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来信》 第1章 十二月中旬,幢城依旧保持着十度左右的气温。早上我看到电视报道,海拔两千多米的临佛山迎来了这座城市今年的第一场雪。 周途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玻璃花房给葡萄松土。 它的藤叶并不茂盛,垂着脑袋趴在支架上,好像多爬一步都费力。我出院的时候正逢葡萄的果期,它没结一颗果。可能是这株葡萄树笨了些,又或者周途养得不好,他说种了四年了只结过一次果。 出院后观望了一段时间奄兮兮的葡萄,我忍不住对周途说:“你快把那株葡萄养死了。” 他那时候为了照顾我这个病号,向公司请了很多假,复工后下班回来也经常忙工作。他眼睛都没从电脑屏幕前移开一秒,只是敷衍说:“律师来之前,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你养了它就要负责的。” “我精心养了四年,它只会结又酸又涩的果,它怎么不对我的付出负责?”周途好像累了,眼神透露出疲惫,眼尾轻轻扫了我一眼。 随后他嘴角勾起弧度,带着漫不经心的腔调:“宝宝,你帮我养吧。” 我不自然地扭开头,被这一声“宝宝”打得措不及防,晕乎乎地答应下来。于是我成为了葡萄的新监护人。 “冷不冷?” 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忙不迭地扔下小铲子,去迎接下班回来的男人。只是可能没控制好速度,本来打算走到他面前却不自觉地变成了扑过去的动作。 抱了个满怀。 “周途,你回来了。”我声音带着一丝雀跃,高兴地回答着,“一点也不冷。” 他托着我,手往下摸了摸我的膝弯,语气温柔:“腿刚好,别跑这么快。” “我没控制住嘛。”我将头埋在他肩上,闻到熟悉的淡淡的檀木香,莫名很安心。 他刚回来,还带着外面的冷气。房子里一直开着暖气,玻璃花房也保持着恒温,一天都待在家里当“温室里的花朵”的我抱着他感觉像抱了块冰。 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像只树袋熊攀在他身上下不去,于是不太满意地嘟囔了一句“现在有点冷”。 他像没听到似的,没有动。 思忖了一下,我脸上微热,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老公,有点冷。” 周途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颊,抱着我走进了更加温暖的客厅才放我下来,像往常一样问我今天做了什么。我的注意力还在刚刚进来时低着头路过的做饭阿姨身上,她看见我们抱得这么如胶似漆了。 “依白,回答我。”见我一直走神,他声音有点冷下来了,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在家看电视,养葡萄,喂了猫。”我撇嘴把无聊的行程说了出来,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没有任何区别。 想起早上看到的本地电视台的新闻播报,我抓着他的衣角摇了摇,期待地说:“临佛山下雪了,我可以去看吗?” 车祸后我的方向感就不行了,刚开始转头都头晕,在家都能迷路,加上腿也骨折了,走路很不方便。于是我出了院宅在家里一待就是三个月,平时散步都不离开小区,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 实在有些闷得慌。 “看你表现吧。”他像个惜字如金的导师说道,意味不明地垂眼看我。 我对上他幽深的眼眸,慢慢读懂了什么意思,磕巴着说:“我、我腿刚好。”虽然拆完石膏的第二天我们就做过了,现在经过康复训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我还是不太习惯。 周途没有为难我,对此还善解人意地找他自己的理由说道:“那我工作很忙,没时间陪你去。” 周途说“工作很忙”一点不假。 即使失了忆,忘记了他,成日闷在家里的我也在网络媒体上了解到他是昌运集团创始人周辑昌的独子。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毕业回国后没有回集团上班,自己一手创办了同舟科技,短短四年时间就让所有不看好他的人打脸了。 当然成绩不是空手得来的,和他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发现他的生活十分简单,也非常忙碌。家和公司两点一线,即使有应酬回来晚了,明早也能雷打不动地六点半起床、七点去公司、八点开晨会,还经常出差。 我们晚上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我偶尔凌晨两三点会醒来,一睁眼大概率能看见另一边床头柜亮起一盏暖光幽幽的小台灯,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周途轮廓硬朗分明的侧脸上,他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一样工作。 我松开手,手指捏了捏他的衣角,上面还残留着我掌心的温度。 虽然我发现我睡觉有个抓他衣角的习惯,他也完全可以拉开我的手去书房工作,只是周途的宝贵时间像一块蛋糕切分得刚刚好,同时他把我当成了蛋糕中心小小的圆,于是恰好在每一部分他分配的时间里都有位置。 所以“没有时间”是假的,周途再忙也可以陪我去临佛山,只是我需要好好表现。 这对一个车祸后闭合性颅脑损伤,失去人生大部分记忆的笨蛋来说很难。 也很别扭。 上门做饭的李阿姨将三菜一汤都端了出来,和我们打了招呼离开了。我想起她撞见我和周途的事,眼睛不敢看她但也说了拜拜。 虽然没什么,只是两个大男人这么亲密的举动旁人一看就能猜到什么关系,我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吃饭的时候,周途突然问我:“要换个做饭阿姨吗?” 我有些诧异连忙摇了摇头:“不用不用。” 李阿姨的厨艺不错,做的菜挺符合我的口味,不过人比较沉默寡言,准确来说她在我面前是个哑巴,在周途回来的时候才会重获声带。 周途不喜欢有外人来家里。这栋房子是三层的法式别墅,面积挺大,他只请定期的上门保洁和做饭阿姨,其他时候偌大的房子只有我们和一只猫,而他请的人跟家里的盆栽一样沉默,不会同我讲一句话。 两个月前,幢城刚刚入秋,还未蜕去夏天的闷热。我在二楼房间听到院子传来割草机的声音,好奇地将轮椅推到落地窗前,看到一个年轻小伙穿着白背心低着头修剪草坪,过了一会儿他抬头抹额头上的汗水,注意到了我。 偷看被发现,我下意识想离开,但我毕竟坐着轮椅,行动缓慢,还没挪动几步他突然扬起一个笑容跟我比了手语的“你好”。 不知道怎么我竟然能看懂手语,心里惊讶的同时还有出院后第一次接触陌生人的慌张,于是我勉强勾起嘴角回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后便匆匆逃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到了下一次除草的时候,工人已经换成了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大叔。 我疑心是那天的事让那个看起来应该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丢了工作,现在也不想再连累李阿姨了。 周途没有说话,似乎听进去了我的话。 晚上,我躺在床上都快要撑不住睡意,眼皮直打架,听到门推开的声音才猛然清醒了不少,想起那句“看你表现吧”努力完成任务一般支起身子伸出双手去勾周途。 我只开了床头的台灯,昏暗的光洒在周途脸上,他却像有了灵魂的石膏像,生出了薄薄的一层皮把利落的棱角都包住了。他居高临下对上我的眼神,睫毛长得遮住了半分乌黑的眼仁,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这静默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勾引手段极其笨拙,诱惑力几乎为零,犹如裸考参加一场难度系数极大的考试。 见他不为所动,我主动贴上去在他耳边喊他“老公”,这是我最后的招数了。 但是它几乎每次都能凑效,仿佛“老公”是周途的开机密码一般,他接收指令后低下头开始吻我,唇齿交缠间感觉空气都被暧昧的热度蒸发稀薄了不少,被推倒在床上后,我只能躺着任他支配…… 一轮结束后我隐隐发觉到了不对劲,生理性泪水糊在脸上,我缓慢地眨了眨眼,喘匀气后没来得及开口,他把我翻了个身。这还是我腿好之后第一次跪着,真的不对劲。 心里惴惴不安时,后颈突然一疼,同时感受到身下他发狠的动作,我瑟缩着控制不住地叫出来。这场景太似曾相识,给我莫名恐怖的感觉,眼泪像一股股从泉眼里涌出的水顺着眼尾流下,我意识不清断断续续地一会儿喊他的名字一会儿求饶地叫老公。 然而无济于事。我大病初愈,体力跟不上,每次做都吃不消,周途偶尔会停但不会在床上哄我。被翻来覆去折腾到晕了一次再醒来,我发现已经又洗了一次澡,他把我抱到了床上。 挨到柔软舒适的床,身心俱疲的我只想闭眼好好睡觉,心里的不安在周途把我搂到怀里时抛到九霄云外。靠着他温暖的胸膛睡觉,是我失忆后每天最安心的时刻。 毕竟我大脑里关于他的记忆都被清除了,但留下了这一刻的幸福画面。暂时找寻不到丢失的记忆,我喜欢在这时候刻舟求剑,脑补着失忆前我们的幸福生活。 我昏昏欲睡,忘记问他我今晚表现如何,也忘了去临佛山看雪的事。手上突然一热,他指腹落在我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轻轻摩挲着,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明明去了公园。” “为什么要骗我?宝宝。” 我浑身一僵,睡意全无—— 简介放不下了,写在这里: 1.双c,1v1,攻受身心彼此唯一 2.设定皆为剧情服务,不是很现实向,我愿称之为可能不那么童话的成人童话(? 3.插叙,回忆篇很长 4.HE,有甜有虐,作者爱狗血爱养成系,于是某天啾地一声颠锅开炒这本xp之作 5.非常感谢你看到我 第2章 卧室关了灯,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月光,屋里一片漆黑,四下安静,连呼吸声都听得格外清楚。我睁开眼睛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 良久,我才弱弱地说:“是小姨想去,我才去的。” 小姨是我们养的猫。 我出院的第一天,回到家刚进门一辆橘黄的不明生物就带着火车一样的气鸣声急匆匆地开了过来。我望着这位像土豆上面插四根竹签的家伙,迟疑地问周途:“这是……?” “小姨。” “这是什么东西?”我依旧不理解。 “猫。” 当时我的记忆几乎被一场车祸撞碎了,很多简单的后天习得的理论知识都需要别人提醒才想得起来。经周途提示我才想起来猫是什么,可是我也不太记得眼前这辆半挂了。 “怎么吃得这么胖?” “你喂的。” 可能是听到我说它胖,它叫了两声不乐意了转身就走。大尾巴晃悠悠地离开,跑到客厅的地毯上躺着伪装虎皮蛋糕。但是没躺多久,它就不计前嫌地蹭过来趴在了我腿上。 当时的我对这样亲昵的触碰还不太习惯,毕竟它现在在我眼里十分陌生,尝试着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毛发后,一股熟悉的感觉也仿佛轻拂过我的心,似乎很久之前我也这样摸过什么东西,嘴里无意识地跑出来一句:“五元呢?” 五元是谁? 我像找不到最心爱的玩具的孩童,迷茫地去看周途。虽然记不起来,但心里隐隐觉得五元很重要。 周途本在一旁坐着陪我,闻言一愣后仿佛害怕刺痛我,轻轻地说:“五元去兔星了。” 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五元是只兔子。 “什么时候?” “你十三岁的时候。” 原来十年了。 这是失忆的最大坏处。那些本来经历过的离别伤痛现在又要重新回忆一遍,还不如干脆不要想起来。我是这么想的,醒来的时候只有周途在病床前陪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他是谁,却能抓着他的手问“我妈妈在哪儿?” 他说她在我十九岁那年去世了。 我慢慢松开了手,低下头,心里一道疤痕重新撕掉流血。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是我十九岁后再次拥有妈妈的时间,但下一秒我就又一次永远失去了她。 眼泪不知道何时流下,我来不及抹去泪水,脸上多了一个轻微的力道,我抬头看发现是周途的手。他拂过我被泪濡湿的眼睫,像不惊动一朵花轻轻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看着他嗫嚅着问:“你是谁?”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我老公。他给我看了我们在Y国领的结婚证,如果能在国内领证,看到证件上的红底合照,估计我还能相信,但那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全是英文。当时我理解中文都费劲,英文更是看不懂,当然对此不太相信。 正常人出了车祸醒来失忆,身边没一个认识的人,只有一个陌生人说“我是你老公”都会先怀疑吧,何况我还是个男人。 可是记忆很模糊,连同性取向也模糊起来。记不清年少时有没有看过什么片,有没有幻想的对象,有没有对谁春心萌动过,反正我小时候绝对想不到我以后会有老公。 现在的我如果穿越回到以前,笃定地告诉年幼的我“用我脑袋和你担保,你长大以后会嫁人”,他会看着眼前的怪哥哥崩溃大喊“你骗人!”,然后哭着跑开。这估计会成为我童年最大的心理阴影,比看到动画片黑猫警长里螳螂新娘吃掉新郎还恐怖。 我是一个对婚姻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当然不是因为螳螂夫妇的故事而产生的心理,是我成长环境里父亲角色的缺失导致的。我爸是个不顾家、好赌败家、花心出轨的“短命鬼”,他在我六岁时因车祸意外去世。我妈鲜少在我面前表达过琴断朱弦之痛,大多数时候都在咒骂他,即使他早就死了。 她后来得了恶性脑肿瘤,躺在病床上回光返照和我说了我爸去世的真相。 那天是我生日,我在电话里说要吃一对常年在人民广场摆摊的夫妇卖的糖葫芦,不知为何我爸偏偏在那日推掉了牌友的邀约,生起平生最大的爱子之心,答应了我的请求开车去买,回来路上就出了意外。 在他车里发现了碎掉的糖葫芦,压扁的生日蛋糕,掉了一地花瓣的玫瑰花束,以及失去生命意识血肉模糊的他。 老天爷特意编织的剧本,让我妈带着对他的恨和残存的爱坚强地活下去,也因为他的早死而且死去前迟来的对家庭的关心让我妈念念不忘。这爱恨交织的感情本该缠绕着他们,却只剩下她唱独角戏。 她需要发泄的地方,不能作茧自缚,于是蚕丝缠绕上了我,继而让我痛苦地意识到我可以怪她恨她却做不到不爱她。失败的婚姻不仅对自己造成了伤害,也给孩子形成了无法治愈的创伤。 所以我从小就对长大成人后组建家庭没有任何向往。如果必须要完成这项任务的话,我只希望有个正常的、平淡的、幸福的家庭。 我没有想到失去记忆忘记了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一些伤痛后,老天爷又戏剧性地赐给了我一个爱人,像是考验此时的我有没有能力过这样平静的幸福的生活。同时,我也对以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疑心我当时被周途的脸迷惑了,竟然会选择步入婚姻的殿堂。 周途为了证明他是我老公,让我相信他,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我最喜欢看的动漫,最喜欢玩的游戏,最喜欢吃的零食,最喜欢的颜色,不喜欢吃鸭肉,不喜欢喝牛奶,不吃芹菜、洋葱、苦瓜,喜欢吃酸甜口的东西,还有在哪儿读的小学、初中……连班级都知道,和我关系好的同学名字都能说出来,甚至很多我已经忘了的小事都记得。 还说了我左边大腿根有颗小红痣。我自己都要特意去卫生间验证了才知道他没有胡说。 这让我觉得我那些被撞碎了的记忆都被周途小心翼翼地整理拼凑起来了。我从未如此得到过重视。 然后他又搬出了一个厚厚的相册,翻开一看全是我们的照片。 几乎记录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时刻,有小时候给周途过生日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得比站在中央的寿星更灿烂,我认出了那是我自己;还有一起出去旅行的照片,由我拿着相机揽着周途,两人挨着很近,一个人淡淡地笑一个人傻笑;还有好多单独拍我的照片,哭的笑的生气的都有。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很有生活气息,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说我们是竹马之交,好像没有骗我。 最后我手指停留在了最后一页的红底照片上,只出现了两只十指相扣的手,无名指上都戴着戒指。我再去看周途,他神色如常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他单膝跪地,举起了那个盒子。 安静的病房只剩下我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说实话,这样的“求婚”实在不算浪漫。 因为第一,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结婚,所以对求婚的场景没有幻想过;第二,为什么我是被求婚的那方;第三,我们在病房,我还穿着条纹病号服,你却西装革履的,不能提前通知我吗;第四,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被求婚,因为我们已经结过婚了,所以……我们算重婚吗? “依白,你愿意让我成为你永远的家人吗?” 周途的声音把我从跑偏的想法中拉了回来,虽然不浪漫,但心跳声确实骗不了自己。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漆黑的眼眸竟然完全描绘倒映着我的身影,这一刻我心很慌。 太草率了。我告诉自己。 我已经草率过一次了。我意识到现实。 我没有离婚,这只是重现现场。 那么我好像无法拒绝。 “从今天起,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你都将永远爱他、珍惜他,对他忠实,直到永远。” 我脑海里重现了这段誓词。 无论健康或是疾病…… 所以失忆了,我也不能抛弃他,再说他也没有趁我失忆了不要我。 “……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 我没有说话,伸出了手。 于是我再一次落入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婚姻里。 回到此刻,周途骨节分明的大手细细摩过我手掌骨突出的部分,那枚戒指牢牢地圈着我的无名指,和他现在把我圈在怀里的力度一样大。 周途听了我说的话,半晌语气平和道:“下次出门记得先告诉我,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了。” 见他没有继续追究,我便放松起来,窝在他怀里,寻求表扬似的絮絮叨叨说:“我已经能找到路了,公园就在家旁边,没有很远,我不用导航就能走回来……” “周途,你怎么知道我去公园了?”我突然想到。 静了一会儿,他幽幽说道:“我回来的时候闻到你身上的爆米花味了,你晚饭没吃多少,公园卖的爆米花好吃吗?” “……也没有很好吃。”我声音渐渐变小,心虚地说。 因为车祸后我的味觉、嗅觉都受损了,周途严加管控我的饮食,最开始每天吃的菜都是营养师搭配好的,现在慢慢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也不会让我吃一点零食。 我非常后悔怎么多问了那一嘴。我还特意在外面吃完了,把爆米花桶扔在了户外垃圾桶才回来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那以后别吃了。”周途无情说道,“睡觉吧。” “老公……”我来不及思索其他好话来得到宽恕,便脱口而出我的必杀技。 他“嗯”了一声,随后冷漠地说:“睡觉。” 我记得我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原本以为会很别扭,结果当他习以为常地抱住我时,我残缺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一张张熟悉的画面,从小时候我们第一次一起睡觉开始播放,直到画面回到现在。 我靠着陌生却又熟悉的胸膛,听着平稳的心跳声,心里徒然升起微妙的感觉,仿佛即使世界末日我们也能紧靠着彼此,这完全符合我对“家”的期待——安全感。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不见光的深处生长,增生出了一道淡白色的痕迹,那是伤口慢慢愈合的征兆。 失忆后对全世界的警惕在那时候终于烟消云散。 我带着隐秘的喜悦庄重地对着周途的心口小声说:“老公。” 那是我现存记忆中第一次喊他老公。 过了好一会儿,我本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圈住我腰的手缓缓收紧了几分,非常平淡地“嗯”了一声回应我。我却听见他的心被我唤醒般,跳得好快。 后来老公喊多了就不值钱了。 比如现在就不起作用。 我想起在公园发生的事,试探地喊他:“哥。” 周途没有说话,我以为这也没用时,他突然欺身而上,堵住了我的嘴。我“唔唔”着用手推他,却渐渐在激烈的吻里丢了神智,直到他松开我,我用仅剩的意识察觉到了危险,翻身想跑,他把我一把抓了回来…… 第3章 那天早上,我去了花房看了葡萄,它与我接手那天没有多大变化,明明给它的养料都要过剩了,还是奄奄地垂在支架上,一副活不过这个冬天的样子。 老祖宗曾经说过,贱名好养活,不知道在植物身上管不管用,然而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我觉得不得不相信一些玄学了。于是我去找了一张纸牌,拿起笔打算给葡萄起名,思索了几秒后我神差鬼使地写下“白尾”两个字。 白尾。 好耳熟的名字。 我害怕这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只是我暂时忘记了他,擅自把他的名字安在葡萄身上不太礼貌,然后我改了改变成了“小尾巴”,把牌子挂在了葡萄的藤上。 我转而回到客厅打开电视,随着电视镜头看到了坐落于临佛山山顶的慈云寺,细细的雪簌簌地扑落着,古刹换上了冬装,我突然冒出一个去慈云寺给小尾巴祈福的念头,顺便看看第一场雪。 虽然它只是一株葡萄,但它可能是第一株有名字的葡萄,我希望它能健康生长。 我打开手机看日历,准备在周途的日程表里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去慈云寺,却看到今天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标注了一个“五元忌日”。 周途说五元是我十岁开始养的小兔子,我看过一张我抱着五元睡觉的照片,它是一只棕黄色的侏儒兔。它陪伴了我们三年,最后生病去了兔星,我们把它的骨灰盒埋在了家后院的一棵树下。 不过不是我们现在的房子,是小时候在净城的家。 我去搜索发现幢城距离净城有一千七百多公里。 好远啊。 周途今天没有时间陪我回去。 我有些失落地回到房间,在斗柜上找到那个小小的可以揣在手心里的羊毛毡,复刻了五元的模样。这是五元去世后周途去定制的纪念品,想它的时候就可以来看看。 但我看着它,心里却很难过。我想恢复那些丢失的记忆,因为我发现我不想记起一些痛苦回忆时,曾经美好的时光也会一同远离我,比如我忘记了五元,抹去了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幸好还有周途记得它。 有时候我还会对周途感到愧疚,我和他自幼时相识十几年,我现在却只有这三个月的记忆,似乎太过不公平。然后再一次幸好他不会计较这些。 当然还难过的是没有过去的日子太无聊了。毕竟人不是依靠本能生存的动物,生活不只有一连串的当前。八千多天的日子捏成了现在的我,缺失的那些回忆又让我成为了一个不完整的人。 同时对世界也失去了完整的认知。 我宅在家里太久了。 车祸后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院,没有和医生护士说过多少话,也没有人来看望我,连周途请的护工阿姨也不会和我闲聊。我每天百无聊赖,最期待的时刻就是周途下班来看我。 虽然第一天我对他很警惕,但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在一天天陪伴下便渐渐卸下防备。他工作结束就会来医院,没有任何怨言地整晚陪伴当时打了醒脑针睡不着的我,天一亮又去上班,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后来出了院每天最期待的时刻变成了他下班回家陪我。我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常常闷在二楼的主卧里,对着落地窗看外面的景色也能看半天。 白云山庄是幢城唯一坐拥广阔绿化面积的高档别墅区,与幢城最大的湖泊公园——海釜公园毗邻,风景怡人,只是房价不怡人。这栋别墅位于白云山庄的山顶上,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海釜公园的碧绿湖泊,天气好的时候,草坪上会长出不少晒太阳的人。 在一次晚饭后,我说想去公园逛逛。周途欣然同意了,推着我去了海釜公园。接近傍晚,有不少人饭后来公园散步。天色渐晚,吹着微风,看着平静的湖面,我呼吸了新鲜空气,心情格外好。 然而下一秒我转头想和周途说说话,却没有看见他的踪影。 周途呢? 人来人往,不少人都是结伴同行,说说笑笑地从我身边路过。 我四处张望,路人的身影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了快速穿梭的黑影,还是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周遭的声音都失真了般,听不清楚。眼前渐渐模糊,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促,我像被捉上岸的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氧气。 周途去哪儿了? 为什么他不见了? 他不要我了吗? 大脑一片混乱时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宛如天外来音。 “依白?” “怎么了?” 周途不知何时回来的,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蹙着眉紧张地注视我。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我才逐渐回过神来,恢复了一些力气抓着他,声音忍不住带着哭腔说:“你去哪儿了?” 我感觉到泪水在眼眶打转,低着头感到赧然时,腿上突然多了一盒钵仔糕。 “你以前挺喜欢吃这个糕点,我看到就去买了。”他看出了我的异样,手抚上我的脸轻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珠。 “你去买东西怎么不先和我说。”我嗔怪他说。 “那个摊子就在旁边,我以为你能看见我。”他平淡地说完,随后嘴角勾起弧度眼里带着笑意,“我的错,我不会再擅自离岗了。” 他把一块钵仔糕举到我嘴边,我愣了一下才咬了一口,淡淡的甜甜的葡萄味在嘴里蔓延,中和了刚刚涌上喉咙的酸楚。 下一次周途主动问我要不要出去转转时,我摇了摇头拒绝了。 现在想来,我好像太依赖周途了。虽然我的世界确实只剩下他了。 我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幢城的冬天日照时间很短,几乎全是阴天,而今天恰好是个罕见的大晴天,还只是早上,公园的草坪上已经坐了一些人。 要不要去公园逛逛? 现在腿好了,我已经有了自己出门的能力了,外面没有很可怕了,我自己也能回来。一场车祸打不倒我,我以后总要自己出门的。 这样想着,我心里有了些勇气,去换了一身衣服,把羊毛毡五元揣进了兜里,拿好手机,下楼遇见小姨时我蹲下来问它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 但是我好像找不到牵引绳,也不知道小姨出门会不会应激,贸然带出去不太好,于是在小姨好奇的眼神下,我只好摸摸它说:“下次再带你一起去社会化训练吧。” 很久没有独自出门了,我莫名有种监狱放风的感觉,一步三回头看了好几眼家的方向,担心自己离开了,家就不在了,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幢房子后,才不再回头继续往前走。 走快点就不会后悔了。 我加快脚步没有走几分钟就到了海釜公园,早上的公园还是大爷大妈的场合,有的在室外健身器材锻炼,有的在亭子里下棋喝茶,还有打太极拳的,练五禽戏的,感觉他们比我这个年轻人更有活力。 我默默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在长椅上,把五元拿出来包在手心,让它陪我一起发呆晒太阳。 还没坐几分钟,椅子旁边又坐下了一个人,他冷不丁开口问我:“小伙子,你哪儿人啊?” 我转头看着眼前的陌生大叔,没有说话,心里警惕地想着:我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还要拐卖我吗? “家住哪儿的,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他没有放弃笑着问我,喋喋不休地查我户口,同时上下打量了一下我。 我忍不住开口:“你想干嘛?” “给我女儿相亲啊。”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张纸“唰”地一甩,抬起来给我看,最上面的标题用微软雅黑大写加粗写道“美女医生找对象”。 他期待地说:“小伙子,你长得蛮好看的,我女儿有钱还漂亮,只是工作太忙,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你看有没有兴趣……” 我立马摇了摇头说:“我结婚了。” “这样啊,你看上去挺年轻的都这么早结婚了。”他碰了壁可惜地说,把头撇到了一边望着湖面没再说话,也没去物色下一个对象。 我不知道要不要接话,往旁边一瞅发现这里人多了起来,都拿着同样的纸,标题都很醒目,什么“180帅儿子找对象”“十年没碰过女人”等等,他们的目光筛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挑剔地寻找他们心目中孩子的另一枚拼得上的“玉佩”。 原来误入相亲角了。 换个地方吧。 我正打算起身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突然听到叔落寞的声音:“小伙子,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不介意”三个字还没说完,他已经自顾自地点起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烟,把愁吐了出来,叹了口气说:“只是想给孩子找个伴,她还一直不太愿意,做父母的也不能干着急啊,没想到来相亲角找个优质女婿跟大海捞针似的,还要瞒着我闺女,难办呀。” 我心情复杂,瞥了他一眼暗自腹诽着:叔,能不要说这些黏屁股的话吗,我都不好意思走了。 “眼瞅着隔壁张大婶都抱上了孙子,我们这边还跟老太太吃黄连一样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叔说起劲了,抽烟的动作幅度都大了一些。 见他愁眉苦脸到白头发都凭空多出了几根似的,我终于没忍住干巴巴地劝:“叔,感情这事也强求不来,还是要看缘分。” “我也懂这个理,但缘分这东西太邪乎了。上个周我遇到个不错的小伙子,各方面那是样样没得说,长得帅,工作稳定,有车有房。我以为我闺女的春天终于来了,我好不容易骗她约了个时间见见,结果……” 他说到这咬牙切齿,好像气还没消,又好像觉得丢人不好开口,把话提到嘴边滚了几圈才说:“结果这小子有对象,还找上门来了,他妈的还是个男的!”他一拍大腿痛心疾首,看样子这事对他刺激很大。 这下我有点汗流浃背了,感觉他和我聊天是为这事憋屈的,于是我憋了半天才想出来说什么好:“这也是运气不好,都怪那人有对象还出来骗婚。叔,你也别着急了,不如让你女儿自己做决定呢。” “她自己决定,我到时候棺材板都做好了都见不到她结婚。”大叔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拉着我的一边袖子感慨,“还是小伙子你比较孝顺,都不用父母操心婚姻大事。我也想不通她怎么想的,到时候老了没孩子照顾她,她就知道后悔了。” 我心情更加复杂,欲言又止后说:“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和我对象也生不出孩子。” 这下叔噤声了,放下袖子,挠挠脑袋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节哀啊,不过小伙子你现在成家立业了,你爸妈在天有灵肯定会感到欣慰的,嘞个……听说泰山的送子观音很厉害,你们要不去拜拜呢。” “……好,谢谢叔。”我只好含糊应下来。 没想到这话题聊着聊着我们都不吱声了,气氛一度尴尬地凝结。过了一会儿,大叔咳了一声,像是做了很久心理工作摸了摸口袋再次掏出烟盒递了一根软中华过来。 叔这是下血本了。我想着摆摆手说戒了。 大叔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短促地“哦”了一声,讪讪收烟时嘀咕了一句“确实影响生育力哈”。 “……” 再次陷入沉默时,听到身后蓦地袭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爸,你又来给我相亲?!” 我和大叔都突然被吓得抖了一下,他眼疾手快掐了烟藏在手里,讪讪一笑心虚地说:“知雨啊,你不是去上班了吗?爸来公园逛逛而已,不信你看我都没带纸。” “你又抽烟?”女人没管他的话,去抢他手心的烟,“我怎么和你说的?你能不能对自己的病……” 别人的家事我也管不着,这下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我趁他们争吵便站起来转身离开。 我还没有走出两米,突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女人提醒的声音:“哎,你东西掉了。” 我才感觉手上空空,一摸口袋只有手机,五元掉了! 我转身忙不迭地从她手里接过羊毛毡,抬头和她道了一声“谢谢”。 眼前穿着白色羊绒大衣的陌生短发女人看着我愣住了,一双很引人注目的大眼睛目不转晴地盯着我,好像我脸上有可怕的东西一样。 我感到奇怪想走时,她才回神似地说:“依白?” 第4章 眼前的女人明显是认识我的,她喊出了我的名字,可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是谁,此刻我大脑飞速运转,但是显示结果仍是查无此人。 尴尬了。 怎么办。 她见我半天没说话,也可能是我看她的眼神太过陌生,她眼睫翕忽地闪了一下,抓着我的袖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依白,你不记得我了吗?” 顿时我感觉自己喉咙艰涩得难以发声,怎么解释?说我车祸失忆了忘记了你多狗血啊,虽然是事实,但讲出来的可信度实在很低。 “难道你还在怪我吗?”女人突然说道,神情变得恍惚,像是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随后恳切地说,“对不起,依白,七年前我那么做也是无奈之举,虽然我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你不原谅我也能理解。” 对不起什么? 我听着这话心里莫名被触动了一根落灰的弦,抖落的灰尘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仿佛我已经等她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等了很多年。可是我不是过去的我,我说不出“没关系”。 “我不认识你。”我撇开头没有看她,意识到我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于是我下意识想远离山雨欲来前的痛苦回忆,冷漠地说,“我想走了。” 她现在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不要相信她说的话。 “请你放开我的……” “依白,你真的不记得姐姐了吗?”她连忙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显然被我冷漠的态度所伤,开始更加恳切地挽留,“是你哥不让你再接触我吗?七年前他让我不要再联系你,你也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净城,从此杳无音讯,所以这一声对不起才来得这么晚。” 这一大段话信息量太大,我大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姐姐?我哥? 一刹那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梳着小麻花辫的小女孩的模样,脸很模糊,她笑吟吟地说“怎么又哭鼻子了?”,画面很快转瞬即逝,变成了一个男孩拿着便签纸沉默地站在我面前,依旧看不清脸。 我开始头痛。 眼前开始出现如电视机的雪花点般的东西时,我感觉到脚下像踩着棉花般有些无力,耳边嗡嗡的,女人扶着我,焦急的声音很不真切地响起:“依白,你还好吗?” 我还有些力气,顺着她搀扶的方向——应该是公园的椅子走了几步,朦胧中听到大叔走过来的声音,热心地说:“哎呦,我来扶吧,快,坐这边来!” 坐下后我闭上眼睛,头依旧在疼,仿佛每一寸神经在被蚂蚁啃咬着,但以前的事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缓了一会儿,就听到大叔说:“小伙子,你喝喝水。” 我接过矿泉水道了谢,喝了一口。 “是不是没吃早饭,低血糖犯了?”女人手还搭在我背上,关心地问。 我还没说话,大叔听了她的话便二话不说地跑到旁边的小摊上给我买了一桶爆米花,递给我说:“快吃两口吧。” 我本来想说我吃过早饭,不是低血糖犯了,而且家里不准我吃零食。但我闻到爆米花散发的香甜气味犹豫了一下,下一秒便遵从本心感谢了大叔。 “没事,才几个钱,你也不用给了。小伙子是真的身体不好啊,以后多来公园锻炼一下,叔可以教你打太极拳,那个对肾好。”他十分真诚地给我支招说。 我听着这话突然觉得刚刚塞的一口爆米花很噎人,原本只想谢谢他的好心,但现在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是肾虚了,不然他得一直误会下去。 然后我尴尬地笑笑说:“谢谢叔,我只是三个月前出了车祸,大病初愈还失了忆,身体和大脑还没恢复,刚刚受了点刺激就头晕了,我以前很健康的……” “什么,你失忆了?!”话音刚落,女人惊讶道,她也坐下来紧张地注视着我问,“依白,原来你真不记得我了?” 我看着她担心的神情,顿时觉得忘了她很伤她的心,但也只能诚实地点点头。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因祸得福,这下她可能不得不相信我车祸失忆的事了。 她慢慢低下了头,看来还在接受这个事实。 “知雨,原来你们以前认识啊。我刚刚还和他聊了好一会儿,没想到这么有缘分。”大叔见状不对,在旁边缓和气氛说,“依白是吧,你以后可以叫我宁叔。反正都是老相识了,以后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能慢慢恢复记忆了呢。” 宁叔说完又笑了笑,把目光转到女人身上,寻求认同:“是吧,知雨?”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牵强地笑了笑后说:“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宁知雨,比你大三岁,我们在净城认识的,加上我们分开的时间算起来也有十七年了。” 我不由得一愣,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认识了吗。 “你以前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姐姐了,不过这事也过去了很久了……”她越说声音越哽咽,扭开了头,如潮水般涌来的回忆几乎要变成泪水夺眶而出,她抬手擦了擦。 宁叔又非常及时地从兜里掏出了纸递了过去。 我此刻的心情也如同浸了水般沉重,湖畔的柳树在风的吹拂下舞动着裙摆般的柳条,我却回想起脑海里浮现的那个女孩扎的小麻花辫。 “我待会想买奥特曼的风筝,好不好?”雀跃的童音在一边响起,拉回了我的神智。 我转头看去,一个小男孩正拉着一个比他略高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地问。女孩得意洋洋地双手抱胸,像动画片里傲娇的小猫一边走着一边说:“叫姐姐。” 于是在男孩叽叽喳喳的“姐姐”中,两人打闹着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回过头,内心纠结了一会儿,小声地喊了一声:“姐姐。”试图唤醒大脑深处的记忆,只不过它好像不是我大脑的开机密码,没有起作用。 “依白……”宁知雨似乎听到了我说的话,刚刚重理好情绪的她忽然笑了笑,“至少你现在还好好的,而且我们还重逢了,今天我还挺高兴的,只是想来抓我爸的,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了。” 失去给女儿找相亲对象机会、上交了软中华、包了一瓶矿泉水、一桶爆米花的钱、掏了卫生纸的宁叔听了挠了挠头,冤大头似的“哎?”了一声后便不吱声了。 我笑了笑,听到宁知雨突然问道:“那这段时间是你哥在照顾你吗?” “我哥?”我好奇地问。 “你不记得周途了吗?他没来找你吗,那你出了车祸,一个人怎么照顾得好自己。”宁知雨皱了皱眉,真心实意地担心着我的情况。 等等,周途是我哥? “什么一个人啊,依白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出了意外还能有个知心知底的人陪着,所以……”宁叔见此刻是催婚的好机会便忙不迭地说道。 “你结婚了?”宁知雨听闻把重心全放在我身上了,惊讶地打断道。 宁叔顿时恨铁不成钢地手一拍额头转了身。 我还在“周途是我哥?”的疑问里没转出来,现在又面临了一个致命问题“我和我哥结婚了?”。 不是吧? “周先生?” 我猛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医生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最近没怎么休息好。” 江抒明脸上挂着淡淡的职业微笑摇了摇头:“没事,周先生。今天的复诊刚好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也想再提醒您一遍,您这一次的脑神经检查结果没有上一次明朗,而且您也说最近有些失眠,容易走神,所以我又给您开了药……” 今天是每月来医院复诊的日子,周途出差了,便安排了刘助理陪我来这家经常来的私人医院。他从取药窗口回来,走过来对着坐在椅子上等待的我说:“周先生,药拿好了,可以走了。” “好,谢谢你,我来拿吧。”我站起来伸出了手,袋子里一盒盒垒起来的药很显眼,我痛苦地想这一个月可不太好过了,明明上次来复查才停了药,没想到现在又要变成药罐子。 刘助理没有推脱,把袋子递给了我,我们从医院出来,门口已经停好送我回家的车了。他给我开了门,礼貌地道别后,车启动随后缓缓离开医院驶入主干道。 我扒拉了一下袋子,药还是老相识,疏通脑血管的,营养神经的……但又有新面孔,我对着药盒去网上搜了一下发现竟然是抗焦虑的药。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日宁知雨的话,又感觉有些头痛。 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下意识说了“记得”,含糊回应了他们八卦的“你老婆长什么样?”“有照片吗?”“哪天带出来认识认识”……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什么异样,最后怎么和他们告别的也忘了,反正彼此留了联系方式,我还给宁叔转了水和爆米花的钱。 现在还记得我走回家的一路上都在告诉自己,周途不是我亲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不然我们不可能结婚。 结果到了家依旧胡思乱想,最后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拐弯抹角地问了宁知雨:宁姐,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认识的周途吗?我有点记不到了(可怜脸)。 发完后我拿着手机虔诚地祈祷:千万别说他是我亲哥,千万别说什么一出生就认识了…… 过了一会儿,消息提示音一响,我颤抖着手打开去看,她回复:我记得是九岁左右吧,你也没说过具体日子。难道现在还要给那人过结识几周年纪念日吗? 我马上松了一口气:没有没有,想不起来好奇而已。 原来只是恰好一个姓。 当然这口气没有松多久,在公园与宁知雨重逢后的第三天,周途就告诉我他要出差的噩耗。本来我也习惯了他出差时一个人在家的生活,但当时无论再忙他也会每天嘘寒问暖一下。 但这次突然变得爱搭不理了。 在聊天软件上给他每天报备做了什么,只是淡淡地回复一个“嗯”,问他能不能打电话聊一会儿,总会回复“在忙”,发的早安晚安更是不会回复,只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时,他才会话多一些安抚我。 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给我发的:明天我安排了刘助理陪你去医院复诊。 感觉像老板给下属安排工作的口吻。 我一时不想回复他,过了一会儿他倒是马上打电话过来了,本以为我们会罕见地吵一次架,没想到他依旧保持平时的温柔语气哄了我几句,我不领情闷闷不乐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刘助理一早来就提了个礼品袋,说里面是周总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当时气还没消,我接过来就放在了一旁。 这几日我没有睡好,不知道是烦躁周途莫名对我冷漠的态度还是那日受了刺激就偶尔突发头痛的原因,没想到还到了吃抗焦虑药的程度。 我睁开双眼打开手机,忿忿不平地在和周途的聊天框里打字谴责他:“你以前说再忙也会看手机,也不会不理我,那为什么现在总在无视我?你在冷暴力我吗,还是对我腻烦了?你一走好像我的世界只有我自己一样,每天在家里待着,只需要乖乖等你回来,我不是你养的宠物!” 发泄般地噼里啪啦敲了一堆,最后我纠结着要不要发出去时,旁边的礼品袋却突然倒了,一个蓝黑色的礼盒滑出来了一角。我拿起来一看,发现是我馋了很久的巴黎手工巧克力品牌的圣诞礼盒。 明明不准我吃的,怎么转性了。 下一秒手机来了消息。 【老公:复诊病历我看过了,最近心情不太好吗?我最快下周就能回来陪你了。医生说你味觉恢复得不错,所以以后一周可以吃三回零食。】 我看完这段话,默读了一遍我刚刚打的字。 【老公:这段时间太忙了,对不起。】 我又默读了一遍。 【老公:巧克力好吃吗?】 我刚咬了一口巧克力,看着这句话一愣,突然感觉他有千里眼,怎么这都知道。 香醇的巧克力入口即化,恰到好处的甜味中和了细腻的微苦。 最后我把字都删掉,模仿周途淡淡地回复:嗯。 几分钟后,我又嚼了一块巧克力,啪嗒啪嗒回复:谢谢老公。 第5章 在周途承诺的一周倒计时里,我独自过了圣诞节,没有圣诞树,没有圣诞袜,没有圣诞祝福,只有我特意留的最后一块松露巧克力,吃完后听着《圣诞结》倒是顾影自怜了半天,最后成为家里唯一有自我思想但没反抗的家具缩回床上充电。 仙女等到了在午夜之前匆匆赶回家的灰姑娘,我在倒计时的最后一天等到午夜也没有等到周途回家。灰姑娘没有忘记魔法会消失,但周途好像忘了他对我说的“对不起”。 虽然他早就说过是“最快”,但是期待落空后我难免有些伤心,而且到期后他没有给我续下一个倒计时。 跨年夜里在零点发的“新年快乐!”石沉大海后,两天后他才慢悠悠地从海边随便捡了一颗小石子回复“同乐”。我开始自我欺骗这段时间周途一直处于和我不同时区的地方,所以我们的生活才如此不同步,但显然地球上没有哪个地区的时间比国内慢了两天。 于是收到宁知雨说她休假两天,要不要出去玩的消息后,我想了想便回复了:想去临佛山看雪。 临佛山的雪季能持续到二月,但目前依照周途忙碌到都无法抽时间陪我的工作安排,我也害怕这雪等不到我们一起去看的时候。前几天就定下了我独自去临佛山的计划,现在还有人陪便更好了。 毕竟这趟旅游只有短短两天,我觉得没有必要和周途报备了,而且我们“有时差”,估计他看到消息的时候我也回来了。 我和李阿姨交代了一下这两天不用上门做饭后,又不放心地和她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周途,她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依旧很少。 我也顾不上计算她背叛我的概率有多大,便头也不回地背着旅行包离开了家,在雨中跑了几步,一头扎进了宁知雨的车内,我们随即从幢城灰调的主城区出发前往一个纯净的白色世界。 雨幕下,车窗外一幢幢高楼仿佛巨型机械人的腿,往上望去隐入到阴云中看不见更多面目。坐在车内穿梭于高楼大厦中,我竟觉得自己渺小得像蚂蚁在人类脚下四处逃窜。 上了高速,机械人渐渐被我们甩在了身后,车载音响放着宁知雨喜欢的国摇乐队的歌,第一首歌将情绪开闸放水,很快漫过胸膛,还不至于窒息,潮湿的雨水味仍在鼻腔萦绕,下一首歌才唱到开头: “身体被欲望与药物控制破坏。” 我右眼皮毫无征兆地一跳,下一秒手机就响了。我掏出手机,发现是周途发的微信:李阿姨说你要出门两天,去哪儿? 李阿姨,没想到你是个大漏勺啊。 “……回忆在时空中拉长如丝带,缠绕着泪目空枕与屋顶的悲哀。” 歌声钻入耳,我看着聊天界面,心里莫名燃起一股火,我一走你倒是突然通上网了,于是我特意隔了几分钟才简短回复:临佛山。 【老公:和谁一起去的?】 【我:你怎么知道我有同伴?】 【老公:李阿姨说有车来接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一个老朋友。 然后周途那边安静了下来,没有回复,像是他所处的地区又突然断了信号。 我盯着现在一来一回的聊天框发了会儿呆,往上翻却看到了一串串几乎连起来的绿色对话框,白色的对话框在其中仿佛扮演着句号。 我手指悬了半天后点开聊天框输入: 你明明说最快一周后回来,我都等了快半个月了(删掉) 你忘记你说的对不起了(删掉) 你不理我,我都没和你计较过,凭什么我一走,你就要来管我了(删掉) “……幸福我不愿只能幻想,醒来时惊恐的心悬停腹中寻氧……” 一首歌又到尾声。 最后我发给周途:临佛山的雪快化了。 再次石沉大海,都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我关掉手机,眼不见为净地把它揣进兜里不再去看。车驶入隧道,连刚刚阴雨下仅剩的一点天光都看不见了。 “怎么,谁惹你不开心了?”宁知雨开着车,我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像糊着雾粘着雨滴的歌声落到了她眼前。 我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目光在旁边刻着“出入平安”的黑檀木车挂上停留片刻,才问:“伴侣突然断崖式冷漠是为什么?” 之前宁叔在场,询问关于我结婚的详细信息——对象长什么样、什么时候结的婚……她从我闪烁其词中猜到了有什么隐情,最后把话题转移了。 兴许是几年没见,加上我失忆了,宁知雨知晓她现在在我心里不过一个认识多年但不熟络的普通朋友身份,她没有在微信上继续八卦我的更多私事,也不曾料到会和我一同去旅游,本来可能只是打算和我约个饭。但有个更好的重修旧好的机会,她便欣然接受了。 她在我没给题目提供一点可分析的材料下,思考了一会儿严谨地说:“女人的话,可能是做了什么事,让她彻底失望了才冷淡了,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并不全面。男人我不太了解。” 我低下头,虽然宁知雨的回答里没有对应答案,我还是复盘了一下周途离开前我做了什么事能对号“彻底失望”入座,但思来想去我只是骗了他去了公园吃了爆米花而已,实在罪不至此。 哦,我与宁知雨重逢了。 这也不是正确答案吧。 可是宁知雨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周途当年把她赶走了。 “周途太讨厌宁知雨了,唯恐避之不及”的荒谬想法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下一秒就被浪拍死了。我到底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是悲极生乐了吗?”宁知雨感到奇怪。 “没有,只是觉得我好像没做错什么。”我暂时丢掉了刚刚的烦恼,将视线转到窗外,看着幢城的雾带在重重青山上轻快地飘舞而过。 宁知雨的想法一脉相承地跑偏了,幽幽说道:“依白,没想到你变了,果然男人啊……” “打住。”我马上紧急维护我的形象解释,“其实我对象是男的……”此话没把住门溜出嘴,我来不及想下一句说什么,突感到脑海里有个不停转的圈,一直在加载。 宁知雨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微微笑着:“我猜到了。” “你挺了解我。” “其实你没有什么变化。”她说。 而此刻最应该清楚我到底变没变的我自己却无法回答,我干笑了一声不再接话,这个话题便借着摇滚乐的鼓点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来。 前往临佛山的车程近三小时,我们早上差不多十点出发,在服务区随便吃了一顿午饭又继续开车。我抛开了烦心事,雨却绵延了一路,无可避免地将旅途中的好心情消磨殆尽,无聊中我们也只能聊另一些无关痛痒的老掉牙话题。 在宁知雨的只言片语中我也知道了她读的妇产科专硕,去年规培结束后找了几个月工作,后来进了家三甲挂靠还未定级的新兴医院,目前暂且稳定下来。虽然她没有说更多工作上的事,但语气听上去带着满满想转行的意思。 随后她便问我工作了还是在读研,我本想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每天“啃老”后面加个“公”字,但转念一想这样显得我太不上进了。 于是我不得不尽量挖出一些已经深埋的回忆说:“以前想当老师,记得大学加入了支教团,去林城支教过,还备考教资来着,现在忘记怎么放弃了。” 然后我顺着刨到了有意思的东西,说:“还去周途公司实习过,毕业后又跑到一个学长的初创公司干过一段时间,车祸后一直家里蹲了。” 不过这些记忆并不是连续的,只是我串成线说了,中间空缺的部分我暂时没挖出来。 宁知雨听了后说:“你的经历还算比较顺的了。”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不知道何去何从。”我说着,发现周遭的景色已经变得白雪皑皑,快到临佛山了。 “那怎么突然结婚了?”宁知雨随即顺水推舟问道。 我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看向她,她狡黠一笑,图穷匕见了。我脑子一转说笑起来:“爱情来得像入室抢劫。”现在想来,周途在病房重新和我求婚确实像“趁火打劫”。 “我没有料到你会英年早婚,感觉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屁孩。”这位苦催婚久矣的女士感叹后话锋一转,“我还挺好奇周途知道你要结婚有什么反应。” “……他很平静。”我有些心虚,尽量脸不红心不跳地编谎话。 宁知雨笑了笑。 我们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了临佛山旅游度假区,在预订的一家装修偏中式风格的民宿放好行李,歇脚一会儿便又出发去了山顶上的慈云寺。 正值旅游淡季,临佛山的雪却还是吸引了不少幢城本地人前往,慈云寺的香火也旺了不少。我和宁知雨各自请香祈了福,在满满当当的牌架上挤出位置,挂上许愿牌。她瞅见我写的“希望小尾巴健康成长”,下巴微扬,意有所指地瞟到我的胸口,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我低下头,发现她指的是我一直戴在脖子上的药师佛唐卡,周途为我请的,听说能除病消灾,可能刚刚拜佛时没注意从衣领里翻出来了。我有些不解再抬头,目光一下聚焦到她的许愿牌,上面竟然写着“祝他百病缠身,无药可医,生不如死,诸事不顺,厄运缠身。” 我一时被震撼了,看清楚后感觉心里莫名受到了佛的驱使转移了视线,不敢多看几秒,也不敢问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她写下这样的诅咒,只是不知道慈悲为怀的佛祖会不会应她的愿。 随后我们没有在慈云寺逗留,去了景区的几个打卡点游玩赏雪,玩了滑雪项目,躺在铺着雪的草原上做了雪天使,买了当地的特色小吃尝了尝,晚上去了一家网上点评不错的家常菜馆吃饭。 走了一遍旅游的必要环节,饭吃得差不多了我才想起打开微信,之前心烦地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结果一看还真没有消息。我又看了看周途的微信头像,是一块黑乎乎的品相瑕疵的菊石化石,一些心理学测试说过头像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不知是否具有专业性,不过周途倒是真的如石头般沉默。 我正盯着屏幕上的石头心神不定,突然听到了宁知雨嗤笑一声,那一刻不知为何感觉有一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猛地砸在了地上。 我耳边被震得一阵嗡鸣,宁知雨得意地笑眼弯弯,把手机举起来给我看,明明距离很近,她的声音却犹如隔着一道透明屏障,闷闷的。 她说:“这个寺庙真灵啊。” 我看清楚了屏幕,霸占在头条新闻第一位的是“昌运集团二股东秦文逸离婚,前妻举报兼公开信指出其私生活混乱,涉嫌诱骗未成年人……警方已介入调查。” 我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宁知雨已经举起手在吵闹的饭馆里大喊服务员小哥开两瓶啤酒—— 歌词出自《生之响往》 第6章 那一夜不止喝了两瓶。 宁知雨嘴上什么也不说,却非常有兴致,她给我们的酒杯都倒满,也不劝我喝,自己一口闷。开头我还乖乖跟着喝,但越喝越不对劲,看着她的架势是不醉不归便开始劝说她,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我没继续喝了,毕竟总得留个清醒的人,免得等会儿两个人都醉成一摊泥,连距离这里二百米外的民宿都走不回去。 宁知雨的酒品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开盲盒,我只能干盯着她,害怕她醉了做什么我控制不住的事。不过我的酒量现在也是个盲盒,刚刚我自己都傻傻喝了两瓶啤酒,目前还没什么感觉,看来我还没醉。 酒过三巡,见她越喝头埋得越低,眼睛似乎也睁不开了。我猜想她是喝醉了睡觉型,安心了不少。在她趴在桌子上后我看了眼时间,这一顿饭都快吃到晚上十点了,该回去了。 结果我没想到就是去收银台结账的功夫,回来就没看到人了,刚刚也没注意到有人出去。我问在一边擦桌子的阿姨有没有看到刚刚在这桌吃饭的女生去哪儿了。 阿姨拿着抹布指了指店外,带着浓重的幢城口音说:“你女朋友刚走,往右拐的。” 我来不及计较和解释,说了声“谢谢”就跑出去追人了。 雪夜,天上似乎还在飞着细盐般的雪,雪花落在眼前时却又看不见了,藏在哪里了?地上的雪也不足以在几秒的时间内徒升一厘米,绿化带的树和草还在冻结中,呼出的气在一秒中消失不见。 宁知雨也跟着雪花消失了。 我往右拐在街道上一边走着一边左右找寻宁知雨的身影,感觉刚刚喝下去的酒像有个打气泵慢慢将令人迷幻的气体吹入血液,在全身扩散,把我的力气和理智在呼吸之间挤走了。 完了,我好像有些醉了,我还得找个人,可能她现在已经在前方的马路牙子躺着睡着了。 我没有走多久就看到了前方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女人拉着男人的手臂,好像在纠缠什么。纷纷扬扬的雪在光下没有消失,看得很清楚,我也一下看清了而且很难不清楚,那个穿着貂皮大衣打扮得像因纽特人的女人是宁知雨。 这是怎么了?宁知雨喝醉了和这人莫名其妙吵起来了,还是这人见她喝醉了打算图谋不轨,宁知雨反手制服了他?我现在不太清醒的头脑在这一刻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走近了却听到宁知雨语气很严肃,半点没有喝醉的意思说:“还死不承认,把照片交出来!我都看到你偷拍我们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知道情况后马上站到宁知雨身边,打量着眼前这个比我矮了半个头的年轻小伙,戴着眼镜,头上一顶黑色针织帽,面相看上去还挺老实的。他面露不知所措的窘迫,眉毛往下一撇,说:“姐,我真没拍!你看我手机,哪有你们的照片啊。” 他把手机伸了过来,给我们展示着相册内容,确实没有我们的照片。我看完后在“这是一场误会”和“他确实有鬼”中盘旋不定时,宁知雨立马说:“万一你手快把照片删了?我要看回收站,还有云空间。” 小伙把手机又伸近了一点,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坦荡地让我们自己翻。我和宁知雨交换了一个眼神,自己谨慎地凑近了看,宁知雨注意这小子的情况。 我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还没看清楚,下一秒这小子就举着手机晃了我一下,我往后躲时,他找准时机拔腿就跑。 我靠。 我马上反应过来追上去。 这人脚底抹油了,在雪地里跟滑着似地溜走了,我跑了一会儿就听到自己痊愈不久的膝关节发出一声岌岌可危的脆响。我就算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慢下来,看着他已经跑得没影了,心里吐槽了一句“你小子是田径队的沧海遗珠吧”。 我停下来喘气,刚刚飙上来的肾上腺素麻痹了醉意和腿上的疼痛,只有心跳声听得格外清晰。身后传来急促的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过了一会儿听到宁知雨的声音:“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让他跑了。” “那就算了。”她手扶了上来,没想到和我的把喝醉的她扶回去的预想颠倒了过来,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腿还能动,没有那么脆弱。 我们慢悠悠地走回去时,我问:“你怎么发现他偷拍的?” 宁知雨向我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犹犹豫豫着说:“在服务区的停车场我莫名瞟了一眼停在我们不远处的一辆白色比亚迪。然后我一路上总能看到这辆车,我还以为是我的心理作用,或者他是跑网约车的。” 她顿了顿,“结果在景区停车场我又看到了那辆车,也看到刚刚那人从比亚迪下来,然后他离开了。但是在我们滑雪时我又看见他了,以我多年看侦探小说的经验以及较强的反侦察意识,我觉得他在跟踪我们。” 听到这儿我已经目瞪口呆,心说我们也没过干什么,为什么会被人跟踪?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先敌不动我不动。我就没告诉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心慌。”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宁知雨便继续说道:“我们吃饭的时候就没看到那个人了,我还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虚惊一场。结果喝酒时,我看到店门口停的那辆马自达降下来了一点车窗,手机摄像头正对着我们。” “他好像注意到我发现了,马上启动车,幸好车没打着火,他立马弃车开跑,我也追上去,好不容易才逮到了他,发现他就是一直跟着我们的人。” “你太厉害了。”我心服口服地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宁知雨笑了笑,不知是否在开玩笑地说:“那当然,姐小时候的梦想可是当警察,只是后来改成了手术刀。” 于是我跟着笑:“好的,宁sir。” 然后我们真的去了一趟游客中心附近的派出所报案,警察说要找人需要一点时间等待。这里毕竟是旅游度假区,最近客流量比较大加上人员流动性强,而且我们也没证据,只是口头描述了他的长相,人不太好找,就算找到人,因为没有发生实质性伤害,最多只是给他一个口头警告。 证据不足加上我们明天就走了哪有时间等待,最后无功而返,一顿折腾下来,回到民宿都快凌晨了,两个人累得半死。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酒已经醒了大半,喃喃自语:“这一天过得真精彩。” 宁知雨刚刚去找了民宿管家要了一点蜂蜜,跑去厨房捣鼓了两杯解酒的蜂蜜水,端了一杯给我说:“干杯。” “谢谢。”我举着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后喝了一大口,感觉胃里舒服了一些。 她喝完后打了个哈欠说要去洗漱睡觉了,让我也早点休息。我点头应了下来,自觉地去把杯子洗了。 洗完澡吹好头发,我从浴室出来只开了床头的射灯,在两盏柔和的白光下,洗去一身疲惫的我靠在床头靠垫上打开手机看家里的宠物监控。 孤零零的小姨正好奇地盯着摄像头,摄像头动了动,它歪了歪脑袋凑近了一点,镜头都被它的脑袋占据了。 “小姨。”我不由得笑着喊它,它听到这个奇怪的东西发出了我的声音被吓到了连退了几步,黑暗里一双打着手电筒的猫眼看上去很懵懂。 然而我还没说下一句话,监控里客厅的灯突然亮了,我被晃了一下眼,下意识反应家里进贼了?完了,小姨危险了。 但小姨看向门口,没有半分发现陌生人进家里的惊恐,但也不是特别开心,尾巴没有翘,只是施施然地走了过去。 我连忙控制着摄像头的方向转到了对门的方向,没想到看见了那个应该因股东离婚案连夜去昌运开董事会的身影正站在玄关,身后的门还未关上,他的生活助理把行李箱都提了进来,向周途说了一声便上楼去放行李了。 我没有出声,暗自偷窥着。周途却好像早已发现了我,目标明确地大步走到了监控摄像头前,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镜头盯着另一端的我,声音仿佛还带着外头的冷意说:“周依白。” 他突然喊我全名,好像在生我的气一样,明明不可能把我从屏幕里揪出来,我却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半晌才发声:“……怎么了?” “发定位,明天去接你。”他平淡地说,眼里带了点刚出差回来的疲惫,刚刚的冷意好像是我的错觉。 “哦。” 而后周途似乎关心地问:“临佛山好玩吗?” “还可以,听说我们来得还是好时候,前面好几天都没下雪,景色都不好看了。今天我们来还下了小雪。”我报喜不报忧地提起一点心情说。 声音从小小的摄像头内略微失真地响起,有种被困在另一个空间的感觉,尤其是摄像头摆放在茶几上,现在的视角只能远远仰望坐在沙发上的周途,好像我是他养的电子旅行宠物。 小姨在门口象征性地迎接了他后,又划分了楚河汉界去它树洞一样的猫爬架上躺着了,监控内只能看见它露出来的一只爪子。 小姨是不太喜欢周途的,我在出院后一周内就发现了,因为周途回来它从来不会热情迎接,也不会主动去贴。周途也不喜欢小姨,从不会喊它,不会摸它抱它,能让它上沙发都是极限,特别下令不让它上床。他俩像同住一个屋檐下关系很一般的室友,我像个老好人在中间调和。 周途长而密的眼睫在下眼睑打下阴影,眨一下眼像蝴蝶扇动翅膀,他垂眼平静地看我,准确来说是看摄像头,对我所说的只是略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明天我们要回净城。” 好吧,还是要回去开会。 “净城下了今年的初雪。”他继续说。 “啊……”我有些意外,“我也要去吗?”我还以为他说的“我们”是指他的秘书、助理之类的,而且我跟着他去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嗯,快七年没回去过年了,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时候。”周途竟然笑了一下,这个笑说实话比以前任何时候的笑都更真实更复杂,好像糅合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情绪。 旋即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银色打火机,机身是绚丽的蓝色,像大海,在光下活了一般卷出一层层白花边的波浪。他用拇指顶开盖子,极短极清脆的“叮”的一声后瞧见他点燃了不知何时拿出来的一根烟。 火光熄灭的一刹那,我才回神过来说:“你会抽烟啊。”我这几个月从来没见他在我眼前点过一根烟,莫名感觉我真不了解他。 “你嗅觉损伤后就戒了。”他淡淡地说,好像怕我计较,“偶尔一根,明天你回来前保证闻不到烟味。” “没事。”我顿了顿说,“不过戒了也好,吸烟有害健康。” “喝酒就不有害健康吗?”他听了后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我猝不及防仿佛被屏幕外的烟雾呛了一口,不免得咳了一声,开始荒唐地猜测他真有千里眼? 他又笑了,不过这次笑意不见眼底了,好像只是好奇问我:“你问江医生喝了酒能吃她开的药吗,她怎么回复的。” 那是还在饭馆的时候,我喝了两瓶后才想起晚上还要吃药,于是不得不觍着脸问了江医生,她发了长达十几秒的语音回复,失去了一半之前复诊的稳定情绪说“你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喝酒?周先生怎么都不看着你点,而且你现在吃的药已经有安眠和抗焦虑类的,他知道都不多关心你?” 然后发了三个字“不能吃”后就没继续理我了,我当时就感觉她不光是嘴上说说,但没想到真找家属“算账”了。 真是个好医生。 “她说不能吃。”我想了想又说,“我确实不该喝酒,但退一步说,你就没有错吗?” 虽然不知道这一步退到哪儿了,但必须先发制人。 下一秒小姨突然从树洞里蹦了出来,山大王一般跳到周途身边,这是我见过他们俩离得最近的距离,它不满似地叫了一声,眼珠直溜溜地盯着他手里的烟。小姨虽说也快六岁了,但也正值壮年,不至于老眼昏花把烟看成逗猫棒,所以它的意思很明显是不让周途抽烟了。 周途看了它一眼,难得眉头没皱一分,爽快地把烟熄了,说:“我错了。” 不知道对猫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然后他起身去开了一楼紧闭的几扇窗。我听见了风声,但我往窗外瞄了一眼发现一片片树还在沉睡,是他那边正在刮大风。过了一会儿,好像烟味散得差不多了,他把窗户都利落地关上了,一瞬间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的大脑在安静的那一刻厘清了一条线,周途的办公室肯定会开空调供暖,他下班也是坐车回来,车内自然也会开空调,那为什么抱着刚刚回家的他会感觉冷呢?因为他站在门口吹风散烟味。 我突然有点感动,但脑子一转又说:“你说的戒烟该不会就是少抽一点吧?” 这时候他蹙了蹙眉,好像我的话否定了他的努力,说:“不是,今天是这一个月来第一次抽烟。” 或许是真要向我表示他戒烟的决心,周途把口袋里的一盒烟都给了完成工作正欲离开的私助,都彭打火机留了下来。 客厅的水晶吊灯下,摆在茶几上的打火机机身蓝得流光溢彩,像泡泡水,朝它吹一口气就能飞出泡沫。我隔着无形的彩色泡沫跟他说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抽烟,你需要在我面前伪装吗?” 周途神色依旧平淡,浓墨般的眼眸看不出在想什么,良久才似乎认真地回应我的玩笑话。 他说:“需要。” 第7章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头顶的圆形床冠,以及隐藏于此的一盏暖黄光的射灯,把透明薄纱的床幔镀上一层沙子般的细闪的光,墙头挂着的一副油画里男人拿着一颗燃烧的心。 我盯着那颗心发呆,视线越来越模糊。四下安静时,隐隐约约听见了浴室里的水声。 里面的人似乎心情很好,还哼着歌。 听到声音我莫名心慌想起身,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我才发觉手不知道何时被拉过了头顶,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上了,皮革质地的。 我眨了眨眼,眼前还是花的,不知为何怎么都看不清楚了,身体也是越挣扎越无力。 过了一会儿,听见了不远处门打开的声音。那人从浴室里出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他走得不疾不徐,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 床边陷下一个弧度,他攀了上来,笼罩着我,感觉周边的空气都被他隔绝了,我有些窒息。温热的触感碰上来时,我才发现我身下不着寸缕,他的手俨然化作一条滑潺潺的蛇,仿佛下一秒就会咬住我脆弱的脉搏,释放致命毒液。 无法发出声音,没有力气,视觉也被莫名剥夺,只剩下一颗心在不安地燃烧。 我隐隐听见身上的人在说什么,他仍在抚摸我,仿佛我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件心爱的易碎的瓷器。 然后他的声音清晰了一点,但依旧很低沉。 他说:“真漂亮。” “叮铃铃——” 手机来电铃声让我猛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声如擂鼓般,和铃声一起在咫尺的耳畔一下一下敲回了我的神智。 原来是梦。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那个男人是谁? 我一下忘记了他的声音。 铃声依旧在急促地催个不停,我不得不先从那个诡异的梦中脱身回到现实世界,摸到手机接通了电话。 “周先生,车到楼下了。” 听到电话那头刘助理的声音,我想起昨天周途说的“来接我”,没想到来得这么早,我一边掀开被子下床一边说:“麻烦你稍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好的,可以慢慢来,我们不赶时间。” 虽这么说,我还是不想让人多等,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漱好,幸好行李不多,装进旅行包背上就能走。东西收拾好,我正要下楼离开,想起还未和宁知雨说此事,转身发现她从阳台撩开纱帘出来了。 “宁姐,不好意思……我对象家里有事,我陪他回去一趟,车已经在楼下等了,我先走了。”我来不及多想,就地找了个理由,其实也没有骗她。 “好。”宁知雨点头应下来,又走了几步靠近了我一点问,“不吃点早餐再走吗?” “不用了,拜拜,宁sir。”我一边笑着挥了挥手,一边打开了房门。 “依白。”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看见她站在逆光的地方。 “他冷落你,故意影响你的情绪,让你感到不安和紧张,在关系里处于被动,以此保证他可以完全控制你。” 宁知雨的声音很冷静。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后,她眨了眨眼,声音好像也放松了一些说:“……网上搜到的,你昨天问的问题。”然后她不等我回答,很快摇摇手说:“拜拜。” “啊,谢谢。”我刚刚才醒,显然大脑处理器还在开机,她的话从我的大脑皮层没有一丝停留滑过便进了回收站,我也顾不上多想回应了一句便匆匆离开了。 我走到了楼下,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十分眼熟的轿车就停在民宿门口不远处。上车前我鬼使神差地再一次回过了头,宁知雨站在阳台看见我转头愣了愣,随后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同样笑着和她再次挥手告别上了车。 “周先生,吃过早餐了吗?我准备了三文治和奶茶,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刘助理坐在驾驶座说道,他已经细心地提前把保温袋放在了后座的中央扶手上。 我说了“谢谢”,打开袋子吃了他准备的餐蛋治,热奶茶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昨天是我这几个月过得最丰富的一天,也是最累的一天,没想到晚上睡觉还是失眠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吃药的原因。我闭上眼睛打算补补觉,回想起了昨晚怎么也睡不着时打开了手机看了网上有关昌运股东离婚的讨论。 昌运成立时间距今也快五十年,算是国内比较老牌的工业设备企业集团,被业界公认为是工业设备领域的领军企业。这次二股东秦文逸离婚分割财产无可避免地影响了昌运的股价,不少a股股民因此苦不堪言。除此之外,前妻举报信发出后,秦文逸便在社交软件上辟谣,但随之而来的是几位受害人及家属的联合发声以及警方的介入,让这一事件的讨论在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 毕竟年底,这件事也给各大媒体冲业绩了,社交网络媒体持续关注秦文逸,财经媒体抓住机会开始分析昌运该如何抵挡舆论压力以及企业形象该如何挽回。他们挖昌运集团内部的消息,挖着挖着便挖到了“山高皇帝远”的昌运太子爷头上。 周途没有在昌运任职,也没有接手昌运的任何子公司,反而自己创办了公司,周辑昌也未给任何支持,股份似乎也没给他一羹一勺。种种诡异行为让媒体此前分析他们之间应该发生了天大的矛盾,闹得“父子不信,家道不睦”,周辑昌还会拖很多年才会逐渐退居二线让周途接班。 但不知哪位内部人员爆料周途的公司同舟科技魔鬼加班近一个月,已经在春节前两周放年假,也就是昨天。卡上这个节骨眼,不免有人猜测太子被召见了,要争夺股权了。 这帮人说得天花乱坠,我都要怀疑他们是现代人还是从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最后我皱着眉头,退回到微信聊天界面,看几小时前我和周途的聊天记录。 他问我怎么没带保暖护膝。他在衣帽间发现我没拿这东西去临佛山了。 因为骨折后遗症,我的腿在阴冷天会不时酸痛,周途为此给我买了各种膏药和保暖护膝。膏药还行,但我不太喜欢护膝,因为:你好像买小了,勒得有点不舒服(对手指)。 害怕他不信,为了证明我还发了之前戴着时拍的照片,大腿勒了一点肉出来。其实戴久了也习惯了,但我后来发现他买的每个都不合尺寸,才想起要和他说说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复:你戴的方式不对,明天我帮你戴。 这护膝还要分戴的方式吗?我有点疑惑,不过当时刚好有一丝睡意,不想让它溜走,我没有问下去,选择乖乖回复“好的”,然后再发了个“我困了,晚安”。 很快他说:我没有称呼吗,宝宝。 我有些无语,回:晚安,老公。 然后再闭上眼睛,睡意就同这便宜的一声“老公”一起溜走了。 我关掉手机,翻了个身睡觉,回想起之前周途说了“需要”后又不像开玩笑地抱怨道:“我每天都装得好累。” 我还没回过神,下一刻他的眼睛先笑了起来,好像刚刚的认真都是他刻意骗我一般。我随后佯装生气地说“你别吓我。”,他眨眨眼说“对不起。”明明场景没有任何变化,彩色泡沫仍在空中飘荡,那时的他却好像从疲惫中缓了回来,恢复了他出差前我最熟悉的模样,体贴温柔有时候有点幼稚的周途。 车突然有些颠簸,我睁开眼睛想看看怎么回事,发现两边的遮阳帘都拉上了,隔断升了起来连同玻璃也雾化了,后座几乎不见光,这是个十分适合睡觉的环境,看来是刘助理控制的。 颠簸很快过去了,我想再次闭上眼睛时,手机响了一声,打开看发现是民宿管家发的退房提醒,最后一排字写的温馨提示:临佛山因昨夜大雪导致部分路段暂时封闭,请今日退房的客人注意路上小心驾驶……如有需要续住,请提前预订…… 大雪封路?我上车时才八点半,之前没封路宁知雨开了三个小时才到,那刘助理岂不是开了更长时间,那得多早起床? 我和刘助理接触的时间不长不短,只知道他叫刘家麒,港岛人,也是少言寡语的性格。我此前一直以为他是周途的生活助理,可是昨天才发现另有其人。不过每次我复诊或是去康复训练,如果周途没有时间,都是刘助理代劳的,这样感觉他更像是我的助理。 我拿起热奶茶又喝了几口。 没过一会儿睡意又袭来了,我闭上眼睛旋即陷入沉睡。 第8章 我坐轮椅那段时间是周途最常在家的时候,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家里各个角落安了监控,害怕我不在他视线范围内出现了意外,有了监控能及时发现。 但是他的担心属实多余,除了发现那天除草的小伙子和我用手语打招呼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毕竟这栋房子除了卧室,我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花房和书房了,我们又不养食人花,车祸后失忆的我被知识攻击的可能性倒是比较大。 在书房,我从最开始挑看起来最好理解的书读到后来开始啃天书。不过书房里的书其实只分了三类,占据了很小一部分的儿童文学,大多数出自同一个作者,可能我或者周途小时候很喜欢看他写的书,所以保留了下来;还有占据另一小块的天文类书籍,大多积了灰,仿佛尘封的不切实际的童年梦想。最后就是占领大好位置的经济类书籍,我不太感兴趣但也断断续续读了两三本。 我正沉浸于那本通俗天文学里描述着“水星如一粒黑点从太阳表面穿过”,翻到第二页一封信便从载着浩瀚宇宙的书页穿越时空般掉落到我身上。 我拿起来看,是寄给周途的信,署名伊云。我虽然不认识她,但却很熟悉她写的书,就在我面前书柜的中层有三分之二的位置都摆放着她写的儿童文学。 这封信的日期在十七年前,当时周途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屁孩,恐怕刚脱离看童话故事的年龄,或许是太喜欢她写的书,所以小孩子费尽心思联系上了自己的偶像,偶像还给自己回了信。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周途挺幸运的,我小时候想向哆啦A梦借任意门就不知道怎么联系它。 周途很少提及他的过去,他同我讲的童年往事几乎都是关于我一个人的,明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周途却像个摄影师只拿着相机记录了我一个人的生活,所以他给我看的相册里从来没有他单人的照片。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这封信或许就写着我不知道的周途的过往,不过擅自打开看似乎也不太好。 “在看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拿着信封的手没有防备地被吓得一抖。我回过头看周途,他已经在我身后站定,一只手撑在轮椅扶手上,略俯下身端详着我手里揣的有些泛黄的信封,好像勾起了什么回忆,神情莫名有些凝重。 “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啊。”我莫名有种偷看被发现的虚心先发制人提了一嘴别的事,然后把信封递给了他,“从书里掉出来的,我刚刚才发现的。” 阳光从窗边洒下来,这封轻飘飘没有重量的信被阳光烫了一下水变得沉甸甸的,还有些许暖意从指尖攀上来。周途好像刚刚才捡回一些回忆,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接,但却告诉我:“可以打开看。” 我收回了手,轻轻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前,不经意地问他:“这是谁写给你的信?” “我妈。”他平淡地说。 手里的信突然更沉了。 打开信封前,我以为能看到洋溢在字里行间对孩子的爱,但万万没想到信纸上只写了非常简短的一句话:对不起,以后请不要再联系我,我会拒收你的来信。 虽然是诀别的话,但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似乎也太过绝情。编一点童话故事,比如写妈妈要去外太空守护地球了,不能再联系了之类的说不定效果要好些,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当时的周途。 “我父母在我没满岁时就离了婚,我只见过我妈三面,最后一面在她的葬礼上。”显然现在的周途已经能很平静地把自己的家庭情况讲出来,毕竟生活没有童话。 但我车祸后的生活,有时候确实像个童话,没有人会打扰的,两人幸福生活下去的童话故事。 我低下头,看着我一边还缠着石膏的腿,心想小人鱼用歌喉换一双能在陆地上行走的腿,我现在的幸福生活是否也要用人生的大部分记忆和一双暂时无法行走的腿来换,还是要付出更多代价。 想来没失忆前我和周途之间已经有很多美好回忆,也够我们两个原生家庭都不太完满的人组建一个平淡幸福的新家庭。只是很多影视剧拍主角失忆后性情大变的剧情早已告诉过我,没有记忆的我和以前的我相比完全是两个人,那么我就不是从前在周途这里变得再相信婚姻的周依白,幸福回忆很模糊,父亲躺在车内被压得变形的身体惨状却格外清晰。 我总觉得现在我主动抓住的幸福也会稍纵即逝。 我听完周途说的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小时候听到大人跟妈妈讲的“节哀”“都会过去的”“要坚强啊,孩子还小呢”……也在耳边重新响起,从前以为这些话能当救命的浮木,没想到它们只是变成了一粒粒石子从小小的瓶口投入,把积攒的眼泪都挤了出来。 “所以我以前就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周途握过我的手,带着我的手把我收好的信重新夹在了书中,轻声说,“即使世界末日,它也不会轻易改变。” 我说现在已经拥有了,他听了高兴地笑了笑,偏过头蜻蜓点水般用唇碰了碰我的脸颊,算不上一个吻,像小孩询问大人幼稚的天马行空的问题般问我:“会永远拥有吗?” “会的。”我收起刚刚的胡思乱想,肯定地回答他。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荷花边的白色床幔,恍惚地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梦,下意识想挪动身体,背后的人抱着我的手伸上来随意摸了摸我额前的碎发,声音有些闷地说:“再睡会儿。” 我松了一口气,刚刚还僵硬的脑袋顿时放松下来,翻了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周途的怀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有飘渺的阳光透过薄薄的床帘影影绰绰地照在脸上,而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我撩开帘子下了床慢吞吞地洗漱,推开门时正好碰上了管家,他待在周家的时间比我现在的年龄都大一倍,精神气特别好,即使头发都灰白了看起来也一点不显老,说话带着不太明显的净城口音。他习惯低头瞟一眼左手戴的那块陀飞轮,每天精准地安排自己包括别人的时间,比如刚刚他就是来请我下楼用早餐的。 我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余光很难不注意到那道人影站在一旁。即使在这周家老宅待了一周,我还是不太习惯管家在吃饭时站在餐桌边,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剩任何食物在我的餐盘上,我也开始怀疑周途在幢城的家里没有请任何佣人是不是因为小时候受够了。 不过除此之外都能接受。 我在离开临佛山的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幢城的北观机场。当时我揉了揉眼睛下车,还在奇怪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天怎么都快黑了时,周途站在车外给我围上了一条棕色格纹围巾,戴好后替我紧了紧,平静地丢下一颗炸弹说:“到了净城,我们要回周家住。” 我立刻清醒了不少,想回了周家,不就要和周辑昌见面吗?周途七年不和家里联系,这一下回去还带上了我,恐怕是要坦白交流不少事。正好也赶上要过年了,到时是谈开了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包饺子还是再次闹掰了把我们赶出家门呢。 我的脑子一路上被各种家族争斗狗血剧情填满,而且在车上睡得太饱,在飞机上也没有了睡意,于是我硬生生地大脑放剧、两眼站岗捱到了净城。 车沿着盘山公路而上,又开了好几分钟才到了那幢跟童话故事里的城堡一样大的洋房。到了周家已快凌晨,夜幕下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房子,我的第一印象不是温馨,反而感觉这是童话故事里被诅咒的城堡,推开门就能看到被魔法变成时钟的管家,变成茶壶和烛台的仆人。 虽然夸张了点,但现在确实有个疑似时钟成精的管家站在我身边。 我在他说的每天用早餐的最佳时间内起床,也就是七点到九点,每次都踩着九点的报时钟点声吃完,然后带着上班打完卡般的心情去花园溜达一圈。 这里不是幢城的家,栽的花草树木都不归我管。我没有活干,只能在一旁盯着管家浇花修剪枝叶,让他体验一下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好在管家的声带不会在周途不在家时跟着离开,他会主动和我聊天。第一天进家门时我还有些怕他,但相处下来发现他人好像还不错。 管家指了指别墅旁边的湖说:“很多年前老爷听说水聚明堂为吉,请了很有名的大师算卦,搬到了这处好地方。” 第一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他说的湖,晚上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没想到白天看也没有任何生气,湖面发灰透着黑,明明应该流动着,却像块沉重的石头般推不动。 这湖如果真的那么神奇,那周家父子的关系也不应该落得视同陌路,周辑昌前段时间也不会突发心脏病。本来就为了公司一直向外隐瞒昌运董事长生病住院的消息,没想到二股东的腌臜事先被捅了出去。 都是迷信啊。我心想着,没有接管家的话。 不过他也习惯了自说自话,周家一家之主在疗养院有专人陪护照顾,他最近过得清闲且无聊,难得碰上我们回来,和我们有不少话聊。 他一边浇花一边继续说:“那位大师就来过两回,第一回是搬家,第二回是改名。之后就隐居山林,再也请不来了。” “改名?改谁的名字?”我好奇地问。 管家端着洒水壶的手僵硬地停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我扶了扶眼镜说:“我老糊涂了,记错了,不是改名,是算命。” “算谁的命?” “少爷的。”他保持冷静地回答后低头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检查卫生清洁情况了,抱歉不能和你继续聊天了。” 我望着管家稳重离开的背影,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平常这时候他还在花园和我闲聊,现在却一反常态不按照时间离开了。难道大师给周途算命算出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所以很忌讳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吗? 第9章 管家离去后,我多看了几眼湖面,可能是他的话引起了我对那片湖的更多注意。湖边栽了一排不知名的树,熬着漫长的冬季,衣裳像被风日渐侵蚀了,现在只剩下几乎光秃的树枝和疲惫的树干,佝偻着身子硬扛着。前天下过一场小雪,湖边覆过土给树保暖,倒也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我从花园穿过靠近了那片湖,发现湖面已经开始从边缘结冰,反正闲着无聊,趁着还没完全结冰我顺手捡了几颗石头玩了几次打水漂。 玩累后再一转头时,我注意到了站在这一排树最末尾的那颗树和旁边的小木屋。已近中午,太阳光刺眼起来,直直地落在眼前也没有让我眨眼,我依旧盯着那个小木屋。不知道是光洒得恰到好处还是什么,让我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特别的似曾相识。 “我们把五元埋在了家后院的一颗树下。”周途指着相册的一张照片说,照片里有一块明显翻了土的地方,上面放了一束花,应该是为了记住五元的位置才拍的这张照片,隐约可见旁边有一个树桩和露出边角的木质结构的小房子。 我看着照片,想起当时埋骨灰盒的时候我们在旁边还埋了个铁质的小盒子,里面是我们给五元写的信,只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即使站在阳光下,吹冷风的时间太长,我还是无可避免地带着一身冷意回到了屋内,走到壁炉前取暖。管家问我去哪儿了,我说在湖边随便走了走。他叮嘱我小心别靠得太近了,这几天下了雪岸边很滑。我谢过他的好心。这时候他口中神奇的湖倒更像吃人的魔湖。 下午我便一直待在藏书室,和在幢城的家里做的事没什么不同,只是这里能看的书多了很多,看书的时候没有小姨揣着手趴在沙发旁陪同。可能是我一觉睡到机场的原因,没有我的要求加之周途不太喜欢它,所以小姨成了留守猫咪,现在每天享受着上门喂粮和铲屎服务。 不知是苹果木在壁炉燃烧的味道让人安心,还是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自觉地陷入了睡梦,等我醒来时已经错过本就短暂的冬季日照时间,窗外的景色变成了沉闷的黑。我把书放回书柜,下楼时正巧碰上了回来的周途,管家告诉他老爷打了电话让他明天去见他。 一周了,周辑昌才在这时候发话,还是借管家之口通知周途。 周途点头表示知道了后,瞧见我才笑了笑说:“我们明天一起去。” 想来还是躲不过去见周辑昌的命运,我回应了一句可以。管家看了看我,斟酌了一会儿,像是害怕让周途生气却又不得不喃喃地说:“这恐怕不太好……” “不太好?”周途已经拉着我要迈进餐厅准备用晚餐,漫不经心地回应管家的提醒,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不用害怕我们一起去害得他犯心脏病,毕竟他已经在医院了。” 第二天一早,净城在刮大风。 好在这里不似幢城阴郁的冷,天空澄澈很多,风也不会跟着低沉的天幕压下来,席卷城市的落叶。没有那么影响人的心情。 我们驱车抵达了疗养院,它坐落在一处山清水秀、非常僻静的地方,装修风格却非常现代,像五星度假酒店。 去病房的路上很安静,只听得到总服务台的那位接待我们的女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的哒哒声,以及她专业地介绍这所疗养院的声音,甚至还讲到了院内建筑的设计理念。我听着时不时地回应一句,还有些心动想问她二旬老人能不能入住。 可惜不到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病房门口,那位女士微笑地和我们道了别。看到病房门,刚刚缓解的紧张情绪这时候又涌了上来,我心脏没理由地开始狂跳,像被猛揪了一把就松开一样,会想起在车上周途说做自己就好,放轻松的话,才深呼吸一口气跟着他身后进了门。 进了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他比我想象中要老上许多,看起来比管家似乎还要年长,突然觉得在我眼里算得上爷爷辈的管家一直称呼他为“老爷”不奇怪了。他的头发已经被岁月折腾得灰白,眼睛却格外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们,让我压力山大。 但走近了一点后,一股浓郁的檀香就直冲天灵盖,我才注意到旁边的桌子上竟然供奉了一尊佛像,墙上也挂着相应的佛像画。 药师佛。 求健康。 我收回眼神,在药师佛解除众生病苦的视线中坐下,然后接受周辑昌锋利的目光审判,心里蓦地升起异样的感觉,仿佛我一直戴在胸口的那块药师佛唐卡在隐隐发热。 “你们来啦。”周辑昌平和地说。刚刚那道锐利如刀在身上轻轻拂过的目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弯的双眼。 我错愕地眨眨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的偏见让我刚刚走进来时如临大敌,所以才觉得他的目光刺眼,还是说他会变脸。我突然觉得我们空着手来很不礼貌。 “身体好些了吗?”坐我旁边昨晚说不怕他再犯病的男人这时候也在面不红心不跳地关心问候。 我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在这对诡异的父子身上转动,竟一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演戏。难道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差劲?我下次再也不相信网上的营销号了。 “好了许多。”他讲道,把目光放到周途身上,话锋一转,“我叫你来,不是让你为我展示什么。”在我听来带着意味不明的轻微责备。 但他很快扫了我一眼,我下意识调动了一下坐姿和手的摆放,双手互相搭着,把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隐藏在了另一只手下。 “这样我们不如不来。”周途很干脆道。 周辑昌脸色看起来没有刚刚的好,可能是威严贯了,眉头总是无意识地蹙着,声音听不出喜怒,说:“我们早协议过了,你现在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您不是说过吗,不择手段也要把东西抢过来,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周途笑了笑回答。 这时,周辑昌又瞟了我一眼。 我在这里完全没有话语权,却从未感觉我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好像他们说的都是关于我的话题,而我只用像挂在墙上、摆在桌子上、贴在心口上的药师佛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好。 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无法回应任何东西。 “有些话我需要单独和你聊聊。”周辑昌直言对周途说道,然后我没想到他这时候终于直面了我的“存在”,还祥和地说,“麻烦依白先去外面等待一会儿吧。” “依白嗅觉还没完全恢复,早知道你在疗养院也烧香拜佛,搞得檀香味这么重,我提前带一只空气清新剂来好了。”周途站起身把窗户打开了更多,然后把送我到病房门口,对我小声说,“我等会儿就出来,不要瞎跑。”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这么担心我乱跑干嘛。这里又不是商场、景点,我也不是小孩子。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推开了。周途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手里拿着正在响铃的手机,没作停留便大步流星地去另一边露台接电话了。我依旧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观察这里的每一处摆设。 病房里的那道人影动了,刚刚升到一定高度的床头方便他们谈话,也使我在外面很容易看清他们。而周辑昌现在在艰难地起身,仿佛一根年老却依旧不肯弯腰的树干努力地去触碰一旁的湖面。他想拿起旁边柜子上的茶杯,心脏不好的人容易伴随腿部的水肿,行动没那么方便,所以他努力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心酸。 我即使不想和他单独相处,也不想放任这一幕不管,毕竟除去他是周辑昌的身份,他只是个生病的老人,而照顾他的护工因为今天的谈话也暂时不在场。 于是我走进了病房,帮他把茶杯递了过去,他说了声“谢谢”,我正想走时,感受到他直勾勾的视线,他突然命令道:“我有话和你说。” 我意外地停下。 “我对你们这七年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他缓缓开口,“你前段时间发生了车祸失了忆。这真是天赐的机会,让周途把你抓得更牢。” 什么意思? 周辑昌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我想你现在也应该不会相信我的话。”他细品慢呷着杯中的茶,喝了几口又很顺手地递给我让我放下,“好了,你这几个月有和别人接触过吗?你真的了解自己的过去吗?你知道周途是什么样的人吗?” 见我愣住,他又平静地说:“你只能从他口中知道你过去的所有,你又怎能保证他没有骗你呢。” “他不会……”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周辑昌面不改色,也一言不发。我不得不转过头看向周途慌张地解释:“没什么,我帮他递递茶杯。” “我们得先走了。”周途看来也有事,暂时没有纠缠在这里的时间。他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人,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保重身体。” 周辑昌对这几年未见,不用心地来看望一趟的亲生骨肉好像也没有更多可说的话了,只是在我们即将迈出病房门的那刻说:“我过段时间出院,到时再开会商议股权转让的事。” 周途没有停下脚步,那一声轻笑跟着掠过的风飘走了。 去停车场的路上,我还没从周辑昌的话里回味,心不在焉地低着头走着,手上却一热。周途和我十指相扣,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我稍微找回一些神智,他说:“怎么了?” 我看着他,很不确定地说:“他和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应该在挑拨离间吧。”无论怎么说,我只和周辑昌待了那么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周途的为人,可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善意,是否在故意误导我。 随后我笑了笑,用轻松的语气说:“走吧,我想回去了。” “你当他在胡言乱语就行了。”周途笑吟吟地,“今天也算见家长了,想吃点什么庆祝吗?” 我摇摇头说现在还没什么胃口。 到了车上,他抓起我的手吻了吻,语气颇有些可惜:“看来只能回家吃吴妈做的饭了。” “挺好吃的。” “吃了十八年就不那么觉得了。”周途说着已经发动引擎,驱车把山间里的“五星酒店”抛到身后。 风停了,天空仍不染尘灰,高悬着大片白云,今天变得风和日丽。 “你为什么七年不回家看看?”我终于问出口,思忖他们父子关系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差,疏离但至少没有发生争吵。 他在从车窗洒下的阳光中笑道:“被扫地出门的人没有身份回去啊,宝宝。” 第10章 周途把我送到家门口又马上开车离开了。我走进了家门,管家不经意地打量了我几下,见我神色如常,好像暗自松了一口气,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又不放心地问:“少爷没回来吗?” “他去公司了,刚开车走。”我轻松地回答了一句,现在有种稀里糊涂地参加了一场考试,虽然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但至少考完了的心情。 管家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工作,把今天的菜谱给我过目,看需不需要删减或增加的。我对每天吃什么其实没有主见,通常都是装模作样地看一眼又还给他说不用更换,今天我接过菜目不知为何突然想问:“周途喜欢吃什么菜?” 管家想了想说:“少爷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不爱吃辣。” 而我拿着这一份几乎都按照我的喜好制定的菜目,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下出院后每天在家吃的菜,好像也都是我喜欢的,于是实在搜刮不出周途喜欢什么菜,我只好悻悻地把菜目还给了管家说:“就这些吧。” “好的,我去吩咐预备午餐。” 我无事可做,只能又去藏书室待着,拿着书看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转而望向窗外,湖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深不见底。我盯着湖中心,而那一片湖面也仿佛凭空生出了吸人的旋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旋涡里蠢蠢欲动一样。 而一旁的小木屋和埋葬五元的树下一直岁月静好。 我拿出手机打开宠物监控,想看看小姨在干嘛,却发现它在啃一个不知何时放在玄关的快递箱,上面还有它磨爪子的痕迹。 我马上叫了小姨的名字,让它不要再折磨箱子。它听到我的声音瞬间翘起尾巴凑到了镜头前,琥珀色的圆眼睛盯着我看,同时嘴里“喵喵”叫着仿佛在抱怨我怎么还不回家摸摸它。我安慰了一会儿,给小猫咪画了个“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大饼。 就这样隔着屏幕和小姨玩了半天,我才依依不舍地和它说了它听不懂的“拜拜”。然后想起那个放在玄关的快递箱觉得有些奇怪,最近待在净城也没有买快递,难道是周途买的,还是别人寄过来的? 我拿着手机思考,同时大脑放空无聊地在各种软件来回翻,手滑点进了许久没打开过的邮箱,竟然有一封几天前的来信。 【周老师: 你好。 当时你可能走的比较匆忙,不知怎么都无法联系上你的电话和微信。最近找到了你以前留下的邮箱地址和家庭地址,所以很抱歉现在才写下这封邮件联系你。 同批的支教老师走之前老师和同学们都准备了礼物送别,是林城的一些特产和学生的留言。可惜当时你还没收到这份小小心意就突然离开了,希望现在这个跨越时空的礼物你能收到。 祝你新年快乐。 林道年】 “你这孩子跑哪去了?”管家见我一瘸一拐地回来,有些焦急地问,“摔到哪里了吗?我去拿跌打药。” 我摆摆手说了句“没事”,刚刚在外面摔了一下,因为之前骨折的伤我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再爬起来的,现在感觉比腿更要拯救的其实是我的屁股。 “真的没事吗?”他依旧担心地问。 为了证明,我慢慢在他面前走了几步展示自己完好无损,见状他好像才放下心来让我去洗手吃饭。我看着管家离开,终于不用装了,小声“哎呦哎呦”地走到了盥洗室洗去手上的泥巴。 周途今天回来得很早,而且心情看上去不错,回来时背着人偷亲了我一口。只是这份高兴没有维持多久,用过晚饭后,不知怎么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往常。 “今天去哪儿了?”洗过澡后,周途站在床前问我,目光落到我搭在床上的腿,“管家说你在外面摔了一跤。” 管家也是个大漏勺。 “只是在附近转了转。”我撇嘴,不太高兴地说,“你不应该先关心我摔得疼不疼吗?” 