了一下眼神,愣了一下,礼貌地点头致意。 虽然只是相亲见过一面的关系,但是曲风还是心思活络地立刻认出了她们两个,和女朋友说了一声之后过来打招呼。 陆醒言看着他身后那个好奇地看过来的女生,对他笑笑:“恭喜。” 曲风不自在地笑了一下,然后对陆醒言说道:“陆总也是来参加金融会议的吗?” 身边有柜姐拿着结完账的鞋子等着,陆醒言抬脚,直接换上新鞋子,然后才抬起头,随和地说道:“是……曲总昨天没去吗?” 曲风有些尴尬地说道:“昨天有些事耽搁了。” 陆醒言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拎着打包好的旧鞋和李诗尹的两双,站起了身,朝小崽子招招手:“云朗,走了。” 走出门的时候,李诗尹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那小女生有点眼熟。” 陆醒言皱皱眉:“是吗?完全没印象。” 李诗尹这才转过脸,掩去心中的狐疑。 …… 在她们离开后,曲风的女朋友走着走着便好奇地凑过来:“那是陆家的……” 曲风没什么思索地随口答道:“嗯,飞跃的陆总。” 他女朋友顺势在他身边坐下,继续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呀?” 曲风的手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看了女友一眼,将手从她怀中拿出,将卡递给柜姐。 “你不是看中这两双鞋?买吧。” 女友看着他的侧脸,对于他的转移话题露出了几分不悦。 —— 下午是会议的闭幕仪式,陆醒言被主办方安排上台演讲。 为此主办方特地给她留了一个小的休息室,她领着李诗尹和云朗小朋友一起进去。 萧景明的休息室在她隔壁,进屋的时候还跟她打了招呼。 回到休息室,陆醒言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李诗尹首先注意到。 “是不是新鞋子磨脚啊?” 陆醒言点点头:“有点。” 她转了转脖子:“早知道还不如穿高跟鞋呢。” 李诗尹从包里翻出防磨贴,陆醒言贴上,然后无奈地抬起头:“啥用也没有。” 李诗尹点点她:“那你速战速决,回来换鞋。” 陆醒言真的很不喜欢鞋子有问题,要不是怕丢人她真的恨不得穿拖鞋上去。 所以在候场的时候,她一直谨记着“速战速决”这几个字。 萧景明在她前面下来,看到她的时候还对着她一身西装目光停留了一瞬,笑了笑:“陆总帅起来还真是没我们什么事了。” 陆醒言回了他一个微笑,却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因为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后跟破了皮。 真的是……才几步路。 台上的主持人已经说完了串场词,陆醒言敛了敛心神,鼓起一个得体又大方的笑容,忍着摩擦的痛意,走上了台。 萧景明看着她略有些古怪的走路姿势,沉默片刻,抬手叫来了自己的助理。 …… 年轻的女人站在台上,聚光灯投射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格外的光彩夺目。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引导着另一位嘉宾入场,却也还是忍不住被台上的女人吸引了目光。 只是职业素养使得她很快转移了视线,她回过神,却发现那位嘉宾停在了原地。 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穆总……” 穆时川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工作人员觉得,在看到那个女人的一瞬间,这位嘉宾的神色就像是一下子碰到了火焰,被烫得唇角的弧度都变得苦涩。 穆时川垂下眼睛,问了一个让工作人员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药店吗?” —— 陆醒言从台上下来的时候,脚后跟的地方火辣辣得疼,她总算知道小美人鱼的痛苦了。 只是……每一次的摩擦都让她很想对小美人鱼说一声:太疼了,那男人不至于。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脚上,以至于她忽视了舞台边缘的那一小级台阶—— 陆醒言一个踉跄,左脚失重,甚至磕到了脚后跟那块已经破了的皮。 一只有力的手臂撑住了她的胳膊,扶住了她的身形,帮助她站稳。 好在有这一下子的帮助,陆醒言才没摔跤,甚至除了站在她旁边的几个工作人员,根本没人知道她刚刚的插曲。 陆醒言抬起头,对身边的人道谢:“多谢。” 萧景明礼貌地松开手中握住的她的手臂,然后轻笑道:“客气。” 陆醒言看了看四周:“萧总怎么还没走?” 萧景明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等在这里,而是将自己的手臂伸出:“因为好像陆总需要一点帮助。” 这种时候慢吞吞姿势古怪地走回去,不弄得大家流言四起才奇怪呢。 陆醒言沉思片刻,还是选择接受这份好意,伸手扶住了萧景明的胳膊。 她小心地握着萧景明手臂上的那块西装布料,也不敢用力,好像怕把那块布料捏碎。 萧景明失笑,转头逗她:“陆总,我的衣服和我都不是豆腐做的。” 陆醒言当然知道自己被打趣了,她撇撇嘴,看了一眼萧景明,嘀咕道:“您是肉做的。” “……” 旁边的工作人员闻言,偷偷地捂嘴笑起来。 萧景明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然后看着她一步一步小心走着的样子,像是一只拖着受伤的后腿匍匐的小兽。 他们说笑着,连身边围着的工作人员气氛都热烈起来,就那样一行人轻松快乐地回到陆醒言的休息室。 …… 小林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在穆家打工真的挺造孽的,先前陪大少爷出差的时候,穆时江天天夜里醉生梦死温柔乡里。 现在陪着出差的人换成了二少爷。 这位二少爷倒是没什么怪毛病,他倒是不喜欢美人,但他好像有病。 主办方都说了他尽量赶来就行,只要不耽误周日的闭幕仪式,结果他周六一早就坐飞机过来,上飞机的时候眼下的乌青格外吓人。 上了飞机倒头就睡,仿佛一夜没睡一样。 下了飞机直奔会场,一天没吃东西就直奔晚宴,晚上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格外难看,甚至有些灰败。 今天就更有病了。 他刚把人送进去,过了一会这位二少爷就出来了,满大街人生地不熟的找药店,他以为这位二少爷犯病了,谁知道他开口就问人家要买创口贴和膏药。 现在他站在走廊的尽头,正在贴着墙壁抽烟。 身后的走廊过道里有人热热闹闹地走过。 人群中的女人搭着旁边男人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她明明穿着西装打扮得格外帅气冷冽,却因为挪步的动作显得有几分娇俏。 小林转过头,看到这位二少爷神色暗沉,像是有人在一点一点抽着他的精气神。 然后手一松,竟是连手里的药袋子都拿不住了。 第35章 果然是有病。【内含作话番…… 陆醒言搭着萧景明的手臂回到休息室,告别了工作人员,一转头就看到了李诗尹似笑非笑的眼神。 陆醒言有些局促地松开萧景明,对他笑笑:“谢谢萧总。” 萧景明看着她格外客套又礼貌的样子,在心里一顿,面上却依然温和地说道:“给你买了点东西,等会儿我助理送过来。” 陆醒言闻言,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短短几天就欠了萧景明不少小人情的她心里有些异样。 萧景明却弯唇笑笑,像是在安抚她:“陆总不必客气,其实是我有些事想要拜托你。”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群,递了个眼神,然后示意她晚点再说:“就当是我提前在陆总面前攒点人情。” 萧景明说完,就点到为止地带着工作人员退出了房间,绅士又恰到好处的尺度让李诗尹叹为观止。 李诗尹抱着手机“啧啧”两声,感叹道:“情商高的男人就是不一样。” 陆醒言自己的情商也不算高的,她逗逗小沙发上的儿子,然后抬眼问道:“这是高嘛?那什么是低呀?” 李诗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十分冷酷地说道:“像你前夫那样的就叫低。” 陆醒言:“……” 被拿捏了七寸的陆醒言毫无反驳之力,只能委委屈屈地换鞋子检查自己的脚跟。 可是那里已经磨破了皮,哪怕只是柔软的运动鞋都火辣辣得疼。 陆醒言正在皱着眉,休息室的门就被人敲响,陆醒言应了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陌生的青年进屋,恭敬地将一个袋子放在陆醒言的面前。 陆醒言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双拖鞋。 而且是黑色皮质的包头款,西装的裤脚垂下,丝毫看不出端倪。 实在贴心。 来送拖鞋的青年对陆醒言笑笑:“我们萧总让一定要快点送来。” 陆醒言有些怔愣地拿起那双拖鞋,沉默片刻后才抬起头,真心地说道:“谢谢你,也谢谢萧总。” 青年致意后便退出了房间,并关好了门。 陆醒言看着那双拖鞋有些发呆,然后还是换上,踩着在房间里走了两步。 李诗尹撑着下巴打量着她:“爱心拖鞋怎么样?是不是格外地舒服?” 陆醒言鼓鼓嘴巴,别过脸,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来人是个内敛的男孩子,年纪不大,看着像是刚毕业不久,敲开门的动作有些局促。 陆醒言看了他一眼:“您是?” 男孩慌里慌张地鞠了一躬,然后将手里的袋子递过来:“……那个、药。” 陆醒言踩着拖鞋过去接过,打开来发现里面有药膏和棉签,还有一袋创口贴。 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东西要分两趟送,但还是礼貌地笑笑,真诚地道谢。 那个男孩似乎因为她一本正经地道谢变得有些手都不知道放哪儿,然后稀里糊涂地鞠着躬离开了房间。 陆醒言摸摸脑袋,将药袋打开,挑破了水泡,然后敷上药,贴上那袋花纹有些可爱的创口贴。 李诗尹玩手机的手却一顿:“这个萧总真奇怪,怎么还分两趟来。” 陆醒言也觉得奇怪,但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在想,下次见到,一定要对萧景明认真说声谢谢。 换上拖鞋的陆醒言满血复活,将陆云朗小朋友抱到腿上来,玩着他的小手问他:“会不会闷呀?光顾着妈妈自己忙了,都没带你去玩。” 陆云朗小朋友认真又努力地皱皱眉,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然后一板一眼地答道:“明天去!” 陆醒言失笑,捏了捏他的脸,答应道:“好,那就明天去,明天翘班陪你去玩。” 陆云朗小朋友得了承诺,开心得不得了,扔了汽车趴在陆醒言的肩上,呼出奶香的气息,然后软软地粘着妈妈。 但是很快陆醒言就放开了他,因为有工作人员敲门过来找她出去合影。 这是这次出差的最后一个公共流程了,陆醒言只能放下儿子,然后跟着工作人员出去。 与会人员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萧景明站在会场中央,时不时地有人凑过来与他搭话,他却在陆醒言走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了她,然后点头致意。 四周的人看到了萧景明的态度,也跟着围过来,让陆醒言加入话题。 陆醒言随便答了两句,兴致并不高,尤其是在一道熟悉的人影走到她的方圆五米之内的时候。 穆时川站在她身后的位置,看着她轻松的走路姿势,眼神微涩,却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侧着身子,和身边的人说话。 有人朝他走过去,陆醒言和萧景明身边的人少了一点,她终于能对萧景明笑笑:“谢谢你。” 这次不是局促的“多谢”,也不是客套的“谢谢萧总”。 而是“谢谢你”。 好像即使是千篇一律的道谢,萧景明却在其中听出了几分亲近的意味。 像是面前的女人,终于对他卸下了防备。 萧景明清淡的眉眼都沾染了些许笑意,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而在他身后的穆时川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指。 垂在身侧的指尖收紧,周边所有的阿谀奉承讨好谄媚都索然无味。 他明明身处炙热滚烫的名利场,却像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冰凉海水中,浪花打来,让他快要窒息。 只因他也清晰地听到了那声“谢谢你”。 她的尾音上扬,带着莫名地欢快和少女般的明媚。 一如当年。 …… 陆醒言不太习惯拍照,站在萧景明身边像个做早操的高中生,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在摄影师终于抬手放行之后果断溜走。 走之前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脚步,然后看着萧景明,抬手做了一个看手机的动作,示意他回去看消息。 萧景明看着她格外可爱的小动作,甚至想起了那个她带在身边的小男孩,他摸摸鼻子,点点头。 陆醒言做完这一套动作,就迈着轻快的细碎步伐往外走,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有工作人员等在那里跟她约采访时间。 陆醒言想了想,她晚上想请萧景明一起吃个饭表示谢意的,就随口道:“跟萧总前后脚就行了。” 工作人员闻言似乎是惊了一下,但是很快掩饰,收起笔记本离开。 陆醒言在房间里没人之后往沙发上一瘫,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李诗尹挤过来,戳戳陆醒言的肩膀:“跟萧总前后脚?” 陆醒言伸出脚,翘起,示意她:“那不得给人家报酬嘛?” 李诗尹哼了一声:“你别装傻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陆醒言坐在小沙发上,后背都陷入柔软的靠垫里,过了一瞬,她才轻声说道:“诗尹,我不知道,但我会努力试试的。” 李诗尹闻言,倏地转过脸看着身边的姐妹,看着年轻的女人笑得轻松又温暖:“我总要试试看,被人宠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得到,但我知道,我想要一个至少将我当做女孩子看待的人。” 她没有说谎,也不是宽慰好友的胡言。 陆醒言是真的想要,被一个人小心地珍藏。 即使她看起来坚不可摧,看起来有一副铠甲。 她从未遇见过爱情,所以仍然充满希冀地渴望,像个不敢伸出手触碰暖炉的孩子。 李诗尹静静地靠着她,听她说完,见她额角的发丝拨拢,然后笑笑:“醒言,你会找到的,不用着急,慢慢来,这次好好地、仔细地,学会那些你不会的、经历那些你没有过的,你是最好的女孩子,那个人一定会来的。” 那个人一定会来的。 他会来的,不是为了最后的结局,也不是为了弥补曾经另一个人带给她的遗憾,只是因为在某一个时间里,领她陷入那场名为爱情的漩涡。 即使未来依旧未知、即使陆醒言并不知道他是否是站在终点的那个人。 但走过的,皆是风景。 …… 穆时川不知道自己在那道门后站了多久,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步都难以移动。 陆醒言在说什么啊? 她说她要努力地找到一个人,会将她视若珍宝。 这个男人可以是任何模样,却不可能会是他。 穆时川的手下意识地撑着墙壁,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那条走廊,手蹭着雪白的墙壁,擦出一道诡异的痕迹。 小林站在走廊的尽头等他,看到他比昨日还要暗沉的脸色心下一慌,连忙问道:“穆总你怎么了?” 穆时川手扣在唇边,一下一下地咳嗽着,那一瞬间的吞咽让他咳得心肺都要出来,喉口像是沁出了血,一片腥甜的味道。 小林斟酌着,将手探到穆时川的头顶,才慌乱地发现他额头烫得厉害。 小林立刻伸手扶了他一把,帮他顺着后背的气:“我送您去医院。” 穆时川却伸出手,掩住唇角的苍白,一下一下地努力控制他的不适,然后开口拒绝道:“不用、没什么事。” 小林收回手,站在原地,看着这位二少爷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摇头叹气。 果然是有病,没冤枉他。 第36章 轮到她来利用。…… 陆醒言的采访被安排在了下午四点半。 当她走进会议室,已经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在等。 什么孽缘,她前面是萧景明,后面是穆时川。 在她推开门进屋的时候,拿着话筒正在说话的萧景明都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唇角微微抬起,算是致意。 陆醒言不想惹人注目,所以只是回了他一个眼神,然后自己找位子坐下。 穆时川的视线从她落座开始,便开始跟着她移动。 他的目光沉寂,像是等待着什么,却终于在某一刻,所有的希望都落空。 陆醒言没去看他,百无聊赖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听到他主动开口,轻声问道:“……还疼吗?” 陆醒言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沉默两秒之后,别过了脸。 她没答。 穆时川知道,她一定听到了,可她连答都不愿意答。 就像是不认识他这个人,在谢绝一场陌生又不怀好意的关心。 穆时川从没有想到,陆醒言这个人,狠下心的时候,是会这般让人手足无措。 她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代表着拒绝、冷漠和疏离。 即使明明只有半臂的距离,他却像被永远地推离她的门外,属于陆醒言的世界再也不对他开放。 …… 记者们问完常规的行业发展趋势和金融市场问题,在最后的时候,为萧景明留了一个小彩蛋。 一位女记者笑着问道:“之前萧太太说过,很着急萧总的婚事,甚至想要为萧总在媒体征婚,想要请问一下萧总,最近有什么感情上的进展吗?” 萧景明闻言略一顿首,眉眼舒展,却不露喜恶,礼貌却又让人有几分地距离感:“抱歉,我想对于我的私人生活,我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萧景明留给媒体的印象一向是谦和有礼,就算拒绝,也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陆醒言靠着椅背,静静听着,她歪着头,对这样的萧景明还有点惊奇。 萧景明就连拒绝人都十分温和,似乎是真的不想提及隐私的情感状况,又像是在保护他心仪或者心仪他的人。 陆醒言双手撑着椅子,睫毛纤长,遮住眼里的情绪,从侧面看过去,格外地懵懂又俏丽。 她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穆时川沉默地看着她、放在腿上的右手捏得死紧,唇角紧抿。 萧景明结束了采访,站起来转过身,朝着陆醒言点点头,跟着自己的助理走出会议室。 陆醒言紧接着站起身,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坐在了采访位上。 而她身后的穆时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站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 陆醒言其实不太擅长应付媒体,所以在坐下的时候有些局促,最前排刚刚问萧景明感情状况的那位女记者首先发现了她的不自在,对她友好地笑笑,成功让陆醒言松弛下来。 从最浅显的问题开始,记者们问了一些关于飞跃的发展和行业前景,然后就开始隐隐地围绕她的私人生活。 其实媒体一向对陆醒言有很大的兴趣,因为她的身份背景随随便便就能凑满一页报道。 太子女、强势的母亲、红色家庭出身却甘愿入赘的父亲、以及一个职业选手退役的弟弟。 就连私人感情也很值得推敲,比如和穆家那段低调至极的婚姻,和一个极少露面的丈夫。 而陆醒言虽然和媒体接触少,却总是能在这群记者问到关键问题的时候随便绕绕,就将问题绕了过去。 大概是知道陆醒言一贯的作风,今天的采访点到为止,却在最后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记者,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开口问道。 “陆小姐,据我所知,最近你的婚姻似乎是出了一些状况、飞跃和穆家的联姻就此中断,却没有向外界公开,请问你方便透露一下你的感情生活吗?” “……” —— 穆时川推开会议室的门,不出意料地,在门外,看到了萧景明。 他一个人等在这里,毫无疑问,在等着下一个接受采访出来的陆醒言一起离开。 听到关门声,萧景明抬头,在视线与他相撞的时候,轻轻点头。 穆时川站在原地,他整个人像被打磨过的利器,尖锐且苦涩。 他转过头,看着萧景明,目光低沉又黯淡,良久,在萧景明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轻声说道。 “萧景明,你别动她。” …… 那位记者问完,整个会议室有片刻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了陆醒言的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那些目光,有的好奇,有的嘲弄,有的八卦,有的不怀好意。 陆醒言沉默片刻,看了一眼那个记者,记住他的脸,然后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抬了抬下巴。 这个动作带了几分闲适与轻松,似乎是并不为这个话题感到丝毫的难堪。 年轻的女人骄傲地挺直脊背,在镜头前显得格外地无畏,然后弯了弯唇,吐出一个字。 “是。” 她并不觉得害怕或者羞涩,反而坦然直接地让这个记者带着恶意的提问变得有点可笑。 无效攻击了简直是。 陆醒言仿佛并不满足于此,她轻抬起一只手指,架着话筒,酒红的指甲油衬得她唇红齿白格外耀眼。 她眼皮轻抬,眼光流转,一派生机。 “我确实已经离婚,相关细节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对外公布,不过暂时我还不想说。” 她的话语带了几分傲慢,似乎是将那位记者按在手中摩擦,然后在采访时间结束的前几秒,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如果实在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问李制片人什么时候出下一季综艺。” “……” 陆醒言的话意思明了。 离婚了,不想谈,恶意提问必死、给她等着。 顺便还在最后给闺蜜昨晚才有脑洞的综艺打了个广告。 简直就是对观众广而告之:想听内情吗?不是不能告诉你,先打钱来。 谁让她陆醒言现在是个商人。 —— 穆时川知晓那场闹剧的时候已经是采访环节结束,回到酒店,他的助理小林从外卖买药回来,边给他量体温边跟他八卦。 “这位飞跃的陆总也真是绝了,离婚这种事情轻轻松松就这么承认了,不过也是,那个记者太没道德了,经济峰会专逮着别人感情问什么呀,太过分了!” 穆时川喝药的手一顿,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壁,沉默不语,他静静地看着水面的倒影和一粒粒小小的药。 良久,他自嘲地笑笑,开口问道:“她……说什么了?” 小林见难得一个话题这位二少爷感兴趣,连忙继续八卦道:“还能说什么呀,就说离了,让记者别多问,要问的话去问李制片人。” 小林皱皱眉,他不太了解娱乐圈,好奇地嘀咕了一句:“李制片人是谁啊?” 穆时川闻言,领悟到潜台词的他,在那一瞬间差点拿不住手里的杯子。 滚烫的水面晃动,溅开在他的手背上,火辣辣得疼。 却在下一秒,心口像打翻了火炉,一片火焰燃烧,似乎要将他吞噬。 他们的婚姻源于穆时川的利用,他利用她得到了继续学术与理想的机会。 而现在,轮到她来利用。 话题、流量、热度、金钱。 他像一块再没有用的抹布,在她手里将被榨出最后的价值。 她不再珍视他,所以弃之如敝屣,也再无需考虑他的心情。 她如他曾经一样的、冷漠又无情。 断得干干净净。 —— 陆醒言回到休息室,李诗尹已经从工作人员的口中得知了那个记者的为难,当即炸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暴躁的孕妇大人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把那个人抓过来暴打一顿。 陆醒言却神色平静地找来了助理,随口吩咐了几句。 李诗尹气得眼前发白:“狗东西!要是让我知道谁在后面捣鬼我一定杀了他!敢为难你!我刀呢?!” 陆醒言无奈地安抚挺着大肚子却满脑子打打杀杀的小姐妹:“好了,我会去处理的,你别动了胎气,乖乖坐下,脾气收起来。” 李诗尹在陆醒言的轻声哄骗下逐渐放松,坐在沙发上,一下一下地呼气,大概也是怕给肚子里的女儿作出什么不好的榜样,她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转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皱皱眉,怀疑道:“该不会是你前夫干的吧?迫不及待想跟你划清关系还想给你难堪?!狗东西!” 陆醒言再次捂住儿子的耳朵,然后在小崽子无辜眨着的大眼睛中沉默后,轻声说道:“应该不是,不至于。” 李诗尹撇撇嘴:“有什么不至于的,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啊。” 陆醒言眼神安静,淡淡地说道:“他不是会为这种事情费心的人,通常情况下,他懒得搭理这些事,也不会在意,所以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在那场不算长的婚姻生活里,穆时川教会陆醒言的第一件事就是。 漠视,就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攻击。 而穆时川,就是最擅长使用这个武器的人。 陆醒言轻轻笑笑。 她也没想到,排除穆时川的第一个理由,居然会是因为他的冷漠。 第37章 我不是这样的人。 晚餐时分,陆醒言的助理打来电话,告知了她下午那场恶意提问的始末。 关于她离婚的消息,有买家也有卖家。 卖家是那天在商场见到的那位相亲对象曲风的女朋友,买家是昨天晚上在晚宴上与她有过口角纠纷的成立明。 这个消息由那位张雨佳小姐卖给了记者,记者收了钱成立明的钱之后在今天下午爆出。 后者她理解,前者却让她有点费解。 陆醒言看着手机屏幕,沉默片刻,抬起头,问李诗尹:“……张雨佳,是谁?” 李诗尹也抬起头,一脸懵逼:“是谁?” 陆醒言摸摸脑袋:“那个曲风的女朋友,我哪里得罪过她吗,江秘书说我的事情,是她卖给那个记者的。” 李诗尹拧着眉毛想了半天,也没能从脑海中想出这个人名,陆醒言摆摆手*:“算了,不重要。” 坐在她们旁边的萧景明平静地看着她们这一系列的动作,无奈地笑笑:“你们还真是……” 陆醒言歪了歪头:“什么?” 萧景明注视着她的眼睛,斟酌着用词:“……锋芒毕露?” 陆醒言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我长这么大,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我既知道我不是无理取闹蛮不讲理的人,那说明与人结怨都是事出有因有理有据。” 她偏过脸,格外认真地说道:“既然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也不是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记得、要纠结、要愧疚呢?” 在陆醒言成长的过程中,自然不是人见人爱的。 她时常会遇到不喜欢她的人,但她从不为此难过和伤身,她会自省,但绝不会大包大揽到满足别人对她全部的期许。 就像面对穆时川的母亲武晴。 她知道自己不是武晴心中的中意的儿媳,她也知道如果顺从会让那段婆媳关系变得不那么僵硬。 可是她没有。 如果陆醒言仅仅因为一个人不喜欢自己,而将自己变成她喜欢的样子,那陆醒言又怎么会是陆醒言。 萧景明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因为严肃说话而显得格外可爱的眼脸,轻笑出声。 他的手掩住唇,轻咳一声:“醒言,你说得很好,可是……” 萧景明无奈地看着她:“你好凶啊。” 陆醒言:“……对不起。” 萧景明故意在逗她,这一下子使得包厢里的氛围活跃不少,而陆醒言很明显地因为他的这句话有些羞耻,变得很不自在。 吃完晚餐,李诗尹故意地想给他们留点私人空间,所以牵着云朗的手,对陆醒言摆摆手:“你吃得太多了,快陪萧总出去散散步消消食。” 陆醒言被她推出去,委屈巴巴地鼓鼓嘴,她哪里就吃得太多了。 李诗尹没给她反驳和犹豫的机会,抄起她的小崽子就往酒店里面走去,留下陆醒言有些局促地看着萧景明。 萧景明看着她被微风吹起的一缕发,笑了笑,在陆醒言埋着脑袋走出一段路之后才问道:“……醒言,我让你很不自在?” 陆醒言明显地顿了一下,迟疑地摸摸脑袋,萧景明早已发现这是她惯用的小动作。 陆醒言眼神转过去,低头看着自己踩着的拖鞋:“没有呀,我只是……” 萧景明带着笑意看着她,替她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只是不太习惯和男人相处?” 陆醒言的心口像被戳了一只泡泡,鼓鼓嘴巴,低低地应道:“嗯。” 她自小混在男生堆里,一起玩的好友极少有人对她起心思,她也从没有过那样的心思,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开窍极晚。 所以才会在高中那年,遇到穆时川的时候,茫然失措、惶恐不已,却又糊里糊涂地钟情于他。 萧景明静静地看着她的发顶,看着柔软温暖的晚风吹起她耳边垂落的发丝,看着街角的人来人往。 良久,他才开口道:“醒言,穆时川今天来找我说话。” 陆醒言有些吃惊地抬头,圆滚滚的眼睛跟她身边的那个小朋友滴溜滴溜的眼睛格外相像。 陆醒言沉默片刻,轻声道:“他…我们离婚了,如果他对你说了什么、请你不要介意。” 萧景明靠在桥边,打磨过的石柱护栏摸上去如玉一般光滑:“他没有说什么。” 陆醒言偏过头,看着他在华灯初上的夜晚露出的侧颜,等待着接下来的问话。 可是萧景明站在那里看着江景,仿佛也只是想和她站在这里看江景,刚刚的话不过是闲聊而已。 陆醒言手撑着护栏,转过头看他:“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萧景明转过头,一双眼眸入水,带着温和包容的情绪:“我该问你些什么呢?” 陆醒言噎了一下,闪了闪眼睛,垂下睫毛:“问我为什么和他离婚、是不是商业联姻、和他感情怎么样、问我们……” 陆醒言用手撑着脑袋,有些苦恼,又似乎有些沉醉在这样舒适温柔的氛围里:“他们都是这样问的,最近的许多人都是这样问的。” “醒言——”这是萧景明第一次打断陆醒言的话,他轻轻笑笑:“我不是这样的人。” 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覆在石柱上,看她的眼神真挚也深沉:“醒言,我对你的过去并不好奇,我只想听你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我会想去参加你的相亲宴,只是因为你是陆醒言而已。” 在陆醒言怔愣的眼神中,他淡淡说道:“不是因为你的父母是谁、你的职位是什么,你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只是因为你这个人。” 他说得那样平静,却让陆醒言沉默着,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过了许久,江面上的水波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的纹路。 陆醒言没有看他,看着那些翻涌的纹路,垂下脑袋,出声道:“对不起,我承认我之前……” 萧景明也没有看她,似乎是不想加重她的愧疚感:“不必道歉,醒言,你或许对我有戒备,又或者对我有揣测,这些很正常,你也应该有这些想法和情绪……” 他眼里带了一点轻松和戏谑:“否则也不会相亲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揭短呢。 陆醒言撇撇嘴,心头轻松很多,她转过头,看到路边踩着脚踏车路过的小贩,目光追随着他。 萧景明顺着她的视线一路跟过去,在看到那个奋力地骑车爬坡的老伯的时候有些失笑,问道:“想吃?” 陆醒言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意思十分明确。 五分钟后,那位大伯将车停在下坡的路口,车头卡住,停下来给陆醒言挖冰淇淋球。 是那种在小学门口卖的混合冰淇淋,一勺子下去挖出来五颜六色的那种。 那大伯一边挖一边数落陆醒言:“你这女娃娃!追着我的车跑!也不怕鞋子跑掉喽!” 陆醒言伸手接过花里胡哨色彩斑斓的两个球的甜筒,抿了一口连奶油都没有的冰淇淋,快乐地眯起眼睛,摸出手机想要给大叔扫码。 萧景明的动作更快一点,他一身西装笔挺,举止优雅,却站在大伯的三轮车边摸出手机扫了一只三块钱的甜筒,那样子有些许的滑稽。 陆醒言又咬了一口甜筒,手抓着手机、戳戳萧景明:“你想不想吃呀?别客气,我请你吃。” 萧景明本来准备收起手机抬脚离去的动作停住,不动声色地看着陆醒言两秒,了然地看着她有点可爱的幸灾乐祸,沉声道。 “好。” “……” 太诡异了太诡异了。 当陆醒言吹着晚风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她偷偷地拿眼睛瞄着身边贵气逼人的男人。 一身西服可以买一辆车的男人正在小口抿着她花三块钱给他买的双球甜筒。 陆醒言收回目光,继续啃着甜筒,才听到萧景明的声音:“不看了?” 陆醒言摇摇头:“不看了不看了。” 他们已经走回了酒店楼下,来往的人都穿着得体而正式,看着他们两个迎面走来啃甜筒的姿势都行了注目礼。 陆醒言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啊萧总,你要不先上去吧,我再等会儿。” 萧景明愣了一下:“怎么了?” 陆醒言晃了晃手中的甜筒:“云朗最近越来越难骗了,我得吃完了再上去。” 萧景明这才想起她楼上还有个儿子,萧景明脚步一转,也没上去,靠着酒店的休息台,跟陆醒言并排一起咬着甜筒。 吃到最后的时候,陆醒言看着手心里那根廉价的脆皮,十分有经验地告诉他:“这个甜筒皮不好吃的,不喜欢就别吃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很熟练地一口咬下,萧景明有些好笑地看着,也学着她的样子,咬完了那根甜筒。 他们并排站着,身后有人借过,来人手里举着保温盒,嘴里念叨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陆醒言侧过身,想要方便身后的人过去。 却在抬眼的时候看到他的长相,顿了一下。 那个有些腼腆的男孩似乎也认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因为手里太多东西,飞快地跑开了。 萧景明看着她因为那个男孩陷入了沉思,随口问道:“怎么了?那个男人有什么问题吗?” 陆醒言看着那道已经消失的人影,有些迟疑地看向萧景明:“……你不认识他吗?” 萧景明沉思片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是……穆家的人。” 第38章 你以为我故意的? 陆醒言上楼的过程中有些许的分神。 刚刚看到的那个小助理让她有片刻的怔愣和不知所措。 萧景明按了电梯,然后随口问道:“你很喜欢这些小零食?” 陆醒言顿了一下,回过神来:“是啊,童年的回忆啊,你没有过吗?” 她歪歪脑袋:“就一条马路,我小学都和李诗尹一起手牵手回家的,想吃什么就让陆仰止……哦我弟弟、买。” 萧景明有些无奈地笑笑,却有些认真地告诉她:“我从小是在国外长大的。” 陆醒言立刻被这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好奇地睁圆眼睛:“英国?” 萧景明的笑意放大:“你怎么知道?” 陆醒言一副“那当然我最聪明了”的表情:“因为萧总的绅士品格都快刻进骨子里了。” 陆醒言说完,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沉思:“我也在伦敦读过书哎,不过时间很短就是了…” 电梯门打开,她随口说着,然后迈出了电梯。 萧景明站在她身后的身形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和失神,思索了几秒,还是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即便在一层楼,只隔了几步路,萧景明还是将陆醒言送回到房间门口。 陆醒言伸出一只手,乖乖地跟萧景明说拜拜。 萧景明带着笑意应下,转身离去。 陆醒言站在原地看了几秒他的背影,然后刷卡进门。 一打开门,陆云朗小朋友正坐在床边玩玩具,李诗尹靠在沙发上看文件,听到推门的声音眼睛立刻瞪得像铜铃。 陆醒言看着闺蜜瓦数锃亮的眼神,轻轻舒出一口气:“你的殷殷目光,属实有点吓人。” 李诗尹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然后趴在沙发上撑着下巴:“心情不错嘛我们小陆总。” 陆醒言哧她一眼,不去理会她的揶揄,而是径直走去床边将儿子抱起来亲亲脸:“想妈妈了没有呀?” 小崽子很给面子地从玩具里回过神,抬起小脸蛋甜蜜蜜地也亲了妈妈一下,然后奶里奶气地答道:“想的。” 陆醒言刚吃完冰淇淋的嘴巴凉丝丝的,亲在小崽子的脸上,他立刻敏锐又狐疑地竖起小雷达,仔仔细细地盯着妈妈看。 陆醒言做了贼但一点也不心虚,偷吃了一个双球冰淇淋的妈妈光明正大地被他看着。 陆云朗小朋友侦察了半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只能垂着小脑袋,贴着妈妈继续玩玩具了。 他回到酒店也没多久,估计李诗尹还带着他还在楼下玩了一会,陆醒言抱着他的时候发现他还穿着外套。 陆醒言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发现他有些热,捏捏他的小脸蛋:“妈妈帮你脱衣服好不好?” 陆云朗小朋友自己也觉得有点热,于是将玩具乖乖放在旁边,很讲道理地伸出小手,张开,乖巧地等着。 陆醒言将他的外套脱掉,习惯性地抖落灰尘,然后想找收纳袋将他的脏衣服放起来,结果拿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今天的小外套格外地重。 小崽子睁着两只一无所知的眼睛看着她,陆醒言迟疑地伸手掏了掏他的口袋—— 摸出了一部手机。 陆醒言:“……” 这啥啊? 陆醒言低头看着手里那个黑乎乎的外壳包裹的手机,看了儿子两秒,捏捏他的脸:“陆云朗,你做贼去了?” 陆云朗小朋友懵懵懂懂地看着那个大块头,摇摇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醒言转过头,看着带孩子的闺蜜:“你带我儿子去当飞天大盗了?” 李诗尹从沙发上探过脑袋,也一脸懵地问道:“这哪来的啊?” 陆醒言按开手机的锁屏,在看到背景图片的时候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直。 李诗尹继续端详着那部手机:“这个人的锁屏桌面也太吓人了,黑乎乎的日程表,他生活得应该挺自律又寡淡的……” 陆醒言沉默着,然后关上了手机,睫毛垂下。 李诗尹继续嘟囔着:“不过也真是奇了,我离开手机一秒钟都不行,他居然丢了手机这么久也不找……” “诗尹。”陆醒言打断她,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手机是穆时川的。” 李诗尹的话差点收不住:“啊?” 陆醒言按按额头,有些无奈,坐在陆云朗小朋友的身边,戳戳他的脑袋:“你今天干什么了呀?” 陆云朗小朋友歪歪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副干净可爱傻白甜的样子。 李诗尹在旁边皱眉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我回来的时候BB跟我点了个电话,我就把他放在旁边自己玩,难道是那个时候……” 现在想这些是没有用的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云朗身边,为什么会留下手机,为什么会不来寻找。 陆醒言看着桌面上的手机拧着眉,沉思着。 她眉眼垂下,看不出情绪,但是李诗尹能明显感觉到她翻涌的情绪,并且,是有些恶劣的情绪。 陆醒言起身,拿起那部黑色的手机,思考了两秒,给他的大哥穆时江发了一条信息。 穆时江回得很快,像是蹲在手机前就为了把他弟弟的房间号发过来一样。 陆醒言拍拍李诗尹:“你帮我再照顾他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关上门,陆醒言的手垂在门把手上,按耐住心头的火气,然后朝着穆时江发来的房间号走。 …… 1868号房。 助理小林把保温桶里的餐食摆好,然后倒了热水冲了药,转过头看到穆时川穿着黑色的上衣走出来。 他头发凌乱,睡眼惺忪,整个人带着一股病态和孱弱,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更加得不近人情。 小林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坐下,拿起勺子吃了两口粥,甚至一点开口说话的打算都没有。 小林试图找些话题:“穆总以后还是要注意休息,一定是周五通宵了让您抵抗力变差了……” 穆时川面色沉寂,机械地将粥送至唇边,对小林的唠叨不置可否。 小林叹口气,随口说道:“我刚刚上来的时候还看到飞跃的陆总和萧总在楼下靠在一起吃冰淇淋呢,人家这个身体素质……” 穆时川拿着汤勺的手一顿,眼底黯然一片,额头突突地疼,他手指尖有片刻的僵硬,蹲在那里听着助理的言语。 穆时川觉得自己呼出的气体都带着灼热和痛苦,他垂着眼,对小林轻声说道:“……你回去吧。” 小林说了一半,张了张嘴:“啊?” 穆时川抬起眼,瞳孔黑黝黝一片:“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 小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白来放假不要白不要,他连忙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 站在门口的时候,看到那位飞跃的陆总朝着这里走来,小林还礼貌地点点头,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被她叫住。 陆醒言眼皮轻抬:“穆时川在里面?” 小林迟疑着答道:“穆总在里面…” 他后面的半句“他身体有点不舒服”还没说出口,就看到这位陆总像是有什么情绪泄漏一样,伸手、两指夹住一样东西给他看。 陆醒言走到这里,突然就不想进去了,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见到穆时川。 所以她拿出手机递到小林面前:“你们穆总的手机,你拿给他吧。” 小林站在原地,仔细看看确实是他们穆总的手机,可他却茫然地不知道该不该接。 就在他犹豫的时刻,房门被打开。 穆时川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陆醒言,以及她伸手递出的手机。 他没有转头,只是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你已经下班了。” 小林闻言飞快地对着陆总鞠了一躬:“真是对不起陆总我已经下班了麻烦您亲自把手机还给我们穆总吧再见!” 陆醒言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和视线的角落里落荒而逃的那个小助理。 穆时川不说话,就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像是要透过那副皮囊、看看她在想什么。 良久,他开口道:“进来吧。” 陆醒言思索了两秒,跟着他进屋。 穆时川重新坐在了桌边,温热的粥再次送进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凉,他喝了一口之后便不再碰,端起热水吃下了药片。 陆醒言不去看他,将他的手机放在桌面上,然后开口问道:“为什么?” 穆时川抬起头,他的眼里沉得像水:“什么为什么?” 陆醒言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你说呢?穆时川……你为什么要靠近云朗,你的手机又为什么会在他身上?” 穆时川的唇角发白,生病使得他看上去格外得纯良又干净,即使陆醒言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他的伪装。 穆时川轻轻地嗤笑一声:“陆醒言,你以为是我故意去见他、故意把手机放在他身上、故意靠近他然后引你过来?” 陆醒言的眉眼淡淡,反问道:“不是吗?” 穆时川眼角黯然,他站起身,手拿着茶杯指尖发白,他慢慢地朝她走过来,轻声地说道:“你说是就是吧。” 他靠着桌角,一副毫无攻击性的样子,弯了弯唇、却无端地显得无辜。 他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样子。 “反正在你眼里,我早就已经是死刑了。” 第39章 不喜欢你靠近。…… 在此之前,陆醒言从未想到过、穆时川的一向冷漠的眼睛里,居然会有不一样的情绪存在。 他明显带着憔悴的双眸湿漉漉的一片,却深邃得像是要将人吞进去。 他的脸微微侧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眸光闪烁,像是在旅行途中被主人丢下的一只大狗,莫名地可怜。 只是陆醒言清楚地知道。 穆时川不管如何示弱,都只是他口不对心的伪装而已。 她曾孤独一人走过的路,那里寂静一片枯萎了一条街的树木,即使他现在站在起点,也无法得到她的怜悯。 穆时川的瞳孔黑漆漆的,像是窗外的夜,房间里的灯光打在他的发梢,衬得他格外冷厉。 是死刑吗? 陆醒言不知道,过了很久,陆醒言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穆时川,如果是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也许是我真的太敏感,我不喜欢你靠近云朗。” 她抬起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 她不喜欢。 不喜欢他靠近他们的孩子。 即使心中早已明了这个事实,穆时川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挖穿了一个洞,呼啸着风,吹得生疼。 他的手撑着椅背,一动不动,只有窗外的月亮能看到他捏得发白的指尖,攥得死紧。 有些话,从她口中说出,就像是一道宣判,一刀一刀凌迟着他。 穆时川轻笑一声,不知道是在嘲弄什么,却带了一些自厌。 他的眼眸一下不转地看着陆醒言,然后说道:“……只是他玩闹的时候绊了一跤,我路过那里、刚好看到,然后顺手接住了他。” “……而、已。” 他一字一句,咬得很用力,唇角泛白、显得格外病弱。 陆醒言没有答话、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斟酌他话里的真假。 穆时川眼里苦涩一片:“陆醒言,我们只是随机地遇到,就算是个在路边偶然看到的、不认识的孩子摔跤,我也会伸手拉他一把。” 那么多表示概率的词叠加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抚平她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揣测。 他唇角的笑意格外讽刺:“还是说在你的眼中,我是冷血到连这样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做的人吗?” 陆醒言眼睛里没有波动,她听着穆时川的话,神色平静:“然后呢,那手机为什么会出现在云朗的身上?” …… 穆时川久久地未曾答话,他沉默着,似乎是无法相信,陆醒言会对他猜忌至此。 她的信任像一只沙漏,漏完了,就没有了。 穆时川用光了陆醒言所有的爱与依赖,挥霍一空后便不再有。 良久,他轻声说道:“……我当时烧得厉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手机估计也没拿稳,所以才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眼里一如既往地暗淡:“……我不是故意的。” 他陈述着记忆里发生过的一切,心口却像泛着酸水,等待着她的猜疑,一阵一阵火辣辣得疼。 等他终于说完,陆醒言了然地颌首,表示自己已经听完了前因后果:“好,我知道了。” 她话音落下,竟然就那样准备转身离去。 像是一个来跟陌生人交涉的家长,告诫新搬来的陌生邻居远离她的孩子。 她背对着他,也背对着光影,一步一步往门的方向走。 穆时川寂静地像一棵树,站在那里,看着那道背影,被定住全部的目光。 他终于开口,问道。 “陆醒言,你真的很讨厌我,讨厌到希望我永远也别再和你有牵连,对吗?” 陆醒言脚步顿住,她站在光影的角落里,却冷硬得像一块不再能被捂热的石头。 穆时川垂着眼睛,手无力地落在身侧,苦笑着:“哪怕是对你好也不行。” 他还带着一些鼻音,那般示弱。 甚至很荒唐地,还带着一些乞求。 陆醒言终于回过神来,隔着一整个玄关的距离,像是站在时光的长廊之后、思索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穆时川一点一点地希冀都落尽的时候,她开口说道。 “穆时川,我可以接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好意或者试探,但是只有你不行。” 她格外地认真,一如她明媚温柔地拒绝每一个难缠的追求者,说出口的话却像一月的寒冰:“你不行的,穆时川,我试过了,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 那样的喜欢,是没有好下场的。 穆时川看着她,所有的防线都被摧毁,像是轰然决堤的大坝,泄出了全部心底的情绪。 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喜欢和接近陆醒言的资格,只有他不行。 她陆醒言可以从此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心动、只有他不行。 他从不知道时间是那么难捱,光是面对她就那么痛苦。 他一点一点地走到陆醒言的面前,陆醒言没有退后、静静地看着他的靠近。 他大概是真的病得厉害,走来的步伐也没有往日稳健,反而有些虚浮、却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 “醒言。” 他叫她。 “对不起。” 他说。 陆醒言并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是为了什么,直到……他在她的面前轰然倒下。 陆醒言的力气比大部分的女孩子都要大,却也只能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任由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后。 陆醒言靠着墙,再三确认之后,才发现他的真的没有意识了。 穆时川抵着她,连身体都在发烫,孱弱的气息在寂静的空气中弥漫。 陆醒言松开他,任由他倒在了墙边,身体顺着墙面一点一点滑下。 这是极少数的、陆醒言看到他这样毫不设防的纯良样子,似乎是将他拐卖也不会有任何后果一样。 他的睫毛轻颤,眉头紧皱、即使脑子烧坏了还是这副让人讨厌的冷淡样子。 陆醒言看了他许久,手指轻动,停在离他的面颊一定距离的地方,轻声骂道:“……王八蛋。” 女人绵软的声音像是一道控诉,骂他这个活了个该的王八蛋。 只是明明是在骂着,陆醒言却眼神沉寂,像是回到了过去某个被他独自留下的瞬间,感同身受着跨越时光而来的委屈。 她停顿了一下。 然后往后退了几步,鼓鼓嘴巴,看着他古怪的卧姿,陆醒言撇撇嘴:“……我才不管你呢。” 几秒钟之后,她拉开了门,一步未停地走了出去。 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和留恋。 —— 陆醒言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已经困得小脑袋架在李诗尹腿上迷迷糊糊的。 为了防止他这会子睡着等会夜里闹陆醒言,李诗尹只能给他放动画片吸引他的注意,可是即使陆云朗小朋友十分认真地看着,也架不住翻涌而来的困意。 白嫩嫩的小脸蛋像极了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陆醒言感到十分好笑,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他清醒一点,抱他去洗澡。 云朗感受到熟悉的气味,终于迷迷瞪瞪强打着精神睁开眼,软软糯糯地叫道:“麻麻。” 陆醒言怜爱地蹭蹭他的脸,然后将他抱进浴室,飞快地给他洗了澡,然后擦干净扔进被子里。 陆云朗小朋友一沾上柔软的被子,就翻了个身,打起了小呼噜。 然后陆醒言才拿起手机给穆时江发消息。 李诗尹拿衣服准备去洗澡,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这么晚和谁聊天呢?” 陆醒言顿了一下,抬起眼睛:“穆时江。” 李诗尹晃晃脑袋:“大晚上和这种坏男人聊天也是会怀孕的哦!” 陆醒言翻了个白眼,关上手机,去收拾云朗的脏衣服,然后随口说道:“穆时川烧晕过去了,我让他大哥来给他收尸。” 李诗尹吃惊地张了张嘴巴:“你把你前夫气晕过去了?” 陆醒言:“……都说了是他自己烧晕过去的!” 孕妇大人坐在马桶盖上散着头发,然后摆摆手:“差不多,那你就这样回来了?” 陆醒言古怪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然呢?我要在穆时川的尸体上再补上几刀?” 李诗尹:“……” 陆醒言给她铺上干净的防滑地毯,然后扶着她走进浴室,就体贴地帮她关好门退了出来。 回到沙发上、她调了房间的灯光,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穆时江回得倒也还算快,看样子也没有不管他弟弟的死活。 “知道了,我找人去照顾他。” 陆醒言喝了一口水,看着穆时江那头的“对方正在输入……” 穆时江几个字打了半天,终于发了出来。 “你不会真把我弟杀了吧?” “……” 陆醒言翻了个白眼、将手机扔在沙发上,然后靠着沙发扶手软软地休息着。 只是难免会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 她双手覆住眼睛,不让一点点的情绪外泄。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可以要我爱你,谁会想要这声对不起呢。 只是早已过了时效,保质期外的任何东西,即使依然漂亮夺目,都是不值得买回家的。 她放下双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繁华匆忙的夜晚,她嗤笑一声拉起了窗帘。 漠不关心、铁石心肠。 这些事情他做过,他教过那么多遍。 在每一个翻来覆去他不曾留下爱与温暖的夜晚,她一点一点熄灭了对他的期许,燃尽了对他的喜欢。 现在,她也终于学会了。 第40章 我讨厌这样。 月明星稀,长夜寂寂。 陆醒言偏头靠着床沿,发呆。 直到李诗尹爬上床上,吃力地扶着肚子躺正,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陆醒言转过头,将脸轻轻放在她的肚皮上,贴贴自己的干女儿,然后靠着李诗尹答道:“下午的药是穆时川买的,我看到他助理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极为苦恼。 “我讨厌这样。” 她的长发散在身后,明亮一片,宛如人鱼的鳞片,说出口的话像个闹情绪的孩子。 还是会在意啊。 李诗尹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将手覆在陆醒言的肩头:“醒言,他毕竟陪你走过一段路,不管那段时间是快乐还是难过,现在你看到他有情绪的波动是正常的,这不可耻。”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酒店墙壁的简约装饰,直挺挺地:“我说不上是讽刺更多一点,还是遗憾更多一点,亦或是烦躁更多一点。” 她偏过头:“就像我难免会想,他为什么不能早点喜欢我呢?在我还没有放弃他的时候,在我仍然放不下对他的喜欢的时候,如果他能像现在一样地对我好,也许我会继续喜欢他也说不定。” 大抵还是太过浓墨重彩,那段时光的经历至今都刻骨铭心。 李诗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顺着她的长发一点一点滑下,似在安抚。 她的脑海里恍惚记起了一件事,眼神闪烁,似在斟酌着用词。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起,甚至不知道确切的结果,只是心中埋藏已久的一个猜测。 良久,李诗尹轻声问道:“醒言,如果…他真的来过呢?” 女人的声音轻得不像话,问出的这句话像一瓣雪花飘落在空气中。 陆醒言甚至捕捉不及那几个字眼,她已经有一些睡意上头,迟疑地抬起头:“*什么?” 李诗尹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几秒后别开了眼睛:“没什么,睡吧。” —— 第二天是周一。 陆醒言光明正大地翘了个班,带陆云朗小朋友去当地的一个嘉年华玩。 陆醒言抱着小崽子,看着前排驾驶座上的男人:“萧总为什么也会对嘉年华感兴趣啊?” 萧景明一边开车看着路,一边答道:“本来订了今天的票回上海,但我小侄女闹着要礼物,听说那个嘉年华有很多孩子喜欢的东西。” 他规矩又随和地答道,不显得刻意,陆醒言没什么好怀疑的,随口问完就低着头逗弄着云朗。 