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犬男主听到读者心声后》 1、大夫 晨曦初露,拂晓的光还未刺穿云层照在田埂上,村子里已经升起淡淡炊烟,那是妇人们在整治一家人的早饭。惊蛰近,春耕忙,对于武陵村的大多数村民来说,这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非得从早忙到晚不可。 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在高亢的鸡鸣中合上。应见画边走边吃掉昨晚烙的薄饼,已经凉了,但他一个人住,嫌早上开火浪费柴禾。 “应大夫,又去采药啊。”“嗯,雨估计会一直下,得趁这段时间多囤一些。” 村后面有一座无主的山,原本是有主的,可它的主人在几年前被妖怪吃了心,一家人阖府搬得远远的,家业抛了大半,自然顾不上这座偏僻的财产。 正因如此,他才得以上山挖药。这座山无拘无束地长了几十年,除了它曾经的主人偶尔来打猎外几乎无人踏足。万千生灵在此疯长,沐日晞饮朝露,结出无数珍稀硕果,可不就便宜了应见画这些人? 昨晚落了一整夜的雨,一脚一个泥印。他行走在阡陌小路上,心中默想着雨后会冒出哪些草药、城里的生药铺子最近价格几何、隔壁黄大伯的腿伤究竟要怎么治。村里的日子平淡如水,但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师,他依旧有许多生计上的烦恼。 路过田野,三三两两的村民抬起头同他打招呼,热络地称呼他为“应大夫”。甚至有个过分热情的,说他昨天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看到承端郡王府上的人四处请医师,强烈推荐他也去试试。 “俺都听说哩,只要能治好世子的病,他们给这个数!应大夫你医术这么好,合该去试试。”这是个北方来的汉子,话里还带着浓浓的齐鲁口音。不等应见画出言回绝,他先挨了自己丈人一巴掌。 赵二叔怒目圆瞪,骂道:“有你什么事?地里活干完了就去挑粪!少在这七扯八扯的,丢人现眼!” 汉子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了丈人不快,又没处说理,只好扛着锄头埋头继续干活。 赵二叔赔个不停,应见画摇摇头,表示并没有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他背着竹篓一副要上山的模样,赵二叔连忙道:“应大夫这是要去后山采药?” 应见画点头,看他表情蓦地变了,问:“怎么了?” 赵二叔嘴唇嗫嚅,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低声说:“您也知道,我家就住在后山旁边,有个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实不相瞒,昨晚的雨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说完,似是回忆起昨晚那怪异的声音,他面上浮现出恐惧之色。 应见画听罢,先朝他道谢,接着又问:“二叔可清楚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 赵二叔稍思片刻,答:“约莫是村西边,靠近虎穴潭的位置。那地方本就玄乎,应大夫你可千万不要靠近啊!” 村民淳朴,应见画谢过他的好意,背着竹篓往回走,却是换了一条路去后山。 虎穴潭他已去过许多次,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武陵村的村民大多目不识丁,除了耕种劳作,在其他方面显得懵懂无知。 不过,在看到比往日更幽深的山林时,他还是从竹篓里拿出了刀。 ———— “云母,味甘平,主身皮死肌,中风寒热,如在车船上,除邪气......”* 雨后果然有一批草药生机焕发,争先恐后地从沙土里、石缝中钻出来。应见画卸下竹篓,一边采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背着相应的药性。 待他抬头找寻太阳的方位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虎穴潭边上。 山风穿林而过,树叶沙沙作响,水滴坠入空谷,激起一阵回音。 恍恍惚惚间,有什么东西愈来愈近了。 他想起赵二叔的那些话,将刀握在手里。 霎时,风停了,水停了,他的心跳似乎也停了。 “呃......”应见画猛地转身,锋利的柴刀一劈而下,却挥了个空。 他眼神一凌,紧握着柴刀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忽然,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淡淡的草药味道。 三七,止血、散血、定痛,懂得用药,应该是人。 定下一半的心,他循着气味走。这里树木丰茂,必须借助砍刀才能继续前行,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落到这里,还有几成活路。 砍到最后,血腥味扑面而来,直冲鼻腔,饶是闻惯了各种味道的应见画也几欲作呕。他扯下一小片衣摆蒙住口鼻,又捡了一根长长的树枝,隔着一丈的距离戳了戳地上的人, 说是人,几乎不成人样。身下有长长的血痕,应是察觉到人声攀爬到此,却在找到他前彻底没了力气。 这人浑身是血,四肢都有明显的骨折之处,最要命的是,脖子好像也断了......匆匆扫一眼,应见画在心中飞快得出结论:没救了。 既然救不活,他也不浪费时间。至多回去和村人提一嘴,看有没有人愿意给她埋了。 是的,虽然摔得七零八落,他还是一眼看出她是个女人。 年纪......竟一时不能判断。他心中存疑,忍不住回头又瞧一眼,却在沾满血污的衣襟前发现了一行小字。 等闲山。 他脚步微滞。 日光陡然刺目,刹那间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耳边响起一道似叹非叹、呕哑嘲哳的呓语,他听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觉脑海中阵阵嗡鸣,鼓噪的心跳声盖过一切。 他试图使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四周,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怪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扎根在他脑子里。 终于,他听清了那声音在说什么: 【呜呜呜再看一遍还是好虐啊......舟舟和阿墨明明这么相爱,为什么最后会落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作者你还我眼泪!】 阿墨? 心里的恐惧攀至顶点,应见画双目发红,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阿墨是他的小名,除了死去的爹娘外根本无人知晓,此人又是从何得知? 不对,地上那人分明已经晕过去了!根本不能开口说话!除非、除非在场还有其他人? 或者......妖怪。 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背后生寒。 如果是人,他尚且能够一搏。但若是妖......他快步走到倒在地上的女人身边,弯腰将她扛起带走。 那声音穷追不舍,此时竟显出几分愉悦:【哎呀,舟舟和阿墨的初遇,打卡!】 应见画动作一顿,目光落在昏迷的女人脸上。 所以,这家伙是舟舟? ———— 杜知津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体内的金丹都崩解了消弭了,所有修为一退再退,退回到入道前。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差点没捱过雷劫的时候......难道她又突破了?在她被炎魔一拳打进水底的时候? 不,炎魔确实死了,但她最后一击耗费了半数修为。所以,她真的死了?这里是地府? 迟来的求生欲在这一刻喷薄迸发,她猝然起身,不顾四肢疼痛,下意识想扫清眼前的阻碍。 “嘶......”属于活人的声音将神智拉回。意识回笼,视野渐渐明晰,在看清自己做了什么后,她不禁瞪大眼。 榻上倒着一个少年,长发如水莲般散开,脖颈纤长似兰草茎,正含怒瞪着她。 “起、开!”声音也如珠落冰盘那般清越,只是此时带着明显的不耐。杜知津反应过来,忙不迭抽身,却因为体力不支行至半途又不受控制地倒回去。 四目相对,一个尴尬,一个茫然。 他先是一怔,旋即怒上心头,冲她喊道:“你疯了吗?!身上的伤还没好,你怎么敢”“你先别急着骂我......”她眨眨眼,面上浮现讨好的神色,夹杂着一丝羞愧,“胸口的伤,好像又裂开了。” 应见画:“......” 早知道宁肯被妖怪吃了心都不带她回来了!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止血和包扎,杜知津乖乖躺平,任他动作。起初,应见画沉浸在紧张中,并未觉出二人的姿势有何不妥。可待紧绷的弦松了一根后,他猛地一惊,眼神忽然凝固了,既不敢向上也不敢向下。 杜知津发现了他的异样,问:“好了吗?” 应见画刚想脱口而出好什么好,可目光稍微偏移,就落到不该看的地方。他无法,只好紧紧闭着眼,睫羽不自在地上下轻颤:“你、自己把衣裳穿好。”行医多年,他也不是没看过异性的身体,病患在医者眼中不分男女。可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个奇怪声音的影响,对于她,他好像很容易心绪起伏...... 杜知津应了,却陷入两难:“呃……我的衣裳好像不能穿了。”“什么意思?”他本能地睁开眼,入目一副遍布伤痕的躯体,毫无旖旎之色。 那一刻他忘了自己要避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么多伤,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2、初识 她的那身衣服早就破烂得无法蔽体,应见画便取了一件自己的旧衫给她穿。 说是旧衫,但他前几日还穿着。穷苦人家拢共没几件衣裳,破了小了改改都能用,因此,在回来看到杜知津对着他的衣裳四处嗅时,他心中腾升出一股难言的羞赧,脚下不稳,失手打翻了药汤。 杜知津原本正仔细辨认着衣服上的药香,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抬头便看到那个救她的人足下一阵趔趄,手里的碗眼见着就要跌到地上。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一碗一罐都是珍贵的家具。她想也没想,心念一动,一柄剑腾空飞来,稳稳接住即将落地的药碗。 应见画提起的心又缓缓落回去。 他把药碗递过去,眼神落在剑上。杜知津仰头把药喝尽,见他的目光仍紧紧盯着自己的剑,介绍:“这是我的本命剑之一,它叫醒月。” “之一?你还有别的本命剑?”他问。 她点点头,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一圈,醒月便围着他绕了一圈,像一尾灵动的游鱼:“另一把叫醉岚。” 应见画稍思片刻,念道:“‘窗中远岫,舍后长松。醒来明月,醉后清风’。这是首淡薄超然的词,可你们剑修不都讲究杀生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剑修?”她反问。 应见画指了指被她叠起来的血衣:“上面绣了‘等闲山’。” 等闲山,当今赫赫有名的仙门,他想不认识都难。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怀疑自己被妖怪缠上后把她带回家,只要她不死总能威慑一二,不教那妖怪近身。 “原来如此。”她微微颔首,这才返回去回答他的问题,“它们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是我师尊取的,大概是希望我修养心性吧。” “至于你说的剑修都讲究杀生......天大的冤枉,至少我从不滥杀无辜,杀的都是该杀之妖魔。” “那人呢?”他忽然出声,令她愣了一瞬:“什么?” 他望向窗外无尽的天,目光似乎越过重重的山峦落到某处,声音轻盈又沉重:“你,会杀人吗。” 杜知津无言沉默。 半晌,就在应见画以为她永远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开口了:“修道之人,不得掺尘缘、乱因果。轻则前功尽弃心魔横生,重则泯于雷劫魂飞魄散。” 他笑了一声,不知是嗤是乐。杜知津听出他话外的不屑,安静片刻,道:“你救了我,要我如何报答?” 还算上道。他沉吟一会,打算循序渐进地问出自己在意的问题:“昨晚有村民听到虎穴潭边上有奇怪的动静,是你吗?” 她承认:“是。” “怎么弄的?你被人追杀?还是和人比试?” 听起来简直像话本里的情节。她笑着摇了摇头,捞起袖子露出大片灼伤的痕迹给他看:“都不是。你听说过炎魔吗?一种浑身冒着火的大妖。我和它缠斗半月,终于把它引到水边解决了。” “难怪。”他边听边点头,“难怪你身上有这么多烫伤......那雨呢?昨夜那场骤雨也和你们有关?” “小大夫好聪明。”她赞许地看着他,解释,“炎魔死后化作阎罗火,被水扑灭形成云气,汇聚到一处便成了雨。算算时间,这会也该停了。” 闻言,应见画不自觉像窗外投去目光。 雨后初霁,山染新绿,虹桥临水照天明。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天晴了。” ———— “小大夫,你师承何处啊,医术竟如此高超。”雨停了,应见画进进出出忙着晒药,杜知津被勒令不许乱动,只能操纵醒月替他简单处理药材。 这边削个皮、那边除个根,比他一个人快多了。大概是看她识趣知道自己找活干,应见画也愿意闲聊几句:“谈不上师承,从我母亲那学了皮毛而已。” “家学渊源?失敬失敬。”杜知津又问,“敢问令堂是何方神医?改日一定拜会。” 应见画沉默一瞬,指着后山的方向。杜知津起先还不解,须臾后反应过来,陡然怔住。 如果她昨晚没看错,后山附近有一片坟茔...... “我七岁的时候,父母便去世了。” 短短一句话,语气也无甚起伏,提起过世的亲人就好像讨论今晚吃什么一样。但杜知津不觉得这是冷漠的表现,相反,他应该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麻木了。 “我能问,先考先妣因何逝世吗?” 这次,应见画没有回答。杜知津也安静下来,不一会,他发现自己手边的药材堆成了小山,不由回身一探。 她还在那全神贯注地盯着剑呢。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你们用剑耗费心神吗?” 他可不想费了好大功夫救回来的人因为给他削皮就死了。 杜知津讪讪收回视线,合拢掌心,醒月凭空消失。 果然是修士。他在心底暗自点头,挎着箩筐继续到院里晾晒,拿起一颗却觉出手感不对。 低头,发现拿的不是草药,是颗萝卜。 上面还歪歪斜斜地刻了几个字,“小大夫,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 应见画心中一愣。 这人倒比他想象得识趣。还知道刻在萝卜上,要是敢糟蹋他的药,他一定立刻把她赶出去。 不过......“小大夫是什么称呼?”他蹙眉,朝屋里道,“应见画,我的名字。” 礼尚往来,她跟着自报家门:“杜知津。木土杜,‘是知津矣’的那个知津。” “《论语》......你们道门也学儒家?”这倒让他意外。 杜知津想了想,如实回答:“这也是我师尊取的,她这个人......比较特立独行。” 应见画认同地点点头。 给剑取老庄那般复朴的名字,给徒弟取名也不寄托抱负,确实是个奇人。 不过仙家的事离他一介凡夫俗子太远,他也不欲和她扯上更深的关系,故而并不多问。 用她的话来说,修道之人不涉世事,他也就不该眼巴巴上赶着。他治病,她除妖,从此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对了,你在我家住着,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寻常之处?”他一面铺药,一面装作不经意地问,实则精神已经高度紧绷,唯恐那不知名的妖怪被激怒。 闻言,杜知津闭上眼,用神识扫荡周围。须臾,她重新睁开,朝他摇头:“不曾,这里、或者说整个村子都很‘干净’。” “干净”意味着没有大妖,不然她也不会把炎魔逼到此处解决。应付一只大妖已然吃力,要是被几只妖包围,她这条小命恐怕真的要栽在这了。 然而应见画并不知道她的考量,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修养些时日就好了:“那你好生歇着,舟......粥,喝吗?” 他抓紧了药箕,等了片刻见她并未察觉异样,吁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受妖怪的影响喊她舟舟了。 ———— 未及夏日,天黑得早,酉时才过日头便蓦地沉下去,换来一片黢黑的天。 农家节俭舍不得点油灯,大多日落而息,天黑了就早早入眠。因着家里有个病人,应见画这才舍出一根蜡烛,却也不忘叮嘱她早点休息。 晚饭是烛火下的一碗粥、一碟青菜、一颗水煮蛋。粥每人一份,鸡蛋却单杜知津有,这还是应见画向隔壁黄伯娘讨的,她听到了二人交谈的声音。 就是粥,也一碗稠一碗稀,足见应大夫的窘迫。杜知津慢吞吞咽下温热的稠粥,心中五味杂陈。 面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未及弱冠,身量颀长却清瘦,像竿青竹。他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臃肿,只除了袖子和下摆稍微长了些。 她又想到之前在炎魔肆虐的村子里看到的那些面颊凹陷的孩子,顿时难以下咽。 应见画当然发现了她的目光,起先还能忍受,自顾自吃着。可她的眼神越来越过分,最后竟落在他颈侧,简直恬不知耻! 这就是妖怪说的“相爱”?“初遇”?果然是妖怪,一派胡言! “看什么?不想吃拿去喂狗。”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甚至有点过分,换做常人估计会和他吵起来,但显然杜知津不似常人。 “我的确吃不下了,你吃罢。”她贴心地只剜了一半的蛋,粥因为已经喝过了所以没分出去,便想着下次一定要先留出一些。 应见画看着眼前黄澄澄的蛋心、嫩生生的蛋白,口腔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唾液。 他有多久没动过荤腥了?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完全......不记得了。幼时他吃百家饭,邻里乡亲受过他父母恩惠,每个人省一口把他拉扯大。十岁以后他就自己做工换口粮,饥一顿饱一顿地活到成年,也是命大,这样都没饿死他。再就是最近几年,他能上后山采药了,重拾起母亲的行医行当,日子这才好过一点,但也仅仅是好过一点。 等他回过神,那半颗蛋已经彻底沦为腹中魂,只余唇齿间的留香。 “好吃吗?”偏偏她还要问,用一种期待的、怜惜的口吻。 让他怎么回答?如果承认了,岂不成自己骂自己是狗?还有,谁要她可怜?她的命都是他救的! 少年人总有一股无用的自尊心,他低不下这个头,倏地起身,端着两个碗跑了。跑了两步想起来还落了一个装青菜的碟,又快步回来拿了就走,全程没看她一眼。 随后,她听到院外响起碗碟相撞的声音,过了一会似乎是怕太用力会洗碎,又悄悄变回了平常的力道。 她倚墙听着,听出他在吃力地摇辘轳,心下微动,尝试着操纵附近的水灵气涌入井底,让他打水不那么费劲。 可惜受伤太重,她能做的也仅限于此。 应见画意外发现今天的水位比以往更高,是昨晚下雨的缘故吗? 天气还不算热,他又不想浪费柴火,打了水在院子里简单擦拭一番便回了屋。 屋里,蜡烛快要燃尽,散发的光仅够照亮桌子周围。他犹豫了一会要不要看书,终究是怕眼睛坏掉得不偿失,脱了外袍便躺下。 这一天又是上山又是拖人又是治病,累得他沾枕就睡。一夜好梦,翌日鸡鸣三声,他本能地从梦中清醒过来,睁眼却对上一张女人的脸。 “啊!” 3、谣言 “啥声啊?怎么好像是应大夫屋里传来的?”村民都起了,听到这声惊叫,纷纷涌到应见画家中。 最着急的还数隔壁黄家,黄大伯急匆匆推开门,大喊:“出啥事了!应大夫、应大夫你还好吗!若无事吱个声!”“哎呀磨蹭什么!你倒是进去看看!”黄伯娘一把将他推进去,顺手塞了一柄菜刀。 于是黄大伯舞着菜刀,一瘸一拐地冲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数个壮汉,势要把贼人拿下! 却不想迎面撞上了神色慌张的应见画。黄大伯及时收刀,上下仔细打量他,惊魂未定:“应大夫你没事吧?那贼人呢?” “贼人?”转醒不久,应见画脸上还带着竹枕压出来的道道红痕,这会简直成了惨遭毒手的铁证。乡亲们捶胸顿足,口中嚷嚷着“这可是我们武陵村最俊的少年郎”,报仇之心空前高涨,等不及主人开口,一窝蜂挤入室内。 应见画回过神,刚想出言阻拦,一切都已经晚了。 “吃俺一拳!妈呀,居然、居然是个女贼?!!” 听着身后走调的尖叫,他缓缓闭上眼。 妖怪呢?妖怪怎么不出来把他吃了? ———— “听说了吗?应大夫家昨晚进了个女贼!采花大盗!”“哎呀你的消息不准,分明是狐妖!专门吸人精气的那种!老骇人哩!”“错了错了都错了!俺侄子早上亲眼看到的,是个脸色煞白煞白的女鬼,舌头有那——么长......” 武陵村消息闭塞,村民没其它消遣方式,往上数三代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来覆去地讲,如今好不容易有一桩新鲜事,可不添油加醋往外传?是以应见画虽然极力澄清,但也无济于事。 他快步路过,低着头不发一语。有村民没赶上今早的热闹,追问:“应大夫要人帮忙不?家里可还好?” 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一口回绝:“不用,很好。” 还有人不死心,一定要看这个热闹:“俺家小子最近肚子不舒服,待会去找您看看。” 他头也不抬:“既然肚子不舒服就不要走动,我上门看也一样。” 如此阻止了一波又一波好奇心旺盛的村民前来围观,他终于背着柴禾返回家里。武陵村地处南方,冬日对柴的需求量不大,所以开春了也能捡到一些。以往他一个人事事都用热水,现在多添一位病人,干柴的消耗量剧增,两天就用完了之前的存货。 黄大伯推门而入的时候杜知津就醒了,即便应见画立刻关上了房门,可她还是听了一耳的流言。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闭塞的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尤其她还是重伤,极有可能引发村民们的恐惧,甚至应见画也会引火烧身。 家里的刀有些钝了,劈柴颇费力气。应见画在一阵一阵的砍刀声中回答她:“那你就快点好起来,结完诊费赶紧走。”说完,他揉了揉被震得发酸的手腕,开始思考从哪个角度劈下去更节省力气。 杜知津留心到他的难处,主动提出:“你用醒月吧。”话音落下,醒月飞至他身侧。他看向剑修的剑,剑刃光润如镜,清冽纯粹,似能映照万物纤毫。 应见画没接,依旧用刀:“你的剑不该用来劈柴。” 她反驳:“没有什么该不该。柴刀亦可杀人,它只是一把剑,一件死物。” 他无心与她争辩,任由醒月固执地停在周围。良久,他朝屋里的人喊:“把你的剑收回去,今早才喝的药。” 言外之意是,少折腾。 屋内不声不响,他朝里瞪一眼,醒月瞬间消失。 又过了会,里头传出杜知津犹犹豫豫的声音:“不然,我替你生火?” 她对待在应大夫家里白吃白喝感到很过意不去,剑修身无长物,一时半会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报答,也就能让他在生火打水等地方便利一点。 这回应见画同意了,她不由松一口气。 晚饭依旧是白粥青菜和鸡蛋,只不过应见画事先和她说明:“这颗蛋是和邻居借的,你不吃我原样还回去。”彻底打消了她分一半给他的念头。 一餐无话,他照例在院里洗碗擦身,杜知津躺了一天,这会脑子比白天还清醒,看着他翻出一卷破破烂烂的铺盖,往地上一扔,合衣躺下。 大概是家里只有一床棉被,他身上盖着一件外衫,瞧着十分单薄。 她道:“夜里冷,你还是上来睡吧。” “不用。”应见画翻身背对她,语气和初春的夜一样冷。 月辉透过掉了一半纸糊的窗子洒在地上,刚好照到他的长发,为他镀上一层冷冷的光。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年久失修的柴扉被风吹开,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这是他的家,他早就习惯这里的一切,今晚却久久无法入睡。 榻上那人,大抵也是如此吧。或许睡惯了红罗软帐,根本无法适应简陋的草席。他有些恶毒地揣测。 半晌,他终于有了困意,隐隐约约听到她说:“......好梦,应大夫。” “一切都会变好的......” ———— 翌日清晨,应见画照例早起,上山采药拾柴。 也许是仙凡有别,杜知津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才过去两天致命伤就好了大半,不愧是常年当话本主角的剑修。接下来还要治她的外伤和烫伤,各种草药或许都用得上。 路上遇到几个上山打猎的村民,他们说这一片几乎没有好的猎物了,想有收获必须往更深的地方走。 应见画提醒:“深山有熊,你们还是别去了。”他见过几次熊粪,此后再不往那些地方走。 老猎户也嘱咐他:“我们晓得。应大夫你也是,在周边走走还行,里头可千万别去!保不齐有大虫,跳出来把人吃了。”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因为一直流连同几处地方,今天的收获很少,只见到零星几株药铺会收的草药。 这样下去别说治病了,连他自己都养不活。 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他在溪边站定,对着自己的倒影发了会呆。 溪水潺潺,水面下不时游过一条鱼,巴掌大,瞧着十分诱人。 他清空竹筐,尝试着捞了几回,全都无功而返。 浣衣的婶娘指点他:“应大夫,你这样不成!得扯个网或者往石头多的地方下饵,再过两天退潮了,鱼更不容易捉了。” 他谢过婶娘好意,心里想的却是,哪来的网和饵?一个蛋都要分两半。 如此走走停停不断尝试捞鱼,应见画带着一身水汽返回,远远的闻到一阵浓郁的荤香。 这味道太霸道,尤其在他饥肠辘辘的时候。他不由加快速度,推开院门,满屋的药香沁人心脾,总算缓解了刚才的不适。 “回来了?今天好像比昨天晚,被什么事缠住了吗?”杜知津不知何时出来了,晒了一地的药。 看到她站在院子中间,额头还沁出了汗,应见画心脏猛地一抽,思绪全无。回神后他疾步过去捉起她的手,一边诊脉一边呵斥:“谁让你起身的?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修养不可妄动吗?!你......”“这点活我还是干得的。以前在山上,受了再重的伤第二天照常练功。”她道,“你瞧,脉象是不是很正常?” 他皱眉,仔仔细细搭了两遍脉,确定她并无异样后,稍微软了语气:“那你也不能罔顾医嘱。适当的活动可以,但不许过度、不许舞刀弄枪、不许......” 他絮絮叨叨说了诸多不许,杜知津觉得新奇。应大夫真贴心,受伤了,医修至多甩给她两个瓷瓶,让她自己看着治。 自从师尊离开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这么用心的对待。 目光偏移,瞥到他沾了一点水藻的衣角,她忽然提议:“附近有河?我们去捉鱼吧。” “捉到鱼烤着吃。” 话题转变得太快,应见画没跟上,迷茫地“啊”了一声。 ———— 日暮时分,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两岸连绵的山峦在余晖照映下呈现青黛之色,投入江水,成了破碎的倒影。 应见画说什么也不准她下水,勒令她在岸边看着,自己则扎起裤脚淌入微凉的河水,握着醒月不知从何下手。 一条鱼贴着他的腿滑过,他刚要行动,足下一个踉跄,好险没跌进水里。 他的水性不算很好,不然也不会在乡下十年还没学会捞鱼。 “我来吧。”接收到他冷冷的眼刀,杜知津赶紧补充,“我不下水,在岸上站着。” “呵,哪有不下水还能捉到鱼的道理?”他把醒月还给她,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如果我捉到了怎么办?要不要打赌?我赢了你饶我半天假出来透气,我输了未来三天都不能出门。” 听起来横竖他不亏,想了想,他点头同意。 杜知津微微一笑,察觉到水下有动静迅速出手。醒月如离弦的箭没入溪水,不多时,淡淡的血红弥漫开来,又在溪流的冲刷下重归清澈。 “怎么样?”她提着剑和他炫耀,剑尖串了两条开膛破肚的草鱼。 那柄锋锐的神兵利器此时荒谬地串着两条死鱼,而她回过身,眸子在黄昏的光里显得尤为明亮,闪得像天边星子。 夜风捎来淡淡的鱼腥味,这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杜知津却仿若未觉,冲他笑道: “应大夫,愿赌服输啊。” 4、红花 江风吹拂,烟堆里最后一点火星散发着橘红的光,将熄未熄。 杜知津挥出一道剑气,江边彻底暗下去。 应见画看到,刺她一句:“这种小事也要用剑。” 她也不恼,笑道:“本命剑本命剑,如手脚一样,早就和剑修自身融为一体,自然是想用它做什么就用它做什么。” “听着像个烽火戏诸侯的暴君,大材小用、明珠蒙尘。”五脏庙终于得到满足,思绪也比从前发散,想得更多。他连讽了一串词,忽然又问:“你作为修道之人不辟谷?还是说要达到某种境界才能不饮食?” 杜知津反问回去:“你觉得我是哪种?”语毕,她卖弄地挽了个剑花,明晃晃暗示。 应见画转过头,偏要唱反调:“后者。功夫不到家。” 果然,她挽剑花的动作一顿。突然,江水开始汹涌,像头欲挣脱锁链的猛兽,不管不顾冲上岸。他因这变故惊了一下,向后连退数步。倏地,一个身影手起剑落,两股无形的力量互相撕扯,终归是她占了上风,江面重归平静。 剑身反射月光,映出一片雪亮。除了被浪打湿的涯石,一切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杜知津的声音悠悠响起:“应大夫,我的功夫还不到家?” 应见画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刚才是她故意为之,一时有些语塞。 剑修都这么幼稚吗......他淡淡瞥一眼,余光掠过她胸口的血迹时蓦地一凝,只觉浑身气血上涌:“杜知津!如此作弄,你不要命了?!” 杜知津心尖一颤,冷汗从额角滑落。 糟糕,忘了这茬......眼见人被自己气得走了老远,她只得一边追一边赔礼道歉:“大夫我知错了,下回一定改、不,没有下回!我向三清发誓!应大夫、应大夫——” 长长的尾音被风吹散,飘到他耳中。应见画本不想理会,暗骂自作孽不可活。偏又觉得她的话音颤颤巍巍,似是疼得无法出声。 一番莫名的纠结之后,他寒着脸转身,无声紧盯她。 拼死拼活救回来的人,他没发话她就不准死。 嗯?看着我做什么? 杜知津不明所以,犹豫着把自己的剑递过去。 应见画一下气笑了:“怎么,真把本命剑当自己的手足了?我是铁匠还是大夫?摸一把剑能摸出什么?” 哦哦哦原来是要她的手诊脉,你看这事闹的......杜知津讪讪收回剑,乖乖伸出手。 见他皱着眉头不发一语,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不要紧吧?” 现在知道怕了?应见画凉凉道:“不要紧,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能活,足有三天之久。” 这意思就是三天不许她出门了...真记仇啊,明明打赌是她赢了。杜知津不服气,在后头小声嘟囔。 他约莫是听到了,俊朗眉目间第一次散发出杀气:“你说什么?” 她被这股磅礴的杀气震慑住,立刻改口:“没什么!我说以后一定谨遵医嘱,唯应大夫马首是瞻!” “哼。”他既没回应她的马屁,也没反驳,看不出消没消气。 琢磨着他的神情,杜知津心里七上八下。 师尊说药毒不分家,真真至理名言。毕竟在某些情况下,大夫也可能变成鲨人凶手。 她,悟了。 ———— 烛焰下,应见画揭开缠着她整个肩膀的纱布,每瞧一眼,眉心便皱起一寸,仿佛他身下的人死期将近。 “赤心藏精凝神,心血外溢无异于根基受损,恐会导致元神失养......” 杜知津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视线落在他洗得发白却针脚细密的衣襟上,问东问西:“应大夫,你还会做针线活?” 应见画拢紧领口,冷冷道:“会,给人缝肠子练出来的。怎么,你想试试?” “大夫,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对病患的态度变差了?”“有吗?病患在哪?不是只有活人能称之为病患吗?什么时候死人也要我救了,救了岂不是白救?” 杜知津彻底不吭声了,唯恐明天会因为左脚踏出家门被应大夫连人带剑赶出去。 啊,如果出门了,说不定真的会被丢出去呢。 好在应大夫起码今夜不会把她丢出去,感谢应大夫。 二人照旧一个睡榻上一个打地铺,杜知津再次诚恳邀请他:“地上冷,万一得风寒了可怎么办?” 应见画掏出柜子里所有衣服盖在身上,仍然嘴硬:“不关你的事,快点睡觉。” “哦,好,应大夫好梦。” 每个她清醒的夜都能听到这句话,难道是咒语? 他侧躺着,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忽然瞥见墙上有她的影子,正伸着两只手各种捏诀。 蜡烛没吹?不对,不是让她早点休息吗?! “杜知津,吹烛。” “好的。” 墙上便又多出一把剑的影子,他“噌”地起身,大喊:“不准用剑!!” 疯了吗还是嫌自己流的血不够多?! 杜知津和他对视一眼,满脸被抓包的尴尬:“我这就......”“算了,你别动,我去。” 吹灭蜡烛后,应见画在黑暗中和稀疏的茅草屋顶干瞪眼,半晌,认命地发出一声叹息。 等杜知津好到能把妖怪揪出来杀掉就让她走吧,他不要诊金了,她再待下去,怕是会折他的寿。 ———— “我要去城里一趟,晚上才回来。午饭隔壁的黄伯娘会给你送,不许擅自出门。” 应见画整理好竹篓,见杜知津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蹙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杜知津盯着屋顶,一一复述他刚才的话:“晚上回来、黄伯娘送饭、不让出门。” 等人走远,杜知津在榻上忍了一个时辰,终究没忍住,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房门是门,院门是门,应大夫没说不许出哪个门,理论上来讲只要不出院门就不算擅自出门! 除去昨晚在江边吃了顿烤鱼,她足足有两天没离开过屋子、不,没下过榻!对一个自小在山里摸爬打滚的剑修来说,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朝那些在低矮柴扉旁挤作一团、身形毫无遮掩的孩子招招手,笑问:“要进来玩吗?” 其中一个女孩心动了,其他孩子则死死拉住她的衣角不让她进去。 女孩想了想,抬起头天真地问:“姊姊,应大夫在家吗?” 杜知津摇头:“他不在家去城里了,你们谁生病了?” “不不不、没有人生病,俺们身体好得很!”孩子们齐声回复,稚嫩的童声中夹杂着一两句颤抖的哭腔。杜知津听得一头雾水,片刻后恍然大悟:“你们是怕应大夫在家,会给你们扎针?” 没想到应大夫在孩子中的风评这么差,功效堪比大野狼。 女孩一手叉腰,指着身后哆哆嗦嗦的同伴们很嫌弃地说:“我才不怕哩,二柱才会因为喝苦苦的药掉眼泪,羞羞脸。” 说着,她还用手刮了一下自己的脸,表示对二柱行为的不耻。 孩子中穿花布衣裳的那个大概就是二柱,闻言嘴巴一扁,看样子就快哭出来了。女孩瞪他一眼,他立刻止住啼哭,只眼角还挂着两汪大大的泪泡,瞧着委屈极了。 杜知津对眼前这个孩子王很感兴趣,拿了一根甘草给她吃:“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把甘草分成两半,长的那半放进兜里装好,短的那半才放进嘴里嚼:“我叫红花,绿叶红花的那个红花。” 杜知津稍思后道:“是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红花?”“唔唔唔,既素介过(嗯嗯嗯,就是这个)!” 她笑了:“好名字。” 闻言,红花骄傲地挺直了腰杆,同时眼睛滴溜溜一转,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姊姊,你既然会念诗,那肯定不是采花大盗。你悄悄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你到底、到底是狐妖还是女鬼呀?” 说到“女鬼”两个字的时候,饶是勇敢如红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杜知津先是一愣,继而不解:“狐妖和女鬼?” 眼神扫过柴扉外战战兢兢的一排小萝卜,她茅塞顿开:“是不是你们爹娘说的?” 那天应见画在榻上和她四目相对,惊叫声引来村民,自此有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传闻。不过她以为那些传闻一两天就会不攻自破,没成想越传越离谱,甚至连小孩都跑过来求证。 她觉得好笑,耐心教红花怎么辨认妖和鬼:“鬼是没有影子的,妖呢,通常不能完全隐去其作为动物时的特征,比如角、胡须、尾巴和毛茸茸的耳朵。” 红花学会了,掰着手指数:“姊姊有影子,也没有角、胡须、尾巴和毛茸茸的耳朵,所以姊姊不是鬼也不是妖,是人!” 她又指着自己,很快触类旁通:“我也有影子,同时没有角、胡须、尾巴和毛茸茸的耳朵,我也是人。” 其他孩子听了纷纷互相观察,绞尽脑汁找出彼此是人类的证据。其中有个男孩因为脸上汗毛比较旺盛,差点被同伴认成“长了胡须的妖怪”。 红花在习得辨认之法后,不久便对这个简单的游戏失去兴趣,转而好奇起醒月:“姊姊,这是什么?” 铁器珍贵,村里的孩子没见过刀枪剑戟。杜知津本来想给她露一手,激发一下孩子对剑修的向往,可手才碰到醒月,脑中便闪过应见画的含怒一瞪。 ......算了算了,还是换个别的方式吧。 目光四处搜寻,触及成堆的干柴,她眼神一亮。 有了! 应见画此行还算顺利,想买的药基本买得差不多,剩下的他和药铺预定了明天去取。 故而,他的心情很不错,想着或许可以减免一点杜知津的刑期,明天带她再去一趟溪边。 但应大夫的愉悦在看到满院孩子的刹那戛然而止。 只见一群稚子围在杜知津身边,七八双眼睛个个瞪得浑圆,口中嚷嚷着:“我要大鹅!”“我要大公鸡!”“龙、龙最威风!” 还是红花眼尖发现他的存在,惊呼一声:“应大夫回来了!” 杜知津笑容一僵,慢慢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应大夫冷笑。 看来他不在家,她的日子很滋润啊。 5、首饰 一听“应大夫回来了”,原本还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谁一声令下喊了“跑”,纷纷撒开蹄子往家的方向奔,手里还紧紧捏着什么东西。 唯独红花站在原地。她老老实实和应见画打招呼,又和杜知津约定明天再来,这才捧着小木雕一蹦一跳地走了。 应见画看着她脚边密密麻麻的木屑,说话夹枪带棒:“堂堂等闲山道长居然给小孩做木工?醒月要是会说话,早就喊冤了。还有你为什么总想着出来?就不能好好待在屋里养病吗?” 他不理解,完全不能理解。要是有人伺候他吃穿,他能一辈子躺在榻上。偏偏杜知津几次三番“越狱”,剑修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杜知津坐在矮矮的小凳上,那凳子的四个脚缺了两个,这会却全都换了新的,人坐在上面也不晃。 他轻哼一声,表情稍缓。倒是有点手艺在身上,没白糟蹋他辛苦劈的柴。 杜知津诚恳道歉:“可是应大夫,屋里实在太闷了,我又无事可做,再待下去骨头都要生锈了。”她从没过过这么轻松的日子,从前在等闲山哪天不是天刚亮就起床练剑,下山历练的时候更是几天几夜都没得歇,非把对手除掉才能安心休息。 在武陵村的这几天,她就像一只奋力对抗逆流的鱼儿突然来到平缓的溪涧,周围的光线、色彩、声音全都放慢无数倍,没有天敌,不愁食物,她居然久违地感到了无聊。 应见画倒是没想过她会有此种念头,一时也愣住了。沉吟片刻,他一指靠墙的矮木柜:“那里头有几本医术,你挑自己喜欢的看吧。”虽然剑修可能不会喜欢看《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但他只有这些书。 “芤蔥和白蜜不可同日而食......这是为何?”“前者性温,后者性平,看起来并不相冲,但二者结合在一起却会引发腹痛腹泻,更严重的,甚至会紊乱气血。”出乎他的意料,杜知津居然读得很投入,偶尔还会问他几个不懂的地方。十几年了,倒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讨论医书,这感觉颇为新奇。 他在院中熬药,她在屋里读书,两边相安无事,只有药炉子“咕噜咕噜”的闷声。 应见画坐在被她修好的小凳上看管火候,风轻日暖,不由眯了眯眼。 忽然,他听到屋里的人问:“应大夫,你为何要在这行字下添朱迹?是有何深意?” 应见画:“什么字?” 杜知津念道:“墨,味辛,无毒。” 他猛地睁开眼。 啊......她读的是《开宝本草》...... “......那是我母亲的书,阿墨是她给我取的小名。” 或许是因为那个声音一开始就挑明了,告诉杜知津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而有一种“终于”的释然。 此情此景,他不禁开始思考。那个妖怪当真只是妖怪吗?还是能预言未来的神仙? 说来,自从杜知津清醒以后,那声音再没出现过。 ———— 今天的药比之前更苦,杜知津有理由怀疑这是应大夫暗地里的报复。 应大夫不屑一顾:“花钱报复你?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杜知津:她还是怀念最初那个不和她说一句废话的应大夫...... 碗底还剩了一点药渣,散发着浓浓的苦味。她抬头瞄他一眼,见他忙着收拾,低声问:“我去井边洗碗?” 应见画轻轻颔首,听到耳边传来水声,突兀开口:“这里的日子很无趣吧。如果不是你说,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也有过这种想法。” “日复一日的炊烟、年复一年的耕种。永远不会有新的人进来,宛如一潭死水。纵使你丢进去一块巨大的石头,也掀不起任何波澜。人在无趣的日子下活着,自然也变得无趣。” 身后没有传来回复,连水声也停了。 胆大的雀鸟在他脚边啄着草屑,他垂眸挥走,心想,真是不知者无畏。 “既然你都说了是因为在无趣的日子下活着才变得无趣,那,你有想过离开吗?” “离开?” 杜知津点点头,提剑挥向院中。霎时风起,周遭细小沙砾被无形的风裹挟着,在地上拼凑出一幅幅画面。 她一一为他介绍:“琉璃京、云中城、无方域甚而等闲山。只要你想去,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无数或磅礴或绮丽、或诡谲或井然的城池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九州寰宇,山川湖海,她告诉他富有天下的并非帝王,而是行人。而只要他答应,他也可以成为“行人”之一。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借着这一点疼痛,应见画得以保持清醒:“为什么?为什么要带我走?” 杜知津:“你救了我,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眼尾泛着异样的红:“如果我要你死、要别人死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是在斟酌词句:“我的命可以还给你。” 却绝口不提他后半个问句。 不过应见画已经知晓答案了。他看着被挥赶过一次依旧在他脚边啄食的鸟,心潮渐渐平复。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 雀鸟饱餐一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腿,然后扑闪着翅膀飞向天际。 杜知津看他一直注视着鸟离开的方向,好奇:“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养在身边?” 他摇了摇头,淡淡道:“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强行把本该向往山林的鸟雀拘在身边,折断它的翅膀、剪掉它的飞羽——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杜知津想说那便在院子里给它留一个窝,它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只要享受彼此都在的时光不就行了吗?未必只有“锁向金笼”和“远走高飞”两个结局。 但看着他黯然的一双眼,她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娘!娘!你快看!这里有只死鸟,是撞死的吧?我们把它烤了吃吧!”“你个馋鬼转世,平时饿着你了?你看看这鸟像撞死的吗?分明是被毒死的!赶紧一把火烧了!” 杂草堆里燃起一把火,尸体转瞬化为灰烬。 余烬飘向天边。 ———— “今天也去城里?” 应见画停下收拾背篓的动作,转身朝她轻轻颔首。 见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问:“需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我能跟着一块去吗?” 他拒绝:“不行。”顿了顿,又补充,“等你心口的伤彻底痊愈再说。” 杜知津眨眨眼,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上前替他往竹篓里装药,随口问道:“最近生药铺子的价格如何?这些能卖多少钱?” 应见画瞥她一眼:“你作甚问这个?等我真的家徒四壁了,你再辟谷也不迟。”他已经知道她不辟谷单纯因为嘴馋,是个好口腹之欲的。 “好的应大夫,知道了应大夫。” 他满意地点点头,可就在跨过院门的刹那,心底陡然涌起一丝异样。 她今天的状态......是不是有点反常?难道伤口恶化了?不成,得早点回来。 云记当铺开门比较晚,不然去袁记吧,虽然掌柜很烦人,但能尽快拿到钱买药。 应见画拿定主意,到村门口蹭上赵家的车,往县城去。 目送他离开,杜知津返回屋内,回忆着早上看到的画面。 她看到他从匣子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根玉簪,颇为地怜惜地抚了又抚,最后收入袖中。刚才她特意瞄了一眼,玉簪还在他袖子里。 虽然不怎么了解首饰,但她一眼看出那簪子成色极佳,隐隐流露出一股温润的药性。 首饰、药性、贵重,几个关键词重合在一起,簪子的来源不言而喻。那根玉簪,应该是他母亲的遗物。 连母亲的一本书都那样珍惜,他舍得拿玉簪做什么呢? 杜知津不由想起昨天的那碗药。说给她下毒当然是玩笑话,良药苦口,而她最近恢复得越来越好了......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隔着剑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百无一用是剑修啊。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已经欠下很多债了,偏生应大夫大公无私医者仁心,这恩,什么时候才能报完? “应大夫在吗?应大夫?” 听到外面有人叫唤,杜知津收敛思绪,开门:“应大夫去城里了,若要看病只能等晚上。” 春光融融,她大病初愈,脸上泛着精心调理后的好气色。抬手抚鬓,发丝间的药香散在风里,萦绕那人鼻尖。 门外的人怔住,脸上忽然一阵爆红。 【哦哦哦,黑皮小哥出场了!对不起阿墨,原谅我先爬墙磕一口平舟。】 脑中再度响起诡异的声音,正在等候入城的应见画不由微微皱眉。 黑皮小哥?爬墙?磕一口? 6、情敌 门外那人自称陆平,是锦溪城县衙的一名捕快,月俸二两,年方二十一,家中父母双亡,和九岁的妹妹一起住在胡同里,生辰八字是...... 杜知津虽然不懂看病为什么要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但应大夫不在,她认为自己有必要替他接待病人,因此记得十分认真。 “身体有哪里不适?” 陆平愣了愣,手掌放在心口,如实回答:“心跳得比较快算不算?” 闻言,杜知津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 按照她看的医书上写的,心跳快可能是因为胸痹......看来这个捕快病得很严重啊。 她仔细问了问:“除了心悸呢?最近有没有腹痛、呕吐,或者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陆平回答否,于是她的眉心紧紧皱在一起。 不应该啊...... 在她身为剑修却为医学烦恼时,平生第一次对人心动的陆平也很坐立难安。他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抬眸、一个伸手,竟让他的心这般躁动,几乎要从胸腔中爆开。 面前这位姑娘给他一种武林高手休隐山田的感觉,气质如此清新脱俗实乃世间罕见,他必须认识一下。稳了稳心声,他试探道:“敢问姑娘,你和应大夫的关系是......” 杜知津从医书中抬起头:“我和你一样,是应大夫的病人。” 陆平松了一口气,继续打听:“在下陆平,是锦溪城县衙的一名捕快,月俸二两,年方二十一。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杜知津觉得捕快有点奇怪。他不是一开始就自我介绍过了吗,怎么现在又说一遍? 不过病人嘛,一切情有可原。她回答:“我姓木。” “倾慕的慕?”“不是。”“沐浴的沐?”“不是。”“那就是穆桂英的穆了,姑娘好名字......”“都不是。” 陆平愣神片刻:“那是哪个字?” 杜知津:“土木的木。” 木土杜,拼起来刚好是她的姓。行走江湖还是要留个心眼,不能一见面就把老底合盘托之,这是红花告诉她的。 哦对了,红花也留了一手,她大名叫黄春燕。固然世上根本不存在在她自报家门后还活着的对手,但杜知津觉得红花的话很有道理,便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木矢水。 看捕快的表情,他似乎也认为这个名字颇具风采呢。 “木姑娘,应大夫可有说过他具体什么时辰回来?” 杜知津认真回忆,道:“昨天是酉时回的,今日应该差不离。” 陆平点点头,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那我便在这等应大夫回来。” 大约是捕快常年外出的缘故,陆平的肤色很深,在日光下泛着健康的麦色。 他比应见画年长,个头也更高大挺拔。杜知津本不算矮,可这人蹲在她身边,竟比她坐着还高出许多。 而且他身上锻炼的痕迹非常重,胸前、大臂鼓鼓囊囊,肩膀宽得能扛下一柄剑。锦溪城县令应该是个中饱私囊的主,给捕快们发的衣服缺斤少两,到腰的地方只有一点,下摆也薄,稍微出点汗就透出隐约的肉色。 杜知津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满心只有一个想法:怎么练的? 是她练剑的姿势不对吗?为什么手臂鼓起来只有那么一点?不应该啊。 实在承受不住她的灼灼目光,陆平“噌”地站起身,结结巴巴道:“木、木姑娘你有、有事么?” 月俸二两年俸二十四两这些年他一共存了七十两不知道够不够娶木姑娘对了还没问她是哪里人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愿不愿意在锦溪城生活不愿意也没关系他可以把房子留给小妹然后和木姑娘浪迹天涯...... 一瞬间,陆平已经把“死同穴”的地址都想好了,只要杜知津开口他立马能回答“我愿意”。 木姑娘要说话了!她会说什么呢? 在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中,陆平紧张地盯着杜知津的嘴唇,唯恐自己错过什么。 然后他就听到—— “你喜欢......” 他想也不想,震声道:“我喜欢!!!” 爹!娘!你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和木姑娘两情相...... “......打猎吗?” 杜知津揉了揉耳朵,感慨难怪能练出一身腱子肉,连打猎都如此热衷,她自愧不如。 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等下去了后山,就比比谁猎的动物更多! ———— 因为换了一家当铺交易,今天结束的时间比昨日早,一行人申时就踏上了返程,不到酉时便看到了村口的榕树。 赵二叔的女婿周石头是个鼻子灵的,架着牛车到处嗅,扭头和他丈人说:“爹,村里有人杀鸡!还不止一只,起码杀了两只!” 赵二叔眉头一瞪,照常教训女婿:“胡说什么!不年不节的哪有人杀鸡,就是前几天老刘头他家杀鸡,也是因为准女婿来提亲。天天吃鸡不活了咋滴?应大夫,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应见画笑了笑没说话,低头看了眼怀里温着的甜豆浆。 病人吃不得太重口味的东西,她又讲究“口腹之欲”,只能尝尝甜的了。 可越往他家走那股香气越浓,不用周石头再说什么,人人都闻得出来,他,一贫如洗的应大夫家里,开荤了。 那味道香气来蛮横不讲理,几乎钻进肚腹里,勾得一条条馋虫不停咬人。 周石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就连赵二叔也悄悄擦了下嘴角,唯独应见画不为所动。 他在思考鸡是从哪里来的。杜知津没钱又不能出门,只能是旁人送给她的。可在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武陵村里谁那么富裕又那么好心?黄家?不、上次去借鸡蛋都不多了,更不可能送鸡过来,而且不止一只...... 将村中殷实人家筛了个遍也没得出结果,应见画眉心轻凝,手探入竹篓握紧一小包药粉。 这药虽不至于见血封喉,但也能给他争取逃跑时间,希望杜知津没出什么意外...... “应大夫你回来得正巧!姊姊煮好吃的啦!” 红花捧着碗从院中走出,脸上满是餍足的笑。见状,他取药粉的动作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不是仇家? 接着,院子里走出第二个人,抓着鸡脚准备放血。感觉到他的注视,陆平一抬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刹那间,应见画明白了怪声说的“黑皮小哥”是谁。 ———— “对不住啊应大夫,未经您允许就用了您家里的东西......这只鸡就当送给您和木姑娘的了,请务必收下!” 陆平郑重朝他行了一礼,应见画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道:“寒舍简陋,陆捕头要是不嫌弃,不如留下来一起用个便饭。” 陆平猛地抬首,话是对他说的,视线却落在杜知津脸上:“当真?!” 红花在心中暗唾当什么真,没看到应大夫连招牌的笑都要挂不住了吗?赶紧走啊大块头!然而她人微言轻,说的话不管用,姊姊又不懂她的暗示。她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姊姊我们去外面吃吧,这里好热哦。” 杜知津刚想说问哪里热了昨晚应大夫都被冻得直打颤......可看着女孩疯狂抽筋的眼皮,她决定带她去河边洗洗。 应见画温声问:“不吃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杜知津实话实说:“很好吃啊,回来我还要吃。” 红花:“啊啊啊姊姊我们快走吧我要尴尬、热死了!” 两人目送她们远去,久久无言。应见画率先打破沉默:“给你添麻烦了吧?她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就誓不罢休,怎么也劝不动。” 陆平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耳根“唰”地变红:“不麻烦......木姑娘的性格很好。而且我还是第一次见那种打法,受益匪浅。” 木姑娘? 紧绷的弦突然一松,他脸上的笑多了几分真切:“哦?是吗?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我能问问你和她去做了什么吗?” “这......”这下连陆平俊黑的面孔上都浮现了两朵可疑的红云,“咳咳......还是、还是等她回来和您说吧。” 应见画险些把一口银牙咬碎。 先前不还规规矩矩地叫“木姑娘”,怎么也学他改口?此子贼心昭然若揭,断不可留! “还没问陆捕头远道而来所为何事。是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还是......难言之隐?” 他笑得如沐春风,陆平却感觉身下一凉,不禁合拢双腿,手按住腰间佩刀,正色道:“县令大人派我来请您出山。” 应见画神色一变:“县令?” 陆平点头,压低声音说:“世子突发恶疾,府中太医束手无措,郡王下令找寻杏林圣手。若治好世子,得黄金百两、良田数顷。县令知道应大夫曾是一方神医,特地......” “恐怕要让你们失望。母亲去世时我还不足七岁,无法继承她的衣钵,如今只不过给乡野村夫看点小病,勉强糊口罢了。”说完,应见画给他指了指自家破败的屋顶,苦笑,“若有一身本事,我也就不会落魄至此。谁不希望自己能够重振门楣,光宗耀祖呢?” “当然,倘若县令大人看得起我,我自当竭尽全力。” 而此刻,沉默的人变成了陆平。良久,他充满歉意地一抱拳:“县令大人体恤民情,自不会勉强。” 应见画心中冷笑。 体恤民情?是害怕他不小心把世子治死,不仅占不到好处还惹一身腥吧? 7、风寒 事情没谈拢,陆平公务在身主动请辞,还拜托他传个话,说过几日再来拜访。 应见画答应下来,稍送了几步,视线不留痕迹地扫过他一身肤黑,心想,妖怪就是妖怪,连审美品味都如此清奇。 杜知津怕不是把眼珠子跌坏了才会瞧上这块炭。 “姊姊姊姊!黑大块走了,我们回去吧!” 红花眼神好,远远看到陆平离开,扯了扯杜知津的袖子。待两人回到院前,她却留下一句“我娘喊我回家吃饭”跑了。 现在小孩都这么活泼的吗?杜知津疑惑,推开门看到坐在桌前的应见画,脚步陡然一顿。 这个表情......是生气了吧? 她才要不动声色地退出去假装自己没来过,耳畔便响起幽幽的声音:“不吃拿去喂狗。” 杜知津:“......吃。” 三杯鸡下死,做狗也可以。 可饭桌上的气氛太过凝重,她就是再心大也吃不下。随便垫了两口之后,她开始思考,为什么这顿饭比不过以前吃的青菜白粥? 吃青菜白粥的时候,应见画会和她一起。杜知津恍然大悟,连忙追问:“你怎么不吃?味道不合胃口?” 应见画一筷未动,面前的碗空空如也,半点痕迹都没有。 他用帕子蒙住口鼻,淡声道:“我不喜荤腥。这些口味太重了,闻着犯恶心。” 他才不吃陆平送的东西,嫌有股煤味。 “有吗?我明明特意少放了茱萸。”杜知津夹起一块仔细嗅了嗅,犯难,“好像是有点......唔,早知道再加点水了。” “等等,这顿饭是你做的?”应见画微微瞪大眼,一时忘记掩住口鼻。 她点头,和他邀功:“是啊。不仅菜是我烧的,原料都是我亲自上山打的。” 话说出口,她猛地想起应见画不准她出门更不准她动用武力,顿时一阵后悔。 不会又要挨罚了吧...... 怀着痛苦的心情,她正襟危坐,在心里悄悄打起了腹稿。可不知是应见画忘了这事还是怎样,杜知津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预想中饱含怒气的长篇大论。 偷偷觑一眼应大夫在做什么......哎?怎么吃上了?吃得还挺开心? 留意到她的视线聚过来,应见画放下木筷,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问:“所以你下午和陆平去打猎了?” 杜知津把一块骨头丢给进来讨食的小黄狗,随意道:“嗯,就在后山。” 忽地,她想到什么,抬起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但我比他强。我打了两只,他只打了一只。” 应见画点点头,动作不咸不淡,听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杜知津本以为他至少会夸自己一句,见状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和小黄狗面对面。 她捏了捏小黄狗的脸蛋,无声叹气。 忽然,面前多出一个碗。“给我的吗?”见他颔首,她好奇地凑近闻了闻,评价,“很甜,还有股豆子的味道......甜豆浆?” 喝一口,她惊得双眼发亮,心情瞬间由阴转晴,嘴角沾着豆浆和他说话:“好喝!” 应见画矜持点头,未置一词,嘴角却微微上扬。 没有多高兴,只是一点点。 两只鸡,杀了一只还有一只。应见画正犹豫把鸡养在哪里才不至于整个院子发臭,杜知津先有了主意:“要不把它卖了吧。” 应见画面露不解:“为何?你需要吃肉滋补。” 杜知津摇摇头,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表情诚恳:“你感受一下,它已经好了,一点血也不流。” 闻言,应见画当真侧耳听了会她的心律,眉头一点点松开。 一息六次,跳得很正常。但这过分柔软的触感是......不对,他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 如触明火,他倏地收回手,双颊涨红。 偏偏那个怪声又在这说风凉话:【应大夫害羞了~舟舟再接再厉!争取早日把他扑倒!】 谁、谁害羞了! “医、医者眼中,病患不分男女,一切都是为了、为了治病!”他背过身去,用手背碰了下自己的脸,触到一片火热。 好烫...... “应大夫?”杜知津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恼了,绕到他身前,弯腰去看他的表情,“你怎么了?脸红红的......” 应见画一把抓住她欲探究的手指,两道目光交汇,他慌忙移开,紧紧盯着茅草屋顶道:“没什么...只是今天赶路有些、有些累了。” “可我感觉你像是病了。”杜知津没被他糊弄过去,掰开他的手仔细端详他的脸。 她是剑修,力气比一般人都大,岂是应见画轻易能够撼动的。也就是在此刻,在她一心一意注视着他的此刻,应见画方察觉,她的眼睛很特别。 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纯粹的黑,因为足够深沉吸收了所有日光,凝成一枚岁月的矿石。粗糙、明媚在她眼底别无二致,她分不清,或者说世间万物都不及她的眼眸珍贵,所以她不用去分辨。 被她注视着就像被安静的日光无声包裹,让人不由自主地丢盔弃甲、肝脑涂地。 他抬手隔断她的视线,语气听起来很是恼羞成怒:“松手!还有,闭上你的眼睛和嘴,我是医师你是医师?” 杜知津默默停下动作,心想,应大夫像吃不到肉骨头的炸毛小黄。 ———— 山雨欲来,屋顶本就稀疏的茅草又被风刮了些去,杜知津用几块石头压住剩下的茅草,勉强挽救了局面。 但情况依旧不乐观,“如果雨下的大恐怕还是会撑不住。应大夫,你家里有没有备瓦片?或者村里有没有泥瓦匠,我们趁现在雨还没下先预防一二。” 应见画迎着漏风的窗闲适翻书,仿佛压根不受大雨影响:“没瓦,没钱。” “药已经煮上了,等会记得喝。” 杜知津无奈。 应大夫不知怎么了,像忽然得了臆症一样,不仅不愿意和她多说话,还离她远远的。要不是屋子只有一间,再远也远不到哪去,他说话她还不一定能听见。 既然屋主人发话了,杜知津也不好说什么,喝了药便只能在榻上打坐,静候大雨。 酉时二刻,本该被余晖照耀的武陵村陷入了彻底的黑暗。狂风大作,墨云滚滚,暴雨如注。密密麻麻的水珠砸在窗上,发出“砰砰”巨响,似要穿墙凿户、夺人性命。 一声惊雷乍响,树枝剧烈摇晃。杜知津收回视线,投向地上背对她的那道身影。 今夜露湿霜重,他这么睡一定会得风寒......她静下心来,一股融融暖意汇聚在她掌心,又经她手流向应见画。就在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无形力量即将落到身上时,应见画出声:“杜知津,不要做多余的事。” 那股力量顿时停住,须臾后土崩瓦解,散向屋内每个角落。 杜知津盯着渐渐被雨水打湿的茅草,心中涌出一股无力。 她不明白,分明只是一个小法术,根本不会影响她恢复,为什么就是不被允许呢? 应大夫有时候挺倔的,比小黄还倔。 雨势渐大,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钻进来,又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好冷......好热......眼睛为什么睁不开,像被糊住了一样...... 艰难转醒,应见画只觉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屋内也下起瓢泼大雨,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水中。 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丝暖意,保持意识不被冻住。 有什么很凉快又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脸,他不禁抓住它,像将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好舒服...好想、再近一点......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把整张脸埋进去,顺便蹭了蹭。 味道也好喜欢......一直留在他身边吧...... 杜知津垂眸,看着怀中满脸病态红痕、死拢着自己不放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 应见画在一片月白中醒来。 月白? 他猛地抬起头,在昏沉的视野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杜知津的脸。 这次他没有尖叫,因为他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屋外依旧阴风怒号大雨倾盆,他的意识就像外面暗沉的天,辨不清何为天、何为地。 “你醒了?”察觉到他的挣扎,杜知津睁开眼,低低地问。 应见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脑中一团乱麻,最后只说了一个字:“......水。” 杜知津立刻起身给他倒水。她离开后,应见画才发现他居然睡在榻上,身上盖着家里唯一一条薄被。 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她的话去借几片瓦、又或者找隔壁黄家借一床被褥? 这样他们就不用挤在一张窄窄的榻上。 “给,温的。” 他接过,才喝了一口就不要了。杜知津未置一词,将碗放到旁边,又端来一碗药。 接收到他疑惑的目光,她解释:“是根据你写在医书上的笔迹熬的,用的是最普通的伤寒药配方。” 应见画调动混沌的脑子回忆一番,确定那个方子还算对症后,强撑着直起身喝了半碗。 在他拒绝继续喝药后,杜知津盯着他,试图激将:“既然大夫都不愿喝药,那我不想喝也是情理之中吧?” 应大夫:...... 应大夫喝完了药,并使劲浑身力气瞪了她一眼。 杜知津心情倒很好。有力气瞪她,说明病得还不算严重。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声音沙哑地问。 杜知津:“不到寅时。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困意难以遏制地袭来,他重新躺下,盖着实在算不上厚实的棉被,呆呆看着她打坐的背影。 她还穿着最开始他给的那件旧衣,薄薄的一件,漏进来的风一吹就能吹起来。 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杜知津问:“要我再去煎药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脑子里的浆糊好像被摇匀了,竟朝她伸出一只手,慢慢道:“你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8、八字 其实话说出口,应见画就后悔了。 他在说什么?简直和邀宠一样...... 索性有风寒这层在,才不至于让他脸上无端的红潮显得突兀。他缓缓将脸颊埋进被衾里,嗅到一丝熟悉的药香。 是她身上的那种,他亲自熬的药香。 风寒好似更重了些,头昏脑涨,呼吸不畅。等了会也没见杜知津有反应,他忍不住向外偷瞧一眼,发现她守在窗下的药炉前,正一下一下扇着火,好似压根没听见他刚才的话。 这让他悬着的心稍微放下去了些。炉子里炖的却不是药,是昨天剩下的那只鸡。 应见画:“你不是说要把它卖了换钱吗?” 杜知津揭开盖子又往里面添了把枸杞,答:“原本是想攒着钱帮你把东西赎回来,但现在你的身体更要紧。” 他一愣:“赎?赎哪样东西?” 她不答,屋内一时只有炉火哔剥和宿雨敲窗的声音。良久,应见画混沌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音调稍稍提高:“你看见了?” 杜知津背对他点点头,面容隐在跳跃的火光下,被蒙上一层暖色:“那是你母亲的遗物吧?理应珍惜。等我...等我把醉岚拿回来便想办法替你赎回。” 因高烧而昏沉的脑子总算快了一回,他沉默一瞬,道:“不全是为了你。况且,死物而已,没有活人重要。”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自己有两把剑,取自“醒来明月,醉后清风”,手边却一直只有醒月,不见醉岚的踪迹。 身边少了一个人形火炉,时间久了风灌进来,吹得人手脚冰凉。他朝里侧缩了缩,全身藏在薄被下,依旧难以遏制地感觉到冷。 “另一把剑在哪?你要怎样才能把它寻回?” 杜知津略一思忖,道:“约莫是掉在虎穴潭潭底。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我恢复到从前的状态,站在岸边唤一声,它就会出来了。” 应见画见缝插针地刺她:“你也知道要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你昨天还和陆平上山打猎,玩得不亦乐乎。” 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翻旧账,杜知津默默戳了戳炉底的树枝,借此掩饰尴尬。 片刻后,她忍不住小声为自己辩解:“没有玩得不亦乐乎,我还记着不能用力过猛,不然怎么会才捉到两只。” 换做平常,满山猴子都只有被她撵的份。 应见画轻哼一声,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少顷,他漫不经意地开口打听:“你觉得陆平此人如何?” 那怪声说什么对不起他,爬墙磕一口平舟,听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首先可以判定,陆平的出现让妖怪分了心,但爬墙是何意?难道妖怪和他仅一墙之隔?可隔壁住着十年邻居黄家,若是黄家人被它夺舍,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还有这个“磕一口”,只听过“磕一个”,磕一口怎么磕?用门牙磕核桃? 一句话里有大半句听不懂,只能从陆平下手。 见他没再揪着她跑去后山打猎的事追着不放,杜知津松了口气,回想道:“身手不错,虽然比我差了些,但作为一名捕快已经很够用了。不如说以他那样的功夫居然才是一名捕快,挺让人费解。” 听着评价还挺高?两人当真情投意合。 胸中没由来地蹿起一股无名火,很淡,也很莫名。他暗唾那妖怪三心二意,见着一男一女都能“磕”。 “哦对了,他今年二十一,月俸二两,家里有一个九岁的妹妹。”杜知津口述,“胸闷气短,心跳很快,可能患有心悸之症。” 说完,身后传来应大夫凉飕飕的声音:“哦?是吗,看来陆捕头身子很虚啊,需要好好补一补。” 她赞许地点点头,补充:“还有,他说他的生辰八字是......” 应见画惊了:“第一次见面他就把八字告诉你?”不怕被扎小人? 杜知津也是一脸疑惑:“是啊,我还以为现在流行给大夫看病前先说八字。”顿了顿,她道,“我好像没和你提过。你让我想想,我的八字应该是......” 他想说根本没那个规矩,却还是听完了,并在心底换算。 庚子年......她居然才十九岁?才大他两岁? 思及第一次见她时那满身的血污,他禁不住想,寻常人在她这个年纪也才成家立业不久,至多为柴米油盐的生计烦恼,哪里会到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地步。 不过她这个八字......“陆平是水命,你是火命,五行相克,八字不合。” 杜知津愣了愣:“应大夫你还会看八字?我师尊也想让我学,但我一听长老念经就想睡觉,一点没学进去。” 她感慨:“你我真应该换个身份,你替我去上学堂,我替你给人看病。” 应见画腹诽她给人看病还得了?明明只是年少慕艾心跳加快,她给人诊成心悸之症。 “那什么样的八字才合得来?我属火,相合的属性......是木?”野鸡想要炖得软烂,非得熬上一两个时辰不可。闲来无事,她索性找点谈资。 应见画教她:“除了简单的五行属性,还要看阴阳、十神、大运、流年......一两句讲不清楚。”虽说“一两句讲不清楚”,他还是把其中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他说了多久,杜知津就支腮在下面听了多久,只觉应大夫实在是个当教书先生的好苗子,讲得比那些长老们好多了。 最后,她问了一个问题:“应大夫,你的八字是什么?” 应见画声音一顿。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忘了。” 忘了?杜知津诧异, 真的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而且,他明明对此颇有研究。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身为医师也无法避免。 中午应见画的精神好了一点,起来喝了一碗鸡汤又躺着说了好些话。可临近夜晚,他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几近滚烫。 这就不是杜知津翻翻医书能解决的事了。应见画强撑着指挥她抓药熬药,有些药屋里没有了,她还想冒雨上山,被他喝止。 “咳...我病了尚有你在照顾,要是连你也病了,我们两个在这里等死吗?” 他是她的大夫,最知道她的身体,现在只是看起来康健,实则不堪一击。 普通的小打小闹还好,她毕竟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养了几日伤就和没病一样。 但她的底子仍旧亏空,他虽然不清楚,但也模糊地感知到,应该是所谓“修为”尚未全部恢复。所以他才一直禁止她动用内力,却并不阻止她偶尔外出。 杜知津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的话越来越少。 鸡肉炖得软烂,应见画却难以下咽,最后全落到她的肚子里。她忽然想起昨天他带回来的甜豆浆,暗道如果是那个,他也许会有胃口吧。 但显然,现在的天气不允许她外出,应见画也不同意。 随着星斗开始在天边不甚明显地闪烁,夜幕悄然降临,本就深沉的天色愈发幽邃。 黑暗会让人心变得脆弱。杜知津翻箱倒柜也只找出半截燃过的蜡烛,堪堪能照亮榻边一角。 这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应见画家中多么清贫。 没有一片瓦的屋顶、永远青菜白粥的饭食、找不出第二根的蜡烛。 可就是这样贫寒的他,宁肯将母亲的遗物典当,也不曾想过把她抛下、任她自生自灭。 黯淡烛光下,他紧闭双眼,敛去清醒时的锋芒,露出几分柔软。长睫如绿绦,此时无风,便安静地泊在岸边,纤密垂落。 绿绦惊动水面,他睁开眼:“你在看什么?” 杜知津直言相告:“在看你。” 她直白得近乎坦荡的回应,让他像是被突然被人扼住喉咙,呼吸一滞,睫羽不自觉轻颤。 回过神来,他慌慌张张扭过脸,欲盖弥彰道:“又不是头一天看......之前也不见你这样盯着。” 其实之前也有过几次,每次都以他落荒而逃做结尾。 他暗暗瞪她一眼。 修道之人居然如此轻浮,呸。 杜知津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说着自己心中的念头:“应大夫,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睫毛很长?长到像一把小扇子。” 应见画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闷闷的:“这话你留着对陆平说吧。” 他可算明白了,妖怪会缠上杜知津,就是因为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 “为什么要对陆平说?我没在意过他的睫毛长不长。”她觉得奇怪,以为他烧糊涂了,凑近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犹嫌手上带了寒气,她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 轻轻一声,她的面孔在他眼底无限放大。 砰、砰。 沉重的心跳在这一刻陡然轻快,他听到妖怪在耳畔聒噪大叫: 【这都不亲?应见画你是不是男人!】 9、故事 应见画心想我不是男人难道你这只妖怪就是了吗? 沉寂许久的声音此时几次三番出现,他忍不住问:“你当真没感觉到这屋里有奇怪的东西?” 这已经是应见画第二次就此事发出疑问,可见他内心的急迫。杜知津放出神识,一层波浪以她为中心荡开,向四周散去。须臾,她朝他摇头:“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 他微微皱起眉,因为怪声迟迟不出现而放松的心重新一紧。 现下杜知津查不出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她修为没有完全恢复,能力有限,或许等她拿回醉岚便能迎刃而解;一种则是那个妖怪的修为在她之上,刻意避开了她的探查。 如果是前者,那么一切好说。如果是后者...... “你会这么问,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她唤出醒月,警惕地环顾四周。 应见画按住她拔剑的手,解释:“许是病得太重,脑子里总是嗡嗡的,休息一会便好。”在她恢复修为之前,他不能打草惊蛇。 闻言,她赶忙催促他快点睡觉。以往只有他催她的份,一朝身份置换,他躺在榻上,心中不是滋味。 杜知津泼药回来,见他还在和屋顶大眼望小眼,继续激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应大夫你不以身作则,又怎么让病患信服?” 应大夫咬了咬后槽牙,不情不愿地闭上眼,只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杜知津思考了一会,拉过板凳在榻边坐下:“既然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她把他当三岁小孩了? 话虽如此,应见画的眼睫却显而易见地平静下来,摆出一副准备听的模样。杜知津清了清嗓子,悠悠道: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停。”他睁开眼打断她,面无表情,“如果你要说的是这种俗套故事,可以现在就闭嘴了。” 杜知津眨眨眼:“怎么会是俗套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尼姑,捡到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不足月的女婴,被扔到尼姑庙门口时,襁褓中除了一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什么也没有。老尼姑将她拉扯到五岁,看出她有灵根,便辗转托付从前的师妹,把她送入仙门。” 听到这,应见画反应过来这可能是杜知津自己的身世,不由一愣。 她是......弃婴? “可惜老尼姑年纪大了看走眼了。女孩并没有天赋异禀的灵根,她只比普通人强一丁点,再差一点几乎都摸不到修炼的门。老尼姑的师妹很头疼,因为根本教不会啊,那女孩长到六岁,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要知道就是仙门里的一棵树沾染了一年仙气,结的果都比别的树多。” “女孩自知修炼无望,甘愿只当一名扫洒弟子服侍终身。就在所有人都要放弃她的时候,仙门中一位很厉害的前辈突然出现,指着她说,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很厉害的前辈?是她口中的师尊吗? 应见画仔细回想一番,试图从记忆里翻出几个人名,未果。 武陵村实在太偏僻,他只知道有等闲山的存在,却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人。 “......整个门派都震惊了,因为那位前辈从没有收过徒弟,一收徒收的还是个‘小废物’。可只有女孩和前辈知晓,她们从前见过,在一个湖面冻得结了冰的严冬。” “小孩子贪玩,大冬天也要在湖面上凿个洞钓鱼。那天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盯着她看了好久,最后还把鱼吓跑了。女孩很生气,瞪了她一眼,还被石子绊了一跤,出了个大糗。可就是这么个缘故,前辈记着她了,后来第二次见面就把她认作徒弟。” “前辈不愧是前辈,不光自己厉害,教导弟子也很有一套。女孩的修为突飞猛进,几年间就成为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并在十五岁那年得到了独自下山历练的机会。” “她很开心,买了许多丹药符纸准备回去孝敬对她有养育之恩的老尼姑。她都想好了,哪些丹药包治百病、哪些丹药可以延年益寿。有了这些,老尼姑便能无病无灾地安享晚年。可等她返还尼姑庙,却只听到老尼姑十年前便过世了的消息。” “十年前?”应见画愕然。 杜知津点点头:“......对,就在女孩离开的那年。” 屋外雨声渐小,连风也轻了,潇潇雨歇,如泣如诉。 他出言打破寂静:“后来呢?” “后来?”她漫不经心道,“后来女孩死了。” 应见画猛地一惊:“怎么可能?你、不是说话本子的主角一定会活到最后吗?” 倘若女孩死了,他面前的又是谁? 杜知津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睛,直言不讳:“人都会死的。” “那也不能咒自己死,你快把刚才那句话呸掉。”他恼了。什么人啊,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别她一句话就给咒死了。 见她不吭声,他气得卷了大半被子往里裹,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谁教她这么讲故事的?哪个人听了她的故事能睡着? ———— 第二日天气好了些,虽然仍旧阴沉沉的,但总不至于屋外大雨屋内小雨。 应见画的病也和天气一样,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坚持杜知津病的比他严重,杜知津坚持不让他干活,两个人谁也不让谁,最后各退一步,各挑一边。 应见画负责把前几天没来得及收进去的药材分门别类,挑挑拣拣一番看还有没有能用的。杜知津则揣着他典当剩下来的铜板找人买了一堆新的茅草。 瓦片暂时买不起,茅草总该换批新的。二人忙活一上午,可算把屋顶搭好了。 杜知津站在屋顶,指着院中各处对他道:“等我拿回剑就上山猎鹿猎熊,卖掉鹿角熊皮后,先把你母亲的遗物赎回来,若还有结余便买一批瓦,以后雨天你就把草药搬到屋里,这样就不会淋湿了。” “还有,你之前不是想建个鸡圈?也可以弄一个,就在靠着黄家的地方。那块地方蚯蚓多,我总看见红花挖了蚯蚓去喂自家的鸡。养了鸡还可以养鸭养狗,鸭血粉丝最入味,鸭汤也很滋补,而养狗的好处就多了,看家护院赶鸡赶鸭......你瞧隔壁的小黄多招人喜欢呀。” 不知是不是为了弥补昨晚把他惹恼的事,杜知津今日的话格外密。而应见画也没那么容易原谅她,冷着一张脸分药。 杜知津偷偷觑他一眼,第一次知道何为祸从口出。 好在红花和黄伯娘的出现解救了她。黄伯娘说她娘家妹子,就是村头老刘家的闺女过几日就要出嫁了,作为嫁妆的一副桌椅却被昨晚的雷劈坏了。这会去镇上的路也不好走,找不到木匠,可把她妹子急死了。 “我也是听春燕说木姑娘你会这方面的手艺,这才腆着一张老脸请姑娘过去试试。”黄伯娘也不让她白干活,还带了一篮子鸡蛋,少说有五六个。 她就算不给报酬,杜知津也会走这一遭。一来她急于离开应见画的视野,二来黄家对他们多有照拂,举手之劳,做便做了。 见应见画不反对她出门,她拉着红花的手,一大一小往村头刘家走。 黄伯娘还留在院子里,听到身后传来应见画冷冷的哼声,笑道:“我来时听到木姑娘说想建个鸡舍再养条狗,看来应大夫也好事将近?” 闻此,应见画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解释:“伯娘误会了,她只是我的一个病人,并非伯娘以为的那样。” 看着黄伯娘笑而不语的模样,他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 罢了,总比把杜知津当成采花大盗强。他深知想在乡野生活,必要时必须失去一些无用的东西。 “请问,应大夫在家吗?” 门外响起一道男声,应见画听出是陆平,不由蹙眉。黄伯娘见他有客便告辞回家,与陆平擦身而过时,在心底赞叹了一句好俊朗的后生。 和应大夫不相上下啊。 陆平并不是空手而来,他左手抱了一束红艳艳的杜鹃,嫩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瞧着便知是大早上刚摘下的。单是杜鹃,应见画肯定会唾一句俗,可偏偏陆平此人颇有心机,居然还配了两枝淡粉的桃花和一枝新绿的柳条,野趣盎然,这束花的品味一下从“下里巴人”变得“阳春白雪”。 察觉到他的目光,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腼腆:“我妹妹说现在的姑娘都喜欢这个,不知道木姑娘喜不喜欢。对了应大夫,木姑娘呢?”言罢,他立刻用视线四处找寻起来。 应见画想说你的木姑娘连真名都不告诉你,还指望什么呢? “她不在。你若是为了之前那件事,我们或许还能谈谈。若是为着她的事,出门左转不送。” 出门左转,是河。 陆平仍然捧着花,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担心它磕着碰着似的:“应大夫你别误会,县令大人已经找了别的大夫给世子治病。我今日来,为的是私事。” 他将视线投向药架旁神容淡漠的人,眼里闪烁着猛兽争夺地盘时的光芒:“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应大夫你和木姑娘是什么关系吗?” 10、平舟 “既然知道自己很冒昧,为什么还要问?”应见画反问,“再者,我和她是何关系,和你又有何干?” 被劈头盖脸的怼了一顿,陆平也不恼,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话:“我听木姑娘说她是你的病人,那木姑娘的病要紧么?” 一看他满脸关切的模样,应见画心里就燃起一股无名火。这人怎么回事?没见杜知津都病成那样了,还只一心想着些情情爱爱风花雪月的事,他的关心竟如此肤浅? 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应见画面不改色地扯谎:“要紧,她...无法生育。” 反正杜知津是修道之人不掺尘缘,此生大概不会怀孕生子。 对普通男子而言,单单无法生育这一条便足够他们望而退步。他本以为陆平也是这样的人,未料到陆平说:“两情相悦,悦的是彼此的人、也只是彼此的人。无关父母兄弟,更无关祖宗后代。” “或许应大夫很看重血脉传承。但我粗人一个,也不是什么名门望姓,夫妻恩爱便好,不在乎什么子子孙孙。”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反倒衬得应见画心胸狭隘非君子所思。应见画气得把手里的艾木掰得咯咯作响,冷冷盯着他:“粗人一个?我瞧着陆捕头倒是伶牙俐齿,颇有秀才风范。” 秀才在别处或许是夸人的话,在锦溪城却绝不是。只因前几年出了个作恶多端的钱秀才,凭借拍溜须马的功夫傍上了承端郡王,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无恶不作。最后落得个溺水而亡的下场,有许多人说是从前被他害死的那些人报仇来了。 应见画说陆平“颇有秀才风范”,几乎就差指着鼻子骂了。陆平面色稍沉,扬起的唇角也放下去,突兀地问出一句:“你对木姑娘......”“姊姊你看!这里有只好漂亮的蝴蝶!” “呀,蝴蝶旁边怎么还有块石头呢,走开走开。” 面对红花的童言童语,杜知津很想说石头天生就在那里,要挡路也是蝴蝶挡了它的路。但她看着小姑娘快眨抽抽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听到脚步声,陆平倏地站起身,抬头挺胸,并把花藏在身后。 一扫刚才的沉郁,他朝她一笑:“木姑娘,你回来了。” 杜知津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对这个捕快的印象还不错,回以微笑:“好久不见。” 红花看看牵着自己的姊姊,又看看脸色黑得和夜晚一样的应见画,默默松开了手。 应大夫,红花只能帮你到这了。 “也没有很久。其实、其实我昨天就想来寻你了,不过雨下得太大,县衙忙着修缮水利,实在腾不出手。”“哦?修缮水利?这可是件大事。锦溪城城如其名,临水而建,梅雨......”“咳、咳咳!” 眼见两人就要若无旁人地侃侃而谈起来,应见画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果然,杜知津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快步走到他身侧扶住他:“你怎么了?可是风寒还没好?” 他没说话,纤长而浓密的眼睫低低垂下,拢住眸底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只隐约流露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哀怨。她想起昨晚他烧得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担忧道:“别在外头待着了,回屋吧。” “应大夫病了?医者不自医,万不能掉以轻心。”陆平作势要扶人,然而还未近身,便被应见画拍掉他的手。 “啪”的一声,很清脆,像扇在人脸上的耳光。 杜知津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异样,立时上前隔开他们,对陆平说:“先失陪一会。” 陆平点头,望着她搀扶着应见画的动作,若有所思。 应大夫对木姑娘,似乎不仅是医师对病患的态度。 ———— 应见画发现,自从遇到杜知津之后,自己就变得极易反悔。 比如某个神智不清的夜里、比如方才。 他大可不必对陆平动怒,更不必做一些卑劣的争风吃醋的手段。杜知津和陆平于他而言不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吗?