我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像一汪平静的湖水,现在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很快那双眼眨了眨,他说:“管家可是告诉我你说没事,所以……”他俯下身,手撑在我身侧,按了按我膝盖那块,低声说,“别喊疼。” 他吻住我的唇。 这个吻如一场奇异的骤雨,滚烫得难以置信,又无处可逃。按在我后脑勺上的手都没有压抑一分力气,我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氧气,被按在砧板上刮去坚硬鳞片。 …… 我像一张饼被翻来覆去烙熟。当我尝试着挪动一步,逃离炽热的铁板,不出一步,我便会被抓回来。如此往复,我已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成为被诸神惩罚的西西弗斯,推着一块大石头上山顶,每次快要抵达山顶时,那块可恶的巨石又会滚回谷底。 我流泪,我祈求宽恕,我的心在不安地燃烧。 头顶的床冠仿佛在晃动,隐藏于此的一盏暖黄光的射灯,把透明薄纱的床幔镀上一层星星般细闪的光。恍惚间,自己似乎身处大海,看着头顶的星空,灵魂也许在宇宙漫游,只能任由流动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替换包裹自己的血肉。我感觉全身像水一般柔软。 当他把我的手扣在头顶上时,我才回神,那个陌生男人的影子似乎与他笼罩在我身上的身影重叠。我害怕他下一秒就会说“真漂亮”。 “放开我。”我带着哭腔说,“求你……” 他放开我的手,下一刻我就像抓住了海上的唯一的浮木般抱住了他,他轻轻地吻去我的眼泪,像在安抚。可我仍在惴惴不安,仍在海上漂浮。 …… 再次睁开眼睛时,周途正拿着药膏在我腿上不太明显的淤青上轻轻抹开。房间关了大灯,他眉眼深邃,在光影晦明下看起来比平时要严肃不少,虽然他话少的时候也总透露着这样莫名的压迫感。 就这样保持着沉默涂完了药膏,他去洗了手回来抱着我睡觉。我侧躺着,仍能听见心脏砰砰一声一声跳动的声音,好像还停留在刚刚激烈的床事上,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今天去看五元了。”静默了一会儿,我说道,“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回来路上脚滑了一下。” 周途没说话,正当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才平静地开口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我起床看了看窗外的湖面。 已经完全结冰。 吃过早餐,我拿起手机看,没想到网络上已经炸开了一片天,像是把这些天冻结的无聊日子彻底炸开,逼迫死去的湖水重新呼吸。 在热搜第一条的是官方的正式通报,针对网络举报的“秦文逸多次诱骗未成年发生性关系”等有关情况,经警方调查,秦文逸因涉嫌qj罪,目前已被照云公安分局依法刑事拘留,案件侦办工作正在进一步开展。 但在后面十几条与娱乐圈有关热搜中有一条格格不入的“同舟科技创始人被拍到与男子亲密牵手?”热度正在攀升。 我的耳边似乎立即听到了”嗡“地一声,点进去,蓦然看到昨天和周途在疗养院十指相扣的照片,是从我们背后偷拍的角度,周途的头侧过来看我,他的侧脸照得比较清晰,我只露了一点脸。显然我们都没预料到那时会被跟踪偷拍。 “啪——” 手机掉在了地上,我弯腰去捡时,还感受到了膝盖那处传来一丝丝的痛。 我无力地蹲在地上拿着手机,一时没有站起身,仿佛和昨天去挖五元骨灰盒却没找到那个装有我和周途写的信的小盒子的身影重叠。 第11章 昨天回来的路上,我知道了周途从十八岁开始就独立生活,靠自己养活,不过他绝口不提自己被赶出家门的原因,看上去十分云淡风轻。 电影里的主角提起这样的过往,通常会配上节奏感强、听上去就自由随性的励志音乐,身为另一个主角的我再对他的经历表示佩服,然后高呼什么自由万岁等宣言。可惜周途好像不喜欢听歌,他没放背景音乐,甚至一路上周围都安静得过分,导致现场的抒情氛围很一般,我们都没有继续说更多话。 没有情绪上头行为攻击大脑,于是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自由也不自由。且不说十八岁靠自己养活有多困难,周途的公司同舟科技提供的技术服务范围广泛,也是比较知名的工业物联网平台的解决方案供应商。像昌运这样的大企业虽然有自己的IT团队,一般不会用物联网企业的平台,但如果功能比较实用且满足需求,也有将它整合进自家平台的可能性。周途想向昌运靠拢的心不言而喻,靠自己打拼得到和昌运长期合作的机会,是对七年前无情赶他出门的周辑昌的一种打脸方式,同样也束缚了自己。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周途自己选择的路还是周辑昌早就安排好的,但我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放弃继承家业的机会。他就像天上随风飘荡的风筝,看似很自由,风筝线还拉着他不能飞太远。 周辑昌也不可能让风筝线断掉,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我应该是把不可控的剪刀。 我站起身,冷静了一下继续看这条热搜的评论,网友对此反应确实比较激烈,出乎意料的是评论区格外黑白分明,一种是“我不关心他是不是gay,只求他上位后老实公开婚姻状况,签好婚前财产协议”的股民,另一种是“好配啊,有没有这种设定的小说,求推荐!”的读书人。 但是还有一条不太起眼的评论:“左边那个男生莫名有些眼熟,感觉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是哪位童星出道的明星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吧。” 底下有一条评论不以为意地回复他:“只有你一个,是明星的话早扒出来了,而且只有个侧脸怎么看出来像的。” 那人没有回复。 他们在说我。该不会这人认识我吧,我开始害怕网友把我的个人信息扒出来了。 当今网络信息太发达了,我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还以为这条热搜激出的水花不过多久就会消失,然而它却反常地热度飙升,排到了热搜第二,甚至有更多相关热搜也诡异地冒了出来,旨在让周途公开解释。 哪有这么多网友关心一个公司创始人谈不谈恋爱结不结婚,我感觉莫名其妙,也觉得太巧了。前脚秦文逸的案件才通报,后脚就爆出了周途的隐私,难道是谁在背后故意针对昌运搞事? 这时,我接到了宁知雨的电话。 我以为她会问我热搜的事,但她却说:“你还记得我们被跟踪的事吧,我查到一点消息了。” 之前从临佛山回来后宁知雨就在微信上关心过我平安到家没有,大雪封堵了部分路段,她多住了一天才回去的,也因还没放下被人跟踪的事,心里有个直觉让她查下去才没有很快动身离开,不过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 后来我也渐渐忘记此事,没有追问了。 “之前我查了车牌号找到了那人的电话,又让人帮忙查他的名字,现在才知道他叫刘jialin,不过这人挺神秘的,查不到更多信息……” “等等。”我听到她说名字后忍不住打断问道,“他的名字是哪个jia,哪个lin?” “家庭的家,麒麟的麟。”宁知雨说完后问,“怎么了?” 我拿着手机愣在原地,一时无法回答任何话语。 巧合吗? 刘助理叫刘家麒,跟踪我们的人叫刘家麟,他们是否有关系? “……没什么。”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格外清晰,下意识否定了头脑里的猜测。 那边短暂地停了几秒,然后说:“这事只能先放弃了。对了,我刚刚看到热搜,依白,你是和周途结婚了吧?” 我握着手机,看了看窗外,今天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天,雾朦朦的湖面,天地成了一色。我拉上了窗帘,转身去沙发上坐下,如今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我说:“对,其实我也不记得结婚的事了,是他告诉我的。” 宁知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有结婚证吧?” “有,他给我看过。”我想起在医院看到的那张结婚证,一张薄薄的纸,当时我从昏迷状态中醒来才不过一天,整个人都在重新连接世界,所以并没有仔细看那张纸。 “好吧,我只是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 “因为今天的热搜……秦文逸手底下本来就不太干净,干过的事虽说迟早兜不住,但这次进展这么顺利多半离不开周途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作用。秦文逸也会查到是他做的,周辑昌是站秦那头的,肯定会帮忙,所以秦文逸死到临头也有勇气反咬一口。” 周途为什么要和秦文逸作对?我心想。 “那么他们反击肯定会想办法抓到周途的把柄……”宁知雨说着说着话歇了,可能有所顾忌。 “你继续说吧。” 我短暂安静的心跳声又叠了上来,仿佛有人锲而不舍地拿着小刀敲击着、划动着,寻找缝隙企图撬开我如蚌壳般紧紧合拢的心脏。 直觉告诉我宁知雨要说的话不简单,可是我只能被迫推上一个不存在的法庭,等待她的宣判。 “今天这些不正常的热搜不是在逼周途公开婚姻状况吗,所以我在想……” “他和我结婚的事是骗我的?”我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了。 我立马想起周辑昌的话:“你只能从他口中知道你过去的所有,你又怎能保证他没有骗你呢。” 不会的。 不会吗? “我是这么想的。”宁知雨声音轻柔,“不过全是猜测,如果你还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好。” 最后挂断电话,我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不流动了,如窗外的湖水冻结得彻底。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被篡改,给他看的过去的照片可以伪造,为他讲述的陈年往事也能随讲述者的引导改变事实,人会说谎,但那封十年前我亲手写下的信不可能虚假半分,然而它却不翼而飞。 可是那封信又能证明什么呢,能证明我和周途的感情不存在欺骗吗? 我也不知道昨天为什么想去挖出那封信,只是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视野范围内明明没有那座小木屋和那棵树,眼前却好像全是它们。 昨天下午做了个梦,梦到一个看不清楚脸的人在某一天挖开了那块充满回忆的旧土,找到铁质的盒子,拍拍上面的泥土,带走了它。 于是醒来我就去小木屋(工具房)找到铲子,真的可笑地去验证了此梦的真实性,结果信真的不见了,可是那个地方只有我和周途知道。 我心神不宁,用午餐时也食不下咽。这种感觉像是动物天性,蚂蚁预知下雨都会提前搬家,牛羊预知地震都能不进厩,我感到不安却只能待在周家,不能离开半步。 我疑心昨天自己出门后,管家现在不止在餐厅盯着我了。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我便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就听到他讲:“依白,要不就在楼下看电视吧?” “好啊。”我无可无不可地留下来了。 整个下午几乎在客厅度过,温度和空气都很适宜,茶点准备得异常丰富,好像这样就能让我不无聊到出门转转。 “为什么不想让我出门?”待到天黑后我还是直接问管家了,“是周途让您看着我吗?” “是少爷的意思,他担心你还没好,一个人出门比较危险,如果你想出去我可以陪你。” 又是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一次,起初还不觉得有问题,现在…… “不用了。”我说完,上楼回到了卧室。 周途后半夜回来时,我正坐在床上看手机,发现那些热搜一时之间已经无影无踪,好像今天上午看到的都是幻觉一样。 而他也没有提起这事,只是照常去浴室洗漱好,出来时见我像蛋黄一样缩在床上,伸出手戳了戳表面的蛋白,应该是又从管家嘴里知道了什么,说:“要放假了,后面我有时间陪你出去玩了。” “我不是三岁小孩。”我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去,但转念一想现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行为很不符合刚刚的话,我又把头伸出来,忿忿不平道,“这不是重点,你……” 周途盯着我,黑沉沉的眼眸显得好像很无辜,很无懈可击。 我想了想还是先找个小突破口:“我昨天去看五元,想重温我们写的信,但没有找到,是不是你拿走了?” “是我。” 又是很无辜的眼神。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回忆,你怎么能轻易拿走,还不告诉我?”我皱着眉头说。 这时他的眼神黯淡下来了,他说:“七年前我就不打算回来了,想把所有关于你的回忆带走,所以临走前我把信也挖出来拿走了。” 他抱着我,鬓角的头发蹭过我的耳朵,痒痒的,听上去好不可怜地说:“你介意的话,对不起,信在幢城的家里,我回去拿给你看。” 这时,我又问了自己一次,周途真的在骗我吗? “我不介意……”我把脑袋撇到一个能和他对视的位置,听到“幢城”那刻仿佛找到了归宿,好像这是我应该逃去的地方,以此应对我的不安。 我期待地看着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幢城?” “过完年回去。”周途低下头亲了亲我,用和宁知雨一样轻柔的语气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地说,“不过我们要搬家了。” 第12章 今天天气很好,天蓝色的幕布上墨水般勾勒着飘逸清晰的白云。 车缓缓开向山顶的墓园时,我脑袋里还在回响昨晚周途说的话,好像寺庙里的钟,自昨晚敲过后就绵绵不绝响到了今天,什么公司要从幢城迁到海城,什么已经准备了几个月了开年就搬家,仿佛念经一样企图净化我的怨气。 但我的怨气应该和刚得知此消息的员工一样大,只是他们不满意还可以离职,我不满意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因为欺骗我结婚的事还是个猜测,没有更多可疑之处,导致我现在还不敢直接问周途,害怕我的观测让目前幸福的生活坍缩。 于是昨晚我在周途解释了为什么搬家后只答了“好”,便重新缩回被子里当一颗蛋黄,这次没捂住脑袋,但也没有说更多话了。 过了一会儿,周途自然地说:“明天要去给妈妈扫墓,早点起床。” 不知为何他说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肉眼可见的身子一僵,旋即关了房间里的灯。 黑暗中我靠在那道温暖的轮廓想如果情感是人类,那么周途对亲人的感情应该是个鬼,死了,也许还有个魂儿,看不见摸不着,却总感觉它还存在,偶尔还会闹鬼。 “到了。”周途把车停在墓园的停车位。 我下了车,跟着他去后备箱拿准备好的祭祀供品,他递给我一束白康乃馨花束,自己也拿了一束黄白菊。两束花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淡淡花香牵引着我们去到了伊云的墓碑前。 墓碑上有伊云的照片,看起来非常年轻美丽,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注视着我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微笑让我莫名很难过。 墓碑上刻的字很简约,名字和生卒年月日,今天是她的忌日,我算了一下发现她是在周途十二岁那年去世的,当时我九岁,正是我们认识那年。 墓碑下方还刻了墓志铭:“想我了就看看天上的云。” 我略微抬起头发现真有一朵云在我们头顶逗留,再低头时余光感受到了周途同样低头的幅度,看来他刚刚和我做了一样的动作,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来看伊女士的人都会在看到这条墓志铭时自动抬头。 如果没看到云可能还会难过,所以要挑个阳光明媚、蓝天白云的日子来看她。 花束和贡品放在了墓碑前,我扫了一眼发现周途摆了一盘苹果和一盘橘子,还有种类丰富的小饼干和精致的小蛋糕,应该都是伊女士喜欢吃的,不过我也喜欢吃这些。 香燃烧着,升起一缕烟,好像连通了天,触及到了云。 “有什么想说的吗?”周途没有和伊女士说话,反倒问我。 我看了看他,再去看墓碑,周途在一旁又温和地补充道:“可以喊她妈妈。” 我听着不自觉地张了张嘴,将这两个字来回滚了个遍才不烫嘴地说出口:“妈妈,我们现在很幸福。” 思考了一会儿,我又在心里补充道:“如果周途在骗我的话,您就把天上的云赶走,谢谢您。” 不知道她听不听得到。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没走。 我们等香燃得差不多才离开的,伊女士的微笑没有改变,花依偎在墓碑前,随着时间凋零。我仍然觉得难过,仿佛我们离开的每一步都有花香不舍地挽留。然而周途跟着沉重的山走,从头到尾保持沉默,没有回头。 “你和她说话了吗?”我坐上副驾问。 “在心里说了。”周途上了车戴上墨镜,今天的阳光实在好得过分。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中,很难想象我们刚扫过墓,好像那滴悲伤也能被阳光蒸发了。 “我和她没见过几面,小时候都是书信来往,她走后,我面对她的墓碑也不习惯开口说话。” 周途的这段话甚至是在车已经离开山顶上的墓园时才说出口的,好像真得了一种不能在墓碑前说话的病。我扭头看他,他面不改色,只是在正常解释刚刚在墓碑前为什么不说话。 这段话没有用任何伤感的词,我却感觉他很难过。 “在心里说也一样的,你也可以写信烧给她。”我安慰他,心情也很低落,从看到伊女士开始,就好像有朵别人看不见的乌云笼罩在我头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 我又看了看天空,有几朵云在追着我们跑。 路上安静了一阵,我突然想起问:“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下个月复诊的时候听听医生怎么说。”周途半晌才回答,补充了一句,“你恢复状况还行,那年我们埋下的信你都能想起来了。” “可是还是好得很慢。”还是有很多重要的记忆没找回来,今天我看见伊女士的照片有一种我很早就见过她只是不记得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很难过。 “依白,好了你想做什么。”他突然说道,声音听上去莫名有些冷。 “不知道,继续读书?”我不太轻松地笑了笑。说起未来,让我觉得害怕和迷茫,但这也很正常。 “可以。”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看着前方的景色反问。 阳光洒下,照在路旁的树上,叶子油亮亮的。 “搬家。”周途心情好像好了一点,像小孩炫耀新玩具,高兴但又不能表现得太得意,“新家在海边,起居室的窗外就能看到海。” 幢城没有海,净城也没有海,但家附近都有湖,现在又干脆搬到临海城市住在海边,不知道他们家的人是不是对水都有种执着。 “长什么样,有照片吗?”我好奇地问。 恰巧前方遇到红灯,周途停下车腾出一只手把手机递给了我。我按了一下,锁屏是系统自带的,扒拉了一下密码页滑出来了,我正想问,他说:“密码是你生日。” “哦。”我输入日期解锁,进入桌面,壁纸是我小时候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笑得傻里傻气的,背景正是海边,落日融化在海平线。 “好傻。”我笑了笑小时候的自己,“这是在哪儿拍的?” “Y国白崖。” “好漂亮。”我看着照片里的海面,想象了我们一起去看海的场景,在海边捡石头,捡贝壳,堆城堡。 “有时间了可以再去一次。”正好绿灯,他一边开车一边带着笑意说,“房子照片在相册里。” 我打开相册,意外也不那么意外地发现没有多少张照片,但也不敢多看,随即点开了最新的那张海景别墅外观图,很现代风。再划几张都是别墅内部的照片,有个很大的观海平台,还有个无边际泳池,看得出来离海很近。 “满意吗?”他问。 我刚说完“满意”,手机界面突然跳出来一个电话,备注的“张律师”,我马上把烫手的手机还给了周途。 但他在开车,看了一眼选择了先挂断。 下一秒手机又响了,他扫了一眼屏幕,任由铃声先在车厢内到处碰壁飞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又会挂断时接通了电话,碍于在开车便开了免提。 “周途。” 周辑昌的声音毫无防备地响了起来,我心跳都悬停了一下。 “嗯。”周途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 路边的景色已经变得熟悉,应该没有几分钟就要到家了。 “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你去看她了吗?” “看了。” “那就好,”他说话不疾不徐,听上去却并没有让人感受到关心,转而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周途,就算我没什么意见,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会看见,你们这样的关系,她会接受吗?你别任性了。” “我今年都二十七了还怎么任性?”周途哑然失笑,“既然母亲在天有灵,她应该高兴才对,毕竟我又不像您一样花心。” “你真是……你们一起长大,就算七年前他找到了亲生母亲离开了周家,他也是——” 周辑昌再也无法掩饰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再去看手机界面,周途把电话挂了。 “他想说什么?”我看着他问,“他是在说我们的关系吗?” “嗯。” “找到亲生母亲是什么意思?”我不安地问,刚刚那道电话铃声仿佛还在冲击耳膜,叮铃铃、叮铃铃…… 说完这句话,车正好停在了周家大门前。白森森的房子,深色的大门,好像张着嘴等着把我们吃进去。 周途摘下墨镜,看向我。 时间在此刻仿佛无限拉长了,我在想明明只是一段时间没看到这双眼睛,为什么我会感到陌生。 “你小时候被我母亲收养,她去世后你又被接到了周家,七年前你亲生母亲找到了你,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周途异常冷静地说完,伸出手握住了我的左手,碰到了戒指。 他笑了笑,好像很不理解地说:“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妨碍我们,这是不应该的。”他牵过我的手,低头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和妈妈说,她同意我们在一起就赶走天上的云。” 他凑过来开始吻我,比吻在手背上的、脸颊上的更深,但也比不上在床上般缠绵缱绻,似乎只是在确认什么。 我想起刚刚在手机上看的照片,几乎每间房间都能直接看到大海,每天都可以看海边的日出日落,聆听海浪的奏乐,大朵的云自在漂浮,自由的海风吹着头发…… 一吻过后,他望着我,开心地说:“她现在同意了,宝宝。” 我透过他,看见那侧车窗的蓝色天空,已经没有一朵云。 第13章 人的大脑真的很神奇,在经历极度紧张、挫折、不安等等自己无法解决的情景时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 周途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只觉得发烫的阳光黏在脸上像贴了一层膜,将我整个人封闭起来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在演戏的不真实感,不然该怎么解释周途的反常,怎么解释刚刚他那么恐怖地说话,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他的真面目? 我伸出手试探地触碰到了周途的脸,好像害怕他是虚幻的泡沫。他眼睛先笑了起来,不费力地包住了我贴在他脸上的手,不解地说:“宝宝,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回过神来,想抽出自己的手,他却先观察到了我的表情,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还是很无辜地问:“怎么了?” “你放手。”我挣扎了一下,感觉那层封闭的膜碎了。 “我说了这些话,你不能接受了吗?”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冷了,“这样的话,我会后悔没有永远瞒着你的。”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你还想永远瞒着我?” “不想,所以你能接受了,我就有告诉你的机会了。”他理所当然地说。漆黑的眼眸此刻亮亮的,那片波澜不惊的湖将阳光吞入,登时照亮湖中吸人的漩涡。 “你骗我还有理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愣了愣,用另一只手推了推他,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挣扎,“我要走了,你松开我!” “走?”周途想了想,放开了手,没再看我一眼,“那你走吧。” 我来不及多想,果断下了车,站在车外,看了看眼前的房子,又左右环顾了一下四周,和第一天来到这里一样茫然,但之前还有家可回,现在我却不想回这个家。 阳光普照,风却依旧吹得很冷,直往人脑门上熨,能把人冻糊。我循着刚刚开车来的反方向低着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周途坐在车里打电话,应该是在和之前挂断电话的张律师联系。 我吸了吸鼻子,继续走,但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想去散散心,或许可以去看看五元。 路面上亮晶晶的还留着碎银般的冰粒,踩上去嘎吱嘎吱的,我思绪翻滚,没有多留意脚下的路,下一秒脚底一滑,“欻”的一声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摔到地上了。 我正坐在地上怀疑这路克我,余光中感受到有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旁边。我迟疑地抬头看去,周途像鬼魂一般悄无声息现身,他对上我的视线,伸出手低声说:“爬不起来了吗?” 我有些被吓到了,没有管他,立刻撑着地站了起来,但走了两步就感受到了腿上的疼痛,不得不停了下来。 思考了一会儿,我转身发现周途还站在原地看着我,难得皱着眉头。 好像在将死之人旁边如影随形的死神,静静等待着,时机一到就用镰刀轻轻割走我的命。 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放弃了什么,很不理解自己刚刚为什么要离开,现在只想回到一个温暖的家,用一切办法取暖,从死神手里抢命。 可能是太冷了,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不能满足的话,其他需求也无法考虑了。 “我想回去了。”我叹了一口气,感觉好累。 周途把我背回了家,换了衣服,我半靠着床头喝红糖姜茶,他正在给我抹药膏,消了一半的淤青又添上了新伤。 全身回暖了后,难受的感觉不再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了。我看着他低头认真抹药的神情,尽管他没有提刚刚我硬要离开又毫无面子回来的事,我还是没能将这件事翻篇。 “要睡一会儿吗?”药膏涂好后,他去洗了手回来接过空杯子,轻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角,很在意地问:“你还有没有隐瞒我别的事?” 周途回答地很认真:“没有。” “真的吗?” “真的。”他摸了摸我的头,目光温柔,“依白,你累了,现在睡会儿吧。” 我盯了他一会儿没有看出他有没有在骗我,反而眼皮真的沉重了,我只好躺下了。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掖好被角,在一片模糊中出了房门。 这一觉睡得太沉了。 再睁眼我看见周途都恍然以为自己睡的那几小时只是一眨眼的事,所以疲惫才会依旧存在,没有随时间消失。更奇怪的是,我全身都在发烫。 冰凉的触感贴在了额头上,我才感觉稍微舒服一点。我想伸出手触碰他的手,却听见他说:“别动,你发烧了。”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往旁边一看,我的手确实扎着针在输液。病来如山倒,我昏沉沉的脑袋一时像生锈了无法转动。 “快一天没吃饭了,我给你熬了粥。”周途去而复返,端了碗青菜瘦肉粥,用勺子翻了翻粥面,测试了温度正好,“我喂你,好吗?” 反正也饿了,我点了点头,慢慢坐起身,尝了一口他熬的粥,挺好吃的,清淡又有味。 周途会做饭,但现在不经常下厨了,记得车祸后他第一次给我做饭,我还问了他是什么时候学的。他说在留学期间学的,回国后的头几年还经常做饭来着,只是后来太忙了。 十九岁那年我妈去世,他正好回国陪我度过了那段困难的时光,之后也是他一直在照顾我,而我只会做最简单的菜,能吃就行。这样一想本就在发烫的脸更热了,我心里升起了一丝丝愧疚。 他盛了一勺粥递到我嘴边:“在想什么?” “你想听我说谢谢吗?”我说完喝下这口粥,直勾勾看着周途。因为上午刚发生那些事,现在说谢谢有点别扭,如果他想听我还是可以勉为其难满足一下的。 周途笑了笑,讲:“不想。” 他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粥,我听见自己期待落空的声音,暗自腹诽他不要后悔没下这个台阶时,下一秒他徐徐说:“想听你喊老公。” 语气听上去像电影里为爱疯狂的偏执变态。 “……” 这一病,连着两天输了两次液。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身体比我想得更脆弱,好在年三十那天身体完全好了,没有把病带到新的一年。 不过即使过年,周家也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年味,但准备的年夜饭还是很丰盛,这几天一直清淡饮食的我胃口大开,心情也好了不少。 吃饭中途,管家神神秘秘地去几次厨房,不知道他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大菜,我特意留了肚子等到最后也没见他端出来。 心里正略微失望,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宁知雨打来的。 我起身去了客厅,走到了一楼落地窗前,几乎是刚接通电话,宁知雨的声音就闯入耳朵:“依白,新年快乐!” 我马上被她开心的语气感染了,笑着回应:“新年快乐,宁姐。” “记得接收我发的红包哦。”宁知雨说完又害怕我不收,补充了一句,“小小心意,不用客气。” “谢谢宁姐。”我心里想着等会儿挂了电话再发个红包回礼,说完回头瞄了瞄餐厅的方向,小声和她继续说,“宁姐,我那天问了他有没有骗我,他认真地说没有,看样子也不像装的,但我心里还是没底。” “为什么没底?” 我犹豫再三,终于说道:“他以前一直很温柔体贴,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但最近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如果说之前的周途是一尊镀金佛像的话,那么现在上面贴的金箔涂的金漆开始脱落,不再完美,若把面目看得更清楚,发现他是尊假佛就更恐怖了。 宁知雨沉默片刻,忽然像终于加载出信号一样说:“你刚刚说谁温柔体贴?” “周途。” “……那真是撞鬼了。” “为什么?”我听她这么说,不安更深,想来回踱步缓解一下时,一转身发现周途靠在沙发上,冷冷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难道是和宁知雨聊得太沉浸了,没听到他走过来的声音吗? “依白,你在和谁打电话?”他站起身走了过来,脸色看不喜怒。 “没和谁……这不关你的事。” 我攥紧手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把电话先挂断时,周途阴沉着脸擒住我的手腕,将手机一把夺了过去:“宁知雨,我已经警告过你两次,你非要一再触碰底线的话,后果自负。” 说完,他挂了电话,将手机抛到沙发上。 “什么警告了两次?”我抓着他手臂拉扯的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你早就发现我和她重新联系了?你真的派人跟踪我?” “不然等着你再被她拐跑吗?”周途冷声说道,眼神像黑云般压在我身上,半晌,他突然轻笑一声,“宝宝,你没有资格怪我瞒着你,因为你不也瞒着我吗?” 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心脏剧烈跳动,感觉快要蹦出来了。 “我最近总在不安。” 周途看着我的脸,突然换了个温柔的语调,但他步步逼近,我不由得后退。 “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不安,因为宁知雨,七年前她把你送到秦文逸那个人渣床上,现在竟然还不要脸地和你联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冰冷又措不及防地砸在我身上。 “什么?”我听完这段话背后一凉,抵到了墙面,这一靠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腿软到要站不住了。 他仍然看着我,观察到我的神情,脸色缓和了些,轻声说:“别害怕,宝宝。” 他向我微微张开了手,我愣了一下。 下一秒,灯突然都灭了,眼前一片漆黑。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慢,现在却一点点急促起来,在黑暗中格外明显。看不见,也没有其他声音,好像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颗心在不安地燃烧。 我再也忍不住向前摸索,直到摸到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心跳,投入他的怀抱,像心甘情愿扑进蛛网的猎物。 周途收紧了网,絮语安抚:“已经没事了,我已经让他绳之以法了,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我抱着他仍然说不出话,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地流。感觉像穿着湿透的衣服烤火,分不清温暖还是冰冷。 “只有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只有我会永远陪着你,你现在知道应该相信谁了吗?”周途用指腹轻轻拭去我的眼泪。 “你。”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说。 他低下头满意地亲了亲我的脸颊。 第14章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听见歌声,我僵硬地扭过头看去。管家端着插着蜡烛的蛋糕出来,旁边围着一圈佣人,他们开心地唱着生日歌,但在昏暗的烛光中看见我们的姿势和表情后都像按了暂停键般静止了。 我看清了生日牌上写的字:“祝少爷生日快乐!” 我松开了拥抱的手,周途十分淡定,揽着我的腰一同走到了他们面前,全然没有刚刚的阴沉,礼貌又温和地讲:“谢谢你们,辛苦了,蛋糕放茶几上吧。” 管家最先反应过来,将那个双层大蛋糕放好后说:“好的,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们像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里的灰尘精灵一样逃去了这栋房子的其他角落,留下安静的客厅给我们。 管家说过周家的佣人十几年间没怎么换过,几乎都是看着周途长大的,好不容易等到他终于回家了,大家这段时间都很高兴。现在逢上周途的生日,他们自然会庆祝一番。 只是没想到今天庆祝的时机不对,搞得些许尴尬。回想起来,我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突然想和他们一样化作灰尘精灵钻进地板里的缝隙里。 但周途把灯打开了,消灭了我躲进黑暗的想法。突然的光亮让我不适地眨了眨眼,迷茫地看向他说:“还没许愿怎么就开灯了。” 蜡烛依旧燃着,只是有了更强更明亮的光,显得它的火光小了许多,好像也无法满足人的大愿望了。 “我现在不许愿了。”周途说完,目光落到我脸上。 “为什么?” “以前太贪心,把许愿额度花光了。”他像开玩笑似地讲,“你帮我吹蜡烛吧。” 在周途眼里,许愿这种人类为数不多不需要考虑现实的活动竟然也有额度。 我吹灭蜡烛的同时在想,是不是世界上所有渴求的东西都是有条件的?小人鱼用歌喉换一双能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我想要的幸福还需要什么。 还需要什么? 蛋糕切开,我尝了一块,剩下的分给了管家和佣人,周途这个寿星全程眼里挂着淡淡笑意,却感觉不是真的开心,蛋糕也没有吃。 生日像完成任务一样匆匆而过。 等洗去一身疲惫,躺在床上时,我竟生出今天的戏码终于演完了的感觉。 太不真实了。 这几天,刚知道我真在周家住过几年,当过几年周途的弟弟,然后就得知宁知雨曾经如此伤害过我,周途一直派人跟踪我。 我像在海上漂流,还来不及从上一个海浪中平息,湿透的衣服再一次被海水冲刷,我的小木船发出不堪其扰的悲鸣,我却只能时时刻刻警惕,害怕它下一秒散架。 我想许愿换一艘更安全的船。 背后忽然一沉,有人将我搂入怀中,像以身作船,载我风雨同舟。 我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周途问我。 我想了想说:“你是安排刘助理他们跟踪我的吧。” 现在想来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因为临佛山的大雪,刘助理从早上开到傍晚才到机场,既然这样他又是什么时候出发来接我的呢。地址是我那天晚上才发给周途的,而大雪根本不可能让刘助理来得这么早,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早就一路跟踪我们来到了临佛山。 那杯热奶茶也有问题,下了药让我睡过去,这样就能减少我的怀疑。 更恐怖的是刘助理自我出院后就一直出现在我身边了,周途不是在宁知雨出现后安排人跟踪我,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了。 周途好像并不惊讶我知道这么多,反而淡淡地说:“对啊,他们之前在港岛当私保,现在我雇了他们。”他收紧了环在我腰上的手。 “毕竟我们的小家需要一个有力的保障,”他贴在我后颈落吻,缠绵絮语,“你说呢,宝宝。” 又不是在演警匪片,难道真的有什么世界末日,是丧尸爆发还是猩球崛起,需要这么防范。 我翻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以后呢?你还会这么安排人跟踪我吗?” 他的眼里像沉淀了某种极其坚硬的黑色物质,不允许为谁而柔软、改变。 “看情况。”他讲,“你听话的话。” “你知道这么做很变态吗?监狱里的人才需要时刻监视,”我不可置信地说,明明被他抱着,却意外地感觉到冷意,“我有自己的生活。” 周途的神情凝滞了几秒,好像程序出错的机器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发生了那些事,我竟然开始害怕他下一刻会崩坏黑化。 但一瞬间后他像灵魂又回归到了肉体,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说:“好。” 我正奇怪时,他抱紧了我:“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只是想保护你。” 霎那之间,我想起他刚刚说的那番话,他永远不会伤害我,会永远陪着我,我似乎无法怪罪他了。 被拥抱的时候,我想象有一艘不大不小、正好只能载下两个人的小船,这艘小船一旦漏水,船上的两人都会死,无边无际、汹涌澎湃的大海又使他们害怕孤独,无法残忍地抛弃对方,将其丢入海中。 所以尽管可能两败俱伤,他们的命运还是以一种扭曲、无法脱离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幢城。 这一离开像过去了好几年,回到家看到小姨的那一刻我都热泪盈眶了,抱着它恨不得把之前没有见面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抱过小姨后,我便拿起放在玄关的快递箱,兴冲冲地去拆快递了。周途随我去玩,自己去二楼放行李。 打开快递,果然看到林老师所说的特产,只是林城人爱吃辣,这些特产有挺多偏辣口味的,周途吃不了。 翻完后我又去看学生的留言,他们是写在一个小本子上给我的,都是感恩的话,有人说他考上了自己理想的高中,有人说他现在的成绩稳步上升,有人还唠了点家常话……有时候人和人的联系很神奇,只是萍水相逢,却在彼此生命中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记忆是个很珍贵的东西,当涟漪消失后,它成为了小石子,能再次打破平静的水面。 那天收到林老师的邮件后,我马上回复了他,表达了感谢之情,告诉了他我的新电话号码。但我不记得当时他为什么联系不上我了,现在的电话号码还是车祸后才换的,我的手机在那场车祸后报废了,新手机是周途给我的,而在此之前也没有发生过像这样的重大变故,怎么会联系不上我。 暂时找不到答案,我想等会儿问问周途好了,然后我拿着本子去了书房,想把它珍藏起来,储存这段记忆。 我下意识打开了书柜最下方的一个柜子,一大堆信封出现在眼前,翻过十几封,几乎全是学生写给我的信,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下一秒,一封匿名来信在杂乱的信堆中闯入我的世界。 这信封是真实寄过来的,不是学生们自己写完给我的,上面准确写了我的名字和当时的支教地址,贴了邮票,但寄件人姓名只写了个字母T,寄信地址也是陌生的。 不过字迹倒是很眼熟,像周途的字。 我好奇地打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好像当时看完就随便塞回去了一样,纸特别皱,需要我把蜷缩的它展开。 我小心翼翼,如同剥开一朵可怜的含苞待放的花朵。 信的内容很短,直到我完全展开才看清楚他写的什么: 【依依: 宝宝,你离开了这么久,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一点也不听话。 但是没关系,我会无数次原谅你。 你还想逃吗?我给你三天时间,你逃到哪里都没有关系,你想要再离开我一次也没有关系。因为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我会永远陪着你。】 “依白。” 周途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得手一抖,回过神来迅速把这封信藏进口袋里,站起身看向他。 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手在我脸上轻轻摩挲,微蹙着眉说:“怎么脸色这么差?” “没什么。”我心跳如擂鼓,摇了摇头,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如坠冰窟。 我想起小时候看的蓝胡子的故事。 女孩嫁给了一位拥有万贯家财的蓝胡子国王,某一天,蓝胡子要出远门,给了她城堡的所有钥匙,叮嘱她不要打开被金锁锁住的那个房间。但是强烈的好奇心让女孩没有忍住,最终打开了那扇门,看见了鲜血淋漓的房间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丈夫是个无情残忍的猎杀者。 她吓得只想飞快离开,拔出钥匙时,不小心将钥匙掉到了地上,沾上了血,她用纸擦、用水洗、用肥皂和砂子抹去钥匙上的血迹,但都无济于事,过一会儿血迹又会重现。 蓝胡子回来看到钥匙立马知道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要杀了她,最后是她的哥哥们及时赶到杀了蓝胡子,救下了她。 现在我发现了那封信,如同手握那把擦不干净血迹的钥匙,再也藏不住周途的真面目。 “你要的信。”周途收回了手,没有追问,把一张纸递了过来。 我尽量保持镇定地接过纸,从信中窥见曾经的我们。 【五元: 感谢你这三年的陪伴,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眼泪洇润了字)。你的玩具还留在家里,想玩的时候就可以回来玩,零食和兔粮就没有保留了,兔星应该有很多好吃的,你在兔星照顾好自己。 如果你在天上看到了妈妈,可以告诉它你是我们养的小兔子。噢,我忘了你是小兔子,不会说话,那你可以一直跟着她,她喜欢小兔,她会对你好的,我下次去看妈妈的时候会替你和她说的。 我说完了(小爱心),下面是周途写的: 再见,五元。 我们把你埋在了家附近的湖边,不用害怕,我们会永远陪着你。】 看完信,我想起他寄给我的那封匿名信,头痛欲裂。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变成了那样? 现在我才明白我之前忽略了什么问题,周途在我失忆后欺骗我,隐瞒我的身世,安排人跟踪我。那我失忆前他也做过这么过分的事,我去支教是想逃跑,想摆脱他的控制,可是他找到了我,他把我抓得更牢,不会让我离开了。 我握着沾满血的钥匙,才发现上面的血来自以前的我。 我想要的“幸福”还需要什么?需要自我欺骗,需要克制好奇心不去打开那扇藏着鲜血的门,需要从精神上杀死自己。 装作不知道,就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依白,”周途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哪里难受吗?” 我从他眼里盛着的倒影,看见我自己苍白的面孔。 快说没有,这样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张了张嘴,胃里好像有无数颗小石子下坠,我听见石子落入水中清脆的咕咚声,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这不是你渴求的东西吗? 它是有条件的。 “对不起。” 我将口袋里藏的信递给了他,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快步离开了书房。 我几乎像被命运推着走到了卧室。行李箱还躺在地上,我蹲下来看着眼前的行李,一时不知道要不要现在就离开。 可是要去哪儿? “宝宝。” 我回过头去,周途站在门口,单手插进衣兜,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情绪,声音也没平时稳。 “你要离开吗?”他问。 我深呼吸了一口,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需要冷静一下,可能要和你分开一段时间。” “我把一切都解决了,新家也准备好了,我们不应该分开。”周途握住我的左手,碰到了戒指,“我已经答应你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了。” 我想挣脱,但没有甩开,只好喊道:“你放开我,你现在就在做我不喜欢的事!” 他没松手,转而用冷冷的语气说:“你一定要走,是吗?” “我无法接受你做的那些事,”我低下了头,“等我彻底恢复记忆再认真考虑一下吧。” 世界安静了,我想假如世界末日能提前预测,到时的世界也可能如此安静,人们屏住呼吸,谁也无法预料几分钟后会陷入天灾人祸,还是虚惊一场。 “好。” 我抬起头,周途眼里充满了我看不懂的东西,看起来并不伤人,却真真切切地让人难过。他眼圈竟然湿润了,眼角泛红,看起来像兔子。 “我能再抱你一会儿吗?”他轻声问,“一分钟。” 我不忍拒绝了。 我再一次落入他的怀抱。 就这样度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一分钟,我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单手抱我的。 “你怎么……” 话音未落,一张白手帕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手脚并用挣扎着,眼前逐渐模糊,周途紧箍着我,没松开一分一毫,在我失去意识晕倒在他怀里前,我看见他的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黑和怨念。 耳边传来不真切的声音: “你恨我也没有关系,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第15章 二月中旬,净城依旧保持着零下几度左右的气温。窗外虬枝盘曲的秃树枝向湛蓝的天空无声伸展,竭尽全力也触碰不到一朵云。偶尔有鸟啁啾着飞过,但经过这栋房子的时候也闭了嘴。 自称管家的叔叔提着我的行李箱,一步步慢慢地走,脚落地的力度很轻,好像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我跟随他上楼,走了两步他便回头竖着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提醒我轻声慢步,我点点头便学着他一同去了我以后要住的房间。 进门就看到了我以后要睡的安娜床,墙壁上挂了副油画,家具都是实木的,色调偏沉闷,头顶的吊灯发出昏暗的光,整个房间,其实整栋房子都像国外恐怖电影里的鬼屋。 然后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交代了一通规矩。 “第一、无事不准去其他房间,第二、晚上九点半之前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三、天黑后不许出去乱跑,第四、饭点不准迟到,第五、不准制造噪音……” 他一把经念完,我就忙不迭地点点头。 “对了,出门左转第二扇门是少爷的房间,他喜欢安静,对声音比较敏感,所以你要谨记第五点。”他嘱咐完,转变了刚刚严肃的语气,“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我摇了摇头,目送他无声地离开了房间后松了一口气,坐在皮质小沙发上发呆。 这是妈妈离开我的第十五天,我来周家的第一天。 我只见过管家所说的“少爷”三次,但脑海里已经把这三次见面雕刻下来了。 去年六月份,妈妈开车载我去了一所学校。 这所学校地理位置很偏僻,被群山怀抱,建筑体都是白色的,颜色很新很亮,在一片绿色中格外突兀。建筑风格非常现代华丽,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被一双巨人的手从城市中心连根拔起安在了这处荒郊野岭。 来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下了车我问妈妈:“这里是医院吗?”九岁的我看到这样白色的房子,总感觉它是医院。 妈妈常常挂着微笑的嘴角在此刻平平的,她摸了摸我的头,还是温柔地说:“这里是学校,哥哥就在这里读书。” 今天妈妈说要接哥哥回家玩一天,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 我们一路走到了教学楼前方,正好是放学时间,有不少人背着书包往一个方向走,我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发现那里停了几辆黄色校车,还有少部分人被家长接走了。 他们看起来都很正常,和我读的学校里的学生没什么不同。但是迈进大门前我看到了柱子上挂的名匾写着“安来山特教中心”,不是某某学校。 “哥哥生病了,不能说话,你不要问他关于说话的问题,那是不礼貌的,记住了吗?”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叮嘱着。 “记住了。” 妈妈对我笑了笑,望向前方时发现了什么,对我说:“小尾,哥哥来了。” 我寻着方向看去,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少年逆着光向我们大步流星地走来,他长了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帅气的脸,五官端正又精致,风吹得只有细碎的发丝垂在他的眉骨。 走到我们眼前后,他黑玻璃珠一样的眼眸瞥了瞥我,又把目光落在了妈妈身上。 “周途,这是你弟弟白尾,他比你小三岁。”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轻声说,“喊哥哥。” 我再次对上他沉沉的双眸,怯怯地说了声“哥哥”。 他凝望我半晌才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那天,妈妈带我们去了游乐园,玩到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的耳边似乎还充斥着游乐园里的尖叫声、笑声、过山车车轮在轨道上的摩擦声——咔咔咔,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几乎每张照片周途都没有笑。 他不能说话,能表达自己情绪的表情都仿佛被剥夺了。 但在妈妈问他今天玩得开不开心时,他没再只是点头,比了手语。妈妈看懂了,笑着说:“开心就好,不用谢我。” 我突然也想学手语了。 回到家,我也想和他亲近一点,在玩具箱里找到了我自己都不舍得玩的遥控飞机。我把遥控器和飞机塞他手上,一时忍痛割爱又期待他能喜欢,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哥哥,我的遥控飞机可以让你玩一会儿。” 周途低头看着手里的玩具,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玩。 正当我以为他不喜欢遥控飞机,或是过了喜欢这些玩具的年龄时,他手一松,遥控飞机啪嗒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螺旋桨直接和机身分离。 我低头看着飞机的“尸体”愣住了。 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忍不住用力把这个杀机凶手推远了,蹲在地上黑发人送白色机,泪一瞬间蓄满了眼眶。 “我的飞机……”我把飞机捡起来,尽管心痛到滴血,我还是把将落未落的泪擦了,没有哭。 “怎么了?小尾。” 妈妈闻声赶了过来,听见她的声音我立马扑进她的怀里,刚刚憋住的眼泪冲破堤坝涌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哥哥……把飞机摔坏了。” 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没事,坏了再买一个新的就好了。” 说完,她看向周途:“周途,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你和弟弟道个歉。” 周途垂眸看我,眼里仿佛覆上水汽,眨眼都变得沉重,看起来可怜又委屈,手上慢慢比划了一会儿。 “哥哥说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妈妈擦去我的眼泪。 我看见他终于有活人气息的神情,已经忘了追究他刚刚是不是故意松手的了,反而看见他比手语时心里莫名泛酸,于是我一瞬间接受良好地说:“没关系。” 他摸了摸口袋,找出了便签纸和笔,低头不知道写了什么,唰唰写好后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看,纸上面的字迹虽然劲瘦,但有点圆圆的,看起来像把自己团起来似的,显得有些委屈,写着“对不起,小尾”。 当晚,我大方地把我的床分出去了一半。 周途安静地躺在床上,我想和他说说话,但又害怕他不理我,如果和我比手语,我也看不懂,只好偷偷观察他。 过了一会儿,周途盯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到我脸上,又看了看周围布置的温馨景象——书桌上摆的童话书,书柜旁有一个很大的玩具箱,床边有一排玩偶,墙上贴着我喜欢的动画片角色海报,吊灯都是飞机形状的,被子床单都是我喜欢的鹅黄色。 周途闭上了眼睛,他蜷缩着身子躺着,像还在母亲羊水里的婴儿一样,在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却又充满他渴望的母爱的房间里睡着了。 我也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有人进来帮我们掖了被角,身上带着妈妈的味道。 第二天醒来床的另一半已经没有余温,周途像一只孤独幽魂,被我们收留一晚得到一点点爱后就飘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周途,妈妈也没有提起他,仿佛这个哥哥只是当了一天我的幻想朋友,承载了一段时间的人形躯壳,那段时间过去后他自然而然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直到今年一月底,妈妈突然离世,他才重返人间。 虽然是不久前发生的事,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像一场梦,记忆全都变得异常模糊。只记得一觉醒来,妈妈出差时都会来照顾我的吴阿姨红着眼眶在和人打电话,看了我一眼便匆匆躲进了房间,不想让我听到他们的交谈。 我感觉有点奇怪,打开电视就看到新闻报道,消防救援队正在一片废墟的地里找寻着什么,最底下的大标题写着“熙城-净城的……5936航班坠毁,救援进行中。” 航班坠毁? 妈妈昨天在电话里说她晚上坐飞机回来。我本想等妈妈回来才睡觉的,但等得实在太晚,撑不住就睡过去了。 没等我继续想,电视里的画面突然变成一条线往后跳出屏幕消失了,我抬头看见吴阿姨拿着电视遥控器,是她关的。 她眼角依旧红红的。 “吴阿姨,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抓住了她的衣角。 “她……”吴阿姨看着我的眼睛,声音颤抖,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被那通电话夺走了。 妈妈的生命被死神无情夺走了。 我只去过一次事故地,没找到什么妈妈的遗物,也没有遗骸,她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能在现场挖两铲土装进瓦罐中。妈妈从一朵云变成了一捧土,最后变成了一座墓碑。 周途跟着一个高大的陌生中年男人手捧着悼念花束匆匆赶来现场。我看见他便想起上次见面那个摔坏的飞机,妈妈买了新的给我,可我现在觉得遥控飞机一点也不好玩了。 那次一面之缘后,在妈妈的葬礼上,男人又带着周途来了,我猜他是周途的父亲,他们长得有些像。男人注意到了我,和吴阿姨确认了什么,随后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和我们回家吧。” 周途无言地站在他身后,每次见面都没见过他有什么起伏的情绪,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没有情感的石头。我下意识对这个家感到害怕。 还没点头答应,一个奇怪的举着摄像机的人来了,将摄像头怼到我们面前,旁边还有另一个人拿着话筒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周先生,方便采访一下吗,您能否分享一些关于伊云女士的回忆?您得知事故发生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男人面对他的提问游刃有余:“她非常优秀,是位很有智慧和才能的女性,一直默默支持我的事业,虽然我们已经和平分开了很多年,但我还记得许多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得知她不幸离世的消息,我感到非常震惊和悲痛。这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悲剧,我至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心情非常沉重,但我必须坚强起来,妥善安排好她的后事。相信很多家属也和我感同身受,所以我向此次航空惨案的遇难者家属捐赠了……提供一些帮助……相信时间会慢慢抚平伤痛,愿逝者安息。” 记者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问:“周先生,您后续打算做什么呢?” 他的手抚上我的肩膀,对着镜头说:“我决定抚养我亡妻的孩子,这个决定意义重大。因为在这场悲剧中,许多家庭失去了至亲,尤其是那些无辜的孩子。” 他又揽过周途,说:“作为一名父亲和社会的一员,我认为我有责任为孩子提供一个温暖的家和新的希望。如果伊云在天有灵,我相信她会支持我的决定。” “我希望能够为这个孩子提供一个稳定、充满爱的环境,让他健康成长。同时,我也希望通过我的行动,能够唤起更多人对这些遇难者家庭的关注和支持。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为社会贡献一份力量,尤其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语气真挚而恳切,似乎发自肺腑地说。 这场采访后,我没见过这位周先生了。 妈妈安葬后的第三天,我被接到了周家。 第16章 在周家睡的第一天并不安稳,这里的床太陌生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好像非要找到特定的一个睡姿才能解锁睡眠。而且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窗户关上,这个空间就被整个世界隔绝了。 太安静了,甚至整个房子都安静的诡异。 客厅的电视是不会打开的,做饭的时候厨房门是紧闭的,好像害怕泄露一点声音出来。管家和佣人工作的时候也是无声的,平时只能听到落地钟在整点报时的咚咚声。 我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安静吃饭的周途,想起管家说他对声音比较敏感,难道他耳朵也不太好吗?但也不至于让周围安静到这种程度吧。 我一边想着一边吃碗里没放一丁点辣椒的菜,筷子不小心敲到了碗边,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但在安静的环境中听起来格外清脆。 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几道目光自动追踪到了我身上。 好像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我不好意思地微微抬头,用余光去观察周围,管家正看着我没作声,餐厅外路过的佣人瞥了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而对面的周途似乎没听到般神色如常地吃完了最后一口,放下筷子离开了餐桌。 他一走,好像释放了什么信号一般,管家立马凑到我身边说:“下次注意餐桌礼仪。” “对不起,我知道了。”我低下头下意识道歉,虽然他的语气很温和,几乎算不上在批评我,但我还是难受,把这件小事不断放大成为一颗硬硬的石头梗在喉咙。 正当我机械般吃完碗里尝不出味道的西兰花时,管家的声音又在旁边响起:“下午要去后院草坪上玩吗?” 我一秒钟抬起头看他,他依旧保持着工作时稍显严肃的表情,正经补充道:“少爷不会去那里。” 今天是个大晴天,比前几天都要暖和,下午的阳光正好,温度适宜,不冷不热,比较适合在室外玩耍。 管家神秘地让我在卧室里等一会儿,我无事可做,盯着窗外盛着光的草坪发呆,浅浅的草都染成了淡黄色,一只黄蝴蝶在和阳光下它自己的影子跳舞。 我的手刚刚放在玻璃上,想隔着玻璃摸摸蝴蝶,下一秒就听到轻轻的一声敲门声便立即去开了门,管家拿着一个精美的泡泡机出现在我眼前。 我双手几乎是捧着泡泡机,像捧着皇冠一样跟在他身后走,刚到后院就对他笑着说:“谢谢何叔。” “不用谢。”他说完,像完成工作了一样欲转身离开。 我不解地看着他说:“你不陪我玩吗?” “我还有工作,你自己玩吧。”他瞥见我的神情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在旁边给花花草草埋肥。” “好。”我听见此话放下心来,没一会儿就自己开着泡泡机在草坪里跑来跑去地玩起来了,心情放松了不少,也不压抑自己的声音开心地笑起来了。 管家拿着小铲子在地里挖了挖后,从旁边的盆里又铲几铲子看起来像灰的东西埋进去,他干活细,动作慢慢的,与我这里的时间好像要慢几拍。 而我这边,五彩斑斓的泡泡不到几秒就溶解在风中,蝴蝶也被吓走了。我玩到累了便坐在草坪上发呆,抬头盯着天上一朵朵积云,想找寻什么。 没找到和妈妈相像的云,它们长得都像午饭时吃的西兰花,我正有些失望,隐约察觉到二楼的一个窗口好像有人在看我。 我仔细看那个窗口没被窗帘遮挡的部分,下一刻就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周途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被我发现也没有一丝慌张,不知道在哪儿站了多久。 难道他是想和我玩但不好意思?我想起之前在手语书上学的几个简单手语,笑着和他比了个“你好”表示友善。 窗帘被立刻拉上了。 在后院玩了不到两小时便回屋了,虽然是冬天,但在外面跑动后还是感觉到了热,出了汗。我进门就把去外面玩穿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去卧室放外套时,预料之外地看见周途站在我房间门口。 他刚刚拉上窗帘,其实是来这里等我回来吗? 我昨天在周家都没在餐桌之外看到他,以为他不喜欢出房间,现在不免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了?” 周途看了我一眼,便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纸和笔,写完给我看:“和你玩。”这次的字写得张扬又漂亮。 刚刚那一个多小时玩泡泡机还不足以消耗完我的精力,而且周途主动想陪我一起玩,我高兴地答应下来:“好啊,玩什么?” 他写了一会儿把纸递了过来:“躲猫猫,你先藏,我去房间里数一分钟后来找你。” “好。” 周途进了自己房间,游戏开始,我脑海里立即浮现一分钟的倒计时,下意识想躲进卧室里,进了门扫视了房间,感觉躲衣柜或柜子里都太容易被找到了。 我想出门换个地方躲着,但想起管家说不能进其他房间,现在浪费了好十几秒,没时间下楼找地方了,我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只好松开,转身回来看见床的时候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床底有些黑,还有点闷。 一分钟也应该过了,我幻想周途等会儿肯定会首先来我卧室里找人,于是连呼吸都尽量放轻,屏住呼吸后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了,嘭嘭嘭像一颗乒乓球落在木地板上,上上下下。 但是等到乒乓球减慢速度,几乎听不到声音后,都没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周途应该是去别的地方找我了,再等等。 盯着头顶的床板思绪放空了好像很久后,我才开始胡思乱想,玩躲猫猫的人是希望他别被人找到还是希望他被人找到呢? 如果我还在福利院,和其他朋友玩这个游戏,我更希望被人找到,不是对赢没有渴望,只是“有人主动发现我的存在”的渴望更多,我喜欢被找到的一瞬间,好像比赢要更开心。 但话又说回来,躲猫猫不就是让人被找到吗,不然躲一辈子吗?应该设置一个游戏时间的,比如五分钟没找到我,周途就输了,我就不用躲在床底了。 我们忘记这回事了。 我想出去了,但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多久,周途应该还在找我。 床底空间小,我只能幅度很小地动动手和脚,躺久了不太舒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稍微舒适点的姿势后,玩过泡泡机的疲惫上身了。 我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想,再等等吧,周途说不定马上就进来了。 再次睁开眼睛,我看着床底外方形的漆黑愣了愣,几秒后才意识到我睡过去了,周途没找到我,现在都天黑了。 醒来发现世界末日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那样的孤独感涌上心头。我心慌地爬出去,着急到脑袋磕了一下床板都顾不上疼。 但是身子还有一半没出来,门突然被推开了。 我抬头发现周途站在明亮的走廊外和我四目相对,他一手握着门把手,光瞬间跑了进来,照到我脸上,我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眼,霎那间忘记了动作。 他回头扬了扬下巴,像在和旁人示意什么。 我立刻趁这几秒钟手脚并用爬了出来,管家从他身后一脸严肃地进了门,打开了灯,眉头紧皱看着我。 福利院的老师和来看望我们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不会这样看着我,妈妈即使生气也不会这样看着我,我不习惯这样对我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说“不乖的小孩没人要”一样,这句话是我被妈妈收养后,去正常学校读书时听别的同学说的。 所以此后我尽量不会犯错。 但现在我好像犯了错般不敢看管家的脸色。 “你去哪儿整了一身灰?你不记得天黑后不能乱跑,要准时吃饭吗?”他走到我面前,话里是抑制不住的责备。 我已经吓得不敢多说话了,只想先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来表示我很乖。 “你违法了两条规矩,要打二十个手板。”他没有因为我的道歉而选择原谅,无情的声音在我耳边投下惊雷,“跟我走,我去拿戒尺。” 管家牵着我的手要把我拉走,我瞪大眼睛,不明白下午他如此和蔼,对我这么好,怎么晚上就变得这么冷漠无情了。我害怕地开始挣扎,还没被打,委屈的眼泪却先沾湿了眼眶。 “我和哥哥玩躲猫猫才钻进床底下的,但我没想到会睡着,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别打我……”眼看着自己被一步步拖出门,我慌乱地解释,祈求他能放过我。 但他拉扯的动作仍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 泪水濡湿了睫毛,朦胧中我看见自己离站在门口迟迟不离开的周途越来越近,也离被打手板越来越近时,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攥住他的左手腕,哭着喊他:“哥哥……” 此刻我可能比任何认识周途的人都更希望他不是哑巴,这样就可以帮我说说话,让我不被打了。 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我抓到他手腕的同时,手上传来异样的触感,摸到了凸起的东西,比周围的皮肤更软更脆弱般,像是疤痕。 我怔了一下,都有点忘了现在的处境,就连他什么时候拍了拍管家都没反应过来。 手上的力道突然松了,管家真的放开了我,我也松开抓着周途的手,他和管家比手语,似乎在为我解释。 过了一会儿,他们交流完了。管家不再像刚刚那样严肃了,对我说:“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知道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 “我让吴妈热一热晚饭,你等会儿下楼吧。”他对我说完,又看向周途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周途摇头后他便离开了。 对我来说,这是劫后余生。我站在原地缓了缓神,周途仍没有离开,反而一直盯着我的脸,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一样。 我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小声对他说:“谢谢。” 周途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拿出纸唰唰写:“哭得真可怜,何叔对你很坏吧,你以后不要靠近他。” 我心情复杂,尽管刚刚管家像变了个人一样,但他拿泡泡机给我玩的记忆并没有因为他对我的一点坏就破灭。 “他好像没有很坏……”我的嗓音一时没有恢复,还带着哭腔,不是很确定地说。因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勾起刚刚的可怕回忆,转而说道,“你下午真的来找过我吗?” 没等他回答,我撇着嘴委屈又迫切地说:“一分钟有这么漫长吗?” 我都在床底待到天黑了都没被发现,似乎也没人记得我不在,连吃晚饭都没叫我,我不喜欢被遗忘的感觉。 我开始怀疑他没有找我。 正难过地想着,周途把纸递给我,上面飘逸地写着:“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但你藏得太好了,我没找到。” 藏卧室的床底下很难找吗? 我思考着,下一张纸又递了过来:“你是世界上最会躲猫猫的人。” “……谢谢,还好啦。”突然被夸,我不好意思地嗫嚅道,竟有些忘记刚刚的不堪。 然后我又想起什么说:“下次我们玩躲猫猫定个游戏时间吧,十分钟没找到就算输可以吗?” 他点头答应了。 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我正想下楼吃饭,折腾到这会儿都听到肚子在叫了。 周途突然拉住我的衣角,给我看他写的纸,他好像处于兴奋和高兴之间,上面第一次写了一大堆话: “明天开始我监督你学手语。对了,你以后哭记得小声点,还有先去洗澡换个衣服再去吃饭,你现在很脏。” 第17章 我不知道周途为什么突然要监督我学手语,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在那天下午过后得到了可喜且迅速的进展,为了实现未来和他的无障碍交流,所以我必须学手语。 从此,寒假的每天下午,书房都会出现我们的身影。我在看书看视频学习手语的同时,旁边还有个小老师监督我,及时指出我学习过程中的错误。 我坐在书桌前偶尔望向窗外,后院的草坪上也会偶尔飞来几只自由的蝴蝶。这时刻,我都会转头询问周途能不能让我出去玩一会儿,但得到的答案往往都是否定。 渐渐地,每天下午的学习让我如坐针毡,我怀疑我每在书房多坐一秒,摆在卧室斗柜上的泡泡机就会多落一粒灰。但是在之后的某一天,我能完全看懂周途比的手语后,那些灰便被轻轻吹去了。 开学的第一天,我匆匆吃完早餐,背好书包,期待地回头看周途。他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几秒后他眨了眨眼,好像意识到什么,敷衍又懒洋洋地举起手向我拜拜。 “哥哥,你不去上学吗?”我本来站在玄关,见他不动,没忍住向他走近了几步。 他面无表情地比手语,看不出什么情绪:有家庭教师,我在家学。 “之前的学校不去了吗?”说这话时,我想起那时看到的一栋栋白色教学楼,在飘渺的雾中,在重重叠绿的大山中像一朵朵巨大膨胀的毒蘑菇。 周途原本双手抱胸,身子半倚在墙上看我,听见我问,松开手什么都没表示便离开了。 我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周途。 半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我们已经熟络了不少,虽然教我学手语的时候他总是很严格,但也不会批评我一句,还经常陪我一起玩,甚至允许我去他的房间。 对我来说,整栋房子除了我的卧室和公共区域外,唯一能自由进出的的地方就是周途的房间了。每次迈进那扇门,仿佛都在提醒我还有这个地方接纳我。 我在周途的房间安静地做完作业后,继续拼上次没拼完的拼图,他在旁边看书。 没一会儿,余光察觉到有张黄色的便签纸在向我靠近,于是我从一堆花花绿绿的拼图碎片中抬起头去看上面写的字: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上课,吃饭……”我回答时倏然想起什么笑着对他说,“哥哥,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谢晖。午餐盒饭里有我不喜欢的芹菜,他说不能浪费粮食,帮我解决掉了。” 周途一手撑着脸看我,听完我说的话,面色依旧淡淡的,单手在纸上随性地写下三个大字:挺好的。 我心里满是交到新朋友的开心,很快低下头继续拼图了。 之后接连几天,晚餐都有我不喜欢的芹菜。 我还以为是巧合,没有尝一口放了芹菜的菜。 直到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每一道菜的配角都有芹菜,芹菜炒虾仁、香芹牛肉丁、西芹炒木耳胡萝卜……我怀疑我被芹菜全家追杀了。 一碗饭吃下一半后,管家对我放轻声音说:“小尾,只吃肉不吃菜,很不健康,营养不均衡。” 听到这话,我瞥了一眼对面的周途,想起那天的对话,意识到这几天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恐怕是他故意安排的。 “我不想吃芹菜……”我低下头,委屈到就差把脑袋埋进碗里,做出最后似乎毫无伤害的反抗。 周途没有什么表示,管家也就没有接话。 这顿饭吃得很不愉快。 晚上,我去敲了敲周途的门,准备向他发表一通感人肺腑的主题为“我就不吃芹菜”演讲。 周途开了门,在我还没开口说话时就似乎猜到了我来的目的,无情地比手语:不准挑食。 “妈妈说我不喜欢吃就可以不用吃的。”我不明白周途为什么这么执着,难道我身体里离开芹菜补充的那点营养成分就活不下去吗? 周途听见这话时神情一变,他好像又攥紧了几分某个早已发现的真相,目光锁定我,赤裸裸地把它剖开呈现在我眼前:妈妈已经不在了,你以后只用听我的话。 房间里只开了两盏壁灯,灯光晦暗,虽然窗帘没有拉上,但外面的夜色很沉,几乎没有光照进屋子。周途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的夜晚显得阴郁,与我第一次在学校见他逆光走来时非常不同。 他继续比手语宣布: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是你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几秒后喃喃说:“何叔他……”也对我挺好的,那一天的插曲已经在我心里淡忘了。 周途抓着我的手,把我拉进房间关上了房门。他对我说:可是何叔会打你手心,而我不会,我救了你,我教你学手语,每天都陪你玩。你还不明白谁对你来说最重要吗? 我想了想说:“你。” 周途盯着我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瞳仁里终于流转着正常十几岁孩子眼睛里应该有的光彩,带着几缕与天真脱不了干系的狡黠。 他继续说:你相信我的话,看看窗外的湖。 周途又拉着我走到窗边,指了指玻璃外揉成一片的漆黑。 “看不见,现在好黑。”我盯着看了几秒后诚实地说。 他皱了皱眉,这种疑惑的神情转瞬即逝,便带我到沙发上坐下,他低头在纸上写好字给我看: 这片湖底住着一个魔鬼,最喜欢吃挑食的孩子,把他们的肉一口一口撕下来吃掉后,骨头都挑出来剔牙。它最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抓挑食、不好好吃饭的小孩。 我看完不禁打了个寒颤,已经想象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趁我睡觉时闯入我的卧室,敲敲我的肚皮便知道我是个挑食的坏小孩,旋即用大爪子捏起我抓进湖里一口口吃掉。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我抬起头和他对视,焦虑不安地问。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补充地比手语:不信你去问何叔,他也知道。 我彻底陷入会被魔鬼吃掉的恐慌当中,心想现在下楼去吃一碗芹菜拌饭能不能抵挡魔鬼的袭击。 半晌,他抬起冰凉的手碰了碰我的脸,动作很轻称得上温柔。可是我脸上既没有眼泪,也没有蹭到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碰我的脸,那触感像水滴溅到脸上,像羽毛拂过,像云朵飘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或许在他还是个在襁褓里哭泣的婴儿的时候,有人这样用手轻轻触碰过他的脸颊,随后他似乎有所意识停止了哭泣,安静地看着她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他凭着记忆笨拙地安抚我一下后比手语:不用害怕,它来抓你的时候,我会尽量保护你的。 我咽了咽口水:“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第二天,我吃了晚饭里的芹菜。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晚我的手臂上爬了无数只看不见的蚂蚁啃噬我的皮肉,又痒又痛,它们甩不掉也杀不死,让我的皮肤变成饱受摧残的红色,仔细一看上面似乎还有它们的咬痕,鼓鼓地肿起来。 我去找了“会尽量保护我”的周途,伸出手臂给他看,哭成泪人对他说:“我好像被魔鬼找到了,我要死了。” 但是吃下他托管家拿来的药后,蚂蚁被神奇地赶走了,我万幸活了下来。 那晚我还是陷入了被魔鬼抓走的深深恐惧中,又一次留在周途房间和他一起睡觉。尽管他划分了线不让我越界到他睡的地方,我还是悄悄趁他睡着后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睡衣衣角。 这样才安稳睡到了第二天,“死里逃生”的我被周途带去了医院,做了过敏源检测后发现我对芹菜过敏。 此后,餐桌上再也没有我不喜欢的芹菜,也没有其他我会过敏的食物了。 只是我对湖底魔鬼的阴影没有减少分毫,还是害怕它会趁我熟睡时悄无声息抓走我,做了好几天噩梦后,我终于忍不住抱着枕头去敲了周途的门。 周途过了一会儿来开了门,他脸上挂着比平时更冷淡的表情,他喜欢安静,可能是对刚刚的敲门声感到厌烦。 我对他赧然一笑,他看见我抱着枕头就知道我来找他的目的了,没让我说话,侧过身让我进了卧室。 我进去就看见他的床上放了一本打开的书,印着星空的封面朝上,书名是天文大百科。 我躺在床上后,周途在一旁重新拿起了这本书看。让我想起了偶尔和妈妈一起睡觉的时候,她会在睡前给我念童话书。 “我能看看吗?”我侧过身好奇地小声问他。 周途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好吧。我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目光在他左手腕内侧的疤痕上停留了几十秒,阅读灯的光轻抚过疤痕,我闭上眼睛睡觉。 安静地数了一会儿羊后,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那道伤疤。我想起那天触摸到的感觉,像一半发霉软掉的橙子,当我不再触碰它,霉味和清新的橙香却一起留在了手上,无法让人忽视它日益严重的腐烂,以及残留的生机。 某种尖锐的东西割破了柔软脆弱的皮肉,新生了细细长长的白线缠绕缝合在了曾经的伤口上,最开始像一个不清晰的刺青,随着时间加深直到深入骨髓,它似乎变成了丑陋的胎记,成为了身体上一个无法抹去的标志。 疼不疼? 周途转过头递给我一个疑惑的目光。 我才发现刚刚无意识发出了声音,问了他的手腕疼不疼。 “你的手腕……怎么了?”我犹豫地问。 周途合上了书,比了个“没什么”就关了灯。 第18章 四月初,春意从路边绿化带里盛开的月季蔓延,上午下过雨,雨水砸出若有若无的花香在冷冷的空气中飘散。 一路伴随着花香回到了家,我背着书包跳下车,瞧见前方停了一辆陌生的车,心想有谁来家里了? 我顾不上多思考,带起四月的风,快步进了门。那一点讶异已经被更重要的事冲散,明天是周末,谢晖约我出去玩,我打算跟周途说一声。 我进门跑上了楼,差点忘了保持安静,到周途房间前幸好刹了车,轻轻敲了敲门,等待开门时尽量平稳了呼吸,不想让自己显得很不冷静。但是良久周途都没来开门,起伏的胸膛慢慢变回毫无波澜的水面。 周途不在吗?我想着转身低着头走了几步才感觉书包好沉,勒得肩膀疼,这时候我恍然听到了低声吟诵的声音,随着一股淡淡的天然的檀香飘过来。 我吸了吸鼻子,循着香越过安静的客厅,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走到诵经的源头——开了窄窄一条门缝的房间,里面的光景很清楚地印在我眼前。 光与光的缝隙中,周途面对佛龛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将背挺得很直,又变成了雕像。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周先生回来了,他坐在房间角落放置的蒲团上,前方的矮茶桌放着一本书,他看着书正在低声念经。 我盯着眼前的景象怔愣时,手臂一重,被人攥住了手腕。我心跳一滞,抬头看,对上管家平静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地把我从门缝前拉走了,走之前轻轻关好了门。 把我送回卧室他才松开手说:“小尾,先生在,不要去佛堂。” 我似懂非懂地颔首,很想问他为什么周途要跪在那里,他犯了什么错吗,但看着管家严肃的脸色终究是没说出口。 晚餐变了口味,有我不爱吃的苦瓜。 周先生坐在餐桌主位,他神色冷淡,不笑的时候嘴角很平,不讲话都有莫名的压迫感。吃饭途中他还是关心地过问了几句我最近在周家的情况,我简单地回答后,他点点头,抿了一口茶忽然笑着问我想不想找到亲生父母。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瞟了一眼对面神色如常的周途,他又善解人意般说:“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做寻亲的公益活动……” 听着他讲话,我的思绪飘到很远,回想起院长说我是七岁来到的福利院,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蒙蒙细雨,是清明后的头一回雨。我坐在外面墙角哭,呜咽声和雨声融合,她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猫崽子找不到妈妈了在哀鸣,推开铁门一边嘬嘬嘬一边找到了被雨淋湿透的我。 我生了一场病,高烧两天才退,醒来后问我记得什么,我说我叫白尾,七岁了,其他便一概不知了。 家人,这个概念对我来说既模糊又幸福。书上说家人是与自己有亲属关系的人,福利院的老师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大家都是彼此的家人,妈妈领养我那天说以后她就是我的家人…… 总之,家人像聚在一个碗里圆圆黏黏的汤圆,很温暖,不会孤单。 “……如果你想和家人团聚,我会尽量帮你找到亲生父母的,”周先生看着我,娓娓而谈完自己的慈善事业后却在这时卡了一下壳,几秒后他才不确定地想起我的名字说,“小尾?” 我点点头对他说:“谢谢……您。”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再去看周途,他嘴角上扬了几分,眼里却很冷漠。 晚上,我照例去找周途。 周途开了门,看着我眉头紧皱,好像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让我进了房间。 我感觉他今天心情不好,很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躺好后我看着阅读灯的光顺着他的下颌线滑入一片不眨眼的星空,他翻了一页天文大百科,我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檀香,让我想起下午在佛堂看到的那个场景。 “哥哥,你今天为什么要去佛堂跪着?”我犹豫了一番禁不住好奇心问他。 周途转头看向我,他的眼珠像没有抛光的冷冷的墨玉,我被盯得背后有些发凉后,他的眼睫才翕忽地眨了眨,像回了魂。 然后他似笑非笑地和我比手语:没什么,只是我被魔鬼附身了,要给我驱魔。 我一瞬间攥紧了枕头,盯着他不知所措。难道周途给我说了湖底魔鬼的传说后被魔鬼找到了吗,那它下一步要来抓我了吗,怎么办? 害怕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他面色淡淡的,看起来十分正常地和我比手语。 周途的神色太过认真,看不出半点说谎的样子,我只好慢吞吞抱着枕头下了床。 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浸润在光下安静地看书,实在和魔鬼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明天我要和谢晖出去玩,你今天别抓我。”我鼓起勇气撂下这句话开门就跑。 第二天,我如约在商场电玩城门口和谢晖汇合。 玩了一轮赛车游戏后,谢晖松开方向盘意犹未尽,转头见我盯着屏幕上仍在飞驰的赛车,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问:“输了不开心?” 我马上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装游戏币的小筐子,在“叮里当啷”中笑着对他说:“我想去抓娃娃。” 谢晖喜欢玩刺激的游戏,挥挥手让我自己去电玩城门口的娃娃机玩,他要去体验vr打丧尸,打完了再来门口找我。 摇摇晃晃的机械爪子拢住兔子玩偶的身体,上升朝出口逼近,在颤颤巍巍就差几分距离时还是松开了爪子,兔子又被甩了回去。 眼看筐里的游戏币见了底,我耐心告罄,但又心疼自己投下去的币,正盯着爪子犹豫要不要再尝试一次时,余光看见有个眼熟的身影在电玩城前方不远处站着,我刚刚乘扶梯上来时瞥了一眼,那里开了一个太空主题的展览,正逢周末,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去看。 我仔细看那个身影,下一秒他似乎有所察觉往我的方向看过来,我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是周途。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展厅门前站着,偶尔有热闹的一家人笑着从他身边路过。 电玩城闷热的空气扑在脸上,让人呼吸都变得缓慢,脸变得滚烫,我吐出一口气赶紧收回目光,再一次把游戏币投入无底洞般的娃娃机。 “抓到娃娃了吗?”谢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头看着他说:“没有。”再好奇地瞟一眼刚刚周途站的位置,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可能是进去看展了。 谢晖耸耸肩说:“很正常,这些机器的爪子都肌无力。”他拍了拍我,正想说别的话,电话手表先响了起来。 谢晖接通电话,嗯嗯啊啊不耐烦地回答完,挂了后皱着一张脸告诉我:“我妈催我回去做作业了,我得先走了,下次再一起玩吧。” 和谢晖告别后,我看了看时间还早,回到了太空展览,看了看门票价格还能接受,心想进去看看也无妨。 大屏幕循坏播放着太阳系不同星球的光景,我在黑暗的展厅中也像一颗孤独的星星寻找同伴,最后在放大到8k高清的巴别塔画作前找到了周途。 他好像身处寂静无声的太空中,听不见地球上的呼唤,看着未能通往天堂的高塔发呆。 我悄悄坐在了他旁边,听着讲解员讲解这幅画作:“很久以前,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人们和谐相处,没有沟通障碍。后来他们决定建造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塔,希望能够触及上帝的领域。塔越来越高,人类也越来越骄傲……上帝决定给人类一个警示,让人们的语言变得混乱,他们无法相互理解沟通,无法再建造高塔,计划因此失败……” 这时,周途注意到了我,和我比手语,在黑暗中很难看清楚。 我小声说:“我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他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你怎么来了? 我思考了一下圆滑地说:“好奇来看看。”其实是觉得他一个人很孤单。 讲解员仍在娓娓道来:“巴别塔在历史上象征着人类对知识与真理的追求……在现代社会中,巴别塔也常被用来象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障碍,尽管我们有语言可以沟通,但心与心的交流却好像总是横亘着一座高塔……” 你不怕我了?周途继续写道。 我感觉手心有些痒,忍不住笑了笑,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不怕,我昨天回房间搜索了魔鬼的特征,网上说魔鬼身上有硫磺的味道,像臭鸡蛋味。” 说完我抱紧了他,像终于用力抱住了在娃娃机里没抓到的兔子玩偶,埋在他衣服里瓮声瓮气地说:“哥哥,你身上香香的,你不是魔鬼。” 周途好像很不习惯被人拥抱的感觉,他身子僵硬了良久,听完我的话才缓慢伸出手回抱了我,我听见他的心被我唤醒般,跳得好快。 展厅播放的悠扬乐曲进入尾声,讲解员也完成了工作,屏幕上的画作已经被替换回了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的星空,人们陆续起身离开。 我抬起头看着他期待地说:“出去后能给我买蛋挞吃吗?我听得有点饿了,但是我的钱全用来买门票了。”—— 巴别塔解说参考了百度百科 第19章 我如愿以偿坐在车内吃蛋挞的时候,周途坐在旁边微微凝着眉,没有摆出平时那副对任何事物都置若罔闻的表情,感觉周身气压莫名有些低沉。 刚刚在展厅拥抱的时候,我抬头看周途,他脸色本来挺正常的,几秒后他像倏然回神般松开了拥抱的手,推我起来,神情不明,自己快步离开了,不知道的以为他刚刚抱到鬼了。 我不明所以只能撇撇嘴跟着他走。 路过面包店时他也没放慢脚步,我以为买蛋挞要没戏了,他蓦然停了下来,扭头眼神示意我进去快选。 现在上了车他就一直保持这个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把装蛋挞的盒子递到周途身边,还没开口问他吃不吃,他就推了回来,力度不大,拒绝意味却很浓。 一路无言。 下车前他递给我一张纸条,我一直在吃蛋挞,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写的。 接过来一看,上面的字写的比平时要潦草几分,明显能看出话语里的冰冷:魔鬼的事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以后别随便碰我。 我错愕地看着周途离开的背影,感觉他现在全身上下写着“阴晴不定”四个大字。 当晚,我躺在床上纠结要不要去周途房间,但现在没有理由去了,不过他骗我的事还没找他算账。 我咬着嘴唇,揪着被角总感觉差点什么,想起睡觉的时候我会偷偷抓着周途的衣角,他好像没有发现过,没有掰过我的手,导致我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 也习惯了床的另一半躺着一个人,每晚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我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天晚上驱使我去敲周途房门的已经不是对魔鬼的恐惧,而是对温暖呼吸的渴望。 不过现在我自己睡觉倒也不至于失眠。 周一,我照常起床去吃早餐。 餐盘里留到最后的煎蛋都快被我吃完了,周途还没下来。 我用眼神询问何叔。 他说:“少爷生病了。” “怎么病了?”我心里想着不自觉地问了出来,明明昨天人还好好的。 何叔正低头看手表盘算我还有几分钟应该踏出门坐上车去学校,十分自然地回答:“几天不肯吃药才……” 他嘴边说到一半的话突然止住。 我对上他的目光。 “小尾,你该出门了,车在外面等了。”他面色不改,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心生奇怪,走出餐厅,拿上放在沙发上的书包,问着“得了什么病啊?”,过了一会儿,在他一边送我一边含糊不清回答的“老毛病了,不用担心”中走出了家门。 感觉不太对劲。 到了学校,我刚坐下来,坐我前排的谢晖就扭头看我:“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起床起早了。”我摸摸鼻子,总不能说被赶出来的。 谢晖“哦”了一声。 我把书包刚放好,就听到数学课代表陆宜站在一边催着交作业的声音。 “这么着急干嘛。”谢晖转回头嘁了一声,随意地把放在桌上的本子递了出去。 陆宜接过来冷冷地说:“还有口算本。” “噢,差点忘了。”谢晖在他混乱堆成山的桌洞里左翻右掏一阵才找来递给她。 “你做了吗?”陆宜见他这阵仗不免怀疑,眉头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皱巴巴的口算本皱了起来,嫌弃地快速翻开检查了一下,没有忘记吐槽,“你的东西堆得真乱。” “怎么还怀疑我?”谢晖很不服气,顾不上理她后半句话,“就这点作业我周五就做完了,都不用带回家。” “……”我懒得揭穿他的谎言,把作业递给一旁的陆宜。 陆宜收下作业,没接他的话,转头看我:“白尾,我周六去金星街购物中心看到你和一个帅帅的男生一起走,他是谁啊?” 你确定不是我在后面追着他跑?我嘴角微抽,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心烦,温和地回答她:“我哥。” 谢晖本来听完陆宜的话还在笑,但在我回答完后眉间拢了起来,藏不住心思说:“我周六和白尾一起出去玩的,刚刚还以为你近视没认出我站在他身边,” 他一顿,费解地说,“结果真不是我。” “我眼睛又不瞎。”陆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谢晖扭过头半眯着眼睛,带着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说:“怎么我当时没看到你哥?” “你走之后我才碰到他的。”要知道他会莫名其妙态度大反转,我就不进去看展览了。 想起周途的反常,我回忆起早上何叔说的话,难道是因为他的病?毕竟何叔说他几天没吃药了,所以情绪不稳定也是有可能导致的。 那他为什么不好好吃药? 我一手撑着下巴思考的时候,陆宜的好奇心已经得到答案,继续去收作业了,谢晖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现在蹲在地上收拾刚刚被他翻乱了的桌洞。 他脖子上挂的玉佛吊坠被甩了出来,在衣领前一晃一晃的。 我想起什么冷不丁地问他:“你家里有佛堂吗?” “没有。”他一边整理一边回答,“虽然我爸妈信佛,但只是偶尔去寺庙里拜一拜,还没有到家里立佛堂的程度。” 看来周先生挺信佛的。 “我家里有佛堂,前几天我看到我哥在里面一直跪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就生病了。”我趴在桌子上,毫无防备地和他说,但刻意把声音收小了点,害怕被别人听到。 谢晖听闻转头回应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我想起之前听我一个朋友说过,他有个亲戚得了怪病,疯疯癫癫的,经常说胡话,一直治不好,没办法了就找了风水师来看,结果那大师说是被厉鬼上身了,驱魔了也没用。后来求个心理安慰,每天都在佛堂跪拜、抄经书。” 他为了营造氛围,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故意停顿几秒才幽幽说道:“但是折腾了没过多久还是死了。” 我愣住了。 谢晖看见我的神情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慌乱地说:“我没什么意思啊,不是咒你哥,就是想起这个事了……” 末了,又瞥了我一眼,弱弱地欲盖弥彰补充,“你当我在编故事吓你吧。” 我哽了一下:“没事。” 似乎是想补偿我什么,放学时谢晖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包糖果,害怕我拒绝,二话不说就塞进我书包里,笑呵呵地说:“不用客气,我还有。” 紫色的花体英文包装,看不懂。 “这什么糖?”我拿起来左看右看,从一部分透明的包装袋里看到了五颜六色的糖豆。 他笑笑:“就普通糖果。” “谢谢你。”我点了点头收下了。 回到家,做完作业,晚餐时间周途依旧没影,饭菜都是让佣人送进房间的,好像他这一病连床都起不来了。 然而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察觉到了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心里惊慌失措的同时一直安慰自己,没有魔鬼,没有魔鬼……但万一有鬼呢?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点眼睛,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浓墨般的眼眸,周途不知何时侧躺在了床的另一边默默盯着我。 见我醒了也没有动作,好像很稀疏平常一样。 心脏都要被他吓得跳出来了。 我捂住心口缓了一会儿,仍心有余悸:“你来干嘛?” 跟鬼一样,悄无声息的。 肇事者一副无辜的样子,还懒得比手语,在我露出的手臂上写:睡觉。 写完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一张脸在黑夜里显得苍白病态,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透露出疲倦且不清醒的感觉。 “你吃药了吗?” 他虚弱地阖眼,假装听不见我的问题。 不过看这副模样也能猜到答案。 我本来想推他起来去吃药,一想他之前说过不要随便碰他,又把手放下好言相劝:“哥哥,你起床去吃药吧。” 周途静默着,没有回应。 我去打开床头灯,他被光亮一照不适地闭上了眼睛,蹙着眉,很烦恼的样子,回应我刚刚说的话:你好吵。 我闭上嘴深呼吸一下回想起谢晖说的话,心里憋着气耐心地问:“你为什么不吃药?” 他睁开眼睛,神色清明,似乎十分清醒:我没病。 你现在写这话就跟从疯人院里跑出去的人说他不是疯子一个效果。 我干脆坐起身下床去找何叔拿药。 何叔被我叫醒也没恼,把一服配好的药隔着袋子递给我,时间不早了,我也不想多打扰他,没让他跟我回房间。 他在我要离开前嘱托:“少爷今天不吃药也没关系,顺着他心意来,反正明天先生走了他就愿意吃了。” 我感觉奇怪地问:“为什么周先生走了他才愿意吃?” 何叔眉头一皱,似乎心里纠结了半天,环顾了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出来,还是不放心地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他严肃地说:“你别说出去,少爷其实不是天生不能说话的。” 我仅剩的困意这下彻底被扫走,眼睛都睁大了。 “少爷7岁那年突然有一天就不说话了,先生带他把权威的西医中医都看过了,就是找不到病因,他不愿意接受治疗,也不学手语。”何叔想起来眉毛都不由自主地紧锁,很是苦恼。 “这个怪病拖下去不是办法,先生就命令我们不和少爷说话,只和他比手语,看能不能逼他说话,结果刚实行的第一天他就生气地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后来就被送去了特殊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愿意学手语了,只是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变得对声音很敏感,每天要吃药。” 何叔叹了一口气:“先生信佛多年,他一心认为是少爷身上鬼气太重,找了大师来驱魔,摆阵、喝符水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都用过了,没什么用。现在每个月让他去佛堂跪拜上香,这是真的没办法了。” 我张大了嘴,怪不得周途那天说他被魔鬼附身了要驱魔,不是骗我的,是带着怨气自嘲说出来的。 “少爷一直怨恨先生送他去特殊学校,有一次还……”何叔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哽咽了一下,话锋僵硬地一转,“他讨厌跪佛堂,每次先生回来那几天他就不愿意吃药,认为自己没病。” 看来这是把人快逼疯了。 我听完何叔的话,和他保证了不会说出去,大脑乱成浆糊,丢了魂般拿着药,接了一杯水回去了。 没想到刚走进卧室,坐在床边的周途就平淡地比手语问我: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显然指的是何叔,可能是我出去的时间太久,回来带了副呆愣的表情让他猜到了什么。 我把药递过去:“你把它们吃了我就告诉你。” 周途都没看一眼我手里拿的东西,难得嘴角上扬笑着,眼里却充满我看不懂的情绪,让人心底发凉:我在疯人院待过,所以我就是疯子,必须要吃药。 你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 “这是糖。”我放弃思考,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心里暗忖那个特殊学校是疯人院?看起来挺正常的啊。 他终于正面看我,眼神一言难尽。 好吧,是病了不是傻了。 我只好去书包里拿出谢晖给我的糖,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像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一样,说:“哥哥,你吃了我就给你糖。” 他双手抱胸,悠闲自在,看起来没有丝毫动摇。 我举到手都酸了。 算了,顺其自然吧。 正要放下,他终于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和药,眼睛都不眨一下拢了拢一把药吞下去了。 我笑了笑打开袋子,随手递给他一颗红色的糖豆。 他吃下去没过一秒就脸色一变,止不住地剧烈咳嗽,声音非常沙哑,发声艰难得像从石磨上慢慢推出来的。 我赶紧把没喝完的水递出去,拍拍他的背焦急地问:“怎么了?” 他喉头抽动痛苦地咳嗽完喝了一点水,苍白的脸上涌上一片阴沉,很是怨悔:辣的,你想害死我? 我马上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等我说话,他垂眸,眼睫微颤,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好像整个人是脆弱的透明玻璃拼起来的,莫名委屈: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 “什么?”我思绪回拢,对不上他的脑回路。 我逼你吃芹菜害你过敏了。他继续比手语。 “都过了这么久了。”我恍然大悟,他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所以他以为我是故意给他辣味的怪味豆报复他? “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知道这是怪味豆。”我赶紧澄清,“我没想害你……” 听我这么说,周途好似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消失,对我笑了笑。 