陆云朗小朋友有些困,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双手环着妈妈的脖子,努力地睁着眼睛,露出漂亮的双眼皮褶皱。 李诗尹在后面看了好笑,从后排伸手过去捏捏干儿子的脸蛋,觉得手感极好。 她们到了当地的很出名的一家早茶店,萧景明去楼下停车,陆醒言和李诗尹抱着哈欠连天的小朋先进去。 茶楼很热闹,一看就是当地人很喜欢的地道馆子,陆醒言将儿子放下,帮他脱去外套,然后和李诗尹一起翻着菜单。 一抬头,没有看到萧景明,反倒和一张妖孽的桃花脸撞了个满怀。 穆时江似笑非笑地站在桌子边看着陆醒言,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样子。 陆醒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静致意道:“穆总早上好。” 穆时江那双勾人的眼睛转了转,带着笑意:“我出差结束了,本来直接飞上海的,但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堂弟,昨天把自己都烧进医院了,我只好飞来这里看看他。” 穆大少爷勾了勾手里的打包盒:“这不……来给他打包一点清淡的粥点,可不能饿着他。” 陆醒言眸光寂寂,丝毫没有波澜,她了然地颌首,开口道:“请便。” 穆时江兴致勃勃地看了她和她身边的小朋友几秒,很识趣地抬脚走开,在门口的时候和迎面进来的萧景明打了个照面。 萧景明略微地顿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算是问好,穆时江轻笑一声,回应了他。 …… 萧景明落座后,陆醒言抬手,示意服务生给他上茶。 陆醒言把菜单递给他,萧景明接过,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随手翻开点了几道点心之后就还给了服务生。 这家酒楼菜色极好,就连困兮兮的陆云朗小朋友都喝了一碗粥,吃了小半笼点心,肚子圆滚滚的。 吃饱了人也精神了,一到嘉年华的场地里,他就挣扎着要下来,然后蹬蹬蹬地迈着小腿往前跑,一副开开心心横冲直撞的样子。 萧景明看着他毫无烦恼的样子,也忍不住地笑起来:“他真的很像你。” 陆醒言看着儿子的小短腿和活泼好动的样子,一时间迟疑着这到底是不是夸奖。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她半蹲着,眼睛很亮,看着萧景明的样子像一只警惕的小仓鼠。 萧景明摸摸鼻子,笑着说道:“不用怀疑,这是夸奖。” 哪有孩子不喜欢玩的,陆云朗小朋友在游乐场里颠巴颠巴地跑了一大圈,李诗尹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喝着果汁,然后看着旁边的男人。 骗小孩子的果汁做得甜津津的,李诗尹却皱了皱眉,她喝了两口就停下,然后状似寒暄般问道:“萧总很喜欢小孩子?” 萧景明看着远处陆醒言背影的目光顿了一下,温厚地弯了弯唇间:“云朗很可爱。” 李诗尹转了转眼珠,眼波流转,没有说话。 萧景明看着她好整以暇地样子,一时间有一刻的手足无措,下一秒却掩饰得很好,许久之后,唇角绽出一个笑容。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请李小姐一起吃个饭?” 李诗尹挑了挑眉,来了兴致,反问道:“哦?” 萧景明似是投降,坦诚道:“我对国内的人情世故其实不算熟悉,只是昨天我的助理提醒我,在国内,如果一个人想追一个女孩子,要先买通她的好朋友。” 李诗尹终于笑起来,撑着下巴,“啧啧”两声:“从萧总嘴巴里听到一句准话可真不容易。” 有些话挑明了,反而轻松自在,陆醒言一回头,就看到两个狐狸成精了坐在休息区看着她。 她摸摸头,不明所以地蹲下身跟着小崽子跑得更远。 李诗尹看着小姐妹的背影笑起来,笑过之后,眼神有些迷离的恍惚,她转过头,搅动着杯子里的果汁:“萧总脾气这么好,想来是家教如此。” 萧景明看着她像母狮子护崽一样的神情,有些失笑,但还是十分诚恳地答道:“我父母…都是和我差不多的性子,我母亲尤其温和,也十分喜欢小孩子。” 李诗尹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终于满意地舒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对萧景明说道:“走吧,我们买点水去找他们。” 正午的太阳已经升起来,陆云朗小朋友满头大汗,正在张着手跟妈妈骗汽水喝,干妈就拿着杯子走过来。 李诗尹给云朗的买的是果汁,给陆醒言的吸管颜色不一样,陆醒言立刻了然,一口下去舒服地眯着眼睛。 果然是冰汽水。 不愧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人。 萧景明站在身侧,看着陆醒言偷偷摸摸喝汽水的样子十分好笑,刚刚李诗尹跟服务生说要一杯冰汽水但是要放在果汁的杯子里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 陆醒言看着他揶揄的目光撇撇嘴,嘀咕道:“看什么看,喝汽水又不犯法…” 她今天扎了马尾,难得地朝气蓬勃没有商务气,像极了还在读大学的别扭学生。 萧景明一时有些失神,像是记起了某段时光里断裂的画面。 —— 下午回酒店,陆醒言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云朗小朋友扔进去洗澡,看到他顶着一头的泡沫,出来的时候又变得香喷喷的才罢休。 洗完澡的小崽子换了一身衣服在酒店的床上滚来滚去地玩着陆醒言的手机。 陆醒言也洗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找吹风机,然后看着李诗尹不适的样子说道:“中午叫酒店的餐吧,下午就别出门了。” 李诗尹怀着孕,走了一上午脚有点肿,不开心地撅着嘴:“可是我想吃楼下的老婆饼。” 楼下那家网红老婆饼,每次路过都是人,至少要排半小时,他们这次出来也都没带助理。 陆醒言沉默地看了闺蜜两秒之后认命:“我下去买。” 李诗尹将脑袋放在沙发上,故意地、捏着嗓子矫揉造作道:“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你呀?” 她一下子戏瘾上来了:“这样麻烦醒言哥哥,醒言哥哥都有老婆了,给我买老婆饼、哥哥的老婆会生气的吧?” 陆醒言吹干头发,随手绑起,从云朗手里拿过手机,对闺蜜做了一个“滚”的口型。 …… 陆醒言下楼的时候叫了餐,然后一出门就看到街对面的老婆饼店门口大排长龙。 她叹口气,正准备站在队伍的后面,就看见隔壁咖啡店的玻璃窗里透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穆时江似乎是也很诧异地看到她,挑了挑眉,然后朝她勾勾手。 陆醒言时刻谨记李诗尹的“跟他说话都会怀孕”的劝告,把脸扭了过去。 下一秒手机就“叮咚”一声。 穆时江:“进来喝杯咖啡聊聊天,不会怀孕的。” 紧接着一条。 “我助理在前面排着呢,让他给你带一盒。” “……” 陆醒言屈服了。 40-50 第41章 我从未原谅过他。 穆时江此人,坐在咖啡店里安安静静地,可是偏偏那双眼睛不安分,从头到脚都仿佛写着两个大字: 渣男。 陆醒言坐在他对面的时候,甚至不自觉地那袖子遮了遮侧脸。 穆时江招来服务生:“一杯冰拿铁。” 然后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道:“别遮了,你长得可不像跟我有感情纠葛的痴男怨女,别人看起来只会觉得我们物以类聚。” 陆醒言:“……” 她闻言翻了个白眼:“谁跟你物以类聚……” 一片光晕洒下来,显得她格外得肆意自在。 穆时江撑着下巴,淡淡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道:“看你这个样子,时川这两天应该过得很艰难。” 陆醒言轻哧一声,不准备背这个锅:“和我有什么关系。” 穆时江但笑不语。 陆醒言歪着头,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神色平静:“他病了我好歹还通知了你、我对他仁至义尽了。” 穆时江轻笑,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而冷淡,反而带了几分揶揄:“难道不该是将他背到床上敷上毛巾照顾他一夜吗?我到的时候连房间门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推开了发现我堂弟就在门后躺着呢…” 陆醒言想到她离开房间的时候的那个画面,也不自觉地笑了一声,抚平心里的一点郁结,带了几分报复的快感。 穆时江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倏地收起那份吊儿郎当,眼神锐利,直视着她,声音沉而慢:“跟我聊聊穆时川…如何?” 陆醒言顿了一下,抬起头:“我们不是正在聊?” 穆时江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似是要在她的面具下看穿她的伪装和面具。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得陆醒言的一条手臂暖洋洋的、穆时江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 “你如果以为我是要帮我家堂弟当说客,你大概想错了。” 他弯了弯唇:“其实从小到大,我还挺讨厌我这个堂弟的。” 陆醒言:“……” 穆时江笑笑:“你不信啊?就穆时川那个性格,除了你,我还没见过哪个小孩喜欢他的。” “……”倒也不必人身攻击。 穆时江的身体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他从小优秀,我爸总拿我和他比,他就是我最讨厌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陆醒言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表态。 穆时江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可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他很可怜。” 陆醒言的手顿了一下,却并未抬起眼睛。 她一派悠闲姿态,咖啡里的冰块含在口中舒爽愉悦,甚至不动声色地嚼碎了一颗。 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 穆时江当作没看到,略微偏过了头,似是回忆般,继续道:“我印象中,他是我见过的、被管得最严的孩子,我那位二婶,像是上辈子没读过书一样,自小拘束着我的小堂弟,周末过节都不放出来。” 陆醒言依然没有说话。 穆时江却不管她的反应,只要陆醒言没打断他,他就要一直说下去的:“所以他一直是第一名,也只能是第一名。” 陆醒言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即使是穆时江这样的人精都难以辨别她的情绪。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眼里似笑非笑,还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东西。 穆时江却捕捉到了她的那一抹眼神,只是装作没有看到,继续说道:“在我的记忆里,不论我什么时候去二叔家玩,穆时川总是被关在房间里学习,每天他玩了什么吃了什么学了什么,我二婶恨不得给他身上装个监控。” 穆时江:“虽然有的时候我还挺羡慕他,他只要考了第一名,我二婶就会给他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什么飞机模型游戏卡片,要什么有什么。” 陆醒言有片刻地沉默,她眼神淡淡的,手指在桌面前轻轻敲击,幅度极小,似乎是在沉思。 穆时江眼睛微微眯起,唇角弯起,给她下了一记猛药:“但是……大概他七八岁那年吧,我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去找他,看到我二婶在骂他。” 陆醒言挑了一下眉,示意他说下去。 穆时江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因为他考了第二名。” 陆醒言静静地,一动不动,似乎是已经能猜到这个故事的走向和结局。 穆时江闪了闪眼睛:“我看到我的二婶,将阿川书柜上他最喜欢的那个模型,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对上陆醒言的目光,继续道:“你以为只有模型吗,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二婶,摔死过他养的小狗。” 陆醒言的手顿在那里,一下子有片刻的失言,之前是不想说,现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可以想见的。 武晴那样的人,不喜欢她,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陆醒言不是她心中温婉淑良的儿媳,更多的,只是因为她无法接受穆时川脱离了她的掌控。 就像在那年夏天,她因为穆时川考了第二名,而抬手摔掉的第一个、也是年幼的穆时川最喜欢的那个玩具模型。 她看着哭闹不止的儿子,和满地的狼藉,教育他的儿子:“这就是考不到第一名的代价,儿子,你想要什么妈妈都可以给你买,只要你听话,但如果你不听话,就什么都别想要。” 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所有的痛苦都纷至沓来,他不被允许有喜欢的东西,也不被允许有一星半点的失败。 从穆时川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能考第二名,也绝不能对任何东西、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喜欢。 “……” 一声瓷制品碰撞的声音,陆醒言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了笑。 几秒后,她抬起头,静静地歪了歪头,然后冷淡地问道:“所以呢?” 穆时江有片刻地迟疑:“什么?” 陆醒言双手加插,在面前相扣,好整以暇,轻轻笑着:“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他很可怜,他穆时川从小到大都活得很压抑,可是——” 年轻的女人冷笑一点:“关我什么事啊?” 陆醒言极少这么咄咄逼人,她的指尖捏紧,暴露了她心底的情绪:“我凭什么要为他的悲惨童年买单?我凭什么要可怜他和同情他,他有他的不幸,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伤害我的理由。” 她低下头,手松开,这已经是她能对一个人说出的最重的话,她遮掩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清醒异常。 “当我还是他的妻子时候,我不是没有心疼过他,可是很显然,他并不需要。” 陆醒言神色平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活得家庭美满幸福快乐不是我的错,劳穆总帮我告诉他,我不想恨他是我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我从未原谅过他。” “……” 穆时江沉默许久、直到他的助理推开门,将那几盒老婆饼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陆醒言提起一袋,起身,神色自然,却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她晃了晃手机:“钱转给你了。” 扬长而去。 女人粉金色的长发披散,走起路来的时候在阳光下打着漂亮的卷,肆意又潇洒。 穆时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一盒老婆饼98,一袋里面有两盒,陆醒言转了二百五。 在那个不知道是不是骂人的250转账的下面,针对多转的那部分钱,陆大小姐还贴心地留了几个字。 代购费。 穆时江:“……”妈的。 —— 陆醒言提溜着那两盒老婆饼,走出咖啡店的那一刻,原本冷静自持的神情松懈下来,她站在门口松了一口气,划开手机。 “喂,江夏。” …… 陆醒言回到楼上的时候,李诗尹正在抱着陆云朗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看到陆醒言风风火火地进来,随口道:“午饭送来了在桌子上,那家老婆饼怎么火吗你去了这么久……” 她刚扶着大肚子坐起身,就看到陆醒言严肃的神情。 装老婆饼的袋子被放在桌上,陆醒言拧开了瓶装水喝了两口,叹口气,李诗尹心头跟着一颤。 陆醒言放下水瓶:“两件事。第一件事,机票我改签到今天下午了,你现在起床吃午饭,吃完饭我们立刻去机场。” 李诗尹眨巴着眼睛。 陆醒言叹口气:“第二件事……安寒出事了。” 安寒,一线小花、陆氏飞跃集团旗下诸多品牌的代言人。 在刚刚,被曝出了疑似有一个私生子的消息。 安寒私生子。 安寒粉丝。 安寒代言。 众多热搜词条在榜单上高高挂着,在陆醒言回上海的路上仍然居高不下。 在这几条热搜里,还夹杂着一条“陆醒言离婚”的字样。 ——昨天的金融会议采访一经发出,她的大名立刻跟着上了热搜,和他们的代言人安寒肩并肩。 连带着陆醒言和安寒当年一起拍过的综艺的视频都跟着上了实时榜。 难怪江夏在电话里快疯了。 陆醒言抵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江夏安排的车在机场等他们,一辆接陆醒言去公司,一辆送李诗尹和云朗回家。 陆醒言将怀中熟睡的儿子抱上陆家的那辆车,然后拍拍李诗尹交代道:“把他送到我妈家,你早点回去休息。” 李诗尹有些担忧地拉着她的衣袖:“那你呢?” 陆醒言将她按回车里:“放宽心,我能解决,你是孕妇,早点回去睡觉。” 李诗尹还是没有松开陆醒言的衣服,她有些忐忑地问道:“那……安寒呢,我给她打电话她一直没接。” 陆醒言长舒一口气,将双手捧在小姐妹的脸上,温热的触感让孕妇大人在这个多事的秋日夜晚多了几分心安。 陆醒言轻声说道:“诗尹,我不想骗你。过了今夜,如果安寒失败了,她将会一无所有;但是如果她解决了,你可以立刻启动《女孩们的同居》,她的事业会更上一层楼。” 李诗尹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陆醒言抚过她的长发,替她擦掉她因为担心自己的好朋友们而落下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道:“相信我,她也是我的朋友,我会保护好她,明天早上,只会有后者。” 第42章 你以为我凭什么能站在这里…… 傍晚时分,夜色降临。 穆时江亲手提着一袋网红老婆饼,没带助理,慢悠悠地晃进了他堂弟的病房。 穆时川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夜,中午左右才清醒过来,醒来随意地吃了一点穆时江让人送来的病号餐就坐起,甚至让助理拿了他的电脑,边打点滴边算实验数据。 穆时江靠在门边,也没敲门,静静地端详了他的堂弟几分钟,却发现穆时川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全神贯注,不把自己当人。 他惯是没什么耐心的,于是靠在门边敲了敲门,眼见着他的小堂弟终于勉为其难地抬起了眼。 穆时川皱眉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垂下头,像是什么都没往心里去,专心致志地继续着他的课题。 穆时江清了清喉咙,将那两盒老婆饼放在病房的茶几上,拿出一块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等他吃完了两块老婆饼、满屋子找水喝的时候,穆时川终于合上了电脑,咳嗽两声、对他说道:“你来了。” 语气毫无起伏。 穆时江翻了个白眼:“我好歹是你大哥,你招呼我的时候能不能有点感情色彩?” 穆时川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唇角发白,显得格外清冷却憔悴。 他确实没什么心情去和他的大哥寒暄,于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她呢?” 穆时江见他半分遮掩都不打,心下发笑,像是看热闹一样说道:“回上海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他的小堂弟像鹰一样冷厉的眼神。 穆时江拍拍手上的碎屑:“看我干什么,真的回上海了,你们离婚的事情都登顶热搜了,外加他们飞跃的代言人好像也出了事,改签了,估计过一会儿都落地了。” 穆时川的目光一点一点寂灭。 穆时江静静地看他许久,轻轻叹口气,病房里传来他无奈的声音。 “你到底,是怎么把陆醒言那种性格,欺负成这样的啊…” 病房里陷入久久地沉默、气氛凝结。 这像是一句感慨,却又像是一记窥探,如同绵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穆时川的心头。 是啊,她那样的人。 陆醒言那样的性子,是该拥有了多少的失望,才会一点一点对他彻底冷下了心肠。 那个时候她会在想什么呢,看着他瘫软在她眼前,而她可以毫不留情地任由他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沉沉睡去。 她大概会觉得痛快、会觉得天道有轮回吧。 那是他穆时川亲手放开她、该有的报应。 —— 晚上七点整。 陆氏飞跃的顶楼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公关部经理张余敲着桌面阴阳怪气地说着:“早说了不要和安寒续约,女明星粉丝的购买力比同咖位的男明星低是事实,现在又闹出这种事情……” 坐在他对面的徐副总带着淡笑听完,随口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当时可是咱们小陆总力排众议签的她,要我说小陆总还是太心善,被人当作踏板了都不知道。” 两个男人的话听上去让人格外得不舒服,话里话外都在指摘陆醒言识人不清。 研发部经理唐怡然是公司坚定不移地“言吹”党,闻言当即就摔了笔,讽刺地笑笑:“张经理和徐副总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安寒的私生子是和我们小陆总生的呢。” 市场部经理许成一向是明哲保身、进退自如的从容态度,眼下会议室吵吵嚷嚷,他也只是随和地笑笑,说道:“别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是根据我们市场部一贯的调研结果显示,安寒的粉丝购买力、热度维持性一向在女明星里名列前茅,跟同咖位的男性相比是会低一点,但是从长远角度来看……” 许成敲敲桌面,一脸圆滑的笑意让人挑不出错:“恕我直言张经理,您两年前推举的代言人候选人现在热度不及安寒的一半。” 唐怡然自然是抓紧一切机会替陆醒言说话的,立刻补充道:“能红谁不会啊,你找一个能和安寒一样红了三五年热度经久不衰的,否则花开花谢,徐副总不会是在盼着我们飞跃有个什么好歹吧。” 许成不着痕迹地看了唐怡然一眼,耸耸肩,绿茶得很:“抱歉,不针对任何人,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在座的各位谁对代言人审核有异议,我们市场部责无旁贷,一定给出详细的市场调研报告。” “你这话不能这么说……” 陆醒言走上顶楼的时候,江夏等在电梯口,即使火烧眉毛了,江秘书依然是冷静自持的淡定样子。 陆醒言回办公室换了一身衣服,面色冷淡地走到会议室门口,听着里面的唇枪舌战内涵引战,沉默了两秒。 然后在江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陆大小姐一脚踢开了门。 那扇玻璃门质量好得很,碎是没碎,但是打开又立刻回弹—— 陆醒言伸手,面无表情地抵住了门,然后走进了屋。 会议室一下子被这一变故惊到,陷入古怪的沉默。 陆醒言慢悠悠地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唇角弯了弯,虽然带了一点笑意,但是让会议室里的人有点不太敢笑。 会议室的首位空着,陆醒言在那里站定,视线扫过整个会议室,看着一张张或担忧或冷静或不怀好意的脸。 年轻的女人歪了歪头,视线定格在了离她最近的徐副总脸上。 徐陵本就不服陆醒言,就像他当年不服陆萍一样,本也就是抱着“那小丫头片子能把我怎么样”的笃定态度坐在这里的,却在视线和陆醒言碰撞的那一刻,心狠狠地抖了一下。 该怎么去形容那个眼神呢。 陆醒言向来让人觉得她意气风发,鲜少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人看着就觉得恐惧,仿佛她的眼神是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在刮着他的肉。 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看透了他心底所有的贪念与无知。 像一只即将出笼的猛兽。 陆醒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了徐副总两眼,就十分随意地将眼神挪开,手撑在桌面上,好整以暇。 她红唇轻启,视线定格:“……我竟然不知道,公关部张经理对市场调研分析和公司管理决议都这么有心得。” 她抬起眼,看着张余轻笑道:“看来是在一个位子上太久了,想换点新鲜的工作做做。” 张余也是个人才,背后也有人撑腰,闻言也不惧,一副直言不讳的样子:“小陆总别怪我说话难听,可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您钦点的代言人、还没结婚就有了私生子,这个形象不能再担任我们飞跃的代言人。” 要不是早知道他跟一些明星的经纪公司有联系,时不时地拿公司资源吃回扣,陆醒言都要被他义正严辞的样子感动了。 张余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位董事也跟着附和道:“是的呀是的呀,小陆啊,不是陈伯伯说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知错能改就行了,年轻人做错事是难免的,但是不能咬死不认啊。” 陆醒言静静地听完,撑在桌面上的指尖动了动,唇角弯起:“江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直到我走进这个会议室,安寒的负面新闻只是‘疑似’有私生子、而不是确认有私生子吧?” 她的话音重重地咬在“疑似”两个字上,然后继续道:“陈伯伯和张经理这么笃定,是收到什么我不知道的内部消息了吗?比如……亲子鉴定报告和未婚证明之类的?” 内部消息自然是没有的,未婚证明更不可能有。 张余闻言有些好笑:“小陆总这样强辩没有道理……” 陆醒言却在一瞬间收起了笑脸,打断了他的话。 她眼神冷冽,唇角抿起,露出一个上位者的应有的神态。 她的指尖触碰着桌面:“张经理,从今天安寒的第一个热搜爆出,紧接着我的名字和飞跃的名字热度攀升、一共过去了四个小时,能告诉我,在这四个小时里,你的工作内容吗?” 张余的心一下子抖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当然是有在工作的,具体的行为还是要等您指示……” 陆醒言做出一个了然地动作,然后看着他,开口问道:“公关部四个小时评估的结果,就是准备直接发一个解约声明,是我理解的这样吗?” 张余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下子也有些迟疑:“……是吧。” 陆醒言点点头,视线在会议室里转了一圈,再回到他身上的时候只剩下冷笑:“那我要你做什么呢?” “啊?” 陆醒言歪了歪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回答我,解约声明法务部可以发、秘书处也会打、市场部随便一个文案实习生都能写出来,凡事发个声明就能解决、那我要你和你的公关部做什么呢?” “……”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地静默。 最先出声的人是唐怡然,她转着手里的笔,笑出了声,然后看着张余阴阳怪气地补刀:“小陆总说得对,早说了让张经理提升工作能力,自己的工作都不能全力以赴,上司问起来颠三倒四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别整天妄想插手人家市场部、还要对小陆总的工作指指点点了。” 唐怡然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着,还能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地对陆醒言挤挤眼睛表忠心。 陆醒言面不改色地掠过,然后将桌上的文件拿起来翻了翻,轻笑一声,转头看向坐在右首的徐陵副总和他身边附和他的几个董事。 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已是一片冷意,她将文件“趴”地一声放在桌面上,震得会议室里每个人心头都一凛。 从下首看过去,那个女人笔直利落地站在首位,满堂灯光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甚至恐惧。 陆醒言看着徐陵,突然轻声地问道:“徐副总以为,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仅仅凭我是陆萍的女儿吗?” 虽然徐陵心口的不服让他很想说一句“是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醒言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回答,抬起眼时眸光流转,盛气凌人:“我凭的是我入职子公司以来、连续两年的集团最高效益,我尤记得,徐副总当年业绩不到我的一半。” 公开处刑。 陆醒言轻轻笑笑,带了几分不加掩饰地嘲弄:“物价上涨得这么厉害,徐副总的业绩却停滞不前,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赶超两年前的我。” “……” 一片寂静中,那个女人的背脊挺拔,不卑不亢,走得过任何的荆棘、也担得起所有的玫瑰。 她毫不客气。 “容我提醒徐副总一句,飞跃姓陆,以前是陆萍的陆、现在是我陆醒言的陆。” —— 走出会议室,迎面还有员工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目光。 陆醒言一律无视掉,领着江夏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终于能踢掉碍事的高跟鞋,然后坐在沙发上揉按着太阳穴。 江夏知道她刚刚的会议疲惫,没有出声打扰她。 两分*钟后,陆醒言抬起头,看向她问道:“安寒那边怎么说?” 江夏一板一眼地答道:“安寒的经纪人肖一倩在会议前就给我们打了电话、派了一个专人和我们对接,现在还没有明确消息传来,就应该是安寒的工作室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陆醒言撑着额头,沉思不语。 江夏翻看了一下手机,像是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星河的路总之前来过一个电话,说是找您,您看看要回吗?” 陆醒言愣了一下,一下午的颠簸和刚刚的斗智斗勇让她的大脑有一点迟缓:“星河?……路菀?” 江夏点点头,答道:“星河娱乐的路菀。” 陆醒言下意识地皱眉:“她找我干嘛?” 江夏看了她几秒,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安寒虽然是独立工作室运营,但是隶属于星河娱乐,肖一倩当年也是星河的经纪人一姐。” 陆醒言“啊”地一声,表示她终于想起了这茬,她挥挥手:“路菀电话发我手机上,你五分钟后进来。” …… 路菀此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在陆醒言的认知里,是个值得一交的人。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她特有的娇软明媚的声音:“好久不见,陆总,您的电话让我好等。” 陆醒言坐在沙发上:“长话短说吧,我这里的公关时间也很紧急,安寒的事情,星河的处理结果是……” 路菀也不遮掩废话:“今晚八点,安寒工作室会发声明。” 陆醒言顿了一下:“……声明恐怕不够吧,连律师函都不一定能堵上他们的嘴。” 路菀闻言轻笑一声,听起来心情不错:“那是自然,所以……明早十点,陆总可以拭目以待。” “……” 多余的话,显然路菀并不准备透露,陆醒言也不再追问,看着黑漆漆的落地窗玻璃,陷入思索。 挂断电话前,路菀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 “哦对了,陆总那条离婚的热搜是我买的,这样大的好事自然要广而告之,不用谢。” “……” 谁想要这个热搜啊! 陆醒言打开手机,看到那条“陆醒言离婚”的热搜还高高地在榜单上挂着,顿时无言。 五分钟还没到,严谨的江秘书自然是不会进来,陆醒言走了出去,靠在门边,看着江夏。 江夏不解地与她对视。 陆醒言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她。 “今晚八点,安寒工作室会发声明辟谣,你联系一下她的经纪人,告诉她飞跃会和他们同时发声明。” 陆醒言划重点:“记住是同时,一秒钟都不能少。” 江夏记下,然后问道:“安寒代言了六个飞跃旗下的品牌,是逐个发声还是挑影响力最大的那一个发?” 陆醒言依然靠着门边,懒洋洋地,带了几分笑意看着江夏。 良久,她答道:“用飞跃的集团官微发。” 江夏:“啊?” 陆醒言上前一步,将刚刚递给她的文件翻开,指着一页给她看,然后撑着下巴说道。 “等会联系肖一倩的时候,让她这周之前来飞跃签合同。” 年轻的女人神采熠熠,自信又笃定:“明天之后再想签,安寒的身价可不止这些了,虽然我是她的好朋友没错,但是趁火打劫这种事情该做好是要做。” 江夏看着文件上的字,一下子有些迟疑:“那为什么不等安寒那边解决好再发声呢,现在这样到底还是要跟他们共担风险……” 陆醒言闻言,眼皮轻抬,很快挪开。 她笑笑。 “因为过了八点再发,那叫锦上添花的恭贺;而晚上八点一起发,那叫雪中送炭的力挺。” 她神色说不上飞扬,却带着几分骄傲自如,如她的母亲一般。 江夏看着她,似乎是想起几年前,那个站在这里与她面容肖似性格如出一辙的前任上司,一时竟有些怔愣。 这个夜晚与曾经无数个她跟随陆萍奋战的夜晚相似,熟悉得让人热泪盈眶。 良久,江夏闪了闪眼睛,垂下头,轻轻答道。 “是,陆总。” 第43章 离婚抽奖。 周一晚上八点。 在一片网民的吃瓜热潮中,安寒工作室、星河娱乐以及飞跃集团的官方微博号准时发文。 @安寒工作室:“近日,部分网络用户在各大媒体平台上散布关于我司艺人安寒“私生子”、“卖身”等不实传闻,严重侵害了安寒女士极其家人的名誉权,我司在此郑重声明:网传消息为不实讯息,请停止造谣。” 在这句每个明星工作室澄清的时候都会使用的官方说辞下面,看客们还没来得及嘲讽,慢慢下滑,就看到下面工作室的正文补充道。 “安寒十六岁出道,至今为止已经过去了近十年。在这十年里,她走过荆棘丛生的密林,曾跌落一望无际的深渊,也踏过冰天雪地,她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低谷,但她从未放弃过前进的步伐。” “她那么那么的努力,才走到大家的面前,被许多人喜爱,她可以有捷径,但她从未做过任何违背她原则的事情,请大家相信,她依然如大家以为和初识的那样,勇敢、热烈、坦荡,以及、问心无愧。” 比起冠冕堂皇又冷冰冰的声明,显然文末的两段话更加地戳人,无数聚集在等待工作室发声的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女孩一路走来的艰难。 她有多努力,就有多珍惜。 与此同时,安寒工作室隶属的经纪公司星河娱乐的声明就更显得简单粗暴,一看就是他们路总本人的风格。 @星河娱乐:“那个说安寒委身中年富商生下私生子的营销号麻烦过来一下,我们路总说要用钱将您送进医院。” 看客们都能想象到星河娱乐这位暴躁路菀的潜台词是:谁说的滚过来、再胡说八道用钱砸死你信不信? …… 在安寒工作室的恳切、路菀的嚣张发声中,飞跃的回应显得格外简短有力。 @飞跃集团官微:“识于微时,莫逆于心,守于经年。@安寒” 这个回应是公关部的一个小姑娘斟酌很久之后上报的,陆醒言批准的。 这句话很简单,但是知道的人,也很容易回想到原因。 安寒与飞跃签约的第一个品牌Moon,是由刚毕业的陆醒言带队成立的,那个时候安寒刚刚复出、Moon品牌刚刚起步,她们是真正的“识于微时”。 后来安寒爆红,Moon成为陆氏飞跃众多子公司中的销冠;再后来安寒跻身一线小花,接下了飞跃旗下其他的许多品牌,而陆醒言也凭借着Moon的成功正式接手飞跃。 她们也是真正的“守于经年”。 在看客们的眼中,这则声明当得起一个情深意重,不离不弃。 飞跃的官博瞬间被粉丝和好感的路人挤爆了,甚至超过路菀的暴躁发言,冲上了热搜前五。 一条条评论刷过去,几乎都是善意的,经过一整晚的提心吊胆,陆醒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她随手给飞跃的官微点了个赞,然后扔了手机,走到了窗边。 工作日的晚上八九点,窗外灯火通明,在这座能够俯瞰半个上海的大楼里,陆醒言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与有荣焉的满足。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她的母亲陆萍女士将飞跃的大小事务卸任的时候,陆萍站在这里,回过神看着她,没有温柔鼓励,也没有严厉敲打,而是笑了笑,对她说了一句。 “交给你了。” 她叫她的名字。 “醒言。” “我的……女儿。” 那些浓烈的、厚重的情感在那一刻,被融进那句话中,那样深刻地、烙印在了陆醒言的血液里。 这是她的肩膀应该支撑起的地方,这里是她的母亲曾日夜守护的地方。 …… 门被小心敲响,在夜晚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陆醒言回过神,按了按眼角,然后说道:“进来。” 江夏关上门,将文件放在桌上,一板一眼地汇报道:“飞跃的的力挺微博一发,反响极好,安寒的事情也控住了,明天……” 江夏平缓而温和地叙述着,却没有等来窗边的人的回眸,等她终于意识到,试探地轻声问道:“陆总?” 陆醒言从窗边转过身,手指还落在玻璃窗面上,她静静地看着江夏,歪着头,似在感慨,又似在执着询问:“江夏……你说,你们陆总,将飞跃交给我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江夏微微一愣,意外地沉默许久后,她看着陆醒言、格外认真地答道:“大概是在想,以后会有许多个像今日一样的夜晚,您是否都能沉着应对,做出正确的决策吧。” 陆醒言靠在桌边,看着面前这位跟随过她的母亲、也跟随过她的首席秘书,笑了笑:“我今晚的决定是正确的吗?其实我也不知道。”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其实……你也很担心吧,担心我真的一无是处、是一个只能靠家族庇荫的富二代,担心我讲这里的一切,突然在哪一天亲手葬送。” “……” 向来公正严明的江秘书静静地,在陆醒言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开口道:“你不是。” 在这样一个紧张刺激、现在才能拥有片刻喘息的夜晚,江夏似乎回到了曾经走过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 所以这句话、和接下来的话,她第一次没有对陆醒言使用“您”这个称呼。 她曾跟随陆萍近十年,比陆醒言年长个七八岁,可从陆醒言入主这间办公室开始,她一直对陆醒言用“您”。 这是她第一次坚定又平和地对着这座陆氏大楼的继承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是被寄予厚望的未来,也是我们仰望和愿意跟随的人,不是因为你姓陆,也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而是你站在这里、你值得我们信任,而你刚好姓陆。” “……” 陆醒言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惊诧江夏数年如一日的僵硬情绪居然在今天变得格外温柔。 江夏被她看得也有些不自在,她垂着手臂,甚至在想自己干脆夺门而逃算了。 在那一阵沉默后,陆醒言的唇角弯起了一点弧度。 “谢谢。” 她说。 …… 江夏在走出那扇门的时候,脑海中还在回荡着陆醒言的那一丝笑意,和那一句“谢谢。” 她走回自己的工位前,看着那扇折射出她自己影子的玻璃门,一时无言。 她忍不住地在想,这声“谢谢”,到底为什么呢。 她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座大楼开始工作的时候,那个时候在这间办公室里坐着的还是陆萍,那个她曾经崇拜、现在也一直敬佩的女人。 她尤记得在她入职的第一周,跟着前辈去机场接陆萍,上了车却看到陆萍在熟练地给自己打营养针。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位名声大噪、传言中雷厉风行的女总裁,很多时候连饭都没有时间吃。 而在她看到陆醒言的时候,其实她也忍不住地想过,这个看起来张扬灿烂、毫无心机的小姑娘,是否真的能扛下她母亲留下的一切? 那些兴衰荣辱,许多家庭的悲欢离合,都紧紧地系在她的身上。 而现在,她似乎真的能告诉那个怀疑过的自己。 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她可以做到,她也正在做到。 —— 周二早上十点。 在这个万恶的工作日早晨,在许多人刚刚抵达公司或者课堂、打开手机或者电脑的那一瞬间,全网被两条微博炸翻了。 @安寒:“他是我的星星。” 配图是,一张结婚证,登记时间为四年前。 星星是谁啊,哦,是超人气歌手陈少季被爆隐婚生子后带上综艺的儿子,曾经因为陈少季对他的母亲避而不谈引起诸多猜测。 而在安寒发出微博的一分钟后,陈少季转发了安寒的微博。 @陈少季:“是她的星星。” 信息量极大,冲击力极强。 两条微博连在一起的意思很简单。 第一,一线小花安寒确实有一个孩子,可是不是什么委身中年富商生下的私生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婚生子。 第二,一线小花安寒和与她八鞭子打不着、许多人甚至以为他们不认识的超人气歌手陈少季,不但认识、还早已经结婚了。 这特么是什么玄幻悬疑惊悚故事。 陆醒言在刷到这两条微博的时候,大脑甚至有片刻的停滞,她定定地躺在沙发上看了手机足足有两分钟,才确定这些字她真的全都认识。 她的手指停在页面上许久,才回过神来。 陆醒言揉了揉眼睛,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才后知后觉着路菀昨天说的“明早十点”是什么意思。 在她还捧着手机的时候,上方的悬浮框已经快要被李诗尹轰炸彻底。 李诗尹:???? 顾之桃:???? 陆醒言:???? 李诗尹:!!!! 顾之桃:!!!! 陆醒言:!!!! 一时间除了问号和感叹号,她们居然相顾无言。 藏得可真好啊,她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安寒和陈少季在四年前就已经领证了。 陆醒言在小姐妹们的一众目瞪口呆里,叹了口气,打开了微博。 这种时候,还是得成熟稳重得体的她来稳住局面。 这样想着,陆醒言点开了自己的微博页面,打字,发布。 很快,各路吃瓜网友就刷到了陆醒言的微博。 这位安寒的好基友、飞跃集团的继承人、自己的离婚热搜还挂在热搜上没掉下来的小陆总,发了一条抽奖微博。 @陆醒言:“本人确已离婚,前阵子太忙了没来得及庆祝,今天双喜临门,转发本条微博抽两百个心愿单(飞跃旗下的所有产品任选),大家同喜。” 第44章 双喜临门。 所谓双喜临门。 第一喜那自然是飞跃的代言人挂在热搜“爆”字栏里已婚的大红本子。 这第二喜嘛,自然是她陆醒言恢复单身。 在陆醒言的微博下面,许多粉丝和吃瓜的路人来了去去了又走,陆醒言发完之后打了个哈欠,进办公室的洗手间洗脸刷牙。 等她收拾好自己出来,她的微博已经被各路人马挤爆了。 陆醒言翻啊翻,从柜子里翻出一袋小饼干、咬了一口,看到自己的评论里有一条被顶上来的黑评。 @睿家小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帮着他们隐瞒,恶心。” 下面的恶意评论还不少。 陆醒言拧眉沉思两秒,点开这个网友的主页,进去发现这个人是安寒的黑粉,现在顺便还黑上了陈少季和她。 陆醒言敲敲手机,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确认,发送。 @陆醒言回复@睿家小妞:“怎么,你是没有朋友吗?女生宿舍里最先说出秘密的人是叛徒。” 发完这句话,陆醒言神清气爽,看着评论区的小姐姐们恭贺她恢复单身,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后宫佳丽三千的诡异感觉。 陆醒言扔了手机,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就听到江夏的敲门声。 陆醒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进来。” 江夏推开门,她昨晚是回去睡的,陆醒言本来让她今早不用来,可是一早十点上班时间,她还是准时出现在了秘书室。 江夏轻轻喘着气,像是从楼下一楼小跑上来的,她拿着文件,难得失态。 “刚刚开盘,十分钟涨幅超过百分之七,股价涨幅八点四!” 陆醒言背着早晨的光,看着她的秘书推开门迎面而来,带着满满的希望与热爱。 她沉默了两秒,了然地点头,“啊”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江夏有些怔愣地看着她,似乎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激动。 陆醒言歪了歪头,笑笑:“真好啊,没给陆女士丢人。” 她毫不迟疑地从衣架上拎起自己的外套,然后转着车钥匙,朝着江夏走过来。 江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她经过了自己,往电梯那里走得飞快。 江夏:“……” 某些领导当着下属的面翘班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啊喂! —— 陆醒言其实不太习惯睡办公室里那张床,睡了一夜腰酸背痛得厉害,她踩着油门一路疾池,只想快点回家补觉。 车子停在家里院子里的时候,鞠明衫站在院门口浇花,看到陆醒言的车子瞬时喜笑颜开。 陆醒言打着哈欠下了车,叫了一声:“爸。” 鞠明衫关掉水管,凑了上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饿不饿啊?是不是没睡好,吃点东西再去睡觉吧……” 陆醒言被他老人家一连串的慰问砸得有点晕,只能慢慢回答:“嗯,我随便吃点就上去补觉。” 她走进屋里,环顾了一圈,没看到陆云朗小朋友的身影:“云朗呢?” 鞠明衫进厨房招呼阿姨给她煮一碗酒酿圆子,然后告诉她:“云朗去上早教班了。” 陆醒言坐在了餐桌上,一口气先喝了一杯果汁:“那我妈呢?” 鞠明衫看她明明在意得要命却状似不经意地提及,脸上带了笑意:“你妈去买菜了,今天你在家吃吧?想吃点什么?我让她买回来。” 陆醒言将下巴磕在杯子上,睡意翻涌:“那算了,吃什么都行。” 阿姨热了小笼包端上来,陆醒言火速解决一碗小米粥和一笼阿姨包的小辣肉包,美滋滋地上楼睡觉去了。 她躺在床上,睡前看了一眼手机,看到群里已经未读消息189条,她吃惊地点开,才看到话题中心的女王安寒终于出现了。 安寒:早,大家,我手机拿回来了。 李诗尹:????!!! 顾之桃:????!!! 安寒:把你们嘴巴合上。 李诗尹:来人,把这个背叛组织的女人拖出群去。 顾之桃:……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安寒,你告诉我我很有钱的。 李诗尹:…… 安寒:…… 几秒钟后。 安寒:桃子,我现在在外面,手机亮着,陈少季看到你刚刚发的那条消息了。 李诗尹:……你为什么会跟陈少季在外面? 安寒:我们在领证,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陈少季看到了我有难处那几个字,我现在觉得他的眼神像是要弄死我。 李诗尹:????!!!!你怎么又领证? 安寒:……说来话长,醒言姐呢,有点事情想问她。 李诗尹:你别给我转移话题。 安寒:……好吧,微博上的照片是我四年前拍的,我们当时领完证拍了照就去领了离婚证,现在为了微博上的破事,只能又来复婚了。 李诗尹:????!!!! 顾之桃:????!!!! 安寒:醒言姐呢?!我有事找她啊啊啊啊! 李诗尹:你醒言姐估计已经被你气死了。 …… 以上。 陆醒言消化了一下屏幕上的字,缓缓出现。 陆醒言:干嘛? 安寒:醒言姐!陈少季那个狗比说要降价接飞跃的代言,你千万别答应啊!我不要跟他拍合体广告! 陆醒言:…… 陆醒言:还有这种好事? 陆醒言飞快地退出群聊,打开与江夏的聊天框。 “江夏,如果陈少季的经纪人来谈代言,价格压到百分之七十,能接受就答应,立刻找人签了。” 按照陈少季的身价计算,百分之七十四舍五入半个亿。 想到这里,陆醒言美滋滋地关机,睡觉。 陆醒言这个回笼觉睡到了快要下午,于是她自然不知道网上为了她的事情快要吵翻了天。 本来她早上发的那条“双喜临门”的微博下面就有许多不友好的评论。 比如什么“离了婚的女人就贬值了你还沾沾自喜”;“不守妇道”;“被人甩了还在挽尊”……之类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些让李诗尹看了之后气血翻涌恨不得抄起键盘把人揪出来的评论。 而关于这件事的讨论,最终在“某知情人士”的爆料中被彻底点燃。 中午十二点整,某营销号发布了一条内涵的文章,大意是说今天早上在微博上炒作的某名媛其实是不讨夫家喜欢所以被迫离婚的,现在想趁着热度炒一波独立女性人设之类的。 作为佐证,他放上了周末那场金融会议采访的后半段——穆时川的那部分。 视频中,记者问他对于刚刚陆醒言的话有什么看法,穆时川沉着脸、只答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这条视频被博主截取出来、然后在视频的末尾标出了红字备注:“陆醒言丈夫的回应,你品,你细品。” “……” 李诗尹在看到这条微博的时候差没捧着肚子气晕过去,她给陆醒言打电话却无人接听,最终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陆醒言的家里。 陆家人正在热热闹闹地做午饭,今天因为陆醒言在家吃饭,鞠明衫亲自下厨给女儿做油爆虾、李诗尹杀进陆家的大门,却看到客厅里只有她的乖乖干儿子在地毯上搭乐高。 陆云朗小朋友看到她进屋,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叫她:“干妈——” 奶声奶气可可爱爱。 李诗尹的火气瞬间下去了一半。 孕妇大人站在原地,狠狠地舒了口气,挤了一点笑容出来,问她的好大鹅:“你妈妈呢?” 云朗小朋友歪歪脑袋,用小肉手指指楼上:“睡觉觉。” 小奶团子说完,还将小手指伸到嘴边竖起,紧张兮兮地“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吵醒陆醒言。 李诗尹微微一笑,表面应下、踩着拖鞋就冲上了楼,掀开了陆醒言的被子。 陆醒言在睡梦中差点飞起一脚,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你干嘛啊?!!” 李诗尹抱着她的被子坐在床边,神情冷酷,像是要杀人:“你给我、立刻、马上、拿出你的手机、发微博、给我骂死那个狗比营销号!” 陆醒言:“……”滚出我的梦乡。 在沉默地与闺蜜对视一分钟之后,陆醒言打了个巨大的哈欠:“你就是为了这点事把我从床上薅起来的?” 李诗尹瞪圆了眼睛:“什么叫这点事?我李诗尹和我的闺蜜都受不了这种委屈!” 陆醒言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从床边捞过了手机,打开,在自己被艾特了千万遍的新信息栏看到了那条营销号的微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醒言点开的时候,那条微博上面已经飘浮着几个系统提示的字。 “经核查,该微博所发布的内容为不实信息。” 再往下滑,热评第一条,是一个被看客顶上来的、没有认证的、连会员都没开的微博账号。 @穆时川:“之所以会说无可奉告,是因为在那场婚姻里,我扮演的是会让她伤心和无限失望的角色,对于任何一点隐私我都无法言语、也不能言语,只能对她感到愧疚和懊悔。” “……” 陆醒言很难想象,这会是穆时川说出来的话。 他好像从来对任何事都缺少最基本的情感与同理心,现在他却似乎试图用这一大段话,来叙述他心中的愧疚。 勉强称之为愧疚吧。 陆醒言有些嘲讽地想。 沉思了几秒钟,陆醒言直接转发了那位造谣博主的微博。 简单又直接的回应。 @陆醒言:“滚。” 一时间,倒让人不知道她是在骂谁。 第45章 晦气。 陆醒言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李诗尹正窝在她房间的小沙发上,字正腔圆地朗诵着微博网友们的评论。 “这条好啊你听这条,这个人说咱们陆大小姐需要立什么狗屁的独立女性人设?还有比飞跃陆氏的继承人更独立的女性吗?” 陆醒言拿她跟李诗尹认识的二十多年时间打赌,刚刚那句话里的“狗屁”一定是她自己加的。 陆醒言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她那头因为睡觉无比凌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听李诗尹继续念道: “这条也不错,这人说也不知道是谁甩的谁呢、霸总姐姐离个婚坦坦荡荡从从容容,反观前夫哥低声下气,看来被豪门退货的是这个姓穆的……” 李诗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看向陆醒言。 陆醒言正在喝水的动作停滞,静静地与闺蜜对视:“干嘛?” 李诗尹皱皱眉,似乎是在认真思考:“你说,这个姓穆的,说的什么惭愧后悔之类的,说假话会遭雷劈吗?” “不清楚。”陆醒言沉吟道:“不过在我的印象里,穆时川从来不说谎。” 李诗尹吃惊地张了张嘴巴。 良久,她一脸迷惑:“那你说……他这话什么意思?” 陆醒言静默地放下手里的茶杯,站在窗边,似是释然,所以声音极为平淡。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认识他的这许多年里,他但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在意我周遭的一切、站在我眼前保护我、说他因为对我不好而感到愧疚,我也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讨厌他。” 她不是没有等过的,只是她等得太久了。 陆醒言的身后是窗帘的缝隙间渗透的光,她面色明亮有神,像是独自走过了许多四季。 她明明是最不该孤单的人,却莫名经历过那般严寒。 “很奇怪,在看到他打出的那些文字的时候,我没有感到愤怒、嘲讽、或者伤怀,或许是我知道他不是个会作秀的人,他说出口的必是他心中想的,他从不违心。” 陆醒言轻轻笑了笑,不甚在意:“就像我从前很讨厌他的这份从不违心,我会觉得他竟然连骗我也不愿意,但是现在也会想,至少他没有骗我。” 李诗尹在午后日光洒下的沙发上出声:“醒言……” 却被陆醒言打断,她垂着眼眸,像是在说着事不关己的故事:“就连不爱我这件事,他都不屑骗我,又或者是懒得骗我,我不过是与他强行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我天真地付出了我的情感,而他没有而已。” 秋日的风还未冷冽,温温柔柔地吹进这间见证了陆醒言所有的少女心事的卧室,带着莫名的情绪。 “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次期待,后来早都已经不再奢望了,我其实也会时常想着,他是真的后悔吗?如果早一点就好了,如果曾经、但凡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就好了,但这些情绪在刚刚,好像都能够释怀了。” 他终于能有一次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惶惑不安,终于能感知她的荣辱得失,能护在她的身前,哪怕是以说出愧疚的方式。 在这一刻,陆醒言似乎才真的后知后觉着,原来他们好像真的是错过了。 但是并不可惜。 她是拥有太阳的人,星星坠落与否,她从不可惜。 更不会回头拥抱一颗陨落的行星。 …… 李诗尹留在陆醒言家还顺便蹭了一顿鞠明衫先生亲自下厨做的油爆虾,孕妇大人赞不绝口。 吃完饭云朗被阿姨带上楼睡午觉,陆醒言去厨房切了点水果,蹲在小沙发上打开了电脑。 她回了两封邮件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那个卖我离婚消息给记者的张雨佳,我找人查了查她,你真的对她没有印象吗?” 李诗尹迟疑地凑过来:“当时看了有点眼熟,但是完全想不起来她谁。” 陆醒言打开手机里江夏的聊天框,翻到了聊天记录里的一张照片,递给了李诗尹:“这样是不是就能想起来。” 李诗尹抬眼随便瞄了一眼陆醒言的手机,脏话差点没憋住:“我去!是她?!” 陆醒言合上手机,撑着脑袋:“昨天安寒的事情来的太突然、我都忘了处理她了,张雨佳……我记得高中的时候和席思凝关系不错。” 李诗尹捧着手机仔仔细细地看着对比照片瞠目结舌:“还真是女大十八变。” 陆醒言看完江夏发来的东西之后,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李诗尹:“你觉得……我有哪里对不起席思凝吗?” 李诗尹立时翻了个白眼:“你有病?” 