难道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加在一起就变得重要了? 所以,当杜知津再次向他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时,他拒绝了。 “他在外面,你去罢。” 他扭头不去看她,盯着墙边的茅草屑。 这是今早他们一起修葺屋顶时落下来的。 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抿了抿唇。 她今天能帮他修屋顶,或许明天就能帮陆平修屋顶。于她而言,他应见画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她独自出来,陆平连忙上前,关切地问:“如何?应大夫的病很严重吗?需不需要我去镇上请大夫过来?” 杜知津摇摇头,谢过他的好意:“今早便已好转。应该是身体太弱,还吃不消长时间在外面走动。” “这样啊。”陆平点头附和,“也是,应大夫是医师,成日坐堂看诊,不像我们捕快日日操练、东奔西走。” “对了木姑娘,我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 话音落下,他从身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花束,眸光清澈:“上次去后山,我见你一直看着这花,猜测你喜欢。” 杜知津“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是在看花丛后面有没有兔子洞......不过还是谢谢你了,花很漂亮。” 一大捧娇嫩的花儿拢在怀里,衣角发丝都沾上清香。她好奇地拨弄了一下杜鹃的花瓣,心想,好巧,杜鹃也姓杜。 听罢她的解释,陆平脸上笑意更浓:“那我们下次可以专门去找兔子洞。周围的山我都走遍了,知道哪里物产丰饶有野兔出没。” 她起了兴致:“真的?那你知道哪里有大虫或者熊吗?” 陆平瞬间愣住:“啊?木姑娘你问这个......是想为民除害吗?” 好不一样的姑娘,志向竟如此远大。 杜知津摆摆手:“我身无长物,拜应大夫所救,却没什么能报答他的。便想着将猎物换些钱财,起码把诊金药钱还上。” 原来如此......陆平稍思片刻,道:“武陵村的后山就有。不过野兽凶猛,木姑娘如果要上山,不若叫上我一起。” 杜知津好奇:“你不是捕快吗?领着俸禄还要补贴自家?” 她以为陆平这番话是要和她合作的意思。 陆平笑着摇头:“陆某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分文不取还去干什么? 风夹杂着花香吹来,那味道很好闻,像春日里开满花的山谷,又像某些悸动的少年心事。 她看着眼前渐渐染上红云的面孔,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大家,都很容易脸红呢。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静谧里,陆平几次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向她发出邀请:“木姑娘,兰浴节,你会来吗?” ———— 【不愧是前期势头很猛的平舟股,陆平你小子好样的!就要直球就要直球!】 应见画很想一柄药杵砸死在他脑子里叽叽喳喳的某妖,反正这妖怪除了时不时骚扰他一下,几乎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别的影响。 但他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谁知道妖怪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寒着一张脸,用废药方堵住两只耳朵,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声音。谁知妖怪不依不饶,甚至更起劲了:【哎呀阿墨你不要掩耳盗铃~要自己去争取,现在傲娇已经退环境了!】 又是一些胡言乱语,听着就烦。 他冷哼一声,继续誊抄药方,却发现自己落笔写下了“平舟”。 ...... 【噗。】 门外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他猛地起身打开房门,朝杜知津道:“该喝药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森森寒气,让人听了直打冷颤。 见那束花已经从陆平手里转移到了杜知津手里,他什么话也没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木门在原地摇晃一下,终究没有阖死,留下一道微小的空隙。 陆平见状,识趣地提出他该走了。杜知津送了他几步,回来时遇到扒着门框偷看的红花,想了想,抽出一朵杜鹃送给她。 “这也是红花哦。”她摸着红花的脑袋,说。 应大夫在屋子里煎药,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冲淡了她身上的花香。 杜知津现在喝起药来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只是她总感觉应见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点紧张。 药汁溢出,将一小块素白的衣衫染成黑色。应见画瞧见了,丢过去一方帕子,嗤笑:“毛手毛脚。” 手帕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脸上。杜知津把帕子扯下来,瞥见右下角绣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绣花虽小,模样却很精致。她忽然想到刚才陆平的话,问他:“应大夫,兰浴节是个什么日子?” 他翻过一页书,随意道:“是这边特有的节日,一些无聊的传说。” 什么喝过锦溪水的两个人会长长久久相携到老......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杜知津如实答道:“哦,因为陆平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 “砰!” 书桌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她愕然抬头,看到一向珍惜书本的应大夫失手打翻了砚台。 11、醉岚 不过应见画很快恢复正常,一边收拾被打翻的砚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答应了?” 杜知津还给他帕子,蹲下一起收拾残局:“没,我怎么可能答应。” 闻言,应见画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又觉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忙用疑问掩饰:“为什么?” 陆平一厢情愿?其实她对他根本...... 杜知津把最后一点墨痕擦掉,手腕不可避免地沾上黑色,显得突兀。那颜色实在太惹眼,于是它晃到哪里,应见画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最后,它晃到了她唇边,被一抹红色含住。 他倏地收回目光,脸颊隐隐发烫。 杜知津舔掉手腕上的墨迹,口吻随意:“因为兰浴节在下个月,而那时候我已经病愈离开了吧。” 离开...... 脸颊的温度迅速消下去,应见画抿抿唇:“是啊,下个月你肯定离开了。” 这语气,听起来怎么颇为不舍呢? 杜知津歪着头看他:“应大夫,你不想我离开吗?” 他“呵”了一声:“没有医师不希望自己的病人尽快病愈,我是、我是担心你一月内凑不齐诊金。” “这事简单。”她召出醒月,当着他的面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在空中留下一道流星般的弧度。 “我感觉自己的修为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最迟明日,我就能把醉岚取回来。应大夫,你想要熊皮还是虎皮?” 应见画睨她一眼,语气不善:“说得好像熊和虎都是石头似的,杵在那里任你剥皮抽筋。这么神通广大,虎皮熊皮算什么,我若说要天上星月,你也给我?” 他句句带刺,原本是想让她消停会,别动不动把猎虎猎熊挂在嘴边,凶兽是那么容易打死的吗? 她却把醒月放在他掌心,一笑:“星月没有,但醒月我有。” “现在,它是你的了。” ———— 杜知津说最迟明日去取醉岚,便是明日。 应见画担心她一个人又晕倒在虎穴潭边上,难得没有去城里卖药。 她纳罕:“应大夫,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她可是凭一己之力斩杀了炎魔,多少修士做不到的事情,她一人两剑就解决了! 应见画没搭理她,又往竹篓里塞了几幅止血生肉的药包才作罢。杜知津无奈,只得背着沉重的竹篓,带着他上山。 虎穴潭位于后山深处,寻常人走路过去足要一个时辰。应见画对这条路很熟了,再加上他开辟了一条小道,能把时间缩短到半个时辰。 但杜知津......应见画只觉得自己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山脚到半山腰,再一眨眼又从半山腰到山顶。 从山顶往下俯瞰,树木丛生之中环绕着一潭幽深的绿水,比他记忆里更深邃神秘。 杜知津指着虎穴潭中间,隔空点了点:“醉岚就在那里。” “你要怎么做?” 刚才的一番遭遇太过神奇,他不禁看了眼自己脚下的醒月。 是的,他们是坐剑...不,或者该说“御剑”上来的。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浩浩乎若冯虚御风......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察觉到他不安的情绪,杜知津心念一动,醒月再次凭空消失,让他二人的双脚落在地上。 他忍不住跺了跺脚,确定足下是真实的土壤后,悄悄松了口气。 “我师尊说过,剑修的最高境界就是人剑合一,剑随我心。”她走到山顶最高处,半步之外便是悬崖,仿佛一阵风就会腾空。 半步之遥,一线生机,可她偏偏起了谈性:“应大夫,敢不敢和我再打一次赌?” 应见画在后面看得一阵后怕,催促她:“别站得那么偏,快回......” 然而话音未落,眼前杜知津的身影忽然向下坠落,眨眼间只剩下洁白的衣角。他先是愣住,反应过来后快步朝前一抓,只抓到淡淡的药香。 而底下越来越小的那个人却在笑,仿佛很享受向下坠落的瞬间。她的身影在树木之间、在云底湖面,如一阵来去自如的风,本非凡人可以触碰。 白衣如帆,立湖为海。 此刻应见画觉得,或许这副模样的杜知津才是真正的她。她是等闲山剑修,是手刃大妖的侠客,浮云难蔽,抚剑扬眉。 “醉岚——” 一声令下,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蓦地泛起阵阵涟漪。之前她指过的地方汇聚起一口漩涡,漩涡中心是深不见底的黑,却随着她的逼近迸发出一阵光芒。 遮天掩日,似有鲸鸣。 短暂的失神之后,应见画眼前重新聚拢起颜色。而这些颜色当众最耀眼夺目的,当属崖边悬空的一人一剑。 杜知津迎着不知何时升起的大风,如御无物。长剑在她手中散发着淡淡光芒,剑穗上的银铃被狂风卷得叮当乱响,却盖不住剑锋割裂空气时发出的清越鸣啸。 醒月、醉岚,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一柄明明如月,一柄引风生啸。 而杜知津,是它们的主人。 ———— “应大夫,你有没有想过平时多活动活动,强健体魄?” 手握双剑,杜知津就如放归山林的狼犬,剑下亡魂无数。 应见画使起醒月来再不陌生,十分顺手地一剑下去,凶兽立马开膛破肚、头破血流。 他顾不上抹去脸颊颈侧的腥臭的鲜血,只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熊或者一只虎。 想咬死她。 “我对我自己的身体很满意,不需要强身健体。”又是一剑,磕到了虎牙也没有关系,反正断的是虎牙不是剑。 杜知津也没闲着,双剑的好处此时就体现出来,可以左右开弓双管齐下。 黑熊皮糙肉厚,比大虫更难收拾,这件苦差事自然落到了罪魁祸首身上。应见画停顿一瞬,看着手底下才收拾到一半的尸体,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何为绝望。 谁来告诉他,她到底哪里来的精力,一口气杀了两只?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这两只动物的尸体发烂发臭他也决计做不到。虎骨、熊胆、熊掌都能入药,虎皮、熊皮也是贵物,是以他一面绝望,一面欣喜。 杜知津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她千挑万选才挑中了这两只,均是身上煞气太重食过人肉的凶兽。经应见画指认,老周家三岁大的小儿子曾命丧虎口,而刘家的四叔在上山采药时被黑熊吃了去。杜知津提议,不若送些虎肉熊肉给他们,他同意了。 “山中如此凶险,应大夫你当真不想学些武艺傍身?”她几次三番提起这个话题,应见画听得恼了,拧眉瞪她一眼:“怎么?你想让我变成陆平那样?” 见她不说话,他便知自己猜中了,冷哼一声,讽道:“陆平那样又如何?还不是得不了......”他想说“还不是得不了你的青眼”,在心里过一遍,却觉得不妥。 这话什么意思?陆平得不了她的青眼,谁能得了她的青眼?况且,他管她喜欢甚么样式的人,她就是喜欢一块炭、一颗石头也与他无关。 “......还不是得不了县尉之职。”最终,他把话搪塞过去。 杜知津好奇:“没想到应大夫你还有此等上进心。你想做县尉?” 应见画瞥她一眼:“我若说想,你该如何?” 她沉思几瞬,迟疑道:“尽心辅佐你?” “嗤,净是些无用功。”他摇了摇头,神情散漫,“你放心,我不会挟恩为令,要你去做超出你能力的事。” “何况,我也不稀罕当什么县尉县令。一帮尸位素餐的狗东西。” 杜知津眨眨眼。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应大夫口中听到骂人的话,额,之前骂她“疯了吗”不算。“尸位素餐”“狗东西”,连用两个重词,足见应见画心中之恨。 那,他因何生出这股怨恨? 没由来的,她想到了他那早逝的父母。 12、中意 “你母亲的遗物当了多少?这些东西足够赎回来吗?” 应见画算了算,微微颔首:“够的,行情好甚至还能余下一点。” 闻言,杜知津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你明日便去城里吧,这种事赶早不赶晚,要是被别人买了去可就不巧了。” 他无声应下,眼睫却微微下敛。 可惜,赎不回来了。 他们在山里待了半日,下山时已近黄昏,村里炊烟袅袅,犬吠声混着热闹的人声从矮墙里飘出来。回屋稍微整治一番后,村头响起了唢呐的声音。应见画有些意外:“村里有人做席?” 杜知津道:“刘家姑娘今日定亲。” 未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村里的八卦,应见画惊奇地看着她。接收到他的目光,杜知津解释:“是红花告诉我的。而且之前黄伯娘不是请我去给刘家姑娘做木工活吗?我还收了一枚喜蛋。” 经她提醒,应见画这才回忆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也拿些熊肉给黄伯娘吧。” 杜知津当然没有意见,转而对这桩喜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问他民间嫁娶都是什么样的步骤:“我还没见过正常的婚嫁呢。” 应见画:“难道还有不正常的婚嫁?千百年来不都一个样吗,讲究的人家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六礼俱到。不讲究的比如农家,摆几桌酒席两家邻里亲戚吃一顿便算是妥了。” 刘家家境在武陵村算是殷实,故而在两者之间,但也就是多请了一顿酒席的区别。 “这么说来,你们修真者的嫁娶很不一样?” 杜知津冲他摇摇头:“我们宗中也有结为道侣的真人,并无什么特别的安排。结为道侣前后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两方的剑上会挂上一模一样的剑穗。” “只是剑穗?不用住到同一处洞府?”他搜刮着曾经看过的仙侠话本子,搜刮出“洞府”这个词。 “不用啊。修真者特别是我们剑修,常常一剑下去劈掉半个山头。两个剑修住在一起还得了,一天一座山都不够劈的。” 应见画张了张嘴,说:“不住在一起,如何见面?” 杜知津想了想,答:“确实不常见面。约莫半年一次?每半年掌门会召集除闭关外的所有弟子回宗。大家聚在一起彼此切磋,取长补短。” 他忍不住问:“既不住在一起也不见面,那成了亲和没成亲有何差别?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成亲?” 杜知津表示她也不知道:“听长老们说,宗里有道侣的真人其实很少,十年也不见得会有一对。” 听完她这番话,应见画蹙起眉头:“这和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杜知津含笑看着他,觉得应大夫这副模样着实有趣,她还以为他无所不知呢,没想到会相信话本里写的东西。 她摇摇头,道:“若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动不动为一人屠一城,不消宗门出手,天雷先把他劈了。既入道门,尘缘了了,爱恨情仇皆是过眼云烟。” 应见画不服气:“我看你也不像斩断尘缘的样子。”那妖怪还盼着她和陆平是一对呢。 杜知津正色道:“我确实还没做到,但我师尊是这么说的。” 两人正说着话,红花在院子里窜来窜去,见他们出来了,忙招呼:“木姊姊、应大夫,快来吃饭呀!” 黄伯娘也跟着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端正两碗油润润的炒青菜,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二人对视一眼,抬腿往刘家走去。 红花作为小主人,吃得满嘴流油,眼睛亮晶晶的。她把杜知津扯到自己那桌的空位上,附耳和她说悄悄话:“我在饭里埋了一块红烧肉,是特意留给你的哦。” 她很喜欢这个姊姊,会梳头、做小木偶,还送过她一朵花!原本她对应大夫是有些怕的,虽然不似其他孩子那样闻风丧胆,但也常被她娘训斥没规矩。自从木姊姊住到应大夫家里后,她连带着看应大夫都顺眼了! 应见画浑然不知自己沾了杜知津的光,局促地坐在桌边,和一众熟悉或不熟悉的村民寒暄起来。 村民们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但他其实不常来这种酒席。因为...... “小应啊,你如今多大了?是不是翻过年就十八了?” 他就知道。应见画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周叔记性好,今年确实十七了。” “唉,你这孩子能长这么大也是不容易。”周叔边说边叹气,然后话锋一转,“你娘若是还在,也该给你琢磨亲事了。你瞧瞧刘家的孩子,比你还小一岁呢,婚期定在兰浴节,说不定明年啊,老刘就抱上外孙了!” 此时应见画脸上的笑已经有点僵了,推辞道:“家中贫寒,不敢想这些。” 周叔猛拍大腿:“这有什么不敢的?你有一身医术,还有这张脸。十里八乡最俊的一张脸,不能白白浪费啊!” “你听我说,我有个认识的姑娘,大你三岁,家里......” 这种话自从他开始往后山跑后,村里的叔婶伯娘就说过无数遍。大部分人都是出于好意,并不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可正是因为“好意”,应见画没法狠下心来拒绝。 不然说他不举吧,没有生育能力总不会有人看得上吧...... 不过这话怎么有点耳熟......他抬眼看向杜知津,发现她居然吃得挺开心,全然不似他这边的紧迫。 他突然生出一股不忿,便夹了一筷子豆角给她。 杜知津吃肉吃得正香,碗里猝不及防多了一堆豆角,疑惑地“唔”了一声。 他淡淡提醒:“你大病初愈,不能吃太多荤腥。” 其实农家做菜哪有什么荤腥?他就是看不惯她置身事外。 杜知津也没怀疑,当真吃起了豆角,并评价:“这个手艺一尝便知是黄伯娘,她喜欢做酸豆角。” 她一开口,周叔的注意力瞬间转到她身上,乐呵呵地开始打听:“姑娘你叫什么啊?今年多大?家里是哪里人......” 桌上其他人纷纷摇头。周叔这人没啥大毛病,就是喜欢给人保媒拉纤,村里的姑娘小伙甚至狗都被他祸害过。 杜知津被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手足无措,试图向一旁的应大夫求助,却看到应见画微扬的唇角。 怎么有种她被坑了的感觉...... 面对热情的周叔,杜知津招架不住,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回答:“木矢水。”“十九。”“老家......嗯,四海为家。”......“中意什么样的小伙?” 最后一个把她难住了,她不知道中意是何意。 周叔给她解释:“哎呀,中意就是喜欢啦。” 杜知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飘向一旁的应见画:“那我中意应大夫。” 此话一出,席上突然一寂。 连好不容易脱离苦海的应见画也怔住了。 数道灼热的目光汇聚到他们身上,风头一时盖过了真正的新郎和新娘。 “怎么了?不能中意应大夫吗?”见大家都愣在原地,杜知津不解地问。 武陵村许多习俗她都不知道,什么兰浴节什么中意。没得到回应,她只当自己无意间触犯了村里的习俗,犹犹豫豫地补了一句:“那我可以中意红花吗?” 原本在帮她娘端菜的红花听此,赶紧“嗒嗒嗒”地跑过来,冲她甜甜地喊:“我也中意姊姊!” 杜知津嘿嘿一笑,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赵二叔连忙打圆场:“哈哈哈,谁不中意我们小红花呢?长得和盘子似的。” 这话红花可不爱听,立马跳起来纠正他:“是银盘!月亮的那个银盘!单说盘子是骂人的话!”“好好好,是是是。” 场面重新热络起来,周叔经过这一出,再也不敢随便给人说媒,闭着嘴直到酒席结束。 出人意料的是,应见画也没怎么说话。 杜知津一直憋到晚上回家才问他:“应大夫你又病了吗?嗓子不舒服?”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背对她道:“......没有。” 自从杜知津修为恢复得差不多后,应见画就同意了“她打地铺”的提议,所以现在睡在榻上的是他。 杜知津想说明明嗓子都哑了,还说没有。但她深谙应大夫别扭的心思,不到病得下不了床,他是不会承认的。 对此,她只能悄悄使屋内变得暖和一点,好让他睡得更踏实。 一夜无话,杜知津照例说了“好眠”。院子里很安静,静到能清晰听到隔壁小黄跑来跑去的脚步声,静到应见画辗转反侧的动静都要控制到最小。 他睁眼对着窗外漆黑的天,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回荡。 “我中意应大夫。” 她怎么能......他知道她并不是那个意思、但是...... 榻上传来扯被子的哗啦声,杜知津猛地睁开眼:“应大夫你还好吗?” 应见画没出声,半晌,她听到又一阵掀被子的哗啦声,接着便是他恶狠狠的威胁:“杜知津,以后你不许说中意别人,尤其是陆平!” 又关陆平什么事?杜知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问:“那,可以说中意你吗?” 应大夫总不是别人吧。 榻上的人再次僵住,片刻后,他咬着唇,恼羞成怒道:“不可以!” 13、祸事 经过十几日的调养,杜知津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个恢复速度实在惊人。应见画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除了心口的伤疤没有完全愈合后,其它地方的伤已经无碍。 “意思是再养上一两天我就能走了?”她问。 应见画一边收拾药瓶,一边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顺便刺了一句:“你想留下给我当药童也可以。” “当真?应大夫会给我开月钱吗?一个月给多少?” 他怔住,一时分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说笑。若是说笑,以她的性子不会如此促狭。若是认真的...... 见他眉头紧锁,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杜知津忍俊不禁:“应大夫两袖清风,如果我留下来,恐怕会把你吃穷。” 此言一出,应见画立刻断定她刚才的话是故意诈他的,语气中满是无奈:“叫你别和红花学这些没用的。” 也不懂她们一大一小怎么玩到一起去的。红花学她,成天拿着一柄木剑要村里的小孩喊她“燕子大侠”;而她呢,每天和红花学些“江湖之道”,殊不知红花去过最远的江湖就是村里那条小溪。 说到红花,杜知津似乎讲过要趁着自己离开前把武艺传授给小姑娘。应见画常用的两个竹篓都被昨天的战利品塞满了,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城里。 杜知津纠结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不去了。 “我就不去了,我和红花约好了的。你拎得动这些东西吗?不然我送你到城门口?” 应见画叹息一声,拒绝了她的提议:“我搭赵二叔的车去。” “好,一路顺风。” 听到身后传来门被关上的声音,应见画深吸一口气,迈步向村口走去。 村口并没有赵二叔的牛车,他也没有走通往城里的大路,而是踏上了一条小路。 即将到达锦溪城城门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从竹篓里取出一件纯黑的袍子。衣裳穿到他身上的刹那,应见画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不仅身形缩小了,连面容都变得平平无奇。 他拎着两个竹篓到袁记当铺前,声嗓粗哑地开口:“开门。” 袁记当铺紧闭的大门迅速从内打开。掌柜一见是他,激动地迎上去:“莫大夫您可算来了!快快快,贵客有请!” 他瞥了眼身后缓缓关上的大门,心中嗤笑。 鱼,上钩了。 ———— 杜知津与红花扮家家酒,绝非一时兴起的戏耍。初次相遇时,她就看出红花身上有灵根。 并不是极佳的苗子,多半和当初的她一样,资质只比普通人强一点。但因为长在“干净”的山野里,红花心性纯良,而修行之中最重要的便是心性。 多少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误入歧途,又有多少百年功成的高手毁于心魔。 资质是步入道途的敲门砖,心性才是能否得道的关键。杜知津不算个很好的师父,所以她并没有存着让红花一步登天的心思。 她只是想让她有自保的能力,或者更进一步,有保护家人的能力。 武陵村太“干净”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干净”无非两个原因,一是这里有高人设下的阵法,任何邪祟不得进入。二是这里有大妖的气息,其它妖魔不敢靠近。 她能将炎魔吸引到虎穴潭绞杀,说明并非前者。 若是后者......她能确定,武陵村里没有任何一只活着的妖怪。 所以,这里曾经有一只法力超强的大妖,强到即便它死亡,余威仍能震慑数年。 而一旦这种气息消弭,周围的妖魔必将因垂涎大妖尸骨蜂拥而至。届时,她或者其他修士若没能及时赶到,武陵村恐将遭受灭顶之灾。 杜知津不可能一直驻守武陵村等待妖魔现身,灭掉一个炎魔,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炎魔,师尊让她一直往前走,她便不能停滞不前。 倘若红花能够独当一面,也许事情还有转机。红花不明白杜知津的心思,只知道今天的木姊姊格外严厉。她的掌心都磨红了,木姊姊仍皱着一双眉。 偏偏她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再苦再累也咬牙忍住。还是杜知津发现她手心都出血了,这才慌忙喊停。 她取了应见画放在屋里的金疮药,一点点为红花敷上。红花红着眼,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女孩坐在椅子上,杜知津蹲下身与她平视,问她:“红花,你想要修行吗?” 红花一怔,连眼泪都忘了擦:“什么是修行?” 她稍思片刻,解释:“修行就是降妖除魔,扶正黜邪。” “降妖除魔,会死吗?”红花咬着手指,怯怯地问。 她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就算在村里“横行霸道”,她也只是孩子。 杜知津不会强迫她去做她不喜欢的事。 所以她毫不避讳,坦言:“会哦。” “你也知道吧,我刚被应大夫捡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你爹还把我认成了女鬼。” 红花点点头,又摇摇头:“姊姊才不是鬼,鬼没有影子。” 杜知津一笑。 这是她教她的,没想到她记得这么牢。或许红花的天赋远在当初的她之上。 “对,你要记住什么是鬼、什么是妖。”她缓缓开口,“这世上有很多妖,它们会伪装成人,但终究不是人。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红花大声道:“角、胡须、尾巴还有耳朵!” “真聪明。”杜知津赞许地看着她,手掌在她眼前一晃,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便附着在红花眼前。 她边领着她往外走,边指着四处讲解:“天地灵气以五行为基,另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白青黑赤黄。阴为紫,阳为碧,现在你所看到的世间万物,都由它们组成。” 闻言,红花立刻兴奋地“看”向四周,惊叹不停:“草是青色的,水井里都是黑色,天上、天上有好多种颜色......哇,姊姊你好厉害!我要和你修行!” 掌心拂过她绒乎乎的发顶,杜知津轻叹着摇头:“傻念头,仅凭这个可作不得数。” 红花迷糊了。明明刚才还问她要不要修行,怎么她现在答应了,姊姊反倒反悔了? “那我去问爹娘!如果爹娘都同意了,姊姊你可不能反悔!我们说好了!”说完,她一蹦一跳地冲进自家院子里,高声嚷嚷,“爹——娘——我要...啊!爹!你的腿怎么了?!” 欢声戛然而止,杜知津神色一凝,几步走到黄家院子里,瞬间明白了红花为何惊叫。 只见黄大伯的右腿上,缠着一只黑色巨蟒。 再定睛一看,那巨蟒却非实物,而是由一团黑气环绕而成。 “妖。”她对红花做出个口型,红花立刻心领神会,推着她爹往应见画家中走。 黄大伯被女儿的尖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训她:“你这丫头叫啥?你老汉的腿不一直这样?” 红花想说才没有,思及她爹啥也不知道,最终只能叹气。 黄大伯看不懂女儿的行为,只能寄希望于杜知津:“这、木姑娘,俺家丫头和你说了啥?” 杜知津连忙找补:“红花的意思是,应大夫找到了治腿的办法。” “当真?俺这条腿废了十年了,现在有救了?!”一听有治腿的法子,黄大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红花一把按住自家不安分的爹,叉腰道:“你安静点!” 红花遗传了她娘的性格,在家中一惯是黄伯娘老大她老二。黄大伯无法,只好听女儿的话住嘴。 三人进了屋,黄大伯忍了忍,没忍住,问:“应大夫也不在家啊?” 杜知津和红花对视一眼,红花一指窗外:“娘回来哩!”黄大伯立刻转头去看,杜知津趁此机会一个手刀砍下去,“啪”的一声,黄大伯晕了。 见此,红花满眼崇拜地看着她,脸上写着“教教我教教我”。 杜知津莞尔,当着她的面抽出醉岚,心想。 当时想给红花露一手没成,总算给她找到机会了吧。 “哇——”虚空取物,取的还是一把威风凛凛的长剑,红花彻底被她征服。 杜知津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她马上用两只手捂住嘴,表示自己一句话也不说。 待周围安静下来,杜知津屏息凝神,持剑重重刺出。那黑蟒原本还想逃,却被剑光划破鳞甲,腥血如泉喷涌而出。 黑雾散去,妖怪粉身碎骨。 红花再也遏制不住喉底的吃惊,激动地扯着她的衣角:“姊姊你好厉害......你比陆捕头、不,你比将军比大侠比武状元还厉害!姊姊姊姊,你刚才那个,我也能学吗?” 杜知津揉了揉她的脸,轻声道:“当然,而且你比我厉害多了。你一眼就看穿了妖怪的伪装,我却直到今天才发现。” 黄大伯的腿疾也是应见画的一块心疾。多少年了,无论应见画怎么配药,他的腿都见不得半点好转。可原来他的腿疾并非药石可医,而是妖魔作祟。 不过此妖成形不久,之前只以黑雾的形态盘旋,妖力微乎其微,直到最近才修成真身,没想到立刻被红花识破。 欣慰之余,她心底升起一股不安。 为什么,妖怪会在这个时候成形?这是否意味着......原本庇护着武陵村的大妖余威,即将失效? 14、疑云 半个时辰后,黄大伯悠悠转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腿。 从外表上看,他的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旧与常人无异。这他也知道,老毛病了,外头显不出来。十年前不知道伤到哪里,找了许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以为这次也不例外,可稍一抬腿,立刻感觉到不同之处。 “这、这......”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两行老泪差点落下来。红花嫌弃地看着自家爹,接着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肩:“爹,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黄大伯喜极而泣也不忘纠正女儿:“要谢也是谢木姑娘和应大夫,和你有啥关系。” 见红花郁闷了,杜知津连忙抱抱她,解释:“此事红花确实出了不少力。大伯,回头和伯娘说一声,晚上给她添个蛋。” 有她作证,黄大伯不信也得信。他有些不适应地抬着恢复正常的腿,一边半信半疑地回头:“啥?这丫头还有学医的天赋?” 红花从杜知津臂弯中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眼眸亮闪闪,神气极了:“不止嘞!你女儿是个有大出息的,你和娘就等着以后享福吧!” 既然决定了要“修行”,红花又是个藏不住事的,立刻就要向她的小伙伴炫耀,于是杜知津被她领着在武陵村一众孩子们面前嘚瑟了一遍。 “姐姐你是神仙吗?”“哇,那、那我也能学吗?”“我不信!上次来的陆捕头才是最厉害的!” 一干叽叽喳喳中,杜知津注意到有个孩子提到陆平。 之前红花也说过类似的话,陆平和孩子们走得很近? 二柱替她答疑:“前几天我们的风筝飘到树上,是陆捕头捉下来的。” 前几天,那就是邀请她去兰浴节的那次。她点点头,顺便教了他们几个怎样让风筝飞得更高的办法。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红花问她:“姊姊,你小时候也放风筝?” 杜知津回忆了一下自己在等闲山的童年时光。 扯着鸟妖的尸体在天上跑,算放风筝吗?嗯...这个还是别和孩子们说吧。 突然,二柱又想到一件事,蹦起来试图吸引她的注意:“陆捕头还问、问我们应大夫的医术怎么样!” 毕竟陆平好像是来找应见画治心疾的,问这个也无可厚非。她随意道:“那你们回答了什么?” 孩子们互相打量一眼,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恐惧。 杜知津:懂了,应大夫依旧能止小儿夜啼。 “哼,那小子就是恶鬼转世,每到夜里,就把你们这些小娃娃的心掏出来吃掉!”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咒骂。杜知津皱眉,看到一个目露凶光的老人。 一眼一手,面目狰狞。 孩子们倒不怕他,纷纷朝他扮鬼脸吐口水,被杜知津制止。 红花小声解释:“这是我们村里最讨厌的丁老头。他原本有个女儿,因为丁姊姊人长得漂亮,他为了还赌债就想把丁姊姊卖掉。丁姊姊哭着求他都没用,最后上吊死了。” “村里几户人家凑钱给丁姊姊买了一副棺材,没想到他把棺材卖了又去赌!村长打都打了,他还是不改。最后你猜怎么着?丁姊姊变成鬼也没放过他,咬掉他一只眼珠和一只手!” 说到“丁姊姊报复渣爹”,几个小孩都是一副大快人心的模样,可见这个丁老头干的不是人事。 杜知津吩咐红花带其他孩子先走,自己上前与丁老头对峙:“你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丁老头恨得咬牙,恶狠狠道:“我女儿根本不是自杀!是被他害死的!我的眼睛和手也是被他弄坏的!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你胡说!”红花“蹬蹬蹬”冲上来,怒骂,“丁姊姊就是被你逼死的!你要把她卖给七十岁老头。呸!真不要脸,女婿年纪比你还大!” “就是就是。”其他孩子也表示赞同,就连最胆小的二柱也小声反驳了一句:“应大夫虽然扎针很疼......但也没有你这么坏。你才是大坏蛋!” “大坏蛋!大坏蛋!” 被一群小孩驳了面子,丁老头恶向胆边生,抄起旁边的石子就往这边砸。然而杜知津比他更快,随手一折,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丁老头已痛得直冒冷汗。 她甩开他唯一的那只手,冷冷道:“不想一只手都没有的话,就滚。” 红花跟在她后面帮腔:“滚!” 丁老头阴鸷地瞪了他们一眼,飞快地走了。 ———— 锦溪城,承端郡王府。 应见画被郡王府的下人从正门送出来,临走前管家急急追上:“王爷派我送送您。不知莫大夫暂住何处?锦溪城偏僻,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望您海涵。” 他摆了摆手,口中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不劳烦王管家了。” 被拒绝,王管家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地目送他离开。待应见画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他立刻变了脸色,吩咐下人:“跟上。” 他倒要看看这个神出鬼没的莫大夫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应见画一早就猜到他们的谋算,几乎是在离开王府的瞬间就察觉到身后跟了一串小尾巴,便故意往地形复杂的巷子里走。七绕八绕之后,小尾巴少了大半,只剩下两三个。 时机已到,他在一群人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时候现身。 “你们在找我?” 那群人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出现,脸上均是惊疑诧异。 四周明明都是墙,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将他们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应见画嗤笑一声,从袖中抓出一把白色粉末撒出去。 霎时,异物钻进眼里导致短暂失明。巨大的不安和惶恐席卷了王府下人的内心,他们很快失去方向,开始自乱阵脚。 应见画趁着这个时机离开锦溪城。 将黑袍脱掉,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长衫,身姿清瘦,眉眼淡漠。 而等他回到武陵村,连声音也彻底听不出异样。有村人看见他,和他告状:“应大夫,你不在的时候,那老丁头去骚扰木匠姑娘了。” 木匠姑娘? 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木匠姑娘指的是木姑娘,即杜知津。 他太清楚丁老头的德性,闻言加快脚步往家赶。回到院中,发现杜知津正抱着睡熟的红花一下一下给她打着扇子。 见他回来了,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应见画心领神会,转身敲响了隔壁的门。 杜知津把红花送回家,出来看到满院子的零零碎碎,好奇:“你母亲的东西赎回来没有?” 应见画摇头:“没有。当铺伙计告诉我,东西已经被人买走了。” “被谁买走了?”杜知津张了张嘴,试图说点安慰的话,脑子里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半晌,她憋出一句,“书上说人和人的缘分是斩不断的,想来人和物的缘分也一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 原句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她觉得此言不妥。那本来就是应大夫母亲留给他的东西,怎么会是“命里无时”呢? 思来想去,还是因为她生病花光了应大夫的家底。 应见画见她没了下文,继续忙着收拾买到的各种东西,杜知津就坐在院里,手指间缠着一根稻草,不停地绕啊绕。 诊金和药钱结了,但恩情呢?恩情该怎么还? 她一向不擅此道,想不出来,干脆直接问。 “应大夫,这世上可有你心向往之却未得的宝物?亦或始终未能成行的夙愿?”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应见画垂眸,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她。 杜知津足够强大,她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做成任何事。 而他需要她—— “带我看看这座城吧。” 15、御剑 此前,杜知津不是没想过该如何报答应见画的救命之恩。 民间话本里的以身相许第一个跳过。金银钱财、功名利禄,虽然短时间内她做不到,但只要应见画肯等,她就能给。 但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发现应大夫对为官做宰嗤之以鼻,对钱财也抱着“温饱即可”的超然态度。 一言以蔽之,无从下手。 可她万万没想到,应见画的要求竟如此简单。 “只是带你看看锦溪城吗?”她反复求证,得到同一个回答。 “当然不是让你带着我走一圈。”应见画补充,“我想......坐你的剑看一看。你不是说‘富有天下的并非帝王而是行人’吗?我此生大概是走不出锦溪城了,那就好好看看它吧。” 杜知津一愣。 居然是她的话......给了他启发吗? 见她犹疑,应见画眼神黯然,低声喃喃:“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羽毛拂过杜知津的心头,令她一颤。 她猛地抽出两柄剑,摆出“请”的姿势:“任君挑选。” 闻言,他惊喜地扬起唇角,眸底滑过一丝璀璨光华,让人移不开眼。 麻衣素衫,却因为他的笑熠熠生辉。 “谢谢。”他轻声道。 杜知津摸了摸耳朵,只觉春日里的飞絮真讨厌。 撩过耳廓,引得一阵痒。 ———— 杜知津的两把剑中,应见画和醒月比较熟悉,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醒月。 但因为他没有修为无法御剑,必须依靠杜知津不断维持,所以两人一前一后,不能离得太远。 对此,杜知津提议:“不若我们共乘一剑?” 这样省时又省力。 应见画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行。” 他还记得上次两人御剑上山,因着只有一把剑的缘故不得不同乘。醒月平时看起来挺魁梧,可怎么一站上去,两个人竟离得那样近? 近到他一低头,入目就是她梳成一把的发丝。 她都不在意自己穿什么,更不会在意用什么绑头发。故而她的头绳有时是剑穗,有时是草茎,有时候干脆捡一根小树枝盘上。 她今天的“簪子”和那日的一样,都是桃花枝。 陆平送她的那束花里的桃花枝。 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仙法,几日过去,桃花依旧灼灼,明媚得那样刺眼。 他看得不舒服,索性闭眼。可闭眼之后其它感观被无限放大,他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以及同他一模一样的皂角味。 是了,他们同吃同住,身上的味道当然相同。 可他就是没由来地心慌,觉得脸上很热。山风很冷,靠近她的地方却滚烫。 今天总比上一次要好些,起码两个人分了两把剑。应见画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他会不会、掉下去? “你害怕?”杜知津察觉到他的紧张,问。 应见画坚决否认:“不怕......啊!” 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狂风袭来。若不是杜知津反应及时,他现在已经落入深渊粉身碎骨了。 杜知津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强装镇定,想当年第一次御剑,她有好多师兄都吓哭了呢。 不过她自诩和红花学了很多为人处世之道,现在已经懂得“看破不说破”。 所以,她没再提共乘一剑,而是递过去一片衣袖。 “嗯?” 见应见画没反应,她耐心解释:“这样抓着,会好一点。” 抓着衣摆?当他是红花吗? 应见画死不屈服:“都说了我不怕。” 只是御剑而已,有、有甚么可怕的。 杜知津思考。 杜知津顿悟:“那,我怕。” 他猛地扭过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是......” 然而“你可是剑修”还未脱口,只见她伸手揪住他的衣摆,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演:“啊,我好怕,所以要牵着。” “现在可以了吗?” 应见画紧抿着唇没出声。 半晌,风中飘来他模模糊糊的妥协。 “......也不是不行。” ———— 上一次太匆忙,根本来不及体验。如今应见画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乘云气,御扶摇”。 乘泠风去,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底下是蜿蜒灯火与连绵群山,锦溪逶迤其中,若一条墨色的绸缎,将沉默的村镇串珠成链。山岚拂面,带起远处寺庙的撞钟声,与城中商贩的叫卖遥相呼应。屋舍在夜色里影影绰绰,唯独檐下两角灯笼的光影映在水面,随波摇曳,恍惚间竟似天上银河倒垂人间。 这便是修真者看到的世界。 “真漂亮啊。”杜知津感慨。 锦溪城并不富庶,晚间能点的起通明灯火的人家少之又少。却有一家,不仅亮如白昼,还在溪水上游建起了高高院墙,将殊景独占。 这自然引起了杜知津的注意。她指了指那无边无际地院墙,好奇:“这是谁家?如此阔绰。” 应见画:“这是承端郡王府。” “承端郡王......”她念出这个名字,问,“他还有别的封地?” 他摇头:“不曾。承端郡王是先贤王第三子,世子袭位贤王,其余子嗣分封邑州诸城。” 听罢他的话,杜知津眉峰蹙得愈紧。 一个小小郡王,封地百姓以田耕为主,商路凋敝贸易不兴,那他又是如何积攒起这偌大家业? 她下山的几年不是没去过兴盛城池,自然见过不少富户。可哪怕是沿海一带的皇商,恐怕也没有如此奢华的住所。 或许正是因为锦溪地处偏僻,承端郡王才敢这般行事。 她沉默一瞬,半晌吐出四个字:“民脂民膏。” 应见画没说话,任暮风卷起袍角,他的神情也在暮色中晦暗不明。 “人心未必比妖魔良善。你们修士除得了妖魔,却降不了他们。” 杜知津唇角张合几下,避开他的目光,道:“这是尘缘。人间自有人间的律法,我们掺和其中,是僭越。” “不可杀人,亦不可为他们所用。” 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所以这世间的公道必须自己来挣,靠不了他人。” 闻此,杜知津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总觉得,应大夫这番话话外有话。 可定睛再看他的表情,却无任何异样。 她不禁皱了皱眉。 错觉吗? 兰浴节将近,锦溪城的夜晚也比往常热闹,自上俯瞰,城中各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 杜知津担心应见画在风中吹久了旧疾复发,应见画也担心她御剑时间太长体力不支,两人索性步行入城,四处逛逛。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兰浴节,虽然只是节前的气氛,却也让她新奇不已。 “兰浴兰浴,是要用兰草沐浴吗?” 杜知津停在小贩面前,好奇地看着摊上一捆捆的花草。 小贩见有生意,热情地和她介绍:“姑娘是外地人吧?兰浴节不仅可以用兰草沐浴,各种花花草草,只要带香,都可以拿去沐浴!比如艾草、藿香、白芷,我这还有提前一年晾好的干桂花,姑娘可要来上一束?” 这说法着实引人入胜,杜知津听得心动,指着小贩力荐的干桂花道:“就拿这束......”“慢着。” 眼见着一桩买卖就要成了,小贩脸上的笑才扬起来,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那束桂花。 杜知津抬头,就看到满脸不赞同的应见画。 于是她默默把要接桂花的手收了回去。 应见画瞥一眼她,接着把目光投到小贩身上,杀气腾腾:“多少钱。” 小贩动作一僵,心道这是遇上对手了,暗叹倒霉。 “二十文一束。” “二十文?你怎么不去抢。你知道如今一斤猪肉才要多少钱?买你一束花的钱够买两斤猪肉了!怎么,你家的花能当肉吃?” 小贩据理力争:“那花也不是天天买的!这可是兰浴节!谁家不买个一两束沾沾喜气?而且我这是存了一年的桂花,别处还没有呢!” “呵。”应见画冷笑一声,抓着杜知津的衣袖转身就走,“十文一束,爱卖不卖。” 杜知津还游离在状况之外,不懂他们怎么就吵起来了,以及,真就这么走了? 见她还直愣愣杵在原地,应见画又拽了一下她,试图通过眼神传达他的意思。 杜知津这才跟着他往外走,临走前还有点依依不舍:“我看过了,确实只有他家有桂花。其实,二十文也不算多贵的价钱。” “不许回头。”他警告她,压低声音道,“信不信那花就值十文?” 她摇首说不信。应见画薄唇舒展,教她数三个数。 “三息之后,他必叫我们回去。” 杜知津照做。 “一。” “二。” “三——” 最后一息还未数完,身后果然传来那小贩气急败坏的声音:“哎呀哎呀真是服了你们了。十文就十文!拿走!” 应见画唇畔弧度悄然上扬,眉梢洋溢着得意的笑,拉着她往回走。 而她看着他眼尾的笑意,想。 应大夫笑起来,比桂花还香。 16、有主 那束桂花最终以十文钱的价格成交,应见画后来和她说,若是再磨一磨,甚至还能压价。 此时小贩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担心他再待下去两人会吵起来,杜知津连忙说要去前面看看。 把花递给她的时候,小贩为报复,给应见画埋了个坑:“姑娘有所不知,这兰浴节还有一个习俗,便是男子需持花草而舞。” “哦?应大夫你会吗?”杜知津颇感兴趣。她还没见过男人跳舞呢,应大夫长得这般俊俏,跳起舞来也一定十分风雅。 应见画想也不想,态度果决:“不会。” 跳舞?他才不会效仿某些愚蠢的男子,扮作开屏孔雀哄心上人开怀。 他没有心上人,不需要跳舞。 “这样啊。”她遗憾地点点头,并没有过多在意,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别的地方。 应见画在她身后,掏出十枚铜板结给小贩,临走还顺了一枝艾草。 街上到处是等不及兰浴节就出来幽会的男男女女,若他手上无花枝,会被认成落单的对象。 之前他就吃过这种亏,因为没拿花被几个胆大的女子询问姓名家室可有婚配,后来他干脆不在兰浴节前后进城。这次若不是和杜知津一起,他依旧会选择在家中度过。 兰浴节对锦溪城百姓而言是个大节。这里汇聚着从各处逃荒而来的人们,彼此风俗不同口音不同,唯独一条锦溪,串联起众人,兰浴节就起源于此。 花神与水神在此一见倾心,水神以舞诉情,花神以兰回应。共饮锦溪水,良人常相随。 不远处的溪边,就有男子在林下练习着下个月的告白。什么“愿得一心人”,什么“明我长相忆”。应见画没由来地想起那个妖怪,若是它在这里,一定有一番声情并茂的长篇大论。 说曹操,曹操到。人潮拥挤,他和杜知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此时陆捕头正在赶来的路上,嘿嘿,修罗场。】 陆平? 应见画下意识扫视四周,果然在人潮末端看见一个捕快。他暗道真是阴魂不散,抬腿追上杜知津。 杜知津正学着他刚才的模样和商贩讲价呢,结果他一句话也没说,洒下十个铜板,拽着她就往前走。 她吃惊地张大嘴。 刚才那个糖画只要两文钱啊...... 应见画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往前走,也没说要去哪里。四处都是人,要想不被陆平找到只能往溪边树林里钻。起初他并未意识到这点,直到周围冒出各种奇怪的声响,他才如梦初醒。 光天化日......不对,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怎么敢...... 幸好此处光线不甚明朗,能够掩盖他脸颊异样的红。应见画倏地松开拽着她衣袖的手,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 杜知津的耳力比他好,她肯定听到了...... 她会怎么想?以为他是故意的? 他屏住呼吸,装作不经意地抬眼,却没看到任何意料之中的反应。 她低头啃着糖画一角,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四处的各种动静。 应见画:“......别什么都看,当心长针眼。” “那边有人在跳舞。”她指着前方,那里有两名男子,正围着一位姑娘跳舞。 其中一个肤色白皙,手上拿着柳条,跳得斯文腼腆。 另一个则奔放些,或许是以为四下无旁人,竟勾着姑娘的手挑开他衣襟。而姑娘显然很吃他这套,笑得合不拢嘴。 杜知津频频点头:“这姑娘眼光不错。” 袒胸露乳的那个颇有本钱,练得不错。 应见画:“......哼,有辱斯文。” 他不欲再在这里待下去,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走了。杜知津追上去,才走几步便被人叫住:“木姑娘!” 她缓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是在叫她,见来人是陆平,蓦地想起刚才那幕。 “陆捕头。” 应见画脚步一顿,猛地回身,便看到陆平和杜知津站在一处,一个笑得像傻子,一个仰头专注地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没动,驻足原地远远看着他们。 街市灯火把陆平红透的耳廓照得一清二楚。而他心悦的对象浑然不觉,低头摆弄他送的花。 郎有情,妾无意,却不妨碍他们并肩而立、浅笑低语,宛若一双璧人。 或许妖怪说的没错。 陆平和杜知津,确实相配。即便他有意避开,也阻止不了他们相遇。 他自觉多余,心里乱糟糟的。不愿再看他们相衬的模样,扭头没入人海。 反正她就快走了,陆平再怎么挽留,也不可能阻止一阵风离他而去。 “木姑娘,你...一人来此?” 杜知津摇摇头,往前看了看应见画的身影,没看到:“我和应大夫一起来的,现下他却不见了。” 陆平脸上的笑淡了淡,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我和你一起找吧,人多力量大。” 杜知津探出头,指了指他身后的一群捕快:“你不是有公务在身?” “不打紧不打紧。我们就是放值了出来走走、出来走走。”其中一个捕快迅速反应过来,带着群弟兄溜了。陆平松了口气,朝他们感激地一抱拳。 市井灯火绚烂,男男女女并肩行走,兰草香气久久不散。 陆平放缓脚步和她并立而行,略微垂首,就注意到她用来挽发的簪子。 是他送的那枝桃花。 或许知道自己承载着主人的心意,几日过去桃花仍旧鲜妍,花开不败。 却输人面。 他想放声大笑,因阿妹提醒过要收着点,遂握拳掩唇,故作惊讶:“木姑娘很喜欢桃花?” 喜欢的话,待过几日山寺的碧桃开了,他想约她去看。 杜知津茫然一瞬,顺着他的目光抚上簪子,恍然大悟:“因为好看。” 好看,顺手,所以一直戴着。 陆平险些要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把最讨厌的上司都想了一遍才堪堪压下。 街市拥挤,人潮互相推搡,一男子脚步踉跄着撞向他们。陆平还未回神,杜知津先一步注意到,伸手将他拉住。 她的掌心并不柔软,带着几分粗糙的剑茧,却叫人安心。 “当心。” 周遭人声鼎沸,他们之间却安静极了。 不,还有鼓噪的心跳,在不留余力地出卖着主人的心声。 陆平觉得他忍不了了。 他迫切地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 他...... 【桃花簪子神助攻!】 【哎呀哎呀牵手了~】 【陆平你脸红什么?】 【哦哦哦终于要告白了吗!】 应见画很想冲这个妖怪大喊能不能别在他脑子里叽叽喳喳。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陆平和杜知津进展到哪一步了,一、点、也、不、想。 哪有妖怪正事不干一天天惦记着儿女情长的那点破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都认了,唯独接受不了它天天磕平舟。 于是他抛弃了谨慎,胆大包天地教训那不知名的妖怪:“闭嘴。” 他本以为自己此举会触怒妖怪引来报复,却没想到什么事也没发生。 妖怪就像听不到他说话一般,继续沉浸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啊,果然被拒绝了呢。】 被拒绝?谁被拒绝? 应见画怔在原地,待凉风吹来才找回思绪。 陆平被杜知津拒绝了? 是了,以杜知津的性情,她或许还不知情为何物。 心情莫名变得放松,连耳边摊贩的吆喝声都不复嘈杂。他改变主意,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条街依着锦溪而建,自东向西,应见画回走便是逆行。 摩肩接踵间,艾草被挤掉。不仅如此,他整个人也被挤得东倒西歪,险些迎面撞上人家女娘。 女娘本想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入目一张俊脸,一下忘词了。 兰浴节盛大,许多小年轻,譬如刘家姑娘和她夫婿就决定当天成亲。因此兰浴节前几日也有特殊意义,大家默认上街的人都存了彼此相看的心思。今日虽不是正日子,却也透着“提前交心”的暧昧意味。应见画心中一慌,想拿出兰草证明自己是“有主的”,一时却找不到。 偏偏那女娘还问他:“你会跳舞吗?” 这时候若是回答“会”,那么女娘就会邀请他去溪边的树林里共舞一曲,因此应见画果断选择了“不会”。 “哎呀,白白浪费了一张好看的脸,可惜了。”一个女娘叹息离去,她身后却不知何时冒出了另一位女娘,正跃跃欲试地盯着他。 见前面的人走了,她问出了相同的问题:“你会跳舞吗?” 应见画抿了抿唇,此时无比希望那妖怪继续说杜知津那边的事情。 这样他就能找到她了...... “我已经给人跳过了,麻烦让一让。” 那女娘摇摇头,一语戳破他的谎言:“如果她接受了你,那你手上应该有一束兰草,但你没有。” 应见画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讨厌人多的地方,或许就不该在今天迈入街市。兰浴节、跳舞、赠花、心上人都是离他远之又远的词,他到底为什么会鬼迷心窍走到这里? 这些东西和他有关吗?不,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他此生都不会为谁跳一支滑稽的舞,更不会接受谁的兰草。 打定主意,他正要再次拒绝,眼前忽然多出一枝桂花。 抬头,是杜知津朝他伸出了手。 见他望过来,她笑了笑:“不接吗?” 17、离开 夜风卷着花香拂过鼻尖,他犹豫一瞬,伸手接过沾着她体温的桂花。 杜知津向他致歉:“这里人太多,一错眼就找不着人了。” 应见画微微点头,无意识攥紧了桂花。 那女娘看出他们是同行人,最后打量了一眼他便离开。杜知津望着女娘远去的背影,打趣道:“应大夫可真受欢迎啊。” 手臂被人用花枝轻轻碰了一下。应见画有些恼,收回花枝哼了一声:“哪有你受欢迎?” 陆平才向她表明心迹。 思及此处,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刚才和陆捕头聊了些什么?” 又恐自己这么问有打探的嫌疑,他连忙补充:“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谁知杜知津没有丝毫隐瞒:“他说他中意我。” 闻此,他不禁心下一沉。 虽然早已知晓结局,但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果然还是...... “我知道中意是喜欢的意思。”她仰头看了看墨色的天,又把目光投向身旁的他,“所以我拒绝了。” 应见画喉头一紧。 拒绝便拒绝了,看他作甚么?总不至于又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 “......你是修士,他是捕快,之间天差地别。你拒绝他是对的。”他别过脸,恰好撞进明亮的灯光里,眼波潋滟。 新夜清辉,霞姿月韵。 杜知津蓦地觉得之前在小树林里,那位女娘二选一选错了。 这种斯斯文文的小郎,不也挺好。 “应大夫,我之前不知晓中意是什么意思,冒冒失失地对你说了,真是对不住啊。”她诚恳道歉。 经过陆平这么一遭,她才明白自己当初的随口一说多么冒犯。 “你知道就好。”应见画似乎很想扭过头瞪她一眼。但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颤啊颤颤啊颤,却始终没有彻底睁开。 像在顾忌什么。 顾忌什么? 杜知津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结果。可就在她即将入睡,看着被稻草密密填满的屋顶时,相同的场景一下将她拉回某个夜晚。 她“啊”了声,恍然大悟:“应大夫,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不许我说中意别人尤其是陆平。难道你知道......” 话落却无人回应。杜知津向榻上探去一眼,只看到个裹紧被褥的背影。 殊不知她耳力极佳,一眼识破他在装睡。 呼吸不对。 但她并未揭穿,只是无声一笑,轻轻道:“好眠。” 依旧无人应答。 半晌,应见画在黑暗中悄悄睁开了眼。 这几日每晚听她念咒似的说“好眠”,他居然已经习惯伴着此声入睡。 可明日,她就要走了。 怅然什么?他不是一直盼着她早点离开吗? ———— 杜知津来到武陵村时轰轰烈烈(指和炎魔打斗发出的动静),走时也并不冷清。 黄伯娘一家来送她,尤其是红花的眼睛,肿得和馒头一样。 她蹲下身替她拭去眼泪,末了塞给她一枚拇指长的焰火筒。红花立刻不哭了,好奇地问:“姊姊,这是给我的吗?” “嗯,这是只有我们红花能用的焰火。”杜知津点头,教她怎么用,“你还记得我那天和你说的话吗?如果你在村子里看到妖或鬼,就立刻点燃它。” 这并不是普通的焰火,点燃的瞬间会形成一层结界,保护红花不受伤害。不过结界维持的时间有限,她必须尽快赶到,倘若结界遭受猛烈攻击,它所维持的时间也会变短。 也许她应该留下来再待一段时间,起码要教会红花自保...... 自觉肩上扛了天大的责任,红花拍拍胸脯向她保证:“放心吧姊姊,没有妖怪能逃过我这双眼睛!” “你这丫头,又在胡说什么。”黄伯娘拍了一下自己女儿的脑袋,对杜知津笑道,“多亏了木姑娘,不然我家老头子的腿还不知道几时能好。家里也没甚么拿得出手能够报答你的,便做了一些吃食,姑娘路上可以用些垫垫肚子。” 杜知津谢过,接来一闻,诧异:“酸豆角?” 黄伯娘微笑点头。 她瞧这木姑娘哪哪都喜欢。人长得俊不说,还有一门木工的手艺,性子也好,和应大夫站在一块,真真养眼的一对儿。 可惜......可惜两个人有缘无分,木姑娘就要走了,应大夫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杜知津和黄家人告别完,又特意走到应见画面前朝他躬身致谢。 “这些日子叨扰应大夫了。” 如果没有他出手相助,她或许早就死在虎穴潭了。 应见画没推辞,受了她这礼。他也备了一些东西赠她,不过不是吃食,而是一些草药,还有本医书。 杜知津接下,忽然忆起他当掉的那支玉簪,愧疚地低下头:“抱歉。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将你母亲的遗物物归原主。” “我说了,活人比死物重要,你不必介怀。”他摇头,拒绝了她的道歉。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连柳絮都比往常更少,慢说离别。 红花早被黄伯娘抱在怀里,哭红了眼。 应见画则独自站在路边,遥遥目送她离去。 似有所感,杜知津回首,两道目光交汇。 她的眼眸如初夏的锦溪,清澈见底,波光粼粼。 他移开了眼。 杜知津走后,红花坐在院子里望了许久,连吃饭都念叨个不停。 黄大伯也跟着一块念叨:“那姑娘指定有点神通在身上,一出手我的腿就好了。” “呜呜呜娘,我想木姊姊了。”红花被勾起伤心事,嘴一扁,眼泪说流就流。黄伯娘一边忙着安慰女儿,一边在桌底下踹了黄大伯一脚。 反正现在他两只腿都是好的,踹哪只都行。 黄大伯遭母女二人嫌弃,端着碗灰溜溜跑到院子里去吃。抬头,刚好看到应见画在锁门,便寒暄道:“应大夫这么晚了要去哪啊?吃晚饭了没?” 应见画同他打了声招呼,道:“她落了东西在我这,我得趁着她还没走远把东西送过去。” 黄大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是谁,联想到自家婆娘说的一些话,嘴张得能塞下一枚鸡蛋。 不得了,应大夫真动心了,这是要“千里追妻”啊! 天色不早,应见画没再继续和他聊,拱了拱手便隐身于夜色中。黄大伯端着碗,冲进屋子里大喊:“我嘞个亲娘,应大夫去追那姑娘了!” 屋外的小黄听到男主人的叫声,以为家里进贼了,立时警惕地“汪”了几声。 应见画自然也没错过黄大伯的反应,将其听在耳里。 他肩上背着竹篓,而竹篓里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她落下的东西”,只有一件黑色衣袍。 他的目的地也不是杜知津所在的方向,而是郡王府。 ———— 郡王府中,承端郡王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世子,闭眼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的妻妾不少,但子嗣凋敝,拢共只有这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如果世子有个三长两短...... “之前不是说有个什么莫大夫的药能让世子好些,现在他人在哪?” 闻言,张管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呼:“王爷,那莫大夫来路不明,偏又在世子重病的时候出现,恐怕心术不正,并非良医!” 承端郡王没睁眼也没说话,但额角突起的青筋彰显着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屋内十数个仆人,竟无一人敢出声。 偏在此时,床上的世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丫鬟上前服侍,被吐了满脸的血,不禁大声惊叫。 “一群废物!把人给我找出来!掘地三尺地找!”承端郡王怒道,一脚踹中张管家的心口,神情目眦欲裂。 张管家强忍剧痛,还要再劝,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报——王爷!莫大夫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王管家浑圆的身躯之后,站着个提药箱的黑衣男子。 承端郡王皱了皱眉。 此人......竟有几分眼熟。 18、报仇 锦溪城人人皆知,世子于一月前突发恶疾、昏迷不醒,郡王四处求医,甚至不惜花费黄金万两悬赏。 蔡冯便是被悬赏吸引而来的医师之一。 他是隔壁白榆城人,在收到故友锦溪城县令的书信后,快马加鞭赶了十天的路才来到郡王府。原本还揣着满腹壮志,可在见到世子后,他一心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黄金万两,保命要紧。 他从世子榻前退下,顶着承端郡王咄咄逼人的目光,颤声道:“恕小人眼拙...不、不曾见过世子这样的病状。” 说完,他双膝发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承端郡王一言不发,似是疲倦到了极点。王管家递了一个眼神,立刻有下人上前把蔡冯拖走,拖到一半被叫住:“慢着。” “让他看看那个药方。” “是。”张管家捂着心口,一瘸一拐地递上药方。王管家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暗骂一声真是贱骨头,那一脚怎么没把他踹死。 蔡冯拿着药方,因为手指发颤,足足看了半刻钟才看完。他被人挟持住,半跪着回话:“禀王爷,此、此药方并无不妥。” 王管家连忙道:“可见张管家多心了。这莫大夫当真是世外高人,有几分本事。” 承端郡王微微点头,吩咐下去:“就按他说的做。” “是!”王管家大喜,拿着药方出去唤人。路过张管家的时候,还“不小心”踩到了他的鞋。 世子又开始梦中口申吟,痛苦的模样令人不忍直视。承端郡王眉头紧锁,呼吸一声重过一声,良久,他沉声道:“你们都下去。” 蔡冯跟随众人离开,跨过院门时,又忍不住悄悄回看。 世子的病,绝无痊愈的可能。 ———— “此药一日三服,佐以晨、昏二道针灸,不出三日,药到病除。” 应见画将银针归位,掬一捧下人递来的水,仔细擦手。 承端郡王嘱咐人记下,目光紧紧盯着榻上不省人事的世子。 “药已经服下,针灸也施过了,为何世子依旧毫无反应?”张管家质问,眼神充满警惕。 应见画睨他一眼,发出声不明所以的嗤笑。 王爷面前竟如此无礼。他皱了皱眉,张嘴便要呵斥:“你!”“张管家未免太心急了些。若是信不过在下,大可自己上。” 说完,应见画还贴心地让出位置,摆出“请”的姿态。 见张管家气得脸都白了,王管家心中一阵松快,在一旁煽风点火:“莫大夫您说笑了。这来来去去换了这么多医师,也只有您能让世子睁一睁眼。哎,世子、世子是不是醒了!” 榻上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众婢女纷纷上前查看,连承端郡王也疾走了两步,唯独应见画不为所动。 “水......”听到世子虚弱的声音,承端郡王猛地回头,大喊:“水呢?还不快给世子端上!”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世子被喂着喝了几口水,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儿子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承端郡王:“我儿受苦了。” 父慈子孝,屋内众人全都屏息凝神,唯恐发出声响惊扰他们。倒是应见画,自顾自地收拾好药箱,抬腿就要走。王管家想拦又不敢出声,急得直冒汗。 世子也被他的动作吸引,目光落在应见画身上:“这位是......” 抓住话头的瞬间,王管家几乎是抢着跨前半步,满脸堆笑:“这位便是莫神医!世子能转危为安,全靠神医圣手!” 见承端郡王并未反驳,世子朝他一拱手:“多谢神医。” 眨眼的功夫就从“莫大夫”变成了“莫神医”。应见画淡淡说了一句“不敢当”,依旧向外走去。 “这......”世子一怔,承端郡王也皱了皱眉,问王管家:“他这是要去哪?” 王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笑:“莫神医说他云游四海,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七天,今日已是他在锦溪城的最后一日,明日便......”“胡闹!世子的病尚未痊愈,必须把他留下!”承端郡王呵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就和他说,无论他要什么,只要能把世子治好,本王都答应。” 他就不信,区区一个游医,竟还有拿不下的道理? 领了承端郡王的命令,王管家立刻动身,足足在库房里挑了半个时辰。 绫罗绸缎、金银宝石如流水般送入客房。 起初,莫大夫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可随着整间屋子都被奢物的光华填满,他终于松口了:“救人乃医师职责所在,既然王爷信得过在下,在下自当为王爷分忧。” 听完王管家的转述,承端郡王面上难得有一丝好脸色。 世子现在已经能半坐着和人交谈了,闻言好奇:“这莫神医究竟是何许人也?竟值得父王费这么多心思。” 承端郡王斜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怒其不争:“你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却整日耽于享乐,对御下之事一窍不通!教本王如何放心将王位交付于你?” 世子连声认错,心里想的却是,你只有我一个儿子,王位不传给我传给谁?心中不忿,面上不显,仍旧一副谦恭姿态:“还请父王赐教。” 承端郡王这才满意,道:“几日前,底下的铺子收上来一根通体剔透的玉簪,一看便知非凡物。尔后派人追查,又发现他在城中买卖草药,便遣了人去试探,得知他师从仙家,颇有些奇异本事。” 之后便是礼贤下士,请人上门。只不过前几回恐他有诈,一直不让他亲身接触世子,只远远看着。 没想到就是这样他也能对症下药。几番试探后,承端郡王方下定决心,正式请他诊治世子。 “见微知著,端倪可察,父王英明。”世子恍悟,接着不动声色地奉承,“我观此人心高气傲,想必是父王的雷霆手段威慑了他,使他甘愿肝脑涂地。” “呵,他若是那等见钱眼开的鼠辈,我自然不会相信。要的便是他有所求,却不俗求。”话里话外又是一次轻飘飘的指点。世子连呼“受教”,承端郡王这才离开。 倘若应见画在这里听完了父子俩的“御下之道”,一定会对他们嗤之以鼻。 什么见微知著,什么雷霆手段,简直令人发笑。 那玉簪就是他故意放出去钓鱼的饵,所谓“师从仙家”,也不过是从话本子和杜知津那里学得两三句。 奇珍异宝堆了满屋,应见画却未掷一眼,目光始终跟随着窗外天色,眸底寒芒闪过。 他与承端郡王积怨已久,此回化身潜入,就是为了报仇雪恨。 “莫大夫,王爷备下晚宴,请您......”“不去。”他回绝,“若王爷来问,便说我已睡下。” “......是。”丫鬟欠身一礼,退出门外,心想。 真是不识好歹,连王爷的邀请都敢推脱。 不过谁让他救活了世子呢,唉,这世上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很古怪。 ———— 是夜,孤月高悬,更深人静。 王府巡逻的守卫不禁打了个哈欠,困意连连。而他们严防死守的身后,正是承端郡王的书房。 承端郡王家大业大,各种亭台楼阁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旁人误入甚至会以为自己进了迷宫。如果无人带路,来客势必会在这错综复杂的院中迷路。 但若是问下人书房在哪,无异于找死。 应见画却没有这个顾虑。因为一天之前杜知津就带他“看”过郡王府,他清楚地知道哪条路守卫最少、最安全。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路上畅通无阻。他停在屋檐的阴影下,离守卫森严的书房仅几步之遥。 书房侧面有一扇合不拢的窗户,这消息是他从一个多嘴的小厮那听来的。他筹谋此事数年之久,自然方方面面考虑周全,恨不能把郡王府里所有事都打听清楚。 比如张王二位管家不合,比如承端郡王生性多疑,比如云记当铺和袁记当铺均为王府产业。 十年,足够他织出一张网,勒死仇人。 王妃养了群西洋猫,每到夜晚便四处乱窜,因着娇贵无人敢拦。他在路上洒了些荆芥,猫最闻不得这个味道,一闻便发了狂似的蜂拥而上。 “喵嗷!” 守卫们很快发觉了这群金贵小祖宗的踪迹,被乱了阵脚。应见画掐准时机,疾行、闪身、翻窗一气呵成。 这身黑衣能够变幻身形,加上他本就清瘦,落地时居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书房外的动静很快停了,立刻有人把守屋外,戒备森严。 他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确定没有露馅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夜色浓稠如墨,浸透整间屋子。应见画眯起眼,努力分辨着家具轮廓,却只瞧见月光在青砖上投下的惨白光斑。 他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东西?或许那东西根本不在书房,而是被承端郡王藏在别的地方?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心急,一次不成还有别的机会。可十年来的念想就在眼前却找寻不见,应见画难免有些失落。 那扇合不拢的窗户里漏进一隙月光,温柔如水,似故乡的霜。 他看着那隙月光,想起杜知津说过,人和人的缘分是斩不断的,人和物的缘分也一样。 那么母亲,你希望我找到它吗? 他在心底呢喃。忽然,月光以一种难以理解的速度在地上疯长,直指屏风之后。 应见画心中一跳,循着转瞬即逝的指引来到屏风后面。 承端郡王奢华至极,书房也尽显俗气,填满了各种珍宝,他却一眼看到墙上悬着的一幅挂画。 应见画,应、见、画......他的名字,原来如此。 他朝画卷伸出手,一颗雪白的圆珠从画中飘出,落在他掌心。 见状他愣了愣,不解此为何物。 如果杜知津在此,一定会告诉他—— 这是妖丹。 19、血恨 张管家固执地认为莫大夫不堪重用,但世子的身体确实在他的照料下越来越好。 到第三天,昏睡呕血的症状几乎消失了,境况好时世子还能下床溜达一圈。 经此一遭,承端郡王对莫大夫愈发信任,加上王管家时不时在一旁美言几句,承端郡王甚至冒出了把他留下的念头。 应见画当然不会同意,他弄出假身份就是为了之后能够全身而退,继续留在武陵村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师。幸好在众人眼里,莫大夫本来就是怪人,高人嘛,脾气古怪些也正常。 但他也没有完全拒绝承端郡王。承端郡王想留下他,无非就是担心哪天自己也得了不治之症却无人医治,应见画只好“勉为其难”地赠送他两颗灵丹妙药。 不多不少,正好两颗。一颗给重病的世子,另一颗...... “收入库房,严加看管!” 今日,应见画照例为世子针灸,还额外用灵药煮了一碗药汤。 从煮药到喂药,承端郡王全程盯着,确保任何一个经手灵药的下人都是他的心腹。 当然,药汤也由其他医师检查过了。 世子喝过药沉沉睡了一觉,直到日落西山都没有醒来。承端郡王大怒,下令把莫大夫打入地牢。对此,应见画依旧一副冷淡的模样,倒让王管家急得团团转。 午夜时分,世子醒来,神智清明、健步如飞,见到承端郡王的第一句话便是要见莫大夫。 他的身体彻底好了,甚而比从前还要康健。知晓父王误会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世子连忙解释,他昏睡是因为灵药大补,凡躯一时无法承受。 如此神异之人,若违背他的意愿强行留下,恐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应见画在“蒙受冤屈”后又被放了出来,承端郡王无颜见他,由世子、王管家送行。 世子握着他的双手,感激涕零:“多谢神医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世子言重。吉人自有天相,莫某不过举手之劳。”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眼底的嫌恶一闪而逝。 王管家送他出府,到城外,他屏退四周,悄声问:“不知莫大夫手中,可还有那种灵丹妙药?” 应见画:“王管家也知是灵丹妙药,哪是那么容易得的?” “我晓得、我晓得。”王管家嘿嘿一笑,趁着四下无人,塞过去一沓厚实的银票。 他眉头一挑。 这厮挤掉张管家统领全王府不过几日,竟捞了这么大一笔? 王管家搓了搓手,一脸讨好:“您妙手回春,神通广大。吃了仙药后,不仅世子病愈,就连王爷也龙精虎壮,身体好得不得了!” 应见画暗自点头。速度比他想的更快,可见承端郡王是有多迫不及待。 “小的自知不配那等仙药,神医您给点寻常药丸就行。” 收下银票,给了他一粒黑色药丸。王管家拿到后,先是狂喜,接着小心翼翼地藏好,那珍惜劲,仿佛全副身家都在这了。 应见画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对他道:“不劳烦王管家了,就送到这吧。” 目的达成,王管家不再纠缠,眉开眼笑地走了。 马车继续往前,愈行愈远。入夜,应见画给了车夫一笔钱,让他回去。 车夫应下,走到半路按捺不住回头,看到的场景却让他大惊失色。 深沉夜色中突兀地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狰狞,浓烟滚滚。 烈焰翻涌间,一个轮廓模糊的怪物若隐若现,黑影扭曲盘桓,时而探出鬼爪撕扯火舌。那车夫被吓得面色煞白,草鞋跑丢了也浑然不觉,边跑边喊:“有鬼啊!” 应见画从阴影中走出,火光映照下的面容毫无表情。 他拿出圆珠,对着月色轻语。 “母亲父亲,阿墨给你们报仇了。” 历经十载,大仇得报。 ———— 离万众瞩目的兰浴节仅剩下最后几天,连最偏僻的武陵村都热闹起来,村里除了刘家姑娘的婚事,还有好几对等着相看的年轻男女。 按理来说,每到这时便是周叔最活跃的时候,少不得三天两头往应见画那儿跑,劝他见见姑娘,考虑考虑何时成家。可今年,他却是一次都没往应见画那儿走动。 不仅如此,只要有应大夫出现的地方,大家都不敢提兰浴节,纷纷噤声。 至于原因嘛—— “听说应大夫夜里追出去几十里,连草鞋都跑掉了!”“可不是嘛,回来时候那一脸伤心样......啧啧啧,瞧着可心疼了。”“哎,你们说那姑娘为什么不满意应大夫?应大夫长得多俏啊。我要是年轻十岁,死缠烂打也要留下。” “俗,你们都太俗了。”红花陪她娘来溪边洗衣服,听到她们议论杜知津,顿时不乐意了,势要捍卫她姊姊的尊严,“木姊姊是那样的人吗?她可是大侠,会功夫的大侠!大侠当然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岂能留恋于儿女情长。” 从前红花就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人来疯,走到哪都有一群小跟班。杜知津教了她些拳脚功夫后,她更来劲了,天天挥着一把小木剑“呵呵哈嘿”,说什么等她长大了要降妖除魔。 大家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并未放在心上,笑一笑便过去。 “可惜应大夫一片情深。”赵家婶子感慨,话没说完突然被人撞了撞手臂。她一愣,扭头看过去,一片情深的应大夫正在她面前呢! 赵婶子尴尬极了:“应、应大夫,采药回来啊。” 应见画点点头,仿佛并未听到她们刚才说的话,转头对红花道:“走了,到你识字的时辰了。” 听罢,红花立刻垮了脸,拿着木剑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还是黄伯娘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她才不情不愿跟上去。 有妇人也想把自己孩子送去跟应见画念书,便向黄伯娘讨教送了多少束脩才让应大夫同意的。 村里没钱开学堂,能让应见画带着识几个字认得几种采药也是好的。 谁知黄伯娘居然说不要束脩。 “那他咋同意的?” 黄伯娘搓了搓衣裳,语气扭捏:“因为应大夫一片情深呗。” 被迫识字的红花却不觉得应大夫“一片情深”。 若是喜欢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她的朋友饱受读书之苦?这分明是恨!恨屋及乌! “会用恨屋及乌了?不错,今天再学十个大字。”脑袋挨了一下,她委屈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既是不错,为何要挨罚?” 应见画手持书卷,悠悠道:“因为恨屋及乌。” 红花:“......应大夫,木姊姊不在,你是不是太无聊了?” 闲到天天抓着她写字。 她本是随口吐槽一句,却不想入了应见画的耳。 他看着案前奋力写字的小萝卜头,脑中浮现的却是杜知津的身影。 曾经他为了不让她病中无聊,陪她读过几卷医书。她比红花好学,教起来却更难缠,一字一句都要问他出处用意。 偏偏,他居然没觉得厌烦。 “......目无尊长,再加十个大字。” “啊!”二十个大字对孩子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红花大侠屈服了,她决定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应大夫,我把姊姊送我的东西借你保管一天,你能不能、能不能免去十个大字呀?” 她知道应大夫眼馋她的宝贝很久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才舍不得借出去。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我要你的东西做什么?一只焰火筒而已。”应见画不屑道,伸出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那便替你保管一天吧。” 应大夫真是心口不一。红花内心愤愤不平,但是为了不写大字,还是乖乖回屋把藏在床底下的宝贝焰火筒给了他,不忘嘱咐:“可不能让它沾水哦。” 应见画“嗯”了声,随意将东西搁到案上,见她目光依依不舍,敲了敲桌子:“专心写字。” 红花扁扁嘴,埋头苦写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问他:“应大夫,木姊姊送了我焰火筒,那送了你什么呀?” 小孩子心思单纯,不懂什么叫“追而不得”“黯然神伤”。她只是觉得对木姊姊来说,自己和应大夫都是她的朋友,那么应大夫当然也有一份属于他的礼物。 不过,应大夫的礼物肯定没她的好,不然他为什么天天盯着她的烟火筒? 她本是无心之语,不料居然把应见画问住了。 他的指尖触上焰火筒,只觉心头一阵酸涩。 因为,她什么也没留下。 什么也没有。 20、报应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红花念了一下午书,从烈日当空念到日暮西斜,未得一刻空闲。 被她说中了,现在的应见画当真闲得很。 大仇得报,本该欣喜开怀,他却像断线的风筝,失了方向。 他的一生都在仇恨中挣扎,却也因为仇恨,使他在贫瘠的岁月里跋涉前行,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 十余年的爱恶一朝清空,此时的他像樽空心的瓷人,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往何处去? 从前他想的是,留在武陵村继承母亲的衣钵,当个乡野大夫。可真到了这一刻应见画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安于现状的人。 他想去杜知津描绘过的那些地方,琉璃京、云中城、无方域,甚而她长大的那座等闲山。 千山万水,四时殊景,他该去看一看。 “应大夫,应大夫?我娘来喊我回家吃饭了,你要一起吗?”连唤他几遍都得不到回应,红花只好蹦到他眼前,伸手使劲挥了挥。 应见画回过神,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回吧。” “对了,把那东西也拿走。” 红花扭过头,正想问什么东西,看到他手上的焰火筒,又惊又喜:“真的?!” 应见画:“都说了,我要你的东西干什么?一支焰火筒而已。” 红花猛地摇头,据理力争:“这可不是普通的焰火筒,这可是.....哎呀总之,应大夫你要是想木姊姊了就和我说一声,我很愿意和你分享的!” 说完脚步一拐,蹦蹦跳跳地回家了,故而没听到应见画那句“我才不会想她”。 可是真的不会吗? 炊烟四起,因着天气逐渐变热,家家户户开始在院中摆饭,菜色虽不丰盛,胜在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刻。 独他孑然一身。 他抿了抿唇,不知道心头的怅然若失从何而起。明明之前十年已成习惯,杜知津的出现才是偶然。 偏偏一个偶然,扰乱了他十年的平静。 他静静坐在院子里,看几只鸡觅食而归,替它们打开了笼子。 夜深了,山风吹着还有点冷,他不得不返回屋中。 屋里也是一样的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他闭着眼,却无丝毫睡意。干躺了小半个时辰,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给桂花枝换水。 是的,他还留着她那天随手塞给他的桂枝,用一只粗糙的高颈瓷瓶装着。 本就是晒了一年的桂花,怎么养也活不了,此时色香味无一留存,不知道的人兴许会当废物扔掉。 他却把它装在这个家唯一的瓶子里。 “......好眠。” 她果然对他施咒了吧。 ———— 次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应见画就醒了。 他习惯这个点上山,哪怕家里没了那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温习、采药,待他下山时日头已经挂到正中间,以往这个时候各家都在摆饭,看到他会招呼一声“应大夫”。 但今日,武陵村一片死寂。 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加快脚步往家去,路过黄家时撞到了行色匆匆的红花。 红花一见他,眼睛瞬间瞪大,二话不说扯着他往暗处躲。可惜她还没成功,身后便响起了一道厉声:“谁?谁在那里?!” 应见画低头,看到红花满脸焦急,两条小辫剧烈摇晃,阻止之意溢于言表。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转过身道:“我是村里的大夫,刚从山上采药回来。” 叫住他们的人是个捕快。那捕快一听他是大夫,三分怀疑变成了五分:“大夫?我可问你,十日前你在何处?” 他垂下眼睫,刚要出声,便听到黄伯娘慌慌张张地呼喊:“红花——红花——哎呀你这丫头,怎么跑这了。” “娘!”红花一下扑到黄伯娘怀里,另一只手也没忘拉着应见画,唯恐他被官差捉了去。 捕快的询问被她们母女二人打断,顿生不快:“官差问话有你们什么事?说,十日前你在何处?若说不出来......大牢伺候!” “官爷莫不是误会了。应大夫一直在我们村里,不曾出去过。”赵二叔也赶了过来,道。 母亲在身边,红花有了底气,也跟着帮腔:“官爷你快把他抓走吧!应大夫可讨厌了,整天逼人读书,不像个大夫,倒像个夫子。” 红花这番话看似惹祸,实则替应见画撇清了干系。毕竟官差要抓的是“大夫”,而应见画是个不合格的“大夫”。 母女俩一唱一和,替应见画争取了思考的时间。他看出捕快身上的衣裳样式和陆平相同,说明他受命于锦溪城县令,或者承端郡王。 而他问的又是十日前。十日前发生了什么?十日前杜知津离开武陵村,莫大夫被请进郡王府。 