第20章 那包怪味豆最终被周途丢进了垃圾桶。反正谢晖这小子骗了我,我也不想吃奇怪味道的糖豆,没有拦着他。 我注意过周途是不吃辣椒的,除了不太能接受辣味,应该还有个原因:保护嗓子。既然如此他还是想恢复说话能力的,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治疗。 这个病没有那么邪乎,心理原因导致的可能性更大,一开始是不愿说话,久而久之就说不了话了,发不出声音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毁? 现在肯定得不到答案,我看了看因药物影响终于肯安稳睡去的周途,浓密修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扇子般的影,鼻梁高挺,脸庞是带着少年气的俊朗精致。 有一瞬间我脑子里冒出了个恶毒的想法,希望他一直保持睡美人的架势睡着,不要醒来折腾我了。 害我半宿没睡。 我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睡觉。 没过多久,一只手不带一丝犹豫地伸了过来,目的明确地抓住了我的手放在了他睡衣衣角扣好,然后就松开了手,像被程序框住强硬地执行了这套动作。 “……” 我稍微撑起来了点观察周途,他睫毛轻微颤了颤,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好像没意识到他刚刚做了什么。 我见鬼般躺了回去。 说好不要随便碰他的呢,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养成了坏习惯。 第二天,我顶着怨气满满的黑眼圈去了学校。 “你昨晚去偷牛了?”谢晖瞧了瞧我诧异地问。 我没给他好脸色:“你给我的糖是怪味豆。” 他没有半点心虚,反而爽朗地笑问:“怎么样,好吃吗?” 我选择回应他一个友善的微笑,那包糖豆不该扔的,应该带来学校找个机会塞他嘴里。 谢晖看出了我的想法,转而去书包里又掏出了包装一模一样的糖像护盾一样挡在他身前:“我有准备的,别想着害我。” 我丢给他一个“好傻”的嫌弃眼神。 谢晖正想反击,上课铃声响了起来,他只好把身子转了回去坐好。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课,她进班的时候后面跟了个背着书包的同学。 “今天我们12班这个大家庭来了一位新同学,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他。”班主任温老师笑着说道,率先鼓起掌来。 在热烈掌声中我一眼看清了新同学的脸,头发剃得短短的,五官端正,嘴唇此刻微抿着,上挑的眼型给人一种锐利张扬的感觉。 我心中又惊又喜。 他是我在福利院认识的朋友叫胡一茂,比我先被收养,所以后来就没有联系了,没想到他会转来我们学校。 然而讲台上的人在掌声过后,十分淡定简短地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徐澈海。” “啊?”我没忍住意外地说。 幸好声音挺小,没人注意到我,只有讲台上的徐澈海瞥了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我比较熟悉的感觉。 他被安排在了我过道旁边的座位上。 愉悦的下课铃一响,我就对着他的座位友好地说:“一茂,好久不见啊。” 他抬了一下眼眸,说话不咸不淡:“我叫徐澈海。”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 看来是被收养之后改名了。 见他没有寒暄的意思,我便扭回头没有再开口和他说话。 “你认识?”谢晖观察到刚刚那一幕,凑近我小声地问。 我“嗯”了一声,掩饰心里的失落,淡淡说:“小时候认识的,很久不联系了。”感觉他变得好陌生。 “拽得二五八万的。”谢晖手半撑在我桌上揉了揉额角,坐姿随意,语气不屑。 我回想了一下在福利院认识的胡一茂,是个不爱说话但其实心挺好的男生,况且他才刚刚转过来,冷漠一点很正常,于是不自觉地说:“你都没和他接触过。” “第一印象,首因效应,第六感,直觉,面相……”谢晖跟触到电线似地激动地抛出一大堆名词,显得很有文化,末了还知道小声说别人坏话,“反正就是感觉他不像好人。” 我没把谢晖对胡……徐澈海莫名的敌意放在心上。 日子照常过。 几天后的体育课上,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 谢晖跟着班上的一伙人在球场上打球,今天阳光挺晒,刚刚才在太阳底下上完课我根本不想动,在球场边的花坛阴凉处坐着当观众。 过了一会儿,我吃着棒棒糖,余光瞥见身边的位置坐下一个人,扭头看去,意料之外发现是徐澈海。 他转学到这儿几天了,和班上同学混得还行,笑容多了些,可是他始终没有对我卸下陌生的面具,没怎么和我说过话。 我以为他现在也不会说什么。 没想到他开了话头:“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啊……”被他猝不及防一问,我愣愣地回答他。 “我看过电视采访,你被周辑昌收养了。”徐澈海没有看我,视线落在球场上朝气蓬勃的男生们。 他在说周先生。 虽然我出现在电视上过,但别人只知道我妈妈意外去世了,我被妈妈前夫收养的事,但没人知道我的身世,也不知道这是我第二次被收养。 他语气平常,似乎只是在关心我的生活。 “你和宁知雨还有联系吗?”徐澈海突然话题一转问我。 宁知雨是我们在福利院共同的朋友,比我大三岁,经常照顾我们。福利院的正常小孩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送去学校读书,不用在福利院上学,我被收养那天她还在学校没回来,所以没来得及和她道别,没有再联系过,我现在还很后悔。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姐姐现在怎么样。” “我回去看过,院长说她已经被收养了。”他淡淡道。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得知这个消息替她高兴,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徐澈海转过头盯着我,意味不明地哧了一声:“你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嘴角的笑容僵硬地放下了,怎么感觉他变得忧郁了:“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不是觉得被收养就是好事吗?”因为有家了。 姐姐会过得很好的。我在心里默默祝福。 “你别提什么以前了,都过去了。”徐澈海冷冷地说。 我一下怔住。 他依旧盯着我,倏地笑了笑,在阴凉处显得并不阳光,语气有些困惑:“你家里人为什么不给你改名呢?他们不喜欢你吗?” “……我喜欢我的名字,一茂。”我被他问的喉咙一哽,看着他越发觉得眼前这张脸十分陌生,明明五官都一样,但眼里就是多了一种看不懂的情绪。 “我现在叫徐澈海。”他坚持纠正我。 “噢,对不起。” 他拍拍衣服起身,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我走了,拜拜。” “拜拜。”我目送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谢晖那一揽子第六感、直觉什么的好像没有出错。 几秒后我想起有个重要的东西忘了,大声喊他:“喂,你有姐姐联系方式吗?” 他头也不回,挥了挥手表示没有,然后潇洒离去。 第21章 下课铃响了,谢晖他们还在继续打球,估计要等到快上课的时候才会匆匆赶回教室,我站在场外和谢晖挥手打了个招呼就先离开了。 没想到没走几步,陆宜拿着羽毛球拍拦住了我:“白尾,你能帮我还一下球拍吗?我急着去办公室抱作业。” “好。”我接过球拍说。 “谢谢。”陆宜对我感激一笑,随后跑去前方和等她同行的朋友汇合,扎得高高的马尾在水泄般的阳光下左右飘荡。 我转身去器材室还球拍。 刚下课,器材室有不少还器材的人,有老师盯着填器材借还统计表,虽然只需要打个勾但人多的时候还是比较费时间。 我排着队视线落在角落放篮球的球筐上,只想着快点还了,一会儿上课别迟到了。 “小刘,你现在有时间吗?帮我看一下。”老师叫住来借器材的学生,那位一看就是高年级的高个儿男生留了下来。 “我等会儿就回来,谢谢啊。” 老师前脚刚走,我就感觉后背突然传来推搡的力道。往后边一看,器材室进来了一群高年级的男生,有几个还穿着球服,不知道平时吃的什么,个子都很高,看起来像高中生。 他们嬉笑打闹着挤进器材室,顿时搅得本就闷热的器材室空气流动更加浑浊黏稠。手臂夹着篮球放在腰侧,走路姿势懒散,他们根本不在乎排什么队填什么表,为首的男生认识填表的那个人,他们打了个招呼远远地就将球投进了球筐里。 “啪——” 球落在筐中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们就吵闹兴奋地发出不明语气词,像妈妈带我去动物园看的大猩猩。 莫名心烦起来,我没正眼看他们。 他们还完器材和我擦身而过时,刚运动完散发的被阳光烤过的热气和汗味扑面而来,我往靠墙的方向缩了缩,发现猩猩队伍的最后有个熟面孔。 徐澈海也发现了我,扫了我一眼竟然对我笑了笑。 我瞪大眼睛,无声地询问他什么时候和高年级的人玩到一起的。 但他仿佛没看到我的眼神,只是扭回头和那群兄弟说笑,声音渐远。 我好奇地从队伍里探出脑袋跟随他们离开的方向看。 徐澈海正和刚刚站在最前方的男生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男生回头看了一眼。 我对上他的视线,他眼里充满傲慢和不屑,嘴角一扬透露出明晃晃的嘲笑,那一瞬间我竟生出他就是为了看我才回头的奇怪念头。 我吓得连忙转回了头。 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们,但在福利院生活过的经验告诉我,有的人对别人的恶意总是来的莫名其妙,就像只是平常走路都可能会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恶狗追着跑,他们会享受欺负弱者得来的快乐。 “同学,轮到你了。” 背后等待的人拍了拍我,声音有些焦急。 我马上回过神:“不好意思。” 归还完器材,下课时间所剩无几,我紧赶慢赶搭着上课铃回到了教室。 谢晖已经坐在位子上了,刚洗过脸,还有水滴顺着头发和泛红的脸往下滴,他拍拍前排同学的肩膀问人借了几张纸擦了擦汗。 见我匆忙赶回来扭头问道:“小学霸,怎么回来这么晚?不像你啊。” “帮陆宜还球拍耽误了一下。”我坐下整理刚刚发到桌上的作业说,心跳还在胸腔咚咚来回撞着。 这时老师进来了,谢晖转了回去,手像没骨头一样懒懒地拿出了数学书。 我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徐澈海,他攥着笔认真盯着老师讲课,很难把刚刚和那群吊儿郎当的人打成一片的人和他联系上。 也是这样的他,让我找到了一些以前的感觉。我们在福利院一起上课,吃饭,午休,玩游戏……我们做朋友做了这么久,他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我想着安心了一些,强行将刚刚的猜测赶出脑海。 尽管如此,放学时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叫住谢晖打算和他一起走。他是校篮球队的,偶尔放学还会留在学校训练,所以之前我都是一个人走到校门口坐上来接我回家的车。 今天他正好有时间,我麻利收好书包就和他一起走出了教室。虽然从教学楼走到大门没有多远,但有人陪着总不会落单被人抓去欺负。 “白尾!” 身后猝然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我本来想和谢晖说体育课发生的事,现在只好回过头去。 徐澈海跑了过来,熟络地笑着问:“我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我和谢晖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谢晖扫视他丝毫不客气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对徐澈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晖唱白脸,我唱红脸正想委婉拒绝。 没想到他率先开口对我说:“白尾,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那我先说一声对不起。” 我见他这样惶恐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不用说对不起。”其实想来他根本没干过什么,只是我潜意识草木皆兵了。 男孩抬起头,嘴唇仍然微抿着,微笑的幅度不大:“我们太久没见了,你变化很大,之前我态度比较冷淡是因为还不熟悉环境,加上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玩。” 反正他没做过什么,都这么说了加上往日情分,可以先观察。 “哎……”谢晖当场就有异议,我用手肘不露声色带着暗示意味地推了推他,他闭上嘴,看见那人的笑容,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于是徐澈海就和我们同行了。 然后回到家刚翻开练习册写作业,我就收到了周途写的小纸条: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我看向一旁的周途,他不知何时面无表情地凑近了我一点。 我疑惑地“啊”了一声后抬起袖子嗅了嗅说:“没有啊,我都没闻到。” 他随即皱了眉,不容置喙地对我比手语:你去洗个澡。 我撇了撇嘴,相处时间越长越暴露本性,周途挑剔洁癖、说一不二的少爷毛病也渐渐显露出来,但不好说他什么,只好先去洗个澡再回来做作业。 洗完澡,我头发吹得半干就冲出浴室,周途竟然还坐在书桌前,我看了一眼时间,他写作业很快,平常这个点早就完成作业了。 带着疑惑走近一看他在拼我之前没拼完的拼图。 前段时间我过生日,告诉他这是我和妈妈第一次遇见的纪念日,然后他就送了我一副拼图当生日礼物,不过他选的是他喜欢的宇宙飞船主题的拼图,但我第一次收到礼物还是非常感谢他。 “你怎么碰我的拼图?” 我可珍惜这个礼物了,因为不想尽快拼完它失去一份快乐,所以平时都不怎么拿出来,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它一直摆在周途的房间,我只有去找他才有机会玩。 周途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简短直白:我买的。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连没写完作业都不着急了学着他双手抱胸说:“谢晖送我乐高他都不会自己玩。” 周途不为所动:他又不能来我们家,想玩也玩不到。 “我可以去他家玩啊。”我拿起笔写作业嘟囔了一句。 一霎那,一个冷冷的眼刀就甩到我身上了:你去他家了? 我对上他的眼神,搞不懂他在紧张什么,随口说道:“对呀,上个周末去他家玩了游戏机,他家院里的池塘还养了两只王八。” 我趁机戳了戳他的手臂,趴在桌子上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期待问,“我们可以养小宠物吗?” 周途一手掇着拼图碎片,沉思良久,半晌漆黑如夜的眼眸里才似乎闪过流星,有了主意,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要给你报培训班了。 “啊?”我腾地一下坐起来。 他不管不顾地继续:你想学什么? 我张大嘴巴呆愣数秒后,在他不参杂任何感情的凝视下,感觉我再不回答他就要皱眉生气了,只好磕磕巴巴地说:“奥……奥数吧。” 虽然我也一直想学奥数,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说出来的。 周途没有接话,越被他像这样用眼神钉住,我就越多几分无处安放的不适,又想起他不久前挑毛病让我去洗澡,还碰我的拼图,难免有小脾气,嗓音拔高了些增长气势:“好不好你表个态呀,别像个闷葫芦一样……哥哥。” 那一声“哥哥”是在他微眯起眼,不耐地抿起唇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时补充说的,试图唤醒一点兄弟情。 周途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好”,周身气压没有那么低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哎,我们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我想起刚刚养宠物的话题,拉了拉他的衣袖:“报了奥数班就能养宠物吗?” 他移开视线,直接打消我的念头:想都别想。 我趴回书桌,将脸埋进手臂,借机闷闷不乐地小声吐槽他:“你一点都不好。” 过了一会儿,椅子移开发出刺耳“滋啦”声,周途起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我抬起头,看见眼前留了个小纸条,字很张扬,满是傲然:我不在乎。 愣了一下思考过后,周途应该是在回复我刚刚说他“一点都不好”的言论。 第二天的晚餐,桌上有一道药膳甲鱼炖鸡汤。 我在心里默默又给周途记了一笔:心眼小。 第22章 周五放学,我正在收拾书包,谢晖背着书包坐在书桌上,双手插兜笑嘻嘻地问:“周末来我家玩吗?我妈教我们做披萨。” 我心动了一瞬,忽然回想起前几天的事,扬起的嘴角只能放下:“去不了了,我要上奥数班。” 谢晖蹦下书桌,挠了挠头,不理解地说:“咱这年纪学武术还差不多,学啥奥数啊。” “我想学的。”我背上书包,眼神示意旁边座位上的徐澈海,“走吧。” “白尾,你在哪儿上奥数班?我也在学奥数。”徐澈海跟上来说。 我摇了摇头:“我哥给我报的,他还没告诉我,明天就知道了。” 徐澈海笑了笑说:“那你到时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们可以一起去学。” 谢晖此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复述徐澈海的话,带了点莫名其妙的腔调:“我们可以一起去学。” “谢晖,你也要去吗?”我扭头看他有些惊喜地说。 谢晖立刻甩了甩脑袋,仿佛浑身不舒服一样,干脆道:“我不去,没那个脑子。” “好吧。” 翌日中午。 上车前,我回头看见周途站在露台看我,我给他打了个招呼,他浅浅地笑了。 我觉得那个笑容莫名熟悉,让我想起之前我说他对我来说最重要时露出的微笑,还有那天原谅他逼我吃芹菜后的笑容。 一路上,我越想越感觉不对劲,直到我下了车看见眼前长的像体育馆的建筑,外墙上贴着一个穿着武术服、面目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的宣传海报,上面还写着“从事少儿武术教育二十年……”。 我眼皮一跳,低头看了看周途写给我的地址,再抬头和海报上抱拳的男人对视。 地址没有错,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奥数班连夜跑路了吗? 我不信邪地走进了大门,上了二楼终于看到了前台,刚走进去就有一位姐姐来接待:“你好,请问是白尾小朋友吗?” 我连忙点头:“这里是奥数班吗?” “是的,”她嘴角挂着一抹微笑,回答得很确信,递出一套白色、绣着竹叶的武术服,“衣服在这儿,你去更衣室换好后我带你去班上报道。” 我听了前半句话悬着的心刚放下,又在她的后半句提起来:“学奥数为什么要换武术服?” “班上的同学都统一着装呢,你可以放心,我们提供的服装不额外收费。”她礼貌解释道。 我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只好去换了衣服,出来跟着她去到教室,推开门一进去,十几个脑袋齐刷刷看向我,个个都穿着武术服,看样子正在上课。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个教室没有桌子、椅子、黑板,地上为什么铺着红蓝色的运动地垫? “张老师,这是你们班新来的同学白尾。”她说完就关上门离开了,而我还有点不舍,仿佛踏出新手指引独自上阵。 站在最前方的老师看向我笑着招手:“小朋友过来吧。” 我乖乖走到他面前。 “会后手翻吗?” 我摇头,听不懂。 “有武术基础吗?” 我听懂了,睁大眼睛摇头。 “那你先坐在旁边观看学习吧。”他说完,指了指。 “这里不是学奥数的吗?”我忍不住疑惑地问。 “对啊,奥术,我们这儿叫奥义武术馆。” “……” 此刻当头一棒,我终于明白周途为什么笑了,仔细一想,如果当时我再多盯着他几秒,就能看出他的眼里没有温柔,分明藏着促狭的光芒。 被迫学了两小时武术的我蔫头耷脑地回到了家,不想看到某个骗子,所以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用洗澡和睡觉来弥补自己的精神损失。 一觉睡到天黑。 睁开双眼就看到害我去学武术的罪魁祸首,他坐在床边,眼睛盈亮地看着我,好像在欣赏什么稀奇的礼物一样。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希望是幻觉。 然而特地等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周途并没有像幻觉一样神奇地消失。 “你又骗我。”我恶狠狠地说,虽然已经在睡眠中恢复了大半精神,但气还没消。 奥术,没有骗你。他比划道。 关键脸上的表情还很认真。 “我要学的是奥数,数学的数!你就是故意的!” 我说完不解气地推了推他,竟然没推动,越想越委屈,泪花在眼眶里闪烁:“你就喜欢骗我,你、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哥哥,我要和妈妈说……” 情绪烘托到这儿了,我刚要哭就看到周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于是马上将整个身体埋进被子里面,仿佛乌龟缩进龟壳一样进入了一个保护屏障,正好也看不到他比手语了。 现在只恨为什么被子不能像刺猬的背部一样坚硬带刺,这样放完狠话后就能防止我被扒拉出去了。 刚刚说完那句话我就想起我不能和妈妈告状了,周途说过他现在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是为什么最重要的人会欺负我。 良久,渐渐止住不断滚落的眼泪后,我才发觉被子里闷得慌,偷偷开了一个小口呼吸时听到了周途起身离开的脚步声,很奇怪的是明明他平时走路都没声的。 我彻底探出脑袋,瞧见被子上留了个小便签纸,只有四个无情的大字:小声点哭。 “嫌吵你早点走呀。”我看清他写的字差点背过气,抹了抹脸上未干的眼泪,抽噎着说道。 然而这句话完全没有砸进周途的耳朵里。 见他没有一丝停留,正好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要开门出去,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既难过又委屈地指责他:“一点也不公平,为什么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而我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没经过大脑的话说出口后,我竟然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欺负我了。 周途身子微微一怔,下一秒头也不回地甩上门离开了。 这下是彻底冷战了。 吃饭我都不坐周途对面了,故意挪了一个位子,晚上睡觉、做作业也不会去找他了,也不会主动找他说话,让他陪我玩了。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完全没有影响。 生活照常继续。 “小尾,等会儿该去培训班了。”何叔敲了敲我的房间门提醒道。 而我躺在床上思考还要怎么装病。 昨晚故意不盖好被子睡觉,结果没发生一点意外,早知道对自己狠点冲冷水澡了,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我不甘心地跳下床,看着床板突然灵机一动,要不装脚疼?但不能太假了。我用脚比划了一下,思考用什么力度踢比较合适。 左右没想好,我正弯着腰摸着床板看看硬不硬时,门猝不及防“啪嗒”打开了。 “小尾……你怎么了?”何叔看见我奇怪的姿势疑惑地问。 我摸床板的动作一僵,不知怎么脑抽来了一句:“我突然看不清东西了。”说着手顺着床板一点点摸到了床上。 何叔马上走进来扶我保持镇定地说:“你快躺着,我先去叫医生来看。” “不用不用,只是眼前有些花,可能是没休息好,说不定等会儿就好了。”我语气虚弱地说,为了真实可信,我摸索着爬上床,眼睛空洞地盯着一个地方,手胡乱摸着给自己拉上了被子。 “今天就不去培训班了,我打电话替你请假。等会儿还没好就去看医生。”何叔掖好被子说。 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直到听到关门声才憋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蒙混过关了,不用费力气去装这儿疼那儿疼的,等会我就说眼睛好了,反正假也请了。 昨天我就抱着希望和何叔说过我不去培训班了,何叔说他不能做主,周先生没有回来,谁做主显而易见,可我正在和他冷战,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回回装病吧。 怎么办? 我正烦恼着,又听到开门声。 以为是何叔不放心又来看我了,结果刚掀起眼皮就看到此刻我最不想看到的一个人。 周途怎么来了? 我连忙阖眼,这点小伎俩骗得过何叔,不一定骗得过他,不睁开眼睛是最好的选择。 他停在了我床边。 尽管我很想就这样装睡下去,奈何床边站了个人,虽然比不上半夜鬼压床,但还是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时间过去几分几秒,我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开始演戏:“何叔,我自己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用管我。” 他仍然保持静止。 “何叔?” 周途抓住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在我手心上写:你瞎了。 “……你怎么来了?”我顿时没好气地说。 来看家里第二个残废。他慢慢写道。 我在心里默出他写的什么后抿出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不过他这么说也代表他觉得自己是个残废,我竟生出点心酸,但很快压了下去:“我没瞎,现在能看到你的轮廓了。” 是吗,需要给你拿眼药水吗。 “不需要。”我扫了他一眼,心想他怎么一点都不怀疑我是装的,是真的相信了还是说他知道只是在配合我演戏? 不需要想都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休息了。” 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我睡一觉眼睛就神奇地好了。我编排完剧本,安心地闭上眼睛。 半晌,一只手抚了上来摸了摸我的眼皮,我的睫毛不受控制颤了颤,背部像爬满了密密麻麻、在雨天行走的蚂蚁一般,有一种黏腻的阴冷感,却只能强行忍住这怪异的感觉。 忽然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像是在刻意按压我的眼球。 “你到底要干嘛?”我真的有些生气了。 周途松开手,在我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你怎么敢的。 我登时心凉了半截。 被发现了。 完了。 他继续写:你瞎了怎么没哭呢,爱哭鬼。 我眼皮狂跳,根本不敢睁开双眼。 周途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境地,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话更多,我差点来不及反应他写的什么: 我声音还没好,你怎么可以看不见我比手语了,不是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最后一句话他写的我手心生疼,仿佛要硬生生割断我的生命线: 你也在逼我说话吗? 第23章 我怔然,猛地睁开眼睛防不胜防闯入周途冰冷怨意的目光,他坐在床边俯下身,刚刚摩挲我眼皮时就凑得很近,现在安静的一瞬间,真切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我却觉得毫无人气,阴森森的。 而这电光火石之间,我悲催地意识到忘记装瞎了。 等我错开眼神,痛恨为时已晚时就听到了极为模糊的一声轻笑。 周途是能发出一点声音的,但拼凑不成话,加上他十分抵抗说话,所以平时是听不见他发出任何声音的。 现在听到他笑,没有惊喜,全是害怕。 我一点点偷偷摸摸地把半个脑袋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急中生智手瞎摸一阵过去,我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说:“当然不是了,我可没有瞎,你这么说是在担心我,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硬着头皮把戏演完,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我好感动啊,我睡一觉肯定就能再看见你了。” 他写:你睡吧。 周途竟然没有半点要揭穿我的意思,明明感觉刚刚我已经暴露了,居然还在配合我,难道是我幻听了,他其实没有笑,也没有发现? 下一刻,我听到了脚步声,他真的起身离开了。 我终于能安心地闭上眼睛,但没高兴几秒,脚步声突然停了,也没有开门的声音。 心里狐疑了一会儿,我才偷偷掀起眼皮瞄一眼。这一瞅吓了一跳,周途好整以暇地拿着我摆在书柜上的遥控飞机欣赏。 当初他摔坏我第一架遥控飞机的记忆历历在目,现在要是又坏了,妈妈不能给我买第三架了,我当即跳下床英雄救“机”大喊:“放下它!” 周途扭过头,淡淡地看着我。 而我几步冲到他眼前急刹车时,才反应过来上当了。 他慢条斯理放下飞机,一步步逼近我比手语:眼睛不瞎了? 我咽了咽口水后退一步,嗫嚅道:“突……突然好了。” 他笑了没有停下脚步:这么及时,看到我拿你的宝贝飞机就好了?那我这是妙手回春了。 我被“哑巴”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的距离已经在说话间被周途单方面拉近,他忽然扯平了嘴角,仿佛泛着森冷气息的白皙面孔逼近,对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小骗子。” “你骗我这么多次,我骗你一次怎么了?!”我十分不服气梗着脖子说完,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你是大骗子”。 “而且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了……”说到这儿,我气势弱了下来,后半句“不去学武术才装瞎”说出口肯定会被他嘲笑。 此刻周途目光如炬,我差点无地自容想找个洞钻进去,于是赶紧转移了话头:“反正不是为了干坏事,你呢?你骗我是纯坏!” 心眼小还全是坏的。 周途眼里射出幽幽寒光,又变了脸笑笑说:我怎么坏啦? 被他理直气壮、毫无悔改的态度噎了一下后,我握了握拳头闷闷地说:“跟你说不下去!”说完想走,又意识到这是我的房间。 但都走了几步了,气势不能输,我没停下,下一刻胳膊被人拉住了,我心中闪过一丝窃喜,马上去看周途。 那一瞬息,周途随即松开了手,神色不太自然比划着:让你去学武术是为了你好。 他打量了一下刚刚握过的细胳膊,我被他的眼神伤到了。 “我才不信你说的话,你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我撇了撇嘴,伤心地说,“我想学奥数。” 周途轻描淡写:你想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哥哥。 “……那学了给你颁发世界上最好哥哥奖,好不好?”我违心地奉承,用充满真诚的眼睛看着他,感觉自己长大了。 周途沉默了半晌,眨了眨黑玻璃珠般的眼睛:我不在乎。 比划完就走了。 我“复明”的第二天,何叔在后院找到和院墙玩踢球的我。 “小尾,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少爷说你是故意装盲。”何叔认真地说。 我心下一惊,停下踢球的动作,将弹回来的球盘在脚下左晃右晃,低着头支支吾吾:“啊这个……” “真的太感动了。”他忽然转变语气,笑着说。 提到嘴边解释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我抬起头怔怔地看他。 “我昨天刚走出你房间就碰到了少爷,告诉他你眼睛看不见后,他虽然面上不显不露的,但马上说要去联系专家团队,带你去检查治疗。”何叔带着欣慰的语气说,“你不知道,少爷只是不会表达,都是默默对人好。” 默默是谁。 “你们关系这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少爷说你是为了让他愿意说话才装盲的,我能感觉到他很感动,因为他笑着和我说的。”何叔说完,夸我,“小尾,你是个心善的小孩,我们都很喜欢你。” “……谢谢。”我始料未及,勉强笑笑。 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班上有女生拿到学校的小说,谢晖好奇抢来看过,并且声情并茂地朗读:“老管家泪目了,说少爷好久没这样笑过了。”然后他仰天长笑。 现在就有这种即视感。 回想起昨天周途的死亡逼问“你也在逼我说话吗”,我不禁怀疑他是否有第二人格,还是说何叔对他有滤镜,其实他是被气笑的。 现在莫名其妙领了个“好宝宝”奖,我真实的目的恐怕只有嚼烂吞进肚子里。 下一个周六,一大早我就被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听见何叔说:“小尾,快起床,今天上午要去学奥数。” 我立马仰卧起坐:“那下午呢?” “下午学武术。” 我又躺下了。 最后,“不在乎”的周途得到了我颁发的“世界上经常好偶尔坏哥哥奖”奖状,我亲手画的,虽然我觉得“经常”和“偶尔”需要调换位置,但要讨好他我只能圆滑地这么写。 周途获奖后没什么表情,也没发表感言。 在这张简陋的红黄色奖状落下我和周途的名字之后,我们结束了冷战。 六月底,净城进入盛夏,每次走在路上都感觉自己像沙丁鱼罐头里被挤得变形的可怜小鱼,被无处可躲的黏腻热气拥裹。 夏季闷热,学校最近却传出了一个降温的鬼故事,谢晖拿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几手版本和我们神秘兮兮地讲:“他们说二楼的男厕阴森森的,一直有莫名的滴水声,学生老师都反映过这个事,但是修理工来检查后就是没找到问题。反正也没影响,学校就没管了。” “哪里恐怖了?”陆宜站在他座位边说。 “急什么,请保持安静谢谢。”谢晖瞟了她一眼嘘了一声,小声地说,“这事没完,过了一段时间洗手台的第二个水龙头就坏了,一直流水还发出奇怪的嗡鸣声,那声音跟鬼哭一样难听,更奇怪的是怎么修都修不好。” 我打了个冷颤,谢晖是叫上过我去二楼上厕所的,当时他只是说我们那层人太多才跑下来的,而且我在第二个水龙头洗过手,因为觉得它叫得很好玩。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恐怖。 我揉了揉太阳穴头痛地问:“你那天是故意叫上我去看是不是真的?你怎么不和我说?!” “说了你还敢去吗,哎呀,不知者无罪。”谢晖拍拍我,让我安心,“再说你不是学武术吗,遇到鬼咏春叶问打倒它呗。” 我无语地甩开他的手。 “学校不会换新的?”徐澈海笑笑问。 “就是邪了门了,换了新的隔段时间又会坏。”他摆摆手继续说,“就在前不久,放学后天快黑了,保安在教学楼巡逻看有没有在学校逗留的学生,结果……在二楼的厕所隔间找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学生,那人在医院醒过来说不知道怎么昏的,进去就没记忆了。” “这件事发生后那个人就一直生病,治不好,现在都休学了,听说是魂丢了,家人到处请大师给他叫魂呢。” “真的吗,那二楼厕所怎么不封了?”我问。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别到处说了。”谢晖又嘘了一声,面对别的同学凑过来好奇的询问只是拿着书推他的脑袋说,“滚一边儿去,我们讨论数学题呢。” 几天后,谢晖说他晚上家人聚餐,一放学便迫不及待飞出了教室,桌上随意摆放的作业本又一次被他扔下,随着一阵风翻到了地上。我捡起本子放回他桌上,徐澈海走了过来说他也有事要先走。 我点点头,和他说了声拜拜,随后慢悠悠地收好东西背上了书包,下楼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吃冰淇淋,直到走到一楼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树叶被刮的哗哗作响。天色也暗得比平时早,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可能要下大雨了,伞在桌洞忘了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掉头回去拿伞,教学楼安安静静的,很多人都离开了。一路跑上去拿了伞,我再从另一个通道下来,走那条路距离要近一点。 狭小的楼梯间里只有我噔噔噔下楼的声音,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在窗户上刮蹭发出刺耳的声音,以及隐忍的哭声。 我猛地停下脚步,抬头看见这一层楼梯口上挂的绿色荧光牌“2F”闪了闪,出去不远就是男厕。 谢晖讲的鬼故事立刻在脑海重现,我后背发凉正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听到有人带着哭腔说:“有人吗?” 我小心翼翼地从楼梯口探出脑袋,对上厕所门口坐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倒霉蛋”的视线,缩了缩脖子想转身就走时,他大喊:“站住!” “你在厕所撞到小便池了吗?”我站在他身边难免嫌弃地看着他脏兮兮的衣服,赶紧背过手说,“那我不能拉你起来了。” 他瞥了我好几眼,脸上全是不服,指了指脸上的伤:“我和人打架才伤的,这是我的勋章!” “那你哭什么。”我嘟囔了一句,踢了踢脚下的小沙粒,“我还以为是鬼呢。” 他好像没听到,拍拍身上的灰。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 他校服上全是泥沙,该不会是操场上沙坑里的沙吧,还掺了水变成了泥状,均匀地糊在了他身上,像烤串。 “拉我一把,起不来了。”他没回答问题,伸出手不客气地说。 我掏出卫生纸捏住了他的袖子,艰难地像拔萝卜把他拉起来了,上下打量着他比我高一头但瘦得像竹竿的身形,气喘吁吁地问:“你是六年级的?” 他点点头,只说了声“谢谢”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只觉得他怪怪的,回头看看此时昏暗的厕所,听到水管偶尔砸下的滴答声,水龙头不停咳嗽,我寒毛直竖,立马撒丫子跑出去了。 那人不知道从哪儿离开的,没有再看到他,反而我走到一楼遇到了徐澈海。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我很奇怪。 他淡淡地说:“在等朋友,他马上下来了。” “噢,我先走了。”我跳下台阶,裹着临近夏夜阵雨的凉风离开了。 第24章 两天后的一个课间,谢晖急冲冲飞回了教室,脸上明晃晃写着“发生大事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招招手召集了我们开会,尽量压抑着喉咙里的兴奋说:“鬼故事又有新版本了。” “怎么了?”我问。 撩拨起我们八卦神经的肇事者却挑挑眉,故作高深地咳了一声,拿起水杯一秒平淡地说:“我喝口水。” “有屁快放。”陆宜毫不客气给了他一记爆栗。 “哎呦,”谢晖“咣当”放下水杯,揉揉脑袋龇牙咧嘴地说,“有人说他看见二楼男厕的鬼长什么样了。” 然后他放低了声音:“是个泥巴鬼。那个人在放学的时候看到的,好像没有五官,身上的泥巴一刻不停地往下滑,就站在坏了的水龙头前一直洗手,但是诡异的是几秒钟后鬼就突然消失了。” 我们面面相觑。 谢晖扫过我们仿佛静止的表情,摸了摸鼻子似乎不太好意思地说:“你们说句话啊。” “编的吧。”陆宜率先发表意见。 “太假了。”徐澈海附和,随后好奇地问,“鬼消失的时候,泥巴没有不见?” 谢晖瞪圆了眼睛,他本来就不太待见徐澈海:“我哪儿知道,你咋不问鬼用的啥洗手液洗手呢。”说完白了他一眼。 见他们俩不太相信,谢晖碰碰我的肩膀,“白尾,你信吗,我们要不放学去求证一下?我还挺好奇的。” 刚刚听谢晖说“泥巴鬼”,我就一直在想前两天在厕所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还真是巧了,当时他就一身泥巴。 陆宜和徐澈海觉得无趣都走了,我和谢晖讲了这件事,他一脸“你傻啊”的表情,嘴角不自觉抽了几下说:“巧什么巧,你撞鬼了!” “啊?” 放学后,谢晖非要拉着我去二楼的男厕,因为我那天“撞鬼”的事他觉得我有阴阳眼,可以看见鬼,和鬼交流,于是把我当指南针、翻译器和护盾来用。 “我为什么要先进去?”我站在厕所门口非常无语,想转身和谢晖面对面说话,他就一直随着我方向转动躲在背后,像小鸡崽一步不留地跟着鸡妈妈。 “你先去探探虚实,我随后进去。”某个胆小鬼如是说道,大言不惭,“记得敲一下每扇门,再探再报。” “万一有人呢?”我迈出第一步转过头,不太确定地问他。 “我们放学后等了这么久,人肯定都走光了,我把风呢,你放心,没老师。”说着他左瞧右瞧,还挥挥手让我快点速战速决。 而我敲第一扇门的时候,感觉脑袋上仍顶了个大大的问号,我一定是被谢晖的傻劲传染了,才会放学和他一起来厕所抓鬼。 敲完所有的门,没有鬼从奇怪的地方冒出来,我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看嘛,我就说没有鬼,你听到的根本不是鬼故事,都是谣……” 我站在厕所最里面的地方,扭回头话音未落就听到了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一只“尖叫鸡”——谢晖十米冲刺了进来,我被他吓得全身一激灵,差点脚滑摔倒,稳住身形的时候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我,勒得我呼吸困难。 “怎么了怎么了……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我连忙环顾四周问他,还没得到答案就瞥见一个面无全非的人形物体飘似地进了厕所,而这个人形也被我们吓了一跳,同时叫了起来。 “鬼啊!”谢晖喊道。 “鬼啊啊……我吗?”他突然反应过来,冷静地指了指自己。 我们已经被吓傻了,他自顾自地走到洗手台前低头洗脸,还用了洗手液搓了半天,坏掉的水龙头还一直发出“呜呜”类似哭泣的声音,显得这一幕莫名诡异。 再抬头,我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激动地说:“你你你……你是那天的泥巴人!” 说完我马上给了谢晖一拳:“我就说不是鬼,你还不信。” “不是,这比鬼还可怕。”谢晖松开我,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对着洗手台前的那位说,“哥们,你脸呢……不是,你脸咋了?” 他不自在地搓搓脸上没有洗掉的墨水:“不小心把墨水洒在地上了……” “然后你又摔上面了?”我皱了皱眉问,感觉不像是“不小心”搞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片墨迹,像用脸均匀吸收了墨水。 “你把自己的脸当拖把一样使呢。”谢晖把我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这也太倒霉了,听说前两天你还搞了一身泥?” 他点了点头。 “噢,”谢晖这下终于恍然大悟,“你就是他们传出来的泥巴鬼。” “说不定明天又来一个墨水鬼。”我说着走到他面前,好像明白这鬼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了,问他,“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他摸了摸鼻子:“什么欺负,就是打架打输了。” “天天输?”我问。 “……”他又开始洗脸。 “别洗了,黑头恐怕都搓没了。”谢晖听了我说的话说,“我朋友说的是真的话,你可以告诉老师和家长,我们帮你作证。” 他抬起头,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盯着我们,嘴上却恶狠狠地说:“别多管闲事。”好像很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他就跑掉了。 我和谢晖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别无选择下了楼,走到一半我觉得不太舒服,鞋子里仿佛进了沙砾,无法忽视它的存在,所以每走一步都咯吱咯吱的难受,我问他:“真的不管了?” “怎么管?他几班的,叫什么名字?我们擅自出头会不会害了他让那群人变本加厉?”谢晖到了正经时刻飞速转动大脑思考,“说句有点自私的,我们到头来还可能适得其反,惹祸上身。” “上什么身?”背后徒然传来声音。 刚受过惊吓的小心脏顿时扑通扑通乱跳,我回过头看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徐澈海,忍不住带着小脾气说:“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我说你被鬼上身。”谢晖捂住胸口,一脸惊魂未定地说。 徐澈海不恼,哈哈笑着说:“你们胆这么小还去一探究竟,找到鬼了吗?” 我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他听完若有所思,最后只是冷冰冰地说:“既然他不愿意,那你们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但是为这事烦恼的第二天,放学时我去打开我的储物柜就意外看到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小纸条:“对不起,我昨天不应该这么说,放学后二楼厕所见。” “他怎么知道我是几班的,还知道我储物柜的位置,是不是别人故意塞的?”我把纸条给谢晖看,皱着眉头问他。 “可能是从哪儿打听到的?”谢晖这个交际花理所当然地说,和我一起走出教室拍拍我的肩,“估计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我们说,而且昨天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哦四个人知道,应该不是其他人写的,反正没事我们去看看呗。” 我还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在厕所说啊,厕所是他的刷新点吗,不能换个地方吗? 但现在除了去看看好像也没有选择。 “谢晖,严老师让你去改错题,你又跑!”陆宜突然追出来,拉住他的书包,企图押送他去办公室。 严老师是我们数学老师,人如其名,特别严厉,临近期末,严格程度更是上升了一个台阶,像谢晖这种“极个别同学”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根本逃不过他的五指山。 “都放学了,还不让人走,一天不改会死?”他头都大了,像条滑溜溜的鱼用力摆动了几下,被陆宜踢了一脚老实了,抓抓头发说,“烦死了。” “白尾,你先去吧,”谢晖不得已对我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说,“我马上来找你。” 这样看虽然有点感动,但一想谢晖等会儿来厕所找我,我只想笑,但我真的到了地方后,我就笑不出来了。 “嘭——” 脑袋被人掼到了墙上,我一阵眩晕,两眼发黑,领口旋即被人紧紧攥住拎了起来,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跑什么,心虚了?多管闲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被我们找到啊。”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我再次看清楚他的脸——那天在器材室猩猩队伍的领头。 刚刚一走进来就猝不及防看到他们这一群人,我马上意识到上当了要跑时就被他抓回来了。挣扎中书包还掉了,我可怜的书包在厕所的地板上摩擦了好几下,幸好拉链没在挣扎中被扯开,里面还有新发的卷子。 水龙头在狼号鬼哭,从水管里逃跑出来的水滴在一刻不缓地侵蚀地板,我喉咙间溢出的喘气声像个老旧的风箱不断拉扯现在脆弱的神经。 我勉强保持冷静分析局势。 他们一个人在门口放风,三个人围着我,依他们的身高和体型,随随便便拎一个人出来都能几拳打倒我。 好了,得出结论:完蛋了。 我只有祈求谢晖真的能马上改完题来找我,虽然就算他来了也不能二打四,但他跑得快反应也快,只要在他们抓人前逃走去找老师就能解救我。 下一秒,我听见了一声嗤笑,随即脸就被一拳打的偏了过去。我似乎听到了现实被血淋淋剖开的声音:“跟你说话当没听见?这么没礼貌,哦,忘了你是孤儿,没爹没妈长大的,没人教。” 第25章 “放开我!” 脸上火辣辣的疼,牵扯到刚刚被撞过的后脑勺,我额角突突地跳。 听见他这么说身体某处仿佛有火山爆发,火花“欻”地点燃大脑神经叫嚣着让我反抗,我咬着牙拼尽全力挣扎,在他双手对付我时趁他不注意勾起他一条腿,抓着人凭着技巧踢了出去。 那人没有防备,尽管体型差距摆在那儿,没有踢多远,还是让他吃痛放开了压制我的手,我撒腿就跑。 “靠,这小子练过!” “别让他跑了!” 另外两个人立马追上来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拦着我,我凭着比他们体型小灵活躲过,没忘记躺在地上的书包,正矮身要勾上它逃跑。混乱中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先抓住了我的头发。 “啊!”我身体随着他抓的方向往后倒,疼到头皮发麻,脊骨窜起电流,浑身炸毛了一般,开始本能地大喊大叫求救着。 “喊什么!闭嘴!” 一人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发出呜呜声,反手把书包甩到他脸上去,幸好我的书包重得像核弹,“砰”的一声,那人被砸得痛呼出声,手却使了狠劲没有松开,阴侧侧地骂道: “操,这么不老实,真是浪费时间……” “把他拖到隔间里打一顿就老实了。” 挣扎中已经花光了身体里迸发的所有力气,我正感到绝望,眼看着要被拖进更狭小的空间,突然看见一个逆着光的朦胧瘦高身影冲进了厕所。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天使。 天使没长翅膀,抡了个椅子。 是昨天那个墨水人。 椅子猛地砸向了压着我的人的胳膊,虽然我也多少被砸了一下,但那人承受了绝大部分,疼地一激灵松开了我,拳头跟着神经反射锤了过去,却被他躲开了。 那人没站稳,身形一歪恼怒地骂着:“妈的,陆立枫!这回敢还手了,逞什么英雄,你活腻了是吧!” 他们注意力转移了,我趁乱马上跑,书包也顾不上了。那人正要扑上去打他,我眼疾手快地拉上丢掉武器后仿佛失去了所有战斗力愣在那儿的人开逃。 那人又扑了个空。 “我靠!” 这群人气血上涌,滚烫的火气熨平了大脑褶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非要抓住我们教训。 身后一群恶狗跟着我们紧咬不放,我带着他飞快地跑,一口气跑上五楼,冲到办公室。 一把推开了门。 “嘭——” 谢晖蹲在地上拿着卷子,头疼地用笔敲着脑袋,按动笔的声音闻声一停,抬头看见我们,瞪大了双眼,嘴也不自觉地张大了,露出了嘴里撇开棒只剩糖的棒棒糖。 “同学,下次礼貌敲门知道……”严老师推推眼镜,站起身走过来严肃地说,正要教育我们。 “操,你们给我站……” 骂声追上来戛然而止。 我气喘吁吁,喉咙里覆盖着微甜的血腥味,正松了一口气,右边脑袋突然一疼,眼前随即一黑。 “老大!我用弹弓……”有人噔噔噔地跑来邀功,语气兀然一转,“我靠。” 倒地上晕过去前,我心里直吐血。 我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一片模糊的景象,眨眨眼,从前清晰的世界还是没加载出来,有光亮,开着灯,但为什么看不清楚? 我想着头还有点疼,伸出手到处摸索,触到了柔软的被子,往床边一看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坐在椅子上。 “我为什么看不清了?”我再次眨了眨眼,还是看不清,有些急切疑惑地对着椅子上的人说,“我被打成高度近视了?” 他没动,也没有说话。 “你是谁?”我不太确定地问,“谢晖?陆……立枫?” 不对,感觉不像他们俩,我心里有了答案立马起身磕绊地拉住他的衣角,一下有了靠山:“哥哥。” 周途扯开了我的手,我睁大眼睛迷茫地看着他,但还是难以聚焦观察他的脸色,揣测他的情绪,他在我手心上写:你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我没骗你,真的……真的看不清了。”我焦急地说,见他起身好像要走,心一慌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眼泪唰地掉下来了,“我是不是瞎了?你不要走……我看不见你了。” 他真就没走,像块石头杵在原地,任由我抱着。 而我眼睛被泪洗过,蒙尘的景象渐渐清晰了,刚刚还有着磨砂效果的白色变成了一件真真切切、有温度的短袖,同时前一刻仿佛随着视觉消失的嗅觉也一起恢复了,衣服上不易察觉的木质香和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游进了鼻腔。 我连忙抬起头,对上周途黑沉沉的眼眸,刚刚还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现在就变成了有鼻子有眼、有心跳有呼吸的周途。 眼泪止住,这一秒所有情绪已经被失而复得的惊喜占据主导,我扬起笑脸说:“我又能看见你了。” 周途愣了一下,眸光流转着柔光,笑了笑用口型说:“你耍我好玩吗?” “没耍你,”我很委屈地说,“刚刚真的看不见了!” “白尾,我们来看你……”谢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然后看见我们的姿势噤声了。 我烫手般松开了手,尴尬地转回身坐好。完了,形象不保,回学校谢晖估计得嘲笑我一百遍:“没想到你私底下……” “嗨。”我抹抹眼泪,率先打破沉默。 谢晖提着果篮进来,身后跟着陆立枫,他把果篮放在一旁的柜子上,干巴巴地说:“白尾,我们给你买了点苹果补补,早日康复。”又抬头对周途礼貌又胡乱地说了一句“白尾哥,不是,白尾的哥哥,你好。” “谢谢,”我才意识到我在医院,“我怎么住院了?” “你不记得了?”谢晖没心没肺地笑了,“你晕了后我和陆立枫马上去扶你,当时都快吓死我们了,我还探了探你的呼吸,幸好还有气。严老师立马打了120,然后给那群小混混拍了照明天再处理他们。” “我们正要背你下楼的时候你突然醒了,断断续续地哭,感觉整个人神智不清的,一直反复说头疼,让我们帮你把书包拿上,还说要和哥哥打电话接你回家,但问你电话号码你又说不记得了。” “本来想扶你下楼,你一直在说看不见看不见,我和陆立枫只好轮流背你,”谢晖挠了挠头发,声音越来越小。 “你还一直喊我们哥……咳,反正到校门口的时候你们家司机就下车来问我们发生什么事了,才通知了你哥。然后120来了就送你去医院,路上你一直吐酸水,把我们吓得不轻,到医院拍完ct你又睡了,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 “……” 我想就地挖洞跳进去。 完全不记得这么丢脸的场面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欲哭无泪地说:“谢谢你们。” “不客气,应该的。”谢晖开朗地笑,“我没啥说的了,他还有话要说。”他指了指旁边一直插不进嘴的陆立枫。 陆立枫耳朵烧得薄薄的一层红,紧张地用一边手指搅着衣角,有些磕巴地对我和谢晖说:“真的谢谢你们,我爸妈……不怎么管我。学校那群人欺负我,我最初反抗过没有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忍受了,反正我也快毕业了,我们家八月份就要搬去幢城,他们也不能追过来欺负我,没想到他们变本加厉害你们也被盯上了……” “没事,今天他们被逮到了,应该不敢再欺负人了,你可以安心毕业了。”我笑了笑说,随即牵扯到面部肌肉疼地“嘶”了一声,赶紧摸了摸脸,还好,没有肿。 陆立枫对我腼腆一笑。 他们走后,我才注意到周途面沉如水,眼微阖着,好像很不爽的样子。 可能是知道我被欺负了,我立马讨伐那群害我进医院的人:“哥哥,你一定要让那群人付出代价,你不知道他们多过分,他们说我……反正你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给我道歉,赔我医药费。” 周途脸色缓和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周途没有来,何叔来照顾我了,我昨天挂完点滴后还有些头晕,早上吃完降颅内压和止疼的药后,那群人被父母领着来医院和我道歉了,提了不少水果和补品。 而我看见他们这群人的脸太阳穴就疼,回想起昨天充斥着暴力和咒骂的混乱记忆,听完他们似乎不情不愿的道歉,我缓慢地眨了眨眼只说了三个字:“不原谅。” 他们脸上皆是错愕。 “你!”那个“老大”立马不服,暴脾气也上来了,往前走了一步好像要冲上来似的,下一秒被他妈一巴掌扇熄了火。 “真的很对不起,白尾同学。其实他平时是个很乖很善良的孩子,这次真的是一时冲动,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别人。”这位母亲字字恳切地说,“可能是最近升学学习压力太大了,情绪有点失控,平时他不会这样的。我们已经教育过他了,让他在家里反省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希望你能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我抿了抿唇,看她口中的“乖孩子”低着头努力压抑着怒火和不甘,半边脸顶着红印子,头发丝却依旧张扬地翘着,我铁了心地说:“不给。” 这下他抬起头看我,双眼都要喷火了。 “白尾同学……” “请回吧,”何叔冷淡地赶人,“我们家少爷需要静养,你们直接和我们委托的律师协商赔偿就行。” 他们只好悻悻走了,走之前我想了想说:“谈判和解第一条要求,你们去和陆立枫真心地道歉,书面和口头形式都要有。第二条,赔偿他精神损失费。” 他们答应了。 病房安静后,我长舒一口气问何叔:“我是不是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何叔点头:“检查完眼睛就可以了。” “噢,”我想起昨天眼盲的那几分钟,还是检查一下安心,随后问他,“哥哥今天怎么没来?” “先生回来了。”何叔言简意赅。 第26章 散瞳验光、眼底检查、视网膜电网……做完这一系列复杂的检查后,我的头还有点晕,检查结果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出来,但我出院后还是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回家了。 到家已经天黑,我一回房间就开始做作业,明天要去学校了,今天必须写完。但我拿起笔写了一会儿难受的感觉又涌上大脑,双手撑着脑袋缓了缓,我第一次陷入沉思:这个学有必要去上吗。 不行,我要上学。 我拿起笔继续写。 五分钟后,我丢下笔合上作业本,起身缓冲了一下,去周途房间找他,但扑了个空。 应该是去佛堂了,我叹了一口气,在他书桌前坐下打算先睡一会儿,余光瞥见旁边垃圾桶里躺着的非常眼熟的红黄色碎纸片。 呼吸莫名一滞。 有一张最大的纸片白色的背面朝上,透出正面写得真诚且用力的“哥哥”两个大字。我蹲下去翻了翻这一堆纸片,脑海里的一个猜测随着慢慢拼凑起的碎纸片完整——周途把我颁给他的奖状撕了。 “咔哒——” 周途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见我蹲在垃圾桶前也没有反应,仿佛没看见似的,神情恹恹地去步入式衣柜拿出睡衣,好像要去洗澡。 “你怎么把奖状撕了?” 我霍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质问,忽然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地晃了晃,我抓着他的手臂稳住后又闻到了更浓郁一点的天然檀香。我飞速甩开,双手抱胸,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周途把睡衣随意扔到床上,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我的东西,想撕就撕了。 “什么你的东西!这……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我颁给你的,”我被他的话哽了一下,“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撕掉它!” “我不能?”周途无声又诡异地重复了这三个字,似乎若有所思。 然后他古怪地笑了一下:你应该只听我的话才对啊,是什么错觉让你觉得你可以管到我头上,是你本事见长还是我太放纵你了? “你……你什么意思?”我莫名害怕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后半句“是不是又没吃药?”因为察觉到危险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继续神经质地说:我撕掉你给我的奖状,没有任何感觉,这意味着我不在乎你,是我的不在乎让你得意忘形吗?显然是矛盾的,所以是你太蠢了,认为可以有恃无恐地…… “使、唤、我。”他目光冰冷,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又不在乎我了? 还有谁使唤你了? 我回想了一下,是在医院抱着他不让他走,还是让他为我出头教训那群小混混,还是刚刚控诉他不能撕奖状,抑或是很久之前让他给我买蛋挞,送生日礼物,报奥数班……“哄”着他吃药给他一颗糖豆? 这是使唤吗?我有些头疼,理所当然地嘟囔着:“你是我哥啊,我……有点喜欢你才这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一霎那,周途瞳孔怪异地缩了缩,面上却依旧冷淡地抿着唇,拉成一条直线:为什么喜欢我? “哪儿来的为什么……妈妈喜欢你,我这叫爱屋及乌。”我吞吞吐吐,不知道怎么不好意思说下去,立刻抓着机会转移话题,“哥哥,你明天给我请个假,我头疼不能去上学。” 说完这句话我本来就想走,感觉再待下去他会更疯。 周途似乎还停留在我前半句“妈妈喜欢你”,他眼神晦暗不明,嘴角挂着仿佛嘲讽的冷笑,一把拉住要离开的我,松开手说:好啊,以后都不去上学了。 “什么?”我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说:你以后就在家陪我读书,学校有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妨碍你,你去学校有什么用呢。 “不行!”我哪儿能想到就请一天假竟然会剥夺我的上学权,看他不像在开玩笑,我立马严辞拒绝,“没什么人妨碍我,现在也不会有人欺负我,我在学校还有喜欢的朋友……” “朋友?”周途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好像一个不能理解人类感情却要努力融入的机器人。 周途目光灼灼,看着我斩钉截铁:你离开朋友还能活下去,他们并不重要,对你的生活无关痛痒。 他顿了顿,时刻观察我的神情,在我愈发觉得脊背发凉的时候向我宣告: 而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你的家人,你离开我还能活下去吗?不能,你离开我就没有家了,你应该不想这样吧? “我……”我攥紧了衣角,看着他昳丽的脸庞,深邃的眼睛,仿佛一只十分擅长蛊惑人心的海妖。大脑一片混乱,好半晌才从他编织的诡谲罗网和无声的海妖之歌里逃出来。 “可你刚刚还说你不在乎我……你还经常欺负我,家人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你不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摇了摇头否定,想把他刚刚的话都甩出脑袋,但它们仿佛病毒入侵了每个细胞。 头好疼。 “这样啊。”周途用口型说,仿佛恍然大悟,对“你不是我最重要的人”接受良好。 你老实待在这儿。他比完手语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一脸疑惑,不知道他要干嘛,心里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走。 不走?我心里毛毛的。 走?他可能要生气。 还是走吧,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越待在这儿越忐忑不安,正走到门前打开了一条门缝,就猝不及防看见了阴沉着脸的周途。 他将走廊的光都挡在了身体之外,黑暗从他背后滋生攀附着门缝像一条条湿哒哒的触手钻进来,几乎贴着门般拦住了我的去路,他像等候多时、耐心猎守的野兽。 我吓得想一把关上门。 不知道他哪儿这么大力气,好像轻轻松松就抵过了我的力量,在我咬紧牙关的时候“砰”地推开了门。 “你要干嘛?!”我被逼得一连后退好几步,已经被他吓得要神智不清了,低头一看才注意到他右手不知何时拿了一把手工钳。 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你说的话我都不喜欢听,我要拔掉你的牙。 疯子。 真没吃药。 “哥哥,”我在他的凝视下开始服软,走过去颤颤伸出手,“你把钳子给我好吗?我以后都说你爱听的话。” “好,”他十分干脆无声地说。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刚放下,他蓦地一手掐住我的脸颊,俯视我,冷漠地用口型说,“张嘴。” “唔……唔放开我!”我心下一惊,说完话又马上闭紧嘴,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挣扎,闻到他身上的檀香仿佛在刚刚一触即燃,烧得滚烫,浓浓黑烟涌进鼻腔,呛得我无法呼吸。 这一刻我不合时宜地想,在佛堂的时候,低眉慈目的菩萨俯瞰眼前仿佛虔诚跪拜的周途,知不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信佛,有没有那么一秒透过金玉其外的外表触到他的灵魂,然后被他的邪念怨气烫到手。 他心里或许真的住了魔鬼。 我张开嘴猛地低头咬他的虎口,他浑然不觉疼,只是用更大力气捏着我的脸,把我的五官都快挤到一块了,而我也一直不懈力地咬着,直到嘴里渐渐尝到血腥味。 我略微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几不可闻地“嚯”了一声,笑了,我从他神采奕奕的眼神里看出他在夸我“真有劲”。 一丝他的血从我的嘴里跑了出来,混合着莹润透明的光泽,往他手里流,我额角突突地跳,终于先认输松开牙,正吐吐舌头,想把血吐出去。 没想到周途还没有放弃,趁机探出一根手指压住我的舌面。 “唔……唔唔……”我随便低头一瞟就能看见他虎口上用我的恨意和他的鲜血刻下的一圈牙印。眼皮直跳,这一刻迷信是一点都不管用了,不管哪边眼皮跳都百分百跳灾。 我伸出手推他,抗拒他的动作,却好像没起一点作用。 他眼眶泛着兴奋的红,弯着腰凑过来,一手举着反射冷光的手工钳,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我被他钳制无法闭合的口腔。 我眨了眨眼睛,心里把周途骂了一万遍,他让我再也不敢去看牙医了。 而他用钳子威胁似地敲了敲我的虎牙,找到了把他咬出血的罪魁祸首,我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栗,害怕他真的用钳子拔掉我的牙,喉咙里溢出了一声破碎的“不……要……” 他好像没有听见,整个人都浸泡在让人无法自拔的狂躁和兴奋之中,张开了冰冷的钳子。第一滴生理性眼泪流到了他手上,我用力抓住了他掌我的左手腕,碰到了上面柔软的伤疤。 周途愣了一下。 就在这世界安静的一秒钟,门突然被推开了。 “周途。” 周先生冷眼看着门内荒唐的一幕,旁边的何叔还没有掩去脸上焦急的神情。 周途应该是从何叔那儿拿到的手工钳,估计在何叔问他要钳子干嘛时,周途还一脸平静地说:小尾不听话,我给他拔牙。 “过来。”周先生命令他。 周途面无表情松开我,无所谓地把钳子甩到了地上,去抽了一张纸擦擦手,出门前最后用让人心凉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我咽了咽口水,感觉周途要是会说话了,生气的声音会和周先生一样冷。 周先生让周途先站在门口,他徐徐迈进房间,没有俯下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我,对我带着一丝抱歉地说:“吓着了吧,我明天让他给你道歉,你回去安心睡觉吧。” 第27章 说完周先生带着周途走了,何叔赶紧进来安慰了心有余悸的我,没有为周途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背反复说“没事了”,带我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又要去佛堂跪着吗?”门快关上的那一刻,我有些在意地问何叔,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掌心,刚刚握住他伤疤的感觉似乎还在停留。周途不坏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其他教育方法都可以,至少不要罚他去跪佛堂。 “不会的,”何叔安抚似地摸了摸我的头,在我还挂着泪的眼里一脸肯定地说,他看了一眼时间,“你先休息吧,明天会给你请一天假。” “好。” 在昏暗的走廊,窗外有一束月光趁着四下无人鬼鬼祟祟猫进来,挤进在夜晚迁移到此的寂静之中,悄无声息地躲藏在掩着灯光的门缝后。 “我昨天和你说过了,”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单人沙发上,一手闲闲地放在扶手上,手上的玉扳指盛着绸缎似的光,“一个玩具随便玩玩可以,你给他报些什么培训班,奥数武术之类的就算了,网球、高尔夫球这些是怎么回事?你是想让他以后去当球童还是把野狗当赛级犬养?” “他被欺负了还为他出头,甚至家里菜的口味都要顺着他来……我看我下次回来,直接把周家给他好了。”他用稀疏平常的语气说,声音处处透着矜贵冷淡的味道,“你说呢。” 一缕烟飘到了站在他面前的人脸上,遮住了他的神情,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安静了一会儿才拿着笔在纸上写了什么给坐着的男人看。 “你不在乎他?”男人看了看纸上的字古怪地笑了一声,房间外的月光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要立刻逃走,下一秒,揉成一团的纸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不在乎能生这么大气把人牙齿都拔掉了?”男人冷笑着说。 “啪嗒。” 一滴水落在了地板上,在寂静的夜晚无限放大声音。 房间内的烟雾在一刹那散去,站着的人一瞬间有了容貌,周途马上抬头循着滴水声看见了在门外窥视的我,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坐着的男人没有回头,戴着扳指的手指不耐地在扶手上敲了敲。 我吓得后退一步,低头一看脚下有一滴血水,衣服上也沾着血水,我惊恐万分连忙摸了摸身体,没有一点残缺,顺着血水的路径往上摸到了自己好像合不拢的嘴。 手颤抖着伸了进去。 只摸到了空空的牙龈,血流不止。 我的牙呢? “啊啊……啊。”我的牙呢? 我瞪大双眼,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满是血水的手,看着门内的周途,他只是用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对我的惨状置之不理。 我骤然从床上坐起来。 心跳一声声犹如惊雷砸在耳边,后背像在水里浸透了般凉,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眼前的被子,好像连转动都做不到了,缓了半晌才惊魂未定地舔了舔牙齿。 还在。 原来是梦。 我慢慢捂住了脸,幸好是梦。 这个梦让我根本不想看见周途,他也没有来为昨天的事和我道歉,这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事。周途骗了我这么多次,但只在妈妈面前对我说过一次“对不起”。 当天我也没有看见周途,本以为他又生病了,结果何叔说他被关禁闭了。 这算是因为他昨天做的事而受到的惩罚吗? 可我感觉关禁闭并不会让周途凭空生出对我的愧疚感,只会让他反思自己的失控反常,最后得出结论:不该把太多没必要的情感浪费到我身上。 我坐在去学校的车上思考,不管周途最后怎么想,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周途那天只是说说而已,我还能正常去学校上学。 “徐澈海!我就知道你……” 刚进门就看见谢晖火冒三丈地指着他对面的徐澈海大喊,“你”了半天也没理出名堂,好像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能轻易说出来。 周围的人个个坐在位置上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不明所以地看热闹。但当事人之一的徐澈海只是从容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比看热闹的还不嫌事大。 本来心里就五味杂陈,刚回学校又看到这一幕,我愣愣地走进来,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去当和事佬。 “白尾!”谢晖看到我激动的就差没原地起跳了,“来得正好,我跟你说……” 这时他才突然闭嘴,注意到别人的眼光,环顾了一下四周也觉得影响不好,用下巴指了指门的方向,再干脆地对徐澈海说:“你,跟我们出去说。” 徐澈海无所谓地跟着他走,我被谢晖拉着出去的时候,背后还跟着几个格外八卦的同学,探着头叽叽喳喳地叫“咋了咋了”,被谢晖一一吼回去了。 来到楼梯间的时候,谢晖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火:“白尾,这小子跟那群混混是一伙的,那张纸条是他塞给你的!他给那群人当眼线!” 我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是意料之中,本来那天遇到陆立枫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那群人会盯上我们,显而易见有他的“功劳”,况且之前我就看到过他和那群人一起玩。 徐澈海面不改色,似乎早已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没有辩解,一点也不心虚。 “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的……”谢晖对我小声地说,随后看着他大出一口气,有种终于抓到讨厌的人把柄的感觉,哼笑一声说,“当卧底感觉怎么样啊?现在心里很爽吧,不用演戏了。” 徐澈海没理他。 我只在意一件事:“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候惜字如金的幕后主使才舍得开口说:“做坏事还需要理由吗。” “你和他讲道理干嘛,我看他就是个纯坏的,净化不了。”谢晖凑我耳边说,然后对徐澈海放狠话,“那你等着吧,我现在回去就和别人说,让他们远离你这种人。” 徐澈海仍没有反应。 最后我们没有说出去,我担心说出去恐怕会变相遭成他被孤立的后果,到时我们和之前欺负我们的人就没有多少区别了。所以我们只和班主任说了此事,徐澈海被单独叫去谈话后,给我们悄悄写了道歉信。 我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实意写的,能得到个道歉就可以了,以后也不会再和他来往了。 谢晖一开始还忿忿不平,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结果,按他的话来说:“虽然坏人心理承受能力都很强,但也不能把他逼急了。徐澈海现在不能再当为我们两肋插刀的朋友,而我们再抓着这件事不放,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插我们两刀了。” 关于那群混混们的下场,谢晖也简单和我说了:“受了处分,成立了帮扶小组给他们心理辅导呢,反正现在改邪归正了,青龙帮都变成了青龙学习小组。对了,我问了陆立枫,他们给他道歉赔偿了。” “那就好。”这算我继在家和周途又一次冷战,在学校和徐澈海闹掰后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潮起潮落的生活又归于平静,期末考完试的第三天,陆立枫便约了我和谢晖去明诚路新开业的海洋馆玩,他没多久就要离开净城,想和我们最后聚一聚。 海洋馆之旅很开心,只是馆内某些展区的灯光太暗,我看不太清楚周围的东西,人又很多,不好意思拉着他们走,只能全程关注他们的动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走散了,导致最后看他们的时间和看鱼的时间不相上下。所以我最喜欢海獭区,它在二楼有露天阳光的位置,可以让我一心一意地看可爱的小海獭。 中午回到家,我还捧着在海洋馆纪念品商店精心挑选的海獭玩偶满意地看,心里已经在规划下次再去海洋馆的计划了。下一刻,我的房门被敲响了,一开门何叔就递给我一张十分眼熟——就是我还在心心念念的海洋馆的宣传单。 “少爷想约你去海洋馆。”何叔带着隐秘的期待语气说。 我懵懵地拿着宣传单:“……今天吗?” “是的。” 我和周途还在冷战中,很久没说话了,他现在主动约我出去简直就是百年一遇的奇迹,这是找台阶要和好的意思吗?而且还选了个他不喜欢的吵闹地方,难道是觉得我会喜欢海洋馆? 没想到“下一次再去”的愿望立马就实现了,反而让我没那么期待了,本来逛得也有些累,我左思右想还是说:“好吧。” 周途主动求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一进去海洋馆,周途就看着人海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了淡淡的表情,没有抱怨什么。可能是刚开业加上放暑假的原因,人流量比上午更大,几乎都是拖家带口地来参观。 逛了热带鱼类展区和海鸟区,他也一直维持着这种表情,好像对海洋馆的生物都没什么兴趣。 我们也不说任何话,导致我本就看过一次的美丽景色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乘着海底隧道的扶梯去深海区的时候,我们借着玻璃在水底下自由呼吸,鱼群悠悠从我们头顶游过,扰得灯光迷离恍惚。 周途游离身外的态度让我更加无心观赏,同时也能预料到等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比登天还难,于是我先破了冰:“看完深海区我们就去看海獭怎么样?” 他点点头。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公共场所游玩,之前一起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他也会挑人少安静的时间段去,或者包场,在外面也几乎不和我比手语,从不打算交流,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不会说话一样。 到了深海区,为了更好展示大型水族缸内的景象,展区几乎只留了缸内的打光,一进去我就被黑暗吞没了,所有人都成了站立的影子,唯有幽蓝的海底世界真实、触手可及。 “好黑啊。”我嘟囔了一句。感觉有点烦,又要时刻注意周围的人动向。 刚走了几步,手上突然多了一个力道,周途拉着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衣角上,旋即松开了手。我抓着衣角愣了一下,手上一触即分的温度是此刻比海底世界更真实清晰的存在。 我们沉默地观赏,仰望着两头双髻鲨结伴游过,魟鱼几乎贴着玻璃从我们面前像一阵波浪翻过,下一秒,一头绿海龟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它慢悠悠地好像被水托着走,想起谢晖看到它时激动的样子,说他不想养王八了要养这个,我哑然失笑。 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偏头看向周途,笑容还没褪去,在微茫渺渺中分辨出他盯着我深邃认真的眼睛,我有一瞬间的慌张,转瞬即逝后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他用眼神询问我在笑什么。 周途一直兴致不高,显然不能自我挖掘海洋馆的乐趣所在,我觉得有必要分享一下我的快乐给他,让他不觉得白来一趟。 于是我大大方方说了和谢晖他们一起来过的事,勾起他的兴趣笑着说:“海獭更可爱,我们等会儿就去看看,它们会揉脸,还会手牵手睡觉。” 预想中他笑一笑的场面落空,周途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这冷冷的态度让我一时摸不到头脑,没忍住说:“明明是你约我出来的,怎么一点也不给面子……” 这下,他倒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地看向我,又好笑又好气,却说不了话,黑暗中只能拉过我的手简单地写:“是你约我。” “何叔说你想约我出去,我都来过一次了,一天来看两次干嘛。”我说完还以为他在一贯的口是心非,在他越发难看的脸色中后知后觉我们谁都没约过彼此,是何叔找的“小尾约你”“少爷约你”借口撮合的。 我沉默了。 意识到名为“和好”的台阶是用豆腐做的,全身也不再飘飘然,瞬间恢复了沉重的重量压塌了它。 周途比我更快接受真相,痊愈了面上淡淡的表情,只是问我:哪次比较开心。 “第一次。” 我扭回头看水族缸里的鱼群诚实地说,缓解尴尬搓了搓手,意识到还抓着他衣角便先松开了。 我抿着唇想我都愿意陪……也不是陪,反正在一天内和你再来一次海洋馆了,哪次都好像没有多大差别了。 至少都是心甘情愿的。 盯着缸内丑丑的鲯鳅游过去后,忽然听见旁边的人温柔地说:“宝宝,我们去水母缸看看吧,有你想看的海天使哦。” 童声稚嫩开心地答“好啊好啊”。 我有一瞬息的恍惚,妈妈以前也会喊我“宝宝”。 随即而来的是扑面而来的落寞,我眨眨眼忙转头想和周途说“我们去海獭区吧”,身旁的位置却不知何时空了。 环顾了四周在黑暗中费力寻找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后,我大脑空白了几秒钟,意识到一个不愿接受的现实——周途真的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第28章 我茫然地盯着眼前的人影,突然在黑暗中找到一个眼熟的身影,立刻像一条小尾巴跟了上去,不确定地小声喊了一声“哥哥?”,那人回过头看我,感受到他疑惑的目光,我顿时脸热又失落地说:“认错了,不好意思。” 说完我就落荒而逃了。 脸上滚烫的温度还未降下去,我像丢了锚的船失去方向,随着人浪不知不觉误入了水母森林,在溢光溢彩的迷幻中寻找一个黑影,结果是一无所获,船身便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狂风巨浪,渐渐涌入身体无法承受的海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呜呜呜……” 听到哭声,我立马回过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还以为是自己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结果没有眼泪,却被自己手上的温度冰了一下。 转头一看,是刚刚在深海区遇到的母子俩,小男孩看见外表美丽的海天使突然从头部伸出隐藏的狰狞触手残忍吃掉自己的亲戚海蝴蝶,对它的美好幻想瞬间破灭,立刻被吓哭了,他的妈妈抱着他安慰。 看见这一幕,我积攒的泪水好像要即刻奔涌而出,想从口袋里拿纸出来却摸到了一张纸条,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是周途写的吗?想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我吸了吸鼻子,慢慢展开这张纸条,心脏随着它的伸展膨胀,借着水母缸的打光看见了他写的一行字: 你太难养,太不听话,我不想要你了。 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形容当时看到这张纸条的心情,导致在我和亲生母亲重逢之前,我总会怀疑自己是被丢掉的,因为小时候的自己真的太不听话,太难养了,让人没办法不丢掉。 而每当想起这句话,我就会回想起走出海洋馆的那个下午。 在水母缸前妈妈安抚孩子的温柔声音中,在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观赏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中,在展区里每一对幸福美满的家庭中,我逃也似地穿梭而过。 我心虚乘着扶梯上去,兴许是老天爷都在告诉我自己本来就没有资格待在这个幸福欢乐的地方,所以惩罚我在海底隧道遇见了一个不想遇见的熟人——徐澈海,他和养父母乘着下行的扶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只瞟了我一眼,我却被他的目光刺中般,僵硬地和他们错位而过,像处于两个不同时空。 走到海洋馆门口,我已经感到麻木,茫然无措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我感觉我是一只刚从海洋馆越狱的小鱼,才发现进入了人类世界无论在哪儿都格格不入。 小鱼连融入人类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它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就算离开了海洋馆,别人也只会叫它小鱼,没什么不同。 刚刚在扶梯上相遇的人却不再是和我在福利院一起玩的胡一茂,是能和父母一起去海洋馆的徐澈海。 而我离开了福利院,还是那个会无家可归的白尾。 我抬头看见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马上要下雨了。 可是我无处可去。 “小尾——” “找到了,找到了!” “真的在这儿。” 我听见越来越近的声音,恍惚又艰难地在雨幕下睁开了眼睛,如剑般打在身上生疼的雨滴暂停了,眼前出现了一双运动鞋,鞋尖上面沾了不少雨滴和灰尘,在朦胧中我顺着方向抬头看见有些气息不稳、起伏的胸膛,抿紧的唇和一双乌云般的眼睛。 这次他真的找到了我。 在妈妈的墓碑前,雨下得好大,我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小尾,怎么又在这儿哭鼻子?”有人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委屈地坐在福利院的墙角,这里是我的秘密安全基地,但还有另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 “好啦,姐姐有糖,要不要吃?”宁知雨把手“铛铛”地打开,一颗被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着这颗糖,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宁知雨拧了拧眉,好像从我都不吃糖了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有点严肃地问:“谁欺负你了?” 我抱着腿,想把脸埋进膝盖,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大九、小胖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小尾巴,只会跟在别人后面跑,长大以后肯定没出息。” 宁知雨撸起袖管,随即要起身:“我现在就去揍他们一顿。” 我立马摇了摇头:“大九连聪明都能写成匆匆的匆,名字的名,再打可能连笨都不会写了,小胖又跑不快,还是不要了。” “那好吧,”宁知雨又放下袖子,把糖塞到我手里,“给善良小花猫的奖励。” 我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谢谢姐姐。” “以后再被人欺负了就来找我。”宁知雨摸了摸我的脑袋,“不过……你也要勇敢一点,要是实在打不过就逃跑,一定要跑快点或者躲起来。” “好。” 我剥开包装纸吞下糖果,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彩色玻璃纸好像蒙在了眼前,慢慢在脑海里编织了一个迷幻美好的梦境,等待我跳进去。 阳光暖洋洋的,我眨了眨眼,“姐姐,我有点困。” “你睡吧,我陪着你。” 姐姐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姐姐……” 我眼皮异常沉重,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身体发热沉重,喉咙干涩难受。 怎么睡一觉会这么难受? “姐姐……” 我再次动了动嘴,努力撑起了一点眼皮,眼前有些模糊,视野的周围像蒙上了朦胧的小圆圈,墙壁和天花板忽明忽暗。 原来是个梦。 怎么是个梦。 我不太想醒来,慢慢蜷缩起身子,像靠在墓碑前幻想再次依偎在妈妈怀里一样。 但是一只手拦住了我刺猬一样的动作,碰了碰我的手背,手上扎的针提醒我不要乱动,我只好躺好虚弱地说:“渴……” 我被人扶坐起来靠在床头,一杯水递到了嘴边。我抿了两口,恢复了一点力气,再去看递给我水杯的人竟然是周途。 我闭上嘴不喝了。 他放下水杯,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在探我的体温,冰凉的触感让我感觉有点舒服,随即又开始难过。 周途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碗干贝鸡丝粥进来,他盛了一勺好像打算喂我,看见热气上腾时动作有些僵硬地又放下了,再用勺子翻了翻粥面。 过了一会儿,盛着粥的勺子递到了我嘴边,可我不想喝,摇了摇头。可是他并不听我的,固执地坚持这个动作。 “我不吃。”我看着他处于朦胧圆圈的中央,好像遥远地触碰不到。 我怀疑自己还没有醒过来,周途怎么会照顾我?他明明很讨厌我。 他可以因为喜欢而忍受吵闹去看太空展览,也可以因为实在讨厌我而忍受吵闹和我去海洋馆把我丢掉,先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的事他最擅长。 周途放下快冷掉的一勺粥,没有放弃地又重新舀了一勺递过来。本来心里就不好受,这次我再也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爆发似地大叫“我不想吃!” 喉咙被拉扯得涩痛,我的眼睛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模糊,但清晰地看见了那碗粥是怎么被打翻落在他的身上的。可我现在已经连害怕的心情都没有了。 周途只是微蹙着眉看了一眼手腕上被粥烫红的伤疤和脏了的衣服,冷静地像平时他吃了药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状态。 然后他离开了。 我静静地坐在床上,等待再次被赶出去的审判,心想这次至少可以带上行李离开。 一位女佣马上进来了,她麻利地将沾上粥的被子换了下来,将一切收拾干净后又端了同样的一碗粥进来喂我吃。 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揣测周途是怎么想的,但知道这碗粥是必进我胃里不可,我张开嘴尝了一口,这次温度刚刚好。 吃完粥,我又疲倦地闭上眼睛,只想赶快陷入比现实美好的梦乡。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从回来的第一天就因为淋了太久的雨发高烧,退烧后到现在经常低烧不断,医生三天两头来,我吃药打针,脑子一片混乱,已经被烧成了浆糊,除了做维持生命体征的事,再也提不起任何精神去干其他的。 我的手背上已经因为打针留下了大片淤青,没有随着时间消去,反而在一天天变得乌青,那是一个身体从内到外腐烂的信号,就像一颗苹果表皮出现了黑点,其实内里已经烂得很深了。 那场雨彻底浇坏了我这个在温室娇生惯养两年的野草,何叔说我落下了连医生也很难治好的病根。 因为我对睡觉发疯似的着迷,白天睡,晚上也睡,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间。 在梦里我仍活在妈妈存在的时间线,每天我被妈妈叫醒去上学,出门就能遇到姐姐,她和养父母住在我们对门。因为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又一起回家。在学校我有很多朋友,很多人喜欢和我玩,回到家每天又能吃上妈妈做的菜,和妈妈一起饭后散步,玩游戏,看书,放假出去旅游…… 何叔尝试叫醒过我,只是没过几分钟我又会睡去,但是每次周途拍醒我,我就会清醒几个小时,看见他我就知道一切都是梦。 那几个小时非常难受,食不下咽,吃了就吐,头晕眼花,随即而来的就是我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 我开始躲在床底下睡觉。 只是很快就被发现了,周途把我拉了出来,我极不情愿地又哭又咬他的手臂,疯狂又崩溃地对他发泄情绪:“不是说藏床底下很难找吗,你为什么要找到我啊?为什么,你不要对我好,我什么时候会再被丢掉……” 自我回来就未曾和我交流过,连手语都不再使用的他抓着我愣住了。 而后在长久的沉默后,周途松开箍着我的手,小心翼翼、格外陌生地抱住了我,像一个还在研发测试阶段的拥抱机器人,第一次抱到一个真实的、有呼吸和体温的生命。 他在寻找、摸索、调试一个安慰我的拥抱,我却在他的怀里忍不住颤抖,害怕他机械僵硬的手臂会失控掐死我。 第29章 第二天,应该是第二天,或者又过去了几天,我不清楚。 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在收拾我书桌上的作业,虽然我明明记得昨天都把作业放进书包了,但我没有多想,去卫生间洗漱了。 刷牙的时候,隐隐听见妈妈叫我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我赶紧一边应声一边吐出泡沫。正急着洗脸,妈妈已经走到门外笑着说:“小迷糊,怎么把自己名字都写错了?” 我睁开一只眼去看,妈妈一手举着我的作文本晃了晃。 “怎么会?”我擦了擦脸和手走过去看,作文本上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模糊,但还可以依稀认得出“白尾”两个字,我揉了揉眼睛,“没有写错啊,妈妈,只是有些糊。” “别闹了,宝宝,”妈妈把作文本递给我,佯怒着边走边说,“快把名字改好噢,妈妈去做早餐了。” 我盯着妈妈的背影,莫名感觉好奇怪。 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到书桌前拿起笔划掉原本的名字,再写一次,但更奇怪的是一写好我的名字又会洇墨。 再写一次,再写一次。 还是一样。 墨都快渗透作文本的外壳了,我翻开封面去检查有没有糊掉我写的作文,第一页的作文标题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的哥哥》 心脏顿时被人揪紧了般又痛又喘不过气。 我眼前发晕,凭着本能赶快撕掉了这一页,把纸揉成团扔得远远的,正松了一口气,又看到了下一页: 《我和哥哥的故事》 “哗——” 又撕掉一页。 “如果说家是温暖的港湾,能为我遮风挡雨,那么家人就是港湾里最璀璨的明灯,永远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我的哥哥就是一盏明灯,也是和我同行的小船……” “哗——” “哗——” …… 为什么要追杀到我的梦境里?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 我不停地、崩溃地撕着本子,想杀死这无休止分裂的名为“哥哥”的病毒,阻止它毁掉我好不容易搭建好的最后的安全堡垒,绝不允许他闯入破坏我的美好世界。 “宝宝,”妈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走过来仿佛没看见地上的一片混乱,只是问我,“名字改好了吗?” “妈妈,我……” 我攥着已经不成形的作文本难过地低下头,哽着嗓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地的碎纸片,撕碎的现实摆在我眼前。 妈妈,我知道我在做梦,可是我不想让你走,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不要变成一朵云飘走。 “还没有改好,小蜗牛慢吞吞的,”妈妈俯身,长发笼罩着我,萦绕梦幻的清香,她拿起笔,“我帮你改名好啦。” 我抓着头发的手一愣,再抬头一看,作文本竟然恢复了原样。 “改名。”我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妈妈提笔刚写下一笔,那个笔画就像云一样随风消散,又写下一笔,还是一样。 视线慢慢模糊了,根本看不清妈妈写的什么,那些扭曲柔软的黑色笔画一个个从纸上飞出来扑到我的脸上,仿佛要钻入我的身体里。 “改好啦。” 我眼前一黑。 “改名……” 我睁开眼睛,感觉身体有些冷,发现自己正团成了一个球睡在床上,脑袋有些晕,看来又有点低烧。 那天明明离开了海洋馆,我却一直留在了缺氧的水族箱里,光影交错,梦幻迷离,我任由自己困在游移不定的方寸之地里,连视线里的翳障紧跟了我好多天,我都不在意。 有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脸,我睡醒了但依旧困倦地眨了眨眼睛,懒洋洋地支起眼皮去看。周途坐在床边,他的手捋了捋我额前睡乱的头发,若有所思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手有些凉,正好降温散热,我就懒得拍开他了。 自从发现我会躲在床底下睡觉后,他现在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床边盯着我睡,晚上也会留下来直到看着我睡着。 现实盯着我就算了,现在做梦都不放过我。 “我讨厌你。”我咕哝了一句。 忘记周途对声音很敏感了,弱弱地说完这句话后脸上随即传来轻微的拉扯力道,他报复性地捏了捏我的脸。 我报复性地狠咬了他的手一口。 他看了看手上的牙印,诡异地勾了勾嘴角,离开了。 本来因为害怕再做噩梦一下午没睡着,结果多日以来形成的生物钟还是让我在傍晚睡着了。 做梦让我穿越到另一个时空,每次醒来都很疲惫、魂不守舍。 但这次我的魂待在身体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仿佛是这段时间第一次真正地睡着,醒过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下去了,浑身轻松了许多。 我从床上坐起来,这么多天头一回生出下楼吃饭,不想再让人送饭上来的想法,于是摸索着开了床头灯。 最近房间即使开了灯也莫名比以往暗了许多,尤其在夜晚降临的时候更甚。我没有防备地下了床,明明看了路的,却在下一秒啪地一下撞到了什么硬东西,疼呼了好几声后,我安慰了一下被撞到的膝盖,像只蜜蜂找不到蜂窝连连转,想去开门寻求帮助。 膝盖隐隐发热,不知道撞肿没有。 好不容易摸到了把手,一开门又撞到了东西,比刚才的墙角要软。 我揉了揉额头,抬头看见周途,他被我一头扎进他怀里的动作撞的终于解除了不说话的咒语,跟我比手语:怎么了? 可我还不是很想和他说话,咬着唇慢吞吞地掠过他走了,结果刚走了几步又踢到一个花盆。 怎么就一段时间没下楼,这些东西都像凭空出现了一样挡我去路。 我郁闷地踢了踢花盆,还没抬脚继续走就被拉住,有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终于忍不住奇怪地问:“干什么?” 回答我的是轻柔摸我眼睑的指腹。 我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错误。这一摸如同从塔罗牌里抽出了高塔,闪电击毁高塔,我终于从岌岌可危的高塔坠落,命运让我不得不直面下一个“灾难”。 我的眼睛检查结果出来了。 周途带我去了医院,但没有让我听医生讲我的病情,这样隐瞒可见我的眼睛情况不太好,然后他又沉着脸色带我抽血去做了眼部全基因检测。 回到家,我心里已经有很多猜测,随着时间迅速膨胀,终于忍不住在周途守着我睡觉时问出口:“是罕见病吗?我会瞎吗?为什么医生没有给我开药?” 周途给我和海獭玩偶掖了掖被角,让我想起了妈妈。他在床头灯的柔和暖光中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说可以治疗,但我不太相信,毕竟他很擅长撒谎。 “我是不是……夜盲?” 我抱着海獭玩偶问,应该早点怀疑的,所以海洋馆没有那么黑,只是我活在爱迪生发明电灯之前的世界,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 这次他没有否认了,但看他的神情我的病更加严重。 尽管现在我不喜欢周途,但我只有他可以依靠,这让我很伤心,更伤心的是他也讨厌我,对我的好都是欺骗和施舍,我对他笑、和他玩、送东西都没有用,周途很难讨好,我连他讨厌我的理由都不知道。 可能也不是讨厌,是不在乎,所以生气了可以恶劣地捉弄我让他开心,可以随随便便把我丢掉再捡回来,他知道我无依无靠,回来魂丢了生一场大病也无所谓,反正没人给我撑腰,我离不开他。 至于这些天的照顾也是出于担心把玩具玩坏了,以后不能玩了。 但现在因为这个病我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坏掉,他不可能承担如此大的风险。 “我睡不着……” 这些天第一次失眠,我不受控制去幻想未来用盲杖走盲道的日子,还要学盲文,去特殊学校……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都要重新适应,然后跌跌撞撞去过新的人生。 周途去书柜随便拿了一本书递给我,意思是看一会儿就能睡着了,我翻开一页,还没从悲伤的状态走出来,心不在焉地看。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我:念给我听。 “……”按常理出牌,不是坐床边的给睡床上的念睡前故事吗? 但周途不会说话。 我只好读出口: “狐狸说,这是我的秘密。它很简单: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小王子跟着说,以便记住这句话…… 正是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是如此的重要…… 人类已经忘记这条真理,狐狸说,但你千万不要忘记。你要永远为你驯化的东西负责。你要为你的玫瑰负责……” 念了两三页,见我渐渐困了,心灵的窗户慢慢拉上,周途抽走了我手里拿不稳的书,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那仿佛是他在婴儿时期习得的第一个安抚动作,比拥抱擅长许多。 灯灭了。 我的世界漆黑。 这一刻我突然能理解周途,不能说话所以希望飞去不能传播声音的外太空,而我现在也希望找到一个永不落日的世界尽头。 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说,关于他不可能承担的风险,我抓住入睡前最后一丝清醒小声地问:“你什么时候把我送回福利院?” 他安抚的手僵住了—— 引用了《小王子》 下一章要改名和哑巴说话了(努力提速ing 插播一条 :依依经常梦到你 某人暗爽 :都是噩梦 第30章 周途将手放下了,和那天他从床底下找到我的神情一模一样,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般。 半晌,他摇了摇头,好像纠结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个坏消息。 “不送?”我心想你好小气,都不愿意送我一趟,闷闷地说,“那我打个车回去好了,或者走回去也不是不行。” 在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也比不出手语,难得一张冰块脸破裂出有些焦急的神情中,我忽然祸来神昧:“难,难道你想把我送到少林寺?我就说你让我学武术没那么简单,你早就想把我丢掉……啊!” 话音未落,我的额头就被周途敲了一下,让我一更时候去找他。 等等。 “你在说我笨?”我立马反应过来,很不服气,手语里“笨”是敲自己的头,“你说我笨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敲我的头?” 他一声不吭也吭不了地走了,好像生气了。 翌日,有个穿灰布长衫的陌生老爷爷来了家里,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周途让他收我为徒来了,虽然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周途,何叔和我未来的师父去了会客室。 我猜想何叔负责当翻译,周途负责把我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我现在只希望他能记得和师父说我不吃芹菜,我很挑食,还有很多会过敏的东西。 我真的很难养。 我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卧室,慢慢收拾行李,像妈妈去世后把自己打包来周家一样,现在又要飘去下一个地方,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我不会再问命运为什么了。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我的所有衣服还躺在床上,白色的武术服在其中意外的扎眼,书也乱糟糟地堆在桌上,只有《小王子》放在床头。 待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仿佛变沉重了,重到让我没力气去把自己和充满回忆的行李收好。 何叔惊讶地问:“小……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我抱着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卫衣摇摇头,没有说话,抿着嘴想我找不到不离开这里的理由。 周途已经先一步走到我面前,估计要和我说再见了,他拿走了我手里的衣服塞了一张纸条进来。