陆醒言懒洋洋地:“既然我没什么对不起她的,我也总是很好奇,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和我过不去,连带着她身边的人都赖着我了。” 陆醒言顿了一下,狐疑地转过脸:“我看着很善良很好欺负?” 李诗尹端详了她半天,断言道:“挺善良的,但是不咋好欺负。” 陆醒言嗤笑一声,合上电脑屏幕,然后转头看向李诗尹:“你今天下午什么安排?” 李诗尹打了个哈欠:“重温第七十六遍《甄嬛传》。” 陆醒言:“……” 陆醒言坐在沙发上沉思两秒:“身怀龙胎的熹贵妃想不想出去溜达一下?” 李诗尹摸了摸肚子:“有乐子吗?” 陆醒言:“…爱去不去。” 最后自然是去了,在两个人磨磨叽叽化妆换衣服两个小时之后,陆醒言抵达了她们闺蜜常聚的一家咖啡馆。 这间咖啡馆还兼棋牌室,她们两个进去的时候,顾之桃已经到了,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点了杯咖啡坐在沙发上改论文。 陆醒言脱了大衣,按了服务铃:“安寒呢?” 顾之桃举手回答:“在路上了,说是还有十*分钟。” 陆醒言手指在餐点单上一路滑下去,噼里啪啦点了一长串,然后示意服务生把麻将桌打开。 陆醒言安顿好李诗尹和小弟妹,拢了拢头发、去了个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隐约看到她们的包厢门口有人,脚步顿了一下,在走近后看清人影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 曲风态度很好,即使再着急上火都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陆小姐,方便谈谈吗?” 陆醒言挑了挑眉,双手环胸,下巴轻抬,脚步都没动:“就在这谈。” 曲风怔愣了一下,开口道:“陆小姐,雨佳的事情……” 陆醒言轻轻笑了笑:“曲总,我以为你找到这个地方来跟我谈,不是来为你女朋友求情的,而是给我一个处置的态度和方法的。” 曲风沉默不语。 陆醒言转了转手指,好整以暇:“我素来在生意场上行事周正,但是我的体面只留给该给的人,我讨厌消耗我同情心的人。” 曲风踌躇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开口道:“陆小姐,我会带雨佳来跟您道歉,投资的事情,能不能再谈谈……” 陆醒言放下手,站在门边,神色冷淡:“她道歉是她本就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你和我交换的筹码,曲总如果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门在那里,不送。” —— 陆醒言回到包厢的时候,桌子上的下午茶摆得满满的,安寒也已经到了,坐在桌边已经吃完了一份奶油蛋糕一份黄油吐司。 陆醒言:“我家代言人会不会太没有形象了一点。” 安寒长舒一口气:“从昨天到现在,我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陆醒言递给她一杯果汁,又拿了一杯牛奶给李诗尹:“你经纪人不让你吃?” 安寒抬起头,摇摇头:“不是。” 陆醒言递给她一个“那是什么呢”的询问眼神。 安寒咽下东西:“我一个人在家看鬼片,不敢叫外卖。” 陆醒言:“……” 等到安寒吃完,麻将桌子终于能启动,各家选手就位。 其实她们四个认识这么久了,很少有时间这么正儿八经地坐在这里打麻将,原因是安寒忙得要死,一年到头来能碰面的日子本来就少,大部分时候是凑在一起喝个咖啡吃个饭就结束了。 顾之桃就更是了,人压根不在国内,一年365天有360天在为了博士学位乖乖学习。 她们四个人里面,李诗尹是经验型选手,从小到大不学习不需要动脑子的活动她都玩得极好。 顾之桃是算牌型选手,188的智商决定了人家在麻将场上也能所向披靡。 至于陆醒言……就是那个给钱的冤大头。 她本人真是一点也没有学习到陆萍女士在麻将场上的杀伐果断,曾被陆萍女士耻笑:“云朗打得都比你好。” 陆醒言知道自己菜,可还是人菜瘾大,好在今天还有个技术运气都不太行的安寒垫背。 一下午麻将下来,陆醒言和安寒的钱全都进了顾之桃和李诗尹的口袋里。 安寒往椅子上一躺:“一个月白干了。” 陆醒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往椅子上一瘫:“一整年白干了。” 李诗尹拍拍肚皮:“乖,等我闺女嫁给云朗的时候,我都给你算进嫁妆里。” 而小财迷顾之桃美滋滋地把麻将推进麻将机里,然后开开心心地说道:“去吃饭吧!我请客!” 小姑娘皱着眉想了半天:“去吃对面那家淮扬菜?” 李诗尹撇撇嘴:“我不要吃那么清淡的,我要吃火锅。” 顾之桃拿不定孕妇大人的主意,只能看向陆醒言。 陆醒言略一迟疑:“就吃火锅吧,她没那么娇贵,她可以吃清汤锅。” 李诗尹站起身来,翻了个白眼:“谁要吃清汤锅啊?陆醒言我警告你、我要吃辣汤,今天谁敢点清汤谁就死定了。” 陆醒言:“……” 一群疯女人。 陆醒言出去结了账,然后开着她的超跑、带着一车疯婆娘去了一家十分网红的火锅店。 安寒不方便,她们还是定了包厢,下车的时候陆醒言留意了一下旁边那辆车的车牌,觉得有点眼熟,但还是没在意,带着她们走了进去。 服务生领着她们进包厢,经过走廊口的那间包厢的时候,看到了门口吵吵嚷嚷的一行人。 苏璟和看到陆醒言,一脸的不爽,似乎是还在因为前些日子在酒吧被陆醒言推了一个屁股蹲而生气。 可惜陆醒言喝多了断片,对那天晚上推他的事情毫无印象,所以在看到苏璟和的表情的时候,慢悠悠地说道。 “多吃点香蕉。” 苏璟和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醒言抬脚和姐妹们往包厢走,闻言狐疑地转过头,看着他,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因为最近很不通畅才这幅样子的?” 苏璟和终于回味过来了,当即就黑了脸,咬牙切齿地说道:“陆醒言!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我不过是看在时川的面子上,你还真以为时川喜欢你啊?” 陆醒言闻言,抬手示意安寒和顾之桃拖着暴躁的孕妇大人先进房间,转过身看向苏璟和,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好意思,穆时川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面子。” 她抬了抬下巴,转了转手腕:“苏璟和,我容忍你不过是觉得自己年纪不小了,和你斤斤计较显得可笑,管好你的嘴巴,不然我让你的时川来给你收尸。” 说完,她抬脚准备离开,往前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说了一句。 “晦气。” 第46章 如果我想要为难一个人。…… 傍晚时分。 穆时川接到了苏璟和的电话。 那头十分吵嚷,看起来是在聚会,苏璟和语气带了几分不平:“你人在哪呢?” 穆时川眼皮微垂,因为病态、唇角有些白,一只手杵在扶手上,淡淡道:“深圳。” 苏璟和像是喝了一点酒,有点大舌头:“你和陆醒言怎么回事啊?她看到我就一副要揍我的样子,得亏我脾气好……” 穆时川闻言,眉眼轻抬,几秒后又带着些许冷淡地垂下:“我跟你说过,让你少招惹她。” 苏璟和一下子来了脾气,他也是被家里惯着长大的,什么时间受过女人的气:“什么叫我招惹她?她对我那么不客气……” 穆时川目光平静地看着机场的人来人往,听到这句话,他的眼角带了几分讽刺、提醒道:“苏璟和,她没必要对你客气。” 他说得不轻不重,却格外得让人心惊。 倒让苏璟和一下子也拿不准他的态度。 穆时川靠着椅背、轻咳几声,面色漠然得不像是在和好友说话:“她看到我会不开心,看到你也一样,少去她面前晃荡。” 穆时川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助理和穆时江,带着些许鼻音、沉沉道:“挂了。” “……” 苏璟和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手机里就只剩下一阵提示音。 男人面色沉郁,想了想,垂着眼着拨通了一个号码。 …… 穆时川挂断电话,穆时江也朝着他走过来、给他递了瓶水。 穆时川接过,只喝了一小口润润早已干涩发疼的喉咙。 穆时江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马上起飞了,将就一下。” 他看着穆时川苍白的脸色,难免多说一句:“让你在医院再住两天你不肯,等会到了上海我让他们送你再去趟医院?” 穆时川拧紧瓶盖,再次掩唇咳了两声,神色冷淡:“不用,我有要去的地方。” 穆时江闻言挑眉:“去哪?别以为我不知道啊,陆醒言她们住的那个平层楼下你还没收拾好、你已经离家出走快一个月了,你人住哪啊你?会不会哪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穆时川的手一顿,瞥了他的堂哥一眼,意思很明确:多事。 穆时江看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哈!你该不会还住在你和陆醒言的那套婚房吧?真不会睹物思人心思郁结吗?” 穆时川没来由地心口一震,站起身的时候有一瞬的不稳,但还是笔直地站好。 他别过眼,看向检票入口,对刚刚穆时江的话避而不谈:“准备飞了。” 穆时江看着堂弟冷淡又清瘦的背影,“啧啧”两声,感叹道:“孽缘啊孽缘。” —— 晚上的火锅油腻,陆醒言也不敢让李诗尹多吃,又叫了一锅花胶鸡锅。 因为顾之桃说她的男朋友也就是陆醒言的便宜弟弟晚上有空出来当司机,所以陆醒言干脆叫了点酒和姐妹们不醉不归。 当身边有比她酒量还差的人存在的时候,陆醒言习惯性地会控制一点酒精的摄入、防止自己失控。 所以当苏璟和敲开她们包厢的门进来的时候,陆醒言的神智还算清醒,但是整个人处在神经轻微麻痹但是精神很狂野的状态中。 陆醒言转过脸,看向门口的苏璟和,皱了皱眉:“你进来干嘛?” 苏璟和眼珠子转转,一副没安好心的浪荡样子,走来她们的桌边,压下心头的不爽,对陆醒言开口道:“来道歉啊。” 他的手覆在陆醒言她们桌子上的酒瓶上,自以为十分妥帖地说道:“陆醒言,我好歹也是穆时川从小到大的玩伴,你给我个面子、我们喝一杯,就当一笑泯恩仇了。” 陆醒言眯着眼睛看了他半晌,笑出了声:“啊,原来是没钱买酒喝、来你爹这讨酒喝呢。” 苏璟和:“……操。” 陆醒言微醺的时候一贯是这么野的,她撑着下巴,眼波流转,一副高高在上的舒适姿态,玩味地说道:“苏璟和,谁给你的勇气啊,来这里喝酒泯恩仇……你家平日里装镜子吗?” 陆醒言的尾音拖得老长,一副十分气人的挑衅样子。 顾之桃和安寒这种含蓄的女孩子,听到这话都只低着头捂着嘴憋笑,只有李诗尹,学着陆醒言的样子、顺着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当然不装镜子,都用来装B了。” 苏璟和长这么大都没这么生气过,虽然他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给陆醒言预备着大礼,眼下却报还是被气得气血上涌。 他一时恼火,看着陆醒言笑意盈盈的样子,只想着能击碎她这幅无忧无虑的面具,于是咬着牙说道:“陆醒言你……” “璟和——” 苏璟和的话还没说出口,一转头就看到自己包厢寻来的人,来人一身卡其色的格子连衣裙,长发及腰,温温柔柔地站在陆醒言她们的包厢门口看着他。 是席思凝。 陆醒言闻声偏过来了一点头,视线在苏璟和和席思凝之间缓缓地移动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手撑着桌面,仔细思量。 虽然酒精占据了大脑的一半思想,但是陆醒言还是很直接地想明白了席思凝为什么会在这里—— 按道理说,如果刚刚陆醒言给了苏璟和那个面子、喝了那杯酒,他大概就要半推半就地邀请她也去他们包厢坐坐,然后自然是会有着一个和她前夫关系匪浅的女人在那里等着给她难堪。 她不入局,连布置陷阱的人都要迫不及待地上门来邀请。 想到这里,陆醒言的笑意弯弯,唇角的弧度更甚。 果然,下一秒席思凝就十分得体又礼貌地说道:“璟和、你怎么还不回来,大家都在找你。” 然后她像是有些诧异地看着陆醒言说道:“醒言你也在这里,这么巧啊。”她转而说道:“要不要一起去我们那里玩会?都是时川的朋友,你都认识的。” 一如既往地……会演。 陆醒言看着她,倏地笑起来,显得格外得好说话。 “好呀。” 她答应得猝不及防,让苏璟和和席思凝都愣了一下:“你答应了?” 陆醒言纯良地眨眨眼睛:“嗯啊,不就是去打个招呼嘛,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去吧。” 说完她还怕他们反悔一样,起身站起来,十分友好地拉着席思凝的手:“走呀走呀。” “……” 直到陆醒言走出包厢的门,顾之桃还没反应过来,她带着些迟疑地看向李诗尹:“姐姐她……”没事吧? 一向沉稳的安寒也带了几分担忧:“真的不拦着吗?” 李诗尹看了她们一眼,冷笑一声:“把心安回肚子里,陆醒言这辈子只在穆时川手里吃过亏,别人落在她手里,面子和鼻子总要掉一个的。” 安寒闻言,疑惑地问道:“掉鼻子是什么意思?” 李诗尹笑了笑没说话。 顾之桃却恍然大悟,她张了张嘴巴,瞠目结舌地说道:“……队长说,鞠叔叔教育过醒言姐姐,出去打架、只要不是打到脑子,家里都赔得起的。” 安寒:“……” —— 陆醒言发誓,她今天的本意,只是想随便给苏璟和一个教训,让他这种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以后看到自己就绕道走,真的没想动手揍他。 是以在她踏进那个包厢、笑眯眯地看着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她表现得礼貌又和善。 然后苏璟和就拿着一杯酒,放在了陆醒言的面前,带着笑意说道:“嫂子,虽然和时川离婚了,但是和我们也还是跟一家人一样,别客气,你看大家都在说,平时时川不带你出来,大家都不怎么能见到你。” 陆醒言看着酒杯中晶莹剔透的液体,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琉璃顶灯,好看极了。 她没抬手拿酒,而是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答道:“我忙着孝敬父母继承家产,别人我不知道,苏总和我的时间撞不到一起很正常。” 陆醒言长得明艳动人,说出口的话莫名得就让人想不到她在内涵些什么,在场的人慢慢地才有人回味过来,这是在骂苏璟和不忠不孝游手好闲呢。 苏璟和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陆醒言在骂他,席思凝撇开他,看向陆醒言:“醒言,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璟和是时川的好朋友,你生时川的气、没必要牵扯大家,大家都是希望你们好的。”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席思凝,看着她说话的语气、模样,想起曾经被她看着的时候、像毒蛇缠身一样的恶心感觉。 “那你的希望还是落空比较好。” 陆醒言歪着头,抚摸着修长的指甲,她掩去虚伪的笑意和酒意的迷糊,开口说道:“我和穆时川已经离婚,从此以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如果席小姐有意的话、我谨代表我个人献上衷心的祝福。” 说来可笑,在陆醒言与穆时川那段短暂的婚姻里,她也曾经有一点期待、能够认识穆时川的好友圈,能够离他的生活更近一点。 现在却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烦。 陆醒言拿起了苏璟和放在他面前的酒杯,站起了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醒言将酒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然后直视着他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凌驾于我之上,我思来想去、除了穆时川这个人,你好像没有什么其他凭借。” 女人的声音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凭借着跟他之间的关系、自觉好像可以随意拿捏我、踩着我满足你的虚荣,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完话,就直起身,用桌边干净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苏璟和,我本来今天不想为难你,但是你偏偏找了一个刚得罪过我的人。” 陆醒言转过身,看了一眼席思凝,在看到她不慌不忙有恃无恐的表情之后轻笑一声:“席思凝,你该不会以为你和张雨佳做的事情我一点证据也没有吧?” 她冷淡地垂下眼,将毛巾扔在桌上:“你好像忘了,有没有证据其实也不重要,我想要为难的人,从来也不需要什么证据。” 她终于说完想说的话,扫过这间房中的每一个人,觉得简直无趣之极。 一转身,竟直直地撞进一个人的眼中。 穆时川一身黑色的风衣,面色孱弱、显得眉眼更加地乌黑深邃,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第47章 我要去喜欢别人啦。 穆时川站在那里,黑色的风衣上还沾着今夜上海的霜露,寒气逼人,与这间包厢里的热闹、腐败、糜烂格格不入。 他看向陆醒言的目光实在认真,让她的心都在那一瞬间、莫名地被卷入他的情绪之中。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藏着无数的痛苦、无言的后悔和挣扎,让人跟着心颤。 陆醒言走近他的时候,甚至还能看到他轻颤的睫毛和紧抿的唇角。 只是现在的陆醒言懒得去琢磨他的情绪变化和真假,更不想记在心上、为他慌张、忐忑、共情。 在经过他的时候,陆醒言垂着头,本想就那样与他擦肩而过。 她连示威或者可以为难他的情绪都没有,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们还是做陌生人比较好。 只是在与他靠近的那一瞬间,陆醒言的手臂被一道力量紧紧握住。 酒精的作用使得陆醒言的反应有些迟钝,顿了一下之后,她才偏过头、看向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 那只手指尖发白、骨节分明,他没有用力,却又好像极为努力地在抓住她,生怕一松开就有什么东西溜走。 他静静地看着陆醒言,意味不明,眼神晦涩。 “……跟我来。” 他说。 陆醒言被他拉着胳膊,有些不明所以地抗拒,她嘀咕道:“我才不要……” 可是他还是那样的眼神、沉默的、痛苦的、黯淡的,像是要将人吞噬。 他固执地重复道:“跟我来。” 陆醒言被他的目光看得怔愣,一时忘了挣扎,被穆时川握着手臂、带回到包厢的正中间。 所有人都好像忘了动作,从刚刚陆醒言突然发难开始的反应不及,到现在随着穆时川的出现而扑朔迷离的场面,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苏璟和看着朝他走来的这对前夫妻,看着穆时川沉得滴水的脸色,他有点心惊,却还是嘴硬道:“干什么啊?闹得这么难看,过了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穆时川就已经拉着陆醒言在他面前站定。 陆醒言有些迟疑和迷惑地偏过脸,看向他笔挺的侧颜,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穆时川垂下眼睛,平静地与她对视,然后淡淡地开口道:“把你刚刚想做的事情做完。” 他说得没头没脑,陆醒言莫名其妙、鼓鼓嘴巴:“什么想做的事……” 她话音未落、脑海中却闪过一丝荒唐的念头,她转头看向穆时川,却发现他并未有一丝一毫地动容,面色冷淡。 陆醒言看看他,再看看苏璟和。 不可否认,刚刚将酒杯放下的动作不是陆醒言想做的,但是碍于人情世故,她还是控制住了。 至于眼下…… 陆醒言沉思两秒、抬起了手。 她的手碰到了桌面上那只她刚刚放下的酒杯,一扬手、红艳艳的液体直直地泼洒——畅快淋漓地浇了苏璟和满满一脸。 整个包厢瞬间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和苏璟和暴怒的吼叫声。 陆醒言没跑,老神在在地站着,倒也不怕,反正是穆时川让她做的,和她可没什么关系。 都说酒能壮胆,陆醒言现在的胆子少说也能赤手空拳揍一只老虎,当然,打不打得过另说。 这样想着,陆醒言看向了穆时川,想从他抿着的唇角看出他今日的古怪,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视线撞了个满怀。 他的目光很深,像是那两只漂亮黝黑的瞳孔里全是她、也只有她。 陆醒言停顿了两秒,很快别开。 苏璟和还坐在他们面前暴跳如雷,有人递来毛巾,但是擦不掉他的狼狈,他气得都要抖起来,手指着穆时川:“你特么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女人,对我们这些做兄弟的……” 穆时川抬手,握住他指过来的食指,眉眼清俊淡漠、手上的力道却不小,用力一折,压弯了苏璟和的手指。 他声音低沉,带着病未痊愈的鼻音,却显得格外的冷。 “苏璟和,我们绝交了。” …… 在这一屋子的旧友面前,穆时川拉着陆醒言,一点一点走出了这座包厢。 一出门,陆醒言就有些不耐烦地挣脱,转了半天终于在走廊的尽头甩开了穆时川的手。 她鼓鼓嘴巴,带着微醺的凶狠:“别碰我。” 穆时川皱了皱眉,刚刚包厢里的烟味呛得他喉咙疼、轻咳了几声,才问她道:“你喝酒了?” 陆醒言本来不想搭理他,眼下勉为其难地答道:“喝了啊,又不犯法。” 穆时川的脸沉了一点,却在看着她漂亮的双眸的时候淡下去,轻声说道:“陆醒言……” 他想说些什么,却似乎是有些话他终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喉口反复斟酌,才说了那了一点。 “屋里的有些人,是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有的玩伴,我没有选择过,如果给你造成了任何一点的不适,我向你道歉。” 陆醒言垂下眼睛,又束起了像刚刚在包厢里一样的锋芒:“你确实应该道歉,他们能看轻我、能这样妄图想要踩下我的自尊、看我的笑话,全都是拜你这个糟糕的男人所赐。” 她神色平淡地拍拍衣袖:“在他们眼里,我就好像一件你的附属品,你的态度决定了我的地位。确实如你所说:你没有办法选择,可你也懒得拒绝,穆时川,我和他们,在你眼里都比不过实验室里冷冰冰的数字让你心动。” 陆醒言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你可以随时忽略并舍弃的人。” 穆时川笔直地站在走廊壁灯的光影交错处,小片的阴影照出他此刻的下颌收紧、唇线紧抿。 良久,他终于开口。 “你不是。” 他看着她,视线片刻不离、紧紧跟随,瞳孔深得吓人,重复道。 “陆醒言……你不是。” 他清楚地知道她即使站在他的面前,却与他相隔甚远,所以有些话,如果不说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见面,都像是一场倒计时,倒数着末日的降临。 所以他那样急切地继续说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在我这里,你很重要,以后也会一样重要。” 他说得那样认真,认真到如果时光倒退几年,陆醒言听到这些也许会立刻扑到他的怀中。 现在却只觉得恍惚和莫名。 大概是酒意上头,又或者是陆醒言突然不想那么清醒,她终于还是固执地追问了一句。 “穆时川,那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十分重要的呢?” 她笑起来,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荒唐的往事。 “是我成为你妻子的时候,是我成为你孩子的母亲的时候,还是……我选择离开你让你觉得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无用。” 她的笑容那样灿烂,却如同只能再开一次的花,狠狠砸在穆时川的心头。 她轻声开口:“可是穆时川……从很早很早开始,你就是我心里很重要的人了。” 她将那个“很早很早”咬得很重,仿佛咬在穆时川的心口,让他久未愈合的伤口腐烂溃败。 她明明只是陈述一个时间线,却让他连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任何的说辞都宛如辩解。 陆醒言停顿一下,仰着脸,轻轻补充道。 “穆时川,从很早很早开始,我就站在了你面前,其实我不需要人保护、像今天一样,但我还是那么那么的希望、你至少有一次,像这世间许多的爱人一样,将我护在身后。” 她垂着眼睛,没有哭,平静地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而不是曾经的期许。 “不管我强大还是懦弱,乖张还是内敛,只是因为爱护、而本能地护住我,哪怕一次。” 穆时川动了动喉结、翻滚着却动作艰难、他的唇角更加得白,显得他更加得压抑。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一言不发。 尤其是在她说完最后一句:“像今天一样。”的时候。 穆时川想,好像、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来得那样迟,以至于走进她的世界时,那里早已狼藉一片。 他从不迟到,却在与她的相遇里久久不来。 所以从此以后,陆醒言的世界是落雪纷飞也好、春花烂漫也好,他都不得而知。 最后的最后,像是还有最后一丝希冀,穆时川开口问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刚刚……在我来之前,为什么不泼上去?” 她的酒意逐渐翻涌,所以皱眉想了一会,然后十分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陆萍女士说,凡事不要穷追猛打、做人要留点余地,否则就会将人得罪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他、补充道:“不是因为怕你难做。”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谎。 穆时川知道。 因为她的眼神格外地乖巧真切,却说出口的每个人都能让他疼。 可正因为知道,所以心口才像被灌了满满的盐水,酸胀得要溢出来。 他甚至都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真的能发出声音。 “……我知道了。” 他说。 她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一如既往地明媚耀眼、还带着酒醉的不谙世事。 却让穆时川连抬手触碰她都不敢。 穆时川想。 她对他到底有多少的失望啊,日积月累在每一个独自走过的夜晚。 那些真挚的喜欢,像一朵娇艳的玫瑰,每失望一次,她就揪掉一片花瓣。 那个少女、从很早很早开始,就手持着那支玫瑰。 在第一支玫瑰花瓣落尽的时候,她甚至给他找了许许多多的借口,来帮他辩驳他的恶意。 她重新买了一大束玫瑰,然后捧着它与他走进婚姻的殿堂。 直到……怀中的玫瑰花束也落尽了花瓣。 —— 走廊的灯光亮如白昼。 陆醒言背靠着墙壁,难得在这个夜晚的最后收起了满身的刺。 她突然偏过头、看向穆时川,格外认真地说道。 “穆时川,我要去喜欢别人啦。” 她的唇瓣开合,却让穆时川的脑子“嗡嗡”地响。 “不是为了挑衅你或是别的什么,只是我想要这样做,我好像已经……准备好去喜欢一个别的人了。” 她的尾音上扬、轻快而活泼,好像回到了当初敢爱敢恨的少女时代,连喜欢都是那样张扬快意。 “……” 该怎么去形容呢? 在空气中,有子弹上膛的声音。 她直直地、带着那样的笑意、击穿了穆时川的心脏。 第48章 如果他真的来过呢?…… 我要去喜欢别人啦。 她说得那么温柔,像一句庄重又灿烂的告别。 一如既往地热烈、纯粹,又那般美好。 像陆醒言这个人一样。 穆时川从不知道,原来离别,都可以说得这样明媚潇洒。 她在跟他的世界告别,宣告着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的联结都将化为乌有。 她带着笑意,一点一点退出他的世界,如她来时一样。 穆时川甚至都拉不住她的衣角。 …… 穆时川沉默了许久,无边的寂静与难言的酸涩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陆醒言不喜欢这样的氛围,所以她垂着眼睛,在思索着怎么解释这个话题,可以自然地转身离开。 穆时川黑漆漆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她,沉默地、冰凉地、似在闪烁着无数的浅浅低语。 可是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撑着墙壁,咽下喉口涌上的那股腥甜。 他说不出那句有恃无恐的“你去啊”,因为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他不再被她偏爱。 这不是从前了。 在她转身离开前,穆时川终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么纤细的一节,落在他的手心,雪白光滑的皮肤与他贴近,让他的心都跟着颤抖。 “……陆醒言。” 他的声音在这条走廊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藏着许多不知名的情绪。 他开口,带着祈求。 “你别去。” 他终于将心中埋藏已久地话说出,他终于坦然地面对心底那古怪的、别扭的、被人们称之为爱情的情意。 那被他深深藏于心底、从不敢示于人前、更不敢面对的那种情绪。 他从前从不知道、更不敢承认的、喜欢。 他的手握得更紧,紧紧地看着她,重复道。 “陆醒言,你别去……” 你别去喜欢别人,再看看我、求求你再看看我。 “……” 酒精的麻痹让陆醒言的动作都有些迟缓。 她有些迟疑地、莫名地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心肠冷硬到让她心寒的男人,从冷静到怀疑、再到释然。 她轻声地说道。 “我要去的,穆时川。” 陆醒言都没有想到,原来她也是可以这般心狠的。 她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每打开一个指节,就像是在斩断最后那一点与他的情意。 她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脱离,然后看*着他,冷静地叙述道。 “我要去的,我要去喜欢一个人,他一定也要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不管未来会有怎样的结局,但是我总要知道什么才叫爱情,不像我和你、到最后的最后,只有像现在这样的难堪场面。” 她那样平淡地说着与他无关的期许,像是要去走过剩下与他完全无关的人生。 “他也许不是完美的,但至少,他能将我放在心里、能好好保护我、能将我看作一个可以哭的女孩子,不把我的坚强当作理所当然、原谅和包容我的执拗和坏脾气。” 她垂着眼,用那般温柔的语调说着这世间最残忍的话。 “穆时川,那样的人,我会找到的。” …… 她会找到的。 穆时川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在此刻,才会这样撕心裂肺地疼。 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她的话反复凌迟,因为想到她描述的场景,心都揪在一起、被挤压出了血。 她会找到的,因为她是那样的好。 就连穆时川这样的、怀抱着恶意靠近她、不对她泄露一点情绪、不敢对她心软的人,都在此刻、祈求着她的回眸。 也最终,一无所有。 太阳将他的忏悔与祈求付之一炬。 太阳说,别追了,以后就活在黑暗里吧。 太阳说了。 穆时川听到了。 —— 长长的走廊里灯火璀璨,门内是一个个浮华喧嚣的世界,门外的莫名沉寂的过道,像是被分割出无数个诡异的世界。 被称之为人间。 陆醒言捧了一掌心的水泼在脸上,然后抽了洗手台上的面巾擦净。 她面对着镜子,平复刚刚的古怪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居然仍可以那么冷静,就好像一旦被蛊惑,她也知道会万劫不复。 不能上瘾、不能沉迷、更不能陷入。 即使这一刻的他,是真实的。 …… 陆醒言回到包厢的时候,正常得已经让人看不出端倪。 李诗尹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陆醒言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别开视线。 李诗尹却没有多问,而是捏捏顾之桃的小脸,问道:“接下来去哪?” 陆醒言一下子也想不到去干什么,有些迟疑:“各回各家?” 她话音还没落,左右两边的女人就一起出了声:“不要!” 陆醒言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她们,不知道她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安寒撑着下巴,笑起来:“找个地方,我要和你们不醉不归。” 陆醒言无奈:“这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一个酒量差得要死,谁和你不醉不归?” 而下一秒坐在安寒对面的、“酒量差得要死”的顾之桃就举起了手:“我我我!” 迷迷糊糊的小弟妹凑过来抱住了陆醒言的腰:“今天是安寒领证的日子呀!我要和她不醉不归!” 陆醒言一不留神就被她钻了个满怀,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是安寒身份特殊,去安静的地方被她们嫌弃不热闹,去太热闹的地方又怕她们闹出事情来,着实愁人。 李诗尹撑着下巴,沉吟道:“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 陆醒言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一时间也想到了,张了张嘴巴:“啊……” 李诗尹歪歪头:“你没关系我们就去。” 陆醒言撇撇嘴:“我能有什么关系……” 李诗尹说的是她们小区和学校之间的后巷,那里有一间小酒馆。 里面社会上的人不多,大多是小区附近的年轻人和玉泽中学毕业的校友。 但是毕业后陆醒言和李诗尹却再没怎么去过,原因无他,在毕业晚会那天,她们在那条后巷发生过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 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那晚的陆醒言先是因为穆时川会不会来她的毕业晚会而忐忑了一整晚,后来因为穆时川来了、却并不是来找她的而失望了一整晚。 毕业晚会结束后,她和一帮朋友在这家小酒馆不醉不归,期间喝到李诗尹都拉不住的程度。 而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一行人遇到了隔壁学校的混混聚众生事。 当时的陆醒言其实并没有完全上头,至少还能冷静地评估双方的战力。 而在她用大脑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还行,她打得过。 说起来她是真的莽撞、又或许是因为那一晚她格外得冲动,她忽略了来势汹汹的对手身上可能携带了其他凶器。 ——那帮混混带了刀。 在那个时候陆醒言全部的意识里反复回想地只有一句话:她得保护好李诗尹。 至少在陆醒言昏迷之前,她都是那样想的。 后来的事情陆醒言并不能够全部记得,在第二天从医院醒来后,父亲鞠明衫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 一向温和又格外疼爱她的鞠明衫、第一次严厉地斥责了她,而陆萍女士站在一边不说话。 事后陆醒言不敢多问,但是偷偷地向陆仰止打听过,据说是那晚有人路过那个小巷,见义勇为救了她,具体的情况连陆仰止都不清楚。 后来陆醒言也再也没有见过寻衅滋事的那伙人,只是每每想来、都会觉得后怕和惭愧。 那大概是十八岁的陆醒言所遇到的第一份坎坷,那场不算遭遇的意外教会了她告别鲁莽和横冲直撞。 也教会她不再让自己受伤。 …… 那家小酒馆还伫立在那里,屋檐下挂着闪烁的灯。 那条后巷依旧和终点的酒馆格格不入,只是原本漆黑的巷里巷外满是新装的路灯。 陆醒言下车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记忆的参差重叠不明、交织成一副连她都不敢确认的画面。 李诗尹下了车,看她怔愣的样子,以为她还在想那件事,开口想要安抚她:“要不要换一家,隔壁街也有一家新开的,BB说环境还不错的。” 陆醒言摇摇头,甩掉脑海里的古怪画面。 她笑笑:“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阴影,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说完她便开开心心地挽着顾之桃和安寒进去了。 这家小酒馆的氛围很好,时隔几年再来,更显得古朴舒心。 台上的驻唱歌手换成了一个十分年轻稚嫩的小帅哥,嗓音温柔缱绻。 在唱一首《小半》。 那份忐忑的、焦急的、却格外美好的小心喜欢。 每一句歌词,都在将陆醒言拉回到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她喝得有些醉了,甚至有点刹不住车。 李诗尹这才发现今晚的陆醒言有些不寻常。 她抚着小姐妹的长发,看着她有些迷离的双眼、问道:“醒言,你怎么啦?” 陆醒言的眼睛有些红。 她不但想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想去那个迷茫彷徨陷入爱情的自己;更想到今夜她亲手斩断的最后一点纠葛。 她看着舞台上交错的灯光,突然说道:“诗尹,我好像疯了。” 李诗尹有些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手顿在原地,似乎是不知道她怎么了。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她,艰难地、压抑地,开口说道。 “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见穆时川了。” 李诗尹本想安慰她的动作彻底顿住,一时无言,甚至心都跟着一颤。 陆醒言抬起眼睛,带着莫名的情绪。 “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我疯了,是不是那个时候我太想见他了,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臆想。” 他是那样冷漠又绝情。 每一次,每一次只要一想到,陆醒言都会觉得很可耻。 可耻于她居然那样喜欢他,喜欢到在潜意识里捏造出一个在危险时刻拯救过她的盖世英雄。 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才觉得悲哀。 悲哀于那样坚韧张狂的她,在心底曾那样渴望他给的守护。 即使他从没来过。 第49章 再哭下来自己走。 陆醒言从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 唯独这一件事,她从不敢去深想、从不敢与任何人提起、更从不敢去问穆时川。 大概是她也明确地知道,那个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在她人生绝望又灰暗的境地,将她护在身后、给她最后的光明的人,绝不会是他。 那个在她最恍惚的意识里,降临在这世间、紧握住她的双手,让她只能看到后背的人,不会是他。 即使她好像那般真切地记得过,掌心里曾有过的温度。 交握的双手、紧贴的后背、模糊的血迹…… 好像真的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却一次次被她的理智抹灭。 —— 陆醒言醉得厉害,靠在李诗尹的肩头跟安寒互相吹牛皮,准备乐呵一下娱乐圈里的最新八卦。 顾之桃更不用说了,早就晕乎乎地坐在小沙发上抱着小毛毯打呼噜。 是以当陆仰止抵达这间小酒馆的时候,只觉得心口一片郁结火气上头。 偏偏他家小姑娘还不知死活地伸手拉拉他的衣袖,然后拽着一角嘟囔:“你来得真慢……” 然后他的姐姐正襟危坐在高脚木椅上,脸颊红彤地附和道:“是!来得真慢!” 陆仰止长舒三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将顾之桃背在了背上,单手夹紧,另一只手去搭陆醒言。 可是他还没碰到他姐,就被陆醒言一推。 ——陆大小姐一本正经地下了高脚木椅、踉跄地走了一步,然后气势汹汹地教训弟弟:“我能自己走!我好得很!” 陆仰止:“……” 好不容易把她们两个弄上车、站在路边等着安寒的保姆车来接,陆仰止和李诗尹站在马路牙子上吹风。 刚刚酒馆里吗环境闷,李诗尹吹了一会儿才觉得舒服,然后转头看向陆仰止,抬了一下下巴。 陆仰止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诗尹说得是陆醒言。 李诗尹双手环胸,沉吟道:“醒言好像想起一些十八岁那年夏天的事情…虽然我也有过怀疑,但是总归不敢确定,所以没有告诉过她,谁知道她自己好像记得……” 陆仰止闻言抬眼、靠着车边的身体顿了一下,那双勾人的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 他有些烦躁地想摸一只烟,却顾忌着李诗尹这个孕妇,只是皱了皱眉,指尖摩挲。 沉默片刻后,陆仰止说道:“记得就记得吧,当初她和那个姓穆的结婚的时候他都没说过,以后就更不会说。” 李诗尹抬起头:“这么说真的是他……” 陆仰止手搭着车门,声音低沉:“不确定,我猜的。” 当日陆仰止赶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毫无踪迹可查,只能从鞠明衫这些年的态度中猜测一番。 陆仰止抬起头,棱角分明的脸在路灯下明暗交错,显得格外得冷硬:“就算真的是他又怎么样呢?按照我家老头的性格、不是没给过他胁恩开价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陆仰止垂下眼,淡漠地重复道。 “他自己不要的,以后也别想拿走。” 李诗尹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单纯地陈述,还是言之有深意。 她站在那里,看着车内跟顾之桃叽叽咕咕闹着玩的小姐妹,唇角不自然地弯了弯,然后问道:“那如果哪天醒言自己想起来……” 陆仰止瞥了一眼他的女友和姐姐,不管心里是怎样的温柔,转过脸的时候又是那副六亲不认的样子。 “那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 陆仰止神色淡淡的,下颌收紧:“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需要支持她就好了。” 他说完,看了一眼马路那头掉头而来的埃尔法,抬了抬下巴:“人来了。” 李诗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认出那是某个明星的保姆车,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就拉开车门走了出来。 来人戴着帽子,没戴墨镜,是以李诗尹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貌,所以张大了嘴巴,很久都没有合拢。 陈少季将他今天刚复婚的小妻子抱在怀中,然后对李诗尹和陆仰止点了点头:“先走了。” 然后就神色自然地上了车。 秋日的一阵风吹来,李诗尹打了个哆嗦。 “走吧,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报应,陆醒言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陆萍女士的那张大脸。 陆醒言一个敏捷地跃起,头痛欲裂:“妈你干嘛?!” 陆萍女士拢了拢新买的丝巾,然后看着她说道:“来看看我的逆女什么时候醒。” 陆醒言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问道:“云朗呢?” 陆萍女士揪住她被子的一个角想给她连人带被子都掀翻,却被陆醒言灵敏地死死压住。 陆萍女士拿她没办法,只能走过去给她房间窗帘拉开、意图亮瞎她:“在楼下吃羹呢,你快点!一点当妈的样子都没有!” 陆醒言从床上坐起来,嘀嘀咕咕道:“那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陆萍女士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转过了身,一副“你别以为我听不到你这个逆女在说什么”的表情。 陆醒言十分乖巧地将手横在唇间、拉了个拉链。 …… 陆醒言下楼的时候刚好赶上她最喜欢的红豆沙小圆子出锅,杜阿姨张罗着给她盛,她看了一眼碍眼的弟弟,拍拍他:“坐对面去,这是我的位子。” 陆仰止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明显:滚远一点昨晚的帐还没跟你算自觉一点别来找死。 陆醒言停顿两秒,朝着楼下大喊:“爸——” 没过一会鞠明衫那只小浣熊就在门口探出了脑袋回应:“找死啊!陆仰止不准欺负你姐!” 撕心裂肺的程度看起来需要带个喇叭。 陆仰止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端起餐盘坐到了桌子的对面去。 陆醒言心满意足地在陆仰止的位置上坐下来,捏了捏正在喝牛奶的陆云朗小朋友的脸蛋。 陆云朗小朋友朝着妈妈可可爱爱地笑着,然后歪着头说道:“妈妈凶凶!舅舅怕你!” 陆醒言从杜阿姨手上接过满满一碗的红豆沙小圆子,然后戳戳儿子的肉肉,教育道:“云朗不要学舅舅,这么大人了都不会做饭,要学外公,外公那样的才叫好男人。” 小崽子听不懂,仰着小脸喝了一嘴唇的白边、奶里奶气的。 陆仰止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早饭,走过来把陆云朗从宝宝椅里捞出来,然后对陆醒言嗤笑一声:“陆醒言,我昨晚就应该把你扔在马路上感受一下秋高气爽。” 陆醒言还没说话,陆云朗小朋友就带着他一嘴唇的奶边凶巴巴地埋进了陆仰止的脖子里,蹭了他一脸。 小崽子抬起头的时候奶凶奶凶的、瞪着舅舅:“不准扔麻麻!” 陆仰止:“……” 这个家里终究是没法呆了。 陆仰止去屋里洗了澡出来,一局游戏还没点开,陆云朗小朋友就“蹬蹬蹬”地熟练地跑进来,拉拉他的裤脚:“舅舅舅舅!” 陆仰止把他捞起来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陆醒言靠在门边打了个哈欠,十分随意地挥挥手,给她的便宜弟弟安排任务:“我要去上班,反正你刚好在家、你带他去打针吧。” 陆云朗小朋友的乙脑灭活疫苗要打第三针,约在了今天,可惜陆萍女士今天要去上舞蹈班、鞠明衫约了人下棋,家里只有一个送上门的闲人。 陆仰止靠在电竞椅上,看着可可爱爱脑袋圆圆的大外甥,一时无言。 大外甥眨着圆溜溜又明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副满怀期许的样子。 陆仰止从牙缝中憋出了一个“好”字。 也罢,这个家里只有陆醒言是去上班赚钱养家的人。 而他、这个靠姐姐投资和分红养活的米虫,很显然是没资格说不的。 好在陆醒言并没有真的狠心到对他们不闻不问,她开车将他们一大一小送到医院门口、凑过去亲亲陆云朗,然后嘱咐道:“乖乖进去排队,妈妈去公司溜达一圈就来接你嗷。” 小崽子乖乖地朝着妈妈张张手,蹲在舅舅怀里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不哭不闹。 只是在陆醒言那辆嚣张的跑车一溜烟开走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扁扁嘴、啊呜一声,张大了嘴巴。 “妈妈——” 回答他的只有他妈帅气的汽车尾气。 陆仰止看了看怀中的小崽子,冷淡的眉眼闪过一丝无奈。 他低头、戳戳小外甥的脸蛋。 “你特么全自动声控感应的吧。” 他怀里的小朋友抽噎着,表示听不懂听不懂但是妈妈走了就是好伤心啊这样子。 舅舅实在是个坏人,他哭了就应该拿糖哄他!大笨蛋! 陆云朗小朋友一边哭一边眯出一条缝去看陆仰止,企图让他的舅舅在这条缝里看到他对饼干糖果冰淇淋的渴望。 可是陆仰止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突然道。 “陆云朗。” 陆云朗小朋友被这声连名带姓叫得哭声都顿了一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好话。 可是陆仰止只是换了只手夹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风口、和他怀中的小崽子关系匪浅的那个男人,然后对怀中的小朋友说道。 “别哭了,再哭下来自己走。” 第50章 不能去,她会不开心。…… 等到陆云朗小朋友在医院门口哭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来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来往的儿科有许多打完了针出来的孩子,都和他差不多大小,每一个都苦着脸,一副在里面受了酷刑的样子。 陆云朗小朋友敏锐的小脑袋瓜子立刻顿悟了,于是他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还一边蹬着小腿要远离他这个狠心又残忍地要给他扎针的舅舅。 陆仰止看着怀里动来动去哭哭啼啼的小崽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家里跟商量好的一样一个人也没有。 到底是他年轻了。 陆仰止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他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姓陆的两个女人和顾之桃身上,所以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火气就更大。 穆时川本来就是早上要出院的,穆时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根本没空出现,派了穆时虞过来接他。 可惜穆时虞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好在穆时川修养得还不错、除了清瘦了一点并无异样。 他看着堂妹一脸想出去玩的样子,让她把自己住院的东西带走快点滚蛋,自己下来办出院手续。 走到楼下的门诊楼,就看到陆仰止和他怀中哭泣不止的小男孩。 穆时川眼见着那孩子从抽噎变成号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打针。 白嫩嫩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看得人心都跟着缩紧。 不论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穆时川在看到那个叫做陆云朗的小朋友的时候,心头还是止不住地滚烫一片,像是被热水倾盆浇下来,火辣辣得疼。 不能靠近、不能触碰、连远远地看着都仿佛是罪过。 不能去,她会不开心。 穆时川艰难地垂眸,逼自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试图转身。 可是那头的陆云朗小朋友正在舅舅的怀里拧巴,陆仰止一个没留神就被他挣脱了蹦了下地,他迈着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立刻颠巴颠巴地冲进了人群。 那颗奶香小炸弹一溜烟地钻进大人的腿间,连陆仰止都一瞬拿他没办法—— 身体的本能反应比大脑更迅速,穆时川几乎是下意识地弯下腰,在那孩子横冲直撞到某个大人的腿上的时候将他截住、捞起来。 陆云朗小朋友脸上的泪痕都没干,刚刚跑开就被逮了回来,眼下正委屈巴巴地一边抽泣一边看着穆时川。 穆时川根本就不会抱孩子,夹着他的双腿不让他乱动,他抱着孩子的双臂都有点僵硬,生怕勒疼了他。 云朗比几个月前他刚回来的那次抱在怀里还要撑手些,扎实的小身子显得格外康健,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云朗在他怀里还在乱动,穆时川一时连走也不敢,只能站在原地等着陆仰止朝他走过来。 他有些迟疑地看向陆仰止:“他…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陆仰止没看他,更不想理他,皱着眉朝陆云朗张张手,可是小屁孩却记了仇,将脸埋进了穆时川的脖子,不想搭理舅舅了。 穆时川猝不及防地被陆云朗钻了个满怀,小朋友软软嫩嫩的脸蛋带着泪水糊了他一脖子,还带着奶里奶气的香甜气息。 洁癖至死的男人却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怀中的小人继续埋着,脖颈间湿热一片。 陆仰止有些头疼,眼前的事情着实有些棘手,他也不能强行将云朗抱回来,只能跟穆时川干瞪着眼。 那个罪魁祸首的小混蛋还抽抽着从穆时川的脖子里抬起小脸,扁着嘴巴哭诉道:“不…不要舅舅!舅舅坏蛋!” 陆仰止静静地看着这个要死要活的小屁孩,以及抱着他的那个碍眼男人,沉默片刻后、看向了穆时川:“有空吗?聊聊兼职?” —— 陆醒言走进儿童病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大男人在按着她儿子打针的诡异画面。 陆云朗小朋友被某个她不想看到的男人抱在怀里,小脸别着,脸上挂满了泪痕,伸出的那截手臂白嫩嫩的跟藕一样。 护士姐姐轻声哄着他,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他扎了一针。 云朗立刻“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抱着他的男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哄着,男人根本不会哄孩子,只能生涩囫囵地抱着他摇,然后轻声细语地说话。 ——陆醒言从未在穆时川的脸上看到过这般的无措、惶恐、和像怀抱美珍稀品那般的小心翼翼。 好像生怕怀中的小人碎掉。 陆仰止正皱着眉按住云朗的胳膊,帮他疏通经络,然后还被打完针疼得直哭的小崽子胡乱打了一拳。 陆醒言顿住许久,才抬脚走过去。 陆云朗本来整张小脸都垮垮地埋在穆时川的肩头、胳膊耷拉着,看着陆醒言立刻敏锐地抬起小脸,仔细从泪目中辨别来人是不是妈妈。 在确认真的是妈妈之后立刻哭得更大声,小腿也开始蹬起来,一边抽着一边说道:“妈妈…妈妈抱!呜呜呜呜…” 陆醒言被他哭得心疼,走过去,从那个男人的手中接过了云朗。 在交接小肉崽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灼热的温度甚至有些烫人。 陆醒言别开眼,似乎是没有在意,接过云朗就将他抱在怀中小心诱哄。 穆时川垂下手臂、指尖的温度久久不散。 他看着她眉眼温柔明艳,似是春风拂面,却再也不是对他。 云朗回到了陆醒言的怀中,手臂上的疼痛也减弱了不少,他紧紧地抱着陆醒言的脖子寻求安全感,然后埋着头、小脑袋一怂一怂的。 陆醒言看向弟弟,眼神很明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仰止摊摊手:问你儿子。 陆醒言翻了个白眼,看向穆时川,垂下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你怎么在这里?” 穆时川弯了弯唇、笑得有些苦涩:“我早上出院,不小心遇到了。” 陆醒言敛眉沉思,似乎是在思考他话语的真实性。 穆时川的喉间像掺杂了沙砾,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他……打的是什么针?是生病了吗?” 陆醒言顿了一下,抬眼看他,平静地说道:“没有,预防脑炎的,每个宝宝两岁都要打的,不是生病了。”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无知而停顿,眉眼都变得酸涩汹涌。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没有靠近,然后轻轻笑笑,似是笑意艰难:“那打完了,我…我先走了。” 陆醒言看着他有些仓皇地想要逃离,出于礼貌,该让怀中的孩子对他道谢,可是她顿了许久,也说不出让云朗“谢谢叔叔”这样的话。 爸爸这个词,像是被封存的禁忌,在他们之间,一旦戳破,就会有血迹渗出。 良久,陆醒言转过身,看了一眼弟弟:“你皮痒了?” 陆仰止懒洋洋地:“关我什么事情,你儿子从进了医院就没停过,死活闹着不要我抱。” 陆仰止皱皱鼻子,捏捏大外甥的脸:“小叛徒。” 小崽子自然是听不懂的,他乖乖蜷缩在妈妈怀里、像是终于又有安全感了一样。 他上午闹了半天,陆醒言带他回父母家吃了个午饭,然后带他回去睡午觉,出门的时候看着陆仰止靠在沙发上看手机。 她随口问了一句:“干什么呢?” 陆仰止也没遮掩,扬了扬手机:“给你前夫转钱。” 陆醒言皱眉道:“什么钱?” 陆仰止轻轻笑笑,笑得十分冷淡又恶劣:“带孩子的钱。” —— 穆时川在收到那笔陆仰止的转账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心颤了一下。 所有的距离被再次拉开,那样的生疏、陌生让他感到痛苦。 好像所有人都不记得,他是那孩子的父亲。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记得。 …… 陆醒言将云朗带回去,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手脸,放在床上哄了一会后背就睡着了。 她不太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干脆下楼买了点零食饮料,一只手指头勾着、慢吞吞地回家。 