那么捕快为何下到偏僻的武陵村? 答案呼之欲出。 “......十日前,我的心上人离我而去,我奔她不及,彻夜难眠。” 闻言,那捕头不由一愣,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 兰浴节前夕被心上人抛弃......啧啧啧,实在可怜。 若说此时捕快已经信了一半,应见画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瞠目结舌:“说来,此事还与陆捕头有关。” “若非他......”他欲言又止,眼眸黯然一瞬。 捕快只恨自己公务在身,不然他肯定大呼小叫求着应见画把话说完。 与陆平有关?一女两男?天底下就没有不爱听八卦的人,尤其这还是上司的八卦。 捕快俨然忘记自己叫住应见画是为了何事,满心只有一个想法:他必须回到衙门把这个劲爆的消息告诉同僚! “除此之外,小人一直在山中采药,并未外出。”“是啊是啊,村里人都可以作证!” 似乎原本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公务,捕快随便问了两句便走了。待捕快走后,红花长长舒出一口气,看向应见画的目光充满怜悯。 毕竟他刚在陌生人面前揭开伤疤。 黄伯娘也是一脸讪讪,恨不能把“我什么也没听到”写在脸上。 赵二叔轻咳一声,给他解释:“应大夫你别慌,官差只是例行盘问,见到个医师郎中甚至赤脚大夫都会问上那么一遍。” “为何?可是城里出了什么事?”他佯装不解,问。 赵二叔:“之前郡王爷为救世子性命,不惜广撒千金,遍请天下名医。眼瞅着小世子只剩一口气了,来了个姓莫的神医。此人行事古怪,像是地里突然冒出来的,此前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硬是靠着几根银针把世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临走前还赠给王爷一枚金灿灿的丹药,说是能治百病、延年益寿。” “这‘仙药起初倒也灵验得很——世子又是骑马又是射箭,一改病容;王爷更是老当益壮,每日精神抖擞不说,夜里还能......咳、咳咳,总之是容光焕发。哪晓得不过几天的功夫,父子俩竟一前一后没了气息。王爷暴毙在书房,世子则瘫倒在花园凉亭,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活脱脱被勾了魂儿似的!你们说这事邪乎不邪乎?” 赵二叔颇有几分说书人的天赋,唬得人一愣一愣。红花等不及,催促他继续往下讲,他这才道:“我听说,听说啊。那个莫大夫其实是魔大夫,他走的那日,王府原是派了车夫护送的。可车夫行至半路,整架马车突然烧了起来!一看,竟是魔大夫撕开了通往十八层地狱的大门,进到阎王殿里去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应见画未曾想过谣言居然传成这个样子。 这也怪不得百姓胡编乱造。实在是承端郡王这些年作恶多端,锦溪城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如今承端郡王父子两人双双落得个暴毙殒命的下场,不拍手叫好已是收敛的哩! “唉,这么多年,应大夫你也是......苦尽甘来。”说完,赵二叔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报应、都是报应!须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应见画沉默,任由老叔长吁短叹。 黄伯娘也叹了口气,伸手掖了掖眼角浊泪。 此时此刻的锦溪城里,有无数如他们一般的人,喜极而泣地抱在一起。 报应。 应见画昂首望天,直视刺眼的日光。 烈日灼眼,他的双眸不觉流下泪来。 这世上从没有报应。 只有杀人偿命。 21、告密 黄家今日的饭食格外丰盛,红花从外面跑回来,刚跨过院门就嗅到了豆腐的味道。 她不禁两眼发亮。要知道,豆腐可是个小稀罕物,她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 于是她也不继续往外跑了,乖乖留在厨房里给她娘打下手,十分殷勤地递这个递那个。厨房本就不大,多她一个半人高的小家伙,黄伯娘嫌她碍事,喂了她一筷子豆腐,又盛了一小碟让她送去隔壁应家。 嘴里嚼着滑溜溜香碰碰的豆腐,写大字都有力气了。她轻车熟路地敲开隔壁家的门,发现应大夫家里充满了好闻的味道。 好香。 见她馋得直流口水,应见画侧过身,指着桌上各色碗碟道:“喜欢什么就拿去吃罢。” 碗碟的样式均不相同,一看便知出自各家各户。红花摇摇头,她娘说了,不能随便馋人家的东西。所以她也就是过过眼瘾,豆腐一放下便走开,唯恐自己再留下会禁不住诱惑。 “娘!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应大夫家里也做了好多吃的!” 黄伯娘:“吃你的,哪来那么多话?” 红花扁扁嘴,娘不告诉她,她自有办法知道。吃完饭,她擦了擦嘴,跳下凳子一溜烟跑了。 她说的办法,指的是武陵村诸侠组成的情报网。别小看这些半大孩子,知道的不一定比大人少! “俺娘说,那个杀千刀的王爷死了,要好好庆祝一番!”“我爷爷也是这么说的!他还点了两支香供奉老神仙呢!”“我爹娘去拜祖坟了!”“俺奶烧了一盆纸钱!” 作为情报组织头子的红花不发一语,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提取出关键信息。 承端郡王确实可恶,占人田地、收高额租子。可这些事农人都被迫习惯了,换个郡王县令也要经此一遭。那么承端郡王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大家自发庆祝他的死亡?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哼,一群小傻子。” 丁老头一身破布烂衫,醉醺醺地朝他们走过来。红花皱了皱眉,在他靠近时嫌恶地捂住鼻子。 这老头穷得叮当响,哪里来的钱买酒喝?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丁老头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破口大骂:“赔钱的小丫头片子,你爹娘迟早把你卖掉!” 红花动手不动口,掂起一块石头砸向他的脑袋。丁老头用手挡了一下,没砸到头,但也疼得龇牙咧嘴。他怒了,抄起手边的木棍,表情阴沉:“小贱人,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其他孩子都慌了,纷纷作鸟兽散。唯独红花不慌不忙,撒开蹄子就跑,灵活得像山里的猴子。 她年轻,又常在田里跑,半截入土的丁老头哪里追的上?不一会就被她溜得气喘吁吁。 她三五下爬上树,冲底下无能狂怒的丁老头扮了个鬼脸,只觉身心舒畅。 丁老头踹了几脚,非但没把红花踹下来,还伤了自己的腿。他喘着粗气,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满嘴污言秽语:“你等着!等我得了赏赐,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他也就能嘴上过过瘾了,红花并不把他的辱骂放在心上。但丁老头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等他得了赏赐?这老头还能得什么赏赐? 她心念一动,悄悄溜下树跟了上去。 说要得赏赐,可丁老头并未往城里去,反而去了人迹罕至的后山。 后山里有熊有虎,娘对她耳提面命,叫她不许靠近。更别说虎穴潭的故事武陵村孩子从小听到大,就算胆大如红花,也从未踏足。 丁老头腿脚不便,等闲也不会来后山。他越反常,红花越好奇。 可就在她终于说服自己决定上山时,一只手从天而降,勒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颈。 “呃...应大夫,你怎么在这?” 应见画淡淡睨她一眼,随手把她丢回路口:“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昨天欠的十个大字写完了?” “没......”提到写大字,红花女侠的气焰瞬间弱了。 “那还不去写?” “哦......可是!”她还想挣扎一下,对上应见画凉飕飕的眼神,顿时怂了,“这就去、这就去。” 应见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定她已经离开且不会回来后,迈步走向深山。 他对后山无比熟悉,就好像第二个家。可偏偏有不速之客想闯进家里,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搅得天翻地覆。 他忍不了,也不会忍。 丁老头素来瞧不上后山那些传闻,总把“一群怂蛋”挂在嘴边。在他眼里,什么瘴气迷魂、野狼盘踞,不过是瞎编的鬼话。 可当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看到深不见底的密林以及时浓时淡的迷瘴。他不得不承认,这地确实邪乎。 风轻轻一吹,树枝疯狂摇动,影子也随之扭曲变幻,仿佛有无数狰狞鬼魅在林间穿梭逡巡,对每个闯入者虎视眈眈。 他暗骂了一句,应见画那小子约在这见面指定没安好心,必须狠狠宰他一笔! 一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不由咧开嘴露出一口烂牙,嘿嘿笑起来。 “你笑什么?” 阴冷男声几乎贴着他的耳畔炸开。丁老头喉间发出一声闷叫,草鞋在湿滑的苔藓上打滑,踉跄着转身时,后颈寒毛根根倒竖—— 只见应见画不知何时竟贴到了三步之内,身影如鬼魅般在雾中若隐若现,唯独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泛着光,正幽幽凝视着他。 “你是鬼吗!走路没个声!”他捂着脖子后退半步,骂骂咧咧个不停。但任谁都能听出来这句话有多么中气不足,简而言之,他怕了。 怕了?真怕了就该连滚带爬地滚下山,而不是在这冲他大呼小叫,企图在卖了他之前再讹他一笔。 应见画冷冷道:“我若是鬼,你怎能活到现在。” 闻言,丁老头登时炸了,将方才的胆战心惊忘得一干二净:“我就知道是你小子捣的鬼!当年若不是你多事,我早拿了银子上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那妮子就是被你教唆的!赔钱!” 说完,他大喝一声扑上来,然而还未近身,便被应见画锢住唯一的一只手甩到一边。 女儿不堪其辱自杀去世,他却固执地认为是受人教唆,时至今日也只想着赔钱。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只放半包毒药。留着你这条贱命,是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看着丁老头在地上痛苦挣扎,他面无表情道。 他漫不经心地道出当年真相,口吻散漫,仿佛不过是碾死了只惹人厌的蝼蚁。丁老头双目发红,死死盯着他,咒骂:“贱人!你完了!你彻底完了!我要向官府告发你!将你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他的眼!他的手!都是这小子下毒害的! “呵。”应见画嘴中溢出一声嘲讽的笑,眉梢眼角尽是不加遮掩的嫌恶,“你尽管去。” 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点燃了丁老头心中的怒火,他开始口不择言,大声辱骂:“丧尽天良的畜生、没爹没娘的杂种!你就等着吧,官府的人早就在来的路上了!等剥了你的皮,看你还能不能这般张狂!” 应见画眉头一挑,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报官了?就凭我毒坏了你一只眼一只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破事?十天前你根本不在村里,是你害死的王爷!” 只知道这些?还以为落了什么把柄。 紧绷的弦一朝松弛,他忽然笑了笑。 在旁人看来,应大夫笑起来是极美的,好似雨后初霁、春风拂面,连平素清冷的眉眼都染上柔光。 但在此时的丁老头看来,无异于阎王开门。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只身前往后山是个鲁莽的决定,因为这里是应见画的地盘,而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已经报了官!官爷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能杀了我!不——” 然而,他没机会把遗言说完。 伴随着噗通一声,浑浊的水花炸开又平息,只留下几片残破的衣角在水面打着旋儿,然后被暗流缓缓拖入深不见底的潭底。 暮色降临,应见画缓缓转身,衣角掠过岸边的野草,沙沙作响, 黑暗一点一点吞噬了这座山,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并吞噬。 ———— 白榆城,某不知名客栈。 杜知津放下两把剑,招呼小二给她上几碟好菜。 小二说了声“好咧”,因她出手阔绰,额外送了一小盘花生米。 隔壁桌的几个大汉正饮酒侃大山,就缺一盘花生米。察觉到他们热切的视线,杜知津大方地分出去半盘。 “少侠阔绰!” 闻言,她摆了摆手,并未放在心上。 离开武陵村已有十数日,按理来说,以她的脚程早该走出邑州往别州去。可她放心不下武陵村的事,便在周边多停留了几日,尽量把有威胁的妖魔肃清。 如此紧赶慢赶,到下一座城池已是十日后。按照习惯,她先选了一处客栈落脚,准备打听点情况。 这许多天都待在野地里,难免错过一些消息。不过邑州偏僻,几年也不见有一件新鲜事—— “听说了吗?隔壁锦溪城的承端郡王死了!” “咳、咳咳!” 猝不及防喷出一口水,那群大汉齐刷刷看向她,其中有个好心人还递过来一块帕子。 她谢过好心人,顾不上一片狼藉,忙问:“锦溪城的谁死了?” 22、事发 红花发现了一件事。 丁老头自打去了后山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虽然丁老头平常也四处瞎溜偷鸡摸狗,但直觉告诉她,这次不一样。 具体是因为什么呢...... “读书要专心。” 应见画敲了敲桌面,唤回她的思绪。红花“哦”了声,没写两个字,咬着笔杆问他:“应大夫,你昨天去后山做什么呀?” 或许应大夫知道丁老头去了哪? 应见画抽出她压在胳膊底下的纸,在她紧张的眼神下边检查边回答:“家里的柴禾用完了。” “那你可以去我家拿呀,我家里还有好多呢。”红花最怕他检查功课了,连忙转移话题。 可惜天不遂人愿,应大夫还是用朱笔勾出了两个大字,分别是“永”和“岁”。 红花的表情立刻变得痛苦,惨叫一声,无精打采地倒在桌上。 应见画给她示范了一遍这两个字该怎么写,让她回家仔细练练。红花苦兮兮地应下,将她的小毛笔小砚台通通收进竹篓中。 这个竹篓是黄大伯爹特意给她打的,她可中意嘞!背着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至于竹篓里的文房四宝嘛......她家买不起,是应大夫送她的。 木姊姊走的第四天,应大夫突然问她想不想识字。那时候她觉得应大夫孤零零一个人太惨了,心一软便答应了。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从此走上了写大字的不归路。 因为好奇,红花问过应大夫这些毛笔砚台是哪来的,结果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说是用她的钱买的。 这个“她”当然是指木姊姊喽。也不知道为什么,应大夫从不喊姊姊的名字,偶尔提起,用的也是模棱两可的“她”。 红花不懂,红花只知道姊姊离开后应大夫的话越来越少了,虽然以前他也不咋说话,但她就是觉得,应大夫变了! 变得更沉默,甚至有些......可怕。 自觉承担了照顾整个武陵村的重任,这个重任里当然也包括照顾应大夫。即便再讨厌写字,红花还是兢兢业业地每天过来读书。 日落西山,她娘该喊她回家吃饭了。红花收拾好小书包,和“相看两厌”的应大夫告别,顺便和瓷瓶里的桂花告别。 她已经知道这是姊姊留下的东西啦,每天都会悄悄浇水,试图让它活过来,可惜一直没成功。 “应大夫我回去吃饭啦,明天再来。” 她站在门边上和他挥手,脸上挂着“终于解脱”的笑容。 应见画忽然出声:“红花,昨天你在后山看到了什么?” 哎?看到了什么? 红花一个哆嗦,极力为自己澄清:“没啥呀,之后我就回家写大字了,就是你刚才圈出来的那幅!”应大夫不会以为她偷偷跑进去玩了吧?!要是被她娘知道,非得屁股开花不可! 说完,她忐忑地等了半晌,也没得到他的回复。 她耐不住性子,好奇地往里探了探头:“应大......”最后一个字却在看清男人的刹那消失在喉间。 暮云将坠,残阳在天际洇开最后一抹猩红。应见画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屋檐的阴翳投下,恰将他的身形裁作明暗两半。 一双眼一只亮,一只昏,他整个人也因此割裂,一半像人,一半像鬼。 巨大的恐惧淹没脑海,她想退回家,却发觉自己根本动不了,两条腿忽然之间虚脱无力,不听使唤。 红花忆起之前木姊姊教她区分人和妖鬼的方法,正欲分辨,却听到应见画说:“无事,你回罢。” 来不及过多思考,她想也不想拔腿就跑,把家门敲得“砰砰”作响。 黄伯娘一边喊“谁啊敲得这么急,讨债啊!”,一边开了门,见是自己女儿,皱眉,没好气道:“你娘还没死呢!” 红花顾不上和她娘解释,踩着靠墙的石头艰难探头,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观察隔壁。 应大夫还没进屋,依然站在门口。 她瞄一眼,又瞄一眼,终于确定应大夫既没有尾巴也没有耳朵还没有胡须,而且他有影子。 她脱力地坐在地上,劫后余生般长长吁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应大夫是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 官差又来武陵村了。 彼时红花刚被她娘从被窝里揪出来,告诫她今天不许出门。 她没睡醒,眼皮还粘在一起,哼哼唧唧:“今天不用去应大夫那写字吗?” 黄伯娘没吭声。 一听不用写大字,红花瞬间醒了,掀开被子就要去外面看热闹:“怎么了怎么了!” 等她兴冲冲跑到院子里,看到的却是应大夫被一群官差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位,正是之前几次三番纠缠木姊姊的陆捕头。 应见画察觉到她在看他,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过来。 黄伯娘也追上来,一把抱住她,不许她向前半步。 陆平认出她是之前总跟在杜知津身边的女孩,犹豫一瞬,假装没看到,对手下道:“把他带走。” “官爷,莫不是有什么误会?”黄大伯小心翼翼地赔笑,借着袖子的遮掩想把一小粒银子塞过去。 他的腿可是沾了应大夫的光治好的,两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现在女儿又应家学识字,于情于理,他都该拦一拦。 哪想陆平根本不收,不仅不收,还要训斥他一番:“你可知贿赂官差有什么后果?” 这.....能有什么后果,从前大家不都这么做的吗? 百姓面对官差天然有劣势。黄大伯不敢再拦,讪讪地退回到妻子身边。 没了黄大伯,却还有赵二叔。 他比黄大伯更圆滑,想得也更多:“官爷,之前那事您不是派人来问过了吗?怎么如今又走一遭,可是上头又招大夫了?” 陆平扫视一圈,见四周不知何时被武陵村村人围住,皱了皱眉:“让开。你们围在这里是想袭击官差?” “不敢不敢。”话是这样说的,却没一人真的退出。 他暗道不好,竟不知应见画在武陵村有此等人望。他只带了三个手下,他们四人如何应对几十个村人? 武陵村村长也是赵家人,因为年长,平素鲜少露面,如今也被这番动静逼出来:“官爷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陆平看一眼镇定自若的应见画,仿佛即将被羁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接收到他的视线,应见画淡抬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明的笑意。 他攥紧腰间令牌,沉声道:“承端郡王与世子暴毙一案,县令已下令缉拿嫌犯。”顿了顿,刻意加重语气,“有人供出,此事与应大夫有关。”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村民们纷纷表示不可能,最后还是赵村长站出来总结:“事情恐怕另有蹊跷。官爷您有所不知,应大夫幼时父母双亡,是村人一口饭一口饭喂大的,因此这些年他从未离开过锦溪城,为的就是报答大家伙的养育之恩,万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赵村长说的没错。应大夫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去找他,他连药钱都不收哩!”“是啊是啊,官爷您可别抓错人了!” “父母双亡。”陆平并没有被村民的言论混淆视听,“敢问应大夫的父母因何亡故?” “这......” 见众人沉默,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震声道:“他的父母正是因承端郡王而死。此人狼子野心,蛰伏多年,为的就是一朝报仇!来人,将应见画拿下!” 他身后的三个捕快应声抽刀,村人一时被刀剑慑住不敢上前,却也不曾离去。 两边僵持不下之时,应见画突然开口:“若将过往恩怨当做罪证,恐怕锦溪城的牢房都住不下了吧?” 承端郡王作恶多端,因他失去亲朋的人家数不胜数,整座锦溪城的百姓都恨不能生啖其肉。 一语点破,沉寂的武陵村村民找到了新方向,个个据理力争:“没错!若是被承端郡王坑害过的就有嫌疑,凭什么只抓应大夫一个?”“难道各位官爷家里没有被王府捉去为奴为婢的妻女姊妹?” 甚至有人大言不惭地说:“承端郡王根本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他罪业深重,被阎王收了去!” 这个世上有妖有鬼,后山曾经的主人就死于妖怪之手,故而武陵村的百姓很相信“因果报应”。承端郡王和世子死于妖魔作乱也是最为人们信服的一个版本。 毕竟,他们确实很该死。无论杀他们父子的是人是鬼,不都是替天行道吗? 察觉到手下渐渐活络的心思,陆平面色一沉,继续抛出证据:“可分明有人看到,十几日前你离开武陵村不知所踪,恰与贼人‘莫大夫’行踪一致。” “哈,我当陆捕头拿的出什么铁证呢,原是一两句不知出自何人的捕风捉影。”应见画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捕头,你捉我究竟是因为公道,还是私情?” 23、恩怨 私情?哪里来的私情? 红花立刻想到之前姊姊还在时,这个陆捕头几次三番想要搭话。可她被黄伯娘捂着嘴,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但她说不了话,其他人能说啊。村人是见过杜知津和陆平一起从后山捉鸡回来的,那天各家的小孩都蹭了一口哩,“哦我想起来了!那位木匠姑娘!” “什么木匠姑娘?”有人不知杜知津的存在,马上就有村民给他解释:“就是之前接住在应大夫家中的木匠姑娘啊,有一天早上老黄喊捉贼,结果一推门发现是.......”“原来是她啊!那姑娘走后应大夫追出去好远呢,没想到......” 肃杀的气氛顿时被八卦冲淡,不止武陵村村民,连陆平自己带来的几个捕快也开始互相挤眉弄眼。 其中一个颇为大胆,甚至凑到陆平耳边问:“陆哥,是不是我们在街上遇到的......”他的嗓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起码竖着耳朵的村民听到了,登时嚷嚷起来:“木匠姑娘走都走了,陆捕头你现在来干甚?还绑了她的救命恩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平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怎么也没料到应见画一句话能让话题歪到木姑娘头上,这事和她有什么干系?他奉命办案,岂是那等公报私仇的小人? 况且退一万步来讲,他和应见画这点摩擦,只能说是微乎其微,他根本没把这放心上。 但很显然,其他人不是这么想的,这件事已经变得暧昧朦胧,而人们总是喜欢谈论一些影影绰绰的事。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下套了。 就在陆平头疼不已、其余人吵吵嚷嚷时,应见画说出了被绑后的第三句话。 “官差办案,草民不敢不从,可也不愿因一两句捕风捉影的话失了清白。敢问陆捕头,您定罪的依据是何?” 应见画的语调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但很有力,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听懂听清他的话。 话音落下,数十道目光齐齐投向陆平。他们一个字也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是啊,罪证在哪?证人是谁?难道官差就可以随便给人定罪了?他们、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熬死了一个承端郡王,难道立刻又要多出一座名为“陆捕头”的大山? 陆平和他的手下都感受到了村人们陡然变幻的眼神,一种怨念、冰冷的眼神。他按住手下的刀,示意他们勿要轻举妄动。 武陵村偏僻,他们一行只有四人,对上几十个村人毫无胜算。这些村民未必肯为应见画冒险,但此子言语极具煽动性,三言两语就能拨动人心中的那磅秤。 倒是小瞧了他。 陆平未出声,他身边一个捕快清了清嗓子,抬首略微扫了一圈围观的村民,道:“你们村中,可有一个叫丁劳的人?” “丁劳?”乍听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众人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赵村长抚了抚胡须,答:“可是住在村西边的那家?” 村西边。 即便被她娘抓着手捂着嘴,也不妨碍红花脑海中瞬间浮现武陵村的地图。 东边是河,南边是后山,西边有一棵大树,丁姊姊当年就是在那棵树上吊死的。 ......村西边正是丁老头家。 片刻的功夫,很多人的脑子也转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丁老头?他又犯什么事了?”“我就说,应大夫怎么可能惹下此等滔天祸事?必是他在后面嚼舌根!”“官爷,那丁劳的话您可千万不能当真!他就是个无赖!” 任凭众人如何喧闹,陆平的视线始终不曾从应见画身上离开。 他做捕快也有三年,正是凭借这细致入微的本事越过一众老资历升为捕头,凡是作奸犯科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或窃喜、或懊悔、或惶恐、或故作镇定。唯独应见画,从未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硬要说,他脸上从始至终只有一种神色,那便是“置身事外”。 想到这里,陆平的心底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若真是应见画所为,他怎么做到如此淡定?难道是他们抓错人了? 毕竟,应见画此前并未显露过对承端郡王的恶意,他本人确如村人所言,不曾踏出过锦溪城。就连他的医术,据他所知也只是平平,这样一个行踪简单的人,怎么可能杀死郡王和世子? 外面将莫大夫传的神乎其神,陆平虽不信,但也承认一点,那便是莫大夫定非常人。 而应见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医师,又无人教导,他是如何习得那等“妖术”? “......官爷有所不知,丁劳此人奸猾狡诈,甚而做出卖女求荣的事,实非良民。不管此人说了什么话,官爷请一定要三思啊,咳、咳咳。”说完,赵村长剧烈咳嗽了几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瘫痪倒地。他儿子赵二叔连忙上前搀扶,同时大声喊叫:“我家老头要不行了!快找大夫!大夫!” 大夫?这里除了应见画哪还有大夫? 捕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该拦还是不拦,正犹豫着,应见画已经被村人拉扯过去,给赵村长诊脉了。 手下偷偷瞄陆平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都松了口气。 毕竟他们也觉得一个乡野大夫怎么可能是杀害郡王的凶手?还是妖魔作祟更有说服力。 赵村长晕了很久,且大有一直晕的趋势。陆平不欲与他们纠缠,直截了当道:“劳烦村长带我们走一趟。丁劳此人可不可信,总归要审过问过。” 听出他有松口的意思,赵村长立刻不晕了,因为仍要维持人设,便指了他儿子赵二叔领路。 临走前,陆平瞥见黄家母女,忽然一指:“她们也跟着。” “这、这怎么成......”黄大伯正要哀求,黄伯娘却朝他摇了摇头。 她紧紧攥着红花的手,跟在了人群后面。 ———— 村西边原先也住了几户人家,自从丁家女儿吊死后,那几户人家接连出了怪事搬离,渐渐的,只剩下丁劳一人居住。 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踏入的瞬间,初夏变作严冬。赵二叔走在前面,介绍:“这里便是丁劳的家。” 这棵树生得高大,陆平一眼便看到了它。 但吸引他的,绝不止“高大”这一点。 见他的目光落在树上,赵二叔低声解释:“那便是,丁家女儿吊死的地方。” “吊死”两个字一出,本就荫凉的地更加阴森,让人不寒而栗。有个年轻捕快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声音都带着颤:“这儿死、死过人?” 闻言,陆平也皱了皱眉:“为何不上报官府?” 赵二叔叹息一声,一边走一边道:“人家家里的事,外人怎好插手?丁劳说给他女儿寻了户好人家嫁过去,我们还能拦着不成?” 年轻捕快听完,嘟囔了一句“若真是好人家他女儿怎么会自寻短见”,登时引来陆平的眼风。他便不敢再说,只是脸上忿忿的表情仍在为死去的丁姑娘抱不平。 丁劳的家也是茅草房,却不似武陵村其它人家收拾得干净整洁,一进去灰尘满面不说,隐隐充斥着一股霉味和骚味混杂的恶心气味。 红花最先受不了,撇开她娘的手跑到外面干呕。 应见画发现了,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递给陆平。 陆平不解:“此为何物?” 他道:“薄荷甘草揉成的丸子罢了。小孩子闻不得这种腌臜味道,陆捕头断案心切,也不能牵连无辜之人。” 陆平愣了一瞬,他带着几分恍然大悟,又道:“陆捕头担心我在药丸里藏了什么东西?”“不......”他正欲解释,便看到应见画轻轻一捏,黑色的药丸一分为二,中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应见画举着两半的药丸看向他:“这下,陆捕头可以放心了?” “......给她。”陆平没解释,招了招手让黄伯娘取走药丸。 黄伯娘连忙喂红花服下,几人看着她服药后神色稍虞,纷纷向应见画讨要:“应大夫,还有吗?” 几个捕快没出声,但渴望的眼神出卖了他们的真实意图——虽然是捕快,但他们也没闻过这么恶心的味道! 应见画很大方地一人给了一枚,轮到陆平时也不例外。陆平没接,扭头吩咐赵二叔:“把人喊出来。” 赵二叔在屋外喊了一声,不得回复直接伸手推门。两间茅草屋一眼望得到底,哪里都没人。 “这......也许是又去哪吃酒了。”赵二叔道。 其余村人表示吃酒都是委婉的说法,丁劳保不齐又去哪里偷鸡摸狗挣赌资了。这种人捕快们见多了,对丁劳的印象愈发不好。 所有人都说他不在家很正常,陆平却觉出了端倪。 屋里脏污物太多,其实没有什么个人生活的痕迹,倒像个猪圈。但陆平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就好像,有人特意掩藏了什么。 可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只能按下不表,转而询问:“丁劳平日还会出现在哪?派人去找,把他找到来。” 村人和捕快都发动了,一个时辰后返回告诉他,找不到人。 “找不到人?”陆平不相信武陵村的村民,这话是对自己手下说的。 三名捕快额头冒汗:“四处都找遍了,不见人......” 陆平皱眉。 丁劳一眼一手,放在人群中是极惹眼的存在,怎么会找不到?况且昨日他找上县衙时,口口声声说会前来引路,他们在武陵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不见他出现? 除非......他逃了。 或者,死了。 那个年轻捕快分析得头头是道,众人均赞同前一个说法。 像丁劳这种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的人,栽赃陷害后畏罪逃跑也不是不可能。 事情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一切都是丁劳的污蔑,应见画是无辜的,被冤枉的。 或许还夹杂着一点上峰的个人恩怨,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顶着几人时不时飘来的目光,陆平在红花身前站定。 他记得这个孩子,她很机灵,一直跟在木姑娘旁边叽叽喳喳。刚才那名捕快说丁劳可能死了的时候,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变了。 “你知道丁劳去哪了吗?” 黄伯娘一脸慌张:“孩子能知道什么?她只是”“你别说话,让她说。” 四周因为他忽然的沉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黄伯娘怀里的人身上。 红花似乎是怕了,声音颤颤巍巍,带着嚎啕的哭腔:“我...我错了呜呜呜......我、我不该说应大夫讨厌、让你们把他抓走...呜呜呜我愿意每天多写十个大字!求你们别把他抓走——” 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闹中,捕快们走了。 武陵村重归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黄伯娘也这样以为。 可当晚,火光点燃夜空,滚滚浓烟笼罩村子上方,宛若地狱。黄伯娘匆匆起身,便看到隔壁应家置身火海,新换的稻草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黑暗中似乎有两道身影一闪而过,她搓了搓眼再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24、淮舟 陆平和他的十几个手下再度往返武陵村时,听到的就是“应家失火”这么一个消息。 火烧了半夜,等村民们急急忙忙将火扑灭,焦急地在那并不宽敞的草屋遗骸中四处寻找时,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书册化成了灰烬、草药化成了灰烬、衣箱化成了灰烬。唯独那具尸体,安详地倒在地上。 或许并不安详。尸体被焚烧得面目全非,四肢都受到了严重碳化,扭曲成诡异的姿势。前来敛骨的村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小应大夫从前是多么体面的一个人!死时竟受到了这般屈辱!”。 是的,屈辱。因为武陵村的村民一致认为,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走水,必定是谋杀! “家中的箱匣瓦罐全都被翻开,定是贼人谋财未遂,起了杀心!” 周石头指着地上几个抢救出来的陶罐,说。 陆平的手下拿起陶罐嗅了嗅,朝他点点头。 有股铜锈味,确实装过财物。 陆平未置一词。他穿过骚乱的人群,垂眸凝视地上未燃尽的梁木,忽然出声:“既是谋杀,嫌犯是谁?” 不用村长或赵二叔开口,几个村民吵吵嚷嚷地接了他的话:“除了丁老头,还能是谁!” 若是丁老头,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与应见画有旧怨,又眼馋那份提供线索的奖赏,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应见画的名字告到官府。可一夜之后他又后悔了,证据便是他不敢露面。见官府未定应见画的罪,怕自己事发反落了牢狱,索性杀人劫财,一把火烧个干净。 有凭有据,似乎现在就可以结案,再发一张几十文的悬赏令。 但陆平心中总有不安。 仿佛在漆黑的夜里、冲天的火光中,有什么东西朦朦胧胧地藏在灰烬之下。 他抬起头,正欲寻那个机灵的小姑娘问一问话,余光瞥到某个眼神闪躲神情飘忽的捕快后,突然歇了心思。 ......此人并非他手下,而是承端郡王府派来的人,美其名曰“助他一臂之力”。 可这么一个仆从,既不会断案,也无武艺傍身,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呢? 除非,他另有任务在身。 红花紧张地看着面前这个最近见了很多次的捕快。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问一些刁钻的问题的时候,他忽然走了。 那张比旁人略黑但依旧称得上俊朗的脸上浮现了复杂的神色。 痛苦、悲伤以及更多她不懂的神情。 然而这位捕快在走出几步之后倏地折返回来,很突兀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既认他为师,往后的祭扫便不能落下。” 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听到他说:“......若是方便,墓址能否告之?” 应见画并不知道有人在惦记他死后埋哪,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如死了。 第一次放火没经验,以至于半间屋子都烧着了他还在原地。衣摆被烧得破烂不说,一张脸更是黑得不成样子。 故而,杜知津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寒暄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与我重逢有这么激动吗?” 应大夫抹去了激动的,不,被熏出的泪水,狠狠瞪了她一眼。于是杜知津悬起的心就放了下去,还有力气瞪她,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坚持不懈地瞪她呢? “咳、咳咳!放我下来!”剧烈的咳嗽中夹杂着一句支离破碎的话,即便支离破碎,杜知津还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羞愤。 她只好从善如流地将人从肩头放下,末了不忘提醒一句:“应大夫你瘦了,腰都细了。” 应见画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流氓。 ......咳。 她心虚地别过脸,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是出于好心!之前你不是害怕御剑吗?” 不然她干嘛哼哧哼哧把人扛一路?虽然应大夫很轻,但也是有重量的! 听了她的解释,应大夫的一双眉总算没皱在一起,略微舒展了些:“......多谢。” 杜知津表示不用谢:“你救了我的命,这不算什么。倒是应大夫你,我离开不过十几天,怎么惹来了那样心狠手辣的仇家?” 应见画抿抿唇,似乎不想再谈这些事情。杜知津识趣地没有再提,只是扯一把旁边的荒草,感叹这草长得真草。 “......此事原不足为外人道。” 沉默半晌,他突然开口。这是要讲故事的节奏啊,杜知津眨了眨眼,把刚才因为尴尬转过去的身子再转回来。 “我母亲是名医师,游历至此,结识了我父。我父亲祖上曾为宫廷画师,因此虽然子孙逐渐没落,却也有一两件御赐之物。十年前世子娶妻,不知从哪里听来我家中藏有珍宝,欲收了去。可那是我父家中传家之宝,怎能轻易予人?郡王势大,母亲欲举家外出避祸,可不等动身,承端郡王便......”言至于此,他闭了闭眼,眼角隐隐有泪光。 他脸上满是烟灰的痕迹,瞧着有几分狼狈,但并未减少一丝一毫的风度,反倒衬出点倔强清冷的意味。 睫毛低低垂着,唇角微微颤着,整个人安静又可怜,像雨中伶仃飘摇的枝叶。 让人心生动容。 杜知津张了张嘴,想说点开解的话又顿住。她不太擅长安慰别人,或者说她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面对这样坎坷的旧事,她应该说点什么? 不过应见画很快又开口了,没给她出声的机会:“......母亲留下遗言,要我好好活着,又承蒙村人照顾,于是虽存死志,却也不敢随双亲而去,数年来勤勉求生,报答恩情。” “为人子,怎会不怨?纵有怨,也只求青天开眼,真相大白,哪敢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不瞒你说,前番日子听说郡王与世子暴毙时,我确实开怀,甚至在心中感谢苦求了十年的苍天。我原以为,这世上是没有因果报应的。” 杜知津默了片刻,道:“终归善恶有数,因果有报。” “是啊。”他笑了笑,眸中光芒只一瞬,又熄灭,“......可皇亲贵胄和升斗小民不一样,他们的命才是命,死如泰山之崩,一人亡便要众人陪葬。郡王府张贴悬赏令,财帛动人心,便有人因那桩旧事把我告到官府,又在诬告不成后起了杀念。便,有了今夜你看见的那场火。” 说完,他像是被抽走丝线的傀儡,摇摇欲坠。她伸手扶住,这次很克制地只碰了一下,像是点到了某处穴位,应见画原本摇晃的身形立刻稳住了。 ......怎么又瞪她! “谁告的你?丁老头?”杜知津想来想去只想出这么一号人。毕竟虽然应大夫在孩子中的名声不太好,武陵村的村民们却很敬重他,少有人与他结仇。而据她所知,丁老头本就是个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渣滓,能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唯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这老头跑得还挺快,她居然没能现场逮住他。 应见画眼神暗淡:“是谁都不重要了......他们宁肯错杀不肯放过,城中今夜起火的,何止我一处?” 闻言,杜知津向底下望去。他们在后山山顶落脚,正能窥见城中一角。 远处隐有火光,伴随着飘渺但尖锐的哭嚎,她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剑:“欺人太甚。” “皇亲贵胄、世家官宦、巨商富豪才是人。我们这种命如飘萍的草芥,哪里是人?”他的声音轻如晚风,“或许连草芥也不如。毕竟草芥还有一条砖缝、一棵树木可以依仗,我又能去哪?” 晚风温柔又轻盈,打着旋拂过人的耳廓,留下一点不知何处沾染的花香。于是杜知津突然想起那天在街市上买的桂花,也不知道他丢没丢。 “我说过,只要你想,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如水的月光下,她将那天的话重复一遍。 他摇了摇头:“你我已经两清了。”“如何两清?你救了我的命,而我只是御剑带你看了这座城,委实不算还恩。” 她的神情那般笃挚,比之前还多了几分情真意切,让人一眼便相信,她一定是出于真心才说出这些话的。 “你,真的会带我走吗?”他又问了一遍,小心翼翼得像清晨的露珠,一线日光都会将他摧毁。 杜知津把醒月递给他,这次他主动触碰了她的手。 她没有说话,但应见画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走,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哪怕应见画强烈要求,杜知津还是在锦溪城中多留了一日。如果是她独身上路,那么一人双剑足矣,但现在多了一个应见画,就不得不添置许多东西。 可无论是带着他入城还是留他一个人都不妥。杜知津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办法,倒是应见画出了个主意:“不必入城,武陵村附近有个村子,每旬会办一次小集,今日正巧赶上。” 除此之外,他还动手将二人乔装打扮了一番。不得不说,应大夫的手很巧,随便描摹几分,两人的模样就变幻许多。虽然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可乍一看,五官气质什么都不像了! 两人又向农家买了几身粗衣,是那种补丁都缝得差劲的粗衣,穿上之后就算丢进瓜田刺猹也不违和。 “先前我还以为应大夫你穿什么都好看呢。”杜知津感慨。 应见画一顿,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何种表情:“...都说了别叫我应大夫。” “对哦,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她收回扯人家瓜秧的手,特意描粗的眉在此时高高扬起,显得一点儿滑稽。 但应见画却觉得,接下来仿佛会发生一些事情,在二人都十分滑稽、甚至狼狈的这个时刻。 他脑子里闪过那道久不出现的怪声:“阿墨。你可以叫我,阿墨。” 她愣了一瞬,继而恍然:“你的小名?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该告诉你我的小名?” “......随便你。”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心想反正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 她叫...... “淮舟。金文中上‘淮’下‘舟’为‘津’。” 他一怔。 居然不是舟舟? 25、玉簪 锦溪城本不是富庶之地,像这种乡下野集能卖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好在两个人都不是精细人,准备购置几日食水后便动身离开。 恰在此时,集市入口忽然一片喧哗。应见画下意识退到摊位之后,同时压低头上的草帽隐藏自身存在。 杜知津随意扫一眼:“有官差来了。” 官差......该不会是陆平? 应见画心弦骤紧,手比脑子更快,一下便拉住她的袖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拽一拽,没拽动? 眼看着那群人更近了,她还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一副想看热闹的模样。他磨了磨后槽牙,道:“过来点,我有话和你说。” 杜知津的一双眼仍然盯着入口,只把耳朵往他那凑了凑:“你说吧,我听得见。” “......你就不能看着我?”话音方落,众人簇拥着一道身影已至面前,中间那人正是陆平,而杜知津的视线就要瞥过去,两人目光即将交汇。来不及细想,他趁她不防,硬生生把人拽过来,却又因为用力过猛脚下踉跄。伴随着“砰”的一声,两人栽倒在稻草堆里,落了满头满脸的草屑。 陆平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正要上前查看,却被手下的一句话阻止:“老大,县令让我们快些回去,说是王府又来人了。” 他皱了皱眉,目光在草堆中的两道身影上停了片刻然后收回:“走。”临行前却不由自主地又投去一眼。 其中一人的身形......怎么有点像木姑娘? 木姑娘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抖落数根稻草。 她茫然地坐在地上,看向同样插了满头草的应见画:“应大夫...阿墨,有什么话非得在草里讲?” “你不觉得这草坐着很舒服吗?不若备一些吧,要是路上无处可宿,还能以草为被衾,幕天席地。”陆平走了,他安下心,随意扯了个话头搪塞。谁知杜知津听进去了,竟真的要掏腰包买下。他眼疾手快,赶在她被坑之前打断:“这是干什么?” 杜知津:“买稻草啊。” 应见画蹙眉:“稻草哪里没有?偏要花钱在他家买,不是浪费钱吗!” 说完不等摊贩再次开价,拉着她便走了。 徒留杜知津欲言又止,摸不着头脑。 刚才不是他说要买稻草的? 稻草可以不买,其它东西诸如草鞋、饼子却一定要买齐全。目睹几轮唇枪舌剑后,杜知津彻底放弃自己杀价,转为当一根沉默但能抗的扁担。 她打心底觉得,应见画讨价还价的本事比他的医术还高明! “既在你家买了这么多东西,拿两双鞋垫做添头不过分吧。”“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小本生意,一双鞋垫便......” 那边吵得热火朝天,她听了一会觉得无趣,眼神便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飘,飘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 啊,刚才倒在稻草堆里的时候,他用来束发的木簪也一并掉了,现在头上别着的是根路上捡的小树枝。 忽地,她复又想起他当掉的那根玉簪,心头渐渐起了想法。 最终,摊贩不情不愿地送了一双鞋垫,应见画目标达成,带着她去往下个地方。 日头西斜,正是哺时,集市里稀稀拉拉升起了炊烟,风吹来馄饨的香味。见杜知津目光看向馄饨摊,应见画心想她跟着站了一天,吃碗馄饨不算破费,脚步一转走过去。 “两碗馄饨。”“好嘞,客官您要大碗还是小碗?” 闻言,应见画不由一愣。 从前他自己来集市是舍不得花钱在外面吃的,饿了就喝水,回家再开火。对于他来说,自给自足永远排在第一位,集市上的东西就是抢钱。 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问“要大碗还是小碗”。 他刚想说“两碗小馄饨”,余光瞥到杜知津对着摊子出神的表情,又改口:“......各来一碗。” 大份足足比小份多了五文钱,应见画怕自己后悔,给钱时几乎是扔的。 哪怕这样,杜知津吃完大份馄饨也只用了半刻钟。 “你在这等会,我去去就回。”吃完,她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动作快到应见画根本来不及问她去干什么。 碗里的馄饨还剩一半,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唇。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落日西沉,夜幕降临,馄饨摊老板搓了搓手,难为情地对他说:“客官,我们打烊了。” 他迟缓地点了点头,挪到几步之外,眼睁睁看着老板把桌椅收走,整个集市只剩下他一人。 夜风有点萧瑟,还有点凉。他坐在一块不太平整的石头上,脑子里想了很多。 杜知津怎么还不回来? 她干什么去了?一碗馄饨没吃饱?还是觉得他事多又抠搜,就是个累赘? 亦或者她其实看到了陆平,离开是为了去见他。而两人只要稍一通气,自己便会暴露无遗。 因为在陆平那里,应见画已经死了。 对于这点,他也想好了说词。无非就是丁劳想杀他却弄巧成拙,而他刚好被杜知津所救。没人会怀疑火是他自己放的,当时在场的除了他,可还有一个郡王府的人。 郡王府宁肯错杀不肯放过,要所有有嫌疑的人陪葬。而他一早便知道陆平手下那个捕快出身郡王府,假借红花之名给他下了药。 那药单吃无事,但若是配合上另一味药,就会让人短时间内失去意识。他在火中扬了药粉,那名捕快也如他所愿昏倒,要不是杜知津突然出现,捕快或许也会死在火中。 人死了,才是真的不留痕迹、死无对证。杜知津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变数,随时可能留下隐患。 她和陆平都不傻,尤其是陆平,几次险些坏了他的好事。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动身离开锦溪城,偏偏她又不见踪影...... 天色越来越暗,应见画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他甚至想象出了杜知津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她会失望却不会犹豫,而他会在她逐渐冰冷的眼神中被抛弃。 ......不,不能让她知道他杀了承端郡王。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太长,但他看得出杜知津是个心怀大义的人,知晓他的本性后,她不会动手,但一定会离开。而只要一想到杜知津会离开,他就莫名感到一阵慌张。 为什么?因为他需要她的庇护吗?对,他还需要她的庇护,起码要找到新的落脚点。 他说服了自己。 他只是,还需要她的庇护。 夜风让发烫的头脑冷静下来。应见画长舒一口气,他迟早会和杜知津分道扬镳,只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她坚定不移的信任。 但很快他又开始了新的担忧。 夜深人静,她依旧没有出现。 抬头看天,杜知津不觉加快脚步。她也没料到自己会折腾得这么晚,郡王府比想象得还要大、还要富有,而要从偌大的宝库中找出一根簪子可非易事。 万幸的是她终于还是找到了。说来也怪,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正好有道月光照在簪子上,正好折射出一片翠绿的光芒。 城里因为郡王的死戒备森严,杜知津又花费了一番功夫返回。于是等她来到集市,周围已经彻底无了人声。 这么黑,他还在吗? 她心头重重一跳,疾步走到馄饨摊原本的位置,却没看到人。 目之所及均是浓稠的夜色,而黑暗总会招惹邪祟。她把醉岚握在手里,又往前走了几步。 月光下,一个人影静静坐着,长发流淌着碎银似的光,恍若夜露凝成的绸缎。听到她的脚步,他偏头看来,月光恰好落在眼睫上,为他覆上一层霜雪般的光晕。 只是这样如玉的面庞,竟带着几分忧虑,又在看见她的刹那如冰雪消融。 “你回来了。”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别扭? 她在一尺外停下,干巴巴地回答:“噢、嗯,我回来了。” 语毕,两个人像是被下了噤声咒,谁都没再开口。 杜知津隐隐觉得气氛不太对,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太对。直到应见画再度出声—— “我父母也曾对我说过去去就回。”应见画垂着睫,月光刚好照进他的眼底,让她看清了他眸中的哀伤。 这哀伤就如霜一样,落在鲜妍的花上,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可惜。 沉默片刻,他抬眼望向她,嘴角牵起像是想笑又没笑,落成一个苦涩的弧度:“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我以为你......” 以为她什么? 他没说,杜知津却听明白了。 心脏像被针扎过,她走过去摊开掌心,朝他露出握了一路的玉簪。 看到玉簪的刹那,他愕然:“你”“我没有抛下你,也不会抛下你。” 杜知津走到他身后摘掉束发的那根树枝,应见画还沉浸在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直到他从影子中看到,玉簪端正地插/在自己的发中。 翠绿的光华从她指尖漏到他肩上。 一如许多年前的某个宁静的夜。 26、遇妖 锦溪城尚且笼罩在承端郡王死去的阴霾中,但此事传到其余州县却只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妖魔横行的世道,别说一个小小郡王,就算是龙椅上的九五之尊也难逃一个“死”字。因此,说书人最爱讲、茶客们最爱听的不是什么才子佳人、风花雪月,而是修真者降妖除魔、惩恶扬善的故事。 “书接上回!陈员外如愿抱得美人归,一抬小轿进了府。正是新婚宴尔,洞房花烛时,盖头那么一掀!嘿,您猜怎么着?红颜作枯骨,娇娘变野鬼,陈员外瞬间吓破了胆,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剑客破窗而入,大喊——” 台下众人听至酣处,激动大喊:“必是等闲山的仙长来了!”“快讲快讲,仙长是如何与那魔头大战四十回合!” 二楼雅间内,应见画收回目光,投向身旁的人。 他也好奇等闲山的仙长会使出什么招数。 然后他便看到—— “这核桃也忒硬了,不成,我今天必定要把它劈开。” 电光火石间,长剑出鞘,核桃一分为二。 杜知津满意地收了剑,挑出核桃仁放到碗里,察觉到他在看自己,手指微微一抖掉了个方向,看样子十分不舍。 应见画摇摇头,意思是他不用,于是杜知津得以独自享用这道顽固的美食。 茶楼临街,推开窗便能看到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这里与锦溪城不同,商贾更加兴盛,城镇也更加繁华,汇聚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 他没再纠结“等闲山仙长的剑术”,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我们要去哪?” 离开锦溪城已有一旬,这十天内他们日夜兼程的赶路,昨夜才出了邑州来到此地。 杜知津还在吃核桃仁,两颊一鼓一鼓,令他想起某种捞起来会充气的鱼。 他推过去一盏茶,她就着水吃完,这才有空回答:“距此十里的地方据传有大妖,我决定去那看看。” “好。”见她喜欢吃核桃,他贴心地挑了两个剥起来。应见画挑核桃很有技巧,开核桃也有技巧,不用蛮力轻轻松松就能完好无损地取出果仁。 “喜欢吃就多吃点。” 纤长的手指推过来一碟剥开的核桃仁,呈在白瓷上,诱人垂涎三尺。 杜知津却没看碟子,而是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应见画回以得体但疑惑的微笑。 不对劲,很不对劲,她想。 递水、递帕子、开核桃、问她饿不饿累不累......诸如此类。自从离开锦溪城后,应大夫就像变了个人,事事体贴不说,就连她不小心弄伤自己也从责骂,反倒温声细语地替她包扎。 可明明在武陵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虽然现在温温柔柔的阿墨很好,可她很是怀念过去那个时不时瞪她一眼的应大夫。 心里有事,核桃仁也不香了。她先给自己打个补丁:“咳,阿墨,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此事尚未发生,决不能当真!” 应见画又挑了一枚核桃,正剥着,听到她的话头也不太:“嗯,你说。” 她犹豫再三,因为内心十分在意,还是说出口了:“如果我现在受了重伤,大概就和你刚遇到我时差不多,浑身都碎了险些拼不起来。你把我带回去,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我终于能起身下地了,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下河捉鱼,你——你会如何?” 闻言,他眉心微蹙,稍稍思考后笑着回答:“怪我没有事先澄清利害,自是劝你不要再做这种事,安心养病。” 居然这么委婉?杜知津胆子大了些,继续问:“那、那若是我不仅下河捉鱼,还跟着红花到处跑下雨天都不回家呢?” 他依旧微笑:“和黄伯娘一起把你们带回来便是,再备上姜汤艾叶驱寒。” 杜知津眼睛一亮,错过了他渐渐下垂的唇角:“如果第二天我就上山取回醉岚,你......阿、阿墨,你怎么了?” 居然徒手捏碎核桃?! 应见画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掌心的碎屑,将核桃仁放到她碗里,笑得灿若春花,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嗯?你刚才说什么?” 杜知津张了张嘴,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抱着两把剑默默后退数步:“没、没什么。” 确定了,应大夫还是那个应大夫。 其实应见画确实尝试过收敛自己,毕竟他的身家性命皆系于她一人,不讨好她讨好谁? 但很快他发现,杜知津根本不在乎他对她是何态度。或者换而言之,在她心里他才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无论他恶劣或是温和,都不会改变她的态度。 吃什么住哪里永远以他为先,仿佛“救命恩人”这个名头永远发着光顶在他头上。 可他不相信,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恪守诺言、毫无保留地付出,她越坦荡自如他越不安。 怎么会有人对他好呢? “啊,楼下的故事讲完了,我去结账。” 凝视着那道渐远的背影,应见画心想。 他必须在她厌倦之前找到新的落脚点。 ———— 那妖擅夜间行动,杜知津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提剑出门。 她留下了醒月,嘱咐应见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当没听见:“据说这只妖怪会模仿亲近之人的声音诱你开门,有醒月在身边,只要你不出去,它奈何不了你。”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临别前又叫住她:“等等。” 杜知津停住脚步,看他取出斗笠,自觉低下头。 这倒让应见画动作一顿。 只是想把斗笠塞给她,又没说要替她戴......他抿抿唇,忽略耳后渐起的温度,僵硬地替她戴上斗笠。 初遇时她的头发毛毛躁躁,像山里四处野的猢狲,现下已然柔顺许多,泛着蜜蜡般的光泽。 他忽然想起这些天,他们用着一样的皂荚茶枯,所以连发丝的气味都一模一样。 “晚间......可能会落雨。” 或许是觉得新奇,杜知津戴上斗笠后好奇地晃了晃脑袋,听罢一笑,带着几分得意:“落雨而已,我会避水诀。” 耳后的温度骤然变冷。他斜她一眼,伸出手:“把斗笠还我。” 是他自作多情。 杜知津扬起的嘴角僵住。她拽着脖颈边缘的绳子,语速飞快地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呢......时辰不早我先走了!阿墨你记得千万别开门啊!” 说完转身就走,身影消失在渐暗的天色中。 ———— 据杜知津所知,此妖擅仿人声、擅制幻境,名为幻妖。 传言幻妖专门对孤身走夜路的行人下手,会模仿亲近之人的语气诱人回首,每回一次头魂火便灭一分,直到三次回首魂火俱灭。 可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当幻妖的声音钻入人耳的时候,它的法术便开始生效了。 张山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往日天没黑他就收摊回家了,但今日生意不好,多走了两条街才把东西卖完,因此回家比往常晚了。 他家住在城外乡下,走大路足要半个时辰。但怕家里人担心,鬼使神差的,他跳着空扁担走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阡陌小路。起初张山并未发现异常,可他走着走着,周遭悄悄起了迷雾,身后响起有他妻子的声音。 “山郎。” 他惊喜回头:“娘子?你不在家中待着,怎么......”话刚出口,张山猛地想到今日听到的传闻,浑身的血都凉了。 阴风阵阵,好似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颈侧,瞬间让他不能动弹:“咯咯咯咯...山郎,我担心你呀,所以特意出来接你了......你不高兴吗?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张山死死低着头,双手握住扁担。传闻说人回头三次才会死,他才回了一次头,只要接下来死都不回头就不会出事! 思绪一片混乱,阴风盘桓耳边,刺激得他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疙瘩,头颅仿佛被一双手强制向后拧,甚而能清晰听见颈椎错位时“咔咔”的脆响。 “啊!!” 流星般的剑光一闪而过,深林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惊飞数只寒鸦。张山捂着脖子跌倒在地,惶恐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手执长剑,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但他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一定是等闲山的仙长! 尖叫并非出自张山口中,而是出自那不知名的怪物。不用杜知津开口,张山非常自觉地挑着扁担跑了,绝不留下来拖后腿。 见他跑远了,杜知津收回视线,专心对付眼前的幻妖。 她看得此妖境界不高,却难得有些小聪明,竟懂得给自己造势。 所谓“回头三次”是假,幻声入耳为真。只要听到它的声音,就会落入陷阱。 “你是谁?为何要坏我好事!” 幻妖愤怒大喊,身形在黑暗中被削去一半。 杜知津持剑上前,醉岚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幽幽光芒,随时可以出鞘饮血。 “等闲山,杜知津。” 她从不吝啬于让对手知晓她的姓名。 27、妖气 “等闲山”三字一出,幻妖暗道不好,身形一闪向林中跑去。天色已晚,光线昏暗,此处又是树林茂密的野外,只要它动作够快,就能...... “锵——”利刃破空声呼啸而来,带着森冷的寒芒没入黑夜。风声愈来愈近,犹在耳边,幻妖避之不及,一只手臂被醉岚斩断,发出痛苦的哀嚎。 长剑飞回手中,杜知津踩着一地落叶,将剑尖抵在它颈边,声音冰冷,一桩桩陈述它的罪责:“十日前,陈氏女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七日前,一对母子曝尸荒野,身首异处;五日前,李氏子途经此地,死于狼口......这些,都是你干的?” 茶楼可不仅有轶闻故事,还有街头巷尾神神秘秘的传说,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来龙去脉。最开始听到“回头三次灭魂火”,杜知津以为出了什么新的妖怪,可等真的见到了她才明白,这只是幻妖的把戏。 故意造势让人放松警惕,以为只要不再回头就能保住性命。这种懂得利用人心的妖怪比寻常妖怪更可怕,必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思及此,她下移目光,看着幻妖断臂处源源不断往外冒的黑气,想。 煞气如此浓郁,可见杀业之重。 “仙长怕不是误会了......小妖、小妖今日第一回下手,此前从未害过人啊!”幻妖苦苦哀求,嗓音不知何时变得婉转动听,还夹杂了几分情真意切的低泣,似乎连模样也从刚才的面目狰狞变得柔情似水。 再仔细看,眉眼竟有三分像应见画。 “......原来如此,你不仅能模仿声音,还能变幻面孔?这倒和其它幻妖不同。” 见没能迷惑她,幻妖目露凶光,大喝一声凝出十成的妖力向她袭去,在夜深人静的树林里掀起一阵狂风。 杜知津出手迅速,醉岚如流光闪过,剑气崩山裂石层层逼退妖力。 树叶沙沙作响,久久无法平静。幻妖被妖力反噬,险些不能维持人形,一双眼闪烁着猩红的光芒,腹部以下几近透明。 杜知津又问了一遍:“那些事,是不是你干的。” 这次它没有否认,冷笑道:“是我干的又如何?弱肉强食,就如你们这些修士会杀妖,妖生来便会杀人!” 杜知津摇摇头,不欲与它多言,一剑将它了结。 黑雾在林中散开,不多时便彻底消弭。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轻轻皱起眉。 不对。刚才那阵风,带着它的分身跑了。 ———— 应见画屋中的灯还亮着。 或许是许多天没有睡到真正的床,又或许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他睡得并不安宁。 客栈里有油灯,他索性披衣起身对烛展卷,读的正是他送给杜知津的那本。 墙上的影子朦朦胧胧,他摩挲着泛黄的纸张,一页一页翻过去。 前面几页尚有新添的痕迹,却只有几页,再往后便没有了。 应见画几乎能猜到杜知津是如何兴致勃勃地捧起这本书,读了几页后又默不作声地放下,从此束之高阁。 唇角微微扬起,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就这样安静地读了一会,忽然,窗外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他这才发觉已至深夜。 然而杜知津还没有回来。 应见画放下书走到窗边,向下看去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又将目光投向始终未被敲响的木门。 他们订了两间屋子,就在隔壁,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到,所以如果杜知津已经归来,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如果她刚才敲了门而他没听见呢? 想到这里,门突然被敲响了。 “......阿墨,我回来了。” 隔了几步远,门外的声音听不太真切,应见画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过去。可就在他即将取出门闩时,脑海中猛地闪过杜知津说的一句话。 妖怪会模仿亲近之人的声音。 寒意窜上后颈,他冷静下来,退回桌边拿起醒月。 沉甸甸的剑不声不响,却像它的主人一样令人安心。应见画复又来到门前,试探道:“今晚可还顺利?” 听杜知津的描述,今晚她要捉的妖并非什么法力无边的大妖,他又有醒月在手,只要不开门就不会出事。 可是,既然不难对付,那杜知津为何迟迟不归? 门外很快回复:“你忘了我出自等闲山?小小幻妖,不在话下。” 听罢,他陷入纠结。 语气和内容都正常,莫非当真是她?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剑,希望能得到一些反应。然而醒月依旧保持沉默,静静地藏在鞘中。 在他沉思之时,门外的声音再度响起:“阿墨你睡了吗?若是睡了我便不打扰你了,早些休息。” 说完,似有脚步声传来,然后在隔壁停下。 应见画心中一松。 如果是妖怪,它必不可能这么快就放弃,又说出“早些休息”的话......听声音她一定很累了吧。 伴随着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望向对面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怎么这么晚回来。” “杜知津”没有回答。 他蹙了蹙眉,几步走过去,语气有些恼:“你怎么——” 【啊啊啊阿墨你别出去!门外不是舟舟!】 他顿时怔住。 不是杜知津?不是杜知津那是—— 答案呼之欲出,应见画的反应已经算快了,但是显然对方比他更快。一团浓稠如墨的暗影闪至身前,顷刻间便将他的视野包围。他想要拔剑,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根本无剑。 【这幻妖真恶心,不仅能模仿人的声音,还能改变人的认知。】 应见画瞬间明白过来。 所以方才醒月不是没有反应,而是他被妖怪迷了心智。 这似乎和杜知津说的不一样,难道她也栽在了这里? 来不及细想这个怪声为何时隔多日又突然出现,应见画急中生智,冲面前大喊:“杜知津!” 幻妖的动作果然一滞,趁此机会,他掏出袖中粉末一洒,同时屏住呼吸。 这药粉是他调制的毒药,能够麻痹身心,不过之前从未在妖身上试过,不知道起不起效。 令人失望的是,他的毒药对妖无效。 幻妖抖落身上的白色粉末,嘲讽道:“还有别的招数尽管使出来。” 应见画唇角紧绷,不发一言。 忽地,他慢慢瞪大眼,对着幻妖身后道:“杜知津?” 幻妖不屑道:“你以为同样的当我会上第二遍吗?她不可能出现在这,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话音落下,周遭空气突然凝固了。 不光应见画一动不动,连它的妖力都使不出来了。 如同坠入深海,所有挣扎都被水流化解。 幻妖终于察觉到异常之处。 它僵硬地扭过头,便看到一张熟悉、但比之前脸色更差的面孔。 杜知津提着双剑,重复它刚才的话: “现在,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 最终,幻妖当夜魂飞魄散,再不能为害世人。 杜知津问幻妖使了什么手段,她不是嘱咐了不能开门吗? 应见画没说幻妖伪装成她的声音,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它怎么知道你在这落脚?” 这座城可不小,客栈足有十数家,要从中精准找到他们住的地方可不容易。 杜知津也不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窗外传来雨声,她扶了扶脑袋上的斗笠,恍然大悟:“因为气味。” “气味?” “嗯。幻妖毕竟是妖,虽然没人研究出它的原型是什么,但似乎仍旧保留着一些动物时的习性。”她摘下斗笠嗅了嗅,本意是想给他表演一下幻妖是如何通过气味追踪到这的,但应见画却脸红了?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奇怪,这上面也没有味道啊,阿墨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药味?”语毕,她凑近了些,一副还想嗅的模样,被应见画一只手堵住。 “唔?” 她倒也没继续,只是睁着眼睛看他。 一片澄澈。 应见画不自在地别过脸,恼羞成怒:“你又不是妖怪,能闻到才怪!” 杜知津嘟囔:“还挺押韵。” 应见画:“.......” 久违地又瞪了她一眼呢。 “不过说起来,阿墨你身上确实有股奇怪的味道。”待他松开手后,她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嗅了又嗅,得出结论。 “像妖气?” 她本是随口一说,他却愣在原地。 妖气。他脑子里不是正有一只妖吗? “你......发现了?” 杜知津一怔:“什么意思?” 应见画让她坐下说:“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就.......” 他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隐去了怪声的具体内容,只以“听不懂的话”代替。 毕竟“明明这么相爱,为什么最后会落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这种话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更别说他说不出口! 之前他不敢坦白,是担心打草惊蛇激怒了那不知名的妖怪。可既然现在杜知津已经恢复实力,而且怪声极有可能根本听不到他们的交谈,他也就不必隐瞒。 一通解释后,不等应见画开口,杜知津主动放开神识探查。 但,这次的结果仍然是摇头。 见应见画面露失望,她道:“你别担心,我有认识的医修前辈,我带你去找她。” 28、睡觉 “只是那位前辈云游多年不知所踪,想寻到她恐要费一番功夫。”杜知津道,“除了偶尔听到些怪话,你还有哪里不适?” 应见画摇摇头,嘴唇变得苍白,眼底流露出一丝脆弱:“并未......许是我小题大做,寻人不易,你的正事要紧。” 她不赞同道:“哪里的话?听你的描述,这只妖或许正是因为我才缠上你,我更不能弃之不顾。” 屋里的烛光不算很亮,堪堪能照亮他们两人。应见画借着烛光,一寸一寸观察她的表情。 他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犹疑、厌烦、不耐等负面情绪。但杜知津没有,她的眼睛像最天然的璞玉,是未经雕琢的剔透,任何掩饰过后的目光在这双眼睛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他本意是想找到她动摇的证据,因为他不信有人愿意不厌其烦地满足另一个人。他当初救下杜知津,也不是出于什么医者仁心,为的只是借她的力量除掉妖魔。如果她没有穿着等闲山的衣袍,他根本不会大费周章地救人。 况且这份恩情早在她于大火中救下他时,甚而更早,在她带他看清王府全貌时就已经偿还。她当真不知,之后这一路是他有意为之吗? 又或者,知道也无所谓。 “......杜知津,你对旁人也这般吗?”好似被她的目光烫到,他移开视线,低低道。 她不解:“这般是哪般?” 应见画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难道说,你对旁人也这般无微不至、予取予求? 莫名的,他觉得这句话有些难以启齿。 “若无事我便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见他迟迟没有出声,杜知津道。她已至门口,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醒月便留在你这吧。” “为何?”他问。 她道:“你该是第一次接触妖怪?大多数人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都会睡不着觉,醒月在你身边,你或许能安心些。” 说完,她又挨了一计应氏瞪眼。 很好,今天超额完成。 应见画不自觉提高音量:“你觉得我会怕到睡不着觉?” 她立马改口:“怎会?应大夫浑身是胆、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怕什么来什么......呃,我的意思是,醒月怕,没你它睡不着。” 话音落下,二人都有些沉默。 应见画低头,仿佛从醒月深黑的剑鞘上看出了一丝无语。 于是杜知津挨了第三次瞪眼。 伴随着一声“我和醒月都睡得着!”,杜知津连人带醉岚被赶出门外。 她叹息完,忧愁地抚了抚醉岚:“以后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醉岚震了震,似乎在抗议,被她无视。 夜已深,杜知津简单收拾一番,正准备入定,忽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从隔壁传来的,难道幻妖还有同伙? 她迅速起身,拿起醉岚往外走,一开门,和门外来回徘徊的应见画撞个正着。 杜知津:“?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抿着唇,没说话。 月光从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照见一张雪白的脸,以及眼下轻微的乌青。 她恍然:“嗯,睡不着?” 应见画别过脸:“醒月睡不着。” 这次轮到醒月猛震。他把剑死死按下,坚持:“你看,它都怕成这样了。” “噢......幻妖确手段了得。”她想笑,因为害怕喜提第四个瞪眼,硬是忍着压下嘴角,“咳,那你想...不对,醒月想怎么解决?让醉岚一块陪着?” 他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之前幻妖施了障眼法,醒月也成了它的帮凶。” 杜知津表示理解,一时却又想不到别的办法:“那要如何?不若...我替你守夜?” 说完,她想起曾经闹过的乌龙,忽然有点忐忑,担心他不愿意。抬眼却发现,应见画垂着眼睫盯着地板上的月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从自己房间搬来被褥铺在地上,准备打坐一夜。应见画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一如既往的板正。 看着他标准的睡姿,杜知津感慨:“有时候我真觉得,阿墨你更适合修行。” “为何?” 她比划:“你的姿势很标准啊!整个等闲山都没有几人能做到你这样。” 他好奇:“有什么含义?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答:“据说这是解化的正确姿势。” 解化? 过了几秒,应见画反应过来,脸上茫然的神情褪去,咬牙切齿地喊她名字:“杜、知、津,你咒我死呢?” “砰”的一声,一个方形的物什从床上飞来。杜知津反应迅速,单手稳稳接住。 还好。她想,还好他们住的是天字号,屋里备的是软枕。要是实心枕头,那威力可不小。 她并未多想,只当应见画体贴她,给她个枕头睡觉。可等她躺下不久,耳畔又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 转头,对上一双恼意十足的眼。 “?”她投以疑惑的目光。 应见画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枕头。” 她默默把枕头递过去,默默看他僵硬的背影,默默看他拉下床帐,再收回目光。 把他今晚的所作所为回忆一遍,她想。 应大夫总是反悔呢。 ———— 医修前辈行踪不定,杜知津决定依旧按之前定好的路线走,沿途如果打听到前辈的消息便寻去。 按照原本的计划,下一座城池在户州。她拿出一张地图,将户州指给他看。 应见画好奇:“这地图竟能感受到妖物所在的方位?是用了什么仙法吗?” 杜知津点头又摇头:“并不能感受到所有妖物。这是我师尊留给我的东西,她说,等我把这张地图上的妖物都除掉,便能与她相见。” “相见?你和你师尊离别已久?”他问。 听到他的话,她脸上闪过一瞬的失落,闷闷不乐道:“嗯。我师尊她...两年前突破境界,羽化成仙了。” 成仙。 应见画愣了愣:“竟然真的有得道飞升的凡人......我还以为,这只是传说故事。” “你说的也不错,这世上已鲜少有人或妖能够渡过九重雷劫得道升天了。我师尊是五百年来第一人。”说到这,她不乏得意,满脸都是骄傲的光。 她握了握拳,道:“身为师尊唯一的徒弟,我不能让她失望。我一定要把地图上的妖魔除尽,早日与师尊重逢。” 应见画颔首:“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多谢。”杜知津朝他一笑,忽然,她的眼神在触及一旁某个店铺时变得凝重,“等等,那儿有妖气。” 话音方落,她皱了皱眉,语带犹疑:“那只妖.....很痛苦?” “你还能感觉到妖怪的情绪?”应见画问。 她摇摇头:“通常来说是不能呢。越强大的妖怪越会隐藏自身的存在,就连最低等的妖物也懂得遮掩行踪。我能感受这只妖的情绪是因为,它太痛了。” 痛?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妖怪也会痛。应见画看向周围,目光停在茶棚处:“你要去除妖?那我在这等你。” 杜知津脸上难得露出纠结的神色:“并非所有妖物都作恶多端,也有妖怪能与人和平相处。贸然出手,不妥。” “况且,它不在地图上。” 应见画懂了。 妖也有善恶之分,她只杀恶妖。 他提议:“它既非恶妖,你如果在意,我们便一起去看看。” 杜知津眼睛猛地亮起,明显对这个提议心动已久。两人朝传来妖气的地方走去,那是个卖吃食的店铺,门前排了很长的队伍,两人分工,应见画排队,杜知津负责潜入后院打探。 杜知津身手敏捷,一眨眼便消失在屋檐上。应见画收回视线,向前面的人打听:“敢问大哥,这家店的生意为何如此火爆?” 男人十分热情:“你是外地人吧?那你算来对地方了!这家店的馒头啊是全镇一绝!可好吃!” 馒头?只是馒头便如此火爆?也许是物美价廉,但这如何与妖怪扯上关系? 应见画忙问:“在下初来乍到,不知这馒头卖几文钱一个?” 男人比了一个数,应见画皱眉:“五文钱?这未免太贵了些。” 一碗含肉的馄饨才七文钱,单单一个馒头居然敢要五文钱。 谁知男人还否认了:“五文钱哪里买的到!五十文!” 五十文?金子做的馒头啊!他正要反驳,却听男人继续道:“你千万别觉得贵,就是一百文、一千文业买的。我和你说,这家的馒头可不得了哩!说是灵丹妙药也不为过,不仅能包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 听此,应见画不禁挑了挑眉。 好巧,他是个大夫,他倒要看看,什么样的馒头能够治病。 队伍太长,足足排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应见画亲眼看到前面的男人掏出铜钱买了一个馒头,又将馒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欣喜若狂地走了。 倒不像商家为了造势找的托......心中愈发好奇,他花一百文买下两个馒头。 单从外表来看,和普通馒头并无区别。 他正要闻一闻馒头的味道,突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雪白的馒头滚到地上,沾上灰尘。 “别吃。”杜知津神情冷峻,捉住他欲要捡起的手,“这馒头有问题。” “是用妖血做的。” 29、绛尾 妖血做的馒头? 应见画面露狐疑,正欲出声问,却被杜知津摇头的动作制止。 她压低声音:“人多眼杂,我们去别处说。” 二人在馒头铺对面的茶棚坐下,这个距离刚好能看到长队的尾巴。 数个时辰过去,队伍不仅没有缩短,反而有大排长龙的趋势。趁着小二上茶的空隙,应见画打听消息:“对面那家馒头铺很出名?” 桌上摆了许多点心,因此小二很乐意替他解惑:“也不算多出名,原先卖馒头的刘家也只是支个小摊做做早食,真正发迹也才一个月的功夫。” “两个月就能卖到五十文一个馒头?” 小二不由咽了咽口水:“别说五十文一个,就是五十两一个也大有人买!” 倒和刚才那个男人口风一致。应见画愈发好奇:“我听人说这馒头能治病,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客人您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县啊有位钱老爷,他老母得了头风,几十年的病了,多少名医都治不好。就在上个月,钱家下人偶然将这馒头带回去,钱老爷母亲吃了,病瞬间好了!第二日就能蹦能跳!” 谈及坊间传闻,小二眉飞色舞,不用他们过多询问就将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听完,应见画忍不住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头风最需要慢养,怎是一个馒头就能治好的?” 杜知津也道:“况且药材价高,他们家的馒头若是效果比药材还好,如何只卖五十文一个?” 接连被他二人反驳,小二有些不高兴了,但还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当然不是这个价了。五十文的只是最普通的馒头,大概也就能治治风寒发热,真正能医死人肉白骨的那种开价多少,岂是我这种升斗小民知道的?就算治不了病,能沾沾仙气也不错啊。” “仙气?”这回轮到杜知津觉得被冒犯了,“那分明是妖......妖言惑众。” 什么仙气,分明是妖气。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小二彻底被他们惹怒,撂下茶壶气冲冲地走了。 和本地人打听得差不多了,两人开始细细思量:“你说馒头是用妖血做的,可是看到了什么?” 杜知津:“他们藏得很严实,所有工序都在一间不透光的屋子里完成,我看不到屋里的状况,只闻到了里面的血腥味。” 痛苦的妖怪,浓浓的血腥味,功效离奇的馒头,一夜致富的刘家...... 种种线索串联到一处,似乎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应见画迟疑道:“对方是妖,你也会去救吗?” 在他看来,像她这样的修士,天然站在妖魔的对立面。纵使她说过妖怪也有善恶之分,他依然觉得出手相助有些不可思议。他连人都不想救,何况非我族类的妖? 但杜知津没有一刻犹豫,反问:“为什么不去?” ———— 据小二所说,刘记每日未时歇业,之后老板和他的家人会分别前往集市采买原料。 “他们常去的那家米粮铺近日都涨价不少呢!” 应见画塞给小二五枚铜钱,算是给他的打赏。若是以前,别说五文钱了,就是一文钱也舍不得轻易送出去。可跟着杜知津的这几天,他竟不知不觉变得花钱大手大脚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日后离了她还改不回来,他如何养活自己? 话本里不都写剑修很穷吗?要砸大把的钱养剑,而她甚至有两把剑要养。 对此,杜知津表示:“话本原来是这么写的?各地都有悬赏,我想起来了会去揭一两个,几乎没缺过钱。” 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不怎么花钱,久而久之存下了可观的一笔。 应见画挑眉:“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可身无分文。” 她解释:“嗯......碰巧,那些东西都掉进潭底了。不过这不是恰恰说明,我们是超越金钱的关系吗!” 他呵呵一笑:“单纯的金钱关系就足够了。” 实际上,世上大多事情都能用钱解决,依他所见,想救那只妖未必只有动手一个办法。 “他们既然想赚钱,给钱便是。” 杜知津点点头,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一沓银票:“我不擅长和人讲价,这些交给你,你做主。” 应见画矜持地一颔首,接过银票的刹那却有些恍惚。 这场景怎么这么变扭呢? 话本里不都是丈夫把钱交给妻子掌管吗?等等,他在想什么! 刘记果然在未时关门歇业、出去采购。他们家的大门锁上了铜锁,撬锁不成只能另寻他法。杜知津轻车熟路地绕到后院,指着两人高的院墙道:“我们翻墙。” 说完,一个利落纵身,人影已至墙头。 刘家的后院很安静,不如说是死寂,处处透着古怪。即便不如杜知津灵敏,应见画也闻到了血腥味。 他皱眉:“妖怪不都能呼风唤雨吗?竟然会被放血做成馒头。” 杜知津没出声,手里握着醉岚慢慢朝那间密闭的屋子走去。 自从踏入后院,她便一改在外间的散漫,变得冷峻凝重,就像她掌中的剑。 应见画也有样学样,手执醒月跟在后边。越靠近屋子,血腥味就越浓,最后几乎到了一种霸道的地步。除了浓重的腥气,人甚至闻不到第二种味道。 他掏出早已备好的手帕递过去,上面熏了艾叶等香草,能够使人保持清醒。 两人警惕地一步步靠近,杜知津用剑推开房门的刹那,浓厚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待扬尘落定后,屋子的全貌渐渐落入眼底。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容貌清俊,身形削瘦,见他们进来,头顶还慌慌张张地冒出了一对绯色的耳朵: “咳、咳咳......你们、你们是谁?” ———— 男人、不,男妖名为绛尾,顾名思义,他有一条红色的尾巴,自然,他通体都是赤色。 “族中多是白狐,像我这种、这种红色的狐狸常被视为异端,是很丑陋的存在......族长仁慈,只需要我每天上交食物便允许我一直待在村子里。可、可是今年的天气不好,我种的稻谷、养的鸡鸭全都死了......交不上粮食,也就没资格待在村子里了......”说着说着,绛尾的双眼蓄积起泪水,随着他的叙述一滴一滴往下掉。 杜知津把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眼泪。绛尾怯怯地道了声谢,纵使用手帕擦过,眼角依旧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尾也一片嫣红。 应见画:“狐妖也懂得耕种养殖?” 他捏着手帕一角,小声道:“不是的......村里其它妖都很厉害。只有我这种无法打猎的没用妖才会种菜......” 说完,才消下去的泪水又盈满眼眶,无声地流下来。 应见画看得头疼。 他真的是狐妖不是水妖?怎么有流不完的眼泪。 原本,应见画以为连自己都对付不了,更别说杜知津,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却不想杜知津忽然开口: “谁说只有会打猎的妖才是有用之妖?