我看到它就回到了在海洋馆的那天,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展开它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令人意外的是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周依白。 “谁啊?”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眼泪滚了回去,酝酿的情绪被突然打断了。 周途说:你的新名字。 “新名字……”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反应过来,“新名字?!” “最近你身体一直不好,大师算了你的生辰八字说要改名才行。”何叔站在一旁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我像根木头戳在原地看了看他们俩,慢慢理解原来都是误会,一时之间大脑空白,摩挲着纸条,喃喃自语:“可是,我没有真正的生日啊……” “少爷让大师按照你和伊女士相遇那天的时间算的。” 这么一说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天做的梦。 那场雨在心里绵绵不断,终于在这时候有雨过天晴的预兆。这两个月我头一次露出笑容,笃定又神秘地说:“我觉得这不是大师给我改的名字,这是……爱我的人改的。” 何叔马上看了看周途,忽然笑了笑。 周途只是紧紧盯着我,眼中闪过诧异,但很快恢复正常。 我站在常年贴着“无依无靠”、“没人要”、“漂泊不定”、“小尾巴”标签的行李中央,慢慢将紧握着纸条的手放在心口处,暗暗地想这是妈妈给我改的名字,就像她送我的遥控飞机,完全属于我自己。 也许是某一天大师偶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他不知道她是谁,在今天被命运安排来为我算命改名的时候才知道答案——不是神佛,只是一位爱孩子的母亲。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何叔笑着问。 “喜欢,”我不假思索,又看了看纸条,“周依白”这个名字是周途写的,“很喜欢。” 当时沉浸在妈妈给我改名的喜悦中,我后来才反应过来我和周途一样姓周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不会再丢掉我,但我好像知道不会了。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说服周先生给我改名的。 在我走出梦境,接受眼部治疗的三个月左右,周途能发出声音了。 我是后来才神奇地发现在这之前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他终于愿意进行语言康复训练了。 而这加速般过去的几个月,只有基因检测结果出来的那天让我印象深刻。 当时的我已经偷偷翻了检查报告知道自己确诊了视网膜色素变性——“一种进行性、遗传性、营养不良性退行性病变,主要表现为慢性进行性视野缺失,夜盲……最终可导致视力下降。” “尚无有效治疗方法。” 看完某个“一查病就不治之症起步”的网页千真万确地把我确诊的病列入了不治之症后,我陷入了沉思。 浏览了其他网页发现还是相同的结果后,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它没有骗我,也不是要引起我的焦虑。目前我接受的治疗主要是中药调理,日常补充维生素加上平时注意保护眼睛等等,说起来都是缓解病情的手段。我意识到治好这个病只能等未来科技发展,除此之外好像别无选择。 那天去复查,等待周途和医生聊完我的检查结果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这张五元的刮刮乐会刮出这样一张罕见的“大奖”。 周途走出诊室反而在看上去轻松了许多,也许是故作轻松,对我的检查结果依旧是那套说法:可以治疗。 他不知道我其实都知道了。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再说更多话。 当时改名的事让我和周途的关系有所好转,但没有恢复从前,彼此说的话少了很多,准确来讲是我对他说的话少了很多,周途还是一贯的擅长不言不语。 坐上回家的车,我现在格外珍惜白天的时间一直盯着窗外看,风景如胶卷一张张滑过,忽然滑到了一家宠物店,门头招牌是兔耳朵形状的,胶卷滑到下一张前我多看了两眼。 几天后,我偶然打开房门就看到了一只小兔子。它抓住开门的缝隙跳进我的卧室横冲直撞,把暗处贴着感应灯的地方搞得一闪一闪的。 我被这从天而降的小兔子砸懵了,转头一看,何叔提着兔笼就进来了,理所当然地问我:“依白,你想把笼子放在哪儿?” “放……兔子是哪儿来的?”我下意识想回答,突然回过神来满头问号。 “宠物店买的。”何叔说着,已经找好了地方将精致的兔笼安放好了,“依白,不用担心卫生方面的问题,我会安排佣人定期打扫的。” “……周途买的?”我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有他能买了带回来,但他明明说过让想养宠物的我“想都别想”。 “是的,”何叔仿佛带着任务来的,有些期待地问,“你喜欢吗?” 小兔子来到新环境的惶恐还没有过去,它找了个它感到安全的地方,缩在了墙角。我走到它面前蹲下来伸出了手,棕黄色的兔子抬起小脑袋看我,黑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葡萄。它鼻子一动一动地熟悉我的味道。 我小心地摸了摸一团毛绒绒,柔软的毛发挠过手心,心里蓦地升起一种别样的感觉催促我只好说出口:“喜欢。” 给这只意外降临到生活中的小兔子起名是在我知道我的病还有得治的时候。 是我问了何叔,他偷偷告诉我的。不幸中的万幸,我的致病基因现在已经有临床试验了,正在研发基因治疗药物。这个好消息才是真正的用五块钱中了头彩。 “依白,少爷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当时你的状态本来就很不好,害怕再告诉你这个消息会让你彻底……毕竟这个病心态调整不好也会加重病情。” 何叔说完这段话马上就溜了,因为周途进来了。 我从虚幻的美梦中醒来,他不用再守着我睡着,我也不会去主动找他后,我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但在我的卧室养了兔子后又反弹回来了。 因为某个说过“想都别想”的人经常来看小兔子。 我们坐在地上放的坐垫上,看一坨黄团子在柔软的地毯上玩它的玩具球。是我们去公园玩的时候我买的,外层裹着软软的花布,手工制作的,摆摊的大爷只收了我们五元。 玩具球内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周途竟然能忍受得了这个声音。 我突然说:“我想给它起个名字。” 周途看向了我。 “就叫五元吧。” “……嗯。” 当时我还以为幻听到五元说话了,惊讶地对上周途的目光才反应过来是他。 他从嘴里捻出的声音仿佛是在用一把钝刀生生地撬开了蚌壳,吐出一颗发育不良的珍珠。在这样的时刻,我一时忘记了之前的恩怨,高兴地像天下第一个发现珍珠的人:“你会说话了?” 他比手语:还在学。 于是之后的半年,周途除了来我的房间看五元,还有另一个任务——和我对话练习。 本来没有这个任务,但是刚开始发声的周途和鹦鹉没什么区别,很讨厌地喜欢学我说话,久而久之我就被迫成为了教他说话的老师之一。 周途一开始最擅长说的词是“依依”,本来是想念我的名字“依白”,但他那时候好像说不了这么“复杂”的词,所以后来也更习惯喊这个更简单的名称。 第二个擅长的词是“五元”。 有一天,我不小心踩到了五元的玩具球,连忙拿着球拍了拍对五元说:“对不起,五元。” 当时周途坐在沙发上,闻声目光从手上的书转移到了我手上的球。 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依依。” 第31章 周途说了他从未说出口的词,也说了他最擅长的词。 我蹲下来将球推给了五元,小兔子却不太高兴地跺了跺脚,踩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让我才从周途的话里迟钝地回味过来,小声地说:“好像还没有原谅。” 五元站在我看得格外清楚的一束阳光中,这会儿它又似乎恢复了心情,发光的小团子蹦到我身边。我明白五元的意思摸了摸它,它高兴地动了动耳朵。 “可以等。”他说。 周途等到我真正原谅他是在我们一起去观星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我们是下午到达紫云水库的,在附近游玩了一圈,晚上就去了附近的天文台观星。到了地方便看到一排抛物面天线矗立在路边,排成了有序的钢铁森林。可惜我的夜晚只能依稀看得见地面上的射电望远镜,看不见星星。 生病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晚上出门了,一下车黑暗就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去抓周途的手腕,碰到一下又马上放开了。 浑然不觉地走了几步后感觉不太对劲,我才发现身边没人了,心一慌立马回头,听到了朝我走来的脚步声,下一秒有人牵过我的手:“这边。” 在黑暗中我讷讷地跟着他走,手心上传来的温度让我安心,也让我不敢再放开,我想了想问:“你手腕还疼吗?” “……不疼了。” 周途顿了顿说,打开了红光手电筒,拉着我走到了一个离车不远的开阔地点。司机把后备箱的装备都带了过来,随后便留我们两个人相处。 周途花了一段时间把长的像炮筒的望远镜和相机安装好。我坐在折叠椅上等待他摆弄好设备,百无聊赖地盯着漆黑的夜空。 等我这个摆件被他叫回神时,一眼就看见了屏幕上缀满星点的黑色幕布,虽然在我的眼里还是有些模糊,但也比平时不用相机来看清晰很多。中央的蓝紫色星云像一尾火焰燃烧着,脉络如血管延伸出去,焰心如一颗赤裸的心脏正在随着宇宙跳动。 我伸手触碰到屏幕上的“心脏”,即使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凭自己的眼睛在夜空中看见它,但我的心跳在短暂渺小的这一刻与一千多光年之外的星云达到了共振。 “这是猎户座星云。”他的声音没有恢复正常多久,显得有些低哑,但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楚。 察觉到他的目光在静静地询问我,我在他无声的期待中有一瞬间的失语,看向他,他的眼睛仿佛盛着我从夜空中看不见的星星,我傻傻地说:“真好看。” 失而复得的好看。 冬夜的寒冷让我只好紧紧靠着他,冷风吹动我们遨游宇宙的小帆船前行。船长领着他唯一的船员迎上马头星云的奇幻礁石,蹚过昴星团的一个个蓝色漩涡,搅得船身沾上丝缕淡蓝的飘带,直到我们到达加州星云翻滚着红色浪涛的海岸,星际之旅终于完美落幕。 船员坐上回家的车,一时还仿佛飘在海上,心脏随着一整个夜空发出星光的水母跳动。即使现在他从窗外望出去再也看不见它们,但知道它们能永远看着他,几百年、几万年、几亿年以后可能还会记得这么一天,乘着小船的两个人曾在它们的家乡到此一游。 我困得头靠在船长的肩上,有一句“我原谅你了”感觉不合时宜没有说出口,所以我说了那句迟到的“生日快乐”。 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看星星啊?” “十六年后有一场暴雨级别的英仙座流星雨。” 之后在我过生日那天,吹完蛋糕上的蜡烛许完愿望,我收到了周途送的一本相册。 一翻开看到我抱着五元睡觉的照片,我立马瞪大了眼睛很想谴责他:“你怎么偷拍我?” 但周围还有何叔他们围着庆祝生日,我只好把话憋回去,往后面翻,上面的照片只有我这个主角,偶尔还有五元当配角,主题是记录生活。 翻到后面看见一大部分在我适应晚上出门后拍的照片,我慢慢说不出话了。因为这些夜晚原来有这么亮,他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记录下来了我和明亮夜晚的合照。 还有那天观星拍的照片,他让我抬头看夜空拍下了我和星星的合照,现在才从相片上知道原来当时头顶有这么多星星在对我眨眼睛。 一滴泪落在他送给我的定格星空上后,我放下相册想给周途一个感谢的拥抱,突然想起他不喜欢我的眼泪,路线一转想去找何叔擦泪,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回来。” 我又转回去,抱到周途的时候听见何叔他们忍不住发出的笑声,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埋进他肩膀,听见他们离开的声音才慢慢抬起头。 我在他发现衣服上湿了一块之前赶快聪明地说:“谢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周途没有和我这个寿星计较,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第一次伸出手反而很熟练地擦了擦我的眼泪:“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会。” 当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笃定,等他真的带我去了我想去看的“世界尽头”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灵了就帮我实现。 被称为“世界尽头”的白崖,草原宽阔,白色崖壁切层,像个抹茶顶的奶酪蛋糕。 我们挑了个白云触手可及的日子来这里,沿着悬崖步道徒步时,看到有摄影师在给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拍照。 奶油般的白云衬得他们俩像蛋糕上两个精致的装饰小人,时间仿佛能永恒定格在这一刻。我有些感兴趣地停下来观看,正想和周途说“我也想拍”。 画面里的人忽然有了生命对视了一眼,身体像有磁铁般无法拒绝的吸引力越靠越近,直到鼻尖相触,下一秒一个人低头吻住了另一个人。 我惊得说不出话,周途立马把我拉走了。 从木质楼梯下去走到石头海滩的时候,我感觉耳朵还是热的,而那一幕在脑海里循环播放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对此并不讨厌,只是心跳莫名有些乱,握着周途的手都能从手心上感受到那种跳动。 最终是海风将发热的温度吹凉的。 我们都没有说话,找了个稍微避开人群的地方看海,海浪在黑白调的石头滩上反复敲下琴键,声声清脆悦耳。 安静地聆听了一会儿大海谱成的乐曲,我往旁边的海滩一望发现有人在捡石头,突发奇想笑着问他:“我们要不要比赛捡石头?捡到最奇形怪状、最特别的石头就算赢。” 周途答应参加比赛。 “不能找外援,先到先得,不能抢石头,不能作弊哦,”比赛开始前我制定好了规则,看了看手表说,“比赛时间就二十分钟吧。” 虽然说是比赛,但周途好像没有任何胜负欲,我在一边争分夺秒挑选石头时,他只是站在原地当观众,在我提醒他要尊重比赛时他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寻找。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他走到我身边问:“这个比赛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你会拥有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说出来害怕他弃赛,我只好画个大饼给他吃,“输家要送赢家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奖品。” 其实就是把石头送给赢家,拥有两块石头。 周途盯着我看了几秒,抬脚去了靠近海岸边的礁石群寻找,我害怕有危险就跟了上去。 没想到这边的石头颜色比刚刚那块地方的还要丰富,我忙着捡石头对比哪个更奇怪时,发现他已经找到前面去了,看来我的大饼还是有用。 眼看着比赛时间所剩无几,我的腰在反复惊喜弯下,失落挺直中已经酸了,但是对手头留下的石头都不太满意。 可是我现在累得只想歇一会儿,望着周途认真的背影,心中后悔的情绪已经胜过了想赢的欲望,害怕说出真相让他失望,只好开始在脑海里疯狂搜索有什么东西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一边思考一边随手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我蓦地发现不远处躺在礁石上的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这就是你找的石头?” 比赛结束,周途出乎我的意料只找到了一块形状和颜色都很平平无奇的石头,他说:“在我眼里它很特别。” “……我不会把这句话写进作文的。” 他皱了皱眉。 我拿出了刚刚找到的菊石化石,品相有些瑕疵,从整体来看瑕不掩瑜。 比赛的胜负虽然已经很明了,但为了公平起见,我们还是找了几位路人投票选出了结果,我的石头毫无悬念地获胜了。 回到酒店我依旧很高兴,不只是因为赢了比赛,还有捡到了像斐波那契螺旋线的化石,让我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 我给菊石拍了好几张照片,往前一一欣赏时发现周途在海边的时候又偷拍了我一张照片,但我现在心情好,没有和他计较。 留下照片纪念后,我把好不容易得来的菊石送给了他:“你带我去礁石那边才让我找到了这块石头,所以送给你啦,每个参赛选手都值得获得一个独一无二的奖品。” 周途收下了这块菊石,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开不开心,让我感觉在他的心目中这块化石真的没有他自己捡的那块特别。 而周途送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奖品是一封信。 接过信封时我才明白它为什么独一无二,因为这是妈妈写的信,而且从完好无损的封口可以看出周途从未打开过这封信。 封面上写的收件人名字是周途,我愣愣地递过去说:“这是妈妈给你的,我不能打开。” “送你了。”他看上去十分不情愿打开信,仿佛被这样一张杀不死人的信深深伤害过。 我不明所以,再三确认可以打开,才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口,拿出了里面沾着有些潮湿和油墨气味的信纸。 “我可以先看一遍吗?”我始终觉得这是属于周途的东西,还是先征求他的同意。 他点头了。 “妈妈给你写了一个童话故事,”读完信纸上的内容,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说,“这个故事叫兔子来信。” 第32章 兔子是整个森林里最安静的动物。 它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和太阳一起出门,去河边吃新鲜的草,给自己洗脸;太阳挂得高高的时候,回到舒适安全的家里午睡;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到山脚才会醒来,然后吃饭、玩耍、梳毛……直到阳光敲敲它的窗户,它又去河边吃草…… 这天,兔子来到河边,像往常一样闻见芳草的清香,看见河面上初升的薄雾,听见鸟儿在树上的歌唱。 下一秒,一道突兀的声音闯入了它的生活:“嘿!兔子先生!” 兔子低头在河边找到了这个打扰它的不速之客——一只小鱼,澄澈柔软的河水勾着它的鱼尾晃动着,绚丽的彩釉条纹缠绕在它的尾巴、背鳍、鳞片上,比波光粼粼的河面还要闪耀。 小鱼有一双夕阳下河面般的眼睛,即使兔子从未在落日的时候来过河边,但它能想象到那种闪闪发光的美丽。 兔子没有说话,因为发出声音对它们兔子来说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 所以兔子盯着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奇怪小鱼,试图用眼神把它吓跑。 但是小鱼只是摇了摇它那能让所有动物移不开眼神的尾巴,没有被吓跑,反而开心地说:“我游了很远才到了这里,一眼就看到了你,你是我在这儿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兔子想离开了。 “这里真漂亮,我打算在这里长住了!”小鱼自顾自地说着转了个圈,“这样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 兔子再也不想来河边吃草了。 可是它不想因为一只小鱼就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于是兔子暗自决定要想办法把这个生活中的唯一变数赶跑。 第二天,兔子还是一如往常地来到河边,它昨晚除了吃饭、玩耍、梳毛,还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写信。 毕竟要赶跑小鱼,它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或许是欺骗来达到目的。 “河里有水怪?”小鱼看完信上的内容,像珍珠一样晶莹的眼睛瞬间吸水膨胀了,它急得原地转了几圈,“为什么水怪爱吃漂亮的小鱼?看来我必须得走了。” 兔子很庆幸,这只小鱼就这么傻傻地相信了它写的信。兔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让它不自觉地放松了耳朵,摇了摇尾巴,它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让兔子生出了一秒钟“到底要不要赶走它”的怀疑。 小鱼忽然停下转圈:“哎,水怪是晚上才会出门的,你晚上可以收留一下我吗?” 兔子抱着装小鱼的玻璃缸回家的时候一直在安慰自己: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即使它现在随时可以摔碎手里的鱼缸,让小鱼再也不能呼吸,但小鱼一直在说些感谢它的话,让兔子没办法突然做一些伤害它的事。 兔子带了小鱼回家,不过它没有打算照顾小鱼,只是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还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一觉睡到了傍晚。 等它醒来,小鱼还保持着刚刚到家的姿势,眼睛一直盯着它,像是等待了许久:“你终于醒啦,我感觉我无聊得都要吐不出泡泡了,现在可以陪我玩了吗?” 兔子摇头拒绝了,他不能再纵容小鱼了。 它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干着自己的事情:吃饭、玩耍、梳毛……这天晚上它梳了两遍毛,在不知不觉梳第三次前,它还是去了客厅看看那只小笨鱼。 小鱼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睁着大大的眼睛,只是尾巴不再摇了,鱼缸里的水没有一丝波动。 兔子马上去晃了晃鱼缸。 “我在睡觉!兔子先生,”刚刚还静止的小鱼猛地甩了甩尾巴,气鼓鼓地在小小的玻璃缸里游动,尾巴啪啪地打在玻璃上,“你不陪我玩就算了,还晃醒我,而且你给我的水好小,我真的想走了!我想了想水怪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兔子求之不得。 它抱着玻璃缸,第一次和太阳失约,在天还没亮时就出了门。 小鱼本来还在为回家而高兴,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才开始慌张:“兔子先生,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没有走错。兔子要找一片离家远远的湖当小鱼的新家,小鱼不会怪它的,只要它在信里写:这是我专门为你找的新家,这片湖没有水怪,很安全,我会常来看你。 兔子从来没有说过话,但写信让它拥有了和说话一样的魔力,这种魔力说不定还会让小鱼感谢自己这么为它着想,但它不会知道这全是骗它的。 兔子有种想写更多信的冲动,它也不知道为什么。 等找到了兔子认为最合适的湖,小鱼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大喊大叫着:“我不要去湖里!不要送我回湖里,这里的鱼太多了,我只是一只小鱼,会被大鱼吃掉的!” 是小鱼太脆弱了,这不关兔子的事。 它想着慢慢倒掉了玻璃缸的水,令它意外的是缸里已经有些浑浊的水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 再去看小鱼,它睁着大大的眼睛,珍珠连成线般从它的眼里掉了出来。 鱼是不会流泪的,就像兔子不会说话。 兔子看到这一幕听到了仿佛从内心深处传来的破裂的声音,它察觉到身体的异样,连忙把小鱼倒进湖里,没有回头看一眼,匆匆跑回了家。 到了家,兔子还能听到那碎掉的东西在身体里碰撞的声音,那是它很熟悉的痛苦的声音。 兔子是很能忍痛的动物,按往常来说即使痛苦钻入了身体里,它也不会听到,也不会叫出声,完全不会影响它的生活,而现在连它也快要承受不了的痛苦狠狠扎进了心里。 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更痛一点。 它还能忍。 阳光敲打了它的窗户催促着它出门,今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兔子来到了河边,像往常一样闻见芳草的清香,看见河面上初升的薄雾,听见鸟儿在树上的歌唱。 生活没什么不同。 兔子看着平静的河面,看见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它是一只棕黄色的兔子,全身上下找不出第二种颜色。 为什么小鱼有这么多种颜色? 为什么小鱼会一眼看到自己,它这么普通,明明河边还有别的动物。 为什么…… 兔子不能再想了,它以前不会想这些事情的,它以前只会在河边吃草。 这天它回家的时候,看见两只蝴蝶从眼前飞舞而过,听见青蛙们的合唱,昨天带着小鱼回家的时候它也和它们没什么不同,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般。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它身体里充斥着碎玻璃的声音,它仿佛还能闻见抱着空空的玻璃缸回家时鼻腔里快要溢出来的咸味,那是小鱼珍珠做的眼泪。 今天不一样了。 兔子回到家,看见桌子上的空鱼缸,它思索了几秒捧起鱼缸,摔到了地上。 “啪——” 在一地的碎玻璃中,兔子慢慢蹲下来缩成了一团,这是它忍痛时最常做的动作。 痛苦日复一日地撑大了它的身体,于是那些未曾设想的快乐挤进身体里,就像一滴水落到满是污水的杯子里,不能净化它,它也感受不到。 兔子不知道为什么和小鱼在一起会放松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想说话的冲动,为什么要答应带它回家…… 它扔掉了小鱼,摔碎了鱼缸,只能靠着破坏一些东西用痛苦来确认自己对它的感情。 可是它摔碎了才意识到鱼缸再也拼不回从前了。 “啪——” 念到这儿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我的目光从信纸转移到周途身上,他坐在我身边,这会儿他手里紧紧握着菊石,默默地将那只手从腿上挪下去了。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石头是不是……碎了?” “没有,”他面不改色说,“继续念。” 兔子感到痛苦在胸腔内快要决堤,它强忍着痛拿起笔写信,完全没有思考,只是凭着感觉写下了那些话,痛苦随着笔墨的魔力有所缓解,但那还远远不够。 它拿着那封信跑到了湖边,它在本该午睡时出了门。在它不想因为小鱼改变生活习惯的同时,却又一次次为了它违背了自己昼伏夜出的天性。 兔子觉得这是它欺骗小鱼应该受到的惩罚。 它望着沉睡的湖面,看见自己影影绰绰的倒影,只有一种颜色,就像它只感受得到一种情绪——痛苦,如影随形。 兔子双手握着那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在湖面的倒影中它却在一片朦胧中看见了上面慢慢显出了两个字:真心。 但湖里再也看不见那只彩色小鱼了,此刻的真心再也换不到另一颗真心了。 那有什么用呢? 兔子慢慢蹲下来缩成一团,平静的湖面被一滴又一滴的水激起了波澜,它终于哭出了声。 它天生不够发达的声带被撕扯的痛苦远远比不上那一刻意识到它毁掉了小鱼的痛苦。 “你怎么哭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兔子身子一怔。 小鱼不知何时出现在湖边的,阳光下那条斑斓的尾巴有些担心地缓慢晃动着。 兔子害怕这是它的幻觉,赶紧将信送了出去,它有太多话想说,想让小鱼知道了。 “水怪是骗我的?我知道了,湖里的鱼已经告诉我了。哦你一开始不喜欢我,想赶我走……为什么?我这么漂亮……好吧好吧,你不喜欢被打扰。” “你说对不起?我早就不生你气了。其实湖里也没有我想象的可怕,这里的鱼都很好,它们喜欢我的尾巴。不过当时我是真的很伤心,你要补偿我。” “为什么要第一个找到你做朋友?因为我看到你了。” “我看到了你,你找到了我,”小鱼开心地转圈,“没有为什么,兔子先生。” 故事到此结束了。 我躺在床上,将信收好压在了枕头下,周途躺在另一半床上,让我仿佛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 当时周途还不会说话。 “我想当另一只不说话的兔子。”我盯着发出暖光的床头灯突然说,然后握住了他手腕上的疤痕。 “嗯。”他没有问为什么。 “对了,你记得把石头修好。” “……好。”—— 感谢宝宝们投喂的海星 第33章 那天晚上,手上柔软的触感让我想起第一次握住周途手腕时,在脑海里幻想的那颗发霉的橙子。现在嫩芽奇迹又顽强地从坏掉的地方挣扎再生,清新的橙香仿佛完全掩盖了霉味,让人一时忘记了那颗坏掉的橙子无法逆转的命运。 四年后的一天,和周途一起逛超市的时候,他一边跟着我后面推着购物车一边看手机,遽然平静地说:“明年我们一起出国。” 我正拿着一盒黄澄澄的橙子犹豫要不要买,闻声去看他向我展示的手机屏幕。 他常看的“RP自救之家”发表了一篇新文章,顶着超市的射灯,黑色的大标题格外醒目:“全球首款眼科基因治疗产品将于明年在海外上市,能够治疗患有LCA的儿童和成人患者……” 等待未来科技发展,真的等到了。 那盒橙子被我扔进购物车里,我高兴地给了他一个带着微弱橙香的拥抱:“太好了!” 松开的时候,看见他挂着微笑的嘴角,我福至心灵,趁着这个大好时机期待地问:“哥,我觉得今天很值得庆祝,可以做平时不能做的事……比如,我可以吃很多很多零食吗?” 某个冷酷无情的人放下嘴角,干脆拒绝:“不行。”顺便把那盒高敏水果放回去了。明明买回去即使我不能吃,他也可以自己吃。 当然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买什么零食都要看看包装背面的致敏物提示,审判完后就把我精心挑选的东西打回去大部分。 我撇撇嘴已经习惯被他残酷拒绝很多次,没有说什么,思索着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好东西可以要。 周途忽然说:“今天可以吃蛋糕。” 我们去了常去的那家专门做无蛋奶糕点的店,也是我们第一次去买蛋挞的地方。逛完出来时,净城十二月的天幕已经变成暗色调,广场灯火辉煌。 左手提着蛋糕盒,我空出的另一只手自然地牵着他没有提袋子的手,和每一对路过的关系亲密的行人没什么不同。即使不需要和他们解释我们牵手的理由,我每一次都会在他们偶尔瞥过来的眼神中堂而皇之地想:只是因为我眼睛不好。 “这个蛋糕可以许愿吗?”我一边走一边问他,虽然在心里已经刻板认为每个蛋糕都有许愿的功能,但毕竟距离我十六岁的生日还有四个多月,我害怕用完这个愿望,明年过生日就不能再贪心了。 “可以,”周途不知道为什么过生日从不许愿,拥有很多愿望额度,每次都会大方地让给我,“想许什么愿?” “下个月你生日那天,我们去北海道看雪好不好?” 我晃了晃他的手,他看着我还没有回答,随后目光莫名落到了我身后的不远处,脸色徒然一变。 我迟疑地回头,一眼就看到那人虽然被人群遮掩,但一双纹路斑驳的手高举着一张十分显眼的红色牌子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上面好像贴着一张儿童照。我的眼睛在夜晚还是不太容易看清楚,刚刚分辨出最顶上的几个字:“寻人启示……”手上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把我快速拉走了。 到了车上,我看着放在腿上的精美蛋糕盒,明明想打开检查蛋糕有没有在刚刚快步走的几分钟内受到碰撞,但我只是听着一颗心乱撞的声音愣愣地盯着它。 不知道是不是在害怕一打开会看到一个惨不忍睹的蛋糕。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想问周途答不答应去看雪的事,急促的手机铃声却先一步抢过了我的话头。 他接通电话,听对面的人讲了一会儿,面色越来越沉,短短回应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后便对司机说:“改道去明和医院。” “怎么了?”我心情七上八下的。 “他突发急性心梗了。”周途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慌张,还是一贯的用“他”代替,从来没有听他喊过周先生一声“爸”。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有几位穿着西装的人在导管室外面守着,我都不认识,周途首先和站在最前面的那位打了招呼:“秦叔叔。” 这位秦叔叔看上去很儒雅随和,不笑的时候也有淡淡的笑纹在眼尾展开,点过头后拍拍周途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最后说了一句“这段时间需要你适当挑担子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医护人员出来说明造影情况后确认要植入支架,周途作为家属签了风险告知书和病危通知书,之后就是煎熬地在外面等待手术结束。 周先生是个大忙人,虽然我和他正面相处的次数少得可怜,但是心非木石,就算现在躺在导管室内的是一位陌生人,知道他生命垂危的消息后也无法做到毫不动容。 但是陪着周途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他全程都是面无表情的,没有往那和死神仅有一墙之隔的门口看一眼,也没有为了缓解压力看过一眼手机,整个人仿佛被剥夺了所有情绪,像尊没有被雕刻过的石头。 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被无限拉长,等着等着我有些撑不住了,悄悄打了两个哈欠后我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了周途肩上,没有闭上眼。 周途似乎终于有些回魂,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不少,他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盯着墙的目光转到了我放在腿上的手。 下一秒,好像有另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到了我身上,我撑起眼皮去看,对上对面秦叔叔锐利的眼神,一瞬间的疑惑后那道眼神兀然变得温和,他神色自若地移开了目光。 我没有多想,以为他只是在盯着某个地方想事情,并不是目标明确地盯着我。 那日我没有陪到手术结束,周途让我先回去休息了。 我把那个没有打开的蛋糕放进了冰箱冷藏,过了两天经吴妈提醒才迟钝地想起它的存在,她叮嘱我:“依白,放了这么久就别吃了,小心吃坏身体,等会儿我去扔了。” 我当时正好打开盒子,看见了里面已经局部塌方的蛋糕,但比我想象中的惨样要好一些。最后还是趁吴妈不注意偷偷尝了一口,多年以后我都能回想起这天,酸掉的、冰凉的、过期的椰奶油在嘴里慢慢融化的感觉。 还能想起三天后,周途得知我这几天因为生病在家休养,匆匆忙忙赶回来看望了我。 那时,周先生还在CCU躺着未能出院,不过即便出了院也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静养,于是即将十九岁的周途只能“拔苗助长”,一边忙学业一边由父亲授意——在他十分信任的公司首席运营官秦文逸手底下学习以及辅助自己管理公司运营等等。 其实早在这之前周途就处处透露着与同龄人不同的成熟,尤其在这段不愿回忆的忙碌时光里,他在重压之下还显得格外优秀,以至于到了让人感到淡漠疏离的程度。 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整天,醒来第一眼看到周途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幻觉。 他可能不想打扰我睡觉,只开了床头灯,在昏黄的灯光中我揉了揉眼睛发现不是幻觉,才慢吞吞地说:“你好,周总。” 周途面上带着些许疲倦,没有换衣服,西装革履的,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语气有些冷地命令道:“袖子拉起来。” 我不情愿地把睡衣长袖撸上去给他看,手臂上的红疹子还没完全消下去,但对比前几天已经好了很多,于是放下袖子时我还沾沾自喜他没有在我生病的第一天就回来,而后又有些小失落。 “周依白,”他看完后淡淡地宣判,“接下来两个月你都不准吃任何零食和甜品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但是每次申请“减刑”,和他讨价还价只会判得更重,只好恹恹地答了一声“哦”。 他看了看手表:“起来吃顿晚饭吧。” 我好像已经猜到了他的潜台词“只能陪你这么点时间”,在明明站得很近又好像触碰不到的影子里问:“又要走吗?” “还要回趟公司处理出差回来的事务。” 当时周途这么忙,我都把这归咎于他一不小心表现得太聪明、太有能力,让公司高管过于赏识器重的疏忽,于是我坐起身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你让我敲一下额头。” 周途没有问我为什么,可能觉得问这个问题浪费他的时间,没有意义,所以对我提出来的奇怪要求只要尽快满足就好。 我从昏暗的暖光中摸索着伸出手,他站在床边尽量耐心等待,而后在我笨拙地放错位置摸到他的脸后,他像是无奈地轻轻带着我的手,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只是一触即离。那一瞬间我已经顾不上有没有把他敲笨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暂停了一瞬,导致在下一秒必须需要用加速的心跳让身体正常运行。 黑暗中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又是手机铃声率先打破了我们心照不宣的沉默,周途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出去接了这个电话。 我留在房间担心可能这顿饭也不能一起吃的时候,下一刻虚掩的门被推开了,走廊的一束光跑了进来,周途站在那儿问:“依依,想不想出去吃晚饭?” 第34章 作为一名易过敏和挑食混血星人,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几年前我就习惯了每天自带盒饭去学校吃,家里可以在完全符合我口味的食谱里点菜,加上我的眼病需要注意饮食,所以非必要的话不会出去吃饭。 周途说完这句话,我有过几秒钟的犹豫,随后下了床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衣柜前挑出一件鹅黄色毛衣。 刚刚把睡衣脱下,理了理有些乱掉的头发,忽而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前一秒还站在门边的人已经出去了。 “有这么急嘛。”我咕哝了一句拿起毛衣穿上,又尽量快速地选出适配的外套和裤子换好。 “今天去秦叔叔家吃饭。”周途开着车,忽而想到什么漫不经心地说,“我发了你的忌口和眼部健康饮食清单过去,他说一点都看不出你身体不好,把你养这么健康肯定费了不少心思。” 当时我正认真盯着窗外的风景,因为今晚外面格外亮,认出许多店面换上了红绿色的圣诞装饰,我才想起今天是圣诞节。圣诞彩灯的暖光贴着玻璃烤进来,我们的车随着车流驶过,像坐在旋转烤箱里被慢慢烘烤的小面包。 尤其听周途这么一说,让我更感觉我是一块天生就发酵不足,需要精心照顾才能烘焙得松软美味的面包。 “烘焙大师。”我看着他嘀咕了一句,说完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说什么?”周途耳朵很好,明明听到了但因为对不上脑回路又耐心地问一遍,可能以为我又在说他不知道的从网上看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说谢谢哥哥为我费心呀,”我对他笑着说,抛出一堆不要钱的夸赞,“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和妈妈一样好,你现在是除了妈妈……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他听了好像没有很开心,反而皱了皱眉,让我有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感觉。眼看着下一个路口要经过那天我们买蛋糕的金星街,他突然奇怪地选择了绕道走。 到了秦叔叔家,佣人开门领着我们进去,一到客厅就听见一个清亮的男声:“知雨姐,圣诞树装饰好了,你快来看看!” 我听见那两个字不由得心头一颤,不知道是不是名字巧合,赶紧循着声音望去,却只看到了一位长相俊秀的少年站在沙发旁边,面前是一棵极繁主义一眼会爱上的,五彩缤纷、满满当当的圣诞树,树下已经堆了一些礼物。 他注意到我们后,主动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介绍,下一秒不知从哪儿传来温柔清晰的一声“来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到很亲切熟悉。 有两个人一同从走廊里出来,一位是认识的秦叔叔,另一位留着短发,穿了一件很符合圣诞氛围的红裙子,看见她的眉眼,我愣在了原地。 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否有一条名为缘分注定的线,能让分开多年的两个人重逢后还能一眼认出彼此,现在我相信了有这条线。 “姐姐……”我看着她惊讶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她显然也怔住了,还未开口,秦叔叔先和善地问她:“知雨,看来你和依白认识?” 宁知雨已经回过神,听到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名字后对我了然一笑,说:“小时候在福利院认识的弟弟,只是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看来今天这场聚会是上天注定。”秦叔叔笑眯眯地说,然后先介绍了他的外甥闻明朗——就是刚刚和我们打招呼的男生,再介绍了他的养女宁知雨。 和他们握手介绍自己后,周途把提前准备好的圣诞礼物送出去了。宁知雨说等会吃完饭可以一起拆礼物,拉着我的手坐到了沙发想叙叙旧,我莫名感到有道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我,让人脊背发凉。 但是回头一看,只有周途在望着我们这个方向,看到我转头和他对视上了,他还对我微微一笑,没有任何异常。 我狐疑地又转回去,刚聊了两句,她手机不巧响了,对我说了声不好意思,一边接通电话说着英语一边离开了客厅。闻明朗此刻坐得不远不近,正一脸投入地对着电视玩赛车游戏,没时间聊天。 我无聊地去看周途,秦叔叔和他唠了两句家常,又有其他客人正好到,是一位气质温润的中年女性,她先打招呼喊了一声“文逸”,可见他们关系很好。 秦叔叔明显笑意更深,先向这位客人介绍了周途,而后说:“周途,这是净城眼科研究所所长于昳教授,不久前带领团队在R国完成了视网膜类器官移植的临床前研究。” “于教授好,久仰您在遗传性视网膜疾病的诊治研究,之前读过您关于……”周途和她礼貌握过手后,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进了书房交谈。 整个客厅冷清了许多。 “嘿,双人赛玩不玩?”闻明朗见我不玩手机,坐在沙发上好像很无聊的样子,把另一把手柄递过来问我。 第一把操作还不太熟练,幸好我上手很快,终于在第三把赢回一局。后面还换了其他游戏玩,一直到宁知雨回来才结束。 多年未见,想说的话多到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们一边看着电视上放的电影《小鬼当家》,一边聊天。我才知道她现在在M国读本科,今晚不只是圣诞聚会,还是她放假回国的接风宴。 顿时感觉时间过得好快,毕竟上一次见面我们都还是小孩子。 我简单说了说这几年的生活,因为一直以来收到的同情实在太多,所以我习惯选择用尽量轻松幽默的口吻透露自己眼睛情况的冰山一角。 这几年经常在国内外的眼科医院辗转,耽误了不少课程,延长了我初中毕业的时间,还连累了另一个随时随地陪着我的人。 所幸目前治疗效果不错,付出还是有回报。当然生活也不全被求医问药填满,不想因病影响心情,我们也经常一起去旅游放松,拍的照片已经能做好几本相册了。 聊着聊着,书房里的几个人出来了,秦叔叔、于教授和后面来的客人又谈起品酒的话题先去了餐厅,周途看见我眼睛一直盯着电视走过来习惯提醒:“依白,歇一会儿再看。” 我下意识想答“好”。 宁知雨却笑了笑和我说:“依白,快到最精彩的部分了,看完再歇没关系吧。” 这让我不知所措起来,看着周途用眼神询问他可不可以,毕竟很久没见了我还挺想和姐姐一起看这个电影的,在福利院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周途垂眸看我,沉默几秒说了“好”。 几天后,宁知雨在和我打电话聊天的时候才告诉我,饭后周途去找她简单交流了两句,大意是说:“宁小姐,麻烦以后不要插手我和依白的事。” 她在电话里还模仿了一下当时周途说话的冰冷语气。 她感觉自己在周途眼里扮演了一个恶毒的角色,比如大人在外面教育犯错的小孩时,摸不清情况只是一味护着孩子的路人。 “管得太严了吧,”电话那头,宁知雨没忍住抱怨了一句,有些委屈地说,“而且说得好像我对你来说很不重要,那你现在是不是只听你哥的话,都把我忘了?” “没有,姐姐。”我赶紧解释了一下,因为要保护眼睛,周途才严格控制我用电子产品的时间,每天只能看一小时。 没想到说完,她直接沉默了半晌,最后说了一声“好吧”。因为我不能用太久手机,我们没聊多久便结束了今天的通话。 一周后,宁知雨约我一起去野生动物园,和她在门口汇合后,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都莫名慈爱不少。 乘坐观光车游览了猛兽区,又去看了小熊猫和水豚,体验了喂羊驼。一开始本来想用我的手机拍照,宁知雨善解人意地说:“园区这么大,一个小时应该拍不完,用我的手机拍吧。” 我们玩到中午去了园区的小熊猫主题餐厅吃饭,因为不让自带食物进动物园,我就没有让吴妈给我准备盒饭,点了一份番茄意面。 我正吃了一口,突然收到周途发的消息:“玩得怎么样,吃饭了吗?” 宁知雨刚刚已经把拍的照片发给我了,我赶紧一并发给周途,又补拍了一张意面的照片给他:“周总,动物园视察工作已顺利完成,非常开心!” 周途很快回复:“好的,依依。”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我理直气壮地对他说,“没看出来周总这么不正经啊。” 等了一会儿,他好像接不住我的戏,无奈地回:“别折腾你哥了,依依。” “依白,刚刚看到还有几张照片发漏了,我发给你了。”宁知雨坐在我对面,喝了一口小熊猫印花咖啡。 “好,谢谢姐姐。” 我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答应,看见周途发的话,我脑补了一下他当时应该无可奈何的表情,忍不住想笑,没仔细看那几张照片就打包发给了不能来视察的周总。 “笑这么开心,”宁知雨注意到我的表情狡黠一笑,“谈恋爱了啊?” “……没有啊。”我被问得笑容一僵,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看了看仿佛被时间暂停的聊天界面,过了多久了,怎么才一分钟?怎么周途还没有回复我? “你告诉我也没事,我又不会和你哥告你早恋。”宁知雨温柔地循循善诱。 “真没有,姐姐。” 怎么才过去三分钟?我挠了挠头,被她说得好像真有这么一个对象存在似的,一颗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一种虚幻模糊的想象真实地慢慢涨大,像水球一样满足地跳动。 “那你耳朵都红了。”她笑着调侃一句。 没想到最后我的笑容全部转移到了宁知雨脸上。 而这次周途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复,我奇怪地往上翻才看到有一张是我和宁知雨一起喂小鹿的合照,当时笑得很开心,也没注意彼此靠得很近。 第35章 下午结束了这次野生动物园之旅,我们从门口出去。我看了看手机,周途依旧没有回消息,可能是太忙了。 没走几步,宁知雨突然在一家摊位前停下了:“老板,这个多少钱?” “三十五。” 听声音感觉摊主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还挺耳熟,我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来,看见宁知雨手里正拿着一个卷毛小羊羊毛毡,捏了捏它毛绒绒的脸。 再望向她对面的人,一张好像没怎么变化的熟面孔出现在眼前,我惊喜地说:“张爷爷,这么巧,您还记得我吗?两年前我和我哥在您这儿订做过羊毛毡。” 坐在折叠椅上的大爷戴着贝雷帽,缩在冬日并不暖和的风中,窄窄的脸上挂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镜,闻声仔细观察了我几分钟,声调忽然拉上来:“啊记得记得,你哥给我看过照片,你们养的那只兔子叫……” “五元。”我低声说完,看着他摊位上的手工羊毛毡和各种宠物玩具,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回想起在他这儿买的第一个给五元的玩具球,和最后一次给生病去兔星的五元订做的羊毛毡。 五元和我一样挑食,和周途一样小气,尤其在整治它挑食的毛病时特别喜欢生气,而且它很聪明,能听得懂我们说什么,一说不给它零食吃就跺脚,曾经因此把自己跺骨折过。 后来它生病了却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地蹲在角落,要不是发现它不吃不喝,没有精神,去了医院检查出急性肠梗阻都不知道它一直在忍痛,手术风险比较大,我们选择了保守治疗,不幸的是最后没救回来。 五元的离开对我打击很大。 我曾面临过妈妈的离世。那时年纪太小,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只是知道妈妈再也回不来了。她离开得太匆忙,好像一朵云轻轻地消失在天边,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而我却会在此后每个晴朗的天空中找寻最像她的云。 直到后来五元离开了我们,我才后知后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这种永远失去的感觉。 是周途告诉我关于平行宇宙的事,才让我从悲伤中走出来,虽然没有科学依据可以验证平行宇宙的存在,但他肯定地对我说过,在另一个宇宙,妈妈和五元都陪着我们。没有死亡和遗忘,只有一艘小船可以在永恒的伊云星系中遨游。 宁知雨满意地买下了那只小羊,挂在了她的包上。 临走前,张爷爷蓦地叫住了我:“小伙子,你前几天有没有去德山公园啊?我怎么感觉在那儿见过你。” “没有去过。”我疑惑地回答。 张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笑:“可能记错了吧,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他挥挥手,“你们慢走啊。” 刚和他告别,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竟然是周途打的电话,一接通就听到他沉稳的声音:“我来接你了。” “真的吗?”我欣喜地问,“工作结束了吗?” “嗯,马上到了。” “那我在门口等你。” 挂断电话,宁知雨问我是谁打来的,我如实回答并说了周途要来接我的事。她盯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他在给你发消息?” “对啊,怎么了?”我看见她微微蹙着眉的神情,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东西。 “……没什么。” 和宁知雨告别后上了车,坐上后排,我发现周途面色有些沉,好像心情不太好,可是在电话里面又没听出来他的语气和平时有没有不同。 我习惯性地和他报备今天做了什么,即使这些事都以照片的形式发给了他,我还是感觉口头描述会更亲切一点,能让他产生和我一起去了动物园的感觉,然后说了刚刚遇到张爷爷的事。 “他在德山公园看到过你?”周途虽然嘴上说结束工作了,结果在车上还在看报告,听我说这么多好玩的事脸色依旧没变,反问这句话的时候还比刚刚严肃了。 “可能看错了吧。”我没有多想回答了一句,发现手机屏幕亮了,是宁知雨发的消息,邀请我下个周周二去她的生日宴。 我正想和周途说一声,他突然冷冷地说:“最近不要出门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感觉他今天很反常,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对上他仿佛在我身上定住的沉沉目光,还没有开口,他答非所问:“等他休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就一起去Y国。”这回有了确切的地点,仿佛他已经做了不少计划。 我实在不理解周途不让我出门的决定,这天晚上缠着他问了几次,他才似真似假地说他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独自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不会的,”我对他肯定地说,想让他彻底相信,于是翻来覆去地讲,仿佛讲一万遍就一定能成真,“你是我哥,我不会丢下你的,你也不能丢下我。我们就像悬崖上两颗紧紧相依的石头,有一颗石头摔下去,另一颗也会跟着摔下去,我们也在同一条船上,就算哪天漏水了,我们也会一起沉下去……” 周途听完我絮絮叨叨,完全没逻辑的证明,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却很有理智地问我为什么要摔下去,为什么会漏水。 我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抱抱他说:“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陪着你,就像另一个宇宙的妈妈和五元一样。” 他回抱了我,抱得很紧。 没想到我这番肺腑之言依旧没拿到出门的钥匙。学校放了寒假,周途却只允许我和他一起出门,连去宁知雨的生日宴都不行,原因是那天他要去外地的一家大型制造企业谈新项目合作。 我本想和宁知雨打电话说我不能去的消息,电话接通,那头却传来秦叔叔的声音:“依白,你找知雨吗?她有事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告。” “秦叔叔好,我只是想……告诉姐姐她的生日宴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我酝酿了一下,违心地把这句话磨出来的时候还是感到难受。 “哦,怎么去不了了呢,”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可惜,顿了顿说,“知雨昨天还念着你第一次参加她的生日宴,打算办的比她成人礼那天更隆重呢,找了派对策划师,山顶别墅都安排好了。而且她马上就要回M国上学了,下次有机会再见要很久之后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感到不去这个生日宴很对不起姐姐,会留下遗憾,揉着衣角纠结要不要和周途求情,还是狠心一点拒绝。 “我可以问问具体是什么原因吗?”他见我半晌没回答,温和地询问。 我还真没想好什么话术,实在不擅长撒谎,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了实话:“我哥不想我去……” “是吗?”他轻松地笑了笑,仿佛这个打败我的大难题在他眼里不值一提,“那你呢,你想不想去?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去帮你和你哥说。” “真的吗?”我既惊喜又忐忑,不知道他能不能让周途回心转意,但一想他是长辈,去劝周途应该会有用很多,“谢谢秦叔叔。”末了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秦叔叔,你记得不要和他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笑着答应了。 最后不知道他怎么和周途说的,反正我可以去宁知雨的生日宴了。 虽然拜托过秦叔叔不要和周途说,但没想到他没对他女儿守住。宁知雨隔天就回了电话过来,提起之前周途不让我去她生日宴的事,幽幽地说:“依白,我感觉你们关系不太正常,他对你的控制欲太强了,你……没感觉吗?” “没有吧,”我听见这话下意识地说,“姐姐,你以后不要说他了,他现在对我挺好的。” 她好像恨铁不成钢,但还是柔和地讲:“好吧,你开心最重要,我只是提醒一下。那以后我不说这些了,记得受委屈了就和我讲。” “好。” 元旦到一月中旬之前,净城没下一场雪。好像无论何时从窗外看去总能看到一片纯净的蓝天,白云高高悬挂。 去参加宁知雨生日宴的这天接近傍晚,周途下班回来简单吃了饭便要去机场,走之前我跟着他进了房间看他收拾行李,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一进去,我就眼尖地看见他的行李箱放了几盒药,明显有拆开的痕迹,看样子吃了不止一两天:“你怎么又在吃药?”周途之前恢复说话能力后,经医生评估后停了药,此后没有复发迹象,好像没有任何戒断反应。 我总觉得这不正常。但随着时间推移,周途俨然一副完全健康的模样,我想如果真的有问题的话,也不会装这么久都没有破绽,我就渐渐安下心来。 没想到现在心又悬了起来。 “你吃了多久了?” 我拿起药盒想仔细看看,周途过来先一步从我背后抽走了药盒,自然地装进了一个收纳袋再收进了箱子里说:“就最近这段时间,只是有点失眠。”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毕竟周途很擅长说谎,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看不出来。 “真的吗?”我怀疑的同时有些手足无措,有种没有及时发现的后悔,“是不是很严重?你不要瞒着我。” “真的,”周途注视着我,这时候了看见我紧张的样子还能笑得出来,朝我微微张开了手,开了一个我早就不相信了的玩笑,“抱一下就好了。” 但我还是抱住了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们仿佛要成为两块永远立在这里的化石。 他在我耳畔很轻地说:“我还梦到了一个陌生女人带走了你,走之前她骂我很自私。” 我愣了一会儿,他松开我,仿佛刚刚没有说出那句话,恢复了往常冷静的模样:“我要走了。” 我有一丝犹豫还是说了“好”。 在门口目送周途离开后,我坐上车去赴宴。天上毫无征兆地开始簌簌落下鹅毛大雪,从车窗往外看去,宛如电视出故障后的雪花噪点。 让人看不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第36章 雪越下越大,抵达宁知雨的生日宴会地点时,山顶已经铺了一片白,像盖了一层奶油,整个世界变得柔软。 别墅门口有侍应生迎接,一进室内便看到入口处贴心地摆设了小桌,提供了姜茶和热可可驱寒,看起来刚放上没多久,都冒着热气。 再走进去来到宽敞的客厅,我才意识到自己来的算比较早,还没有多少客人到场。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工作人员正忙着将户外的一些道具移到室内,宁知雨在靠近观景台的位置和一位穿职业装的女人交谈,隐隐约约能听到在说什么取消户外活动,调整一下流程。 闻明朗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位置,一手捂着装热可可的马克杯取暖一边看雪景。在场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看到他就显得格外亲切,我走到他身边打了招呼。 他落在宁知雨身后雪景的目光转到我身上,随口一问:“你哥没来吗?” “没有,他今天出差了。”而且他好像不是很想来宁知雨的生日宴,虽然宁知雨也没有邀请他。 “我哥本来也要去外地工作来着,结果现在下这么大雪,刚刚听他说九点后的航班都延误了。”闻明朗向我展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暴雪预警的消息。 在车上,我给周途发了一句“起落平安”,当时没有收到回复。听闻明朗这么一说我解锁手机,点进聊天界面,五分钟前周途只短短回了一句话:“安全回家了发个消息。” “好,你登机了吗?”我问他,果不其然稍后便收到了他说航班延误了的消息,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只让我好好玩,估计在忙着调整行程。 “没关系,”宁知雨一边接电话一边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声音柔和,“谢谢……心意收到就行了,好……你们注意安全,拜拜。” 电话挂断,她一秒钟瘫进了沙发,像此刻贴在墙上的粉色调气球漏了气,笑容瘪了下去,她漂亮的礼服和妆容都仿佛黯淡了一些。 闻明朗立即关心地问怎么了,她说:“雪太大了,有些人说来不了了。” 闻明朗安慰着都怪天气,我趁着机会将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送了出去,宁知雨马上重新充气鼓了起来:“谢谢依白,我想现在就拆开可以吗?” 我点头后,她慢慢打开了礼物盒,脸上的笑容因惊喜瞬间放大了弧度,眼睛亮亮的:“哇,这么漂亮!依白,你帮我戴一下。”我拿着项链替她戴上,因为没有经验,手还不熟练地抖了几下,半晌才戴好。 我特意向闻明朗打听了姐姐现在的喜好,发现她还是对蝴蝶元素情有独钟,所以选了一条绿松石蝴蝶吊坠送给她。 宁知雨打开手机相机欣赏着又满意地夸了一遍,我向闻明朗递去一个感激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没笑出来,看我的眼神很幽怨。 下一刻走廊方向传来了脚步声,秦叔叔走了进来,手里提了几个精致的礼物袋:“知雨,生日快乐。”然后将袋子放在了一个空桌子上,“你于阿姨现在在国外不能出席,托我带了礼物过来。” 宁知雨心情已经完全恢复,走过去笑笑:“谢谢爸,于阿姨给我发了微信,我在手机上感谢过她了。”末了凑过去小声地八卦:“对了,你们进展如何啊?” “小孩子家家的,好奇心不要这么重……”秦叔叔眯起眼佯怒地说了一句,看见宁知雨撇撇嘴,他带着笑意转移了话题,看向我们,“依白和明朗这么早就到了啊。” 我们礼貌地打了招呼。不知为何感觉到他的目光好像在我身上多定了几秒,我低头看了看穿在身上的西装,也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 尽管有人因天气原因不能赴宴,来的客人还是不少。派对开始后,便是室内社交、用晚餐的时间,大概九点左右,主持开始走下一个流程,宁知雨许愿切完蛋糕,简单说了致辞。到了舞会时间,几乎是同一时刻室内的所有灯光都调暗了不少,只有蜡烛和串灯连点成线般织起冬日里最渴望的温暖。 复古爵士乐在几乎密闭的空间里见缝插针地挤入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带动着人群随着音符涌动。 只是灯光对我来说太黑了,我看着眼前几乎没什么能见度的景象,眼皮莫名重重跳了一下,紧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看了一眼是周途打来的电话。 我凭着感觉向稍微安静一点的门口走去,期间还不小心撞到了端着托盘的侍应生和几位客人,连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抱歉”才走到门口。 没想到宁知雨也在,正在送一些要提前离场的宾客,桌子上的姜茶和热可可也换成了自取的伴手礼。 “依白,你要走了吗?”她看到我不舍地问。我摇摇头晃着手机示意了一下,走出去之前听见宁知雨在身后对我建议:“外面积雪有些深,要不今晚留宿吧?” “姐,我先接个电话再说!”说完我快步去了庭院的亭子接通了电话。 “回家了吗?”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周途稍微有些冷淡的声音,我瑟缩了一下,拿着手机来回踱步,用走动的方式试图消去户外的一部分寒冷。 “还没结束呢。”我说完关心地问他,“你那边怎么样了?” “航班取消了,高铁也大面积停运,今天走不了,刚到航司安排的酒店。”他情绪稳定、轻描淡写地说,而后顿了顿,“时间不早了,你尽快回家。” 我想起刚刚宁知雨说的话:“哥,雪下得这么大,我想干脆在这儿留宿一晚好了,也比较安全。” 他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现在派对正在高潮部分,我还想玩会儿。” “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眼时间乖乖回答:“十点十四分。” “你还想玩多久?” 感觉他的声音比现在室外的温度更冷,听得出不是在询问,是不满,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还想争取到回旋余地,嘟囔着:“住一晚也没什么吧,我跟你保证明天天一亮我就回家。” 煎熬等待了一会儿,他保持独断专行的风格回答:“我让司机来接你了,到家给我打视频。” 感觉周途完全没有听我说的话,我闷闷不乐地发泄情绪:“不回去,不打,你今天别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你!” 他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冰冷又措不及防地砸在我身上:“周依白,我允许你去参加生日宴,结果才几小时不到你就翅膀硬了,一点都不听话,你嫌我管得多了?对我腻烦了?不想看到我?看来是我对你太心软了,以后干脆别出门了。” “……没有,”我站在亭子里仿佛已经被寒风冻得麻木,委屈地说,“我明明一直很听话,只是今晚是个例外而已……姐姐过两天就走了,我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说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仿佛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句有些模糊的、神经质的低喃:“又是她。” “既然只是多待一会儿,就不需要留宿了。”周途冷静又毫不留情地说,“十一点半之前打视频让我看到你在家,晚一秒都有惩罚。” 电话被他挂断前,我控制不住拉高音量指责他:“你太过分了!” 却只听到“嘟”的一声,世界恢复了安静。我烦躁地踢了踢雪。 冒着雪回去的时候,宁知雨已经不在门口了。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她不知道喝了几杯酒,已经在舞池蹦迪了,现场音乐也换成了氛围欢快、节奏感强的歌曲。 闻明朗在旁边角落坐着看,没有上去跳。我郁闷地坐到他身边,加入观看行列,正想着和姐姐怎么说,没想到她注意到我们,走过来的时候随意捋了捋头发,海盐般的眼影在眼皮上闪闪发光,她跳得呼吸不太稳:“你们怎么不去玩啊?” 我们同时摇了摇头,都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宁知雨笑了笑,从正好路过的侍应生端的托盘上拿了两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递过来:“无酒精特调,喝点消消愁,两位小朋友。” 我抿了一口,放在了一旁的小圆桌上:“姐姐,我家司机等会儿就来接我了,我得先回去了。” 宁知雨感到意外地“啊”了一声,想到了什么问:“你哥来查岗了啊?” 我站起来缓慢地点了点头,她伸出手给了我一个拥抱:“好吧,你到家了记得和我发个消息。” “我没有抱抱吗?”闻明朗不开心地站起来说。 “你也要走?” 闻明朗立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宁知雨眼含笑意扫了他一眼,去拿了一杯酒:“依白走之前最后一起碰个杯吧。” 我转身去拿桌上的酒杯,碰杯后喝了一大口,感觉味道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光线不好,我定睛看了看酒杯,也没发现什么不同,随即奇怪地放了回去。 有客人过来和宁知雨聊天,我坐回椅子上,没过一会儿脑袋突然有些眩晕,是在外面站太久了着凉了?怎么还有些想吐,是酒的问题? 我站起身看见已经有人先一步朝卫生间方向走了过去,思考了几秒打算去二楼的卫生间。 从电梯上到二楼安静的走廊,我走了几步感觉魂魄被迫从身体抽离一般,没有力气。很快我扶着墙,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想喊人却发不出声音,眼睛无力地闭上前,隐隐听见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皮鞋出现在眼前,在视线里叠出了重影。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头顶的圆形床冠,以及隐藏于此的一盏暖黄光的射灯,把透明薄纱的床幔镀上一层沙子般的细闪的光,墙头挂着的一副油画里男人拿着一颗燃烧的心。 这是哪儿? 四下安静,我眨了眨眼,似乎听见了浴室里的水声,不知道谁在里面,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还哼着歌。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想坐起身,但只有大脑有反应,身体完全像死了过去,挣扎中才发觉手不知道何时被拉过了头顶,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绑上了,皮革质地的。 靠,那杯酒被换了,一定是下了药,但为什么要绑我?他要做什么? 没等我起来,浴室的门开了。那人从浴室里出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他走得不疾不徐,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 等他从套房的浴室走到卧室里,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我仍感到困惑不解。穿着浴袍的秦文逸走过来,笑起来眼尾炸花,此刻让我莫名很恶心。 床边陷下一个弧度,他攀了上来,笼罩着我,感觉周边的空气都被他隔绝了,我有些窒息。温热的触感碰上来时,我才发现我身下不着寸缕,他的手俨然化作一条滑潺潺的蛇,仿佛下一秒就会咬住我脆弱的脉搏,释放致命毒液。 我瞪大了眼睛,但全身还是使不上力,现在已经彻底明白了他想干嘛,却连咬牙骂他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盯着我,脸上浮现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撕下了伪装,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儒雅可亲,满意地喟叹了一声说道:“真漂亮。” “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尝尝是什么味道,”他说着说着再也控制不住狰狞面目,眼里露出野兽迫不及待想享用猎物的光芒,“我想应该很美味,可惜一直没机会下手……还好,我一直很有耐心。” 他开始脱我的上衣,忽然被西装里衬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摸出来一看,是一个很小的像纽扣一样的东西,但是在光线下这枚“纽扣”竟闪着微弱的蓝光。 秦文逸肉眼可见地全身一僵,下一秒扬手把“纽扣”狠狠甩到了一面墙上,“啪”地一声后,那道蓝光不堪重击地消失了。 他怒极反笑,声音低哑,掐着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他妈身上竟然带着微型窃听器!好啊,我真是低估你了!” 我窒息地挣扎起来,几不可见地摇着头,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但他没有意识到这回事,只顾着被窃听了的事,松开我马上下了床,点了根烟,拿起手机和人发消息。 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身上有这个玩意,但现在顾不上思考它怎么来的。趁着他联系别人的功夫,慢慢滚到了床边,虚弱地下了床,刚刚踩到地板上。 背后蓦地传来阴测测的声音: “去哪儿?” “以为我会这么放你走?把你窃听的数据给我!” 我本能地撒腿就跑。 但毕竟还没完全恢复正常,没跑几步,他猛地扑过来,抓住我的头发往后一拽,把我按在地上,我立刻反应过来手上暗暗想挣脱皮带,但发现很费时间就马上放弃了。 头皮被拉扯得痛到发麻,我咬着牙提腿向上狠狠顶了他致命的弱点,趁他吃痛松手那一刹又用头槌把他撞倒。 我立马翻身而起,见他要爬起来,眼睛盯着我,恼怒的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我的手还被皮带束缚着,处于弱势,不易反击,也跑不过他。 怎么办? 这时,反锁的房门突然被猛地撞出了声响,我们都愣了一下。 随后我马上回过神来,瞥见旁边的床头柜,来不及多想便用被束缚的双手抓起上面的台灯往他脑袋上使出全力一砸。 几乎是同一时间,又听见了“砰”的一声,房门被一股强劲的力道从外面踹开。 我快要喘不上气,无力地瘫坐在地。 世界寂静得仿佛快要末日,倏然一道尖锐的爆鸣声在耳边炸响。我全身僵硬,看见鲜红的血从他脑袋上流下,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刺痛的感觉让我找回了一丝神智。 秦文逸晕了过去。 “依白!”是宁知雨的声音。 刚刚激烈的搏斗把我刚恢复的力气已经耗光了。我站不起来,忽然背后一重,有人把他的大衣披在了我几乎没穿什么的身上。 我微微回过头,看见了周途,一刹那还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在做梦。他脸上还带着明显紧张的神情,大冬天的额头竟然出了汗。 他抱紧了我,紧到好像以为要失去我一样。 虽然没有想到他会来,但我还是好想和他说一句:“怎么来的这么晚啊。” 还没说出口,我眼皮一沉,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第37章 再度醒来,我还是躺在床上,看到白色的床幔,错乱地以为还在那个房间里。我猛地坐了起来,周围的环境也仿佛在一刹那蓦地转换到了我最熟悉的卧室。 缓了一会儿,直到心跳慢慢平缓下来,我才重新躺了回去,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想起眨眼睛。 周途呢? 我没有找到手机,走出了卧室,去敲了敲他的房门,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手腕上被皮带勒出来的红痕,应该涂过药了,凑近能闻见淡淡的膏药味。 没人开门。 周途不在卧室。我又转身下了楼,路过窗边的时候往外看了看,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依旧压着一层濛濛的雾,融化的雪泥泞地铺在路面上,没有一点生机。 何叔让我吃早饭,我没有任何胃口,在他担忧的眼神中硬生生吃了一点后才问:“我哥去哪儿了?他去出差了吗?” “少爷去疗养院看望先生了。” 不知道昨天的事最后怎么处理的,我想联系宁知雨,却怎么都找不到我的手机,只好待在家里无聊地看电视。 最开始调到播情景喜剧的台还能津津有味地看半天,笑了之后又突感没有意思,机械地拿着遥控器一个一个按,直到跳到电影频道,紧张悬疑的音乐响起,画面随着主角走动推进转到一张白色大床上,主角抖着手,鼓起勇气掀开被子看到一具男性尸体,暗红的血还正从脑袋上的子弹孔汩汩流出,突出的眼球直直盯着他,尖叫声瞬间穿透我的耳膜。 我猛地关掉电视,冲进卫生间干呕,仿佛要把刚刚吃下的那点东西都吐出来,但是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无形的异物压在喉管和胃部引起剧烈痛苦的灼烧,似乎有一团用水灭不掉的火存在,只想让人破开喉咙、划开肚子将手伸进去痛快地、不管不顾地扯出来。 我晃了晃脑袋,打开冷水洗脸,刺骨般的冰冷拉回了我的神智,却又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被拽回了噩梦般的某一刻,鲜血从脑袋上缓慢地、像一股溪流静静淌过。 “依白,你还好吗?”何叔在门外问道。 “没事,只是有点恶心反胃。”我嗓子咳得有些哑了,身体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异常沉重的东西偏执地往后拉,摇摇欲坠的感觉让我只能撑着洗漱台,不让自己倒下去。 最后我惨白着一张脸出去,迎上何叔担心的神情时想宽慰他笑一笑,却怎么都拉扯不出一个笑容。他把提前备好的奥美拉唑和吗丁啉递给了我,顺便关心了两句,我吃了药又坚定地告诉他:“没事的,何叔,我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走到卧室门前,我犹豫了一下,抬脚去了周途的房间。走到床边,在他的床头柜上看到了我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拿起来先和周途发了个“什么时候回来?”,再退出来和宁知雨联系。 但是翻到底也没看到和她的聊天框,再去联系人那里找也没有她,最后翻了通讯录和通话记录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连同和她有关系的闻明朗也通通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我盯着亮着的屏幕,任由它一点点变成了我最熟悉、最不想面对的黑暗,在他的床上躺下后,我慢慢蜷缩起身子,裹着熟悉的味道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脸颊上有一道温热的触感,我条件反射地胡乱伸出手去打,他没有反抗,艰难地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是我。” 我闻言一愣,不再挣扎,睁开双眼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而后反应很慢地伸出了手臂抱紧了现在的依靠。 我想起很久以前那颗碎成两半的菊石,后来好不容易才修补回来。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时,我感觉我们就是那两块分开来看总感觉哪里怪异的石头,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获得完整。 “你陪陪我,不要走……”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说。 他拍着我后背的手停了几秒,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昨天的事,他也没有答应我的话。 冷静下来后,周途陪着我吃了午餐,我其实依旧没有胃口,只喝了点粥垫了垫肚子。他没有勉强我继续吃,也不让我继续睡觉,后来因为我抗拒看电视和手机,他只好拉着我去看书。 这次是他读给我听的。 我们躺在一起,仿佛回到了认识的第一天,在我眼中他又成为了储存在躯壳里的一段时间,倒计时一结束,他就会消失。拉着他的衣角,握住他的手,也抵消不了这种必然要失去的不安。 在听到书里冒出来的一个“雨”字后,我握着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抖了一下,周途顿了顿,跳过了同样带“雨”字的下一句话。我眨了眨眼,终于迟疑地问他:“哥,你是不是碰了我的手机把……他们删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了:“她这么对你,还有什么好联系的?” “可是……不是她做的,姐姐不会这么对我的,”我压抑着的情绪仿佛随着那团火烧旺了,半趴在他胸口的脑袋也随着话语里的否定摇了摇,“不是她,那杯酒被人换……” “别说了,”周途将书一把放下了,浑身充满低气压,“她要是真的无辜,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就不会今天就急着出国,撇清和你的联系,不信你现在打她电话,你看她还会接吗?” 他给了我宁知雨的号码,我在他的凝视下拨打过去,但是等了很久都无人接听。再拨了几次,漫长的铃声拖着我的心一点点下坠,直到再次听到同样的“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我恍惚听到了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碎掉的声音。 我和她发短信,也没有回复,一股刺骨的冷意从脚底往全身蔓延,周途把手机抽走,无情地说:“没用的,她拉黑你了。” 我摇摇头,死死拉着他的手,曾经坚不可摧的信条也被一句一句瓦解,最后泪水涌了上来:“不是她,你告诉我,不是她对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对我一直很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不可能,不可能,都是那个人做的,和她没有关系的,可是……为什么联系不上她了? 周途这次没有为我擦眼泪,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似乎很不理解,很不开心我的眼泪为了宁知雨而流,冷心冷面地说:“别哭了。” 我听他这么说反而更加止不住泪水了,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用手给自己徒劳地擦泪。 周途忍无可忍,语气更凶了些:“一个在福利院认识不过两年的人,她为你拼过什么命让你这么重视她?现在她是一个伤害你的帮凶,不是什么……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的姐姐。你还为她辩解,被人卖了都帮着数钱。” 我现在根本无法反驳,听他说话第一次觉得他好吵,捂住了耳朵:“你,你不要这么说……”我。 “你现在还护着她。”周途面露愠色,失望地瞥了我一眼。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他蹙着眉,努力平息着胸腔里的怒意,抓起手机看了看。 离得近,我眼尖地望见了短信上“出发提醒”、“机场”和“起飞”几个字,便顾不上刚刚的争吵,立即着急问他:“你又要走啊?” “嗯,”周途下了床,冷着脸给自己打领带,“四天后回来。” 我眼巴巴盯着他,跳下床紧紧“尾随”他,吸了吸鼻子,嗓子有些哑地问:“……这几天我可以在你房间睡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我才好像很不在意地说:“随便你。” 周途走后的第二天,我寝食不安,什么都不想做,有时候盯着一个地方都能发半天呆,即使这样还总是感觉很累,全身仿佛裹着厚厚的保鲜膜,维持着不能腐烂,却连同最轻易的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去钝开。 何叔见不得我这幅样子,带我去花房一起照顾花花草草转移注意力。这天上午,刚刚给一盆月季修剪了枝叶后,花房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两名保镖闯了进来,看了看我和何叔,果断选择带走了我,并冷冰冰地告诉我:“周先生要见你。” 见我就见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阵仗。我全程不明所以地坐在车上,仿佛被绑架了一样,都不允许我使用手机。 等被带到了疗养院的VIP病房,我从他们的监视下解脱,正松了一口气,进了门就看见周辑昌在和一位女人交谈,她背挺得很直,背对着我紧绷地坐在椅子上,穿了一件黑色、看起来有些厚实的短款棉服,在有暖气的房间里仿佛一颗局促地慢慢化冻的冻梨。 “他来了。” 周辑昌瞧见我,和女人笑着示意,她猛地转过头来,看见我的模样怔了怔,随即冲过来抱住了我。 紧接着就是一场她带来的席卷我的潮湿,她痛哭着,一字一字往外艰难地蹦:“白尾,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第38章 九岁之前,我常常仰望福利院的高墙,有时候感觉世界就只有福利院这么大。九岁之后,我反而希望世界真的很小,小到只用围着妈妈转就好,后来这个愿望从“妈妈”换成了“周途”。 我没有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会满世界围着我转,举着寻亲告示牌一天天地找。毕竟世界早已不是我小时候眼中的方块盒子,这么大,她找了这么多年。 我回抱了她,低头看见她的头发白了好多,脸上的皱纹在一年一年的思念里沉淀,又在一程一程的颠簸中刻下了不断延伸的脉络。无法言说的悲痛和喜悦在心里纠葛缠绕。 视线渐渐模糊成为了一个点,我最后看见周辑昌靠坐在病床上的笑容,和善欣慰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眼底却看不出什么笑意。让我感到怪异。 “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她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全是泪花的双眸出神地望着我的眼睛,摸了摸我的眼皮,“真的是白尾,是白尾。”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颤,却在此刻奇怪地喊不出一声“妈”。过去的、快要模糊的年轻面容一瞬间换成了另一个有些苍老陌生的模样,那个叫“伊云”的妈妈变成了现在叫不出名字、没有任何相关记忆的妈妈。 我还没有缓过来。 等到情绪稳定了后,周辑昌才继续说话,提议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聊聊天。 他身体恢复得不错,至少目前从气色来看很健康,随意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莫名处处透露着一股威严。 妈妈拉着我的一只手,没有放开,眼圈红红的,声音还有些哽咽,感恩戴德地对周辑昌说:“谢谢你,周老板,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还要找多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比较好……” 说着,她颤颤站起身,双膝要往下跪,我瞬间明白她要干什么,却没有资格伸出手阻止她的动作。 周辑昌站起来赶紧退了半步,手抬起来作阻拦状,带着悲悯的表情连忙说道:“楼大姐,您这样我可受不起,孩子能找回来都是天意,再说了我们集团一直提倡‘善行天下’,我只是帮了个小忙,看到你们母子团聚,我和你一样高兴。” 我赶紧搀扶着她坐回去,余光瞥见了病房的门竟然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还有媒体站在门口拍摄,我瞬间有些不解,还有被冒犯到的生气:“叔叔,我们好像没有同意媒体来拍摄吧。”这个称呼还是他后来让我这么喊的。 妈妈捋了捋有些乱了的头发,直愣愣地和外面的媒体对视了一眼,目光在我和周辑昌身上窘迫地来回转。 他只是从容不迫地笑笑:“我好像记得楼大姐当时签了肖像使用授权书来着,都是为了公益配合宣传一下,不过依白提醒得对,我确实没有提前过问。”他抬手往外招人,“小李!你按照侵权赔偿计算方式,给他们补发一下……” 妈妈听闻脸色马上一变,赶紧摆摆手讪讪地说:“不用不用,我们都同意出镜的,您都是做好事,能理解能理解。”说完她递给我一个眼神,征求我的意见。 我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于是后面他们便得寸进尺地全程在室内拍摄了,硬生生搞得像拍戏一样,茶几上也摆了几本印着“xxx企业家寻亲联盟”logo的烫金宣传册,让这场本该激动开心的见面变成了生硬枯燥的广告。 拍摄完后,我终于放松下来,妈妈再次感谢了他一次,仿佛一切将要尘埃落定笑着说:“白尾,周老板之前说等走完自愿解除收养关系流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什么?”我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眼下重逢的喜悦,忘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潜意识地以为还可以回家,和何叔一起照顾花,等周途回来一起吃饭…… “回,回哪儿?” “回老家幢城啊。”她说。 那也太远了。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不负责任、无理取闹地说:“就待在这儿不好吗?” 我又立刻联想到了还在出差的周途,他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一个不熟悉的城市生活,呼吸和净城不同的空气,品尝和净城不同的美食,看和净城不同的风景,可是我没有过,都是他陪着我。 都是他陪着我。没有他,我怎么办? 我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楼女士,我想和依白单独聊一会儿,你先出去吧,我的助理会带你去休息室的。”周辑昌在一旁突然发话,“我们等会儿再来签署书面的解除协议。” 她走后,周辑昌勾起的嘴角马上放下了,面容冷冷的,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周途和他挺像的。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开始卖关子:“你知道我把你留下来是想和你聊什么吗?”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不知道。” “看来你这么快就忘了两天前发生的事了,心也是挺大的。”他露出一个又讥讽又陌生的笑容,放下茶杯。 我刻意不愿回忆的痛处被他狠狠一踩,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克制地攥紧了拳头,闷闷地说:“没有忘记……” “没有忘就好,本来这几天为了摆平你搞出来的好事就整得我身心俱疲,自己的病都要顾不上了,要是忘了,”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有意地落在我身上,“我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明白他话里话外的含义。 他终于不再打谜语,手指不耐地在扶手上敲了敲,面无表情沉声道:“所有流程我会托人在两天内办好,到时会给你们母子订最早的机票离开净城,你必须和周途断绝一切联系,不再来往。” 我听完他的话愣住了,盯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回答。 他见我这副模样好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愿意?秦文逸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脑袋上缝了好几针,伤情鉴定报告上可是定的轻伤一级。虽然以你现在的年龄还不用负刑事责任,但你知道要赔偿多少吗?单单算误工费都能抵上你母亲半年的工资,如果不是我出面摆平了这件事,要是告诉你母亲你打了人……” “够了,”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终于不管不顾地说,“明明是他要对我图谋不轨,凭什么说起来全是我的错一样?” “图谋不轨?”他嘲弄一笑,“你有什么证据吗?就你这样的,人家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能看上你什么?别自作多情了。” 即使怒火中烧,理智在此刻一直沉重地压着我贴在沙发上,无数委屈哽在喉咙让我说不出任何话来。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还挺有手段的,给我儿子下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恨不得把你栓裤腰带上!”周辑昌从柜子里掏出一叠照片狠狠甩在了茶几上,散落的照片上全是我和周途在一起的身影,牵着手,笑得很开心…… 他脸色铁青,提起这事扫视我时,仿佛恨不得从我身上剐掉一块肉,再也伪装不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怒气冲天地指着我:“甚至还在你身上装什么窃听器!真是疯了!算是让我彻底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这混小子昨天差点把我气得心脏病发作。” 我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抿着唇,只敢用余光看他。前面的内容因为太生气根本听不进去,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他提起周途,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愧疚感。 “我信佛这么多年,当初好心收养你没想到是种下了恶果,完全是养了个白眼狼,吸血虫!”他咬牙切齿地说完,捂住了心口处。 我的脑袋都快要埋到了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无奈可怜的祈求语气对我真切地说:“你行行好,自愿离开净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还给你找到了亲生母亲,已经足够仁至义尽,看在我也是……你养父的份上,放过我儿子好吗?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想让他执迷不悟地走弯路了……我想你对他也有感情,也不忍心对吧?你们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 这一刻我仿佛灵魂出窍,飘荡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冷眼旁观着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神情呆滞的少年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像具傀儡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瞬间满意地笑了:“离开之前我会派人过来监督你给他打电话,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你,让他彻底死心。全程录音,不要搞小聪明。” 两天后,周辑昌用他的“加速”通道走完了流程,通知我们离开。我打包了这六年的所有回忆带着四个大行李箱,趁着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周家,如同当时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 抵达机场时,周辑昌安排的人已经提前到位,一见面便要求我现在给周途打电话。这两天我的耳边一直充斥着周辑昌说的那句“不想让他执迷不悟地走弯路了”,根本无心面对周途发的任何消息,行尸走肉般模仿着以前的自己回复。 “依依,这么早打电话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将手机贴着耳朵,听到周途声音的那一刻如死水般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开口便已经哽咽:“哥,我找到妈妈了,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线徒然抖了一下,又忽然明白了什么带着怒意问,“是不是他找你说了什么?” “他”指的是周辑昌,面前那位穿着职业装的助理盯着我,我缓慢地眨了眨眼按照他的要求说:“他是找了我,我们自愿签了解除收养关系的协议,现在……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那边沉默了良久:“我现在回来找你。” “回来干嘛啊?”我揉了揉眼睛,碰过眼眶的手已经湿润了,哑着嗓子说,“我都,都知道你在我身上装窃听器的事了,你知道这么做很变态吗?监狱里的人才需要时刻监视,我有自己的生活。既然现在我找到了家人,也没有理由不走,所以……我们分开吧,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不要来找我,我也不想看到你。” 我抹着眼泪想如果必须被迫地说违心的话,我宁愿不会说话,去一个没有声音的外太空。 外面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盖在城市上空,整个世界仿佛陷入无止境的昏沉。 “你……”周途的声音低低地从喉间溢出,听上去有些颤抖和无力,“你……的眼睛怎么办?” 我一手捂住了脸,另一只手也抖得要再也拿不稳手机,说话已经带着崩溃的泣音:“别管我了,别来找我。” 说完我马上挂断了电话,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等到我终于哭到泪快流干后,和周途唯一能联系上的手机也被助理要走了,他递给了我一部新手机,有新的电话卡,此后还会有新的联络人,新的通话记录,只是通讯录上再也没有某个人。 飞机起飞,我麻木地从舷窗往外看去,远处高楼的轮廓渐渐被稀释,天际线仿佛被橡皮擦擦去清晰的痕迹,整个净城都从我的视线中淡去,如同一块渗透我生活的墨迹一页页往后翻过,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个墨点,最后消失不见。 我想,我本就不该拥有那段叫“周依白”的人生,老天爷恶劣地在我以为本该一直幸福时让我回到该去的轨道,强行矫正了我的人生。 我只能接受,将这段记忆从程序上删去,当作从未发生过,不去回忆,安慰着自己没什么不同,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点牺牲,来成全彼此更好地生活。 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号,我已经学会第一时间点开“RP自救之家”发表的最新文章阅读。在看到那款全球首款眼科基因治疗产品在M国正式上市的消息时,我突然愣住了。 那一刻,有很多回忆如洪水猛兽般涌了上来。 我想起五元去世后,周途告诉我关于平行宇宙的事,我靠着他的肩膀问过他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哥,在其他平行宇宙,我们还会相遇吗?” 他说:“会。” 那么另一个宇宙的我们此刻还在一起吗? 我痛苦地蹲了下来如兔子般缩成一团,无声地流泪。 曾经以为要等到天荒地老的特效药有了确切的日期,和周途一起出国的约定,遥遥无期。 第39章 十二月中旬,幢城。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我烦躁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手去摸手机,摸到后眼睛也睁不开,只是凭着肌肉记忆接通了电话,等了几秒那边都没有说话。 “喂?”我迷糊地问。 几秒后还是没有声音,我清醒了不少,以为是医院那边…… 我马上睁开眼睛去看,发现是个陌生号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没好气地说:“你打错了。” 挂掉后我看了眼时间,六点十分,正好该起床了。被莫名其妙吵醒的怨气没有消减,我慢吞吞下了床,揉了揉眼睛,先去厨房烧水,再去洗漱,回到厨房时水已经烧开了,我放了一把面,快速洗了点青菜加进去,简单打了个调料。 趁着煮面的功夫换好衣服,吃完面便背起书包往门外走,快要把门关上的时候,我想起什么突然一脚刹了回来,把放在玄关口的钥匙抄进口袋。 冬天早上天亮得晚,从楼梯间的水泥窗格往外看去只能看到漆黑的树影贴在暗蓝色的幕布上,风一吹很慢地从冰冷的幕布上掀开再粘上。 楼道的墙早已是白里朦着岁月的黄,杵在上方的灯泡要亮不亮,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幸好我住了三年已经习惯摸黑下楼,即使看不见也不需要再借助手电筒。 走到一楼正巧遇到要出门的叶阿姨,她家门还开着,仿佛从漆黑的楼道中印出一个亮得黄澄澄的方块。 她家里传来念佛机不知疲倦的诵经声,我和她打了招呼,她微微一笑说:“上学去啊,依白。你晚上要去医院吧,走之前我正好做点饭,你来我家吃吧。” “不用了叶阿姨,晚上有朋友来找我吃饭,我改天再来吧。”我回了她一个笑容,不急不忙地融入了暗蓝色的幕布中,走去了离家不远的学校。 幢城喜欢在某天骤然降温进入冬天,潮湿的冷空气会一点点钻入皮肤沁入骨髓,室内也没有暖气,让人从衣柜里匆匆翻出冬装都顾不上积压了一年的褶皱就换上了。 有时候冷到总感觉今年会罕见地下雪,最后又很常见地没有落一片雪花。多次付出明知没有希望的期待后,我开始讨厌幢城不下雪的冬天。 这天是周六,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在路上停留一步,回家放了个书包就下楼,骑上电动车便去了医院,熟门熟路地乘坐住院部的电梯上到16楼,踏进了病房。 护工胡阿姨刚刚帮妈妈翻了身,和我打招呼后,告诉了我今天妈妈的情况,精神气还不错,情绪也算稳定,只是放疗后口腔溃疡,食欲不振,她按照医生建议喂的流食,额外补充了营养剂。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她现在很瘦,看上去仿佛全身上下没几两肉,都是骨头,眼睛又大又突出,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又不认识我了。这样不清醒的时刻现在经常发生。 “楼大姐,白尾来啦。”胡阿姨用手掌指了指我,像哄小朋友一样温柔地说,“你儿子对你多好哇,一放学就来看你了。” 妈妈听到“白尾”两个字就有点反应,张了张嘴,我凑到她耳边听,只依稀能听见她在喊我以前的名字,我回应着喊了一声“妈”,安抚地握了握她瘦得像枯枝的手,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静静陪着她。 高三学业繁忙,能休息的时间只有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还要做作业,我申请了不上晚自习,尽量腾出时间陪陪她,虽然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要在一旁忙着学习。幸好请的全天陪护的护工阿姨照顾得很用心,几乎不需要我多费心。 傍晚,让胡阿姨先去陪护中心吃饭后,我自己喂妈妈吃了煮烂的鸡肉茸面条,再坐下歇口气,盯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发呆,看不见一颗星星,只有万家灯火汇成了我眼中存在于地面上的星星。 我轻轻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最近没有休息好,眼睛更不舒服了。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一声,拿起来一看,是陆立枫发的消息:我快到了。 我看了眼时间回复:快到探视时间了,我等会儿下来,你找个地方吃饭吧。 陆立枫:OK,老地方? 我回了个“好”,等胡阿姨回来后,给妈妈喂完药,我便和妈妈还有她告别,走出了病房去等电梯。 电梯慢慢上到我所处的楼层,门一打开,一个穿着附中校服的小伙子跟着中年男人出了电梯。我和他们擦肩而过时瞥见了两人的神情,慌张中带着无措,然后循着他们的背影看见他们拐进了右边走廊,估计是去看望病人的。 进了电梯,无声地下行,在明亮的电梯内,我盯着电梯门上自己的身影,清清楚楚看清自己疲倦的模样,回想起高三刚开学不久的某个晚自习,班主任突然把我喊出教室跟我说妈妈晕倒了,被人送去了医院。 当时的我可能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来的医院。 最后被告知了无情的噩耗。 我每天医院、学校两头跑,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还有照顾妈妈。家里所有存款都砸在了治疗上,渐渐地生活都有些吃力了,即使到处筹了一些钱,也填不满一个越来越大的窟窿。 前不久正陷入绝望之际,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时医生告诉我,有个好心人要捐助我们,我提供了医院收费账户,他直接转账到医院,手术、放化疗、长期维持治疗等等费用都被他全额承担了,还给妈妈升级为了单人病房。 我本来想当面好好感谢他,不过他十分低调,不肯露面,留下的署名只有“T”这个字母。 虽然最初还怀疑过怎么会有这么菩萨心肠的人,但后来一想人家说不定就是乐善好施,像他这么大手笔出手相助,肯定很有钱,我不是他帮的第一个人了。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真挚地写了封感谢信,托医生帮我联系带到了。 “依白!” 到了店里就看到陆立枫已经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了,他挥了挥手招呼我。 我进了店坐在他对面,因为夜盲我晚上没有骑车,加上这里离医院不算远,我就走过来的,一进屋里便感觉暖和不少。 这家家常菜馆味道好,生意也很火爆,都快晚上八点半了,几乎每张桌子都坐了人。明亮的室内和外面黑沉沉的夜对比,即使几桌客人都在安静吃饭,没有聊天喝酒,也显得比外面温暖许多。 不知道陆立枫等了多久,我想问问来着,他先开口说:“我点了我们经常吃的那几样,你看看要不要加什么?” 我瞄了一眼菜单上打勾的菜,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吃的你都点了。” 陆立枫招呼服务员把菜单递了过去,十分顺口地说:“不要葱姜蒜香菜……” “也不要胡椒花椒,少放辣椒,对吧?”服务员阿姨习以为常地记下忌口。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了。” 阿姨摆摆手敞亮地笑:“都老顾户了,下次来不用说了啊。”然后回到了后厨。 “阿姨情况还好吧?”陆立枫抿了一口茶水,趁着上菜前和我闲聊。 “和之前差不多。”