在走到电梯口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穆时川的脸上比上午看到要吓人得多,唇线紧抿,眼神沉得出水。 陆醒言瞥了一眼,就伸手按了电梯,然后神色自然地站在原地,十分悠哉地继续吃着手里的果冻。 但就算她再怎么平静,都无法忽略从穆时川那里投来的直视目光。 被他看得不自在,陆醒言只能放下手里的果冻,十分不情愿地跟穆时川说话。 她想起今天的事情,最终还是觉得应该对他道谢:“那个……早上谢谢你,陆仰止说是你帮了他。” 他黑漆漆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沉甸甸的。 良久,他倏地笑了。 “陆醒言……你对我道谢?” 陆醒言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甚至问出口的话里,极尽压抑的疼痛和咬牙切齿。 像是要咬死她。 穆时川看着陆醒言无辜的神色,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夜,想起她掷地有声地告别,想起她用温柔灿烂表情、说出的最狠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说得缓慢、却十分艰难。 “我是他的父亲……你却对我道谢,陆醒言,你才是比谁都狠心的那个。” 50-60 第51章 明明就是你…是你不要我们…… 他用那样控诉的语气说,她才是最狠心的人。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吮吸果冻的手顿住,静默地看着他两秒。 他他他他!简直莫名其妙!倒打一耙! 陆醒言皱起了眉,毫不客气地回瞪了他一眼,然后一口气吸完了手里的果冻条,凶巴巴地回答道:“穆时川,你少胡搅蛮缠颠倒黑白,明明就是你……” 她垂下手,刚刚那一瞬间的不平和愤怒因为想起当初的场景而变得默然。 她仰着脸、睫毛轻颤,毫不示弱、但是轻声地说道:“明明就是你……是你不要我们的。” 空气中陷入诡异的沉默,只留下电梯里窒闷的空气和电梯一层一层上升的提示音。 穆时川的心骤然收紧,命运像一只大手,从未放弃过他黯然又晦暗的人生。 陆醒言的言语平淡又简单,却陈述着他此生最难以言喻的苦涩。 无从辩驳。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陆醒言,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需要努力呼吸才能活下去。 在这个狭小阴沉的空间里,所有的情绪被无限放大,而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相隔千山万水的距离被无限拉近。 她在他的眼前,却依然、在走远。 穆时川的手在身侧收紧,他似乎是也想到了当初的分离、以及两年前他决定离开时的心境,然后略带自嘲地笑笑。 在电梯指针指向28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叮咚”打断了他们两个的对峙。 陆醒言知道,是穆时川家到了。 ——他住在她家楼下,那套房子看来是装修好了。 陆醒言垂下眼睛,身体往后挪了两步,神色淡然地避开他的视线,作出让他出去的样子。 穆时川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抬脚离开电梯,只是在经过陆醒言的时候,转头看向她,喉头滚动,最终将所有的一切都艰难咽下。 她那样随意地吮吸着手里的果冻,仿佛撞开了时间的大门,那个肆意灿烂的少女没有丝毫改变。 穆时川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泛红,却适时地别开脸,没让任何人察觉。 在身后电梯门合上的时候,穆时川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陆醒言一定还保持着原来那样潇洒的姿势,像是对待一个点头之交的邻居。 ……醒言。 莫名地,他突然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那两个字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带着点点化不开的苦涩和诡异的猩甜。 她说过的,不准再叫她醒言。 让他在心中默念的时刻,*都像在经历一场背德的荒唐故事。 —— 陆醒言回到家里,陆云朗小朋友翻过了身,夹着被子的一角,小呼噜响得可爱。 陆醒言换了身质地柔软的家居服,洗了把脸和手,爬上床去抱住了儿子小小的身体。 他软软的、带着睡觉的体温,散发着孩童特有的香甜气息,嫩乎乎的小脸一贴上陆醒言就习惯性地蹭蹭,即使是在睡梦中都忘不了妈妈的气味。 陆醒言顺着儿子发顶那一簇柔软的头发,静静出神。 今天乍一下地对着穆时川提起往事,她也心绪难平,尤其是在回到家抱着云朗的时候,那股子莫名的心悸才被压下。 她将脸埋进云朗柔软的脖颈,藏起难平地心绪,却还是忍不住地在心里想。 本来就是,她可一句话也没冤枉他。 …… 穆时川出了电梯,手指无意识地按在门锁上,任由指纹锁清脆地一声打开,进去之后就看到一道人影背对着他站在窗边。 穆时江听到声音转过脸来,还老神在在地将手里的烟扬了扬:“来一根?” 穆时川神色暗淡却保持着最基本的冷静,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喉结上下滑动,他喝完了一整杯水,才看向堂哥:“怎么进来的?” 穆时江啧啧两声:“这房子可是我找人给你装修的。” 穆时川顿了一下,垂下眉眼,没再说话。 穆时江掐灭了手里的烟,带了几分揶揄:“陆醒言家楼下你都敢住,真的不怕自己心梗?” 穆时川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依然没有说话。 穆时江一贯是最喜欢逗弄他这个个性冷淡的小堂弟的,故意扬了扬声音:“啧啧啧,每天跟那小崽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要看到陆醒言的追求者送她回家,这种戳心窝子的事情……” 穆时江的话音刚落,穆时川拿着玻璃杯的手就磕在了桌子上,撞击的声音打断了穆时江。 穆时川扫了他一眼,有些不耐:“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穆时江见堂弟恼了,这才不再乱开玩笑,靠着桌边,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开口道:“你让我留意席思凝的那个老外丈夫,我发现他最近有一笔大额支出,并且他本人好像下个月也要回来了。” 穆时川不咸不淡地“唔”一声,就差把“关我屁事”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穆时江无奈地撇撇嘴,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这点事情,我倒也不必告诉你……李诗尹的那个项目,平台准备把冠名商给飞跃,我跟那伙人最近有些往来,听说是……” 穆时江略一沉吟,察觉到堂弟的视线,继续道:“席思凝想带她老公的资进李诗尹的项目组。” 穆时川握住杯壁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穆时江摇摇头,叹气:“我以前以为席思凝是喜欢你,才处处为难陆醒言,可是后来觉得不对劲,她根本就不喜欢人类,你说她到底图什么啊?” 穆时川垂着眼,压抑的沉郁在一瞬间翻滚,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 那些少不更事的曾经,那些卑劣的、阴暗的心思,那些让他现在想来痛不欲生、对陆醒言万分愧疚的回忆,差点夺去他思考的能力。 刚刚被陆醒言的话激起的喉间的腥甜再次席卷,他沉默许久才艰难开口:“她就是个疯子。” 穆时江听着,甚至在一向寡淡的堂弟口中听到了一种名为记恨的情绪,难免有些惊奇:“她确实挺疯的,但是架不住你妈眼瞎,我有时候挺不理解的,二伯母到底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啊?” 穆时川静静地看向窗外,良久,才缓缓答道:“因为对我妈那种极端的控制欲来说,席思凝是她养大的,承认席思凝的卑劣、恶心、恐怖、阴狠,就是在昭告世人她的失败。” 所以武晴才会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固执地相信着席思凝,而讨厌那个阳光的、灿烂的、让所有的肮脏无处遁形的陆醒言。 穆家太脏了,对于陆醒言来说。 在这个所谓光鲜亮丽的豪门里,有的人愚昧、有的人怯弱、有的人荒诞。 陆醒言就像一颗特立独行开得格外耀眼的向日葵、亮得刺眼,让许多人嫉妒得发狂,甚至不惜一切去抹杀她。 穆时川咽下口中的苦涩,再抬起眼时已经恢复往日的冷静和淡漠:“你帮我安排一下,钱我出,用穆氏的名义投资,挤掉Atanas。” 穆时江顿了一下,有些吃惊地看着堂弟,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他微微发红的眼眶。 穆时川弯了弯唇,却不是在笑,带了几分惨然:“如果……陆醒言不同意,拜托你周旋一下。” 穆时江下意识地一愣,几秒后才慢慢转过神来,有些默然地看着堂弟。 穆时川的神色让人看不出端倪,于是穆时江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和陆醒言……掰了?” 穆时川这次没有回答,他从桌上摸出烟,走到了窗边,看着烟雾在空气出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之后,唇线紧抿。 他似是自嘲地呢喃:“掰了……呵,我们什么时候和过?” 穆时江沉默着迈步、也跟着走到了窗边,跟穆时川一起点了支烟,过了许久,才像是过来人一样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你不该在两年前去德国的,你在这里,在她们母子身边,虽然碍眼一点,但至少你们之间随着孩子的成长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年席思凝气得陆醒言提早发作,要不是陆醒言身体底子好险些出事,事后为了平息岳父岳母的怒火,穆时川可以说是一力担下了整个穆家的责任。 他孤身前往德国两年,以放弃云朗的抚养权为代价,许下了两年后离婚的承诺。 穆时川吐出一口烟圈,看着被雾气捂出水花的玻璃,突然开口道。 “大哥。” 穆时江被他这声“大哥”惊得一个激灵,印象中穆时川少年后便再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穆时江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他,就看到窗边的男人唇角苍白,但神色冷冽。 穆时川静静地说道:“大哥……我不想再忍了。” 他漆黑的眸子像燃着一团鬼火,忽明忽暗,带着些说不清的戾气:“如果我欠这个家族什么,也已经在放弃云朗和她的时候还清了,我全了孝道、恩情,谁来成全我?” 穆时江一时无言,似乎是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堂弟突如其来的情绪外露。 又或者是连他也知道,向来情感淡薄的穆时川,一定需要一个可怕的宣泄口,来抒发他心底隐藏了近三十年的的疯狂。 穆时川沉寂的眼眸里一片深邃,开口的声音沉而压抑。 “她那么干净,我劣迹斑斑。” 他抬起眼睛、那眼神让穆时江没来由地心头一震。 “可我已经离不开太阳了。” 他说。 第52章 关于青春的记忆。 十月底的时候,李诗尹怀孕已经接近二十周,可是这位姐姐却已经搞定了投资和项目组,正式开始了工作。 BB已经向俱乐部递交了产假申请,在今年的世界赛赛程结束后就正式休假一年,但是眼下他还正在为成为爸爸前的最后一点工作努力。 于是接送和照顾孕妇的重担就落在了陆醒言的肩上,谁让李诗尹肚子里揣着的那个,不管男女都得叫她一声干妈呢。 于是陆醒言那段时间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早上起床把云朗送去陆女士手里,送李诗尹上班之后去公司溜达一天,下午去影视公司接李诗尹,然后回陆女士家吃饭再一起回家。 自从穆时川搬到她家楼下,她倒是没撞见几次,反而是李诗尹每看到一次、回来就要给穆时川扎一次小人。 李诗尹近来脾气越发火爆,十次给老公BB打电话有八次是翻着白眼挂断的,除了对陆醒言和云朗、还有她自己的妈的时候还能收敛着,其余时间都易燃得要命。 这种情绪从这个月的某一天开始,被突然放大。 陆醒言那天去影视公司接李诗尹下班,一出电梯就看到李诗尹的助理瑶瑶,小姑娘拿着热水壶坐在会议室外面,朝着电梯这里东张西望。 陆醒言握着车钥匙,脖子上挂着一条卡其色的条纹围巾,logo的印花铺满、长长的一条拖挂在她的脖子上衬得她肤色明亮、身型颀长,走起路来都格外随性又有气势。 陆醒言走近了才知道瑶瑶为什么神色有异,会议室的玻璃隔板都遮挡不了李诗尹高亢的嗓音:“这里面有你什么说话的地方?!……” 陆醒言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是走到了门口,瑶瑶起身,有些踌躇地看着陆醒言,然后小声地告诉她:“诗尹姐跟制片人在吵架呢…” 《这种女孩》的冠名商已经定了飞跃,但是因为李诗尹是临时起意决定做节目的,飞跃在年初年中已经投了四部一线电影和数部电视剧,陆醒言能为李诗尹争取到的临时投资并不算可观。 对于一个节目来说,投入的资金和话语权成正比,再加上这个节目有一半的版权在电视台,相比较于第一季的随心所欲,这一次李诗尹处处遇到掣肘。 陆醒言在外面听了两三分钟,才算是听明白,左不过是为了钱钱钱。 制片人新加的几个投资商,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李大小姐,惹得她在这里火气蹭蹭地涨。 陆醒言无奈地敲敲门,里面的争吵声终于低了一点,过了半分钟后,李诗尹才在里面出声:“进来。” 陆醒言进去的时候孕妇大人已经恢复正常,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气鼓鼓的,眼角微红,反倒是制片人火气还没平息,喘着粗气。 看到陆醒言,制片人连忙朝她支手:“醒言来啦!快来坐!” 陆醒言闪了闪眼睛,一下子也摸不清楚他想做什么,于是拿眼睛看了一眼李诗尹、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诗尹立刻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炸了毛:“坐什么坐!你有事和我说!叫她干什么!”然后还拉着陆醒言:“我们走了。” 制片人有些讪讪地:“你话也不能这么说,醒言又是冠名商又是主角的,好歹能给给意见。” 李诗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把桌面上的东西一通收拾,站起身的时候陆醒言还扶了她一把,然后孕妇大人气势汹汹地补充道。 “我的意见就是陆醒言的意见!我们家里我说了算!” 陆醒言失笑,被狐假虎威了也没说什么,甚至很给面子地朝着制片人无奈笑笑,然后张张手,跟着李诗尹出去了。 李诗尹一上车就喝光了保温杯里的所有牛奶,然后靠着窗边敲敲。 陆醒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然后很有默契地按开车窗给她透气。 李诗尹呼吸了半刻钟新鲜空气之后才撇撇嘴:“好了。” 陆醒言这才关上窗,打开暖气,带着些许平和的语气说道:“说吧,怎么了。” 李诗尹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的烂桃花,明知教育要投资就算了,你前夫的哥哥也跑来凑热闹。” 她的声音越说越高:“我问穆时江为什么要投,他居然告诉我说是怕我说他们穆家的坏话,所以要来监督我!” “……” 陆醒言有些沉默。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也很像是穆时江本人的原话,但是陆醒言还是有些无语凝噎。 李诗尹还在继续说道:“我要拍你离婚关他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节目开拍的时候为了话题和热度,势必会将陆醒言离婚和安寒隐婚的事情先炒一炒,一炒就一定会波及穆时川,这样看来穆时江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陆醒言发动车子,不甚在意地说道:“他要投你就收呗,他拿钱买我们闭嘴,这么划算的事情也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她转过补充道:“嘴长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且,我也没打算说他们穆家什么。”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整个穆家的态度,还不如穆时川的一句话和一个眼神来得伤人。 …… 李诗尹在车子前进半刻钟后才发现不对:“不回家吗?去哪?” 陆醒言“唔”了一声,目视前方地随口说道:“约了萧总,要去见一个人。” 李诗尹看她神色不同以往,便乖乖坐好,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大概四十多分钟后,车子开到了上海火车站附近,陆醒言将车子停好,拍拍李诗尹:“下车了。” 李诗尹懒散地哼唧了两声,抬头看了看窗外其貌不扬的咖啡馆,打了个哈欠:“萧景明换口味了?最近喜欢考古?” 陆醒言无奈地关上车门,走到她那一边将她扶出来,领着她走进去。 这是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快捷西式简餐店,来往的都是行色匆匆的异地打工族和附近来打棋牌的中老年,她们两个进去之后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陆醒言一眼就看到了走廊尽头的萧景明,萧景明也看到了她,朝她温和地笑笑。 陆醒言走过去,萧景明看看她,再看看不远处的包厢:“进去吧,人在里面。” 陆醒言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拉拉他:“帮我照顾一下……” 萧景明弯了弯唇角,似乎是想要摸摸陆醒言的发顶,却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去吧,我知道。” 看着她进去屋里,李诗尹一脸狐疑,只能朝着萧景明歪了歪头,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萧景明却没有直接回答,礼貌地看向李诗尹:“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吧,李小姐不能久站,我让他们上点点心给你垫垫肚子。” …… 陆醒言推开门,看到了包厢里面坐着的女人,一个多月不见,她已经从娇滴滴的解语花,变得沉默许多。 女人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抬起头看向陆醒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陆醒言许久,才开口道:“你来啦,坐吧。” 西式简餐店的包厢很像KTV的包房,陆醒言走过去,最终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坐下。 女人笑笑:“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很可怜一样。” 陆醒言冷淡地蹙眉,直言道:“不可怜吗?丢了工作和男朋友,我以为你会尖叫着扑过来要杀了我呢。” 女人,也就是张雨佳闻言停顿片刻,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 “我自己做的事情,你报复回来,似乎也合情合理。” 她扬起脸,轻笑道:“我以为已经结束了,可你为什么要见我呢,你想起我了?”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道。 “是。” 她看着面前有些疯癫的女人:“如果我没有想起你,我根本懒得见你,让你丢了工作,丢了曲风这个靠山,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足够了。” 陆醒言的手在桌面上不自觉地收紧,敛去眼底深深的疑惑:“可是很不巧,我想起了你,可正是因为想起了你,所以才会觉得费解。” 在张雨佳买卖消息在记者会上想要让陆醒言丢脸之后,陆醒言象征性地出手,让曲家自己解决这个未过门的麻烦。 最终曲风跟她分手,她工作的明知教育也将她辞退。 对于陆醒言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公平的结果。 可是在大概一周前,陆醒言和陆仰止整理陆家老宅里书房里高中的书本资料,陆醒言终于想起了为什么这个叫做张雨佳的女人那么眼熟。 张雨佳不仅仅是她的高中同学,也不仅仅是因为她跟席思凝关系匪浅。 陆醒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似乎是在她与席思凝关系匪浅之前,陆醒言就已经与她有过一些交集。 这是陆醒言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张雨佳隔着长长的黑色大理石台面,眼神空洞到可怕、唇角的笑意在不透风的包厢里显得格外阴森。 她轻轻地笑,然后反问道:“……费解?” 年轻的女人仰起头,像是在天花板上有一张看不见的脸,在吸引着她的视线:“也是,对你而言,你应该觉得费解。” 她转过脸,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和控诉。 “你明明帮了我,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在我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一只蛆的时候,你那样高高在上地出现了,将你的衣服施舍地披在了我的身上,遮住我腐烂的身体,和我已经恶臭的灵魂。” 张雨佳歪过头:“而我没有对你感激涕淋,所以你觉得费解,对吗?” 第53章 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可怜。…… 在张雨佳的记忆里,高中,是她成长岁月里的一只猛兽,吞噬了她所有的快乐、良善与勇敢。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得罪了班里的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处事张扬跋扈、却有着很好的人缘。 默默地,她开始被班级里所有与那个女孩交好的人孤立,到后来,被整个班级的人孤立。 即使后来连她得罪的那个女孩都忘记了事情的起因,即使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在体育课上她们互相按着腿做仰卧起坐,一不留神张雨佳给那个女孩多数了两个。 但是最后,她成为了所有人眼中那个孤僻、古怪、有心计的代名词。 从那个时候开始,张雨佳讨厌所有和那个女生一样的性格的人。 陆醒言就是其中一个。 陆醒言和张雨佳的班级不在一个楼层,张雨佳却总能横跨许多个班级,听到和看到这位校园风云人物的传奇故事。 在张雨佳的眼中,陆醒言和那个女生一样,气焰嚣张、我行我素、却备受瞩目和喜爱。 她配不上那样的太阳。 张雨佳曾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想。 …… 张雨佳第一次和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有交集,是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 她从老师办公室里走出来,回教室拿自己的书包,却发现教室的门已经上了锁,走廊的尽头站着班里的几个男同学。 她似乎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走过去了。 为了一把钥匙,她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然后迎面,被一只水管喷了满脸满身的水。 校服的裙摆都在滴着水,她的面部被水冲击着,身边似乎还有闪光灯的声音在交替出现。 张雨佳缓缓地蹲下,将自己抱成一团,水柱也顺着她的动作轨迹下移,她用手捂住脸,像一只可怜虫。 周遭的嘲笑声络绎不绝,她的大脑嗡嗡地,却也听见了身后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她以为那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过路人、抑或是一个新的加害者的声音。 直到—— 那个少女凌厉又高亢的嗓音在寂静的校园里响起。 “艹你们妈!哪个班的崽种你们干什么呢!” 张雨佳终于感觉到朝她喷涌而来的水柱停下,她狼狈地在一片水幕中,用别向身后的侧脸,看向了说话的女孩。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女孩,她的短发像少年人一样张扬,繁琐复杂的裙摆被简单的西裤代替,她神色冷静地向自己走来,似乎是根本一点也不惧怕对面的强权。 张雨佳在一片朦胧中,隐约听到班里的男生交头接耳着:“陆醒言啊……”“要不算了吧……”“惹不起啊……” 原来她就是陆醒言。 张雨佳依然保持着团成一团的动作,任由全身上下的水滴落在校园的白色碎砖地面上。 直到一件校服的外套落在她的肩头。 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将衣服披在她身上,还后退两步,似乎是觉得自己披得很好看,然后再次蹲下身、将手覆在她的脖颈后。 “别怕。” 她说。 原来这就是太阳。 张雨佳想。 …… 当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张雨佳拿下了肩头的校服外套,却发现已经被自己身上印得湿淋淋地一片。 她看向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有些怯弱地对她说:“对不起,你的校服……” 那个少女却随意地挥挥手:“没事,你穿着吧。” 陆醒言看了看手上的腕表,然后高声朝着她们身后的洗手间喊了一声:“李诗尹你好了没有啊!上个厕所磨磨叽叽!” 然后她压下声音,尽可能温柔地对自己说道:“同学你书包呢?是不是进不去教室啊?” 张雨佳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醒言了然地“啊”了一下,她颀长的身姿靠在最近的一个教室的后门边,双腿随意地交织,精致的面容比刚刚的水幕还要明亮。 而片刻后,终于有一道人影从洗手间里走出,一个漂亮娇艳的姑娘一边擦着手一边翻白眼:“陆醒言你催死啊!你打篮球我等你到现在我也没说你什么吧!” 张雨佳知道,那是李诗尹,她们如传闻中一样的漂亮夺目,明媚肆意。 张雨佳也看到,在李诗尹出来的一瞬间,陆醒言脸上的笑容是怎样的真切、温柔与纵容。 陆醒言慢条斯理地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对李诗尹说道:“等会,等我解救个少女,就送你回家。” 她说完话,就将脸转过来看着自己:“同学,你教室哪一间?” 张雨佳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那件外套,然后顿了顿,指了一个方向。 陆醒言拍拍手,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围着张雨佳教室的窗户溜达了一圈,最终挑了一扇。 张雨佳眼看着她凑在窗户前,将两扇窗户来回推动着,那扇困住她让她陷入死局与难堪的玻璃、就那样轻易地传来十分清脆的一声“咔哒”。 就那样被她打开了。 陆醒言推开窗户,撑着窗台一个轻跃,就已经站在了她们班教室的白色瓷砖台面上,然后笑着问她:“同学你座位在哪?” 当两分钟后,自己的白色书包被她递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张雨佳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低声说道:“谢谢。” 陆醒言关上那扇窗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快回家吧,别怕,那群人不会再找你麻烦的,如果再有,你就来高二七班找陆醒言。” 张雨佳垂下眼,点点头,然后转身。 在她准备离开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一个甜美骄矜的声音:“哎同学你等等!” 张雨佳有些迟疑地回过头,甚至下意识地穿紧了那件校服外套。 而她却看到那个漂亮的校花摘下了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吹风机递给她:“找个地方吹干了再回去吧,这样回去你父母会担心的。” 她说完话,就背上书包转身,跟陆醒言一起手挽着手离去。 她们走得并不规矩,右边的短发少女走着走着突然大力地拉扯了一下那个漂亮姑娘,张雨佳听到她说:“李诗尹你到底是来上学还是来走时装周的?你没事带吹风机干嘛?!” 那个漂亮的长发姑娘被她拉得一个踉跄,但是立刻就报复回来,她狠狠地拧了一把身边的人,然后回敬道:“我臭美关你屁事!” “……” 张雨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肩头的校服,和手中那只漂亮的粉色吹风机。 莫名地,那一瞬间,对这两位刚刚帮助过自己的人,她的心头没有涌起感激、动容或者温暖和安心。 而是……嫉妒。 是的,嫉妒。 嫉妒她们拥有那样的太阳,嫉妒她们活得潇洒妄为,而自己怯弱得像一只老鼠。 嫉妒她们被所有人认可,而自己只会收到无数的误解与攻击。 嫉妒她们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阳太过刺眼了,她想。 —— 陆醒言没有骗她,在接下来的几天,班里的同学再也没有找过她的麻烦。 张雨佳去过一次高二七班,想要将校服和吹风机还给陆醒言。 站在门口打闹的女孩一听她的来意,就笑着朝班级里喊了一声:“陆醒言!找你的!” 陆醒言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帮忙传话的女孩还调笑着揶揄她:“陆醒言你到底有多少好妹妹?!” 陆醒言无奈地笑笑,然后走到了张雨佳面前,对她说:“是你呀。” 张雨佳看着她毫无心事快乐无忧的样子,掩下心头的异样,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就想离开。 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到身后的女孩叫她:“哎你等等。” 张雨佳回过头。 身后的短发女孩摸摸脑袋,有些踌躇地试探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张雨佳的脚步顿在原地。 她知道陆醒言想问什么,无非是想问自己有没有再被欺负,有没有再遭受白眼。 陆醒言问得那么委婉,仿佛在保护她薄弱的自尊心,却又好像是在提醒着张雨佳,她的生活被改变、被拯救都是源于面前的这个女孩随手的保护。 她生活中几乎倾颓的悲剧,却可以被陆醒言的举手之劳解除。 看着那样的陆醒言,张雨佳摇摇头,这次,她连谢谢也没有说,就径直离去。 …… 不管她多少次责怪上帝不够公平,她的生活似乎依然只能那样暗淡晦涩地走下去。 但是上帝似乎终于在某一个时刻良心发现了。 爱神的丘比特之箭射中了太阳。 那颗无人直视和击落的太阳,终于陨落了。 而张雨佳,是第一个发现陆醒言喜欢穆时川的人。 —— 时隔多年,陆醒言看着一桌之隔的人,沉默许久。 张雨佳看着她的神色,陡然笑起来:“你像是在可怜我。”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了一点,才仿佛能温暖自己冰凉的手和心。 “也是,你见过那样的我,所以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抬不起头。” 陆醒言神色冷淡,看向她的时候眼里连温度都不剩多少。 她轻声地开口,一字一句。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有哪一点值得我可怜。” 第54章 别看他。【含作话情人番外…… 在高二的最后一次月考之后,因为班里的两个男生打架,七班后面几排的座位进行了一次十分大的变动。 ——三四三小组分类,两两平行移动的设定下,每过几周,陆醒言会在一个月的某一周或者几周里,成为穆时川的同桌。 张雨佳时常会路过七班的教室窗外,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耀眼的少女、带着万分之一阴暗的奢望,想要看到那个少女命运的坎坷。 可是,从未。 陆醒言像是被神明永远偏爱的那一个,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让人艳羡的、没有烦恼的星球里,灿烂得让人嫉妒,张雨佳无数次地、在心底、妄想摧毁那颗星球。 想要带着奚落,看她堕落。 直到那天,她看到窗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趁着身边的座位上无人,伸手掀开桌面上的课本,偷看书本下压着的那张家庭通讯录里的信息。 张雨佳很难想象,陆醒言那样的女孩子,会带着那样狡黠却胆怯的目光,偷偷翻开同桌的桌面,只为了看那张通讯录最下面一行的、他的生日。 张雨佳第一次发现太阳的秘密,却陷入了莫名的情绪。 因为她知道,那不但是太阳的秘密,也会是太阳的弱点。 穆时川不会爱任何人,尤其是陆醒言。 因为他是与她、与席思凝一样的,活在阴影中的人。 ——与陆醒言截然不同的那种人。 …… 在那段时间里,各怀鬼胎的张雨佳和席思凝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就像是为了抵御灼热的阳光,而簇拥在一起守住黑暗世界的人。 她知道,如果有人剖析她的内心,一定会觉得不齿。 可是她也会带着些许恶毒地想,那又怎么样呢,至少穆时川是和她们一样的人。 是的,那个被陆醒言喜欢着的、走进了陆醒言内心的穆时川,是个和她们一样沉郁、又复杂的人。 在那段时间里,张雨佳曾陷入一种诡异的自负,仿佛因为知道陆醒言的弱点,而使得她自己莫名的强大起来。 直到,席思凝发现,穆时川可能并不讨厌陆醒言。 那个龟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古怪组织里,有某种诡异的平衡被打破了:她们所有的凭借、用来站在制高点上俯视陆醒言的依仗消失了。 她们看到,在某个午后,在陆醒言伏在桌面上睡觉、一整个后脑朝着穆时川、而穆时川从课本里抬起头,看着她压在手心里的那一撮发梢、倏地笑了一下。 他看着陆醒言的背影,阴郁的眼镜下莫名地开始有光的存在,而那个少女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开始熠熠生辉。 他好像走出来了。 在成为陆醒言的同桌后的第二十六天。 …… 穆时川的游离,是一种无形的背叛。 没有人可以去寻找光明,所以他宛如擅自出走的信徒。 于是第二天,张雨佳听到,有人说,穆时川喜欢陆醒言。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 是谁在说,已经无人知晓,张雨佳看到那一天的太阳,甚至觉得格外*得晃眼。 无数的轨道偏离,并且似乎再也回不来。 —— 一室静谧,陆醒言神色平静地听完她所说的最后一个字,终于抬起了眼睛。 她的双眸一如既往地清澈,似乎从高中迈入成年社会后她的依然不曾被任何东西改变。 真好啊。 张雨佳甚至模模糊糊地想,真好啊,她依然明亮,而站在她的对立面的自己,终于活得那般卑劣又可怖。 肮脏得令人作呕。 陆醒言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清脆的一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说完了?” 张雨佳轻轻笑笑,坦然至极:“说完了。” 陆醒言直视着她:“你说了半个小时,我听了半个小时,我听到了你的愤怒、你的无助、以及你的不平,可是……”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睫毛轻颤:“可是张雨佳,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雨佳动作停住,微微怔愣。 陆醒言的目光里没有怜悯,而是莫名地冷淡:“我不曾对你袖手旁观,也没有对你不闻不问,我不是老师,不是警察,我只是做了那一天途经那座教学楼的一个旁观者该做的事,我伸出的援手也不是为了可怜你,而是我的家教如此。” 她站起身、歪了歪手腕、那条牛仔裤随着她的动作而抖动,似乎是抖落着什么脏东西。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包厢里回响。 “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你人生的一半悲剧、至少都该由你自己负责,我来见你也不是想知道你的心路历程,也不过是想看看——” 年轻的女人停顿了一下,带着上位者的杀伐果断:“这世上恩将仇报的狼心狗肺之徒,都是什么样的下场。” —— 陆醒言走出门的时候,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地回过头,看了看那扇被她自己带上的门。 那里面似乎有一只猛兽,压抑着不为人知的丑恶灵魂。 陆醒言也不由自主地想。 在那段似乎遥远又似乎不曾走远的高中生涯,那个伪装沉寂的少年、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那个她喜欢过的男孩,那个她后来的丈夫,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地……因她游离。 —————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又似乎再次走进了她所未知的迷雾里,一层一层地,无法探知的、是他的内心。 走出包厢,陆醒言一眼就看到了大堂里坐着的李诗尹和萧景明。 陆醒言走过去,萧景明跟着起身:“聊完了?” 陆醒言轻轻笑笑,在座位上坐下,按了按太阳穴。 她工作了一天,下午去看李诗尹吵架,晚点还要来见张雨佳,后脑紧绷得疼。 萧景明适时地开口:“一起去吃晚饭吗?附近……” 陆醒言却静静地抬起眼,让萧景明的话都停顿了一下,下一秒陆醒言却舒展了面容,轻声道:“好,不过……我来买单。” 萧景明看着她轻松的样子,也似是被感染,一向沉稳内敛的男人肉眼可见地为她高兴。 …… 因为晚上的事情,李诗尹和陆醒言的情绪都不高,胃口也一般,吃到一半的时候陆醒言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途中看到酒店的大堂天台站着的人影。 陆醒言走近他,在他察觉的时候走到他身边站定。 萧景明下意识地灭了手里的烟,陆醒言却笑了笑,不甚在意,并且朝他摊开白皙的掌心:“可以也给我一根吗?” 萧景明怔愣了一下,很快收起诧异,从口袋中摸出烟盒,连同火机一起递给了她。 陆醒言接过,摸出一根来,捏在手心,似是斟酌良久,到底还是没有点燃。 萧景明轻轻笑道:“很烦躁?” 陆醒言摩挲着那只圆滚滚的烟,目视前方,看着满目的高楼耸立,坦然道:“有点。” 萧景明侧目,看到她白净娇好的容颜,不自觉地揉搓指尖,似是在感受轻抚她脸颊的触感:“不止一点吧?” 陆醒言这才回过神来,不自觉地笑了笑:“好吧,有很多。” 下一秒,她自己似乎是觉得这种苦恼的情绪很是无端,竟和萧景明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倏地一起笑起来。 她今夜第一次感到轻松。 心口的那块郁结,不再如顽石一般堵得厉害。 萧景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醒言……” 他突然叫道。 陆醒言顿住,转过脸,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萧景明的手握住栏杆,任由秋冬的风吹起他的衣角:“醒言,开心一点,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更适合你。” 陆醒言垂眸,她已然知晓,萧景明一定是在她之前就知道了张雨佳与她之间的全部过往才会安排她们见面。 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开口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没有因为她而感到焦虑,对于我来说,这件事已经落下帷幕了,她设计了我,我报复了她,很公平。” 她扬起脸,让所有的与那场年少故事有关的情绪都跟着风离开:“只是难免会想,当初的每一个人,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都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有人喜欢我,就有人讨厌我,这很正常。” 陆醒言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偏过头看向萧景明:“可是就算知道我帮助她也不会有好下场,如果回到高中,我想我还是会愿意在那个放学后的教学楼,给那个女孩披上衣服。” 萧景明挑了一下眉,动作明显地停顿,似乎是没想到陆醒言会这样想。 陆醒言的手滑进大衣的口袋里,将那支烟落入口袋,轻轻笑道:“哪怕有一丁点可能,我做的是好事,我都得去做的。” “……” 萧景明被她的话击中许久,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才低下头,掩去眉眼间的无措,却在片刻之后抬起头,双眸格外地认真。 “醒言,刚刚你的好朋友问我,愿不愿意客串你的男朋友,我回答她说,选择权在你——” 陆醒言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滞,她的唇角微微落下,不自然地等着接下去的话。 萧景明也学她的样子转过身,与她一样、用一种很诡异的姿势背对着身后的高楼大厦、繁华都市,继续道:“可是现在我想收回这句话,醒言,可能有点冒昧……我可以追求你吗?” 陆醒言撑着栏杆的手臂在一瞬间落下,好像有点受惊,她张了张唇,又颓然地闭起。 萧景明说完话,就微微地侧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陆醒言的表情,却发现明明应该游刃有余地姑娘下意识地垂下了脑袋,神色躲闪。 萧景明的眼里积攒起一些笑意,如同晕不开的彩虹:“不是吧陆总,我以为你告白收到手软的,怎么好像……和传言不太相符?” 陆醒言闻言终于抬起了头,小声嘀咕道:“没有的事。” 萧景明的尾音略微上扬,带了几分逗弄:“那传言中小陆总夜夜笙歌、情场得意、未尝败绩的传言是……” 陆醒言看着面前得寸进尺的男人,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坦诚道:“那是李诗尹在哄抬物价,切莫当真。” 萧景明后来的笑声都闷闷的,似乎是没有因为告白被打岔而羞恼,反而因为跟她更加亲近的谈话而心情舒畅。 倏地,他再一次地开口道。 “醒言。”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 陆醒言抬头,看到他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 “别看他。” 陆醒言听到他说。 在陆醒言失神的前一刻,她隐约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属于某个男人的脸。 第55章 我喜欢的。 那一夜的风已经有些刺骨得凉,没有人会喜欢在那样的天气里,放弃温暖的室内而走上餐厅的露台。 直到穆时川看到露台上的那两道人影。 上帝似乎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有着近乎偏执的他自己的想法。 所以上帝不曾安排他们相恋、不曾再给他任何机会,还要在这样的时刻,让他见证他的妻子走向另一个人的身边。 不对,不是妻子了。 穆时川有些迷茫地抬起眼眸,看到玻璃窗上激起的雾气,以及隔着落地窗都能感到的、那两个人之间弥漫的温柔情绪。 穆时川上一次看到徐帆跟陆醒言表白,只觉得心中郁结、怒气难消,而这一次,他却感到命运的来势汹汹。 大概是他也明了,徐帆与萧景明不一样,一个是只见证了陆醒言过去的路人,而另一个是强势进入陆醒言生命的现在时,并且,可能成为她的未来。 他抱着极大的希冀朝着那道清瘦修长的背影看去,却只看到那个男人伸手、遮住了陆醒言的双眼。 穆时川的手在那一刻收紧,握着推拉门手柄的手在顷刻间用力,疼得像在揉捏他自己的心脏。 然后,他看到—— 陆醒言没有推开。 她没有推开、甚至没有生气,而是像个迷茫的少女一样,下意识地握住了覆盖在她双眼上的那只手。 那般温柔。 那般纯良。 却像是手握着刀柄,毫不留情地将早已捅进他心里的利刃狠狠拔出,血肉模糊。 她该有多残忍,才会用曾经对着他的那一面、全都展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原来陆醒言说的是真的。 她要去喜欢别人了。 她不要他了。 穆时川终于在那一刻,真切地感觉到。 什么东西彻底不见了。 …… 萧景明在陆醒言的面前从来都小心把握着靠近的尺度,这是他第一次靠近陆醒言身体的皮肤,带着他的温度、和他干净的气息。 陆醒言轻轻皱了皱眉,两秒后才适应属于他的味道,然后闪着眼睛,看着覆盖住视线的手掌,极为不解。 而萧景明很快放下了手,似乎刚刚孩子气的动作只是陆醒言的错觉。 遮盖物消失,陆醒言回转身环顾四周,然后视线落在了突然出现在露台上的那个人身上。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他们,神色冷静,眉眼里却说不出得苍白,然后抬脚走到了另一侧的栏杆边。 他在那里站定,漂亮的瞳孔深不见底:“你们……继续。” 他的尾音落下,似乎是连声线都在今夜的风里打着颤。 但他很快别开了眼,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不想打扰,他只是恰好在这里用餐,并来这个露台吹一吹风而已。 有这么一个电灯泡,怎么可能继续。 萧景明脸色未变,朝着穆时川的方向礼貌颌首:“穆总也喜欢这家餐厅的菜色?” 穆时川回过头,看着他们的方向,沉默着。 他眼神黑漆漆的,仿佛要吞灭站在那里的他们,然后在萧景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突然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穆时川的目光笔直地落在陆醒言的身上,陆醒言莫名地与他对视,却好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许多不该属于他的情绪。 那样的……哀求。 他的目光静得可怕,像是失去了伴侣的猛兽,连低诉都带着悲伤。 几步路的距离,他却仿佛走了很久,一步一步走到了陆醒言和萧景明的面前。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眼里满满当当得也全是她,甚至带着一些陆醒言看不懂的、名为绝望或者痛苦的情绪。 他突然收回与陆醒言对视的视线,垂下眼眸。 那两个字似是在他的唇齿间转寰许久,斟酌许久,才终于能被艰难说出。 也许他也知道,有的话,如果不是说出口,就永远不为人所知。 “喜欢。” 他说。 …… 喜欢的。 他喜欢陆醒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变得温柔,却齿于坦诚对她的在意。 喜欢她这件事,像是低劣的地狱信徒不自量力地追求太阳,像是每一步都在与初衷背离。 可还是……喜欢的。 好像一个小丑,终于将那件五彩斑斓的衣服撕开,终于将那句“喜欢”说出口。 却被当做玩笑,任由今夜的风吹散。 —— 陆醒言回到包厢的时候李诗尹已经离开,萧景明没有提刚才发生的事情,拿起大衣,对陆醒言说道:“我送你回去。” 陆醒言垂眸两秒,轻轻点头:“好。” 夜晚的上海很是热闹,不到两公里的车程萧景明开了近半个小时。 他这个人开车的时候也极为温和,连带着陆醒言的烦躁都被驱散。 像是不适应车内的沉默,陆醒言先开口道:“你脾气真好,我讨厌堵车。” 萧景明顿了一下,回神看她的视线带着笑意:“能想象得到。” 那个眼神似乎已经洞悉了陆醒言路怒症的本质,让她像个孩子般撇了撇嘴。 果然是教导主任啊,陆醒言有些无聊地想。 可是下一秒,在车子在马路上停滞不前的时候,萧景明却突然侧目,看着陆醒言,轻声开口道:“醒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醒言被他的回旋镖问得了愣住,甚至结巴了一下:“什…什么问题?” 反问完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句“我可以追求你吗”。 萧景明轻轻笑笑,在昏暗的车里显得格外平和宁静。 他没有说话。 陆醒言自然不能再装死。 她其实并未想到一向善解人意温和体贴的萧景明会在这个问题上格外难缠,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这时的前方的车往前挪动了一段距离,身后的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萧景明继续发动了车子,陆醒言终于感觉那道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她将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企图让那块玻璃给她的大脑降降温,却被那道温度冻得揉了揉额头。 她思考了许久,久到萧景明以为她是打算用沉默继续装死转移话题的时候,身边的女人终于开口道。 “可以。” 萧景明开车的动作都有刹那失神,似乎是对她的回答有些迟疑。 陆醒言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前方车辆的车牌,平静地补充道。 “那是你的自由。” …… 萧景明将陆醒言送到了陆家,然后像一个普通的追求者那样与她告别。 适宜的距离、妥帖的聊天、绅士的风度,他似乎渐入佳境。 而陆醒言在看到他的车离开之后,终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头疼,又或者是这两个词都无法形容今夜。 进屋的时候云朗已经睡着了,被陆醒言抱起来的时候靠在妈妈的肩头呼吸十分平稳。 鞠明衫看到她抱着孩子还没开车,不由地轻声问道:“爸爸开车送你回去?” 陆醒言力气不小,回去的路也就十几分钟,想了想也就拒绝了:“不用,就这点路,我抱得动他。” 鞠明衫却难掩操心,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老婆瞪了一眼。 陆萍女士盯着电视机、对她的逆女目不斜视:“她既然自己能生,就能自己养,你管那么多。” 陆萍女士阴阳怪气的样子和刀子嘴豆腐心的本质陆醒言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并未在意地对父亲笑笑,就抱着儿子下了楼。 云朗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比上次陆醒言抱他的时候还要撑手一些,走到小区中间隔着的那条马路,陆醒言甚至需要换一次手。 大概是走路的时候本就颠簸,云朗睡得有些迷糊,哼唧了几声扭着小身子,陆醒言本就是松懈的时候,手上突然脱力地一松,云朗居然在那一瞬间脱了手。 陆醒言惊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身体的本能比局限更快,下意识地半蹲下来接住云朗的身子—— 在她以为出了大事、两眼发黑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抢在她的前面托住了云朗的后背,甚至另一只手紧紧地接住了陆醒言的身体,将她揽着在路边站定。 陆醒言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云朗已经半梦半醒了,大概是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重,不安地哭了起来。 陆醒言一阵后怕,抱紧了云朗的身体、懊悔自己低估了云朗的成长,不该逞强拒绝父亲送她回去的提议。 将云朗的小小的身体再次抱在怀中,她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恐惧,而刚刚帮了她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才像是极为生疏地、苦涩地,开口道:“我…帮你抱他回去。” 陆醒言迟疑地看着他,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小小的一步,冷声道:“不用。” 穆时川的唇角因为她下意识的抗拒动作褪尽了血色,却还是咽下喉间的翻涌,重复道:“我帮你,陆醒言……你需要休息。” 陆醒言静静地打量他许久,似乎是在认真考虑和衡量面前这个人的危险性,最终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和自己逐渐吃力的手臂,妥协了。 将怀中的孩子递出去的时候,她的心都揪在一起,仿佛极为紧张,穆时川接过了孩子,却因为她警惕的神色喉头发苦。 他托着孩子的小腿,将他再次进入熟睡的脸蛋靠在自己肩头,然后看着陆醒言,声音发紧、眼眶通红地重复道。 “我只是帮你抱他回去,我保证,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们的事。” 陆醒言本来已经收回的手在那一刻顿住,她的眼神像水一样清透,却在今夜凉得入骨。 穆时川看着她的唇瓣一开一合,听到她说: “你好像并不知道,你的出现就在伤害我们。” 第56章 你骗过我吗? 陆醒言从不知道,出口伤人可以这么痛快。 她从来很少与人逞口舌之快,能动手绝不动嘴、吵架的事都留给李诗尹。 所以当她看着面前曾经的爱人,将那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居然感受到了那种名为报复的快感。 她的脑海中在那一瞬间涌入许多想法,最终都融汇成一句极为直白的话。 “像他当初对待你一样,将他的冷漠、无视、忽略,统统都还给他吧。” 那道声音说。 如她曾看过的黑夜一般、仿若是她心中积压已久的阴翳而发出的那声引诱的劝导。 陆醒言的手静静地收回,然后仰起头、毫不退缩地直视穆时川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应。 当她将所有的一切悉数还给他,让他开始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看他的眼眶一点一点地被染红,看他漆黑的双眸躲闪、一点一点破碎。 原来面对着一个不在意的人是这样的,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去斟酌言语、不需要将他的每一点情绪珍藏,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让他痛苦的话、去戳着他那颗坚硬无比的心。 像他曾经对她一样。 …… 穆时川怀抱着那具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心却像浸在寒冰里被冻透了,连抱着这孩子的手都失去了知觉。 面前的女人还淡然地仰着脸,迎着月光,那样坦荡地、仿佛在叩问着他的良心。 可是此刻的穆时川好像什么都不能跟她说,不能说喜欢、她不在意,不能说抱歉、她不接受。 他们明明那么近,甚至在刚刚交接孩子的时候还触碰到了彼此指尖的温度。 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穆时川艰难地别开眼,看向路对面的红绿灯,艰涩地开口道:“……走吧。” 他走路的背影高大,没有愧对云朗口中的那句“个子最高的叔叔”的称呼,却在今日的夜色与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颓丧。 陆醒言曾有许多次看着他的背影,或是目送他远去,或是走在他的身后,可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从他的身上,都好像能看到他心中的苦涩。 回去的路并不长,穆时川走得很慢,仿佛是可以延长在这条路上能相伴的时光。 走到楼下,陆醒言进了电梯,按亮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层,顿了一下之后,又紧接着按了一下下面的那个数字。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转过身,朝着穆时川伸出手:“谢谢你,我来抱吧。” 从她按亮穆时川家所在楼层的那一刻开始,穆时川就知道她明晃晃的驱逐的意思。 怀中柔软的小身躯越来越热,紧贴着他的皮肤,每一寸呼吸就平稳均匀地喷洒在穆时川的肩窝。 她、以及她和他的孩子。 短暂地几分钟,走在他的身侧、落在他的怀中,像一场奢侈的梦。 下一秒,他又只能回到那个冷冰冰的世界里去。 可是即使这样,穆时川也只能垂下眼眸,那么轻那么轻地、想要将孩子交还给陆醒言。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云朗已经换了一个姿势,从蜷缩到紧紧环抱着穆时川的脖颈,两只小手攥成拳头,像一只小树袋熊一样。 陆醒言也发现了,她轻轻地伸手,尝试着掰开云朗的小手,却发现他在睡梦中紧紧地皱着那条和面前的男人格外相像的眉、更加地用力。 眼看着是在梦里跟人掰手腕了。 陆醒言有些无奈地看着儿子的睡颜。 