其它妖都不会种菜,只有你会,不更显得你厉害吗?” 此话一出,绛尾的眼泪居然止住了。 她继续说:“而且,白色的狐狸一定比红色的狐狸好看吗?我就觉得红色比白色好看。红色温暖、明媚,像旭日和宝石,很衬你。” “真、真的吗?”他噙着湿润的眼泪,呆呆看着她。 她重重点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喜欢红色。” 杜知津的话很好地安抚了绛尾,应见画得以向他套话。经过一番沟通,应见画拼凑除了事情的真相: 绛尾因无法上交粮食被赶出村子,从此四处流浪,不知怎地来到了这里。他化成原型在附近的山里寻找食物,一不小心落入了陷阱,正是刘家人救了他。 他感激道:“恩人并未因为我是妖而赶我走,反而让我留下,给我吃的,还关心我。” “关心你?关心你会让你放血?”应见画忍不住语带嘲讽。 在他看来,刘家人说不定就是制造陷阱的罪魁祸首。 “我是自愿的。”绛尾急忙澄清,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我、我没有什么能够报答恩人的,也只有一身皮毛血肉值些钱。可失去皮毛我会死,所以才出此下策......难道狐狸的血有毒?你们千万不要抓恩人!一切、一切都是我做的!” 应见画缓缓扭头,不可置信看向杜知津,果然,也在她眼底看到震惊。 他无奈地闭上眼。 原来世上真的有妖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无论如何,放血终归是件痛苦的事,应见画提出借钱让他偿还恩情:“既然卖包子的目的是赚钱,不如直接给他们钱,还省得每天费时间费功夫地做生意。” 若是换个人或妖,或许都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谁让那是绛尾呢?这只因为长时间放血而毛色暗淡的狐狸傻乎乎地答应了,一直到跟到客栈才反应过来:“可我没钱还给你们......血也不够了......” 那双狐狸耳朵软趴趴地贴着头发,瞧着十分可怜。 杜知津:“不用你还。” “啊?” 绛尾还想说什么,却只看到她回房的背影。他待在原地,耳朵微微颤抖,像是要哭了。 应见画叹一口气,对他道:“你若是诚心想要报恩,不如多看看书。” 什么结草衔环、来生当牛做马...... 他本是随口一说,未料到绛尾理解成了另一重意思。 当晚,他睡得正香,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一阵尖叫: 【你怎么睡得着?小狐狸都上分了,你在这演睡不醒的丈夫呢?】 上分?睡不醒的丈夫?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知道是那不知名的妖怪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应见画不予理睬,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突然一个激灵。 小狐狸不是绛尾吗? 他匆忙起身,连鞋都未穿,直奔杜知津的房间。 莫非白日的纯良都是装的?绛尾实不可信,他的目的其实是刺杀杜—— “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杜知津猛地转过头,和门口那双愤怒的眼睛对上。 同样循声转过头的,还有她身边未着寸缕的绛尾。 第30章【VIP】 第30章 别扭 ◎“真生气啦?”◎ 应见画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荒谬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其中一个甚至已经脱干净了!亏他还以为杜知津高风亮节,不会被美色迷惑 “你还不下来?”他高声呵道。 榻上两个人懵懵懂懂,杜知津迟疑地伸出一只脚,试探着轻点地面。 下来?她吗? 应见画面沉如水:“不是你。” 哦。于是她又高兴地把脚收了回去。 “在叫我吗?”绛尾怯怯道,一双眼莫名发红,耳朵也低低垂着,瞧着十分委屈。 杜知津看看他,又看看神色冷凝的应大夫,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他没穿衣服呢,会着凉”“你还知道他没穿衣服?”见她还想维护绛尾,应见画陡然拔高音量,语气前所未有的愤慨,“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这样是哪样?妖不穿衣服不是很正常吗? 她不理解,但她知道现在的应大夫非常生气,必须马上认错。 “我错了。” “错哪了?” “呃”她歪头想了想,斟酌着发问,“错在不应该不给他衣服穿?” 应见画差点被她气死。 问题是她不给绛尾衣服穿吗?问题是一夜之间,他们怎么就变成了能够同床共枕的关系?明明是他先认识“阿墨公子,你不要怪罪恩人,都是我的错。” 二人对峙间,胡乱披了一件衣裳的绛尾也跌跌撞撞下了塌,站在杜知津身边。 也许是真的受了风寒,走路时几步踉跄。杜知津眼疾手快扶住他,他便柔柔弱弱地靠在她怀中,顷刻便红了脸。 他语气诚恳:“要怪就怪我。是我不好,笨手笨脚的无论做什么都会出错。不然、不然也不会被赶出来”说完眸中含泪,期期艾艾地看向应见画。 杜知津也看向他,虽未言语,表情却说明一切。 应见画只觉胸中烦闷到达了顶峰。一个两个都这样看他,仿佛他是什么棒打鸳鸯的恶毒婆婆,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过冷静下来他便想明白了,杜知津未必有这个心。她是个标准的修士,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会轻易为旁人动摇,所以今晚这桩事,未必是她自愿的。 稍微理清了点思绪,他接过杜知津殷勤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料茶水才入口又被吐出来,只因绛尾说了一句:“不是阿墨公子你让我来的吗?” “胡说!我何时、我何时说过让你半夜不睡觉爬她的床!”察觉到杜知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应见画连忙澄清。 他是疯了吗?教唆一只狐妖爬杜知津的床? 绛尾眼神迷茫,脸上表情不似做假:“可,是你说‘想要报恩不如看书’,这些都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呀。” 应见画反驳:“是,我是让你看书,可哪本书教你这样报恩?少为自己的心思龌龊找借口。” 听了他的话,绛尾咬了咬下唇,眼圈都红了,不服气地掏出一本书:“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杜知津离他近,顺手接过那书瞄了一眼封面,眼睛不由地瞪大。 “上面写了什么?”见她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应见画皱了皱眉,主动走过去想要看一看那本书。 左看,被杜知津挡住。右看,又被她挡住。 他恼了,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不可置信道:“你就这么护着他?” 凭什么?不是他先遇到她的吗?那怪声还说他们彼此相爱呢,她到底有几个相好! 杜知津张了张嘴,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 她把那本书往后藏了藏,解释:“没有。”“那你把书给我。”“唯独这个不行我们换个话题吧。” 他不说话了,也不动作,就用一双潋滟的眸子看她,似有千千言。 杜知津藏书的手一顿。 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瞬间,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心中一阵自责。她乖乖把书交出去,还不忘书封朝下。 应见画注意到她的动作,偏要把书翻正。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书如此品德低劣、龌龊下流 将书翻开,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他一愣。 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不对,这本书的手感也颇熟悉,这是 绛尾的声音响起,语气迷茫又委屈:“阿墨公子,这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狐妖篇》就是从你屋子里拿的呀。” ———— 已知,应见画爱好读书,无论圣贤书还是杂书,他都爱看。 又已知,神仙和妖是话本的经典配置,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更是经典中的经典。 以及,应见画向绛尾建议从书中找答案,而他自己的房间里就有书。 所以,绛尾读了这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狐妖篇》,并且深以为可行。 “你知道的,我平常都不锁房门,就是担心你晚上会出意外。”终于有机会开口,杜知津连忙道。 应见画没吭声,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微微出神。 而另一只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经快把衣袖扣烂了。 他倒现在还有些恍惚。毕竟推门时他是那么笃定、那么愤慨,到头来这桩乌龙竟是自己造成的? 绛尾还在那边复述自己心路历程:“阿墨公子既然让我从书中找答案,想必公子一定博学多识,我便提出想要看看藏书,公子也允了”说完,他满眼希冀地望向应见画,眸光清澈如水。 应见画扭过头。他没法否认,因为他确实答应了。 但“我不知道你拿的是这本书!何况,你问我时我在配药,没注意你拿的什么!” 如果知道绛尾会做出接下来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书借出去。 那本书的名字他都不愿意再念一遍! 他语气不善,绛尾听了,害怕地往杜知津那缩了缩,接着才怯生生地说:“我看书上有狐妖二字,便以为、以为可以效仿” 杜知津也道:“说起来,阿墨你怎么会买那种书?你看过吗?” 应见画眼神坚定:“买医书送的,没看过。” “可是,书角折了。”绛尾将书翻到折了的那一页。 应见画:“风折的。” “哦,这样啊。”杜知津点点头,翻了翻那本书随口道,“话说,主角的名字该怎么念?念‘凡’吗?” 闻言,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上草下凡,那个字念芃。” 话音落下,他顿觉不好,抬头去瞄杜知津的表情,果然看到一脸笑意。 她强压嘴角,好整以暇道:“哦——阿墨你还有此等手段,不看书就能知道主角名字?” 绛尾附和地抚了抚掌,惊呼出声:“阿墨公子好厉害。” 应见画:“” 他咬碎了牙,狠狠瞪她。 居然帮着旁人取笑他。 杜知津不明所以,依然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于是他心里的怒火更旺了。 “随便你们做什么,横竖与我无关。”他冷冷道,说完抬腿往自己房间走去,重重地惯了门。 她心中迷茫更甚,不懂他为什么生气。 这件事本来就与他无关啊。 “恩人阿墨公子是不是很讨厌我?我让你们之间起嫌隙了吗?”应见画走后,绛尾小心翼翼地问她。 杜知津摇摇头:“不是的,错不在你,我去和他说说就好。” “当真?”绛尾扯着她的衣角,眼睫微微颤抖,“好羡慕阿墨公子啊。” “你羡慕他什么?” 他咬着下唇,飞快看她一眼又收回,低低道:“公子心情不愉,有恩人你安抚。不像我,自出生起就遭妖嫌弃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觉得阿墨公子能遇到恩人你,可真是幸运。” “是吗?”杜知津停下脚步,重新来到他面前,打量他的表情。 绛尾被她看得脸红耳热,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 片刻后,她道:“这么说来,绛尾你也很幸运啊。” 他愕然抬头:“我、我吗?” 怎么可能。他是异类,是废物,是人和妖中最不起眼的一只。 他从出生便是不幸的,被诅咒的。 但她却说: “你不是说遇到我便算幸运吗?我就在你面前啊。” 霎时,迷雾散去,云开见月。 “幸运”就在他身边。 ———— 应见画这一觉睡得委实不算踏实。 他几乎睁着眼睛到天明,次日对镜,发现自己眼下有着浓浓的黑青。 都怪住在他脑子里的妖怪。 他咬牙切齿地想。 要么不说,要么早点说,偏偏在绛尾已经进屋后说。 上次遇到幻妖也是,这妖怪总是慢人一步,迟钝得很。 一刻钟前杜知津来敲门唤他去吃早食,他故意没答应,就是不想看到他二人待在一起的场面。 磨蹭了这么久,人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如此想着,他慢吞吞下了楼,猝不及防看到两个最不想看见的人。 他转身正欲返还,就当没看见他们,却听到绛尾高声喊:“阿墨公子,你可算醒了!” 绛尾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整层的人听见,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这下不得不去了。 应见画磨了磨后槽牙,想挑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奈何是四方桌,怎么坐都靠得近。 没办法,只好挨着杜知津坐了。 杜知津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裳,这可不常见。要知道应见画刚捡到她时,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捡的他的旧衣。离开武陵村后,纵使富裕了,仍然不见她买新衣,都是一两件灰扑扑的袍子来回穿,问就是没注意。 这件天青色的衣裳还是他们路过某个以织布为名的城镇时,应见画杀价买的。原本要五十两,他硬生生砍到了三十两,可把他得意坏了。 至于缘由似乎是某天他们想要投宿,店家嫌弃杜知津一身麻衣,见她掏出银票还扬言要报官抓贼,气得他连夜去了布坊给她买新衣。 衣襟处还有他别出心裁绣的兰花,和淡淡的天青色正相配,任谁看了都会赞她一句“少侠风流”。 这件衣裳她也不常穿,很宝贝地守在箱子里。所以,今天她怎么舍得穿出来了? 他刚要问,余光瞥到一身青衣的绛尾,顿时如鲠在喉。 “怎么了?”杜知津发觉他的异样,问。 应见画缓缓扭过头,正眼看向他们二人。 狐妖天生貌美,不然也不会流传出那么多倾国倾城的故事。绛尾本就生得雌雄莫辨,眉目精致,原本还因为气血不足藏了三分,一夜过后,他竟不知怎地容光焕发,明艳动人。 这座酒楼里有一半的人在看他。 应见画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整夜辗转反侧,以至于满脸憔悴。 他登时没了胃口。 “不习惯这边的饮食?我就知道。”面前多出一小碗冒着热气的乳白色豆浆。他怔怔抬头,撞入一双期待的眼睛。 她道:“尝尝?我借了人家石碾磨的,虽然不及你家乡的美味,但也大差不差?”说着说着,她懊悔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算了,你不想喝我就”“谁说我不喝?”应见画迅速出手护住了豆浆,抿抿唇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你做了很多?” 杜知津摇摇头:“哪能啊,这么一小碗就耗了我一个时辰,我天不亮就起来了。” 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只在心中默默道。 是以,看在她如此诚心的份上,就别生气啦。 听完,应见画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丝丝弧度,又很快被他抚平,仿佛刚才的嘴角上扬只是错觉。 他一边说着“既是你的一片好心那我便勉为其难地用了总不好让你的心意白白浪费”,一边矜持地用勺子慢慢舀,再一边偷瞄绛尾的神情。 绛尾察觉了,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那身青衣晃得眨眼。不过没关系,豆浆很甜,于是他回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谁料绛尾根本没看见他的动作,转头和杜知津攀谈起来:“恩人,我想去前恩人家看看,你能陪我一起吗?” “可以啊。不过你别恩人恩人地叫我了,听起来好别扭。”“十分抱歉!那、那我该如何称呼您” 她思忖片刻,道:“我姓木,你叫我木姑娘吧。” 听到这,应见画的心情尚算愉悦。 毕竟无论是陆平还是绛尾,都只知道一个假名。而他不一样,他不仅知道她叫什么,还知道她的小名。 舟舟,淮舟,上“淮”下“舟”为津。 如此看来,这绛尾和陆平一个档次,注定只会是过客。 应见画心情大好,喝完豆浆,连一旁的清粥都显得眉清目秀,不觉多用了几口。 身边的对话还在继续,礼尚往来,绛尾也告知了他的小名:“我的名字是姥姥取的,从前她还在的时候,会叫我小红。” 绛,大赤也。 杜知津点点头,唤了一声:“小红。” 绛尾听罢红了脸,轻轻地念了一句:“木、木姑娘” 然而他还没念完,只听“砰”的一声清响,应见画用来吃粥的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 杜知津立马给他捡起,顺便换了一双:“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淡淡道:“哦,无事,只是这粥有点难吃。” “难吃吗?可我觉得刚刚好。”刚说完绛尾便猛地咬住舌尖,无措地低下头,仿佛在为自己的失言惴惴不安。 “没那么麻烦。”他起身,冷笑道,“只是突然变酸了。” 杜知津皱眉:“酸?” “嗯。”他点头,重复,“粥变酸了。” 用完早饭,杜知津便带着绛尾去了刘记,临走前问应见画要不要去。 “不去。”他翻过一页书,封面的《黄帝内经》硕大无比,叫人无法忽视。 杜知津颔首,没有强行要求他一定要去,领着醒月和醉岚走了。 是的,醒月和醉岚都带去了,一把也没留。 藏在书本后的人发出一声闷闷的哼。确定他二人都走后,这才从书后露出眼睛,又干脆撇了书挪到窗边,向外望去。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刘记。 刘记门前照常排着长龙,店门却迟迟未开。他听到几个性子急的人大声讨论怎么还不开门,不屑地扯了扯唇角。 又在看到那两个颜色相近的背影时悄悄压低。 杜知津背着两把剑,身量高挑,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让人没法视而不见,除非是瞎子。 可偏偏,她身边跟了个同样惹眼的绛尾。偶尔他步子迈得小了稍微落后一些,她都要特意停下等他,再与之并肩。 早晨喝下的甜豆浆在胃里泛着酸。应见画猛地阖上窗子,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时值盛夏,暑气难捱,风裹挟着阵阵凉意拂过人的面颊,捎去热意。 也捎来不远处的声响。 杜知津耳朵动了动。她听到客栈方向传来的动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恩木姑娘,可是有东西落在客栈了?”绛尾关切地问,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向客栈,只看到一扇紧闭的木窗。 “这,什么都没有啊。” 她垂眸,轻轻地摇了摇头,腰间的两把剑随着她的动作撞到一起,翻出不明意味的声响。 “走吧。” ———— 说服刘记的过程不算顺利,但好在杜知津武艺充沛,再加上厚厚的银票,可谓先礼后兵,礼数周到。 终于踏出刘家院子,绛尾长长舒出一口气,与她交心:“之前虽然知道这是在报恩,但心里总有些恐惧。” “把刀尖对向自己时,难免会反悔。” “疼吗?”杜知津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位置,仿佛能透过广袖看到上面的伤疤。 夏日炎炎,普通百姓耐不住长衫改穿短衣。可那样势必会露出他手腕上的伤,杜知津便说她想穿长衫。 而他只是陪她穿的,这样两个人走在街上便不会奇怪。 绛尾知道她的用心,因此更加感激。听到她问疼吗,眼眶瞬间翻涌酸楚。 “不疼。” 他悄悄抹去眼尾的泪花,朝她灿然莞尔。 “现在不疼了。” 木姑娘对他,真好。 但木姑娘身边不止他一个,还有位阿墨公子。 绛尾也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他们是何关系,杜知津只说他救过她的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所以他们会是这样的关系吗?不然如何解释昨晚阿墨公子那番行为? 绛尾知道木姑娘不在乎这些俗事,问她是问不出来。因此,他决定问那个人。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应见画放下手里的《黄帝内经》眯了眯眼,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想起来了,陆平也曾问过。呵,一个两个真是阴魂不散。 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他面无表情地重新捧起书,冷冷道:“没什么关系。” “真的?”瞥见绛尾眼底毫不掩饰的欣喜,应见画“啪”地一下合上书,塞到他手上。 “总而言之,我和你们不一样。” 撂下这句话,他扬长而去。 他从没想过和杜知津有什么关系,只有这群愚笨的人和妖才会奢望得到她的回应。 从应见画那回来后,绛尾的胆子大了许多,不再只是怯怯地缩在角落偷看,改为光明正大地黏着杜知津。 “木姑娘,剑穗我给你打好了。” “恩人,你渴吗?想喝水吗?” “木姑娘木姑娘,今晚有戏班子过来,一起去看戏吗?” “啊,抱歉,不小心把这片袖子缝歪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听了一整天的“木姑娘”,应见画忍无可忍,一把夺过绛尾手里破破烂烂的衣服,皱了皱眉。 他强压怒火,语气自然不太好:“你会缝吗?” “我在学”绛尾可怜兮兮地看着杜知津,眼神暗淡,“对不起。我不像阿墨公子心灵手巧,我只是” 杜知津目光闪烁,略带责备地瞥了眼他。 他心里的火“噌”一下冒出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回屋的路上,他想,自己真是受够了绛尾那幅表情,狐狸眼不是上挑的吗?怎么他成天可怜兮兮地垂着一双眼,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狐狸精!】 还是妖怪懂妖怪。他没忍住,暗暗跟着骂了一句。 骂归骂,也不是杜知津的错,应见画觉得自己还算明辨是非,并没有迁怒。 但缝着缝着,总归气不过,边下针边生气:“什么人啊,还修士呢,一只狐狸精就迷了眼。” 他说得太入迷,以至于完全没听到门开的声音。等那人的脚步声近了,他才猛地惊醒。 抬眼,来人正是杜知津。 他唇瓣紧紧抿成一道线,指节捏得泛白。 “你来干嘛?不去陪你的小红?” 杜知津没回答,上前两步绕到他身前,弯腰觑他的表情: “真生气啦?” 【作者有话说】 燃烧殆尽也只有这么多下次一定 30-40 第31章 取经 ◎我只是犯了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 “我生哪门子的气?”应见画反问。 杜知津并未回答,扯来一条板凳想在他身边坐下,被他犀利的眼神制止。 她讪讪收回手,干脆在他面前蹲下,抬头观察他的神情。 躲开了,果然生气了。 她决定试探试探。 第一回合,发出善意的邀请。杜知津:“小红说今晚楼下有戏看,你去不去?” 应见画宁可以一种怪异姿势让脖子累着也不看她,即便如此依旧妙语连珠:“不去。什么戏能有昨天那出好看?” 杜知津摸了摸鼻子。 “那不是、那不是误会吗后来也解释了呀。” 他终于肯回头瞥她一眼,目光却冷若冰霜,说出的话也让人无端生寒:“呵,所以这事怪我?” “不不不,肯定不怪你。”她摇头如鞉鼓,求生欲十分之旺盛。 “那就是怪你的小红了?” 杜知津:“额,怪我,怪我没把门”话未说完,觑见他又猛地把脸转过去,顿觉头大如斗。 怎么更生气了,谁来救救她,师尊没教过啊。 沉默,良久的沉默。应见画等了一会,原本以为她还会言语几句,发觉她眼神溃散就是不开口,胸腔里像破了个窟窿,连呼吸都气喘吁吁。 她发现了,热切地递上茶盏:“喝点水缓缓。”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垂眸看到她用一只手悄悄锤腿,喉间的怒气随着凉水下肚灭了大半:“你走罢,我没生你的气。” 他是气自己无事生非,明明与他无关,他却为此心神不宁,寤寐难安。 就算杜知津被狐妖蛊惑又如何? 触及他紧抿着的唇,杜知津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可一时找不到安慰人的法子,只得作罢。 下楼时遇到了专心致志打剑穗的绛尾,这已经是他打的第三根剑穗了,她认为他完全可以靠这门手艺谋生。 “恩人。”瞧见她,绛尾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兴高采烈地朝她挥手。 杜知津没纠正他的措辞,走到桌边坐下,长长叹出一口气。 绛尾:“恩人有烦心事?” 她点点头,本想问问他有没有让人心情变好的办法,转念思及此事与他亦有关,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绛尾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浅浅一笑:“恩人不愿与我说也无妨。不过我知道镇上有一家酒馆,据说喝了能令人忘忧,恩人如果实在郁结难排,不如去那里坐坐?” 多棒的主意,贴心又周到。 杜知津有些心动,问:“在哪?” 绛尾没撒谎,镇上确实有一家无忧酒馆,生意红火,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 淡淡的酒香由夜风送进人的嘴里,浅尝便有了醉意,使她对这家店愈发好奇。 知道她暂时还不愿把烦心事告诉自己,绛尾将人送到后便告辞了。杜知津随意点了一壶“南柯”,由于位置紧张,不得不与人拼桌。 和她拼桌的是位女子,瞧着二十五六,一身干练的打扮,面前空酒壶七倒八歪,脸上已有酡红。 杜知津好心替她把空酒壶拿开,她立刻又海饮一大壶,重重将酒杯掷到桌上。 “我的命好*苦啊!” 啊?在和她说话吗? 杜知津左右看了看,见那女子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正襟危坐。 应该是希望她接话吧,不然岂不成了自言自语。 “此话怎讲?” 女子将脸凑过来,于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很浓郁,但不讨厌。 她唉声叹气地掰着手指头,莫名其妙开启了话题:“第一个身子太弱了,和白斩鸡似的,连猪都扛不动!” 杜知津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在南柯酒上来之前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 “那确实不妥。”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们都说那是个读书人,长得也白净,这么好的男人世面上不常见啦!”听到她这番话,那名女子眼前一亮,竟一把撸起袖子,拍了拍自己的肌肉,“最起码,力气要和我一样大吧!” 杜知津点点头。 宗中的真人们若是要结道侣,看的第一项便是修为,修为决不能低于自己一个境界。 有了捧哏的人,女子越说越来劲,非常不见外地也拍了拍她的胳膊:“嘿嘿,你也不错。”接着话锋一转,开始吐槽第二个,“第二个力气倒是大,能一个人杀完一整头猪。但他长得没有前一个好看,一股子傻气。” 杜知津深以为然。 外貌也很重要。 南柯酒送上来,杜知津给自己斟了一杯,也给同桌的女子斟了一杯。那女子谢过她的好意,捋直舌头继续道:“至于第三个长相身材算是折中,勉勉强强能入眼吧。但他有过未婚妻,我严重怀疑他已经不是处/男了,这可不行。” “的确,元阳若泄,有些功夫便使不出来了。”她完全是从修炼的专业角度来讲,不料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戳了别人的肺腑。 女子一拍大腿,指着她道:“对对对,总算遇到个懂我的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霍白,是霍记猪肉铺的少东家,交个朋友呗。” 难怪说“扛不动猪的不要”,原来是猪肉铺的少东家。杜知津跟着自报家门,报的依旧是木矢水。 “木妹啊,若是我家里人和你一样想就好了。”霍白捧着酒杯,忽然又叹了口气,“这第四个呢,倒是个处/男。可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看便知会挪了我家钱去补贴自家。我家虽然略有财产,可也禁不住他折腾呀,我必是要寻个身家清白、不图钱财的。” 趁着霍白的“第五个”才起了头,杜知津连忙打断她的话:“霍姑娘,你说了这许多人,是要从中挑一个当夫婿吗?” 霍白眨了眨眼,语气含糊:“不、不止一个吧。毕竟那柳秀才生得实在美貌,帮佣又身强力壮,小郭有过伺候人的经验,孟儿温柔体贴哎呀,我只是犯了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你说,我错了吗?” 杜知津迟疑地摇摇头。 既然男子能够三妻四妾,众生平等,女子当然也能三夫四侍? 她入世的时间不久不是除妖便是在除妖的路上,对山下的许多规矩都不懂,此时便求知若渴地听着,决定好好学习。 “挑男人是门学问,让男人为你死心塌地也是门学问,如何让男人安分守己不多管闲事也是门学问。”说着说着,霍白痛苦地闭上眼,“前两门学问我算出师了,唯独最后一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知津挪了挪椅子离她更近些,洗耳恭听。 霍白道:“就比如,前天我送了柳秀才一根毛笔,转头就被小郭知道了。他亦是个读书识字的,给柳秀才买了给不给他买?当然要给他买!不然转头就和你哭‘但闻新人哭不见旧人笑’。” “好,这两个是用得上毛笔的,买了便罢了,剩下几个大字不识的凑什么热闹?不买便不让你进屋,更有甚者,直接跑去别人家把毛笔摔了,然后两个人打成一团,这不胡闹吗!” 说至酣处,霍白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愁眉不展:“哦,还有。上上次吧,柳秀才送了我把扇子,结果我去孟儿那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天杀的,我又不识字,哪里晓得柳秀才在扇子上留了名?孟儿看到了当然要闹,他性子倔,生气来不管不顾,在我脖子上划了好长一道。” “你瞧。”边说,霍白边扯下衣领向她展示。果然,脖子上有一条淡淡的红痕。 杜知津微微蹙眉:“下手这般没轻重?” 霍白听了却羞涩一笑:“有时候就喜欢泼辣一点的嘛。不过你可要记住,这样的养在外面便好,可千万不能赘进家里,不然,啧啧啧,家宅不宁!” 或许是南柯的酒意上头,霍白又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杜知津边喝边听,她毕竟有修为在身,喝上多少都不在话下。 最后霍白先倒下,倒下前还不忘把酒钱结了:“你我相见恨晚,这顿当我请你的!下次、下次有机会来我家吃猪头肉哦!” “一定一定。”她口中敷衍着,将霍白扶上她家的马车。临别前,霍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马车中探出头对她道:“其实若是想拿捏他们,还有一个办法。” 杜知津:“什么办法?” 霍白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哎呀,你就当自己喝醉了,狠狠缠上他!相信我,没有男人会不心软?” 果真? 送走霍白喉,她陷入了沉思。 装醉莫非?酒壮怂人胆?可应大夫见了,第一时间会责怪她喝酒伤身吧刚念叨应大夫,踏出无忧酒馆的瞬间,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揉眼的功夫,那道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直至眼前。 这回看清了,真的是应大夫。 她立时站直了身,没甚底气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想在这喝到天亮吗?”应见画没好气道。 她刚想说自己没喝多少,想起霍白的嘱托,心虚地改了口:“嗯我喝醉了。” “肯定是醉糊涂了。不然阿墨怎么回来接我,他正生我气呢。” 应见画一噎,试图把她扯走,奈何剑修使了小心思,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他无奈,竖起一根手指:“看得清吗?这是几?” 她挤了挤眼,学着霍白做出醉眼迷离的样子:“阿墨。” 应见画皱眉:“我没让你喊人,我问你这是几?”他又竖起一根手指,加起来总共是两根,被杜知津一把捉住。 她:“一个是生气的阿墨,一个是不生气的阿墨,你是哪个?” 应见画:“生气的。” 她摇摇头,撒开手抱着两把剑,赖在地上不走了:“我要不生气的阿墨来接我。” 应见画气笑了:“那你等着吧。”说罢气冲冲地向前走了两步,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回头看,见她还呆呆地留在原地,心头闪过一丝不忍。 两人保持距离僵持了一会,终究是他先沉不住气,抿着唇走回她身旁,僵硬地拽了拽。 第一下,没拽动。 他磨了磨后槽牙,第一次痛恨她的剑修身份。 和凡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片刻后,他叹息道:“现在是不生气的阿墨。” “果真?”闻言,她“噌”地从地上站起来,主动拉起他的手,笑道,“那我们回家。” 应见画张了张嘴,想再阴阳怪气一句,瞥到她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其实,是关心他的。 解决了一桩心事,杜知津步伐轻快,捉摸着明天一定要上门向霍白道谢。 而被她牵了一路手的应见画则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即将到达客栈门口,她晃了晃神,问他:“对了阿墨,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无忧酒馆的?” 应见画思绪回拢,下意识回答:“绛尾告诉我的。” 语毕,他先是动作一僵,继而悄悄用余光瞟她的表情。 既然提到了绛尾,她会不会 然而,杜知津只是轻飘飘应了一声,仿佛根本没想起绛尾这只妖。 陡然揪紧的心重新放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在意,只是不愿她的注意力都被夺了去。 “你要不要喝醒酒汤?我去给你熬一碗。” “好呀。”她弯了眼角。 两人步入灯火通明的房间,一双影子没入屋内。 于是无人看到,阴影处久久注视的绛尾。 第32章 争风 ◎“要、摸摸吗?”◎ 虽然没有刻意测过酒量,但杜知津觉得,她肯定没醉。 为此,她还特意表现了一下御剑飞直线。 可应大夫不要她觉得,执意要煮醒酒汤,扬言“病人都说自己没病”。她无法,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他煮好醒酒汤端回来。 然而没等来应见画,等来了绛尾。 她听到敲门声,便知门外肯定不是应见画,应大夫才不会和她这么客气。打开门,看到端着托盘的绛尾,朝她弯腰行礼。 “当心。”托盘上盛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她替他扶了一把,避免汤水洒出。 绛尾道了声谢,被她触碰过的那只手微微发颤,险些扶不稳。杜知津将他迎进来,问:“你端的什么?” 他答:“是醒酒汤。恩人既然从无忧酒馆归来,想必喝过他家的招牌‘南柯’。我听说‘南柯’酒香醇厚,恐怕会导致宿醉,便煮了一点醒酒的汤药。” 话音落下,他又忐忑地补充:“不、不过,我是第一次煮这种东西。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每说一个字他都要悄悄观察她的表情,仿佛只要她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就立刻请罪。 看来,刘家人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心结啊。 杜知津心下一软,对他道:“难为你有心了,多谢。”说完,她十分捧场地喝了一口,朝他颔首,“味道很不错,我果然好些了。” 哪有这么快起效的醒酒汤呢?不过是哄人的话。但,便是这哄人的话,让绛尾喉间泛起甜蜜。 他也跟着笑了,头顶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轻轻摇晃,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察觉到她在看,他马上红了脸,用手捂住耳朵,磕磕绊绊道:“抱、抱歉,一不小心让耳朵冒出来了,我这就把它们收回去”“欸,为什么要收回去,不是挺可爱的吗?” 说着,杜知津摘下他的手,凑近了仔细瞧那对绒绒的耳朵,认真的神情仿佛在看什么稀事珍宝。 对于她来说,一对能动的、长在活的狐妖脑袋上的耳朵确实稀奇。毕竟她见到的要么是和主人一起失去生机的耳朵,要么是即将失去生机的耳朵。总之,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长在脑袋上的狐狸耳朵,还是第一次见。 “平时不是能控制耳朵不冒出来吗?” 她离得有些近了,沾染着酒气的鼻息扑在耳朵上,像风拂过蒲公英,令绛尾不觉涨红了耳。还好他本就是红狐,耳朵变红也不明显。 他怯声道:“平常确实能够忍住。但月圆夜将近,一到夜晚,体内的妖性就有些难以控制。” 妖魔昼伏夜出,不仅因为白天人多夜晚人少,还因为月光能够增长修为。 若是为月圆夜的缘故,这倒说得通了。杜知津点点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耳朵,满脸好奇。 原型是妖,于是耳朵长在脑袋上。但人形的耳朵又在脸颊旁边,所以他现在有四只耳朵,都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吗? 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未免太过轻浮,她决定找点话题:“对了,阿墨说是你告诉他我在无忧酒馆的?” “嗯。”绛尾脸上的热意散了些,轻声细语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斗胆猜测,恩人的郁结与阿墨公子有关,方才如此行事。” 顿了顿,他问:“所以,事情解决了吗?” 杜知津一笑:“如果还不解决,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他的好意吗绛尾撒下眼睫,眸中情绪不明。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是出于好意还是别的什么。 或许妖就是品行低劣,恩人救他于水火,他却不满于现状,想要贪图更多。 他不敢奢求与阿墨公子平起平坐,只要恩人愿意把那份感情匀给他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便满足了。 可他拿什么和别人争。阿墨公子比他更早认识恩人,还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他呢?他只是一只杂毛狐狸,连族人都不肯接纳他。 他拿什么争。 忽地,绛尾忆起曾经在那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狐妖篇》里看到的情节。似乎某些兽人的特征,很是吸引人? 再一看,杜知津的视线不正落在自己耳朵上吗?绛尾觉得自己找到了争宠的优势,试探着问:“要、摸摸吗?” 话说出口,他本以为会被拒绝,甚至做好了落荒而逃的准备,但下一秒他听到——“可以吗?” 杜知津馋狐狸耳朵很久了,此时手痒,跃跃欲试地伸出。 毕竟,她只摸过凉透了的妖耳,这般活生生的还是第一 “你们在干什么?” 似曾相识的话语飘进耳里,令人身躯一震。杜知津迅速将手藏到身后,和绛尾齐齐摇头。 应见画看着他们整齐的动作,唇角微微下垂。 他把醒酒汤摆在她面前,硬邦邦地开口:“喝了。” 杜知津看了看一旁才喝干净的碗,又看了看眼前满满当当的碗,一时有些难以下咽。 应见画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眉心蹙起:“你又闹什么?醒酒汤又不苦,难道还要我给你煮甜豆浆?” 他可记得当初在武陵村的时候,她因为药苦没有胃口,他便去镇上买了甜豆浆,一路放怀里温着带回来。但这里又不是武陵村,他去哪给她煮豆浆?难道也像她一样从磨豆子开始? 就在应见画思考起去哪借时磨之际,杜知津终于有动作了。 喝了一晚上的酒,又喝了一碗醒酒汤,她真真体会到何为“如鲠在喉”。 可霍白曾曰,给了这个就要给那个。她总结为不患寡而患不均,喝了绛尾的醒酒汤喝不喝应大夫的醒酒汤?喝!死都要喝! 她自以为喝得痛快、喝得一干二净,这下应大夫肯定满意吧。却不想应见画眉头皱得更深:“我做的很难喝吗?你喝的那么快。” 天尊。 从未想过的角度,杜知津甘拜下风。 她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周到呢?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破局之时,绛尾开口替她解围:“许是太过美味,下意识一饮而尽。” 这个解释好! 杜知津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他回以羞涩一笑。 应见画的心情也有所好转,人终归是喜欢听好话的,何况他和绛尾无冤无仇,没得迁怒的道理。 “早些歇息,今晚不要练功了,不然明天起来有得你头疼。”他往门口走去,杜知津便也起身送他。他们自武陵村起就有这个习惯,是以二人都未觉得有何异样,这幕落在别人眼里,却刺眼得很。 绛尾忽然也跟着往门口走,一声不吭地迈过门槛。应见画挑眉,对杜知津道:“你不去送送人家?” 他和她住在同一层,两隔壁,几步路的脚程。而绛尾因为来的时间比较晚,只有楼上的房间可以住。比起他,确实是绛尾更需要人送。 杜知津仿佛刚想起这点,脚步一拐,跟到绛尾身后。瞧着二人的背影,应见画忽然不爽了,他们怎么还穿着颜色相近的衣裳? 可话是他提的,总不能现在反悔吧? 他纠结地咬了咬唇,眉间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郁闷。 杜知津无知无觉,绛尾却发觉了他的目光。 两道视线交汇,片刻后一个移开,一个垂下。 “一个人的路我已经习惯了。恩人还是去陪阿墨公子吧。”他轻声道。 于是她回头看了眼应见画,脚步踌躇,似要折返。 应见画扭过头,盯着客栈已经有些腐烂的房梁,淡淡道:“不用。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杜知津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往绛尾身边凑了凑。 绛尾:“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便如我从前,从未料到会遇到恩人。阿墨公子,有花堪折直须折,何妨珍惜当下?” 应见画:“呵,同样的话还给你。既然知道未来的事难以捉摸,不如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两人引经据典,语气礼貌,听着像一场君子间的辩论。杜知津时不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丝,争锋相对的意味? 可,阿墨和小红之间有何嫌隙? 她耐着性子站在二人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战,不知不觉困意上头,竟站着睡过去了。 应见画第一个发现她点头如捣米,首先住嘴。 绛尾也发现了,和他一起把杜知津带回屋。见应见画他熟练地替她脱下鞋袜、去掉外袍,他眼眸不由一暗。 现在才察觉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 应见画冷哼一声,替她掖好被角就要走,却猝不及防被她扯住手腕。 他挣了挣,没挣开,只好僵在原地。 这时,屋里两个清醒的人听到一声含糊的呢喃。 “阿墨” 见绛尾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应见画强忍笑意,折回去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故作矜持:“真是的,一刻也离不了人。” 绛尾神情更暗。 然而应见画的小得意并未持续很久,因为杜知津的下一句是—— “你怎么又耍赖。” 第33章 梦话 ◎“你喜欢她,对吧?”◎ 南柯酒不愧为无忧酒馆的招牌,余韵绵长,后劲十足,两碗醒酒汤都没能将其消解。 于是杜知津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起初发觉自己在做梦,她着实惊讶了一回。因为自下山后,她便极少沉入梦乡,偶有难眠,梦境也总与等闲山相关。 这次也不例外。 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自己是如何被师尊故彰选为徒弟、又如何在她手下习得剑法。 师尊很强,且下手毫不留情,常常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这些伤使得她迅速成长,短短几年就从一个连引气入体都不会的普通人变为了打败所有同龄人的“论道魁首”。 那一年杜知津十五岁。 这种成长震惊了许多人,毕竟当初测灵根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确实资质平平,而师尊仅仅用了几年的功夫,没有借助任何外界的力量,就让她改头换面。没人知晓故彰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拼命想把自家并不出众的孩子或弟子塞给故彰,企图再创造一个“杜知津”。但师尊拒绝了,她说此生只会有一个徒弟。 杜知津当然问过师尊为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冰湖上的匆匆一瞥?而师尊又为何笃定,她一定是可造之才?万一她是不可雕的朽木呢? 她在梦里梦外不厌其烦地问过许多遍,师尊从未回答过。 然而这次,故彰开口了: “因为是你。” 是她?是她怎么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梦中故彰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天边的白云降下来,缠绕着她、包裹着她,仿佛要把她带回天上去。 云随风而去,师尊也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向上。梦里的杜知津拼命地追,甚至甩出两把剑想要把云打下来,终究徒劳无功。 她眼睁睁看着师尊再次消失在面前,耳边似乎仍盘旋着那道声音。 “因为是你。” “师尊!”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同样惊醒了守在床边的应见画。 他支着脑袋靠在桌上,守了半夜,乍一听见她的惊叫,困意瞬间被惊散。 “你醒了?”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应见画睡眼惺忪,脸上犹有未褪的茫然,却下意识护着桌上的蜡烛点亮了油灯。 他一向节俭,自武陵村时便如此,能只点一盏灯就只点一盏灯。哪怕杜知津说过她不缺钱,他也坚持“开源节流”。 灯下看美人,姿韵更甚。他轻挑灯花,衣袖下滑露出皓雪般的腕子,面上则被朦胧的光晕笼罩,如梦似幻。 尚未酒醒的杜知津不觉呆了。 霍白怎么说的来着?大房最好找个会过日子的美人美人毋庸置疑,应大夫这样,算不算会过日子? 平生从未考虑过钱财问题的剑修陷入了沉思。 应见画擎着油灯靠近,瞥见她依旧双目发怔,轻轻蹙眉:“莫不是梦游?你从前也不似这样,酒品这么差?” 说着就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在触到前被她拦住。 习武之人常年似不熄的炉火,而他天生天寒,又在外间睡了一夜,身上披着薄薄的凉意。 一冷一热,水火交融。 他先是一愣,继而一惊。杜知津察觉到他的挣扎,慢慢松开手。 她刚才在想什么?她怎么能把应大夫带入“大房”的角色,真是无礼! 思绪逐渐回笼,她忆起应见画的问题,答道:“不是梦游。而且,我酒品不差。” “呵。”他轻嗤一声,懒得再和“病人”计较,只是在心底暗暗记下以后决不能让她喝酒。忽地,他想起她醒来时那句“师尊”,把着脉随口问道:“梦到你师尊了?” 杜知津“啊”了一声,仿佛还沉浸在宿醉中,语速迟缓:“嗯。我许久没有梦到她了。”话音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深秋的风吹落树叶,一点点抹去最后的生机。 再微不可闻应见画还是觉察到了。他屈指一顿,轻巧地转移话题:“成仙的那位师尊?许是看不惯你这逆徒饮酒后骂人。” “骂人?”她满眼迷惑,尔后看到他陡然变幻的脸色,不由后背生寒。 直觉告诉她,不好! 应见画眯起眼,手中银针闪烁着威胁的光芒,宛若黑白无常、夺命阎罗,让人胆战心惊。 她拥着被褥,默默向后退了退。 可即便如此,仍然没有逃过这场骤雨。 应见画咬牙切齿道:“你居然当着外人的面说我坏话?杜知津,我哪里对不起你?” 她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试探:“外人是” 然后她就收获了今天第一个瞪眼(注:已过凌晨,此为翌日)。 “还能是谁?你的小红啊。” 杜知津怀疑地揉了揉耳朵。 是她听错了吗?感觉、应大夫每次提起“小红”这个名字都颇为气愤? 虽然只是怀疑,但她聪明地选择了暂避锋芒:“没有没有,就算冒犯也肯定是我冒犯了您。所以,到底是什么话?” 语毕,她连忙按住被褥下隐隐发烫的两把剑。 她是受到了威胁不假,但这不是用剑能解决的啊! 银针大概只是走过场的道具,还没派上用场就被收了回去。此时杜知津无比庆幸自己当时闲的没事给他买了这副针灸的工具,若不是念在情分上,说不定真的会命丧针下! 应见画双手环抱,眼神冷漠,细看似乎还掺着一丝幽怨:“你,杜知津,当着别人的面说我耍赖。亏我还在这守了你一夜,真是没良心。” 后半句是从齿缝中飘出来的,像是碎碎念,被杜知津耳尖捕个正着。 她登时坐直身体,惊讶:“你守了一夜?” 他分给她半寸目光:“不然呢,你还指望你的小红?他懂医吗?净出些馊主意。” 这份怨气并非凭空而来。若不是绛尾建议杜知津去喝酒,她就不会醉倒,他也不用大半夜不睡觉在这照顾醉鬼。 思及此,他恶狠狠道:“你以后不许喝酒!” “是!”她举手发誓,表情无比诚恳。 此夜便以杜知津对天发誓再不饮酒作为结尾。确定她已经醒酒后应见画便准备回房睡觉,即将跨过门槛时,她忽然叫住他:“我想起来了。” 他问:“想起来什么?” 她却又变得吞吞吐吐。应见画心情不虞,催促:“有话快说。” “嗯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杜知津挠了挠脸,目光闪躲,“我想起来为什么说你耍赖了。” “那天,我们在溪边捕鱼那天,你明明答应过,若我捉上鱼就饶我半天出来透气。” 结果不仅没给半天假,反而禁足了三天。她耿耿于怀,怀有怨恨,恨己不争,只敢在醉后借着梦话说出口。 应见画听了,眉头一挑:“一点小事你竟然记这么久?” 她想说他不也是吗。 关于师尊她只提过一嘴,他却记得, 和应大夫提过小事的后果便是,一日三餐都吃鱼。 早饭是鱼肉粥、午饭是清蒸鱼、晚饭是水煮鱼。 吃鱼便罢了,毕竟这鱼可有许多做法呢。结果三餐鱼都如此清淡,不禁令人食欲全无。 按理来说,他们住在客栈里,想吃什么吩咐小二便是。但问题是,杜知津的钱都交由应见画保管,而绛尾更是身无分文,所以他们三人中,唯一拥有点菜权的有且只有应见画。 “吃啊,怎么不吃?”应见画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掖了掖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面前一筷未动的两人。 杜知津狠狠摇头:“我辟谷了。” 绛尾:“狐狸、狐狸不吃鱼” 如果放在以前,缺衣少食的,别说清蒸鱼水煮鱼,就是西湖醋鱼绛尾都会吃得一干二净。但跟着恩人的这几天,他的胃口竟被养刁了。 可他是什么人,也配挑三拣四。 就在他朝寡淡得没有一丝油水的水煮鱼伸出筷子时,应见画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想吃什么自己去街上买,露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是怪我虐待你们吗?” 更糟心的是,他们俩都是这副表情,把他剥离在外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知道杜知津手上没钱,他递过去一个小巧的锦囊,示意她带着上街。 杜知津接过,注意到锦囊右下角绣着明晃晃的“木”字,符合她对外的身份。 真贴心啊应大夫。她笑了笑,朝他一抱拳,欣喜地往外边走。她是辟谷了,奈何嘴馋,一顿不吃馋得慌,何况三顿。 绛尾本想跟着她去,余光瞥到应见画在看自己,默默坐了回去。 见他识趣,应见画面色稍虞,在开始前给他倒了一杯茶。绛尾小声道过谢,捧着茶却一直没喝。 他忽然笑了:“没毒。” 绛尾浑身一僵。 “我早就说过了,你不用把我当成竞争对手。”他看着茶盏中自己破碎的倒影,悠悠到,“趁着她不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绛尾有些不知所措:“谈、谈什么?” “她不在也要装吗?这里可没有人怜惜你的愚笨。”应见画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开门见山,“你喜欢她,对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一定早早更新[爆哭]顺便才发现之前没开段评,现在开啦~希望评论摩多摩多[玫瑰] 第34章 霍白 ◎老娘****◎ 心思一朝被人戳破,绛尾本能地矢口否认:“没有!我、我只是想报恩。”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纵使你现在身为分文,作为一只妖,总有些旁人没有的手段吧?还是说你”应见画故意停顿片刻,尔后笑道,“别紧张。我为人,你为妖,就算真的动手也是我吃亏不是吗?” 他越说,绛尾越烦躁,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起来,几乎要变回原形。 应见画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免疑惑。 如此茂密杂乱的毛发,若是掉毛必定会粘得家里到处都是,不知道多难打扫。杜知津到底看上这只狐狸什么,还摸他的毛?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她本人能够回答,应见画暂且按下不表,继续刚才的话:“还是说你,刻意表现得一无是处,为的就是长长久久地缠着她?” 哪怕是再懦弱无能的妖怪,连番遭人挑衅也会被激出血性,绛尾也不例外。他眼底翻涌着若隐若现的猩红,犬齿刺破下唇洇出血珠,指尖骨骼发出咯咯的声音,慢慢变成青黑色的利爪。 兽耳和尾巴是无害且讨喜的部位,因此他才敢趁着月圆夜把它们放出来博杜知津一笑,但如果一只妖现出了自己的利爪尖牙,那么它离彻底失去人性也不远了。 应见画要的就是绛尾失控。他袖子里藏着迷药,此时紧紧捏着手帕一角。要知道这可是幻妖事件后他特意改良过的配方,只要轻轻一扬,足以迷晕一头熊,难道还对付不了一只狐狸? 他将袖子掩在桌下,随时准备出手。但就在绛尾的眼睛即将彻底沦为赤红的前一刻,那双眸子毫无征兆地恢复了黑白。 “你想逼我恢复原形。”绛尾盯着他斩钉截铁道,“然后等恩人回来,她便会以为我兽性难改,对我失望。” “届时,她肯定会弃了我,转而心疼你。阿墨公子,恩人她知道你有两幅面孔吗?” 屋中静了片刻,少顷,就在绛尾褪去锋芒以为自己错怪他时,应见画开口了:“她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绛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皱了皱眉:“恩人是那样磊落纯良的一个人,而你手段低劣。你们便如天上的云和塘中的淤泥,注定没有结果。” “那又怎样。”应见画冷冷道,“和你这只半路冒出来的畜生有何干系?难道你和她就会有结果?” 他杀了那么多人,杜知津不是照样待他如初?由此可见,只要他藏得够深,她便不会发现。 听了他的话,绛尾高涨的气焰一下被浇灭,双耳蔫蔫地贴着脑袋:“是啊我们,也不可能有结果” 应见画心中一嗤。 真是天真,人妖之别又如何?若是他,便是拼尽全力机关算尽也要逆天而行。 但所幸,他现在还不用做到那等地步,他又没有爱上杜知津。 思及此处,应见画莫名觉得狐狸有些可怜。一腔痴心错付,无奈不得善终。 杜知津怎么会看他。 “你既然明白,便不要再做那些无用功。比起帮倒忙,不如老老实实珍惜在她身边的最后的日子,这样起码还有回忆可以品*尝。” “无用功、帮倒忙?”绛尾不解。 应见画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可怕,一桩桩一件件和他算账:“你劝她去喝酒,她醉得不省人事,守夜的是不是我?” “你给她缝补衣裳,结果破洞越补越大,连夜赶工的是不是我?” “还有,你” 在他滔滔不绝的数落中,绛尾本就低垂的耳朵恨不能低到地里去。他闭着眼睛,根本不敢看应见画的表情,诚惶诚恐低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做会给您添麻烦!” 应见画忽然住了嘴。 他问:“你怕什么?难道我还能反过来吃了你?” 他才不在乎绛尾什么反应,他在乎的是,杜知津似乎也很怕他。譬如昨夜,她甚至缩到了角落里。 难道是因为连日奔波,变丑了? 此刻,应见画十分想要掏出铜镜来照一照,奈何绛尾还在这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见绛尾懵懂地摇头又点头,他心中生厌,只觉这只狐狸蠢得很,挥挥手让其离开。 得到准许的瞬间,绛尾近乎是夺门而逃。阿墨公子实在是太恐怖了,比族长还恐怖。 偏偏在他快逃出生天的节骨眼上,恐怖的阿墨公子再度发话。 “我们接下来要去户州,你至多只能跟到那。所以我劝你早做打算,省得又被人骗去放血,还要我花钱赎你。” 他忍不住道:“赎我的明明是恩人。” 应见画语带嘲讽:“所以呢?” 绛尾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余光瞥到他眼底翻涌的冷意,立时一个激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到房间后,他鼓起勇气写了一张纸条揣在手里,准备等看见恩人便给她。 纸条上写着阿墨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实非良配,宜早日脱身! 然而他没遇到恩人,先遇到了“败絮其内”的非良配。 和绛尾的瞳孔骤缩比起来,应见画实在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睨他一眼,吩咐:“换身衣服和我出去一趟。” “出去、做什么。”他死死捏着纸条,不出几秒掌心已经出汗。 如果被发现 “你不是喜欢她吗?两个时辰不见人都不担心?”应见画暗暗刺道,扶了扶脑袋上的帷帽,将其摆正。 绛尾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这奇怪的装饰上:“阿墨公子现在是晚上,外面也无雨雪。为何、为何要戴帷帽?” 为何要戴帷帽? 还不是因为镜中人形容憔悴,容颜不复。 当然,应见画是不可能把实话告诉他的。不过看着狐妖未施粉黛仍然明艳的脸蛋,他烦躁地“啧”了声。 人比妖气死人。不成,待会出去得找个机会买些养颜粉。 他扔过去一定帷帽:“你也戴上。” “啊?我能问”“再废话明天也吃鱼。” 绛尾立刻不出声了。 ———— 被应见画惦记着久出未归的杜知津并没有自己又让人担心的自觉。 她正在“霍记猪肉铺”帮忙。 原本,她是想买些卤味回去,结果走着走着,无师自通地走到了霍记附近。 霍记生意红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和卖妖血馒头的刘记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如今的刘家不能比了,失去了好拿捏的狐妖,他们的馒头不得不回归正常,生意一落千丈。 而这又怪得了谁?本是不义之财,如果不是绛尾劝说,她甚至会让刘家人全部吐出来。 “没了我李万,你看还有谁愿意在你家干活!工钱少事还多,这铺子迟早败在你手上!” 一声暴呵打断了杜知津的冥想,将她的思绪扯回现实。 她护着怀中的卤肉,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挤到了前排。一看,嚯,这不是霍白少东家吗? 而此时的霍白完全没有了昨晚的豪迈。她拎着一把剁骨刀,正沉这脸与人对峙。 对面是个身形魁梧的壮汉,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横眉怒目。若是真打起来,霍白恐怕会吃亏。 原来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不是来买肉的,是来看戏的。 杜知津连忙向身边踮脚偷看的小哥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此人表现得最为激动,一定把瓜吃全了。 踮脚小哥回过头,两人俱是一惊。 这不就是刘记对面茶棚里的小二嘛/这不就是那讨人厌的外乡人之一嘛! 熟人好办事,虽然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杜知津立刻追问:“李万究竟是何人?” 小二哥原本不愿搭理她。毕竟这个外乡人极其可恶,竟说“刘家的馒头能治病是妖言惑众”!不过没出几天,刘家便宣称“仙气枯竭”,拖家带口地搬走了。他亦觉得此事蹊跷,面对她时不免失了底气:“能是什么人?帮佣呗。” 杜知津摇头,不信:“一个帮佣敢和少东家这么说话?” 闻言,他朝她挤了挤眼,小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万可不止是帮佣,他还是、还是霍白的那个之一。” 那个?那个是哪个? 见她一脸茫然,小二哥“哎呀”一声:“相好的!” 哦,懂了,柳秀才小郭孟儿都有名有姓的,想必李万就是那个容貌平平身材壮硕的“帮佣”。 二人交头接耳之际,剁骨刀重重落在砧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霍白甩开剁骨刀,将袖子撸至肩头,襜衣上沾满可疑的血污和碎肉。 这大大增加了她的气势,使谁都不敢小觑了她。只见霍白拧眉冷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万的鼻子骂道:“李万你个****,我*你老爹,你个****的家伙,以后你生儿子***!老娘****,居然敢****!” 一连串的消音之中,杜知津傻眼了。 这优美的语言莫不是“本地方言?” 小二哥也沉默了。他实在不想承认本地有这么和谐的语言,但事实如此。 就在包括杜知津、“小二哥”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时,场面迎来了又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反转。 李万那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下,大地都为之一震。 地动之后,海啸来袭。 “霍白!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说过只爱我一人!” 霍白怒道:“放你爹的**,床上的话也能信?!”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尽早更新(弱弱) 第35章 仙人 ◎霸道仙人爱上我◎ 小二哥惊掉了下巴。 这是他一个外人能听的? 其他人显然也作此想法,纷纷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尴尬之余又舍不得离开,挠挠脸摸摸鼻子,悄悄支起耳朵仔细听。 杜知津则不在此列。她挤出拥挤的人潮,握上剁骨刀的刀柄问霍白:“需要帮忙吗?” 她本意是想问需要帮忙杀猪吗,毕竟李万嚷嚷着没了他谁愿意干活。如果她站出来,岂不就能证明这活你李万不干,有的是人干。 不过大家为什么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她身上有哪里不妥? 这样想着,她干脆借着剁骨刀的刀身照镜子。剁骨刀沾了血污,看不清楚,她便呼了口气,又用袖子擦了擦。 擦干净后,刀身映出她如常的面孔,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不禁蹙了蹙眉。 殊不知她这番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是何等恐怖!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唰”地拔出一把刀,还像刽子手行刑前吐酒似的朝刀哈了口气。尤其是她那句冰冷的“需要帮忙吗”,让人汗毛倒竖! 就连李万也被她唬住,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群人中霍白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将杜知津挡在身后,嘲讽道:“这都能被吓到?我呸!还好没让你留下。不然哪天来了只老鼠都能吓破你的胆,还不快滚!” 霍白身量不及杜知津,更不及李万,但她就是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李万本就气弱,闹这一出为的不过是让她回心转意。如今的情形别说霍白回心转意了,恐怕连帮佣的工作也保不住。 小山般的阴影重新笼罩她,霍白却丝毫不惧,冷冷与他对视。 细细端详便会发现,她眼里闪过一丝鄙薄。 李万被她的眼神伤到,彻底失去信心,临走前还不忘放狠话:“你会后悔的。” 霍白开口,不带半点温度:“你娘才后悔生了你这个孬种。” “你!”他欲返回再说些唬人的话,眼神掠过霍白身后的杜知津,盛夏里无端打了个寒颤。 那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女人,身材高而瘦,穿着一袭与她气质十分不符的华服,周身透着一股平静如水的气质。 而无人知晓,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那女人察觉了他的目光,轻飘飘投过来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挪开。只一眼,便让李万如坠冰窟,整个人颤抖不止。 在成为霍记的帮佣之前,他曾在赫赫有名的武馆做过学徒,因此习得一身武艺。若不是这点,他不会被霍白看中,更不可能与她纠缠。而加入霍记后他也不曾遗忘老师傅说过的话,他说武有两种,一种是凡人的武,止于体魄,徒锻筋骨;另一种是仙人的武,动若雷霆,静如深水。 眼前的女人便是后者。 想明白这层,他完全丧失了斗志,跌跌撞撞地拨开人潮跑了。包括霍白在内的众人均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开始窃窃私语。 趁着人多,霍白眼神示意杜知津接下来配合她的动作,清了清嗓子喊道:“乡亲们!你们也看到了,李万这厮胆小如鼠、鼠目寸光、光打雷不下雨,就是个怂包!他的话你们可不能信啊!” 底下立刻有人起哄:“哪句话啊?你说只爱他一个的那句?” 话音落下,堂前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夹杂着一两句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杜知津不觉停下剁肉的动作,抹了把脸颊上的肉沫。 啊,好像把衣服弄脏了,阿墨知道了不会说她吧 可恶,好烦。 众人不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只看到一尊面色阴沉、大力剁肉的杀神,于是人声鼎沸的场面马上变得安静如鸡,大气都不敢出。 霍白见状,强忍喉间的笑意,继续道:“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那点子事有啥好藏着掖着的?我说的是,李万造谣我们霍记钱少事多,待我腾出手来,一定要把他告到官府!” 杜知津跟在后面帮腔:“告到官府。” 这还没完,霍白在底下的人中挑挑拣拣,指着一人道:“你,你是隔壁王家肉铺的吧?你说说,你一个月工钱多少。” 王家的伙计本不愿说,奈何身边都是人,根本挤不出去,只好如实告知。 霍白点点头,又问了另一个:“杨家的伙计,你一个月又拿多少?” 杨家伙计报出一个和王家伙计差不多的数。她听完,手指比了一个数,向众人展示:“我们霍记开这个数,比他们两家加起来都高。大伙给评评理,这工钱少不少?” “不少!” “那他李万是不是狗咬李洞宾的狗?” “是!” 其实乡亲们未必就信了霍白的话,无奈她身后有个不出声却出力的杜知津,除了顺着她们,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霍白满意了,接着说:“好,钱少是谣言,事多更是无稽之谈。大家伙都晓得,我们家的铺子从我曾祖那辈传下来,到我手里已经四代,说句‘百年老店’不为过吧?那我们霍记为什么从王记、杨记之中脱颖而出呢?当然是因为我们的肉比别人的肉好,我们处理的手法也比别人精细!从宰猪开始,经过九九八十一道” 而后的一刻钟,霍白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抬高自家的同时还暗戳戳贬低了看戏的另两家。至于杜知津,完全沉浸在自己剁肉的悲伤里。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不管了,反正衣服已经脏了,再脏点也无妨。 于是等她回过神,自己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她疑惑地看向旁边的霍白,对方回以她一个得意的笑。 任何热闹都可以变成生意。 最终,这场轰轰烈烈的生意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这也是杜知津迟迟未归的原因。 她回过神来想要告辞,霍白却拦住她:“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多不好意思,我今晚请你吃饭!” 她正要拒绝,说自己买了卤肉,等着回去和同伴一起吃。不想一低头,哪还有卤肉的踪影。 定是挤来挤去挤掉的,花了好些钱呢。 不知不觉,杜知津也开始心疼钱了,她认为这是和应见画待久了的缘故。 说到应大夫,衣服脏了卤肉也没了,回去会是怎样的风雨? 霍白看出她的窘迫,眼珠一转便猜出原委:“害怕家里人担心?没事,你喊他们一起来,无论吃多少我都包了!” 少东家财大气粗,杜知津盛情难却。主要是,万一看在她做了好人好事的份上,应大夫放她一马呢? 她正想着如何使用“春秋笔法”把一些事搪塞过去,那边,深夜戴帷帽的应见画和绛尾受到了无数人目光的洗礼。 绛尾本以为放血已经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了,不想比放血更痛苦的是陪阿墨公子逛街。 一路走来,不知多少人对他指指点点,仿佛他是什么怪人。反观阿墨公子,竟还有闲情和掌柜讨价还价。 “五十文,送一瓶玉露。”“哎不行不行!最低四十文,一个子也不能少。”“四十文,你不卖我就去街头那家了。街头那家成色比你好才买三十文,也送玉露。若不是看在你和我同姓的份上,我何必舍廉求贵?卖不卖?不卖小红我们——”最后一个“走”尚未脱口,绛尾的脚步刚刚迈过门槛,身后便传来掌柜气急败坏的声音:“别别别!四十文就四十文!哎呀,亏大发了!” 应见画藏在帷帽后的嘴唇微微上扬,面上却半分不显。他倒也没有把事情做绝,临走前祝了掌柜生意兴隆。 确定远离那间铺子后,绛尾忍不住问:“阿墨公子,街头那家明明要价五十文,你为何说三十文?” 应见画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小瓶送的玉露,闻言随意指点道:“你以为他不知道?都是一条街上的,无非是不想让对手赚钱。再者,他说亏了就亏了?依我看,我们还是走晚了,要是再果决些,说不定能砍到三十文。” 绛尾听了,懵里懵懂地数着手指,这模样让他想起杜知津。 一样的不沾人间烟火。 “她和你一”“哎?我和恩人怎么了?” 他话锋一转:“她和你一点也不一样。她可机灵了,我一说走就走得远远的。” 这狐狸怎么回事,平常呆呆傻傻,一提到杜知津就八百个心眼。 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并未刺到绛尾,相反,绛尾居然还与有荣焉:“对,恩人很聪明。” 应见画:之前还以为他是装的,没想到真是傻子,杜知津怎么尽招笨蛋喜欢。 隔着帷帽,他依然能感受到绛尾脸上洋溢的快乐,心中烦躁更甚。 他夸杜知津聪明和这傻子有何关系?杜知津能变聪明完全是因为他妙手回春。 那股自她救下绛尾后就时不时冒出来的无名火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把玉露收回袖里,声冷如冰:“别傻笑了,你的恩人还没影呢,就不怕她顺手又捡了别的猫猫狗狗?” 绛尾眨眨眼,看着他身后越走越近的两人道:“阿墨公子,恩人她没捡猫猫狗狗,她捡了个人。” “什!”应见画回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便被杜知津猛地扑上来的动作打断。 他瞳孔一缩,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她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抱他,难道她 杜知津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慌意乱:“我好想你。” 好想你。 想你。 你。 ———— “咳,二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霍白,霍记肉铺的少东家,今天承蒙木姑娘帮忙,了却一桩旧事。这杯,我敬木姑娘,诸位随意!” 霍白朝三面拱了拱手,仰头就要饮下,却听到应见画忽然出声:“‘胞络伤损,子脏虚冷’,霍姑娘还是少饮些酒。” 她愣了愣,应见画瞥她一眼,继续道:“寒则血凝,宜避风寒,慎生冷。” 此番言语,竟和老中医说得分毫不差? 霍白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当即撤下桌上所有酒,改为茶水:“好,那我便以茶代酒,敬诸位。” 说完一饮而尽,这次应见画没有阻止。 喝完茶,霍白又招呼几人用饭。她这桌小宴备得十分精致,荤素兼有,色香俱全。饶是有些苦夏的应见画也动了筷子,吃了半饱。 边用饭,他边观察杜知津的表情,企图分析出什么。 她帮了霍白何事?霍白似乎有话要说。 可惜杜知津未解其意,察觉到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沾着蟹黄的笑。 应见画:“这里,脏了。” 算了,她累了一天,这些事回去再讲。 果不其然,待众人用得差不多后,霍白开口:“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应见画放下筷子,杜知津也抬起头。 绛尾则不解地眨眨眼,也跟着正襟危坐。 “木姑娘可是仙门之后?” 此言一出,三人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杜知津有些不自在,应见画反问:“霍姑娘何出此言?” 霍白:“我那个帮佣出身武馆,寻常人根本唬不住他。” 她并没有错过李万如鼠遇虎的惊惶神情。 杜知津颔首,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陡然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这下姐姐有救了木姑娘,实不相瞒,那天我在无忧酒馆并不是因为男人相争烦恼,而是因为我姐姐被妖怪缠上了。” 被妖缠上? 据霍白所说,她姐姐霍青于一年之前赴户州开拓商路。户州繁华,外来人的生意很难融入进去,霍青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那站稳脚跟。然而就在局面转好之际,霍青忽然被妖怪缠上,每到夜半便尖叫不止、泣涕涟涟。 “母亲去世,父亲只管找我们要钱从来不管铺子里的事,我所依仗的只有姐姐一个人了,还望木姑娘救救我阿姊!” 话音方落,霍白屈膝欲跪,一旁的绛尾见状急忙伸手相搀。 杜知津也道:“霍姑娘不必担忧,我等本就欲往户州,此事不过顺手而为。” “当真?”她喜极而泣,不停用手背拭泪,语气却是笑的,“太好了太好了木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报答”一词瞬间触发了绛尾脑中的某根弦。他“啊”了一声,不顾应见画的眼神阻止,从怀里掏出一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凡人篇》。 他表情诚恳,极力推荐:“你也要报恩吗?可以看看这本书哦。” 应见画:他要报官把写这个系列的作者抓起来!砍头!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忘记申榜了[小丑][小丑]痛失一周好榜[爆哭][爆哭]接下来的一周大概会掉落双更,求评论求营养液[可怜][可怜] 第36章 迁就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 好在霍白最终礼貌地拒绝了绛尾的邀请,并没有拜读那本诡异的书。 她给的报酬简单粗暴但诚意满满,是一沓厚厚的银票,可以在钱庄提出来。 杜知津拿到银票后下意识想交给应见画,冷不防被他桌下的脚不痛不痒地踩了一脚。 虽然不解其意,但她还是从善如流,重新将银票拿了回去。 见她这番动作,应见画暗暗松了口气。 他并没有自作多情到杜知津非自己不可的地步,对她而言,把银票交给他保管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她负责在外走动,通常是轻装上阵,除了两把收放自如的本命剑外不宜携带任何东西,否则就会像虎穴潭那次一样,积蓄统统化为乌有;二是,他有意识地表现出自己精通庶务的一方面,譬如砍价、挑选客栈、代替她与人沟通,久而久之,杜知津自然把他当成可信任的同伴,他在她心里的排名也就愈高、愈发不可替代。 是以绛尾刚出现时他才会那么反感,他担心这只狐狸会顶替他的位置。如今看来,绛尾不堪为惧,但眼前这个霍姑娘却大不相同。 她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心里的算盘,所以在她面前,自己最好和杜知津保持一定距离,表现得和绛尾一样。 殊不知,霍白确实将他和杜知津暗地里的互动看了去,得出的结论却和他想的天壤之别。她突兀开口:“阿墨公子可是买了芙蓉坊的东西?” 杜知津嚼嚼嚼的动作一停,好奇地看向应见画:“芙蓉坊?是卖什么的?” 他答:“哦,最近天气有些干,我看你面容粗糙,便买了些滋润的药膏。”说完,他问霍白,“霍姑娘是从何处知晓的?我身上并未沾染香料。” 闻言,霍白尴尬一笑,今晚第一次被人问倒。 主要是,那些话不能当着两位年轻小郎君的面说呀!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常去那买胭脂水粉送给柳秀才和孟儿吧!她打了个囫囵敷衍过去,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绛尾身上,然应见画对她的戒心不减反增。 这是个人精。他想。 第一次见面就在酒馆,第二次见面更是直接把杜知津扯进一场纷争里,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放任杜知津和她往来,他心中不安。 此刻的应见画丝毫没有意识到,酒馆是杜知津自愿去的,拎着刀和人对峙也是她主动的。 茶足饭饱,这场宴席宾主尽欢。霍白铺子里还有事便没送他们到客栈,但也贴心地叫了一驾马车送一行人离开。马车很宽敞,坐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但偏偏杜知津长腿一迈,坐在了绛尾身边。 应见画用来擦拭软垫的帕子陡然掉到地上,像一瓣雪落在泥地里那般不合时宜的显眼。他迅速改变动作,假装用帕子擦衣角,帷帽下的耳朵却悄悄竖起,聚精会神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杜知津:“小红,你为什么要戴帷帽?” 绛尾结结巴巴道:“呃阿墨公子让我戴的。许是、许是城中有疫病?” 杜知津:“那我怎么没有?好偏心啊。” 绛尾没声了。 听到这儿,应见画恨不能拨开遮挡面容的帷帽冲到她跟前替自己喊冤。 他偏心?也不看看她身上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他亲手置办的?连她放在他这里的钱,他都想着法儿的变多。 如此想着,应见画胸腔里忽然漫上一缕涩意,喉间像卡着一枚未熟的青杏。他没像以往那样故意露出破绽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是沉默地坐着,挺直的脖颈慢慢弯曲,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杜知津发现了他的异样,以至于漏听了绛尾的话:“我只看到匣子上写了面脂,掌柜还送了一小瓶玉露,别的就不知道了恩人、恩人?” 她回过神来,朝他道了声谢,蓦地起身坐到了应见画身旁。察觉到身边的软垫凹下去一块,应见画权当不知,依旧将脸藏在帷帽之下。 没等到他开口杜知津也不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无论多久脸上也没有一丝不耐。 他们之间似乎经常如此,不说话也有一种宁谧的默契蔓延,这是种无意识的排外,旁人根本融不进去。 坐在对面的绛尾忽然生出一股无力。 他捏紧了手心的纸条,首次产生了动摇。 应见画一直到下马车之前都没有和杜知津说话,抵达客栈后也是第一个下去的。这辆车的车辕有些高,加上许是心思急切,他落脚时一个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有人从背后拉住他,接着足下一轻一重落了地。 不用猜都知道拉住他的是谁。他绷着唇,终于肯面对她。 夜风拂动帷帽下的面纱,面容影绰,眉眼如清辉倒影看不真切,却惹人伸手捞月。 杜知津启唇欲言,就在他以为她会出声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 喉咙里那枚青果好似被酿成了酒,胸膛竟泛起火辣辣的疼,疼中又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快步朝客栈走去,脚步又疾又重。 这一切发生时绛尾还在马车上。他眼睁睁看着两人背道而驰、越离越远,顿感无力的同时又升出一股茫然。 应见画很快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因着隔壁便是杜知津的屋子,他进自己房间时不可避免地路过了。 明知人不在,他还是大声关了门,也不知关给谁看。 摘帷帽、收拾衣裳、把所有随身之物通通塞进一个包裹里。他的东西其实不多,包裹却足足收拾了两大个,其中一半多都是杜知津的东西。 杜知津破了一个洞的外衣、杜知津买了没处放的剑鞘、杜知津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头 杜知津、杜知津、杜知津,还是杜知津。 属于应见画的部分一退再退,又或者早已和她融为一体。因为她总秉着奇怪的道理,买东西一定要买双份,纵使这一路他没出过一文钱。 他倏地停下动作。 他有何资格同她置气?难道不是仗着她心软、一直向她索求? 而今她只不过是同样对另一个人心软,没人说过杜知津身边只能有他一个。 月光再一次轻柔地洒在他身上,给予他无声的安慰。他怔怔看着躺在包裹深处的玉簪,积攒许久的气瞬间散了 现在还不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因为杜知津不在意就得寸进尺,哪怕是装,也要装得久一点。 直到他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 想明白这点,应见画一下清醒了。他索性把杜知津的东西都打包在一起,等她回来便可以借着递东西的由头独处,顺便破冰。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用新得的玉露略涂一涂,说不定杜知津愿意和绛尾多待一会就是因为那张脸呢。 呵,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他不屑地想着,他可是她同忧相救的生死之交,自然不是一只狐狸或一个捕快能比的,丝毫未发觉自己前后矛盾了。 室内光线昏暗,铜镜照不清楚,应见画难得点了三盏灯,将屋中照得灿然明亮。 杜知津翻窗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赊来湖光水色,且照眉南风月。 披了一身光华的人启唇问她:“你怎么翻窗进来?” 意识回归,她张了张嘴,指着从内上锁的门,语气带着几分控诉和委屈:“你把门关了呀。” 应见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门是他收拾行李时关的,一时无法反驳。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杜知津停在他身侧,低头嗅了嗅他手里的玉露,摇头:“味道太浓了,不适合你。” 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点评立刻让应见画忘了方才下定的决心。他怒了:“这可是三家铺子里最实惠的一款!味道哪里浓了” 他磨薄了嘴唇才用四十文拿下!况且,若不是、若不是她过于在乎男子容貌,他根本不会花这个冤枉钱。 杜知津坚持:“而且,质地也很粗糙,抹了还不如不抹。” 此话一出,应见画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噌噌噌”往上涨。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当然不如你的小红天生丽质,我还要涂脂抹粉维持”话未说完,她突然摊开掌心,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玉瓶。 那玉瓶洁白细腻,一看便质地不凡。更珍贵的是从瓶中传来的幽幽暗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并非寻常俗物可比。 应见画怔了怔。 他一动不动,杜知津便捧着玉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呼唤:“阿墨、阿墨?” 玉瓶在她手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碎成几片,然后一沓银票便打了水漂。他猛地捉住她摇晃的手,声音颤抖:“别、当心摔了。” 见他终于肯正经同自己说话,她眨眨眼,眉角噙笑语气松快:“摔了也没关系,我还有许多。”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大木匣,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数十只玉瓶。 这哪里是几只玉瓶?分明是许许多多的真金白银。他懵了,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杜知津还在耳边絮絮地说:“霍姑娘说芙蓉坊的东西太次了,要买好的不如去琼花阁买。我不太懂胭脂水粉,直接问掌柜要了最贵最好的。结果每一瓶只有这么一点点,够谁用呢?索性把他们家的这个名字很长的粉都买下了。” 言尽,她后知后觉他一直没出声,蓦地止住了话头,不确定地问:“你不喜欢吗?” 应见画缓缓扭过头,看着她,像是还没回神:“你问我?” “当然啊。”她重重点头,表情诚恳,“这些都是买给你的啊。” “买给我的?”他轻飘飘地重复。 “是啊,我都和绛尾打听过了,你买了面脂、那家店送了一瓶玉露。面脂是给我的,玉露呢?是这个吧。” 她用精致的玉瓶换掉他手上的粗瓷瓶,感叹:“琼花阁可真远,要不是御剑我都回不来。” 应见画唇角翕动,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此时他心中有隐秘的喜悦在滋长。 她同绛尾亲近并不是因为对方姿容更甚,而是为了打听他的事。她忽然离开也不是因为厌烦他,而是为了买这些东西 胸膛中仿佛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其中有无数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唤不停,使他心神不宁。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克制住了唇角上扬的弧度、克制住了喉间几乎快溢出来的音节。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神情平静,淡淡道:“让你破费了。对了,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她的钱不都在他这吗? 杜知津:“霍白今天不是*许了报酬吗?” 他先是一愣,继而一惊:“全都、买了这些?” 看着他陡然皱在一起的眉头,她忽然变得毫无底气,小声道:“那也没有,还是剩了一些的。” 应见画可太熟悉她这个心虚的表情了,直接问:“还剩多少?” 她踌躇地比了一个数,他猜:“五十两?” 她摇头,于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五两?” 还是摇头。 应见画尾音都颤抖了:“总不能是五十文吧?” 然后他便看到杜知津排出了五个小钱。 剩了足足五文呢。 ———— 应见画对着那五枚铜钱看了许久,久到杜知津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石成金的法术,盯久了就能把铜钱变成金子。 但显然,应见画并不会那种法术,相反,他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你会不会点石成金?” 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违背门规的!况且,钱没了可以再赚” 好嘛,又被瞪了一眼。 听完她的话,应见画珍而重之地把那五枚铜钱收进胸口的暗兜中,末了犹不放心,又把它们拿出来和玉簪放在一起。 杜知津看得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阿墨从前过的都是苦日子,节俭惯了,可这只是五文钱,他不必 “这不止是五文钱。”他突然开口,“你降妖不易,我们不能坐吃山空。” 闻言,她挠了挠脸,弱弱道:“其实还挺容易的,那些悬赏令上的妖都”“如果遇到的是炎魔呢?你也要为了钱财不管不顾?” 他望向她,目光里含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柔软而坚定:“杜知津,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尤其是为了我这样的人。 她张了张嘴,心中似乎有万语千言,最终都化成一句轻轻的“嗯”。 师尊离开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旁人对她说“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她和师尊相处多年,亦师亦友亦亲,彼此关心再正常不过。那应见画呢?他说出这番话是出于医师对病人,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明白,就如她不明白应见画眸底的情绪、不明白师尊那句“因为是你”。 她的心,空荡荡的。 然而应见画的话打断了她接下来的思考,他把玉瓶从木匣中取出来,瞬间有了主意:“霍白不是说户州繁华吗?你觉得这些东西能卖什么价钱?” 杜知津:“入价是五十两一瓶。” 应见画听了有点牙疼,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情,跃跃欲试:“好,那我们便卖一百两一瓶。” 杜知津大惊失色:“这么坑?” 他皱眉:“哪里坑?你信不信琼花阁的成本只有五两一瓶?再说了,我们千里迢迢把它运到户州,加上路途花费的时间马吃的草人吃的饭一点也不贵!” 杜知津悟了又没悟,如悟。但她很快想到另一件事:“可全都卖了你用什么?” 她不在乎赚不赚钱,主要是不想让他用劣等品。 应见画一顿,明显忘了还有这事。不过他迅速找到了新的说法:“物以稀为贵,我们便只卖十瓶,剩下的依旧留用。” 之后,他话锋一转,幽幽道:“还是,你觉得我很需要涂这些东西?”!!!霍白和她说过!遇到这种问题必须立刻否认! 杜知津脱口而出:“不用!阿墨你生得好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绛尾呢?”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喉咙中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应见画移开视线没看她,语气迟疑但一个字也不改:“绛尾呢?”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的委婉版? 她脑中灵感一现:“绛尾毕竟是妖,保留着兽的特征,必要时也需要修饰一二。”边说她边觑他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色,便知自己答对了。 没想到还有下一题。 “陆平呢?” 陆平?陆平是谁?她回忆一番才想起陆平是谁,这次回答得更是毫不犹豫:“当然需要,大要特要。” 应见画点点头,不经意地瞥了眼铜镜,又迅速挪开视线。杜知津忍着笑意替他收拾玉瓶,低头,看到地上铺着两个包袱。 她拾起其中一个,不解:“这是” 见状,他立刻上前把包袱夺回来,用咳嗽掩饰:“咳咳、这是,是你落在我这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嗯。”一面说一面用脚把包袱踹得远远的。 杜知津不疑有他,忙了一天,他这边无事她便要回屋休息。可她身影才离开烛光的范围,便听到应见画在背后喊:“杜知津。” 连名带姓。她忽然一阵恍惚。 她常喊他“阿墨”,他却一次都没喊过她“淮舟”。 也许在他心里,他们还没有那么亲密,她仍然不是能够令他卸下心防的友人。 要对他更好一点才行。 思量落定,她转身面对烛光,平静的眸子看着他。 应见画:“你不要再和霍白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从前你待我怎样,以后便也如常,我不需要你特意迁就。” 平常的她便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别扭,说话也遮遮掩掩,不肯直言。 但她总能看穿他的心思,这次也不例外。 “啊,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我就不学了。”她道,“但这不是迁就。” 对你,不是迁就。 应见画内心一片静谧,就好像汹涌的海面被月光照得无风无浪。 但这片平静没能维持多久。忽然,杜知津眼神闪烁,开始说起别的:“我不想瞒着你可、听了我接下来的话,阿墨你千万别生气。” 生气?他现在不会生她的气,以后也不会。 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讲。 她觑了他一眼,确定他表情无恙后,鼓起勇气语速飞快地坦白:“其实我突然跑过去抱你还有说我想你是因为我的衣服袖子沾上了猪的血和肉沫。” “然后、霍白说这叫转移注意力” 第37章 启程 ◎练虚之上,为神明◎ 亥时二刻,当客栈中大部分客人陷入酣睡时,某一楼层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杜知津还未说完,便被应见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扫地出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门栓摇摇欲坠,仿佛暗示着他们的感情。 她不死心,坚持不懈地敲啊敲,没让应见画心软,反而招来了巡逻的伙计。 伙计听到“天”字房这边的动静,立刻揣上棍棒前来“捉贼”。不成想此“贼”非彼“贼”,倒让他吃上了一口新鲜热乎的瓜。 深夜无事,他一边剔牙一边腹诽。真造孽啊!本来呢,女财郎貌,姑娘阔绰郎君俊美,怎么瞧都是对神仙眷侣,一开始两人的感情确实好,成双成对地出入。可惜半路杀出个“小红”,从此眷侣变怨侣,处处上演三人行! 伙计跟着看了几天楼下的戏,此时触景生情,不禁吟哦一句: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在那干什么?” 伙计吓一跳,这才发现他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行”中的一人就在他跟前站着,面色不善,手里还提了两把剑。伙计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忙说无事。女人瞥他一眼,又默默回到紧闭的门前,只是周身仍然盘旋着浓浓的煞气。 再大的瓜也要有命吃。伙计不敢造次,决定趁女人不注意立马开溜。可他才挪出一步,便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来都来了。于是他停住脚步,悄悄支起耳朵,先是听到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听到那郎君冷冷吐出几个字:“把衣服换掉。” 他听得牙酸。 哎哟,她都带别人回来了,您还惦记着有没有衣服换呢,难怪您是最大的那个,佩服佩服。 佩服完,又听到那女子说:“阿墨,我不是故意的。就算不让我进去,最起码也要让醒月陪着你啊。” 伙计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瞧瞧,看看!还搬出孩子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次意外一个小红,便毁了整个家! 沉迷内心戏中无法自拔的伙计并没有看到郎君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但他最终还是拒绝了:“不行,除非你把它洗一遍、不,两遍。” 他怀疑醒月身上也有味。 闻言,醒月在杜知津手中颤个不停,恨不能口吐人言为自己辩解。 它才不脏!它身上没味! 它的这番剧烈反应自然引起了应见画的注意,可他仍然不肯松口,只偏过头不看醒月:“有什么事明早再说,我先睡了。” 门又一次关上,杜知津知道今晚到此为止了,郁闷地捧着包袱回屋了。 还不如直接坦白呢,果然,她就不该学霍白。 见二人都回屋了,伙计也准备离开。偏偏这事就像戏里唱的那样,一波三折啊! 因为郎君走后,小红来了! 小红没敲门,站在姑娘门口说了句啥,门开了!小红进去了!门关了! 目睹一切的伙计只觉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既害怕又惋惜。 害怕的是被女人知道后自己小命不保,惋惜的则是郎君真心错付、识人不清。 唉、唉、唉!错、错、错! 杜知津并不知道只有一照面的伙计内心戏如此丰富,她将绛尾迎进来后便忙着四处找茶饼。 阿墨放哪去了 见她不停在屋中打转,绛尾连忙道:“深夜叨扰本是我不好,我略坐坐就走了,恩人您不必招待。” 杜知津摇了摇头,坚持:“阿墨说过了,来者是客,不能怠慢。” 绛尾脸上的笑一下淡了。 他是客。 他不由拿紧了手里的书,仿佛隔着书页的厚度也能感受到那张纸条的存在:“其实,我来是因为”“我想起来了,茶饼放在他那,你等我去敲个门。” “阿墨公子”四个字尚在喉间,杜知津已经迫不及待朝门口走去,为自己又找到一个借口感到高兴。 绛尾下意识喊道:“别去!” 她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望着他。 他咬着唇,冷汗自额角滑落,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慌张。 该怎么说?说阿墨公子其实不是她想得那样、他实则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会趁她不在威胁自己 可,说了她会信吗?人言兔死狐悲、狐朋狗党,狐狸总是卑劣的,像他这样的妖,会有人愿意相信吗? 他不敢赌。所以又一次避重就轻,把头低下。 绛尾啊绛尾,你果然一无是处,说要报恩却因为害怕而选择隐瞒还不如就死在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不要被她救出来。 他的沉默实在太久,久到足以让杜知津走到他身边,递出一方手帕:“擦擦吧。” 他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任泪水蓄满眼眶,甚至有一两滴落到她脚边。他本能地道歉:“啊!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 太糟了,恩人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故意用眼泪博同情 泪水一滴一滴无声滑落,在她脚边积出一汪浅浅的池塘,绛尾内心的绝望也随之达到顶峰。 在这样下去会被抛弃的,他不要再被“月圆夜很难受吧?” 泪水凝固在眼角,绛尾愣住了。 杜知津合上窗子,将月光隔绝,认真地看着他:“月光会助长妖魔体内的力量,所以越强大的妖越向往月圆夜,反之则会觉得痛苦。因为兽性和变成人的渴望互相挣扎、拉锯,但最终,兽性会占据上风。” “难受的话就在这待一会吧,修士的气息会让你安心些吗?”她问。 绛尾含着泪珠,可耻地承认了。 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贪恋她的温柔。她明知他是月光都不肯照耀的弱小妖怪,是连挣扎机会都没有的妖怪,却依旧选择用一个脆弱的谎言替他遮掩。 她又一次拯救了他,他不该隐瞒。 下定决心后,他第一次拒绝了她的邀请,尽管他其实不想拒绝:“多谢,但我、我好多了。” 杜知津没有揭穿他。绛尾走后,她惊讶地发现他的书落在了自己这儿,因为时间太晚便想着明日再还,将其置于桌上。 万籁俱寂,月明风轻。窗子却不知何时经风吹开,一缕月光照了进来。 桌上的书也被吹得翻了几页,一张纸条飘飘晃晃,循着风的轨迹飘出窗外,落在倒映着月色的水面上,渐渐沉下去。 翌日杜知津将书归还,绛尾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已有了想法。 一翻,书里已经没有那张纸条,所以她看到了? 看到了却一言不发,果然是他多管闲事。 绛尾向外看去,二人正凑在一次说话,你闻闻我我嗅嗅你,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他苦涩地想着。 不如就依阿墨公子所言,在户州分开吧。 他们终究殊途无归。 与其同时,亲密无间的两人正在—— “我把衣裳洗干净啦!连醒月都洗了两遍。” “哼,这还差不多。不过醒月沾水会不会生锈?” “你怎么只关心醒月呢?阿墨,你好偏心啊。” “又说我偏心?我看你才是脑子生锈了!” ———— 此地离户州稍远,若是御剑,差不多要飞两天两夜。而三个人只有两把剑,怎么分配就成了问题。 杜知津:“小红没有御剑的经验,不如我和他一把?” 应见画想也没想,矢口否决:“不行。” 杜知津:“那,你和他一把?” 绛尾弱弱道:“阿墨公子没有修为吧?若是遇到风吹或者雨打,岂不是” “也有道理,阿墨还怕高呢,这可怎么办。”她愁眉不展,甚至冒出喊一声“万剑归宗”借把剑来的离谱想法。好在霍白及时出现解决了难题,顺便拯救了某个不知名剑修。 她不仅带来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还附赠许多自制的腊肠肉酱,让他们路上吃。 杜知津眼睛一亮。黄伯娘送的酸豆角就要吃完了,这不续上了吗? 她很开心,应见画却不开心。 经过昨晚那遭,霍白在他心底彻底成了“狐朋狗友”的那个“狗友”,很不受待见。 感受到他杀气腾腾的目光,霍白背后一凉,不敢过多寒暄,塞了一封家书便走了。路过应见画时她还朝他笑了笑,企图缓解尴尬,遭到了对方的无视。 她摸了摸鼻子,替杜知津惋惜。 可惜木姑娘没有早点遇到她,找了个醋郎,择夫当择贤啊!空有美貌是不行的! 嘿,得亏她没遇到昨晚那个伙计,不然他们能辩个三天三夜。 御剑不行,驾车一人一妖倒是会了。 绛尾:“族中偶尔也会和外地交易,我便负责驾车” 应见画:“坐过赵家的牛车。” 其实是为了报仇之后能够全身而退特意学的,当然,他不会把实情告诉她。 杜知津倒也没怀疑,三人便商量着白天他们轮流驾车,晚上由她守夜:“路上多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守着比较安心。” 应见画点点头,绛尾想说他也能守夜,想到自己连御剑都不会,眸中的光渐渐暗淡。 杜知津把他的落寞看在眼里,突然有了主意。 按照顺序,先是应见画驾车,再轮到绛尾。于是趁着二人在车厢里,杜知津掏出一卷功法。 这本功法她也给了红花,不知道小姑娘学得如何。如果那晚没有大火,她其实应该回去看看。 “这是”“你不曾学过如何修炼吧?” 绛尾点点头,为自己的不学无术感到愧疚。 做妖做到他这个地步恐怕世间罕有。杜知津听了却笑了:“未必是件坏事。” “如果你学了,恐怕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就是刀剑相向。” 他一愣,旋即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如果他学了,势必会像其它狐妖那样魅惑人心吸其精气。而她是修士,他们天然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不死不休。 此刻他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曾经的懦弱和胆怯,不然连这唯一的一丝温柔都要错过。 杜知津拿的是最基础的功法,里面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除了她教红花读的那段灵气之分,还有一段境界之分:“炼气者,初寻道法,寿数百年。筑基者,灵基稳固,五行为用。金丹者,内怀乾坤,渐窥长生。元婴者,身如人初,交天融地。练虚者,纵越虚实,移道撼法。” 身为妖族,绛尾天生对这些感到排斥,又忍不住好奇:“恩人,你是哪个境界?” 杜知津笑了笑,反问:“你认为呢?” 绛尾纠结了会,试探道:“我不懂,但,恩人你这么厉害,一定是练虚吧。” 她愣住,继而颔首:“你说的不错,练虚一直是我的目标。” 因为练虚之上,为神明。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了点,明天六千(flag) 第38章 户州 ◎三人行是什么意思◎ 户州州府宛泽城东临海,西牵江,上邻琉璃京,下毗鱼米乡,是块四通八达、商业繁茂的宝地。 因此和别处不同,宛泽城财大气粗地免了入城费,十辆以上的车队甚至能减半过路费。 一进城,便看到载满丝绸的驼队与挑着蔬果交换的小贩擦肩而过,宽敞街道两侧酒旗招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酒帘在风中翻飞,混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琵琶声,将整条街浸染得酒香四溢。 绸缎庄的掌柜正就手头的锦绣与异域商人讨价还价,镶满宝石的布料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而隔壁的食肆飘出阵阵烟火气,蒸笼腾起的白雾里,鲜香、焦香、辣香各种味道纠缠在一起,令人口齿生津。说书人惊堂木重重一拍,“啪”地惊飞堂前啄食的鸟雀,围坐的听客们则屏息凝神,不愿错过一丝故事细节。 绛尾自小在山里长大,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狐族几十里外的小城。如今乍见这番繁华,一双耳朵忍不住欢快地摇了摇。 应见画看见后,毫不留情地用书卷给了他一下。 “耳朵收起来,这里人多眼杂。” 说完,他揉了揉手腕,在内心感叹,好久没敲红花,动作生疏了。 绛尾并不认为这属于动作生疏,一下把他眼泪都敲出来了!可毕竟是他鲁莽在先,站不住理,只好掀开车帘坐到外面,尽量减少接触。他都不在了,阿墨公子总不能还烦他吧! 殊不知阿墨公子更烦了。 他手里的书一早上只翻了一页,半个字也没读进去。 车轮碾过一粒石头,车帘上二人的倒影跟着晃动,一时凑得极近,他怔怔出神,竟揉皱了书页一角。 纸张生了褶皱,就好像心也变成薄薄一片,再被人揉成一团。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杜知津和绛尾怎么就变得如此亲近了? 因为绛尾突然开始看书?可他不是一直都在看吗,也不见她在意。 想了又想,烦了又烦,索性不与自己纠结,纠结别人去。 “停车。” 杜知津闻言一扯马僵,停在路边:“怎么了?” 应见画看着她和绛尾靠在一起的肩膀,抿着唇没说话。 三人轮流驾车,杜知津单独守夜,白天则先绛尾再他。今早明明是绛尾驾车,她却以“对宛泽城比较熟悉”为由,代替了绛尾。 再看她的神情,坦坦荡荡,磊磊落落,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私欲。 “这书不全,我想买本书。” 杜知津环顾一圈,指着右手边的方向道:“正好,那里有家书铺,我带你去。” 他轻轻颔首,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同时不动声色地撕下其中一页,塞在软塌底下的缝隙中。 好了,现在书不全了。 绛尾:“那我便留下来看着大家的东西。” 杜知津:“这多不好意思。不然,你有什么喜欢的书?我们一并买回来。” 他飞快看她一眼,低下头轻声道:“那便买一本恩人您喜欢的书吧。” 分别在即,有本她喜爱的事物在身边,也算一份念想。 ———— 两人走到书铺之后,应见画才确信,杜知津说她熟悉宛泽城不是假话。 她解释:“大概三年前,这里出了只饮泽蛇,闹出好一番动静。” 他问:“饮泽蛇?会和霍青身上那只妖有关吗?” 杜知津摇摇头,表示没见到霍青本人之前她也不知道。 从前家贫,应见画拢共也没几本书,每本都烂熟于心。难得有时间和余财,他一连挑了好几本,若不是担心马车装不下,他还能买更多。一转眼,便看到杜知津停在了《霸道仙人爱上我》系列书架的面前。 他被这一幕惊到,足下踉跄险些连人带书倒下。稳住身形后,他急忙过去制止她:“你买它做什么?” 杜知津:“小红不是很喜欢这种书吗?狐妖篇、凡人篇,这里居然还有三人行?三人行是什么意思,取‘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意吗?” “三人行”这个词一出现,应见画便开始重重咳嗽,直到她把话说完。 要是让旁人听到她说这些,他们会作何感想?她怎么就、怎么就偏偏拿到了此系列中最不堪入目的一本? 此时应见画无比憎恨当初贪小便宜的自己,不然不会结出这样的孽果。 他自省时,杜知津已经拿起另一本开始读了:“墨渊将白雪按在桌上,眼尾泛着诡异的红,沉声道,你想要,我把命都”“既然说到‘三人行必有我师’,不如就买本论语吧。”他飞快捂住她的嘴,将剩下的话永远堵在喉咙里。 “啊?”杜知津眨了眨眼,虽然很疑惑,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把《三人行》放下,去买另一本《三人行》。 真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是怎样啊。 这家书铺的主人大概是位儒生,论语被放在书架最顶上。应见画伸手去拿时,外面的日光刚好照到他盘发的簪子时。 那抹碧绿使杜知津想起了一些事。 她教了绛尾如何习武,却没教过应见画怎样保护自己。而且,绛尾有修炼的天赋,应见画却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方法对他来说行不通。 另,应见画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点点慢慢修炼,所以给他一件武器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之前她一直在思考怎样的武器适合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对他而言都太陌生,还不如随身携带的银针毒药来得便利。但银针毒药的威力极其有限,遇上幻妖那样等级稍强的妖魔几乎无用。 这件武器最好足够熟悉、足够隐蔽,而他头上的玉簪,不正符合这些条件吗?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应见画听后,他道:“所以这些天你常和绛尾待在一起,是为了教他习武?” 杜知津没想到他会问这种毫不相干的问题,一时愣住了:“是。” 于是她便看到应见画表情瞬间明朗,唇角还隐隐有上扬的趋势。她十分不解:“阿墨,你遇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应见画将论语塞到她手上,语中含笑:“书中自有万般乐。” 杜知津:? 劝学诗有这句吗? “我认识一位于锻器颇有道行的前辈,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叨扰,明日我们再去拜访,请她把你的玉簪制成武器。” 应见画对她把簪子改造成武器的想法并无意见,他注意到一点:“你认识的这位前辈和你之前说的医修前辈认识吗?” 她似乎认识许多前辈,等闲山果然人才济济。 杜知津想了想,摇头:“她二人并不相熟。不过你提醒我了,抱朴真人交友广泛,或许能打听到医修前辈的行踪。”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 “眼前的事要紧。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应见画现在倒不怎么在乎脑子里的怪声,一是它最近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二是除了第一次听到产生的疼痛,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后遗症。 若不是他自己就是大夫,他几乎都要以为之前都只是幻觉了。 因为两人买书额外花去一些时间,等他们找到霍白姐姐霍青的宅邸时,夕阳悄然染红了云霞。 霍青收到妹妹的书信,知道她的朋友要来,因此一早便备好晚膳,站在门口亲迎。远远的,她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笑意不觉爬上眼角。 毕竟,她已经整整一年,不曾见过家中的事物。 “可是木姑娘、墨公子、红公子?” 杜知津驾着马车缓缓停下,听到声音后看向面前的女子。 和霍白一般的容貌,但眉眼更加柔和,瞧着十分面善。 她跳下马车,先取出一封信递过去表明身份。霍青看过信,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三位,请。” 霍白说过,户州竞争激烈,她姐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立足。但踏进宅院的第一眼,杜知津便觉得,霍白对“勉强”这个词的理解,是不是有点过于苛刻? 再看应见画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讶。果然,不止她一人这样认为! 绛尾直接问了出来。霍青轻轻一笑:“宛泽城富商百万,我这点家业算得了什么?” 几人在席间落座,应见画就坐在她旁边。趁霍青吩咐下人,他压低声音问:“她身上可有异常?” 杜知津沉默了。 因为她什么都没看见。霍青身上干干净净,一丝妖气鬼气也无。 此非首例。加上应见画脑子里的那只妖,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没能察觉妖魔的存在。难道她还是被炎魔伤了根基、修为倒退? 不行,今晚她得出门找几只妖试试,绝不能在应大夫面前丢脸! 即便心中有种种想法,杜知津依然如实告之:“没有。霍青姑娘身上,什么都没有。” 应见画一怔。 没有? “莫非是那妖物已经跑走?” 她的一双眉纠结地皱在一起,仿佛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中。片刻后,她朝他摇摇头:“也不是总之,过了今晚再看看。” 等她连夜爆锤几只小妖恢复手感。 应见画对此深信不疑。他从不质疑杜知津的实力,尤其在他亲眼目睹她杀死幻妖之后。 接风宴结束后霍青将将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霍青府中无不精致,床榻自然也柔软舒适,但应见画睡得很不踏实。 也许是白天提到了怪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入睡时他脑子里总有模糊的声音。 听不清楚,但他能肯定,怪声提到的事与自己有关,甚至和杜知津有关。 至于究竟是何事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床洗漱。 然而,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高亢的怒骂。 “哪个杀千刀的把粪泼到老娘家里!你家早膳够吃吗!” 院外,除了一夜妖终于找回手感的杜知津蹲在墙头,感慨。 还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无论外表如何,骂人的语气真是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朋友叫出去了,紧赶慢赶只有这些(弱弱)明天一定双更! 第39章 钧老 ◎这是你道侣?◎ 应见画没见过霍家一脉相承的美妙语言,因此在看到霍青对着墙头破口大骂时,他着实怔了一会。 一定是他没睡醒,霍青姑娘分明是个知礼好客的人,怎么会 “你醒了?我买了些宛泽城本地特产,吃吗?” 但杜知津的声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梦。 她原本正一边吃一边瞧热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立刻从墙上跳下来,两人高的院墙,她手里的粥一点也没洒。 他的注意力顺便被她吸引:“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杜知津略心虚地移开视线,含混地应了一声。 应见画倒也没怀疑,最后看一眼奋战中的霍青便回了屋。他们是外人,不好插手主人家的事,况且霍白也未必想让他们知道。 是的,他迅速接受了霍青口吐芬芳的人设,也许是因为霍白给他的印象就不是纯白。 杜知津拎着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宛泽城城如其名,城外有一方大泽,所谓本地特产便是用大泽里捞出的鱼煮的粥。 “据说吃了这种鱼能够什么养血什么补正。”她努力回忆着从小贩那听来的话,吹得天花乱坠,她记不清,只知道是好东西。 应见画用瓷勺慢慢搅着鱼丝粥,也不知杜知津用了什么办法,粥现在还是滚烫的。闻言,他纠正道:“是益气补血,扶正固本。” “哦,反正听着挺玄乎的?”杜知津挠挠脸,手很忙地东扯西扯。 不知为什么,听他讲这种话,她有一种讲经课睡过去被长老抽查的窘迫感,可明明阿墨也不是长老啊? 应见画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唇角微弯。 难怪她和红花能玩到一起,这副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用过早膳,绛尾也从隔壁屋过来,和他们一起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杜知津:“阿白说阿青鬼缠身的症状是半夜尖叫。我问了周围几户人家,确有此事。” 霍白和霍青都姓霍,为了方便区分,杜知津干脆叫她们阿白阿青。 应见画扬眉:“哪几户人家?” 她顿了顿,道:“左右各两户。” 绛尾:“啊,那是不是也包括今早把粪水倒到阿青姑娘家里的那户?” 话音落下,在座三人都沉默了。 实在是把粪水倒在别人院子里这件事,太离谱了。 应见画咳了咳,重新把话题引回正轨:“那你可曾打听到别的什么?比如霍青和邻居的恩怨?” “这倒有。”她道,“隔壁,额,就是倒粪水的那家姓陈,本也是杀猪匠。霍青一来他们家生意直接少了一半,因此结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仇,最近一直闹得不太平。” 绛尾边听边点头。 原来是同行见面分外眼红。 但这似乎也和鬼上身没关系?目前所知的线索太少,三人理来理去理不出个线头,最后还是杜知津拍板:“既然在宅子里看不出端倪,不如去其它地方看看。” “比如,猪肉铺。” 宛泽城商贾繁盛,连菜肆相*较锦溪城都大了数倍,各种生禽蔬果琳琅满目,甚至有西域商人摆摊卖葡萄。杜知津好奇,掏钱买了几串,一人一串摘着吃。 霍青在这经营了两间肉铺,小的一间在东市,大的一间也就是她常去的这间在西市。几人到铺子上一瞧,嘿,对面不就是隔壁倒粪水的那家吗? 经过早上那么炸裂的一出,纵使知晓隔壁姓陈,杜知津三人还是下意识称呼他们为“倒粪水”的那家。 两家积怨已久,对面的伙计一见霍青来了便重重把刀一落,仿佛砍的不是肉骨头,是霍青的骨头。霍青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自去后面和帮佣准备今早要卖的东西。 陈家铺子里不仅有大人,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约莫是被他爹娘喊来帮忙的。他盯着绛尾手里的葡萄,一双眼里泛着渴望的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绛尾察觉了,在征得杜知津的同意后,摘下两颗葡萄递过去。小孩一惊,再是一喜,正要开开心心地接过,一只手从天而降夺过葡萄,接着大力一扔,晶莹的果皮滚入泥土中,又被一脚踩烂。 葡萄没了,小孩很想嚎啕大哭,但现在谁都顾不上他。 扔葡萄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杜知津等人:“什么人给的都敢吃?老子平时饿着你了?” 小孩扁扁嘴,眼眶蓄满泪水要哭不哭。杜知津皱眉,欲上前理论一番,却被闻声赶来的霍青抢先一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在这嚷嚷,家里没公鸡啊?我看你也别叫猪肉佬了,改叫公鸡佬好了,缺什么叫什么,多喊喊给你补补。” 霍青的回击又快又密,似乎还暗含着某种隐喻,攻击性十足,中年男人听了脸色直接黑成炭。杜知津默默退下,不再试图与之争论。 本以为这至少会是场持续半个时辰的骂战,没想到霍青一出来,中年男人立刻改了口风偃旗息鼓,嚷嚷着什么不和“落水鬼一般计较”,狠狠拍了孩子一巴掌便走了。 落水鬼? 应见画敏锐地捕捉到男人口中这个不寻常的词,心念微微一动。 锦溪城的那个钱秀才据说也是死于“落水鬼”,不知道男人口中的这个“落水鬼”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他正欲提醒杜知津此事,便听到霍青对他们道:“几位,你们也看到了,我这铺子上有许多杂事,实在不方便招待你们。不如等午时过去了我腾出手来再招待你们?” 据霍白所说,她姐姐从未透露过“鬼上身”的事,她还是听家里伙计说的。因此,她在给霍青的信中也未提及杜知津等人是来捉妖的,只说她有几个朋友也想在户州做生意,向她取取经。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他们作为客人也不好一直赖下去。刚好应见画也有问题想问,索性换个地方从长计议。 霍青给他们推荐了一家茶楼,就在两条街拐过去的地方,离得不算远。而且应见画还注意到,这家茶楼的点心居然有蜂蜜肉脯,他不禁怀疑这家店和霍青有生意往来。 一问小二,还真是!不仅如此,提起霍青,小二那叫一个赞不绝口:“霍姑娘点子可真多!自从她想出这个蜂蜜肉脯的法子,我们家的生意好多了,十个客人里有七八个像您一样会点一盘尝尝鲜!” 杜知津附和地点点头。 肉脯惯是咸香的口味,烤脆了烤焦了都容易油腻。但是加上蜂蜜就不一样了,蜂蜜的甜一下子冲淡了肉汁的腻味,使口感更加丰富,两者中和到一起便是道很不错的开胃菜,连应见画都不由吃了两片。 听了小二这番话,杜知津和绛尾只是感慨了一句霍青真是个做商人的料,应见画却有了别的想法。 单独一件货物可能卖不出去,但要是加上别的什么呢? 他看着绛尾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一张脸,心里有了主意。 “前头出啥事了?咋那么多人堵在那?我忙着回家做饭呢。”“听说是弟弟走丢了好几年现在又找到了。”“啊?还有这种事?借过一下让我看看!” 沿街的茶楼雅厢内,几个原本正在吃茶说闲话的女娘听到底下的动静,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干脆开了窗正大光明地听。 只见乌泱泱的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看不清样貌只能凭借衣裳判断性别的女子和一个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明艳容颜的男子。 单从外貌来看,二人确实不像姐弟。那女子也是如此说的:“胡说!我弟弟和我一样,从小在地里刨食,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会像你一样肤白细腻。我不晓得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寻我取笑,总之,我是不会信的!” 众人暗暗点头。是了,这女子掌心有茧,一看便是做惯了农活的,那她家定是穷苦人家。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哪有什么“肤白细腻”。 就在众人觉得无趣想要离去时,那个自称是“弟弟”的男人发话了:“阿姊,你、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红儿啊你看,我们手腕上都有一颗痣,娘亲说我们是天上的一对星子,下凡给她报恩来了。” 此话一出,姐弟俩再双双露出手腕上的痣,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红儿!”“阿姊!”两人抱作一团、失声痛哭。因为前段话太过离奇,以至于众人均未发现这姐弟二人一边哭一边掐自己。楼上的女娘听完颇觉稀奇:“竟然真的是亲姐弟?那,二人的样貌为何天差地别?”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底下的姐姐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可,红儿,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了这样?我都不敢认你了。” 是啊是啊,这姐弟俩长得委实不像,姐姐倒不是貌丑,至多只能称上一句清秀。但弟弟可漂亮多了!皮肤白、眼睛大,连头发也又黑又密,两人瞧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就在大家都翘首以盼,想要知道事情原委时,弟弟羞涩一笑,娓娓道出真相:“此事说来话长。与恩阿姊你分开后,我被一位道长收留,跟着道长日日饮仙水,自然不似凡人模样。” “啊、啊,原来如此。”姐姐干巴巴地应着,大家只当她喜悦太甚一时没缓过神来,并未在意,纷纷冲弟弟道:“可是哪家道长?”“仙水可还有其它功效?”“红儿小哥,你可有将仙水带在身上,让我们开开眼界?” 底下很快乱成闹哄哄的一团,雅厢内的女娘们纷纷叫来自家下人附耳吩咐了些什么,不多时,红儿姐弟便被“请”上茶楼。 半柱香后,绛尾拎着沉甸甸的钱袋,不敢相信这么一小会儿自己就能赚几百两? 一百两一瓶的“仙水”,拢共卖了十瓶,这便是一千两。去掉成本,不过略说了几句台词的功夫,居然净赚五百两? 五百两分成三份,负责演戏的两人各拿了一百两,其余三百两通通给了应见画。他们一致认为,能想出“姐弟寻亲”这个噱头的应见画才是成功的关键! 应见画倒也没推辞,矜持地收下了三百两和他们的夸赞。杜知津感慨:“原来看书这么有用?换我想,肯定想不出如此精彩的剧情。” 绛尾张张嘴,想说看正经书是没有这个效果的。但看着应见画眉梢眼角洋溢出的喜悦,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定是、一定是他读的书不够多!正好,他现在有钱了,可以把霸道仙人系列统统买下来,他也要变成阿墨公子这般学富五车饱读诗书的人才! 此刻的绛尾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误入歧途。听了一通夸赞之后,应见画遍体舒畅,难得看他都顺眼了:“你也不错,看一眼就能把台词记下来。你之前真只是个种地的吗?” 还是说这是狐妖自带的天赋? 闻言,绛尾摇了摇头,磕磕绊绊道:“村里偶尔会请戏班子来表演,我偷偷看过几回” 应见画颔首,随意道:“或许你之后可以试着学一下。好了,东西卖完了,接下来该谈正事了。你们有没有听到倒粪咳,陈家人说霍青是‘落水鬼’?” 杜知津点头,表示她也听到了,绛尾则羞愧地低下了头。 果然,自己还是那么没用。 应见画没在意他的失落,问杜知津:“你觉得呢?你说要到霍青常待的地方看看,可有看出异常?” 本以为“落水鬼”是个重大发现,没想到她的答案依旧是没有。 没有?应见画皱眉。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妖怪莫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能够瞒天过海? 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杜知津比他乐观:“倒也不用那么悲观,如今的妖怪与从前大不相同,就拿之前遇到的幻妖来说,它既然懂得散播谣言隐藏自己,也许这个什么‘落水鬼’亦是如此。” 同样生而为妖的绛尾挺直了腰背,想解释自己就是老实妖。但观二人神色,又觉得不是自己说话的时机,默默止住了话头。 应见画:“妖怪多变我们该如何应对?找本地人?可哪个本地人会注意妖怪的变化,除非是本地修士。”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本地修士杜知津说的那位抱朴真人不就在宛泽城中吗? 不过此行不方便带上绛尾,杜知津便拜托他去护城河和大泽边上寻找妖魔的踪迹。狐族嗅觉灵敏,领了这桩差事绛尾也不觉有何不妥,他早就想替恩人出一份力了。 看着绛尾走远,应见画幽幽道:“你还真是会哄人。” 一句话就哄得这只狐狸兴高采烈。 “啊?”杜知津指了指自己,“会哄人?我?” 她要是会哄人,第一个哄他好不好。 “哼。”看穿她目光中的含义,他别扭地移开脸,忍着耳后升起的温度道,“总之,先去找你的那位前辈。” 原本,应见画以为能让杜知津尊敬的前辈,不说门庭若市,至少也要大排长龙,和刘记馒头铺一样车马盈门。 不成想,她带着他七绕八绕,远离了繁华的闹市,穿过幽深的小巷,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破落铺面前。 若不是顶头挂着一方牌匾,应见画完全没发现这其实是做生意的地方。它夹在两堵墙中间,约莫三尺宽,不能同时塞下两个人的宽度。 “铸锋堂。”他辨认一番,念出牌匾上的字。杜知津点点头,表示这就是抱朴前辈的住所。 应见画心中升起疑惑,不过他转念想到,“大隐隐于市”,说不定面前的“铸锋堂”只是看着破败。 但接下来杜知津的所作所为直接让他幻梦破碎。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又把双手扩在嘴边,大喊:“钧——老——” 钧老—— 老—— 应见画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失了聪一般。他正欲提醒杜知津收些声,便看到原本死水般寂静黑暗的屋子里终于传来活人的动静。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钧老”的模样。 斑白的头发,半张脸由玄铁面具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皮松垮却目光矍铄的眼睛。 一位年迈却充满神秘气息的前辈,如果她身上没有那么重的酒气的话。 这是位爱好饮酒的前辈? 在他满心疑惑重塑认知时,杜知津开口了。她朝前行了一礼,介绍道:“钧老,这是我一位友人,我们此番前来,是想拜托您帮忙把他的簪子打成武器。” 听罢,应见画忙把簪子递过去,未料到钧老不但没接,反而凑近了瞧他的模样。 他屏住呼吸,见她张口,以为会听到什么玄之又玄的箴言,结果便听到一句—— “好俊的后生。故彰她徒弟,这是你道侣?” 应见画:? 杜知津无奈:“钧老,都说了这是我友人,朋友!不是道侣!” 钧老:“啥?先是朋友再是道侣?” 杜知津:“不是!不是道侣!是朋友!” 钧老:“哦哦,不是朋友,是道侣。” 一大一小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应见画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杜知津要用喊的了。 因为钧老她耳背啊! 互喊了几个来回,最后自己都被带歪喊成“不是朋友是道侣”。杜知津累了,使出杀手锏,比出一根手指道:“一百两。” 此话一出,钧老的声音顿时变了:“五百两。” 应见画:?? 现在不是能听清吗! 杜知津摇摇头,坦白:“我只有一百两,您要是不能接,我们去找别人。”说完拉着应见画就要走。应见画被她扯出“铸锋堂”,一时有些恍惚。 这场景怎么这么眼熟?欲拒还迎的话术、欲走不走的脚步、随时准备回头的脖颈这不是他教她的砍价方法吗?问题是,现在是能砍价的场合吗?! 想清楚后,他一把扯住杜知津,急切地凑到她耳边道:“别砍价了!除了钧老哪还有别人。” 杜知津不解:“可你之前不都”“场合不一样!五百两就五百两,我出。”语毕,他拉着她重新返回“铸锋堂”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啊钧老,她和您开玩笑呢。” 钧老也笑了,只是那笑中多了几分戏谑,他只当没看到。 “坐、都坐。” 应见画严重怀疑钧老听到了那句“五百两”因此态度大变,但他没有证据。谈好价格后,钧老拿过玉簪仔细瞧了瞧,开口第一句便问:“故彰她徒弟,这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他刚要回答东西是自己的,便被杜知津伸手按住,示意他别说话。他一惊,听到她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来源。这是我帮一户人家除妖之后,他们给我的报酬。” 钧老没有立刻回答。一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珠褪去浑浊,变得如淬了寒星的利刃,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真伪。 应见画对她的眼神感到不适,心跳莫名加快,掌心也起了薄薄的冷汗。 为什么?难道他哪里惹了这位真人不快? 就在他越想越深时,钧老收回了目光:“是个好东西啊,都不用怎么改,算来这五百两还是我赚了。” 杜知津忙道:“既然如此,不如三百两”“什么?你要再加三百两?哎呀这哪里好意思,我和你师尊什么交情?免了免了。” 又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见钧老拿着簪子步入门后的密室,她向他解释:“你别怕,我师尊说了,宗里的小辈就没有没被钧老捉弄过的。她啊,平生唯三爱,锻造、喝酒还有坑蒙拐骗。” “之前呢,还会看在她的辈分上喊抱朴真人,后来恼了便叫她钧老,其实她和其他真人比起来年轻多了。” 应见画想配合她说的趣事笑一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他没办法不在意钧老的那句话、那个眼神。 母亲的簪子,有什么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双更!达成! 第40章 刺激 ◎若是,她再往下一点,一点点就好。◎ “在想什么?”杜知津说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出声,问。 她看着身边人紧蹙的眉,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 无端的,她不想看到他隐布愁云的模样。 眉心蓦地感到一点温软,很轻,杂念瞬间烟消云散。应见画回过神见是她,没了深究的心思,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斯人已逝,就算抱朴真人看出什么端倪也已经无济于事。他身为人子,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似察觉他心底的隐忧,杜知津启唇欲言又止,想说个笑话调节气氛一时又想不起来。倏尔,她的视线扫过一排排空的武器架,眸中灵光骤现:“阿墨,你喜欢看话本子,话本里的剑名刀名,是不是都很威风?” 虽不知她为何要提这个问题,应见画还是配合地一颔首,末了补充一句:“醒月醉岚也很好听。” “一般一般。”她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问,“你可知,抱朴真人的剑叫什么?” 应见画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迷茫。 抱朴真人的剑叫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杜知津唇角微扬,原本还想故弄玄虚地拉扯一番,被应见画两个字制止:“快说。” 有点凶。 “哦。”她悻悻地摸摸鼻子,被迫从说书人的角色中走出来,干巴巴地道出真相,“她的剑叫‘且慢’。” 且慢? 起初,应见画并未觉得这个名字有何不妥,直到他跟着杜知津的思路,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一把比武时遇到对手大喊一声“且慢”,他方恍然大悟。 你以为对方是在求饶,实际上“且慢”就是剑名,实在是、实在是 他忍不住道:“胜之不武。” 杜知津猛地点点头:“可不是嘛。之后就有其他弟子效仿,净给自家剑取些奇怪的名字,像‘饶命’‘退下’‘比试结束’。哦对了,还有胆大的干脆取了各位真人和掌门的名字。一时之间,比武场上全是元婴大能,使出的招式却都是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剑法。”“那你呢,你给醒月醉岚改过奇怪的名字吗?”应见画好奇地问。 这应该算是同龄人之间的嬉戏,不参加就不合群了。 他没料到杜知津的答案真的是“不”。 原因很简单。 “还真没改过。因为十岁起我就没去过练武场了,那是金丹以下境界才去的地方。” 十岁起,金丹以下。她说得随意,仿佛这些字词生来便该组合在一起。但应见画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看的也不全是无用之书,尤其在遇到杜知津之后,他有意搜寻与修士相关的典籍故事。故而他知悉此间灵气自六百年前开始变得稀薄,凡人修行艰难,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才堪堪触到金丹。 而杜知津十岁那年便是金丹。 此外,她的师尊更是六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成功的人。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好像似乎也许是此世第一。 第一,吗? 铸锋堂内光线晦暗,白日也如黑夜一般深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有一两点火星从密室的缝隙中蹦出来,杜知津左右张望,似乎是在观察钧老有没有注意到她,确定钧老没在看后,她便十分多余地,伸出脚把火星碾碎。 一下还不够,得踩两下 应见画心中的“第一”破灭了。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暗自警告自己的脑子,以后没事不要随便抬高杜知津的形象。 会影响他沉浸式看话本。 两人在密室外等了一个时辰,那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石门,开了。 钧老摘下面具,露出大半张烧焦的脸。应见画的视线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之后便礼貌地移开。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就好了?”杜知津探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玉簪,立刻遭到钧老的驱赶:“哎哎哎故彰她徒弟你别乱动!武器是要认主的。”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认我也差不多”,但还是乖乖住手并让出位置,让应见画靠近。 应见画屏息凝神,双手不自觉发抖。 眼前玉簪通透似凝脂,幽光流转,恍若被春泉浸过。轻嗅一番,竟闻到一种说不出是香是韵的味道。似雪水初融,又似草木萌发,闻之灵台清明,澄心寂虑。 握上,应见画眸底闪过一丝诧异。 簪子变轻了? 钧老点点头,指点他捏住簪尾的玉兰再旋开。他照做,眸子在看到中空的簪体时微微瞪大。 “这是”“你会毒,对吧?” 他一愣,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犹豫地看向杜知津。杜知津一时也猜不透钧老的想法,于是两双眼睛齐齐望向她。 钧老被他们的动作逗笑,一乐:“这有什么,还怕我告了掌门不成?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小子你听我说,你底子差,使不得那些刀枪剑戟,所以只能在旁的地方下功夫。就譬如这只空心簪子,里头可以盛半指的毒药,按住后头的玉兰便可放出。此外,内壁我也做了特殊的改造,普通毒药在里头熬上十天半个月会变得剧毒无比。” “有多毒?”杜知津问。 钧老乐呵呵道:“毒不死你,但除你之外的人或妖,一滴足矣。” 她眨眨眼:“您也可以?” 钧老: 应见画: “咳咳、咳!水”他忽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杜知津果然被他吸走注意力,四处找水去了。 趁她不在,他赶紧向钧老道歉:“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口直心快,并非故意要冒犯您。” 钧老摆摆手,表示她不在乎:“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们师徒了,若是要计较,我也活不到今天喽。” 她们师徒?应见画内心诧异。意思是,杜知津的师尊也和她一个德性?或者,她和她师尊一个德性? 这还真是,虎师无犬徒。 “说来,我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她了。”她感慨完,转过伤疤纵横的半张脸,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空荡荡的武器架上,又似乎透过密室的墙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无限惆怅。 应见画听罢,不忍看前辈独自哀伤,试探着搭话:“您说的是成仙的那位师尊吗?” 钧老回首,神色讶异:“她连这个都和你说?”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便看到钧老面上绽开了一朵笑。是的,一朵笑,不像仙人,倒像隔壁拉纤成功的黄伯娘。 偏偏此时杜知津打水回来,迎面撞上了似笑非笑的钧老。 “?”她把水递给他,顺便用眼神询问。他默默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耳根陡然燃起的热度,却是无论喝多少水都消不下去的。 痛失五百两后,杜知津赶紧问了关于“落水鬼”的事,生怕等会钧老的耳疾又复发了。 钧老回答:“没听说过啊。” “怎会?”知道钧老只是喜欢逗人玩,并不会真的在大事上开玩笑,杜知津不禁蹙眉。 钧老看了二人一眼,道:“如今这宛泽城中最厉害的妖魔也不过丙等。” 闻言,应见画也不由陷入沉思。 即便是他也知道丙等的含义,丙,次之又次。如果宛泽城中最厉害的妖魔也只有丙等,那么缠上霍青的是什么东西? 告别钧老后,两人沿着街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思考。杜知津提议可以去榜墙看一看,她之前便时常在那接单。 一看,妖怪的影没见着,倒见到了自己的悬赏令。只见在层层叠叠的崭新告示之下,赫然贴着“应见画”的画像。 半新不旧,若要推测时间,大概就在他们逃离武陵村之后。 应见画没什么反应,倒是杜知津,着实惊了一下。 “郡王府的人还不死心?” 他没说话,扫了一眼悬赏令,确定没有可用的信息后扯着她走了。 他走得有些急,杜知津以为是被勾起旧事心神不宁,安慰道:“你的易容术这么精湛,连小红都不知道我们本来的样貌,别担心。” 应见画把她的关切看在眼里,胸中郁郁难舒。 他才不担心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他担心的是她会不会觉出端倪。 “实在放心不下的话,我们先回去,别待在外面了。”在他慌神之际,她握住了他的手。 很克制地只是手腕。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莫名生出一个想法。 若是,她再往下一点,一点点就好。 回到霍青家中,绛尾已然等候多时,见二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立刻改口长话短说:“我四处找过了,没有落水鬼的踪迹。” 杜知津朝他一点头,仿佛早就知道答案。绛尾原本还想说话,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始终不发一语的应见画,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抬头,只见天边一轮皎月貌似银盘,隐隐有完全之势。 他按住胸腔中鼓噪的心脏,身后的尾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月圆夜,快到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擦汗) 40-50 第41章 办法 ◎“杜知津,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宛泽城没有宵禁,入夜灯火辉煌,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可只要天边那轮玉盘出现,再华美的灯盏也会黯淡无光。 杜知津忽然忆起武陵村的月亮。彼时月亮还不是现在完满的模样,它就如她的性命一般,细小如钩悬成一线,随时可能断掉。 如今,明月晴圆,她也恢复生机,再无性命之忧。 这一切都与应见画有关。可唯独他没有被月光照耀,依旧活在阴影里。 她开口道:“承端郡王共有五子,他和世子都死了,剩下的那些忙着争权夺利,未必腾的出手。” 应见画并未作答。于是她的话落在地上,由一阵清风吹走。 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当初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承端郡王死了,他的爵位却没死,一定会有人继承。世子也死了,剩下的几个烂得旗鼓相当,偏偏又谁都不服谁,之后便会发展成狗咬狗的无止境内斗,等他们终于决出胜负,他早已脱险。 榜墙上不仅有他的悬赏令,还有许多其他人的悬赏令,说明对方只是广撒网,并非锁定他一人。宛泽城与锦溪城有商贸往来,那么承端郡王府的悬赏令能贴到这也说得通,也许再往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他就彻底安全了。 可远一点是多远?幽州、海州、夷州还是哪里?这些日子跟在杜知津身边,他什么也不用担心,每天最大的烦恼无非是怎么赶走绛尾,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身上背着血债人命。 他开始后悔,后悔和杜知津重逢的第一面没有把真相告诉她。 如果一开始他就全盘拖出,面临的会是什么?他救过她的命,且事出有因并非滥杀无辜,以她的性格,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不一定就会落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但他骗了她,不仅欺她瞒她,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 假如他是她,被一个无比信任的人隐瞒、欺骗、利用,他会原谅吗? 死生不复相见是因为这个吗? 应见画不禁打了个寒颤。窗边的杜知津注意到了,立刻上前查看他的状况。 他的面色比月光还白,眼睛湿漉漉像淋过一场大雨,察觉到她靠近了便一错不错地盯着。 盯应该是一个有些冒犯、有些侵略的动作,但由他做起来她只觉得内心一片柔软。 “很害怕?”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明知应见画自己就是大夫,还是忍不住担心。 应见画一动不动任她伸手触摸,目光则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曾移开。 不说话,杜知津就当他承认了。思忖片刻,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承端郡王本就罪大恶极,之前百姓不告发,不过是迫于淫威不敢。而今承端郡王死了,其子弟又无一能够主持大局,民间定有人起了反抗之心。待事情水落石出,王府伏法,你也会沉冤得雪。” 见他仍然不开口,杜知津又道:“不若由我们做击鼓鸣冤的那个。户州以北就是琉璃京,从宛泽城过去只要”“不行!”他忽然爆发,高声呵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不解反问:“为何不行?” 他哑然失声,不知不觉攥紧了她的手。 因为他并不无辜。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知道杜知津是个怎样的人。她不仅会救无关紧要的人,还会救无关紧要的妖,哪怕听到一声痛苦,她都会拔剑相助。 她有自己的道,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走着。即便是面对承端郡王,她想的也只是“告发”,对薄公堂,然后由律法惩处。妖魔无律法,她就自己创造“法”,只有对方认罪才会落剑。 “恩人是那样磊落纯良的一个人,而你手段低劣。你们便如天上的云和塘中的淤泥,注定没有结果。” 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绛尾说过的话。那天他是如何想的?他说,只要藏得够深就不会被发现。 可当真不会被发现吗? 短短几日,心境天差地别。月光竟如此凉薄,洒向他时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彻骨。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杜知津改口:“无妨,往事记挂心上总有重量。怪我,难得你走出来了,我又何必去提?” 应见画摇摇头想说此事与她无关,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要说。 杜知津看着他的眸光有一瞬暗淡,但很快被她遮掩过去。她望向窗外越来越盈满的月亮,道:“月圆夜将至,霍青身上的妖必定沉不住气。” “我已经拜托钧老四处打听羽涅真人的踪迹,想必不就便会有消息传来。待此间事毕,我们便动身前往,去治你的病。” 羽涅真人便是她说过的医修前辈。在铸锋堂时他并未听到她和钧老交谈,以为她忘了,又不好直接提醒,没想到她一直记得 不安如潮水将他淹没,喉间泛起铁锈一般的咸涩,像含了一口血。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不肯错过她一丝神情,很轻很轻地问:“杜知津,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她眼底闪过惊诧,后又如春水破冰绽开笑意:“我会。” 话音落下,他似囚犯得了免死金牌,一颗心如释重负。 即便他心中明白,她会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还在骗她。 可即便如此,也足矣。 ———— 这一晚的霍青府中依旧无事发生。 这话也不完全对。杜知津咬着包子,看看绛尾又看看应见画。 一人一妖,后半夜瞒着她耍叶子牌去了?不然眼下怎么*是一模一样的黑青。 她把问题问出口,绛尾苦笑着指了指天上,她瞬间了然。 月光对妖的影响变大了。她想了想,觉得可能和户州靠海也有关系。 海上明月共潮生,海会放大月圆夜的作用。 此地不宜久留,事情必须尽快解决。她放下吃了一半的包子,和两人商量:“我怀疑缠着霍青的妖物迟迟不肯现身,是因为我。” “你?”听到她的声音,应见画如梦初醒,惊讶道。 杜知津重重点头。绛尾是妖,稍加思考便明白过来:“的确。妖和人一样懂得趋利避害,恩人身上正气太浓,寻常妖物自然不敢招惹。” 其实他这番话说的十分委婉。什么一身正气,分明是杜知津杀了太多妖身上充满死不瞑目的诅咒。换做一个普通人遇上吃人无数的妖,普通人也会吓得不敢动弹。 应见画:“可之前没遇过这种事。”譬如之前的幻妖,似乎根本没察觉杜知津的出现。杜知津说过幻妖是丙等,而宛泽城的妖怪弱于丙等,那么霍青身上的妖是如何察觉的? 闻言,绛尾神色复杂地看向杜知津,欲言又止。 应见画这才意识到,杜知津有事瞒着他。 “咳咳。”顶着他的死亡视线,她只得硬着头皮道,“说来话长刚到宛泽城时我找了几只妖练手,一不小心练得有点多,所以身上的味道有点大。” 至于找妖练手的原因?她才不会说是因为连续两次没发现已知妖物的存在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的实力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别的地方。 听完她的话,应见画若有所思地看着同为妖的狐狸。 既然能闻到,他不害怕吗?还是说对杜知津的信任远超她带来的恐惧? 这样浓厚的信任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他还不如妖的错觉。 “有没有办法可以去掉味道?用香料?”他问,借正事隐藏自己内心的焦虑。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 他有一样东西可以隐藏气息,那就是母亲穿过的黑袍。正是靠着这件袍子,他才得以潜入王府书房,大火时也没忘把它带出来。 他隐约察觉到这件袍子不一般,所以没在杜知津面前穿过。但既然现在正是需要它的时候,何不用它示好表忠心? 想到这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绛尾一眼。 至少,在杜知津心里,他要比绛尾重要。 但旋即,他又否决了自己想法。他忆起钧老看到母亲簪子时说的那句话,心中疑云层生。 不行,万一黑袍也有异常之处呢,他不能让杜知津怀疑。 “嗯?阿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然而杜知津已经觉察到他的动作,目光看过来。 指甲陷入掌心软肉,疼痛带来了些许镇定。应见画脑中思绪翻飞,还真想到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假装退出宛泽城,和霍青姑娘说货卖完了要回去进货。那妖已经连着两日没有现身,就算再谨慎,过不了几天也一定会出来进食。” “假装退出?”她问。 他颔首:“对,最好是你真的离开了这里。” 绛尾也表示赞同:“明天是月圆夜,如果恩人不在,它肯定会现身。” “可,我们都不在,又如何知道它出现呢?”杜知津皱了皱眉。 绛尾自告奋勇:“我可以留下,待它出现就用妖力通知恩人你。”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法子,但绛尾妖力低微,有受伤的风险。 她正要劝他考虑考虑,或者大家再想一个别的方法。忽然,应见画开口了。 “不行,绛尾更容易暴露。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发现他的吗?不就是因为他太弱了,根本没办法掩饰自己的存在。妖与妖之间也是有强弱之分的吧?” 绛尾咬紧了牙,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因为事实如此。 经他提醒,杜知津也反应过来,陷入了新一轮沉思。 绛尾不能留下,那么该由谁负责通风报信 蓦地,她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抬头,发现看她的是应见画。 难道 “我留下。” 【作者有话说】 阿墨不会莫名其妙胡思乱想滴 第42章 调虎 ◎比起“被吸引”,它们更像是在“逃”。◎ 乍一听这个提议,似乎还不如让绛尾留下,至少绛尾还有自保的能力,应见画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遇上妖怪岂不是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连绛尾都忍不住想劝他,应见画扫了他们一眼,解释道:“第一,我是普通人,身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气味,隐蔽起来更不容易被发现。” “第二,我也不是全无自保之力。你忘了吗?我还有这个。” 说着,他拔出头上的玉簪向他们展示。 从绛尾的角度看,这是一支非常精致的首饰。簪子末尾的玉兰栩栩如生,仿佛能够闻到花香。而尖端则闪着莹莹幽光,剔透之余似乎暗藏玄机。 他没向绛尾说明,杜知津却了然。经过钧老之手的簪子当然不是普通首饰,它能把原本七分的毒发挥到十分,从毒人到毒妖。 尽管如此她仍旧不放心,眉头微微蹙着,好似在纠结该如何措辞。应见画深吸一口气,道出最后一个理由:“而且、而且还有你。” 杜知津一愣,瞳孔不自觉瞪圆了。 欸?阿墨居然会说这种话?好稀奇。 被她的目光灼得发烫,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嘴硬:“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为、等闲山的修士,不肯连丙等妖怪都对付不了吧?” “唔这可不一定。”本以为一定会得到肯定的答复,没想到她竟然迟疑了。应见画猛地扭过头,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杜知津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痕迹,于是他的呼吸滞住了。 怎么可能“噗,怕了?” 随着她一声轻笑,应见画后知后觉自己被捉弄了,一颗心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散了些。杜知津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认真道:“无论多强的妖怪我都能对付,但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不想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或妖受伤。” 她始终把他们视为平等的、重要的同伴。 应见画也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在里面看到自己张开嘴,毫不犹豫道:“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他要做她无法割舍的盟友,哪怕东窗事发,也不会被抛下。 ———— 最终二人一妖决定按照应见画、绛尾、杜知津的顺序,由近到远地守在霍府附近,这样能最大限度降低气味暴露的风险。而此时绛尾身为妖的嗅觉也派上用场,经过不断的“嗅嗅嗅”后,他揉了揉幻痛的鼻子,欣喜道:“大概这个距离就不会被发现了!” “额可这都出城了。” 杜知津蹲在泽边一棵高大的水杉上,俯视地上的两个小点。 红的是绛尾,青的是应见画,他最近很喜欢穿青色的衣裳。 一袭青衣的应见画回眺远处。巨大的“宛泽”将全部落日收拢,原本湛蓝的水面燃起一片熔金火红,仿佛要把天地焚毁。而在这团炽烈的红焰边缘,银白的圆月正悄悄升起,轻轻抵住落日淌血的咽喉,伺机取而代之。 他出言提醒:“时候不早该回去了。”他们还未和霍青告别。 杜知津点点头,召出醒月后朝他伸出手。他愣了愣,扭头便看到绛尾已经站上了醉岚,正小心翼翼地驱使它向前。 “进步很大嘛,我才教了他几天,”照旧,他在前她在后,防止他突然身形不稳掉下去。说这话时杜知津脑袋往前伸了点,额角零碎的发丝扎到他耳廓,有点刺。 但更刺耳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还蛮聪明的。” “是吗。”应见画的声音没甚起伏,淡得像无风的宛泽湖面。 他凝视着绛尾跌撞的背影,心想。 其实做一只妖也没什么不好的。 霍青听闻他们起了去意,很是惊讶:“怎么这么突然?真的不要再多住几天吗?可是我招待不周?哎呀,阿白可是特意和我说了,你们是她的朋友,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和我说。这几日铺子里事务繁忙,我并非存心怠慢”负责沟通的绛尾被她一连串的问句砸得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到底是只化形没多久的狐狸,不通人性。应见画轻叹一声,接过他的担子道:“霍青姑娘言重了,此事实与你无关。我们本就是为着卖货才来宛泽城的,现在货卖完了,自然要回去多进些。” “是了,你们正事要紧。”霍青点点头,又赶紧吩咐下人准备一些宛泽城本地的特产,要他们路上带着。应见画推辞不下,两人便开始,嗯,漫长的客套。 原本,绛尾还因为自己嘴笨答不上话而感颓废,一双耳朵虚虚耸拉着。这会见应见画谈吐自如,羡慕地抖了抖耳朵:“阿墨公子好厉害,不像我” 杜知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术业有专攻。是妖,他是人,所以你说狐话,他说人言。” “真的吗?那、恩人你也像阿墨公子一样能说这么多话吗?可以教教我吗?” 她一噎,目光可疑地四处游走,最后落在自己的两把剑上,顿时有了主意:“咳咳咳,我是剑修,剑的语言是很简洁的,懂吗?” 绛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杜知津松了一口气。 保持形象好累——不过说起来,当初应大夫的形象是不是也没维持多久?难道“恩人”都这样? 在她莫名其妙陷入思考时,那边,应见画和霍青终于结束了客套,朝他们颔首,示意可以走了。霍家下人陆续搬了许多东西到他们马车上,礼物占了一半的空间。 绛尾感慨:“霍青姑娘是真的疼爱妹妹,连带着对我们也爱屋及乌。” 应见画瞄他一眼。 连一只妖都能看出霍家姐妹情深。霍白不惜代价也要请人除妖,霍青却不肯透露自己的事,她遇妖的事还是霍白从旁人那听来的。 霍青这么做,究竟是害怕妹妹担心,还是另有原因? 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今晚都会水落石出。 他抬起头,想看看如今时辰几何,余光瞥到杜知津也在望月。 蓦地,他想起杜知津和绛尾共同提过的一个词。 月圆夜。 ———— “这是特质的焰火筒和符纸。若你发现霍青不对劲,立刻捏碎符纸点燃焰火筒,明白吗?” 应见画看着怀里有些眼熟的焰火筒,问:“红花是不是也有一根?” 杜知津摇头:“也有不同。她的那支范围更大,你这支无色无味,修为低的人和妖看不见。” 红花的那支一经点燃便会往外扩散,任何修士都能看出其中的求救意味。 应见画并不知道武陵村有着大妖遗骸,她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闻言,他捏住了符纸一角,朝她点点头。 绛尾已经坐上马车,随时可以出发。但杜知津还停在原地,不停和他说着话。 什么要往没有月光的地方跑、符纸除了点火还能防身以往都是他嘱咐她,这回角色对调,应见画竟觉得有点好笑。 “你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压下嘴角,故作矜持:“没有,你看错了。” 他笑,她果然还是更在乎他。 “那该说的都说了,我走了。”她缓缓移动步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足尖一点,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应见画目送着他们离开。 宛泽城有山有水,相应的多楼多阁,此刻他就站在距离霍家不远的高楼上,俯视着那片宅院渐渐熄了灯火,沉入黑暗。 他身上披着那件袍子,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恍惚中似乎回到了潜入王府的那个晚上。 但不同的是,这次他要面对的不是人,是妖。 玉簪,在。焰火筒和符纸,也在。 确定一切无误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投向霍家。 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 按照计划,绛尾留在西坊接应,出城的只有杜知津一个人。 剑气也会泄露,所以这次她没御剑,行路如燕过,悄无声息地来到宛泽附近。 夜里的宛泽比白日安静,仔细听才能听到零星的蝉鸣。时值盛夏,这些生灵本该在夜里高声吟唱,今夜却不发一言,沉默得像不曾存在过。 只有初生的蝉恪尽职守,一声一声,似乎在呼唤同伴与它齐奏,又似乎在询问它们为什么缄默? 杜知津知道。 月色如水。恍惚中,那皎洁的光变成了猩红,庞大的不知名生物掠过水面,笨拙而缓慢地移动着。 她在内心快速判断。 洞妖,与人无害,轻易不会离开原有的洞穴所以,是什么东西在吸引它? 大地的震颤还在继续,随着洞妖沉重的步伐,宛泽的水面也不再平静,浓稠如墨的水波突然沸腾翻涌,昭示着今夜的不同寻常。 杜知津皱起了眉。 不止洞妖,那些嗜血食人的妖魔也在走,但目的地却不是人口密集的宛泽城,而是四面无人的原野。 为什么? 比起“被吸引”,它们更像是在“逃”。 一滴雨落在泽面,它激起的水花是那么渺小,以至于很快就被巨大的浪涛席卷,变得无影无踪。 但杜知津还是看到了。 她忽然想起某一天,应见画说夜间有雨,让她一定要戴上斗笠。 不好! 深沉的雨幕下,剑光一闪而过,惊扰了迁徙中的洞妖。 它停下脚步,“看”向剑光的方向。 宛泽城。 第43章 二度 ◎【死。死。死。】◎ 武陵村穷苦,村人往往日落而息,轻易不舍得点蜡烛照明。宛泽城与之相反,闹市火树银花不夜,家家户户亦点灯擎盏。今晚更有明月一轮,恍惚中,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应见画被这片明亮晃了下眼,不舒服地揉了揉阳白穴。 身为医师,他极注重目力保养,无奈连年缺衣少食,虽未患上夜盲症,夜里视物却也算不得清晰。此时顶着明明灭灭的灯笼烛火,一时竟有些睁不开眼。 霍青住的这条街上,住户多是薄有家资的小商贾,点得起三两盏油灯,也方便了他窥看。可唯独霍家院子里,一点明亮都无。 阒寂无声,仿佛要消失在黑暗中。 他皱了皱眉。 奇怪,明明之前两晚,霍青都命下人送了烛台到他们屋里,还说灯油若是不够尽管去库房拿。难不成一个白天过去,库房里的存货就不足了?亦或者,霍青其实很节俭,为了招待客人才忍痛割爱。 可是从霍家下人和肉铺伙计的待遇来看,霍青并非那等吝啬之人。 隔壁陈家门前的两盏灯笼亮了,愈发衬得霍家暗淡无光。楼阁之上安静极了,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黑暗会滋长人心中的恐惧,他也不例外。 忽地,他看到光亮边缘,有人从陈家侧门出来。与此同时,大门挂着的两盏灯笼被人自外带回内院。若不是应见画站在高处目睹了全貌,人们只会注意到陈家人夜归的动静,从而忽视还有人自内而出。 他挑眉。 肉铺伙计要早起杀猪不错,但这与主人何关?况且如果是正事,为什么不能走大门? 他心中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在慢慢形成。 那人自陈家而出后,鬼鬼祟祟地走远了,消失在视野里。待他重新出现在灯火下,身上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霍家三面围墙都很高,唯独南边的围墙有一处倾塌,霍青或许是太忙了,一直没有派人修补。如今,那人便自南墙缺口而入,拎着包袱直奔后院。 他要做什么?后院有什么? 应见画仔细想了想,恍然, 后院有一口水井,霍家吃用洗漱的水都是在那里打的。院子里没灯,他看不清那人具体的动作,可借着隐隐的月光,那人似乎是靠近了井又从包袱里掏出了什么 不好,他想下毒! 应见画瞳孔骤缩,正要下楼赶过去,霍宅忽然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女声。 “啊啊啊啊!” 他脚步一停,差点失足跌下楼阁。 是霍青的声音? 不仅如此,在霍青尖叫之后,原本安静的街坊一瞬沸腾起来,灯笼也从一两盏变成四五盏,最后渐渐汇聚起一条长龙往霍家游去。 “快快快,霍家又闹鬼了!” 火光长龙抵达霍家正门,为首的官兵喊了几声,见院中没有回应,便号召大家齐心协力把大门撞开。应见画在高楼上,将下毒之人的慌不择路看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鬼上身”的霍青抓住了院中唯一的活物,劈头盖脸一顿巴掌,嘴里不住嚷嚷着,又是尖叫又是嚎啕大哭。 他彻底明白了。 不怪杜知津察觉不到,因为霍青根本没被“落水鬼”缠上。 这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 霍青孤身一人来到宛泽城,遭同行排挤,生意举步维艰。直到她与茶楼合作推出蜂蜜肉脯,生意才渐渐有了起色。岂料同行兼邻居的陈家心生眼红,屡屡以下作手段刁难她,泼粪便是其中一种。 霍青也许反抗过,但她是外来人,没有根基,街坊对陈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相帮。偶然落水后,她不知怎的想到了装“鬼上身”的办法,此后数次用这招吓退陈家,尝到甜头后,决定演一出更大的戏码。 人心有时比妖魔更加险恶,仅仅“吓退”是无用的。霍青一直在等待时机,等陈家先沉不住气,做出更过分的事。 今晚便是那个时机。她应该事前已打点好巡逻的官兵,只等自己佯装“鬼上身”,便能“阴差阳错”地将陈家人抓个现行。 如此,豁然开朗。 钧老说宛泽城没有丙等妖怪、杜知津感受不到妖怪的存在、霍青不肯去信霍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是她的自导自演。 不知不觉,应见画靠近了人群,听到官兵正在训斥伺机下毒的陈家人。人潮中,霍青蓬头垢面、发丝凌乱,一双眼却闪着清醒的光。 他没有多此一举地向前相认,而是默默退回人群。 这对姐妹都是聪明人,来日必有大作为。 既然没有妖物作祟,焰火筒还是妥帖收好别浪费了,他决定先去西市和绛尾汇合,再一起去找杜知津。 杜知津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也会吃惊吧。 想到这里,他稍稍勾起唇角,又蓦地放下。 他忽然想到,霍青并没有被“鬼上身”验证了钧老的话。钧老说宛泽城中没有丙等以上的妖怪,那,他脑子里的这只呢? 一股寒意攀上后背,像是有无数蚂蚁顺着脊椎游走。 杜知津的判断没错,霍青身上没有鬼没有妖。原本他以为是自己脑子里的妖等级太高连杜知津都无法察觉,但若是加上钧老呢?他难道不是正在宛泽城内吗? 如今回想,钧老说这话时,似是有意冲他而言随着思绪深入,脑中那团东西一改往常的沉寂,骤然翻涌反抗,竟如初次发作般,疼得他冷汗涔涔。 陌生的呓语如有实体在脑海中横冲直闯,先是太阳穴突突跳动,紧接着鼻腔突然涌入浓烈的铁锈味,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天旋地转。 当剧痛裹着眩晕轰然炸开时,他的指尖已深深抠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整个人像被抽去脊骨的木偶,顺着墙根缓缓滑坠。 【再看一遍还是好虐啊舟舟和阿墨明明这么相爱,为什么最后会落到】 【爬墙嗑一口,陆平你小子好样的】 【啊啊啊你别出去!门外不是舟舟】 【怎么睡得着?小狐狸都上分了】 【不是道爷是侯爷】 【】 【死。死。死。】 【死。】 夜风吹动树梢,树叶沙沙作响,惨白月光穿过枝桠的缝隙,将墙上的人影和树影绞在一起。人影和树影扭曲、变幻,二合一,一分二,最后,缓缓生出第三个崭新的轮廓。 ———— 杜知津已经顾不上御剑会不会暴露气息,她以全力驱使着醉岚往前,同时派出醒月清除面前所有障碍。 能引得洞妖迁徙的,绝不是普通的妖魔! 脑中思绪翻飞,她一边赶路一边思考,这位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是谁。 宛泽城有钧老坐镇,数年来从无妖怪能修至丙等以上,本不足为惧。然而越是这样未曾被妖魔占据的大城,越令脏东西垂涎欲滴、蠢蠢欲动。师尊飞升后钧老退居幕后,不及其他真人年长却已两鬓斑白,修为大不如前。今晚恰逢月圆之夜,妖魔实力倍增,恐怕那不知名的妖魔,正是盯上了这个时机。 该死,是她大意了,满心扑在霍青的事上,没察觉到异样! 宛泽有雨,城内却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街市人来人往。 小女孩好不容易求得嬢嬢给她买支糖画,然而才举到嘴边,“唰”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她面前飞过去,糖画“啪嗒”掉在了地上。 小女孩傻眼了。不等她扁嘴大哭,嬢嬢的巴掌先落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买了又不吃,当你老娘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呜呜呜哇——” 对不住了!等她办完事一定回来赔! 杜知津暗自发誓,引路的醒月忽然在路口停下。她愣住,转头和绛尾碰上。 “恩人!”“小红!你有看到阿墨吗?” 绛尾先是一怔,继而摇头否认:“并未我正想出城和你说!霍家那边出事了,但阿墨公子没放焰火!” 修为低的人和妖看不到特制的焰火,为此,杜知津特地给他开了“眼”,让他能在看到信号的第一时间往霍家赶。可他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霍家出事的消息传到肉铺都没等到应见画发信号! 一定是出事了。这个念头刚冒出,他便急急忙忙往外赶,没想到半路和杜知津相遇了。 霍家两件事交织在一起,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来不及与绛尾多言,她只抛下一句“去城西铸锋堂找抱朴真人”,将醉岚留作信物,身影便再度没入夜色。 猝不及防接了一把剑,绛尾原地怔愣一瞬,接着化为原型叼着剑奔向城西。待他被醉岚指引着来到铸锋堂前,却发现门已经开了。 钧老戴着面具,似乎等候多时。她从他嘴里接过醉岚,拍了拍狐狸的脑袋:“走吧。” 面具下的眼珠缓缓转动,无形的网笼罩在宛泽城上空,阻挡了洁白的月光。 才挨了母亲责骂的小女孩,鼻尖还沾着泪花,哭丧着脸看向掉在青石板上的糖画。她吸着鼻子,伸出手去捡,可指尖离糖画仅剩半寸时,却像撞上了透明的屏障,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触碰到糖画。 “嬢嬢”她本能地张嘴求助,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竟如坠深潭,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再想出声,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浸了水的棉絮,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她猛地转身,街市上依旧人群熙攘,平日里喧闹的宛泽城却陷入了死寂。更夫的梆子声戛然而止,小贩的叫卖声消失无踪,就连远处传来的犬吠都凝固在半空。 时间,停滞了。 【作者有话说】 梅开二度 第44章 鏖战 ◎你们很快就能在黄泉相见了。◎ “阿墨、阿墨你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声音灌入脑海,像锈蚀多年的锁芯终于开了,一瞬间,臆语和钝痛统统消失,疲惫如潮水代替疼痛席卷全身。他仍旧捂着脑袋,嘴唇苍白,无力地跌坐在墙角。 是杜知津,她怎么来了? 他放焰火了吗?完全不记得了。 意识稍微回笼,他撑着墙壁勉强站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霍青没被妖缠上,是她自导自演,布了一场局” “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的身体怎么样?头还痛吗?”她打断他的话,伸手欲扶,他却膝头一沉,整个人顺着墙滑向另一侧,躲开了她的触碰。 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应见画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让他自己静一静。 “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吗?” 杜知津愣住了,神色担忧道:“它又出现了?” 他点点头,筋疲力尽地闭上眼,声音沙哑又带了一丝迷茫:“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妖?不,你都说了不是妖,那难道是我的幻觉?可幻觉怎么会——” 他想说他的幻觉怎么全是关于她的,目光触及她身后那轮猩红的圆月,心跳骤然一空。 往日温柔平和的月在此刻化作一只充血巨眼,浓稠的暗红从月轮边缘汩汩溢出,如涎水般顺着天幕流淌,杜知津的面容也因此变得有些扭曲。 甚至陌生。 他不自觉退了半步,脚刚好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未开封的焰火筒。 他的心更凉了。 如果焰火筒没派上用场,杜知津是怎么找到他的?她不应该在宛泽待命吗? 他停顿的时间太久,杜知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焰火筒。不等应见画制止,她已经越过他拾起,接下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谁家小孩落下了?” 小孩落下的?这不是她给他的东西吗? 应见画唇瓣微动,却未发出半分声响,苍白的面色骤褪三分,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他认得的妖怪不多,唯独幻妖,因为亲身经历过,记忆格外深刻。 幻妖能够模仿亲近之人的声音甚至身形,面容却模仿不来。可眼前这只幻妖,显然强于之前遇到的那只。 “杜知津”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眸光在一瞬间褪为猩红,与那天绛尾变回妖身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立刻出声:“是隔壁孩子落下的,白天你还送了他葡萄吃。” 这句话既是安抚也是试探。果然,“杜知津”并没有急于显出原形而是选择继续伪装,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啊,是他啊,真是调皮的孩子。” “调皮”两个字如一阵阴冷的风吹过他颈侧,激起一身冷汗。他不动声色地与它拉开距离,假借整理头发,悄悄把簪子握在掌心。 符纸不知被吹去哪里,点不了焰火,他只能靠自己。 应见画试图回忆起杜知津是如何杀死幻妖的,然后便发现根本学不来。