我说着,想着这个沉重的话题也不太适合在饭桌上多聊,避免悲伤地转移了话锋,“你呢,最近不是在实习吗,怎么有空过来?” “有事回学校就请了两天假,”他笑了笑,“想着反正离得近就过来找你吃个饭,现在咱们见面的机会太少了。” “等我读大学就有时间了。” 我最开始没有想过会再次遇到陆立枫。 我初回幢城,人生地不熟,读高中的第一个月很不习惯,当时面对听不懂的幢城话,陌生的城市景象,吃不惯的饮食口味,唯一能庆幸的只有学校离家近,不用住宿。 当妈妈开始照顾我的饮食,给我做盒饭,尽管已经很细心,有时候还是会忘记了某个蔬菜我不能吃,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忌口不是轻易而举能记下来的。 后来我学会看关于自己眼病的文章也是如此,面对那些晦涩难懂的专用名词痛苦地一个个查询,不知道以前……他怎么看下去的。 记得是一个天黑得很早的冬天傍晚,我吃完饭回教室上晚自习。 当时已经习惯在晚上出门不能再牵某个人的手,但在学校又不想在从目睽睽下拿手电筒走路,于是我凭着自己的感觉回去,路过篮球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颗篮球爆了头。 “同学,对不起对不起,”一个人噔噔噔跑过来,“你没事吧?” 我捂住脑袋上被打到的地方,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多日积攒的委屈在这一刻以我最讨厌的方式爆发,给了我的眼泪一个可以宣泄的机会。 我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低着头一边哽咽着支支吾吾地说:“没事没事,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一边擦泪一边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哎,等等!”他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真的对不起,我有纸,你擦擦……被打到的地方。” 我抬起头接过来,下一秒听见他惊讶地说:“白尾?” 这下我才借着路灯看清楚他的模样,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他见我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主动介绍了自己:“我是陆立枫,你还记得我吗?” 后来他就成为了我在幢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比我大两届,后来他去读了幢城本地的大学,放假也会经常来找我。 吃过饭,陆立枫提议去到处逛逛、消消食。我们去了一家超市,推着购物车路过零食区,他问要不要买点,我看着琳琅满目的零食却提不起一点胃口,摇了摇头。 逛了一圈,最后他买了点水果,我说我妈吃不了这些了,他说是一份心意,吃不了让我吃。 我们一人提了袋水果走出超市,正要转身拐弯走时,余光中我好像瞥见了对面街角站了个人,身影很熟悉。 我心里莫名一跳,回过头去看街对面,大多店面都关了门,路边只停了一排车,路灯洒下昏暗的光,连个人影都没有。 “怎么了?”陆立枫问我。 我摇了摇头,平常地说:“没什么,看错了。” “看见鬼了?”他开玩笑地说,“我刚刚就觉得背后凉凉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背后好像真的凉飕飕似的,我拿着袋子甩了一下不轻不重地打到他衣服上说:“你别瞎说了。” “好好好。” 陆立枫开车把我送到了家楼下,我下车前他问:“你明天早上要去医院吗?” “要去,看看我妈,还要把我停在停车场的小电驴接回家。” 我打开车门下去,看他降下车窗,对我说:“我明天也去看看阿姨,早上我来接你吧。”他从车窗伸出手对我拜拜。 “好,拜拜。”我也朝他挥挥手。 我看着他离开后,提着东西回到了家,刚刚开了客厅的灯,被明亮的灯光包围后,我正感觉安全感倍增,下一秒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这个点谁会给我发短信?我奇怪地把东西放下打开了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的短信: 【宝宝,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第40章 我看着这条消息摸不到头脑。 过了一会儿,我才犹豫回复:你发错人了吧。 那边马上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拍的是我和陆立枫一起逛完超市出来的时候。 原来当时不是错觉。 我瞬间僵在了原地,大脑飞速转动了一番,是谁盯上了我,还是恶作剧?可是身边认识的人都不像会开这种玩笑的。 我想了很久才慢慢打下几个字回复他:你想干嘛? 【不准和他在一起。】 看到这句话,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什么脑回路,误会了我和陆立枫的关系,但没必要和一个感觉精神不太正常的陌生人解释,我不想继续理他,以为他会因此觉得无趣,便调了静音,关掉手机。 等洗了澡再回来打开手机一看,那人竟然没有消停,轰炸般发了好多条短信,把我的手机搞得像中了病毒一样。 【不准和他在一起。】 【不准和他在一起。】 【不准和他在一起。】 …… 【听话,宝宝。】 【回复我。】 有病的骚扰狂。 我忍无可忍地回骂了他一句:疯子。 【我本来就是疯子,和他分手,别再逼疯我好吗。】 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第二天,陆立枫接我一起去医院,这人没有再给我发过短信,我松了一口气。后来的两周他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渐渐安下心来,以为这人只是一时兴起,发的威胁话语都是骗我的。 这天周六,我刚刚从医院探视完回家。最近妈妈每天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太乐观,即使醒了也基本不说话,眼睛不太能睁开。今天难得清醒的时刻她拉着我,对我很小声地说了几个字,我凑近听了许久,才听出来她在对我说“对不起”。 虽然许久都没有流过泪了,听见这句话我还是湿了眼眶,最后我把眼泪憋了回去,又陪了她许久。后来心情不好,没有胃口,我没有留在医院吃饭,趁着天黑之前回了家,想为了下个周的一模考试好好复习准备。 一开门,意外地先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是谁家做菜这么香?都飘到我家里来了,奇怪的是刚刚上楼都没有闻到这个味道。我把灯打开,走进去首先看到了阳台上挂着的晾好的衣服。 我记得我昨天没有洗衣服啊,阳台应该是空的…… 再将目光僵硬地转到餐桌上,上面竟然摆了一桌菜,一碗盛好的饭和一双筷子,菜还冒着热气,看来刚出锅不久。 我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手机忽然发出“叮”的一声唤回了我的神智,打开一看,是那个疯子换了个号码发来了短信: 【我先走了,趁热吃。】 我不禁感到一阵颤栗,呼吸仿佛被人扼住,愣在原地不敢动,耳鸣了半天,原来低落的情绪在一刹那转化成了愤怒,不由自主地回骂了他一句:“变态。” 【可是我为你做了一桌菜,帮你洗了衣服。】 “田螺变态。” 【记得吃,你现在太瘦了,照顾好自己。】 他没搭理我骂他的话,自顾自地回复。 谁会吃一个骚扰自己的变态做的菜,谁知道他下没下药?我恶心地把所有菜都倒掉了,但是倒着倒着,回忆了一下刚刚倒的那些菜,突然发现他做的竟然都是我喜欢吃的,特别巧地避开了我的忌口。 我的动作一僵,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这个人到底了解我多少?他跟踪了我多久?现在都找到我家里来了,有没有在我家做过什么? 他究竟想干嘛? 就想看到我和陆立枫“分手”?虽然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但或许这个疯子就是想听到这句话呢,和他解释了他会不再缠着我吗? 我在家里到处检查了一番,没有找到有异样的地方,也没有丢什么东西后,我深吸一口气回复他:“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我们只是朋友。你现在满意了吧,别再骚扰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这么乖,宝宝。可是我也不喜欢他和你接触,别让他再来找你好吗。】 果然不能和疯子讲道理,我顿时感觉刚才自己做的事都没必要,何必和他解释这么多?简直浪费时间,还让他以为我很好拿捏,现在都得寸进尺了。 “你谁啊,凭什么管我?” 隔了半晌,他莫名其妙发了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我当然有理由管你,你身边应该只有我,你应该只看着我才对,为什么总有无关紧要的人妨碍我们,这是不应该的。不过我都会做好的,你离不开我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会心甘情愿落入我为你设置的牢笼^^】 那天我报了警,老居民楼没有物业,也没有监控,而且那个人真的没有在我家留下任何痕迹,门锁没有被破坏,没有指纹。民警上门调查时询问了邻居,没有人看到谁从我家里进去或者出来过。因为没有财物损失,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伤害,他用的号码也是虚拟号码,根本查不到,立案后只被认定“情节轻微”,最后找不到人只能暂缓处理了。 被这件事耽误了不少时间后,我倒是连害怕和失望的情绪都来不及处理,就把它们压在心底,当作无事发生。 没有办法,我现在没有奢侈的时间和多余的精力,每天忙着学习备考和照顾妈妈,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变态接下来会做什么。 本来想搬家,但现在家里存的钱都必须省着花,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房子,而且想很快找到合适的房子也很难,只好换了个电话号码,在家门口安装了监控,换了个门锁。 庆幸的是后来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我还是无法放轻松,尽管我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在骗我,他不会再来找我的,他已经离开了,他不会对我做什么。 但是这件事发生后的每一天,我的生活就像平静的湖泊,深不见底的水里沉睡着一头水怪,我无时无刻不在战战兢兢地想这头水怪什么时候会苏醒,什么时候会再来打破水面。 每天晚上在家也总是疑神疑鬼地想他会不会就藏在床底下,他有没有躲在家里某个地方看着我,我在镜子前低头洗脸的时候他有没有站在我身后…… 就这样如履薄冰地度过了第一次模考,每天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吃不好也睡不好,我不出意料地考差了。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没有自怨自艾的时间,毕竟考完试后也没有假期,高三需要补课,我必须又一头扎进学习中,直到补课结束,春节前夕才得到一丝喘息。 放假后,我吭哧吭哧搬着一大堆书去了医院,方便复习,加上我发现呆在医院更有安全感,因为这是变态不会入侵的地方,所以想尽量减少呆在家里的时间。 一天,我坐在住院部的楼道台阶上小声背书,背着背着,困意席卷而来,我眨了眨眼,把书收到怀里,将手臂放在膝盖上,枕着手臂埋着脑袋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纸袋子,里面是几道用精致盒子装起来的饭菜。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手机又响起短信提示音,听到这声音我下意识地恐惧,心乱如麻地滑了几次才看到他发的消息: 【真可怜,能吃的东西都这么少。这次多吃点,宝宝。】 我赶紧把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再次拉黑了他,马上回到了病房关上了门。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才大口喘气,好像被顽皮的孩子捞上岸后残忍玩弄一番又放回水里的鱼,终于可以重新获得呼吸。 可是我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了他供养的水缸里,好像无时无刻都逃脱不了他的视线,摆脱不了他的掌控。 晚上,我坐上住院部的电梯,打算下楼坐公交回家。被变态打扰后,一下午都没怎么学进去,想发泄的无声尖叫在身体内部乱窜,挤压着五脏六腑让我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电梯内只有我自己,明亮的灯光下只有我困于这个铁皮盒子里,怎么转都能看到我映在上面的身影,我盯着自己发呆,越看越感觉陌生。 电梯突然停在了7楼,我看到自己的身影分裂成两半,一个人从中间走了进来。 那张脸出现在我眼前时,世界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又出故障地一瞬间倒退回到三年前最后看到他的那一眼,淡去的墨迹重新变浓,瞬息之间便翻过这一千多天,直到现在终于完全描摹出他全新的、陌生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轮廓。 我的视线只在他身上慌张地停留了几秒,便低下了头。 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姿在我身边站定,淡淡的木质香调微微略过我,他伸出手按下去地下停车场的楼层按钮,顺着手背上脉络分明的淡色青筋看向包裹在西装下的手臂,露出来的衬衫袖口上缀着定制的字母“Z”袖扣,在灯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周途。 他怎么会在这儿? 要不要和他打招呼,可是现在我有什么身份和他打招呼?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连怎么称呼他都是个问题,那一声“哥”也没有理由喊出口了。 明明电梯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却感觉很拥挤,连呼吸都放慢放轻了,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周途也没有和我打招呼,可能是不认识我了,或者是认为没必要和我重新联系了。不过在这两种情况中,我竟然觉得后者让我更加难过。 我失落地把目光悄悄移到他的手上,那双宽大修长的手不是以少年人的骨骼发育能拥有的了,小时候握过无数次,好玩地、他也不厌其烦地让我隔着皮肉抚摸过一节节骨头,感受过千百次手心的温度,现在长大了却连靠近他一点的勇气都没有。 “好看吗?周依白。” 耳边冷不丁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有人装起来了 第41章 我抬起头落入周途望向我的幽深目光中,不知是否是灯光使然,他眼里好像掺了盈盈亮的水,看久了就会产生漩涡把人吸进去。我稍稍错开眼神,压下心里没理由的慌乱说道:“不好意思。” 他好像没有计较的意思,但也没有说话,垂目看我,在这样灼热的凝视下,我终于忍不住打破尴尬的沉默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还行,”他还是那个性格,话少,淡漠疏离,“你呢,怎么在医院?” “我妈生病了。”我又盯着自己印在电梯门上的身影简单说道,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个西装笔挺、一副精英模样的周途,倒是有些不习惯,还有疑惑,“对了,你怎么……在幢城?” “刚回国,有个朋友生病住院了来看一眼。”他说完这句话,电梯快到一楼,短暂、平淡、宛如没多少交情的普通朋友之间的寒暄要结束了。 听到“刚回国”三个字,我好像触发了某种我很熟悉的心理回避机制,咬了咬下唇,不自觉地挪了挪脚步,等不及电梯开门就妄想和空气融为一体从这个封闭空间速速逃走。 分开的第一年,在各种社交平台上一看到“国外旅游”“出国留学”等等相关字眼,我都会像个不问青红皂白的判官通通避之不及地点“不感兴趣”,这些词一度成为了我视为病毒的屏蔽词。 后来虽然成熟了一点,但依旧没什么骨气,再看到还是会快速划走。 我掐了掐手心,找回理智说:“哦,那遇见你真巧。”提不起心情却还是笑了笑。我看见对面自己的影子笑得很僵硬。 他出国留学,一个人完成了我们的约定,也有了我不知道的在幢城的朋友,三年一过对他的了解度不知道下降到了多少,可惜如今也没有资格将对他的了解更新到最新版本。 电梯门终于缓慢地开了,我只好犹如从前面对无法不分别的时刻对他故作轻松地说:“我先走了,拜拜。” 他还是没对我说再见。 我踏出电梯,感觉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与身后魂牵梦萦三年的人相连,但是在电梯门阖上的一瞬间,这条线又无声地断了。 线断了,拉扯的感觉还留在心里幻痛。 很快,又有另一条名为时间的线牵引着我必须离开,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锁屏时间,一月二十三号晚上八点十一分。 “周依白成功验证了平行宇宙的存在。”我在心里默默地接着说,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和周途的短暂重逢就像身处两个平行宇宙的人有了一刹那的链接,而后又走向各自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生。我竟然羡慕另外上千万个平行宇宙中没有和周途重逢的周依白,曾经拥有是比从未拥有更遗憾的事。 走到大门口,听见越发清晰的急促砸在地上的雨声,我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地面都成为了足以淹死蚂蚁的急湍。 不知道是不是全幢城的人都接到了今晚要下暴雨的通知,只有我没收到。看着路过的行人人手一把伞的时候,我沉默地打开天气预报,看见接下来几小时都会持续降雨的消息时被气笑了。 我不喜欢晚上下雨,本来晚上对我来说能见度就低,雨幕一遮,我更加看不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也没有多大用。 但我还是顶着没用的手电筒,咬牙跑到了离医院没多远的公交站。 期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导致我的右膝盖有些痛,不过我已经习惯身上有磕磕绊绊留下的淤青,毕竟我的视野比常人窄,很容易撞到东西,说不定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会彻底看不见,然后一个人拄盲杖出门。 公交站台能躲雨,如箭般打在身上的雨滴终于停了,我喘着气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虽然裤脚都打湿了,但刚刚在雨里一跑心情反而没有那么压抑了,可能是脑袋也不小心进了水。 站台没多少人,正安静时有两个小朋友一边嬉笑一边跑了进来,往旁边一看才发现他们脑袋上都顶了个黑色塑料袋遮雨,他们也没有接到下雨通知,成了两朵耷拉的蘑菇。 “哇,你看,天上有朵云像小猫。”其中一个裤子被雨淋得皱巴巴的小朋友脱下塑料袋版雨衣开心说道。 “真的哎。” 我也抬起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一片漆黑,突然对他们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嫉妒和羡慕,再低头时蓦然看到我的前方停了一辆车。 车窗降下,刚刚在电梯分别的人——与我有一刹那链接的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微微偏头隔着潇潇雨幕和我正好撞上目光:“上车。” 这一眼,让我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很平常的一天,他来接我回家,我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和他叽叽喳喳说今天做了什么……于是我回过神时已经神奇地上了车,感觉像被几年前的周依白控制了身体。 隐隐听到车窗外的小朋友羡慕地说了一嘴“我也想有人接”,我还在状况之外,愣了几秒,散发着温暖干燥的雪松和檀香的香气再次压下来时,我已经连眨眼都不会了,像小学生比谁坐得更端正,呼吸都克制住,动都不敢动。 他一言不发、贴心地替我系好安全带,中途不小心指尖相碰了一下,明明一触即分,指尖的温度却徒然迅速上升,烫得我很忙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发梢,试图以此降温。 暖气一吹,我刚刚带进来的潮湿冷气便不复存在,我讪讪收回手,找了个看起来比较随意的姿势放好,有些不安地想衣服上残留的雨滴会不会打湿座椅。 “你家在哪儿?” 忽然听见他问,我磕巴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家在哪里,报出地址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周途刚刚漫不经心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反而握紧了:“……客气。” 周途不喜欢听歌,车内没放任何音乐,只能听到雨点密集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雨刷器起起落落,不断擦拭糅合着一片朦胧的夜色,我能看清楚的只有前方车辆的尾灯,汇成了一条流动的红色星河。 好安静。气氛依旧有点尴尬。 不知道平行宇宙的我在干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上千万个叠加的后悔心声在此刻同时震耳欲聋地说:没出息啊,周依白。 几年前口口声声说“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到你”的人是你,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的人也是你,就算不是真心话,难道扎过别人的心,现在要把石中剑硬生生拔出来,让愈合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后说“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吗? 就算周途理解了,原谅了,那以后呢?几年一过,物是人非,我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我会打扰到他的新生活吗?万一他早放下了呢?而且他应该会回净城,来幢城不过是看朋友,这次好心送我一程,以后就没什么见面机会了。 我揪着安全带,认为造成这种局面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宛如薛定谔的猫的猜测中反复横跳后默默得出个“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结论,甚至有点怨恨自己: 就不该上车。 “幢城的冬天比净城冷。” 周途找了个我们可以聊的话题解救了我,我接过话说:“习惯了还好,幢城不下雪,我还是喜……”我突然噤声,僵硬地转换了话题,“快过年了,你应该要回净城了吧。” 周途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幢城的公司刚成立,现在不打算回去。” 我听见这句话怔了怔,几秒钟后周途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反应过来接住后,看见上面简约但考究的排版和字体,印着周途的名字和“同舟科技”四个字,以及他们公司标志性的船形徽记,右下角有他的手机号码。 我摩挲着名片被精细打磨过的边缘,感觉指尖又在不听话地升温,快要把这张冰凉又厚重的名片融化,最后什么都化了,看不清了,只在手心里留下“周途”两个字。 车缓缓停下,我才发现到家楼下了。我看了看冬夜里亮着几盏孤独的灯的居民楼,从幻想回到了现实,名片还完整地躺在手里,没有变化。 下车前,我偏头瞥了一眼周途,他微微皱起了眉,本就英俊凌厉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有攻击性,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峻的气息,直觉告诉我他不太高兴。 又面临分别时刻,我不想流露太多难过的情绪,扬了扬手中的名片笑笑说:“周总给了我名片,那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嗯,”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用叫周总。” 那叫什么? 我下意识想接话,但憋了回去,只答了声“好”,打开车门下了车,发现天气预报说好下几小时的雨也不作数地停了。 我和他挥手告了别,转身离开了那个和周途近距离相处的空间,一步一步走进单元楼时,我忽然感觉自己变得聪明清醒了一点,脑海里涌出了很多当时应该要说但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些年你在国外过得怎么样,你回来过吗?为什么要在幢城开公司,你以后会一直留在这儿吗?你……十九岁生日那天有没有完成我许下的愿望,你去北海道看雪了吗? “依白,回来了。”叶阿姨站在门口看见我笑着打招呼说,“是不是又是之前那个小伙子送你回来的?” “不是,”没下雨了,我眼前还是奇怪地模糊了,我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说,“他是……” 他是…… 我还没想出答案,楼上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声:“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又来了!”叶阿姨恼怒地说,“这两天楼上一到晚上就唱歌,烦死人了!”说完只能看到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根本顾不上我就急匆匆上楼找人理论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家。 打开灯,走到阳台,往下一望才发现那辆车现在才开走,犹如一尾红色的流星悄然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我眼中倒悬的黑色天空。 流星彻底消失了。 我盯着地面发呆,楼下还在开着伴奏扯着嗓子半死不活地唱《洋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还能隐隐听见叶阿姨拔高音量地大喊:“赶紧!给我关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张一直在手里攥着的周途的名片,在手心里、在生命线之间留下了一道比流星更长久更深刻的线。 九岁到十九岁,确实是一道刻骨铭心的痕迹。 撕心裂肺的歌声几乎要割破耳膜,我叹了一口气,咕哝了一句:“难听死了。”便离开了阳台。 第42章 妈妈在除夕前三天去世了。 我这三天没怎么阖过眼,处理好妈妈的后事后就回到家打开被岁月和灰尘洗褪色了的盒子,一件件收拾妈妈的遗物。 其实没有很多东西,只是一直没好好整理一下,没钩织完的毛衣和没绣完的“家和万事兴”的刺绣堆在面上。扒开下面花丛一样的毛线球,我被扑上来的灰尘颗粒呛了一口,喉咙痒得像爬进了蚂蚁,只能捂着嘴把它们咳出来。 咳得撕心裂肺时,我一眼看见花花绿绿下露出来的一片红,霎那间产生了幻觉,以为喉咙里涌上了相同颜色的血,泛着腥甜。 强硬地憋住那阵痛痒后,我抓住一角抽出来才发现是张寻亲告示牌,上面有孩子的照片和具体信息、丢走时间和地点,以及妈妈的联系方式。 我和照片里笑得灿烂的小男孩对视后,顿时感觉心脏仿佛被狠狠揪紧了,犹如用双手挤压一颗沉甸甸的水球,下一秒就会爆炸。 我赶紧放下牌子,继续往下翻找到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打开后首先滑出来了一张泛黄的病历单,姓名那一栏填的“白迁时”,诊断结果是眼底病变。 还有一张基因检测报告,不只有白迁时的样本,他的家属楼英兰和白尾都做了检测以便确定基因型和遗传方式。结果是白迁时和白尾都是不幸的患者,楼英兰是万幸的无症状携带者。 虽然早就知道我的眼病极大概率是遗传的,现在验证了事实后,我还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回想起妈妈离开前的场景,我拿着报告单,怔怔地抬起头,瞥见墙上挂着的蒙尘的全家福,画面中年轻貌美的女人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小孩,旁边五官端正的男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面对镜头腼腆地笑。 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命运的安排是何其狗血,何其造化弄人。 三天前。 我一如既往地在病房照顾妈妈,她的病情恶化得严重,医生已经委婉地提醒我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我最近一直呆在医院。 早上,我让胡阿姨去吃早饭,自己留下来给妈妈擦完了脸,她的手突然伸过来,手指像一根根枯木,拼了命把自己掰断握住了我。 妈妈异常珍惜从病魔掌心中抓住的清醒时间,似乎害怕我又会走丢般一直盯着我。 她费劲地张开嘴说话,我凑到了她嘴边听。 “小尾,对不起……”这是她这几天第一次知道我是谁,她早已干涸的眼里再次流动着泪水,又一次对我说了对不起。 每次清醒后都会说“对不起”。 到底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突然情绪崩溃,止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哭声:“是妈妈抛弃了你。” “什么?”我心跳都停了一瞬,声音都颤抖着问,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否定,“妈,你说什么呢,你别骗我了。” 这是在骗我,对不对?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骗我。 “那天你爸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你在电话里说想吃糖葫芦,他答应了去买……然后出了车祸。” “都是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 “我带你出去,把你留在那里,走了一个转弯就后悔了,为什么跑回去你就不见了。” “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惩罚我抛弃你,妈妈找了你好久好久,对不起……”她抓着我的手,在病房,在生命垂危的时刻告诉我…… 她明明可以永远隐瞒我真相,却在这一刻选择了告诉我。可怕的病魔一天天啃噬着她的身体和精神,她对我的愧疚却永远占据高地,最后到了什么都不剩了的时候,愧疚就成为了她生命里的全部。 “对不起,小尾,别……” 那股力道徒然一松,妈妈的手又变得很软,我刚出生的时候她抱着我的手应该也是这样软的。 “妈……”我头晕目眩,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颠倒,再也维持不了过往的平衡,直到我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妈!” 我摇了摇她,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拉长的耳鸣像一辆永无止境的列车轰隆隆地向我驶来,所有感官都被碾压成了齑粉,在空气中化作尘埃飞舞,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没感觉了。 只有时间仿佛一下子有了实感拉扯着浑浊的空气,扭曲了空间,我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迫离开妈妈的病床前,不停地往后退,往后退,退到遇见了护士,我用了一种我都无法理解的语言和她说了什么,再看着医生护士还有匆匆赶回来的胡阿姨进了病房后,一刻不停地再往后退,往后退,退到手里突然多了一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 死者姓名上写着“楼英兰”,再看一眼好像又成了“伊云”,然后在两个名字同一种身份之间反复无常变化。 被时间无情推着走的我才猛然清醒。 惊觉似乎所有命运都能被“无可奈何,似曾相识”来概括。 九岁那年失去最爱的妈妈,在哥哥的庇护和陪伴下还可以继续拥有当小孩的权利。十九岁这年,相同的刀再次捅进心里,镀上“成年人”的外壳后只能听见内里一瞬间破裂的声音,仿佛金刚不坏的肉身盔甲还完好无损,支撑着我继续生活,但是此后每走一步就能听见碎片撞到内壁上叮呤当啷的声音,不断孤独地回响。 直到时间的胃酸将此消化,祈祷能忘记一切的痛苦。 忘了回来后母亲时常骂早逝的丈夫就这样狠心丢下了他们母子俩,让他们怎么活下去;忘记了一位不负责任的父亲偏偏在那天晚上推掉牌友的邀约,开车回来给儿子过生日的路上遭遇了不测;忘记了母亲的不堪重负,儿子遗传了丈夫的眼病,无法承受的天价治疗费用,迟早会失明的结局,都需要自己一个人去抗……也忘记了她一直隐瞒欺骗我的真相。 我太难养了,让人没办法不丢掉。没想到过往一直揣在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没人会无条件爱我,没人会无条件接纳我,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不会。 不知道妈妈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不是“别恨我”,我已经永远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双眼发涩,我眨了眨眼,不再看那张刺眼的全家福,低头慢慢拿出手机,点开那天通过手机号码添加的微信好友,他的头像还是我们以前捡到的那块菊石。 当时贪心地给周途备注了“哥”,现在我点开聊天框,颤抖着打下的每个字都在啃噬着我已经不堪一击的脆弱神经: “哥,我没有家人了。” 纵然是一场意外牵就的不建立在血缘上的感情,但我们都是妈妈选择的家人,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血也渐渐浓于水了,情也不自禁逾越骨肉了,当年那个爱哭鬼小孩也不爱哭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石头却被我弄丢了。 “你还要我吗?” 敲敲打打,最后还是删了,两句话都没发出去。 除夕。 我一个人下楼打算去超市买点菜,虽然没有什么心情,但毕竟要迎来新的一年,还是多少走个过场做一桌年夜饭,即使不太丰盛,也不太热闹。 结账的时候,我看见收银台后面柜子上摆的烟稍微愣了会儿神,多日来低落烦躁的情绪拉扯着神经迫使我张了张嘴,有些犹豫地对收银员说:“你好,给我拿一……” “喵。” 话音未落,我转头看见了蹲在门外的一只小橘猫。 最后试图用尼古丁缓解压力的落魄少年没有成功,他买了根火腿肠喂了打劫到超市门口的小橘猫。 街道两边张灯结彩,喜庆的红灯笼挂在树枝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温暖幸福的气氛洋溢在整座城市,路过的行人都有说有笑地谈论着过年的事,不远处的超市还在放着喜气洋洋的《恭喜发财》。 仿佛与热闹无关的角落里蹲着一人一猫。 我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吃着凭自己呼吸和叫声讨来的食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想起刚刚收银员告诉我,它平时挺凶,不让人摸的,没想到被我用一根火腿肠收买了。 他说这只小猫以前是有主人的,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大爷养的,家就住在超市附近,没事经常带它出来瞎转悠。 老爷子前不久因为肺癌去世后,家里就没人照顾小猫了。 于是他走了,猫也自然跑掉了。 说是猫自己溜出家门,找不到了,其实就是他们不想养了。 一开始小猫还经常守在他们家门口不走,哪儿有一点走丢的意思,后来被赶了几回,就再也不敢去了,最后真就成为了走丢的小猫。 听完这只猫的遭遇,我竟生出兔死狐悲的同情和伤感。 然而此刻当事猫的小小脑袋里只有好吃的火腿肠,吃完后又享受了我的按摩,便蹲在了我脚边开始呼噜呼噜地响,完全不符合收银员说它很凶的话,可能是喜欢我吧,也可能是我们都太孤单了,靠近一点也能温暖一点。 蹲到脚麻后,我站起来不经意地走了几步。 “喵。” 我回头一看它还跟着我,望向它不舍的眼神,我笑了笑。 “噔噔——”我左手抱着它,右手提着袋子艰难地打开门后,把它放下来,“欢迎回家。” 小猫在玄关到处嗅嗅熟悉环境,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支着脑袋到处看,我把东西放好再转回来看着它想,得起个名字吧。 我蹲下来看着它橘色的毛发,小小的体型,琥珀色的眼瞳,想了想说:“你就叫……小姨,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 回来之前跑了几家宠物店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过年还在营业的店,买了目前最需要的猫粮和猫砂就先回来了,等明天早上再带它去宠物医院检查一下。 然后我又马不停蹄地给它找了个纸箱改造成了猫窝,安排好吃喝拉撒后,才一头瘫在沙发上,累得不想做饭了。 要不就简单吃点好了,反正自己一个人…… 正想着,门突然被敲响了。 不知道谁会在过年来我家,我去开门前想起了那个消失了挺久的变态,他知道我家的地址,难道…… 我打开监控发现是陆立枫后松了一口气,放心地开了门,只是看见他打着石膏的手有些惊讶:“你手怎么了?” “没多大问题,前阵子发生了一场小车祸。”他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另一只好手提着几袋礼品袋走进来,递给我时笑了笑,“我爸妈都踢皮球不想管我,我就买了一点年货擅自来找你了。” “车祸?” 我接过袋子听到这两个字顿时皱起眉头,连“谢谢”都没顾得上说。 之前和陆立枫聊天的时候他都没有说起过这件事,昨天闲聊过告诉了他我妈去世的消息,今天他就来了,可能是担心我的状态,又觉得我一个人过年太寂寞。 几周前拉黑那个变态前他说:“我本来就是疯子,和他分手,别再逼疯我好吗。” 当时没理他,他安静了两周,难道是他干的? “轻微骨折,不严重的。只是今天要辛苦你一个人下厨,不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了。”他大大咧咧地一笑,说后半句时语气带着遗憾。 “什么时候出的车祸?”我放下袋子,起身去给他倒水。 “我想想……一月五号,三周以前的事了。” 听见这句话,我背对他在餐桌倒水的动作一抖,水不小心洒了出来,烫到了手。 就是变态发完那条短信的第二天! “哎,你捡到猫了?”陆立枫看见了小姨,笑眯眯地要去摸摸它,却被小姨哈气吓到不敢伸手了,“它好凶啊。” 我去厨房用凉水冲了一下烫到的地方,“啊”了一声后心不在焉地对他那个方向说:“今晚刚捡到的,它和我有缘。” 如果真是变态干的,那都是我连累了陆立枫,让他卷进了一场无妄之灾。 那个人还会做什么?万一他下次再对陆立枫下手怎么办? 我心很乱,站在厨房一时忘记了要做什么。 “哦,它还挺可爱的,就是有点凶。”小姨躲进了纸箱里,让陆立枫放弃了靠近小姨的想法。 “我下次带点罐头猫条来刷刷好感度。”他说笑道,我心情好了一点笑了笑,他转而走进厨房问我,“需要帮忙吗?我还是可以帮你洗洗菜什么的。” “不用了……你去坐着吧。等着品尝周师傅的手艺就行。”我对他假装没事地说,心想你都这样了还帮我打下手,我会很愧疚,而且可能还是我殃及的你。 “好吧,那我一定全吃光,才能对得起周师傅的辛苦。”陆立枫现在再也不是从前被欺负的小孩了,长大后开朗了许多,嘴也不知道在哪儿学甜了。 厨房和门口离得近,正在切番茄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 怎么又有人敲门? 我奇怪地放下刀,走出了厨房,和正要来开门的陆立枫对视了一眼,从他茫然的眼神来看好像也不是他叫来的人。 打开门之前我的心脏莫名剧烈跳动,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然而门开了以后看到那张毫无预兆会出现在这里的脸,我的大脑一瞬间宕机了,失去了所有指挥行动的能力。 周途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外,他黑沉沉的目光先落在了我身后,好像是陆立枫的方位冷冷地剐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我。 这副模样不像是来登门拜访的,更像是来捉奸的。 第43章 气氛徒然凝结时,周途盯着我忽然笑了一下,一改刚刚的阴沉:“刚好路过这边想着过年来送个新年祝福,没提前打招呼,不好意思。” “新年快乐。”他这句话说得淡淡的,感觉好像不是很想让人快乐,将礼物递过来后稍稍侧了身,似乎想下一秒就潇洒离开,“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们了。” “等等,”我接过礼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他,脱口而出,“不打扰,要不留下来吃年夜饭吧?你方便……”吗? “麻烦了。” 话音未落,周途就给出了答案踏入了玄关。 我瞅了一眼鞋柜,想起没有多的拖鞋了,回头招呼他说:“直接进来吧,不用换鞋。你进屋坐,我下楼买点东西。” “我去吧,反正我也闲着。”陆立枫在一旁说道。 然后他对周途微微一笑,没等我介绍先打了招呼:“您好,我是依白的朋友陆立枫,我们小时候好像见过一面,我记得您是依白的哥哥对吧,怎么称呼您比较好?” 周途垂眸盯着他伸出的手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没有要握的意思。 陆立枫的手就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我实在看不下去,也顾不上这么多,偷偷摸摸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堪堪回握了一下,没有任何感情地说:“周途。直接叫名字就行。” “哦,好。”陆立枫收回手讪讪一笑,走到门口拉着把手回头对我说,“依白,你想买什么发我手机上,我先下去了。”他说完,脚底抹了油般离开了,本来想把钥匙给他都没来得及。 一时间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一只猫。 “你……干嘛这么对我朋友啊?”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必要问问他。他平常对别人都是礼貌的疏离,所以稍微刻意一点的针对都会很明显。 “我怎么对你朋友了?”他平静地反问,让我莫名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我转身回到了厨房,给陆立枫发完消息时,背后响起一道听起来没多少歉意的声音:“你生气了吗?” 我回过头瞥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的周途,把手机抄回兜里,洗了个手,拿起刀继续杀已经惨不忍睹的番茄:“……没有。” 他没有说话,又好像用行动表示了“知错不改,我就这样”的态度。 我憋了一会儿没忍住回头看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目光时顿时有些不自在了,连话都忘了说。他的眼神实在太认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神色略显凝重,竟然能从那幽深的眼里看出翻涌的——心疼? 我心里勾起了尘封已久的回忆,小时候他从床底找到我、听我问什么时候送我回福利院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因为他从来不会说,长大后我才解读出好像是心疼我的意思。 可是我只是在用烂得不行的刀工切菜,用我“能吃就行”的厨艺做饭,自从妈妈生病以后都是这么过来的,虽然一开始还因为握刀手势不对伤到过手。 “我来吧。” 他走了过来,略微低下了头,姿势几乎是要从背后圈住我一样,虚虚握住了我一边拿刀的手,这么近距离的相碰让我一瞬间不知所措起来,呼出的热气在耳边轻轻拂过,一阵作痒。 下一秒,他垂下眼,看着砧板上的碎番茄在我耳边不咸不淡地问:“是要做番茄酱吗?” “……” 我心情复杂,正要把刀让给他,他徒然握紧了我的手,避开了之前被开水烫红的一点地方:“什么时候弄的?” “刚刚倒水不小心洒出来了一点。” 我都快忘了被烫的事了,还没说完,他带着我的手放下刀,打开水龙头,而后松开了手,让我自己用凉水冲:“家里有烫伤膏吗?” “好像有……”我说着正想去找,被他甩下的一句“待着别动”定住了。 我只好和我几乎没什么痛感了的伤口干瞪眼。 等周途找到烫伤膏回来,我的手都快被冬天的冷水冲麻了,冻红的地方都比烫伤的地方大了,然而正想问他可不可以结束时,他好像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挂着冷脸说:“继续冲,十五分钟后给你上药。” 我乖乖应了一声,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心绪渐渐飘远,刚刚的一切都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以前就是这么管我的。 简直梦回当年。 他接手了我没干完的活,继续做饭。我看着他站在灶台前,将袖口随意挽至小臂,肩背的轮廓宽厚而沉稳,与少年时的单薄青涩很不同。 还是和当年不一样了。 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厨房都没见他进过几回,现在竟然会主动下厨了。他行云流水般切好土豆丝,我想起平时我切的薯条突然有些脸热。 起锅烧油,下入食材,他游刃有余地翻炒,还会单手颠锅,颈侧牵动的线条没入衣领,在慢慢升腾的烟火气中展现出不动声色的得心应手。 第一道菜出锅后,因为太好奇味道怎么样,我先偷吃了一口,结果真的很好吃,刚刚的动作都不是华而不实的。我内心感慨真是彼一时,此一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国外报了厨神速成班了。 同时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他不再是我最熟悉的人了。 “好吃吗?” “好吃。” 我点点头实话实说,还没从那股酸劲走出来倏然听见他问:“你那个朋友做的菜有这么好吃吗?” “啊?”我愣了愣,“我没尝过。” 周途平静地走过来洗洗手,对我的回答没什么反应,我立马解放般移开了已经要冻僵的右手,然后他拿起烫伤膏扭开盖子说:“手。” 我把手伸过去,他低头抓住了我的手,掌心的温度又把我烫了一遍,另一只手认真地将药膏轻轻涂在烫伤处,恍惚间好像看到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了。 但是药膏慢慢揉开后再次出现的灼烧感让我的大脑顾不上他在笑什么了,手背上像重燃了一道火,神经反射让我没忍住躲了一下,他反应很快地捉住:“别乱动。” “疼。” 闻声,周途瞥了我一眼,已经完全看不出刚刚的笑意了,幽幽地问:“还知道疼,你一个人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我被问得又噎了一下。 “吃饭糊弄一下,受伤毫无知觉,家里柜子到处落灰,活血化瘀的药倒是备了半个药箱,自己都养不好还捡了一只猫回来,等着它以后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吗?” 我一个“疼”字不知道触发到他什么开关了,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抹药一边用极其冷静的语气劈头盖脸说我,给我一种他不是在用手给我上药而是在用刀刮着上的错觉,汗毛都直立了。 “你不让我来找你,我以为你能过上你想要的正常生活。”药抹完了,他仍握着我的手,他的手这么温暖,嘴上却说着冷语冰人的话。 我如鲠在喉。 “正常生活”四个字仿佛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心里。 妈妈在最关键的高三这年检查出恶性脑肿瘤,我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一半留在医院照顾妈妈,一半留在学校学习。前段时间又遇上骚扰自己的变态,精神高度紧张,寝食不安,一度感觉自己要被逼疯,却只能煎熬度日。 后来又在妈妈去世前得知自己是被抛弃的真相,最爱的人其实一直在欺骗隐瞒自己,仿佛黄粱梦醒时分才发现吃下的珍馐一直都是蠕动的蛆虫。 然而对彼此的宣判刚刚落下,疾病和死亡就像天罚赎过她的罪,滋生的恨意还未成形就灰飞烟灭,只剩下无法转移的痛苦让我跌入无间地狱。 什么叫正常生活? 难道我现在过成这样就很惨吗?好像确实很惨,但也没有沦落到去谋财害命、打家劫舍的地步。 或许是周途太擅长成功,从小时候读书开始,到长大出国留学,回来创业开公司都总是顺风顺水。暖衣不知寒人冷,在他眼里我尽力维持的生活也变成了得过且过、自暴自弃,如果我更努力一点就一定会过上正常生活一样。 “我的生活很正常。”我平淡地反驳完顿时感觉他握得更紧了,此刻我冰凉的手和他温暖的手相碰也变得格外难受。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蓦地仿佛听到内心响起“滋”的一声,所有被活埋的压抑情绪死灰复燃,理智告诉我应该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真的很难受,你说点关心我的话,不要指责我,不要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但感性让我来不及思考就选择了一种非常糟糕的方式,把想说的话都反着说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怎么生活?” 他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了。 熟悉的风雨欲来的感觉让我心中警铃大作,“完了”两个字刚大写加粗呈现在脑海里时,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解救了我。 太及时了,陆立枫。 我差点感激地热泪盈眶,马上趁此挣脱他的手转身就走。 然而只走了两步,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阻止了我的脚步,身后的人用一只手臂横拦着我,我的腰随即陷入灼热的铁箍,他像猎人擒住猎物那般不容挣脱地钳制了我。 我后颈一凉,寒意窜上头皮。 “没有资格?你朋友都记得我是依白的哥哥,”背后传来冰冷的声音,“你不记得了吗?” 第44章 “嗡”的一声,我刚刚快速修建起来的理智轰然倒塌了,所有神经系统都仿佛瘫痪,不知道过去了几分几秒才声若蚊呐地说:“记,记得。” 周途虽然听见了我的承认,但好像不想就此放过我,手臂依旧箍着我,隔着衣料渐渐渗入滚烫的温度。腰间有些敏感的软肉直发颤,我继续磕绊地说:“我,我……去开门。” 他不为所动。 我实在没辙了,小声地说:“哥。” 他终于放开了手。 我马上溜之大吉,去给陆立枫开了门,他提着袋子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依白,你脸怎么这么红,做饭做热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烫得吓人,赶紧接过东西转移了话题,“谢谢了,大冷天的辛苦你跑一趟,你先喝口水歇歇,等会儿饭就好了。” “不客气,能帮上忙我很开心的。” 其实让陆立枫买的东西除了一双新拖鞋,其他的都是菜和肉,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吃饭就随便买了买,现在家里一下多了两双筷子,即使不会做都必须做丰盛点了,但我没想到现在掌勺人变成了周途。 刚刚那一幕还在脑海里没有翻篇,我硬着头皮踏入了厨房,汤锅里炖着莲藕排骨汤,一进去就闻到了空气里飘着的藕香,我正打算把新买的食材拿出来处理,周途头都没偏一下用另一口锅一边炒菜一边说:“放着吧,我自己来。” “好。”我如获大赦般回到了客厅的沙发坐下,陆立枫在一旁玩手机,电视里播着刚刚开播不久的春晚,温暖喜庆的氛围让我慢慢放松下来。 思绪回笼后,我回味了一下刚刚喊的一声“哥”,太久没说出口了竟有些生疏。敲门声打断了我们差点吵起来的前奏,他说的话又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让人又惊又恐,反应过来后仿佛中了彩票,尽管心中的喜悦如山洪爆发,也要不形于色,不言于表。 等饭菜都上桌后,周途在我身边坐下,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时间太晚太仓促了,很多菜都没有做到位,招待不周,见谅。” 我拿起筷子,看着一桌无论是从卖相还是摆盘来说都仿佛是从米其林星级餐厅搬出来的菜沉默了。 “太谦虚了,这一桌子菜这么丰盛,感觉周途……哥有这手艺不去开饭店都可惜了。”陆立枫马上夸赞,只是在称呼时差点嘴里打结了,可能还是觉得直呼其名不太礼貌。 他微微站起身,左手不便,只能一只手捧起杯子向周途敬酒,他的杯身略低于周途的酒杯,轻轻相碰了一下。 周途浅浅一笑:“都是家常菜,小陆不嫌弃就好。”他浅酌一口,神色自若地说,“听说你平时特别照顾依白,作为依白的哥哥真的很感谢你,今天一定多吃点,别客气。” 你在哪儿听说的? 我愣了愣,暗自腹诽了一句。 “没有没有,都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其实依白也帮了我很多,我们是互相照顾。说起来当时遇到依白也巧……”陆立枫主动活跃气氛,将我们以前相处的趣事娓娓道来。 周途耐心聆听着,在听到他晚上打篮球不小心砸到人,结果发现砸到了我后笑容就变淡了一点,听到后来我们关系越来越好,不知道为什么春风拂面的脸色越来越黯淡,嘴角也渐渐平了。 我轻咳一声,拿起公筷给他们一人夹了一块清蒸鳕鱼,僵硬地转移话题:“你们尝尝,这个鱼特别好吃。”然后我笑着对没有反应的周途说,“大厨也快尝尝自己的手艺。” 周途瞥了一眼陆立枫碗里的鱼,最后慢慢吃了。 饭后,陆立枫本来想抢着收碗,被我婉拒了,然后我和周途去收拾好了餐桌,正要洗碗,他走了进来说:“你手烫伤了,我来吧。” “没事……”我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不太好看的脸色,只好退一步,“好吧,麻烦你了。” 周途挽袖子的手停了停:“……不麻烦。” “我在旁边帮忙放碗可以吧?”我觉得他又做饭又洗碗太辛苦了。 “嗯。” 洗完后周途先出去了,我把碗都放进碗柜才从厨房走到客厅,一眼就看见他远远地在沙发一头随意坐着,陆立枫坐在沙发中央盯着电视里播放的春晚看,但显然没看进去,一直在缓解尴尬地抖腿。 这宛如划分楚河汉界的座位让我根本不知道坐哪儿比较合适,纠结了一会儿,我转身去看小姨了。 一倒好粮,刚刚还在纸箱里睡觉的小姨闻声蹦出来,马上把身子停在碗前闷头开吃,不知道的以为它下一秒就要饿死了。 “它叫什么名字?”身后响起陆立枫的声音,他走了过来和我聊天。 “小姨。” “哪个yí?” 我顿了顿回答:“阿姨的姨。” “……好名字。” 小姨咔咔吃饱饭后,脾气变好了一点,面对陆立枫的逗弄也不计较,愿意让人轻轻摸一摸了。陆立枫一高兴接连揉了几下它的脑袋,结果超过了小姨忍受的阈值,它哈气张嘴似乎就要咬他。 我忍俊不禁。 陆立枫隔空点了点小姨的脑袋,佯怒地吓唬:“有家了就恃宠而骄,再哈人就不要你了。” 虽然知道是开玩笑的,但听完我还是皱了皱眉:“不要这么说。” 小姨可能也是看惯了别人的脸色,有敏锐的观察力,听陆立枫的语气就判断出他说的意思,害怕地躲回了纸箱里。 陆立枫看了看我的脸色立马道歉:“不好意思。” “没事。”我揉了揉眉心,感觉刚刚的自己有点陌生,可能是最近对“不要你了”、“丢下”、“抛弃”等类似词太敏感了。 我站起来,转身想去沙发上歇一会儿,余光瞧见不远处坐在沙发上的人正好把目光死死锁在我们这边,他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嘴角还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突然不是很想去了。 我顶着莫名头皮发麻的感觉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他一直保持诡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陆立枫来和我们告别:“依白,周……哥,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祝你们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起身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打着石膏的手,可能是惯性思维导致,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开车来的,“对了,你怎么回去?” “打车啊。”他扬了扬手机,展示了上面的订单。 我原本想让周途送他回去,忽然想起他喝了点酒不能开车,而且我现在也不好意思使唤他。直到看到陆立枫手机上的订单,我才放心地点点头:“慢走,一路平安。” “嗯,你赶紧进去吧,穿这么少别感冒了。” 刚看着陆立枫下楼的背影融入黑暗,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毫无防备地打开了手机,看到在锁屏界面显示的那条短信顿时心脏骤停。 【除夕快乐,宝宝。好久没看见你了,今晚跨年,好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久久僵在没关上门的玄关,全身仿佛一瞬间跌入冰窟。 他继续发:【今晚可以来找你吗?】 如果是陌生人看到我手机上的消息可能还会误以为他是我的对象,说不定还会觉得我们之间很甜蜜,但我作为当事人只感觉又恐惧又恶心。 我熟练地拉黑,强装镇定地关上门,反锁,快步走进了卫生间,不久前吃下的东西在胃里还没怎么消化,涨腹感拽得我很想吐,说不上疼,但非常难受,我的后背唰地冒了一身冷汗。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好受了一点才慢吞吞从卫生间出去。 结果一出去就看到周途站在门口,似乎是想走了。我现在时刻提心吊胆,心理防线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就会一触即溃,小心翼翼地问:“你要走了吗?” 他淡淡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嗯,不早了。” 我实在太害怕,下意识不想他离开,想让他留下来陪我,我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说:“别……别走。” “为什么?”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我大脑一片混沌,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努力找合适的理由挽留,“留下来吧。” “可以叫代驾。” 听见这话,我睁大双眼盯着他,半晌才无措地眨了眨眼,心里既失落又委屈。 他专注地凝视我的神情,忽然哑然失笑,撕下了刚才冷漠无情的面具,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眼睑:“好吧,别哭,我留下来。” “你逗我很好玩吗?”我马上气愤地瞪了他一眼,怀疑他一肚子坏水都用在了我身上,转身就走,闷闷不乐地去洗澡了。 洗完澡出来,我的气还没消,不想和周途说一句话。 他同样一言不发,但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走进房间,打开衣柜寻找他能穿的衣服才开口:“我穿不下你的衣服。” 我故意不理他,挑了一套我最宽松的衣服和裤子甩给他,他拿起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后放弃说:“我叫代驾,回我住的地方拿一套衣服过来吧。” 我不吭声。 “或者你去我那儿住。” 我默默给自己洗脑:我是世界上最沉默寡言的人。 “难道你有我能穿的内……” “闭嘴!”我转头恶狠狠地对他说。 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坏心眼多到无处安放的笑容:“愿意和我说话了?” 我又转回头去,不理他。 “今晚我睡哪儿?”他继续问。不知道为什么我闭上了嘴,他的话倒是多了起来,难道我们两个人说的话符合守恒定律吗。 “睡地上。”我终于憋不住冷冷地说,“这样就看不到你了。” 周途沉默了一瞬,认输了:“我错了,依依。” 我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又被这一声久违的“依依”喊得脸热,赶紧下了台阶:“好吧,我们一起睡,我收回刚刚那句话。” 轮到周途不说话了。 我心虚地瞥了瞥他,发现他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甚至比刚刚还苍白了一些:“对不起,哥。” “不用说对不起。”他说完静静地拿起衣服去洗澡了。 那天晚上,我们时隔多年再次躺在一张床上睡觉,彼此却不敢再靠近一点,像隔着一片汪洋。失眠了大半个夜晚,我才悄悄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抓住了他的衣角,偷出了几个小时的安宁梦境。 第二天早上,不知道周途何时静悄悄离开的,打开手机就收到了他发的已经在聊天界面躺了一个多小时的消息:早餐在桌上,我先走了。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就是容易得意忘形,只是再次拥有了不及从前一星半点的美好,得到了一点碎片就以为可以凭此将破碎的镜子拼回原样,结果碎片也碎了一地。 伤人的话脱口而出,让我意识到就算一次没吵起来的架被打断了,也不可能次次都避开。分开的几年将我们各自的棱角磨成了不一样的角度,这颗裂开的石头不能再轻易拼在一起了。 如果不把话说清楚,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巴别塔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第45章 热闹过后,我又回归了一个人的生活,但也变得忙碌起来,因为这几天一直在找合适的房子。 除夕夜收到变态要来找我的消息,我就又有了搬家的打算。开学后要恢复上晚自习,夜深了才回家,万一他趁我不在的时候闯入家里,看到小姨,暴虐无道地伤害了它怎么办? 虽然这次有监控,可能会抓到他,但安全更重要,我不想冒这个险。而且就算抓到了他,还有日后他来报复我的风险,所以还是要尽快搬家,尽量不能让他再找到我。 可惜年后要找个离学校近点的房子不太容易,毕竟有些家长打算在高三下陪读,有的年前就在学校附近租好了房子,有的和我一样现在才来看房子,于是房源紧张的同时,租金也水涨船高。 接连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我都有点想放弃了,冒出来的“住校”想法也被我马上否决了。以前因为方便照顾妈妈,所以没有住校,现在养了小姨,也不能丢下它去住校了。 这件事的转机出现在正月初六上午,我下楼遇到了收拾了大包小包行李、要离开这里的叶阿姨。 那日晚上扰民后,叶阿姨和楼上邻居的矛盾没有解决。邻居晚上外放唱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对叶阿姨每天早晚固定播放念佛机的诵经声不满,偏激地选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 这把叶阿姨气坏了,觉得邻居不尊重她的信仰,本来想报警,被她儿子“劝说”了一顿放弃了。 她早些年并不信佛,信上帝,每周日都会去教堂礼拜,然后领一袋鸡蛋回来。后来儿子婚姻破裂,离了婚后一蹶不振,加上教堂停止发鸡蛋后,她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为什么自己多年虔诚祈祷,没有得蒙垂听,生活反而变得更糟糕了。 之后她皈依佛门,家里的圣经被恭敬地收了起来,换成了心经和金刚经,祷告更换为持咒和念佛号,十字架项链也变成了佛珠。生活有没有好起来不知道,后来的叶阿姨已经不急求果报,放下了让儿子再婚的执着,或许还彻底放下了对他的期许。 现在她告诉我她要先回老家看看,然后就打算和朋友一起出家了。 我听见这句话懵了好一会儿,叶阿姨疲倦和蔼的面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依白,你最近不是在找房子吗?我那个朋友的房子合适,她也住在附近,家里就她自己,这下走了房子就空出来了,我让她便宜租给你。” “……好,谢谢叶阿姨。”我瞥了瞥她身后,没有行李箱,都是用编织袋打包的行李。知道她去意已决,心里产生了即将要失去一位好友的伤感和无奈。 “别客气,等会儿我带你去看房子。”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听起来很烦躁的男声:“妈,你搁阳台上养的葡萄也记得拿走!太占地方了!” 叶阿姨望了望屋内,哽了哽喉咙朝他喊:“这是……等它结果留给你吃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不要!你不拿走我就扔了!” “……我怎么带得走。”她左手搭在右手上摩挲着,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眼角道道比皮肤颜色更深的皱纹都埋着清晰的忧愁。 我看着她,想了想说:“给我吧。” 我抱着栽在花盆里的葡萄回了家,放在阳台上发现它只有个角落这么大。 明明不占多少地方。 叶阿姨说,这是她当初在儿子刚离婚最迷茫的时候去找大师算命,花了点小钱求回来的。 不过它不是什么开过光的神仙葡萄。一开始只是棵光秃秃的小苗,甚至看不出它是葡萄,大师说它是西汉时期传入中国的稀世珍宝爱情果,告诉叶阿姨只要它结了果,你儿子的正缘自会显现,他的婚姻会再次幸福美满。 叶阿姨深信不疑,一直虔诚细心地照顾爱情果,给它足够的阳光和通风,给它适宜有营养的土壤,给它浇水、施肥、修剪、防治病虫害,像对待亲生孩子般对它。 直到朋友上门看到这株孱弱的小苗长出了一点嫩绿的叶,问她怎么想起养葡萄了。 那天之后,叶阿姨没有扔掉它,毕竟这是最后的希望,她明白也做不到轻易放手。没有结果的葡萄继续被自己无望的期待浇灌,就像她对儿子一样。 叶阿姨就这样一天天等待自己的“刑期”释放,本来以为要等到葡萄结果后彻底死心,或是等到自己死,好在前不久的一次争吵之后,她终于拥有了出走的决心,提前从困着自己的牢笼里走出来了。 叶阿姨带我看完了房子,她的朋友很爽快地降低了租金,对我养猫也没有意见,我们签完租房合同回来后,她把葡萄给我,只交待了一句“好好照顾它”,我答应了。 然后她没有再看住了几十年的家一眼,轻轻关上了门。 我帮着她把行李提到车上,最后她从像是镜头的车窗内朝我定格了一个比以往多了些轻松、少了些忧愁的笑容,我也笑着挥挥手,和我脚边的葡萄一起目送她离开并向新生活出发了。 之后几天,我忙着搬家,断舍离了很多不用的东西,在收拾卧室书柜时我抽出了顶层那本有些落灰的《小王子》。 买回来只是为了纪念,我一直逃避回忆,不敢打开它,它就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正对我的床,没有变过,当时变态闯入我家,我检查书柜时只是翻了翻每本书的书脊,没有拿出来看过。 这次指尖碰到书脊刚把它抽出来,我就顿住了,这本书很薄,从书壳外面摸都能明显感觉到里面好像夹了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动,赶紧把书翻开,一张用白色信纸装的贺卡滑了出来,打开一看是机器打印的一段话: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的望着孤月之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T】 我皱着眉看完了这段话,不知道他的意思,视线落在最后的署名上时愣了愣,这不是那个好心捐助妈妈的人的名字吗。这张卡片应该是变态那天进来留下来的,只是我现在才发现,是巧合还是他和变态有什么关系吗?难道他就是变态本人? 那天他也出现在医院了,他该不会就是从捐助的时候知道的我,用了什么手段查了我的信息吧。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把贺卡扔进了等会儿要下楼扔掉的垃圾袋里,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收拾好,告诉自己搬了家马上就能摆脱他了。 我会安全的。 噩梦马上结束了。 新家离学校要远一些,不过走路还是花不了多少时间。 结果开学的第一天,学校就通知最近在重修校门,正门那段路暂时被封了,我只好绕远路从后门进去,晚自习放学也要绕路回家,硬生生拉长了路程,耽误了时间。 这天放学,我背着书包从后门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从包里把手机拿出来开机,然后一个人在昏暗路灯的光照下穿过人群,等走到人少的地方,我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老城区的路窄窄的,岔路四通八达,平时根本不走后门,我还不太熟悉这条路,光亮不足的时候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现在借着手电筒才感觉好一点。 四周都是居民楼,一楼大部分门店的大门都紧闭了,安静到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这时,手机毫无征兆地响了一声。 我已经条件反射到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是谁发的了,胃部下意识地开始难受翻滚,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宝宝,那天抱着你睡觉是我这几年睡得最好的一次,头也不痛了。】 不是。 你什么时候抱着我睡觉了? 他继续意淫恐吓:【你在我怀里睡得好香好乖,没忍住亲了你,好想再抱着你睡。】 虽然知道不可能,他说要来找我的那天是周途陪着我睡的,而且我失眠了很久才睡着,他真的闯进来的话,我们不可能没有发现。 但他发的消息让我产生了一种他真的对我做了什么的荒谬感,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只想赶快回家。 “叮——” “叮——” 追命般的短信还在发送,我根本不想再看,开始跑了起来,而身后也同样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不寒而栗,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好想再抱着你睡”,难道是他在后面跟踪我? 脚步声没有消失,他还在紧跟着我,我一秒钟都不敢停下,害怕一停下他就抓住我了。 但是我跑着跑着就被胃疼拽着慢下了速度,黑暗中手机摇晃的灯光几乎闪得我快要看不清路。我仿佛与浓稠的夜色逆行,速度被拖得越来越慢,但还是没有停下来。 就算一时到不了家,也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可以求救,要是有店面还没关门就好了,或者来个人也行……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亮光刺破了远方的黑暗。 那一点车光逐渐扩大成刺目的光团后,累到快喘不上气的我竟产生了站在马路中央把这辆车拦住的想法,如果我眼睛好一点,可以判断车主在什么距离能刹住车,加上车主不会狠狠问候我一顿,我的命也足够硬的话可以一试。 下一刻,命还没赌上,那辆车却仿佛听见了我内心的呼喊在我面前急刹停了下来。 这也太巧了,难道这辆车上的人是和追我的人一伙的?我停了下来,先是警惕地回过头观察情况再选择要不要跑,结果一看刚刚追我的人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 “周依白?” 忽然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我又惊又喜,眼泪都要唰地掉下来了,转过身看见车窗缓缓降下,许久不见的那张脸露了出来。 周途看了看我慌张失措的样子一时好像有些失语,只是平静地问:“要上车吗?” 我连忙得到拯救般上了车,紊乱的呼吸还没有恢复正常,心脏仍在猛跳,手机屏幕被我不小心摁亮了,那些仿佛扼住我喉咙的消息又映入眼帘: 【可是你为什么要搬家?不想我去找你了吗?不想我抱着你睡了吗?】 【没关系,我总会找到你的。】 “你家好像不住这边,”周途突然问道,“搬家了吗?”—— “我用什么留住你……打动你”——博尔赫斯 第46章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那句“我总会找到你的”,这句话像吃人的漩涡,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无法抽离的巨大恐慌中,倏然听见周途说话,手都被吓得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下去。 马上故作镇定地收好手机后,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回答周途,随后告诉了他新家的地址。 周途没有问我搬家的原因,他一边开车一边关心地问:“你脸色很不好,遇到什么事了?” “我……” 难以启齿的话几乎到了嘴边就哑掉了,尽管之前反省后打算把话都说清楚,但只有真正到“口语考试”的时候才知道有多难。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怔忪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感觉好累,只想他能抱抱我。 见我为难,他没有勉强我说出口,沉稳地说:“依白,无论你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解决。” “……好。”我听得鼻子一酸。分开几年,自己独自承受了太多,好久没有体会过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依靠他的感觉了。 车开到了家楼下。 我看了看车窗外漆黑的夜晚,整栋楼还亮着灯的住户寥寥无几,一片静谧。一想到等会儿回去必须面对冷冷清清的家,还要担惊受怕变态再找上我,我突然没那么想回去了。 好想有一个人能和我一起住,陪着我。 可是要找谁? 脑海里浮现这个疑问后,我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他身上。 犹豫着下了车,关门前我在心里周密地排练了一遍怎么说,寻找着合适时机,预想了各种情形,正被无形的线提着机械地张了张嘴,忽然被他的声音打断了:“我送你上去吧。” 我酝酿许久的话噎在喉间,一时发不出更多声音,只能呆愣地点头。 楼道里的灯和我搬家前的那栋楼差不多暗,可能是老房子都这样,我习以为常地想打开手电筒。 下一秒,手上突然多了一道包裹着我的温暖触感。 “在几楼?”他牵着我的手问。 “四楼。” 周途带着我上楼,我的耳朵仿佛被冷空气一挟堵住了,他低低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听得不太真切,声线好像被风吹得有点抖:“你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什么?” “一个人看不清,所以经常摔倒或者撞到东西,家里才备了这么多活血化瘀的药。” “……没有经常摔。”我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本来还想举例证明一下他不在的时候我有照顾好自己,但一想除夕那晚他已经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又闭嘴了。 说完,周途牵着我的力道好像松了一些,我没有在意地继续走,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劲,怎么手上空空的? 我心一慌,立马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举起来左右瞧了瞧,结果往后一看他落后了三节台阶,直勾勾盯着我,一动不动,看我着急找他也不吭一声。 “怎么不走了?”周围这么黑,我控制不住脑补他是不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了。 “哥?” 听见我喊他“哥”,他才轻飘飘地说:“你说没有经常摔,我还以为你不需要我牵你。” “我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我期期艾艾地说完,在阴森森的楼梯间待久了太容易疑神疑鬼,害怕地催促他,“我们快点走吧。” 他没有动。 “我需要……快点来牵我。”我小声说完,朝他伸出手。 他重新握住了我的手。 “……” 走到家门口,刚刚那一出已经把我所有紧张的情绪消磨殆尽了,同样福至心灵地品味出了周途最近有点不对劲,有点奇怪。 但不知道怪在哪儿。 他站在门外和我告了别,我还在思考怪在哪里,直到把门一关,我才猛然想起刚刚忘了问他能不能和我一起住。 错过了时机,下次在手机上问他吧。 “叮——” 是周途发的吗? 心里正泛起喜悦的涟漪,我打开手机,看到消息后,整个人被钉住了: 【宝宝,明明差一点我们就可以见面了,为什么要上他的车?你要逼疯我吗?】 【你一点都不听话。忘了上次那个人的下场了吗?我本来都在后悔没撞狠一点了。】 【你猜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的意思…… 周途会不会有危险? 我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楼道的黑暗就打开门冲下去,一边用我最快的速度下楼一边焦急地喊:“哥!” 虽然几乎看不清台阶,但我一步都不敢停,趔趄着跑下楼,终于在一楼看到那个身影,他听见了我的呼喊停下了,我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 “怎么了?”他回抱了我,轻声询问。 “可能会失去他”的可怕幻想还在侵蚀我的大脑,挑拨着所有神经,全身的血液都在刚刚收到威胁消息时凝固了。 “别……别走,不能走。” 我抓着他的衣服,身子不住地颤抖,直到宽大的手掌熨贴着我的发尾,又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后颈,让我从恐慌里慢慢解冻。 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可能是再次拥抱了唯一的依靠,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开闸释放出来,被时间挤压到变形的情绪都抓住这一刻的机会天崩地裂地爆发,变成了止不住的眼泪。 他紧紧抱住我,耐心地为我拭去泪水,温柔地安抚:“我在这里,别怕。” 等我情绪稳定下来后,我才感觉到脚踝很痛,走一步踉跄着差点摔倒,周途把我背回了家,把裤脚捞起来一看发现有些肿,可能是因为刚刚着急下楼梯踩空后把脚崴到了。 他一只手捞着我的小腿给我冰敷后,又单膝跪着给我喷了云南白药气雾剂:“还很疼吗?”见我摇摇头,“明天请个假,带你去医院检查。” “好。”大哭过后,我的情绪都被掏空了,只能呆呆地盯着他,脚踝上喷了药后很快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我才反应迟钝地缩了缩腿。 他放开手,起身去洗了个手回来,见我还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很轻地摸了摸我的眼皮,手有点凉,我瑟缩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和我对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把来龙去脉简单地讲了一遍后,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没有睡意,周途抱着我在耳边轻声哄着“没事的,我会找到他的”“别害怕,有我在”……我渐渐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怀里睡着了。 之后几天,周途一直住在我家陪我,等脚伤好了许多后,他和我商量了一下,我联络上了出家的房东提前退租,搬去和他同居。本来签了半年合同,只住了快半个月,我还不太好意思和她说,好在解释过后房东表示理解,把租金退给我了,我赔偿了违约金,带着小姨、葡萄和行李再次搬了家。 折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难得全身放松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小姨来到新地方还有点不适应,没有安全感地把自己团了起来窝在我身边。 我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合上眼皮进入梦乡。 睡着睡着,仿佛整个身体都缓缓沦陷进柔软的、仿佛用棉花糖编织的床垫里,甜蜜的气息侵袭体内,绵绵缠绕着我。 忽然手臂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逐渐从下而上攀爬到了脸上,我不舒服地想偏过头躲避这种阴湿黏腻又发痒的感觉,但是怎么都动不了。 眼前显现了一团黑雾,好像幻化出了人形,又在不断扭曲蠕动,艰难地维持这个形状,它欺身上前几乎压着我的全身,吐出了一点冰凉的黑雾含住了我的耳垂,一道阴沉的声音钻入耳膜: “找到你了。” “好想抱着你睡……” 我猛然惊醒,感觉脸上和耳边有一条毛绒绒的东西拂过,吓得神志不清,一巴掌呼了过去,然后被小姨“喵!”的一声叫回了神。 这才又摸了摸那个长条的不明物体,原来是小姨的尾巴。 小姨压在我身上,给了我沉重的爱后,我反而胆大包天、大不敬地打了它,它气得跳下了床,扒着门叫得惊天地泣鬼神,势必要离我远远的,让我后悔。 我赶紧道歉并把这位祖宗放出去了。 再次回床上坐下,我回忆了一下那个噩梦,恶心和后怕让我一阵头疼,闭上眼好像还能看到那团黑雾,睡意全无。 放空半天后,我顶着黑眼圈,如同小时候害怕魔鬼抓我去找了周途,只是长大后会考虑到他会被我吵醒,我选择轻轻地打开他的房门,又极其小心地合上。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瞎猫碰死耗子,蹑手蹑脚地进去,一点点挪动。 双手终于摸到了床边,我正要小心翼翼地上床,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刚好得差不多的脚踝又扭了一下,立刻重心不稳地倒了下去。 反应过来时嘴唇上已经感受到了一片微凉柔软。 这是什么? 我连忙用手肘撑起身子,在黑暗中犹豫地、怯懦地探出了手,轻轻摸索到了刚刚嘴唇碰到地方,又往旁边移了移,他的眉骨几乎硌进我的掌心。 确认了刚刚吻到什么后,触摸到的那块皮肤就像一块冰——先是令人舒服的冰凉,而后一团无形的火从指尖迅速蔓延烧了起来,烫得人发麻,又不舍得抽离。 我靠。 我亲到我哥的脸了。 理智极速回笼,我忙不迭缩回手,想和他一起睡的想法因一时的惊吓荡然无存,下了床鬼鬼祟祟地猫到门前,慌张地胡乱摸门把手打算溜,背后蓦地响起一道略带着迟疑、低缓的声音: “依依?” 我被魔法般定住了。 “怎么了?” 听他平静的口吻,他似乎才醒,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松了一口气,木头般转了回去,支支吾吾地回答:“……做噩梦了。” 那天晚上我还是被周途留下来睡觉了。 但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后,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辗转难眠,宛如一只生活在深山老林的猴子,某一天被掉下来的苹果砸到了头,强行开智后再也不能做回那个每天只知道吃香蕉的猴子了。 周途知道我做噩梦,担心我在变态的阴影里走不出来,继脚腕受伤的那几天陪我一起睡后,现在打算长期“陪睡”,按照以往我是万分不介意,甚至很乐意,但是现在不太一样了。 拒绝的话刚到嘴边,我看见他的脸色——与那天在楼梯间牵着我上楼的表情如出一辙,恐怕我刚说一个“不”字,他又会失落地说“你不需要我了”。 我只好把话憋回去,点点头。 当晚,我敲了敲门进去,周途借着阅读灯的暖光半倚着床头和以前一样看书,翻页时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他静静垂着眼,睫毛在光影交界处投下细碎的阴影。 我莫名紧张起来,有种唐僧进了盘丝洞的错觉,挨到床时魂都丢了一半,背对着他躺下后,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书轻放在床头柜上的声音,灯啪嗒地关掉了,再感受到另一边被子掀开了一些,有一点冷风灌了进来。 以前不在意的细微动作都变得格外清晰明显,所有感官都警惕着每一次风吹草动掀起的轩然大波。 我安慰自己赶紧睡,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刚阖上眼就猝不及防听见身后幽幽飘来一句: “今晚不亲了吗?”—— 来晚了,521快乐 第47章 我耳朵出问题了。 “周依白。” 见我长时间宕机,周途喊了我的名字,把我的魂叫了回来,我哆嗦了一下语无伦次地回答:“不亲,不亲了……我昨天不小心才……” 为了证明清白,我赶紧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指了指地板这个罪魁祸首:“当时我踩到了什么东西,把脚扭了才摔了,然后就……” 周途只是盯着我,让我莫名越说越心虚,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似乎在戏谑地问:“你是说你一不小心踩到了东西,又不慎扭到了受伤的脚,然后一不留神就摔到我身上,又恰好亲到了我的脸?” 但他一般不会在没有生气的时候说这么多话,转而移开了眼睛,语气淡淡的:“下次注意点。” 听他这么说,我却感觉他已经默认这都是我的借口,但留了面子没拆穿,我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脚踝还疼吗?”他马上接着问。 我闷闷地答:“不疼。” “我检查一下。”他好像不放心。 给他检查了脚踝后,我把灯关了躺了回去,黑暗中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忍了半天,我才悄悄翻了身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角。他没有什么反应,应该是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变成了爬山虎,攀爬着一堵温暖的墙,一抓到稳固的墙体就死死黏在了它身上,勾着墙面安宁地舒展枝叶,仿佛与它是共生关系,怎么都不肯离开。 等我醒来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个超大号抱枕时,我才发觉不对劲。睁开眼就看见我的一只手臂放在周途腰间,一只腿夹着他的大腿,整个人真的如梦中的爬山虎一样吸附在他身上。 头也紧紧依靠着他的肩膀,我往上一瞟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双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他不知道何时醒的,平静地问:“这也是不小心吗?” 我讪讪地把我的手和腿归到原位:“我,我下次注意点。” 然而下次还是这样,“不小心”的状况在后来的一个月内接连不断地发生。本来我睡觉的时候一直很安分,可是最近就是着了魔般每天早上循环着“不小心”。 我想找办法解决,提出回自己房间睡觉的第一个晚上却怎么睡都不安稳,要么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黑暗中盯着我,要么睡着后就做噩梦,梦见变态对我动手动脚。 我只好回到周途的卧室继续和他一起睡,然后再次陷入循环,姿势也从一开始我单方面像八爪鱼黏在他身上变成了相拥而眠。 周途对每次的“不小心”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习惯成自然后我就逐渐接受了,头一个月还困扰自己的问题随着时间流逝也变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变成了一个如同我喜欢拉他衣角睡觉的习惯。 和周途同居后,世界好像重新重回正轨,地球不知被谁偷偷调快了转速,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月。 四月十一日,正式迎来我十九岁生日。 这天是周六,下午补完课回家就如愿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我让周途定制的蛋糕,我忍住没有打开外面的盒子。 等到周途下班回来,他做好我昨天点的一桌菜,忙碌了一天的周师傅在我对面坐下后,我才颇有仪式感地放了个生日快乐歌,慢慢取下盒子。 蛋糕分了三层颜色,一层是草原的绿色,一层是悬崖的白色,一层是大海的蓝色,抛去蛋糕顶上的其他装饰,有两颗突出的紫葡萄在悬崖下紧挨着,静静地看着海。 周途按照过去的习惯举着相机为我记录第十九个生日,我盯着摄像头,几秒后才意识到什么,迟钝地闭上了眼睛,许愿的时候想起了十六岁生日那天。 那是我离开周途后过的第一个生日。 妈妈和今天的周途一样给我买了蛋糕,做了一桌菜。我闭上眼睛已经不知道许什么愿望,因为没有人给我实现了。 在那几秒钟的黑暗里,我只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有人拉起了我的手,带我上了一艘小船,领航着我穿过充满暗礁的危险海域,有他在就不用害怕黑暗,我很安心地躺在甲板上,数着满天繁星。 我想起自己看不见星星,又睁开眼回到现实,没有许愿,吹灭了蜡烛,失去了唯一光源,整个人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蔫哒哒地坐着。 妈妈打开了灯,眼含笑意递过来了一封信:“宝宝,生日快乐,你看谁给你寄了信。” 那封信出现在眼前,封面上写着“周途寄”。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着满脸期待的妈妈浅浅笑了一下,取出信纸,信的内容很短,感谢了我写给他的信,说了净城最近的天气和他的近况,最后祝我一切安好。 信纸干净得刺眼,字迹像用匕首划出来的——每一笔都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弧度,只是有些字的笔画被拉长了,像一道拒绝跨越的警戒线。 尽管字迹有几分相似,但我看了封面的那几个字就知道不是他写的,而且不可能是他写的。 妈妈知道我很想念周途,也知道我在给他写信,还知道我经常拿着写好的信去邮局,但是她不知道我只是在门口站着,看着别人进进出出,从来不敢把信寄出去。 等我站累了回来,她就会问我今天收到回信了吗,我不想说话,只是摇摇头。 妈妈目睹着我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无能为力,走投无路时找了人模仿周途的字迹,在我好久都没有去过邮局后给了我一封“周途”的来信,想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想让我开心。 我恍惚地收起这封信,尽管是假的,但我却感觉身体内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拥抱了妈妈,对她说了“谢谢”。 其实在这段经常给周途写信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自私地想过不想再当妈妈的“白尾”,我想当周途的“周依白”。 当时面临青春期,长得飞快的身体里仿佛趁我不注意住进了一个陌生人。 我会很容易忽视妈妈的感受,面对她朝我投来的热切目光也会下意识避开,有时听她说话也会生起无端的烦躁,同时还要时刻压抑着对过去的怀念,经常控制不住想念着某个人,辗转反侧思虑没有他的未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和恐惧一天天折磨着自己,我只好把这些东西毫无逻辑地写下来,把不安和焦躁的呕吐物吐出来之后才好受一点。 然而那一天收到妈妈给我的信后,我才意识到不能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不能再伤害眼前爱自己的人,不能再让妈妈担心我了。 于是此后,我会刻意避开所有会勾起回忆的东西,比如过生日不再许愿,很少在晚上抬起头看夜空,听不得和出国相关的字眼…… 现在,视力逐渐下降、愿望不再生效、夜空没有星星、回忆慢慢模糊的三年终于过去了,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十六岁停滞不前,此时此刻才一下跳到了十九岁,所以我贪心地许下欠了三年的愿望:希望以后每年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再睁开双眼,周途不知何时放下了相机,走到了我身边蹲下,擦了擦我的脸:“怎么哭了?” “因为太开心了。”我带着哭腔说,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头盯着他的脸,不知怎么回想起那天不小心的吻,时间太久了,忘记了是什么滋味,这一刻我忽然很想重温一下。 身体仿佛被磁铁吸着不受控地凑了过去,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他的脸上。我似乎听见了心脏放烟花的声音。 一时之间还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小王子在他的星球轻轻着陆,为他的玫瑰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清醒过来时,对上周途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他问我:“又不小心扭到脚了?” “……”我噎了一下,大脑飞速转动找到了借口,“我是寿星,今天我最大,难道不可以亲你吗?” 周途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我:“可以。” 他忽然站起身,又弯下腰几乎把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凑到我耳边:“寿星还要亲吗,要我亲你哪儿?你说了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我瞬间怂了,慌张地躲避视线:“不亲了,不亲了,我想吃蛋糕了。” 他只是笑了笑,坐了回去。 饭后,周途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前不久就听他说过,他找关系调了那天我被追的那条路的监控,再根据我说的变态可能是捐助妈妈的人这条线索,去调取了捐款人的汇款账号,通过排查医院的捐助名单,查出了他的信息和照片。 后面就是对比是否是同一个人的工作,虽然在监控视角内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基本可以根据体型和一些特征验证我的猜测,那个骚扰我的人确实是T。 但是之后在调取我经常去的多个地方的监控后,却几乎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无法证明他长期尾随我。检查了我的手机也没有他恶意安装的定位装置,他对我大多是语言骚扰,没有实质性伤害,目前的证据链暂时不能证明他的行为对我有持续的威胁性,报警可能只会警告他或者拘留几天就出来了,而且他既然有这些钱捐助我,可能还有点势力,想让他绳之于法就更难了。 周途想以绝后患,让我安心,用我的手机对他提出见一面的邀请,他很敏锐地拒绝了,但根据短信追踪到他的ip地址后,周途就安排了人找到他家,在门口蹲守他。 “然后呢?”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感觉这走向有点不对劲。 他轻描淡写地说:“打了一顿,不过没有白打,把他捐助的钱加上医疗费都给他了,让他发誓不会再骚扰你。”他转过头看我,眼睛像无机质的黑玻璃,“录了视频,你要看吗?” 我脑补了一下那种黑帮报复别人的血腥画面,心里有阴影,害怕把今天过生日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狠狠摇了摇头。 困扰我许久的问题被周途用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解决,在他的陪伴下我也渐渐把这段痛苦的记忆埋葬了。 之后的时间快得像被地球甩干了水分,轻飘飘到了六月,幢城脱水后,火炉无声地从天幕中盖下来,整座城市又闷又热。 记得高考完的那天下午,太阳依旧很毒辣,我没有想象中解放的快乐,反而因为眼睛受不了强紫外线而有点烦躁,皱着眉用手挡着阳光快速穿过人流,踏出考场校门的时候,高中生活终于落幕。 然后在一众等待的家长中一眼看到了周途,我才不由自主地扬起笑脸跑过去抱住了他,迎接了新的未来。 都说高考完的暑假是人生最幸福放松的时光,但对我来说好像不是。 迟了三年,我终于用上了那款全球首款眼科基因治疗产品,经历了漫长的治疗疗程和术后管理,出院后又谨遵医嘱“建议患者尽可能仰卧休息24小时”,于是最幸福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躺床上放松过去了大半,连手机都不能玩。 享受惯了周途提供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终于等到了无聊又煎熬的恢复期结束,好在我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不用再在床上当“睡美人”了。 几周后,我感觉自己的夜视力提升了一些,为了庆祝我的眼睛在不久的将来能和正常人一样抬头就能看见星星,以及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去了幢城的临佛山露营观星。 下午到达露营基地,周途负责搭帐篷,我负责监督工作;临近饭点,周途负责点附近农家乐的外卖,我负责吃;晚上,周途负责架相机,我负责准备好一双新的明亮眼睛观看星星。 幢城七月底的夜晚,是一场迟迟不肯退烧的热病,远离繁华都市和严重光污染的郊外倒是凉爽一点,只是蚊虫太多,我们紧挨着坐在户外的折叠椅上,驱蚊液的味道闻得我脑袋晕晕的,仿佛我才是那只被毒的蚊子。 在蛙鸣蝉噪声中等待了许久还是没有看见星星,起风后我感受到降温的气息,仿佛有一大片乌云正滚滚而来,有些失落地问周途:“今晚有星星吗?”还是我看不见? “现在天气不好。”周途看了看天气预报,屏幕果然被乌云密布了。不过幢城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化无常,猜不透。 我靠着他肩膀,百无聊赖地发呆,周途揽过我的肩膀忽然低声说:“有流星,快许愿。” 语气听上去是很少有的焦急和惊喜,我赶紧闭上眼睛,大脑却一时空白,什么愿望都没想出来,最后想起很久以前他说“十六年后有一场暴雨级别的英仙座流星雨”,现在只剩八年了。 那就许愿八年后我们一起去看这场流星雨好了。 脸颊上突然传来一个柔软的触感。 我睁开眼,一瞬间刺眼的白光照亮了眼前人漆黑炙热的眼眸,仿佛一颗燃烧的流星坠落进了他的眼里,闪电过后,一声雷鸣敲回了我的神智。 我抬头看了看把星光都吞噬的夜空,感觉刚刚他说“有流星”是在骗我,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不是不小心亲的。”他缓缓说。 我盯着他的嘴唇,依旧很晕,呆呆地不吭一声。 “现在呢?周依白,”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稍凉的指腹落在刚刚他亲的那块地方,声音仿佛忽远忽近,听不太清晰又全部落进了心里,“你接受我们的关系了吗?” 我的大脑成为了浆糊。 当时年纪小,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被世俗的目光一凝视就完全丢掉了自己的思考,加上被迫分开得太突然、太仓促,我还没明白我为什么要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就和周途断了联系。 之后陷入日复一复堆积的思念里,抓耳挠腮也没有想明白,忽然又不得不从中脱离割舍,不再去想,不再去回忆。 直到前不久再把这个问题捡了回来。 什么叫正常关系? 哥哥不应该喜欢弟弟,弟弟不应该喜欢哥哥吗? 可是对他的感情好像早已不是普通的亲情了。 我一直以为孩子爱妈妈是天生的,就算伊云不是我的亲妈,我还是无法违背这种的本能,所以遇见周途,理所当然的爱屋及乌,喜欢哥哥也是天生的。 尽管小时候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周途也应该喜欢我,后来知道他讨厌我的真相还伤心了许久,慢慢修复关系后,我就扔掉了这份自大。 长大后才小心翼翼地不敢迈出一步,害怕他再讨厌我。可是现在并没有,周途像幢城的天气一样捉摸不透,我难以预测他对我的感情会不会变化无常。 叶阿姨的儿子在她离开前没有出门看她一眼,妈妈因为我的眼病在我小时候选择抛弃了我。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另一个人,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不会。 所以我坚信的法则是错误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我为什么会喜欢周途,抛去这个法则,我好像找不到为什么,只知道它是从建立在兄弟关系上的情感越界过去的。 它是何时从虚假的本能里溢出来流到爱情的?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我没有三岁的记忆,但在三的平方岁我就跟在周途后面喊他哥了,不幸失去了最爱的妈妈,只能把所有情感寄托在他身上,控制不住依赖他、喜欢他,所以他一辈子都应该是我哥,他占据着我的亲情、友情,甚至是爱情。 为什么不能是爱情。 只有我知道,敲他额头的那天,其实我看得见位置,当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他的脸的那一刻,当他轻轻带着我的手往他额头上敲的那一刻,我就应该聪明地意识到感情的天平倾斜了。 周途还记得我三年前说的假话,他走不出来,耿耿于怀地又问了一遍:“依依,你接受我们的关系吗?” 我愣了愣,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回答他:“那都不是我的真话。”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他看着我,一滴雨忽然落进我的眼里。 下雨了。 我们只好暂停话题,匆忙地收拾好户外的东西,回到了帐篷里,他一进来就找出毛巾,单膝跪在防潮垫上给我擦头发。 擦完后,又听见防水毯窸窣作响,他展开毯子裹住我的肩膀,仔细的动作像在给受伤的鸟雏梳毛。随后他找出感冒药,摸出保温杯递给我,没有姜茶,只能让我吃点药预防感冒。 接过杯子,触碰到他的手时我才发觉他指尖在发抖,发梢上的水珠沿着他紧绷的颈线滑落。我心里一动,比以往都无比清晰地确认了什么,吃完药拿起毛巾:“你坐好。” 他任由自己被按着坐下来,我跪起来用柔软的毛巾给他擦头发,包住滴水的发尾时指尖也传来了潮湿的感觉,但他的呼吸是热的,气息拂过手臂时又很温暖。 毛巾一不留神就转移了动向,慢慢地将一角移到了他的脸上,我擦了擦他眼下残留的雨滴,又触碰到他挺直的鼻梁,继续往下挪,几乎要挪到他的嘴唇。 一滴雨珠仍悬在他的唇角,随着他克制的呼吸轻轻颤动。我放下毛巾,伸手想替他擦去,指尖刚触到那片微凉的皮肤,他的呼吸便骤然一滞,喉结滚动,抬起眼眸看我,那滴水珠在彼此交错的视线里被一秒钟碾碎了。 帐篷里太静了,静得我能听见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却越发错乱的呼吸声。 他黑沉沉的目光赤裸裸地在我的视线里往下移,直到落到我的嘴唇上,仿佛一枚无形的鱼钩挂住了我的唇,引得我自愿上钩,双手情不自禁地勾住他的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用再寻找就能准确地吻住他。 呼吸撞上之前,周途忽然抓住我的后颈,声音低哑:“我是谁?” “哥……”我被拦住后有点委屈,眼巴巴看着他。 他没有放开。 我想了想说:“周途。” 他扣住我的后颈吻我。 第48章 啪嗒啪嗒,雨滴不停打在帐篷上,潮湿的雨水味仿佛吃人的果冻湿哒哒地黏上我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入游走在身体内部,将我们冷冷浸透。不想被冻死的本能,让我们只能紧紧贴着借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他的手像解救我的火炬从衣摆滑入,抚摸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冷热交替之间不自禁地颤抖。呼吸急促,加速到不正常的心跳牵动着我,配合着他的动作,被他抓着手剥去自己单薄、涔涔的外壳,内里滑腻的果冻又落入一双恶劣的手里,被大力揉捏着。 唇舌交缠之间,不知从哪儿袅袅溢出了和雨不同的青涩香甜的味道,刹那间生出了我们不是在接吻的错觉,而是因为渴到神智不清,渴到难抵诱惑,在彼此的口腔内品尝同一颗苹果。 追逐着,抢夺着,吸着果肉,在嘴里迸发的奇异香味的果汁终于拯救了身处沙漠濒临渴死的人。 只是半晌,甜美的滋味全都饥渴地咽下后才发觉这是颗毒果,让人渐渐窒息,感官混淆,大脑混沌。依依不舍地分开时,我已经不知何时躺下了,全身毒性发作般提不起力气,不住地虚弱喘气。 头顶的露营灯在虚焦的视线里明明灭灭,周途似乎完全不受毒性影响,呼吸没乱,拨开我的双腿,两手握住我的腰,往他身前拽了拽,他的身形顿时挡住了大半灯光。 光影交界之间,周途脱下上衣,露出饱满紧实、线条流畅的肌肉,胸膛似乎在微弱地起伏,轮廓被光影雕刻得更加深刻。一半阴影遮住了他的神情,看不清楚,只感觉他的目光从眉骨的阴影压下来,再如有实质地落到我身上,我的小腹随即传来被人轻压的错觉。 