电梯适时地抵达楼层,“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陆醒言看到了穆时川家那块黑漆漆的、和他这个人一样阴郁的门板。 她一时没有说话。 穆时川知道她此刻所有的犹豫、挣扎、甚至厌恶,口中像是含着沙砾、只能用尽可能轻的、不让她讨厌的声音说道:“我送你们上去。” 云朗还是那副小脸皱起拳头紧握的样子,陆醒言松开了手,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任由穆时川跟着他们抵达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层。 那扇深咖色的门打开,室内的感应灯徐徐打开,浅黄色的光晕投在地上,照亮了这个属于陆醒言与陆云朗的家。 家。 穆时川的鼻尖酸涩得厉害,在那盏玄关的灯点亮的那一刻,他心口疼得几乎落下泪来。 要到这一步、要走到这里,他似乎才能看到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 是家啊。 是他自小不曾感受过的、陆醒言细心为他填补的、每一处都温柔到让他现在疼得死去活的、名为“爱”的东西。 他甚至不敢踏足。 他怎么敢往前走一步、往前去看离开他之后的陆醒言的人生? 那样灿烂又美丽的人生。 他每往前走一步,心口那块血肉模糊的地方似乎就在被挤压着、献血淋漓的样子让他疼得反胃。 就是这样啊。 走在那段婚姻里的陆醒言。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踩着利刃,每一步都在被凌迟。 …… 陆醒言没有去在意穆时川的情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怎么掰开儿子的小手让这个讨厌鬼快点滚回家”上。 不想带人进卧室,陆醒言随手扒拉了一下沙发上的抱枕,然后不大情愿地看着穆时川说道:“坐。” 穆时川托着孩子后背的手收紧了一下,又立刻松开,他轻轻摇了摇头,看着陆醒言:“不用。” 不坐就不坐。 陆醒言撇撇嘴,连客套场面都懒得做,她走过去,靠近了穆时川的身侧,拍了拍云朗的后背,想要将云朗稍微叫醒一点。 云朗似乎是睡得极沉,一点反应没有,贴着穆时川的身体像个小暖炉一样,甚至还在出着细汗。 陆醒言轻轻地抚了一下儿子的头,无奈地抽了纸擦干净,然后继续哄着他:“云朗,醒醒。” 睡意昏沉的陆云朗小朋友似乎是终于感受到了麻麻的焦灼,小呼吸打了个颤,攥得死紧的小拳头送了一点。 穆时川脖子也被他松开了一点,明明只有一点,穆时川却莫名地觉得自己的怀中好像空了许多。 终究是要离去的,穆时川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以及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他怀中的孩子。 云朗、云朗、云朗。 像云一样自由,像那天的天气一样明朗。 如她一般的、云朗。 与他毫无关系的姓名、与他毫无关系的期许,将这个名字反复的放在唇舌间咀嚼,他才能终于绝望地承认,其实陆醒言从那个时候开始,对穆时川就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 她终于回到了那个自由的世界里。 只是他不曾察觉一点点,又或者是心里早已知晓、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而已。 五分钟后,陆醒言终于将云朗轻声细语地叫离梦境,在小崽子困倦的眼神中将他抱离了穆时川的怀中。 一瞬间的分离,却是彻骨的凉。 被留在原地的只有他、还在苦恼、悔恨、痛苦和怀念的也只有他。 陆醒言抱回了儿子,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穆时川,看着怀中的小崽子,在他哭闹前将他抱进卧室。 云朗睡得很熟,即使刚刚被陆醒言哄醒片刻,一沾上熟悉味道的寝具就立刻翻了个小身子、撅着小屁股背对着陆醒言睡着了。 陆醒言给他拉了一条小毯子,调好床头灯的亮度,就站起了身,走了出去。 客厅里的灯光从卧室的门缝里渗透进来,隔着那一条浅浅的光影线条,陆醒言看到了站在客厅里的穆时川。 从她抱着孩子进屋,到现在她走出来,穆时川连站姿都未变过。 他就保持着那样僵硬的、古怪的、束缚的姿势,站在沙发旁、一动不动。 好像生怕在这个房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陆醒言生气、厌恶、然后驱逐。 陆醒言甚至有些恍惚。 她莫名地想起下午与张雨佳的见面,想起在她的描述里他们一起走过的高中生涯,想起那些曾让她心悸不已又期待忐忑的同桌生活。 又想起他们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点滴,想起他们不曾缱绻、也不曾柔软过的婚姻。 陆醒言就那样走了出去,她带上了卧室的门,隔绝了里外的两个世界,然后一点一点地走到了穆时川的面前。 穆时川在她走近的时刻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掩去眉眼里的情绪,看着陆醒言,然后艰难地移开视线,似在割舍,却轻得像羽毛:“我……走了。” 陆醒言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出的步伐,突然开口叫住他。 “穆时川。” 她难得将他的名字叫得那般平静,没有怨怼、也没有嘲讽。 穆时川顿住了脚步,他回转过了身。 他已经不会妄想陆醒言是有什么旧要与他叙,所以神色平静,仿佛接下来的言语不论什么他都能听完。 陆醒言神色平淡地往前了走了两步,在他的面前站定。 “你骗过我吗?” 穆时川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眉眼轻颤。 陆醒言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带着一些咄咄逼人,又像是刨根问底的决心,她重复道。 “穆时川,回答我,从高中到现在,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有没有骗过我?” 第57章 你也不过如此。 你有骗过我吗? 那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这样问道。 当他面对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也许都不会像此刻这般,有如酸涩的液体缓缓倒流进他血肉模糊的躯壳里。 可是这个人,是他的醒言。 是他小心翼翼、有如做贼般、都不敢再念出她的名字的人。 他的醒言,他的……妻子。 她一如那一年坐在他身旁的少女,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连虚伪的遮掩和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就那样问出口。 是否欺骗。 当然……是的。 那些不敢直面、更不敢说出口的浓郁情意,那些深藏在心、连他自己不敢也不曾深究的在意,那些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视线、和无数次莫名的心软。 那份藏在他的凉薄下的,喜欢。 是为骗局。 他对她说过的最大的谎,大概就是……他不在意。 陆醒言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睫毛簇簇得抖,一瞬不瞬地带着眸中的光芒,似乎是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可是空气是那么安静,面前的男人唇线紧抿,眉目沉郁,好像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他沉默的样子,像过去的许多时刻。 几乎是立刻,令陆醒言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过往。 陆醒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感受着客厅里压抑着的沉闷和寂静,像是再次对什么东西失望了。 她的视线仔仔细细地扫过穆时川的脸,好像在用目光抚摸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不是带着爱意,而是再也不想看的审视。 果然,他永远是这样。 他一直是那个坐在她身侧伪装得极好的少年,不论是何境地,都不会对她袒露内心。 陆醒言垂下头,神色平静地退开、转过了身。 ——再次远远退离。 穆时川看到她疏离的眼神,以及转身时对他的漠视,他突然意识到,他在她面前早已没什么可以骄傲的了。 她能随时抛下他,他却再也做不到离开她。 不能让她失望、不能的。 在陆醒言再次往前迈出一步的一瞬间,她突然感到手腕处传来的力量,那只手紧紧地握住她,将她固定在原地。 下一秒,她听到一道沉而压抑的声音,带着急切,在她的*脑后的左上方,说道。 “我有。” 他仿佛怕极了失去某种东西,将心头最柔软的那部分说出了口,无措极了。 他生怕陆醒言不信一般、再次重复道:“陆醒言…我骗过你。” 陆醒言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手回过头,手腕的力道却更加地重,下一秒,他的另一只手竟得寸进尺地箍住了她的双肩。 他的手臂横亘在她的身前,他的身体覆盖住了陆醒言的后背,让她的四周突然被他的气息包围。 陆醒言听到他抵着她的侧脸,轻声说道:“别回头,如果看着你的眼睛,我说不出口。” 陆醒言甚至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微微的颤抖,有些许的诧异让她不再挣扎。 她听到他说:“那些冷淡、恶劣、无视,那些让你痛苦的情绪,统统是我,是卑劣的我为了掩饰我的在意,而对你说出的最大的谎言。” 穆时川将她柔软的身体松松地揽住,连一点力气都不敢用,生怕引发她更深的厌恶。 他看着陆醒言的侧脸,看着她小巧的耳朵和精致的脸颊,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湿润的液体从他的眼中落下。 “陆醒言,对不起,我说……我不喜欢你。” 那句我不喜欢你。 是谁将自卑又敏感的内心藏起,伪装出坚硬的外壳,把爱意放进去包裹好,一丝一毫都不敢渗透。 那是一场影子小丑的劣质骗局。 对不起,说不喜欢你,对不起,骗了你。 陆醒言安静地看向窗外,看着落在玻璃上的月光,看着那上面倒立着的他们相拥的背影。 那好像是格外温情的时刻,陆醒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情绪,她居然伸出了手,覆盖在穆时川横在她身前的那只手臂上。 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体温,隔着衬衫也能感觉到那块皮肤的冰凉,陆醒言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以一种极为缱绻缠绵的姿势,静静地站在他的怀中。 让穆时川难以置信地,侧眸看着怀中回应的她。 她轻轻地开口问道:“穆时川,那个时候,你看到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她的眸光诡异的清冷、却似乎带着脆弱的水光:“看到我自以为是地暗恋、看到我以为藏得很好的喜欢,你是不是感到很得意、又觉得我很可笑?” 大概是被她这半年甚少流露的温柔所影响,穆时川几乎是几乎是立刻急切地反驳:“我没有,醒言我没有!我发誓!我从未有任何一刻,觉得你喜欢我的样子很可笑。” 他说完,陆醒言没有出声,背对着的站姿,穆时川看不清陆醒言的神情,她的沉默让他以为她不信他说的话。 他下意识地补充道:“我…我甚至……”他闭上眼,艰难地说出:“有些窃喜。” 他说出这样的话,极大地挑战了他自己的开放程度,连脸都莫名地红了一点。 空气都仿佛停顿了两秒。 陆醒言弯了弯唇,终于出声:“是吗?” 穆时川垂下眼,轻声答道:“醒言,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孩子。” 那样的女孩子,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子。 她活得鲜艳而热烈,像一簇繁花,开在最热闹的街道,每一天都朝着太阳生长。 穆时川说话的时候,他呼出的热气贴着陆醒言的耳边,带着独属于他的冷淡气息,却莫名的,在今夜变得灼热。 穆时川看着她握着他手腕的指尖:“我虽然想过,上帝创造你,是不是只是为了让阴暗里的我自惭形秽,可是醒言……我后来知道,你是他终于伸手朝我撒下的阳光。” 你是上帝往我的黑暗世界里撒下的那缕阳光。 一向沉默寡言又隐忍不发的男人,似乎这一生所有的情绪都在今夜不敢再藏、无处遁形。 连这样的隐晦告白、他都不再遮掩。 …… 陆醒言略微偏过了一点头,微微扬起了脸,看到屋角的吊顶灯,即使是温暖柔和的浅黄色灯光依旧让她有些晃眼。 被灯光照耀的地方,一点一点显现。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所有的小意温柔和缱绻呢喃都褪得一干二净。 她轻轻地开口:“穆时川,我也骗过你。” 她笑了笑。 “在刚刚。” 她说。 穆时川的大脑有一瞬地停滞,直到他的手臂被也被陆醒言的手握紧,她的力道像是在发泄她心中的情绪。 他终于恍然,却始终不敢相信,他一点一点地偏过视线去看她,唇色苍白,双眼湿漉漉得一片。 而他怀中的女人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转过了身,揉了揉自己被他捏疼的手腕。 她抬起眼,眸中的坦荡和嘲讽一览无余:“难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柔情似水温柔乡里真的有用,让你说什么你都说。” 穆时川被她推开,他双眼轻颤,说不出一点话来,只能看着她唇瓣开合。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被践踏的真心、自然要用他的真心来赔。 她惯是个那么注重公平的人。 他艰难曲折又小心翼翼说出口的心意,成为今夜的夜光里一览无余的羞辱。 原来竟是这般难过。 ——陆醒言当初被人知晓心意、被戳穿暗恋、以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时刻,竟是这般的,让人心碎。 好像全世界,都在这一刻,崩裂。 陆醒言的目光像是落下凌迟之刑的刀:“那么可笑的往事,那些我不知道的故事,我其实有点介怀,毕竟我这么骄傲,还是不想留些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中,知道你没有背地里笑我我就放心了。” 她好像变得很轻松,想要的问题得到了答案,其他的那些东西她不关心。 比如,他的心意。 她甚至笑了笑,继续说道:“穆时川,你也不过如此。” 穆时川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碎开,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其中翻滚搅动,明明想握住持刀的人却颓然停下。 可他还怀抱着一丝一毫的期望,看着陆醒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陆醒言,我喜欢你。” 陆醒言没有说话,可是她闪烁的眼睛,那么明确地告诉他,她不信。 她不信,她不信。 他的喜欢,她一个字也不再信。 穆时川的牙咬紧,忍着心口的痛意,再次说道:“陆醒言,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甚至闭上眼,任由冰凉的液体滑落,滴在他的指尖。 “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这么想要祈求一个圆满。”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徒然地呢喃。 而他面前的姑娘,却也只是伸出手,那样温柔、却像是大发善心那般的,覆住他的双颊。 她收起了那副讥讽的样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明媚灿烂。 她的指尖抹去他眼角的湿润,看他像看不听话的孩子。 “穆时川,虽然你的童年不怎么愉快,但是,《狼来了》的故事你应该听过的。” 穆时川透过一片迷茫看着他的姑娘。 一片恍然的朦胧间,那是他的姑娘。 哦,你看,她还是不信。 第58章 像一个偷窥者。 著名的女性情感专家(假的)李诗尹女士曾经说过。 女人,不能受气,受气就会小叶增生。 所以,当陆醒言在这个夜晚,好整以暇地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看着她的前夫的时候、突如其来地顿悟了。 她凭什么要把那些年的不甘、失望、苦涩统统咽下,该叫他也好好尝尝才是。 她潇洒是她陆醒言性格使然,不是他穆时川可以全身而退的理由。 …… 月光落在光滑的桌面上,陆醒言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整个透明的玻璃杯被液体注满,陆醒言捏紧杯壁,一口气灌下。 冰凉的水顺着她的喉管向下,让她跳动得格外高频的心脏慢慢冷却。 穆时川被她落在身后,那双曾经让陆醒言格外喜欢的双眸像是淬满了冬日的雪水,冰冷湿润。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像是一只等人怜爱捡回的大型犬。 而陆醒言回以他同样沉默的视线,然后突然轻轻笑了笑。 她开口了。 “穆时川,我从来都不曾隐瞒对你的任何感情,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而你只回以了我沉默、隐忍和无视,你凭什么?” 陆醒言偏了偏头,这个动作让她的美格外得具有攻击性。 仿佛骨子里的骄傲、放肆达到了极致。 她一字一句地对他定义。 “胆、小、鬼。” 见不了光的胆小鬼,连喜欢都不敢说的胆小鬼,凭什么和她谈爱情。 —— 穆时川从这里离开的时候,门板传来清脆的“咯哒”声。 陆醒言的手垂在桌面上,看着天边的那只月亮,静默失神。 她好像……什么话都说了。 那些沉重的、可以让人痛苦的话,被当作攻击性的武器,从她的口中,尽数扔给了他。 这大概是陆醒言第一次怀抱着想让一个人痛苦的坏心思去说话,明明可以称作是发泄,却在他离开后,陷入莫名地不知所措。 但是。 也是只有一点不知所措而已。 陆醒言想。 …… 身后的大门传来了指纹解锁的声音,虽然知道不可能是那谁回来,陆醒言还是下意识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但是下一立刻回过神来,知道是姐妹李诗尹下来蹭床蹭床伴。 敏感的孕妇大人一进屋就嗅到了客厅里不寻常的气氛:“你在干嘛?” 陆醒言眨了眨眼,无辜地摊摊手:“喝水啊。” 李诗尹狐疑地走过来:“喝水喝出了蓝色生死恋的感觉?” 陆醒言翻了个白眼不准备作答,走过去打开了冰箱,准备抠巴出一份宵夜来。 今晚的终极拉扯让陆醒言的消化系统都变好了不少,最终她决定做一份海鲜辣汤面作为她和孕妇大人的宵夜。 李诗尹喝着牛奶数着药品和果仁、坐在料理台边看着她动作,撑着下巴突然问道:“穆时川来过了?” 陆醒言倒水的水差点一个晃荡把锅打翻。 陆醒言点开火,才转过身无奈地看向自己的小姐妹:“你在他身上装雷达了?” 李诗尹不屑地“哼”了一声:“陆醒言!我可是跟你穿一条裙子长大的人!我谈过的恋爱比你揍过的男人还要多!” 陆醒言拎起两卷面条,不甚在意地说道:“我小时候不穿裙子。” 李诗尹把最后一刻坚果也艰难咽下,然后敲了敲桌子:“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有没有把他打出去!” 陆醒言靠着锅边,连头也没回,在水烧透之后把五颜六色的营养宝宝面扔进去,慢悠悠地答道:“我打他干嘛他那么弱不禁风的,一拳下去再讹上我。” 李诗尹顿了一下,女性情感大师第一次觉得陆醒言说得很有道理。 陆醒言拿捏自己小姐妹很有一套,轻轻松松摆平她之后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一盒海鲜拼,葱花蒜末小米辣爆炒之后倒进去,熟练地挖出两勺自己老头鞠明衫大厨自制的辣椒酱进去一起煮。 三分钟后李诗尹咬着筷子看着面前的一大碗海鲜辣汤面,美滋滋的孕妇大人很快忘记了某个疑似上门来的狗男人,开始跟陆醒言分享自己今晚跟老公BB吵架的心得。 著名女性情感专家如是说:“男人,不能惯,要好好管教、适当打击,才能帮助他们成长。” 彼时陆醒言满足地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想起今晚玩弄某个狗男人的快乐行为,点了点头,对这句话表示了极大的认同。 虽然穆时川已经没什么好成长的了,但是如果能让他死心至少半年别出现在陆醒言的面前,也能让她舒爽不少了。 —— 在那一年的冬天到来的日子里,李诗尹的综艺正式开拍了。 而为了从小穿一条裙子的姐妹情以及公司的年末业绩、陆醒言开始了再一次网络表演之旅。 继几年前的第一季被贴上的财大气粗女霸总、腿长腰细好哥哥的标签之后,这一季的陆醒言在观众面前显而易见地柔和了很多。 大概是当了妈妈的缘故,拍摄先导片的时候,当长发及腰的她穿着收腰衬衫和紧身高腰牛仔裤出现在镜头前的时候,连她的编导都短暂地愣了一下。 再次坐在镜头前,陆醒言依然是有些局促但格外温柔地笑了笑,开口道:“大家好,我依然是陆醒言,依然是飞跃集团的董事,依然是被拉来凑数的,依然……想在这次的节目里随缘谈个恋爱。” 跟完她一整个第一季的编导姐姐立刻领会了她这句话的意思,这是陆醒言在上一次参加节目时候、在先导片里说的话。 这个年轻的女孩看着面前的陆醒言,突然有着莫名的感受。 在今天之前,在看到无数网络流言之后,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重新捡拾生活的陆醒言、或者一个依然陷入过去的陆醒言。 像网络上的所有人以为的一样。 就像他们往她身上贴上的标签一样:离婚、单亲妈妈、辛苦、婚姻失败…… 那些标签像无数个创口贴,意图遮掩她狠狠跌落神坛又重新站起的灵魂。 可是当她就这样坐在这里,依然光鲜亮丽、明媚如初地坐在这里,这个小编导才突然明白,李制片人的那句“少自己脑补、她陆醒言活得可好了”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破碎的灵魂,那不过是那个叫做陆醒言的女孩,踩着水溏走过的一小段人生而已。 —— 十一月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节日,但是中国科学院上海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小陈却记得,在十一月的某个周三,他们组的穆教授像是鬼上身一样,莫名其妙在晚上七点就下班回了家。 小陈觉得有些古怪,毕竟穆教授是连中秋节都独自留在实验室的人。 注意到小陈的视线,研究组新来的小庄撇了撇嘴:“看什么啊?穆教授应该是回去追星了。” 小陈顿了一下,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同事。 小庄抬起头:“我猜他喜欢那个唱歌很厉害的女爱豆安寒,上次我看到穆教授午饭的时候在看她的综艺。” 小陈飞速地转动了一下他的大脑,然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庄瞥到旁边同事吃晚餐点开的预告片,指了指:“诺,就是那个,今晚好像首播。” 小陈动了动脖子,缓缓地骂出了一句:“傻逼。” 小庄瞪大了眼睛:“你骂我?!” 小陈指了指那个在预告片里出现的高瘦身影:“那个。” 小庄不明所以地歪歪头。 小陈叹口气,无奈说道:“穆教授前妻。” 小庄:“……”草。 穆时川就这样在许多同事疑惑的目光里回了家,然后打开了投影,格外生疏地操控着那个小小的遥控器,打开了那个视频平台。 他看着挂在首页上笑得格外开心的陆醒言,突然视线如同投影的光线一般恍惚。 时间悄悄地走向了正点,他知道如果再按下一个按钮,那个指引框就会点亮,然后播放视频。 可他居然连按下都格外迟疑。 像一个偷窥者。 明明视频里面会是陆醒言愿意呈现的、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观看的一面,却是让穆时川感到晦涩和害怕的、属于陆醒言的新生活。 穆时川的手指尖都好像在那一刻变得僵硬,按下那个按钮的时候心都在剧烈地跳。 那样的陆醒言,那样笑着的、灿烂的陆醒言,可以从镜头前对着满世界的人展露,却不会再在他面前留下一星半点。 记忆好像都在被冲刷,一点一点地、被后来的故事掩盖。 他终将会,什么都不再拥有。 当飘忽的意识占据理智的大脑的时候,他听到画面里的那个女孩温柔却掷地有声地说:“我依然是陆醒言。” 是啊,她依然是陆醒言。 他好像什么也不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 穆时川的遥控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沙发上,他看着那个硕大的屏幕上的正在说话的姑娘,终于明白了被留在原地的滋味。 等待的焦急、失约的低落、无视的痛苦。 他给予她的一切,统统会落回到他的世界里。 他终于知晓,不被喜欢的人,是没有表达情绪的资格的。 第59章 只要他敢。 陆醒言的先导片拍得格外简单。 本来她的编导选定的主题是拍摄她在陆家收拾行李去同居地点的那一天,为了极大地把握热度,编导还提前申请了让陆醒言的便宜弟弟陆仰止出镜。 毕竟ARE电子竞技俱乐部的前AD选手、现任教练陆仰止是个正儿八经牛气冲天的大帅比。 而陆仰止本人在听说这件事之后,虽然连翻了数个白眼,但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在录制前一天回家了。 这个男人甚至欲盖弥彰地去理发店做了个洗剪吹,给足了姐姐陆醒言的面子。 本来一切都将这样轻松愉快温暖地进行,但是在录制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那一天陆家的早餐时分,一个正在追求陆醒言的脑残富二代上门求爱了。 彼时陆醒言素面朝天踩着拖鞋下楼朝着镜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然后转头对着沙发上大冬天还穿着大凉拖的弟弟说道:“你已经穷到没有钱买棉拖了吗?” 陆仰止懒散地从沙发上抬起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可怜的脚趾开口道:“从昨晚到现在,这个家里终于有人看到了我的贫穷,既然如此,转会期到了,我亲爱的姐姐要不看着随便给点?” 他大少爷瘫在沙发上,一副懒洋洋又好吃懒做的样子,控诉着他的母亲和家里的阿姨根本无人在意给他换拖鞋。 陆醒言仰头喝下一大杯温水,对弟弟的化缘充耳不闻,仿佛沙发上的烂泥说出的话就是空气,转头问身后的阿姨:“今天早上吃什么呀?” 陆仰止从手机里抬起眼睛,哈了一口气:“陆醒言,我们二十多年的姐弟情谊难道抵不过这些身外之物吗?” 陆醒言平静地看了看他,陈述道:“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和你的队伍不值八位数的转会费罢了。” 这要是往前倒数个三五年,回到陆仰止还在役的时候,谁如果敢羞辱他大少爷的转会费不足八位数,他一定能理直气壮地把他的全年KDA砸到那个人的脸上去。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姐姐。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陆仰止只能长舒一口气,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羞耻感咽回去,然后看着他的姐姐陆醒言捏着他的资金链宛如命门那般有恃无恐,对着镜头也随心所欲地说道:“你是哪来的公主啊,我还得赚钱给你花。” 陆仰止顿了一下,很明显地在骗到钱之前他不准备要脸了。 陆醒言看着她一向没什么底线的弟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可是还没等她后退,比她高了一头的大男人已经迈着他的大长腿走了过来。 陆仰止立在陆醒言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公主、打钱。” 陆醒言:“……” 也不知道是什么奇妙的缘分,门口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动静,有人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上门拜访了。 这种天气不在家里呆着等早饭而在院子里乱晃的,在这个家里只有陆醒言的父亲鞠明衫先生。 小浣熊因为最近有点三高,每天早上都会被陆萍女士赶到门外做一会儿广播体操。 那位富二代下了车,十分有礼貌地对着门口头发都没梳的小浣熊鞠了一躬说道:“叔叔好。” 然后在鞠明衫目瞪口呆的眼神里微笑着问道:“请问我可以有这个荣幸带您的公主一起出去吃个早餐吗?” 鞠明衫很明显地有些迟疑,但是他迟疑地不是要不要同意,而是有些为难又有些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孩子,我们家里并没有住着这种人。” ……整个陆家上上下下能和小公主三个字搭边的,大概只有最近脾气日益暴躁的陆萍女士。 正在屋内斗嘴的姐弟俩很明显地听到了门口发生的这段对话,短暂的面面相觑和沉默之后,陆醒言开口了。 “去吧,公主,为了钱,我相信你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那大概也是人生中第一次,陆仰止对自己的脸皮厚度产生了怀疑。 当然,他还是坚强地踩着他的凉拖鞋,在这个平均气温只有个位数的天气里走了出去,而他的姐姐好整以暇地环胸靠在门边看着他。 最重要的是,陆醒言的脚上耷拉着棉拖鞋,十分地让人嫉妒。 那一天的实况不必过多阐述,只看满弹幕的观众在看到陆仰止面色淡定地走出去问那个追求者“你找我干什么”的时候刷了满屏的“太子爷和长公主”。 而在那一年德玛西亚杯的赛场上,真的有观众对着陆仰止超级大声地喊了一声“长公主”,传说一向面无表情的陆教练当场黑了脸。 …… 而陆家货真价实的太子爷陆醒言所遭遇的烂桃花,某种意义上却是在这个节目上广泛传播了,并且与其他三位好姐妹整整齐齐地并列热搜榜,为节目开播贡献了热度。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如许多观众所想的那般寡淡结束,那位向公主求爱的脑残富二代并未心甘情愿地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笑谈。 ——在《女孩们的同居》正片第一集播出的那天,这位富二代靠一己之力登顶热搜榜,与他有关的话题叫做#有钱人是怎样求婚的#。 彼时陆醒言正在片场化妆室里摸鱼,顺便被化妆师倒腾她的脸蛋,然后就发现自己的微博被艾特爆了。 这位富二代小哥在东方明珠顶楼餐厅撒下满天玫瑰雨,跟一位名媛小姐迅速牵手。 陆醒言点进那个视频,对着画面里宛如戳烂了两百个血包的土味审美内心五味杂陈。 更让她一言难尽的是,大概是因为在先导片里的客串让那位小哥丢了脸,在他求婚成功后,有几位他的圈内的暴发户好友上线艾特陆醒言本人,大概的意思就是阴阳怪气地内涵陆醒言错过了这样的求婚。 陆醒言:“……”这福气不是很想要行不行。 陆醒言感慨万千地从手机里抬起头,撞上了李诗尹的目光,暴躁的孕妇大人人狠话不多,将她白嫩剔透、怀孕之后依然十指纤细的手横在脖子上、作出了一个“弄死他们”的手势。 陆醒言眨了眨眼睛,划开手机,打出了一排字,然后利落的锁屏。 她发得很平和,甚至没有刻意回复艾特谁,只是十分简短的一条。 @陆醒言:幸好,差点就是我了。 …… 陆醒言回复完就放下了手机,甚至神态自然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她刚刚解决的不是什么烂桃花,而只是上社交平台发了个广告。 李诗尹从化妆师手里转过脸,看了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然后良久说了一句:“我总觉得你这个女人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是吗?”陆醒言对着镜子挑了一下眉,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眼妆,丝毫不顾及镜头后的观众看到这一幕哭着在弹幕上刷了无数条“老公”。 然后她才靠在沙发椅的椅背上,随意地撑着脑袋:“我也觉得我又变美了很多。” 李诗尹很显然没有被这个笑话逗笑,她十分配合且敷衍地“哈哈”两声,随即说道:“我只关心如果穆时川再来找你你会不会砸烂他的狗头。” 陆醒言闻言,撑脑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动作,也学着李诗尹的样子冷淡地“哈哈”两声。 几秒钟后,她补充道:“只要他敢。” —— 陆醒言闹得动静委实大了一些,那档电视节目的收视也委实太好了一些,直接结果就是住在陆萍和武晴同小区的婆婆妈妈们这才知道那两家的孩子掰了。 平日里跟陆萍不对付的老太太们时不时地指望着拿这件事戳两下陆萍女士,好像陆醒言离婚是个什么塌了天的祸事一样。 当第四个附近的牌友语意不明地说着“哎呀你家醒言还是冲动了,你也真是,不劝着点任由她胡闹……” 据现场的目击证人鞠明杉先生阐述,陆萍女士当场面无表情地推倒了一幅清一色龙七对,然后平静地对那位阔太说道。 “我家醒言离了,后面照样有大把的男人跟着她跑,你没见过好男人不代表我女儿要跟你一样受罪。” 在那位牌友暴怒之前,陆萍女士从她面前大摇大摆地数到了那把牌的钱,然后笑眯眯地补充道。 “你自己都过得不幸福,少对我家囡囡指手画脚。” …… 在一代文豪鞠明杉的描述下,陆萍女士高大英勇的形象瞬间拔地而起,在小区里一战成名。 并且被绘声绘色地传到了另一位当事人武晴的耳朵里。 是以,被陆醒言在节目里气了一个月、被陆萍女士憋了半个月的武晴,终于在穆老太太八十大寿的那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来了。 穆时川人都还没进屋子,大哥穆时江就坐在沙发上朝他挤挤眼,示意他楼上有地雷。 穆时川肉眼可见地整个人更加沉郁,脸上看不出一丝神情,只有眼睛还剩下一点点光亮,淡淡地往楼上瞥了一下。 穆时江被他的样子弄得怔了怔,却还是问道:“你不上去?” 穆时川别开了眼,不露情绪,却极为冷漠:“哭完了再上去。” 穆时江轻笑了笑:“看来你知道二婶婶在哭什么。” 穆时川淡漠地“呵”了一声。 然后他垂下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转辗却怎么也念不出那个人的名字一样。 他答道。 “谁知道呢。” 上帝说,他得记着。 他得眼睁睁得看着。 第60章 配不上的人,是我才对。…… 武晴的声音是属于又细又尖的那种,穿透性极强,她又特地挑了一个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家的场合,和一群人聚在二楼的客厅里说嘴。 她一会对着穆老爷子哭自己命苦,穆时川越来越反叛,一边对着各位亲戚好友哭诉前儿媳陆醒言欺人太甚,自己去出风头连带着丢了穆家的脸。 穆家年纪最长的老太太、穆时川的太奶奶,已经九十多岁,老人家坐在最靠窗边的轮椅上,看着冬日短暂的午间日光落满了自己的腿。 老太太腿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掉絮的毛毯,她满是褶皱和纹路的手抓住了毛毯一角,在被她反复揉搓的那块毛毯的右下角,有一个清晰的弹孔。 那是穆时川的太爷爷当年从解放战争的战场上带回来的,在老人家去世后,每年冬天、老太太都会把这块毛毯拿出来,铺在阳光下,像是和某个挚爱的人一起晒着太阳。 去年冬天家里新来的阿姨不知道老太太的习惯,将那条毛毯洗完收了起来,一向安静乖巧的老太太一反常态,哭闹了许久,直到穆时江回家让人将毛毯找出来,将有弹孔的那一边放进她手心才罢休。 现下老人家背对着客厅,浑浊的眼睛低垂、让人无法分辨情绪,她明明坐在这一屋子的子孙后裔之中,却仿佛身处一场荒唐纷扰的闹剧。 武晴说着说着,将视线飘向窗边的老人,撇着嘴扬起腔调:“那个时候我就说不让她进门,像什么样子,哪家的女孩跟她似的让人看不上,还不是奶奶说喜欢,现在倒好,应了我说的话了吧?” 老人家靠着轮椅,闻言抬起苍老褶皱的眼皮,懒散和倦怠的眼里难得地闪过一些东西,她的思路已经混沌,却好像能知道那些言语的恶意。 老太太茫然地扫过一屋子的男人女人,然后慢吞吞地答非所问道:“老二媳妇,你眼睛一直这么小,像个芝麻长在脸上。” 无厘头的言语掷地无声,老人家说出口的话并无人在意,大家哄笑一气之后便换了新的话题。 穆时川就是在这个时候,踩着一级一级的楼梯走上尖锐刺耳的二楼的,跃过纷扰的、以他母亲为代表的八卦修罗场,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窗边的太奶奶。 他静静地注视了那个莫名温柔也伤感的角落一瞬,就将视线移开,然后一步一步、踩着乱七八糟的寒暄声,走到了话题中心。 认识的不认识的尖锐声音在那一瞬间差点淹没了他,而他充耳未闻,静静地走到了窗边,在太奶奶的轮椅面前蹲了下来。 他伸手,将老人家垂在地上的那一半毯子捞起,端端正正地盖在她的双腿上,然后抬起眼、与太奶奶早已没有光亮的眼睛对视。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像是在空气中想要抓住什么,穆时川将自己的手放进老人的掌心,那颗冰凉透顶的心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温度。 他的母亲说:“时川你怎么回事?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了,一点礼貌也没有!不知道叫人吗?!” 左边的伯伯说:“时川现在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但*是叔叔过来人跟你说,陆家的那个女儿确实要不得!离了是好事。” 右边的婶婶附和道:“就是!陆萍当年就是那样的性子,她养出来的女儿能有什么好的!等伯母给你介绍两个,你喜欢什么样的?” …… 穆时川并未有一字回答,只是一只腿的膝盖靠着被阳光覆盖的地面,他被温热的触感弄得有些恍惚。 恍惚到,他好像看到了陆醒言第一次跟他回穆家的场景, 也是在这间屋子,也是这群七嘴八舌的人,也是这样窒息到让人作呕的气氛。 大抵是在那样的黑暗里呆久了,他甚至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有意识到,也许那一天的陆醒言,遭遇到了更多他不曾想过的轻蔑与嘲讽。 但她尽数咽下了。 原来只有这样的时刻,当他一点一点回看她陪他走过的路,才会知道曾经的陆醒言到底有多喜欢他。 那样的女孩子,像她骄傲到极点的女孩子,却可以为他咽下旁人的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 在那片没有光明的纯黑世界里,她一脚踏了进来。 时至今日,连他也忍不住庆幸,她没有被染黑分毫。 这是在那场婚姻中,仅剩的、穆时川能够觉得庆幸的东西了。 以及,他好像,真的没有一点点东西,是能配得上那样的陆醒言的了。 —— 穆时川的沉默让满屋子的附和变得尴尬起来。 武晴闪烁着眼睛,看着不论旁人说着什么,穆时川都保持着那个姿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看着这个儿子,她逐渐觉得他格外得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 穆时川松开握住太奶奶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老人家手上戴的镯子。 那镯子的成色极好,是陆醒言第一次来到穆家的时候给老人家准备的见面礼。 老太太看他看着自己的镯子,立刻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指指镯子,对着穆时川说道:“我喜欢。” 穆时川怔怔地半仰着头、看着老太太轻轻开启的唇。 老人家温柔怜爱地看着他,轻抚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喜欢她的。” 穆时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酸涩得厉害,在这座如冰天雪地般恶心的屋子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带着喜欢的心情,对待当年的陆醒言。 不至于让此刻的他,被痛苦和愧疚彻底吞没。 穆时川将额头缓缓地贴近老人家的满是褶皱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地、颤抖着说道。 “太奶奶,她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老人将手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着那个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带着劝慰和宽和,又带着无限的悲悯。 崩溃的情绪只那么一瞬、只有那么一点点,紧绷的弦让他只能暴露那么一点脆弱。 穆时川再抬起眼的时候,眼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站起身,将老太太雪白的发丝在毛绒帽下摆弄好,像是在与这个家里他唯一的、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告别。 老人家平静地转过了眼,看向冬天里光秃秃的花园,了然地挂着唇角的微笑。 穆时川转过身,屋内的一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着,想要张口缓和古怪的气氛,却被他冷硬的神色劝退。 穆时川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母亲身上,他淡漠地看着武晴,然后开口问道:“闹够了吗,妈?” 武晴的眼珠子都瞪圆了,似乎是没想到近半年没回过家的儿子居然会真的这样开口跟她说话。 而穆时川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周身的最后一道枷锁:“我其实一直在想,陆醒言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她看到这一屋子人、是不是会和我一样,觉得窒息和恶心?” 年轻的男人笑了笑,却格外地嘲讽:“一定会的吧,毕竟除了你们,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让她这样反胃的人。” 穆时川轻飘飘地说完,紧接着淡淡地补上一句:“而且显然,你们一点也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腐臭气味。” 他说着话,视线扫过这间屋子的许多人,下颌收紧,像是从此这个世界他再也没有在意的人一样。 武晴捂着心口,大脑一片空白,听着穆时川近乎辱骂的言语,梗着心口,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她的手指着穆时川:“你……你竟然敢这么说……为了一个陆醒言?”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不要再说她的任何不是,也不要再评判她的行为对错,她活得比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干净纯粹,以及、她比你更会当一个妈妈。” 武晴不敢置信地听着他忤逆的言语,她需要依靠被人扶着才没有倒下去。 穆时川看着武晴指着他的手指,莫名想起小时候每一个压抑的瞬间,想起被毁掉的每一个玩具,想起那个差点被毁掉的陆醒言。 他淡淡地,像是再说别人的故事:“配不上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 穆时川下楼的时候,楼上已经乱成一团,武晴的谩骂声、众人的推搡声,透过楼梯的缝隙洒落。 而穆时江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留下的沙发上,回过脸看到堂弟的时候还轻轻地笑笑:“今天之后,你好像把这一屋子都得罪光了。” 穆时川闻言,神色自然,不像是刚刚从一场闹剧中抽身,更不像是楼上闹剧的始作俑者那般。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朝着穆时江扔了过去, 穆时江灵敏地接住,看了一眼就皱了眉:“你来真的?” 穆时川“嗯”了一声,抬脚就准备往外走。 穆时江握着钥匙,看着他潇洒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就算从明天开始你不姓穆了,陆醒言也未必会看上你。” 穆时川转过脸,随意地“啊”了一声。 然后紧接着,他轻笑一声,似是自嘲。 “我知道啊。” 60-70 第61章 如果没有遇见过。…… 在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周末,为了录制节目,陆醒言搬进了顾之桃爷爷名下的一套小洋房。 也不知道那位房地产大鳄到底有多少幢这样的私产,每一套都让陆醒言垂涎三尺。 那座小洋房坐落在上海的复兴路上,道路两旁和小院里洒满了落叶,寒风吹来的时候打着漂亮的旋。 院子很小,推开房门走两级台阶,三五步就能摸到院门,但是格外地温馨又充满文艺气息。 陆醒言每天早上睡眼惺忪地下楼走到门口的牛奶箱里给陆云朗小朋友拿牛奶的时候,还能顺便和邻居的那对老夫妻打声招呼。 陆云朗小朋友来这里住了快一周,已经能习惯面对家里奇奇怪怪的地方藏着的镜头,每天乖乖巧巧地跟着小舅妈顾之桃玩益智小游戏。 不论顾之桃将那块拼图藏在画面里的哪个角落,可可爱爱的小奶团子都能准确无误地用他的小肉手找到、然后放回原处,再用他葡萄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求表扬。 曾经在答题节目里一路通关、智商高达188的顾之桃不止一次地捏着陆云朗小朋友的脸蛋看着陆醒言感慨道:“你真的不打算带他去测个智商吗?” 陆醒言却只是淡定地把儿子抱起来,兜着他的小屁股,蹭蹭他的小脸蛋,十分不在意地说道:“算了,活得随便点,聪明也好笨蛋也罢,各有各的活法。” 用陆萍女士的话说,陆醒言养儿子,有她自己的一套歪理。 虽然没什么道理,但能打败所有人。 在陆醒言的观念里,陆云朗小朋友的智商是188还是88都没什么区别,毕竟有时候想到提供另一半基因的某个男人,那么高的智商没干出过一件人事,陆醒言就能格外释怀。 这样想着,她养儿子就跟隔壁李诗尹的老母亲养那只小博美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旁怀着孕的李诗尹总会敏捷地翻身坐起,然后控诉她:“陆醒言你内涵谁呢?” 要是陆醒言和穆时川的基因都有跑偏的可能,那么李诗尹从现在开始也可以盲目自信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很有可能是个聪明闺女。 虽然说是录综艺,但是陆醒言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为了公司股票市场买一送一来凑单刷脸的金主爸爸。 她实在没什么话题可挖,除了恋爱经历。 所以她居然也没什么心理压力地、在镜头前,配合着萧景明演起了恋爱中的少女。 虽然很多时候陆醒言总是会想,她这样的恋爱小白和萧景明那样温和包容的男人、实在像是在谈一场黄昏恋,细水长流得让人害怕。 但是依然有许多观众磕生磕死。 …… 十二月十六,是陆醒言的生日。 那一天晚上,在那座小洋房里,她的好友们聚在一起为她庆生。 萧景明也赫然在列,他刚刚结束了一下午冗长的会议,染着满身寒气推门进屋的一瞬间,在看到陆醒言的时候陡然舒展。 他递来礼物,陆醒言接过,却并未打开,然后抿了抿唇,对他说道:“谢谢。” 萧景明垂着眸看她半晌,无声地笑笑,抬手帮她拿下毛衣上面落上的彩纸屑,说道:“生日快乐,醒言。” 那是陆醒言离婚后过的第一个生日,却也是她今年来过得最没有心事的一个。 格外得轻松。 轻松到让她觉得,她几乎快要忘记穆时川了。 …… 那一天的夜晚,在陆醒言许愿吹蜡烛的时候,时隔三年,上海滩再一次地下了雪。 她颤动着睫毛,唇角上扬,再睁开眼打开灯的时候,才发现院子里已经落满了白茫茫的一片。 顾之桃和安寒立刻被吸引了注意,趴在沙发上透过落地窗往外看。 陆醒言切着蛋糕也时不时地向外张望,只是视线一挪动,就看到了身边的萧景明。 他在看她。 他的目光灼灼,且被发现后并未有移开的打算。 陆醒言拿着蛋糕刀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闪,然后率先挪开。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凑在窗前看雪,而陆醒言却因为身边那个看她的人、难以平静。 雪下得很大,因为怕回去的路上太滑,陆醒言的生日宴比计划中提早结束了一会。 她送萧景明到门口,男人穿着大衣,看着屋檐上仍然在抖落的雪花,以及红色毛衣里格外明艳的陆醒言,突然伸手,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转瞬即逝,点到为止。 这是相识半年来萧景明第一个逾矩的动作,带着克制的暖意和些许的唐突,让陆醒言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 而萧景明却对着她身后的镜头轻叹了一下,然后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正,然后道别道:“别闹太晚,晚安,醒言。” 然后在陆醒言还未反应的时候,他转过身,走进了夜幕的风雪中。 陆醒言看着那辆车开走后才关上门,走回了温暖的室内她才后知后觉到刚刚外面发生的一切过于冷了。 进屋后安寒拉她去看电影,她们四个人一个挨着一个关上灯窝在暖炉边看鬼片,安寒和顾之桃一人一个抱着陆醒言的胳膊,看到不敢看的画面就埋进陆醒言的袖子里。 孕妇大人李诗尹坐在最边上,看着旁边挤成一团的三个人,丝毫不觉得鬼片害怕、还要在旁边嘲讽她们道:“真是又菜又爱看。” 她话音还没落,安寒就传来惊天地泣鬼神地一声女高音:“——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啊!” 被夹在她们中间的陆醒言在尖叫声中缓慢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看了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整个晚上她都有点心不在焉。 …… 陆云朗小朋友还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陆醒言没看一会儿就上楼去了,留下两个鬼喊鬼叫的菜鸡和不动如山的孕妇大人。 陆云朗小朋友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窗外的雪和留下的叫嚷声影响,翻着肚皮在暖洋洋的室内睡得十分舒服。 帮他盖好被子,陆醒言想起手机在楼上,萧景明到家后应该会给自己发消息,走到梳妆台上打开了手机。 陡然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她有一通未接来电。 她下意识地认为是萧景明的来电,没有任何思考就划开了、在电话回拨的时候她的大脑才缓慢反应那串数字是属于谁的电话号码。 信号的连接声一下一下地响,陆醒言想要挂断的时候已然来不及。 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响起。 “醒言。” 电话那头的人叫她。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下意识地开口道。 “别挂。” 他甚至轻轻地重复道:“求你了,别挂。” 他的声音极淡,却带着明显的鼻音和祈求的意味,说出口的话都好像带着轻微的颤抖。 陆醒言这里的室内温暖又安静,隔着手机却能清楚地听到不属于自己这一侧的风声。 他大概在室外。 陆醒言的手按在挂断的按钮上,却不知道为什么、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 察觉到陆醒言不打算开口的意思,电话那头的男人轻轻地嗤笑一声,似是自嘲。 而下一秒,他却带着莫名的情绪,说道。 “生日快乐,醒言。” …… 给陆醒言打那通电话的,穆时川其实就想过,她大约是不会接的。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将电话回过来。 不管是回错了人还是手中失误,对于此刻的穆时川来说,他终于还是能将那句“生日快乐”说出口。 曾经有机会却不说的话,到了此刻说得更加地艰难。 穆时川靠在窗口,看着漫天飘飞的雪,身后的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之前播出的陆醒言的画面。 他身后的桌上,穆时江已经烂醉地瘫在他家的茶几上,而他站在风口努力地保持着清醒。 他以前从不喝酒的。 陆醒言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终于还是站起身,打开了阳台的门,走进了没有摄像机的暖房。 她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声音淡漠:“说完了?” 而电话那头的男人却轻轻地笑了笑,在陆醒言看不到的地方,眼眶微红。 雪花飘下的方向,是回不去的时光。 他说:“没有。” 穆时川呼出一口气,看着氤氲的热气被寒气吹散,消失在空气中。 “……醒言,我很抱歉。” 陆醒言的手顿了一下,开口道:“这句话你以前说过了。” 抱歉的话,他已然说过许多次,只是这些话过于苍白和无力,不值得被记住。 穆时川垂眸,将手覆在冰冷的窗沿上,轻声继续道。 “我很抱歉,让你独自面对许多难言的羞辱;我也很抱歉,那些套在你身上的枷锁,来自于我身边的人。” 陆醒言沉默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时川的眼眸沉寂一片,仿佛能透过那片雾气,看到当初那个潇洒自如的少女。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酸涩,钝痛得厉害:“我最近在想,如果你没有遇见过我,你是不是每一个生日,都会像今天一样,过得快乐又安宁。” 今天的穆时川似乎格外得不一样,他好像终于被击穿了全部的傲骨,卸下所有的伪装和枷锁,坦然地站在她的面前、接受一切刑罚。 陆醒言看着暖房里静静盛开的花朵,和冬日里格外温柔的灯火,漂亮的瞳孔里没有情绪的波动。 她静静地陈述。 “你喝酒了,穆时川。” 电话那头陷入了诡异的停顿。 下一秒,他突然开口道。 “可是醒言,怎么办,我真的很自私。” “没有相遇过的假设,我不想要。” 他说。 第62章 对我来说,你就是不值得的…… 如果没有相遇过。 这样的假设陆醒言其实做过很多次。 在那些无法坚持下去的夜晚,她也曾在心中带着几分赌气地想着。 只是慢慢地她明白,这样的假设只会让她清醒得更快。 所以即使在今夜,听到他这般如忏悔般痛苦的倾诉,陆醒言看着窗外一片一片的花白,朦胧了斑驳的视线。 在一片寂静中,她开口道。 “穆时川。”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似是在回忆他们的曾经。 她叫他名字的语音语调依然带着少女时的宽容和忍让,可是穆时川很明白,那一定只是会令他痛苦的字词语句。 “如果没有相遇过,如果我没有在年少时落入你的陷阱,我会比遇到你快乐许多。” 她那般平静,说出口的话似乎还带着缱绻,每一个字连起来却格外得残忍。 穆时川在酒精的麻痹下,努力地把她的每一个字拼凑起来,才发现她亲口说出的“不要遇见”,会像锋利的刀刃,划穿他所剩无几的期许。 是啊,如果没有遇见。 如果太阳不曾坠落,她当然会永远盛放在每一个明媚的日子里,她不会低下她骄傲的头颅,不会对他从希望到极尽勇气的失望,更不会差一点,就被磨穿了傲骨。 是啊,这才是陆醒言。 在一片漆黑的夜幕里,她带着周身的光芒,从他黯淡丑恶的人生里走过,然后,毫不犹豫地抽身。 穆时川站在窗边,任由寒冷的风将雪花吹进来,一点一点地砸在他的脸颊上,再落进他的心头。 冰凉一片。 陆醒言听着手机屏幕里传出的一阵沉默、和他低沉的呼吸声,垂着眼、继续道。 “其实你也知道,我也很清楚,这样的假设并不存在;你明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喜欢你,可是你看着我沉沦、任由我误会;你其实也知道只要你解释一句、否定一句,我就不可能纠缠你,可是你没有;我不是非要和你结婚的,你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拒绝我,你也没有。” 女人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在冬夜显得浓郁非常。 “穆时川,你明明可以有无数次选择不和我相遇,可是你还是处心积虑地靠近,你很清楚,我与你之间的相遇,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 陆醒言说到这里,并不觉得愤恨,语气依然平缓,带着对过去世事的释怀。 可就是这样的释怀,让穆时川的心宛如被盐水浸过,破烂的伤口疼得灼热。 陆醒言却觉得不够,她继续说道。 “所以何必跟我说什么会不会遇见的话,简直如同见鬼一般。” 她轻轻哧道,隔着茫茫冬夜,穆时川却仿佛看到了她站在眼前,满眼都是嘲讽。 “掌控全局、冷眼旁观、坏事做尽的人,现在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如果,不觉得虚伪和可笑吗?” 她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回答什么呢?” 穆时川没有言语,他沉默着,好像想把她所有的讽刺言语尽数咽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会万分之一的、她当初的疼。 