因为她只用了一剑就让幻妖烟消云散,而显然,他做不到。 如果能知道幻妖是什么妖,或许能从原形下手。可巧就巧在杜知津亲口说过,至今无人知晓幻妖的原身究竟是什么。 难道就只能等死? 面对人,应见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阴谋阳谋抑或攻心。可遇到的偏偏是妖,这让他再一次感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上一次有此感想,是在母亲父亲一去不回的时候。 他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玉簪。 为什么他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他永远没有反抗的力量?为什么他不是妖? 年幼时的无力延续至今,或许从一开始命运已经注定,他注定是牺牲品。 天边的圆月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血红开始缓慢流转,一双眼完全被它占据、直至同化。 他不想再被抛下。 “我的腿,好像动不了了。”闻言,“杜知津”忽然笑了下,十分体贴地走到他身边,搀扶起他。 应见画没动,目光紧紧盯着它颈侧。 他试过,绛尾的这个部位,有脉搏。也就是说,妖如果受到冲击一样可以被人杀死。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声音带着一丝幽怨和委屈,整个人也随之扑到“杜知津”怀中,很快,有一滴微凉的液体落在它肩膀上。 幻妖怔了怔,缓缓抬起手,似乎是要拍一拍他的背好好安慰一番。但应见画分明从墙上的倒影看到,它的一双手幻出了利爪。 就是现在。 怀着股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握着簪子朝它心窝狠狠刺出。寒芒闪过,幻妖没料到他会出手,即便迅速反应过来想要抵挡,依旧听到了锐器刺入血肉的细微声响。 这声音在岑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击得手,应见画飞快收回,并不恋战转身欲跑。然而才跑出不远,一道阴森寒冷的声音追上他的后背,像杜知津说的那样,开始叫他的名字。 “阿墨、阿墨、阿墨。” 一开始是杜知津的声音,然后变成父亲的、母亲的。他死死咬着嘴唇,无论那呼唤如何情真意切、如何温情脉脉,绝不回头。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明知身后是妖也忍不住回头了。因为实在太像了,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背后,哪怕只看一眼呢? 但他没有停驻,拼尽全力向前奔,一刻都不敢歇。 绛尾在西市,他一定有办法联系杜知津,况且钧老也在城西,只要到那 思绪戛然而止,应见画保持着高扬起玉簪的姿势,凝固在原地。 森冷黏腻的语调在耳边响起,如毒蛇吐信,夹杂着一声贪婪的喟叹:“我果然没有看错” “只要吃了你我何愁胜不了她?” 什么意思? 头颅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转动,他竭力抵抗这股不属于自己的意志,终是徒劳。 玉簪“砰”地滑落,玉兰机关弹开,毒药溅了一地。幻妖动作一顿,恰在这时,血红的月亮被一道人影遮住。 之后,炽烈的剑气劈下,另一轮明月升起。 杜知津眸色沉冷,剑尖纹丝不动。 “放开他。” 幻妖凶相毕露,瞬间被她激起怒火:“就凭你?偿命来——”语毕,数道黑气自它周身冒*出,变幻成醒月的模样刺向后方,连带起的灼灼剑气都分毫不差。醒月被这些仿造品触怒,在她手中嗡鸣不止,杜知津心领神会,两指捏诀一式剑起,纯白的流光自她指尖迸发,直直刺穿袭来的黑气。 霎时,血花四溅,幻妖发出尖厉的嘶吼。 流光却并未就此止步,在洞穿黑气的刹那骤然分裂,如天外陨星划破黑夜。幻妖狞笑一声并未躲闪,而是在剑光逼近的刹那以应见画为阻挡, 嗡鸣忽然止住,剑气却没来得及消散,掀起了四散的乌发。 应见画睁开眼,发现闪着寒芒的剑尖悬在自己额前。 一步之遥。 “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幻妖高声呵道。杜知津看了他一眼,当真把醒月抛到地上。 “呵,没了剑的剑修。”它拎着应见画的衣领,向她展示自己随时可以掐死他,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有种办法能够封住修为,赶紧的!别耍花招!” 她照做。 落在地上的醒月一寸寸黯淡下去,仿佛昭示着主人逐渐流失的修为。应见画想要出声提醒,奈何喉咙被幻妖禁锢,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想提醒这是只蓄谋已久的幻妖,不能不防。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丢了剑封住修为,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按你说的做了,接下来呢?”她问。 幻妖冷笑一声,呵斥了她不断靠近的动作:“别动!” 杜知津:“你在担心什么?我现在既无剑也无修为,根本奈何不了你。” “谁知道你们这些修士还有什么手段?我弟弟便是因为轻敌死在了你手里!” “你弟弟?”她皱着眉回忆一番,茅塞顿开,“那只‘灭魂火’的幻妖?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太弱了。” “不过你也别伤心。”说话间,她不知何时闪身到了幻妖背后,脚步轻如夜风。 声音却铿锵有力:“因为,你们很快就能在黄泉相见了。” 话音落下,炫目的白芒一闪而过,即便应见画看不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依然被剑身反射的血光刺了一下。 修为被封,她没有那么多华丽的法术可使,全凭本能在挥剑,招招果决,不落下风。 剑身相撞发出的金玉交戈声不绝于耳,纵使如此,幻妖也不曾放弃挟持他。它似乎断定了只要有他在杜知津就不敢放出全力,只用黑气与她缠斗,真身则一直守着他。 这样下去不行。 忽地,他看到墙角的阴影处冒出了一对狐狸耳朵,是绛尾。 幻妖似乎并未察觉绛尾的到来,一心与杜知津搏斗,应见画知道机会来了。 他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自己脚边的玉簪能用。绛尾踌躇一瞬,对他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锐利的剑风,幻妖的黑气抵挡不住,连带着它的真身也被逼退。绛尾看准时机,身形一跃,却在即将触碰到玉簪的时候被一只手扼住咽喉。 刚才,是幻觉?! “呵,又一个送上门的。”幻妖缓缓转过身,冲杜知津露出挑衅的笑。 “怎么,还要继续?” 绛尾挣扎道:“恩人!恩人你不用管我!我唔!”话音未落,腹部遭受重击,于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应见画则是自很久之前,便开不了口。 杜知津神色冷峻,看向幻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在看死人。幻妖被她的目光惹怒,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丧亲之痛,我必要你也尝一尝!” 然而言犹未尽,一道赤红的剑光横空出世,刺向幻妖真身。杜知津眸光微动,便听到一阵高亢的男声:“道友,我来助你!” 一前一后两股剑风同时袭向幻妖,它避之不及,不得不调动全部心神抵挡,自然顾不上人质。应见画趁隙抓着绛尾滚出战局,握着玉簪的手微微颤抖。 玉簪变轻了,说明毒药耗尽了。 莫名出现的男人出手敏捷,只是准头稍微差了那么一点,挥剑总是落空。不过好在有他分散幻妖的注意力,杜知津终于能给自己解封了。没了人质的威胁,她出手再无保留,招招带着凌冽的杀意,铺天盖地。 渐渐的,男人发现自己是多余的,索性退出鏖战,和他们一起旁观。 应见画从未见过这样的杜知津。 在大多数时候,她安静而内敛,即便出手也干脆利落,追求一击毙命。 但今天的杜知津很不一样。她似是被挑起了杀心,将醒月使得轻若无物,一势未平一势又起,层层叠叠的剑意如海潮涌出,裹挟着澎湃又汹涌的杀意。 她生气了。 完全不给对面反应的时间,纯白剑意爆发出来,掀起无数飞沙。幻妖被逼退数步,迅速改攻为守,左右格挡那快如流星的招式。 属水的剑势。幻妖眸光一闪,心中有了对策。只见那煞黑气息缠上它的手臂,它的动作于是立刻利落起来,以雷霆之势破开攻势之源。 杜知津闪身,就是这片刻的破绽被它抓住。幻妖怒喝一声,将黑气凝为刀刃,煞气暴涨,猎猎如焰。 而杜知津只在它劈来的刹那轻轻一挑。幻妖只觉周遭忽然由秋入冬,天寒冰坚,手指无法屈伸,连呼吸的间隙都变得缓慢绵长。 灰白苍穹,万籁俱寂,天凝地闭。 应见画怔怔看向战局中心的人。 她挥出最后一剑,眼睫覆上寒霜。 第45章 同门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又是重若千钧的一剑,幻妖堪堪躲过,脚下的土地接下这击,飞沙走石,裂出无数缝隙。 幻妖全然不复最初的从容,一只胳膊在打斗中被斩断,伤口处源源不断往外冒着黑气。饶是如此,它也丝毫没有逃跑的想法,反而在怒吼之后四肢着地向着杜知津的方向全力冲刺。 它整只妖呈现出诡异的姿态,头颅如一团混沌看不出形状,只能看到一双猩红无一丝眼白的眼睛。所过之处,墙角砖缝渗出黑色黏液,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庭院前悬挂的灯笼无风自动,其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又忽然在某个时刻一齐熄灭。 视野彻底归于浓稠不化的黑暗,唯独月轮渗出淡淡的红光。绛尾本能地感到害怕,哆哆嗦嗦地问:“阿墨公子,恩人有危险,我们、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不等应见画反驳,一旁的男人开口了:“危险?你们去了才是真的危险。” 暗夜之中,应见画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隐约看到一个负剑的轮廓。男人身量很高,穿着宽袍广袖,腰间似乎别着什么。 察觉到两道视线在打量自己,他抱了抱拳:“在下等闲山赵终乾,幸会。” 他也是等闲山的修士?应见画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仍然保持警惕,并未搭话,只听着绛尾和他互报家门:“我叫绛尾。这位是阿墨公子,恩人姓木。” 赵终乾又朝他和杜知津的方向拱了拱手。绛尾急忙道:“赵仙长,可否请您上阵助我恩人一臂之力?她”“欸,此话差矣。”赵终乾打断了绛尾的求助,摆摆手道,“对付幻妖,木道友一人足矣。” 仿佛印证他的话,夜幕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惨叫。三人暂停对话,将目光投向战局中心。 杜知津半蹲在地上,头颅微低,束发的簪子不知何时遗失了,此时一头长发瀑布般散在肩上。 应见画心中一沉,刚要上前却被赵终乾制止。 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地上。 地上? 他不明所以地投去一瞥,瞳孔骤然紧缩。 因打斗而四分五裂的路上,倒着一团形容可怖的奇怪东西,仅能靠衣物分辨哪里是头、哪里是四肢。在这只怪物胸膛的部位,插着一把只剩剑柄的剑。 赵终乾喃喃:“幻妖居然没有原形非妖非鬼亦非魔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似乎听到了他的呢喃,幻妖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叫声,杜知津皱着眉又把剑送进去一寸,它才勉强成句,声音缥缈:“想知道?想知道就靠过来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心!别中了它的计!”赵终乾一把拉住听了这话后眼神明显不对的绛尾,同时高声提醒应见画,“此妖最擅幻术。” 应见画点点头,他走到杜知津身边,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幻妖在他接近的瞬间试图挣扎,但醒月坚如磐石,它根本动不了。 杜知津:“老实点。” “呵,为什么是你?真是天真啊你们以为,我的目标只有他吗?错了,我要整座宛泽城陪葬!!” 随着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咆哮,一股强劲的狂风从它体内升起,裹挟着砂砾与腐叶,在半空凝结成巨大的漩涡。 几人衣衫猎猎,绛尾脚步不稳,险些被吸进旋涡。旋涡越来越大,依稀可见里面的惨状:拔舌、铁树、孽镜、蒸笼竟是十八层地狱。 幻妖的狂笑仍在继续:“这座城的人统统下地狱吧!地狱尚有刑满,而在我的幻境之中,你们永远别想逃离!都去死吧!” 话音落下,旋涡中心红光一闪,陡然变大,仿佛要将天地吞噬。幻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耐心等待着它的世界降临。 然后、然后它便看到旋涡像是漏气一般,不仅没有变大,反而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变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不可能!我的幻境怎么会”“你以为,把你当成目标的,只有我们吗?”杜知津有些恶趣味地将幻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它。她拔.出醒月,沾着黑色粘液的利刃指向不远处的屋檐:“听过抱朴真人吗?” 应见画循着方向看去。巨大的血月下,钧老独坐屋檐,玄铁面具在夜色里泛着森冷的光。 “抱朴真人居然是抱朴真人!传说真人极擅锻造,一根‘定海’能无视法则凝固世间万物!”赵终乾惊道。 钧老足尖一点,掠至他们身前。听完赵终乾的话,她很是嫌弃地把醉岚抛还杜知津:“听听,外人都晓得的道理,偏你不信,硬要拿两把破铜烂铁,一点也不好使。如果定海在,我能让这只小幻妖蹦跶到现在?” 醉岚生平第一次遭人嫌弃,可惜对面是主人也惹不起的前辈,只好无声哭泣。 杜知津原本还想替自家本命剑打抱不平,余光瞥到应见画一动不动地看着幻妖,眉头微皱。 阿墨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奇怪。 具体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只隐约感到不安。她看到他向前走了一步,依然与幻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明明没有开口,什么也没做,幻妖却突然兴奋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自诩正义的家伙却连自己身边的噗!” 幻妖睁着没有眼白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剑尖。 醉岚自后刺穿了它的身体。 绛尾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不明白杜知津为什么忽然动手。钧老摇摇头,叹道:“你不该现在就杀了它。” “我不喜欢听废话。”她道。 衣摆被幻妖的血溅上,应见画后退几步,与她目光交汇。 那一瞬间,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我追踪此妖已久,一路跟着它从东海到西丘再到宛泽城。我还纳闷它为什么偏要千里迢迢来这地方呢,原来是为了报仇。唉,若它是个人,我倒要敬一声忠义。可惜蛇鼠一窝,纵使被杀也是替天行道。”赵终乾叹道。 杜知津:“倒也不全是。听你说的话,它一路跋涉,恐怕就是在挑选。挑选一座能够吃掉的城,然后再趁月圆夜实力大增,与我决战。” 一听这话,赵终乾就乐了,语气中颇有几分不顾妖死活的幸灾乐祸:“可惜它看走眼了。宛泽城之所以没有大妖能被它吃掉,是因为有钧老在。对了,还不知道木道友你出身哪门哪派,竟有如此实力。” 这下不止应见画,连绛尾看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古怪。 不知道她出身哪门哪派?可她分明也是—— “等闲山。” “噗——咳咳!” 应见画早有预料,在赵终乾喝茶时便不动声色地挪了位置,防得就是他听说真相后面露不雅。果然,赵终乾喷茶了。 他接过绛尾好心递上的手帕道了声谢,再次面对杜知津时未免有些尴尬。杜知津浑然不觉,回忆了一下他的表现,点评:“身手稚嫩,拔剑的动作也不够利落入门多久了?筑基了吗?你师尊是——” “额、这个,那个木师姐,您慢点问。”一句话的功夫,杜知津便晋升为木师姐。杜知津想了想,正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名告知,毕竟是同门。抬眼,便看到应见画朝她摇了摇头。 未必是同门。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 【小赵别装啦,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乖乖躲在师姐身后吧!】 【师姐师弟,天生一对!可惜你是假的,所以我还是占舟舟阿墨。】 经过昨晚那一阵错乱之后,他脑中的东西似乎恢复了正常,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两句。 是的,他已经知道这东西不是妖了。比起妖,或许它更像一种指引。 一种,天道的指引。 他思索时,杜知津还在坚持不懈地追问赵终乾,她是出于“他乡遇故知”的好意,想要和同门多寒暄寒暄,赵终乾要面对的则复杂多了。 “话说,你跟了这只幻妖这么久,居然一直没找到机会除掉它?”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杜知津无意间的“羞辱”,哭丧着脸坦白:“我根本不是亲传弟子。” 杜知津安慰他:“没关系,外门弟子也很厉害了!我认识一位师妹,她也是外门弟子,五年就筑基了,需要我介绍你们认识让她传授一下经验吗?” “我、我也不是外门弟子。”他小小声道。 杜知津歪了歪头,面露不解:“啊,难道还有隐藏弟子我不知道?” 赵终乾涨红了脸,一咬牙豁出去了:“其实、其实我是编外弟子!” “编外弟子?” 她不解,绛尾也不解。赵终乾张了张嘴,怎么也不好意思把真相说出口。 还是应见画喝完茶,好心给他们解释:“编外的意思就是,他编的。”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第46章 自由 ◎绛尾,你谁都不欠,你自由了。◎ 话音落下,整间屋子有一瞬的寂静。 赵终乾羞愤欲死,绛尾似懂非懂,杜知津大为震撼。 “原来还能这样。那我是不是也能自封个真人?取什么道号呢” 她越说,赵终乾的脸色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绛尾大概是在座最有同理心的一位(明明他是妖啊),非常体贴地把话题翻过去:“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但有惊无险,幻妖的计谋没有得逞。我们,额,应该庆祝、庆祝一下?” 他微微颤抖地举起手,酒杯中的液体随之摇晃,任谁都看得出他的不自在。 杜知津左看右看,见其他人都没有搭理的意思,猛地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小红说的对,是该庆祝一下。” 听到这句话,赵终乾如梦初醒,重新变得豪情万丈:“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一张红木桌坐满了四人,三只酒杯高高举起,唯独缺了一角。 杜知津朝无动于衷的应见画挤眉弄眼,低声催促:“阿墨,三缺一!” 应见画:“我不想喝酒。”更不想和莫名其妙的人喝酒。绛尾也就算了,好歹相处了许多天。这个冒牌师弟又是哪根葱?她到底有多少cp啊! 不知不觉,他居然也学会了这个怪异的词,并且很快运用到实际中。 比如杜知津和赵终乾的cp,似乎就叫“金钱”。 听起来一股铜臭味,难怪走不长远。 他暗自评价道,眼前突然多出来一樽半满的酒杯。将酒杯递到他面前的,正是杜知津。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冲他讨好地笑笑,又将酒杯往前伸了伸。 是看出了他心神不宁,想借此缓解吗? 喉间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咽了咽,想把它们咽下去。 见应见画终于肯接过酒杯,绛尾一颗忐忑的心总算落回肚腹。他朝杜知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对方回以点头。 “都别愣着了快喝!我早就听闻宛泽城桂酒的大名,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赵终乾豪饮一口,惊叹不已,又喊小二上了一壶。 绛尾大概是第一次喝这种酒,一开始只敢小口啜饮,尝到甜头后胆大不少,捧着酒杯就没离手。 再看杜知津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口酒一粒花生米,望着窗外的宛泽微微出神。 感应到他在看她,她回过头,指了指他的酒杯,无声开口。 好喝。 好喝? 他低头看一眼酒杯中清澈的液体,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这股味道是他怔忪抬首,对上她含笑的一双眼。 酒杯里装的,是水。 ———— “唉,宛泽城风景虽好,可惜不能久留。” 推杯换盏间,赵终乾兴许是醉了,抱着空酒壶开始长吁短叹。原本,以杜知津的情商和应见画的智商,他的话注定得不到回应。但偏偏在场还有个绛尾,而他是一只致力于捧哏的狐妖。 绛尾:“赵公子何处此言?” 赵终乾重重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杜知津身上,充满艳羡:“家中并不支持我寻仙问道,一直以来多有阻挠,这次更是以命相逼,扬言我若是不回去,就会气死我家老爷子。木师姐,你也一定深有体会吧?这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与不公!” 杜知津眨眨眼,指着自己:“我?额,好像没有。” 于是赵终乾眼里的羡慕更浓了,一拍桌案,义愤填膺:“看看!看看!先有开明的父母,再有成功的儿女。父母如果不”“从出生起我就没见过父母,我是被遗弃的。” 她掰开一颗硕大的核桃,轻车熟路地挑出核桃仁,一半给应见画,一半给她自己。宛泽城的核桃是从西域来的,个头大果仁甜,她很喜欢。 “哎?怎么不说话了?”半晌,她反应过来,挠挠脸试图弥补,“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红也没见过他父母。” 绛尾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又看向应见画:“阿墨七岁起就一个人生活了。” 应见画没说话,但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和在场其他两个孤儿一模一样。 赵终乾顿时感到如坐针毡。 天尊!他刚才都说了啥啊!对一群孤儿抱怨自己家庭不幸? 赵终乾只觉一股巨大的愧疚如潮水将他包裹。他伸出手臂,想拍一拍杜知津进行肢体上的安慰,然而手掌还没落下,就被应见画的视线逼退 这个拍不了,换一个。 于是他将目标改为应见画。但步子刚迈出去,后背的寒毛忽然齐刷刷竖起。 杜知津:盯—— 原来这个也拍不了! 最后,赵终乾只能对绛尾抒发自己的歉意:“对不住啊小红,我并非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没关系的”绛尾连连摆手,不明白赵终乾为什么只对他一只妖道歉。 明明也提到恩人和阿墨公子了呀。 “所以,你接下来要去琉璃京?” 听完赵终乾的自述后,杜知津从碗里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应见画握着竹箸的手一抖。 琉璃京 赵终乾:“对。我家在京中略有几分薄资,师姐你要是想去琉璃京游玩,一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啊!” 闻言,杜知津撑着腮,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她尝试用目光询问应见画,被他避开。 “那就有劳了。你准备何时启程?”她问。 赵终乾一听有戏,眼睛登时亮了:“自然是越快越好!太好了,有师姐在,定要让我那冥顽不灵的父亲看看何为‘天人之姿’!” 他说得高兴,正畅想着回家后如何说服老父同意他继续寻仙问道,丝毫未察觉唯一的捧哏也陷入了沉默。 酒足饭饱,几人各回房间。赵终乾财大气粗,不仅包了酒食,顺便给他们一人订了一间天字号。这次绛尾的房间没有和他们隔开,就在不远的地方。 杜知津原本跟在应见画后面想问他一些事情,应见画却把她拒之门外。 他朝她身后使了个眼神,示意有人。她疑惑地转过身,在看到来人是绛尾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小红?你找我有事?” 绛尾点点头,独自面对她时仍有几分拘谨,声音渐渐小了:“恩人我、我或许要在这同你分开了。” 杜知津愕然:“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我还以为你要再考虑考虑。” 对于绛尾的离开,她内心早有预料。先不说一个修士带只妖上路时何等怪异,单单她这个人来说,她就不习惯与人为伍。 下山的这些年,她独来独往惯了,多个人多份不自在。至于为什么和阿墨在一起不会不舒服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念头便如流水般滑过,取而代之的是绛尾接下来的话。 “其实我早就有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在这待了几天后我发现,宛泽城很好,这里有许多商队,大家并不会过分关注我一个外人。这里还有霍青姑娘、钧老,我如果遇上难事,也算有几个熟人。再者阿墨公子说我可以试着学一下唱戏,我虽然没什么天赋,但对这个确实有些兴趣,加上宛泽城汇聚了各房名戏班子总、总之,我决定留在宛泽城了!”末尾的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喊的,说完也根本不敢睁眼看杜知津的表情。 他怎么那么自私恩没报完就决定走掉恩人一定会以为他厚颜无耻以德报怨吧 可,想象中的训斥并未降临。他惴惴不安地等了片刻,发现、发现杜知津笑了。 恩人在笑什么? 他懵懂地看过去,看到一双安静的眸子。 平和得,如风止后的湖面。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杜知津道,“说明你终于有了对未来的思考,说明你终于放下了过去。” “绛尾,这便是我救你的意义。” 救他的,意义? 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心像被发芽的柳条抽了一下,一股怪异的感觉转瞬即逝。不等他深究这种温暖意味着什么,她又开口了。 “你仍然觉得不曾将恩情还清、有愧于我吗?” 闻言,他猛地点点头,刚要情真意切地称颂一番,手心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 低头一看,是很久之前他亲手做了、送她的剑穗。 她重新把剑穗拿走,挂在醒月的末尾,扬唇冲他道:“好了,现在还清了。” “绛尾,你谁都不欠,你自由了。” 自由。 他自由了。 看到他无声落泪的模样,杜知津顿时慌了:“哎哎哎?你怎么哭了?我我我我没带手帕在身上啊!你等等,我借一条。阿墨!阿墨!”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真是糟糕! “阿墨你开开门啊”几个字还未出口,绛尾已经自己擦干了泪水。 他的脸上犹有泪痕,一双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绿树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退后两步,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礼。杜知津隐约记得,这是妖族很庄重的一个礼仪。 她忽然也变得不自在了。 “恩人。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她怔了刹那,也笑了。 “后会有期。” 第47章 宝剑 ◎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继承家产吧◎ 一墙之隔,应见画将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他立刻端正了坐姿,做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 杜知津:“阿墨,书拿反了哦。” 应见画:“咳,方才,绛尾特意和你说了什么?” 杜知津没有隐瞒,把绛尾的去意和他说了一遍。他抿抿唇,胸口有些沉闷:“我说的那番话,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虽然他的确曾威胁过绛尾,要求其离开。但那是在并不熟识的时候,经过幻妖一事,他对绛尾已经改观了。 见他一脸怅然若失,杜知津安慰道:“我知道,绛尾也知道,是他主动提出想留在宛泽城的。日后你若是想念他,我们可以回来看看。” “谁、谁会想他了?”应见画慌张地翻过一页,然后发现,书还是倒的。 他彻底放弃了用书做伪装,眼睫微微下垂遮住眸中情绪,声音很轻:“你是因为他是妖,才让他离开的吗?” 杜知津一怔。 她思考了一会,以为是自己的话有歧义,换了种更直白的说法:“阿墨你是不是听错了?离开是绛尾自己的主意,无关你也无关我。” “妖也有好坏之分。我应当同你说过,我只杀恶妖。至于那些能和普通人和平相处的妖,他们把人当人,我便也把他们当人。” “那,在你心里,什么样的妖才算恶妖?”他追问。 杜知津不解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但还是如实告知:“巧言令色、杀人放火、逞凶肆虐者。” “恶人如此,自有律法惩治。恶妖如此,却因身怀异术跳脱人法之外。天下修士当以降妖除魔、扶正祛邪为己任,我身为等闲山弟子,义不容辞。” 她自认为这套说辞无任何不妥之处,毕竟这可是她背了几百遍的门规里的内容,任谁听了不赞一句“道友大义”。 可应见画没有。非但没有称赞,甚至脸色更差了。 她将其归结为昨夜受了惊吓,一时还没有缓过来,索性不再打扰准备让他好好休息。见她要走,应见画怔怔然再度出声:“等等,你之前说有话要同我讲,是何事?” “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道,“只是想提醒你,幻妖之言不可信。它最擅长搬弄是非,通过幻术让人心神不宁。彼时它气数将尽,因痛恨你我,自然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好让我们之间心生嫌隙。总之,你不必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应见画无声地将手攥成拳,又缓缓放开:“我明白了。所以当初你杀它,也是因为”“因为我不喜欢听废话。” 她顿了顿,又说:“况且身边之人如何,我自有眼睛会去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没说出口。杜知津耐心等了片刻,见他一言不发,关上门走了。 在她走后,应见画对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语。 那夜之后,月亮恢复皎洁无垢,新夜清辉,如霜照水。 但胸膛里的那颗,为什么隐隐感到失落? ———— 筑基之后,人不必饮食、不必入眠,谓之辟谷、坐忘。杜知津从小就有馋嘴的毛病,师尊也不管,所以时至今日也戒不了三餐。但她确实不用睡觉,从前在武陵村是出于养伤的需要不得不睡,自从伤好之后,每逢夜晚她都打坐调息,床只是摆设。 这就导致门外一有动静她就立刻察觉了。 这个脚步赵终乾? 念头刚一冒出,便听到门外有人小声喊:“师姐、师姐,师姐你睡了吗?” 杜知津拉开门:“没。”瞥到他脸上不正常的酡红,她犹豫几秒,还是选择邀人进来,“坐吧。” “哦哦,好的师姐。”赵终乾晕晕乎乎地脱了鞋,踩着一双纯白的足衣“哒哒哒”进了屋。杜知津暗自思忖。 有入室脱鞋的习惯这个便宜师弟非富即贵啊。 “找我有事?”她替他斟了一杯清茶,很满意自己日益精进的泡茶手艺。 紧接着便传来赵终乾有些嫌弃的声音:“噗!好涩的茶,没泡开吗?” 杜知津:“” 杜知津悄悄把茶包扔了回去。 便宜师弟什么的,她最讨厌了。 “不对,我来是有正事的。”他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满眼希冀地看着她,“师姐,您收徒吗?” 闻言,杜知津突然挪了挪身子,仿佛椅子上有针扎她,把“如坐针毡”演绎得淋漓尽致。赵终乾不解:“怎么了师姐?要不我们站着说话?” “呃——这倒和站着还是坐着没关系。”她挠挠脸,又挠挠头,做完一万个动作后才憋出一句话,“我、我水平有限,暂时、暂时收不了徒。” 其实水平有限的另有其人,是谁呢?好难猜啊。 赵终乾显然没有领会她的弦外之意,仍然睁着一双大眼,无比真诚地看着她:“师姐不宜妄自菲薄!那日的英姿我们有目共睹!说是天人下凡也不为过!一双剑舞得造微入妙、神乎其技,实在是” 他越说,杜知津拒绝的话越不好出口,总不能直言“你没有那个修行的天赋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继承家产吧”! 但话又说回来,当初她明明不被众人看好,谁能想到她竟与修行有缘呢? 抱着隐秘的同情心,她决定带赵终乾试一试。 “你的剑带在身上吗?” “啊?”他愣了愣,然后疯狂点头,“在!就放在房间里,师姐你等我去拿。” 杜知津颔首:“好,你先回去拿剑,稍后我们在客栈楼下汇合。” “是!!” 半柱香后,杜知津等来了赵终乾。 和他珠光宝气的佩剑? 恕她眼拙,要不是赵终乾自我介绍说这把剑叫“横秋”,她还真看不出来这是剑修的剑。 剑鞘镶满宝石,珠辉玉丽,光华夺目。横秋出现的瞬间,她立刻感受到了两把本*命剑的不满 家里就这条件,不能到处攀比! 她默默把更跳脱的醒月收了回去,换醉岚握在手里。 她欲言又止:“你这平常带着不重吗?” 赵终乾:“重啊!我还纳闷师姐你们是怎么做到随身携带的,别在背后不坠得慌吗?” 杜知津:“筑基之后剑随心念,一般收在识海里,不用随身背着。至于筑基之前,通常来讲,剑鞘越朴素越好,轻便为主。” 赵终乾恍然大悟,当场就要弃了他那金光闪闪的剑鞘:“师姐,我悟了!大道至简,原来如此!” 被他用充满崇拜的眼神盯着,杜知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之前师从何处?” 她在等闲山十年,从未听说过有剑修给剑鞘镶宝石的。 赵终乾语气迷茫,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父亲请了鼎鼎有名的天水真人为我点化,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杜知津哑然。 “天水真人已经三十年不曾出关了。” 那么,赵父请的天水真人又是谁?以及,他知不知道自己给儿子请的是假货? 显然,赵终乾也想到了这点。少年挺直的脊背瞬间松垮,如果他有尾巴,此刻肯定已经恹恹耸拉在地上。 犹豫半晌,他开口:“我我是家中独子,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子承父业,继承家产。” “幼时起,他便请遍天下名师,教我六艺,诲以五经。但我不喜欢那些,我不喜欢和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交道,不喜欢文绉绉的谈吐和礼节!我向往江湖,向往快意恩仇以武会友,师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学那些东西是救不了百姓救不了天下的!只有武,直白的暴力的武能够惩恶扬善匡扶天下!”谈至激奋处,他欲拔剑助兴,却发现宝剑被剑鞘所累,卡在半途。 他的心火一下熄灭了,声音不自觉低沉下去,苦笑道:“或许我就像这把剑一样。永远出不了鞘。” 杜知津摇摇头。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温暖而有力。 “不是的。只要你足够强大,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你显露锋芒。” 在赵终乾惊讶的目光中,她带着他的手,轻易地拔.出剑。 顺利得没有一丝阻滞,利刃破空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 仿佛这把剑,是长在她手上的。 杜知津注视着他,眼神中如有明火。 师尊当时,也是这么看她的吗? 原来看着一个注定会撞南墙的固执之人飞蛾扑火,真的会忍不住伸以援手。 那么师尊,您又为何留下一句“因为是我”? 她不明白。但她想,或许她能从赵终乾身上窥得几分师尊的良苦用心。 所以,她握住了赵终乾的剑。 应见画是被脑中怪声吵醒的。 什么“互诉衷肠”“彻夜交心”“手把手教学”诸如此类。不用想,肯定是它又嗑上了。 每到这时,应见画就会怀疑这玩意真的是天道指引吗?天道整天闲着没事尽关注杜知津了?难道她是天道之女? 不知不觉,他又把话本子和现实混为一谈。他摇了摇头,试图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撇开,推开门发现绛尾正徘徊在杜知津屋外。 “?怎么不敲门?”他问。 绛尾启唇欲言又止,他心中愈发不解,大步走过去敲了敲门:“醒了吗?” 门内没有回应。 困意褪去,结合刚才听到的“彻夜”,应见画眯了眯眼。 该不会 “唔早上好啊,阿墨公子,小红。” “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赵终乾睡眼惺忪、衣襟松垮,未穿鞋只着足衣便出来了。 他揉揉眼睛,朝屋内指了指:“师姐还在休息,你们找她有事?” 第48章 危机 ◎“我睡不着。”◎ 此情此景,绛尾不禁回忆起某个夜晚。 睫毛上下忽闪,他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应见画的袖子,弱弱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赵终乾:“误会?没有啊,我和师姐操.练了一晚上呢!” 绛尾:“是、是吗,想必一定很渴吧?我去找小二添壶水” 匆忙下楼的途中,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当初阿墨公子看他,是这种心理啊! 应见画不知道绛尾正对他肃然起敬。越过赵终乾,他看到杜知津直愣愣坐在榻边,双眼倒是睁着,不过其中有几分清明,只有她自个知晓。 他一眼便看出,她这是昨晚的酒劲上来了。真是的,分明之前赌咒说过不再喝酒,她一个修道之人,竟如此轻薄反复! 于是杜知津好不容易克服了眼前眩晕,一抬头,便瞄到应见画微蹙的眉头。 这下彻底酒醒了。 “阿墨”她张嘴欲解释,对方却只留给她一个绷直的背影。 还有瞪眼。 片刻后,就在她以为应见画定要小小生气一场,开始琢磨该如何赔礼道歉时,人回来了。 手上还端了两碗黑乎乎的醒酒汤。 赵终乾凑近闻了闻,面露苦色:“阿墨公子,这是何物?” 应见画淡淡道:“毒药。” 赵终乾一噎:“额我该笑吗?” 应见画:“呵。” 杜知津:“是醒酒汤,快喝吧。”说完身先士卒,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醒酒汤似乎蕴含了厨子的情绪,三分苦三分酸四分辛辣,总之,味道十分不妙。喝下的瞬间,五官不自觉皱到一起,舌头更是像被打了一拳,难言的怪味直冲天灵盖。 杜知津说不出话来,眼角被逼出泪花,可怜兮兮地看向应见画。 应见画轻哼一声,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捻出一小条山楂,放到她手心。 山楂的酸甜味掩盖了嘴里的苦涩。她长吁一口气,眼眸弯起细微的弧度,蹭了蹭他未收回的手指,仿佛在说。 别生气啦。 指尖相触的刹那,他立刻移开脸,被日光照耀的那侧耳垂却微微泛红。 半晌,他收回手,毫无说服力地开口:“下不为例。” 她笑笑,轻轻点了点头。 赵终乾也被醒酒汤苦到,舌头苦兮兮地伸着,说话含混不清:“阿墨公纸泥孩油三杂闷(阿墨公子,你还有山楂吗)。”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收回药囊,睁眼说瞎话:“没有。” “可素我明明看见泥孩油!”“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良药苦口。” 一直到绛尾带着壶清茶回来,赵终乾嘴里的苦味才得到缓解。 舌头总算恢复知觉,说话也正常了。他逮住绛尾问:“小红,你有没有觉得,阿墨公子对我有意见?” 对他有意见? 绛尾摇摇头,犹豫道:“阿墨公子他性格比较冷淡,对谁都这样,并非针对你一人。” 赵终乾:“可他对师姐就不一样啊。难道,阿墨公子是个慕强之人?” 这话要怎么接不等绛尾出声,赵终乾一拍桌案,自己拿定了主意:“是了!师姐不仅武艺高强,为人处世方面也很值得我学习!我当勉力,择其善者而从之。” “啊嗯!”虽然不知道他从何得出这个结论,但绛尾觉得他说的没错,恩人身上确实有很多优点值得学习! 于是接下来的半日,赵终乾便如雏鸟缠着母亲,寸步不离地跟在杜知津周围,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师姐师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师姐师姐,街头那人会喷火是真的假的?”“师姐师姐,你和天水真人见过面吗?他长什么样?是不是胡须又白又长?”“师姐” 应见画被他烦得头脑发昏,一开口,也喊成了师姐。 “师你能不能让他消停会?” 杜知津看向赵终乾,后者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自己会乖乖听话。 然而就在应见画和店铺掌柜讨价还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出了声:“师姐,你手头很拮据吗?” 杜知津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拮据,讲价纯属应见画的个人爱好。转念想到赵终乾那金灿灿的剑鞘,话到嘴边改了口:“嗯,在存钱。” “这样啊师姐你别担心,我有办法!”语毕,他朝掌柜挥挥手,豪气地拍出一张庄票,“掌柜的,你们这是认瑞丰庄还是同裕庄?” 掌柜拱了拱手,道:“客官,我们小本生意,认同裕庄方便些。” 赵终乾颔首,将原本的庄票放回去,在金丝暗绣的锦囊中挑挑拣拣一番,终于挑出一张同裕庄的庄票:“喏,都记我账上。” “好嘞!”得了位大主顾,掌柜笑若菊花,更卖力地向应见画推销。赵终乾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展示自己的机会,眼巴巴地看向杜知津,满眼写着“夸夸我夸夸我”。 杜知津觉得他的表情很像红花家的阿黄,尤其赵终乾一头乌发保养得当,油光水滑,惹人伸手欲抚。 但她还是按捺住了,凭借修道十年的自持忍住了那股蠢蠢欲动。 没得到预料中的反馈,赵终乾一脸失落,唇角微抿,小心翼翼中带着几分委屈:“师姐我有哪里做错了?” 这副表情也很像阿黄。她想,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没有。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我们可能不太需要。” 不需要? 循着她的目光,赵终乾望到了应见画的背影。 他手上只有一匹青色的布,瞧得仔细,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他不解:“阿墨公子在看什么?” 杜知津:“在猜测哪种布匹在琉璃京更时兴。” 闻言,赵终乾越发好奇:“这也是能猜到的吗?宛泽城到琉璃京可是要走上十数日,莫非他也像师姐一样,身怀异术?” 杜知津摇头否认,语气里含着几许不易察觉的骄傲:“他没有。但,他就是能从平常的细节里窥得不寻常之处。” 或许是路人的一句无心之言,或许是往来商人表情的差异,又或许是戏班子某日换了折子这些随处可见却极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落到应见画眼底统统变成了一种指向。 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这些辟谷坐忘的修真者无需考虑的事宜也是一种修炼。而应见画当之无愧,是这场修炼里的佼佼者。 “可,猜到哪种布料时兴又有何用呢?”他继续问。 杜知津:“然后就可以低买高卖了啊,阿墨说这叫赚差价。” 赵终乾连忙道:“不用那么麻烦!师姐,我有钱!你如果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就当、就当我交的束脩了!” 他表情真诚,语气诚恳,说着就要解下自己满满当当的锦囊。杜知津拒绝:“我不能收你的钱。无功不受禄,否则会乱因果。” 再次被拒,赵终乾倒没有第一次被拒绝那么沮丧。但他看着杜知津和应见画的背影,有了新的疑惑。 师姐和他,不算乱因果吗? 应见画一面敷衍掌柜,一面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你如果想要,我都可以给你”时,他下手一重,险些将布匹勾出丝来。 “就这匹吧。”他没了再挑拣的心思,草草买下。离开布庄后,赵终乾要去酒铺买桂酒,三人便剩下他和杜知津。 杜知津很自然地把那匹布放到了马车上,见他只买了一匹,颇有些稀奇:“那家布庄料子很差吗?” 他摇头:“没有,这匹布不是拿来卖的。我想了想,琉璃京应当不差什么,买了也卖不出去。” 就算他精挑细选,最后赚了百两千两。可只要赵终乾动动手指,多少钱拿不出来呢? 与他相比,自己究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文钱都斤斤计较,寒酸极了。 可他又不愿在杜知津面前露怯,一来二去,便又生起了无名闷气。 杜知津,赵终乾,金钱cp之前他还嘲笑这个名字充满铜臭味,过了一天再看,竟是他多余了。 是啊,她原本是不被身外之物所累的世外仙人,两把剑在手便不愁花销。唯一过过的苦日子,恐怕就是和自己在一起的这几个月了吧。 他忽然觉得无地自容。或许和绛尾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以怨报德。 强行掺入她的因果,打乱她原有的生活轨迹,试图让她依赖自己可他能拿出手的东西太少了,医术?她强大到几乎不会受伤;容貌?绛尾的容颜远在他之上;性情?赵终乾与她志趣相投,侠义且慷慨。 多番比较之下,他输得一败涂地。 而根据脑子里那东西的发言,未来杜知津还会遇到许多人,他们皆是青年才俊、个中翘楚,容貌性情只会更好。 那他有什么值得杜知津驻足的呢? 他不知道。 应见画很清楚,现在杜知津愿意在他身边停留,仅仅是因为那份“救命之恩”。当这份情谊消磨殆尽,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他开始惶恐。 杜知津能察觉到应见画情绪不对,但她的注意力全被地图上闪烁的红点吸引,不得不暂时搁置。 师尊留下的地图上共有七个红点,代表七只大妖。此前包括炎魔在内她已经除掉两只,还有一只则在她动手被自动消失了,加上宛泽城的幻妖,图上还剩下三只。 其中一只出现在琉璃京。 但这颗红点很不稳定,时隐时现。她试过多种方法,甚至特意跑去问了钧老,仍然一无所获。 看来只能等到了琉璃京再做打算。 杜知津收好地图,正准备打坐休息,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额,难道她门前有荆芥*? 她自然听出门外的脚步声属于应见画,但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应见画! 少年青丝滑落,一身单薄衣裳,隐约可见玲珑锁骨,纤细腰肢。 最重要的是,他睁着一双乌润的眼眸,唇角抿了又抿,抿出一道薄粉才吐出几个字: “我睡不着。” 杜知津:哎? 哎???!!!! 【作者有话说】 *荆芥,猫薄荷 第49章 香气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的心动了。◎ 睡不着?睡不着要怎么做? 杜知津:“阿墨你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有没有安眠的草药?” 说完她便感到一阵懊恼。要是有那种草药,他肯定不会来找自己呀! 应见画眼皮抬了抬,似乎想瞪她一眼,但忍住了。他不自在地攥紧手臂,脸颊微微侧着没看她,睫羽轻轻垂下:“一个人睡冷。” “冷?”杜知津看了看自己身上半袖的短打,又看了看他一身单薄的青色纱衣,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病了?现在是三伏天,怎么会冷?”她担忧地问,尽是关切之语,应见画听了却觉难堪。 都言话本不可信,如此蹩脚的借口,果然,还是赶紧离开为上。 趁他的自尊心尚未完全溺毙,应见画转身欲走,又听杜知津喊道:“等等!” 被叫住了。 他身形一僵,羞赧与难堪褪去,取替的是另一种情绪。 《霸道仙人》他只看了前几页,什么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毛遂自荐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虽说、虽说好歹也是个大夫,对男女之事并非全然无知。但、但真的要在今天,在这里吗? 他几乎遗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又是怀着怎样的决心与勇气敲开了杜知津的门。她的面容在他眸底一寸寸放大、清晰,近在咫尺。 呼吸,停滞了。 相识数月,应见画从未在心底评判过杜知津的外貌。一是于礼不该,二是报仇事大,他无心关注旁人的容貌。但此时此刻,她的脸距离他一步之遥,他忽然发觉,杜知津其实称得上一句“美人”。 尽管眉毛没那么细长,但也平直茂密;眼眸并非当下时兴的凤眼杏眸,却也明亮澄澈;至于光滑白皙的肌肤?无稽之谈。她是剑修,风里来雨里去,肤色深些怎么了?要他说,这样的肌肤才康健,那些过分追求肤白的人才是病态 杜知津停在他面前,见他久久没有回过神,唤道:“阿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怎么好好的发起怔来了? 应见画被她的声音唤回些神智,余光瞥到她开合的唇瓣,愣了愣。 她的嘴唇略薄,唇色很淡,但不是医书里气虚的颜色,好像是传说中薄情的形状可人的品行怎么能从一张嘴判断呢?传闻最不可信,话本子尤甚。 如此他似乎并不反感和杜知津亲近。 “能听到。你,刚才想说什么?”他抿住唇,牙齿轻轻咬了一道,想让它的颜色更鲜艳些。 因为他突然回忆起,绛尾唇色深,像鲜嫩的花儿,赵终乾伶牙俐齿、口舌灵活。和他们两个相比,自己这张嘴简直寡淡无味。 早知道,早知道白天在胭脂铺里买点口脂了现在懊悔也无用,他暗暗记下,准备明天一早就去买。 不知道是不是他咬唇的动作太明显,杜知津发现了,目光随之落在两瓣唇上:“嘴巴疼?” 应见画:“无、无事” 还好,没有说丑什么的 “身为医者,阿墨,你更该多多关注自己的身体。”她嘱咐一句,又道,“我知道你今晚来是为的什么。” 闻言,应见画的心重重一跳,险些窒息。 她,知道了他的来意? 那,她是何意?默认?许可?纵容还是—— “醒月给你。” 话音落下,一柄冰冷锋利的剑,杵在他们之间。 应见画:“?” “???” 杜知津:“下次想借醒月可以直说嘛,实在不行醉岚也可以一起借给你呀。” 她很乐于助人的! “多谢。”他怔怔接过兴奋嗡鸣的醒月,怔怔道谢,然后怔怔转身。 脑中一个激灵,他猛地回首。 不对!他不是来借醒月的,他是来—— “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阿墨,你身上抹了什么呀,好香。”说完,她当着他的面狠狠嗅了一口,随后陷入思考,“有点像桂香,难道是昨晚喝的”“你闻错了,只是药香。”应见画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 他不会告诉她,这香足足用了七味花草,而欲使留香长久,至少要浸泡一个时辰以上。 他沐浴更衣、濯发染香站在她面前,只换来一把剑。 足以说明,杜知津对他,毫无兴趣 真是自作多情自讨苦吃自甘下贱。他深吸一口气,暗中唾弃自己一番,抱着醒月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屋前,他遇到了同样来找杜知津的赵终乾。 赵终乾一眼锁定他怀里的醒月,语气不乏羡慕:“阿墨公子你也来找师姐练剑?师姐居然舍得把醒月借给你看来我还需努力!争取早日摸到醒月醉岚!” 应见画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关上门。 未点灯盏的漆黑室内,他沿着木门缓缓滑落。 刚才他都做了什么? 勾.引杜知津?还勾.引未遂? 真是、真是 他捂住自己的脸,久久未动。月色透过窗再透过他的指缝,照到一丝晶莹的痕迹。 “师姐?接下来是哪招?”客栈外的一片空地上,赵终乾如约前来讨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师姐今晚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视线屡屡往楼上飘,可楼上只有一扇扇关紧的窗子啊。 听到他的话,杜知津收回目光,反手握住醉岚划出一道短促剑光。赵终乾拍手叫好,立刻抓着横秋琢磨起来。 伴随着“呵嗬哈嘿”的音节,她的眼神再度停驻楼上。 那是应见画的房间。他回屋没有点灯。 是在害怕吗?她不觉得阿墨不想一个人睡是因为冷。他能照顾好自己,即便真的受了风寒也只会强撑着熬药自愈。 此前他唯一一次睡不着敲她的房门,是在遭遇幻妖之后。 那只幻妖比宛泽城的这只弱上许多,可他着实惊了,她陪了一夜才好转。今夜距离幻妖身死也才两日,或许她不该掉以轻心。 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来,抚平了她微蹙的眉头。杜知津一愣,找寻一圈才发现,这股香味来源于她的手。 触碰过应见画的那只手。 思绪翻涌,她不禁忆起打开房门的那一瞬惊艳。 月下轻纱,谪仙如画。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的心动了。 手掌抚上心口,杜知津感受着它如常的律动,缓缓抬起头。 寂夜无声,明月依旧。 ———— 一行三人原本计划昨日启程,但赵终乾突然改了主意要在宛泽城多留一日,两人只好答应。 杜知津猜测:“好像是收到了家里人的信,信上嘱咐了他办事吧。” 边说,她边偷瞧身旁人的脸。因忧心应见画还没走出幻妖的阴影,她格外关注他的状态。 然他神态如常,只眼角有轻微的粉痕,似在遮掩某种印子。 应见画的话打断她继续思考:“他确实购置了许多东西。话说,他有向你透露过真实身份吗?” “嗯?身份?这倒没提过。但,大概也就是皇商大员之类吧。”她道,“你提醒我了,我该问问他家做什么的。” “若是皇亲国戚,说不定能找到门路阐明承端郡王的罪行。若只是富豪商贾,行事之前还得撇清干系,不然平白扯了他们家下水。” 应见画本只想随意扯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毕竟她的注视太过明显,而他还未释怀昨晚那件事。 不曾想,这也与自己相关。 “承端郡王已经过去了。杜知津,如果你去琉璃京是为了此事,我们现在便与赵终乾分道扬镳。”他道。 曾经他不屑逃避,但如今他恐惧面对。 或者说,恐惧被她发现自己的真面目,所以一旦涉及承端郡王,他就想缩回壳子。 杜知津从善如流:“好,我不提了。但你别误会,我去琉璃京是因为地图上的大妖出现了,非去不可。” 言罢,她摊开地图,指了指琉璃京附近的红点。 应见画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心情复杂地看着地图。 很难说东窗事发和大妖,哪一个更令他畏惧。 赵终乾出手阔绰,一气包了三辆马车。一辆杜、应二人坐,一辆他自己坐,还有一辆单独放采购的货物。 起初,他也想和杜知津挤一辆,奈何他买的那些东西一辆马车都放不下,有些贵重、私密的物品必须亲自看管,同寝同食的计划只得作罢。 应见画极擅规整杂物,故而他们的车厢不仅空旷,坐着还十分舒适。两人交谈间,车壁被人叩了叩。杜知津掀帘一看,惊喜:“小红!” 绛尾昨天忙着租赁房屋,因此没能和他们同行,今天一早便过来送别。 他脸上挂着腼腆的笑,瞧着却比初识时落落大方:“恩人、阿墨公子,我来给你们送行。” 杜知津也笑了:“房子可有着落?钱财够吗?不够我这还有一些,你都拿去。” 绛尾连忙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一一答道:“房子看好了,就在霍青姑娘附近。钱够的,我身上有上次分得的一百两,租完房子还剩八十两。” 应见画颔首:“租赁通常要交三个月的钱,宛泽城房屋紧俏,你交了一年吧?一年二十两不多不少。只要你别坐吃空山,稍微有些进项,一百两也够你花销两三年。” “我晓得,多谢阿墨公子指点。哦对了,这次来我还带了些东西。”说着,绛尾将沉甸甸的包袱递给杜知津,介绍道,“这里的猪蹄猪头肉是霍青姑娘给的,她回去看霍白姑娘了,因此不能前来。” 杜知津拎起一串足够她用五百年的剑穗,震惊:“这些都是你打的?太好了!这下醒月和醉岚不用为了谁系你送的剑穗打架了。” 他羞涩道:“绛尾身无长物,能够报答恩人的只有这些,辱蒙错爱。” 她又翻出一册书,问:“书也是给我的?” “书不是。”他连忙解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一旁的应见画,“书、书是送给阿墨公子的。” “我?”应见画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委实惊讶了一下。 毕竟,他和绛尾的关系只能说一般,此前他还吓唬过这狐狸。 绛尾点点头,语气一派真挚:“这一路承蒙您照顾。小小心意,请收下。” 听完他的话,应见画心中百味杂陈。 半晌,他从杜知津手中接下书册,道谢:“多谢。” 闻言,绛尾如释重负,又跑去给赵终乾送饯别礼,谁都没落下。 杜知津眨眨眼,难得打趣他:“阿墨公子,收了人家的书,就不许偷偷叫人家‘狐狸精’喽。” 应见画瞪她一眼,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 今晨风和日丽,碧空如洗,胜却春朝。 是个,宜说离别的好日子。 赵终乾宣布启程,马车车轮轱辘向前,为宛泽城结实的道路增添车辙。 忽然,杜知津似有所感,掀起车帘眺望城中。 不远处的钟楼上,一人斜斜靠着屋顶,朝她遥遥举起酒葫芦。 是钧老。 杜知津一笑,在应见画惊讶的目光中飞出醒月,与钧老手里的酒葫芦撞在一起。 几滴浊酒从瓶口溅出,落在地上,敬阔别。 第50章 途中 ◎撩开衣服擦药还有亲手喂药都是调.情的手段◎ 从宛泽城到琉璃京,马车要走上七日,若是杜知津独自御剑,时间可以缩短至两日。 不过鉴于赵终乾带了一堆东西,谁都没提还有御剑这个选项。 离开宛泽城的第一日,天近黄昏,赵终乾提议在水边休整,顺便吃个晚膳。见他指挥车夫从那辆专门用来装东西的马车里掏出一堆锅碗瓢盆甚至一整扇猪肉,杜知津震惊了:“他居然带了这么多东西?难怪要专门腾出一辆马车。” 反观她和应见画。自从和应见画一起上路后,她自认饮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顿顿三个菜荤素搭配,偶尔还能添只烤鸡烤鱼,能不能添取决于她抓没抓到。夜晚睡觉也不再是挑一棵茂密的大树往树干上一躺就完事了,没有马车也有小帐篷,内部均收拾得整洁干燥,很容易让人一觉睡到天亮。 她已经很满意了,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和赵终乾的架势比起来,他们连小小巫都不算。 岸边绿草丰茂,落霞浸染江水,远山如黛隐现,赵终乾既舍不得这番美景,又嫌地上凹凸不平坐着难受,便铺了长长的地毯,上头的花纹很是精致。 应见画告诉她,这样式他在布庄见过,是千金难买的波斯地毯。 一千金一匹的布,赵终乾随随便便铺在野外,丝毫不担心被刮花蹭破。除此之外,下人还搬出三架半人高的博山炉,待其中香味飘出,袅袅青烟从山峦雕花间徐徐升腾,云雾缭绕。 三架马车,三个车夫,此时全被赵终乾指挥得团团转。杜知津有心帮忙,看了半天看不懂,最后只帮着生了一次火,又讪讪然到应见画身边坐着,和他描述自己的遭遇:“茄鲞是什么?茄子炒王八?这两样凑一起会好吃吗?” 原本应见画正细细品味着赵终乾送的老君眉,舌尖才尝到一点清冽的微苦,听到她的话,难得失态地将茶水喷了出去。 他恼怒地瞪她一眼,用帕子擦了擦嘴,解释:“什么茄子炒王八。茄鲞是道名菜,讲究‘以素仿荤’,做工复杂、味道极妙。” 杜知津:“以素仿荤是什么道理?想吃肉就吃嘛,又不是吃不起。” 同样穷苦出身的应见画也表示难以理解:“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于是接下来的晚膳,两人怀着莫名的敬意,各自尝了一筷茄鲞。 至于味道嘛 杜知津小声问:“阿墨,书上不是说味道极妙吗?” 应见画斟词酌句道:“许是我笨嘴拙舌,品不出其中美味。” 她点点头,高深莫测道:“我尝出来了。” 他问:“什么?” 她眨眨眼,嘿嘿一笑:“钱的味道。” 用完晚膳,赵终乾照例来找杜知津练剑,应见画则捧了本书,借着车夫们洗涮的明亮烛光读了起来。 确定他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后,杜知津抽出醉岚,照常与赵终乾过了几招,试探他的水平。 果不其然,三招下来,赵终乾一败涂地。 她回想起当初与幻妖鏖战时他的身手,好奇:“初次见你时,你不也在幻妖手下撑了好长一段时间,缘何退步至此?难道受了内伤?” 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这怎么把眼睛闭上了呢。 赵终乾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草屑,闻言一脸茫然:“啊?我没受伤啊。” “我也不知那日是为何,幻妖似乎比我想象的弱。” 杜知津皱眉。不可能,幻妖很强,如果不是钧老发动了“定海”,她势必会陷入幻境,到时又是一番苦战。这可是师尊地图上的大妖,就算是她也要拼尽全力,为何赵终乾显得游刃有余? 难道,他身上还有自己不曾发掘的过人之处? 顶着她探究的眼神,赵终乾不觉昂首挺胸,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忽然,杜知津的目光落在他束发的玉簪上,如梦初醒。 阿墨那只藏了毒的簪子曾在打斗中掉在地上,毒气挥发确实会阻碍幻妖行动。 原来如此。解决掉一桩心事,杜知津自觉对赵终乾的水平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下手又快又狠。 “嗷!” 在不知道第几遍被她赤手空拳打倒在地后,赵终乾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委屈道:“师姐,好痛。” “痛就对了,等闲山上没几个不痛的,习惯就好。”杜知津翻身站定,朝他伸出手,“再来。” 赵终乾强行支起上半身,未果。他重重摔在没有铺地毯的地上,肩胛骨撞到石头,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呃啊*.” 听到他的痛呼,她连忙蹲下身查看。掀开上衣,于一片雪白中看到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用手指戳了戳,赵终乾立刻变得面目扭曲、声音微微颤抖:“别、别碰” “我去找大夫。”杜知津道。 她转身欲行,却被他伸手抓住:“师姐!” 见她要走,赵终乾下意识阻拦。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忙慌慌张张地缩回手,红着脸道:“没事的!不用找大夫,我能起来!你看!” 嘴上说“没事的”,实则步履勉强、行动艰难,刚站直,一阵风吹来,他整个人摇摇晃晃,险些栽进水里。 杜知津一把将人扶住,叮嘱:“小心。” 他低声道谢,等风停了便拄着横秋剑,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杜知津落了他半步,唯恐他又摔倒。看着他的背影,她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其实,你这个年纪再来修炼,已经晚了。” 她六岁上山,同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而赵终乾根骨已成,难以改变。 听罢,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拄着剑困难地转过身,朝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呼——好险。师姐,我以为你也要劝我放弃。” 难道她不是在劝他放弃吗? 她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赵终乾摇头:“不一样。他们劝我放弃的借口都是家人啊家族啊,说别人寻仙问道是因为生活无望只能寄托神明,我生来锦衣玉食拥有一切,为何还要抛下锦绣前程去奔虚无缥缈的‘道’。” “师姐,刚才我很害怕你也这样说。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如果连你也劝我留下,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仿佛,我的苦苦追寻是个笑话。” “但幸好,幸好你没有那么说。”他笑了笑,嘴角漾起两个小小的酒窝,不甚明显,只有当他真心开怀时才会显现,“你说的是我太老啦。” 杜知津一愣,纠正他:“你不老。而且我师尊说过,修行不在早晚,刚刚的话是我狭隘了。” 修真入道讲究天赋、勤勉、机缘和心性。四者之中心性尤为重要,她曾在红花身上看到稚子的心性,现在又在赵终乾身上窥得坚韧的心性。 世人之间,竟有如此多的同道。 “那,师姐,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变强?” 她被他的问题问住,蹙眉道:“此非正道,很容易走火入魔。” 一听会“走火入魔”,赵终乾立刻认怂,百般为自己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没存那种心思。我、我就是想给我爹开开眼,让他看看我修炼的成果。” “这个不难。”她道,“到琉璃京还有六日,只要你日日勤奋修炼,很快就能” 赵终乾兴奋接话:“以一当十?” 杜知津:“” 她不说话,他又道:“一打七?一打五?一打三?” 见她仍然保持沉默,他也沉默了。 夜风萧瑟,凄凄惨惨。半晌,杜知津闭着眼睛说瞎话:“努努力,一打二也是可以的。” 比如两个应大夫。对不起了,阿墨。 闻言,赵终乾重新振作,挥了挥没拄拐的另一只手:“一打二也不错!起码能看家护院了!那师姐我们说好了,明天我还来找你。” “嗯。”她点点头,目送他被仆从迎进车里,也掀帘入了自己的马车。 应见画没在外面看书。水边虫子多,他又喜净,早早洗漱完换了衣裳,此时正靠着窗擦头发。 萧瑟的晚风忽然变得轻柔,拂过他的鬓发,露出一双夜色里朦胧的眉眼。 恬静宁谧,脉脉如水。 “回来了?”应见画敛眉,向她投去一瞥。她回过神应了声,走过去用灵力替他烘干头发,心想。 还好阿墨没穿那件青色的纱衣 不知道为什么,自纱衣那晚之后,她看到他总是莫名走神,仿佛中了奇怪的法术。 会是阿墨识海里那只感知不到的妖怪在作祟吗?如果是,那她一定要尽早打听到医修前辈的下落。 一直到离开宛泽城,钧老那边都没有传来消息,杜知津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前辈身在帝都。 思量间,应见画的长发已经干燥如初。他满意地摸了摸头发,感慨:“能修炼真好。”接着话锋一转,问,“今晚怎么去了那么久?” 经他提醒,杜知津想起赵终乾的伤,道:“他受伤了,你这里有没有金疮药?” “受伤?伤到哪了?”应见画问,语气中带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如实回答:“后背。” “我知道了。”他打开药箱,不多时便配出一副外敷的药。杜知津刚要接过,却被他躲开。 “?不是要送过去吗?”怎么不给她? 应见画缓缓起身,掀开车帘下了马:“是啊。我是大夫,探望病人不行吗?” 说的也是。杜知津不疑有他,缩回车厢内。 见她没执着跟上来,应见画松了口气。 他拎着药包,想。 他才不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呢。书上都写了,什么撩开衣服擦药还有亲手喂药都是调.情的手段,最容易滋生暧昧了。 说明来意后,仆从挑起帘子,邀他进去。 应见画看着趴在榻上露出整个后背的赵终乾,心中冷笑。 还好来的是他。 50-60 第51章 侯府 ◎这就是孽子给他找的儿媳妇?◎ 之后的几日,每当用完晚膳,赵终乾都会过来找杜知津,然后两人一起消失。 有一次他们钻进小树林里许久不归,引得赵家下人频频侧目。其中一个甚至直接对应见画说:“墨公子,我们煮了些茶,想给少爷和木姑娘送去。不知他们现在在何处?” 应见画瞥了眼他手中装满茶点的提篮,心头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奈。 送茶是假,捉.奸是真。 也不怪这群人多想。毕竟杜知津和赵终乾去的地方那么偏,还一去就是几个时辰,最重要的是,赵终乾每天都拖着一身伤回去。 也许赵家下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家公子被杜知津怎样了思及此处,他叹出一口气,合上书:“好,我带你们去。” 正好他也想看看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脑子里那东西总发出【啧啧啧】和【嘿嘿嘿】的声音,古怪极了。 其实应见画并不知道他们在何处,但杜知津把醒月留给他,说她不在醒月在,负责护他周全。醒月真正迎敌的机会不多,带路的机会却不少,这回便也是由它引路,应见画带着赵家下人七拐八拐,渐渐有两人的声音飘进耳里。 只不过说话的内容怎么这么奇怪呢? “放轻松”“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是第一次”“别动!痛是正常的” “唔!” 听到前面,赵家下人的已经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待听到赵终乾的痛呼,顿时坐不住了,挥舞着赤手空拳便冲了进去! 应见画紧随其后,唇角紧抿,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少爷!我们来救”最后一个“你”字百转千回,刚吐出来又被人咽回去。 有来晚一步的赵家下人,看到眼前一幕,脱口而出“娘哎”。 只见一池清泉中,赵终乾斜倚岸石,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衣衫湿透、长发凌乱,脸颊透着不自然的薄红。杜知津则双手撑在他肩膀上,同样衣衫尽湿。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赵终乾的长发贴在杜知津小臂上,近到从杜知津鼻尖滑落的水珠能砸到赵终乾脸上。 应见画望见眼前的场景,脚步一顿。 杜知津最先发现来人。她看到应见画,两眼发光,忙招呼道:“阿墨你快来!他被蛇咬了!” 被蛇咬了?所以他们刚才在解毒?他暗自松了口气,拨开碍事的人检查赵终乾的伤口。 伤口不深,血珠颜色正常,应该无毒。闻言,赵终乾和几个下人俱是神色一松。 事已至此,剑自然是不能再练的。赵终乾由下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回走,走到马车旁时,他忽然扭过头,红着脸磕磕绊绊对杜知津说了一句:“谢、谢谢师姐。” 应见画眯起眼。 谢就谢,他脸红什么? “没事。明天估计就能到琉璃京,你好好休息,不用来找我。”杜知津摆摆手,表情十分正常。然而应见画还是在她嘴角发现了一丝,可疑的水泽。 啧。 联想到脑子里的怪声,他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 马车行驶的第七日,一行人终于看到了琉璃京的城墙。 比锦溪县乃至宛泽城都更巍峨,连绵数十里不见尽头,说是亿丈之城也不为过。城头雉堞林立,每隔百米便有一座高耸箭楼,防守严密。 城门大排长龙,出入均要登记。应见画掀开车帘,瞥见两队玄甲禁军驻守在旁,腰间佩刀在日光下闪着森森寒芒。 杜知津:“比我上次来时戒备森严。” 戒备森严?出事了吗?难道与承端郡王有关? 应见画放下车帘,心中有些不安。 他自嘲一笑。 原来,这就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滋味。 仿若感知其忧,杜知津主动岔开话题:“嗯?我们的队伍提前进去了?赵终乾的父亲莫非是个大官?” “你不知道?”他反问。 她摇摇头:“他没和我说过。阿墨,难道你知道?” 应见画一愣。 是他想当然了,还以为这两人天天待在一起,赵终乾肯定和她提过。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都到了琉璃京,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我和车夫聊过几句,他们称呼他为‘小侯爷’。” 幻妖现身前一刻,他脑中一片混乱,听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就有一句,【不是道爷是侯爷】。 经历过去种种,他姑且把脑子里的声音称为“天道指引”,因为它说的许多事确为真,宛如“预言”。由于他们身边只有赵终乾会自称“道爷”,而他家中权势逼人富贵非凡,自然而然,应见画便把这句话和他联系上。 杜知津听了,讶异道:“小侯爷?那他家岂不是有爵位要继承?难怪他说家里人对他百般阻挠” 应见画代入了一下自己,皱眉:“要是红花说她不想识字读书只想和二柱出去玩,我也是不许的。” 杜知津身体一僵。 呃她在时没有带坏红花吧?就是雕雕小木偶去河里摸摸鱼虽然不学无术了些,但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啊! 所幸应见画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凝望远方,声音里带了几分怅然:“也不知红花过得如何” 杜知津重重点头。 他们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和小姑娘说一声,她肯定被那场大火吓坏了吧。 “我不在,她肯定不会按时写大字,说不准连我先前教的都忘了。”说着说着,应见画皱了皱眉,手里的书卷往桌案上一敲,仿佛在敲打不听话的学生。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红花不在身边,身边只有 “你缩在角落干什么?” 杜知津没敢吭声,默默又往车厢角落缩了缩。 刚才的阿墨好可怕,令她想起一些在讲经堂时的不好回忆。 谈话间,城门大开,车夫驱赶着马车向前驶去。起初地面还是泥路,坑坑洼洼,马车走在上面十分颠簸。约莫一刻钟后,路面变成了青石铺就的石板路,平整崭齐,车轮碾过一点声音也没有。 杜知津从小窗中探出头,入目一片绵亘的朱红院墙,院墙后檐牙高啄,亭台楼阁错落隐现,还有一枝不羁的粉白木槿越过院墙,偏要“寂寞开无主”。 “建、昌、侯、府。” 马车停下,她读出高大匾额上的字,心中一惊。 赵终乾还真是大有来头啊对了,当今皇后似乎就姓赵。 她把这一发现告诉应见画。应见画颔首,手指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无咎”。 “《周易》有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终乾应该是他自己取的名号或字,他真正的名字是赵无咎。” 杜知津恍然大悟,抚掌称道:“阿墨你真聪明。这就是读书多的好处吗?” 应见画矜持一笑。 有权有钱怎么了?身世背景是父母给的,算不得什么。一个人若无学识本领,一朝权势皆无,岂不成了丧家之犬? 赵终乾比他们先下马。他换下了常穿的道袍、解了佩剑,此时穿一身玄色云锦暗纹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螭虎纹佩和各种宝石系成的绦子,头戴白玉冠,乌发一丝不苟,整个人容光焕发。 就是表情,怎么苦兮兮的呢。 见他们也下了马车,有位仆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摆摆手,道:“师姐和墨公子是我的贵客,不可怠慢。” 杜知津目力好会唇语,读出了那位仆人的话,小声和应见画商量:“我们要不要也换一身衣裳?” 应见画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她样式相仿颜色相近的衣裳,一口否决:“不用。如果侯府瞧不上我们两个江湖人,直接走便是。” 是赵终乾有求于她,又不是他们上赶着要来,换什么衣裳? 杜知津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她也不喜欢和权贵打交道,以前刚下山的时候,她不懂得隐藏自己,被某个大户人家请去除妖。结果妖还没见到,规矩记了一箩筐!什么哪哪不能踏足、哪哪必须沐浴焚香了再去,除妖之前要先拜祖宗再拜神仙总之麻烦极了。后来她恼了,趁着夜黑风高把作恶的妖杀掉,赏钱也没拿,当晚跑了。 小赵挺好相处的,就是不知道他家里人怎样。 她发愁,赵终乾也发愁, 距离他“离家出走”已经快一年,这一年里他爹发了几十封快信催他回家,一开始语气还挺平和,到后面完全是破口大骂,甚而扬言要断了母亲给他的体己,不再让两大钱庄给他兑钱。 唉,这次他回家,不仅因为母亲在信里说侯爷爹生病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快没钱了!宛泽城那么好玩,他只买了一车的东西!一车! “师姐,我爹这个人呢,嘴巴挺臭的,连我娘都不待见。他不在家最好,要是待会不小心见着了,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别放在心上。”顿了顿,赵终乾压低声音道,“就算看他不痛快也别当面动手。你忍到晚上,晚上再狠狠揍他,我带路。” 应见画在一旁听得太阳穴直跳。 这都什么话,建昌侯府父慈子孝啊。 杜知津刚想说她不对普通人下手,迎上赵终乾期待的目光,默默把话吞回去。 “侯爷到——” 院内传来的一声呐喊,赵终乾周围的仆人齐齐行礼,他本人则不屑地努了努嘴角。 杜知津和应见画无动于衷,建昌侯一眼便注意到自家不孝子身后的两人。 他掠过男子,将目光落在唯一的女子身上。 这就是下人说的,孽子给他找的儿媳妇? 第52章 住处 ◎肯定不会是定情信物。◎ “哼,亏你还知道回来。”建昌侯面色不虞,冷冷道,“速速入内,难道要客人和你一起在外面等吗?” 原本,赵终乾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没半个时辰进不去。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容易! 他狐疑地扫了眼自家老头,嘟囔:“不会吧?真快病死了?” 建昌侯:“把那堆破铜烂铁留下!不许去碍你娘的眼!” 旁边一众仆从纷纷目不斜视地盯着鞋尖,对这俩父子的嘴上官司见怪不怪。忽然,一位身穿碧色罗裙的侍女从侧门出来,朝杜知津欠身一礼,伸臂迎道:“二位,请。” 杜知津愣了愣,扭头看向应见画,见他也是一脸诧异,只得硬着头皮跟上:“有劳了。” 碧衣侍女自称“檀云”,受侯夫人所托,带他们去住处。 一路上廊腰缦回,亭台水榭接连不断,绕过一扇月洞门就是一座六角亭。杜知津特意数了数,一刻钟的脚程,他们路过了三个小池塘。 她悄声同应见画讲话:“难怪话本子里总写姑娘跌进水里。这么多湖啊水啊,不落水才怪。” 应见画深以为然。 两刻钟后,檀云领着他们在一处院子前站定。应见画抬头,日光灼灼,却不及匾额上的鎏金大字耀眼。 “漱玉斋。”杜知津念道。 檀云一笑:“小侯爷在信上写到,木姑娘最是风骨之人,侯夫人便特意命人清了漱玉斋出来,取‘漱石枕流,玉振金声’之意。” “好精致的院子。”她接着惊叹。即便只站在外面没有看到全貌,仅凭飞檐下晃动的金铎、越过朱墙探出的竹枝,以及若隐若现的泠泠水声也能想象内里气象。 和她在等闲山的住处有些像。 檀云仍是一派浅笑:“姑娘喜欢就好。” 应见画则注意到另一个问题:“这是单独给女眷住的屋子么?” 富贵人家常分内宅外院,寻常男子不得踏入内宅,唯恐惊扰女眷。途经各院时,他特地留了心眼,有一个比别处稍宽的沁云湖,连接着两道月洞门,恐怕就是分隔内外的标志。 巧的是,漱玉斋离沁云湖很近,稍微走一走就能跨过界线,到另一座叫“桑榆堂”的院子。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此激励之言,他有理由怀疑是赵终乾的屋子。 可,建昌侯夫人授意将杜知津和赵终乾的居所安排得这样近,为的是哪般? 檀云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是,这是木姑娘的院子。墨公子勿怪,我这就带您去您的住处。” 杜知津也反应过来:“我和阿墨不住在一起?” 从武陵村到宛泽城,即便不住同一间房,他们之间最远也不过一墙之隔。可看建昌侯府的架势,院子和院子之间隔了不知道多少假山假水。 听完她的话,檀云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她解释:“侯夫人为墨公子安排了别的住处,公子请随我来。” 应见画点点头,檀云在前面带路,杜知津二话不说抬腿跟了上去。 建昌侯府倒也没有厚此薄彼,给应见画安排的“幽篁院”雅致宽敞,让人挑不出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和我离得也太远了吧?”一东一西,几乎横穿了建昌侯府,三人走了小半时辰,走到最后檀云额头都冒汗了。 杜知津皱眉。她能御剑,再远的距离都不成问题。但万一阿墨要找她呢?若是遇上妖怪,等他横穿整个院子通知她,黄花菜都凉了。 檀云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只能回容她禀报侯夫人。应见画却道:“无妨,偏僻些也好,落得清静。” 杜知津仍有些闷闷不乐,由于正主都答应了,只得作罢。 檀云松了口气,重新揣起笑意,对杜知津道:“木姑娘,侯夫人有请。” 她再度愣住。确定侯夫人只见自己一个人不见阿墨后,心中疑笃愈甚。 怎么短短半天,侯夫人请了她两回?她没犯什么事吧? 接收到她疑惑的眼神,应见画摇摇头,示意没事。她这才挺直脊背随檀云走,临走前飞快塞了一件东西给他。 是缩小版的醒月。 他握在手里,目送她的背影渐远。良久方收回目光,转身步入幽篁院。 ———— 侯夫人住在中间的正房,从幽篁院过去费了不少时间,足以见得应见画住得有多偏。见檀云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杜知津递过去一块帕子:“擦擦汗。” 檀云一怔,接过道了声谢。然后她便看到这位小侯爷在信上盛赞的木姑娘,在她擦完汗后又把帕子收了回去? “这不然,等奴婢清洗后再交还您?” 杜知津摇头,坚定道:“我自己洗。” 这可是阿墨给她的帕子。话本上都写了,如果小姐不小心弄丢了贴身的手帕,结局无非两种。一种是被心上人捡到,成了定情信物,也算一桩佳话。可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拿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阿墨不是未出阁的小姐,但他的东西她定要保管好。侯府里人心诡谲,一来便将他们分开,简直和话本开头一模一样。 但是,阿墨为什么会把帕子给她? 杜知津沉思一会,恍然大悟。 阿墨应该是嫌她整日练剑出汗太多,便给了帕子让她随时可以擦汗。嗯,一定是这样。 思忖间,檀云已经禀报过,又有两个侍女出来挑了帘子迎她们进去。 甫一进入,杜知津就被一股檀香呛住。倒不是这香烧得有多浓,而是她五感过人,嗅觉比常人灵敏,一点香气在她这都会被无限放大。 察觉到她的异样,原本坐着的侯夫人忙站起身道:“檀雪快去把窗子打开,檀月将这些香炉都灭了。” 杜知津赶紧道:“没事,刚才是一时不适应,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看得出侯夫人身体不好,盛夏里还要紧闭门窗熏炉子。五感太敏锐削弱一些便好,这招她还是会的。 不过,侯夫人的三个侍女居然都以“檀”命名目光掠过她手腕上的佛珠和案上的《金刚经》,杜知津心下了然。 这位侯夫人信佛啊。 侯夫人招呼她坐下,她照做。檀云上前收了笔墨,不多时便把桌案清空。檀雪关完窗端上来一壶茶,替杜知津斟了一杯。 她捧着白瓷杯,后知后觉自己尚未行礼,刚想起身便被侯夫人拦住:“无咎同我说过了,你是仙门出身,不讲这些虚礼。” 无咎? “终乾?”她想起来阿墨提过一嘴“终乾”是假的,赵无咎才是真名。 至于出处恕她记性不好没背下来。她这辈子唯一认真读过的书,就是重伤住在武陵村时,因无聊看的应见画的医书。 她能看进去也是因为那本书绘图颇多,且描写引人入胜,和市面上枯燥乏味的医书多有不同。 他说是母亲遗物,也不知道阿墨的娘从哪里得来的要是讲经课的经能换成那种书,她一定能记住! 侯夫人出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哎呀,终乾连字都告诉你了?真是的,也不早点来信和我们说,这小子惯没个正行的。” 杜知津眨眨眼,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干脆埋头直喝水。 侯夫人越瞧她越喜欢。出身仙门,说明她镇得住赵终乾;性子也好,会关心檀云这样的下人;最重要的是稳重,寡言少语,和那聒噪的逆子可不一样! 一瞬间,侯夫人看她的眼神从普通的亲切变得慈爱。见她喜欢喝茶,便把话题往茶上引:“如何?这是南边来的洞庭飘雪,我喝不惯,觉得太涩了些。” 听见她问,杜知津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倏地想起应见画说过一句“浓时不骄,淡时不厌”,便说了出来。侯夫人一喜,指着檀月道:“好姑娘,你喜欢什么茶同我讲,我让檀月给你送去。” 杜知津犹豫片刻,道:“老君眉。”她记得应见画爱喝这个。 “好、好、好。”侯夫人连说三声好。许是一时激动,说完猛地咳嗽起来。檀云大惊,忙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然不等她服侍侯夫人吃下,一只手从天而降,夺走了药丸。 杜知津抬头。 是赵终乾。 他蹙眉:“不是说了这是假药吗?你们怎么还敢给侯夫人吃?都不想要命了吗!” 之前,杜知津见到的赵终乾或跳脱或不羁,总的来说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和她没什么区别。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跪了满地的仆从,她第一次对他的身份有了认识。 他是建昌侯府的小侯爷,赵无咎。 “咳、咳咳木姑娘还在这里,你逞什么威风?”侯夫人缓了缓,第一时间训斥自己的儿子。赵终乾瘪瘪嘴,方才的气势全无,似乎又恢复了杜知津熟识的模样。 他凑过去讨好地捏着侯夫人的肩,嬉皮笑脸道:“我什么样子师姐没见过?她才不会在意呢。” 那确实,被打趴被蛇咬的样子她都见过。 杜知津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侯夫人眼神一亮,笑意堆了满脸,一人握了一只手,嘴角就没下来过。 许久没有同长辈如此亲近,杜知津一时有些不习惯,左手无意识地挣了挣。赵终乾发现了她的动作,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师姐,我娘难得这么高兴,你就帮帮我。” “我欠你个人情。” 她想起承端郡王的案子,于是默默把手放回去,不再挣扎。赵终乾笑了,掏出从宛泽城买的小玩意,又讲了些路上的趣事,逗得侯夫人合不拢嘴,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屋外,檀雪拦住一行人:“侯夫人已经歇下,请表小姐改日再来。” 被称为“表小姐”的白衣女子沉默片刻,朝正屋行了一礼,带着丫鬟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舟舟总是完美避开正确答案呢 第53章 幽篁 ◎《霸道仙人爱上我之三人行》简直极妙!◎ 杜知津在侯夫人身边度过了一下午。倒也不无聊,有赵终乾在一旁说话,还有接连不断的小点心,她连开胃的山楂条都吃了两包。 天尊和师尊在上,口腹之欲太难戒,罪过罪过。 “娘,你是没见着!那妖怪青面獠牙,双目猩红,眼珠有拳头大,翅膀张开遮天蔽日!”说完,赵终乾伸展双臂,试图模仿“遮天蔽日”,听得侯夫人震惊不已。 侯夫人抓住他的手臂,慌张道:“你有没有受伤?” 赵终乾任由母亲检查伤口,隔空点了点杜知津:“有师姐在呢,放心吧。” “嗯?”杜知津嘴里塞着一块点心,闻言从碟子中抬起头,唇边沾上糕点碎屑,瞧着有些呆。 赵终乾冲她一笑,继续安抚母亲:“师姐可厉害了,有她在我半根毫毛都少不了,娘你就别担心了。是吧师姐?” 秉持着“帮忙帮到底”的原则,杜知津没有否认,顺从地点了点头。侯夫人在确定赵终乾没受伤后松了口气,瞪他一眼:“尽会让你娘操心。” 语气却无丝毫责怪之意。 赵终乾自觉送上侧脸,喜提他娘一巴掌。他“哎哟”一声,捂着脸作怪:“下手这么重,把你儿子扇丑了怎么办?到时候娶不上儿媳妇,您可别怪我。” 侯夫人被他逗乐,眼神投向举着点心神游天外的杜知津,眼里的满意几乎溢出来。 她牵起她另一只空着的手,目光慈爱。 能吃就好。能吃代表身体好,不像她整日拖着病体,也不知还能活多少日子 这样想着,喉间泛起一阵刺痛,她竟咳出血来。杜知津一惊,头一回觉得手足无措。一直随侍左右的檀月檀云想上前喂药,被赵终乾呵住:“都不许动!” 他冷冷扫过侍女手上的药丸,谭云被看得忍不住哆嗦。而面对侯夫人时,他又变得温良恭俭:“这药吃了许久都不见起色,刚巧,儿子在外游历时遇见过几位名医,特地讨要了药方,母亲不如一试?” 对自己儿子,侯夫人向来百依百顺:“好,都依你的。” 赵终乾向后挥了挥手,自有仆从递上药包。檀月取了药包和药方,转身走出侧门,往小厨房去。 杜知津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原来赵终乾特意在宛泽城多留一日,是为了给母亲寻医。也不知侯夫人得的什么病,若是找到羽涅前辈,或许能请她也为侯夫人看看。 她始终记得自己来琉璃京的几个目的,杀掉地图上的大妖、寻找医修前辈和替应见画翻案。 “您在信上不说自己生病,只说我爹病重,我却知道病的是您。”赵终乾轻声道,“娘,这么多年您的身子始终不见好,难道您还要听那个神医”“终乾,不要说了。”