听见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好像是他解开了皮带,我呼吸一滞,他已经欺身压下来在我脸上啄吻,安抚我不安颤动的眼睑,温热的气息含住我的耳垂,再吻住我的唇。 不知道他从哪儿摸出来的东西,冰凉的液体触碰上来时我全身一抖,下意识挪动着想后退,可是他不等我反应便控制了我的动作…… 等差不多了,我仰着脖子在雨声中掩饰自己的声音,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很快被周途捞过去,双手都被他箍住拉过头顶。 难堪的回忆涌上心头,还未来得及制止就被接下来的动作噎住了,身体太满了,无理由的悲伤也挤了出来,眼中的灯光由慢到快晃动时,先叠起来的痛感也渐渐被快感冲淡了。 他亲了亲我的眼角,我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手依旧被这样不容抗拒地固定着,黑暗中有一刻我恍惚以为我眼前的人不是周途,那个人笼罩着我,身后的帐帘投射着巨大的影子,像极其细密的蛛网,而我粘在了上面成为了他的盘中餐。那个人露出狰狞面目,狞笑着凝视我在蛛网上徒劳地挣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不要,”我带着哭腔恳求,“放手,求求你……” 他动作一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旋即松开我的手,还在手腕上亲了亲,终于低喘着说了一句话:“没事了。” 他又轻轻吻去我的眼泪,重复了一遍:“没事了,依依。” 回过神来,我实在不习惯刚刚被攥住双手的感觉,得到释放的双手赶紧搂住他的脖颈,像抓住了海上唯一的浮木。他把我抱起来,让我紧贴着他坐着,一只手在后背哄孩子般轻拍着。 适应之后,这个姿势带来的更多反应很快让我把刚刚的悲伤丢掉了,却吃了更多苦头,流了更多泪。 周途全程没有再说话,朦胧中看见他盯着我,眉心微微蹙着,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凝重。 雨早停了,在露营基地的24h淋浴间洗完澡,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路上趁着夜深人静,才放心地任由周途抱着我来回。 埋在他的怀抱里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好像失去了热源,往旁边一摸才发现位置空了,我刚慌张地坐起来,帘子正好被打开了,黑暗中一道身影跨了进来,看见我问:“怎么醒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我才放松下来:“你去哪儿了?” 周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带着潮湿的冷空气过来抱着我说:“睡吧。” 我闻到了淡淡的烟味:“你……去抽烟了?” “嗯,”周途按着我躺下,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薄荷味的吻,“偶尔会抽,刚刚刷了牙你都能闻出来,鼻子这么灵。” 我不知道说什么,一时要接受周途身上有新的味道存在有点困难,当然更困难的是感受到他的情绪好像不对劲,知道他心情不好才去抽烟,我却猜不出原因。 “睡吧。”他又说了一句,手臂搂上了我的腰,似乎很困了,不想再多说什么。 “你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讲。”我补充完这句话才不放心地闭上眼睛,强撑着睡意等他回应。 良久,却听见他只短短地“嗯”了一声,隔着胸膛低低传来,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没有说更多话。 玻璃花房里的葡萄在我们的照顾下慢慢有了活力,进入发育期枝叶更繁绿了,藤蔓攀着支架的姿态也有点像休憩好的登山者重新出发。 这时候刚开学不久,我的大学就在幢城本地,但离家的距离挺远,住校更方便,没想到在开学前周途就告诉我他在我的大学附近买了房子,我想体验住校的想法刚冒出苗头就被掐断了。 我们之间多了一层恋爱关系后,除了会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生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多了一点奔波。我们在工作日会在学校附近的房子住,周末就回家,有时候跑来跑去折腾,没有安全感的小姨会发出抗议,临走前敏锐地闻到又要被装进猫包的味道,就会玩躲猫猫游戏,不让我们找到它。 一次两次还好,小姨却渐渐爱上了这个游戏,越藏越精湛,越来越得寸进尺,有时候明明不走都要藏起来玩,找半天才能在犄角旮旯里找到它。 这天我晚上有课,下课回来后就看见一大一小在沙发上隔着银河坐着,周途在静音看电视,小姨在舔毛,茶几上摆了一个白色的纸盒子。 “这是什么?”我走过去把背包扔在沙发上,拿起盒子一看上面写着“宠物定位器”,旁边有一行小字:“随时守护,爱不迷路,精准定位,宠行无忧!” 我皱了皱眉,拿着盒子坐在他身边问:“小姨不会出去乱跑,为什么要买定位器?” 恐怕是过去的经历造成的PTSD,小姨从不靠近大门,在接近玄关的地方迎接我都是屈指可数。 “方便找到它。”周途从我手里拿过盒子,拆开包装,把一个带着小巧的白色定位器的项圈取了出来递给我。他自然不会碰小姨的,从住在一起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互相看不对眼。 我有些犹豫,把小姨抱过来,试着给它戴上后,它不太适应地甩了甩脑袋,凑到我怀里直叫,不舒服的样子像听见师父念紧箍咒的悟空。我又取下项圈,一边摸了摸小姨一边看着周途说:“算了吧,反正找一只小猫又不难。” 周途沉默了一瞬:“上周五你找了它一下午。” “可是……”我抿了抿唇想出理由,“带项圈会让小姨不舒服。” “它会习惯的。”他冷漠地说,没想再商量。 拗不过周途,我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吵架,于是只能可怜小姨被束缚自由了,还好几天过去,小姨仿佛已经完全忽视了圈住自己脖子的东西,该吃吃该喝喝,对它来说不影响干饭就行了。 之后便到了一般葡萄的成熟期,可惜这株葡萄苗买来之前就没有经过培育,最快也要再等两年才能结果,于是它除了长强壮了一点,没有明显变化。 就像我从高中读到大学,没有明显变化。 读高中那会儿因为生活转变得太割裂,我从开学后就融入不了集体,自己又像只刺猬,敏感地不肯展开身心去接近别人,有了陆立枫这个朋友,没有那么孤独后就更不愿意走出去。 虽然他比我早毕业了两年,当时分科后又进入了新班级,理应是个交新朋友的好机会。那时的我已经学会聪明地多和别人聊聊天,可到最后发现能聊的人很多,好像身边都是朋友,但总觉得差点什么,关系都算不上要好,而他们也都会有更亲密的朋友,到最后自己又落了单。 曾几何时,还天真地以为上大学后会好一点,结果开学几个月过去后发现自己连班上的同学都认不全,幻想就破灭了。 加上我不住校,进而导致自己失去了几个可能聊得来的室友,上课又几乎不会和同学交流,熟悉不起来,刚开学安排的破冰活动更是几乎要冻死人。 周途忙着打理自己的新公司,于是我们都格外珍惜彼此都空闲的时间,有空会尽量待在一起,我也就没时间去多参加学校的活动,也不能认识什么朋友。 有时候安慰自己没有朋友也没关系,做讨厌的小组作业时又不能共情这样想的自己。 而说好上大学后可以常见面的陆立枫也在前不久出国读研了,隔着时差反而比之前联系得更少了。 虽然意识到朋友到最后有可能会渐行渐远,可当下漂浮的感觉还是一直困扰着我。而更困扰的是现在周途一直陪着我,我为什么还会产生这种感觉? 某一天下午,明明只是上了一天课,我感觉没做什么但还是很累。 回到家打开灯,按照往常一开门就能看见橘黄的身影竖着尾巴跑出来,然后在离门稍远的距离停下冲我喵喵叫。 但是今天没有。 “小姨。”我感到奇怪,一边喊它一边关上门走到客厅。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小姨躺在地上,本该在脖子上的项圈不知怎么跑到它的嘴上卡住了,它正在用两只爪子费劲地扒拉、挣扎着。 我赶紧去解开项圈,解救小姨后就看见嘴筒子上脱了一些毛,不知道卡了多久,还好检查后发现没有伤到肉。 用猫条安抚小姨后,它很快又蹦蹦跳跳,好了伤疤忘了疼,全然忘记了刚刚的意外。可是我一瞥见躺在地上的带着定位器的项圈,粘着一些黄色的猫毛,后怕就涌上心头。 万一下次又卡住了其他地方怎么办?万一下次我没有及时回来怎么办? 最后,项圈被我扔进了垃圾桶。 今天正好是周途出差回来的日子,我却提不起心情,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听见门打开的声音,我才猛然想起来般走向玄关,一进门他就压着我亲了一会儿。 等他放开我,我才喘着气抱他,很想立刻缓解什么情绪说:“今天小姨被项圈卡住了,吓死我了。” 周途回抱着我,手臂圈住我的腰,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这时我以为他会问我小姨有没有伤到哪儿,或者安慰地说“没事了,以后都不给它戴项圈了”,然而他说:“项圈不合适吗?我再买个安全指数高的。” 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49章 我错愕地看着他,愣了一下才说:“为什么还要给它戴项圈?小姨都差点要没命了。” “再找不到它怎么办?”周途很冷静地反问,在他看来“找不到它”仿佛是比“要没命了”更重要的事。 我忽然心情很复杂。此前忍下来的一场争吵在此刻被导火索一引有重燃的迹象,长大后的周途虽然比小时候的他更通人性,但在某些方面好像没什么进步。 我感觉很累,周途刚出差回来也很累,我不想吵架,只是亲了亲他,语气软下来说:“哥,不戴了好不好?我们……可以装个监控,你说呢?” 他想了想答应了。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周途在床边招招手,示意着要给我吹头发。 我走过去坐下,他站在我面前拿起吹风机,感受到暖风温柔地揉过发丝时,我涌上了一阵困意,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再闭上眼睛,顺便用没完全干的头发使坏地蹭蹭他的衣服。 “别乱动。”周途蓦地低声说,声音带着克制。 我“哦”了一声,睁不开眼睛似地在他怀里装木头人。 不知道何时耳边嗡嗡的吹风机声音停下了,昏昏沉沉地感受到了什么东西滑入了我宽大的睡衣衣领到处点火,我困到顾不上拍开,直到它不老实地拧了拧我胸前的某个地方,我才疼地“啊”了一声。 我立即睁开双眼,抬起头委屈地瞪他,困意都没了一半:“你怎么这样……” “很疼吗?”他带着与刚刚的动作截然不同的温柔语气说,好像对我耍流氓、上下其手的人不是他一样,手又揉了上来。 “疼。”我躲了一下。 “那怎么办?”他哄孩子般循循善诱,又仿佛也很为难般,垂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不待我反应就突然把我推倒在床上,撩起我的上衣,我迷茫地看着他,看着他凑上来低下头,然后我的胸口一湿,火辣辣的痛感马上被浇灭了,反而升起了有点湿漉漉的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不知道。”我盯着天花板吸了一口气,脸皮腾地烧了起来,不想正面回答。 之后他身体力行地让我知道了。 一切结束后,我哭到流不出眼泪了,一点也不想看见周途,嚷嚷着要分房,让他去侧卧睡觉。 “用完我就扔了吗?依依,”他不依不饶地吻了吻我的肩头,又平静地说让人面红耳赤的话,“我帮你止痛了怎么不谢谢哥哥?” “……”我有气无力地抬手捶了他一下,敌人没有减一滴血,反而包住我的手亲了亲,我实在太困了,没管他,眼皮一阖便睡了。 我做了个梦。 梦里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脖子上戴着那个被我扔掉的项圈,定位器硌着我的皮肉,项圈不紧不松却还是让我感觉自己被扼住了呼吸,而且我怎么都解不开。 我焦急地去找周途,让他帮我解开项圈,可是他好像听不懂我说话,把我抱着坐在他身上,像我平时摸小姨脑袋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摇摇头带着他的手去碰了碰项圈,示意他松开这个东西。 他拨弄了一下上面的定位器,似乎意识到我想干嘛,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马上又冷脸说:“想松开项圈吗,松开后你想去哪儿,你能去哪儿,你又要离开我吗?” 我皱着眉摇头,去扒项圈想让他看看里面被轻轻勒住的一圈皮肤,顾不上他听不听得懂说:“难受。” 他的手抚上来摩挲着我的脖颈,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才抬起另一只手解开了束缚我呼吸的枷锁,安抚似地摸了摸那片皮肤,没什么感情地说:“红了。” 解开后我正松了一口气,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一个黑色的毛绒项圈,同样带着定位器,更过分的是上面还坠着一个圆滚滚的铃铛,一晃就叮铃铃地响。 “这个不会难受,”他盯着我说,“戴给我看好吗?宝宝。” “不要。”我干脆拒绝,害怕地想立即跑走,结果刚起身,下一秒就被他抓住了。被他按倒在沙发上,双手被攥住背在身后,他不顾我的挣扎和喊叫,又一次将项圈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项圈慢慢收紧,让人渐渐窒息,视野一点点模糊,精神逐渐涣散,只能听见耳边忽远忽近地飘来清脆的铃铛声,提醒我自己还活着。 从这个梦里醒来,我的心像灌了水般沉重,也更感同身受小姨的痛苦,万分后悔之前给它戴项圈,第二天又给它开了罐头补偿它。 虽然那时的我被梦里的周途吓着了,但终归是个梦,不去回想很快就忘记了,生活照常进行。 葡萄历经冬季的休眠期后,在第二年春天迎来生长期,新梢快速伸长,叶片迅速舒展,只是长势太快后需要摘心——防止冒出多的徒长枝,抑制过旺生长。 四月份的幢城不冷不热,天气正好,窗外的黄桷树青黄交接,风一吹,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油亮的新叶,发出高兴的沙沙作响声。 盯了一会儿窗外,我继续在后排好好听课,忽然有人从后门走进来,在我旁边的空座位坐下,瞥了瞥我翻到的哪一页再翻开他的书,露出了可以以“十成新”卖给下一届的页面。 过了一会儿,我正在记笔记,他对我说:“同学,我这学期转专业过来的,你下课后能给我发一下之前的笔记吗?” 我才看了看他,他穿着皮夹克,留了一头放荡不羁的狼尾,眉眼也有些凌厉,如果以貌取人的话会感觉他不太好惹:“好。” “谢谢你。” 再回头继续听课时,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这个毕业了大多数人的尽头都是当老师的专业竟然还有人主动掉坑里来。 课后,我们加了联系方式,我知道了他叫于纳川。之后几天上课,由于他初来乍到,在班上也没有认识的人,上课就会坐在我旁边,偶尔会问我一些问题,有时中午会一起在食堂吃饭,我们就熟络起来了。 不过他很自来熟,不到两周时间,他就很快又认识了很多班上的同学,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起来。 这天周五下课,我刚背上书包打算回家,于纳川叫住我问我要不要去和他们聚餐,没什么正式理由,单纯是到周末了出去搓一顿,他们指的是于纳川的其他朋友。 我思考了一下,几天前他就邀请过我出去玩,但被我用“我要接我小姨放学”为由拒绝了。 第一次拒绝还好,现在再拒绝,恐怕他以后都不会再邀请我,好不容易有个聊得来的朋友,不想这么被疏远,于是我点点头答应了。 聚餐地点就在校外的一家新开的自助烤肉店,不用走多久。我一边下楼一边和周途发消息:“哥,今天同学聚餐,我晚上不回来吃了哦。” 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回复。我便收起手机,和于纳川走到教学楼门口,看见外面的人都打着伞才发现下雨了。 “你有伞吗?”我拿出包里的伞问他,还好今天出门前,周途看了天气预报给我塞了一把伞。 于纳川摇摇头,中二病犯了:“区区小雨。” 结果这位“区区小雨”在走了不到五十米后就躲进我打的伞下,讪讪一笑说:“躲一下雨,谢谢。我突然想起我这衣服是新买的,不能淋坏了。” “……” 我一时无语,手机振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周途回消息了:“发定位,结束后接你回家。”到周五了,今天该回白云山庄了。 “好。” 回完消息,肩上忽然一重,猝不及防吓了我一跳,身子抖了一下才发现于纳川将手搭在了我肩上,把我搂住了,我睁大眼睛:“你干嘛?” “啊?”他迷茫地看了看我,“怎么了?” 我把他的手拍下去了。 “伞太小了,我这边肩膀都遮不住,”于纳川好像不太理解我为什么拍他手,大大咧咧地说,“靠近点才淋不到,反正两个大男人搂一下而已,我又没占你便宜,你怎么跟少了块肉似的。” 说完他朝我指了指方向,前面还有两个男生一个搂着对方的肩,一个搂对方的腰,亲密无间地打一把伞走。 我沉默了一下,怕自己表现得太反常让他从我身上搜寻到与直男不同的特征,况且关系说不上特别好,我不想在他面前暴露太多,只好支支吾吾说:“我不太习惯别人碰我。” “这样啊,不好意思。”他干脆道歉。 “没事。” 到了店内,已经有几个人落座了,有男有女,大多是同班同学,但我和他们却说不上多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就坐下了。 而后拿起手机给周途发了位置,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听他们聊天,吐槽寝室、学校部门或社团的事,谈起八卦来我更是参与不进话题。 我无聊地只好给周途发消息骚扰他:“我不喜欢吃烤肉,你回家给我加餐好不好,这个周摄入的维生素够了,不要给我做胡萝卜了。” “记得喂小姨哦,但不能给它倒太多,它是饭桶,会一口气吃光的。” “我又不想加餐了,可以吃甜品吗?你给我买吧,哥哥。” “顺便帮我把数分作业写了好吗?好,就这么定了。” 他好像挺忙,一直没有回复,误触到一个哭哭小猫的表情包后,隔了几秒钟他终于回复:“不要哭。” 而后又说:“不可以,好好吃饭。” 我又发了一个小猫怼着镜头盯人的表情包,还没有使出什么招数劝他允许我吃,他就回复我: “还是不可以,别撒娇。不要离手机太近。” 我一下忘了要干嘛,情不自禁笑了笑:“这是表情包,又不是我。” 周途仿佛没看见,转移了话题:“我下班了才能来接你,玩得开心。” 席间,不知道谁谈起了自己的恋爱史,就有人起哄问在场的人中有哪些不是单身人士,有人笑而不答都被他分析成“一看就有鬼,肯定谈了”,嘻嘻哈哈问了一圈转到了我身上。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于纳川愣了愣而后用一副“我懂了”的表情笑着说:“我说呢,刚刚一直盯着手机笑得这么开心,原来是在和对象聊天。” “有女朋友照片吗?”有人八卦地问,“可以看看吗?” 我摇了摇头,快有点招架不住他们了,抿了一口柠檬汁说:“不太方便看。” 八卦的心没得到满足,气氛冷了几秒后很快又跳到了其他话题上,我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下来继续默默干饭,于纳川罕见地没参与进去,拿着烤肉夹一言不发地烤肉,过了一会儿又拿起剪子剪好肉对我说:“依白,五花肉好了。” “哦好。”我点头,其实已经吃不下了,还是夹了一块。 吃完后我已经想走了,但看他们聊得开心,感觉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便拿起手机给周途发:“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我想走了,到时给我打个电话,我接起来就找个借口走。” 刚发完,周途的电话就过来了。 快到我都没想好借口。 但是演戏演全套,我慌张地接通电话,先很真实地沉默了一下,再嘴上一边说“好好好,我马上来”,一边站起来想也不想地对于纳川说:“我小姨快要生了,我先走了。” 说完,于纳川还没反应过来,我突然听见耳边的手机传来一声低笑,一下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用气声恼羞成怒地对周途说了一句“别笑”就挂了电话。 于纳川站起来,木木地说:“你小姨不是还在上学吗?” “……嗯,她已经读博了。”家里正在抓猫抓板的小姨忽然红袍加身。 于纳川非要送我到门口,我站在路边等周途,他一直站着没走,我猛然想到什么,认为这是他没走的原因,连忙对他说:“等会儿结束了记得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话音未落,他就说:“不用a,这顿我请的。” 我不想欠人情:“好吧,我下次请你吃吧。” “行,你怎么回去?” 我想了想才回答:“我哥来接我。” 说完,有个哥们出来喊于纳川回去喝酒,他皱了皱眉,对我说了“一路平安”便被人揽着回去了。 再等了片刻,周途开着车到了。我打开副驾的门,就在座椅上看见了一个上面画着笑脸的牛皮纸袋:“这是什么啊?”拿起它坐上了车后,我往袋子里看了看,竟然有三罐椰奶布丁。 “今天只能吃一个。”之前坚决说“不可以”的人冷冷地说。 “谢谢哥哥。”我点点头,忙不迭地说。 周途牵上我的手说:“有其他感谢方法吗?” 我奇怪地去看他,他却没有看我,目视前方,只给了我一个侧脸。我思索了几秒,贴上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暗示了正确答案的老师满意地笑了笑,转过头来看我,目光却忽然落在了我身后的车窗上,但不到一秒钟就移开了,面不改色地启动了车。 等我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回头时却什么人都没看到。 一到家,周途目光扫过小姨圆溜溜的肚皮,随后淡淡地问我:“它什么时候怀的孕?我一直以为它是纯胖。” “……别说它胖。”我不满地说,抱起早已经变成“太监”的小姨灰溜溜地离开了。 晚上,我半靠着床头拿着游戏机,上线游戏继续在我小岛上的农场种地,升级扩建我的家园。 周途洗完澡出来,按照以往他看我玩得这么起劲,只会来说我:“太伤眼睛了,只能玩一小时。” 今天他却在我身边坐下了,好像颇有兴趣地注视我玩了半晌,在我打开菜单时,看到我给小岛起名为“一家五口小岛”,他倏然开口问我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妈妈,我们,五元和小姨,这是我们的小岛。”我一边在岛上钓鱼,一边和他解释,“这个游戏有很多种不同类型的地图,最开始我选了个在海上漂流的船,起名叫同舟。但后来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船很不安全,所以就选了个海岛地图,起了这个名字。” 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个漂流船地图难度太大,我一个人玩了好久还是赚不了多少钱,还死了几次,去网上查攻略才发现它不适合新手玩,所以就破防地开了新档,选了个更容易的地图。 周途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屏幕,很久没有说话,我抬起头看着他问:“你要玩吗?我们可以联机。” 他摇了摇头,难得没有控制我玩游戏的时间,只是说:“记得早点睡,我去书房工作了。”走了两步又回来亲了亲我的额头。 玩上头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依依不舍地退出游戏,看了看时间才回想起周途让我早点睡,可是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从书房回来? 我放下游戏机,下床去书房找他,敲了敲门,没有听见回应,我慢慢打开了门,却发现里面虽然开着灯,却没有人。 他去哪儿了? 我正要关上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夜猫子小姨溜了进去,我赶紧去把它抓出来,关上门,押送它回到自己的宠物房里。 周途不允许它和我一起睡觉后,晚上都是把它关门外的,也下令不让它进任何房间,因为它喜欢躲在床底下,半天都不肯出来。 可惜小姨一身反骨,之后看到一扇门开了就要抓住机会溜进去,放着自己的豪华猫窝不睡,偏要钻到角落里缩着,或者用苦肉计,在晚上一边凄惨地叫一边挠我们的门,让我们可怜它,放它进屋。 在我第二次心疼地放它进屋后,周途把一间房间改造成了小姨的专属房间,结果它还是爱睡在小空间里。 安放好小姨后,我回来就看见周途从书房里出来,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时,他皱了皱眉问我:“怎么还不睡觉?” 我愣了愣回答:“马上睡,你刚才也在书房吗?”我怎么没看到人。 他神色如常地过来,一手揽着我的腰带我回卧室:“刚刚在露台,回书房放了一趟东西。” 大晚上的去露台干嘛?我想了想,凑过去闻了闻他的衣服,没有烟味,回头看了眼书房紧闭的门,莫名感觉有一丝奇怪,但又很困,没有多想,回到了卧室睡觉—— 感谢每位宝宝的评论,收到评论很开心!只是最近太忙了,又要气喘吁吁地赶榜单任务,精力有限加上有时候词穷嘴笨不知道回什么好,要是有个点赞功能就好了^ω^ 第50章 不知道为什么于纳川最近有点怪。 周一来上课,他进教室看了我一眼就瞥开了,和别人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了后排坐下了。我看了看身边的空位,感到有点寂寞,但他朋友很多,偶尔不和我一起坐也没什么,我没有多想。 周二下午上物理实验课,我回家午休起晚了点,踩着上课铃到实验室寻找到于纳川时,他的身边已经坐了人,他和别人组好队了。一瞬间我心里燃起了莫名被背叛的滋味,这门课的老师没有强制按学号分组,平时上课时我都是和于纳川一起组队的,但是现在我突然被踢了。 但不幸之幸的是这种课安排的人数都是正好的,不会出现一个人落单的情况,我就其他同学组队了。 记录好数据,写实验报告时,我趁空打开和于纳川的聊天界面闷闷不乐地打字:“你这两天怎么不理我,做实验也不一起,发生什么事了吗?” 纠结了一下还是发了,因为我真的找不到他冷落我的原因。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收拾东西起身看见他回头瞟了我一眼,又飞快扭过头和别人一起离开了教室。过了几秒,我的手机屏幕亮起,他终于干巴巴地回复了一句:“没事。”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周三晚上的课很水,我坐在后排玩手机,但眼睛问题不允许我玩太久,这才好好听了一会儿课,半晌又耐不住寂寞地在书页空白处画了一只小姨,拍了照给周途发过去:“像不像?收到请速回。” 他像一个机器人很快回复:“相似度百分之九十。”马上又发了下一句话,“下了课我来接你。” 虽然学校离家不远,没有必要来接我,但我还是很开心,这样能早点和他见面:“好啊。” 下课后,我下楼向校门口走,不知道是不是有经验,一路上感觉好像有人跟在我身后,我快他就跟着快,我停他就跟着停,吓得我连忙给周途打电话过去,还没接通,肩膀就被人拍了拍。 “周依白。” 于纳川的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来。 “怎么了?”我顾不上看手机,回过头看他,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没好气地说,“你刚刚一直跟着我?” 他“啊”了一声,表情有点疑惑,眼神有点飘忽:“吓到你了吗?对不起。” “有事吗?”我一边走一边拿起手机看,电话已经接通了十几秒,便把手机放在耳边赶紧对周途说,“哥,我打错了,先挂了。” 那边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等不到回答只好先把电话挂了,于纳川等到这一刻才开口:“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你一起走。” 前两天这么冷漠,现在又突然要一起走。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一路没说话。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明天晚上有空吗?”快走到门口时,他在我旁边说。虽然确实说过要请他,但在这样的情况听他说出口,心里却有些不爽,并不想和他一起去吃饭。 “改天吧。”我顿了顿回答。等我心情好点了再说。 “好。” 看到周途的时候,我马上和于纳川说了再见,快步走了过去,连于纳川在背后说了什么都没听见,走到面前就对周途笑了笑。 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也很淡地笑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和我一起步行回家。 在我刚刚吐槽完今晚的课上老师聊了半天他的爱人和他在M国留学的儿子,周途忽然冷冷地转移话题问:“刚刚为什么打错电话?” 我想起来很快地皱了一下眉:“误会,我以为有人在尾随我就打电话给你了,结果发现是我同学。” “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走到人少的地方,我牵起他的手晃了晃说,“就是改天约个饭。” “上个周末聚餐他也在吗?” “对啊。”我去看他的脸色,看不出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但听他问了一通能感觉出他不太高兴,“怎么啦?” “你们关系很好吗?”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醋味,明白过来便故意逗他说:“嗯,还行吧。谁和我关系最好你不是知道吗?哥哥。” 周途的手好像不那么僵硬了,我思考了一会儿,把于纳川最近有点奇怪的行为当日常琐碎的烦恼和他倾诉了一下,说完便突然好奇周途上大学时有没有遇到朋友忽然疏远自己的事。 没想到问完,周途平常又冷漠地回答:“没有,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效社交上面。” 周途去Y国留学读了三年工程系,本来想申请商科的技术政策硕士,但他的目标是尽早回国创业,学校学制很严格,无法满足他提前毕业的追求便放弃了。除此之外,他一直把自己的留学生活封闭着,未曾撕开更多页面给我看,按他的说法是:很忙,没什么可说的美好回忆。 之前他公司举办年会,可以带家属一起参加。我跟着他去了后,认识了他的合伙人兼同校同学顾旭阳,才了解了更多。 当时现场热闹非凡,人人笑语盈盈,很多人都来向他们敬酒,周途比平时多喝了很多,但他酒量不错,而顾旭阳喝大后就开始忆往昔了,不知有没有夸大事实,聊起了当年留学和周途是怎么从在教室里给同学讲题找到开公司的商机,之后呕心沥血把他们的教育机构做大做强的。 快毕业的时候又因为观念不同差点分道扬镳,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周途的观点,公司遇到瓶颈期,也扩展不出什么业务了,不如就同意被一家教育集团收购,反正他们有实战经验又有了资金不怕回国重头开始,然后就有了现在的同舟科技。 整个过程被他描述得像高中写作文时会收集的名人成功传记一样,我听得津津有味,周途却在他要继续往回细说一些大学往事时拦住了他。 顾旭阳只好忿忿不平地吐槽了其中的一件事:“树大难免招风,那会儿有人猜测我们的启动资金怎么来的,说到他就是被富婆包养了,说到我就是去贩毒了,这个看脸的时代!” 然后他用喝得跟猴屁股一样红的脸醉醺醺地问我,“弟弟,你觉得哥好不好看?” 我忍俊不禁只有点头,没有说话,他的女友抢过他的酒杯让他不要喝了,周途也受不了似地带我先离开了。 从此我开始好奇周途在我们分开的这几年发生过什么事,比如今年过年他为什么又不回净城,也从来没看见他和周辑昌联系过,可是他们关系本来就不太好,我不方便问更多。 但我问起何叔、吴妈的近况,他也只是答“挺好的,不用担心”,这样总感觉他在敷衍我。 不过他从来都有很强的界限感,对自己的私生活没有一点分享欲。到了年会现场,顾旭阳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就是我,谈笑间揽着自己的女友问他这棵铁树什么时候开花,周途才微微蹙眉看了看我说已经谈了,但不方便透露更多。 导致顾旭阳背地里来酸溜溜地问我,他是不是和什么当红女明星搞上地下恋了,我哭笑不得地否认了。 顾旭阳当即放心许多,那时已经喝得有点醉了,很不客气地评价和自己同甘共苦过来的兄弟:“我经常感觉他是个包装完美的假人,找不到他有什么缺点,就是有时候太不近人情,现在不知何方神圣拿下了他,我真的百般佩服加祝福。” 说着他走出了我们聊天的盥洗室,我留下来洗了洗手,冰冷的水流让我泡在欢乐的头脑清晰了一点,思考他那一句“包装完美的假人”,忽然被他这句话点醒般,感觉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周途了。 比如很久之前他固执地让小姨戴定位器,又比如现在。 “这是无效社交吗?”我不太理解地问,走进电梯刷卡,按下楼层。之前他也没有管过我交什么朋友,除了没分开前和宁知雨重逢的那段时间。 “他除了为你徒增烦恼外,对你产生过什么意义吗?”周途没什么感情地反问。 我怀疑下一秒他会脱口而出“你应该优化一下自己的社交圈”。 但周途没有这样说,因为我们刚进家门,他的手机铃声就响了,他接起来听完对面说的话很冷静地说:“先启动备份数据通道……”便径自走向了书房,说话声也随着距离拉远越来越小,“三十分钟后拉群汇报进展……” 不知道这通紧急电话让周途忙到了多晚,我那晚睡着了他也没有进卧室,之后几天又因为这次突发的技术故障忙着开会复盘和整改,完全结束了我们关于无效社交的讨论。 到了五月二十号,周途为了弥补最近没有时间陪我,在我想去的海底餐厅吃了饭后送了我一份贵重的520礼物。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月相腕表,他按照我们喜欢的天文元素选的,一时还不太习惯,但周途难得主动开口说想看我一直戴着,我只好笑着对他说了“好”。 他送我礼物从不会让我回礼,当我问他想要什么时,他都会摇头,就像他从不许愿一样,所以我只有尽量满足一下他的要求以此回报他,这块手表便一直戴在我手上,除了洗澡等必要情况才会摘下来。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反思过周途说的“无效社交”后,我也不焦虑交朋友的事了,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和于纳川接触。到了期末周,我在图书馆复习时他又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了,一开始只是在我旁边的位置坐着复习,没有搭话。 直到一次我刚出图书馆,他后脚跟上来说想问我几道题,我想了想和同学讲题学习应该是有效社交便答应了。 于是我们去了咖啡厅讨论了题目,之后几天也是如此,每次都是我请他喝的咖啡,这样几次下来就算抵了之前请客吃饭了。不过后面他又以感谢我给他讲题为由给我买了奶茶,只是我害怕过敏没有喝。 考第一门课的前一天,他送了我一杯他自制的奶茶,说用了纯茶和低敏奶代替,让我放心喝,我不想拂他的好意便接受了。 这是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喝的第三口嚼到了某种脆脆的东西后,我忽然感觉不太妙,皱了皱眉问他是不是加什么料了,又看了看透明玻璃杯上不参杂其他颜色的棕色,忽然觉得自己太傻,先入为主地以为是纯奶茶了。 “加了花生碎,你……不能吃吗?”他也突然意识到什么,说后半句的声线也颤抖起来了。 “……”我生无可恋地瞥了他一眼,艰难地蹦出了下一句话,“没关系,我本来就易过敏,应该先问清楚再喝的,先去医院吧。” 几分钟后,我和于纳川上了他打的车去医院。 很久没有产生过敏反应了,我无力地瘫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努力忽视手臂上的瘙痒和喉咙里的轻微肿胀感,但恶心感却让我直冒冷汗,全身无力,加上坐车就更想吐了。 我扒拉着口袋掏出手机,害怕一说话就控制不住地吐出来,只好神智不清地给周途发消息:“我过敏去医院,手机给朋友了,和他联系。”发完我就把手机甩给了于纳川。 “依白,你还好吗?”于纳川接过手机,看了看界面,战战兢兢地问,“需要我给你哥打电话吗?” 更痒了,我完全没心情回答他,已经忍不住去抓手臂了,只是左手手腕上被挡住的那一片皮肤一直挠不到,我烦躁地解开手表,饮鸩解渴地去止痒。 于纳川也顾不上打不打电话了,放下手机,见状不对赶紧抓住我的手控制我,慌张又不擅长地说:“忍一下,忍一下,马上到医院了,依白。” 我挣扎了一下,听到什么东西啪嗒掉落的声音,又在一个急转弯哐当撞上了什么地方,我缩在椅子上才反应过来,小声地说:“手表。” “手表?”于纳川稍稍松开了手,“你等一下,不要抓。”然后动作很快地把它捡了起来。 我脑袋很晕,恍惚之间看见表盘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闪烁着蓝光,感觉这道蓝光莫名很眼熟,但想不起来,只能盯着它缓慢地眨了眨眼。 于纳川想缓解刚刚的紧张气氛,拿着它用稀奇的口吻说:“哟,你这手表还是夜光的。” 第51章 在车上吃了书包里备着的氯雷他定后,我才稍微缓解了瘙痒,好受了一点。等周途赶到医院时,我已经量完血压打完针了,幸好过敏反应不太严重,只是还需要留院观察一会儿才能走。 吃过药后,睡意很快席卷大脑,昏昏沉沉中听见朝我这边过来的脚步声,我才慢慢抬头和匆匆赶来的周途对视,他脸色阴沉,没有说话,只是扫了一眼我手臂上的红斑,我非常心虚地喊了一声“哥”。 一旁坐着的于纳川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出,站起来斟酌了一下才懊悔不已地讲:“哥,你来了。我不知道依白对花生过敏,不小心给他喝了加了花生碎的奶茶,实在对不起,这次治疗费用由我来付吧。” 我的声音弱弱地从嘴里传出去:“不用,我……我之前也没问清楚再喝。”说完朝周途递去一个眼神让他说说话。 “不需要,”他瞥了瞥我接收信息后,终于开口对于纳川冷冷地说,“麻烦你照顾依白了,现在没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啊……好。”于纳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说,“依白,祝你早日康复,我先走了。”走了几步,他好像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虚弱地对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观察期过去终于可以离开医院了,本来进医院前就接近傍晚的昏黄天色在这时已经彻底黑了,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间,我想起自己还有一些没有复习完的内容只想赶快回家,坐上车后便催促周途稍微开快点。 他沉默不语地开车,浑身充满低气压。 我抿了下唇,努力缓解气氛找话题聊:“哥,你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呀。”平常这个点他还没有回家,下班对他来说更像是切换了一下工作场景。 “嗯,”他声调没什么起伏,却猝不及防地丢下了一个炸弹,“我来的路上反思了一下,是我最近太忙忽视了家庭的错,回去好好说说你还交了什么朋友,顺便把手机给我检查一下。” 在他眼里我此前和于纳川相处是无效社交,经历这次过敏事件已经升级为有毒社交,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整顿一下我的朋友圈,斩草除根更多“于纳川”了。 我原本恹恹地靠在椅子上,听见这句话瞬间清醒了:“这次是意外嘛,而且他是好心感谢我给他讲题才送我奶茶,他不知道我对花生过敏,又不是真的想害我。” “这次他好心办坏事,因为后果不算严重,你才不放在心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万一下次你就过敏性休克进抢救室,命都差点没了怎么办?”周途眉头紧锁,十分严肃地说。 “我以后都不会吃别人给的东西了。”我低头摸了摸腕表小声地回答他,被他说了一通,过敏产生的难受症状都比不上此刻突然袭来的伤心。 手表硌在手腕上却比手臂上的那些红斑存在感更强,让我更不舒服,更想摆脱。 “虽然这次是我们的问题,但你也不能查我的手机吧,我有自己的隐私,”我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那道蓝光不知何时没有闪了。 周途听了我说的话用沉默表态,能感觉到他还在气头上,可能在想怎么样才能研究出“必须听周途的话”的药给我服用,此特效药可以解决他绝大多数烦恼。 现在,我很想听周途把“他在送我的手表上安装了窃听器”这件事和盘托出,然后给我一个比较正当的理由,至少可以让我相信他装窃听器不是为了像个变态一样监视我。 这样我就可以酌情考虑原谅他的事。 虽然他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生气,比如我多吃了不健康的零食或甜品,多玩了一会儿让我视力下降的手机或游戏机,盯着电视一直看超过三十分钟,放小姨进卧室在床上粘上猫毛,挑食不好好吃饭,天冷不注意保暖……可是即使我道歉、接受惩罚,他都会在心里记很久,且十分警惕我下次再犯。 可是在“原谅对方”这件事上我却比他擅长,还做得比他好很多,因为我会大方地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会惩罚他,就像小时候他给我改名、陪伴我治病、带我去看星星后我就彻底原谅了他一样。 明明这次也可以原谅他的,可他好像没有主动告诉我的想法,打算一直瞒着我,现在又要查我手机。 或许是过敏让人情绪不稳定,我实在憋不住把话都说了出来,喉咙被涌上来的汩汩委屈哽住,一字一句都蹦得艰难:“你也不用检查了,反正我交了什么朋友你很清楚,不用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周途很聪明,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安静了良久,我们到家后,周途才似乎找到了恰当交谈的地点和时间,让我坐在沙发上听他说。他依旧面不改色,让人感觉他的心跳都会比常人缓慢很多:“第一次,在你的西装上安了一颗纽扣形状的窃听器,是因为我……当时很害怕,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才多做了一手准备,事实证明我没有做错,是因为这枚纽扣才让我能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第二次,也就是这次在手表里安装窃听器是因为,”他顿了顿,用很受伤的语气真挚地说,“我控制不住去担心害怕你会再次离开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我安心一点。” 他正在单膝跪地给我的手臂抹药膏,说完这句话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眸在明亮的灯光下望过来时像凝了一层薄雾般的柔光。 周途鲜少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习惯了他会喜怒的情绪,却没怎么见过他的哀俱,也是头一次听他正面说出“担心”“害怕”等清晰表达自己情绪的词。 好像机器人产生了自我意识,听见它突然跳出程序说了一句“我很难过”。 手臂不痒了,心脏却好像泛起了另一种膨胀又紧缩的痒,我的心情还没有恢复,忍不住动了动与他温热手心接触的手,他紧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一分。 “我怎么会离开……”我得知他的想法下意识喃喃地说,还有很多话想说,在此刻却舍不得说太重了,“你不要乱想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手表上安装这个东西,我还以为它只是520礼物,你却用它来监听我,再珍贵的礼物都被你玷污了。” 听见我说不会离开,周途才松了力气,我摘下手表递给了他:“你担心我可以多和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啊,我不会嫌你烦的。这个手表我就不戴了,除非你把窃听器拆了。” 他接过手表说“好”,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自己手腕上同款的情侣表摘了下来给我,但他戴的表盘对我来说太大了,都快挡住我的手腕了,看起来很奇怪,我没忍住被逗得笑了笑,在他快要扣上松垮的表带前拦住了他。 他趁我高兴起来问:“那我们可以各退一步吗,我不会检查你的手机,不会再干涉你交朋友。你也原谅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好吗?依依。” 我思考了几秒答应了,又反问了一次:“你真的保证吗?” “我保证。”他轻声回答,庄重地亲了亲我。 手表里的窃听器后来被拆除了,不过周途也不要求我一直戴着了。 葡萄在生长期因为长势太快后需要摘心来调控生长,但由于摘心过轻,新梢继续疯长,我们不得不频繁修剪,尽量不浪费养分,保证它明年能顺利结果。进入十月份的落叶期后,葡萄的枝叶变黄了很多,要开始休眠了。 经历过上次过敏事件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患难见真情,我和于纳川的关系反而更好了。 十月下旬的一个周五,我邀请他和我一起联机玩游戏,因为他是新手,我们就选了个简单难度的地图重新玩。 “这个钓鱼操作也太难了,天都黑了都没钓到几条。”他在微信通话里询问,“钓起来可以直接吃吗,需不需要烤一下?” “不用,烤了可以卖更多钱,自己吃就没必要浪费煤炭了。”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眼睛盯着游戏机里的像素小人继续砍树。 “煤炭比我命重要吗,万一我吃生鱼生病了怎么办,还有为什么这游戏没有雨伞,下雨了只有淋雨……” 他一直絮絮叨叨,我有些烦了本想说“没有生病功能,想生病自己去生”,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我又玩了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到手机屏幕上,是周途发的消息,问我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玩游戏,只是说:“在家。” “拍张照片。”他继续查岗。 虽然是我自己说的“不会嫌你烦的”,但真的实行起来才发现很难不烦,因为他疑心病太重了,总是怀疑我会趁他不在的时候打包所有行李离开他。 草草拍过一张发给他后,我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他现在应该下班了,便和于纳川说今天就玩到这儿吧。 “怎么了,我们才玩半小时啊,我马上就能完成这个新手任务了。”于纳川不满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 “还不是你联机都联了半天。”我吐槽了一句,随后和他解释,“我哥要回来了,他不让我玩太久游戏,不能让他回来摸到游戏机是烫的。” 于纳川不太理解,说话语气像在用温暖感化一个被反派洗脑的小可怜:“你都读大学了还要管你玩游戏啊,你哥是不是管得太严了。” “因为我眼睛不太好,不能玩太久,他才控制我玩的。”我习以为常,不太喜欢把我有眼病的事告诉别人,所以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退出游戏,放下游戏机。 “好吧,依白,”他顿了顿忽然说,“你下周末可以来我家玩啊,本地联机要方便许多,还不用开语音通话。”于纳川的家也在本地。 我想了想答应了,随后又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便挂了微信电话。 周途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在家都做了什么”,我如实回答后,他去洗了一点水果,回来探了探游戏机的体温,确认没发烧后陪着我看了半小时有声音的电视又进了书房。 我一边和小姨玩,一边看电视上的综艺节目,看到节目结束才不舍地拿起遥控器随便调了一个台,猛然听见电视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知道调到了普法栏目剧还是恐怖电影,不待我反应,画面里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朝镜头扑了上来。 我身子一抖马上关掉电视,在沙发上坐了半晌,听见小姨的叫声才回过神,然后去给自己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又撸了撸小姨的毛,平复了一下心情。 “咚咚——” “进,”周途的视线从电脑屏幕转移到我的脸上,他敲键盘的手一停,“怎么了?依依。” “我……我想看看书。”我僵硬地挪过去,破天荒地在高考后说出这句话,便随手拿起他桌面上摆的一本书,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坐下。 周途没说什么,继续处理邮件和阅读报告。我把目光收回,这时才看清楚手上拿了什么书——《另一个,同一个》,博尔赫斯著。 是一本诗集。 没想到周途会喜欢看诗集,我有点意外地翻开这本书,停留在了被他折了一下的页面,入目便是: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之人的悲哀。】 他在这段话旁边批注了一句:“我不用光明留住你,而是用我的黑夜;不用答案说服你,而是用我的困惑。” 我接着往下看。 这首诗的末尾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他这次像外星人努力研究人类情感一样冷冰冰地批注了一句话:“人注定孤独,但通过共享脆弱和袒露不堪,或许能触碰到真实的那一面。” 什么意思? 他在学习怎么展露真实的情感吗? 而且这两段诗不就是那个变态送的卡片上的话吗……虽然过去了一年多,但我依旧很清晰地记得卡片上的话。 怎么这么巧。 我合上书,走过去把书归还原位,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感受到他的体温才稍稍安心一点,让自己不要乱想。 他缓慢地转头看了看我,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情况一样,眉头轻轻拧起,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无奈地说:“不要闹,明天我就有时间陪你了。” “啊,我就看看。”我没对上他的脑回路,意识到打扰他后便想回沙发上睡一会儿。 刚走一步,腰间就传来一道往后拉的力道,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坐在他腿上了,他好像拿我很没有办法地说:“再等一会儿就忙完了。”说着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工作了。 我张了张嘴想问“你干嘛突然抱我?”,但觉得挺舒服的便没有动了,抱着他,埋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眯了一会儿才回想起答应了于纳川的话和他说:“下周末我要去朋友家玩。” 本就安静的书房一下没了任何声音。 “哪个朋友?” 我小声地说:“于纳川。” 半晌,不再干涉我交友的周途用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说了一声“好”。 周末,我在超市买了一点零食如约抵达于纳川的家,他的家人都不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电视上分屏联机玩游戏。 带着新手的他熟悉所有操作后便开始合力做任务赚钱,种地下矿洞,扩建家园。这游戏一玩就容易上头,我们一边吃一边玩,玩累了才发现天都快黑了,这才休息一下,随便选了一部经典电影看。 于纳川瘫在沙发上刷了一会儿视频忽然问我想不想吃冰激凌,虽然这时候还没吃饭,吃零食都吃饱了,但我还是没犹豫几秒就点点头。 最后我带着他去了我严选的一家无麸质素食冰激凌店,虽然这家店已经很健康了,周途还是不让我经常吃。 今天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我买了经典椰子冰激凌,他点了一个开心果蔓越莓的,刚尝了一口就皱了脸说:“你平时就吃这么难吃的冰激凌啊。” “……我就说椰子味的好吃,你不信。” 我无语地说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不用看就知道是周途打的,明明说好今天不打扰我去找朋友玩的,只好接通听他说:“什么时候回家,你吃晚饭了吗?” “等会儿就回去……我吃了饭了,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后半句说得很心虚,但我确实吃不下了。 “你现在在哪儿?” “在于纳川家里。”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尝了一口冰激凌说。 他沉默了一瞬,幽幽地问:“那你想吃冰激凌吗?我已经到了你爱去的那家店门口。” 我听见这句话猛然抬头,看见了站在我前方不远处黑着脸的周途。 回家后,周途不声不响地把做好的菜热了热端到桌上,又把一碗饭放在我面前,再沉默地坐在我对面吃饭。 我回想起不久前他在冰激凌店抓到撒谎的我,却非常和善地和于纳川打了招呼,带我回了家,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我路上全程害怕地吃完了椰子冰激凌,胃还凉凉的,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于纳川在分开前从我的反应解读出了我的想法,在我回家的路上还给我发消息说:“只是吃个冰激凌而已,依白。你就是习惯了他的管教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应该好好和你哥沟通一下啊。” “我不想吃了。”我嗫嚅地说。 “吃零食和冰激凌吃饱了?”他冷冷地反问。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气势汹汹地反抗他说:“只是一顿不吃饭而已,又不会让我死。而且我是成年人了,你不要像管三岁小孩一样管我,这样让我很窒息。” 想起之前他装窃听器,严格地查岗,这不让吃那不让吃,又规定玩电子产品的时间,不能做一点他规定之外的事,我真的很心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控制欲太强了。” 他沉默了良久,只是说:“好。”然后收走了我面前的碗,没再理我。 陷入冷战后,我在纠结要不要和他一起睡。走进卧室时,发现他已经半靠在一边床头上神色自若地看书了,我想了想走过去拿起我的枕头,打算去客卧睡觉。 手刚握到门把手,背后就轻飘飘地响起一句:“你现在走出这个门,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 “……” 我气愤地在床上背对他躺下后,越想越委屈,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但害怕他发现我在哭,只好任由眼泪在脸上淌着,不敢伸手擦,也不敢让哭声泄出去。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叹,随即一个力道把我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脸上的眼泪被轻轻抹去了。 但是之后冷战仍在持续,仿佛谁都不想先给那个台阶下,加上周途出差了就更不可能打破我们之间的一层冰,只有小姨陪伴我缓解这几天失落的情绪。 一天下课,于纳川也看出了我心情不佳,我向他简单地说了一下那天之后的情况,隐去了细节。 他沉思了一会儿,提起我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对象不解地说:“依白,你不是有对象吗,建立了更亲密的关系后,按理说你哥应该会意识到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管你了啊。” “……” 见我沉默不语,他也诡异地安静了良久,忽然问道:“依白,他到底是你哥还是你男朋友?” 第52章 我心下一惊,盯着于纳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怎么看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暴露过啊。 于纳川看着我的脸色,恍然大悟地瞪大了双眼,声音颤着从喉咙里溢出来,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既当哥又当男朋友啊。”他的眉毛皱成一团,仿佛三观被震碎了,“你们都姓周啊……” “我们不是亲兄弟,情况比较复杂……反正我们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大后就在一起了。”我赶紧打断他脑海里上演的伦理大戏,语无伦次地和他解释一通。 虽然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真实版本是我九岁到十六岁之间真的和周途在同一个户口本上,解除收养关系后,周途变成了一个让我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但之后又重新变成了哥哥,然后意识到他不只是哥哥,再进一步变成了男朋友。 他平静下来“噢”了一声,说:“原来是发小,怪不得。” 听见此话,我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好奇地问他是怎么看出来我和周途还有另一层关系的。 于纳川脸色微微一变,一开始还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松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聚餐吃烤肉那次吗,我进去喝酒前偶然从玻璃门往外一瞥看到你在车里亲了他的脸。” 他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地说:“我一开始还不能接受你们是……同性恋,还欺骗自己说可能是你们关系特别好,兄弟之间亲一口也没什么,但后来还是觉得不对劲,心里一直有这个猜测,憋到现在才问出口。” 没想到是这样发现的,我完全明白了说:“怪不得你有段时间很奇怪。” 于纳川讪讪一笑,随后认真地说:“依白,当初刚转专业过来觉得你长得挺好看,我就坐到了你旁边想着交个朋友。后来和你相处起来挺舒服就不自觉想靠近一点,虽然前一阵子偶然知道了这件事还想远离你,真的不好意思,不过我现在完全能接受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到处乱说的。”说着他傻傻地举起手飞快地发了个誓。 “好了好了,不用这么严肃。”我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想起和周途冷战的不愉快,于纳川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你在朋友圈发出去玩的照片,暗示你没有他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心里产生落差说不定就主动找你了。”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谈过几段恋爱总结的经验。 总感觉这是个馊主意。 因为说完他的眼睛就立马亮起来了:“试试吧,正好就这个周五,一下课我们就出发去夜爬临佛山。”感觉他现在图穷匕见,目的就是让我和他一起出去玩。 算了,就当是去放松心情了。 我答应了。 后来一想答应得太草率了。 虽然我的夜视力已经提升到晚上也能看到星星的程度,但从来没在离开周途的情况下去漆黑的山上走过路,刚出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习惯了温室生活的花突然被移植到了荒野,只能在冷风中颤抖着怀念玻璃屋顶的温暖。 适应过后,抽空看了一眼和周途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了三天前,此后就没有任何动静。 我叹了一口气关掉手机,继续登山。 和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同班同学,一路上带着音响听着动感的歌,倒也没有感觉很累,我们一边走一边愉快地闲聊,加上有熟悉地形的同学带路,爬山的体验感挺不错,只是我个人原因爬得有些艰难。 即使顶着头灯,我在晚上还是走不了很快,只能拄着登山杖走在队伍最后,于纳川为了照顾我的速度就一直陪在我旁边走。 我们晚上十一点半出发,两点多到达了山顶。没想到山顶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都是来看日出的,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打发时间一起玩海龟汤的时候,我安静了很久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周途发来了消息: “我刚回来,看了监控,你一直没有回家。” “大晚上的去哪儿野了?” 本来想等到日出,拍了照片再发朋友圈的,没想到周途先发了消息,谁知道他会在凌晨三点多赶回家啊。监控也是当时为了方便找小姨安装的,现在却感觉这样更方便他监视我。 我故意没有回复。 “闯入家里的人杀了我吗?”他们继续玩海龟汤,一个女生问此刻的主持人于纳川。 “是。”他回答。 “周依白,给你两小时回来。”周途没有继续追问我在哪儿,冷漠地发了这句话,仿佛他已经心知肚明我在哪里一样,“别等我亲自来抓你。” “故事中除了我和哥哥还存在其他人吗?” “不是。” “可是还有个闯入家里的变态啊,他和哥哥是同一个人?” “是。” 听着他们玩游戏,我坐在角落带着怒气回复周途:“你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现在还要这样做!” 他轻飘飘回了一句:“你不喜欢哥哥管你吗?” 看到这句话,我一下像漏气的气球瘪了。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周途渗透我生活的、对我细致入微的管控,分开的三年还真的不太适应,我要是说不喜欢,他再也不管我了怎么办?可是说喜欢,他就一直不会改。 我突然感觉他是在转移话题的重心,重点明明是他的控制欲太强让我不舒服,怎么把问题又抛给我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管我,让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自由。”我斟酌了半晌,把话题拉了回来,在冷风中颤颤打下了这句话。 周围很热闹,他们都围坐在一起聊天等天亮,笑声在耳边如雷鸣、鼓声般时不时炸开,我却一点也没有被感染到,心里反而堵得慌。 在这样欢声笑语的氛围中,我突然想和周途发“我好想你”,但是现在不合时宜,只好抓住快要逃逸到嘴边的思念塞回心里。 “你回来,我们好好聊聊。”他终于打算破冰。 “我在临佛山看完日出就回来,你先睡吧。”来都来了,在山顶都等了半天了,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弃,反正周途刚出差回来肯定很累,不如等他休息好了再回去谈。 对面静了一会儿才回了个“好”。 天边慢慢渗出清冷的蓝,云层边缘拖出一线金红,像一卷点燃的纸渐渐蔓延开来,烧出了一个红色的洞,日光为远处的群山镀上暖色,融化了一片丝带般的薄雾。 拍照圆满结束后,我想了想还是把照片发给了周途,他应该还在睡觉,没有回复。 我们没有急着坐车下山,有人想着最近快到了期末月和四六级考试提出要去临佛山的慈云寺烧香,所有人便一拍即合都跟着去了。 到了慈云寺,有几个人进了寺庙里烧香拜佛,我在外面闲逛时看到了挂满红色许愿牌的牌架,一样没进去的于纳川看见了却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一起去写。 我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看着一张张美好的愿望回想起了以前向周途许过的愿望。他一向愿意满足我的所有愿望,除了生气的时候会找我算完账再满足,或者满足了再算账。 记不清小时候在哪年过圣诞节前和周途因为什么事闹了别扭,我一如往常地在过节当天许下了愿望,第二天果不其然在圣诞袜里看到了礼盒,我兴高采烈地拆开,一看只有一张字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纸条: 听说你最近惹哥哥生气了,圣诞老人不给不听话的小孩送礼物,除非你给哥哥道歉,礼物明天就会自动出现在你床上。 当时年幼天真的我没想到周途还有圣诞老人的人脉,想也不想地就去求他,好说歹说了半天才原谅我,还签了一个“不平等条约”,要求我以后都听他的话才成功拿到了我想要的毛绒公仔。 后来知道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我刚把我写的“永远在一起,不要吵架冷战”的牌子挂到牌架上,下一秒就听到两张牌清脆撞上的声音,有人站在我身边在我的许愿牌旁边挂上了他的牌子。 我瞥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 “依依,哥哥永远保护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心跳骤停了一秒,马上循着那双手去看写这张牌子的主人,正好撞上了周途低头看我的眼神,透露出明显的疲倦,像把整座山翻遍了才找回自家叛逆小孩的家长。 “哥,你怎么来了。”我看见牌子上的话,对上他的目光,好几天没见过面说过话了,一时间五味杂陈,泪腺仿佛被人揪了一把不受控制地挤出了一点泪。 他握住我的手说:“来找你。” 我提前走了,和于纳川他们告别后,就和周途一起回了家,暂时读档忘记了冷战,安安静静相拥睡了一觉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醒来一看,周途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洗漱完刚下楼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一时清醒了大半,走到厨房就看见他正在炒菜。 他因为航班延误凌晨才回来,又马不停蹄来回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把我接回家,愧疚感让好久没进过厨房的我在他旁边走来走去,寻找点我能做的事,比如把他做好的菜端到桌上,盛饭,拿筷子。 以往一直包揽所有家务活的周途一直没有说话,听我在餐桌上夸“好好吃”都没有笑一下。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了。 他生气了?可是之前在慈云寺他写了那样感动的话,还温柔地说了“来找你”。 其实当时的我已经快原谅他了。 “依依,过来。”周途把碗放进洗碗机后来到客厅和我说。 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没有喊我全名,应该没有生气。 我马上站起来屁颠屁颠跟着他去了书房,一进去就看见沙发上摆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围巾、香水、玩偶和我喜欢吃的巧克力…… “出差给你带回来的礼物。”他漫不经心地说。 心理最后一道防线也快要拦不住敌人的糖衣炮弹了,我纠结了一下,终究是没忍住抱住他亲了一大口开心地说:“谢谢哥哥。” “现在可以谈谈了吗?”他看着我说。 我忙不迭点头。 周途好整以暇地坐在礼物堆旁边,背靠着沙发,仰视站在他面前的我,冷静又反常地说了一大段话:“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你有足够的自由,可以夜不归宿,可以不告诉我你去哪里,可以随时有可能陷入危险,可以让我在家里干着急担心。你讨厌这次我去找你,打扰了你和朋友相处的话,我以后都不会这样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干涉你的自由。” 听完这段仿佛要大发慈悲地让我自生自灭的话,我顿时警铃大响,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就往他腿上坐,可怜巴巴地搂住他的脖子往他身上凑,下意识说:“不要。” “不要什么?”他沉声开口,双手锢着了我的腰,似乎不明白我说的话。 我定住了,仿佛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笨学生,期期艾艾说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腰上的温度若即若离,下一秒就要松开力道一样。 听见他冷冷地宣判“谈完了就下来”,如同老师说“不会做就去后面站着”,我赶紧去吻他,胡乱填上一个答案:“不要完全不管我,你只要不管得太严就行了,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好,”他的手顺着衣摆下方滑了进来,语气听上去像拿我没有任何办法一样,又像在引诱我,“你想我怎么做,我都愿意。” 我脸皮一热,回想起他在许愿牌上依旧没有祈求神灵,反而像我的保护神一样写下“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现在仿佛是我不识好歹,既要又要,显得太不公平了。 他似乎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不要有负担。”又轻声说了一次,“我都愿意。” 作乱的手在身上点起一阵又麻又痒的快感,等它快要滑到裤腰下面时,我没忍住扭了一下,忽然磨蹭到了什么东西立刻僵住不敢动了。 他看着我的深沉眼眸也染上了某种令人害怕的欲念,但他坐怀不乱,没有其他动作。那双手仿佛只是在拨动琴弦,静静听着身上的乐琴发出青涩而隐密的像轻叹的琴音。 低喘着气时,我已经不太清醒的头脑里浮现了刚刚那句话:“你想我怎么做,我都愿意。” “亲我。”我拉了拉他的衣领。 如我所愿,他按住我的后脑勺,吸吮我的唇舌,像以前一样吻我,只是这个吻只持续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分开后此前一直拥有绝对掌控权的人仅仅是直勾勾盯着我等待下一个指令。 见他不再动了,我又说不出口,只好脱下上衣,再去扒他的衣服。他完全配合我的动作,看起来像一个我用“哥哥”两个字赋予生命的假人。 然后我不知道怎么做了,只好去蹭他的脸亲他,喊我最擅长的称呼,可是依旧没什么用,身下硌着我的东西倒是很诚实。 我不怀好意地去碰,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三个字。 “要什么?”他又明知故问。 “不做了……啊!”我恼羞成怒地想起身走了,他忽然单手托着我把我抱起来了,失重感让我连忙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他带着我走到书桌前,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拉开一个柜子,听声音好像拿出了什么东西。 但我的注意力被面前的镜子吸引住了,周途在书桌后面的墙上安了一面全身镜,现在能清楚地看见我像树袋熊一样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双腿缠着他的腰。我不安地低下头,不想看见镜子,把脑袋埋着当鸵鸟。 冰凉的液体触碰上来时,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挣扎着想他放我下来,不可置信道:“……在这儿做?” “不是。”他说。 确实不是在书桌上,他把我抵在镜子前教训了一顿。 我刚原谅他,他就马上暴露出了真实面目,我才发现他何止没有生气,他是一直憋到我上钩了才开始细数我不和他说一声就夜不归宿、明知眼睛不好还要去参加夜爬、还不告诉他地方的种种罪行。和我算了账,让我吃够了苦头,抽噎着求饶,眼睛还不能闭上,恶劣地逼着我看镜子。 第二天,我下床走路时双腿都打颤,收到于纳川问我“怎么样,有用吧?”的消息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他,回忆了一下昨天的荒唐,只能不忿又无力地倒回床上。 我再一次上了周途的当。 此后周途还是没有多大改变,反抗他除了让我自己得到教训外,竟然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最后一想他又没做触碰我底线的事——欺骗我,反正早就习惯了他的控制欲,生活也挺幸福的,我就躺平了。 光阴如常,日子照旧。 几个月后的一天,于纳川在下课时间戳了戳我,给我看他的手机屏幕,是一张学校支教队招新的宣传海报,他颇有兴趣地问:“依白,你想不想去?我们可以一起去面试。” 于纳川又给我看了一位学姐发的招新宣传朋友圈,贴了很多支教时拍的照片,看着屏幕里笑得质朴又灿烂的小朋友的合照,不知怎么让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时光,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其实有些心动,但只是抿了抿唇说:“我考虑一下吧。” 回到家,我一边思考怎么和周途讲这件事一边走进了玻璃花房看望葡萄。 前不久进入初夏,葡萄开花并开始长密集的小绿葡萄串了,养了两年多终于要结果了,也算是没有辜负叶阿姨和我们,我带着养孩子的心情更加细致地照顾它,给它疏果,防病虫害。 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去看它的果实有没有长大一点。 现在到了六月份,葡萄也差不多快成熟了。 今天刚进去就看见葡萄藤在夏日的炙烤下蜷着叶,最初细碎的绿点现在已经串成了圆润透亮的坠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藤蔓。 看颜色应该可以吃了吧?我拿着手机拍下照片兴高采烈地给周途发送:“等你回来一起品尝。”还记得给叶阿姨发去了照片。 话这么说,发完照片后我却忍不住先偷偷摘了一颗葡萄,去花房的水龙头洗了洗,迫不及待放进嘴里品尝努力的成果。 汁水刚溅在舌头上,我就皱眉吐了出来,看着手里裂开两半果肉的紫葡萄深深地怀疑人生。 爱情果,怎么这么酸。 第53章 “依白,葡萄好漂亮!好吃吗(玫瑰)”叶阿姨看到照片很快兴奋地发来了消息。 我酌情回复了她:“好吃,只是有些酸。” 很有生活经验的叶阿姨给我支了一招,把葡萄摘下来,剥皮,加水熬制,多加点糖就能做成酸甜可口的葡萄酱了。 “好,我试试!”刚刚尝到酸葡萄的坏心情被一扫而空了,我又有了信心,感谢叶阿姨后就撸起袖子去厨房捣鼓葡萄酱了。 “熬的毒药?” 周途回来看着一锅黑紫色的不明物体沉默了几秒,随后不咸不淡地问道。 我没忍住瞪了他一眼,马上灵机一动盛了一勺递到他嘴边笑着说:“啊,该吃药了。” “把我毒死了就能离开我了?”他盯着勺子上的“毒药”面无表情地说。 我举着勺子笑容消失,无语地看着他犯疑心病,正想说“不吃就算了”,下一秒他就很诚实地尝了一口,吃下去后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一分,我万分期待地望着他:“好吃吗?” 他用一双深邃的仿佛说谎也发现不了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淡淡地说:“还可以。” 听见这话,我立即兴冲冲地尝了一口,结果酸得我控制不住把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明明已经加了糖了,难道是因为葡萄本身太酸了,还需要加更多吗?我一边拿起糖罐往里倒,一边不解地问:“你什么时候喜欢吃酸口的了?” 他没有回答我。 空气里游着若有若无的果香,我看着锅内咕噜冒泡的葡萄酱,拿着锅铲搅动时想起于纳川说的那件事和他说:“哥,我想去参加学校的支教团,如果面试过了的话,可能这个暑假就会去支教半个月,我和朋友一起去,你不用担心的。” 他沉吟不语,可能在思考。 正好感觉熬得差不多了,我再次以身试毒,这次要甜了不少,便立刻信心满满地让周途再次评鉴。 他这次缓慢地尝了一口,没什么感情地说:“不好吃。” “……”就爱吃酸的? 不过周途的评价没有打击到我的热情,反正是第一次做葡萄酱,说不定多做个十几次我就可以去开店了呢。这样想着,我哼着歌找出两个空罐子洗了洗,准备把一罐葡萄酱留下来,一罐寄给叶阿姨。 我一边装葡萄酱一边问身边站着的他:“那支教呢?” “不行。” 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我天天和你打视频也不行吗?”我已经装好罐子给叶阿姨拍去了照片,等明天去寄快递,不死心地再问了他一遍,并开始劝说他回心转意。 这次他好像在考虑似地问我:“和哪个朋友一起去?” “……于纳川。”我不太自信地说,毕竟他在周途心里的信誉分很低,他知道了多半不会给好脸色看。 周途果不其然蹙眉了,没有说话,又仿佛说了,从表情来看说的是“为什么又是他,你们Z大就没有其他人和你做朋友吗?” 虽然现在我也交了其他朋友,但还是和于纳川关系最好,走得最近。我见状只好主动去啄吻他的脸,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好嘛?哥哥。” “你喊什么都不行。”某个铁石心肠的人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又是这样。我撇了撇嘴拿起手机,失落地和于纳川发了我去不了的消息,退出来就看到叶阿姨刚刚回复了我:“谢谢依白(微笑)”。 我礼貌回复后本想退出聊天界面,不知怎么误点进了她的朋友圈,看到了她的个性签名:“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叶阿姨在我好奇地询问她的个签是什么意思后耐心又详细地回答了我: “这句佛经告诉我们:过分的执着会带来痛苦。当我们太在乎一个人或东西时,就会害怕失去,整天提心吊胆,就像手里紧紧攥着沙子,攥得越紧,沙子流得越快。 这种占有式的爱其实是自私的,因为它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忽视了别人的感受,同时给给别人也带来了痛苦。 真正的爱应该是自由的、无条件的:我爱你,但不会绑住你;我珍惜你,但不怕失去你。” “为什么不能去啊?”于纳川发来了消息。 自上回夜爬临佛山后,我就再也没有生出“反抗”周途的心思,但此刻我看到叶阿姨发的那句话“过分的执着会带来痛苦”,忍不住思考周途对我是不是过分执着了? 我知道答案,但是没有办法。 “我暑假要去旅游,到时候你可以多拍拍视频和照片发给我,就当我也去了。”我没有告诉他真实原因,编了个理由。毕竟感情上的事还是不要和朋友宣泄太多,不然以于纳川直爽的性格肯定会干脆劝分手,到时候见我放不下,马上就和好又会恨铁不成钢。 而且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和周途分手的那天,分手之后还能回到无顾虑地喊他哥哥的关系吗?显然是不能的,残缺的禁果不能再恢复完整,“男朋友”和“哥哥”也早就化为一体牢牢绑定了,假如强行分开,还可以有男朋友,却再也没有了哥哥。 我不能接受。 这时候我才发现相对于男朋友,哥哥让我更无法割舍,他是妈妈给我选的家人,除了现在还陪着我的小姨外,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叮”的一声,消息提示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好吧,祝你玩得开心。”于纳川发了个乐呵呵的表情回复我。 周途给我带来痛苦了吗? 目前为止带来的都是一些会随着时间消散的困扰,既然如此,还是和以前一样过下去吧。我天真地这样想着,直到不久之后陆立枫回国请我吃了一顿饭。 这天中午,于纳川要去参加支教团面试,我打算一个人去吃饭的时候收到了陆立枫的消息:“依白,我昨天刚回国,你今天有时间吗?好久不见,想和你聚一聚。” “你回国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兴高采烈地回复他,算起来是快两年没看见陆立枫了,虽然我们可以在手机上联系,但终究比不过见面更亲切,“我晚上有时间啊,在哪儿聚你定吧。” 一直到今天的课程结束,我心里还在因为可以和老朋友见面而喜洋洋的,提前和周途打了招呼说要和刚回国的陆立枫吃个饭。周途直到我下课了才回了个“好”,还是以往那套词“发定位,饭后来接你”。 不过今天我也不知道去哪吃饭,陆立枫只是神神秘秘地说要来亲自接我去餐厅。 刚出校门就一眼看见了混在人群中等待的陆立枫,他戴着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沉静又略显青涩的眼睛,但气质比以前更成熟了一点,看见我笑起来抿起了不太明显的酒窝。 “两年不见怎么又变帅了一点,”我笑着走过去调侃道,“在国外是不是被很多人追啊?” 陆立枫只是羞涩地笑了笑,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没有接话,感觉和平常那个开朗的他不太一样。 我没有多想,跟着他上了车。 打开副驾的门,我看见座椅上的一束白桔梗,像是挖到了重要发现一样惊喜地说:“你有对象了?恭喜啊。” 我们上车后,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不是,是送给你的,特意选了个花粉少的花,应该不会让你过敏。” 我懵懵地捧着这束白桔梗说:“谢谢。”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周途都没有送过。 我的心情复杂又奇妙,趁他专注着开车,我没忍住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白桔梗的花语,跳出来的第一条赫然写着: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 餐厅的光打得跟恐怖片里的鬼屋一样暗。我一到就看见桌子中央摆了一个精致的蜡烛,旁边还有两杯刚刚倒上红酒的酒杯,一张小圆桌上还撒了些玫瑰花瓣。从座椅旁的落地窗望出去就可以俯瞰幢城宁江的夜景,现在还未天黑,金红色的晚霞在江面上铺了一层流光溢彩的渔网。 气氛不太对,这怎么像约会啊。 刚刚在车上查完花语后,我心中一凛,脑海里“噔”地一声产生了一个离谱的猜测,偷偷瞥了陆立枫好几眼,但是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只好安慰自己,他可能觉得好看就随便买了送给我,根本没在意过花语。 可是现在来到餐厅,我立即更加猜疑了,但这种情况怎么主动问都很尴尬,万一他没有那个心思呢。 而且我连他的性取向都很难判断,认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他谈什么女朋友或男朋友。 等待餐点上来时,餐厅才开始陆续来客,我隐秘地扫了一眼发现大多是一男一女的配置。 我皱了皱眉,他率先开口,聊起了自己留学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和尴尬经历,我听得起劲,不时附和几句后渐渐放松下来,倒先把猜测甩到脑后了。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我们的聊天,我之前发完定位调完静音就没有看消息了,周途现在发了消息说:“拍照吃饭照片。” 我本想拍的,但是看着桌上的花瓣、蜡烛越发觉得诡异,实在是不能欺骗自己了,这也太像约会了,只好先回答周途:“现在不太方便。” 发完我再也忍不住想直接问陆立枫时,他也在这时开口,只是说的不太自然,像是斟酌了很久才说的:“依白,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虽然这么久没见面,现在告诉你可能会比较突然,但我是认真考虑了很久才想对你说的。” 我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仿佛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然而正当我抿了一口酒想回答他时,就是这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一个侍应生带着一个非常眼熟的身影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了,我一下被呛到了。 听见我咳了好几声,于纳川关怀地问:“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没事,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发个消息,你先吃吧。” 说完我赶紧打开和周途的聊天框:“你怎么来了?” 周途已经在我们前方的餐桌前落座了,和我们离得不远不近,只不过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在成双入对的餐厅里显得格格不入,收到我的消息后和我对视了一眼,他面无表情,浓墨般的眼睛里带着化不开的怨念。 但是下一秒他用截然不同的无辜语气回了消息:“我来吃饭啊,依依。” “有这么巧?”狐疑地发完这句话,我抬头又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是故意来的吧。” 一簇簇银灯像倒悬的城堡一样垒起来从天花板投射到圆桌上,构成了一个不太明亮的光圈。光洒下来,周途很随意地在光圈下坐着,直勾勾地盯着我。他今天穿的灰色西装,比较沉闷的颜色中反而让他今天戴的腰果花刺绣领带显眼起来,打了个很复杂的结,像含苞待放的花朵。 我莫名有种背叛他的感觉,不太自在地低下了头,他又马上发来预订此餐厅的短信截图,上面显示着今天的日期,晚上六点十五分两人位,发来的话看起来有些委屈:“本想和你一起来的,但你说要和朋友聚会,我不想扫兴。” 餐厅短信是今天下午两点多发给他的,那时我还没有和他发餐厅定位,看来真的是巧合。 证明完后,他马上开始算我的账了: “不过我真没想到,不太方便拍照是因为你们坐着情侣座,吃着烛光晚餐吗。” “依依,我同意你去和他吃饭,就是给他机会当小三上位的吗?” “当我死了吗?” “我来之前不知道是情侣座,我们真的只是朋友,纯友谊,你别多想。”我感觉头都大了,见他要起身向我们这边走来,我连忙和他发,“你别动!应该是误会,你等我试探一下。” 回复后我赶紧放下手机,问陆立枫他想说的话是什么。 陆立枫顿时正襟危坐,感觉像犯了错的孩子,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谈话,不知道解释后等来的是原谅还是惩罚,他深呼吸了一下后说:“依白,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啊? 第54章 陆立枫看着我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无法忘记很久以前的那天,你拉着我的手带我从欺负我的人手里逃离……只可惜当时没过多久就和你分别了,所以读高中再次遇见你的时候我非常高兴,也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喜欢你,但一直害怕你接受不了……在国外这两年我成长了许多,才终于鼓起勇气……还是觉得亲口告诉你比较正式,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追求你吗?” 陆立枫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声线偶尔有些颤抖,很好地融入了悠扬钢琴曲包围的餐厅,但是周途听觉一直很好,他明显听清楚了这一大堆真挚的告白,因为我感觉前方有一道怨气冲天的目光狠狠地剐了陆立枫一刀。 完了。 我都不敢和周途对视,惆怅地又抿了一口白葡萄酒,轻盈的酒体立刻流过舌尖,生津的酸度在口腔里大张挞伐,再化作一场拯救不了我的细雨从喉间滑过。 我还是如鲠在喉,愣了很久才恢复语言能力般说:“对不起,陆立枫,谢谢你的喜欢,我一直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过我有对象了……我们以后还可以做朋友。” 陆立枫的表情先是僵了好十几秒钟,然后露出一个又无奈又释然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没事,你不用感到负担,我知道答案后反而感觉轻松了很多。” 这顿饭吃得尴尬,尤其在他向我表白之后,我更加找不到话聊了,本想找个借口离开时,周途忍无可忍地走到了我们的餐桌前,面沉似水地在陆立枫惊诧的眼神中把我快速拉走了。 “抱歉,我先走了。”我只来得及说完句话。 “砰——” 车门被他大力关上,我被这声音吓得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堵住了唇,这一下撞得我齿关发麻,唇舌辗转厮磨中仿佛产生了微小的电流游走在全身血液中,意识和身体都在发麻,被他要吃人的吻法逼到逐渐窒息,我才回神去推他的肩膀。 还好只推了一下他就放开了我,给我系好安全带后一手拍了拍我的脸,让我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看了我许久,眉峰压得很低,眼窝陷在一片阴影里,仿佛有错综缠结的情感闷在胸腔里无法言说,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把车开了出去。 车开了很久,我也纠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小声说:“我也没想到……” “如果我没有在两年前回国遇到你,你会不会和他在一起?”他突然沉声问道。 “不会,我一直把他当朋友。” “他说了这么多,我以为你会感动地和他试试,如果不是我先回国了,他说不定就先表白和你在一起了。”他的手握着方向盘,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会的,哥。”我实在无奈,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猜忌,“没有如果,我真的对他没感觉,再说了既然我们断了联系还能重逢在一起,说明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我只和你这么有缘分啊。” 不知道这段话哪里戳到了他的死穴,他冷笑一声说:“只和我?他和你分开了几年不也重逢了,而且他完全凭缘分……”说着,他突然噤声了,下颌绷得极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怒意而凝滞,压迫感沉沉地压下来。 “什么?”我不解地问,什么叫“完全凭缘分”?很久没见过他情绪这么大幅度波动过了。 他保持沉默了。 我不喜欢周途这样,他总是不会表达自己。之前我以为他正在学习如何展露真实的情感,可是这么久过去了,我发现他一点进步都没有。 除了发现窃听器那天,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害怕,此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像一座石砌的钟楼,内心锁着静止的钟摆,将本该叮咚作响的情绪全都销声了。 一到家,周途就进了书房,仿佛要用工作麻痹自己,我下定决心要和他好好沟通一下,便去敲门:“别生气,你多信任我一点好吗,有什么不安和焦虑都可以和我说……” 我一边打开门一边说,说话声在门开后看见他吞了几颗药后戛然而止了:“你在吃什么?” 他放下水杯,冷静地说:“没什么。” “我看看药瓶。”我看见他手里攥着一个药瓶,走过去朝他伸出手。 周途没什么意见,很爽快地把手里的药瓶给我了,上面写着维生素。 怎么可能是维生素? “你是不是把药特意装维生素瓶里了,你生什么病了?”我还记得那年分开前就发现他在吃药,他当时只对我说是失眠。 “没生病,”他说,“有点头痛。”他让我循着他的目光看桌子上的布洛芬。 “既然是维生素,那我吃一颗没事吧。”我还是怀疑,故意这么说着拧开盖子,结果他完全没有要阻拦我的意思,我只好硬着头皮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刚塞进嘴里,正要拿起水杯喝,后脑勺就被突然拍了一下。 “啊……” 周途趁我把药吐出来后便抱住了我:“不要乱吃东西。” 但是苦涩的药片味道已经在嘴里蔓延,舌头生出了麻意,我皱起了眉,回抱他的时候莫名感觉很难过,这不是维生素,他在骗我。 我突然有个猜测:“你该不会遗传了周辑昌的心脏……”病,被气到了所以瞒着我。 “不是。”周途闭了下眼。 “你到底在吃什么药?”我不依不饶地反问。 “治头疼的。”还是这句话,我想起小时候他就认为自己没生病抗拒治疗,说不定现在也这样认为,只觉得这药是治头疼的。我要知道药的名字去好好查一下。 “你现在告诉我,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抬头对他眨了眨眼认真地说。 “我什么都不想要,”周途情绪异常稳定,似乎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摸了摸我的脸颊说,“你乖一点。” 一点都不上当啊。 我埋在他肩膀上感觉很气馁,尽管我这么了解他,他好像还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不肯说,感觉被隐瞒欺骗的挫败感迫使我开口,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哪句话是真的啊?我不喜欢你骗我,你都告诉我好不好?哥哥。” 安静了半晌,这时我才注意到右边的镜子映着我们拥抱的身影,自从上回夜爬临佛山被教训过后,我就很少进书房,这面镜子更是一眼都不想看见。 我感到不适,放开了他,想走到没有镜子的地方,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可能以为我要离开他,冷不丁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如果你想的话。” 话这么说,可是最后他还是没告诉我他吃的什么药,嘴像缝上了似的什么都不愿意说。 我只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去书房翻箱倒柜地找药瓶,结果每次都无功而返,找了其他房间也没有找到,不知道藏哪儿了。 不过在此之后,周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允许我去参加支教团了。上一轮人没招满,这次又有新的面试,我好好准备了一番,经过两轮面试也成功上岸了。 前期准备工作中有两周的培训,占据了我大半的课余时间,又遇上期末月,让人身心疲惫,不过熬过来后又觉得其实还好,加上还有朋友陪着也没有那么无聊。 在这期间,我依旧和周途斗智斗勇,观察他什么时候吃药,以期末复习为由经常跑去书房和他一起待着,只要他在家就时刻观察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他从未暴露过破绽。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放弃了找药,从精神层面上展开了攻击,鼓励他多表达自己。 我在餐桌上用尽毕生所学夸了他做的菜非常好吃,然后问他听了有没有什么感受,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有点伤心地说:“那我再也不夸你了,你有什么感觉?” “……手腕有点疼。” “不对,你要说你很难过。” 他没有说话。 “我是小时候教你说话的老师,你跟着我说,我很难过。”我又换了一个方式企图让他开口,期待地看着他。 周途充耳不闻,摆起了哥哥的架子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 这个坏学生一点也不配合老师。 七月上旬,马上要去林城进行暑期支教了,我要离开周途半个月,一向有分离焦虑的周途却没有任何反应,快要出发的前两天我才知道为什么,他要去D国出差两周,算起来回来的时间和我差不多。 天真的我以为他学会了改变,结果才发现他像一块顽固的石头,不被任何风吹雨打侵蚀。 周途比我早一天出发,我去送机回来后就一直在家里找小姨,不知道它又藏到哪里去了。我一想到要把它独自留在家里半个月就挺不舍的,虽然有保姆阿姨照顾它,它不至于太寂寞,但我还是想和它最后温情一刻。 “小姨。”到处喊了一遍,小姨就是不吭声。 我开猫罐头的声音都没把它吸引出来,只好拿出手机打开监控,回放找它去了哪里。在走廊的监控看见早上小姨趁着阿姨去书房擦窗户时溜了进去,关上门之前都没有出来。 我立即去书房抓它。 一边拿着罐头喊小姨名字一边找,终于在书柜与墙的缝里找到了它,但从小姨盯着我的惊恐大眼睛,以及它微胖的体型来看,它卡在缝里出不来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进去的。 “喵——”这时候看见有人来救它了,它倒是叫起来了。 这是个矮书柜,比较好挪动,但依旧很重,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自己搬不动,只好把一些书拿出来减轻重量再去救小姨。 一股脑地将最上排的书都取出来后,我再尝试去挪,还是有点重。我再去取第二排的书,小姨还在凄惨地叫,我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声:小祖宗,这回知道卖惨了。 不知道碰到了哪本书,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有些卡顿的摩擦声,把我吓得一哆嗦,连忙回过头去看,发现书房那面镜子不知怎么不见了,原本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道保险门。 什么情况?开到异世界了? 我站了起来,看着黑色的保险门愣了足足有好半晌,直到卡住的小姨把我叫回了神,我才赶紧去移开柜子放它自由,小姨尝到苦头后马上跑出去了。 现在已经顾不上它了,我来不及把书放回去就赶快走到保险门前好奇地研究,左右看了看才发现镜子像内置门一样被自动推进了墙里。 这是周途安装的吧。 门背后有什么?可以知道周途在隐瞒我什么吗? 我和门上的密码锁对视了半天,在心里计算周途傻到用我的生日或他的生日当密码的可能性。 要不试试? 失败了应该没机关吧? 我按着门打算输密码,突然发现这门动了一下,我不信邪地又推了推,看见这道厚重的门被我推开了一条缝时沉默了。 怎么和电视里演的不一样,他怎么没锁门啊? 背后的房间宛如潘多拉魔盒般吸引着我,没锁的门很像引诱猎物上钩的陷阱,纵使知道前方可能有危险和不幸,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地把门慢慢推开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黑。 我摸了很久靠门的墙边才碰到开关,啪嗒一声,灯光大亮后,我眯了眯眼睛等适应了光亮后才看清了房间的全貌。 和正常的卧室没什么不同,有一张大床,一张沙发和书桌,一排储物柜,只是没有窗,空气有些潮湿。但又很不同,因为墙上密密麻麻贴了很多东西,显得很诡异。 我走近了一点,看见墙上整整齐齐贴着我的照片愣了愣,从贴着我小时候的照片的位置往上方一看,墙面上钉了一个“9-12岁”牌子,有我抱着五元睡觉的照片,有我和星星的合照,有我们在白崖拍的照片,这些都是周途送我的相册上有的照片,他又复印了一遍贴在了墙上。 墙中间还有一张泛黄的奖状,这张奖状是手画的,上面幼稚的字迹写着“世界上经常好偶尔坏哥哥奖”,只是它被某人撕碎了又一点点拼了起来,珍惜般地装进了相框裱了起来。 他什么时候拼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往前继续走,“13-15岁”牌子下贴了很多我们去旅游拍的照片,在海边、在山顶、在游乐园……还有在医院治疗眼病,我躺在病床上睡觉的照片,我哭丧着脸看着碗里的胡萝卜的照片。 怎么这个也拍啊,这么难看。 16岁有单独的牌子,但是只有一张照片,是我某天下晚自习自己回家时拍的,照片很模糊,隐隐约约能看清楚我的脸。 那年我们已经分开了。 我马上去看下一张牌子“17岁”,照片比以前多了,但和前面几乎能占一面墙的照片来说还是很少,其中很多还是我下晚自习拍的照片,有很多照片不知道为什么被弯弯扭扭地剪裁过,好像只留下了我,把我身边的人给剪掉了。 那时我经常和陆立枫在一起,被剪掉的人是他。 18岁,照片更多了,同时也少了很多和陆立枫一起玩拍的照片,多了很多我从医院走出来的照片。 分开的三年,周途每年都回来看我。第一年似乎找了很久才找到我,所以只留下了一张照片,后面照片虽然多了,但因为我身边多了一个人,照片也被裁的不完整了。 “我真的对他没感觉,再说了既然我们断了联系还能重逢在一起,说明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我只和你这么有缘分啊。” “只和我?他和你分开了几年不也重逢了,而且他完全凭缘分……” 我仿佛又听见周途压得极低的声音,他一字一顿,说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而危险。 我知道周途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因为我们重逢从来都不是凭缘分,是他蓄谋已久找了我很久,所以听见我这么说后,他反而认为陆立枫和我更有缘,他是强求得到的。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眼眶发烫,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每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为了平息疼痛,我只好尽量不去回看这些照片,视线继续往前走,蓦地看到一张分外眼熟的照片,擦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张照片被裁掉了右半部分,照片中只留下一位正提着一袋水果走出超市的少年,超市门口明亮的灯光和他即将要迈进去的黑夜形成鲜明对比。 我仍清晰记得变态第一次骚扰我时发了什么。 “宝宝,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你发错人了吧。” 那边马上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拍的是我和陆立枫一起逛完超市出来的时候。 “你想干嘛?” “不准和他在一起。” 我不会记错,这张照片和变态发给我的照片一模一样。 周途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他不可能有这张照片。 难道他是…… 脑海里蹦出这个想法时,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眼前猛然发黑,几乎撑不住要倒下去前扶住了柜子喘气,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窒息的感觉让我四肢发麻,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软。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宝宝,明明差一点我们就可以见面了,为什么要上他的车?你要逼疯我吗?” “你一点都不听话。忘了上次那个人的下场了吗?我本来都在后悔没撞狠一点了。” “你猜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当时的我收到消息,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楼道的黑暗就打开门冲下去,虽然几乎看不清台阶,但我一步都不敢停,趔趄着跑下楼,猛地扑上去抱住了周途。 我在他的怀抱里恐慌地掉眼泪,他紧紧抱住我,耐心地为我拭去泪水,温柔地安抚:“我在这里,别怕。” “没事的,我会找到他的。” “别害怕,有我在。” 他这样告诉我。 怎么可能是他呢?他不是安排人把变态打了一顿,还录了视频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骗我呢? 我完全不肯相信。 明明是周途救了我,不可能是他做的。 我尝试深呼吸平复气息,慢慢感觉好受了一点,视线渐渐不再模糊时,看见了我撑着的柜子上放了一封信。 我的泪水已经不知何时打湿了这封信。 我颤抖着手打开这封格外眼熟的信封,抽出了里面被眼泪洇染的信纸: “尊敬的T先生: 您好! 提笔之际,心中满是感激之情,却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完全表达。感谢您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您的慷慨捐助为我们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第55章 “林老师,我有事想和你说。” 闻言,我从办公桌抬起头来,女生穿着掉色卡通人物的t恤,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她脸色平常,却支支吾吾地这么说,和对面坐着的林道年对视时手上的动作换了两次。 我认识她,她是我和林道年现在带的班级的学生叫齐祎灵,印象中是个比较开朗活泼的女生,上手工课总是第一个做完手工,还做得很漂亮。 现在看她的表现,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什么事?” “昨天的数学测验,我找了张宇轩要答案,虽然他没有告诉我,但我意识到这个行为是不对的,所以我想来和你道歉,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这样做了。”她真诚地说完,耳朵有些红,瞥了林道年好几眼,好像还有话没说。 林道年仿佛也有一样的预感,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下一秒果然听见齐祎灵话锋一转,突然一改刚刚的惶恐不安说:“老师,不过我还看到了张宇轩在偷偷摸摸看小抄!他藏在卷子下面,还一直不承认,不肯拿出来。” 林道年让她回去喊张宇轩来一趟办公室,毕竟这件事不能听一面之词,当事人必须到场。 张宇轩来了办公室知道是什么事后,立刻皱起了眉,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服气”,声音洪亮:“林老师,我没有打小抄!我做完卷子才在纸上随便写字的,不信可以去问我旁边的马小舒和杨杰。” 说完,他马上又气鼓鼓地告状:“是齐祎灵自己不老实想作弊,问这儿问那儿的,到处找别人要答案,我才不像她一样,而且她以前也经常这样!”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之前也这样了?!”齐祎灵脸明显红了起来,不知是被误解还是被真的说中着急地拔高了音量说道。 眼见着要吵起来了,林道年只好叫停两人,让我去教室叫来马小舒,让他这个局外人来尽量客观地还原一下当时数学测验的情况,马小舒颇感意外地站在两人中间结巴地说完了事情经过:张宇轩做完卷子后就在草稿纸上画画,齐祎灵以为他有小抄便向他要答案,张宇轩不给并先骂了她,两人考试后就吵起来了。至于齐祎灵以前是否也经常这样,他说确实有两三次考试看到过,其他时候没注意。 得知真相后,富有教学经验的林道年又把两人分开进行谈话,他带着张宇轩出了办公室,让我留在这里和齐祎灵聊聊天。 办公室的门开着,没有空调,只有一扇风扇在呼呼摇头转着,难以吹走热气。 