她喃喃道:“难道你想听到我说,不后悔、我们的相遇还是有些值得怀念的东西存在的,又或者是'我没想过,都过去了这样的话吗?穆时川,你明知道那不是我的答案,所以何必要问呢?要把我们报留的最后一层完整的创面都撕开,弄得鲜血淋漓的。” 雪花一片片地飘,被风吹着,融在他的面颊上,身体和精神的麻木让他分辨不出从脸上滑落的到底是眼泪还是雪水。 他看着漆黑的天幕,头靠着背后冰凉的墙壁,恨不得将全身上下的血放干,来填平她所有的委屈。 他从前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让他想起她的言语、她哭的样子、她走过的路就令他痛苦得发颤;令他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向她证明他此刻的虔诚。 可是最最重要的是,他更清楚,不论他有多疼,她都不会原谅他了。 他想要就此沉睡,可是理智让他格外得清醒。 他听到她说。 “……对我而言,你就是不值得的啊。” “……” 说得真轻啊、却真的好疼啊。 穆时川握着手机,几欲站立不住。 长时间地在风雪中支撑,让他的手指节都变得僵硬,他的本能告诉他下面的话可能更残忍,他甚至慌不择路地想挂断电话。 可他还是听到。 她静静地说。 “我其实也时常会想,我陆醒言到底有什么错,才会遇到你。” 穆时川的眼眶红得厉害,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他按住心口,宛如胸膛被利刃刺穿。 不必问了,也不必说了。 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于她而言都是打扰。 那样不堪的相遇,确实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那于他而言,是已经溃烂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束也是最后一束阳光。 面对这束阳光,他手足无措过、小心试探过、冷漠待之过、最后小心珍藏都留不住万分之一的温暖。 可是那对于陆醒言而言,也许是她一生唯一的晦暗时刻。 那一整晚,穆时川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因为他根本没什么可以反驳的,他从未给她带去过温暖美好的记忆,所以相遇的每一刻,都不值得她怀念。 …… 电话那头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陆醒言只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风雪拍打门窗的声音。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在叹息什么,然后说道:“……就这样吧,穆时川,别再打来了。”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算再有下次,我也不会接的。” 然后,她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室内一片暖意,她手旁的花静静地开着,窗外的白色静静地下着,目睹着这一场人间的诛心。 陆醒言的手指扔按在屏幕上,那个动作有些麻木的保持着,她将额头靠在暖房的玻璃墙壁上,慢慢平复着心绪。 她大概这辈子所有的恶言恶语都对穆时川说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并不擅长此道,所以她在挂断电话之后心一直在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脸颊,才发现那里有湿润的痕迹。 陆醒言再次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吐出心中所有郁结的情绪,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回了屋。 —— 上午六点。 倒在堂弟家茶几边的地毯上睡了一夜的穆时江被冻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下,熟练地起身检查暖气,并未发现问题后他环顾四周,最后缓缓地发现问题所在。 宿醉的麻痹和不足的睡眠使得他大脑运动得十分迟缓,以致于他只看到了阳台的窗户和玻璃门大开,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 直到他一边皱着眉走进阳台、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穆时川这个狗逼弟弟居然喝完了自己回房睡觉窗户都不关哥哥也不管。 然后在他踏上阳台的一瞬间他差点在凌晨六点的上海惊叫出声闹出什么能上报纸的鬼怪奇谈。 …… 上午七点,穆时江站在穆时川的病房门口,大脑依然不甚清醒,麻木地看着病床上的弟弟,然后更麻木得听着医生训斥他。 来的杨医生曾是他父亲的家庭医生,也算是看着他们兄弟俩长大的,据说老人家早饭豆浆都没喝完就跑了过来,推穆时川进急救室的时候嘴角还沾着麻团的芝麻。 穆时江就站在那里看着世伯嘴角那粒滑稽的芝麻乖乖被骂。 “喝酒没点数的?他乱来你也乱来?酒精中毒胃穿孔,差一点点你就可以去太平间接他了,你以为他是你?找死啊你们他什么酒量你不清楚……” 后面还有一大长串,穆时江选择性地忽视了,隔着病房的玻璃窗看着护士给病床上嘴唇白得快没有颜色的人挂吊瓶。 穆时江静静地听着世伯骂人的声音,慢慢地意识回笼,想起刚刚堂弟的衣服纽扣被医生打开,在那片皮肤上—— 那道长长的、距离心脏只差分毫的、至今依然格外清晰的疤痕。 近十年的时光流逝,那道疤痕依然留在穆时川的身体上,留在离他心口最近的位置。 穆时江想起二十岁那年的夏天,他被医院一个电话打到北京,他连夜赶回,然后也是隔着这样的透明玻璃,看到了也是这样毫无血色的堂弟。 不管任由穆时江如何追问,穆时川始终对那天晚上的事情闭口不谈,被逼急了甚至白眼一翻告诉他自己是去见义勇为才挨了一刀。 虽然穆时江觉得他这位堂弟去见义勇为的概率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概率差不多高,但他姑且相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在他的订婚宴上,他见到了那个即将成为他弟媳的、陆醒言的家人,他才终于能将那一夜的事情缓缓串联。 想到这里,穆时江的眼里一片清明。 如果穆时川醒着,穆时江突然很想哧他一句。 何苦来哉。 他也许从未为那个少女做过任何事情。 可他还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挡在了那个少女的身前。 身体的本能总是更加诚实一点。 他也许从未承认过他的心动,可是离心口最近的那道伤疤,会证明他的口是心非。 第63章 一模一样的礼物。 医院的天花板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还漂浮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穆时川睁开眼的时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然后看到了一张大脸,充斥了他全部的视线。 “第二次了。” 穆时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对着堂弟露出了几分嫌弃的表情,然后补充道。 “两个月里第二次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公司季度股票的涨幅都没你心电图起落得快。” 穆时川一向启动迅速的大脑缓慢地辨别着此刻的情形,在意识到什么之后苍白的唇轻微牵动着,露出几分难以辨别的茫然和苦涩。 穆时江站起来替他按开护士铃,然后思考了几秒,陡然开口说道。 “第二次了。” 穆时川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睛,却几乎是立刻懂得了堂哥话里藏着的意思。 穆时江淡淡地说道。 “为了陆醒言去敲开死神家的大门,你已经是第二次了。” 年长的男人收起一直以来惯有的玩世不恭,神色严肃而冷冽,带了几分警告:“既然有了软肋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你没资格做,穆时川,你不是小孩子了,苦肉计这种伎俩,别说陆醒言,连我都不会上当。” 穆时川闻言,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几秒,随即淡漠地笑了笑:“你想太多了,哥。” 穆时川此刻的眉眼如他的唇角一般苍白,松弛着也能隐约看到血管的手臂垂在身侧。 他大约是想起了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前一天夜里的窗台边,某个女人对他说起的话。 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些冷冰冰的话语就填满了他的大脑,刺痛得让他忍不住闭上眼,逃避这个世界。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了,她说,他本就是不值得的人。 被彻底否定掉的,属于陆醒言与穆时川的,一切。 良久,穆时川活动了一下双臂,神色恢复自然,开口却带了几分嘲弄。 “你说得对,陆醒言才不会心软。” 他说这句话时候,像是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像他从小学习并奉为真理的科学知识。 …… 穆时江静静地看着堂弟,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书架前面对满地心爱的玩具碎片的小男孩,他突然感同身受了那个时候堂弟的无助。 那个小男孩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他的太阳。 再一次。 病床上的男人竭力掩饰的,也许正如他当年护在那个女孩身前时的心中所想。 饶是穆时江这样喜好玩弄人心、游戏人间的人也忍不住好奇—— 那个夜晚的穆时川,那个声称自己从未动心过、特地赴约舞会只为了看到她失望神情的穆时川,在被那把利刃插入胸膛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颗他自诩隐藏得很好的心脏。 那上面也许早已被神明刻上少女的名字。 即使他曾那么、那么卑劣地藏起。 …… 这世界上再不会再有如穆时川一样别扭的人了。 穆时江想。 —— 生日的第二个清晨,陆醒言醒来的时候,她的宝贝好大鹅陆云朗小朋友的一只小肉胳膊正横更在她的脖子处、差一点点就要送他的老母亲去天堂。 陆醒言没好气地拍拍陆云朗小朋友的背,叫醒儿子失败,只能打着哈欠漫无目的地去楼下晃晃。 客厅里有声音,陆醒言本来以为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在家,可是下楼后才发现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孕妇大人李诗尹女士在做产前瑜伽。 陆醒言按压着额头,随口问道:“安寒和小桃子呢?” 李诗尹跪坐在瑜伽垫上,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陆醒言,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我们的女明星当然是去搬砖了,至于顾之桃……” 李诗尹从瑜伽垫上起身:“如果您大小姐还没忘记您有个双胞胎弟弟的话就该记得,今天是陆仰止那个狗登西的生日。” 陆醒言迟钝地摇了摇重启的大脑,才后知后觉到顾之桃去给她只小了四十分钟就小了一天生日的便宜弟弟去过生日了。 很好,作为亲姐姐的她已经忘记了。 但是陆醒言还是毫无心理负担以及愧疚地倒在沙发上,我行我素*地开始清晨的第一次网络冲浪。 然后还不忘眨着眼睛问李诗尹:“所以你说…今晚有席吃吗?” 李诗尹:“……” 怎么说呢,这对姐弟如果哪天不嚷嚷着要鲨了对方那大概就不是陆萍女士亲生的了。 …… 陆醒言吃完早饭才把陆云朗小朋友叫起来,小朋友这两天有点感冒,所以一觉睡了很久。 起床的时候陆醒言贴了贴他的额头,感觉今天也没有在发烧,所以安心地抱他下去吃了早饭,顺便跟编导沟通今天下午在这座房子里还要拍摄的素材。 李诗尹要去医院拍摄产检的过程,陆醒言的手指在编导拿来的通告单上纠结了许久,最终选择了开礼物的直播。 比起其他的几个提案,陆醒言丝毫不意外地选择了不用出门在家摆烂的那一个。 然后在下午两点,“全副武妆”的陆醒言坐在了节目组安排的镜头前,开始直播拆自己昨天生日收到的礼物。 因为节目有一些陆醒言和萧景明的cp粉,所以弹幕上一直在猜测萧总昨天到底送了什么。 陆醒言打了个哈欠,念了一条弹幕然后慢吞吞地回答道:“好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 昨天因为上楼接某人的电话,陆醒言精疲力竭地完全忘记了堆在客厅的礼物,加上今天早上江夏送来的一堆,已经像小山一样堆在陆醒言的面前。 飞跃合作的品牌方和陆醒言的部分追求者送的礼物很单一,陆醒言拆了十分钟,已经拆出了三台相机、四个机香水礼盒、五套智能家居。 其中还包含她的便宜弟弟托顾之桃带来的一把车钥匙。 索然无味的男人们的礼物。 弹幕都开始和陆醒言一起打哈欠。 镜头前的编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然后在陆醒言的眼前举起了cue流程的平板,上面写着:拆萧总的。 陆醒言顿了一下,凭借着记忆找到了萧景明昨天来的时候带来的纸袋,然后打开。 礼物包装得很好看,礼品纸上是印着灿烂的向日葵,拆开它的时候陆醒言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是一块手表。 是陆醒言一直很喜欢的一个牌子,和她手上戴的这块甚至属于一个系列。 但是显然礼物的这一只手表更特别一些,原因无他,这只表陆醒言没能抢到货。 每个人都有自己很戳点的喜好,李诗尹是项链,陆仰止是车,陆醒言就是手表。 所以陆醒言肉眼可见地很喜欢这份生日礼物,连带着弹幕上都看出了她的雀跃。 镜头前的编导时刻观察着弹幕的舆论导向,看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 编导想得很简单,气氛已经吊起来了,后面还有安寒她们的礼物没拆,有安寒粉丝的加持,直播流量不会低了。 只是编导没有想到,陆醒言是真的很喜欢这块手表,她没有褪下自己原本的那只,而是将礼物的手表戴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然后她竖起两只手臂,略带臭美地欣赏了一下,也不准备摘下来了。 弹幕因为她的动作已经磕疯了,快速飘过地都是在夸萧景明真的很贴心。 陆醒言因为戴着手表,所以随手准备将礼物盒关起,只是提起纸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一张她刚刚未曾发现的卡片。 陆醒言顿了一下,这才隐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她拿起卡片,有意识地并未鲁莽地将有字的那一面展示给观众。 Vertrauemir。 德语里的,请相信我。 陆醒言下意识地攥紧了卡片的一角,垂下的视线看到了卡片落款处的名字。 穆时川。 陆醒言曾经很多次看到这个笔迹。 少年时他的书本扉页、成年后他的报告落款…… 最近一次,是他当着她的面,一笔一画写在他们的离婚协议书上的。 他大约握笔用了很大的力气,亦或是实在过于忐忑,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斟酌再三。 请相信我。 陆醒言的情绪有一瞬间的翻涌,却因为在镜头前掩盖得很好,她合上卡片,对镜头笑笑,然后收起礼盒,让人看不出端倪。 一直到直播结束,连编导都不曾发现陆醒言那一刻的迟疑,还在夸赞陆醒言没展示那张卡片的机智。 “现在的观众就喜欢这种!陆老师真是太聪明了,现在关于萧总到底给您写了什么网上已经有小作文了!” 陆醒言却没有在意编导在说些什么,她走到窗角,将一个她刻意避开在直播里打开的纸袋拿起,略带僵硬地走回了房间。 陆醒言回到卧室,再次走进了没有摄像头的暖房。 一份刚刚在直播时被拆开的礼物,里面的那只手表已经戴在她的手腕上了。 另一只未拆封的纸袋,陆醒言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和她右手腕一模一样的手表。 ——这才是萧景明送的礼物。 陆醒言沉默地看着那张躺在礼盒里的卡片,因为折痕的惯性微微打开着,露出的黑色笔迹显得格外刺眼。 宛若在嘲讽她的愚蠢。 第64章 送不出去的礼物。 因为老板陆醒言全勤拍综艺去了,飞跃集团的首席秘书江夏美滋滋地拥有了一个长达一个月的年假。 结果放假的第一天,她就因为一块手表被陆醒言一个电话叫回了综艺录制现场。 江夏沉默地看着陆醒言面前一模一样的两块手表,十秒钟后立刻恢复作为首席秘书的自觉。 “我立刻去排查负责筛选礼物的实习生,手表我现在就让人送回木鹿给穆总……” 陆醒言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补充道:“打电话给穆时川,警告他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会报警。” 江夏应下,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打?” 陆醒言将另一只表盒也盖上,放回了抽屉,她现在一只手表也不想看到。 听到江夏的提问,她顿了一下,抬起头的时候,一向朝气又暖意横生的眼眸中难得带了几分凉薄。 凉薄之外又带了几分讽刺,似是对某种状态的自己或某个人产生了名为厌恶的情绪。 几秒钟后,江夏听到她的上司说道。 “嗯啊……我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江夏:“……” —— 为了不再闹出惹陆醒言生气的事情,江夏一出门就亲自去了一趟木鹿,将那只造了大孽的手表还了回去。 穆时江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江夏已经离开,他走过去将那只表拿出来在手心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提起来去医院见他的堂弟。 到医院的时候穆时川已经醒来,靠在枕头上和自己手下的几个研究生探讨一项实验数据,除了脸色依然不是很好之外,基本看不出异常。 穆时江在心里忍不住啧啧两声,暗道不应该啊,陆醒言把表还了回来,居然没顺便把穆时川骂一顿吗? 既然还有交流,就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两个研究员第一次来穆时川的病房,刻意压低了声音,穆时川应得也很低,穆时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总之就是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天书。 穆时江转着手机,视线落在了身侧的那块表上,思索了片刻,他还是点开了他的前弟妹陆醒言的聊天框。 【穆时江:“在?”】 【陆醒言回得很快:“讲。”】 一股子冲出屏幕的不耐烦。 【穆时江:“有件事要澄清一下。”】 【陆醒言:“?”】 【穆时江:“那块表不是穆时川送的,是我早上在他家书架上看到,找人给你送过去的。”】 想了想穆时江还补了一句:“我想着反正是给你的,算我多事。” 对面的陆醒言很明显地沉默了几秒,缓缓地打出了三个点。 众所周知,三个点,在当代年轻人的聊天语录里,表示无语。 如果翻译成文字。 那陆醒言的意思大概是,你是傻逼。 几秒钟后,穆时江发现,他被一向以坦荡敞亮名声在外的陆醒言拉黑了。 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 在以前,陆醒言是绝决计做不出把讨厌的人拉黑这样的事情的。 用李诗尹的话说,陆大小姐在网络社交这方面的脾气和她动手揍人的能力是成反比的,在互联网上的陆醒言,大概是陆醒言的所有人格里,最礼貌的一个。 而现在,礼貌的陆醒言一口气拉黑了前夫和前夫的哥哥,并且索性顺便排查了一下手机通讯录,把跟穆时川相关的人都删了个遍。 然后,从陆醒言决定和穆时川离婚开始,一直堵在心口的那点气,终于顺了一点。 好像本该如此,她就应该像此刻一样,什么面子里子,什么人情世故往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果然,和穆时川相关的一切,都应该乖乖地呆在黑名单里,安静地死去。 像她年少至今,从未如愿过的爱情那般。 死去。 —— 穆时江敢打赌被拉黑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但是i惊奇地发现,对于被陆醒言拉黑这件事,他的堂弟穆时川表现得十分淡漠。 他只是划拉了几下手机,漆黑的瞳孔里闪烁了几下,然后就按灭了屏幕,对穆时江说道:“以后少自作主张。” 穆时江有些搞不懂了,虽然他好像从未弄明白这个别扭的堂弟。 他从来看不明白穆时川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以及,此时此刻,对于那个叫做陆醒言的人,他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情绪。 穆时江想,他大概需要先搞明白,在昨晚、在那通最后的电话里,穆时川和陆醒言都谈论了些什么。 是雪夜里的风吹散了最后的绮念,还是看不见尽头的深空吞噬了曾经全部的爱意与忏悔。 终于走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是高崖。 她终将割舍,与他相关的、哪怕是陡然占据脑海的、片刻心绪。 …… 还未等穆时探究出堂弟的心绪,却发现他唇角抿起,手指翻动着屏幕里的书页,似是又回到了当初那副冷暖不近的学者做派。 他似乎并不想说什么,更不想对昨天到今天的一切有任何表示,但却最终难抵心中的沉郁与伤怀。 他倏然抬起眼,那片漆黑的瞳孔里,穆时江第一次从里面看到了凝结到化不开的无措,被掩藏在他无休止的淡漠中。 穆时江听到他说。 “我其实…很想成为对她而言很值得的人。” 穆时川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病房里充斥着长久的沉默。 他靠在枕边,脊背挺直,明明临近窗边的阳光,室内的空气闷得发干,可他似乎又回到了昨夜。 陆醒言对他说的那句不值得。 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反复地撕咬着他的理智。 从来都是,陆醒言说得更多。 她把喜欢热烈坦白,又将爱意慨然割舍。 而穆时川,却依然是个连告白都需要在唇边辗转一万次都无法说出口的人。 只是他其实,其实只是想告诉她,在那一万次的理智宣告退出之后,他终于还是让情感主宰与她有关的一切。 她却终于再也不想听。 爱过之后的辩驳视为狡辩,爱意之后的反复视为背叛。 穆时川摩挲着那块表,似乎是想起了某个陆醒言很开心的瞬间,然后将手指收紧,任由那块表的表盘和钻石、在他的手心摩擦出一条血迹。 “……原来根本就是送不出去的。” 迟到的礼物与迟到的爱意回应一般、视为如昨夜初雪那般灿然但随风消散的水汽。 穆时江一瞬间有些无言。 他看着面前的堂弟,想起他与陆醒言的一切,终于还是按压着太阳穴,轻声问道。 “即使这样,你依然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直直地看向床上的男人,在他无声的眼神中,缓缓地、再次问道。 “老实说,我可从来没有觉得你喜欢过席思凝,同样的,我也从未觉得,席思凝喜欢过你。” 穆时江游历情场这样久的时间,有情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闭上眼都能看出来。 从席思凝被穆家收养直到现在,穆时江敢拿他下半生寄存在佛祖那里的袈裟发誓,席思凝和穆时川直接如果有半点情意他就就地出家。 穆时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块手表,任由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眼地灼烧着他的瞳孔,他看向穆时江,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我妈为什么收养她吗?” 穆时江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道:“因为她爸爸殉职……” 穆时江的话并未说完,因为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了横亘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某个秘密与诡秘。 穆时川顿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开口。 “那一年醒言被她气到难产,我曾经问过她,她究竟想要怎么样,从头到尾与我有关的一切到底有哪里要被她这样责难……以及陆醒言何其无辜要被牵连在这一堆烂到阴沟里的恶心事情里……” “可是她说——” 穆时川苍白的唇一开一合、一字一句:“可是她说,她讨厌的不是我,她只是单纯地讨厌陆醒言而言。” “她是个疯子。” 如果让席思凝发疯的对象是穆时川,就像她曾经痛恨作为盟友的穆时川一天天向陆醒言靠近一样,那么穆时川至少可以用他惯有的方式去解决。 可是后来,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让席思凝产生变态的、想要摧毁的兴趣的的那个人,变成了陆醒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道凝视着、监视着穆时川的目光转到了陆醒言的身上。 她想要看陆醒言痛苦,看她从神坛陨落、看她堕入肮脏的人间、看她从此背弃光明的所在。 席思凝,想要摧毁陆醒言。 她要的,是太阳坠落。 ——像她曾经不顾一切地想要摧毁穆时川一样。 穆时川看着陷入巨大震惊的堂兄,过了许久,才嗤笑了一声。 不知道在嘲讽谁。 “她的恨意从来没有缘由,就像我曾经说过无数遍的——” 穆时川抬起眼,那一瞬间,穆时江像是看到了一个黑洞,在那里、藏着人性最低劣的阴暗面。 穆时川轻轻地说道。 “他爸爸的消防面具,是被她亲手扒下的。” 第65章 一个疯女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看透席思凝那张乖巧懂事的外表下藏着的真面目,就会发现人的内心有多少种可能。 在穆时川七岁那年,在他已经充斥着各种竞赛的童年里,席思凝是他补习班的同学。 穆时川极少理会补习班里的任何一位同学,包括席思凝,但是慢慢地他就发现,这个叫做席思凝的女孩,经常会跟自己的母亲搭话。 一些很自然的场景里,比如下雨天在路边等家长来接的时候主动凑上去和他的母亲说话,又或者在家长会的时候主动帮他母亲倒水。 小孩不着痕迹地殷勤并不让人觉得厌烦,至少穆时川就很清楚,比起冷漠寡言的自己,他的母亲显然更满意席思凝这样八面玲珑的小孩。 但是穆时川并不在意,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就知道,别人看上去花团锦簇向往的天堂,是他从出生开始就被困于此的牢笼。 只是年幼的他并不曾想到,有的恶魔是天生的坏种。 席思凝也和他一样,并不喜欢自己的父母,所以她选择为自己换一对父母。 …… 病房中一片死寂。 穆时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陆醒言到底是招惹了一个什么怪物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席思凝父亲出事的时候她十一岁,那之后,媒体大肆宣扬他的父亲为了一个孩子,和自己的孩子天人永隔,席思凝就作为烈士遗孤和穆时川救命恩人的孩子被穆家收养。 穆时川的手指抚摸着冰冷的杯壁,看着病房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水中折射的光圈,感受着水温逐渐变冷,变得透凉。 他看着水纹,沉溺其中。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疯子,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所以他忌惮着、旁观着,一次次地试图将席思凝的恨意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他曾用背叛麻痹过席思凝,只差一点,他也许就能成功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了一步,这世间的法则,便彻底被打乱,在今天这一刻,走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没有办法了,他也许只能,放手一搏。 …… 过完陆醒言的生日,紧接着就是圣诞和元旦,陆云朗小朋友的早教班里举办了很多活动,每天陆醒言回到家都能看到稀奇古怪的小手工。 今天陆云朗小朋友带回来的是一只黏土做的小饺子,大概是想起陆萍女士很喜欢的蒸饺,于是回来后一直闹着要给外婆看。 陆云朗小朋友一直乖巧得很,也极少会出现这样盯着一个人要的情况,陆醒言将孩子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拿着手机避开节目组的镜头给陆女士打电话。 只是在点开陆女士的聊天框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滑动的指尖却突然顿住。 大脑飞速地思考着心头涌现的异样。 她的心口有些惴惴地发慌。 她贴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脸,手紧紧握着手机,反思着过去的两个月。 因为参加节目录制,她最近的行程满满当当,已经有快要一个月没有回过家了。 这两天接送陆云朗小朋友的阿姨甚至不是家里常送他的杜阿姨,陆女士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虽然每天偶尔还会和父母微信聊几句天,鞠明杉和陆萍女士都表现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是陆醒言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将孩子放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拉着儿子的小手,捏捏他的脸,声音带了几分陆云朗小朋友并察觉不到的颤抖,然后轻声说道:“别哭了,妈妈带你去外婆家,现在就去。” 陆醒言站起身,在镜头前看起来十分淡定地、像是被孩子打败只能顺从地带孩子去外婆家一样,起身去给陆云朗小朋友拿外套。 她给自己和孩子穿戴整齐,甚至像往常一样对房间里的摄像机摆摆手,然后才快步迈出门。 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的大脑甚至有些空白,差点被房间门口的花盆绊了一下脚,走到楼下的时候,厨房里的安寒正端着一盘蔬菜沙拉走出来。 她诧异地看着陆醒言穿戴好的样子:“你要出门吗?” 陆醒言下意识地抱紧了陆云朗小朋友,然后冷静地、很自然地笑笑:“嗯,他有点闹脾气,想见外婆,我带他回去一趟。” 外面的天气很冷,陆醒言把孩子放在没有摄像头的那辆车上,打开暖气,然后上车启动。 在终于离开镜头的那一刻,她拨通了最近接送陆云朗小朋友的那位阿姨的电话。 阿姨接的很快:“醒言吗?怎么啦?是不是云朗有什么东西忘了?” 陆醒言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开口问道:“不是的阿姨,是想问一下明天您几点来接云朗,早上我想带他出去吃早饭。” 阿姨答了一个时间,陆醒言的大脑已经自动屏蔽这条消息,然后她状似轻松地问道:“您已经回去了吗?我爸爸妈妈他们吃饭了吗?” 阿姨那里也很平常地答道:“吃了吃了,今天吃的你最喜欢的油爆虾呢。” 陆醒言的手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捏紧,然后抑制住一瞬间翻涌而来的慌乱,轻轻笑了笑:“好的,谢谢您,那我不打扰您了,再见。” 挂断电话后,陆醒言将脑袋靠在了方向盘上,贴着冰凉的皮革,逼自己清醒一点。 好像没什么不对劲,阿姨也回答得很自然,只是有一点。 鞠明杉已经两个月没叫过自己回去吃油爆虾了。 陆醒言踩下了油门,朝家里开去。 …… 这一路上陆醒言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还是在看到家中灯火通明的时候卸下所有的担忧。 她连车都没停好,就抱着云朗朝房子里跑去。 她跑得飞快,大概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就没有再用这个速度跑过步,吓得陆云朗小朋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紧张得快要捏到她后脖颈的皮肉。 陆醒言推开了门。 她甚至下意识地开口想叫一声:“爸妈”,却还是被面前的场景撞得喘不过气来。 家里的餐桌上哪里有什么吃饭的陆萍女士和鞠明杉先生,更没有她最喜欢的油爆虾。 空荡荡的餐桌擦得光亮,听到声音的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来人像是惊诧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吓得失了声。 陆醒言将身体靠在桌边,才勉强撑住抱着云朗没摔着他,她刚刚跑步的气息还没舒缓,像是极其艰难地开口,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爸妈呢?” 杜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醒言……” 陆醒言没等她说完,再次开口问道:“我爸妈呢?” 杜阿姨舔了舔唇:“太…太太去打牌了。” 陆醒言声音颤得厉害:“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出去的?” 杜阿姨像是被她的声音吓到,最终还是不忍心伤害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醒言…你听阿姨说……” 陆醒言的眼睛在那一刻生涩得厉害,大概是太过了解自己的父母,又或者是血脉真的相连,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是身上的某个地方,在疯狂地震颤。 每一次跳动,都像在质问着她到底是怎么做女儿的。 陆醒言垂下了眼睛,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开口道:“我不为难您,我自己去问他们。” …… 陆醒言丢下这句话走出了家门——那个她从小长到大的家。 在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迷茫。 她不知道该去问谁,更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好像突然之间,在那一瞬间,一直以来庇护她的、给予她全部的铠甲的那道港湾,出现了缝隙。 她第一次对失去一样东西感到害怕。 ——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陆醒言将车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里,陆云朗小朋友在她的后座睡着了,一个夜晚跨越大半个上海的车程让本来哭闹了一整晚的孩子变得困倦。 陆醒言回过头去看他,看到小朋友的脑袋歪着打瞌睡,手中还紧紧捏着给外婆的黏土小饺子。 那一瞬间陆醒言的眼睛热得厉害。 她将孩子抱起,终于还是下了车,从停车场的电梯走上了住院部。 这一路上有些冷,但是陆云朗小朋友的呼吸很热,一下一下地喷吐在陆醒言的锁骨处,像是这个冬夜里陆醒言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温暖。 现在已经是八点四十几分,距离九点的探视结束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没有人来拦她,于是陆醒言顺利无阻地走进了顶楼的走廊。 她照着手机里给的地址,走到了对应的病房门口。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像个乌龟一样躲进龟壳里,怯弱地祈求让时光倒流。 可是她还是听到了病房里那道熟悉的、让她一瞬间破防的、鞠明杉先生声音。 她的父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想照顾一个孩子一般包容地照顾着她的母亲:“饿吗?还想不想再吃点什么?渴不渴?我偷偷去给你偷点饮料?但只能喝一口…” 陆萍女士一如既往地语气,却不再大嗓门的暴躁,而是带着几分困倦:“不吃了,我都胖了……” 陆醒言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落泪。 身后的行人都在抓紧最后的探视时间告别,只有她笔直地站在门口,腿像是僵得不敢动弹。 她的手按在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最终还是颓然地松开。 她转过身,身后传来了护士的声音:“那边的家属抓紧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护士的声音太过有指向性,与陆醒言一门之隔的病房内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陆醒言抱着孩子的手甚至有些不稳,一瞬间她情绪大起大落的大脑甚至反应不及,连身后出现了人都不曾发现。 来人握住她的手臂,帮她巩固在一瞬间的托力,却又像是怕捏疼了她。 男人看起来也有几分苍白、但是眉眼熠熠,他轻声对陆醒言说道:“没事,跟我来。” 第66章 撤回的心愿。 没事,跟我来。 在那一刻到来的瞬间,陆醒言的大脑几乎不再思考,她本能地逃离、本能地跟随、然后本能地顺着那个男人的力道前往另一道门。 房门在身后关上,陆醒言靠在屋内的柜门边,将身体的重心交给死物,来平静今晚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穆时川在门边驻足片刻,确认走廊上的鞠明衫并未察觉后,看向陆醒言。 男人明显地有几分局促,似乎是对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亦或是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她,感到不敢注视。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避开看到的一切,轻声对她说道:“你休息一下,过会儿…我送你出去。” 在一片苍茫的思绪中,穆时川的声音像是穿透一片混乱的长剑,隔绝陆醒言全部的怯弱。 她一点一点稳下心绪,终于在穆时川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轻声答道:“谢谢。”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如往常般冷静,表现出承担起一个家庭、一整个陆氏飞跃的继承人该有的模样。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 在一片寂静的对视中,穆时川垂下眼眸,在他如潭水一般幽深沉静的眸色中,穆时川倏地伸手——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陆醒言一点一点堆砌伪装出来的坚硬外壳在那一瞬间被击垮。 她此刻的心有冷,她的指尖就有几分的寒意。 穆时川微微颤动的指尖下,是陆醒言飞快跳动地脉搏,和她颤抖地、几乎脱力的、只凭借着做母亲的本能抱住陆云朗小朋友的手臂。 他感受到了。 她此刻所有的惶惑不安。 只一瞬,穆时川就松开了她,他几乎能洞悉一切的凌厉双眸似乎在嘲笑着陆醒言的无能。 陆醒言藏不住胆怯,一如她当年藏不住她对他的喜欢。 但穆时川似乎并不打算深究,他抬起手腕,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对她说道:“走吧,宵禁了,我送你出去。” 陆醒言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然后试图抬脚跟着穆时川离开这间病房。 而她面前的男人却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低下头,沉默地与她对视,几秒钟后,他似是有几分无措地开口:“你…需不需要我……” 陆醒言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怀中熟睡的陆云朗小朋友、一时无言。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抗拒面前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靠近他们。 但是事实是,她的手臂已经麻了一片,很难继续抱着怀中的孩子离开这座医院。 今夜的情绪翻腾,陆醒言的眼眶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翻涌而来的微红,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水色。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以及他伸出的手臂。 一段莫名地僵持。 来自这个孩子的生父与生母。 片刻后,陆醒言还是将怀中的孩子递了出去。 穆时川小心地接过,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物件,在手臂接触到那个孩子柔软的气息时,心都似乎有一块地方被剧烈地灼烧着。 为了让这团小小的生命睡得舒服些,穆时川还将他托得高了些,让他的脑袋可以靠着他的肩膀。 他的另一只手,绕过那孩子的颈后,轻轻地托着他的小脑袋。 陆云朗小朋友察觉到了这一动荡,用小脸在穆时川的肩膀上滚了一滚,然后找了一个让他舒服的位置,用脸蛋紧紧地贴住穆时川的脖子,继续他香甜的梦境。 穆时川的鼻尖,在那一瞬间充斥着那孩子身上的气息,和属于陆醒言的味道。 他像是被一道利器猛然间击中,在那一瞬间心口被狠狠地射穿,一股汹涌的热意从五脏六腑散开。 他低下头,以陆醒言无法察觉到的微弱弧度,轻轻地、极其微小地蹭了蹭那孩子的脸颊。 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愧疚。 …… 陆醒言的状态无法继续开车,陆云朗小朋友也不适合再坐在儿童座椅上。 她并未坚持叫代驾或者司机前来,而是默认地任由穆时川放下了孩子,然后坐上了驾驶座送她回家。 在开进小区的时候,穆时川在回陆醒言家和父母家的岔路短暂地停顿了一会,最终还是将陆醒言送回了父母家。 陆醒言下车之后,似乎是诧异了一下目的地,但并未有任何质疑,甚至还转身对穆时川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十分疏离的一声,谢谢。 仅仅谢谢今晚的片刻收留,也只是谢谢他明明看透一切,却并未戳破这镜花水月的一切。 再无其他。 陆醒言抱着孩子上楼,任由阿姨将陆云朗小朋友哄睡着,然后看着外面黑咕隆咚的夜色,心头翻涌的情绪终于在黑暗中释放。 她连灯都没开,在一片墨色的寂静里走下了楼梯,离开了家。 她摸到了方向盘,然后一觉踩下了油门。 在隐约飘雪的冬季里,她甚至摇下了车窗。* 玻璃车窗降下,冰冷的寒意争先恐后地冲进车窗内,攻击着陆醒言的大脑。 她的车速很快,但并未丧失理智,这一片住宅区的夜晚本就人车稀少,在此刻给她带来了分秒的宣泄。 她很快便开出了闹市,漫无目的地开向她也不知道的终点。 最终车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上停下。 陆醒言轻轻地喘着气,趴在方向盘上,用双手不断地揉搓着被冻得通红的耳朵,然后拉了手刹,下车。 她朝着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黑色spyder走去。 陆醒言看着车里的男人,冷淡地问道:“跟够了吗?” 穆时川也跟着她轻呼出一口气,眸子一闪不闪地看着她,反问道:“那你呢,陆醒言,疯够了吗?” 陆醒言闻言却嗤笑了一声:“这也叫疯。” 然后还淡淡地补充道:“轮不到你管。” 本该结束在昨天的一切,在今夜又以一种诡异的巧合相连,无端地激起陆醒言的防备和警醒。 是的,防备。 不论眼前的男人伪装地如何伏低做小任人宰割,陆醒言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被狼撕咬过后的痛苦记忆。 像是一种应激反应。 陆醒言对穆时川的一切,有着如应激反应一般的抗拒,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和他同归于尽。 可她不能,她控制住了。 因为一旦野兽的反抗本能被激发,那她便也成了野兽。 她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那样,陆醒言想。 …… 隔着一扇窗的距离,今夜的他们似乎没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在这条马路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忘掉。 所以。 穆时川看着眉眼通红、耳朵尖冻得发白的陆醒言,伸出了手。 ——他的双手很烫,紧紧地贴着陆醒言的耳朵,激起一阵颤栗。 冰凉的皮肤接触到灼热的温度,陆醒言感觉脸颊两侧带来火辣辣的触感,过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回温。 她听到他说:“陆醒言,明天我会把今天的一切都忘掉。” “所以,”他问:“你要哭吗?” 不管是疯还是哭,在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在驶离这条无名的道路的时候,陆醒言都要变回那个大人的样子。 那个顶天立地的样子。 那个合乎所有人期待的继承人的样子。 那个让陆女士最最骄傲的女儿的样子。 做大人到底有什么好啊? 长大之后的陆醒言才知道,喜欢的男孩并不属于自己、即使身为陆女士也有无数的身不由己、一点一点背负起这个世界的期待。 那些她曾不屑一顾的规则,她竟在不知名的时刻开始遵守。 …… 只一瞬间,穆时川看到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掉落,晶莹得像是夜色里的珍珠,滚烫得滴落在他的心上。 然而陆醒言抬起头的时候,却只剩点点水光,仿佛那一串晶莹只是穆时川的错觉。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片刻后,轻声道:“穆时川,我收回那天的话。” 她说:“我那天说,如果没有遇见你就好了,如果这是一个愿望,那我不要许了。” 陆醒言想去那天的生日和初雪,她甚至没有分一个愿望给她的陆女士。 她是一个怎样粗心又可恶的女儿。 她低下头:“如果这是一个愿望,如果以前的生日快乐、新年快乐都是愿望,那我统统都不想要了。” 在抬起头的时候,她眸中盈满全部的、穆时川曾见过的、瞥见一眼心都跟着颤抖的难过。 “我只想许一个愿望,就一个。” “我想要我的妈妈平安。” …… 她就站在穆时川的眼前。 他亏欠的、他小心隐藏起心动的、他的太阳。 宛如在此刻坠落。 他从来都知道陆醒言的骄傲和软肋。 他也从来都知道自己的骄傲和软肋。 于是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同被人捏碎了脊骨那般束手无措。 他终于知道,来自那个疯女人的全盘计划。 失去爱情并不会让陆醒言堕入地狱,是高中时代的席思凝费尽心力得到的研究成果。 而现在,她找到了陆醒言深藏在心的宝藏。 ——她的脊梁。 第67章 如果有一天。 她想要她的妈妈健康平安。 她想要她的妈妈永远是妈妈。 她愿意拿她所有的幸运去换。 穆时川听懂了。 寂静的黑夜,像一头吞噬人心的野兽,散发着勾人心魄的光。 陆醒言沉默地看着年少时爱慕过的男孩的双眼,仿佛这些年走过的路全都可以不算话,哪怕忘记所有的爱恨嗔痴,也要换她的母亲平安。 …… 连陆醒言都不曾想过,从决定与穆时川分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居然还能有一刻,如今夜的此时此刻一般,与穆时川一同看星星。 今夜的风真的很冷,下过雪后空气中似乎有冰霜打在来人的脸上,以及心上。 他们并排站着,依靠在车门边,在那条看不见来处与归期的漆黑马路上,就着星星点点的路灯,透过天幕看着夜空。 那里有闪烁的星星,有少年人难以言喻的晦涩情意,也有少女回不去的快乐年少。 陆醒言注视着前方,在空气中哈出一口气,看着温热的气体在黑暗中凝结,看着水雾一般的暖流散去,最后淹没在黑暗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一点逝去的水雾竟让她觉得有些可笑,她将头靠在门边,说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逻辑的话。 “陆女士…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我却从不觉得她凶。” 记忆中的母亲一直如此,她很忙,但只要没有出差,就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姐弟俩的早餐桌前,哪怕也许她并来不及吃早餐就要带着助理匆匆离开。 即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百天要赶飞机,每年却有大半的周末陆女士会回来陪姐弟俩度过亲子时间。 她会在陆仰止第一次为了姐姐打架的晚上带回一整套的游戏卡奖励她的小儿子努力变成一个小小男子汉;也会在陆醒言第一次来例假的晚上赶回家,笨手笨脚地做红糖鸡蛋庆祝她的长女在那一天开始成为让她惆怅也欢喜的少女。 她的母亲,是全世界最好的母亲。 她教会陆醒言取舍、坚毅、洒脱,将她教得无比强大之后又谢幕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要怎么去面对,可能到来的别离? 陆醒言做不到。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从小到大,我好像很少去害怕什么,因为我总是知道,会有人不问缘由地支持我,她永远会夸我,会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小孩。”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透过她的瞳孔,看到里面浸润着的痛苦,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将手掌放在她的发顶上,给她哪怕一点点的温暖。 只是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的拥抱都可以给予此刻的陆醒言力量,除了他。 陆醒言努力地回忆着与母亲的一切,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她好像永远也不会倒下,她一直如英雄般站在我的身前,以至于我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 陆醒言不敢想,她几乎只是提到这一天,巨大的痛苦也快要将她淹没。 “如果有一天……我要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面前的女人终于卸下了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冷硬又防备的样子,脆弱地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 如果他们中间不曾横陈着一段惨不忍睹的婚姻,此刻的穆时川也许能将她拥入怀中,给她一点点曾经熟悉的安心气息。 但是此刻,他只能挣扎着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抚过陆醒言的发顶,轻声说道:“不要再想了,醒言。” 他说:“你妈妈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句承诺荒诞地如同玩笑。 但是至少,生死共担。 那是曾经作为丈夫的穆时川没有做到的。 在这一刻,在陆醒言成为一夜之间走入死角的赌徒的时刻,在一片沉寂中,她立下了独自向前的决心的时刻。 穆时川妥协了。 他从来都淡漠地注视着这人间的法则,遵守但从不认同。 而如今的陆醒言像一头横冲直撞的怪兽,终于决心从今夜开始,从此刻开始,蛮横地在这个世界的既定法则里闯出一条血淋淋的路来。 穆时川很难去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曾站在她的对立面,一遍一遍压抑下青春年少的悸动,漠视她全部的热烈与爱意。 也曾胆小怯弱地在爱与退缩之间辗转,藏起自己所有的阴暗面,将所爱之人藏在心底最深处。 不敢显露半分。 他曾伤她至深。 也因此,他正在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每一日每一日都因为她再也不会回头而心如刀绞。 只是这一切似乎在今夜逆转。 不会有人比穆时川更清楚,明天之后陆醒言所要走的那条路上有多残酷。 她大抵要丢弃她一直以来奉守的一切。 只是这一次,让穆时川无比庆幸的是。他能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他的全部。 她固然可以选择独自前行,但穆时川,却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人承担近日种种。 上帝又一次将选择的机会交给了他。 而此刻的穆时川,往后每一日的穆时川,都会选择与她站在一侧,将年少的他亏欠的种种偿还。 他该偿还的,他也必须偿还。 哪怕是…为虎作伥。 —— 在白天到来前的最后三小时。 陆醒言扔下了自己的车,坐在穆时川的副座上静静睡去。 在白天到来之前,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前,在继续成为陆氏飞跃的继承人之前,陆醒言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一小时之后,穆时川将车停在了ARE电子竞技俱乐部的门口。 白天在医院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的穆时川并不觉得疲惫,他偏过头,看着副驾驶座上的陆醒言。 她安静地闭着眼,眼下有淡淡地青色,睫毛上还有一点点未干的水痕,即使睡着也似乎有着抹不去的忧愁。 穆时川很久没这样看过陆醒言了。 少年时她是他的同桌,会在许多的课上偷偷睡觉,她睡眠质量极好,时常熟睡到翻面转向自己。 那个时候一板一眼听课实则内心觉得无聊透顶的少年,总是会忍不住偷偷地看向身边的少女,看她每一次频率的呼吸,带着让他向往到嫉妒的自在快乐。 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也有许多个夜晚这样躺在他的身侧。 穆时川总是很沉默,因为他试图努力地找到一个和陆醒言相处的方式,愧对她的爱情,于是别扭地逃离。 却在几乎每一个夜里,无法抑制地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张皇地猜测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穆时川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他轻轻伸出手,刮去了她眼下的那一点泪痕。 陆醒言不该哭的。 陆醒言该一直笑着,笑得自由自在、张扬明艳才对。 他以前从不明白,却在失去后一点一点摸索着内心的期许,一点一点明白,该如何去爱她。 他希望这世界的一切,如她所想、如她所愿。 —— 陆醒言睡得并不沉,所以感受到汽车的颠簸停止后很快苏醒。 她伸手摸了把脸,拿出手机给自己的弟弟打了电话。 陆仰止根本还没睡,甚至不止他,整个ARE电子竞技俱乐部的机房里都是灯火通明、充斥着网瘾少年们的厮杀声与鼠标键盘的声音。 陆仰止接到电话后坦然地关了直播摄像头,揉了揉眼睛,关了电脑,起身下楼。 陆醒言的到来并不让人意外,事实上陆仰止也在猜测着他那有些迟钝的姐姐什么时候会发现,虽然还是比他预料得快了那么一点点。 让他意外的是陪着陆醒言到来的人居然是他的前姐夫穆时川。 陆仰止看着那张讨人厌的脸下意识不耐地皱了皱眉,然后选择了无视穆时川,朝着姐姐走去。 陆醒言站在基地别墅的大门口,穆时川靠在车边,站在离这对姐弟大概五米远的地方。 然后穆时川就看到,陆醒言面无表情地抬手,给了自己的弟弟陆仰止一个耳光。 耳光很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清脆骇人,让穆时川都有些吃惊地侧目。 陆仰止格外坦然地站在那里,高大的男人没有闪躲,硬生生地受下了姐姐的这一耳光。 陆醒言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弟弟,看着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连出生都相伴在一起的弟弟,努力压抑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落下。 她看着陆仰止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是谁啊陆仰止?” 陆仰止轻叹口气,手忙脚乱地摸着随身的大衣口袋却翻不出一张纸巾,最终只能有些无奈地试图拿大衣的袖子去给姐姐擦眼泪,却被陆醒言再次伸手打下。 