侯夫人打断他的话,看了眼杜知津,“娘好得很,起码能活到你成家的那天。” 赵终乾唇角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什么也没说。 檀月煎好药端上来,侯夫人逐客:“这药味道大,你带木姑娘出去吧,到园子里转转。” “好,喝了药您就歇下,别再抄经念佛了。”他叮嘱完,步履沉重地走了。 离开侯夫人的院子,再绕过月洞门,赵终乾难得一言不发。杜知津知他心中有事,并未出言惊扰。 一直到“漱玉斋”,赵终乾才如梦初醒,向她赔罪:“抱歉师姐,刚才我太入迷了。你想去园子里看看吗?那里花开得不错。” 杜知津看出他心不在焉,拒绝:“不必,你有事便去做吧,不用管我。” 赵终乾点点头,朝她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听到外面的动静,漱玉斋中有人出来,见是杜知津,施礼道:“奴婢秦香,见过木姑娘。” 秦香年龄瞧着比她还小,杜知津受不了被她伺候,丢下句“我还有事”便快步走开,循着记忆往应见画的居所去。 她动作太快,身影如风眨眼没了踪影,留秦香愣在原地。 很快另一道身影的出现吸引了秦香的注意,她欠身行礼:“表姑娘。” 白衣女子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漱玉斋:“这院子如今有人住?” 秦香迟疑一阵,答:“是。住着小侯爷带回来的木姑娘。” “木姑娘。”她把三个字念了一遍,最后看了眼翻新的漱玉斋,带着侍女走了。 仿佛只是路过此处,随口一问。 ———— 幽篁院同样安排了下人伺候应见画,是个叫“伴竹”的小厮。 伴竹善谈,一见面便把幽篁院和自己的来历统统告知。“侯爷说这儿竹子多,我天天陪着竹子,干脆叫‘伴竹’好了。” 应见画点头:“静伴清风摇*竹影,你得了个好名字。” “公子大才,侯爷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伴竹替他推开窗,一丛绿廊映入眼帘,清风徐来,青翠相倚,枝叶扶疏。 有别于他在后山看到的竹林,建昌侯府的这片建昌侯府的这片显然经过精心雕琢。每一株都笔挺苍翠,青石小径蜿蜒其间,竹叶被扫得纤尘不染,偶尔几片飘落,倒成了天然的点缀。竹林边缘还立着刻有《竹赋》的石碑,更添几分风雅。 竹与竹不同,人与人亦不相同。他站在窗前静静看了会,伴竹见他似乎不需要作陪,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侯夫人思虑周全,幽篁院除了竹林之外,另有一间书房。藏书虽不多,但足够应见画没日没夜地看上十天半个月。总体而言,除了地方太偏,幽篁院实在是块不可多得的宝地。 但,偏僻对其他人而言或许并非缺处。他展开一卷书,摇头失笑。 为了自己儿子,侯夫人也算煞费苦心。 这间书房很合他的心意,之前在宛泽城买的书都看完了,正好续上。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竹影坐前移。待应见画回过神,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油灯未点,他犹豫一会,轻声喊了句“伴竹”。 这还是他第一次差遣别人,稍微有些,不习惯。 “哎。”伴竹很快回话,声音听着和之前不同。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也没说几句话,认不出正常。但下一瞬,窗子被人从外推开,一道黑影跳入,令他惊大了眼。 “你”“嘘。”来人捂住他的嘴,指了指门外,暗示别出声。 竹叶沙沙作响,一阵脚步声停至门前,接着敲门声响起:“墨公子,您找我?” 这才是伴竹的声音。 身后的人似乎觉得很有趣,低低笑着,笑声通过紧贴的躯体清晰传到应见画耳中。他舌尖抵着后槽牙,努力把声线捋直:“无事有吃食吗?我有点饿了。” “我也饿了。”来人得寸进尺,居然还敢提要求。他磨了磨牙,想骂“得寸进尺”,碍于伴竹还在,只得忍气吞声:“多拿些,两人份最好。” “好,公子您稍等。”伴竹领命离开,想。 墨公子瞧着清瘦,食量却大,一吃吃俩人份的。 令伴竹误会的人毫无自觉,被推开后径直坐到椅子上,环顾四周:“好多书。” 应见画没理会她,低头整理衣裳,待褶皱恢复如初,胸膛中那股鼓噪才渐渐平息。 刚才他真的以为遭贼了越想越气,他走过去抽出杜知津手里的书,死死盯着她,质问: “哪学的?” 这种烂俗的桥段,她从哪学的? 杜知津眨眨眼:“阿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闲山的呀。”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 他想说“从哪学的偷.情”,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回去。 要他怎么说出口! 再看让他哑口无言的人,她仍是一脸无辜,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也对,杜知津未必明白刚才那番举措的含义,她大概是有样学样。 说服了自己,应见画又生起气来。 绛尾虽是狐妖,但涉世未深,肯定不是他教坏的。如此,嫌犯只有一个,那便是赵终乾。 堂堂建昌侯府小侯爷,竟这般卑鄙!无耻!龌龊!下流! 他在心中痛骂一番赵终乾,没察觉杜知津偷偷把书角往袖子里塞了塞。 广袖有广袖的好处,尽管不利于行,但能藏东西呀! 这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三人行》简直极妙!不愧是阿墨都在看的经典,学了都说好。 待胸中怒气平息,他看向杜知津:“你来做什么?” 她不该陪着侯夫人用晚膳吗? 杜知津戳了戳缩小版的醒月:“我都半天没见你了。” 应见画动作一顿。 什么意思?半天没见他,所以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重新翻涌,只因她一句话,因为那两个字。应见画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心浮气躁,半边身体像浸在冷水里,半边身体又像熔于岩浆中。 不用照铜镜,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 “你”他张开嘴,想问个明白,触及她的眼眸又忽然止住。 他犹豫了。 便是这一刻稍纵即逝的踌躇,门外再次响起伴竹的声音:“墨公子,晚膳我给您送来了。” “阿墨你快去,我都没吃饱。”杜知津催促道。侯夫人那的点心太过小巧,吃多少都不占肚子。 他顿了顿,点点头,缓慢向门口走去 算了。 他想。 来日方长。 第54章 细腰 ◎赵终乾的腰比他细◎ 不多时,伴竹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盒敲门,应见画只将门开出一条小缝,把屋内景象挡得严严实实。 食盒分量很足,虽无茄鲞之类的名贵珍馐,但也诱人可口。杜知津不语,只是一味埋头苦吃。等她添了两次饭,才发现应见画面前的一小碗几乎没怎么动过。 她咬着筷子含混道:“怎么不吃?” 不应该啊,之前在村子里,最普通的水煮白菜他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怎么现在反而兴致缺缺。 应见画搁下筷子,视线不经意扫过自己的腰身,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没胃口,你都吃了吧。” 刚才伴竹把食盒交给他时,眼神数度落在他腰上,一脸欲言又止。他想起赵终乾的身姿,瞬间吃不下饭。 是了,赵终乾整日和杜知津练剑,挥汗如雨,吃多少都能消耗掉,因此有一把细腰。反观他呢?除了看书就是写药方,几乎坐着不动,腰肢自然比旁人粗些。 这可不行,他要少食少饮,不能被赵终乾比下去。 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杜知津如何劝说,应见画自岿然不动,坚决不吃一口。她没法,只好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少顷便将饭菜席卷一空。 他又唤来伴竹提走空食盒。这次,伴竹看他的视线更炙热了,脸上甚至浮现出震惊之色。 不得了,墨公子吃这么多却这么瘦,难道有什么秘诀不成? 应见画却将他的惊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他忍了忍,没忍住,问杜知津:“你今晚还要教赵终乾练武吗?” 都言“少食多动”,或许他也该跟着活动一番。 杜知津思考了会,摇头:“今晚恐怕不行,我得四处转转,试探地图的反应。” 地图在进入琉璃京后彻底沉寂,若不是前一天她还在上面看到了大妖的踪迹,她都要以为此妖能够日行千里,眨眼便逃走了。 “那明日,明日我和你们一起。”他道。 她纳罕:“阿墨你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末了,她恍然大悟,“是不是经历过幻妖一事,你也想学些自保的手段?包在我身上!” 应见画眼神游离:“嗯,就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又说了会话,门外忽又响起敲门声。应见画还未开口,杜知津已经打开窗户,随时准备翻窗 真不知她哪学的坏习惯。他略感无语,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打开门,这次门外却不止伴竹,还站着檀云。 檀云欠身行礼,说明来意:“大公子久未归家数载方还,夫人于府中设洗尘宴,特请贵客移驾赴宴。” 应见画点点头,见檀云似乎有意打量自己身后,问:“侯夫人还有吩咐?” “啊,并非。只是”她迟疑,道,“公子可知木姑娘身在何处?我原是先请了姑娘再来寻公子的,但姑娘不在漱玉斋。” 杜知津在哪?在那窗台下呢。应见画面不改色地扯谎:“不知,若是路上遇着我会告之。”“那便有劳公子。” 待檀云走后,他支开伴竹,推开窗往下看。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一行竹叶摆出的、歪歪斜斜的字。 【宴上见。】 落款是两片竹叶裁成的剑。 真是他无奈叹气,唇角却微微扬起。临行前特意绕过去,当着伴竹的面将那两片竹叶拾起,藏入袖中。 伴竹好奇:“公子,您这是”“你没听过‘烹茶折槛竹’吗?以竹煮茶,不失为一桩雅事。” 他听了,喉头一噎,诚实地摇摇头。应见画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留伴竹对着满地的竹叶抓耳挠腮。 既然墨公子喜欢竹叶,那他平常是扫还是不扫呢? ———— 据伴竹所说,今晚的接风宴是家宴,除了他和杜知津都是侯府亲眷。 应见画便问他侯府亲眷有哪些人。 伴竹:“有侧夫人、二公子、三小姐、何姨娘,还有位表小姐。” “表小姐?” 提起这位表小姐,伴竹含糊其辞,只道:“邬姑娘乃侯夫人胞妹所出。” 说完,见应见画没再追问,他松出口气。 即便是家宴,侯夫人依旧整治得丰盛隆重。侍女们鱼贯而入,各色精致菜肴摆满长桌,最上一层摆着八宝攒珠钗样式的点心,酥皮裹着玫瑰豆沙,光模样就夺人眼球。鲜笋火腿汤在白玉碗中沉沉浮浮,清蒸鲥鱼犹冒热气,连配菜都用翡翠色的兰花瓣点缀。席间银烛高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焚斗香,秉风烛,湘妃竹帘半卷,数十名侍从垂手而立,随时添酒布菜。* 甫一看到这架势,应见画还以为座位也会讲究复杂,步入正厅后,才发现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 上首坐着建昌侯不错,但赵终乾怎么会和杜知津坐到一起?他们对面又怎么是侯夫人? 杜知津第一个看见他,朝他挥挥手。赵终乾循着动作看来,也朝他挥手。 应见画:“草民墨砚,见过建昌侯、侯夫人。” 笔墨纸砚,他很满意自己这个不俗也不雅、中中等的假名。 建昌侯闻言,隔着长如流水的桌案对他颔首,尔后突然朝赵终乾发难:“逆子!墨公子龙章凤姿、熟读诗书,乃饱学之士。你再看看你?成日无所事事不务正业,让你娘操碎了心!”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原本,赵终乾正和杜知津说着话,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听完建昌侯的一席话,他立刻收了笑意,面色沉沉。 应见画在心中暗道不好。 建昌侯如何得知他“熟读诗书”?莫不是伴竹将他的话转述了去? 思及此处,他不禁后背生寒。 还是大意了。 “终乾不愿归家,就是因为你总发些无名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若是个好东西,何愁生不出‘墨公子’?”谁知侯夫人在场,根本不吃这套,张嘴便让建昌侯哑口无言。 她冷冷道:“反正我生不出。” 此话一出,建昌侯彻底无言,默默闭嘴。应见画被侍从领着在杜知津另边坐下,目睹完全程不由好奇。 难道建昌侯府由侯夫人说了算?他决定等宴席散后问问杜知津。 刚坐下,应见画便感到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酥点,借此观察四周。 视线自对面传来是个穿白衣服的女子。 莫名的,他觉得对方就是伴竹口中的“邬表小姐”。说不上来原因,总之很像话本里的人物。 表小姐与小侯爷他们的关系也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吗? 虽然开头闹了些不愉快,但接下来的宴席并无错漏。建昌侯仿佛被夫人打击到,闷头饮酒不发一言。而侧夫人何姨娘二公子三小姐也并未如市井以为的那般对继承人冷嘲热讽,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果然,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没人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挑战权威。 应见画说不上自己心里是遗憾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满桌佳肴又吃不得,只能用昂贵的乌木三镶银箸挑几片兰花配菜浅尝辄止。 忽然,眼前多了一双筷子,将他的配菜兰花夹走,而后夹回来一片白嫩的鲥鱼肉。 是杜知津。 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里好安静,我都吃不下饭了,你选的兰花正好,解腻。” “礼尚往来,这块鱼肉给你,可别浪费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米粒,刚要提醒,耳边又响起一道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呢?清蒸鲥鱼好吃么?” 赵终乾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紧紧盯着他碗里的鱼肉。 应见画默了默,当着他的面把鱼肉送入口中,然后回答:“好吃。” 他没说出口的是,想吃自己夹。 吃完他却又后悔,低头丈量了一下腰身,吃下的鱼肉顿时有了实质。 可恶,一定是赵终乾的阴谋!真卑鄙! 这场接风宴本就以赵终乾为主角,他一动,全场目光都跟着动了。侯夫人乐见他与杜知津互动,心中盘算着何时将婚期定下来,酒过三巡的建昌侯却仿佛醉了:“成何体统!三书六礼未完,怎能如此行事!” 三书六礼? 杜知津茫然地看向应见画,应见画也满目惊诧。 赵终乾终于沉不住气,彻底怒了。他一脚踹翻桌案,金器银器摔了满地,发出清脆声响。 侍从惊呼出声,对面的三小姐更是直接和何姨娘抱在一起,母女两个瑟瑟发抖。 他冷眼扫过面前一众庶弟庶妹,轻嗤出声。 “三书六礼就一定作真吗?我娘说的不错,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话中的嘲讽意味太过,建昌侯气得双手发抖,怒道:“孽障!!来人!上家法!”“我看谁敢!!”侯夫人不甘示弱,一声令下,全体侍卫一动不动。 场面一时僵住了。杜知津的筷子还停滞空中,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她欲向应见画求助,却发现发现他看得津津有味,手里甚至拿了几颗果盘里的葵花籽。 察觉她看过来,他挑眉,分出去一颗剥好的瓜子,无声询问:你要么? 杜知津: 杜知津拿过瓜子,和他一起看戏。 【作者有话说】 *有参考红楼梦 第55章 假药 ◎她果然还是忘不了陆平。◎ 在杜知津的记忆里,便宜师弟赵终乾大多时候是喧闹的、吵嚷的,整个人如冬日里的火炉,噼里啪啦,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热意。你若和他一样是根炮仗,那么你们可以一起爆炸,提前过年。但你若是个雪人,不好意思,在他身边待上一刻就会融化。 她和应见画刚好对应两者,一个爆炸、一个融化。有意思的是今天,杜知津看到了第三种赵终乾。 浇熄的火炉,潮湿、郁闷,燃烧过后的余烬又冷又热。 “我说过,我的事你少管!如果不是娘还在这,你以为我愿意回来?” 争吵一触即发,建昌侯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敢顶撞长辈!” 与怒不可遏的建昌侯相比,赵终乾显得冷静许多,话里的机锋却一点儿不少:“龙生龙凤生凤,我是狗你是什么?一条老狗?” “你!!”这番话成了浇灭理智的最后一瓢水。不再招呼手下,建昌侯一把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剑,利刃被烛光晃了晃,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刺向赵终乾。 应见画皱眉,杜知津则在建昌侯拔剑前就有了动作,身影一闪而过,唯独赵终乾本人纹丝不动。 他冷冷看着暴怒的父亲,神色暗含嘲弄。 “逆子!我今日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烛芯被剑风波及,本就岌岌可危,然而下一瞬,随着侯夫人声嘶力竭的“住手!”,它彻底停止了跳跃。 随侍在旁的檀云发出惊叫,打碎了手里的杯盏:“夫人!” 侯夫人竟吐血晕了过去! “母亲!”赵终乾连忙扶起晕倒的侯夫人。杜知津眼疾手快,趁机一剑挑飞建昌侯的佩剑,震得他连连后退。 檀云慌慌张张取出药丸,还未近身便被赵终乾呵斥:“滚开!别让我看到那东西!” “可、可夫人她”她急哭了,拿着药丸不知所措。应见画拍拍她的肩,示意让开。 他看向双目猩红的赵终乾,竭力保持沉着:“我是大夫。” 赵终乾愣住,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他靠近。 檀月已经去请医师,在医师赶来之前,只有应见画能够救急。他迅速搭脉,神色渐渐凝重:“素体亏虚,气血逆乱,情志诱发胸痹心痛,短气不足,筋脉结代不行,必须马上施针。” 他每往外冒一个词,赵终乾的脸色便苍白一分。他嘴唇颤抖,开口几不成声:“好、只要能救母亲、怎样都行!” 应见画望向杜知津,杜知津心领神会,从识海中将针囊取出。 她的识海只收着两把剑和送给应见画的一副针。 取出银针,两指按住穴位,应见画深吸一口气,将针扎进去。 银针没入血肉的刹那,周遭忽然寂静,只能听到不断放大的心跳,意图震破耳膜。 怦、怦、怦。 手心一片濡湿,不知是赵终乾的泪水还是他的冷汗,黏糊滑腻,令人几乎握不住针。 他可以吗?他在内心诘问自己。这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如果失败,他将当着杜知津的面沾上一条人命。 况且,他从未医治过心悸,是不是太鲁莽了? 越反问,越动摇,紧绷之下,他退缩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逼退怯意强行将他拉回现实。 怦、怦、怦。 另一道强有力的心跳传来,无声诉说着,她在。 感受着手背的温度,应见画恍如梦醒。 他不再犹豫,下手一气呵成,眼神逐渐凌冽。 最后一针结束,医师姗姗来迟。他起身腾位置,站立的瞬间双腿一软,又被扶住。 杜知津:“阿墨你还好么?” 他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迫不及待和她分享:“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医治心悸的病人,我、我” 他一紧张就想抓点什么,之前都是抓针,这次无针可抓,改为抓她的手。 被他紧紧抓着手不放,杜知津哑然。 哎呀,应大夫也有结巴的时候?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她回握住他的手,掌心并不柔软,却无端让人觉得安稳。 他的心也在无言的安抚中渐渐平静,手指不自觉弯曲,与她贴得更近。 他摸到她的脉络,听见她的心跳。 怦怦、怦怦。 ———— 一阵兵荒马乱后,侯夫人被安置在邻近厢房的榻上,由御医诊候。 当今皇后是赵终乾的姑母,请御医不难。这位姓林的医正在初步诊脉后很是惊讶:“此针法出自何人之手?” 赵终乾紧张地问:“可有不妥?” 林医正摇头,表情复杂:“非也,一针护住了心脉,实乃明智之举。侯夫人已无大碍,歇息一会便能醒。”言罢,他提笔写了张药方,交给一旁的檀云。 赵终乾递过去一个眼神,檀云了然,特意到外间请应见画过目药方。应见画仔细看过,颔首:“是副安神的方子,可以用。” 檀云谢过他,匆匆忙忙跑去煎药,杜知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怎么了?”应见画问。 她坦白:“白天我在侯夫人屋里待了会,侯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檀云两次想喂她吃药,都被小赵阻止了。” “他说那是假药。” “假药?”应见画一怔,细细回想刚才的脉象,“侯夫人身体亏虚,似乎是天生体弱加上生产艰难嘶,貌似还有操劳过度的原因?但并无中毒的迹象。” 当时情况紧急,他忙着扎针救人,来不及多想。 杜知津对侯夫人的病了解也不多,赵终乾很少和她提这些。 此时应见画多么希望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能说话,一句也好。但可惜,那家伙除了“磕cp”的时候会出声,其它时间和死了一样。 最近更是连“cp”都不磕了,也不知道怎么了。 “二位有所不知,此前姨母一直吃着‘仙药’。” 两人沉思之际,一道女声在身后响起。杜知津回头,发现是不认识的人。 应见画倒是对来人的身份有所猜测:“邬姑娘。” 嗯?阿墨认识? 白衣女子莲步款款,盈盈一拜:“邬题这厢有礼。” 听完她的自报家门,杜知津倒有些印象:“你是小赵的表妹?” 邬题微微惊讶,笑道:“正是。乾表哥居然和师姐提过我?” 杜知津挠头。怎么小赵的表妹也喊她师姐?难道做了他的师姐就要做全赵家的师姐?可邬题也不姓赵呀。 她把自己的疑惑告诉应见画,应见画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索性换个话题:“邬姑娘方才说侯夫人吃的是,‘仙药’?” 不怪他有所怀疑,他自己就卖过“仙药”,结果直接让承端郡王父子双双命丧黄泉。 难道琉璃京也有骗子行医? 邬题点点头,解释:“姨母自幼体弱多病,生下乾表哥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时常心悸昏厥。幸亏有仙药,姨母服用后身体好多了,只是略微咳嗽、经不住风而已。” 倒和应见画的诊断一样。但“既然药有用,小赵为何要将其贬为假药?”杜知津问。 邬题苦笑:“你们也看到了,乾表哥与姑父不和,而这药正是姑父求来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幕。 两人对视一眼,应见画道:“邬姑娘可否将仙药予我一观?” 仙不仙的,看过才知道。 闻言,邬题面露难色,纠结:“恐怕不能。仙药珍贵,姑父一月才能求来一粒。墨公子若是好奇,可以去找檀云。” 杜知津:“的确,檀云手上有。” 不过檀云这会忙着煎药,估计没空搭理他们。邬题还要再说什么,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忙迎上去:“乾表哥,姨母醒了吗?” 赵终乾神情疲惫,轻轻颔首,连话都不想说。邬题捏着帕子,担忧道:“若是姨母醒来看到表哥这副样子,一定又要担心了。” “不必和她讲这些。”他打断她的话,目光越过她落到杜知津身上,大步走过去。 “师姐,你没受伤吧?” 他身后,邬题悄悄捏紧了手帕。 杜知津想了会才想起来他为什么这么问:“没受伤。以你爹的身手,我用头发丝都能打过。” 一直在不远处听着的伴竹: 这、这话还是不要转告侯爷了吧 听了她的话,赵终乾笑了笑,周身愁云散去:“哈哈哈哈。也是,我都打不过你,别说他了。” 应见画一哽。 完全不掩饰啊 瞥见身后没了邬题的身影,他压低声音问:“你,能拿到侯夫人吃的药吗?” 提起母亲,赵终乾眼神一凛,语气隐隐有些激动:“你们也觉得药有问题?我早说了!如果那劳什子仙药真的管用,母亲的身体就不会每况愈下!” 杜知津提醒:“也不一定,我们只是怀疑。” “怀疑也行!终于不是我一个人发魔怔了!”他笑容苦涩,叹道,“这么多年只有我坚持仙药无用,其他人都把我当疯子,不得以,我才出京寻药。” “所以你外出根本不是历练?”杜知津另辟蹊径,“难怪身手还不如捕快。” 应见画淡淡睨她一眼,心中郁闷。 她果然还是忘不了陆平。 【作者有话说】 陈醋,越陈越醋() 第56章 上火 ◎一件月白上衣甩到脸上◎ 赵终乾:“不过老头把药看得紧,只让檀云经手。” 闻言,应见画迟疑,指出:“这药煎的,会不会太久了?” 他看过了,那方子的药材并不难寻,林医正估计也急着让侯夫人醒来,开的药只需略煮一煮,按理来说,檀云不该这么久都没回来。 话音落下,杜知津鼻尖微动,神色迟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药味?” 经她提醒,其余人皆是一怔。忽然,赵终乾面色一白:“坏了,这还有侧门!” 几人匆忙返回屋内,屋里没什么人,林医正被叫去给建昌侯看病,只有邬题在榻边服侍。 再加上端着空药碗的檀云。 见他们进来,檀云双手一抖,险些打翻药碗。 应见画微微蹙眉。 安神药是这个味道吗? 赵终乾确认侯夫人并无异样后,转头问檀云:“你喂她吃了那个药,是吗。” 虽然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果然,“噗通”一声,檀云捧着空药碗双膝跪地,颤声道:“大公子,侯夫人不能不吃药您可以怨我打我,但求求您,不要拿夫人的生死置气。”说完,她眼含热泪用力磕了两个头,额角鲜血直流。 赵终乾胸膛剧烈起伏,合上眼不想见她,片刻后气不过又睁开眼,呵道: “你说我置气哈,你是忠仆,你不会害她我是她儿子!难道我还会害她吗!” 檀云不说话,“砰砰”又磕了几个头,一副死谏的模样。赵终乾指着她说不出话,太阳穴突突跳。 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又要晕一个。杜知津抬腿,刚要开口让檀云先出去,侯夫人醒了。 她被邬题搀扶着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但精神比之前好许多。 邬题轻声叮嘱:“姨母,您慢些。” 侯夫人轻轻颔首,缓慢抬起手臂招了招赵终乾。赵终乾立马坐过去,握着母亲枯瘦的手腕,顿时红了眼圈:“娘,都怪我不好,我以后不说那些混账话了。” 侯夫人摸了摸他的脸,露出一个毫无血色的笑:“娘晕倒不是因为你。这都是老毛病了,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娘都习惯了。” 赵终乾狠狠摇头,眼神坚定:“我一定会治好您的。到时候我们搬出去,不住这晦气地方了。” “是啊姨母,为着乾表哥这颗孝心,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邬题附和。 母子姨甥惺惺相惜,一派动容。杜知津看着沉思样的应见画,好奇:“阿墨你是瞧出了什么吗?” 自从进入这间屋子后他就一直保持沉默。 应见画有些犹豫,但还是把心底的想法告诉她:“林医正开的药方我煮过,和屋里的气味有所不同。” “大概是因为檀云用了‘仙药’。” “问题就出在这。”他飞快瞥一眼不远处的几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总觉得,多出来的这味道我闻过。你不是五感异于常人吗?有没有闻出什么特别的?” 他们同吃同住那么久,他配药时基本不避着她,如果“仙药”在他的药方上,她一定能闻出来。 但,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闻不太出。但如果一样的药材摆在面前,我一定能认出来。”她道。 “便是墨公子及时施针救了您的命。林医正说了,那一针便护住了心脉,手法非常人能及。”邬题出声,三人的对话不知为何拐到应见画身上。听闻此言,杜知津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往前站。 病人感谢你呢。 侯夫人移动视线,见应见画与赵终乾差不多大,笑容亲切:“也是个好孩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终乾说,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随便开口。” 若是放在往常,应见画只当这是句场面话,不会真的开口索求,但今天不一样。 “多谢侯夫人,我对那枚‘仙药’十分好奇,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闻言,侯夫人一愣,微拧眉心:“这倒有些难办。仙药每月只有一粒,刚才还被我吃了。小墨公子如果想看,只能等到半月后。” 赵终乾:“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再寻一粒了吗?其他人的府中会不会有?” 侯夫人叹道:“仙药千金难求,谁家愿意随随便便把保命的东西借出去?” 邬题也道:“是了。前头丽妃难产,齐尚书借遍全京才给女儿借到一粒。仙药人人视若珍宝,表哥且宽心再等半月。” 事已至此,应见画也没办法,告辞后和杜知津一起退了出去。 夜宴之后夜幕降临,天边明月高悬,朱楼点灯似北斗。 杜知津仰头看着墨色苍穹,“咦”了一声:“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南星归阵,旦暮春来可现在分明是盛夏啊?” 应见画停下脚步:“你还会看星象?” 她心虚:“呃长老们教过一点,不过我对占星没什么天赋,天水真人才是个中佼佼者。”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想了想,问:“天水真人是不是那个已经闭关多年却被建昌侯‘请’出来教导赵终乾的那位?” 他特意用了“请”,没把话说得太难听,事实上他们都知道建昌侯请的这位真人是假。 她点头,回忆道:“我只见过这位真人两面,最近一次还是五年前若是得他点化,也许我就能看出今晚的天象为何异常。不过更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两人都没再纠结这个话题,毕竟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 地图上的妖、医修前辈羽涅真人,以及突然出现的“仙药”。 纵使奔波半日,杜知津仍未放弃原计划,准备在送应见画回“幽篁院”后翻墙出去。 他嘱咐她小心行事,临走前还塞了包改良后的毒药。这药对宛泽城的幻妖都有用,对付一般的人和妖自然不在话下。 “当心些,别自己闻中毒了。” “我晓得。”杜知津把毒药小心收好,盯着他感慨,“要是真找到了羽涅真人,说不定你能当她徒弟。” 应见画:“我才不要当别人的徒弟,我是我娘亲手教出来的。你快走吧,一会伴竹该来了。” 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噢。”她说完,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恰好伴竹敲门告诉他热水抬来了,他应了声,正准备换身中衣过去,突然,窗户毫无征兆地被人打开了。 杜知津:“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忘记和你说好眠”“出去!”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件月白上衣甩到脸上,她连*人带衣裳摔下窗棂。 好痛 应见画听到她的痛呼,羞赧瞬间变成慌张。他刚要探出窗看看人有没有事,未走远的伴竹听见他的惊叫匆忙赶来,急急敲门:“墨公子?墨公子你还好吗?公子!” 伴竹可是建昌侯的眼线,被他看到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权衡之下,应见画只能选择先稳住伴竹:“无事,只是一只鸟意外飞进来。” “鸟”狗狗祟祟地从窗外探出半个脑袋,丢进来件衣裳后又飞快缩回去。 应见画愣住。 他刚才没穿衣裳? 脑子一片空白,以至于那怪声的【桀桀桀】都不那么奇怪了。 “公子莫怕!伴竹来救你了!”木门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在伴竹破门而入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披上衣裳,吹熄烛火。 烛火明亮,会照见他莫名的脸红。 伴随着“哐当”一声,木门被踹开。伴竹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手持木棍,气势汹汹:“公子,怪鸟在哪?” 他张张嘴,刚想硬着头皮说是自己看错了。倏地,烛火被伴竹重新点亮,一室光明中,一只皱巴巴的鸟站在窗台上,与几人面面相觑。 “啾!” 那鸟叫了一声,振翅飞入夜色。 伴竹抱怨:“墨公子,下次再有这事您收着点,吓死人了。” 应见画怔怔望向窗外,没有回答。 因为脑子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噗,笨蛋舟舟,流鼻血啦~】 ———— 因着昨晚怪声的话,翌日见到杜知津后,应见画格外注意她的鼻子。 盯—— 好像是有点奇怪 他伸手逮住想跑的人,眯起眼:“你是不是上火了?” “啊?也、也许?”杜知津眼神飘忽,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 哼。 应见画在心底轻嗤一声,语气莫名有些愉悦,塞给她一包莲子心:“找侯府下人要些百合,给你煮了喝。” “哦,好。”她顺从应下,歪头看着他,“阿墨,我上火了,你好像很高兴?” 嘴角一直上扬哎。 他剥莲子的动作一停,反问:“有吗?” 他怎么会高兴呢?不过是发现她在看到自己的身体后心火亢盛流鼻血了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看错了。对了,昨晚有什么发现吗?”他调换话题。果不其然,杜知津没再纠结上火的事:“没。我带着地图跑遍了琉璃京,一处没亮。” “总不能是,妖怪跑了吧?” 说完,地图倏地亮起红点,距离他们极近。 杜知津立刻拔出醒月,看着地图上的红点,不解:“居然还在移动?这个方向是,我们所在的这间屋子” 话说到最后,她没了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外面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女声—— “墨公子,您在吗?” 红点闪烁,邬题就在门外。 第57章 联手 ◎她想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呀?◎ 室内一片寂静,应见画脑中思绪翻飞,朝杜知津无声说到: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杜知津不同意,如果真是地图上的大妖,他恐怕又会落入险境。 上次幻妖已经让他身陷囹圄,这次说什么她都不会放人。 门上人影晃了晃,应见画有些着急,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把她往榻上推,一把扯下纱帐。 侯府的卧房分内外两间,内室靠里头,床榻是架子床,罩了一层纱帐,不仔细看看不出里面藏了个人。 杜知津倒在榻上,一脸愕然地听他压低声音说:“是人是妖一会便知。我们约定个词,如果我说‘淮舟’你就出来,行么?” “淮舟”是她的字,此前他从未喊过,绝不会冒失喊错。 说罢,他撩开纱帐,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帐影中。 应见画不愿杜知津出现自有他的考量。他在想,一而再再而三,这些妖怪为什么总是先找到他? 上次不等幻妖回答,杜知津便杀了它,或许这次他能从妖怪口中找到答案。 心里有了成算,应见画将玉簪拔下来藏在袖里,同时拨乱头发假装刚醒。 他打开房门,没有第一时间让邬题进来,靠在门边淡淡开口:“表小姐找我有事?” 邬题欠身行礼,头上的步摇随之摇晃。应见画将她的动作看在眼底,脑中迅速判断:无论从衣着、谈吐还是行为举止来看,邬题完全符合世家小姐的标准。 她贤淑,美貌,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远非之前遇到的妖物能比。 是她隐藏得太好了吗? “今早姨母醒来,嘱咐我送些东西给您。”听到这话,应见画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个食盒,不得不侧身让她进来。 进了屋邬题也没有乱看,她把食盒放到桌上,从中取出一碟清蒸鲥鱼? 应见画瞳孔微缩。 他不会认错,这就是家宴上杜知津给他夹了一筷子的清蒸鲥鱼,连配菜的兰花都一模一样。 时值清晨,厨房怎么会一大早做这个?除非,是她授意。 他想起来了,家宴时邬题特意看了他一眼,难道从哪个时候开始她就盯上自己了? 寒意漫过脊背,他不自觉后退半步,悄悄攥紧玉簪,手指随时能按下机关。 “有劳表小姐了。若是接下来无事,邬姑娘可以回了。” 闻言,邬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生了一双温润的杏眼,眉毛也画成了淡而细的柳叶样式,常理来讲被这样的美人注视着,他应该窃喜才是。 但应见画只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 太像了妖怪和人,眼神,表情,甚至脉搏跳动的规律居然能这么像。 她仿佛察觉到他的紧绷,声音轻柔:“墨公子何必如此戒备?” “我和你有着共同的目的,我们,才是同类。” 话音落下,应见画听到一声很轻的剑鸣,那是杜知津在暗示他,她准备好了。 箭在弦上。 “淮”“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 “淮舟”二字就在嘴边,硬生生被咳嗽打消。他突然掩唇狂咳,借此隐藏内室慌乱的脚步声。 邬题一惊,见桌上有茶水便给他倒了杯。他接过却没喝,怕她在水里下毒。 略缓了缓,他捏着杯子,迟疑地问:“邬姑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余光中,纱帐猛烈摇晃,表示她也很疑惑。 邬题没发现屋内的动静,如常与他对话:“墨公子还不知道?侯夫人很看中木姑娘,已经在挑选黄道吉日,令乾表哥与木姑娘成婚了。” 成婚?杜知津和赵终乾? 见他眉头紧锁,邬题反而笑了:“果然我没有看错。墨公子你心悦木姑娘,对吧?” 应见画:“但这些与你何干?” 他想反驳,想否认,想解释他才没有心悦杜知津。 但杜知津听了会怎么想? 邬题轻笑一声,缓缓举起一双白如脂玉、修长玲珑的手,似叹似忆:“很小的时候,这双手不是这样的。只因为乾表哥念了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便再也没碰过琴瑟琵琶,唯恐它们摧折了。每到冬日,还要特意把手浸在冰冷的泉水里,一浸便是半个时辰。” “然而这都不算什么。乾表哥喜欢游记诗词,我要学;姨母常读佛经,我要学;姨夫喜欢四书五经,我也要学。除此之外,琴棋书画、管家之理等等我都要学。我学了八年,从七岁到十五岁,那时人人都和我说,姨母喜欢我,我会嫁给乾表哥做下一任建昌侯夫人。”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哀伤:“但现在,乾表哥要娶另外的女人,要娶他的师姐墨公子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不怨吗?” 应见画无言以对。 换做他,如果精心策划的复仇没有成功、数年心血付之一炬,他不光会怨,还会恨。 “我想做未来的建昌侯夫人,而你不愿木姑娘嫁与他人。我们何不联手,让事情回归正轨?” 她说得有理有据,完全能解释为什么突然来找他、又说出“我们才是同类”这番话。 可“你有没有想过,木、木姑娘她根本不知道这桩婚事?”应见画忍不住道。 这太荒唐了。虽然他知晓侯夫人有意撮合杜知津和赵终乾,而赵终乾对杜知津也有些情愫,但无论如何,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是道门中人,轻易不会参入尘缘。” “面对泼天富贵也会无动于衷?”邬题摇摇头,看他的目光含着一丝怜惜,“她就是这么哄说你的?” 应见画张张嘴,头一回明白何为哑巴吃黄连,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我答应你,和你联手,你会怎么做?”半晌,他还是决定顺着她的话往下,试图打探出更多情报。 见他终于松口,邬题满意地笑了:“不需你做什么,只要你在申时二刻把木姑娘引到沁云湖边即可。” 末了,她瞥他一眼,又补充:“放心,以己度人,我不会伤害你的心上人。” 应见画很想请她别一口一个“心上人”。杜知津就在里面,以她的耳力什么听不见? 目的达成,邬题没有久留,脚步一拐往侯夫人的屋子去,估计又要侍疾。 该说不说,这位表姑娘对她姨母还是很上心的,虽然这份心里掺了别的东西。 “邬题和你说话的时候,红点消失了。” 杜知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应见画怔了怔,问:“意味着什么?” 她摇头:“不清楚,这只妖诡秘莫测,地图经常追踪不到它。” “那,能不能确定邬题是妖?” 杜知津神色严肃,仍是摇头:“若是下次地图再次亮起,可以,现在不行。” 白忙活一场。 但,应见画瞄她表情,心头一紧,觉得也不算白忙活。 “你会嫁给赵终乾吗?” “不会。”回答斩钉截铁。 喉头一松,继而又泛起阵阵酸涩,像喝很苦的药。因为她说: “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说完,她眨眨眼,严谨补充:“娶也不会。” 攥着玉簪的手渐渐松开,他低着头,看着她身上和自己纹路一样的衣裳,轻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会留恋人世,你将飞往高山、越过云从,站在明月仙宫之上与你的师尊并肩。 我知道你追求什么、憎恶什么,而我刚巧是你憎恶的那种人。 风穿堂而来,吹起两片相似的衣角,耳鬓厮磨。 他忽然笑了。 纵使他费尽功夫和她穿一样的衣裳,他们终归不是一类人。 预言里的此生不复相见,何时会到来呢? ———— 杜知津觉得应见画很不对劲。 在见过邬题之后,他虽然面上未显露,但数月的相处令她笃定,他在失落。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她难以形容,只觉得他对着一片云发呆的时候,她想变成那朵云。 变成云,变成风,变成一粒灰尘,能看到他的眼睛,而不是被他回避。 这种感觉并非第一次出现。她想了想,终于从记忆的角落把它翻了出来。 上次,他穿青色纱衣的第二天,也是这样。 故作不在意,眉目间却全是湿漉漉的雨意。 她想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呀?如果应大夫也是剑修,那她就能用剑修的方法让他重新开心。他们可以打一架,无论输赢,必要时她也可以输给他。 但应见画不是。他喜欢看她看不懂的书,所以她也只能从书里找答案。 翻开那本一路从宛泽城带到侯府的书,第一页,她顿住了。 心上人邬题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她说,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 邬题好像把她当成了阿墨的心上人,难道阿墨在因为这个生气吗? 她不知道。 但一想到这种可能,心里就像积了一层阴云。 ———— 申时二刻,沁云湖边。 杜知津主动提出要来,应见画无奈,只好答应。 邬题显然做足了准备,湖边不仅有他们,还有建昌侯、侧夫人、二公子和三小姐一行人。 看着眼前和家宴高度重合的人员,应见画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这架势又是在湖边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杜知津:“啊,侯夫人和小赵也到了。” 循声看去,邬题和赵终乾一左一右扶着侯夫人,似乎想来此处赏花。两拨人相遇,侧夫人等人向侯夫人行礼,离得远了,应见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杜知津会读唇语,断断续续地替他转述:“昨夜一事有惊无险,侯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仙药有大用,应该多备些听说是那位新来的墨公子救了,啊。” “怎么了?”她忽然顿住,他不解,问。 她:“吵起来了。小赵和他爹又吵起来了。” 应见画暗道不好,抬眼望去,建昌侯神情激动,桥上众人果然开始推搡。好巧不巧,邬题护着侯夫人就在桥边。 “啊!”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尖叫,邬题摔入湖中,侯夫人则被推到赵终乾身边,一脸慌张地喊道:“题儿!终乾,快救救题儿!” “表哥救我!”邬题在湖里挣扎,水花越来越小,眼见就要没了声息。赵终乾不再犹豫,踩上栏杆正要往下跳,突然,一道身影跃入湖中,长臂一捞将邬题拖出水中。 邬题傻眼了。 应见画闭上了眼。 第58章 中药 ◎【嘿嘿嘿,因为你们中药啦~】◎ “哗啦!” 杜知津抱着邬题回到岸上。两人身上湿淋淋的,被夏日的风一吹,本就轻薄的衣衫贴到皮肤上,虽不冷但也不舒服。杜知津正想动用灵力蒸干衣物,肩上突然一沉,赵终乾匆匆赶来,解下外衣替她披上。 她思忖几秒,觉得怀里的邬题更需要这件衣裳,便用衣裳把她裹住。 如蚕蛹般动弹不得的邬题:“咳、咳咳乾表哥,姨母如何了?她没事吧?” 说这话时,她纤长浓密的睫羽似雨淋般垂着、泫然欲滴,一双眼饱含水汽,氤氲柔波。白皙的面庞因受惊泛起薄红,乌黑长发一路贴着修长脖颈,楚楚动人。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依恋。此情此景,杜知津觉得她不该在现场,于是默默把蚕蛹放下,准备溜回应见画身边。然而她才有动作,便听到赵终乾说:“师姐你还好么?”?她好得很啊,她从十岁起就下河摸鱼给师尊加餐,别说建昌侯府这小巧玲珑的池塘,就算是东海也奈何不了她。 赵终乾语毕,杜知津明显感到蚕蛹,啊不,邬题在盯着自己后脑勺。她想了想,到底没说这点水淹不死人,毕竟邬姑娘就一副随时可能被淹死的模样呀! “我没事,还是先看看表小姐吧。”她道。 缓过劲的侯夫人由檀月搀着小步跑来,见她和邬题都无大碍,转着手中佛珠闭眼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姨母啊!”邬题扑进她怀里,像是扯到了伤口,痛呼出声。侯夫人紧张道:“快!快去请大夫!对了,快去请墨公子!” 赵终乾附和:“好,我这就去”“不必兴师动众,我在。”应见画从角落中走出,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邬题和杜知津面前。 侯夫人紧紧抱着外甥女,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邬题身上还披着赵终乾的外衣,旁边两个贴身侍女急得团团转,一个给她递熏炉,一个在那抹眼泪。反观杜知津,她身侧什么人也没有,这儿人太多,她不好施展法术,只能任由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发丝饮着水珠,一滴滴沿着脸颊往下落。 察觉应见画在看她,她朝他笑了笑,一惯的没心没肺。 他却忽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她发丝上的水珠有了实质,重若千钧地砸在他心上。 杜知津,他们不是爱你吗,为什么会甘愿看到你这样? “墨公子、我们家小姐可还好?”见他久久不言,侍女以为邬题抱恙,脸色煞白。 他回过神,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一枚银针,淡淡道:“表姑娘受惊了,扎一针便好。” 邬题看着他手里指长的银针,瞬间觉得自己哪里都好:“姨母、我其实没”“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怕大夫扎针?题儿乖,等你好了让终乾带你去静恩寺去去晦气。” 她还想再说什么,应见画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针下去,人晕了。 ———— 建昌侯对邬题落水的事情大发雷霆,不仅罚了建造石桥的工匠,还罚了赵终乾一个月的禁闭。 但赵终乾何许人也?他跟杜知津学了许多天的功夫,降妖除魔不行,翻墙还是行的,当天下午就溜出祠堂摸到了漱玉斋。 “好巧,墨公子你也在?”他猴似的从窗外荡进来,应见画闻声瞥他一眼,将药碗放到桌上,轻嗤一声:“一个德行。” 他说杜知津怎么那么喜欢翻窗,原来是和赵终乾学的,真是近墨者黑。 赵终乾不知道自己哪儿又得罪他了,注意力被散发着浓浓苦味的药碗吸引:“师姐你果然受伤了!都怪老头,不然我早来看你了。” 杜知津嘴里含着药,不方便出声回答,只能摆手。 噫,好苦。 她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角,眨巴眨巴眼,试图通过眼神交流。 阿墨,好苦。 “苦就对了,吃到苦头你才会长记性。”应见画冷冷扯回衣袖,冷冷开口,冷冷拿出山楂球。 杜知津得偿所愿。 山楂的酸甜冲淡嘴里的苦味,她嚼嚼嚼,问赵终乾:“你不去看表妹?” 赵终乾怔愣一瞬,眸光渐渐黯淡,看着她欲言又止。 嗯?盯着她做什么? 她企图从应见画那得到答案,然而他只低头摆弄药匙,并不与她对视 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半晌,赵终乾深吸一口气,道:“抱歉师姐我不知道表妹她会那么做,还把你牵扯进来我,我以为她不,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她,我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他狠狠抓了把自己的头发,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纠结和痛苦中。杜知津勉强听明白了一点,他应该知道邬题找了应见画的事,不然不会对她道歉。 她犹豫一会,忍痛割爱,分给他一颗山楂球。 并假装没发现阿墨在瞪她。 “你真的不知道表妹想要什么吗?”她道,“我知道哦。” “她想嫁给你。” 应见画放下喝茶的手,突然发现他对杜知津的了解又多了一些。 她对自己不在乎的事,有一种天真的残忍,比如现在。 她不知道赵终乾喜欢她,纵使少年很少隐瞒脸红,但她的时间那么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根本无暇顾及那片刻的心动。 当赵终乾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时,她当然关心他,就像关心红花、绛尾、陆平。而当赵终乾有了具体的身份,成为建昌侯府的小侯爷、爱慕她的某个人,她又突然变得“漠不关心”。 她的心很大也很小。大到包罗万象、怀有天下,小到装不下一个具体的人。 “她想嫁给你,并且不知为何误以为我会和你成亲,认为我取代了她的位置。”杜知津的语气充满不解,仿佛在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好好和她解释一下,这样她也能少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 阿墨同她说了,邬题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想借此和赵终乾亲密接触云云她就说嘛,偌大的侯府肯定会上演这样那样的故事! 不过,自己成为话本配角可就不好玩了,还是让小赵早早和表妹解释吧。 她自认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接下来可以谈正事了。殊不知短短的一番话,令赵终乾百感交集。 同为男人,同为被杜知津“拒绝”过的男人,应见画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无措的、不甘的、悲伤的、哀怨的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赵终乾喜欢她才多久?怕不是一场雪便能覆盖。 “我我会和她说的。”半晌,赵终乾艰难开口,眼神里的难过几乎要溢出来。偏偏杜知津不知内情,还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要阿墨给你扎”“咳,我又不是御医,什么病都会治。”应见画觉得他此时岔开话题简直是菩萨行为,他拯救了一颗岌岌可危的少男心,侯夫人不应该拜金身,应该拜他。 “正事要紧。” 被他提醒,杜知津回过神,正色道:“对,你来得正好。阿墨觉得仙药的味道很熟悉,但不是随身携带的药物中的任何一味,想问问你有没有王府药阁的钥匙?” 其实没有钥匙也没关系,她会翻窗。但阿墨坚持要和主人家说一声,否则不告而取是位偷。 赵终乾自然没有问题。阁堂的钥匙虽然不在他身上,但可以找侯夫人要,横竖侯夫人也不会过问:“我就说师姐你落水引发旧疾需要用药。” 应见画点点头,为了万无一失,还写了张药方给他。 赵终乾拿了药方,扒拉着窗台,踌躇:“那个师姐,你真的没事?” 杜知津觉得奇怪:“当然没事。你们家池塘浅得半条腿就能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要是不信,今晚,不,明天早上吧,我们再比划比划?” 这下赵终乾彻底信她没事,期期艾艾地走了。 他走后,她凝望着窗台,沉默良久。 应见画内心咯噔一声。 该不会她忽然开了情窍“阿墨你说的不错,翻窗确实是个坏习惯。” 她重重拍了拍窗棂上硕大的两个脚印,不太高兴:“脚印也太难看了。” 应见画:“嗯。” 还好。差点金钱cp是真的了。 ———— 是夜,建昌侯府药阁。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矫健躲过巡逻的侍卫。 杜知津藏在阴影里,小声问满脸警惕的应见画:“阿墨,我们不是有钥匙吗?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而且他的动作还这么熟练。 应见画:“说的也是,我们直接过去吧。”糟了,把建昌侯府当成承端郡王府了,希望她没察觉吧 面对角落中蓦地出现的两个人,侍卫显然惊了一下,在他们出示钥匙后仍然表示怀疑。 应见画蹙眉,正欲上前理论一番,杜知津掏掏掏,掏出一枚令牌。 见了令牌,侍卫不再阻拦,恭敬地替他们打开药阁的门。 “令牌是小赵给的。”她说。 应见画心情有一点复杂。 如果他没猜错,这枚令牌应该是管家玉符,平常由侯夫人掌管,赵终乾居然就这么把它借给杜知津难道侯夫人还没有放弃? 撇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和杜知津兵分两路寻找可疑的药物。 侯夫人常年生病,建昌侯府的药阁足有两层,贮存了许多罕见的药草。 然而粗略闻下来,没有一味药和那日仙药的味道相近。 杜知津速度比他更快,也说二楼没有。 “不应该啊就算仙药的配方不为外人知晓,那也不过是因为炮制方法、药材的比例保密,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味药。” 她安慰:“再找找,说不定气味不明显。” 于是两人一起细细搜寻。倏地,杜知津鼻子动了动,好奇:“这是什么味道?” “在哪?”他忙问。 她循着气味的方向,用醉岚从砖石后撬出一个药包。 她搓手,兴奋:“藏的这么严实!肯定就是它了!你闻闻。” 应见画拆开药包抓起药材,放在鼻子下细嗅,沉吟:“不对,不像是仙药,倒像是” “嗯?像什么?哎阿墨,你的脸好红啊。”杜知津伸手戳了戳他脸颊,触到一片滚烫。 应见画不满地瞪她一眼:“还说我呢,你的脸不也是。” 她笑起来,唇瓣竟然在黑暗中泛起水光:“我也觉得,这药阁好热啊。” 热? 忽地,一道声音在脑海响起,笑得流氓: 【嘿嘿嘿,因为你们中药啦~】 第59章 察觉 ◎杜知津,抛去这份恩情,你爱过我吗?◎ 中药?中哪种药?是他想的那种吗? 霎时,某些深夜才会翻开的书籍浮现脑海,枯燥的文字忽然鲜活起来。 相拥的、交错的、窒息的应见画死死咬住下唇,预防自己发出不雅的声音。他缓慢而艰难地吸入空气,夏夜燥热,再加上两人挤在一起,药阁瞬间变成火炉。 “你离我远点。”嘴上这样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应见画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杜知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呼吸相闻。 她懵懵懂懂地凑到他颈侧嗅了嗅,像头小兽般,薄唇开合语调轻快:“阿墨,你、很好闻。” 语气笃定不含丝毫旖旎,偏偏夸赞的内容让他恍惚。 这不是她第一次用“好闻”形容他。在不久前的夜晚,他穿青色纱衣的那晚,她也曾这样形容。 只不过那次,她拒绝了他。 应见画内心倏地冷静,躁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挣扎。 这次,她还会推开他吗? 他望向她眼底,这双向来平静如无风湖面的眸子终于荡起涟漪,而他的倒影正在涟漪中央。 此刻,她因他泛起波澜,杜知津因为应见画踏入并不高明的陷阱。 舟舟、她是渡他的舟。 杜知津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好奇怪,怎么会这么奇怪?身体里像有一座火焰山,她的灵魂赤脚踩上去,脚印一旦落下就会蒸发。 眼睛也似蒙了层白茫茫的雾,世间万物模糊不清,视野一片荒芜寂寞。 忽地,她感受到隐隐的清亮与光亮,忍不住抓住。 清泉在眼前,灯楼在眼前,只要向前一步捧起他、攀上他,干涸的河会鲜活,迷航的船能归家。 可,他为什么停在那?为什么无动于衷? “阿墨”她不满地用脑袋撞了他一下,说不出别的话只会一直喊“阿墨、阿墨”。 但他应该明白呀,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们、他们不是一直很默契吗? 灯楼闪烁,似乎在熄灭边缘,白茫茫的雾散去,黑夜将临。 意识溃散之前,她听到高亢的剑鸣与一句很轻很轻的咒。 一如她曾经对他说的那样。 “好眠。” ———— 漱玉斋的小药炉一天之内第二次启用。赵终乾一边看着火候,一边不住回头。 榻边,应见画正守着沉睡中的人,他自己也一言不发,像樽泥雕。 赵终乾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与疑惑,鼓起勇气问:“墨公子,师姐她”然而声调才高些,便引来淡淡一瞥。轻飘飘没什么分量,但无端令人胆寒。 他立刻住嘴,压低声音弱弱道:“你们这是遇到了什么?师姐怎么会昏迷?” 在他的印象里,杜知津是能够单挑幻妖的存在。他家药阁中到底有什么,竟比幻妖还厉害? 听到这话,应见画才从泥雕变回活人,抬手扔给他一包药。赵终乾好奇,刚要拆开闻一闻,便听到一个惊雷般的消息:“那是椿药。” “椿药?!” 这次音调高了却没挨瞪。应见画敛下眼睫,道:“是你那好表妹给你准备的。” 赵终乾瞪大了眼:“怎么可能?邬题她哪里来的这种药?” “怎么不可能?”应见画盯着他,冷冷道,“这药藏在砖后,位置隐蔽,不费一番功夫根本找不到,普通医师和药童在里面待久了肯定会被怀疑。而只有钥匙是进不了药阁的,必须同时配有管家玉符,你猜,侯夫人病重时,是谁掌着令牌?” 赵终乾张张嘴,无话可说。 邬题亲口说过,她在建昌侯府待了八年,学了八年的管家之术。她那么得侯夫人疼爱,拿到管家玉符简直轻而易举。 “沁云湖落水只是一计,你再猜猜这一计不成还有没有下一计?” 他的话一字一句砸在赵终乾心上,让他措手不及。 终于,他回过神,找到一丝破绽:“可这都是你的推测,你没有证据。墨公子,我不是不信你,我也很担心师姐,但”“此事还牵扯到你母亲对吗?” “而在你心里,她当然没有母亲重要。” 应见画口吻如常,像在陈述一件最普通的事,赵终乾却如坠冰窟。 屋内沉默片刻。半晌,他反问:“难道墨公子心目中,师姐是唯一?” 在他心中,她是唯一吗? 应见画问自己。 此前他或许不敢回答“是”,但今时今日,他忽然有了底气。 因为他推开了她。 修道之人不得掺尘缘、乱因果,他一直记得后果。 轻则前功尽弃心魔横生,重则泯于雷劫魂飞魄散。 从前,他曾因一己私利试图桎梏杜知津,现在他才惊觉过往行为多么愚蠢。 他曾经只差一点就毁掉她。 像一株藤蔓,依附她、缠上她,最后绞杀她。 而他知晓她原本的轨迹。他是恶的一面,她与他此生不复相见,所以她会追随前人步伐登上云巅。 他们本就是两类人,这是连绛尾都明白的道理,而他竟如此愚笨。 应见画说完“是”之后很久都没说话,静静望着某处。赵终乾看去,发现他在看杜知津的一把剑。 巨大的愧疚将他淹没,也许还夹杂着些微不甘与悲伤,不过那些情绪都不重要了。他哑着嗓子问:“那,你有办法让师姐醒过来吗?” 应见画摇摇头:“此并非普通的药。邬题知晓你是修道之人,寻常的药物不起作用,于是寻了能够化于灵气的药。灵气愈深厚,药效越厉害。” 闻此,赵终乾就算再迟钝也能发觉不对:“这种药岂是等闲能*够得到?” “莫非”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心头,他愕然,对上应见画默认的眼神。 药仙药那个神医。 他身形不稳,脚步有些踉跄,思绪却一派清明:“难怪如果只是我爹一人之言,娘根本不会相信但要是加上邬题、邬题是她最亲近的小辈,若是她也劝了,我娘肯定会放松警惕,而她经常夸赞仙药。”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明白。我娘待她不薄!”赵终乾赤红着一双眼,眼里满是震惊与疑惑。 应见画看了眼榻上双目紧闭的人,不再隐瞒:“琉璃京有大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昨日,邬题曾到幽篁院寻我。她靠近的瞬间,大妖动了。” 他无视赵终乾逐渐崩溃的眼神,声如惊雷:“你确定邬题一直是你记忆里的,表妹?” ———— 杜知津又做梦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上一次做梦还是在和霍白饮酒后。 她大醉一场,久违地梦到了师尊,还对应见画说了梦话。 于是醒来被逼发誓此后不许饮酒。 但后来她还是偷喝过一回,奇怪的是那次她既没醉,也没做梦。 所以自己做梦的缘由是什么? 思索间,杜知津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小屋,梦里她一手提剑一手提鱼,正步履轻快往村里走去。 哎?这次居然梦到了武陵村? 除等闲山之外的梦还是头一遭。她觉得稀奇,飘到“自己”身边,偷偷戳了下鱼。 鱼还蛮逼真的嘛。 “阿墨!你看我捉到了什么?今晚可以吃鱼!” 梦里的“杜知津”推开柴扉,应见画在灶边烧菜,听到她的声音也没分出心神,只让她把鱼鳞刮了。 “好嘞!”“杜知津”应下,举起剑收拾鱼鳞。杜知津神识在院里转了会,发现屋顶不是茅草而是瓦片,结实严密,再也不会漏雨。 靠着黄家的那边圈了个鸡圈,她一直想在那养鸡,因为泥土松软蚯蚓多,可以喂鸡。炊烟升起,一条缩小版的小黄跑到“杜知津”脚边撒娇,而“她”瞅了眼屋里,偷偷丢了块鱼内脏给狗吃。 这一幕十分温馨,是她曾经向往的田园生活。 但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出不对。 还在武陵村的时候,她会喊“阿墨”吗?不都是喊应大夫的吗? 而且,为什么只有醒月没有醉岚?醉岚还在潭底吗? 仿佛觉察到她的怀疑,原本平静的梦境开始变得诡异。她看到“杜知津”日复一日的上山下河,劈柴、捉鱼甚至做木工,唯独没有练剑。 旁人总喊她“木姑娘”,连红花也如此。红花依旧和自己玩得好,但她从来不会说:“姊姊你好厉害!” “杜知津”就像土生土长的武陵村人一样,和应见画过着安贫乐道的生活。 他行医问诊,“她”耕种渔捕,日子如流水般滑过。 不。杜知津在心中喊道,事实并非如此。她分明带着阿墨离开了武陵村,梦里怎么会是这样! 随着心绪波动,梦中画面再度变幻。虎穴潭上风起云涌,一道惊雷劈下,仙人乘云而至。 那是师尊。 醉岚自潭底飞至师尊手里,而“杜知津”手持醒月,两两对立。 她和师尊站在对立面?怎么可能! 然而梦境并未因此停下,她看到师尊降下雷霆,而自己护着应见画左支右拙。 师尊道:【是你蒙蔽了她。】 谁?谁蒙蔽了她? 【她不该在这里,你用恩情强行留下她,已经乱了因果。】 【现在,一切该恢复原状。】 话音落下,云雨滂沱,电闪雷鸣。 潭中似有龙影出现,很快消弭在雷雨中。 她看到,应见画倒在自己怀里,泪如雨下。 他问,杜知津,抛去这份恩情,你爱过我吗? 第60章 心意 ◎察觉心意之后要做什么?◎ 纱窗斜阳,应见画在桌边小憩,被她惊醒。 见她额角沁出细细的汗,他以为椿药的药效还没过,慌张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杜知津尚未从梦境中缓过神来,此时乍见他,竟与梦中奄奄一息的人逐渐重合。 他嘴角带血,瓢泼大雨下身躯渐渐没了起伏。冰冷雨水模糊视线,顺着她的发梢汇聚,滴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问她,杜知津,抛去这份恩情,你爱过我吗? 爱? “我这是怎么了?”她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忍痛问。 应见画:“你中了特殊的椿药,修为越高越容易中招。” 她恍然。 难怪,难怪她会做那么奇怪的梦,颠倒混沌不知所云。 她长舒一口气,正想和他分享自己做了噩梦,瞥见应见画暗含担忧的眉眼,突然顿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椿药无非是放大了人心中的谷欠念。她梦见了阿墨,是否意味着她对他有谷欠? 不不不。杜知津猛地甩头,想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甩掉。 她在心中默念:他们是患难与共的同伴、是彼此信任的搭档、是相互扶持的挚友,总之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得关系!她怎么能、怎么能 “甩头做什么?头痛?”一双手捧起她的脸,掌心柔软得像新晒的棉絮,扑面而来一股熟悉的药香。 应见画垂首与她额头相抵,似乎在用这种方法检查是否发热。 好近 她看到他微蹙的眉头、因忧思而垂下的眼帘,还有紧抿着的唇角。 全都是牵挂的证据。 从一开始杜知津就知道他样貌出众,并为此小小出丑,因为看呆了扯开伤口。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啊,原来阿墨是可以成为道侣的人。 道侣。 和爱。 确认她并非热症后,应见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他只当她余病未消,叮嘱:“发发汗就好了,夜里记得关窗,虽是夏日也不能贪凉。” 他絮絮说了好些,发现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免愠恼:“你有在听吗?” 杜知津“啊”了声,目光游移:“有的有的。” 这副样子,明显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她现在是病人不能置气反复几个吐纳后,他道:“那好,你再睡一觉,醒来让侍女告诉我一声,我有话和你说。” 关于邬题可能与仙药有关的事。 “嗯。”她一口答应,仍旧没有看他 应见画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索性不再折磨自己,放下东西走了。 确定他走远了,杜知津才恢复目视前方。 有点好奇他留了什么东西,药吗? 她下了榻,窸窸窣窣地挪到桌边,想着只要是阿墨给的,再苦的药她也喝了! 可桌上的东西与苦涩毫不相干。 是一颗颗洗净的山楂。 ———— 发觉赵终乾“越狱”后,建昌侯愈挫愈勇,在祠堂外增加了十倍人手,下令严防死守,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 但显然,出身等闲山的杜知津比苍蝇还无孔不入。她只是一个纵身,便越过十数侍卫,成功潜入戒备森严的祠堂。 赵终乾跪得昏昏欲睡,她一来,顿时睡意全无。 “师姐!”他惊喜道,膝行几步,语气暗含期待,“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杜知津:“可以是。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师尊曾经教导她,修行最忌讳不懂装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囫囵吞枣是不行的。此外,师尊还说过,今日事今日毕,有问题不可拖延到明日。 于是,在苦思冥想许久仍不得要领后,她决定请教赵终乾。 毕竟赵终乾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情爱方面他懂的肯定比自己多。 第一次被师姐请教,赵终乾受宠若惊。他正襟危坐,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请问!” 如此郑重,难道要和他探讨武功心法?还掏出了一本书页臃肿的古籍!莫非师姐终于决定收他为徒? 敬畏之心油然升起,他昂首挺胸,双手握拳暗自打气。 他准备好了! 然后他便听到—— “这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什么意思?” 敬畏之心荡然无存。 赵终乾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啊、啊?” 杜知津耐心重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遇到不懂的问题,第一反应当然是从书中寻找答案。可书里写得太晦涩,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她不明白。 看,赵终乾也被难住了。 她忽然欣慰不少。 最初的震惊之后,思绪稍稍回笼,开口却仍有些磕绊:“师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是、是替朋友问的?” 杜知津:“没,我自己想问。” 他倒吸一口凉气:“那,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是对谁情不知所起吗?”不等她回答,他又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我” 他苦笑。 反正,不会是他。也对,他连把师姐当成唯一都做不到,谈何其它? 他还是太差劲了。 杜知津挠挠脸,难得有些羞涩:“嗯,这人你也认识。” 赵终乾愣住。 他认识?他认识的人莫非,是墨公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感情不知因何而生,可能始于微末、可能始于初见。而等你察觉的时候,它已经深厚难挡。” 她点点头,陷入沉思。 那她是何事喜欢上阿墨的?王府?宛泽城?客栈?还是更早的武陵村。 她剖开自己的心,朝里面探头探脑。 吃饭的阿墨、喝水的阿墨、看书的阿墨、写字的阿墨、熬药的阿墨、砍价的阿墨喜怒哀乐各异的他,被她用眼睛摹成画,一幅幅挂在记忆里。只要稍加回想,便历历在目。 原来这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又觉得,其实理解情爱很简单,就和呼吸一样简单。 她又问:“之后呢?察觉心意之后要做什么?” 《霸道仙人》写的是“先婚后爱火葬场”,她猜“火葬场”可能是“轰轰烈烈”的一种表达。不过这词不太吉利,她不决定效仿。 赵终乾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要教喜欢的姑娘怎么去喜欢别人! 他悲愤望天,哀伤道:“师姐求您别问我了。” 杜知津:“你也不清楚?那好吧,我自己琢磨。”说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修炼不行,这方面也不行,太惨了。 赵终乾只盼她早点离开,自己好默默流泪,祭奠还没开始就逝去的爱慕。然而不过片刻,她又回来了。 他眼中重燃希冀。 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的梦又一次破碎。 杜知津拎小鸡似的把他拎起来,边翻墙边说:“忘了带上你了,阿墨说有要事商议。” ———— 伴竹觉得今天的墨公子很奇怪。 以往,他要么是在房里看书,要么是在配药,要么磨墨画画。但今天,他坐在竹林的凉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还时不时掏出一片竹叶,沉默不语。 但伴竹的眼睛并不好,隔着老远只能依稀看出那片竹叶的形状。 长而细,末端有一横一竖的凸起,像把剑。 他正纠结要不要把事情上报侯爷,院外蓦地响起一阵刺耳的猫叫,他忙向应见画告辞,快步朝屋外走去。 应见画也听到了猫叫,正欲一同去,耳畔传来杜知津的声音:“是我。” 他一喜,转身看到她身后的赵终乾,眼底的雀跃淡了些。 “都到了?进去吧。” 杜知津跟着他进了屋,看看窗子又看看门,满脸期待。 她今天没走窗户!特意走的门!门! 书里写了,想要打动一个人,首先要改掉坏习惯,然后展现自己的优点。 打动阿墨的第一步,从不翻窗开始。 赵终乾不解:“师姐,门上有什么东西?” 她咳嗽几声,道:“你不觉得这门,很好走吗?” 赵终乾:“可门,不就是用来走的吗?” 杜知津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何其愚钝,何其愚钝! 应见画把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铺宣纸的动作一顿。 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也能高谈阔论么 摒弃无端酸涩的心情,他出声唤回二人的注意:“今天地图有反应吗?” 闻言,杜知津收敛神情:“不曾。” 他颔首:“我猜也是。我给邬题开了药,她会昏睡一整天。” 杜知津微怔:“你的意思是,能够确定大妖和邬题有关?” 赵终乾把之前应见画的猜测复述一遍:“两种药特殊,偏偏都绕不开她。” 自从应见画提出那个猜测后,他便不再以“表妹”称呼邬题。 杜知津花了点时间捋清来龙去脉。半晌,她皱眉:“如果此妖不断附身于人,倒能解释得通为何地图总是时闪时灭。可你离家一年有余,不清楚的细节太多。我们如何得知仙药与妖物联系起来?我们仍不知仙药的异样在何处。” 之前她一直以为妖是妖,药是药,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邬题,但仅凭一人无法串连一切。 “这点,我或有眉目。”应见画出声。他看着杜知津,照着脑海里那个声音道:“妖血。” 【妖血馒头。】 “你还记得曾有人用绛尾的血做妖血馒头,并扬言可治百病吗?” 茅塞顿开。 赵终乾还处于懵懂状态,杜知津却思绪清明:“有道理你我都觉得那味道熟悉,却没能在药阁里找到。因为那根本不是寻常草药是妖血!而我闻不出也说得通,越强大的妖怪越懂得藏匿自己的气味,月圆夜过去它必然实力大增,隐藏的手段也更上层楼。” 抽丝剥茧,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应见画总结:“所以这是一只会附身、懂药理、还懂得筹谋的妖。” “可,世间真的有这么像人的妖吗?常言智多近妖,我却觉得像人的妖更可怕。”听完他们的分析,赵终乾忍不住胆寒。 杜知津:“这也是一个疑点。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有什么妖懂药理。” “如果懂药理的不是妖,是被它附身的人呢?” 她一愣。 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赵终乾。 “小赵,你可知那位神医姓甚名谁?” 赵终乾还沉浸在妖“智多近人”的巨大震惊中,闻言缓缓道:“我知道。这是位同天水真人一起出现的大师。” “羽涅真人。” 【作者有话说】 六十章才开窍的舟舟:开窍和呼吸一样简单 60-70 第61章 抽丝 ◎诸天神佛,有没有哪一位能够救她的孩子?◎ 天水真人,杜知津口中闭关三十年的大前辈,仅在五年一度的大典上以神魂形态出现。而在赵终乾口中,这位真人分明一年前还在教导他引气入体。 “大概是三年前,母亲病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姑母派来的御医只说这是生下来就有的顽疾,治不好。可突然有一天,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枚丹药,母亲吃了居然当真好转,之后便靠着每月一枚的仙药续命。” “我后来才知道,老头结交了等闲山的两位真人,一号羽涅,一号天水。羽涅真人擅药理,制的仙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此药难得,每月只有寥寥几颗,所求者无数。天水真人擅观星卜卦,预言之事十逢□□。我从没见过羽涅真人,只见过天水真人,次数也不多,离家前一年拢共见过两次,他教了我些炼气的法子。” 说着,赵终乾面露茫然:“他教我的时候我也能察觉到不对劲,可我只当天水真人不善此道,没想过他会是假的。” 毕竟,谁会怀疑呢?这可是冒充名满天下的等闲山仙长!随便一个知晓内情的弟子就能戳穿。但奇的是,三年来当真无人揭穿。 应见画看向杜知津:“你是怎么想的?” 外界对等闲山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却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仙凡有别,他们就像两片毫不相干的湖泊,各自有各自的涟漪。但现在,一条暗河把他们牵连在一起,两片湖泊渐渐融为一体。 她沉吟半霎,说出自己的看法:“其一,宗中有规,金丹以上者才可独自下山历练,而每年能突破金丹的弟子寥寥无几。其二,规在身,等闲山弟子一般不会与人交涉,通常是杀了妖就走。琉璃京有龙脉与前辈们设下的法阵,几乎没有妖怪,所以我们一般不往这边来。其三,羽涅真人常年在外游历,连钧老都不清楚她的去向,此时若有人冒出来亮明身份,除非羽涅真人本人出面否认,否则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她不是。” “一旦人们认同‘羽涅真人’的身份,那么随之,天水真人也会一同被认可。” 听完她的解释,赵终乾瞠目结舌:“所以只要胆子够大,确实能冒充等闲山的仙长?” 应见画不赞同:“你现在会有这种想法,无非是因为你已经知道内幕。但从前呢?从前你对等闲山一无所知,其一其二其三的条件根本无从得知,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连连摇头。 别说让他冒充仙长了,当初他吹牛自己是等闲山弟子,三两句话便被杜知津拆穿。不过如此说来 “那妖,岂不是对等闲山了如指掌?” 两道目光齐齐投向杜知津。她眉峰紧锁,沉默不语。 应见画眼神示意赵终乾先别说话,他自觉闭嘴,蹲到角落去抓耳挠腮。 应见画同样在思考。 疑点太多了妖是什么妖?它的目的是什么?羽涅真人为何会被附身?又为何偏偏盯上了建昌侯府?还有,琉璃京既然有阵法,它是如何进入的? 忽地,他回忆起在城门外,杜知津说的一句话。 她说比她上次来时戒备森严 “你上一次来琉璃京是几年前?”他问。 她下意识回答:“四年前,那时我刚下山。” 话音落下,应见画的心猛地一跳。 是巧合吗?一个四年前,一个三年前。她前脚离开琉璃京,那妖后脚便来了。 经他这么一问,她显然也想到这点,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应见画:“这只妖很谨慎。” 杜知津望向窗外渐昏的天,语气平静:“管它筹谋多久,遇上我,定教它有来无回。” ———— 赵终乾作为唯一的亲历者提供了许多细节,将两个假真人的来龙去脉一点点拼凑完整:“天水真人长得就和话本里写的道长一个样,须发花白、眼神矍铄、仙风道骨,乍一看真能把人唬住。” “老头其实不太信神神叨叨的东西,但待这位真人还是不错的,起码我见的那两回恭恭敬敬。当时我就好奇,以为他因着母亲的事转性了,现在想来该不会他也被附身了吧?” 杜知津:“它不能随意附身于人。第一天我就检查过了,琉璃京的镇妖法阵完整,没有被破坏的迹象。法阵之下妖与人同,妖力大打折扣,附身的条件肯定极为苛刻,不然地图的反应不会时有时无。” “地图是对妖力起反应吗?”应见画问。 她点头:“对。我猜测附身之术会消耗极大的妖力,与之相对应,在附身结束之后,施术者会陷入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赵终乾猛地拍桌:“岂不正好?趁它病要它命!它刚附身过邬题,现在是虚弱的时候。” 假药终于有了些眉目,他恨不能现在就把那两个人假真人揪出来,让其他人看看孰忠孰奸! 应见画他泼冷水:“你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我们能确定所谓的羽涅真人是假,你知道她藏身何处?” 一句话让赵终乾偃旗息鼓。他泄气:“可离老头下回去拿药还有半月。难道这半月里我们就干等着?” 当然不可能。 杜知津摇头:“它们蛰伏了三年,布局已久。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时辰后会得逞,我们不能等。” 可眼下他们对两只妖所知甚少。它们的意图、种族、谋算一概不知,谈何阻止? 此时此刻,应见画多么希望他脑子里的东西能再说几句,只言片语也好。 他尝试着在脑海里呼唤,皆无回应。 别无他法,三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捋线索,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线头。 应见画用笔蘸墨,在纸上写到:“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最近一次附身它附到了邬题身上,而那之后邬题的表现完全合理,礼仪、表情、措辞无一露馅。” 杜知津作证。 虽然初听闻邬题的话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后回想,她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表小姐”的身份。 “我们是否可以推论出,附身可以获得身体主人的全部记忆。这样一来,此妖精通药理也说得通了。” 赵终乾提出疑问:“那目的呢?既然附身一次所耗巨大,它为何选择邬题?” 这也是杜知津纠结的地方。 是啊,附身一次要消耗很多妖力,而且时效短,妖操控邬题的身体接近他们,为的是什么? 她想到了幻妖。 两只幻妖都不约而同地对应见画下手,难道这只附身妖也一样? 不能让赵终乾继续问下去。 她忽然伸手取走应见画握着的笔,在“邬题”旁边写上“侯夫人”三个字:“我好像瞧出了些端倪。” 赵终乾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忙问:“什么端倪?” 墨痕向下,笔锋一转,写出个“檀”字。 “檀”他喃喃,仍旧不解其意,“怎么了?” 应见画看了杜知津一眼,出言解释:“我院中的小厮叫伴竹,语出‘静伴清风摇竹影’。她院中的侍女叫秦香,‘秦女金炉兰麝香’。侯爷是个风雅人,给下人取名无不引经据典,你的名字更是意义非凡。唯独侯夫人的身边的三位是‘檀’字辈,自成一派。我想问,檀云檀月檀雪原本就叫这个名吗?” 没料到应见画观察得如此仔细,赵终乾先是一怔,继而道:“不是。原本三位姐姐和其他人一样,名字都很书卷气。但一年多以前,我娘忽然给她们改了名,从檀字。” 但,主人家心血来潮个奴仆换个名字,不是很正常吗? 放在别的府上或许正常,但建昌侯府就很微妙。 杜知津:“改从檀字是因为侯夫人信佛吧。你说你爹建昌侯不喜欢”顿了顿,思及自己也是“神神叨叨”中的一员,她换了个词,“不喜欢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想必侯夫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礼佛的。” 赵终乾佐证:“是,我娘从前和老头一样,不信这些。好像确实有点奇怪,怎么就突然性情大变了?” “久病缠身,想要找个寄托无可厚非。可我娘分明知道仙药出自‘羽涅真人’之手,就算要寄托,不该崇道吗?”他反应过来,小声嘀咕。 “你等我一会。”杜知津说累了,端起茶杯灌水。应见画抿抿唇,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没告诉她那是他用过的杯子。 且,她的唇刚好覆在他饮过的位置。 实在是 为了缓解局促,他掐自己一把,接过话头道:“我们不妨大胆一些。邬题被附身过,那侯夫人呢?如果侯夫人也被附身过,也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儒释道。儒不可,道不可,剩下的便只有“佛”。侯夫人能够将整个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连建昌侯都迈不过她,足以证明她是个聪明人。 她聪明地察觉了自己身上的异样,也许很模糊,因为未曾涉猎只能这样笨拙地反抗。 静室内,檀云恭敬垂首,一步外的蒲团上,侯夫人对着金身雕塑虔诚闭眼。 她已是风烛残年,视死若生。可诸天神佛,有没有哪一位,能够救救她的孩子? 第62章 引诱 ◎我不会假装喜欢。◎ “不、我不能放任那只妖附身我娘!我要去告诉她!” 赵终乾神情激动,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应见画劝告他:“不可。现在敌暗我明,你怎么知道侯夫人何时会被附身?若你跑过去,而它刚好占据了侯夫人的身体,岂不是打草惊蛇?” 他猛地回过头,眼眶通红,颤抖着声音道:“我该怎么做?那是我娘,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妖怪害死却无动于衷?” “你没有母亲,你当然体会不到这种痛苦。” 闻言,杜知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她能理解赵终乾的痛苦,但这不是他无故中伤应见画的理由。 她把醒月丢到桌上。剑鞘与桌木相撞,发出沉重的声响。赵终乾回过神,他自知失言,羞愧地低下头:“抱歉墨公子,刚才一时情急,我有些口无遮拦。” 杜知津瞥他一眼:“你明白就好。如果还管不住嘴,我不介意让你和邬题一样睡上一整天。” 说完,她略带期望地看向应见画,唇角微微上翘。 阿墨快看!她刚才是不是很霸气很体贴!有没有多喜欢她一点? 然而,她的阿墨并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他们之间的默契再次断掉了。 上扬的嘴角开始下滑。 应见画摆摆手,表示他没介怀刚才的事。他听完杜知津的话,意外地想到个法子。 “仙药每月一供是否意味着妖怪一个月内只能附身某人一次?如果是,这个月邬题的份额已经用掉了,短时间内她不会再被附身。”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邬题下手?”杜知津问。 他点点头。二人目光飘向赵终乾,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吞了吞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有、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应见画温和一笑。这笑在杜知津看来如春风拂面、眸波天光,落到赵终乾眼底却不尽然。 他搓了搓手臂,心里涌出一股不好的念头。 总感觉,墨公子要把他卖了。 事实确实如此。应见画道:“表小姐既然倾慕小侯爷,不若就由小侯爷去试探一二吧。” 虽然他已经决心不奢求杜知津回应,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其它阿猫阿狗阿狐狸在她面前转悠。 万一杜知津对他们动了凡心修行,毁于一旦呢? 他想。 这都是为了大业。至于争风吃醋?他才不是那等小气量的男子。 ———— 明为“试探”,实为“色、诱”。 一开始赵终乾是拒绝的。 “我们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然,师姐动用武力也是可以的!刺探敌情的方法千千万,出卖皮囊是下下策!” 说到最后,他几乎要哭了,扯着腰带不肯松手。杜知津捧着一件轻薄到几近透明的衣裳在旁边,像在残害良家少男。 应见画先是好言相劝:“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折于美人裙下。你生得俊朗,表小姐一高兴,或许就什么都说了,也免得我们再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 言毕,他朝杜知津递个眼神,示意她也夸两句。 杜知津迟疑一会,摇了摇头。 赵终乾表情有些松动,却仍未答应。应见画只得再添一把火:“你方才不还说要为母报仇?我以为你的决心有多坚定呢,原来不过如此。罢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去!” 赵终乾最受不得激将,一咬牙从杜知津手里拿过薄如蝉翼的衣衫,看都不敢看一眼,红着脸豁出去道,“为了母亲,我愿意!” 不就是衣不蔽体吗?他穿! 三人前往邬题所在的“椒兰馆”。赵终乾因为身上有禁闭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便由杜知津提着,偷偷从屋顶潜入,应见画则挎着医箱大摇大摆地走正门。 守门的两个侍女见他来了忙迎上去,生怕晚了一步小姐便永远醒不过来。室内,邬题果然还在昏迷,应见画摆出一排针,屏退众人:“你们都出去罢。” “这”为首的侍女面露难色,觉得他毕竟是个外男,和自家小姐身处一室多有不妥。 应见画瞥过去,语气冷硬:“我是你们家小姐亲口承认的‘同盟’,你留在这里是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合作吗?还是想偷学我的针灸之术?” 知道这些大夫的看家本领不外传,侍女不欲惹一身腥,只得退下,却也没走远,就在门外候着,防着里面出什么意外。 她低声问小丫鬟:“大夫说他和小姐有合作,当真有此事?” 小丫鬟就是那天陪着邬题去找应见画的人,答道:“是。” 侍女略放了放心,不再纠结。 