我看着眼前的女生有些词穷,在林城平沙中学的支教工作也快进入尾声了,第一周通过破冰活动和同学们熟悉起来,后续的教学活动和趣味课堂便开展得很顺利,不过最应该感谢的是学校安排了一位很认真负责的值班老师林道年辅助工作,有他在,管理这些相当于被家长送来上暑期托管班的学生就不至于太手忙脚乱,所以这还是我头一次和学生单独进行如此正经的谈话。 一瞬间脑海里飞速浮现了自己读中学的时候老师是怎么应对此类情况的,以及各种教育学和心理学基础理论来斟酌我的话术。 我想了想语气平和又温柔地说:“齐祎灵,你平时和张宇轩关系怎么样?” 齐祎灵这时低下了头,倒是比刚才更像一个委屈认错的孩子,她不是很怕我,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时她经常来找我说话,现在也没纠结多久就和我袒露了心事:“周老师,我讨厌张宇轩,他经常在同学面前给我起外号欺负我,还说我没爸妈要……明明我爸妈只是出去打工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了出来,我从桌上抽出一张纸递给她,看见她落泪心里也仿佛被揪了一把说不出的难受,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等她情绪稍稍稳定后,我给她接了杯水,给她搬了一个凳子让她坐下,和她平视安慰道:“如果是我被这样说,也会很伤心很生气,你爸爸妈妈只是出去打工了,他们想给你更好的生活,不是不要你,如果还有人这样说你,你就告诉他我爸妈很爱我,你这样说话是不礼貌的,好吗?” 齐祎灵抿了一口水点点头。 “取外号是不对的,拿家人开玩笑也是不尊重人的,老师会让他和你道歉,你能主动告诉老师说明你很勇敢,已经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你这点做的很好。只是你一开始撒谎说张宇轩打小抄以此让老师去惩罚他的行为是不对的,这是用了错误的方式去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之后你们只会更加看不惯彼此,矛盾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们要学会好好沟通,用合适方法解决问题,所以你等会儿也和张宇轩道个歉好吗?我相信你们之间的矛盾会在这次化解。” 她抿了抿唇答应了。 我对她微微一笑:“齐祎灵,老师小时候的处境和你很相似,没有爸妈管我,还听过比这更难听的话,但是我们可能无法改变他们对自己的偏见,这很正常,我们都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而你自己才是你最重要的人,恰当时候你更应该选择自己的内心,不要被别人干扰植入错误的想法。我相信你在未来能学会独立解决比这更复杂的人际问题,也相信你能独立解决卷子上的试题。” 不知道这番话对这位十三岁的女孩有没有产生一点感触和反思。 她抬头看我,虽然好像不好意思地躲闪了我的目光,但很认真地说了“好,我一定会的”,然后一张脸红扑扑地说:“谢谢周老师。” 没过一会儿,林道年带着张宇轩回来,令我意外的是张宇轩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之后他们两人跟“难兄难妹”一样爽快地互相道歉和解了。 事后,林道年告诉我原来张宇轩父母离异,他心里其实一直在乎着爸妈分开,自己被爸爸丢在老家留守的事,但从来没和任何人透露过,像一只刚长出羽毛的雏鸟选择了扯嗓子虚张声势掩盖无助自卑,看不惯齐祎灵问答案的行为才开始给她取外号,撕开同样的伤口伤害她,其实也映射了他渴望父母的爱的内心。 “像齐祎灵、张宇轩这样的孩子并不少,平沙县有很多留守儿童,父母大多离异或者把他们丢给老人照顾,自己外出打工。他们习惯沉迷于没有管教的、比他们生活丰富多彩的网络世界,向往着父母所说的大城市,所以有暑假支教的活动,他们通常都会自愿参加,因为可以让你们带他们一起玩,从你们这里了解外面的世界。你们走的时候他们会很不舍,所以到时候不要和他们说再见,悄悄离开就好。” 想着林道年当时说的这段话,我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好半天没睡着,一方面觉得自己在这半个月能帮到这群孩子的太少,我们一走对他们来说就像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另一方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勾起了我对家的思念,辗转难眠中想起了那个人,心脏一抽,痛苦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不要联系我,让我一个人冷静,我想清楚了再和你谈谈。” 我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也无法面对周途,那天给他发完这句话,我就把手机留在了家里,到了林城才买了个新手机,办了一张新的电话卡,把所有不堪的回忆都留在了幢城,自己逃离到了这里。 不过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小姨还留在家里等我,至于回去后和周途的关系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我根本无法预料,也知道无法脱身。 距离支教结束还有三天。 今天上午我们就昨天的事办了一个“夸夸你身边的人”主题班会,让同学们任意选择对象写匿名信送出祝福和夸奖,统一交上来后,我们再把信发给对应的同学,而老师也在活动开始前给同学们写了信,保证每个同学都能收到夸夸。 我们这群来支教的老师也收到了不少信,活动结束后才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于纳川趁机随手从我的办公桌上挑起一封我收到的信,迫不及待地连内容都没读一遍就开始念:“周老师,谢谢你那天对我说的话,你长得像白雪公主一样漂亮,和白雪公主一样善良……” 念到这儿他声音瞬间低了好几度,表情仿佛被雷击中,周围几个女老师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第一句话就猜出来是齐祎灵写给我的信,感动之余听见于纳川大声念出她用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比喻来夸我的话,尴尬地连忙起身去抢,小声说:“别念了……” 于纳川不知道为什么脸也红了,把信干脆地递给我,眼神乱飘,瞥了我几眼不知道怎么化解局面,直到下一刻林道年进来说下午五点在食堂组织大家一起包饺子,他赶紧踊跃报名去买食材。 林道年想了想怕他一个人提东西太累,让我和他一块去了。 我们出了校门,走到离学校不是特别远的菜市场买了肉馅、面粉和一些适配的蔬菜。下午太阳大,强烈的紫外线让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我戴上墨镜和他一起走,于纳川重新找到话题开口说我不像去买菜的,更像是去走秀的。 我对他笑了笑,烈日下额头汗水涔涔,滑过脸颊:“Vogue出了蔬菜主题大片可以找我去拍。” 于纳川看着我愣了愣,掏出一张纸给我擦了一下脖颈上的汗,我瞬间僵住,什么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自在地抓住在脖子上贴着的纸说:“我自己来。” “啊好。”他讪讪收回手。 刚进校门口,收发室值班的大爷叫住了我,说有人给我寄来了一封平信。我很意外地让于纳川先带着东西回去,拿到信之前眼皮狠狠一跳,莫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信封上面准确写了我的名字和我支教的地址,贴了邮票,但寄信地址是陌生的,寄件人姓名上只写了个字母T,最下方有个不显眼的日期,是三天前寄的。 周途寄的信,他从国外回来了? 信封开启前,我的脑海里幻想了多种信的内容,比如他主动坦白所有和我道歉,比如他万分后悔做出的所有伤害我的行为,比如他保证以后不会再控制我的一切。 但是走出收发室,在树下手止不住颤抖地打开了这封信,我只看到了令我脊背发凉的一段话,在此后成为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依依: 宝宝,你离开了这么久,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一点也不听话。 但是没关系,我会无数次原谅你。 你还想逃吗?我给你三天时间,你逃到哪里都没有关系,你想要再离开我一次也没有关系。因为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我会永远陪着你。】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食堂的。 大热天的我却犹如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冷到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于纳川见我脸色惨白,以为我中暑了忙不迭地要扶我去休息,我摇头说了没事,心神不宁地包饺子,连包了几个被于纳川吐槽好丑。 我瞥了一眼他那边奇形怪状的饺子笑了,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大哥不说二哥。” “你们组的罗妍和齐祎灵去哪儿了?”忽然听见一旁的林道年问,一个声音答道“不知道,好像刚刚出去了。” “出去多久了?” “刚来就走了。” 有的同学被家长接回去了,但是她们两个人是确定要参加活动的,现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林道年看了看我们这群老师和我们包的饺子,挑了两个包得最丑的人出去找人了,让其他老师留下来看着。 “我觉得我包得挺好的啊。”于纳川被林道年叫来找人时不服气地咕哝了一句,和他差不多水平的我和他并肩走着,心事重重没有说话。 分头找了一圈,林道年在教学楼后面找到偷偷玩手机的她们,我们汇合时,只看到一向斯文的林道年黑着脸走得飞快,齐祎灵和罗妍两个人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于纳川不明所以地问齐祎灵怎么了,她瞄了瞄前方的林道年,偷偷告诉我们:“林老师发现我们在看贺思羽的直播生气了,他是贺思羽的黑粉。”可能是怕我们不信,罗妍有理有据地补充道,“我们之前班上放电影,他死活不肯给我们看贺思羽演的《绿洲》。” “好了好了,你们太异想天开了,林老师是因为你们乱跑才生气的,下次不准这样了。”于纳川佯怒地说。 “哦。”两个人又像猫和老鼠动画片里的小猫垂下了头。 吃完饺子,洗完碗,把东西都收拾好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于纳川他们在校门口送学生,我眼睛不太舒服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宿舍,坐在床上拿出信再看了一遍,举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周途打个电话。 可是说什么? 说我根本没想逃,我只是想自己好好消化一下你欺骗我的事,但是你现在写的信让我明白了你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以前哄我只是因为不能接受我脱离你的掌控。 我之前答应不离开你的话是真的,我从来没想过用这种话欺骗你,可是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你一点良心都没有吗? 我攥着信,捂住脸失声痛哭。 “咚咚——” 突然听见敲门声,我吓得哆嗦了一下,幸好刚刚进来顺手锁了门,不然都不好和同寝室的于纳川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哭,我冲着门喊了一声“等一下”,赶紧去了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不好意思……”我吸了吸鼻子开了门,在看清楚人的那一刻喉咙立马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周途高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他的脸半陷在黑暗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像两口不见底的水井,没有一点温度,死死锁住我。 阴影在他身后蠕动,像无数细长的手,随时准备将我拖回一片永不见光的领域。 我倏然想起他说给我三天时间逃跑,但这封信花了三天才寄到我手里,等我看到时已经没有时间了。 其实他根本没打算给我机会逃离他。 周途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忽然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微笑,看得我脖颈一凉,像被死神用冰冷的镰刀抵住了命脉。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地宣判:“三天到了,宝宝。”—— 是的,没错,一章就抓回来了(其实不抓也会回,周途又一次把路走窄了 打算下本写林道年和贺思羽的故事(应该),在这儿浅浅露个面,后面没他们的剧情了 第56章 周途扣住了我的手腕,收紧的力度仿佛要刻进我的魂魄里,他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还想逃吗?”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隐入阴影的面容,这一刻我生出荒唐的猜测,是不是有一只恶鬼占据了我认识了十二年的人的身体,为什么他让我感到如此陌生又恐惧。 他见我这副怨恨的模样,也知道不装了,冷下脸说:“收拾东西跟我走。” “凭什么?”我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的,情绪已经兜不住了,从心底里燃烧烤出了一点炙热的眼泪,烫得一双眼越来越痛,眼前人的身影模糊扭曲起来。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还要来抓我回去吗?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毫无脾气地跟你走?” 心也好痛。 周途面对我的崩溃十分冷静,显得我像个疯子,而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眼睛只是看着我就仿佛在承诺给我摘星星摘月亮,满足我的任何愿望。 他伸手擦我的眼泪,凑得越来越近,看到我掉眼泪后温柔地说:“依依,先跟我回去,我们再谈谈好吗?” 我一怔忘记了推开他,回过神时已经被他抱住了。上当了一回,现在怎么能再相信他的伪装,我反应过来开始挣脱他的怀抱:“放开我!” “唔唔……!” 下一秒,不知道他从哪儿掏出来的手帕捂住了我的口鼻,刺鼻的药味牢牢锁住了我的呼吸,所有抵抗都成了白费力气。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的眼底只剩下漆黑,没有一颗星。 这一刻,全身莫大的悲凉都顺着一滴泪滑过他刚刚轻拂过的脸颊,擦去残留的余温,冰冷地轻轻落地。 视野越发模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晕倒前的最后一刻,我恍惚听见了于纳川跑过来的声音:“依白……他怎么了?你他妈在干嘛?放开他!” 我全身无力地倒在周途的怀里,忽然的悬空感让我因药物不得不跳得缓慢的心脏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四肢却一点也不听我的话,顺从着他把我抱了起来。 双眼慢慢阖上前,只听见他冷冷地、不真切地对旁人说:“就凭你?” 再次拥有意识,我感觉自己笼在窒息逼仄的囚笼里,再一摸到体温才发觉这只是一个拥抱,身下是柔软的床,周途在抱着我睡觉,看样子睡得很安稳。 让我产生了回到以前的错觉,仿佛那些矛盾和欺骗都不曾存在,我们只是抱着睡了一觉,我只是因为他抱得太紧压迫了心脏,才做了一个噩梦。 可是不是。 我很快从幻想里醒来想挣脱束缚,刚动一下他就条件反射地收紧了力度,像从来没睡着般清醒地说:“醒了?” 和他的力气完全不能相比,挣扎半天都未撼动一分,我只好闷闷地说:“放开我。” 周途真的放开了,好像只能他放开我,而我不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样。 我坐起来想下床,但是看见墙上密密麻麻的照片一时失去了逃跑的力气,这些记录着美好的照片好像发出了很多欢乐的声音,射出一束束阳光把我压在了床上,困在没有音乐和窗户的房间。 不知何时他开始吻我的,流连的亲吻没有让我感到一丝安心,像一滴滴雨落在了我的脸上。他吻上我的唇,把我压在床上,我宁愿他是在我游泳时不小心溺水才这样对我做人工呼吸,而不是爱我才吻我的。 我宁愿他对我一直恶语相向,宁愿他对我无比暴力,宁愿他从来没有对我好过一分,我就不用顾及他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他,坦然离开这个房间。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之毫厘,以至于现在差之千里? 为什么最爱的人总是在欺骗我? 妈妈骗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都在骗我? 为什么? 我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他的脸偏过去,脸上立即浮起一片薄红。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嘴角却缓缓弯起了一个弧度,我一瞬间以为看错了。 他抬起的面孔上仍挂着那副温柔神情,可眼底却翻涌着一片晦暗,不知道到底生气了没有。 “别人都可以骗我,只有你不能骗我!你不能……你不能骗我!” 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攥紧他的衣领崩溃地吐出喉咙里碎成玻璃渣的字词,说完就无力地倒回床上,手臂遮住眼睛痛哭,明明是想伤害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字字都扎在了自己心里。 半晌,房间里只剩下我的哭泣声,像一只只折翼的飞鸟,从云端笔直坠下,风声在羽毛间刮出嘶哑的哀号。 “打疼了吗?”他声音是那样轻柔,拉过了我的手捂住了我的掌心,拇指在泛红的掌心摩挲,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我想抽出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只好瞪着他,用另一只手去试图掰开他的禁锢。 “还要打吗?”周途顺着我的力度放开了我的手,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任我发泄。 我没有回答。 “依依,是你想知道真相的,是你不想我瞒着你的,你不能接受吗?”他这样用困惑的语气说,好像不理解为什么按照我的话做了,我还是不满意。却又很快下定决心,黑沉沉的眼眸亮得骇人,“没关系,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他那天说“如果你想的话”然后为我打开了密室的锁,是我自己推开了蓝胡子被金锁锁住的房间,是我握住了洗不掉血迹的钥匙。 我在朦胧泪水中辨认出他永远不会为谁改变的眼睛,他永远不会主动道歉的嘴唇,他永远刀枪不入的胸膛。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了他。 其实周途从来没有变过,小时候讨厌我的时候可以狠心丢下我,长大后就算爱我也可以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欺骗我。 他就是这样冷心冷面、铁石心肠的人,不会理解常人的心是会痛的,也从来不会说出“难过”之类的话。是他后来装得太好了,装得我都忘记他的真面目了。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眼睛仿佛聚焦不了,盯着他,他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是那个骚扰我的变态,为什么要亲自推我陷入绝望之中,为什么是你?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搬家发现T送的卡片,周途早在诗集中的那段话旁边标注过“我不用光明留住你,而是用我的黑夜;不用答案说服你,而是用我的困惑”,现在黑夜吞噬了我,困惑锁住了我。他们是一个人,这就是事实。 “因为你身边应该只有我,你应该只看着我,只依赖我,只向我求救,你离不开我。”他低下头亲昵地蹭我的脸颊,理所当然地在我耳畔低语,“即使现在知道真相,你也离不开我了。” 我痛苦地捂住脑袋,蜷缩着身子,脑子里有无数句“我恨你”在相互碰撞,几欲脱口,可是我还从来没对他说过我爱你,他也从来没对我说过。 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像在悬崖壁上吊着睡觉,身体突然腾空了,仿佛真的掉下了悬崖,我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去搂住周途,才发现他抱着我走出了密室,下楼走到了餐厅。 他喂我吃饭,我摇了摇头拒绝张嘴,最后他幽幽地以“你现在不吃等会儿会后悔的”为由撬开了我的嘴,我不得不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顿饭。 直到我洗完澡上床,我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正闭上眼睛想用梦境逃避现实,一只大手突然住我的脸,强行往我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圆圆扁扁的,好像是一粒药丸。我睁开双眼死死盯着他,皱着眉头想吐出来,他已经捂住了我的嘴,抓住我的手腕,逼得我无法反抗,那粒药硬生生在我嘴里化开。 一丝苦涩后泛出腻人的甜。 等他放开我,我的所有感官好像已经弃我而去,身体也不再听我使唤,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呼出了一个粉红色的泡泡,渐渐地将我淹没,让我陷入快乐甜蜜的窒息中。 他的手扶上来时,就像拨开泡泡,将我从欲望的大海里湿淋淋地捞起来,吻住我的时候又将泡泡吹大,让我整个人腾空,灵魂漂浮在空中,失去自我。 之后我在令人失神淫贱的快感中脱离了一秒钟,又扇了他一巴掌,可当时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的脸没有偏一分,动作反而更狠,像小孩没有恶意地玩弄塑料娃娃,更过分地摆弄我的姿势。 “这是惩罚,宝宝。”他这样温柔又毫无感情说。好像他给了我许多假意,情也变成了虚情,爱也变得扭曲。 我不知道那晚做了多久,他把我的手拉过头顶,我泡在欢愉里的大脑还是会闪现血从脑袋上淌下的画面,迷迷糊糊哭着说“好多血”的时候他才放开我。 这时候我才听见他对我很轻很认真地说:“对不起。”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说永远保护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哥哥。 第57章 我和周途的关系仿佛是一座用积木搭的高塔,小心翼翼、呵护备至地搭了十二年,原本以为经历了重建会更加坚固,没想到一朝抽出一块坏掉的积木还是崩塌了。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他,仿佛在看另一个和周途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诡异的感觉让我越发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每天祈求着我是在拍摄一档整蛊真人秀,等拍完了真正的周途就会回到我身边了。 可是等了很久,等到我的朋友几乎被他删完了,等到于纳川莫名其妙地又开始远离我,等到除了正常出门去上课,我被剥夺了自由出门的权利,都没有等到这档节目结束。 在入秋之后的某一天,我终于忍受不了,开始反抗,决定一声不吭地离开他。 大门有两个保镖守着,不让我出门,我只能把行李挑挑拣拣装进书包里,尝试从后院翻墙出去。不料我把书包甩出去后,刚背着装着小姨的猫包负重爬上墙头,正要翻到另一边去,身后蓦地响起保镖的声音:“别跑!” 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只想赶紧逃,想也不想地一跃而下,跳下去的姿势很帅,摔得也很惨。 “依依,他们已经被我开除了,你从被子里出来好吗?”周途拿着钥匙打开了我锁住的卧室门,我当时正毫无防备地瘫在床上,只好连忙躲进被子里拒绝看到他。 见我不说话,他只好用更温柔的声音说:“宝宝,让哥哥看看摔到哪儿了好吗?” 反正被子里也很闷,我只好掀开被子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任他去看我手心和膝盖上破皮的地方,不过医生已经来家里处理了伤口,现在贴着纱布也看不出什么。 我心里无比沮丧,小姨受惊后就钻进猫窝不肯出来,逃跑计划只能失败了,我委屈地说:“都怪你。” “都怪我?怪我没在墙边安蹦床接住你吗,是我让你去翻墙的吗,明明是你自己不听话想跑出去,摔下去也是你自己遭的报应,”他目的达成后也不装温柔了,站起来凝眉看着我,压着怒火沉声说,“这次你怎么喊疼我都不会管你。” 说完,他就走了。 等到晚饭时间,周途才冷着脸来喊我下楼吃饭。我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跟在我身后看我走了两步,好像受不了我的龟速一样把我横抱了起来。 “我自己走。”我挣扎地想下去,他就收紧了力度不让我动,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到餐厅把我放在椅子上。 我闷闷不乐地拿起他给我准备的勺子吃饭,但是双手都擦破了皮,手上包着纱布,即使用勺子吃饭还是有些困难,只能慢吞吞地吃。 周途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又看不顺眼般地拿走我手里的勺子给我喂饭,见我不愿意张开嘴,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碗说:“不愿意吃?反正你饿死也是活该,我不会管你。” 明明我自己可以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在周途眼里没有他喂我,就算给我脖子上挂口饼,我都会饿死一样。我只好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口饭给他演示一下我能自己吃。 这时候他冷冷地说:“这样牵扯到伤口好得更慢,还会留疤,以后有你后悔的。” “……” 最后周途给我喂了饭。 因为伤口不能沾水,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周途带着一副“没办法只能麻烦我”的表情把我抱到浴缸,又给我的纱布裹上保鲜膜防水,然后给我小心翼翼地洗完了澡。 在周途心里当了两周左右的生活不能自理人士,我才解放。伤口也没有因为他的刀子嘴割裂,反而在他细致入微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一点疤痕。 本来我心里已经对他产生了别扭的感谢之情,抵消了一点此前的矛盾,但他变本加厉地给围墙加高了围栏,高到我再也无法翻出去,我又打消了对他说谢谢的念头。 后来就算我是去上学,他也安排了人跟踪我,我没有其他办法逃出去。 那一年的冬天极其安静。 到了来年万物复苏的春天,我依旧没有出门的自由,也失去了很多朋友。我的生活也只能像被蛛丝缠绕般紧紧围绕着周途。 当时放寒假,我在周途的公司实习了两个月,一开始我是一百万个不情愿在他眼皮子底下工作的,但我反抗不了他,只好尽量低调,不让他把我们的关系抖出去。 他把我安排进了数据分析岗位,和我的专业比较对口,带教老师人很负责,对我很照顾,我在她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她也不会给我安排高强度任务,这次实习过的还是挺有意义的。 二月上旬的某天午休,我路过茶水间的时候听到有同事在窃窃私语:“听说是周总的弟弟,有人记得两年前的年会看到过他坐在周总旁边。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小少爷,sql都是戚姐给他发的傻瓜教程现学的,分析报告出错都没人敢说他。” 另一个人夸张地说:“都姓周很容易猜出来嘛,别说了,和他搞好关系就行了,说不准毕业之后直接空降成为小周总呢……” 那天我默默端着杯子回去了,水也没喝上,比之前更谨慎细心地完成了任务,下班后回到家就一直在看网课刷题,周途加班回来看见我在书桌前勤奋学习,只沉默了两秒就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目不斜视平淡地说,“我只是想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 第二天,周途的助理来我的工位送来一堆吃的喝的,还给同事分享了一圈,临走前把他整理的学习资料也放在我桌上了。虽然这样坐实了我关系户的身份,但此后我再也没有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了。 同时失去了在公司听点八卦的资格,之前在团队小群就看他们传过周途做事严苛果断,没有人类情感,在他那里容错率很低,非常难搞。虽然我没在工作上和周途直接接触过,但在家里他确实是个硬茬,还是外面裹着蜜的硬茬。只不过那天之后他们都不敢在群里聊了,一个个都仿佛安静地死去了。 但和我多接触之后,发现我的性格和周途截然相反,在他们眼里我可能变成了一个没啥心眼的好人,群里才重新活跃了一点。 我的上班搭子陈哥在吃午饭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他们只是嫉妒你有这么硬的关系,说最讨厌关系户,其实是恨自己不是关系户。如果我是你,知道他们看我不爽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只会觉得很爽。”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半开玩笑说:“我没多久就要开学了,这次只是来体验一下,以后……我想自己去找工作。” “自己创业?”陈哥随即下意识地往这方面想,自从知道周途是我哥后,他就对我有滤镜了,想象不出像我这样的“富二代”从小到大有过什么烦恼。 “你家里有这条件可以去干自己喜欢的,如果我有条件,肯定都不上班了。”说到这,他笑了起来,仿佛已经想象到那种快乐的生活。 他接着说:“不过我的朋友都羡慕同舟的福利待遇呢,留在这里挺好的。毕竟是国内IIoT领域内属于第一梯队的公司,我当初都是不要脸地找学姐内推才进来的。” 我想不出话说,只是笑了笑,胃和喉咙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有点难受。可能是今天吃的汤河粉不合自己的口味,但他们都说很好吃,一致推荐我试试,我只能怀疑自己的舌头了。 月底数据复盘,我跟着组里的同事一起加班,主动干了更多活,然后离职回学校继续上课了。 在同舟实习是我久违的相对自由的一段时间,能接触更多的人,一起吃饭聊天,让我脖子上无形的项圈稍微松了一点,只是结束后我又回归了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限制出门和交友的生活。 实习结束后,心里总是有空落落的感觉,无法判断为什么空,就像小孩子经历换牙期,牙开始疼了,不知道是因为正常掉牙现象还是被虫蛀了。 我某天下课回家,看着眼前的大房子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我现在的幸福生活都是周途给我的,忍受他的欺骗和控制其实也没什么,至少他还爱我,而享受这一切也不是无条件的,所以理所应当要付出一点代价。 是吗? 毕竟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 我相当于从小被他养到大,如果他真的和我算账,我一辈子也还不清他在我身上花的钱和付出的精力。 我有什么用呢?摔伤了或者万一哪天生了更重的病,我都只有他一个人来照顾我,陪着我。 为什么还不自量力地想要摆脱呢? 那天晚上,周途下班回来和我一起看电影,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我要一边看一边吃的东西,我想着也干点活,主动去端了他切好的水果,摆好零食和外卖。 开始看电影之后也不抗拒和周途挨着坐了,任抱任摸,任由他把我揽入怀里,他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在周途怀里安静地看完了电影。虽然如此,但这部电影讲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其中有个画面出现了血,被他马上跳过了,屏幕上片尾开始滚动时,我主动亲了亲他的脸。 验证之后我感到一点开心,应该是开心,好像这才是我应该做的,就像每次给小姨喂猫条,它都会讨好地蹭蹭我。 他轻轻地回吻我后,托着我的脸看着我问:“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得了和周途小时候一样的病,它偶尔发作,让我讲不出话。 还好他没有纠结答案,他推倒我,脱我的衣服,因为我不再反抗,动作也比平时温柔许多。之后我感觉自己乘坐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小船上,在深夜里的大海上飘荡,不知道该去哪儿。 恍惚中我听见他低声问可以再做一次吗。记不清楚了,应该是那次我在床上说了“好多血”之后他就有了这个习惯,不过我经常会给他否定的答案。 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 “如果你想的话,”我有点睁不开眼睛,他用指腹在我脸上摸了摸,我才发现自己哭了,“都可以。” 第58章 生活终于在那天重回正轨。 周途依旧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两个角色——不会让步、很坏的男朋友,和一个永远保护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哥哥。但每个人都有缺点,包容他坏的一面也不算很难。 从此,我们和世界上亿万个相知、相爱、相守的家庭没有什么区别,有个舒适温暖的家,养了一只猫,下班回来聊聊天,一起散步逛超市,他陪我去医院复查眼睛……总之,一切都很好,只是我有时会觉得难受,胸口发闷的难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生活中总有些烦心事,偶尔难受也是正常的。 玻璃花房里的葡萄自从结了第一次果之后就一直蔫哒哒的,仿佛那已经是它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次丰盛,然后就垂着脑袋趴在支架上,开两朵花都很费劲。 我想找到原因,上网换着搜索“葡萄为什么不再结果?”“葡萄好像要被养死了怎么办?”“怎么让葡萄结果?”,得到了一堆不同的答案,修剪方法不当、浇水不当、施肥不当、土壤不适……把我都看晕了,最后把葡萄结果的重要任务派给周途了。 可是我没想到善于解决任何问题的周途也拿这株半死不活的葡萄没有办法,差不多过了一年,葡萄没有多大变化。 不过他接任务时的表情很平常,只说了“好”,也未曾向我保证明年一定让我吃上又大又甜的葡萄,所以我只当他从来没把养葡萄的事放在心上。 毕业之后,我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周途对我的管控在渐渐放松,没有把我硬塞进他的公司,允许我靠自己去找工作,只是当时校招看我在改简历、投简历、查邮箱的焦虑中循环,他欲言又止了很久,可能想了八百句劝我放弃的话,但最后都没说出口。 后来幸运地被这家独角兽公司捞了,面试也顺利通过。CEO是同校毕业的学长,虽说是初创企业,但核心团队成员大多来自国内成熟的互联网龙头公司,发展潜力很大。 收到offer那天,我感到很开心,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用我之前实习和生活费存下的钱请周途吃了一顿大餐,庆祝我找到了工作。 吃完饭回到家,走进卧室,我就看见床上放了一堆东西,衣服、手镯、最新款的游戏机……我慢慢把头转过去看周途,他看着我说:“入职礼物。” 我笑了笑:“谢谢。” 周途沉默了一会儿,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有动。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很久没有喊我哥了。” “……哥。” 听我喊完,他才心满意足地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看着礼物心想,如果周途能分裂成两个独立的人,一个是男朋友,一个是哥哥,不再捆绑销售,不用面临“和男朋友分手的同时也要舍弃和哥哥的感情”的难题,这样说不定我就不会时不时地感到难受了。 难受? 为什么又难受了,明明才开心了一会儿。 这种感觉好像已经不知不觉弥漫了我的全身,偶尔连带着太阳穴疼、耳鸣,有时候还总是记不住东西,我觉得自己变得很笨。 不过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忘记让自己难受的事,就不会再这么困扰了。 随后我拿着手机搜索了一下“为什么经常感觉不舒服”,跳出来的第一行字是:“身体莫名其妙不舒服,你可能是躯体化了。” 八月底,幢城还处于闷热的夏季,偶尔会突然下一场大雨,洗刷着这座城市,驱驱暑气。 最近我的效率总是提不上去,经常走神,今天也是加班完成的任务。走到办公楼下,我站了很久,终于拿出手机给周途发消息:“我今天要晚点回家哦。” 上班之后,周途仿佛彻底给我松开了无形的项圈,他不再自私地占据我生活的全部,也愿意给我更多私人空间了,只是他还是会习惯性地让我报备。 “去哪儿?” “部门聚餐。”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了个“好。” 回到家,我毫无防备走到客厅开灯,下一秒看见周途仿佛凭空出现坐在沙发上的身影,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开灯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好像在思考什么,眼睛黑沉沉的,仿佛恐怖片里被鬼魂附身的角色,人也奇怪地在客厅里干坐着。 “怎么了?”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想起了下午瞒着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我的话: “……除了工作上的压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正常的亲密关系让你感觉太疲惫,产生了抑郁情绪。结合你说的,你对象的家庭情况和种种表现,可以看出他之前对你的控制,更多是想借此寻求安全感及掌控权,无论他外表看起来多有自信,其实内心是非常焦虑的。” “他心里很明白,给你金钱、礼物,或是其他资源也好,都无法成为永远留住你的条件,你都可以选择不要。从爱生怖畏,他选择了这样做抵御他的恐惧,让自己一直处于这段感情中极有影响力、话语权的位置,认为如此才能让你离不开他。” “不过你也说了,他在慢慢改变,这是个好现象,你们需要更诚实地面对彼此并改正这种造成双方痛苦的相处模式,才能回归更稳固的基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可以带你对象来我们这里一起做家庭系统治疗。” 一开始我希望医生能为我最近的不正常提一点建议,没想到后面一直在聊周途的问题,仿佛他才是应该来看看的人。 可是周途是会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病的人,要带他来看心理医生,估计比登天还难。如果他能够回到小时候那样,某天突然开窍接受治疗就好了。 但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周途很久没有说话,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淡淡地说:“你没有去聚餐。” 他应该又派人跟踪我了,见怪不怪了。 “……我只是有点累。” “那你去哪儿了?你去散心了吗,我这周末可以陪你。” 他忽然这样温柔地说,好像真的不知道我去哪儿一样,我像“狼来了”里的村民已经分辩不清他的假话和真话,也不想分辩了,只是说:“去云湖公园了……今天的云很好看。” “下次我陪你去看,”周途没有揭穿我的谎言顺着我说,顿了顿才轻声问,“好吗?依依。” “……好。” 晚上,我去了很久没去的书房找出一本旧相册,打开看见我们初遇那天在游乐场拍的照片,妈妈站在中间像一朵柔软的云揽过我们,把手放在我们的肩膀上,我和她一样笑得灿烂。 这天,我仔细地看了看照片,才发现周途其实也笑了,他很淡地抿着唇,九岁的白尾以为只有像妈妈那样上扬着嘴角,把眼睛笑弯了才算笑容,但二十三岁的我才知道那天他是真的开心。 可能此后再也没有像那天一样开心过。 我用指腹摸了摸照片上妈妈的脸。 妈妈,为什么你走之后,什么都变了? 如果你一直陪着我们,我们在一个充满爱的家里长大,是不是现在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了?如果是这样,你可能也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却又希望你能同意。 我应该不是恨他,我……好像只有找理由包容、付出代价才能减轻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可是这样我总会想远离当“男朋友”的周途,靠近当“哥哥”的周途。 因为一个爱得很痛苦,一个爱得很幸福。 妈妈,爱真的不是无条件的吗?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办吗? 我有点累,我好想你。 眼前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把相册放回原位,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啪嗒一声,一本书掉下来了。我蹲下来捡,发现这本书摔到地上,露了与外封皮不同的颜色,好像里面包着另一本书一样。 把这本《原则》的外封皮取下,才发现这本书的真身其实是《葡萄栽培指南》,翻开一看里面做了满满当当的笔记。用同样的方法,我在书桌上找到了伪装在《百年孤独》下的《如何重建亲密关系》。 我沉默了良久,回到了卧室,周途正巧在看书。听见我回来的声音,才抬头看我,只盯了一眼就微微蹙着眉问:“眼睛这么红,你哭了?” 我摇了摇头,躺下后,静了一会儿才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抱抱我,周途。” 周途没有说话,他刚刚在我躺下后就放下了书,现在听见我这么说才关掉灯,在黑暗中抱紧了我。我们好像又成为了乘坐在一条船上的人。 他很少会说“对不起”,仿佛从来占据上风,不会低头,但现在我很想问他,其实你也有点后悔对不对? 我没有说出口,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他悄悄伸出手包住了我的左手,在我的无名指上摩挲了一会儿,动作很轻,好像我的手变成了泡泡,碰一下就会被戳破,也像在小心翼翼地鉴定什么绝世珍宝。 在这样的夜晚,窝在周途温暖的怀抱里,此前永远不会解决矛盾的想法也仿佛不复存在了,如果可以永远如此就好了。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此后,我依旧瞒着周途每两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他对我从来了如指掌,却没有过问,不知道是不是在害怕捅破这件事后我会喊他一起去,但他是不会去的,所以就一直假装不知道。 转眼来到九月下旬。 这天周五没有加班,六点左右离开公司,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天一直在下雨。我撑着伞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有点犹豫还要不要去云湖公园放松心情,但走到路边就正好碰到一辆刚送完人停下的出租车。 可能是天意吧。 我坐上这辆出租车,车往云湖公园的方向开,下一秒我收到了周途发的消息:“依依,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深夜,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他紧紧抱着我,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对他说:“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沉默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擦我额头上的汗,另一只手收紧抱着我的力度:“我不用去。” 果然如此。我没感到意外,只是看着他,他在我眼前好像又变成了一个虚幻的黑影,而我沉重的身体终于挤压出了灵魂,飘到了窗外,乘着云离去,走之前给他留下了一句话: 我爱你,可是我想走了。 “我晚点回去。” “宝宝,你忘了吗?早上和你说过今天早点回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我想了想,已经不记得他早上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了,但莫名有点小脾气,好像被打乱了计划:“我还没下班。”如果我说我要去云湖公园,他肯定会追过来,可我只想一个人去。 这次安静了很久,他打来电话冷冷地说:“依依,你不在公司,你要去哪儿?” “你怎么知道,你又跟踪我?还是在我手机里装定位了?”我想起之前他做过的事,难免怀疑他又开始这样了,一下子没忍住带着怒气问。 “没有,我只是担心……” 担心,担心,又是这句话,我马上挂断电话,抬起头突然在后视镜瞥见司机好奇的眼神,他很快移开了目光,我也有些尴尬地重新去看手机。 很快收到了周途的消息:“之前都没有再这样做过,只有刚刚让人查了一下,以后也不会了,你相信我好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句:“别走。” 我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晌,火气竟然有点弱下去,再去看窗外的乌云,一直在往后追,消失在我眼前。 “可是我想去云湖公园,我已经上车了。”我点开通讯录,闷闷地给他打了回去,心里不断想着医生说的话“好好沟通”。 “明天周六我们一起去好吗?今天下着雨,明天是个晴天,宝宝。”他从未如此小心又脆弱地说。 “你真的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保证。”他轻声说。 你的保证没有任何用,上次我发现窃听器,你也这么说。我拿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麻烦司机改目的地。 车在下一个路口掉头向白云山庄的方向驶去,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像从被撕裂的天幕倾泻而下,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我靠在椅背看着车玻璃上密密麻麻打下来的雨滴往下坠,窗外雾蒙蒙的,能见度很低。我对那头的周途说:“我回来了,没什么事就先挂了。” “好,我做好饭等你,”一向不信什么玄学说法的他不知道怎么顿了顿,像有什么奇怪的预感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可能今天真的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我挂了电话。 司机师傅突然开口问:“小伙子,后头有辆车跟了我们一路,掉了头也一直跟着,是你……刚刚打电话的朋友吗?” 我心中一凛,往后窗玻璃瞧见一辆黑色轿车,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车牌号,不是周途的车,但也不能排除他安排人来跟踪我,不然还有谁会这样做? 为什么我又一次这么轻易地相信周途? 为什么还不长记性? 他的保证是没有任何用的,他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 他永远不会彻底变好,永远不会。 那辆车突然变道,不停加速,车灯穿透雨幕,像一头穷追不舍的鲨鱼,逆着海浪凶猛地追上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如同海浪拍岸。 不知道他想干嘛,可能是周途示意的。 我只能全身发凉地瘫回去,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掉在屏幕上,糊花了聊天界面里的石头头像。我颤抖着手给他发消息:“是你安排人跟踪我?你明明才向我保证过。” “你为什么总要辜负我的真心?” “你不要再逼我了。” “我真的累了。” 我爱你,我只能给你这个了,可是我想走了。 如果…… “如果我能忘记你,我就可以离开你了。” 就在这时,司机正要转弯,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左侧加速撕裂雨幕,闪得我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砰——”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玻璃在眼前炸裂成了蛛网状。我的意识仿佛漂浮在黑暗边缘,耳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滑过眼皮,滴落在我眼前。 好多血…… 雨声重新涌入耳膜,混合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还有…… “叮铃铃——” 是周途打的电话。 我无力地看着正好摔落在眼前已经碎屏的手机,却伸不出手去接,心里想着还不知道周途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呢。 此前明明不情愿回家,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吃周途做的糖醋排骨了。 可是吃不上他今天做的菜了。 意识开始像退潮般消散,所有景象分裂成无数碎片。恍惚间,我闻到血腥味,塑料烧焦的臭味,听见警笛声由远及近,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眼皮越来越重,最后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所有光线。脑海里最后一瞬间浮现了小时候在长得像白蘑菇的学校遇见的第一面,那时阳光正好。 和周途有关的一幕幕如临死前的走马灯翻过。 从九岁初遇那天开始回忆,一直回忆到那辆车撞上的一刻。 十四年,周途如一团渗透我生活的墨迹一页页占据了全部位置,又在这一刹那被泼天的雨水洗刷稀释,最后只留下一滩红墨水。 “叮铃铃——” 谁在打电话?—— 回忆结束 周途努力改变自己,以为他们的关系慢慢修复了,一切都在变好,准备求婚,但是这天他没能送出戒指。 (完结后会写周途视角的番外) 思来想去在这里说一声:最近现生太忙了,压力有点大,我自己的状态也不太好,打算调整一下,七月初(预计在五号左右)恢复更新。最后非常感谢各位朋友的陪伴和支持,祝大家生活顺利。 第59章 “叮铃铃——” 我被铃声吵醒了。 皱着眉头睁眼时,已经有人从套房的右侧走过来,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拿起手机再走出了房间,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我的记忆渐渐回笼。 晕倒的前不久,我想收拾行李走,却因为周途提出想最后拥抱一下心软了,结果被他用手帕捂住了嘴……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嗅觉也随着意识慢慢恢复,我闻到空气里游着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像是潮水的咸味,浪涛的拍击声仿佛就在耳边,对了,海……他说过新家在海边。 我的视野彻底清晰,看清楚眼前的景象,这间卧室很大,落地窗前有两张沙发椅,白色纱帘正被风轻轻掀起,日光被滤成波浪状在灰色地板上晃动,床边铺了浅色的地毯。我脑海里忽然了想起之前在手机上看到的照片,现代风的海景别墅,有个很大的观海平台,还有个无边际泳池,离海很近。 他该不会把我带到…… 靠。 我猛地翻身下床走到窗边,不知道牵动到了腿上的哪块肌肉,疼得我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趴在了窗前。 往外看,白沙滩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椰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沙滩上,被潮水一次次吞没又吐出。近岸处的海水是几乎透明的青柠色,越往远处,颜色越深,直至融化成钴蓝。正前方那个十分眼熟的无边际泳池也是一样的颜色。 但是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周围的景象里没有其他建筑,仿佛这里只有这一栋房子。 “你醒了。”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我打了一个寒颤,转头看向周途,他穿着亚麻衬衫,袖子挽上去了一点,搭配深棕色的休闲西裤,一副来度假的悠闲模样,脸上的表情很平常,甚至冲我笑了一下,好像他没有把我迷晕,我们只是来这里旅游了一样。 他随手解开了手腕上戴的一块月相手表,虽然他的左手上经常会戴一块表,但我第一次感觉他摘下来的这块表有些眼熟,可是我想不起来。 “你把我带到海城了?”我搞不懂他怎么有脸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手紧紧拉着他的领子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是绑架!你在我失忆之后欺骗我,隐瞒我的身世,派人跟踪我,我说了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我需要冷静考虑我们的关系,你做了什么?!你利用我的心软,结果早就准备好了手帕迷晕我,说什么我们的新家,其实就是把我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关起来吗,你还想让我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到什么时候?!” 一口气说完,我仿佛已经竭尽所有力气,气得心脏突突地跳,放下被我攥皱的领子,按着胸口缓缓。随后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我抬头看他,才发现周途听完这段话,脸色并没有多大变化,无非就是嘴角平了一点,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视着我,眼神里更多是对我的身体的担心。反而更让我想吐血了,这人真是对不上脑回路,油盐不进。 “不是把你关起来,你可以出去,”他温和地说着,动作更大胆了一点,揽过我把我整个人抱住了,我正要挣扎就被抓住了双手,后颈一凉,动弹不得地被他按住了,他凑到我耳边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声音说,“你可以去这里的任何地方,只是你这么做了,可能会后悔出去。” 他这么说,像一个会无条件实现别人愿望的邪神,如果有人向他许愿得到取之不尽的财富,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慷慨满足,但是下一秒那个人就被反噬变成了植物人,看着自己的钱却什么都做不了。 “放开我。”我咬牙说,攥紧了拳头。 他爽快放开了,下一秒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我用了全力,周途被打偏过了头,眼里却没有被打的惊讶,也没有一丝愤怒,坦然看向我,随即他淡淡笑了一下,像在和我证明即使打了他也没关系,可是这个动作扯动了开裂的嘴角,血从嘴角流出来时只让我觉得恐怖,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变异吃人了。 我全身止不住颤抖地看着他,指节还仿佛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以及刚刚一拳下去燃起的火辣辣的痛感。 周途看出我的害怕,很快用手背擦了擦血,还是用那副冷静平淡的语气说:“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我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他猛然伸出手掰正我的头,手着我的下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见了自己的颈椎传来一声脆响,但是只能惊恐地盯着他。 “不要对我摇头,宝宝。”他语调平平。 即使是傻子,也能听出他有点不爽了,我怀疑可能在我刚刚打了他之后就一直在忍了,只是现在彻底被我激怒了。 我的脸颊被他捏着鼓起来,明明说不出任何话,他还继续认真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偏执地缓缓说:“说你想吃什么,这就够了。” “唔……我……”我动手去推他,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力气也仿佛比我大了好几倍不止,而且我还出过车祸,现在一对比简直是蚍蜉撼树,一点也推不动,绝望之际我心里只想:吃吃吃,吃你个大头鬼啊,我现在宁愿饿死。 “放……手,”我挣扎着,忽然想起什么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变形的两个字,“老公……” 他终于放开了我,在我被他掐得发烫的脸上用指腹安抚又温柔地摸了摸,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趁机马上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周途的面色终于恢复晴朗,亲了亲我的脸:“好。”感觉位置正好落在了他刚刚用手摁出红痕的地方。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背后唰地冒起了冷汗,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意识到这个亲吻和奖励一条知错能改的狗没有什么区别。 周途说我可以去这里的任何地方,其实就是在警告我哪里也别想去。吃过饭后,我只能在房子内部四处走走,大门是紧闭的,出不去,暂时没找到其他出口,站在二楼的露台时视野里只有大海和沙滩,通过其他窗户也只能看见别墅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别说人影了,连条路都没有。 就算我能逃出这个房子,也不知道这里的地形和路况,往哪儿走都不知道。而且看了周围的环境,我都开始怀疑我们还在不在国内了。 这个怀疑在第二天周途照常去上班时打破了,我记得他在国外没有分公司,他总不可能每天坐私人飞机跨国上班。虽然我在房子里可以自由活动,但他一走就会把所有窗户和门锁上,把所有利器收起来,防止我逃跑。 我无事可做,这里没有任何电子设备,也没有可供我娱乐的东西,唯一能庆幸的是还有小姨陪着我,但它不会说话,我连个能聊聊天的人都没有。 更没有日历和钟表,我不知道在这里度过了多久,但每一天都在等待逃跑的机会。 一天早上,我醒来隐隐约约听见楼下有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连忙打开门从走廊往大厅看,有几个人搬着纸箱子从大门走进来,从长相来看他们明显是外国人。 周途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抓着机会下楼,鬼鬼祟祟地跟着一位金发小哥进了厨房后面的仓库,他把纸箱子放下,一转身被我吓了一跳,但是没有开口说话。 “我被绑架了,救救我!”我用英语说完,见他迷茫又疑惑的眼神,我的心瞬间凉了一半,这时又进来一位女生,我不死心地又说了一遍,她还是同样的反应。 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听不懂英语还是周途向他们说了什么,反正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疯子,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话。我正要继续解释求救,他们撒腿就跑了。 我慢吞吞地走出厨房,他们搬完东西了,大门又关上了,周途不知何时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双腿交叠着,一只手上夹了根没点的烟。电视终于被打开了,似乎正在播放什么新闻,这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心情去听。 顾不上他们有没有和周途告状,我失魂落魄地往楼梯上走,新闻主播沉稳清晰的声音被我甩在脑后。 “去年九月,昌运集团涉嫌系统性财务造假,二股东秦文逸被指操盘‘数字游戏’……集团公告称不会退市……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年一月,秦文逸前妻举报兼公开信指出其私生活混乱,涉嫌诱骗未成年人。另有知情人透露,秦文逸控制的离岸公司‘星源娱乐’涉嫌组织未成年陪待,警方立案调查……今天,净城xx法院对被告人秦文逸强奸……一审公开宣判……” 听到开头我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现在才敢把头转过去,穿着蓝色西服的女主持人报道完后,电视也马上黑了,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周途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几秒钟后,一缕烟缓缓升起。我朝他喊了一声“你说过要戒烟的”就回到了卧室。 当晚,他又犯病似地说:“我把一切都解决好了。宝宝,我们在这里一起生活一起死,好不好?”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疯子。 他见我没反应便伸出手,将我这个只需要当他听话的“塑料娃娃”摆成了以前一起睡觉时最熟悉的姿势,这样才满意地抱着我,看我睡着之后才能安心睡去。 明明处处防着我,还要给我所谓的自由。 可能是我们小时候真的没玩过什么过家家的游戏,他才这样绑住我,制造一个“幸福”的家庭。潜意识告诉我他说了这句话就真的会这么做。 “你说过不会再做我不喜欢的事。”我闭着眼睛很无力地说。 “嗯。” “你觉得我喜欢被关在这里吗?” “不喜欢,但只有这件事不能答应你,”他很干脆地决定了我的自由,安静了几秒后说,“你以前也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我忘了。” 他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在卫生间看着那把电动剃须刀思考了半晌,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研究怎么把上面的刀片拆出来。 “咚咚——”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突然被敲响了,门外传来周途询问的声音:“依依,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我没有回答。 他没再等待,似乎心里有了什么猜测,猛地打开了门。 我举起刀片指向他。 周途板着脸看了看刀片,下一秒他锐利又充满寒意的目光移向我,这一眼让我感觉毛骨悚然,手止不住地颤抖,快要举不住刀片,我忍住没有后退咬着牙说:“放我走。” 他仿佛完全没被这小小的刀片威胁到,充耳不闻地向我走来。 我死死瞪着他,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情绪几乎崩溃,情急之下只好把刀片对准自己的手腕:“别过来!” 他这才停了下来,极其冷静地看着我说:“我不过来,我放你走。” “真的吗?”我保持着这个动作,没有立即信任他,毕竟他不是第一次骗我了。 “真的,把刀片给我好吗?”他正要伸手,被我吼了一句“不准动”才放下,见我还是不信才继续放轻声音和语速,沉稳地说,“万一你不小心把自己割伤了怎么办?即使你活了下来,伤口愈合开始增生发痒,你也会忍不住一次次挠破伤口再反复经历痛苦。即使恢复好了,伤到神经的手腕在此后的每个阴雨天都会让你痛不欲生,那道疤痕也会永远跟随你。依依,你不想这样对不对,所以把刀片给我好吗?” 听完这一大段话,我脑袋正发懵,他认真地看着我,向我伸出左手,我没有及时制止,因为我看见他手腕内侧正好有一道疤时愣住了,那是他经常用手表遮挡的位置。 “啊!” 回过神时,我的手臂被蓦地抓住了,刀片没拿稳,啪嗒掉在了地上。 周途仿佛劫后余生般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胸膛内传出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心跳声敲打着我,让人怀疑他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慌张的一面,怔了一会儿开始挣扎时,他忽然抓着我快步走出了卫生间。 一路上都用着仿佛要把人捏到骨裂的力度拉着我的手腕往上走,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整个人似乎陷入了发狂的境界,我喊什么他都听不见。 直到我们来到了一直锁着的顶层露台上,他面沉似水地将我抵在玻璃护栏上,按着我的后颈低声问我:“现在看清楚了吗,还想走吗?” 这里可以俯瞰别墅背后的整片风景,直到这刻我看见那一片丛林之后还是一片汪洋时才明白为什么他会说:“你可以去这里的任何地方,只是你这么做了,可能会后悔出去。” 因为我可能永远逃不出去了。 这他妈是座海岛—— 此时的依白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第60章 那天之后我被彻底限制了自由。 周途把所有可能被我当成利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不在的时候就会把我反锁在卧室里,安排了一位管家给我送饭,但这位管家也是一位听不懂英语的外国人,完全无法交流,也不可能帮我逃出去。 我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就算逃出房子,我也不是美人鱼,不可能横渡大海游到岸上去。日子一天一天慢慢过去,我也彻底绝望了,逃跑的心也渐渐死了。 睡得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捋我的头发,我慢慢睁开双眼看他,他一手撑在床边,原本凌厉的眉眼被床头灯散发的暖光渲染得有些温柔,幽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手还在拨弄我的头发,声音低低的:“依依,你头发长了,像妹妹。” 我没理会他的话,拍开了他的手,想埋进被子里继续睡。 他俯身亲了亲我的脸颊,摇了摇我的肩膀:“好了,快起来吧,今天你生日,我给你准备了蛋糕和礼物。” 原来已经到了四月份,我被关了两个多月了。 可是这个生日过得并不开心。 我没有任何心情许愿、吃蛋糕、拆礼物,假如此前生日代表我又活了一年,那么此后的每一年生日就代表我又被周途关了一年,这太可怕,我一点也不想过生日了。 但是在周途催促下拆开礼物发现是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时,我还是有一秒是感到开心的。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件新衣服和首饰,但我又不能出去,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没有游戏机有用。 太久没碰过任何电子设备了,我都怀疑自己快要成为海岛上的原住民,再过几年就能上树摘椰子,下海捕鱼,哦哦啊啊地说话了。 现在我捧着游戏机就跟原始人发明火一样新奇地左看右看。 吃完饭洗完澡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趴在床上玩游戏,虽然太久没玩,眼睛一时不太适应屏幕,盯久了就感觉很晕,但我仍不肯放下它,就像饿昏头的人吃到东西后就胡吃海塞,全然不顾自己空了几天的胃受不受得了。 是周途回到卧室把沉迷于广阔虚拟世界的我拉回现实的。 我已经很久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了,现在被他打断了种地大业更是不想给他一点好脸色看,撇撇嘴,立即从床上下来远离他。 周途好像顾及今天是我生日,寿星为大,没有冷声冷气地收走游戏机,但给我立了规矩说:“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今天到时间了。” 我已经被他关在鸟不拉屎的海岛上毫无自由可言,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游戏机,还要被他管着玩,监狱都没有这么严的。 我生气地连忙抱着我的宝贝游戏机站在圈椅上,占临高位狠狠地谴责他:“你凭什么这么管我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玩会儿游戏怎么了?我本来就不想被关在这儿,你还……还对我一点都不好,你太过分了!” 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抽噎着吼完最后一句话时简直已经泪如雨下,哭得呼吸不畅了。 周途站在我面前,这时不得不抬头蹙眉看我,看起来像拿我没有任何办法地哄我:“不是不让你玩,依依,玩太久游戏机太伤眼睛了,你眼睛本来就不好……那多加半小时好吗?” 我用手背抹眼泪的动作一停,心里一动,但很快不依不饶地继续下猛药说:“不好!未成年人都能玩两小时游戏,你就给我一个半小时,哪有你这么小气的?我不想和你过了……”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马上冷了脸说:“那你以后瞎了我也不会管你,你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话这么说,他却向前一步想捉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圈椅上拉下来。 我顾不及思考就赶紧一脚迈到另一个椅子上,离他远远的,紧紧抱着游戏机不撒手,带着哭腔威胁:“不准过来!你再动一步我就和你离婚!”虽然我被关在海岛上,离不离都不重要了,但只要气到他就行。 周途直勾勾盯着我看了半晌,仿佛在看一个误入歧途的网瘾少年,忽然冷笑一声说:“一个破游戏机比我还重要?你宁愿为了它和我离婚?你偏要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说这种话是吗?” “那你偏要在我生日这天收走我都没玩热乎的游戏机是吗?”我立即反问他,旋即造反起义般大喊着,“离婚!” “赶紧下来!”周途第一次厉声呵斥我,看起来根本不吃我这套,在他眼里我可能跟一只弱小无助只会气势不足地嗷嗷叫的小狗没什么区别。 我眼含着泪看着他,倔强地没有动。 “我们根本没有结过婚,都是骗你的。”他深吸一口气像在压抑着暴戾,下颌线紧绷,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狠狠地扎在我身上。 虽然之前宁知雨就这么说过,我也在怀疑他,没想到现在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宛如一记重锤从天而降,把我砸得脑袋发懵,忍不住瞪着他惊讶地说:“什么?” 他见我愣住便抓住机会向前捉我,我急得后退了一步,忘记自己还站在椅子上,现在踩在了最边上,整个人来不及反应立刻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 摔在地上前,感觉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角,但也拦不住我倒下去的重力,跟着我一同倒了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我的脑袋,可我还是感觉头晕目眩,好像后脑勺还是被撞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像不断闪着黑白雪花的电视屏幕,下一秒咔嚓一下完全掉线。 我再次醒来,感觉像有很多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我的脑袋里,沉甸甸的难受。入目便是洁白的天花板,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一下把我的意识敲回笼。 这里是医院。 我离开海岛了? 再把眼神一偏,瞥见病床旁边坐在椅子上的周途,他好像并无大碍,只是不知道在这里守了我多久,神色有些疲惫,看着我的表情阴晴不明。 我一时心里五味杂陈,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好点了吗?”他问,“头疼吗?” 我看见窗外天光大亮,蓝天白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嗓子有些嘶哑地问:“第二天了?” 周途给我递了一杯温水,看着我喝了一半才说:“第二天早上。” 他看起来像没睡几小时。 我没有继续说话。 过了一会儿,输完液有护士进来给我拔针,我还有些迷糊,盯着她的黑发和面孔看了几秒才倏然屏住呼吸意识到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她是中国人,听得懂我说话,我可以求救! 正要开口,一道令人背脊生寒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我冷不防对上周途阴鸷的眼神,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护士关心地问:“拔疼了吗?” “……没有没有。”我咽了咽口水。 周途握着我另一只手的力度放松了。 之后,我被安排做了一次全身体检,周途仔细看了体检报告,各项指标都很正常,面色才好看一点带我出了院。 出院后,周途给我戴上口罩和墨镜,全副武装地带我上了车。我坐在副驾几乎趴在玻璃上争分夺秒地盯着外面的风景,街角便利店敞着门,有人拿着热气腾腾的关东煮走出来,混入人行道上形色各异的路人中,阳光透过道路两旁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洒下,如豆粒般砸在缓缓移动的车流中,偶尔命中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喇叭声。 和游戏里设计好的冰冷程序不同,这些都是再逼真的建模也比不上的真实,都是看得见、闻得到、触摸得到的。但是回到海岛,我就会再次失去别人都拥有的真实。 我吸了吸鼻子,头依旧偏着盯着窗外闷闷地说:“刚刚躺在病床上,我想起我出车祸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那时我发现自己失忆了,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静了一会儿,周途才诚实地回答我:“记得,我说我是你老公,我骗了你。” “不是这句,”我揉了揉眼睛,“你问我还记得什么,我说我记得我叫周依白,你说……你说只记住这个就够了,你看着我说还记得这个就够了……” 其实你拿出那个虚假的结婚证也好,给我看相册也好,还是说出关于我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情也罢,在此之前你说我只需要记住自己叫周依白的时候,我就已经相信你了。 你不是说只需要记住我自己是谁就够了吗,其他都忘了也没关系不是吗?为什么…… 周途沉默了。 我宁愿他说那句话也是骗我的,让我别傻了,可是他就这样不说话,残酷地让我挣扎,于是一丝希望在所有坏死的神经中继续苟延残喘的活着。 我呆滞地望着窗外,在下一个路口,一张漂亮的广告牌吸引了我的目光:“海城流萤千灯会,七夕不见不散”,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地点:海城市流萤区海湾公园,时间:七月十日到七月十一日。” 到码头乘着快艇回到岛上后,我就没有和周途说话了,也失去问他为什么的想法。在那天之后,我就习惯了一言不发地生活,因为觉得沟通没有用。 之后,周途给我增加了游戏时间,我每天可以玩两小时游戏机,他也买了更多适合我的玩具给我解闷。但这都是他讨好我的手段罢了,我仍然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某个平常的一天,我登录游戏,正准备进入我的“一家五口小岛”存档玩,不知道怎么注意到了下面躺着的很久之前创建的一个联机存档。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虽然不抱任何希望,但是看着面前的大别墅还是愣了一会儿,我记得这个房子当初是没有建完的,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为了游戏里最高等级的房子。 重操旧业地给地里的农作物浇水,砍树,下矿,就这样在游戏里度过了几天后,一日游戏里的时间指到六点,我照常起床去浇水,忽然屏幕左下角蹦出一条消息:“椰奶茶ync进入游戏。” 第61章 看见名字我就立马认出是于纳川的账号,那一刻我简直要从床上跳起来了。 那个像素小人在农场凭空出现,头顶显示着他的名字“椰奶茶ync”。在我眼里跟自带圣光降临的天使没有区别。 他看见我显然也很惊讶,一直在围着我操控的小人转圈,可惜这个游戏没有语音功能和聊天框,我们在游戏里只是两个哑巴。 这么大好的求救机会却说不了话,我在游戏里急得团团转,看着屏幕里的农田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抡着锄头在地上垦出方方正正的字母:“sos。” 于纳川马上用同样的方法和我对话:“wru。” 是英语“你在哪里”的缩写。我害怕他看不懂,努力地把“海城流萤”的拼音都在地上一个个敲了出来,占据了大片位置。 好在他看完后立马画了个“ic”表示他明白了。 我们俩像来自不同部落的原始人,经过一场艰辛的掘地写字母沟通后,我告诉了他我目前很安全,不用担心,然后在游戏里用栅栏围了个圈把自己关在里面,抽象地告诉他我被软禁了。 他愣了愣在围栏外转了几圈,和我对视了半晌才站在他之前写的“ic”上面,看来是终于懂了我的意思。 最后,我们定下了一个每天在游戏里见面的时间:下午五点。 隔天下午五点,我在游戏里等了很久,可是一直等到我被允许的游戏时长结束,于纳川都没有上线。 管家收走了我的游戏机,于纳川不知为何失约了。一直到晚上吃饭,我都心不在焉,没吃几口,告诉自己他可能是有什么事吧,也不可能天天有时间玩游戏。 当天,周途很晚才回来。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越靠近一步,我的心就更紧一分。内心忐忑地想,我忘记问于纳川会不会报警了。 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毕业之后各走各路,自然渐行渐远。现在再联系上我,我就向他求救,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报警吧。 可是假如他报警了,警方很容易就会联系上周途,周途肯定会跟他们说我在家里好好的,虽然这个家在私人岛屿上,但也说得通。而且他还可以调出别墅的监控证明……然后一行人围观我趴在床上悠闲地玩游戏机,哪有一点被软禁的样子? 我还能逃出去吗? 正不安地思考,我听见浴室的门打开了,过了一会儿,另一边被子被掀开了一角,有人躺下了。很快他揽过我的腰,将我抱在怀里,我的脑袋几乎抵在他的胸口,鼻腔里萦绕着我们身上一模一样的沐浴露香味,可我一点也听不见他的心跳声。 “有个好消息。”周途忽然幽幽开口。 我已经习惯沉默。 “你明天可以和于纳川通话了。” 我后背唰地一下冒起了冷汗。 不带任何情感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像我平时摸小姨一样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嗤笑一声:“你知道今天在警局,他浪费了我多少时间吗?” 于纳川真的报警了。 “他拿着游戏录屏跟警察说你被软禁了,”他用了一种仿佛在讲什么恐怖故事般令人好奇又害怕的语气说,“你猜有人相信他吗?” 可是我已经听不下去了,突然感到一阵胃疼和反胃,推了推他,吃力地坐了起来,伴随着控制不住加速的心跳和呼吸,咚咚咚的声音仿佛笼罩着我的脑袋回响,让我感觉自己处于濒死状态。 他立即发现我的不对劲,扶着我靠在床头,下了床去拿药。 二十分钟后。 我吃过药后,周途又扶我重新躺下,可能是被我这么剧烈的反应吓到了,他一边轻柔地给我揉肚子一边似乎真情实意地安慰我,同时彰显自己的大方说:“想开点,至少我还同意了他和你打一次电话的请求。”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顿了顿,才格外艰难地说:“我给你单独的空间打电话,不会听你们说什么。”听起来像是他做了一场亏本生意,在我这里损失了什么。 我背对着他蜷缩地躺着,听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像飘到大海深处的思乡的溺水者临死前看到了海市蜃楼。 然而等到第二天兑现承诺时,我站在卧室内,他站在门外,像有一把回旋镖突然扎在身上说:“于纳川有个患白血病的弟弟,两年前我给他们家捐了一笔钱,让他不要再来找你。” 我望着他一怔。 不知道是不是太了解周途,我已经猜到他这段话里还有一句没有说的潜台词:“现在他却恩将仇报,凭空跳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你说我应该报复他吗?” 而且他会面无表情地用一种真的很苦恼,仿佛这样做在拷打他的良心,但又充满寒意的语气说这句话。 “现在,你可以跟他通话了。” 我刚刚的反应正是他想要的,于是他从容不迫地说完便按下屏幕上绿色的拨打键,在一声一声清脆的铃声中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恍惚地关上了门,令我陌生的周途,令我熟悉的T终于消失在我的视野。 听见手机里传出于纳川焦急的声音,我才猛然回过神,他在那头说:“依白,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真的吗?我本想见面谈……”于纳川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小声地仿佛捂着嘴说,“结果他巧舌如簧,说你车祸后在家养病,不方便出门,问他什么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和证明,硬是把警方的怀疑消灭了,不给立案。” “我只能跟你打电话求证了,他现在是不是站在你旁边盯着,威胁你呢?我现在在警局的,你不用……” “于纳川,”我突然叫停他,太久没有说话,比我想象中还要艰涩,像有一把小刀开牡蛎般敲我的声带,“我真的没事,我一直待在家里,那天……只是无聊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对不起。” 他噤声了。 “真的对不起。”我攥紧了手机,再说了一遍。 本来以为他不会再对我说一句话的时候,他却喃喃地问了一句:“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沉默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看到的广告牌,便撒谎又许愿地说:“七月十一号,海滨公园有个千灯会……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呢。” “……好。” 我已经记不得那天是怎么挂的电话了,反正结果是我再次失去了逃跑的机会和玩游戏机的权利。 后来,我每天习惯了望着窗外的大海发呆。 有时候,会产生海啸爆发的幻觉,淹没了这座岛屿,而我只是呆坐在窗边对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海浪漠不关心,置之不理。或许在某个平行宇宙中海啸真的发生了,我成为了一具海上的漂流者,终于可以乘着洋流去世界各地看看。 一日,外面下着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暴雨,突然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把我从海啸毁灭一切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我打开房门,看见面容和蔼的管家,他对我微微一笑,一只手上举着用毛巾包的一团东西。 我定睛一看,毛巾下面露出了一对可怜兮兮的圆眼睛和湿漉漉翘起来的蓝色羽毛,是一只小鸟,一只翅膀奇怪地支起了一点弧度,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从管家的五官和发色来看他应该有雅利安人血统,嘴上不知道说的是哪国语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从他的手势和表情猜测了他的大意:“我在花园发现了这只可怜的小鸟,它被雨淋湿了,而且受伤了,你同意我把它带进房子里照顾吗?” 我懵懵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我再次温和一笑,说了一个词,应该是“谢谢”的意思,随后他向我微微鞠躬,表示“打扰您了”后托着一团鸟离开了。 被关久了对什么都感兴趣,我没有关门,反而一路跟随管家,旁观他找出一个纸箱子,在里面垫毯子给小鸟搭了个温暖的窝,然后用干净的纱布给它止了血。 周途早就允许我出去,只是我没有心情,一直恹恹地窝在卧室里。管家看到我踏出卧室后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见我一直蹲在纸箱子前盯着小鸟看,便用手势示意我可以摸摸它。 我瞄了管家一眼,他竖了个大拇指好像在鼓励我,看来他不是出生在竖大拇指代表“去你的”的国家。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小鸟啾啾叫了两声。 周途晚上回来看见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他似乎心情不错地笑了笑,亲了亲我的脸颊,但是看见我面前摆的纸箱子里的鸟,笑容一瞬间消失了。 “在哪儿捡的?” 我抬起头看他,但是太久没和他说过话了,此刻也不想和他说,发现他拧着眉,便又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下一刻,管家过来向他解释了,周途听得懂也会说管家说的语言,两个人当着我的面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我只能一边看电视一边不经意地观察他们的神情,猜测周途会如何处置这只小鸟。 管家平静地点点头,仿佛赞同了周途大发慈悲放生小鸟的计划。在周途过来抱起纸箱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袖口急切地说:“不要。” “不要什么?”他动作一停,盯着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不要丢……”我抬起头看着他小声地说,瞥了瞥窗外没有停歇的大雨。 周途像是被我脑袋里奇怪的想法逗笑了:“没想丢它,我把它抱到房间里去,要一起吗?” 我感觉脸有一点热,放下袖子,又开启了“不和周途说话”的开关,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一个相对比较小的房间。 周途把这只小鸟暂时安置在了这儿,管家把给小鸟准备的食物也端了进来。看着精神好了很多的小鸟吃完饭后,我才放心地出去。 第二天,雨停了,我本以为周途这下会赶它走,或者按他的性格,买一个鸟笼回来把它关起来,但他没有这么做。 小鸟依旧每天清晨在它的豪华卧室里醒来,我也不再把自己封闭在卧室,每天都和小姨、小鸟玩,但不能让它们俩待在一起。 几乎每次周途下班,都是在小鸟屋里找到的我,一开始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外来者的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不仅告诉了我它的品种是蓝矶鸫,还给小鸟准备了适合它吃的食物,每天检查它的伤势恢复情况。 之后,心灵手巧的管家从外面捡了根断了的粗树枝,给小鸟手搓了一个鸟站架和鸟窝。 虽然我的心情因为小鸟的出现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每天盯着窗外幻想海啸,但是看着它开始能够重新扑腾翅膀,也意识到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它应该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而不是困在这里。我们终究要放生它。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那天,我刚打开门,小鸟就从架子上飞过来站在我的肩膀上蹭我的脸颊。我一时悲喜交加,一边笑着回应它,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它的伤好了,它应该回到大自然了。 下午,我用手势比划加一点简单易懂的英语告诉管家:“把小鸟放生了吧,它伤好了,可以飞了。” 出乎我的意料,他摇了摇头,一番你画我猜之后,我似乎懂了他说了什么,简单概括就是需要等到周途回来才能放生。 很久以前,我就像一株敏感脆弱的植物活在恒温的室内,但也能从近日来的伏雨判断出海岛进入了夏季,天空经常阴云密布,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游鱼。 今天也不例外地下着雨,周途回来得很早,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后,他就一直陪着我。我看电视,他就一起看;我去和小姨、小鸟玩,他也若无其事地跟着,然后坐在一旁忙自己的事;我去浴室洗澡,一出来就看见他不知何时坐在了卧室的沙发椅上看书。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最后到了往日的睡觉时间,我们躺在床上,周途终于没憋住开了口:“依依,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我保持沉默。 “你……很久没有和我说话了,”他收紧了抱着我的手臂,竟然用委屈又受伤的语气说,“你和语言不通的管家都能说话,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觉得他有点吵,扒开他的手臂,挪了挪位置。 雨声像怪物一样被隔离在双层玻璃外,躲在窗帘后面,房间里是他喜欢的一片静谧。 “依依,说句话吧,”他没再黏过来,只是在我背后低声讲。像他这样的控制狂,不如愿的时候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和我说,我们一起把捡回来的鸟放生了,好吗?你说了我就答应你放了它。”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必须等他回来了,因为他想借此听见我和他说说话。 “依依,说句话吧。”他锲而不舍,从喉咙里似乎用尽了全力溢出这破碎的几个字。仿佛听我说话是什么天赐良药,现在就指望着这个活命。 我平躺下来借着床头灯的一丝暖光看他,不耐烦地对上周途望着我的深深的眼神,心却在一刹那不受控地一颤。 他看着我,好像自己也没意识到他透过我看到了什么。 我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丢下我在妈妈的墓碑前找到我的时候,他听见我问什么时候送我回福利院的时候,他从床底把我拉出来的时候…… 无数个记忆闪回,他都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这样的一个雨夜,周途的左手腕仍然在为十二岁那年的一个举动付出无法逆转的、承受痛苦的代价。他面对郁郁寡欢、不再说话的我如此不安,因为他感同身受,他经历过,不能说话的痛苦。 不愿看到我重蹈覆辙。 “明天放了它吧,”我闭了下眼睛,终于妥协地说,“被关在这儿,它妈妈会着急的。” 第62章 第二天早上,我们放生了小鸟。 这是我第一次踏出别墅大门,周途陪着我,把小鸟放在一棵树下。它歪着脑袋看了看我们,似乎不懂我们想做什么,我朝它挥手让它走,它还以为是在和我玩,叫了两声想跳在我手上。 “快走吧。”我抽回手对它说。 想起初遇时它惨兮兮的模样,现在羽毛被我们养得油光水滑的,站在阳光下全身泛着蓝色的金属光泽,与天空、大海以及一切自由美好的事物很适配。 看着它扇动翅膀,我此前的同情心无可避免地掺杂了一点羡慕和嫉妒,却又感觉它是我这把弓射出的箭,它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起风了,海平面吹起层层叠叠如同鸟羽的浪花,很久没有来过室外,我感觉有些冷缩了缩,周途本来搂着我的肩,把我半抱在怀里,现在抱得更紧了些。 平复心情后,我在心里对小鸟说:赶紧离开这里,飞向你应该去的地方吧。 它似乎听见了我的心声,看着我们起身打算离开,没有追上来,盯了我们许久,好像在记住我们的样子。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在看着小鸟振翅向着丛林飞翔,那道蓝色的掠影慢慢变成了海面之上、蓝天之下的一个令人遐思的点后,周途才说:“它妈妈不会着急了。” 我转头看他,才发现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天空中的白云,抬着头像在用眼睛接阳光。而后他和我对视,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我没有说话,他笑容一僵,眼里的光也渐渐黯淡了。 小鸟走了,我回归了往常的生活,虽然周途担心我重蹈他的覆辙,但我也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沉默,它快要成为我身体的第二个退行性慢性病,如同我的眼病一样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 可是我视力的退行已经在以前周途陪我治疗时停了下来,但是这个病,似乎没有办法。 除此之外,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一切又好像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一天醒来,我发现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游戏机,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不用猜就知道是周途写的,拿起来之前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写“只能玩两个小时”,可是等我真的看见纸上的字,才发现他写的是:“玩累了记得休息。” 可能是他不太熟练这么说话,感觉还有一句“注意保护眼睛”被他遗漏了。 我没有细想周途为何对我玩游戏机的态度反转了,可能是因为没有人会再来救我,他觉得可以放心让我玩了。 我不抱希望地登录联机存档,没有看见另一个像素小人,心里空落落的,站在原地发呆了一会儿。随后重新振作拿着水壶去浇地,刚走到菜地就发现它的形状有点奇怪,放大地图一瞧,竟然看到了一个“711”字形的菜地,像在等待有一天某人上线游戏发现这个暗号。 于纳川还在等我吗? 可是现在我连几月几号都不知道,时间已经在我这里模糊得变成了一片永恒不变的海洋,偶尔能从海平面的变化和少数的极端天气猜测到了什么季节。 在这座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海岛上,游戏里虚拟的时间都比现实更真实。 于是某一天晚上,周途正靠着床头看书,我鼓起勇气拉了拉他的衣角,太久不说话有些磕巴,明显能感觉语言能力在退化,加上我自己也不太情愿,只能尽量简洁明了对他说:“给我,手机,可以不联网。”只要能看时间就够了。 周途翻页的动作一停,看了看我拉着他衣角的手,再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仿佛遇到了什么百年一遇的奇迹,呼吸粗重一点都是一种惊扰,害怕奇迹因此一瞬间消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在阅读灯的晕染下变得格外柔和,看着我的时候仿佛早已经许诺过,只是话语比感情慢了一步:“好。” 第二天,我在门口迎接了下班回来的周途。 他一进门看见站在玄关期盼等待的我,眼睛一亮,唇角微微上扬,正要弯腰凑上来,我朝他伸出双手:“手机。” 周途的动作和表情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几秒后才慢吞吞地从包里取出了新手机递在我手上,我得到后转身欲走,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拉力。 他拉住了我的衣领,我只好停下脚步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放下手,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嘴上却带着一点忍不住的急切:“没了?” 我盯着他思考了一下,说:“谢谢。” 周途沉默了。 “唔……”我正打算离开,他再次拉住了我,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背靠着墙,他托着我的脸吻下来了。 因为他给了我新手机,我没有抗拒,想着可能是只说“谢谢”不太够,便搂住了他的脖子主动伸出舌头轻轻勾了他一下。 周途呼吸一滞,深不见底的眼底顿时仿佛燃起了一团火,随即用手掌锢住我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另一只手也不怀好意地伸进了我的衣摆里…… 这个举动导致我第二天才有机会打开新手机看时间。不过幸好才七月五号,我还没有错过约定的日子。 虽然有了时间,但是现在让周途允许我去千灯会还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难题。 然而机会意想不到地在我发现花园那株快要死去的葡萄时降临了。 被关了这么久,我才注意到这株葡萄原来也被周途搬来海岛了。只是它比以前更颓废,枝叶更干瘪,爱情果一颗果都不结了,看起来像不太适宜这里的气候和土壤。 管家似乎一直负责照顾花园里的花草,什么花都被他养得很漂亮,可是我对他指了指葡萄,希望他能救救它,他也只能摇摇头,像个植物医生对葡萄的家属,也就是我下了病危通知书。 没有办法,只好等周途回来后,我指了指花园的方向难免埋怨他说:“要死了。”你明明答应过会养好它的。 他眉头一皱:“不准说这个字。” “活不长……” 他捂住了我的嘴。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是什么原因,人们意识到“死亡”可能会变成从嘴里说出来就会灵验的咒语,连周途这个不迷信的人都开始避谶。 我只好用我以前养葡萄的经验猜测,写字告诉了周途,为什么葡萄会病危:“这里的环境不适合。” 这句话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死”的词,周途看完纸条的神情却不太自然,短短几秒内好像联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换个地方会好起来吗?” 我没有回答。感觉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隔天,周途似乎下定了决心,问我想不想搬家,搬到陆地去,明明之前还说要在这里一起生活直到死去,现在却这么快就变脸说“这座岛还是只适合度假”。 我没有说话,心想,你真是钱多事也多。 可是下一秒,他说:“依依,改天和我一起去看房好不好?” 终于可以出一次门,我马上收回了刚刚对他的腹诽,赶紧点了点头,生怕犹豫一秒他就改了主意。 周途选的日子也很好,正巧在七月十一号。 七月十一日,下午。 我们还带上了家里的另一位成员小姨,一起去看了房。周途执着于在家里也能看到大海,所以今天房产经纪人带我们看的都是海景独栋别墅。 房子本身挑不出多大毛病,我还特意留意了庭院里有没有葡萄的住所——玻璃花房,但不知怎么回事都没有特别合我们眼缘的,加上综合考虑了地理位置和社区配套等问题,最后没有定下来,只能改天再继续看看。 傍晚,我们在一家餐厅吃过晚饭,周途没有着急回家,问我要不要去散散步,就像从前我们在幢城生活那样。 机会来了。 我期待地对他说:“千灯会。” “海滨公园的七夕千灯会?”他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地说。 我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好吧。”他愣了愣,答应了。 夜晚,月色朦胧,海滨公园非常热闹,来往有不少成双成对的情侣来这里过七夕节,入口处用LED灯带搭了个流光溢彩的鹊桥拱门,很多人都在这儿拍照打卡。 我们跟随人流,沿着海滨步道散步,两旁的树上有的缠绕着暖黄色的串灯,有的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都在随着微咸的海风摇曳。 周途不理解我为什么坚持要背着猫包逛千灯会,虽然他现在冷着脸,平时更是碰都不碰小姨一下,还是主动把装着大胖小子的猫包背上了,然后在夜色中牵住了我的手。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着来来往往的人,但是迟迟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 走着走着,感觉到周途突然停了下来,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祈愿长廊,四周的墙上被许愿牌挂满了,连天花板都缀满彩带。密密麻麻的愿望在温暖灯光下仿佛在发光。 然后我们也买了两张许愿牌,只是我盯着手中红色的许愿牌不知道要写什么,周途已经很快写完,先一步挂了上去,我还在低着头思考,没有好奇他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写完后把牌子反转对他说:“不准看。”见他真的听话背过身去,才遮遮掩掩地把许愿牌挂了上去,还以防万一地拨了拨旁边的许愿牌来掩藏一下。 然后我瞥到了那张陌生人的许愿牌写了什么:“怅惘生根前,将往事轻抛。” 走出长廊,我们到了中央广场,这里聚集了更多人,都在等待着九点的灯光秀。长椅上坐满了依偎的情侣,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个较偏的观景台找到了空位坐下。 此时,我已经没有心情看灯光秀,一边趁周途没注意到处张望,一边想怎么一直没碰到于纳川,是太黑了没看见他吗?还是去人多的地方看看吧。 周途把猫包放下,看见我的视线停留在广场那边的集市摊位上问:“饿了吗?” 我本想说“没有”,但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支开他的大好时机,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轻易上当,刚试探地说:“饿了……” 还没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想吃什么?刚刚路过看见有卖你爱吃的钵仔糕,要……” “要,”我很快接话,抬头看着他笑了笑,放软声音说,“走不动了,你去,我等你。” 周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容有些模糊在夜色中,显得这个视角没平时那么有压迫感,但是他半晌没有说话,让我压力一点一点地上升,正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他轻声说了“好”。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 在他转身要走时,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这次和他对望,在某种感情魔法的加持下,我一时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明天好像要下雨,你记得热敷手腕。” “……嗯。” 我凝望他的背影,直到慢慢融入人群,再也看不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整颗心都在被两个小人拉扯,一个在说“快走!”,一个在说“别走了”。 “怅惘生根前,将往事轻抛。” 我想起这句话,脑子里说“快走”的小人趁机占据身体主动权让我把猫包背上,站起来赶紧往前走。 我执行了动作。 到了步道上发现所有人都好像在往广场那边走,我顺着人流,感觉自己左顾右盼的样子像个找不到同伴的、迷路的旅人。 同时还感觉自己手上空落落的,没人再牵着我了。 我混入人海,不知为何那种不能被找到的恐慌一瞬间如海啸席卷了我的全身。看着每个模糊得像黑影般的人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我的双腿却宛如灌了铅般沉重地迈不出一步。 “哇——” “开始了开始了。” 听见路过的人惊呼,我才回过神,往夜空中一看,灯光秀开始了,带着LED灯的无人机升空,在黑色的幕布上组成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图案。 正愣神时,蓦地感觉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以为周途这么快就找到我了,下一秒就听见一道耳熟的女声:“跟我走!” 