陆醒言的愤怒和难过喷涌而出:“啊?我是谁啊?我不是陆家人吗?不是陆女士的孩子吗?你们怎么能瞒着我?怎么能只瞒着我一个人?!” 陆仰止认真地看着姐姐,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打的是我,你倒是先哭。” 陆醒言看着弟弟跃跃欲试要给她擦眼泪的衣服袖子,嫌弃地推开他,自己拿手帕擦干净眼泪。 陆仰止沉默片刻,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姐姐的样子,对她此刻的痛苦心境、对她今夜的无奈挣扎感同身受。 他们同为陆女士的孩子。 他们互为姐弟、亲人、最重要的手足。 她正在经历的东西,他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 高大的男人伸出手,将姐姐拥入怀中,像儿时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 他带了几分同样的痛意,却像个挡在姐姐面前的大人般开口道:“……真是的,我可是自己凭本事发现的,凭什么告诉你呀?” 果不其然陆醒言几乎是立刻要推开他再给他一耳光的程度。 陆仰止抢在再挨一耳光之前松开了姐姐,然后正色道。 “陆醒言,陆女士不告诉我,或许只是不想让身为子女的我担心。” 面前和陆醒言眉眼相似的男人收起往日的懒散和戏谑,认真的样子似乎只是当年那个可以为了保护姐姐战至最后一刻的坚毅少年。 “可是她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侍疾床前的女儿,而是一个和她一般、站在风雨中顶天立地的继承人。” 男人的声音在黑夜中四散开来,几乎温暖地将陆醒言包围。 她的弟弟,看着她的眼睛,像他们的母亲无数次看着她一样。 “做得好,醒言。” 第68章 做无所不能的大人。 做得好,醒言。 她的母亲曾不止一次这样对她说过。 她的母亲从不吝啬爱与夸奖,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陆醒言。 她用心灌溉着花朵,又用爱筑成盔甲,给予她无比强大的力量,去面对这世间的一切苦难。 这是新的一课。 陆醒言明白。 但她仍虔诚地祈求着,如果这世间有任何一个神明能够听到: 祈求这不是来自母亲的最后一课。 …… 陆醒言坐着穆时川的车回到陆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冬天的白昼总是来得很慢,却又在天光乍破的一瞬间穿过云层,将并不热烈的阳光洒向大地。 陆醒言看着逐渐熟悉的街景,将额头贴着冰凉的车窗玻璃。 四五点的时间,城市刚刚苏醒,沿途已经有晨跑的人开始晨练,早餐店的小贩打开热气腾腾的蒸笼。 这座城市又一次进入了正常运转的轮回里。 穆时川的车最终停在了陆醒言家门口的院子旁,朦胧的晨光里,那座房子也变得明亮温柔。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窗外,没有动作。 穆时川也没有言语,转过头看向她,给她时间,仿佛这样坐到天荒地老也没关系。 陆醒言并未转头去看穆时川,仅仅是看着车窗玻璃里倒映着的他的侧脸,一点一点地斟酌着语句。 良久后,她开口叫他的名字。 “穆时川。” “……” 这一声“穆时川”似乎隔了很远的时空,同时击中了他们两个人。 她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请求你照顾好云朗……” 陆醒言说得很艰难,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说着让她心口都在疼的话。 “你也看到了,我的父母现在无法分心,从明天开始,我可能忙到根本没有时间回来照看他,我不能将他只托付给家里的阿姨,因为在可能发生的危机面前,我不能要求和奢望她们付出生命去保护我的孩子。” 陆醒言平静地叙述完,才转过脸,终于直视着穆时川的眼睛。 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他笔直地撞上视线。 在此前很久的时间里,她不想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她不想从里面翻找到他不爱她的痕迹。 但是她也记得在离婚那天,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他对视,然后一字一句地许下与他的分别。 如此深刻。 她的爱与恨。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够称得上爱过的人。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说完后面的话。 陆醒言问道:“那你呢,穆时川?” 她没什么要给他的情绪和表情,却每一个字都似千斤重:“你会保护好他吗、会爱他超过你的生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在任何危险到来之前为他挡下,你会吗?” 你会吗。 陆醒言想要说的其实不是疑问句。 她想说的,其实是—— 我求你。 我求你照顾好他、求你守护他胜过自己的生命、求你……像我一样爱他。 她的孩子。 或者说,他们的孩子。 原谅她环顾四周,这个世界上她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深陷桎梏,在她孤军奋战的时候,她甚至只能寄希望于另一半的血脉。 原谅她在此刻卑劣地要求一个人承诺付出自己的生命,明明她已经慨然割舍与他相关的一切,甚至早已断绝了他与孩子之间的全部连接。 穆时川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被剥夺了几乎全部的声音,只能听到陆醒言的问话。 他有些恍惚地想,似乎曾在某个时刻,他也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 “穆时川先生,在此后的人生中,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裕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是否愿意与她永远相爱、相守、相扶?” 他也曾回答过“我愿意”。 但那一刻的他,爱意浅薄到被理智主宰着所有,用淡漠伪装所有的心境,那一句“我愿意”并不带有几分热烈的悸动。 可是那一刻的陆醒言不同,她回答的那声“我愿意”是爱与庄重的誓言,所以她会无条件地爱与包容着她的丈夫。 他配不上那样的爱,所以他失去了她。 而这一次,似曾相识地问题摆在他的面前,她问他是否愿意如她一样,用生命去保护他们的孩子。 怎么能这样问他。 他明明……甘之如饴。 穆时川看着她,看着她明明疲惫至极却强装坚强的样子,轻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如她当初那声“我愿意”一般回答。 “我会。” “醒言,我会爱他、保护他,我会将他视作我的骨血、我会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杜绝,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醒言,我会如你一般……爱他。” “我也……本该如此。” —— 他说他会。 他会的。 陆醒言在那一刻卸下了心底最深的防备,她如释重负,却又感到迷茫。 在明天到来之前,无法预知的、那个明天。 …… 陆醒言走进屋内,感受着屋子外面汽车离去的声音,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片刻,才像是恢复了心力一般起身上楼。 她不在的日子里,云朗大多时候是睡在陆女士和鞠明杉的屋子里的,但今天,陆醒言在杜阿姨的房间门口听到了他浅浅的小呼噜声。 陆醒言就那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她的手放在门把上,终于还是没有按下房门的开关,没有打扰他的小小梦乡。 等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将窗帘拉上,严严实实地遮住所有天光,然后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陆醒言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是有着熬夜完的不适感,骨头缝里都有些酸胀,眼眶疼得厉害。 她坐起身,看了看时间,早上十点。 她靠在床头,揉了揉眼睛,打开手机,开始处理所有的事情。 她先打了电话给李诗尹,电话那头的好友似乎风风火火地在节目录制现场指挥着,到了几分嘈杂,但孕妇大人却中气十足。 “怎么了呀,我的大小姐。” 又怎么啦,我的大小姐。 她们总是这样互相揶揄,却又努力地将对方都当作公主。 陆醒言的脸上不自觉的带了几分笑意,却又很快落下。 她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很抱歉宝贝,我这里……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可能没有办法,再继续回到你那里录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陆醒言的心一紧,下意识地开口道:“对不起诗尹,我……” 而下一秒,电话那头的李诗尹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打断了她的醒言:“不用解释的醒言,你永远不用对我解释,你不是一个会让朋友失望的人,所以我知道你此刻一定遇到了连我也无法倾诉的境况。” 电话那头的好友每一句话都说得坚定:“醒言,往前走,这里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在我这里,你永远是对的。” 她们是挚友,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她们从未放开过彼此的手,从始至终坚定地相信着彼此。 这一次,一定也一样。 李诗尹握着手机,透过玻璃门看着屋内人来人往的录制组,想起电话的那头的姑娘。 她的醒言、她的骑士、也是她的公主。 陆醒言不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 绝无可能。 因为她知道,她的醒言无所不能。 …… 陆醒言的第二通电话,打给了正在休年假的秘书江夏。 江夏那头很吵,陆醒言接通的那一瞬间想起江夏似乎和她说过她年假有出行的计划。 所以陆醒言带了几分踌躇:“呃……抱歉江夏,我可能需要你尽快回到公司,你的年假等忙完这阵我给你重新批,从今天开始到你再次休假前按照三倍工资计算,你的行程花费我全额给你报销,这次的也报……可以吗?” 电话那头的江夏停顿了两秒钟,陆醒言听到她一向精明能干说话一点情绪都不带的秘书姐姐的声音。 “乐意效劳。” —— 陆醒言挂断电话后,起床洗漱,简单收拾了一下未来几天可能为用到的东西,就下楼去看云朗。 陆云朗小朋友正乖乖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玩具,听到楼上的响动立刻敏锐地抬起头,看到陆醒言之后立刻站起来,跑到楼梯口张开双手。 他小小的一只,像是一只幼鸟张开了双臂,陆醒言走回去,将他抱起。 小小的孩子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有些委屈地贴紧陆醒言的脖颈。 陆醒言知道,是因为昨晚没有和她一起睡觉的原因。 陆醒言轻轻地抚上他头顶的小小绒毛,看着那一圈圈的可爱发旋,感受着他呼吸间喷洒的气味将她包围。 陆醒言贴贴他的脸,心中带了极致的浓烈歉意。 她有太多的责任。 她是陆女士的女儿、也是陆云朗的母亲;她是李诗尹的挚友、也是陆氏飞跃的决策者。 在这些身份面前,她只能选择优先最末一个。 因为那是她的母亲,在即使生命末路,也要替她做下的决定。 天亮了。 要做陆醒言该做的事情了。 第69章 没有任何前缀的,陆醒言。…… 吃过早饭,陆醒言跟阿姨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带着云朗回了自己家。 ——她和穆时川约好了在这里碰面。 她给陆云朗收拾了一下衣服和玩具,然后看着安静坐在沙发上学习数字的小男孩,还是有些担忧地坐在了他的面前。 陆云朗小朋友察觉到眼前的光亮被遮挡,立刻抬起头甜甜地冲着陆醒言叫“麻麻”。 陆醒言心中百味杂陈地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然后带着眷恋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曾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 到底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将他亲手交送给另一个人寻求庇护。 她曾亲手斩断的过往,却是她此刻能够依仗的全部。 陆醒言感受着指尖摩挲着的孩子皮肤独有的柔软触感,心碎得稀巴烂。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希望这道门永远不要被敲开,她希望穆时川离她的孩子远远的,却也清楚地明白如何做才是正确的选择,才是解决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的最优解。 可是门铃还是响了,门铃也终究会响的。 她没有逃避的权利。 她曾经的丈夫、爱人站在这扇门的门外,却像是一个夺走她孩子的入侵者。 陆醒言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陆云朗小朋友一眼又一眼,终于才下定决定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面前的房门拉开,穆时川看到了陆醒言,以及她身后那个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抬起小脸朝门口张望的小男孩。 但他几乎是立刻强迫自己转移了视线,看向了面前的陆醒言。 她该有多难过呢? 穆时川想。 她从不曾对这个世界低下高傲的头颅,连斩断爱意也要挺直脊背离开他的视线;她也曾勇敢奔赴这世界的每一个灿烂角落,她曾无所不能。 而在昨夜,开口向他求助的那一刻、在今日,亲手将陆云朗交出的这一刻。 她该有多难过呢? 她要承认自己的困境和无能,要丢下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不得不坦然面对自己的另一面。 原来这就是爱意。 昨夜的穆时川一遍遍辗转反侧到了然。 在此刻尽他所能地感受陆醒言的一切情绪,因她的低落而伤怀、因她的迷茫而踌躇。 原来他可以为她付出生命的。 穆时川想。 原来在少年时困扰他许久的那份情感,原来在那个混乱危机的夜晚,他挡在陆醒言身前的那个动作,原来匕首刺穿□□的那一刻,他心中翻涌而来到让后来的他无法面对的情绪和在心中想要翻来覆去地默念却一遍遍按捺的名字。 ——是陆醒言。 从来都只有陆醒言。 在这个他曾觉得乏善可陈又百无聊赖的人世间,原来他只有陆醒言。 …… 陆醒言的手握在门把手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才侧过身子让他进屋。 这个过程她做得缓慢,像是警惕的猛兽一点一点退后,一点一点对幼崽松开保护的范围。 穆时川了然,但并未多言,跟随她走向沙发上的那个孩子。 在数字世界中的小男孩这才勉为其难地抬起头,赏了他一个眼神。 陆云朗小朋友有一双和陆醒言一模一样的眼眸,像两颗亮晶晶的葡萄,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格外的明亮有神。 ——清澈得像是会给你她/他的整个世界。 除此以外,他的五官并不像陆醒言和穆时川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在他面无表情地作沉思状的时候,神情很像穆时川。 一样的聪敏又内敛,沉静得像是没有波澜的湖面。 而此时此刻,陆云朗小朋友就这样,睁着和陆醒言如出一辙的双眸,抿着嘴巴,黑漆漆的小眼珠平静地与他对视,露出和他一样严肃的神情,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个不怎么熟的叔叔。 陆云朗小朋友放下手里的玩具,没有起身,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像是一只敏锐观察四周动静的小兽。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家的不速之客,陆云朗小朋友严阵以待。 陆醒言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最终在穆时川的脸上停下,她顿了顿,轻声道:“坐吧。” 他们隔着陆云朗坐下,陆醒言伸手轻轻摩挲着小男孩的脸侧,像是要舒缓他警醒的的神情,放松紧抿的唇。 但是效果甚微,陆云朗小朋友安心地将后背对准妈妈,然后凶巴巴地用视线一直追随着穆时川,意思很明确:你谁?来我家干嘛? 他看着穆时川在沙发上坐下,坐在他的身边,小小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像是小兽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陆醒言适时地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她将陆云朗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看着穆时川,对云朗说道:“云朗,叫……” 话没说完她自己却顿住,一时间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叫什么?让云朗叫他爸爸吗? 即使到了现在,陆醒言都无法说服自己。 在她犹豫的几秒里,穆时川很快反应,开口道:“不用,醒言。” 他沉沉的目光注视着陆醒言,说道:“不必这样,你可以将我当做任何人。” 不管她或者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怎么想,他都不是怀抱着趁火打劫这样的心思出现在这里,而是带着满心的愧疚与无奈、最好全部的准备给出全部的爱。 他出现在这里,是准备将他的全部双手奉上。 只要陆醒言需要。 陆醒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回想了一下昨晚就在脑海中整理的关于照顾云朗的*注意事项,然后一点点缓慢叙述道:“一般情况下,云朗的生物钟会在七点醒来,他喜欢在床上玩一会,七点半左右起床洗漱吃早餐,我会让阿姨大概这个时间过去帮你照顾他。” “他最喜欢的早餐是蔬菜小饼,喜欢果汁多过于牛奶,最喜欢苹果汁,但如果早上不喝牛奶,当天也要找机会给他加餐喝掉。” “还有就是,你知道的,他对虾过敏。” 陆醒言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过穆时川。 从心理学上来说,她此刻的内心对他处于复杂的回避情绪之中,不用多想,穆时川对她的踌躇全盘接收。 她正在为利用自己而感到回避。 也在为放开手中的孩子而感到愧疚。 穆时川没有答话,而是将视线投射在手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抱过他的,他的身体小小软软的,整个人奶香奶香的,白嫩的小胳膊很是有力,抱住他脖子的时候有肉肉的地方紧紧地贴着他的脖颈,从他身上蹦下来的时候也有股子蛮力。 他是那样聪慧、活泼、可爱,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他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 不管有没有穆时川这个父亲。 陆醒言的愧疚是他此刻铺天盖地的忐忑。 她的松手和他的靠近一样,都需要无边的勇气。 他要站到她的身边去,他要再次去到陆醒言的世界里,不管以什么方式。 ——穆时川自少年时起,只要他定下的目标,从未有不曾到达的时刻。 那天的下午,穆时川第一次陪着陆云朗小朋友去上早教课。 这对年轻的父母,隔着早教班的玻璃,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软垫上蹦蹦跳跳咿呀作语。 他们看着他的时候,那道小小的身影也时不时地转头看回来,偷偷地观察冒出来的陌生叔叔和今天格外古怪的妈妈。 应该这样做吗?直到这一刻陆醒言也并不知道答案。 如果最后她没能留住她的母亲,难道还要继续承受失去陆云朗小朋友的可能吗。 毕竟她记忆里的穆时川绝非善类。 一路沉寂的男人却在此刻开口。 穆时川突然轻轻开口道:“醒言,相信我一次吧,就一次。” 他转过脸,漆黑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笃定:“我一定,会把他好好地还给你。” 他会归还少年时她的小心悸动,也会归还嫁娶时她的满腔爱意。 那份埋藏于心的火焰,终会点燃,这一次,他会义无反顾地向她走去。 —— 陆醒言回到飞跃的那天,是那一年的最后几天。 圣诞悄然离去,整座飞跃大楼里的人都在紧张刺激地庆贺双旦节庆的第一枪顺利打响,祈祷这份好运会持续到元旦、春节,然后收到一笔可观的年终奖。 只是没人知道,回到这座大楼里的陆醒言和提前结束休假的首席秘书江夏正在严密布局着的、属于陆氏飞跃的真正难关。 由陆萍女士亲手缔造的盛世,会随着她可能的陨落而终结,还是会迎来新的引领者,开启真正的崭新传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对于陆醒言而言,她要很快很快地长大,成长到……可以取代她的母亲。 要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一点一点拿走她的母亲留在陆氏飞跃的一切。 如果她是员工心中的顶梁柱,那就成为新的主心骨;如果她是对手眼中的不败传奇,那就要做到一样的聪敏睿智;直到……所有人将她忘记。 直到所有人都只记得陆醒言的名字,直到陆氏飞跃不会因为陆萍的倒下产生任何的动荡。 才是此行的终点。 她要所有人提到她时,不再是陆萍的女儿、陆氏飞跃的继承人。 而是没有任何前缀的,陆氏飞跃的陆醒言。 陆醒言必须要站在比她母亲更高的位置上,并且,要比每一次,都站得更笔挺有力。 第70章 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照顾你。…… 与此同时的穆时川,正在进行也行是他人生中会面临的最难的一门课程: 《与两岁小孩相处的哲学》《如何俘获两岁聪明小孩的芳心》。 陆云朗小朋友在并不熟悉的生父那里托管的第一天,是由陆家的阿姨送到穆时川家的,虽然从陆醒言家的床上运到穆时川家的沙发上,只需要上下几层电梯,但陆云朗小朋友还是折腾了不少的时间。 小家伙因为睁开眼的时候没有嗅到妈妈熟悉的气息,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妈妈在哪,整个早上心情都是臭臭的,小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杜婆婆给他烙了他最喜欢的小饼,还撒了他最喜欢的肉松,小家伙还是臭鼓鼓地用小勺子翻动着小饼不肯说话。 杜阿姨从小照顾陆醒言姐弟长大,也手把手带过陆云朗,对陆家人的脾气摸得门清,一想到马上要把这小炸弹送去那个不长眼的姑爷家里,立马憋了气,干脆也不哄了,直接就把小崽子从饭桌上拎下来,抱着陆醒言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一起送下了楼。 在过去的一天里,穆时川已经找人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每一个小朋友可能会磕到碰到的角落都贴上了防撞条,还将整片客厅都清理出来铺上地毯做了玩具角。 今天一早醒来,他将自己收拾妥当,生怕扎到小朋友,连胡子都刮了两遍,然后就坐在沙发上,像个傻子一样仔细思考家里还有没有不周到的漏网之鱼。 很快,门铃就响起。 穆时川起身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看到那团小小的身影臭着小脸紧抿着唇线站在地上严肃地看着自己,旁边的杜阿姨看到自己更是没好气。 但是主人家的事情,杜阿姨向来是不多嘴的,眼下也只是问了好,然后晃了晃牵着的那只小手,示意陆云朗小朋友叫人。 但是闹了一早上脾气还没被哄的陆云朗小朋友当即松了手,白嫩嫩的小脸蛋上面无表情,一点点多余的脾气都懒得给面前的男人,更不用说甜甜地问好了。 但此刻的穆时川并不在意,他示意杜阿姨将陆醒言准备好的东西放进屋,然后就那样在门口蹲下,父子俩隔着门框下的台阶,开始今天的第一句交流。 他轻声唤道:“……云朗。” 这个名字,穆时川曾无数次地在唇齿间默念,像咽下命运的苦果一般反复。 云朗,陆云朗。 像云一样自由,像那天的天气一样晴朗。 他们的孩子。 穆时川伸出手,却也只敢伸出一只食指,轻轻地、带点讨好地,拉了拉那孩子垂在身侧的小手。 小男孩软软的手指和男人的手指轻触,只一瞬,陆云朗小朋友就抗拒地将小手抽回,别在身后,然后警惕地看着穆时川,连眉头都紧紧地皱起。 穆时川看着他的动作,然后触碰他的那只食指顿在空气中,最终颓然地垂下。 他带点苦涩地与面前的孩子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然后试图将这孩子放在成年人对话的两端,再次开口道:“早上好,云朗,从今天开始,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由我来照顾你。” 陆云朗小朋友睁着黑漆漆的眼珠静静的与他对视,似乎正在思考他的话。 在他思考的这段空档里,穆时川一直蹲在原地,在等待小朋友开口的时间里竟也生出几分紧张与忐忑。 但是陆云朗小朋友思考的时间半没有多久,因为杜阿姨已经麻利地布置好一切,拿着陆云朗小朋友还带着小奶嘴的水壶走了出来,看着这对父子的背影皱了皱眉。 这位在陆家做了大半辈子工、拉扯大陆家两代孩子的阿姨实在没忍住对这个姑爷的嫌弃,开口道:“他听不懂。” 穆时川一下子愣住,甚至有点反应过来:“什么?” 杜阿姨走过来,熟练地一只手将陆云朗小朋友抱起来,然后将水壶的奶嘴送进他紧抿的嘴巴里,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从没接触过孩子的姑爷,重复道:“他才两岁啊,他听不懂的。” …… 是的,虽然陆云朗小朋友闹了一早上脾气,对着他的老父亲甩了半天脸子,但他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听不懂太多人话的两岁小孩。 他亮晶晶的、像两个葡萄一样格外聪慧的眼睛滴流滴流地转着,看起来是在嘲弄他那个愚蠢的老父亲,实际上没有任何的物理攻击。 ——但这样,似乎更能凸显穆时川手足无措的可笑。 杜阿姨叹了口气,看着抱着小水壶哼哼唧唧卖力喝水的小崽子,再看看门口杵着的新手爸爸,一边做着手头的事,一边数落穆时川:“一个两个真是胡闹,一天没带过孩子也敢接手,他才两岁的呀,什么都不懂……” 陆云朗小朋友只有两岁,是刚到饿了困了知道哭、喜欢的人要抱抱讨厌的人手拍掉的年纪。 他只有简单的好恶,并不具备“讨厌父亲”的能力。 他只是单纯地没那么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叔而已。 —— 在杜阿姨一边唠叨一边停不下来的干活中,陆云朗小朋友和穆时川度过了一个相对和平的清晨。 吃过午饭,是陆云朗小朋友午睡的时间,杜阿姨只能一步三回头焦心地留下这对父子相处。 陆云朗小朋友的安抚玩具是一张他从出生开始就陪伴他的小被子,现在他正抱着自己的安抚小被子坐在陌生的大床上,用亮晶晶的眼镜看着这个和自己相处了一个早晨的所谓父亲。 然后平静地从嘴巴里吐出几个字:“麻麻。” 小朋友的意思很明显:我妈妈呢?我那么大个麻麻呢! 穆时川第一次试探性地伸出手,碰到他因为撅着嘴巴而嘟起的小脸,滑嫩的触感让他心都跟着变得柔软。 穆时川将他抱得离自己近了点,怀中的小朋友别扭地扭了扭身子但没有拒绝,最终还在抱着小被子在穆时川的怀中坐下。 穆时川笑了笑,开口问道:“我们给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 陆云朗小朋友的眼睛转啊转,抱着被角想啊想,最终严肃地点点头:“好。” 这不是穆时川回来后第一次给陆醒言打电话,却是穆时川第一次的打出一个他确信陆醒言会接听的电话。 陆醒言甚至接的很快,她那头还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但很快消声,陆醒言似乎是换到了内室来接听这个电话。 这头的陆醒言确实是来到了里间,她接起电话的时候也有几分犹豫,短短几天,要她改变对穆时川的态度实在强求,但是有求于人的又是自己:“怎么了?是不是云朗……” “当然不是,”穆时川连忙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是他有些想你了。” 穆时川将手机放到陆云朗小朋友的手里,然后看着他咿咿呀呀地和陆醒言交流起来。 母子俩的交流很快结束,陆云朗小朋友的生物钟也到了,他的生活习惯养成得极好,哪怕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他也抱着小被子乖乖睡去。 他俨然是个很听话很乖巧的孩子。 陆醒言把他教得实在太好,他懂礼貌,善表达,能沟通,从不乱发脾气。 他甚至不会像很多小孩子一样过于依赖某个人。 好到在穆时川看不到的地方,可以静静地长成一个大人。 穆时川是没有午休的生物钟的,怀中的孩子睡着后,他就收回了笨拙地轻拍他后背的手,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手机提示门外有人才起身。 他将陆云朗轻手轻脚地放进新买的小床上,才关上门去开门。 来人是他的堂哥穆时江。 穆时江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找水喝,喝完水之后就坐在堂弟家的沙发上发疯:“穆时川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真的答应帮陆醒言照顾孩子?” 穆时川站在料理台前也给自己倒了杯水,闻言便停下动作,皱了皱眉:“你小声点,云朗在睡觉。” 穆时江闻言下意识地扭过头看了看关的严严实实的卧室门,气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陆醒言现在是腹背受敌,她把孩子给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 穆时川挑了挑眉,他刚从陆萍所在的医院出院,穆时江在那里有眼线并不奇怪,但他还是将手里的水杯放下,对穆时江说道:“陆家的事,别人我管不着,但绝不能从你嘴巴里出去。” 穆时江当然清楚利害,本来他也没打算将这事捅出去,亲家一场,最多跟陆醒言要点好处,可是谁知道还没开始实施自己的小九九,就得知他的堂弟已是局中人。 穆时江甚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但还是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外人要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穆家,她根本就是踩着你给陆萍铺路?她知道瞒不过我们,所以干脆拉你下水拉我们整个穆家下水?” 陆醒言所要面对的根本就不止是外界对于这个继承人的质疑,还有周遭所有潜伏着伺机从陆氏口中狠狠咬下一块的野心。 世人笃定她退无可退,可她偏偏要给自己造出一幅铠甲。 从她选定穆时川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利用他。 利用他的愧疚、他声称的爱意;利用他的名声、他拥有的权势。 穆时江恨不得把他堂弟的脑袋掰开来,告诉他陆醒言这个女人根本没安好心。 可是在他饱含期待的眼神中,他的堂弟并没有觉醒,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然后淡定地又喝了口水:“我知道啊。” 穆时川眼神淡漠到仿佛刚刚堂哥说的话都是屁话,冷淡道:“那又怎么样?” 70-78 第71章 要她的爱,再一次,向他而…… 我知道啊,但是,那又怎样? 穆时川说完这句话,唇角甚至还挂着几分不自觉地笑意,落在他此刻暴怒的堂哥眼中,穆时江愿意将之定义为挑衅。 是啊,那又怎样。 陆醒言对他穆时川是利用也好、诓骗也罢。 穆时川从头到尾害怕的是被陆醒言遗忘,或是割舍。 只要他有价值。 幸好他还有价值。 穆时川想。 …… 穆时江回味过来这句话,只觉得自己的堂弟疯了。 穆时川却不甚在意地将水杯放下,去冰箱里拿了水果出来,然后开始笨手笨脚地给陆云朗小朋友切起睡醒要吃的水果。 穆时江将整个身体靠在流理台上,看了穆时川五分钟,没有等到堂弟给自己哪怕削一片苹果,只能认命地拿起切剩的苹果核啃了一口,然后说道:“你要知道,这一局,陆醒言很难赢。” 陆氏飞跃行走至今,由陆萍缔造的盛世之下有多少有多少魑魅魍魉尤未可知,从陆醒言第一次站到世人面前,这场危机将会是她遇到的最大的困局和最难的挑战。 更糟糕的是,这一次,她的母亲无法站在她的身后了。 穆时川平静地切完最后一块青提,看着自己捣鼓完的、新鲜出炉的、很难看的水果碗,洗干净手指,然后转过身。 穆时江手里的苹果核还没啃完,在对上堂弟的眼神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静默。 他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 他听到他说。 “我会让她赢。” “……” 我会让她赢的。 穆时川重复道。 他平静地叙述道:“如果这场战斗于她而言无路可退,那我首先是她的退路;如果她无法承受这场困局的失败,那么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让她赢的。” 这道难题其实很好解。 赌上全部筹码并付之一炬的勇气,席思凝没有,陆醒言不能有。 但他穆时川有。 —— 穆时川说完这句话,就进了卧室帮午睡结束的小朋友洗脸穿衣服,留下穆时江一个人保持同一个姿势沉思。 穆时江了然地笑了笑。 他突然觉得这世间的爱恨变得格外生动。 原来错过的真心需要赌上全部去换,被丢在时光里的爱人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去赎回。 穆时江看着手中的苹果核上因为他长久地注视而开始氧化的淡淡痕迹,有些怔愣。 良久,他将那颗苹果核扔进了垃圾桶,又恢复了往日那副轻佻随便的神情。 穆时江看着迷迷糊糊被抱出来的小侄子被放在了沙发旁的地毯上开始慢吞吞地吃水果。 小朋友奶呼呼的两个腮帮子用力地咀嚼着,像只可爱的小仓鼠。 穆时江走了过去,不自觉伸出手刮了刮小朋友的脸蛋,刚睡醒的小朋友毫无攻击性,露出亮晶晶地眼神好奇地看着他。 穆时江的目光在他无意识地时候变得柔软,却又在转过脸之后换成仿佛对这世界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神色。 他将一只手搭在沙发椅背上,抬了抬下巴,向他的堂弟提问。 “凭我们两个对席思凝的了解,你说……她会怎么做呢?” 穆时川用陆云朗小朋友的水壶装了一杯温热的水放在小朋友的手边,看着他喝了一口并未露出为难的神情才放心,并在心里默默记下合适的水温。 然后才坐上沙发,回答穆时江的话。 “……懒得想。” 穆时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腿边香香软软的小团子身上,一丁点的心神都不想分给那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 穆时江有些无语地揉了揉眉心:“我是在帮你排查隐患。” 穆时川将吃完水果抱着水杯吸溜吸溜的小朋友抱上沙发,然后专心致志地看着小朋友的双眼,在和他对视的时候露出温柔的笑意。 不过一个午觉的时间,这个小小的孩子已经习惯他这样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纯善到毫不设防的样子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穆时川收回眼神,在穆时江都开始有些急躁的时候才一只手臂搭着沙发边,慢条斯理地答道:“她会监视陆醒言,她会试图毁掉陆醒言的亲情、友情、事业,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让陆醒言痛苦。” 他有些残忍地陈述道。 “她会寻找一切办法伤害云朗,但这是她鱼死网破前的最后一条路。在这之前,李诗尹是更好的选择,然后是陆萍,如果有一个机会,让陆醒言陷入两难,甚至抛下道德底线,打破她固守的原则,那会是她胜利的号角。” 穆时江沉默地听着,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夸他太了解席思凝还是咂舌那个叫席思凝的女人的偏执。 穆时川说完就垂下了眼睛,这一切假设和推测每一步都在对着他的爱人发起进攻,即使他只是站在对手的视角思考一瞬,他都有些慌不择路。 他不自觉的用手按着心口,他清楚地知晓,他有软肋。 他的心脏不停跳动,他却早已不是这颗心脏的主人。 …… 穆时川再次抬眼的时候已经掩去他所有的情绪,他把玩着陆云朗小朋友的小水壶垂在沙发上的一截背带,明明他用格外温柔的神色看着面前坐下来团成一团的小朋友,开口的话却带着十分的冷静和肃杀。 “让她来,既然送出国的休战结局她不想要,那这一次,我会送她进监狱或者下地狱。” —— 事发后的第三个周末,也是陆云朗小朋友离开陆醒言身边的第十七天,陆醒言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回家过夜的短暂休息日。 她跟江夏交代完最后一项事项,处理完最后一个批复,终于能够驱车回家。 她从未和陆云朗小朋友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 她在手握方向盘的时候甚至有些忐忑,她甚至有些可笑的担忧她是不是会被忘记。 小孩子的记忆和爱都那么短暂,对一个人仅仅靠着熟悉的气息判断,虽然每一天都会和穆时川保持视频通话,但还是担心自己会被另一个人取代。 陆醒言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敲开楼下的门的。 陆云朗小朋友是跑着来给她开门的,身后高大的男人一路跟着他,直到小奶团子猛猛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陆云朗小朋友抱着妈妈的脖子,没有陆醒言意料之中的惊喜和开心,而是抽了抽鼻子,扁了扁嘴,直接委屈地哭了。 他似乎是提心吊胆地在这个陌生的男人家里生活了很多天,真的以为妈妈不要自己了。 那一瞬间眼泪像山洪一样喷涌而出,弄得陆醒言愧疚不已。 穆时川并未打扰他们的团聚,而是在陆醒言手忙脚乱的时候走了过来,关上门,然后拿他衣服上的小汗巾擦干净陆云朗小朋友的脸,对陆醒言说道:“进来吧,一起吃饭。” 正是晚饭时间,这个时候带云朗回去做饭也很折腾,陆醒言上了十七天班的大脑也不允许她推辞,于是十分钟后,她洗干净手坐在了穆时川的对面,任由她的前夫给她盛了一碗汤。 汤炖得很好,一点油花也看不见,还有淡淡的草药味,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穆时川给陆云朗小朋友也盛了一碗,但是自己端着,一勺一勺地小心地喂着他,然后似乎是知道陆醒言想问什么,随口说道:“是邹阿姨,她知道云朗最近住在这里,每天会来做两顿饭。” 邹阿姨是穆家老太太的人,在穆时川和陆醒言成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 在陆醒言和穆时川离婚之后,邹阿姨就回了老家,最近几年陆醒言听闻她时常会来上海照顾她的外孙。 陆醒言了然地点了点头,放下汤碗,看着没心没肺的小朋友一口一口地喝着汤,伸出手擦了擦他眼角的泪花。 吃完饭,陆醒言陪着陆云朗在沙发边玩,穆时川去收拾陆云朗小朋友的一些日用品,虽然只是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天,陆云朗小朋友的生活气息几乎已将这里填满。 陆醒言摩挲着孩子小小的手,然后环顾四周,看到各处地毯边都放着的玩具箱,腿边散落的图画书,每个桌角和容易磕碰的地方都贴满的儿童防护贴。 她的脑袋靠着沙发垫,闻着属于陆云朗小朋友的熟悉的气息,连上十七天班的疲惫和这段时间以来的巨大压力席卷了她,伴随着满屋子炖汤时残留的淡淡草药味,温暖得让她缓缓闭上了眼。 穆时川收拾好东西出来,还在整理着措辞想着该怎么叮嘱她防备一些他知晓的对手的动向,却在走到沙发旁的时候看到陆醒言紧闭的双眼。 她真的是累极了,仅仅片刻就呼吸平稳进入沉睡。 可她连眉头都紧锁,这是穆时川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苦恼。 陆云朗小朋友感受到穆时川出现的阴影,开口刚想叫人,却看到穆时川伸手对他轻轻噤声,还摇了摇头。 陆云朗小朋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玩玩具。 穆时川走过去,拿起一旁的毛毯给她盖上,然后静静地看着陆醒言沉睡的样子。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唇色也淡极了。 穆时川就这样看了很久。 四周的时光宛如静止,却无人知晓他此刻内心的温热。 她又一次回到了他的生活中,窗外的世界满目苍夷危机四伏,但这一刻,仿若他们未曾分离。 这一次,他和她,成为了“我们”。 穆时川靠着沙发,一只手握住陆云朗小朋友伸过来的小手漫不经心地握了握。 陆云朗小朋友歪着头,看着这个这段时间和他朝夕相处的奇怪男人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他似有热烈的情动,也有温柔的注目,还有名为掠夺的气息。 片刻后,他似乎是对自己的踌躇有了几分嘲弄。 他不懂自己在犹豫什么,他甘愿臣服于他的爱人,他将自己的全部奉上,撕开皮囊让她看到他流淌在心口的灼热血液究竟刻着谁的名字。 他可以变成她爱的任何样子。 但同时,他也要。 他要陆醒言的爱,再一次,向他而来。 再下一秒,陆云朗小朋友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被一双大手轻轻覆上。 第72章 今夜,无人入眠。 陆醒言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深夜,她揉了揉眼睛,感觉还是困得厉害。 她身下也不是沙发边的地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挪到了沙发上,身上的毛毯也不知道是谁盖的。 好吧,陆云朗小朋友应该盖不了这么服帖的毛毯。 陆醒言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射在不远处正在办公的那个男人身上。 因为是楼上楼下,所以穆时川家和陆醒言家的构造是差不多的,客厅里的很大一块空地,陆醒言给陆云朗小朋友搭了个家庭小游乐场,而穆时川家则做了一个开放式书房。 黑咕隆咚的设计,和他这个人一样无趣死板,陆醒言在心中嘀嘀咕咕偷偷蛐蛐他。 穆时川在陆醒言睁眼的时候就朝这里看来,目睹了陆醒言在沙发床蛄蛹着赖床的全过程。 他站起身,朝着沙发的走下来。 穆时川很高,走过来的时候地面上的阴影被拉的更长,配合着客厅里昏暗的灯光和他慵懒的黑色家居服,很像李诗尹高中时酷爱在家拉着她偷看的韩国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 尤其是穆时川此刻办公时候带的金丝框架的眼镜还未摘下,洗完澡没有吹干的碎发也随意地散在前额,带着点忧郁的少年气。 人似乎总是会被同一种类型的男人反复吸引,不知道穆时川是不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他此刻的样子是对少女时期的陆醒言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模样。 陆醒言有些郁闷地将毛毯拉至脸边,不去看那个向她走来的男人。 她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陆醒言想。 但是等她将毛毯拉下的时候,穆时川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蹲在她的面前,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她,似乎只是想要帮刚睡醒的她倒一杯水。 “冷水还是热水?” 他问道。 陆醒言双手握着毛毯,一动不动的僵硬着身体,愣了两秒才答道:“冷。”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穆时川弯了弯唇角,然后将一杯冷水递给她。 陆醒言缓缓地直起身,一只手不无防备地握着毛毯的一边,另一只手接过了水杯。 她埋下头,因为太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而口干舌燥,她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润液体,然后就听到穆时川开口问道:“最近压力很大吗?” “……” 这句刚刚她拿来安慰自己的话被他问出来,陆醒言几乎是立刻呛了一下。 穆时川看着她被呛到咳嗽起来,抽了纸巾给她,又从她手中将水杯拿开。 他像是故意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看来压力真的很大。” 这人真是…… 陆醒言连忙试图转移话题:“云朗呢?” 穆时川将她手中的纸巾拿走,准确无误地扔进垃圾桶,开口道:“醒言。” 醒言。 他再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在她曾与他激烈地诀别后。 只是这一次陆醒言无论如何都无法像曾经一样说出“别叫我的名字”这种话来。 颇有点吃人最短拿人手短的掣肘。 穆时川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地冷寂却温柔,仿佛叫她名字的那两个字曾在他的唇齿间翻来覆去地缱绻辗转。 他说,醒言,现在是零点了。 …… 零点了,夜深了,月亮爬上来了,小朋友早就睡觉了。 陆醒言敲了敲脑子,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别被面前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蛊惑。 可是穆时川从来都是个洞察人心工于心计的伪君子,他并没有打算这样放过陆醒言。 他抬手,用那只在月色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捏住鼻梁上的框架,摘下了眼镜。 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涌动的情意一览无余。 冰冷的金属质感在黑暗里激起了陆醒言的颤栗,陆醒言几乎是立刻如动物般警惕的竖起自我保护的刺。 陆醒言轻声说道:“别得寸进尺,穆时川。” 穆时川闻言几乎轻笑出声,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眼中像是有光晕在流转,让陆醒言看得呆住。 他却在下一秒收起笑意,逼近她的眼眸,令陆醒言在一瞬间屏住呼吸。 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他的瞳孔依然漆黑一片,无繁星半点,却偶有星火闪烁,在注视她的时候,让她产生那是爱情火花的错觉。 现在不是错觉了。 陆醒言很确信这一点。 因为确信,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利用他,所以才在此刻进退两难。 事实上连陆醒言自己都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穆时川,在命运来势汹汹的时候,她只能选择相信他,将最大的软肋托付于他。 她依仗着他的爱意,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爱意。 明明……说好不要再见的。 明明……说好不要再相爱的。 可是因为反悔的人是她,所以被人趁火打劫似乎也是罪有应得。 陆醒言迷迷糊糊地想。 然而穆时川似乎没有耐心继续*这场暧昧拉扯的游戏,他低下头,如抓捕猎物般果决,将唇覆在她的唇角。 他是故意的。 陆醒言可以确定,自己被蓄意勾引了。 穆时川一点一点轻啄她的唇角,然后是她的侧脸、她的眼角,最终回到她的唇瓣。 他在她恍惚的时候离开她的唇,却用额头抵着她,任由双方灼热的呼吸一点一点交缠。 他说:“你可以推开我,醒言。” 他的碎发紧贴她的额头,眼眸中明亮的火焰一簇一簇,却说着可以推开他……的狗屁鬼话。 可以推开他。 吗? 穆时川看着陆醒言眼中闪过的懊恼忍不住失笑,下一秒,他离开她的额头,给了她一点呼吸的空间,然后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他的一只手划过她纤细的脖颈,另一只手紧接着托住她的后脖颈,似乎要将她雪白的颈部掐断。 这次吻上的时候,他要她退无可退。 穆时川的唇很烫,和他整个人的气息截然不同,他在她的唇瓣上不断地辗转,然后在她一时不慎地松口时侵占她的口腔。 与此同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和紊乱,不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的身躯笼罩着她,含着她舌尖轻吮的动作逐渐凶狠,眸光也逐渐暗沉。 他们曾有过无数个这样纠缠的夜晚,他们是最熟悉彼此这具身体的人。 陆醒言的手脚都开始发软,握住毛毯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松开,改为抓住穆时川控制她的一只手臂。 穆时川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动作,收回捏住她下巴的手,找到她的指尖,与她十指交握,然后压向沙发的靠背。 双手压向后方的那一瞬间,似乎让他找到了机会,他的身体弓起,在她无法抵抗的时候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膛和椅背之间。 随着唇舌间的交缠,陆醒言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眼眸也开始变得迷离。 他侵略似地在她的呼吸间攻城略地,杀的她片甲不留。 他在没有一瞬间比此刻更加确信,他要她全部的爱,他要她再次为他打开心门,不论用什么方式。 穆时川就是在这个时候停下的,他离开的时候,陆醒言感觉原本周遭停顿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开始流通,令她迫切地大口呼吸。 穆时川的一只手依然与她交握,另一只手轻轻抬手,将她唇角逸出的白色水迹轻轻擦去,然后似乎是觉得没擦干净,竟再次凑过来将她唇角的水渍吻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陆醒言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飞速升温的脸蛋,然后轻声说道。 “你要不要我,醒言。” 穆时川松开那只与她十指交握的手,一点一点按压着她的指尖,拉扯出无比暧昧的痕迹。 他的眼神也一点一点靠近,将她从上到下地审视。 他再次逼问道,要不要我,醒言。 陆醒言无端地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他带着醉意拨动她的心弦,然后一点一点占据她的全部。 那个时候他也是在问她,要不要我,醒言。 那个时候的陆醒言看着他湿润润的眼睛,将这句话翻译为“别不要我”。 所以她坚定地握住他的手,接纳了他的全部。 可是后来她发现那句话不是乞求。 所以她选择离开。 那现在呢? 在此时此刻,陆醒言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将这句话理解为“别不要我”。 在知道明确的答案之前,她似乎有着确定的回答。 她会退守会她的龟壳里。 所以她说,不要。 她的气息逐渐平稳,身体开始恢复正常的温度,心口的跳跃开始降速,眼神开始变得清明。 面前的男人神色未变,于是陆醒言再次重复道:“我不要你,穆时川。” 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伤人的话,却又闪烁着眼睛忍下。 大概是今夜的穆时川终于不是那副冷冰冰死气沉沉的样子,让她格外容易想起那个陪她种下一棵树的少年。 只是面前的男人再未露出那样苦涩受伤的神情,而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任由额前的碎发分散两边,露出他的双眸。 他似是感到可惜,用最靠近她的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说道:“那好吧。” 还未等陆醒言开口,他再次俯下身,将今夜的最后一个吻落在陆醒言的额间。 在陆醒言怔愣的时刻,听到他说。 “好梦,醒言。” 第73章 往日回响(一)新婚。 要怎么去形容此刻的穆时川呢? 郎朗少年气,像是一潭沉寂百年的死水,却陡然燃起了生机。 这幅故作死板的面容下暗藏的狡黠神情,这双钻进瞳孔似乎只能看见她的双眸,让陆醒言一瞬间坠入时光的深渊。 如果…… 如果他曾好好长大,没有将少年时的心意深埋心底,没有被这个世界挤压着变成另一幅模样。 那个曾在初次见面时惊起满树飞花的少年。 好像穿越时光,再一次走来她的面前。 可那并不是什么很愉快的记忆,没有人比陆醒言更清楚。 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陆醒言有很强烈的PTSD。 所以她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拉离穆时川的桎梏,然后看着他,静静地说道:“穆时川,这不好玩。” 他实在可恶,做出这般任人宰割任人采撷的样子,蓄意勾引。 穆时川闻言,眸中神采依旧,他也并不急着否认,而是眉角轻微上扬,做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然后唇角弯起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开口道:“醒言,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很好的人。 他的底色是漆黑一片,和良善和好人两个词都搭不上边。 这一点陆醒言已然了解。 可是面前的男人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向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真挚。 他说:“可是醒言……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并且我想,你应该去喜欢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 陆醒言应该且值得去喜欢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她应该得到一份很好很完整的爱。 上帝作证,陆醒言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所以穆时川也要做个这样的人。 在使用所谓能得到她爱的手段之前,他首先要让自己配得上。 这一次,他将褪去所有的底色,卸下所有的伪装,孑然一身,但带着从未有过的坦荡热烈,向太阳而去。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这张脸的每一个角度她都曾在心中镌刻,仍然是她记忆中欢喜和喜欢的样子。 陆醒言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俯身,任由她的凝视。 午夜的时针走过第一个数字的时候,陆醒言推了推他,然后按了按额角的太阳穴,开口道:“我很累,我先回去了。” —— 那天晚上的陆醒言躺在久违的、属于自己家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身侧熟睡的陆云朗小朋友呼吸间带着让人熟悉的温馨气息。 ——明明是最适合她入睡的氛围。 可她却难得地、久违地、失眠了。 她不可避免地忆起穆时川。 有些回忆在脑海深处沉眠太久,久到让她回想起来都有些恍惚,即使是平躺在柔软的床上,都如深海游船,摇晃着带她去无人入眠的海湾。 记忆中可以触碰的、关于他的温柔情意,需要打开尘封的枷锁,解开心底最深的的那道题、才敢回忆。 …… 那是一个新年,是陆醒言和穆时川婚后的第二十四天以及第一个跨年夜。 事实上在婚礼后的第二天,陆醒言就飞往伦敦,第一次代替陆萍女士参加那一年的全球企业家经济峰会,从婚礼结束后回到住所到第二天陆醒言被她的新助理江夏接走,陆醒言和穆时川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其中还包括“你要喝水吗”“我去洗澡了”“好困我先睡了”这种废话。 在陆醒言背对着穆时川躺在床上关上灯的那一刻,她在黑暗中长舒了一口气:她果然还是没办法立刻习惯生活中冒出一个男人啊。 即使…她好像果然很喜欢他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醒言因为认床睡得并不是很好,好在等会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可以补觉,她以为自己醒的很早,但还是在睁眼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和已经在窗边处理工作的男人。 