是宁知雨! 我的心猛地悬停了一下,下意识抬起脚跟着她逆着密集的人海,借着嘶吼的海风跑了起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不要回头。 直到我们到了公园的停车场,我跟着她上了一辆车的后排,她“啪”地关上车门。心跳仿佛在颅腔炸响,我气喘吁吁地和她说了第一句话:“姐姐……” 说完这两个字,眼泪就莫名掉了下来。 宁知雨抱紧了我,也忍不住啜泣着,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知雨姐,我们出发了。” 听见副驾又传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我才从泪水中抬起头去看,正好对上于纳川转过来看我的目光,他对我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再去看主驾,竟然是陆立枫,他和我对视说了一声“依白”。 “你们……”我震惊了,喃喃地说,“你们一直在找我?” “对啊,我们两个月前组成了‘解救依白’小队,现在成功完成任务了,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了。”于纳川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缓解刚刚悲伤的氛围。 “谢谢你们。”这样的感谢太轻,可是此刻我只会如此苍白地表达由衷的谢意。 之后的路程,他们都在和我聊前段时间没联系时发生的事,转移话题,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那个人。 是宁知雨主动问我养的猫叫什么名字,我才不好意思地想起小姨被关了很久,赶紧打开了猫包让它出来透透气。 小姨一出来就对我叫了好几声,听声音像在谴责我,我安抚它过后,它就被宁知雨抓去揉捏了。一直不喜欢被人碰的小姨意外地没有反抗,可能是太久没伸展身体,就在她腿上躺平任摸了。 我看着她们俩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心里一处空缺的地方仿佛被填补了一点,再把视线移到没拉上的猫包,却措不及防地看见了一张沾着猫毛的红色许愿牌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起来认出了周途的字迹,原来他那时并没有把许愿牌挂上去,而是偷偷塞进了包里。 当时我在许愿牌上写的话是:“我爱你,可是我想走了。” 现在我看见了周途的许愿牌上面写着: “依依,哥哥永远保护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道:“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泰戈尔 第63章 三年后,Y国。 “据天文学家预计,今年八月份可能会出现暴雨级别的英仙座流星雨,地球将经过斯威夫特-塔特尔彗星在1479年释放的一条密集尘埃带,根据预测,届时每小时将有超过1000颗流星划过天空……” 我正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走神,忽然屏幕上“啪”地降落了一滩灰白色污渍,吓得我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辨认出是什么东西后,我没忍住骂了一句,再不可置信地抬头一看,凶手早已经从我头顶匆匆飞过,逃离现场。 “Sorry,love.”站在我旁边的老太太憋着笑递来一包纸巾,“皇家鸽子们的欢迎仪式。” 我尴尬一笑,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纸巾,狼狈地擦拭手机上的鸽粪。不知道这手机还能不能要了。 这是我来Y国旅游的第一天,昨晚落地,到酒店一睡正好无痛倒时差,今天上午就兴冲冲直奔白金汉宫,不知道碰上了多小的概率让我这么快就在异国他乡走了鸟屎运。 出发的前一周,宁知雨问我做好旅游攻略没有,我当即一愣摇了摇头说:“我在网上搜别人的旅游攻略,到时抄作业就够了。” 以前出门旅游从来都是听别人安排,这是我第一次独自旅游,只是想换个地方散散心,所以打算随心所欲一点,而且我本来也是个不爱做规划的懒人,搜攻略已经算我勤快了。 宁知雨最受不了不确定性,听了我说的话表示无语后,问了我在Y国想去的旅游景点,第二天就给我甩来了一份excel版行程攻略,从日期、交通、住宿到游玩内容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还列了旅行必备清单提醒我不要忘记带什么东西。 当时看见她这么细致入微地关心我、考虑我,我莫名感到有点熟悉,鼻子一酸抱着她,感谢她真是我亲姐,我一定带一箱伴手礼回来送给她。 宁知雨对煽情过敏,一巴掌拍到我背上说:“好了,别假哭。” 刚擦完屏幕,手机震动起来,我一时还很膈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被玷污的地方,看见宁知雨发来消息:“怎么样?看完换岗仪式了吗?” “看完了,人太多了,而且我被没素质的鸽子攻击了,在我手机上拉了一坨大的!!!”可惜我的手机正是受害者,我无法拍下证据给宁知雨看。 宁知雨秒发来一串无情嘲笑,笑过之后发了一个摸摸的表情包:“看来它们上岗前没培训好啊。没事,听说被鸟屎砸到代表好运降临呢。” “谢谢安慰(哭)” 然而好运并没有降临,甚至被鸟屎砸到后,我就像中了邪般一路倒霉。 中午本想去吃宁知雨精心挑选的餐厅,但不巧只剩下外面的位置。可是前不久天气突然变化,下起了小雨,我不想坐在外面吃饭,放弃后去了宁知雨准备的PlanB,结果排队的人巨多。 再之后随便去了一家餐厅,开盲盒,踩雷了。 下午我收拾好心情去了伦敦眼,接近黄昏时刻坐上摩天轮俯瞰雨后天晴的风景,看着泰晤士河静静流淌,一切本该很美好。 如果它没有突发故障停运的话。 “请各位乘客保持冷静,我们正在排除技术故障……”工作人员的声音在密闭的舱体内回荡。在高空停滞四十多分钟了,我贴着玻璃,遥望地面上逐渐亮起的路灯,简直欲哭无泪。 “看来我们被命运困在一起了。”旁边金发碧眼的帅哥试图搭讪。 我抿起嘴角勉强笑了笑,毫无心情却又不忘礼貌地回应了两句,心已经飞到了地面上,只想回去赶紧泡个热水澡,然后忘记这灾难般的一天。 可是我还有两个很期待的景点没有去。五天年假加上两个周末,我有九天时间旅游,但是减去交通往返时间后又感觉根本不够用,现在一连串的意外发生让我都开始心累地思考:我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偏要来旅游? 是不是Y国克我? 不敢想要是宁知雨和我一起,碰到这一系列打破她秩序感的事情,她会有多抓狂。所以我都没拿出手机和她吐槽,害怕她在屏幕另一端比我着急。 当然还有一点原因是,虽然我给手机屏幕消毒清洁了,却仍然有点嫌弃,总感觉还有一坨无形的鸟屎沾在屏幕上,根本没心情打开手机。 当我终于从摩天轮被解救出来,踏入大英博物馆时,距离闭馆只剩一小时了。我小跑着冲向埃及馆,却在拐角处与推着清洁车的工作人员撞了个满怀。 “罗塞塔石碑展区临时关闭了?”我盯着公告牌,声音都在发抖。听说这可是镇馆之宝,必看之一啊。 工作人员同情地点点头:“水管爆裂,至少要修复三天,如果有时间,可以改天再来。”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出来。 这一天实在可以记载为“我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而且荒谬到我连气都懒得生了。不想耽误更多时间,我又直奔中国馆,在紧张的时间里走马观花般看完了最想看的部分。 最后来到今天收尾的景点深蓝海洋馆,进去之前我在心里想:只要能看到海獭,今天就不算全毁。 深蓝海洋馆在傍晚时分人潮渐稀。我买票时,售票员好心提醒:“海獭区还有半小时就关闭了,您确定要现在进去吗?” “确定。”我几乎是抢过门票,穿过一个个展区,直奔海獭区。脑海里满是可爱的小海獭,一瞬间感觉没那么累了,祈祷着至少让这一天以一个美好的记忆结束吧。 我很快来到此行的目的地,看见两只海獭正仰面浮着,可能是工作一天累了,一只海獭困倦地眨了眨黑钮扣似的眼睛,眼里闪烁着粼粼水纹,它拉住了同伴的手。它们喜欢手拉手睡觉,防止在睡梦中飘离彼此。 随后两只毛茸茸一齐闭上了眼睛,它们短趾间蓬松的毛发了胀,随着潋滟的水波像海草般摇曳。 我举着手机一边拍摄一边看得入迷。感觉一天充满怨气和疲惫的心灵都得到了慰藉。 “妈妈!等等我!” 岁月静好没多久,一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熊孩子重重撞在我身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海獭身上,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膝盖狠狠磕在大理石地面上,手机也摔出去老远。 我盯着眼前的手机大脑一时仿佛短路了,坐在地上,忽然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倒霉,明明之前那些事我还能认了,但是现在却莫名感到一阵鼻酸。 我只想好好看一看海獭,看到了今天就不算全毁,为什么我的要求已经足够低了,老天爷还要这么对我。 这一天真是倒霉到就差没看见鬼了。 “需要帮助吗?”一个熟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我拼命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正低着头打算忍痛站起来,听见这声音浑身一僵,缓缓抬头,看见了一个我意想不到会在这里重逢的人出现在眼前。 周途弯着腰和我对视,手里拿着我的手机。他看起来比三年前更成熟了,身形挺拔,五官透着几分冷峻,眉骨下压着一双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如从前那般漆黑如墨。 真见鬼了—— 编地名有点费脑细胞,所以有些地名是真实的,有些是我虚构的,不必太代入现实~ 第64章 周途看起来比我镇定多了,在这里碰到我也不惊讶,仿佛早已经注意到我在海洋馆。在我愣神的时候他已经向我伸出了另一只手,准备把我拉起来。 我这时已经憋回眼泪,没有逞强拒绝,一来我的腿现在真的很痛,二来虽然周围人都快走光了,但这么狼狈地坐在地上还是不好受,就当他是个好心帮助我的陌生人好了。 他把我扶起来后,我接过他帮忙捡起的手机:“谢谢。”刚说完,膝盖就传来凉飕飕的痛感,我倒吸一口凉气。 周途没有回话,只是把视线落在我穿着短裤的腿上,他蹙着眉不容置喙地说:“你膝盖擦破皮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不用了……”我正想接着说“我自己去就行”,但想起我找不到海洋馆的医务室,便改口说,“麻烦你把我带到医务室门口吧。” 周途不由分说地搀扶着我走路,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忍着痛慢慢走,广播里开始播放闭馆音乐,下一秒只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冒犯了”,我眨了眨眼反应过来时身体就腾空了,他抱起了我。 我感到别扭正想说什么,让他赶紧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但忽然眼前一黑,四周水族缸的打光都被关掉了,我们顿时仿佛在一片幽蓝的水域内潜泳,周围的鱼群都变成了深海中未知的黑影,令人莫名恐惧。 太黑了。路都看不清。 “很快就到了。”他安抚我。 医务室里,护士为我清理伤口时,周途站在门外打电话。透过半开的门缝,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说推迟会议的事。 他挂断电话转身,正好对上我的视线。 “你不需要这样,”我对他说,“我自己能回酒店。”刚刚到了医务室,我让他先走,他用了这个理由留下来。 他仿佛没有听见似地走进来,在我面前半跪下来,视线与我平齐:“你住在哪家酒店?我送你回去。” “真的不……”需要。 “依依,”他叹了口气,“外面下雨了,你膝盖还有伤……至少今天让我送你一次好吗?” 我呼吸一滞,如果没听见那个熟悉的称呼,我还能把他当成一个热心帮助我的陌生人,可是他把这个幻想打破了。他不是陌生人,是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会喊我“依依”的周途,是我以前不告而别就离开他的前男友。 都过去三年了,为什么偏要在这里遇见你? 我止住脑海里翻腾的想法,最终妥协地报出了地址。 走出海洋馆时,伦敦果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路边早已经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司机也似乎在门口撑着伞等候多时,送我们上了车。 车平稳地行驶着,我并不打算说话,本想打开手机和宁知雨发消息转移注意力,但忽然想起她那边已经快凌晨两点了,打字的手一停,又把那些字删了。 盯着聊天界面中几个小时前她发来的小姨吃饭照发了一会儿呆,听见一旁的周途问:“你来伦敦是……” “旅游。”我简短回答,心里默默说明天就离开这个倒霉地方。 “你一个人吗?”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我关掉手机,抬头看向窗外。 雨真的很大,灰色的云都好像被雨滴的重量拖着拽下来了,将城市笼罩在一种铅灰色的微光里,空气里飘散着潮湿的气息,像未成形的幽灵,在匆匆穿行的行人中间游走。 莫名有种令人透不过气的悲伤氛围。 虽然下雨有些堵车,但这么一会儿就看见有两辆车加塞到我们面前,我忽然意识到这车开得好像有些慢,但又不好说什么。 安静了半晌,周途拐了个弯问出了那句我以前很熟悉的句式“今天做了什么”,语气变得和正在开车的司机一样小心,很害怕追尾,缓缓地说:“那你今天都去了哪里?” 提起来我都想笑:“我在白金汉宫被鸽子屎砸中,在伦敦眼被困高空四十多分钟,在大英博物馆错过罗塞塔石碑,最后在海洋馆磕破膝盖……”顿了顿,“然后遇见了你。” 周途没再接话。 我疑惑地把头转过去,正巧撞上周途黯淡的眼神,他平静地说:“听起来像伦敦在故意捉弄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忽然慢半拍地意识到我刚刚这么说,好像在暗示遇见他也是同前面一连串渡劫般的灾难一样,是一件很倒霉的事。 虽然我当时确实在心里想过“真见鬼了”。 我想了想,还是于心不忍地找补说:“不过看到海獭也满足了,而且我现在还不用在下雨天打车或者坐公交地铁,花很长时间才能回酒店。” “嗯,”周途好像仍有些在意,他解释说,“我来Y国出差,下午刚走出海洋馆对面的大楼,就看见了你进去,我没忍住跟上了……” 确实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我默默听着。 “原本打算在旁边看着你就行,并不想打扰你,可是你受伤了。”他讲到这里就没往下继续说了。 后面发生的事我们彼此都知道了。 再慢的车也终究会抵达目的地,车停了下来,我发现我们到了酒店门口。 我正想和他说再见,就看见周途好像皱了皱眉瞥了司机一眼,下一秒只见他神色如常地打开车门:“我送你上楼吧。” “不用。” 然而周途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嘴上拒绝还是拦不住他撑着伞来到我这边,帮我打开了车门,正当我想说什么来婉拒,他就仿佛预料到了,退一步说:“我站在这里看你上去。” 话到嘴边顿了顿,我只好接受了说:“谢谢你送我,再见。”转身向大堂走去。 站在门口的礼宾员对我友好一笑,随后向前方走去。我没忍住回头看了看,发现他已经走到了周途面前,可能以为周途是要入住的客人,准备接待他。 周途和他简短地说了什么,似乎并不打算现在离开,下一刻他好像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正好和我对视,那目光莫名像淋湿了一样可怜。 他把伞收起来了,就这么默然地站在能遮雨但不遮风的门口目送我。背后就是一片被风雨吹得哗然的树。 我叹了一口气,朝周途走去。对他面前好像还没理解情况的礼宾员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便拉住他的手臂带他走到电梯里才放开。 “你演偶像剧呢。”我没好气地说了他一句。 周途又在装聋,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没有说话,一直沉默到走到我订的房间门前,他才开口:“你明天还在伦敦吗?” “不在。” “去哪儿?” “你不必知道。”我刷了房卡开门,顾及腿伤便慢慢走进房间,周途站在门外看着我。 本以为说了这句话,他就会有点“我们已经分手了”的自知之明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完全没被影响地说:“我不必知道,那我安排司机送你好不好?” “司机送我,你不也能知道我要去哪儿了吗?”我差点就信了他说的话,没忍住赶人,“我现在也到了,你快走吧,我要关门了。”说着握着门把手推了一点门,把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一部分。 看不见他那副很不愿意离开的样子后,他忽然反客为主地问我:“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我愣了一下,“我们也算好聚好散……你放我走的。” 我提醒他。 他这么聪明的人当初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给我买吃的,难道猜不到我想支开他离开吗?而且他写的许愿牌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不就代表他心甘情愿放我走吗? 安静了半晌,那道门都快被我阖上了,周途留在我眼前的身影越来越少,可是他的声音又蓦地不管不顾挤了进来,有点落寞: “我知道你会走,可是你说等我,和我说明天……赌徒明知会输,还是会抱着侥幸心理,祈祷幸运女神降临,我也不例外。” 第65章 我关门的手一颤,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般说:“都过去了。” 我自己想走,他妥协放我离开,我像一条被饲养在海缸的鱼回归大海,花很长一段时间养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口,捡回原本的习性。 都过去了。 “可是我们还有一个约定……”他像参加答题节目里的选手,运气不好地遇到了一道对他来说很难的问题,在倒计时最后几秒钟绞尽脑汁猜正确答案。 “什么约定我都不记得了,”我打断他,“车祸后遗症太严重,过去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了。” 倒计时无情地结束了。 周途已经使出杀手锏,可是依旧被淘汰,他不再说话,这一次幸运女神仍没有眷顾他。 “对不起,”我彻底关上了门,“拜拜。” 这下他应该会死心离开了。其实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上他的车,就不应该把他从门口拉进来,可是每次看到他,我总是没办法做出最明智的决定。 这次他被挡在门外,我们之间可以结束了。 我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咽下喉咙里的一阵酸意,才挪开脚步走到床前,正面跌进柔软床垫,浑身疲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得到了舒展。 脸在被子上埋了一会儿,感觉太闷了,我才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大雨,它缓慢又耐心地将城市溶解在阴郁的氛围里,玻璃倒映着床头灯的灯光,像水里泡胀的橘子,朦胧地浮现在暮色中。 周途手腕上的那道疤,在阴雨天会疼。我心里也有一道疤痕,它在我的生日、周途的生日以及一些乱七八糟会想起他的日子里发作。 像漫长潮湿的雨季,不知何时放晴。 缺失的记忆其实早已经找到,三年前我还困在那个海岛上,我从椅子上摔下来砸到后脑勺,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当时我在病床上看着周途,叹了一口气,有很多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明明有更好的路,他偏要选择最糟糕、最偏激、绕得最远的那条路固执地走下去。 而且他好像从不后悔,完全不在意后果,即使让我再痛苦。 小时候周途在海洋馆丢下我,现在我们就在海洋馆重逢。上帝总是会给我们安排似曾相识的剧本,让我们的命运避无可避、无可奈何地又绞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再纠缠不清,不想再摇摆不定。 一起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约定在我刚刚的谎言下失效了,十九岁那年告白的时候是他骗我说有流星,我才许下“八年后我们一起去看这场流星雨”的愿望,如今快要到期,实现不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反正,假流星许不了真愿望。 膝盖擦伤不严重,第二天我醒来就发现可以正常走路了,但害怕走动太频繁会影响伤口,便打算在酒店多躺一天。 我打电话叫客房服务送了一份早餐,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进来的时候,还递给了我一袋东西,说是在我房间门外的把手上看见的,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伤口处理喷雾剂、无菌贴和治疗擦伤的药膏。 不知道昨天周途听完我说的话有什么反应,但他应该站在门外去而复返过,不打扰地在门把手上挂了一袋我之后换药需要的东西,才再次离开。 我吃完早餐,看了看那袋存在感不低的东西,掏出手机凭着记忆搜出了周途的微信,和屏幕里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的菊石头像对视了良久。 最终我还是加了周途好友,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些东西的价格把钱给他转过去了。他没收,也没有回复我,我也不好就此删掉好友。 之后伤口恢复得差不多,我按照计划去了湖区和巴斯放松心情,到处逛了逛,这次更偏向去看自然风景,没有像在伦敦一样赶着去景点打卡游玩。 旅行的第六天,我坐火车到达了康沃尔郡的彭赞斯,在民宿放完行李出去逛了逛,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在一家餐厅躲雨加吃晚饭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坏消息——我原本预订了今晚七点出海追海豚的票,但现在因为雨天取消了。 “我真的怀疑Y国克我。” 回到民宿,我拿起手机没忍住第二次和宁知雨吐槽一下自己的坏运气。 因为腿伤我砍掉了一些行程,但是霉运依旧若隐若现,昨天我翻行李时偶然在一件外套口袋里摸到了那块听说能除病消灾的药师佛唐卡。 很久没戴过了。 我盯着它想了很久,试着戴了一会儿发现它莫名给我一种安心又熟悉的感觉,便没有摘下,希望它能给我这个异乡人消消灾吧。 宁知雨在距离我差不多九千公里外的屏幕那端熬夜追剧,很快回复了我:“说不定这是最后一件坏事呢,好运在后头。” 好运在后头。 上一次宁知雨也这么说“被鸟屎砸中代表好运降临”,结果我接连倒霉了整整一天,这次我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唐卡,打算再相信这个说法一次,附和地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我赶上了第一班巴士去天涯海角。 早晨的海边带着咸涩的海雾,拂过脸颊的时候留下了微微刺痛的湿意。 Y国大陆的尽头有些冷,太早了游客也没有那么多。我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独自沿着悬崖小径向天涯海角的著名标志柱走去。 但是和它合影需要收费,我就在外围拍了几张风景,再沿着徒步路线一路前行,看见了阳光刺破海雾的奇观。 这里没有浪漫的心形礁石,没有色彩鲜艳的游客中心,只有被海风啃噬了千万年的嶙峋峭壁,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不过还好海很蓝,人很少,有种独自享受美景的快乐和孤独。 我在面向大海的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掏出昨晚在彭赞斯买的明信片,素白卡面上印着这座悬崖的钢笔画。再从包里摸出钢笔,笔尖悬在明信片上许久,不知道要写什么,写给谁。 正当我下笔打算只是记录一下此刻的心情时,一阵妖风突然袭来,明信片像白鸽般从我指间挣脱,打着旋儿朝悬崖边缘飞去。 这是天意还是倒霉? 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抓住它,可是看着它飞行的轨迹,脑袋里突然跳出了这个想法,正打算放弃时,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一旁伸出,在明信片即将坠崖的刹那抓住了它。 “小心!”我下意识对他说,同时拉住了他的手臂,一时心急地使劲把他拽了回来,害怕突然发生意外。 那个人缓缓转头,我看清他的面容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周途看着我,阳光偏爱他一般洒下来打在侧脸上,衬着五官更加深邃精致,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这副模样很容易让人看一眼就深陷其中。 我低下了头,看见他右手还抓着那张明信片,仿佛比我还害怕它下一秒就会消失,然后在长久的沉默后他把明信片递给了我。 我把明信片塞进背包里,因为有些心不在蔫加上动作太快导致拇指被拉链卡了一下,痛得我没忍住“嘶”了一声。 他的手抬起了一下,好像下意识想握住我的指尖,但悬在了空中,最后只是帮我把拉链拉上了。 “谢谢。”我终于开口,“刚刚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好。”他答应得很快。 “为什么你在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被海风吹散了,连同心一样变得飘忽不定,大脑被海风吹成了浆糊,问出口了才感觉这个句式更像在质问上帝怎么安排我又遇见你。 周途似乎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替上帝回答我:“来康沃尔考察,今天正巧有空来周边看看风景。” “真巧。”我抿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 “我们可以坐下聊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本想说不用了,但这里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即使我甩开他马上转头就走,如果他要追的话也会一两步就追上来。 最终我们一起坐在了长椅上,远眺着平静的海面,一艘渔船正摇摇晃晃地驶向海的那边,快要化为一个黑点。 “你怎么不收我转的药费?”我很早就想问了,但在手机上打出这行字,总是会放弃发出去。 周途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需要给我钱。” “我不想欠你。”虽然好像已经欠了很多。 “那你可以和我履行那个约定来抵押。”周途说到这里,一瞬间从一个很笨的感情答题选手变成了以前那个自信的谈判专家。 “……不要。”不要重蹈覆辙,不要纠缠不清,不要摇摆不定。我告诉自己。 他没有气馁,佯装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你实在想把钱转给我,可以每天给我发消息,我不会介意。” 这样无理的诡辩听过太多次,我没有接话。 安静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知道康沃尔有个传说吗?”声音几乎被海风撕碎,“如果两个人在天涯海角重逢,他们就永远不会再分离……”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东西了?” “刚刚。” 第66章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刚”是指我们意外重逢的时候吗? 这时我才和周途对视,发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错过看我一秒钟都是损失。 “你老实回答我,你真的是来康沃尔考察的吗?”我开始怀疑他,认真地问出这句话。 周途又卡顿了一下再说:“不是。”见我眯起眼睛盯着他,闷葫芦继续一点点挤牙膏解释,“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了多久?”我好奇地问了一下,“确定不是跟踪我吗?” 周途仿佛被我后半句话扎了一下,语气有些奇怪,又很认真地像在报告自己的实验成果说:“我在网上搜索了Y国有一百六十多个景点,首先排除了苏格兰高地,离伦敦太远,而且比较适合自驾,但你不会开车,也不喜欢报旅游团。排除峰区,你膝盖有伤,应该不会想去徒步……” 他接连说了好几个被排除的景点,可能觉得太长了,就没继续把过程说下去:“按照这个方式筛选出你可能会去的地方,根据前几天你从伦敦出发的时间,加上短途旅行你肯定会选择坐火车,推算了你第几天大概会在哪个时间段出现在什么地方……总之尽量缩小了范围,但找到你还是个概率极小的不可能事件,所以刚刚遇见你,应该是传说显灵。” 科学无法解释,周途开始相信玄学。 我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看见了他在每一个景点寻找的身影。同时有点愧疚刚刚下意识揣测他是不是又用了什么手段定位跟踪我。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 “你不想看到我,但如果我表示毫无找你的目的来到这里,你会比较容易接受。”他似乎觉得这个合乎情理的回答可以得满分,语气轻松了许多。 周途可能不知道把为别人付出了多少精力和心血说出来其实更容易打动别人,而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做过,虽然有时候会成为一种道德绑架,自我感动。 他见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渐渐对刚刚的回答不太自信了,移开目光望着大海找补说:“我原本不想说我找你的过程,这是在浪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毕竟我已经找到你了……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话。” 听周途生疏地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说完,我一时又想笑,又莫名想哭,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是不是在分开的这三年里把之前那本《如何重建亲密关系》背下来了。 “说什么?” “说你不会走了,”他压抑着什么情绪低声说,骨子里的偏执却再也压不住,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无懈可击的周途,“不会再离开我了。我会永远陪着你。” 那个奇怪的想法在一刹那粉碎。 原来他的真诚也是致命的。 “不可能,”我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他以前给我写的那封信,声线不自觉颤抖地问,“难道我现在就走,你会把我再次抓回去关起来吗?” 他沉默了。 “那你后悔放我走吗?”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风一层层剥开了,再次露出了一颗很容易哭泣的心,问出了从前一直揣在心里的疑问,“后悔以前对我做过的事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后悔。”他似乎毫不动摇,刀枪不入,因此从来身居高位,不会受到伤害,“我只会在当下选择一条正确的路。” 可是我永远学不会他的坚定,只会摇摆不定,纠缠不清,尽管他告诉了我秘诀,我也做不到像他一样铁石心肠。 如果我是他,在当时听见我忘记了约定,再也找不回记忆的时候就会完全死心,不再打扰,但他竟然看起来毫发无损。 周途如此专注于当下,我有一瞬间是很嫉妒他的,他才是那个应该失忆、丢掉昨天的人,因为他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不会因为做错了什么而愧疚。 天空阴沉起来,之前的阳光被乌云埋葬了。 “不过你走之后,我假设过你从未离开,但是在幻想中,我都无法确定你会不会好起来。”他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我待在你身边好不起来,”我哽了一下轻声说,说给自己也告诉他正确答案,“我们不合适。” 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坐在这里,我站起来把他甩在原地,快步往前走,想走到巴士站坐车离开这个所谓的传说之地。 不知道周途有没有追上来,但他用惯用的威胁伎俩企图留住我,在我身后骤然大声地说: “我已经在天涯海角找到你了,你还想离开,我可以继续找,找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会找下去,我不会放弃,无论你到了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海风把他的声音碾碎了卷进我耳朵,冷到反而让人感到被灼烧。 我没忍住回头对他吼了回去,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故意用他刚刚的台词回敬:“你找啊!如果你实在想找我,可以每天找!我不会介意!” 我不敢眨眼,害怕眼泪滚下,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反正你永远不会彻底改变,我也不会再对你抱有幻想,我这辈子不可能原谅你!” 他像是被利刃当胸刺中般,脸色寸寸灰败下去,指节在身侧攥得发白,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被那句“不可能原谅”钉死在了原地,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走一步。 我转身离去。 回到彭赞斯,我先回民宿休息了很久,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和心情出门。在床上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周途。 他像刚开始令人感到温暖舒适的温泉,水温刚刚好,让我可以无比放松地泡在水里。可是慢慢地,温度持续升高,我发觉不对劲想逃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温泉只能跳下来,爬不出去,只能痛苦地忍耐滚烫如火的水温。 在我生出“必须离开他”的想法挣扎时,水温又突然降下来,重新让我感到温暖,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反反复复上当。 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仿佛真的身处在两个极端的温泉,反复醒来又睡去,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可能是睡了太久,醒来感觉恍如隔世,我在床上缓了几分钟,才慢吞吞摸到手机看看消息清醒一下。 没人给我消息,不过微博跳出来了一条推送消息:“每小时百颗流星!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爆发,和谁一起看?@TA” 我马上划走了。 瞌睡一下没了,我下床洗了一把脸,看了一眼时间,便出门去昨天那家泰餐厅吃了一顿晚饭。 今晚追海豚的行程没有取消,我提前二十多分钟到达了码头等待上船,害怕到时海上很颠簸还吃了晕车药。 傍晚接近七点的彭赞斯还没有天黑,海面上的水波荡漾着金色的光晕,天空是浅蓝色的海,涂了高光膏的云霞慵懒地在天际漂浮。 上船后,我倚在栏杆上看着海面,船已经行驶到看不见岸的地方,风比我想象中更猛烈。船长拿着扩音器提醒我们哪个方向出现了海豚群,我立即循着方向看见了五六条银灰色背鳍划开波浪。 最活泼的那只突然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水珠在阳光下碎成亮晶晶的钻。 下一刻,听见有人站在我身边好像在和我说话,我转头看去,感觉他有些面熟,是前几天我被困伦敦眼时和我聊天的外国小哥。 我和他打了招呼。 “很漂亮,不是吗?”他冲我笑道,指着海豚群说,“它们在引导幼崽学习捕猎。” 我礼貌点头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他是A校海洋研究所的,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叫贾斯珀。我也简单介绍了自己,之前聊天的时候他就知道我是来Y国旅游的,便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玩。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很直接地问了我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我摇了摇头并表示目前不想谈恋爱。 “我可以冒昧问一下为什么吗?”他开起了玩笑,“你看起来像谈过好几段恋爱,而且都是对方先追的你。” “确实谈过一任……”我皱了皱眉,感觉有点不适,然后在贾斯珀接着要问什么前,我又平静地说,“他死了。” “抱歉。”贾斯珀声音瞬间弱了下去,识趣般没有再说话,我故作深沉地凝望海面,没过一会儿他就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走了。 他一走,我就没憋住笑了笑,正打算换个方向寻找海豚,结果一转身就看见“死了”的周途站在离我差不多两米远的地方盯着我,脸色不太好看。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我被吓得心脏几乎悬停了一下,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人都快贴在栏杆上了,心里忐忑地猜测他刚刚有没有听见我们说的话。 而这时,前一秒蓝天白云、阳光灿烂,这一秒所有阳光突然被铁灰色的云层吞噬。我嘴边的笑意刚尴尬地褪去,就看见他身后的异象。 远处海天交界处,一道黑墙正以惊人的速度压过来。 从未见过这样的现象,在害怕来临前我甚至一瞬间荒谬地想过,难道周途是海之子?他生气了就发动了海神之怒?怪不得他之前偏要住在海边。 “风暴潮!”船长凄厉的吼声把我打回了神,他的声音被狂风吹碎,“所有人立即——” 话音未落,巨浪宛如一记重拳猛地砸在船体左舷。 即使我死死抓着栏杆都差点失去平衡滑出去,我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周途的方向。 我们正好对视。 在宛如世界末日般的此刻,隔着慌张失措四处逃窜的人群,顶着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这一眼仿佛过去了一万年。 周途撕开人群朝我这边扑来,他抱紧我的时候,我忘记了此前所有的不愉快,只剩下一起活下去的念头,但是还没安心一秒钟,整个世界突然天旋地转。 冰冷的海水灌入鼻腔时,我还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掉,直到某个灼热的躯体从背后箍住我,带着我破水而出。 “周依白!” 我听见周途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意识才回笼,咳出海水,朦胧中看见我们的船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在暴风雨中像个脆弱的玩具被巨浪抛掷。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现在我才切身体会到人类在自然面前有多渺小。 甚至没有任何缓冲,又一个浪头砸来,周途用身体替我挡住了冲击,我好像尝到了海水里的血腥味,但这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并没有多少悲凉,只感觉自己的肋骨快要被他勒断了。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突然带着我往某个方向游去,我的视野比不上常人,在游的某个瞬间脑袋骤然撞到了什么东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67章 “依依。” 有人在喊我,我努力地抬起眼皮,在一片朦胧中看见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写满了担心和焦虑。他身后仍是一片茫茫的大海,天黑了,更令人彷徨恐慌。 魂像刚找回来还没适应身体般,我侧躺着动不了,但能感觉到周途一只手箍着我的腰,我们几乎贴着彼此的身体,紧紧相依躺在……我这才想起把视线向下移,好像是一块冲浪板。 “哪儿来的冲浪板?”我的声音一出来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舔了一下嘴才发现嘴唇已经干裂了,脑袋还有些晕。 周途低头贴着我的额头探了探温度,脸色微变,而我也感觉到自己起了低烧,他声音混着咳嗽,状态也不太好,却很平静地说:“运气好,你晕过去之前我看到了这块板子漂过来。” 尽管周途说得尽量云淡风轻,但我不敢想没有这块冲浪板,他带着昏迷状态的我怎么活下来。 现在,听见他胸膛传出缓慢规律的心跳,真切地打在我耳畔,好像一瓶有镇定效果的药液在源源不断地往我的身上输送,我才重新获得了更多能量,后怕的感觉在他轻轻拍我的背的时候慢慢消失。 有力气后,我小幅度地扭了一下手臂,感觉手腕上绑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冲浪板上的脚绳,绳子很长,能看出来是绕着我们两个人的腰和冲浪板缠了两圈,最后绑在了我手腕上,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巨浪冲走了。 显而易见,这是周途在我昏迷时做的防护措施。 “我们会死吗?”我看着目前褪去暴虐的大海忍不住问他,海面暂时很平静,偶尔的浪头推着我们小幅度地起伏,不知会漂向何方,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比海水更重。 “不会,别乱想。”他肯定地回答我。 我只好暂且忘记我们在夜晚的大海漂流,转移话题:“你下午怎么也在那艘船上?” “我猜你应该会在彭赞斯追海豚,所以就订了票,无论你到了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我蓦然想起上午他告诉我的传说——如果两个人在天涯海角重逢,他们就永远不会再分离。所以传说显灵,让我们又在船上相遇遭遇海难,然后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在此刻捆在一起等待救援? 传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不会分离”是有可能一起死的意思啊? 我已经开始后悔出海追海豚了,我可能这辈子与海犯冲。我生无可恋地瞥了一眼周途的神情,他的眼睛望进我的眼睛,里面没有话想说,只是想看着我。 “你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吗?”我试探性地问,希望他没有听见我造谣说他死了的话,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意。 “听见了,”他好像真的平和了心态讲,“我知道你是想支开他,所以我不介意,而且……我知道自己也没有身份介意,你有和别人开启新生活的自由。” 好一番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理智发言,让我都分不清他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的,虽然从前我也经常分不清。 “我们都快要死了……”此话一出就被他用眼神警告了,我马上更改话术,“我说如果我们快要死了,那我们从现在开始必须说真话,你也不想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吧?” “好。” 答应的挺爽快,但话音落下,我们都安静了,只能听见大海的低语。 我一度感觉我们躺在一个沉睡并打着呼噜的巨兽的肚子上,它的皮肤太湿润以至于润出了咸湿的海水,它的呼吸带动了腹部的起伏,以至于我们随着海水漂浮,我们害怕它醒来,它苏醒后一定会把我们一口吃掉。 直到周途再次开口把我从奇怪的幻想中拉回来:“我们的约定在今晚可以完成了。” 我想也没想地诚实接话:“你还有心情看英仙座流星雨。” “你骗了我,”话音刚落,周途忽然把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难以置信、失而复得地说,“你不是说想不起来了吗?你怎么知道约定是一起看流星雨?” 我才反应过来刚刚不小心自爆了失忆的骗局,但都说好了不要对彼此隐瞒,暴不暴露已经不重要了,只能逃避他炙热的视线。 “依依,你只想远离我是不是?”他很受伤地低声问,“你说永远想不起来了,如果不是我们现在面临这样的情况,你打算骗我一辈子是吗?” 我看着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和过去的我差不多的模样,深吸一口气说: “你以前骗我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再相信你,想把你推得更远吗?” “你伪装成T,发那些让我恐慌害怕的短信,闯进我家里来留下那封信,跟踪我,威胁我,甚至你看着我……”我已经哽咽了,脸上潮湿的让我分不清是海水还是眼泪,或者这一片海水都是我曾经的眼泪。 “你看着我认真地说‘别害怕,有我在’,我抱着你安心地想还好有你,还好有你。我那么相信你,我以为是你救了我,结果是你亲手把我推下去的……” “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问你后不后悔,你说我只能看着你,你说我只能依赖你,你说你从不后悔……你轻飘飘地说了这些话,让我只想去死,然后我就真的差一点死了。” “一次车祸一次海难,为什么啊,周途,为什么你总是完好无损,为什么是我差点死去?” “我本来都忘记了这些过去,我不想捡起来,所以我说我不记得了,我想永远忘记你带我的痛苦,你知道有些痛苦不会让人成长,只会带来毁灭吗?你现在知道这些满意了吗?!” 我泣不成声地一股脑吐露心声,哭得像从来没从一个噩梦醒来的孩子。 周途怔怔地看着我,在这场本来没有任何危险性的“真心话游戏”里,在危机四伏的大海里,没有死于溺水,没有死于低温症,却在这一刀接着一刀捅进心脏的言语中,死于失血过多,死于绝望。 他忍着痛慢慢伸出手擦我一颗颗往下掉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去,海水一遍遍涌上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继续擦。 “对不起。” 我闭上了眼睛,宁愿此刻海水也能堵住我的耳朵。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声音颤抖,无力地说,好像在今晚把人生中欠过的所有“对不起”都说了出来,但早已错过时机,拿着一张张过期的名为“对不起”的车票企图挽回那些错位的、过去的、遍体鳞伤的时间。 周途环在我腰上的手不敢松开一毫,害怕我哭着哭着就会化作一颗颗珍珠消散在大海里一样,他将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感受到我的体温就好像能抵消掉那杀死他的绝望。 我哭到感觉呼吸都跟不上了,跳河溺水时快憋不住气,吊死时脚差一点蹬开凳子,跳楼时身体要撑不住灵魂抽离,我同样也在经历濒临一场名为绝望的死亡。 “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抽噎地说,“我不原谅,我不原谅,我这辈子不可能原谅你!” 周途的心跳声也仿佛没了,他像快要死去前痛到失去意识般,神智不清地忏悔: “依依,别哭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伤害了你,你以前晚上总是在梦里哭着说‘妈妈,我原谅你了’,我抱着你……” “我抱着你拍你的背一遍遍说没事了,没事了,你才会好一点。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让你彻底好起来,是不是我从来不说对不起,你才会把所有愧疚都揽到自己身上。” “所以永远别原谅我,我也不值得你原谅,一直怨恨我吧,所有的愧疚都应该让我承受,你的痛苦都应该还给我,如果死后有世界,你去天堂,让我下地狱……” 他无助地托着我的脸抹去眼泪,喃喃地轻声说:“别哭了好吗,你的眼泪好烫……” 我听见周途说我都不知道我说过的梦话,心尖一颤,想起妈妈去世前,她和我袒露我是被抛弃的真相后,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小尾,别……” 我一直以为是“别恨我”,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我原谅你”,她就永远离开了,在此后一想起来妈妈带着遗憾离世,我就一直愧疚没说出对她的原谅。 她的遗憾变成了我的遗憾,变成了我经常哭着说的梦话,变成了现在周途对我说的“别原谅我”,祈求把我的愧疚痛苦都带走。 海水无情地拍打在我们身上,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往我们骨头缝里扎。 我现在能想到我们唯一的下场就是,两个绝望破裂的人被上帝惩罚用最亲密的姿势抱着彼此死去,在若干万年后形成化石被后人挖出来,看着我们的姿势编纂一个绝美凄惨的爱情故事,然后在博物馆供人观赏,在世人的注视下,某一天化石奇迹般地从中间徒然开裂,崩出了不相配的、丑陋的血和泪。 于是没人再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没人再称颂我们的爱情,它早已经在现在死去,只剩下怨和恨,而不是永远被时间封存。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依旧闭着眼睛,眼泪流完了,现在只会偶尔咳嗽一声,周途就轻拍我的背,也不再提什么看流星雨。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沉默了良久,他忽然问我。 我没有说话。 他自顾自的用最平静的语气说了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母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抛弃了他,父亲也极少回家看他,他从很小开始就发觉了自己不太一样,他和别人一样有血、肉、内脏、皮肤,却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情绪,除了厌恶和嫉妒。” 我已经知道这个朋友是谁了。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怪异引起了从小照顾他的管家的注意,他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房间里的物品都必须保持原状。他对任何人都抱有怀疑和猜忌,无法主动靠近信任别人。他有病态的秩序感,每天都会安排精确的作息表。” “后来他被送去看医生,七岁那年他确诊了高功能偏执型人格障碍。可是他坚信诊断有误,不相信自己有病,认为自己不会有错。没有人认同他。” 周途会说话之后,我就以为他治好了,没想到他还有一个根本没有任何特效药可以治疗好的病。我想起他之前一直在瞒着我吃药,坚称自己没有病,想起他朋友对他的评价“包装完美的假人”,想起小时候他几乎没有情绪的奇怪表现,这些可疑的种种,其实我早可以发现他的不对劲,可是当时错过了。 “九岁,他偶然得到机会见了母亲一面,分开前母亲告诉他关于克卜勒定律的知识。太阳系中每个绕着太阳转的天体,在茫茫宇宙中,必定有另一个天体,在特定的位置,用特定的时间,与太阳的连线扫过同样面积,所以没有人会是一颗孤独的星球……她说他也可以找到独属于他的那颗星星,从此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第一个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周途为什么喜欢宇宙天文,一直自以为是因为太空没有声音,他喜欢安静。可是现在他给了我一个未曾设想的、意料之外的答案。 “但父亲对他偷偷见了母亲的事生气了,其实自从确诊了人格障碍后,父亲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这个导火索彻底爆发了父亲的怒火,他被迫在家里的佛堂下跪,父亲压着他的后颈逼他磕头认错,对菩萨道歉,对他道歉。” “可是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没有错,没有说一声对不起。那天之后,他不再说话。” 我呼吸一滞。 “后来他被送去精神病院,被关久了就真的成了哑巴。十二岁那年,第二次有机会见母亲,他知道了她收养了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小孩,见面结束他就回到了封闭的病房,但他突然不想再待在这里,他打碎窗户用玻璃割腕,于是他终于得到了自由。” 他手腕上的伤原来是这样来的。 “他捡回一条命后就被关在家里,直到母亲意外去世,她收养的小孩没人抚养,于是他多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对弟弟不好,他讨厌弟弟闯入自己的生活,现在想来当时他把仅有的嫉妒和厌恶都甩给了弟弟,其实是分不清感情……他从来没恨过,只是太羡慕他拥有自己天生缺失的部分。” “第一次分开的那三年,即使他知道弟弟不想看见他,不想让自己去找他,他还是控制不住偷偷回国看他,躲在暗处旁观他和别人在一起。” 我想看见你,我想让你来找我,我说的是假话,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我忍不住在心里补充,但没有打断他。 “其他情绪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他感觉不到,只有高阈值的痛苦帮他确认情感,那三年里越压抑越痛苦,他越能感受到自己有多么爱他……其实在意识到自己爱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爱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找不到独属于自己的星星,妈妈骗了他,后来他才发现他十二岁那年就找到了。”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弟弟爱上他,他只会用错误偏激的方式绑住他,让他依赖自己,这样弟弟就只有他了,只能和他在一起了。” “……是他不配,他罪该万死,他明明有病,可是他从不承认,他一次次说服自己没有错,他偏要自私贪婪地拴住他,不知道自己的偏执会伤害他这么深,他活该一辈子孤独终老。” 周途给“他”判了刑。 我的心脏像被咸湿的海水渗透了,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不是为自己哭泣,终于开了口:“你……他不知道弟弟早就爱上他了吗?” 你以前那么做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把瓜强扭下来?你这个…… 我本来想骂他,可是拉住了他被海水打湿的衣角,像是揪紧了一颗沉默哭泣的心,水顺着脉络流入我的手心,弯弯绕绕地聚成了一片小小的、可怜的海。 这仿佛是周途从未落下过的眼泪。 算了,他刚刚已经骂过他自己了。 “是吗?”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迟疑地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也没有头绪了,感觉自己和他半斤八两,不然也不会兜兜转转到现在才说明白,“爱你是天生的,没有为什么。” 早在知道爱之前就已经爱你了。 “你本来不用做那些事的,你知道吗?我们本不应该绕这么远的……” 上帝真的喜爱捉弄别人,将天价彩票降临在一个从未走过好运的倒霉蛋身上,他撕碎了才发现自己真的中奖了。将无条件的爱给了一个极度猜疑也极度缺爱的人身上,他毁掉了才发现自己早就得到了。 “我以为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太依赖哥哥,你离不开他,所以才不想离开我。你失忆后,我故意隐瞒我们以前的关系,我害怕再分不清亲情和爱情。”他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蠢事后,不确定地讲。 我从未比以前的哪一时刻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周途的自负里隐藏着极度的自卑,长了一张对什么都很擅长的学霸脸,其实从小就在感情中压抑地长大,根本对此一窍不通,却又习惯了天生当上位者,孤傲地答了一份零分卷子。 我像终于押中了题肯定地为他解答:“不会,如果我拥有两颗糖,我会先给你一颗,再给你另一颗。你攥在手里摇一摇打开问我哪颗是哪颗,我会分得清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比喻,可能是被小时候看过的语文课文影响了,感觉他可能不理解,吸了吸鼻子:“你懂我意思吧?” “懂了。” “故事结束了吗?” “还没有。” 即使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们自己,周途还是继续用第三人称叙述,可能这个旁观的视角能更看清自己: “弟弟经常在梦里哭,反复说两句梦话,一句是‘好多血’,另一句是‘妈妈,我原谅你了’,每次抹去他的眼泪都是疼的、酸的、烫的,那让他感觉自己身体里也碎了什么东西一样痛不欲生。” “伤害弟弟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他解决了他的第一个噩梦,却不知道第二个怎么办,因为他也做了同样对不起他的事。他一直隐瞒欺骗他的事实,可是他不想再看见他哭了,他主动袒露真实,也在真相大白前做过希望能得到原谅的美梦。” “梦落空了,他想没关系,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认为他只会在当下走正确的路,如今出现了变数也没关系,只要弟弟能留在自己身边就够了,可是弟弟不再愿意和他说话,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在这之后的每个夜晚,他如往常一样抱着他睡觉,却不再感觉自己富有。有什么正在一点点流逝,像流沙一样抓不住……他想着换一个地方生活,其实心里早就清楚换个地方也好不起来,他只要还待在自己身边就不会好起来,所以……” “我看着你离开了。” 我睁开双眼,望见他如黑夜般的眼睛里,安静地划过了一颗流星。 随后,越来越多流星划破晴朗无月的夜空,用最绚烂的方式完成了数十亿年的漫长迁徙,慷慨地给予见证过的所有人一个美好的愿望。 等待了十六年的英仙座流星雨如期而至,无论我们在哪儿,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这十六年间的爱恨怎样交织过,有过多少欢笑,流了多少泪,产生了多少次争吵,分开了几次。 命运早已经在定下约定那天写好不会被任何外力更改的标注: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一起看这场英仙座流星雨。 “你许愿了吗?”我问他。我许了一个保佑我们活下去的愿望。 “没有,”他偏头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向流星发誓了。” “什么?” “我发誓不会再对周依白说谎,不会再做伤害他的事,不会再对他隐瞒,不会再让他掉悲伤的眼泪。”他抱紧了我。 “谁会向流星发誓的啊。”深夜的大海实在太冷了,我不得不回抱了他,哭笑不得地讲。 周途的过程再一次错了,但这个答案却又在我这里得到了不错的分数。 我曾经产生过无数次的幻想也在今夜被迫实现了——大海中摇摇晃晃地漂着一艘载了两个人而且只能载两个人的小船,他们不会抛弃对方,他们不再孤独,他们的命运紧密相连,去往下一个会天亮的明天。 第68章 天亮了。 我是被冻醒以及不平常的心跳频率吵醒的,可是我能感觉到这些症状都不是我身上的。 一睁开眼,我就看见了脸色苍白、眼里写满疲惫的周途,好像一晚没睡一样,而且他全身正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 都这样了他还在死死地用身体护着我,让我尽可能地免于被浪冲击。 “周途?”我拍了拍他的脸,他有一点反应,但意识明显已经不太清楚,我心里顿时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难道是低温症? 怎么办? 我低下头焦急地把身上的薄外套撸下来,但是忽然发现自己外套下摆沾了一大片血,愣了一瞬,视线转到周途身上,就看见他的衬衫撕下来了一部分,那块布料包扎在左手上,几乎都被染红了。 昨晚太黑了,我根本没发现他受伤了,隐隐约约闻到过血腥味,但又很快被海水掩盖了。 “什么时候……” 一瞬间我的喉咙就哽住了,来不及多问就连忙用外套裹住了他,试图减少热量损失,可是这样仍然无济于事,不是个好办法。 “你有没有防水打火机?”我胡乱地往他兜里摸,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戒烟了。”他喃喃地说。 你之前没戒掉,现在快没命了告诉我戒了?我急得暗骂了一声。 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死前还能擦亮火柴看见美好的幻象,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希望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流逝,周途乏力地快要阖上眼,更没有力气回应我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喷在我的手腕上,像一缕随时会断的风。 “你不能死,周途。” “周途……哥,不要睡,不要睡……” 我紧紧抱着他,崩溃地喊他的名字。眼前一阵眩晕,恨不得自己的低烧现在就能变成高烧,最好全身发热,给他传递更多热量,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是他像是了无遗憾般,用最后一丝力气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我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昨晚给自己判了刑,现在我坦然地接受任何降临于自己身上的惩罚,即使是死亡,死亡是再好不过的,我死了,你就没有那么痛苦了,你就不用再和我纠缠了。 “周……周途……哥……”我大脑一片空白,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绝望占据了全身,他要死了,他没有任何求生欲望。 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我也仿佛失去了呼吸,世界变成了遥远又模糊的黑白色,耳边嗡鸣不止。 可能是上天眷顾,一刹那间我突然急中生智,找回了一丝理智,故意贴在他耳边咬牙威胁:“你要是敢抛下我先走,我就马上找别人结婚,带他来你坟前烧纸,让他喊你大舅哥。” 一说完,我就突然想起昨天他平静地说我有和别人开启新生活的自由。 好像这样也无法威胁到他了,善妒的人大度起来太可怕了,他根本不在乎我以后怎么活了,他根本不在乎我了…… 整个人止不住颤抖,我哭到感觉身体都要四分五裂了,忽然看见周途好像强撑着一口气睁开了双眼,他眼尾发红,充满怨念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刮在我脸上,仿佛已经看见新婚当晚我和别人在一起的场景,他变成鬼也要回来掐死那个男人。 果然昨天是装的。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眼泪糊花了整张脸,感觉舌根充满了比海水还要酸涩的味道,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摸着他的眼睑说:“坚持住,别睡,别睡……” 我小声地向任何能保佑他的存在祷告恳求。 耶稣,观音菩萨,药师佛,保生大帝,昨晚的流星……妈妈,别让他死好不好? 这时,远处倏然传来引擎的轰鸣。 我猛地抬头,在刺眼的晨光中眯起了眼——海平线上,一艘渔船的轮廓仿佛带着圣光浮现,朝着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 神明、流星或者是妈妈实现了我的愿望。 一路上太混乱太不真实,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了。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化作一颗毫无知觉的石头在A&E的扶手椅上坐了不知多久了,指腹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腥味,不断带我闪回发现周途手受伤的那一幕,只能反复摩挲挂在胸前的那块药师佛唐卡让自己安心一点。 “知雨姐,依白没事,你放心吧……靠冲浪板在海上存活12小时,真的福大命大,估计没多久就能看到新闻报道你弟的事迹了……你不用来,我能照顾的……”闻明朗小声地和在国内不能及时赶过来的宁知雨打电话,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她的焦急担忧。 电话挂断后,他好像来到我面前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那时候我的思绪已经混乱到好像身处在外太空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差点永远失去周途的后怕涌上心头,我克制不住地在脑海里设想最坏的结果,这几个小时的等待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痛苦的时刻。 恍惚之间,我甚至忘了现在的处境,下意识往旁边的位置依靠时落了个空。 空洞的视线从空空的椅子转到急救室的大门聚焦时,那道沉重的现实再次猛地砸向了我,让我不得不意识到以前让我靠着肩膀的人还在里面被抢救。 我捂住了眼睛。 等到周途终于从急救室被推出来,又转到ICU病房时,我全身发软,根本没有力气,闻明朗见状赶紧扶我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玻璃窗外。 周途的轮廓被各种管线切割的看不太清楚,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胸腔随着呼吸机的节奏缓慢沉重地微微起伏,像一艘被风暴摧残后勉强浮动的船。 主治医生推门出来,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大气都不敢喘,静静聆听下一刻的生死判决书。 “病人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但您必须知道……”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我只捕捉到了几个碎片:海水吸入性肺炎导致出现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需要重症监护。左手开放性骨折需要做三次手术,目前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紧急清创和外固定术。 “肺功能损伤,严重呼吸窘迫可能会引发肺纤维化。左手神经损伤,可能会永久影响手指精细动作……” 我想起三个小时前签的手术知情同意书,再愣愣地去看玻璃窗内还没有苏醒的周途,感觉很不真实。 所有的爱恨纠葛都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变得渺小,变得如泡沫般虚幻了。 恨他的时候只想过离他越远越好,最好相隔天涯海角,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会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这样无法挽回的后果太可怕了,甚至让我分不清死亡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我的惩罚了,也分不清最坏的结果如果真的发生了,我到底会继续恨他还是会恨他死了。 小时候,妈妈因空难不幸去世,我就意识到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就死去的,生命是随时有可能失去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途之前一直承担了保护我的哥哥的角色,所以我潜意识里才会一直认为他无坚不摧,所向无敌,是比任何被世人刻画出的传奇人物形象还要强大可靠的存在,现在怎么会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很困难呢? 明明他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怎么会差点死掉,还可能留下永久的后遗症。 生命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怎么会哪天产生了什么隔阂还来不及解开心结就永远没机会原谅了呢。 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不声不响地咬啮我的心脏,我胸口一紧,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喉间盘旋,刚刚咽下去就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睛时,看着周围的环境,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还没搞清楚情况就听见闻明朗的声音: “依白,你终于醒了,昨天你发高烧差点吓死我了,医生说你也有海水吸入性肺炎,幸好不太严重,但要住几天院……你去哪?!” 我猛地坐起来,正掀开被子要下床就被他拦住了,我不管不顾地一把推开他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咳着问:“我哥醒了吗?” “醒了,哎,你老实呆着……”他跟着我,憋着嗓音焦急地说,“还没到探视时间!” 我已经听不进去了,脚步不停,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途的秘书程飞,他走进来平静地说:“周先生,您醒了,这是周总托我给您的。” 他递来一份文件袋。 “什么东西?”我僵了半秒,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时不敢接。 “里面是周总三年前提前公证好的遗嘱,根据条款,他一旦遭遇不测,名下所有资产都将由您个人继承……” 我立即从他们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拖着恢复没多久的身体快步走到了ICU外,隔着玻璃努力地往里望,却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看了看时间,离探视时间还差十几分钟,便转身去找护士长说明情况,问她可不可以酌情提前一点时间让我进去看周途,好说歹说终于获得同意后,我穿上隔离服踏进去,却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我简直要认不出他了,他身上插了好多管子,戴着呼吸机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仅仅看一眼都能产生幻痛。 走到他面前时,我感觉自己花光了一辈子的勇气:“哥……你那天是不是帮我挡了一下冲浪板,你的手才……” 我问不下去了。 周途只是静静看着我,我才意识到他戴着呼吸机无法说话,他尝试着抬起右手碰我,但被管子限制住了,我用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却克制不住去关注他另一只打了外固定支架的手腕。 好多根钢针打穿了他的手,我的大脑顿时只剩下最直白的反应,重复地念着“好痛”。 手也好像失去了知觉,握着他的时候止不住颤抖,仿佛连接到了他的痛苦,我不断向上天祈求愿意替他承受全部。 他看着我的反应,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用唇语告诉我:“别怕。” 我一时失语,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才把泪水憋回去。 “为什么要在三年前立遗嘱?为什么要让我继承……”我忍不住问,即使知道他现在无法回答。 三年前我就离开你了,假如我们从未重逢,而你又不幸先我一步去世,再猝不及防通知我继承了你全部的遗产。等我都快忘了你走出来的时候,你还要给我一记回旋镖是吗? 现在你差点死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时候,你又托人告诉我遗嘱,你怎么能这么坏啊? 周途看着我,示意我放下握住他的手,然后用单手给我艰难地比手语: 你是我弟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给你遗产,可是法律关系解除了。 如果我们之前在国外登记结婚,签订婚前协议,你也可以继承我的资产,可惜结婚是假的,而你又离开我了。 所以抛去世俗意义上的血缘、婚姻以及其他束缚,只能在平等的死神面前馈赠给你我的所有了。 我沉默了良久,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只能再次握住他的手,听着心电监护仪发出冰冷规律的电子音,隔着隔离服却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他的温度,脉搏,以及一颗真心。 于是我的心也再次随着他跳动。 三天后,周途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不幸中的万幸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没有加重,肺功能虽然受损,但没有引起更严重的并发症。 我总算可以长吐一口气,终于能全天陪护了,再也不用每天去探视两次,每次只能看他三十分钟了。 第四天,闻明朗打算走了,离开前我再次嘱咐他:“明朗,你回去暂时别告诉他们我和我哥在一起的,你只需要说我很好,但还在治疗心理创伤,所以没回国。” 他听完眼睛一亮,朝我露出了一个邪恶微笑:“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在知雨姐面前多夸夸我这次的表现,以后我叫你哥,你叫我姐夫,咱俩各论各的。”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那我现在就告诉他们……”他作势掏出手机。 最后在他的威胁下,我只能自动忽略他的后半句话答应下来,在医院门口目送他滚蛋了。 再坐电梯回到住院区,我刚走到病房门口,还没推开门,蓦地听见室内传来一阵东西倒下的响声。 我马上开门冲进去,一眼看见穿着病号服的周途正扶着墙喘气,才从ICU出来一天,他就单手强撑着旁边的床头柜站了起来,只是还走不动。 我惊了一跳,赶紧扶这位一点都不惜命的祖宗坐回去,还没来得及质问他,周途蹙着眉看我,忽然先发制人兴师问罪:“你去哪儿了?” 太久没怎么说话,他的声音又低又沙哑,说完就一直在咳。 “去送闻明朗走了,你在睡觉就没打扰你。”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我拿起倒地的保温杯放回桌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的时候没忍住小发雷霆:“你不好好躺着休息,乱动什么啊?” “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都没回。”他仿佛没听见我的指责,喝完水把杯子放在一边,冷冷地指出是我的问题,他才急得想下床来找我的。 “设了静音没看到嘛,对不起……” 话音刚落,我打开手机,看着屏幕显示的24个未接来电和11条消息陷入了沉思,再瞥一眼时间,我好像只离开了不到十分钟。 “你可以想走就走的,你照顾我,我还有点不习惯,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他逞强地没让我扶,自己慢慢躺下后淡淡地说。 我盯着他思索了一会儿,故意说:“真的吗?那我现在就想走了,本来我还担心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会被开除,现在回去正好,那我给你秘书打电话说一声,给你找个专业陪护。” 说完,正点开通讯录。 他神色如常:“不用了,你通知他,我要转院回国。”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看着他,好像在面对一个明明很喜欢这个玩具却不好意思开口让家长买,还故意说反话的拧巴小孩,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刚恢复声音,经常喜欢学我说话,我们现在再玩一次这个游戏吧。” 周途不明所以地盯着我的眼睛,点头答应了。 “我生病了,很难受,我需要你陪着我,可以别离开我吗?” 他沉默了几秒,毫无感情地复读:“我生病了,很难受,我需要……你陪着我,可以别离开我吗?” “可以。”我立即坚定地回答。 “这句也要学吗?”周途笑了笑。 我也跟着笑,摇了摇头。 时间的流速倏然变得缓慢,我情不自禁倾身上前,一个吻快要落在他脸上时,他忽然偏头躲开了。 我头顶问号看着他,顿时有些脸热。 该不会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吧? 下一秒,周途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是因为吊桥效应,或者看我可怜,还是愧疚心作祟才想亲我的?” 一连说了三个错误答案,还让我从里面选。 “你跟着我说,”我无奈地继续指导这个笨学生,亲手打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巴别塔,“你是喜欢我才亲我的吗?” “你是喜欢我才亲我的吗?”他不确定地问。 “是。”我再次低下头。 这次,他终于敢主动吻上我的唇,分开后带着不矛盾的迫不及待和小心翼翼,轻声说:“依依,我会举一反三了,你要听吗?” “好。”我没想到他进步这么快。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他的眼睛漆黑而清亮,专注地望着我,眼底浮动的微光凝成一片令人心颤的温柔,在这样深深的注视下,仿佛连时间都能在此停驻。 宇宙停止膨胀的这一刻,我莫名想起小时候妈妈写下的童话故事的两个主角—— 一只生活单调无趣,性格固执冷漠的兔子和一条五颜六色、活泼开朗的小鱼,简直是世界上最不相配的一对,也是世界上最互补的一对。 就像很久之前我们捡到的那块裂成两半的菊石一样,是世界上最奇形怪状的石头,也是世界上最特别的石头。 如果我们的故事也被记录下来,变成了小说,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经在前面的章节剧透过了。 “你那天在海上讲的故事像妈妈写的《兔子来信》的现实加长版,兔子和小鱼最后可以重新开始,幸福地在一起,那么……” 我握住他的手,想起那天跟随他跳动的心。 此刻无比确信,我再次选择了周途。 “我们也可以。” 第69章 三周后,回国的医疗专机上。 “什么,你坐的私人飞机?!” 于纳川惊讶的声音在屏幕那端拔起,虽然知道他的口水喷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拿远了手机。 “和你一起遇难的是Y国王室成员啊,看上你了要娶你当王妃,现在你们回国探亲来了?” 没等我骂他,微信群视频通话左上角那位已经迫不及待打断说:“挺有钱啊,听明朗说他还很帅,你们又成为了生死之交,这些天肯定培养了不少感情,赶紧趁机拿下啊!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要从失败的初恋中走出来了吧。” “姐,我……” 我无奈扶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陆立枫的声音:“依白,你身后好像有人……” 我马上回头看见“失败的初恋”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侧后方,还没等我赶他走,他又一次先发制人开口,语气冷冷的:“依依,你在和谁聊天?” 此时耳机里嘈杂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了,再一转头,三个人已经变成了三尊石化的雕像。 完了。 “嘟——” 宁知雨先行退出了视频通话,其他两人紧随其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四条消息齐刷刷发了过来。 第一条是陆立枫发的:“?” 第二条是于纳川发的:“我靠,他怎么像鬼一样阴魂不散的” 第三条是闻明朗私发给我的:“哥们我被你害惨了” 第四条是宁知雨发的:“我要把你的恋爱脑割了!” 虽然早设想过和他们坦白的场景,猜想过他们每个人会有什么反应,我该怎么说服他们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结果现在猝不及防被他们发现我和周途复合后,所有解释的话到嘴边都变得苍白无力,我只好暂时假装没看到,关掉手机,生无可恋地看着周途。 三天前,周途刚做完第三次手术就闹着要转运回国,固执起来根本劝不住,筹备好医疗文件,组建好随行团队,签署完免责声明,整个流程风火轮一般办完后,我们就坐上了医疗专机。 不知道的以为Y国明天就要沦陷了。 现在他左手还打着石膏,嫌自己身体恢复得太好了,不好好在医疗床上躺着,偏要站在正在打视频的我身后,发出声音,被他们发现我们的“奸情”。 我把怨气都默默甩给周途之后,顿时感觉轻松了一点,如实回答了他的提问,告诉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周途听完之后好像不太高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难道我们复合还需要征得他们的同意吗?” “不需要,”我摇了摇头,诚实地和他说出我的担忧,“我就是害怕他们会不接受,明明三年前他们才把我从你身边……解救?不对……带走?” 看着他微妙的脸色,我换了好几个说法,都找不到最准确的词,怎么说都好像在形容一个老掉牙的童话故事——三个骑士历经千辛万苦打败恶龙,成功救下被它掳走的公主。 “别管了,”我干脆放弃找到那个词,继续说,“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出国旅个游就突然和你重新好上了,他们肯定会恨铁不成钢,觉得我恋爱脑严重到中邪了,撒一把糯米都解决不了的程度,以后还有可能慢慢疏远我,再也不联系了……你知道到了一定年纪,还能拥有这些朋友很难的。” 一口气说完,我忽然感觉好累,靠着他的肩膀,抬起眼眸盯着他,有点委屈地小声问:“我是不是太内耗了?” 从前我一直以为像周途这样只会外耗的人根本不会理解我的想法,也不会在乎与他无关的琐事,而且处理情绪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一件不擅长的事,我不想让他惹上我的烦恼,所以从来没对他说过。 现在说出口后,自以为会得到一个很有周途风格的答案:“你正好可以切断这些无效社交了。” 但是此时的周途情商格外在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不是内耗。但我觉得他们并不会远离你,最多只会不待见我,不过这对我没有任何影响,相当于对我们没有影响,所以你们还可以做朋友。” 我莫名感觉他这么说话有种冷冷的好笑,于是情不自禁笑了:“你以前不是很不喜欢我和他们交往吗?”放在几年前要是有这种机会,你早就挑拨离间让我跟他们绝交了。 周途沉默了,让我感觉其实他现在也没那么喜欢,只是因为我才接受了。 我收回了靠着他肩膀的脑袋,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晌,心情突然没那么差了,凑上去亲了亲他,先给了他一颗糖再在耳边发出恶魔低语:“不喜欢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人的,你也要为我妥协。” 在他看过来和我对视时,我对他勾起嘴角得逞般一笑:“你说呢?哥。” “谁教你这招的?”他皱眉了,关注点很清奇,没有在意妥协,反而在意这个。 “以前的你啊。”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他又不说话了,可能是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但没过多久,理亏心虚的周途就低头吻住了我,以此避免我的嘴里会再蹦出一些他不爱听的话。 不再是我一个人忍让、妥协,独自咽下所有委屈,也学会了和他沟通倾诉,放下对他的偏见,享受他不太熟练的安慰。 他也不再是那个不肯改变,坚信自己不会犯错,永远占据高地需要我努力往上攀爬追赶的周途。 幸好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时间去慢慢改变、包容彼此的不完美。 周途真说对了,但也没有全对。 大概在我们下飞机没多久,我拿着手机本想先用“以后当面和你们解释”的话术安抚他们的心情,没想到几个小时前还在和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宁知雨忽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幸福就好。” 于纳川和陆立枫也跟着她祝福我们,看得我无比怀疑他们是不是被夺舍了。 这时,闻明朗仿佛有心灵感应般给我私发了一条语音,语气洋洋得意:“我和他们说了你们在Y国发生了什么,用我毕生所学把你们的瓜……你们的事讲得惊天地泣鬼神,堪比牡丹亭,媲美泰坦尼克号,效果怎么样?” “……很好,谢谢啊。”我哽了一下,现在不纠结他们态度怎么转变的了,倒是很好奇闻明朗到底是怎么开导他们的。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他真有当婆媳矛盾调解员的潜力。 因为周途的手伤还没达到出院的条件,回国之后,他又转到海城瑞德医院继续住院,看着他在病床上处理工作,我还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国。 直到听见他声音带着莫名的愉悦,问:“依依,你想什么时候搬回来?” 周途在Y国住院时,我和他说过分开之后,我回到了幢城生活,在一家无障碍科技公司工作,这家公司致力于开发和推广适合视障者使用的辅助工具和技术。 三天前,我接到了领导的电话,有个去海城总部的调动机会,工资待遇更好,但工作节奏比较快,问我愿不愿意去。 虽然不知道领导为什么选中了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我还是答应了,也和周途说了这件事。 当时他刚做完手术听说我要回国复工后,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现在我们都回国了。 “明天吧。”毕竟大后天我就要去总部报道了,时间很紧,要赶快回幢城搬家,还要去宁知雨家接小姨回来。 隔天,周途的私人助理安排了贴心的搬家服务,我不需要操心太多,便放心地把这项工作交给了他,转头带着一箱伴手礼去了宁知雨家。 抱起好久没见的小姨时,我没忍住吸气皱眉:“怎么感觉它又胖了?” 小姨一听到这话就开闹了,前一秒还泪眼汪汪地迎接我,后一秒就像虾一样蜷起来抱着我的手装模作样地咬。 我笑了笑。 “姨甥共度亲密时光。”宁知雨在一旁幽幽说。 “……”我放下小姨,第一次后悔当年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蹭了一顿饭即将离开前,宁知雨叹了一口气说:“依白,如果以后受了委屈,你永远可以来找我,但我只劝分不劝和。” “……好。”我莫名有种“出嫁前”的不舍,抱着五味杂陈的心情问,“那天闻明朗是怎么和你们说的啊?” “说啥啊,他这个sb。”宁知雨一提起来就没好气,擦了擦眼睛,“他抄了泰坦尼克号里的场景和台词,编得跟真的似的说当时船沉了,周途把浮板让给你,和你诀别告白,深情地说买了那张船票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让他和你重逢。” “……” “但你们奇迹般生还了,他说送到医院,周途差点抢救不回来了,你要死要活差点陪他去了。然后他诗意大发,引用牡丹亭的句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说你们的爱情跨越生死。情到深处,就算他死了都可以起死回生,和你终成眷属。” 我大受震撼,一时半会无言以对。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反正没信他说的一句鬼话,我只是觉得你这么选择肯定有你的理由,你们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日子是你们两个人过的,我无权干涉太多……而且我早就怀疑你的性取向是照着他长的了,总不可能看着你离开他以后孤独终老吧。” 我听完她说的话,从闻明朗满嘴跑火车篡改的“现实”中缓回了神,鼻尖一酸,回抱了她:“姐,谢谢你。” 晚上,周途还在住院,我自己先回了一趟海城的新家,看看东西都搬完了没有,但是毫无防备地打开门走进去后,我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布置怔住了。 完全和我们以前在白云山庄的房子一模一样。 倏然想起了什么,我上楼去了书房,来到镜子前推了推,没推动,再三确认后面只是一面墙,没有门,他没有保留那间密室。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 我转身欲走,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桌上飘了下来,是一张信纸。 我拿起来看到最上方写着《葡萄栽培指南》,很眼熟的名字,几年前就看到过周途在读这本书,难道这是他之前做的笔记? 可是继续往下读,我发现越来越奇怪,好像不止在说葡萄—— “第一条,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必须时刻让葡萄都听你的话,不能让葡萄独自生存,在你的保护和监护下它才能好好成长。但可以适当纵容它的小脾气,因为它只是一株葡萄。” “第二条,防止节外生枝。葡萄长大后,会认识越来越多的植物,你要注意定期摘心和斩草除根,抑制它过旺生长,绝对不能让它脱离你的管控,被其他花花草草带坏。” “第三条,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葡萄是很挑食难养的植物,你要给它最好且独特的营养,提供最舒适安全的环境,给它想要的所有,按时提醒它注意健康,绝对不能让它接触一切外来的可能会让它过敏的食物,这样它会被你的体贴关心打动,保证它离开你就活不下去。” “第四条,隐藏真实,不能示弱。示弱很容易展露自己真实脆弱的一面,失去主导权,与第一条相悖。所以最好隐瞒你对它控制不住的担心,不要和它说你工作很累,经常头疼,不能让它发现你一直在吃药维持日常生活,防止它找一个身心都健康的人代替你来养它。” “第五条,把你的爱无条件给葡萄。(如果你是高功能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只擅长猜疑他到底爱不爱你,不知道怎么爱他的话,可以参考上述四条准则,并坚定践行,效果差不了太多。)” 这个葡萄栽培指南,怎么那么像周途之前和我相处的方式?我记得当时他看的是正版书啊,怎么总结出这么一套邪修方法的? 正当我怀疑人生时,看见了信纸下面的最后一行字,显然是前不久才写上去的,墨迹比前面更浓,字迹也有点不一样: “第六条,除了第五条括号前的话是正确的,其他准则皆为错误示范,不要学习。” 我忍俊不禁,安下心了。 幸好现在又回归正道了。 最后,我在信纸背面发现他还写了一段话: “《如何重建亲密关系》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根据《葡萄栽培指南》的错误示范得出,重建亲密关系需要的是平等、尊重、陪伴、坦诚、爱,无法替代,缺一不可。”—— 恭喜两个笨蛋终于取得真经啦! 马上要完结了,因为想在完结前走更多榜单,所以最近都是随榜更新,不敢超太多字数,更新得比较慢,希望大家见谅(′ω’)番外会尽快写完日更的 《泰坦尼克号》那段原台词是:“赌赢那张船票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它让我遇见了你。” 第70章 (完) 四个月后,来到一月中旬,海城依旧保持着十度左右的气温。 天气阴冷潮湿,窗外灰蒙蒙的薄雾扑进瑟瑟发抖的梧桐枯枝里,幸好今天是个晴天,没过一会儿暖洋洋的阳光就洒下来,驱散了寒气。 “依白哥,有你的信,”实习生小李的声音从工位隔板那边传来,“好像是……盲文信?” “盲文信?”我敲键盘的手一顿,转过身看向他手里拿的东西。虽然我患有的视网膜色素变性无法痊愈,且视野会随着年龄增加变得越来越窄,但我从小到大视力一直控制得很好,做过手术后夜盲的症状都改善了不少,就一直没学过盲文。 “摸起来凹凸不平的,”小李走近了些,一边把信递给我一边解释,“收件人写的你的名字,应该是寄到公司转交给你的。” “好,谢谢。”我接过信封看见上面的落款“曲问清,流萤区月溪湾路……”,刚才的疑惑被一瞬间解开了。 “噢,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一直跟进的那位曲老师寄的?”小李回到自己工位前问道。 我笑着点了点头。 曲问清是一名六十多岁的退休语文老师,去年因RP完全失明后曾试图自杀,是我负责的一款无障碍功能app的首批测试用户之一。 两个月前电话回访时,他好像已经从绝望中走出来了,还兴奋地告诉我,自己已经可以用app辅助独自去菜市场买菜了。 现在还寄了一封信给我们,是想专门表达感谢吗? 我去找了小蕾姐帮忙翻译这封信。她是先天性失明的视障人士,从不避讳提起自己的眼病,回母校给学弟学妹们上第一堂编程课时还说,她是当年班上唯一一个毕业后没有去做按摩师,而是成为了信息无障碍工程师的人。 “有时候还挺羡慕你们RP患者的,”付蕾接过盲文信纸用开玩笑的口吻笑着说,“生活难度比我简单多了,比如现在,我一直以为你学过盲文,没想到还需要我亲自出马。” 团队里的残障员工比例占了百分之三十,大家都了解彼此的情况,方便遇到困难互帮互助。 虽然我几乎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也没有因此隐瞒自己的眼病,在此刻听见小蕾姐的打趣就可以大方一笑,说自己自愧不如,感谢她出手相助。 说起来小时候刚确诊RP时,我确实想过学盲文的,但是那年……不会说话的周途突然会说话了,可能是当了太久哑巴,能发出声音后就憋不住想说话,我看书或者做作业太久感觉眼睛很累,他都会亲自给我念内。 家里有个“全自动点读机”,我就没学盲文了。 中午一起吃饭,我把这件事讲给小蕾姐听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很久,眼泪都被她笑出来了,虽然她自己看不见,但她现在的眼睛很亮,很好看。 “依白,上学那会儿要是有女生暗恋你,你肯定到毕业了都看不出来。”她笑够了忽然这么说。 没有吧,不会吧。我紧急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学生时代,但可怕的是毕业太久已经想不起多少回忆了,只好在心里默默反驳。 “你哥要是知道你一直以为他话多才念给你听的,肯定要被你气死。”小蕾姐摆出一副“没救了”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愣了愣。 她低头嗦了一口面,动作熟练且准确,然后说:“不过也能理解,因为自身情况特殊,大部分家人都会过度保护我们,害怕我们受太多委屈。你算比较迟钝的类型,没有感受到特殊对待。”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尝试独自去学校,我妈就在我身后跟了一路,还以为我一直没发现。”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戳穿她,她还是不改,我很生气,和她吵了一架。那天我自己跑出了门,摔了一跤,当时很晚了,路上应该没人,我自己站了起来拿着导盲杖继续走,然后没走几步,我听见了身后我妈的脚步声,还有她很小声的哭声。” 我的心猛然一紧,想起上午小蕾姐翻译曲老师写的信里的话:“失明最可怕的不是看不见,而是变成一个只能依赖别人的废物。去年我想靠自己做点什么,家里人就和我吵架,不让我自己出门,也不让我一个人在家,那段时间实在痛苦不堪……是你们的软件帮助了我们,不仅给了我适应时间,也给了我的家人适应的时间,谢谢你们……”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周途也有适应时间,只是这个时间几乎固执地贯穿了他从前二十七年的人生,直到二十七岁到三十岁,我们分开的三年才学会真正放手。 晚上,周途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玻璃花房给葡萄松土。 去年九月份,我们掌握了正确的葡萄栽培方法后,葡萄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迎来了它生命中第二次结果,而且这次的爱情果彻底成熟,不需要再经过二次加工由酸变甜。 “依依,冷不冷?” 听见周途在身后喊我,我立即放下小铲子扑过去抱他,回答他的问题说自己不冷。 他的手正托着我的腿抱着我,我担心让他康复没多久的左手又受伤,赶紧下来了,握住他的手开心地说:“我都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下:“知道什么?” “你以前为我念书读题,陪我治疗眼病,在家里的暗处贴上感应灯,出门握着我的手一起走,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面……其实你一直在适应,”我一时半会描述不清楚心里扑通扑通的感觉,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一直默默守在我身边,看着我摔倒也要忍住上前扶我的冲动,让我自己站起来往前走。” “我会马上扶你的,宝宝。” “这是个比喻。” “好,”他笑了笑,“还知道了什么?” “我晚饭想吃糖醋排骨,还知道了……”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好爱我啊,周途。” 世界忽然变得好安静,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下一秒,他低头在我脸颊上吻了吻,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我耳边:“我比你早知道这件事。” “噢,”我眨了眨眼,怀疑这个吻和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放射性物质,才会让我的脑袋变晕,开始牛头不对马嘴,“我也爱你。” 隔天,早上醒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拧紧的毛巾浑身酸痛,努力将意识从沉睡的身体里挣扎起来,刚睁开眼,就猝不及防被手上的东西闪了一下。 视线聚焦之后,我瞪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陷入了混乱,赶紧洗漱完下楼,在厨房找到了正在做早餐的周途。 我竖起戴着戒指的手,非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再次失忆或者穿越到未来了,问他:“我什么时候结婚了?” 咖啡机正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香气,煎锅里的培根滋滋蜷曲成金棕色,他一手握着锅铲给培根翻面,回头看我,面不改色地说:“你昨晚在床上喊我老公的时候。” “……” 昨晚失神的时候,我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任由他覆身抱紧我,在欲海中随着汹涌的波涛颠簸起伏。我捉住了他的左手十指相扣,和害怕与同伴漂散的海獭一样牢牢牵着他。 周途的左手经过漫长的康复期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比如此刻他的手指就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耳边加重的呼吸声一停,我看到那只命运多舛、反复留疤的手轻轻挣了一下,想从我的手里逃离。 “别看了。”他似乎不太适应,却没有用力把手抽走,低头吻去我眼角的泪。 “很好看。”我告诉他,将不具有童话故事里治愈魔法的吻落在他手上,忽然仿佛真的发生了魔法,我发现他的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纹身。 是我读不懂的盲文,覆盖在了那道伤疤上。 “什么时候纹的?”我摸了摸他的盲文纹身。 “今天。”他不想让我继续关注他受过伤的手,折起我的腿,动作更强势,很焦躁不安,让我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但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本来做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说话,接下来任我怎么说,他都保持沉默了,不肯告诉我这句盲文的意思。 最后结束的时候,我强撑着精神,凑到他耳边喊出了那个许久没说出口的称呼,本以为这下终于可以撬开他的嘴,结果他直勾勾盯着我看了半晌,在我期待的目光中,咬着我的耳朵说:“再来一次吧,宝宝。” 我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晕了过去。 然后他就趁我昏睡的时候给我戴上了戒指? 哪有人这么求婚的?第一次在医院的病房突然求婚就算了,第二次在床上……直接没问我就给我戴上戒指了,这跟走进餐厅还没点单就强制消费,给人上了一盘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盘菜确实是我最爱吃的。 但也不能成为他“强买强卖”的理由,我双手抱胸看着他,让他遭昨天说“再来一次”的报应恶狠狠地说:“你太过分了,必须重求一次!” 周途转回头继续做早餐,过了一会儿才答应我。 之后不久迎来了春节假,我被周途骗去了我曾发誓再也不去的Y国,故地重游地来到了我们小时候一起去过的白崖。 几个月前才从大海死里逃生,治疗了很久创伤后应激障碍,现在再一次来到海边,我不免还有心理阴影,只能和周途手牵手,几乎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一起面对恐惧,走到了我们以前比赛捡石头的地方。 “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冬天的白崖实在冷得厉害,风呼呼抽在脸上,连来这里看风景的游客都少了许多,我不解地问。 “因为这里有很多回忆,我留学的时候经常来白崖。”周途看着我笑了笑,我心想可是你留学的回忆里根本没有我。 “当时在Y国留学,只有这个地方有我和你的回忆,太想你的时候都会来这里看看,但再也捡不到和那天一样的石头了。”他接着说。 我怔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就想再带你来这里一次,现在这个愿望成真了。”周途站在我面前,阳光从他身后的云层洒下来,我忽然感觉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我,这封信的中间奇怪地鼓起来了。 我马上明白了什么,失笑地接了过来,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两枚戒指倒了出来,它们安静地躺在了我的手心上。 周途取走一枚戒指,单膝跪地,认真地注视着我,如从前一样注视着我,那一刻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在这史上最沉默的求婚中,我一瞬间很想哭,伸出了左手。 看着他给我戴戒指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他那天为什么要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给我戴了,可能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的左手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戴好后,我像从前一样握住了他的手。 周途像一封为我而来,却又拒绝被我直接阅读的盲文信。 多年以后,在我终于明白“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的道理后,我才读懂里面的文字。 其实他并不晦涩难懂,并不拒人千里。 其实只需要用世界上最简单却又最难的三个字“我爱你”就能概括信纸上的内容。 交换好戒指后,周途抱着我,像给予爱之后终于获得不灭灵魂的人鱼,幸运地恢复了他失去的声音。 “那句盲文的意思是……” 当大海里的人鱼再次歌唱,当兔子先生终于学会说话,再也不需要写信向小鱼表达自己,当从不许愿的周途第一次说出愿望,他们都在爱神的帮助下如愿以偿。 周途庄重地亲吻了我的额头,看着我的眼睛,在白云的见证下,牵起我的手放在了他手腕的刺青上。 “我爱你,无条件。” (正文完)—— 完结啦,感谢所有读者的陪伴和支持!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