双目对视的时候,穆时川顿了一下,然后歪了一下头:“我吵醒你了?” 很客气地语气,但是并没有多少歉意,因为他大概自己也清楚,手指打字的分贝是没法吵醒睡梦中的女人的。 没睡好的怨气和毫无诚意的男人一起夹击着陆醒言,导致那一整个早晨陆醒言的脸色都像个阴暗爬行的女鬼。 她将被子拉过头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睡到床边,滚了半圈回到自己那半边床的中间,然后捂着被子将大脑重启了半刻钟。 试图进入回笼觉失败后,她掀开被子起床,又对着窗边的男人发呆了半刻钟,然后噔噔噔的床上拖鞋迷迷糊糊地去洗脸刷牙。 在她略带起床气的走路声传来的时候,穆时川从手机里抬起头,看着那个毛茸茸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清楚地感知到了窗边阳光的温度。 陆醒言在收拾好自己和行李之后,因为并不知道新婚第一天钟点工阿姨会不会上班,所以决定去厨房碰碰运气。 走到厨房附近第一时间闻到的是咖啡和食物的香气,她眉眼都活了过来,开心地将头从拐角的墙壁探出:“阿姨!今天吃——” 好消息,咖啡和食物的香气不是她没睡好的幻觉;坏消息,站在灶台前煮咖啡和煎蛋的那个人不是阿姨。 那是个男的,那个男人叫穆时川,是她昨天刚办完婚礼的丈夫。 哦,因为陆醒言赶着要出差,他们好像甚至还没去领证。 陆醒言的笑容卡在了脸上。 而灶台前的男人淡漠地看着她,抿了一口杯中黑色的液体,出声道:“早餐还要7分钟。” 在陆醒言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男人补充道:“如果你在这吃早饭的话。” 穆时川在说到“在”和“这”两个字的时候有明显的卡壳和皱眉,很显然他并没有习惯将这里当做“家”。 陆醒言有小小的失落但很快消散,乖乖地坐在餐桌前数时间。 穆时川一如当初他做她同桌的时候掐表做题那般守时,在秒钟走过第七圈的时候,端着咖啡和餐盘放在了她的面前。 烤吐司、松露香肠、煎蛋、芝士,还有一杯像中药的黑色液体。 标准到让人阳痿的德式早餐。 吃一口会让人感觉命苦到下辈子。 陆醒言萎靡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一点一点把这些东西送进嘴巴。 她一边吃,一边偷偷地观察穆时川。 他吃早餐(她姑且把这些东西称之为早餐)的样子和今天早上做所有行为的表情无异,似乎他所有的人类活动都只是为了活着。 ——他一点都没有变。 陆醒言想。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十年如一日地死人脸。 —— 江夏来接陆醒言去机场的时候穆时川已经出门,因为婚后第一天陆醒言就出差,穆时川显然没有休婚假的必要。 陆醒言跟着江夏出门的时候还在盘算回来的第一顿早餐她一定要让阿姨给她做生煎。 上车之后江夏端端正正的坐好,一板一眼地向她汇报:“我们预计在一小时十分钟后抵达浦东机场,飞机将在三小时二十一分钟后起飞,如果您会晕车的话这段时间最好休息,飞机上需要阅读的文件我稍后发给您。” 说话间,江夏看了一眼手表,更正道:“途中有4公里堵车路段,驾驶时间预计增加六分钟。” 她有些遗憾地耸耸肩:“您可能需要走快一点。” 机器人型首席秘书。 陆醒言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蛐蛐她,事实上她实在是有些怵这位由她英明神武的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顶梁柱。 大概是因为这是最熟悉她母亲工作状态的人,她实在很担心被面前的人一言识破,她其实根本一点都比不上她的母亲。 飞机落地伦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陆醒言回到酒店洗漱之后扑到换上自己常用四件套的大床上,结结实实地一觉睡到天亮。 比她新婚夜睡得好。 第二天醒来的陆醒言像个丧尸一样坐在床边晃着她昏昏沉沉的脑子。 然后打开手机接收跨国消息。 除了一些迟来的婚礼祝福短信和工作信息,有几条消息格外醒目。 第一条来自她的好弟弟。 由陆仰止带领的ARE电子竞技俱乐部在刚刚结束的冒泡赛中一穿四,拿下最后一张世界赛入场券,全队即将在一周后抵达伦敦开始集训,希望作为队伍最大投资商的陆氏飞跃的继承人陆醒言能好好款待。 第二条来自江夏。 大意是峰会下午一点开始,她十一点会来接陆醒言去吃午饭,午餐预约地点是陆醒言收藏过的一家意大利餐厅。 第三条来自穆时川。 一条莫名其妙的酒店信息。 一串英文字母,陆醒言没仔细看,但目测是她开会的酒店,她将这条消息归结为穆时川抽风。 她回了一个问号就将他的新婚丈夫抛之脑后,然后点开和弟弟陆仰止的聊天框怒打一百字小作文,大意是一年骗了她那么多钱进个世界赛臭屁个什么劲安心滚过来就是了什么时候缺过他一口饭吃。 打完字后神清气爽的陆大小姐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机器人秘书杀过来只剩三十四分钟,她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洗脸化妆。 所以一边忙着开会社交,一边帮陆仰止张罗集训场地的陆醒言根本完全忘记穆时川在他生活里插播的那条消息。 以至于她在开完会走在酒店的长廊上,打着电话和陆仰止确认行程的时候,看到迎面走来的穆时川的时候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那个时候的陆醒言还不具备多线并行的超人处理器,是个名副其实的单核生物,在这么多天的超多信息的轰炸下,她的脑子转动得非常缓慢。 所以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伦敦并在她面前站定的新婚丈夫,脑子里想的是—— 原来他这么粘人啊。 第74章 往日回响(二)情侣装。 原来他这么粘人啊。 但是显然穆时川并不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在看到陆醒言的时候他那双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甚至都没有一丝意外,只是平静地对着陆醒言微微颔首。 他身边簇拥的人群指引他转弯进入会场,他们的身形消失后陆醒言才看清他离开的方向是酒店同一层的另一个会厅,门口的展示牌上印着某个物理学会的名称字样。 陆醒言大脑宕机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弟弟陆仰止已经有些无奈地催促道:“你信号又炸了?” 陆醒言回过神来,撇了撇嘴,对弟弟骂道:“你才炸了。” …… 回到酒店房间的陆醒言和江夏对好后面的行程,因为江夏今天约了朋友吃饭,陆醒言的原定计划是独自在酒店参加达美乐的疯狂星期二活动,但是因为见到了穆时川所以有些犹豫。 犹豫要不要邀请她的新婚丈夫一起吃晚餐。 陆醒言在缓慢地打出“要一起吃晚餐吗?”之后像是扔炸弹一样将手机远远地扔到床的那头眼不见为净。 半小时后陆醒言洗完澡穿着浴袍出来摸到手机,才看到五分钟前穆时川给她回复的几个字:“主办方宴会”。 说不清是失望更多一点还是松了口气的感觉更多一点,亦或是可以不用出门的轻松更多一点,陆醒言一下子仰面躺在了床上,划拉手机开始点达美乐。 ……以及炸鸡和奶茶。 在陆醒言咬着一块披萨第三次下楼拿外卖的时候,迎面看到被一群人簇拥着回来的穆时川向她走来。 他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她拖鞋睡衣素面朝天。 哦,她嘴里还有一块披萨。 陆醒言很识趣地没有去打扰他,找到外卖小哥拿到自己的甜甜圈。 果然在临近下班的时候点Krispy会收到来自店员买一盒送一盒的大放送。 等到她再次回到电梯口的时候,嘴里叼的披萨已经换成了甜甜圈。 大概是她为了腾出手把一整个甜甜圈塞到嘴巴里,然后用不会接触的小拇指指节去按电梯的样子太过滑稽,使得接完电话从楼梯间出来的那个男人竟然低声地笑了一下。 转瞬即逝。 穆时川跟着她进电梯的时候,看到她第二次试图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然后去按电梯的时候有些无奈的按了按额角,然后开口问道:“几楼?” 咬掉最后一口甜甜圈并且已经开始晕碳的陆醒言晃晃脑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嘴边的楼层号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成了房间号。 听到那串数字之后,穆时川按楼层的手顿了一下,虽然不在正面陆醒言看得并不真切,但是她几乎可以肯定——穆时川的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嘲笑自己。 穆时川在按下陆醒言的楼层之后再无动作,陆醒言警惕地雷达竖起:“你怎么不按?” 爸爸妈妈教过的,进电梯之后没有楼层的都是坏人! 电梯很快“叮”地一声到达,穆时川微微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率先踏出了电梯。 男人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在嘲笑陆醒言的自作多情。 “因为我也住在这一层——”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歪了歪头,带着几分揶揄:“大小姐。” 大小姐。 在成为陆醒言同桌的那段时间里,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叫她大小姐。 偶尔带着几分嘲弄,偶尔也有揶揄和无奈。 陆醒言被他的一声“大小姐”叫乱了心神,撇撇嘴,忍耐着没有把一整盒的甜甜圈砸到她新婚丈夫的脸上。 虽然说是新婚夫妻,但却是走在同一条走廊上都有点尴尬的新婚夫妻。 陆醒言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站定,然后不自然地挠挠头:“额,我到了。” 穆时川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淡淡地“嗯啊”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步并未再往前移动。 陆醒言用门卡刷开门,看着没动的穆时川,再次挠了挠头,更加不自然地问道:“你要进来坐坐吗?” 陆醒言说完觉得更怪了,一方面心理上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新婚丈夫,另一方面却觉得要不他还是别进来了比较好。 几秒的时间里陆醒言的脑袋转了八十个弯之后,她试图补救道:“你要吃披萨吗?” 她甚至还勾了勾手指上的袋子,补充道:“还有甜甜圈。” 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将她的局促尽收眼底,然后他抬起手,凑近陆醒言,在看到陆醒言不自觉地后退之后,用大拇指抹去了陆醒言唇角的糖霜,嗅到指尖的甜腻。 然后他退回到安全的距离,答道:“不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掉指尖的糖霜,然后平静地说起另一件事:“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吗?” 陆醒言第二天早上没有没有行程,醒来之后约了一家brunch,闻言点点头,表示随便。 穆时川显然也没什么想说的,很快就转身离开,到走廊的尽头刷开自己的房门,穆时川推开门进屋的时候转过脸看向陆醒言的方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飞快地关上门没了踪影。 —— 陆醒言第二天睡到了自然醒,已经完全没有时差的困扰,打开门拿走了江夏给她送来的咖啡,然后坐在化妆台前慢悠悠地化完了一个全妆。 完事后她还对着镜子撩开头发,臭美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然后才拿出手提包出门。 其实今天的行程很多,和穆时川吃完午饭之后要回母校交流参观,晚上还约了陆仰止俱乐部的小男孩们一起吃饭。 穆时川在今天早上十点左右发来了自己的行程表,显然是已经很清楚陆醒言的生活作息,陆醒言看了看他时间表上的时刻和地址,决定直接去会议中心找他。 她刻意站在了会议场的外面,走廊尽头的位置,避免在穆时川的场合进行无谓的寒暄。 但是漂亮的东方女人站在那里,米棕色的长发及腰,在一众粗黑睫毛的欧美面孔中脱颖而出的清淡妆容,眉眼清亮锋利,穿着和周围人西装革履格格不入的吊带毛衣还露了半截大腿,还是吸引了很多目光。 至少穆时川一走出会场就看到了她,然后在想到她发来的“我找个不显眼的地方等你”时哑然失笑。 陆醒言等人的时候总会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也不看手机,只会左顾右盼四处乱看然后嘴巴一鼓一鼓的,像一只河豚。 穆时川记得她从前每天都会这样站在班级门口等李诗尹。 现在这样被他抓包鼓着脸转过脸的样子更像河豚了。 穆时川想。 身后的人看到穆教授朝着那个漂亮的东方女人走过去,纷纷露出笑容,也有人问出他们的关系,然后被穆时川一句“mywife”惊掉了下巴。 周围有人的视线在这位开会以来没有笑过一下的穆教授和这位看起来明媚和善的女士之间来回打量,似乎是很难找到这两人之间一丝一毫的联系。 陆醒言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在穆时川走过来之后和他一起礼貌地向同行的人道别。 餐厅离这里不远,伦敦的交通也实在糟糕,所以陆醒言和穆时川一致觉得应该步行前往,只是穆时川对陆醒言露出来的半截大腿很是质疑:“你确定?” 陆醒言却不屑一顾:“你了解伦敦的天气还是我了解?” 美区不管英区的事,穆时川很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只是陆醒言在走出门的时候才发现毕业几年,原来她也已经不是很了解。 大不列颠的妖风吹着她的毛衣,以及裸露的那截大腿,让陆醒言不禁想拨打江夏的电话,通知她自己下午并不想去参加那个劳什子的交流活动,而是需要去医院截肢。 一整顿午餐陆醒言都在思考是不是应该让江夏给她带一件羽绒服过来,但是被坐在对面的新婚丈夫看到的话会不会显得十分丢人。 人争一口气。 最终陆醒言决定就这样去母校参观交流。 ——然后学校的纪念品商店买一件厚衣服,什么都行,只要能裹住她即将截肢的大腿。 …… 吃完午餐的陆醒言站在餐厅门口的玄关,决定就在室内等江夏,一秒钟都不要再寒风中苦撑,所以要立刻和穆时川撒有哪啦。 但是穆时川很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想法,他抬手看了一下表,向对面的百货大楼示意:“时间还早,去对面逛逛吗?” 凭借着陆醒言对穆时川白切黑本质的了解,她甚至萌生了“这厮不会是要带我去羽绒服商店门口溜达一圈羞辱我吧”的想法。 她警惕地皱着眉,然后跟着穆时川在羽绒服商店门口停下,陆醒言一副心中揣测被验证的愤怒感,看向穆时川的目光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直到下一秒穆时川略有些无奈地从货架上拿下一件和陆醒言今天的毛衣外套同色的羽绒服给她,示意她试一试。 陆醒言有些狐疑地接过,然后下一秒又塞回给穆时川,然后在穆时川疑问的眼神中摊摊手:“丑。” 紧接着陆醒言还补充了一句:“我不冷。” 穆时川倒是忘了,天塌下来都有陆醒言的嘴顶着。 男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最终似是妥协;“好吧,我冷。” 穆时川说这种鬼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但是身体的有一个地方会暴露他。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那一瞬间红透了的耳尖,低下头,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明媚得像是要闪坏穆时川的眼睛。 她挑挑眉,似是勉为其难但是难掩笑意,愉悦地样子让穆时川觉得她下一秒会不会臭屁得在这里横着走。 只是下一秒,一双冰凉的手覆盖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通红的耳朵。 ——大小姐就是这么胆大包天。 那居然是穆时川在那一瞬间唯一的想法。 第75章 往日回响(三)男人不拒绝的话,就是…… 用一只手捂耳朵就将新婚丈夫惹得面红耳赤的陆醒言,很快就见好就收地收回手,但嘴上还是一点都不饶人。 “冷…冷吗?我捂捂。” 很快意识到被调戏了的穆时川用那双从来不夹杂一丝情欲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让陆醒言萌生了一种自己在调戏和尚的错觉。 她悻悻地将手别在身后,然后随便挑了一件递给服务员买单。 离开商场的时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咬她一样。 穆时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看着她在各色各样皮肤的人群里隐去身影,沉默许久之后才离开。 陆醒言穿着那件羽绒服逛完了校园,期间还接受了一个采访,留给母校招生用。 然后她就回了酒店,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因为生怕遇到被自己调戏的穆时川,鬼鬼祟祟地一度被江夏以为中邪了。 好在一连几天她都没有遇见过穆时川,甚至开始猜想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穆时川其实已经开完会议回国了。 在伦敦会议行程快要结束的倒数第二个晚上,以陆仰止为代表的ARE电子竞技俱乐部完成了伦敦赛前集训,给陆醒言发来了酒店位置,陆醒言让江夏派车去接他们。 晚上吃饭的地方订在了一家火锅中餐馆,一群半大小伙正是能吃的年纪,却遇上了最歹毒的白人饭食堂,不人不鬼地冲进火锅店的时候陆醒言以为看到了丧尸。 虽然国外的中餐厅口味也就那样,但好歹比煎蛋黄豆烤面包好吃多了。 吃完饭陆醒言和弟弟沿着街边散了会步,然后路边找了家酒吧喝了一会酒。 这是婚礼后姐弟俩的第一次见面,陆仰止拿到酒后就拿酒杯碰了碰陆醒言的杯子,然后问道:“还好吗?你的已婚生活。” 其实挺好的,虽然结婚前的陆醒言并未假设过自己的婚姻,但就这几天的经历,除了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不太熟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陆醒言想不明白,怎么会不太熟呢? 明明他们相伴过整个高中生涯,相伴过整个青春时代,虽然高中的时候穆时川也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但总觉得比现在自然多了。 陆醒言一口一口地抿着杯子里的酒,鼓着嘴巴独自苦恼。 为了婚礼特意染的黑棕色长发披散在她的肩上,在这间满是欧洲人的酒吧里她显得格外白皙。 引得各种语言的酒鬼们路过这里搭讪要请她喝一杯酒。 陆仰止冷眼扫过,然后替姐姐挡去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 男人高大英俊,即使此刻穿着随意,但眉眼里藏不住戾气还是让人望而却步。 陆仰止忍不住地敲敲陆醒言的杯子:“振作一点陆醒言。” 他早就过了会叫她姐姐的年纪,大部分时候他总是直呼其名。 就像陆醒言也更习惯叫着他的名字一样。 趴在桌子上的陆醒言将下巴放在酒杯上,歪过头,做了一个决定。 ——她现在想要见到穆时川。 ——此时此刻。 陆醒言拿出了手机,在陆仰止的注视下,打开了穆时川的聊天框。 【飞跃唯一指定继承人(新婚版):你在哪?】 向来不会立刻回复的穆时川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几乎是立刻回了消息。 【Soren:机场。】 陆醒言从酒杯里支起脑袋,噼里啪啦地打字。 【哪个机场?】 穆时川回得言简意赅。 【希思罗。】 看来是已经准备返程。 作为他妻子的陆醒言不知道他的行程、不知道他的归期、也不知道目的地。 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现在陆醒言不想去知道这些,她点开了下方的图标,将此时此刻的位置发送了过去。 然后她就像一只鸵鸟,将手机静音,不论屏幕如何闪烁都再未打开。 陆仰止目睹了全程,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然后撑着下巴开始计时。 大约在一个小时零十分钟之后,一身黑色西装的穆时川出现在了酒吧的门口。 大约是出租车上挺热的,他的大衣挂在手上,*手边却并未见到行李。 他走进来的时候无疑是皱着眉头的,尤其是看到毫发无损的陆醒言和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陆仰止的时候。 陆醒言歪着头,一小时的酒精熏陶让她的大脑不甚清醒,但就从此刻穆时川出现在这里开始,陆醒言知道,她赢了。 陆仰止用他的大长腿将椅子转过来,看着这个几天前成为了他姐夫的人,漫不经心地起身:“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可以走了。” 陆醒言闻言抬起脑袋,皱着眉头看他,然后鼓鼓嘴巴:“你怎么不叫他姐夫?” 事实上陆仰止根本没叫过穆时川姐夫,在他俩的婚礼那天跟人提起他都用的是“那谁”。 陆仰止闻言低头看了看已经醉生梦死一线之间的姐姐,对着已经走到面前的男人嗤笑了一声,开口道。 “等你们领了证再说。” 说完话的陆仰止套上他那身基地统一配的潦草黑色羽绒服,抓起桌子上的手机,扬长而去。 陆醒言挠了挠脑袋,想起他们确实是刚举办了婚礼,还没有领证的状态。 穆时川一言不发地走到她的面前,找到她桌上的手机,看到自己的聊天框里刚刚发来的一个问号、一个语音通话邀请、以及一个未接来电。 统统未读。 穆时川将陆醒言的手机屏幕按灭,然后塞给她,再看她的时候眼神冰凉凉的。 似乎在等她解释。 陆醒言却不想解释,毕竟她很难解释在某一瞬间想要见到他的心情。 也许是几天的断联,也许是新婚后若有似无的委屈。 这些对于她来说是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的情绪。 陆醒言抽抽鼻子,转移话题:“你从机场赶来的吗?行李呢?你要去哪里呀?酒店房间退了吗?影响到你的行程了吗?” 她问的话太多,穆时川静静地看着她,在她问完一堆话之后只答了一个“嗯”字。 陆醒言在脑海中补全了全部。 嗯,从机场赶来的、酒店房间退了、影响到他的行程了。 陆醒言自讨没趣地撇撇嘴,又问道:“那你的飞机飞走了吗?” 这次得到的依然是一个“嗯”字。 陆醒言没辙了,咬着吸管像只河豚一样。 穆时川却最终叹了口气,问道:“还能自己走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陆醒言为了证明自己的酒量很好,当即就从座位上蹦了下来。 ——立刻收获一个踉跄。 穆时川也没辙了。 最后的最后,如果那天有人曾在伦敦的雪夜里买醉,大概会在街头看到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 男人走在前面,雪花落在他的眉眼和大衣的衣摆上,偶尔步伐的摆动还能看见他里面一丝不苟穿着的西装。 他的左手被一个穿着长款羽绒服的姑娘抱住,落雪的天气里,那姑娘在里面很找死地光着大腿。 陆醒言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然后紧紧抓着穆时川的衣袖,穿过那一年伦敦街头的初雪天。 —— 回到酒店的穆时川沉默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陆醒言,然后打量着茶几上的哇哈哈和快乐柠檬外卖。 陆醒言将沙发上堆着的衣服扒拉开,然后将穆时川脚边的行李箱踢远了一点,然后很大方地邀请他:“坐坐坐。” 穆时川有些头疼的按着额角,然后思索如何能在此时此刻在这家酒店里获得一间新房间。 很显然不会有新房间,因为英国人的圣诞假已经开启,越来越多的游客出现在这间酒店,根本不可能会在半夜多出一间房间。 不但没有酒店,因为明天就是跨年夜,他甚至无法买到明天回国的机票。 穆时川在沙发上坐下,第一次对他严格规划好的人生产生了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在看到陆醒言那个莫名其妙的酒吧地址开始。 然后他就像被下了降头,连托运的行李都没有取,直接在候机室离开。 房间里很热,陆醒言将外套脱掉,扒拉出茶几上的哇哈哈,只拿了一根吸管,一瓶一瓶地戳开,然后一瓶一瓶地喝掉。 她一边喝一边好奇地看着穆时川,圆圆的眼睛滴溜滴溜:“你不热吗?” 穆时川当然热,他有些无奈地起身,将大衣脱掉,松开了西装领带,解开了衣扣。 在他解开袖口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了身边盘腿坐着的妻子,有些疑问的眼神。 陆醒言使劲喝掉了瓶里的最后一点饮料,然后将四个一板的空哇哈哈丢在茶几上,回敬一个疑问的眼神:“你怎么不脱了?” 穆时川顿了一下:“你在这看着我脱?” 陆醒言压着一只腿,另一只腿在沙发边晃荡,拖鞋在她的脚上要掉不掉的:“怎么啦,不行吗?” 她指了指自己:“我不能看吗?” 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穆时川解开了袖口,一颗颗解开了里面衬衣的扣子。 在他解到胸前那颗的时候,陆醒言终于改变了窝在沙发里的姿势,她直起身子,双腿陷在沙发里。 她仰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解扣子的手就停在她眼前。 她伸手,拉了拉他还停在纽扣处的手。 “可…可以亲一下吗?” 她语气很认真,也很有礼貌。 穆时川这几十年来聪明绝顶的大脑几乎是在那一刻丧失了所有的本能。 陆醒言仰头看了他两秒,伸出了手,她将双手环绕过穆时川的脖颈,将他的脸拉近到自己面前。 她振振有词。 “男人不拒绝的话就是同意。” 下一秒,穆时川感到一瓣柔软的触感,覆在自己的唇上。 第76章 往日回响(四)初雪、初夜。…… 其实陆醒言撞过来的第一下撞偏了,落在了穆时川的唇角。 但她很快调整,穆时川感觉到她在他的唇上摩挲,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挪到了正确的位置。 ——这是陆醒言的初吻,也是穆时川的。 如果婚礼上那个新郎亲吻新娘的轻轻一碰不算的话。 似乎不该这样开始的,甚至不该由陆醒言先开始。 陆醒言是偏过头吻上去的,在穆时川的唇上辗转了片刻后有些不得章法,她伸手想将穆时川再拉得近些。 穆时川的身体被她拉得半弯腰,就算他腰再好这个动作也不能长久保持,穆时川最终还是伸手,抬起了陆醒言的侧脸,将她整个人压在了沙发上。 从这一刻开始,掌握了主导权的人变成了穆时川,他捧着陆醒言的脸,一点一点吮着她的唇角,得寸进尺地攻城略地。 陆醒言被他整个人压在沙发上,最后穆时川甚至将一只腿跪在了她身体的左侧,她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穆时川没有喝酒,但他大概在来的路上吃过什么薄荷糖之类的东西,舌尖带着凉凉的薄荷味,交换着她的甜腻。 他吻得莫名失控,舔过陆醒言的上颚,让她有些含不住口中的津液,然后顺着唇角溢出的液体被他尽数吮去。 陆醒言的大脑有一片地方是空白的,像是一道烟花炸开,她闭上眼,口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另一个人含入口中。 他似是无师自通,明明大家开始都不甚熟练,他却已将陆醒言轻易拿捏。 陆醒言的舌尖被他吮得发麻,唇上亮晶晶地一片,她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的手也从一开始的环抱他的脖颈变为不得章法地胡乱摩挲。 穆时川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清明,他陡然离开了陆醒言的唇,分开时两人都轻轻喘着气。 穆时川有些好笑地看着陆醒言那只从解开的纽扣里伸进他衬衫里的手…… 他的声音带着暗哑,叫着她的名字:“陆醒言。” 似乎是在警告她。 陆醒言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跟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只作乱的手上,想起刚刚的迷乱深吻,很后怕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然后一只手抱着那只作乱的手,瘫坐在沙发上,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 穆时川看着眼前的她,呼吸间尽是她的气息,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彻底地缠绕又包围。 他有些流连地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一个缠绵的吻,然后果断地抽身离去,仅仅留下一句:“我去洗澡。” 至此,将暧昧打断。 陆醒言的大脑空白一瞬,下一秒,她就伸出手将他拉住。 ——陆醒言是个很讨厌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人。 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当然…结婚就是要有结婚的样子。 穆时川的动作定住,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沙发上的人身上,他听到她叫她的名字:“穆时川。” 她说:“我讨厌胆小鬼。” 面前的姑娘神色固执,酒精和刚刚的情动将她的瞳孔渲染得格外像水波荡漾,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斩钉截铁。 见他不动,她重复道:“我讨厌胆小鬼。” 她几乎打碎穆时川所有的坚持与冷硬的心,穆时川的瞳孔有一瞬间的胀痛。 说不清什么情绪最先翻涌而来。 他仔细辨别,似乎有的在说,陆醒言你凭什么…凭什么要山就有巨石倾倒、要水就有河海奔腾,只要出现就会让他心智全无。 他自小塑成的盔甲围墙于她形同虚设,如同他今晚只是收到一个酒吧地址就将即将起飞的行程抛开。 又似乎又有的在说,好吧醒言…好吧。 你想要的本该全部得到。 谁让你是陆醒言。 因你从来如此,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是我卑劣成性,是我从未坦诚,你想要得到的、你以为的,究竟何错之有? …… 穆时川终于缴械投降,他反握住陆醒言的手,将她从沙发上带离。 穆时川的身体很烫,刚刚他说要去洗澡,陆醒言猜测他可能是要去洗一个冷水澡,但是现在她整个人吊在他的身上,唇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看来是不需要了。 陆醒言环抱住他,像一只小兽囫囵地吻在他的下巴上,穆时川抱着她向套房里的卧室走去,时不时地回应几下她毫无规律可循的索吻,最终将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在走来的路上陆醒言已经将他的衬衫扣子解了个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将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穆时川弄得乱七八糟是此刻的陆醒言唯一想做的事情。 穆时川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身前的衬衫随着将她放下的动作变得皱巴巴地一片。 陆醒言拉着他衬衫的下摆,在这一刻思考的居然是他好像没带行李。 于是她很好说话很贴心很负责任地仰头看他:“我给你买新的…” 她的话并没有能够说完,因为穆时川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捧起她的侧脸站在床边与她接吻。 这次陆醒言彻底没有束缚地将双手插入衬衫下摆,环抱着穆时川的后腰胡乱地摸。 摸完后面摸前面,摸完下面摸上面。 嘿嘿。 还有腹肌咧。 陆醒言恨不得立刻翻身下床找到手机拍一张此刻的穆时川腹肌照发给自己的好朋友李诗尹也看看。 不白来啊都不白来。 陆醒言迷迷糊糊地想。 穆时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衬衫脱下,扔在床边的地毯上,陆醒言于是更加得寸进尺地去摸他的腰带,被穆时川抓住双手举过头顶,压在了身后雪白的床上。 …… 第一次突围进展得很不顺利,陆醒言红着鼻子皱着眉,如果不是死死地被压住恨不得后退退到不会被穆时川的体温烫到的地方去。 穆时川的状况也并不是很好,一向被吹捧为天才的他居然会在这小小的造人之术上犯难,他的额头被室内的暖气吹出了薄汗,陆醒言这时候已经不敢再亲吻他挑衅生怕引得他兽性大发。 但很快穆时川就摸到了窍门。 众所周知,穆时川是学物理的。 两个零件在不匹配的情况下,该如何解决没人会比穆教授更懂了。 穆时川在陆醒言迷茫的眼神中俯下身子,沿着她的耳廓轻轻地吮吸着,甚至那一点温热将她耳朵的形状一点点勾勒,他甚至用牙齿轻咬着她的耳垂。 陆醒言并不知道男人在床上应该是什么样的。 但这应该算是温柔吧。 是的,温柔。 这个看起来和穆时川毫不搭边的词,确实是穆时川在这件事上的风格。 感受到陆醒言渐渐地放松,他爱怜的亲亲她耳后的皮肤,然后对她说:“醒言,闭眼。” 陆醒言不懂为什么要让她闭眼,但还是顺从的闭上了眼,然而她以为的沉重一击并没有到来,一道柔软的触感贴近她最软弱的地方,陆醒言几乎是瞬间像被一道电流击中,差点叫出声来。 她睁开眼,眼中溢满突然爆发的生理性的泪水,懵懂地看着他的模糊的剪影。 难怪叫她闭眼… 太犯规了穆时川… 他就是不想陆醒言看到他此刻的神色。 太荒唐了。 只能触摸到的发丝、十指相扣的双手、被水泡烂的唇… 其实后来的陆醒言对这一夜并没有什么很清晰的印象,只记得她的丈夫穆时川其实是一个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的人。 她似乎寻到了那个当初的少年,在半梦半醒间。 当然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天出门去给给他买过一件新的衬衫,也记得在那个新年的跨年夜,她亲手将那件衬衫再次扒开扔在床边的地毯上就是啦。 …… 诚然,在那段并不长的婚姻里,穆时川总会有让陆醒言的产生退意的时刻。 让她不断怀疑穆时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到底有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爱自己。 但他又会在某个特定的场所,做一个服务意识很强的人。 他表现出来的意乱情迷,让陆醒言总是不断思考他是不是其实只是闷骚而已。 —— 陆醒言再次清醒的时候脑子昏昏沉沉的,明明只是一个古怪的与过去有关的梦境,竟也让她这样恍惚。 大概是因为住在公司的这段时间让她有点久违,才会因为一个吻、一个梦境乱了心神。 但是不可否认,在清醒之后,对于昨晚被穆时川勾引这件事,她有点恼怒。 所以在穆时川抱着陆云朗小朋友的小水壶在早上敲开陆醒言的家门口时,陆醒言根本不想让他进来。 穆时川还带着昨天晚上的眼镜,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只陆云朗小朋友也许今天并不需要的小水壶,得寸进尺又泰然自若。 陆醒言一动不动地抵着门,伸手示意他将水壶拿来就可以滚蛋了。 而穆时川居然很有童心地将水壶别在身后,然后摊摊手,承认道:“好吧醒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恼羞成怒了。” 他不说还好,说了陆醒言更恼羞成怒。 她转身就想关门,但是在客厅中央吃早饭的陆云朗小朋友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自己从椅子上爬了下来。 小朋友“哒哒哒”地跑过来,拉住妈妈的手,然后闪着明亮的眼睛,指着门外的男人,邀请道:“进来。” 陆醒言和穆时川同时顿住,低头看着奶声奶气的陆云朗小朋友,他已经初具逻辑,于是他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穆时川,对陆醒言说道:“朋友,进来。” 妈妈说过的,朋友是可以进屋玩的。 第77章 大结局(一) 周末早上九点。 陆醒言坐在自己家的餐桌前,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 穆时川很显然是知道这个家里并没有他的早餐,所以他端着一盘黄油玉米小饼——陆醒言一看就知道很美味的那种。 陆醒言并不打算没骨气地吃掉它,所以她只是喝着杯子里的咖啡,静静地与桌子对面的男人对峙。 这个桌子上唯一一个在正常进食的人,是旁边椅子上的陆云朗小朋友。 而穆时川撑着下巴,坦然地和陆醒言对视,然后开口说道:“醒言,如果你这么关注我的话,我会不好意思。” 香蕉他奶奶的苹果。 陆醒言将杯子放下:“你到底来干什么?” 穆时川给旁边的陆云朗小朋友又夹了一块玉米小饼,碎发遮住他冷淡的眉眼,使他看起来居然有点纯良。 他见好就收:“我来看看…你今天打算去哪里。” 陆醒言这段时间回到飞跃所做的努力总结起来不过四个字:保持常态。 让一切不正常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为着达成这个目标,陆醒言的原定计划是接受萧景明的邀请与他共进午餐。 只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陆醒言很难一边给穆时川好脸色一边接受萧景明的邀约。 这对她来说太不道德,也对萧景明太不公平。 所以她在昨夜就选择回绝了萧景明。 而今天一早起来,她接到了父亲鞠明衫的来电。 —— 为了和往常一样,陆醒言带着陆云朗小朋友一起回到了父母家。 陆云朗小朋友越来越撑手,陆醒言有些承受不住,短短的几步路,她是开车回去的。 这是陆醒言第一次开着这辆拉风的超跑过街停在家门口的时候,心口传来异样的情绪,连引擎的声音她都觉得莫名的吵闹,大概是因为她已经猜到她的父亲要对她说些什么。 她将车停好,将孩子递给阿姨,敲开了父亲的书房门。 一直以来以慈眉善目闻名的小浣熊鞠明衫第一次在他最骄傲的孩子面前露出那种脆弱痛苦但不得不打起精神的神情。 陆醒言抬眼看了看书房的沙发上坐着的人,她的双生弟弟,陆仰止。 在陆醒言有记忆的人生里,这个家里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场合,上一个这样类似的场景,是陆仰止决定辍学搞电竞的时候迎来的三堂会审。 而现在,这个会议的主题,并不在现场。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抑或是她最爱的三个人,将在这里讨论她的生死。 鞠明衫给陆醒言倒了一杯茶,看着从进屋开始就再没笑过的女儿,有些怜爱地抚过她的发顶:“最近很辛苦吧,我们醒言。” 从得知母亲的病情那夜哭过之后再未落过泪的陆醒言,也因为这句话瞬间红了眼眶。 鞠明衫温暖的手掌从女儿的发顶抽离,对着这间屋子里他和爱人最珍爱的全部说道:“醒言,仰止,我们来谈谈妈妈的病情吧。” …… 这大概是陆醒言的人生里第一次直面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的可能死亡。 当鞠明衫说出“如果等不到合适的供体,妈妈她…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 陆醒言想,她大概一辈子也做不好这个准备。 …… 再次接到席思凝的电话的时候,陆醒言正在公司的休息室内拥有片刻的安眠,她并未挂断,而是将声音外放,小小的休息室内回荡着那个女人如鬼魅一般的声音。 她问:“陆醒言,你想救你的妈妈吗?” 她说:“如果等不到供体,买一个怎么样?” 她说:“我可以帮你。” —— 陆醒言想过很多次,席思凝到底要什么。 她像一个孤军奋战的战士,想要斗倒的自己到底是想要得到什么。 也许穆时川比她更早看清楚,所以才在当年席思凝开始伤害云朗的时候将她送走。 因为没有人能够防范住一个精神病人的攻击。 陆醒言大概明了,席思凝想要的,是她如此刻这般被命运逼至角落之后的一同堕落。 这个女人想要证明,这个世界上没人可以一直做陆醒言,哪怕是陆醒言自己。 …… 在新的春节到来的那天,陆氏飞跃的董事长陆萍身体抱恙缺席董事会的消息,被业内缓慢洞悉。 但是预想中的动荡并没有到来,正式接管陆萍全部职权的继承人陆醒言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前夫穆时川,也出现在了由陆醒言主持的飞跃新一届的集团发布会上,并宣布将自己研究团队的材料专利签给陆氏飞跃。 至此,旧的故事落幕,太阳依旧升起。 而陆醒言也终于得以走进陆萍的病房,去看一看她的母亲。 陆萍女士瘦了很多,长期的治疗让她有些苍白,但看上去精神尚可,只是骂着两个孩子的声音没有那么大而已。 陆醒言在一个午后问起与席思凝有关的那段往事,陆萍女士坐在病床上思考了半天,才回忆起与那个小女孩的一点点故事。 在陆萍的记忆中,席思凝的消防员父亲离世后,因为考虑到他因公殉职的行为,有关部门曾经给她颁发过奖章和抚恤金。 那一年的陆氏飞跃也曾代表优秀企业前往他们的学校为席思凝提供慰问。 而当席思凝得知面前这个看起来雷厉风行又爽朗果敢的女人就是班里那个名叫陆醒言的女孩的母亲的时候,她对正在后台等候上台的陆萍叫道:“阿姨。” 席思凝无疑是个看起来乖巧懂事的女孩。 陆萍想起家里那个混世魔王一样的两个孩子,看着面前这个说话轻声细语不卑不亢的姑娘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和:“怎么了?小姑娘?” 那一年还未成年的席思凝,面对着带着强大气场的陆萍女士,面不改色地说道:“阿姨,我是陆醒言的同学。” 她带着恶劣的笑:“我很讨厌陆醒言。” 她说。 可当她细数完陆醒言的恶行恶状,甚至说出陆醒言会霸凌自己这种鬼话,面前的陆萍女士也只是微笑着听完,然后对她说:“我们该上台了。” 但是当她们再次来到后台的时候,陆萍女士替面前的女孩调整了一下她身前挂着的属于她父亲的勋章,然后平静地开口说道。 “我了解我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而现在,我也大概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 后来的席思凝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费解,觉得这不对啊,为什么陆醒言的母亲就能说出“我相信我的孩子”这种话呢。 明明…明天她应该立刻相信,然后回去不由分说地将陆醒言怒骂一顿,然后将所有的错误都栽赃给无辜的陆醒言。 明明这样才对,明天…像她的父母这样做的才对。 但是最终席思凝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陆醒言最令人讨厌的地方。 所有人都爱她、所有人都相信她,本就是一种让人讨厌的能力。 —— 那天的后来,陆醒言去穆时川家接陆云朗小朋友,他们终于得以平和地站在穆时川家的窗台边,谈论与席思凝有关的过往。 冷风吹过陆醒言的发丝,她将下巴放在手臂上,对身边的男人问道:“穆时川,如果,我一定要救我妈妈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漆黑的夜色倾洒,将她浸染得正邪难分。 穆时川没有说话。 于是陆醒言自顾自地说下去:“席思凝想要的我可以给她的,什么做个好人,我要做个好人干什么,用什么所谓的正直善良的名声去换我妈妈的命,听起来太值得了对不对……” 穆时川偏过头去看她,在她的眼神中看到无尽的迷茫,她接连不停地继续说道:“这世界上的坏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我不行呢?如果做个混蛋就能救我的妈妈,那我为什么不能就做个混蛋……” 穆时川伸手,将已经忘记自己冻得发抖的陆醒言抱至怀中,一点点的体温相接,让陆醒言逐渐回过神来。 她已经忘记哭泣,只记得将心中所有压抑的痛苦诉说。 她一遍一遍地将刚刚的话重复,像是要给自己洗脑。 可是穆时川知道。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陆醒言会比谁都平静得接受这个世间可能到来的离别。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穆时川更清楚地知道,陆醒言不会做。 她身上有一道枷锁。 或者不是枷锁。 是她的父母给予她的道德锁链。 是每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点一点在温床中浸润生长出的图腾。 让他们百毒不侵。 唯有爱让它生长。 这道锁链穆时川曾经没有,但是陆醒言的爱将它滋养。 现在这世间唯一称得上爱过他的人,像一只困顿的小兽,一遍一遍祈求他将图腾描绘得更深刻。 所以他也终于懂得,将她的姑娘拥入怀中,一遍一遍肯定地告诉她:“陆醒言没有错。” 陆醒言没有错。 做个善良的好孩子并一直做一个好孩子没有错。 守住那道底线哪怕天平的那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母亲也没有错。 其实爱从未出过差错。 第78章 大结局(二) 那一年的春节,是陆家人第一个没有在家齐聚的春节。 除夕夜是在陆萍的病房过的,陆仰止带着女朋友顾之桃前来探望,鞠明衫在沙发上哄着陆云朗玩,陆醒言把打包来的菜一道道在病房的餐桌上摆好。 家里的阿姨都已经放假回去过年,陆家也得以在这个病房里进行短暂的团圆。 吃完饭的陆醒言抱着陆云朗下楼去,好友李诗尹已经进入了待产期,就在楼下的妇产科病房里,BB也和楼上的陆仰止一样结束了训练回到了她的身边。 陆醒言和李诗尹已经太久未见,这大概是她们结束学业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的时间,陆醒言站在李诗尹的病房门口,看着肚子已经很大很大的好友,两个人都一时间红了眼眶。 李诗尹和她谈起穆时川和席思凝。 “穆时川倒是很懂她,本来节目组里有人在监视我,穆时川跟开了天眼一眼第二天就把人抓出来了。” 孕妇大人像哄孩子一样拍着陆醒言趴在她床侧的头:“阿姨怎么办?” 这不是陆醒言第一次被问到这个话题了,她的声音闷闷的。 “等供体,或者等…” 还能等什么呢? 等供体、或者等待死亡。 李诗尹心里温热一片,看着面前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那席思凝呢,你准备怎么办?” 然后李诗尹就听到她的醒言开口说道。 “我要将她绳之以法。” —— 席思凝是在春节后的第八天落网的,被抓之前她正准备跟她的丈夫出镜。 而陆醒言提交的证据足够证明她和器官买卖的黑色产业链有脱不开的关系,席思凝被暂时监禁并限制出入境。 陆醒言去看守所里看她,原因无他,她总觉得她和席思凝之间有一些话还未说完。 而现在,当她坐在席思凝的面前,在席思凝平静到近乎恐怖的眼神里,她居然只是想说。 “我没有那么重要。” 席思凝倏地抬头,不解地看向她。 陆醒言轻轻地陈述道:“席思凝,我没有那么重要,重要到需要你赌上你的人生来证明我的失败。” 而席思凝只是笑笑,然后好似很不解地问道:“陆醒言,你假装与我共谋,只是为了将我弄来这里,你不想救你的妈妈吗?” 她歪着头:“为什么居然会不想救呢…你那么爱她,她明明也那么爱你。” 席思凝见过陆醒言对爱情的热烈、对友情的真挚、对亲情的固执。 而若干年前,那个叫做陆萍的女人也证明过她对陆醒言的爱。 所以为什么会失败呢? 直到面前的陆醒言回答她。 “因为我的妈妈说过,她了解她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她说过的,她相信她的孩子。 所以,陆醒言要一辈子,做妈妈的好孩子。 最后的最后,席思凝看着陆醒言说,希望你一直如此好运。 不知道为什么,陆醒言觉得那并不是祝福。 ……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穆时川在门口等她,他正在和席思凝的丈夫说话,看到陆醒言出来,他们结束了谈话,朝着她走来。 陆醒言心有些闷得慌:“你不进去看看她吗?” 而穆时川只是和他身后的英俊老外点点头,示意自己的离开,然后对陆醒言说道:“走吧。” —— 陆醒言的生活在此之后逐渐回到了正轨,她将陆云朗小朋友接回了家,然后每天如常地上班、照顾小朋友、去医院看她的母亲。 除了陆云朗小朋友每天都会在电梯里和穆时川打招呼并且时不时地要和穆时川视频之外。 而这样的生活中,有另一个人也逐渐按耐不住。 在一个午后,陆醒言收到萧景明的邀约:“周末方便见一面吗,醒言?” 陆醒言在纠结半天之后决定前去赴约。 萧景明看起来还是那副成熟儒雅的样子,只是这次他不准备再温水煮青蛙。 “醒言,你愿意和我回去见见我的父母吗?” 他问。 那一瞬间陆醒言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 他们相亲、相处,然后… 没有然后。 仅此而已。 他们没有相知,所以不存在相许。 陆醒言感到抱歉。 但面前的男人却只是笑笑,似*乎是已经看穿她的犹豫和愧疚。 萧景明放下手中的茶:“我明白了,醒言。” 即使到这一刻,他都在安慰他:“没关系的。” 他强调:“没关系的醒言,不喜欢一个人、没对一个人动心,这些不是需要抱歉也不是能够抱歉的事情。” 对于萧景明来说,比起没有获得陆醒言的青睐,让陆醒言为不喜欢自己产生无力感和歉意才更为折磨。 —— 萧精明比陆醒言先离开那家餐厅,他离开后,陆醒言站起身,走到她身后的身后的身后、一排巨大绿植遮挡住的座位后面。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陆醒言偏过头,对穆时川抬了抬下巴:“解释。” 哦。 穆时川一只手撑着下巴,毫不犹豫地把儿子供出来。 “他说想来的。” 陆云朗小朋友坐在那里,挖着杯子里的草莓蛋糕,只会点头说好吃好吃。 陆醒言没再看穆时川,抽纸擦了擦陆云朗小朋友的嘴巴。 然后将儿子抱起来,准备离开这里。 穆时川却也起身,将陆云朗小朋友的外套拿起,然后挂在手臂上。 陆醒言听到那个男人很快跟上,然后跟着自己说。 “他退出了,我可没有。” …… 他们走到楼下,冬日的夜晚带着刺骨的凉意,地下车库的出口黑漆漆的。 陆醒言抱着陆云朗站在电梯口,等着穆时川将车开过来。 这一层的车流人流都很稀少,陆醒言不自觉地将围巾给陆云朗小朋友裹得更紧一些,然后低头和陆云朗说话。 这半年来一直心神紧绷,最近诸事顺利骤然松快,陆醒言的警惕性大不如前,所以当一道黑影从黑暗中走出的时候,她并未联系到什么危险的社会治安事件。 来人是一个黑黑壮壮的男人,他的眼睛黑洞洞的,里面像是藏着一只野兽。 直到陆醒言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刀,他舞动着一柄发光的利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她和陆云朗砍来。 陆醒言紧紧地抱着陆云朗,抬腿第一下踢到了那个男人的手腕,挡下了他的第一下攻击。 实在麻烦,陆云朗太小,将他放在地上很容易伤到他,陆醒言只能抱着陆云朗躲避那个男人的攻击。 陆醒言试图和他讲道理:“我们素不相识,我可以给你钱,你别做傻事。” 可是那个男人摇摇头,看起来神智不清的样子:“我要钱没有用,我的孩子死了,我要找你报仇。” 他说完还鼓励自己地点点头,一遍一遍和自己确认“我要找你报仇”。 陆醒言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想要继续追问,可是第二下攻击已经到来,那个男人舞着刀再次向她冲来。 她怀中的陆云朗已经隐约察觉到不对,紧紧地缩在陆醒言的怀中,惊叫着“妈妈”。 陆醒言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单手夹住陆云朗的肚子,一只手挡下了男人的刀,然后狠狠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因为不确定他有无同伙,陆醒言不敢将孩子放下来,只能祈祷着穆时川快点到来。 那个男人从地上站起来,陆醒言警惕地看着他,在紧张地对峙之后,他动了。 这一下陆醒言并未能够抵挡,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快要抱不住陆云朗。 她只能用自己将怀中的孩子完全笼罩,不让他有一丝一毫受伤的可能。 预想中的刺痛没有到来,一道冷冽的风划过她的四周,她也被一个人紧紧地抱住—— 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一个十八岁那年夏天似曾相识的怀抱。 只是这一次,穆时川怀中要守护的,不止她一个人。 这一刀因为穆时川的到来划偏了,将穆时川的手臂划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而穆时川也终于能够转过身将那个男人的匕首夺下。 …… 最终是萧景明留下来处理的烂摊子。 ——他也不明白他只是被陆醒言拒绝之后提前离开去楼下给母亲挑个礼物,下到地下二层的停车场里就看到陆醒言踩着一个拿刀的男人,而穆时川抱着手臂坐在旁边的消防拴上等警车。 看着那两个大人和一直在哭泣的陆云朗小朋友,萧景明很体贴地表示他可以留在这里和犯罪嫌疑人一起等帽子叔叔。 于是陆醒言开上了穆时川的车,带着穆时川和陆云朗小朋友去了医院。 穆时川需要打破伤风和缝合伤口,他和陆云朗乖乖地在医院的走廊上坐着,等着陆醒言去挂号缴费。 等陆醒言处理好一切,看到他坐在那里露出皮开肉绽的伤口支给医生缝合。 她的眼睛闪了闪,最终什么也没说。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毕业舞会的那个晚上。 在那条酒吧的后巷。 有一个少年替她挡下致命的一击,之后离开了她的生活,宛如没有出现过一样。 而今天,她也终于得以看清他的全貌。 第79章(全文完结) 第79章 大结局(三)…… 陆醒言和萧景明在病房外说话的时候,陆云朗小朋友已经困得在沙发上打起了小酣,穆时川靠在病床上紧紧盯着玻璃窗。 大概十分钟后,陆醒言走进病房,坐在穆时川的床边。 陆醒言将刚刚萧景明带来的消息告诉穆时川:“那个人说,我买走了他孩子的供体,所以他要找我报仇。” 陆醒言想,她大概知道席思凝最后的那句“祝你一直好运”是什么意思。 穆时川手臂上的伤口还挺深的,因为失血,他的唇色极白。 陆醒言静静地看着白色的纱布缠绕,倏地开口道:“穆时川。” 她终于将那个困扰了她很多个午夜梦回的问题问出:“毕业舞会的那天晚上,你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穆时川的瞳孔倒映着面前的人,似乎看到了那个十八岁的少女。 陆醒言的声音落在空气里,像是春日里绽开的花:“在你收到我的邮件、出现在毕业舞会、无视我之后,你回家了吗?” 穆时川却终于不再逃避。 他知道自己无法再逃避,每个故事都该有结局。 所以他终于坦诚那场青春里最后的秘密:“没有。” 他说:“我在一个酒吧的后巷,等一个我喜欢的姑娘,然后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挡在了她的面前。” 那个身影终于清晰。 关于那个夜晚的回忆也终于填补上最后一片空白。 陆醒言了然。 他的爱和怯弱、他的沉默和踌躇。 她也全部了然。 面对这个她在全部的人生里唯一衬得上喜欢的人,陆醒言想,她已经有答案。 陆醒言看着面前的男人,开口道:“穆时川,我不会再踏入一段婚姻,尤其是和你。” 她说的话意味分明,穆时川的眼眸像是瞬间被点亮。 和陆云朗小朋友如出一辙的漆黑眼眸一刹那溢满期待和喜悦。 陆醒言淡淡地开口道:“如果你能接受的话,我们可以试着相处看看。” 她想了想,补充道:“这次没有欺骗,以最坦诚的方式。” 穆时川弯了弯唇,刚想开口却被陆醒言示意自己还没说完。 “但是——”陆醒言偏过了头,将他全部的表情尽收眼底:“如果我喜欢上别的人,我会随时叫停。” 穆时川已经听不得这句但是。 他将头靠近陆醒言,令她猝不及防地与自己贴近。 他开口的话却十分不要脸:“我不会给那群不要脸的勾引你的机会。” 陆醒言伸出手,抵住穆时川的胸口:“他们不要脸,那你是什么?” 这幅勾栏做派怎么好意思说别人不要脸。 穆时川静静地看了陆醒言两秒,“哦”了一声。 下一秒他坦然道:“我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勾引你。” —— 几天后的三八妇女节,陆醒言的母校玉泽私立中学邀请她回去做一场讲座。 在讲座上,陆醒言被问到想对在场的学妹们说些什么。 她想了想,正了正话筒。 “我在这座学校读书的时候,剪着短发,因为性格不拘小节,被很多人称为‘假小子。” “他们将这种性格称之为男孩子气,但现在,像你们所被教育的那样,没有哪种样子应该被划定在男孩和女孩的界限里。” “——我知道你们或许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什么地方,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没关系,想不清楚未来的方向都没关系,往前走就好了,那里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世界。” 年轻的女人声音响彻礼堂,像她的母亲曾经那样意气风发。 “我谨代表我自己,向你们许诺,会永远、为你们护航。” 亲爱的姑娘,你可以活成任何样子,不用谁在终点等你,你就是自己的终点。 …… 陆醒言踏出礼堂的大门,站在满是青春气息的校园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一场关于爱情、友情、亲情的生长痛,好像终于结束了。 她口袋中的手机“嗡嗡”地震动。 陆醒言接起:“喂?” 【陆醒言小姐,刚刚第一医院出现了一个适合的供体,您的母亲陆萍女士现在是登记在册的第一位序号,请问您现在可以赶到医院吗?】 “……” 陆醒言放下手机,朝着礼堂外跑去。 那里有一大片的阳光。 有更光明的地方。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