屋里,应见画扎完两针,邬题悠悠转醒。 她第一眼看到了洁白的床幔,第二眼看到桌边的应见画。看清来人,她愣住,质问他:“墨公子,说好我们合作各取所需,你为何出尔反尔陷害于我?” 应见画放下茶盏,“啧”了声。 绿茶,他不爱喝。 他倒了壶清水勉强冲淡嘴里的苦味,这才回答:“陷害?邬姑娘莫不是睡糊涂了,我分明救了你。” 邬题冷笑:“那池塘水不过膝深,我根本无事,你却施针令我昏迷数个时辰。” 她的眼并不是纯粹的杏眼,只是经过修饰显得圆润。如今卸去妆容,一双眼暗藏锋芒。 这是她的真面目,并不温婉,却更像个人。 确认她没有被附身后,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解释:“你故意设计落水,是想让赵终乾与你有肌肤之实不得不娶你,对么?可你没能成功,我只好设法让你昏迷。这样侯夫人出于愧疚之心,一定会让赵终乾探望你,彼时你再使些别的手段。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莫非邬姑娘还有高见?”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的把她当成同盟。邬题戒心稍减,却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我凭什么信你?你完全可以和我商量之后再动手,但你没有。” 应见画微顿。 可惜了,侯夫人和邬题都是聪明人,唯独赵终乾是个蠢蛋。不过蠢蛋也好,起码不会勾/引杜知津。 他收拢思绪,一句*话终止话题:“一炷香后赵终乾会来,邬姑娘还是准备准备吧。” “你说的是真的?”她语带怀疑,眼神却四处游荡,最终锁定在铜镜上。 应见画察觉到,他从妆奁中挑出一支螺子黛、一盒胭脂连同铜镜一起递过去。邬题意外,意有所指道:“墨公子经常为心上人梳妆?挑的正合我意。可木姑娘瞧着不施粉黛。” 他浅笑,坦然承认:“她眉浓唇深,确实不用这些东西,是我在用。” 邬题:“这里没你事了,出去。” 明明她早上什么也没吃,怎么莫名觉得饱了? 屋顶一束阳光不甚明显地晃了晃,应见画抬头,与藏在上面的杜知津对视一眼。 杜知津比了个手势,表示她知道了,这就行动。 他颔首,离开椒兰馆时心想,刚才的话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转念又觉得,即便听到了她也不会往那方面想,是他多虑。 她怎么会想到一个人将她的眉眼描摹千百遍,脱口而出她的特征,是因为爱慕呢? ———— 邬题在屋中等了片刻,就在她以为应见画又一次诓骗她决定找他算账时,头顶传来可疑的动静。 她警惕地抬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惊呼出声:“乾表哥?” “邬题不是那么容易放松警惕的人。她对赵终乾有所求,但未必是爱慕,赵终乾想从她嘴里套话,难。” 房梁上,应见画和杜知津披着件纯黑的袍子,踩着不足掌宽的横木,正一面观察底下俩人的情况一面分析。 杜知津:“那你还让小赵色、诱邬题,不是白费功夫嘛。” 应见画摇头:“但这能让她对我的信任多一分。再者,邬题不喜欢赵终乾是我猜的,也许她真就喜欢蠢人。” 闻言,杜知津开始不自在地挠脸。半晌,她小小声问:“喜欢也能假装啊?” 他盯着赵终乾的动作,分出一点心神回答:“嗯。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邬题更向往权力。” 邬题反复强调“未来建昌侯夫人”的身份而不是“赵无咎的心上人”,加之她不仅和侯夫人亲近,甚至博得了建昌侯的信任。这份心力与手腕,决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喜爱。 这也是应见画紧张的原因。 如果赵终乾的意图被她察觉 “阿墨,我不会假装。” 思路被打断,应见画一时没回神,疑惑地看着她。 她盯着他重复,眼底清澈明亮:“我不会假装喜欢。” “嗯。我知道。”他垂下眼帘,试图掩盖其中的落寞。 他当然知道她不屑伪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见他没有反应,杜知津心底涌起浅浅的失落,很快恢复如常。 阿墨好像现阶段不打算谈情说爱?说了“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这种话。 然而没关系。就像修行一样,即便天赋欠佳,只要她足够勤劳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两人说话间,赵终乾和邬题已经进入了下一步。塌边,他看着面前含情脉脉但口风极严的表妹,狠狠心脱掉了外衣。 “啊!乾表哥!” 衣衫落地,应见画下意识捂住杜知津的眼睛。 视野陡然变黑,她没反抗,眼睫在他掌心安安静静地闭着。 良久,他听到她说:“在我心里你最好看。” 应见画一怔,没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忽然,他忆起不久前自己曾让杜知津夸赵终乾俊朗—— 原来那时她不肯开口,是因为在她心里,应见画最好看。 我不会假装喜欢。 你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 今天营养液能凑到五百整吗[可怜] 第63章 剥茧 ◎他恨她总用这双眼睛说些热烈的话◎ 该怎样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像在沙漠行走多日的旅人,终于遇到一处甘甜泉水。像走投无路的寻宝者,终于找到传说中失落的宝藏。 可,万一泉水只是海市蜃楼,吞入腹中的其实是沙砾。失落宝藏不过死前幻梦,再往前一步就会力竭变成冢中枯骨。 应见画忽然发觉,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自觉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二人无声相望。 琉璃京。据说皇城中,帝王为宠爱的妃子建了一座遍布琉璃瓦的宫殿。日光下澈,满室光华流转,金碧辉煌。 他没见过那座宫殿,可当他望向她眼底,却兀自认为,再不会有琉璃比杜知津的眼眸更灿烂。 灿烂到刺眼。 应见画沉默的时候,杜知津仍旧看着他,用那一对暗室中流金铄玉的琉璃。 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改变。也许是底下两人的气氛逐渐暧昧,连带着他们之间也变得沉闷躁动。 他狼狈地移开眼,像个落荒而逃的赌徒。 真的会有人能在她的目光中坚持不动心吗?偶尔的偶尔,他以为她也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他。 他恨她,总用这双眼睛,说些热烈的话,她难道不知道热烈后的余烬最难捱吗?但他最恨杜知津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她的眼睛不止望过他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他为灼烫后的冰冷辗转反侧。 这样盛大的光辉中,真的会出现、只出现某个人的身影吗? “这里有些闷,我们先出去罢。”最后,他只能用最拙劣的借口遮掩自己的不堪。好在杜知津并未拒绝,趁邬题羞涩掩面的功夫,两道身影顷刻没了踪迹。 “什么动静?”邬题警觉。 赵终乾连忙拉过她的手替二人打掩护:“也许是猫吧。” “是吗?” 如此,赵终乾又和邬题拉扯一番。待他离开时,已是身心俱疲。 倒也没有累“身”。在他的外衫“不小心”滑落后,邬题并未这样那样,而是坚持“非礼勿视”,劝她快些把衣裳穿好。 惊喜之余,他莫名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杜知津。杜知津捏了捏他的臂膀,真诚评价:“确实差了点。” “咳。所以你套出消息了吗?”应见画转移话题。他现在心力乱得很,瞬间便回忆起曾几何时,她还说过陆平“身手不错”。 赵终乾表情一僵,不用问都知道他肯定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杜知津拍拍他的脑袋:“没关系,阿墨早就猜到邬题不会轻易透露,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说道,她冲应见画眨眨眼,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 快看!她在安慰人!是不是觉得她心地善良古道衷肠?有没有钟意她?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掠过她摸赵终乾脑袋的那只手,袖子下的指节微微发白。 她都,没有摸过他的头。 “师姐你的意思是,我还是派上了一点用处的,对吧?”赵终乾得了她的安慰,精神好了些,眼巴巴地向应见画征求意见。 杜知津也目不转睛盯着他。被俩人这样看着,他有一种养了两只小黄的错觉。 不对,只有赵终乾是狗。 他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思忖道:“我确实不意外你会空手而归。现在就要看邬题接不接受我的这封‘投名状’。” 从前,赵终乾总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虽然当不成状元榜眼,但毕竟是他母亲的亲生儿子,脑子还是够用的。可自从搅进“羽涅真人”这事后,在应见画的对比下,他的聪明才智简直荡然无存。 难道,这就是师姐瞧不上他的原因? 仿佛印证应见画的话,门外适时响起伴竹的声音:“公子,表小姐派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这么快? 杜知津与他对视一眼。她心中了然,拎起赵终乾的领子翻身上房梁。 这活她最近干多了,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赵终乾抱着横梁,疑惑:“师姐,你刚刚也是这么扛墨公子的?” 他怎么觉得自己像个麻袋,被她甩来甩去。 她摸摸鼻子,不语。 对阿墨,当然是用抱的啦。 应见画以为来的会是邬题的两个侍女,没想到她换上衣裳亲自来了。 莫非有要紧事。 邬题如往常般将食盒放下,拉开其中一层,开门见山道:“墨公子,这是我常用的芙蓉养颜丸,你能否帮我看看。” 他心中一跳。 这是枚桃粉色的药丸,瞧着与侯夫人吃的仙药大相径庭。但,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妖血。 他将药丸放回,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当做没看出异常:“粗看之下并无不妥,邬姑娘可否仔细说说服用后的症候?” 邬题:“起初并未发生异常,只是偶尔嗜睡,我只当春困夏乏。可最近,约莫就是几天前,青天白日走在路上,我忽然就乏了,倚着漆柱便睡了过去而且似乎伴随着梦游症,这个时间很短,醒来我便到了另一处地方。” 困乏、梦游 杜知津握剑的手一紧,赵终乾也反应过来,小声与她商讨:“是不是被附身的人会以为自己睡着了?” 她点点头,视线紧紧跟随底下的人。只要邬题稍有动作,她就会拔剑一跃而下。 她不会再让应见画陷入危险,绝不。 应见画显然也猜到了邬题所说何事。不是几天前,就在两天前,她来找他谈结盟时。 梦游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的身体被妖占据,邬题找上他,明显也察觉到了不对。 可,此妖蛰伏三年,行事应该很谨慎,如今怎么贸然出手,接二连三露出马脚? 暂且按下心头疑虑,他继续周旋:“朱砂、磁石、龙骨、黄莲等都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也许是医师没有把握好分量。又或者邬姑娘最近都吃了些什么?有些药物彼此相冲。” 邬题矢口否认:“不可能。”顿了顿,她解释,“我并不是质疑你的医术。只是,替我制药的这位医师资历颇深,断不会误算分量。” 资历颇深的医师?恐怕就是“羽涅真人”吧。 迷雾正层层消散。应见画佯装生恼,冷笑道:“既然没有误算分量,那就是我技艺不精。邬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恕不远送!” 见他愠怒,邬题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公子息怒,我并非怀疑您,您可是林医正亲口赞誉过的,我岂会不信?方才我细细回想,倒真想出个反常之处。” 应见画“哼”了声,脸上一派冷淡,心神却全扑在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上。梁上君子赵终乾也是一脸紧张,临近真相,他迫不及待想和师姐分享自己激动的心情,抬头却看杜知津唇角微抿,神情凝重。 他大惊,以为自己又错过了重要线索,可分明字字句句听在耳里:“师姐?可、可是有异样?” 杜知津摇摇头,唇角抿得更紧。 她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而她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强行把所有线牵在一起,织成了一张网。无论她从哪条路走,终点永远只有一个。 看着应见画微动的衣摆,某个念头突然扎破混沌,浮现在她脑海。 【现在,一切该恢复原状。】 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是否暗示着什么? ———— “这芙蓉养颜丸,过去半年我都不曾服用。女为悦己者容,乾表哥不在,我也无心修饰容颜。” 闻言,应见画默默腹诽。 哪里是无心打理,是懒得装吧。 邬题:“近日,乾表哥难得回来。我担心自己容貌丑陋,便多用了一些。” 他追问:“具体是多少?” 邬题说得含糊:“原本是两月一枚,这次三日里吃了两枚。”说完她又补充,“我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吃了一枚后心里总有个念头,想着再吃一粒也无妨。墨公子,我会不会是有瘾了?” 到最后,她说得急切,似乎真的很怕自己上瘾。但倘若只是普通的养颜丸,就是吃上十粒百粒也不会有事。邬题如此担惊受怕,明显是知道药有问题。 但他面上不显,只道服用过多确实会有后遗症,至于后遗症该如何解决,还需他研究一番。 “不若把养颜丸暂时放在我这里。” 邬题迟疑片刻,点头:“好。不过,这养颜丸我也只有一粒了,还望墨公子小心对待。” 他颔首,表示他会的,却在人走后立刻把药丸呈给杜知津看。 杜知津凑近闻了闻,肯定:“对,和那天侯夫人吃的仙药一个味道。” 赵终乾也挤进来,看这枚药如看仇人。应见画离他远点,担心他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毁了。 他道:“邬题因为短时间内多次服用才察觉异常,说明那只妖正是借助所谓‘药物’附身。” “而且,侯夫人的药一月一粒,邬题的药两月一粒。我们不妨猜测在那只妖的心目中,控制侯夫人比控制邬题更重要。” 杜知津:“那只妖想借侯夫人的身体达成什么?居然三年都没有得逞。” 应见画摇摇头。 三年内琉璃京发生了何事恐怕只有赵终乾知道,这事还需打听。 但有一件事能够确定。 “邬题明明只用吃一次药,但她无端吃了两次,我怀疑是那只妖故意影响她的心智,让她这么做的。” 赵终乾茫然:“目的是?” 他看向杜知津,眼神逐渐冰冷,暗藏杀意:“它怕了。” 四年前,杜知津曾赴琉璃京。三年前,“羽涅真人”横空出京。 它特意避开等闲山的人。 而如今,用了整整三年的假身份即将被戳穿,它当然会怕。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这只妖想做什么,霍乱人间或者颠倒王朝,只是因为她想管,他才愿意帮着查一查。 但如果它妄图伤害杜知津 他第一个不答应 【作者有话说】 舟:绝不让阿墨陷入危险! 墨:妄图伤害杜知津他第一个不答应! 大家昨天都好热情,明天双更! 第64章 水落 ◎唯独她不喜欢他。◎ 听着听着,赵终乾觉得他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他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唉,几天前还茂密着,这会竟隐隐有荒漠化的迹象。他再看面前的两人,均是头油光水滑的乌黑长发,散发着同样的淡淡草木香。 难道头油还有开发智力的作用?要不要厚着脸皮向阿墨公子讨一瓶? 师姐肯定不管这些琐事,一路上她的吃穿都由阿墨公子经手。 应见画道:“邬题第一次被附身应该在我们进京之前,进京后的第一第二天地图毫无反应。而她第二次被附身,是因为那妖听到了‘等闲山来人’的风声,它迫不及待想要求证此事的真伪。” 闻言,赵终乾懊恼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怪我。之前光想着向老头炫耀了,害师姐暴露身份。” 应见画:“不是坏事。这样一来反而刺激了那只妖露出马脚,不然我们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但它现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知是缩了回去,还是原本就预计按兵不动。” 这确实是件难题。如果那只妖打定主意当缩头乌龟和他们耗下去,他们也无可奈何。 距离建昌侯下一次拿药还有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会发生太多变故了。 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三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最后,应见画和赵终乾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杜知津,等待她的决断。 作为几人中武力值最高的存在,他们还是习惯在大事上听她的。 半晌,杜知津开口,一锤定音:“分头行动。我们要尽快把三年里尤其是小赵你离开的一年里京城发生了什么事弄清楚。阿墨你继续顺着邬题的线,我去找侯夫人。” 提及母亲,赵终乾毛遂自荐:“我娘那里可以由我负责!” 她解释:“有我在,就算侯夫人被附身也能第一时间压制。” 他这才安心,又问:“那我呢?我能帮些什么?” 杜知津:“去找老头额就是你爹,说你还想习武,看看他能不能把那位‘天水真人’再请过来。”天天听赵终乾一口一个“老头”,连她也习惯这么称呼建昌侯了。 应见画对她的安排没有异议。反倒是赵终乾因为不愿意向老头服软,竟异想天开地问应见画:“墨公子,你手上有没有那种一剂下去让人神志不清、问啥答啥的药?” 应见画:“少看点话本,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你要是觉得对你爹跪不下去,可以往膝盖上绑两个软垫。” “这样有用?”赵终乾低头瞥了眼双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杜知津随口道:“话本子上不都这么写的嘛。什么捡来的格格不习惯宫中规矩怕跪罚,就在膝盖上绑两个软垫。” 赵终乾大叫:“哇,师姐也喜欢看话本,墨公子你怎么不说她?” 当面被告状,杜知津也不恼,甚而笑嘻嘻的。 哼哼,阿墨肯定会偏袒她。 果然,应见画只当自己没听到。赵终乾觉得自己遭排挤了,怨念地嘀咕了好几遍,应见画这才不得不给个说法:“秉性不坚者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移心智。你师姐修为远在你之上,是实打实从等闲山出来的,看话本是种消遣。你呢?玩物丧志。” 赵终乾捂着耳朵,哀嚎:“你说话怎么和学堂里的夫子一样。” 应见画没再搭理他,泼猴似的,还不如红花机灵呢。赵终乾要是他的学生,他能气死。 纵使千不甘万不愿,正事要紧,赵终乾还是去和他爹“冰释前嫌”了,屋里只剩下他和杜知津。 他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向邬题套话,杜知津突然磨磨蹭蹭地挪过来。 她清了清嗓子,底气不是很足,说话声音又低又小:“那个,阿墨,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那个” 应见画觉着奇怪:“那个是什么?” 她目光飘忽:“就是你刚才喊我的那个呀。” 他怔了怔,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复述:“秉性不坚者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移心智。你师姐” “哎!”她欢快地应了声,脸上笑容绽放。 听赵终乾喊师姐她没啥感觉,但是听阿墨喊她师姐就很开心。 应见画反应过来,瞪她:“占我便宜呢。” 杜知津遗憾地感慨:“如果阿墨你是我亲师弟就好了,可惜师尊羽化了。就算要入门,也只能是我收你当徒弟。” 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想了想。如果他是她徒弟,那他岂不是要喊她师尊? 瞬间,话本里某些师尊和徒弟这样那样的剧情涌现脑海。他面上一热,两颊飞红,骂道:“不正经!” 又不禁松了口气,庆幸还好故彰真人也是女子。 杜知津不解,这有什么不正经的? 她试探着改口:“那我喊你师父也成?” 反正阿墨总是时不时流露出一丝讲经堂长老的气质,她喊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于是应见画脸上的红晕更浓了。 杜知津笑。 被瞪了但。 嘿嘿。 ———— 时间紧迫,说干就干。两人兵分两路,杜知津去找侯夫人,应见画则是揣上药箱去了椒兰馆。 这次看门的侍女认得他了,没再阻拦。进门前,他特意瞥了眼其中一个人。 正是邬题找他谈合作那天带去的侍女,邬题认为自己是“梦游”,这个丫鬟没和她描述过她那时的状态吗? 来不及细想,邬题听到是他来了,以为芙蓉养颜丸的事有了眉目,迎道:“墨公子,里面请。” 他颔首,故意提了提药箱。果不其然,邬题被药箱吸引,忙问:“可是看出了什么?”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吊着她的胃口接机打探:“京中时兴养颜丸吗?” 邬题:“谈不上时兴不时兴,只不过各自有驻颜美容的方子。但我的养颜丸是独一份的,旁人没有。” 顷刻间,她猜到他的来意:“莫非墨公子也想制些养颜丸来卖?这个好说,我有几个闺中姐妹,也认识药铺掌柜们,可以从中牵线搭桥。” “那便有劳表小姐了。”应见画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一小瓶药丸递给她。 他太知道这些精明人心里在想什么了。和霍白霍青那种纯粹的商人不同,邬题和承端郡王是一类人。手上如果没有他的把柄,他们不会放心用人。必须要有提着傀儡人的那根线,否则他们夜不能寐。 而两次,应见画都选择把自己塑造成贪财的小人。小人多好啊,他们最清楚小人的底色,卸磨杀驴也毫不心软。 看,在他说完之后,邬题直接把药收了。 即便心中不屑,他面上却伪装得很好:“某自知资历浅,天子脚下不敢造次。还请表小姐不吝赐教,这医药行当都是哪家在做。” 邬题不愧是学了八年管家之法的人,谈论起这些信手拈来:“共有四家,白、程、陆、龚。其中白家势力最盛” 应见画在一边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忽然,他开口打断:“那,神医呢?”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他想知道“羽涅真人”的药都卖给了谁。 邬题一顿,在心底评估了会他值不值得她说实话,片刻后道:“这个你不用担心,神医不与世俗同流,手上有仙药的人家很少。除了侯府,也不过是黄、谷二府。他们家中女眷少,你做生意也做不到他们头上。” 总算有了确切的名单。应见画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追问黄谷是哪两户人家。再问下去,他刚建立的那点信任就要消磨光了。 应见画又和她略扯了一会,防止她孝心大发去找侯夫人坏了杜知津的事。邬题也有耐心,时不时问他些养身的法子,他一一答了。 “希望姨母身康体健长命百岁。”她双手合十,竟也念起“阿弥陀佛”。应见画心想,她未必真的想害侯夫人,可惜成了妖怪刺向亲人的一把刀。 如果知道真相,邬题会作何反应? 窗外传来一声短促的猫叫,他一怔,听出是杜知津发出的暗号,起身告辞。 邬题没怀疑,还吩咐侍女给他装了些点心,是她一惯的笼络人心的法子。 走出椒兰馆后,杜知津一眼盯上他手里的食盒。应见画以为她饿了,随手给她:“拿去吃罢。” 他最近在控制身形,本来也不吃点心。 杜知津提走食盒却没吃,他狐疑:“怎么不吃?”想了想,他恍然,“最近天气热,你又忙着奔波,吃不下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正常。回去我给你熬些药膳,你不许嫌苦。” 闻言,她高高兴兴地满口答应,同时打算等赵终乾回来把点心给他。 不能浪费粮食,那就交由身为表哥的小赵解决吧! 察觉心意后,她发现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变得格外在意。比如这会,她就不愿意应见画吃邬题给的东西。 这算什么?吃醋吗?好蛮不讲理的心情。 她扪心自问,间或偷瞄一眼身旁的人。一次两次,应见画只当没看见,次数多了他忍不住问:“看什么。” 他早晨明明照过铜镜,身上无一处不妥。难道胖了? 如此想着,他不禁抚上脸庞,微微泄气。 杜知津歪头,把问题抛还他:“阿墨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难道你也一直盯着我?” 应见画有些恼了。既恼她张口就来的撩拨话,也恼自己管不住心,一句话都能心神荡漾。他只得大步上前试图和她拉开距离,却被她三两步追上。 他瞪她。 剑修走得快了不起? 杜知津眨眨眼,恍若未绝自己被讨厌了。她忽然倾身靠近,日光照耀下,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 应见画呼吸一窒。 靠得这样近,要干什么? “别动。” 明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她说出来却像道不可忤逆的咒语,令他立在原地。 他甚至闭上了眼。 阴影在盖住了他的脸,他能感觉到她仍在贴近、越来越近。 杜知津的发丝扫过他颈侧,有点痒,但很快就不止是痒。那一缕头发就像明火,一路向上点燃他心里的蜡烛,应见画不用睁眼都能想象到自己的脸有多红。 偏偏她还要点明:“你的脸好红。” 他咬牙,倔强地不肯吭声,任由脸颊发烫。但随即,这股羞赧被另一股酸涩的决绝取代。 她要吻他吗? 吻我吧,杜知津。 他想。 我会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依旧不沾尘缘,是那个无牵无挂的等闲山修士。 所以杜知津,吻我吧。给我一点午夜梦回的念想,给我一丝丝甜,这样哪怕以后是无穷无尽的苦楚,我也能骗自己,你对我不是全无感情。 呼吸近在咫尺,他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么轻又那么重。 她靠近了。 然后,摘下一片落在他鬓边的落叶。 她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发现她眼里的情愫。 “连树叶都喜欢你。”我也一样。 可他退后半步,没有看她,自然也错过了她的期待和失落。 应见画自嘲一哂。 是啊,她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在她心里星星会喜欢他、树叶会喜欢他。 唯独她不喜欢他。 ———— 原本杜知津还想趁着独处时间多表现表现自己,展现自己作为道侣可靠的一面。但两人回漱玉斋没多久,赵终乾就火急火燎赶来了。 他大口喝水,被杜知津无故瞪了一眼,颇觉委屈。 怎么师姐也学会瞪人了?瞪人还会传染? 再看应见画,瞧着倒是正常,只是有些魂不守舍。 他对两人之间的事摸不着头脑,索性只关心正事:“老头说天水真人两个月前就回等闲山了。” 杜知津不信:“又没有大事,他回去干什么。” 不过也猜到不可能这么顺利。要是轻易就能逮着人,他们也不用在这焦头烂额地拼凑信息。 应见画等了一会,见脑中的东西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干脆先把自己知道的都讲了:“邬题说仙药只在三家人手上。” “侯府和黄谷二家。” 杜知津点头:“琉璃京有法阵压制妖力,每月附身三四次大概就是它的极限。” “小赵,你知道黄谷是哪两家吗?” 听完,赵终乾“嘶”一声,苦思:“姓谷的倒是只有一家,便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太师谷骞。可姓黄的人便有点多了,这是个大姓,少说有一二十户。” 这话倒不错,就算在武陵村都有四五户不同的黄家。 真相就在眼前,他们却抓不住,这滋味实在难受。赵终乾揪着自己的头发,逼自己回想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讨厌结交权贵,不然也不至于一个人跑走。 应见画沉吟:“暂且先不管这个,我们不妨从已知的两户人家入手。你们觉得,建昌侯府和太师谷氏有何共同点?” 杜知津稍思后答:“都是顶级权贵?” 一个是皇后亲弟弟,一个皇帝的老师,均是显赫人家。 赵终乾顺着她的思路想:“所以是姓黄的勋贵?可我记忆里也没有啊,至多是个四品国子司业,不够看的。” 敢说四品的国子司业不够看,整个琉璃京恐怕也没几个人。但赵终乾有这个资本,应见画也认可他的话。 线索又断了。他气馁地爬在桌上,长吁短叹。 杜知津出言鼓舞士气:“一时想不到而已,别,。我也从侯夫人打听到一些消息,不如听完我说的再下结论。” 他好奇:“我娘那还有我不知道的消息?” 应见画瞥他眼:“你是你娘的宝贝儿子,正因如此有些话不能说给你听。” 他看得出来侯夫人很满意杜知津这个“准儿媳”。除了赵终乾喜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出身等闲山。 就像当初他决定救下杜知津,出身“等闲山”说明她对妖有一定威慑力。侯夫人很聪明,她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自然能想明白是妖魔作祟。虽然病急乱投医选择信佛,但不代表等闲山在她心里便一棒子打死了。 至于她为什么相信杜知津大概是赵终乾和她说了什么,这他就不得而知。 总之,只要侯夫人想自救,就一定会向杜知津透露口风。 不出意外的,杜知津甫一出现在院子门口就被檀雪请了进去。侯夫人原本在理账,一见她来,立刻亲亲热热地牵手邀坐。 “好孩子你来了,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呢。” 不等杜知津回答,她又问了许多话,问睡的好吗吃的好吗那天有没有被吓到,最后叹了口气,说自己身子骨不好,恐怕陪不了儿子多久。 赵终乾听到这很是慌张:“妖怪该不会是要对我娘下手了吧?” 应见画摇头,示意他先别说话,继续听杜知津讲。他只得勉强压下心中慌乱,惴惴不安地坐下。 “嗯之后便和我说了小赵的生辰八字,还问了我的。”杜知津挠头,“我发现大家都很喜欢自报八字哎,不过阿墨你不是和我说这玩意不能轻易讲出去,会被扎小人吗?所以我改了一点。” 应见画没料到她连这个都还记得。这还是他们在武陵村时,因为陆平八字牵扯出的话题。 她朝他笑了笑,仿佛在邀功,无形的尾巴甩啊甩。他无奈,却不自觉唇角微微上扬。 赵终乾指着自己:“所以,就不怕我被扎小人吗?” 可惜没人管他会不会被扎小人。 “讲完生辰八字,侯夫人又问我祖籍哪里家里还有人吗,我就坦白我是孤儿嘛,她一边说可怜孩子一边喂我吃点心,点心很好吃哦。” 她对侯夫人印象不错,大概是天生缺少母亲的关怀,看到侯夫人疼爱赵终乾,她隐隐有些羡慕。为此,她决定尽己所能查明真相,免除侯夫人的后顾之忧。 “在之后话题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绕到了小赵的祖宗身上?说他们一家上一辈只是几品的小官,因为女儿贤良,也就是小赵的姑姑做了皇后,这才渐渐发迹。嗯,还说了赵皇后和皇帝的过去,这个是可以说的吗?” 天子脚下,连杜知津也不得不谨慎,生怕说错话。 赵终乾大手一挥表示:“没事*,师姐你尽管说。” 她又看应见画一眼,见他无异色,继续道:“哦好,其中有一件我感觉还挺奇怪的。侯夫人说皇帝已经很多年没有上朝了,甚至连秋猎也不去,中元清明也只是派宗亲祭拜,自己一直待在皇城里。” 应见画蹙眉。 古往今来,不上朝的昏庸皇帝确实有,但连秋猎和祖宗祭祀都不去? 赵终乾作证:“这倒是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姑姑了。” 杜知津好奇:“连皇后也一并拘在皇城里?那该多闷啊。”“谁说不是呢,我五六岁的时候还经常能见到姑姑呢,偶尔能跟着去避暑山庄。” 经过提醒,赵终乾又想起一件事:“其实近五年的朝贺宴也变了些,我们只是远远看着殿上的帝后,而且二位出现的时间很短,不会超过一刻钟。不过我娘提这个做什么?她不是八卦的人呀。” “侯夫人当然不是在说八卦,她在提醒我们。” 应见画狠狠掐了掌心一把,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问赵终乾:“宫中宦官,尤其是得皇帝重用的宦官,有没有姓周的?” 赵终乾一愣,回想一番,摇头:“没。每年我家都会打赏,这个错不了。” 杜知津:“阿墨你的意思是,那妖的目标是,皇帝?” 他点点头,又迟疑了:“原本我是这样想的。但他又说内宦中没有周姓,这就”“等等!有!有姓周的!” 赵终乾猛地站起来,激动道:“大太监胡裕得的一个干儿子就姓周!他是锦衣卫千户不是宦官,所以没改姓。” 第65章 石出 ◎等这件事结束,他就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 口述不宜发散想象,应见画干脆把所有线索写下来: “仙药”只在三户人家手上,分别是赵、谷、周。 建昌侯,皇后母族;谷太师,曾经的太子太傅;周千户,大太监胡裕得的干儿子。 这三户人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那就是即便皇帝再如何闭门不出,也总有机会见上一面。 杜知津忽然出声:“还有丽妃。之前邬题说过丽妃难产,寻遍京城才得了一粒仙药。” 赵终乾猛地睁大眼,喃喃:“不会吧、难道它的最终目的是附身天子?” 说完,他捂住自己的嘴,满脸惊恐。 窗外风吹竹响,往日悦耳如碎玉的沙沙声在此刻竟显得诡谲恐怖,仿佛有无数鬼魅蛰伏在外,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这个念头太惊骇,说出口的瞬间,赵终乾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觉往杜知津身边走了两步,有醒月和醉岚两把宝剑作陪,心神才稍稍宁静。 应见画没有立刻回答赵终乾的问题。他在“周”旁边写下“丽妃”二字,又蘸上朱砂,却迟迟不肯下笔,任由饱满的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他清楚记得杜知津曾言,琉璃京有龙脉与等闲山前辈设下的阵法。等闲山不会出手呵护一朝一代,阵法是为龙脉而设。琉璃京并非新朝皇城,而是九朝古都,不是帝王选择它,是它选择帝王。 妖怪为什么盯上皇帝?附身有时限,它所图的,会是龙脉吗? 杜知津看出他眉宇间的忧虑,她大概猜到是因为赵终乾在场多有不便,干脆催人去看望侯夫人。赵终乾犹豫一瞬,没再纠缠,快步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待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她方问:“想到了什么?” 应见画并未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想,而是继续向她求证:“龙脉可以被取走吗?” 她一怔,答:“不能。我对这方面了解不深,但还记得书上写着龙脉没有实体、不可撼动。王朝的兴衰其实与它无关,它庇佑的是天下。但历代人皇坚持认为它该属于自己,所以建造了巍峨的皇城,将龙脉的真实踪迹藏起,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他追问:“如果妖怪的目的是龙脉,岂不是只要知道龙脉所在就能守株待兔?” 杜知津摇头:“原本修士能感受到龙脉,但阵法针对的不仅有妖力,还有灵力,所以除了历代君王,无人知晓龙脉究竟在哪。” 在等闲山门规中,人始终是单独的因果,修士和妖怪都应该被排除在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阵法连修士也一并压制。闻言,他蹙起眉,不赞同地看着她:“此前你从未提过修为被压制的事。” 她尴尬一笑,昂首挺胸,自信道:“就算压制修为我照样是天下第一。” 他想说说她,这样做不怕落入险地?转念想到他没资格也没身份说她,霎时歇了心思。 是了,在武陵村时他是医师,那现在呢,他算什么? 见他复又沉寂,杜知津的一颗心也跟着闷闷不乐。 她捡起桌上的毛笔,悄悄在纸张角落画了一个悲伤的猫脸。 唉。阿墨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喜欢他?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不喜欢她也没关系,要开心呀。 “你在画什么?”纵使强迫自己不要看她,可余光还是习惯围着她打转。 杜知津举起纸张,把脸藏在后面,为悲伤猫脸配音:“阿墨就和这只猫一样。” 说着,她用笔一勾,猫原本下垂的嘴角变成上扬,她的声音也随之欢快:“现在画上的猫笑了,轮到你笑了。” 应见画在她期盼的目光下接过画,眸光微顿。 恕他眼拙,他实在没法把眼前这团墨迹和“猫”甚至“自己”联系起来。但 “倒有几分野趣。” 杜知津惊喜:“阿墨你笑了!” 他下意识反驳:“没有,你看错了。” 她歪着脑袋没说话,眼底倒映着他微弯的嘴角。 他强行压下嘴角,掩饰性十足,不忘澄清:“而且我才不是猫。” “就是。”杜知津小声道。 他还是听到了,于是又驳斥回去:“不是。” “是。”“不是!”“是!”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克制不住笑了,喉咙里像酿了十斤蜜糖。 很幼稚且没意义的对话,红花在场恐怕会鄙夷他们。即便如此,应见画还是觉得,是该笑一笑。 杜知津就是这样一个,无论前路多么坎坷复杂,依然能对着路边野花笑出来的人。 你问她有什么值得笑的,她会告诉你,花开了难道不值得欣喜吗? 同样的,那些阴谋诡计也不值得烦恼,也没什么话值得藏在心底秘而不宣。 他看着她剔透的眼眸,想。 等这件事结束,他就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 无论她接不接受自己的心意、接不接受自己的过去,他都认了。 见他止了笑意,眼中涌上另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杜知津也停下笑。 他们对视着,就像当初应见画把她捡回家里,她醒来看到的第一眼。 “哎阿墨,你爹是不是画师来着?”她看看自己手上潦草的笔墨,忽然忆起。 应见画点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张空白的纸。 她猛地拍手,心血来潮道:“那你能不能给我画张像?我还没有画像呢。” 闻言,他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好。待此间事毕寻个空闲日子,我给你画。” 他想的是,如果剖白心意后被拒绝,他起码还有一张画像。 ———— “我们假设妖怪的目的是皇帝,而附身条件是服用‘羽涅真人’的药,邬题已经无法被附身,排除她,目前我们只知道侯夫人和丽妃一定服用了药,谷、胡二人未知,或者另有其人。” 赵终乾举手:“我打听过了,丽妃用的就是谷太师给的药,而据小黄门所说,胡大监也是时常昏厥靠仙药续命,症状与我娘一样。” 应见画:“侯夫人发病的时候皇后娘娘会来看望吗?” 他答:“两三年前会,我娘和姑姑关系不错,她和皇上的初遇还是我娘促成的。不过最近一年我不在家,所以不清楚。” “那皇帝会一起来吗?” 他摇头。 杜知津:“看来妖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啊。但是胡大监与皇帝朝夕相处,它怎么就没得手呢?”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应见画咳了几声,指指外面。 本朝有锦衣卫呢。 她“哦”了声,表情更兴奋了,也不知歪到哪去了。 赵终乾的身份再一次派上用场。他替二人解惑:“说来话长。其实不止我爹,朝中许多老臣都不喜欢谈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情,因为皇帝不喜欢,正所谓上行下效。老头如果不是为了给我娘治病,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沾。胡大监能得当今器重,自然也是表了态不信这个的。所以头两年,‘仙药’没传到他那,他是最近一年才开始吃药的。” “原因也很简单。他老了,太监没有后代,任凭他认多少个干儿子都不安心,到底免不了俗,渴望吃了药能活得长久些,好不容易挣来的福气不能没命享。而自从他吃药的第二个月起,皇帝就不召他了。” 杜知津:“这么说,皇帝还挺敏锐的。”她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皇帝把自己关在宫殿里,朝也不上了,亲人也不见了,还勒令琉璃京不许讨论神鬼妖魔,甘心放弃富有四海的天下偏安一隅。 龙脉在此,他不该安心吗? 赵终乾点头,神秘地指了指天上:“不然养那么多锦衣卫干嘛,他们专门干这事的!” “咳咳!”见一个两个都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应见画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们。 杜知津带头服软,同时眼神制止赵终乾。 师姐不高兴,师弟也不能高兴,这是门规。 看着鹌鹑似的两人,应见画觉得好笑。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了一点小事拈酸吃醋寤寐思服,决定与杜知津坦白后,缠在他心上的藤蔓便一根根撤去。 他敲敲桌子,掰回话题:“侯夫人可以控制,那么目前最有嫌疑的就是丽妃。但连你我都知道丽妃吃了仙药,皇帝呢?” “我倒觉得,丽妃用了仙药的消息,或许是妖怪有意放出去的。”杜知津道,“从前我以为妖怪只有蛮力,与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不够聪明。就像绛尾和他的族人,绛尾单纯到甘愿放血报恩,族人则会因为颜色上的细微差异就霸凌排挤他。天道在赋予妖怪力量时,也取走了它们的‘神智’。而最近遇到的幻妖让我开始思考,会否有这么一群妖,已经无限接近人的智力了。” “假真人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是的,它们很聪明,它们一样懂得谋划。如果皇帝知道连丽妃也可能被附身,他会怎么想?” 应见画即答:“他会害怕。” “妖怪在借此告诉他,你已经无路可逃。” 次日醒来,你的枕边人还是“人”吗? 【作者有话说】 遇到了无良快递员掰扯了好一会,心累地赶出一章,希望大家不会遇到这样的快递员! 第66章 画卷 ◎杜知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 听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后,赵终乾发问。 “如果妖怪的目的是附身皇帝,它为什么不干脆从宫人下手?因为再怎么深居简出,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宫人伺候。而它只要在附身宫人后把那什么妖血放进水里,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喝下,不就得逞了吗?” 而按照他们的说法,这只妖布局多年心思缜密,不该想不到这层。 杜知津深深看他一眼,答:“对,所以它的目标不是附身,而是想通过恐吓皇帝达到某种目的。你之前跟踪过幻妖,应该知道有些妖怪能够读取人的记忆。但它们只能捕捉到识海里最深刻的一段,所以经常漏洞百出。” “而附身又不一样,听邬题的描述,附身似乎会使人陷入类似‘梦游’的状态。在此期间身体的主导权归妖怪,它大概并不能读取人的记忆,只能照着人下意识的行为继续做。它做这些,也许是想把皇帝逼到绝境,从他口中听到什么。” 闻言,赵终乾脸上的疑惑更加浓郁,对着那张写满线索的纸来回翻看。 二人都没有出声提示,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不能让赵终乾沾上。 当皇帝被逼到绝境,连皇后、太师、大监甚至新出生的孩子都无法信任,他会逃去哪里? 龙脉。妖怪的最终目的很可能就是皇城下的龙脉。 即便听夫子讲课偷懒如杜知津,也明白一些最浅显的道理,比如外戚与皇权的关系。 她模糊地意识到之后的行动不能再带上赵终乾,最好不要借助任何与侯府有关的势力,不然一旦出了差错,赵终乾甚至侯夫人都会被冠上霍乱超纲的罪名。 唉。 她无声叹了口气。 大户人家就是这样,规矩多,要顾忌的也多,好烦哦。 连妖怪进了琉璃京都变聪明了。 赵终乾盯着看了许久,几乎要把宣纸盯出洞来也没思考出个结果。他求助地看向应见画,企图得到提示。 然而应见画开口却是另件事:“侯夫人是心病,药无法根治。” 他听了一怔,立刻转而担心起母亲的病:“那该怎么治?不吃假药也好不了吗?” 应见画:“你多陪陪她,别让侯夫人太操心府中事务。” 心病还需心医治,他不清楚个中缘由,给不了详尽的法子。可赵终乾有他这句话便够了,反正他杵在这也是碍事,干脆回去陪他母亲。 屋里再没有闲杂人等,只有不长不短的两道倒影。 应见画又铺了一张新的纸,杜知津趁他不注意,用手给他的影子捏了两只猫耳朵。 哎呀,更像猫了。 见她对着地面发笑,他不解,刚要循着目光往地面看,被她打断:“咳咳!阿墨,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现在线索已经很明显,妖怪想要找到龙脉,可他们同样不知道龙脉的位置。 “龙脉的方位只有皇帝知道,可他生性多疑,不会平白无故相信我们,更不会透露龙脉这般重要的事物。” 这是目前最大的阻碍。 杜知津抱着剑,沉思:“不能提小赵,说不定提了还会起反作用。也不能说我是等闲山来人,皇帝现在神鬼一道谁都不信嘶——那我们该如何取信?直接和他说妖怪的目的吗,他会不会让那什么锦衣卫把我们打出去?” 想着想着,她弹了一下醒月的剑鞘。 没想到她堂堂等闲山故彰真人之徒居然也有被嫌弃的一天,唉,还是直来直往地除妖痛快。 “不然我们先偷偷潜入进去,剩下的,随机应变?”实在想不出好方法,她索性采取最简单直白的方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见他神色迟疑,她眼睛一亮:“莫非阿墨你又有主意了?好阿墨,你可真聪明!” 应见画被她夸得脸热,心中浮现几分勇气。他落笔在纸上画了什么,杜知津凑过去瞧,惊讶:“这个人和你好像啊。” 他点点头,说:“这是我父亲。” “我祖父是先皇画师,先皇去后画师一职由我父亲接任。我父亲在宫中待了五年,他厌倦宫中生活向往五湖四海,于是主动辞官。” 之后的故事杜知津也知道了。 “你爹遇到你娘,又有了你,在武陵村定居。” “是。我之前骗了你。并非只有我祖父是内廷画师,我父亲也是。”他道歉,杜知津摆摆手表示理解:“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算很熟,你对我有保留很正常。” 应见画看着她,喉中有千言万语。 不,不止这一个谎言。 他没有再沉湎过去,继续道:“后来,郡王世子为了夺我父亲手上的传家宝,将我父母杀害。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们拿走的并不是真的宝物。” “真的宝物是一幅画,画上有先皇和当今的御笔。” 边说,他边在心底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做到坦诚。对不起,我又一次骗了你。 郡王世子拿走的就是真的宝物,但他无法解释为何这幅画会落在自己手里。 她的目光依旧澄澈如月光,他却不敢看上哪怕一眼。 袖子里的手无端攥紧,掌心沁出薄薄的汗。 她这般聪慧,一定已经发现他在撒谎了吧?她当如何? 拆穿他? 还是相信他。 几息的时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绵长,应见画颤抖着合上眼,苦笑道。 肯定是拆穿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杜知津抱住了他。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别害怕,阿墨。” 他僵在原地,感受着她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肩,眼眶滚烫。 直到现在,她还在担心他。 良久,他缓缓抬手,加深了这个拥抱。她愣了一瞬,默默回应。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她的。两道心跳渐渐被另一种声音,是他胸中疯长的爱意。 杜知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靠着这幅画和皇帝攀上关系?”杜知津问。 他颔首,指着画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看一眼,又看一眼:“一簇画得很好的兰花?” 应见画:“对。兰,花之君子也。帝,人之君王也。兰生空谷而不矜,帝居九五而不傲,其质虽异,其德同辉。但如今,兰花有了阴影,不正暗示帝危?” 杜知津努力瞪大眼,不可置信:“可、阴影分明是因为时间太久墨渍晕染好吧。”接收到他的眼神,她改口,“就是你说的那样。帝危!” 她迅速理解了应见画的意思。身为内廷画师后人的他们突然发现御赐之物有了异样,出于一片赤胆忠心,决定前来救驾! 听起来很扯,但疑心是能够利用的。 “我们现在要怎么让皇帝知道?击鼓鸣冤吗?”她问。 应见画摇头,将画卷妥帖收好绑在怀里,指了指窗外:“锦衣卫。” “我们先离开侯府,重新易容,然后放出风声。” 杜知津恍然大悟,又问:“侯府这边怎么办?” 他沉吟片刻,道:“让赵终乾帮着遮掩一二,就说我们外出采药,他留下看着侯夫人和邬题。对了,你还有那种焰火么?” 能够联络的焰火。 “有,待会我拿给小赵。”“好,我收拾一些易容会用到的东西,一炷香后见。” 两人分开。跨过门槛的刹那,杜知津鼻尖微动。 妖气可地图并没有反应。 她循着气味回头,目光落在应见画身上,他正忙着整理包袱。 原本他们来琉璃京的一大目的就是请羽涅真人帮忙看看应见画脑子里的是“妖”还是别的什么。可惜现在真的“羽涅真人”没找到,先遇上了龙脉的事。 她安慰自己只是暂时没找到,也许下一座城池,四处云游的前辈就忽然出现了呢? 赵终乾答应替他们隐瞒,与此同时并未追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这让杜知津松了口气。 她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 “墨公子说我娘是心病,我确实多该陪陪她。”他回望一眼紧闭的院门,笑容苦涩。 她点头:“侯夫人如果疑似被附身,你就点燃它。” “我知道了。”赵终乾收下焰火筒,看着她欲言又止。 杜知津投以疑问的眼神。 他笑了笑,抱拳行揖:“一帆风顺。” 应见画易容的手法越发精妙,不一会,两人便变了模样。 杜知津摸摸脸,好奇:“因为你爹是画师吗?” 他不置可否。 杜知津飞檐走壁的功夫也越发熟稔,两人找到一处距离侯府颇远的客栈落脚,趁着用晚膳的人多,将画的消息泄露出去。 果然,当天晚上,一支细细的烟飘进窗缝。 杜知津最先察觉,应见画反应迅速,给了她一粒解药。 二人服下解药仍然扮演昏迷。片刻后,有人影翻窗而入,捆了他们的手脚带走。 这帮人很谨慎,连应见画的簪子都没放过,幸好醒月和醉岚都被收在识海里,普通人发现不了。 她闭着眼放出神识,逐渐感到不对。 这是直接把他们带进了,皇宫? 第67章 十二 ◎只有这个人,要求很多,很聒噪,还不能杀。◎ 杜知津上次来琉璃京是为了和符修交易,拿到货后火急火燎赶去除妖了,因而并没有时间领略这座精美的皇城。 她用神识记录下路线,“看着”她和应见画被两个人分别扛在肩上,带进皇宫。 这二人没穿飞鱼服,也没穿夜行衣,而是一身十分奇怪的刺客装束,很是干练。两人倒也没辜负这身衣裳,身轻如燕、举步如飞,身手非常人能及。 忽地,她感到自己脸上落了一束目光,立刻停止了脑中的想象。 不对,她明明没有暴露只是用神识在“看”,为什么这个人依然有所察觉? 如果连自己的伪装都逃不过,阿墨岂不是更容易暴露? 杜知津心中一紧,凝神细听,耳畔果然捕捉到应见画起伏过大的呼吸。他不像她能够屏蔽五感,时间一久便会支撑不住。 赶在他被发现之前,杜知津睁眼主动吸引走两个刺客的注意力。扛她的刺客一怔,朝另一位点点头,手刀落下再次将她“打晕”,两边分道扬镳。 她送一阵风到应见画耳边,拂了拂他的鬓发,借机告诉他自己走了。他未作反应,只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被微风拂动。 刺客带着她来到一株树下,树后是毫无破绽的宫墙,他伸手按到一处,地面居然裂开个口子,露出只够容纳一人独行的阶梯。 奇异的是阶梯越往下,杜知津神识可“看到”的范围越小。她猜测可能是守护龙脉的阵法在起作用,所以这也意味着她离龙脉更近了。 倒是意外之喜,可惜不能和阿墨分享。 下了阶梯眼前石墙重重,几步就有一个同样身穿“刺客服”的守卫。他们戴着如出一辙的面具,目光冰冷,身长、胖瘦全都一模一样,仿佛陵墓里的陶俑。 唯一不同的便是胸口的刺绣。杜知津“看”了眼扛着自己的刺客胸口,上面绣着“十二”。 这点和等闲山的弟子服有点像。 十二似乎比这些看守的守卫地位高上不少,他们路过时,两边执矛的守卫虽然不会开口问候,但会点头示意。而十二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的动作,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走到最后,杜知津的神识几乎“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他胸前的十二。 一直盯着别人的胸口也不太好。她干脆关闭神识,任由自己的五感陷入封闭的黑暗。 终于,十二扛着她停下了。他打开地牢的门,同时解开了她的穴。 杜知津配合地睁开眼,说出了那句话本里的经典台词:“你是谁?我在哪?你们要干什么?” 十二面具下的丹凤眼微挑,吐出一个字:“你很吵。” 杜知津:“那我只问一个问题,阿墨呢?” 十二:“他没事。先关心。你自己。” 顿了顿,他补充:“再多嘴。小心我。杀了你。” 见她果真闭嘴了,十二满意地点点头,席地而坐,当着她的面开始磨刀。 他的刀窄而短,薄薄一片,却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煞气满满。 如果是旁人,恐怕就被他唬住了,但他面对的是杜知津。 被他扛了一路,杜知津的肋骨隐隐作痛。原因无他,这少年太瘦了,虽然有劲,但真的太瘦了,使她根本无法把他看作敌人。 而且,刚刚她发现他的舌头好像有问题,说话只能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三字经似的。这一发现冲淡了地牢带给她的压迫感,杜知津满心只有一个疑问,他该怎么念四字名? 于是当十二磨完刀摸出一卷案宗审问她时,她忍不住试探了一下。 “你姓名?” “欧阳木舟。” 十二:“木舟舟。” 杜知津笑了。这个刺客怎么傻兮兮的。 她指着他胸口的刺绣:“你叫十二?” 虽然五官被面具遮挡,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在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十二纠结的神色。 毕竟“十二”是两个字,他该怎么说? 片刻后,十二还是回答了:“卫十二。” 卫是姓吗?她环顾四周,忽然想到:“锦衣卫十二?” 他点点头,翻一页案宗,继续问:“你年龄。”“十九。”“家住在?”“锦溪城武陵村。”“来京城。目的是。” 她张张嘴,脑中飞快回忆应见画教过的口供。似是看出她在背词,十二眸光一寒,刀刃贴着她的耳朵擦过,斩下一缕发丝。 他冷冷吐出三个字:“说谎死。” “我说、我什么都说。”杜知津双手摊开,努力表示自己的无辜。十二没有相信,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大有“你敢撒谎我就敢杀”的意思。 她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待案宗上的问题都问完后,十二收起武器转身离开,她扒着牢门,仔细打量起四周。 这是座很“安静”的地牢,除了她没有别的犯人,反而有十数位来回巡视的“狱卒”,显然是专门关押“特殊罪犯”的地方。 察觉到她在看,一名狱卒走过来,重重拍了拍墙壁,示意她老实点别乱看。她装作顺从,却分出余光观察他腰上有没有钥匙。可惜的是眼前这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有钥匙,似乎只在十二身上。 地牢里无法判断时间流逝,狱卒一直来回巡视,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换班。大约交换了三班之后,杜知津决定不等了。她正要用醒月把锁撬开,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她飞快缩回墙角,假装自己刚睡醒。十二打开牢门瞥她一眼,吩咐:“跟我去。见个人。” 杜知津:“好的呢。” 闻言,十二脚步一顿,双眼眯起:“是不是。在学我?” 她摇头:“我没有。” 说完才发现刚才是三个字。 十二断定她就是在学他,怒气冲冲地往前走。杜知津因为要装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步子不能迈得太快,没一会便和他拉开距离。 好在十二很快发现她被落下了,大步折回来,面具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隐隐流露出一丝埋怨。 坏了,自己该不会惹怒他了吧?杜知津内心咯噔一声,正要拔剑相向,突然发现视野变换,自己又被扛了起来。 还是那副瘦骨嶙峋,幽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走路。太慢了。” 杜知津:“原来‘了’也算一个字?哎哎哎等等!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扛人其实很难受?” 十二盯着她,薄唇开合:“没有过。他们都。死掉了。” 只有这个人,要求很多,很聒噪。 还不能杀。 杜知津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聒噪”。因为虽然阿墨也会说她,但她拜托的事情最后还是做到了。 “你能不能换个姿势?” 十二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后,他改了姿势。 应见画见到的就是被一路拎过来的杜知津。发觉他在看,她还朝他招了招手。 他心里的担忧散了些。 十二把人拎到他身边放下,对一旁的十一道:“人到了。” 十一点点头,按下机关后退了出去。石门缓缓下坠,十一和十二全都没了踪影,漆黑的屋里只剩下应见画和杜知津。 黑暗中,她握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应见画缓缓吐出口浊气,小声提醒:“那位,可能要见我们。” 那位是谁不言而喻。他其实有很多话想与杜知津说,可惜现在不适合。十一和十二不在,窥视的眼睛却一双都没少。 两人无声相握片刻,应见画感觉到自己的脉搏逐渐恢复正常,他在她手心写下【地牢】二字。 显然,在分开后,他也被带去地牢关押了。 杜知津微怔,接着袖子的遮掩,用同样的方法和他交换情报,【压制加深,龙脉可能在附近】。 这句话有些长,应见画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指尖悬空一阵,刚要继续写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台下可是应蕴之子?” 杜知津猛地抬起头找寻声音来源。 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她毫无察觉? 然而,眼前没有任何人。那道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无需实体就能传递。 她心道,皇帝比他们想象得更加谨慎,难怪这么多年都没被妖怪得手。 即便人不在眼前,应见画依然恭敬行了礼,认真扮演着“忠臣之后”。 “草民应见画,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知津跟着敛祍下拜,却没说话,让她说这些感觉很奇怪。好在皇帝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他开口免了他们的礼,对应见画道:“一晃多年,应蕴居然也有孩子了,朕还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娶妻生子。” 杜知津眨眨眼。什么意思?怎么感觉皇帝和阿墨爹关系还挺好。 应见画也是一脸诚惶诚恐。他先谢过皇帝,然后顿了顿,缓缓道明应蕴去世的事实。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半晌,他叹出口气,声音瞬间苍老许多:“四苦相循,无人能越。生不可避,老不可却,病不可逃,死不可违。只可惜朕与你父亲直到他去世,都未能将误会解开。” “但好在,应蕴还有儿子,朕还能补偿你。” “应见画,你可愿子承父业,留在宫中担当内廷画监?” 第68章 画监 ◎“王朝更迭之象。”◎ 这个提议来得太过突然,不光杜知津没反应过来,连应见画自己听了也是一脸迷茫。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个能够接近皇帝的机会,躬身答应:“草民领旨。” 皇帝笑了,笑声通过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辨不清方位。杜知津提耳细听,只模糊听到一层层不断回荡的回音。 无处不在。 “来人,送内廷画监下去。” 随着一声令下,石门重新开启,十一和十二再度出现,领他们出去。全程皇帝没有对杜知津说一句话,仿佛她只是被应见画顺带的。 从石室出来后,十一对他们态度大变,不仅送来了内廷画监该有的官服,还*引他们去了新住处。只不过这个住处依旧在地下。 冰冷的石墙矗立两边,头顶是坚不可摧的岩壁,整座地下空间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日光,照明全靠火把。 守卫也没有丝毫减少,这群锦衣卫身穿一模一样的漆黑衣裳,面具覆脸,只露出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杜知津忍不住问:“皇上也住在这儿?” 一路行经许多地方,什么“慎行司”“营造司”“都虞司”俨然是将地面上的皇宫缩减搬到了地下。看来皇帝也不是真的坐以待毙,短短三年便造出了另一座皇城。 只不过一直躲下去,真的有用吗?敌人步步紧逼,自己却龟缩着,纵使外壳再坚硬,也总有被碾作齑粉的时刻。 十二回答:“你大胆。天子居。不可问。” 话音落下,十一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于是十二立刻不说了。 杜知津注意到,十一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她的眼白比常人多,在面具阴影的遮盖下才没有那么明显,可一旦她转动眼球,大面积的惨白便会暴露出来。 真有意思,十二舌头有问题,十一眼睛异于常人,锦衣卫的招人标准莫不是身体有疾者? “请恕在下无可奉告。”十一转动眼珠看着他们,弯腰致歉。应见画摆摆手:“锦衣卫职责所在,我们明白。” 十一解释:“原本宫中并无内廷画监一职,因此亚城未准备居所,只能临时收拾出一间,望二位海涵。” 应见画怔愣,问道:“你们管此地叫亚城?” 十一将钥匙交给他,点头:“地面上的部分已经不安全。” 虽然说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地方,除了空和陈旧,眼前这间由石铁打造的房屋无任何不妥之处。杜知津摸一把桌上的灰,朝应见画使个颜色。 从落灰的状态来看,确实闲置了三年。 应见画轻轻颔首,又问了十一一些问题,全都被不轻不重地揭过去。最后,十一和十二离开,临走前十二返回来对他们说:“会有人。来送饭。请不要。到处走。” 杜知津:“知道了。”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似乎又说了三个字?果然,抬头便触及十二含怒的眼神。 她挠挠脸,假装自己没看到。 应见画发现了她和十二的眼神交流,待那俩人走后问:“他把你带去哪了?你有没有受伤?” 他知道杜知津故意露出端倪是为了引走注意,因此更加担心。 杜知津摇头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发现:“修为被压制,我没法通过声音辨别皇帝所在。” 确定她身上没有显而易见的伤口后,应见画略放了放心,循着她的思路往下讲:“皇帝比我们想的有手段,此行算是意外之喜,但也有祸事。你的修为因为靠近龙脉被压制,如果遇上附身妖你有几成把握?” 她毫不犹豫:“十成。” 他不信:“幻妖那是有钧老压阵,你怎么敢说十成?” 杜知津:“附身妖若是和我一样修为被压制,使不了妖力,那我对它就是十成的胜券。你若是不信”她扫视一圈,除了石头找不出第二种物质。 忽地,她道:“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和十二比一场。” 应见画惊讶:“修为压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他一直以为这群吃皇粮的家伙都是关系户,实际上没什么能力。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杜知津一噎,竭力为自己澄清:“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觉得,十一十二和我们以前遇到的,额,官差很不一样吗?” 她比划道:“十二很瘦,身上噎没什么训练痕迹,出手却有力,这说明他不是靠后天训练获得力量的。” 依着她的思路,他稍思片刻,找出一点:“十一的眼睛有问题,我曾在书上见过她这种状况,按理来说她应该视物有碍才是。但她似乎听觉很灵敏,相应的冲淡了眼睛带来的不变。” “对,这点很奇怪。难道他们是锦衣卫的特殊组织,专门找些身有残疾的人培养?”她问。 应见画:“也不是没有可能。通常死侍会从无父无母的孩童中挑选,而天生残疾的人更容易被遗弃。” 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两人打量起所在的这间石室,杜知津判断:“都是实心的,几乎没有缝隙,在妖力遭限的前提下,妖怪无法穿墙。” 应见画敲了敲石墙,果不其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声响。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四处巡逻的守卫,他向他们解释:“只是在打扫房间。” 守卫看他们一眼,见两人俱是双手空空,表情也不像有异,这才放过:“不要随处走动,也不要好奇,做好自己的事。” 应见画点点头,在守卫转身后面露疑色。 反复强调不要随处走动?是担心暴露【龙脉】的位置吗? 比起内廷画监,他们更像被监视的“罪犯”。 听了他的想法,杜知津问:“阿墨,爹有和你提及过去的事吗?他和皇帝有什么一直到死都没解开的误会啊。” 她特地用的“爹”,而不是“你爹”,后者听起来有点像骂人,而且直接喊爹显亲近。 应见画没察觉她的小心思,蹙眉:“过去太久了,完全没有印象”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比父亲深刻多了,父亲只是位平平无奇的画师罢了,甚至到了后来不再提笔,一心帮着母亲行医。 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父亲会和皇帝有什么误会。 杜知津想得比他开。既来之则安之,她捧起官服,故意逗他:“画监大人,请。” 应见画被她一声“大人”喊得脸热,慌慌张张夺过衣服,反击:“淮舟真人。” 他以为她也会不好意思,没想到杜知津巴不得有人喊她真人。她揉揉耳朵,示意他再喊一声。 没个正行应见画小声唾弃:“呸,不要脸。” 杜知津笑:“哪里不要脸了?等我除了这只附身妖,地图上就只剩下两只,我迟早会变成淮舟真人的。对了,说到真人,你还记得我说过真正的天水真人擅长夜观星象吗?” 他点头,疑惑:“怎么了?你找到天水真人了?” “不。是另一件事。”她迟疑一阵,开口,“那天我观星象有异。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南星归阵,旦暮春来。后来我去侯府藏书阁查了查,发现这是。” “王朝更迭之象。” ————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没有哪一姓能够真正长久占据江山,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亘古不变的只有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 这本来是一件于修士而言十分平常的事。但如果牵扯到龙脉和妖,事情就有些不对了。 但两人现在被“关”在这,杜知津连“神识”都不能多放,显然做不了什么。 没想到自己离真相近一步后,反而变得被动了。一个时辰后,送饭的人来了,正是十二。 杜知津见他如见亲人,非常热情地请人进来坐坐。十二踌躇片刻,答应了。 应见画扫过他手里的食盒,里面装了几颗说不出名字的果子。 察觉到他在看食盒,十二解释:“水难存。吃果子。” 意思是亚城中水难保存和运输,用果子解决口渴的问题。 杜知津拿起一个果子咬下去,味道寡淡但水分足,饱腹感也强。她迎着火把的光细细打量果子,发现这些果子通体雪白,一丝瑕疵也无。 如果不喝水,的确能防止妖血渗透。 是她没想过的角度。 她又瞄眼十二,感叹,只吃这个的话,难怪那么瘦。 任务完成,十二要走,被应见画叫住:“敢问十二大人可知,下官明日该往何处点卯?” 这屋里除了空荡荡的家具什么也没有,总不能要他们每天大眼瞪小眼吧? 事实证明,皇帝还真就打算让他们每天大眼瞪小眼。 再渡过毫无目的的整整两天后,杜知津忍不住放出醒月,自己和自己对练。 应见画则是作了两天的插画。任务也不重,一天一幅,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他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皇帝早有准备?为了防止他们胡来成为变数,这才下令软禁他们? 第69章 摸摸 ◎世上最好猜的蒙面人出现了。◎ 到了第三天,锦衣卫对他们的看守松懈了些,杜知津实在忍不住,决定出门溜达溜达,顺便和人聊个天说个话。 应见画听了,嘱咐她少说点,她现在修为被压制,万一不小心戳到别人痛处,再打起来他手边可没有药。 她震惊:“在你心里我这么弱的吗?”这可不行,弱者是不配拥有道侣的! 她郁闷地找个角落发呆去了。说是出门溜达,目之所及的通道也就那么几条。她顶着面具守卫好奇的目光,在三面环壁的石墙前坐下。 “唉。”她长吁短叹完,开始想念武陵村的山山水水。 话音落下,三道同样的“唉”回荡耳边。一开始,杜知津以为是回音。但接连几次都是三声回音后,她疑似猜到了墙那边人的身份。 她扒着墙:“十二?” 面具人一惊,飞快移开视线,答:“不是我。” 杜知津:“你下一句不是三个字我就信。” 他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倘若是。又如何。” 世上最好猜的蒙面人出现了。 因着这一出,杜知津心里的烦闷淡了一层。她徒手爬上石墙,俯视着下面的十二,跃跃欲试模样像是要跳下来。十二本能地张开双手想接住她,短促的风声划过耳畔,她稳稳站在他面前。 杜知津:“嘿,你傻站在这干嘛呢?”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肩头布料被触摸的瞬间,十二浑身一僵,宛如入定一动不动。 杜知津慌了,以为自己没掌握好力道把人拍死了,忙拖着人往应见画的方向走。几个守卫见她举止异常拖着一具“尸体”,拔了剑正欲上前查看,被“诈尸”的十二制止:“我没事。” 三个字,是十二长官没错。几人面面相觑,终究按耐住好奇心退守原位。杜知津见他又活了过来,长舒一口气:“还好没事你刚才怎么不出声?” 十二没答,而是紧紧盯着她扶着他的手,满脸震惊。 杜知津也怔在当场。 早知道就听阿墨的少说话了十二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们锦衣卫被异性碰了就得成亲? 就在她没骨气地伺机想溜时,十二终于开口:“摸摸我。” 啊? 说着,他还主动托起她的手,引导她碰他的脸。入手先碰到一阵金属的粗糙和冰凉,然后,十二摘下面具,露出久不见光的肌肤,渴望地看着她。 那双几天前还冷漠无情的眼睛,此时竟蕴含切盼之意,无声诉说着他的渴求。 摸摸我。 莫名的,让她想起红花家的阿黄,阿黄想吃肉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杜知津自诩善解人意,犹豫再三,没有拒绝他的要求。毕竟只是摸摸而已,就当在摸阿黄! 可是,随着她的抚摸,十二的身体渐渐从僵硬变得柔软,最后甚至趴在她膝上,眼含迷离。 杜知津觉得事情不对。她正要抽走,刚才还闲散倦怠的人儿一下恢复了锦衣卫的迅捷,眼明手快将她拦下。 十二眼尾泛着异样的红,说话又急又快:“不要走。很难受。你摸摸。才不痛。” 好嘛,事实证明十二急了也不会说长句子。 痛? 她暂时被说服,任他用脸颊蹭自己手背,借机询问:“哪里痛?” 十二懵懂摇头,牢牢抓着她的手不放:“不知道经常痛。整个人。” 一瞬间,杜知津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下山多年,她见过许多人,不乏为了防止仆役泄密而残忍下药控制的狠角色。十一和十二均身有残疾已经很可疑,如果再加上服药导致的疼痛 “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 杜知津带着十二进屋时,应见画刚结束作画。 说是作画,其实不过是把脑子里的画面复刻出来。 父亲曾与皇帝有旧,那为何父亲从未和他提起?何况一个内廷画监能和九五之尊有什么矛盾,还让皇帝十余年念念不忘 不知不觉,他把那幅画完整落于笔下,一株墨兰跃然纸上。 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确是文人骚客喜爱挥毫的对象。但为何父亲偏偏只留下这幅?难道画里另有玄机? 他正对着复刻的画面出神,忽然,沉寂许久的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杜知津相处的时间长了,他竟也跟着学了点分辨脚步的皮毛,比如现在,外面疾走的便是一男一女。 其中一个是她,另一个 看清来人的刹那,他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二人紧牵的左右手上。 怎么坐牢也没斩断她的烂桃花? 察觉他心情不佳,而且是在自己进门的瞬间变得不佳,杜知津蔫了。 她推推身边的十二,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十二他身子不太舒服,却在碰到我时会有好转。阿墨你给瞧瞧,他是不是有陈年旧疾。” 什么病?s病。 应见画简单粗暴地在心里下了判决,面上未显,从随身药囊中挑出三根银针,示意十二躺下。 “你放心,阿墨医术精湛,肯定能治好你。”杜知津安慰地拍了拍病人,认真充当起医侍的角色。十二立刻顺杆子往上爬,扒着她整条胳膊,声音微颤:“我害怕。你陪我。” 呵。装,接着装。应见画心中冷笑,临时改了主意,换了根最米且的银针。 他并非那等不知轻重的人,杜知津会把十二带回来一定有她的用意。然而他把过脉扎完针,甚至忍着三字经问了今日饮食,一无所获。 可十二依然坚持只有靠近杜知津才不会痛。 他固执地跟着杜知津,杜知津跟着应见画,三个人莫名其妙开始在屋里绕柱走。 最后还是守卫一句“十一大人找您”阻止了十二接下来的行为,临走前,十二一步三回头,周身本就低沉的气场更是冷得报信守卫双腿发软。 十二走后,杜知津大喊冤枉:“画监大人明鉴!我什么都没做!今天碰到他突然就这样了!” 应见画微怔,不自在地偏过头:“你急着澄清什么本来就和你无关。” 杜知津摇摇头。书上说了,一个好的道侣应该专一,不管男妖精还是红粉骷髅,通通不能沾。 阿墨不介意是他的事,她却必须做到。 言归正传,应见画道:“从脉象上看,十二身体并无不妥。” 但他也知道,十二不会无缘无故“赖上”杜知津,就算杜知津有很多“cp”,他们的心动大多都有个理由。 或是一见钟情,或是救命之恩,或是意趣相投。 十二会是出于何种原因?应见画总觉得,她的这些“cp”类型不会重复,也就是说,十二对她不是“一见钟情”。 得了只有和某人亲近才能缓解的病。听起来像是三流话本的剧情,难道是因为这个? 但他认为,在眼下如此紧要的关头,如果是话本,十二怎么也得是个“相爱相杀”的宿敌角色。 他在脑中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妄图走捷径从脑子里那个东西嘴里撬出点情报,这时杜知津说出了她的想法。 下药控制。 “譬如为了不让死士背叛,主人家会给他们下毒,解药一月一放或两月一放。只要超出时间没有吃药,死士便会毒发身亡。” 应见画不解:“可十二看起来并不知晓此事,当然也可能是他在隐瞒。但,该如何解释靠近你会缓解疼痛?你身上有何特异之处?” 特异之处 杜知津陷入思考。忽地,她灵光一现,拍案道:“小红!” 他疑惑:“我们已与绛尾分别数日,你提他”“月圆夜的时候,小红体内的妖力会不受控制,只有我待在他身边才能安抚。” 话掷到地上,二人一时无声。 十二是妖? 顷刻,应见画找回自己的声音,反驳:“不对,月圆夜已经过去,就算是妖也不该现在疼。再者,龙脉连你的修为都会压制,怎会放任” 说着说着,他不得不承认,他开始相信了。 为什么一直痛?因为龙脉一直在。这种痛找不到缘由,是因为龙脉的影响无声无息。 压制在杜知津进入亚城之后的第二天彻底生效,而这两天内十二和她再无肢体接触,直到今天早上。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 可杜知津又紧接着推翻了自己:“有疑点。在进入亚城之前我的修为是正常的,如果十一十二有问题,不该察觉不出来。” 这是她第三次被怀疑看不出“妖”的真身了,一是应见画脑子里那只,而是霍青身上的落水鬼,三是十二。 事实证明霍青那件事根本与鬼无关,所以她坚持自己的判断,十二也不是妖。 【舟舟很聪明哦,十二小哥确实不是妖。】 【答案已经很接近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这家伙总算出来干正事了。 他尝试引导她往深处想,同时自己也在琢磨:“也许不是妖,而是和被附身一样偶然获得了妖的力量,抑或二者结合” 说到这里,两人俱是一愣。 杜知津直接站了起来。 “妖丹。妖死后力量凝结成妖丹,这份妖力得以转移、延续。” 【十二是拥有妖力的,人。】 【他服用过妖丹。】 第70章 是妖 ◎阿墨现在多喜欢她呀。◎ 妖丹? 应见画心中一跳,忙问:“那是什么?” 杜知津借用桌上的毛笔,勾勒出妖丹的形状:“通体浑圆,妖死方现,其色泽视妖力五行而定。妖怪之间会互相残杀夺取妖丹,此事并不少见。” “我倒不知普通人服用妖丹后也能继承妖力。依照等闲山门规,为防止妖丹落入敌手助纣为虐,我们通常连妖带丹一起收拾了,不会仔细研究。比如幻妖的妖丹就由钧老处置,炎魔的妖丹则被我打碎在虎穴潭中,百年之内,虎穴潭边上的花草都会长得比别处旺盛。” 她画得很粗糙,瞧着和糖葫芦似的。应见画犹豫片刻,接过她的笔,三两下将画面补充完整。她诧异:“画得好像,阿墨你见过妖丹?” 他含糊道:“随便画的,书里有写你可知,什么样的妖怪会有妖丹?绛尾有吗?” 杜知津:“每只妖都有,就像金丹之上的修士体内有丹元,开了灵智的万类有妖丹。实力越强,妖丹所维持的时间越久。以小红的妖力,大概妖丹离体半刻钟就没了。” “如果十二服用过妖丹,倒能解释为何他实力强劲不输于我。可十一的水平与他不相上下,莫非整座亚城的锦衣卫都吃过妖丹?” 话落半晌,迟迟未得回应。杜知津抬头,发现他对着画怔怔出神。 吓到了? 她唤一声:“阿墨?” 应见画听到声音猛地回神,充满歉意地说:“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吧。” “哦,我怀疑只有十二他们这些序号靠前的人吃过妖丹,普通的守卫还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她搬出理由,“三天里我见过三十、三十七、五十二,再往后都是百号开外。百号的守卫实力大概只比普通衙役强一些,水平不分上下。百号内大概是按实力排序,五十二不如三十,三十不如十二,十二略逊十一。” 这些天她也没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修为被压制,但她看人的眼力无法剥夺。习武多年,只一眼她就知道这些人功夫如何。 “而且妖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的,此物珍稀,十二如何取得?” 如果十一十二拼尽全力,那么他们当然可能杀死一只大妖。问题也在这,他们究竟是原本就有这个水平,还是服用妖丹之后才有的? “若皇帝有意用妖丹培养一批守卫或许,附身妖为的正是此事。”应见画道。 二人齐齐看向桌上的画卷,那儿有杜知津画的妖丹,还有应见画临摹的墨兰。 两株兰花彼此相伴。 ———— 为了求证到底只有十二是例外,还是前面十几位都有隐痛,杜知津一整天都在外面忙活。 徒留应见画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画卷发呆。 他几乎无法提笔,脑中思绪纷乱如麻。 画上的妖丹他分明见过。就在他潜入承端郡王书房取回母亲遗物的那个晚上。 应见画一直以为母亲临死前要他取回的东西和父亲家的传家宝是同一件,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不是的。 画卷里飘出的妖丹才是母亲真正想交给他的遗物。 奇怪吗? 不,一切都有迹可循。比如幻梦般葱花种向他飘来的“珍珠”、月圆夜莫名起伏的心绪、母亲留下的那些闻所未闻却有奇效的药方、比如那件能够变幻身形隐藏气息的黑色袍子,再比如,钧老在看到玉簪时意味深长的眼神。 母亲,是妖。 他当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不是没有。只是很多次,他都把书停在了写着答案的前一页。 他在自欺欺人。 幻妖有一句没说完的话。它说,你们这群自诩正义的家伙却连自己身边的。的什么?连身边的人都看不出其实是妖吗? 坚持了十七年的观念一朝打破,此刻应见画的世界开始动摇,他所熟知的一切逐渐崩塌破碎,铜镜里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长出了鳞片和皮毛。 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出,滚烫的茶水漫过手背,他却感受不到灼痛, 他不是人,他是人和妖的孩子。 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经历了最初的山崩海啸后,应见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的心里下起一场暴雨,起初是豆大的雨点落下,令他回忆起儿时一家三口临窗听雨的夏日。之后雨势渐急,混着惊雷在脑海里炸响,他看见母亲抱着父亲冰凉的尸体,摇头无声对他说着,不要过来。 再后来,雨幕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他的人生彻底陷入惊雷暴雨,无穷无尽。 既然不是人,那他之前做的所有都情有可原,对吧?甚至能够更过分承端郡王和他儿子死了就足够了吗?一命换一命而已,那他这么多年的痛苦和挣扎该由谁赔偿? 当年的所有人,都该死。 一瞬间,连应见画自己都未察觉他眼底翻涌起了血色,一如幻妖降临那晚的红月。他攥住尖锐的簪子,喉间涌上铁锈味。 倏地,在血色彻底吞没视野之前,袖中有什么东西飘出来。 是杜知津画的猫脸。 她说,这只猫很像他。 这一刻,他淋了十七年的雨突然停了。 雨后初霁,山染新绿,虹桥临水照天明 她说过,人妖之别在她心里没有那么重。她都能接受绛尾,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血色褪去,应见画将玉簪放下,大口喘着气。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酿下大祸。 他不在乎善恶有报,他只在乎杜知津还要不要他。不是因为律法天道,仅仅因为她不喜欢,他就不做。 心结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杜知津打探完消息回来时,应见画已经恢复如常。 不,她还是本能觉得,应见画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更依赖?更眷恋?还夹杂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那都不重要,原因肯定是她太能干了,所以阿墨喜欢她又多一点! 于是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分享新发现,想显得自己更能干一点:“我见到了十一,她虽然没有直接言明,但从表情上看,她分明也觉得靠近我很舒服。” “然后我从十二嘴里又套了些话,他现在就像吃了荆芥的猫,完全是问什么答什么,不过我也有注意不暴露。”她在句末紧急给自己打了个补丁,见应见画眼含笑意并无异色,继续道,“照理来说妖受月圆夜影响极大,所以我特意问了他半个月前在干什么。他说一直在亚城巡逻,几乎没有到地面上,但偏偏这时候疼痛最难忍,他和十一有几天甚至痛到睡不着。” 说到这,她不由想起十一和十二一左一右围着她的场景。十一还好些,她人更矜持,只是偷偷扯她衣袖。十二就很大胆了,整个人像一滩水,柔柔弱弱地黏在她身上。 他虽然瘦,个子却高,脑袋靠在她胸口,手环着她的腰,腿也要和她紧紧贴着。杜知津非常不适应,很想逃,但思及应见画已经在亚城待了三天,头发因为缺少日照失去光泽,她硬生生忍住了。 为了线索,杜知津,你可是要做全天下最可靠道侣的! 在她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之下,她成功获得情报。 一至二十都有隐痛,且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心脾肺腑,口耳眼鼻。他们二十个人自幼在亚城长大,没有一个记得“从前”的生活,包括生身父母。 应见画:“既然有二十位,其他人呢?为何我们从未见过。” 她答:“我也问了。十二说一号到十号有特殊任务,连他们也很少见到,至于特殊任务指什么,被十一打断了。” 她叹口气,懊悔:“早知道找个十一不在的时候再问。” 闻言,应见画忙安慰她:“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你不必勉强。” 哎嘿。 杜知津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果然还是要多展现自己的能力,阿墨现在多喜欢她呀。 她也没忘记正事,听出应见画话外有话。 只见他拿起蘸了朱砂的笔,在画的妖丹附近写下“二十”。 “二十个通过妖丹改变凡人之躯的,死士;一个三年之中不断逼迫皇帝退守龙脉的妖怪;一个早早开始建造亚城从外界逃离的皇帝。” “以及,画上的双生兰花。原来的画卷上有先皇御笔,说明这幅画最早由我祖父完成,后来又添了我父亲和当今皇帝的笔墨。画卷上的阴影并非寻常褪色,而是新增的笔墨未干便被剐蹭。” 杜知津点点头。她记得这道阴影,当时她还觉得阿墨借此宣扬帝危完全是胡诌,未料到居然还是个线索。 应见画:“两株兰花一大一小,小的那株是我父亲后面画上去的。试着想想,什么情况下,画师会在已经完成的画上多费笔墨?” “兰花是活物,它会长大。”她被他打通思路,飞快道,“小的那株是后面长出来的!” 先帝与祖父时,兰花只有一朵,所以画上只有一朵。 到了当今皇帝与父亲,新长出一朵兰花,于是又在画上添置。 林子里的迷雾突然散去,杜知津越想越清晰:“两朵兰花在暗示什么?两只妖?一只妖被皇帝杀死取出妖丹,用以培养死士。一只妖则侥幸逃脱,多年后前来复仇是这样吗?但、这只是我们的推论,没有证据。” 应见画摇头:“不,我们有证据。其一,这是我父亲唯一带走的御赐之物,母亲临死前依然让我妥善保管,足见其重要。” “其二,皇帝曾说,我爹和他有一个至死都没解开的误会,我想不是误会。皇帝要杀妖取妖丹,而我爹,不愿意。” 他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这副看似普通人的皮囊下。 流淌着妖的血脉。 70-80 第71章 任务 ◎第一次当“美人计”中的“美人”◎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角逐,皇帝与妖怪,早在杜知津与应见画入局前就已经摆好棋局。 如今,黑白两方互相绞杀,呈僵持之势,他们误入其中,像两颗方形棋子,走到哪都显奇怪。 杜知津:“无论如何,这只妖我杀定了。” 不仅因为它是师尊地图上的大妖之一,包括侯夫人和邬题在内,它残害了太多无辜之人,甚至牵扯到天水真人和羽涅真人。 应见画对这只妖也没有别的感情。哪怕它可能和自己父亲有关,但此世他唯一在乎的活人只有杜知津,她想杀,他便拼尽全力相助。 “时间线大致如下,第一株兰花代表第一只妖,它被当今皇帝杀死取出妖丹,建立了这座亚城和一到二十号锦衣卫。第二株兰花出现,我父亲就‘杀妖取丹’这件事与皇帝产生分歧,辞官回乡。十年间,第二只妖逐渐长成,于三年前开始复仇。” 跨越十余年,一条线,两只妖。杜知津看着看着,突然生出一个疑问:“阿墨,承端郡王对你父母下手,当真只是为了那幅画?” 应见画顿住。 是啊,他父亲很可能是当时那件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是皇帝阴暗面的亲历者。承端郡王杀他,真的只是因为一幅画? 如果,承端郡王的所作所为是皇帝授意,那皇帝会不会知道是他动手杀了宗亲? 他光明正大地报上姓名只要皇帝派锦衣卫稍微一查,就能知道武陵村的“应见画”已经死了。他如今按兵不动,是不知道,还是另有所谋? 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应见画方觉自己留下了数不尽数的破绽。现下最好的可能,就是皇帝无暇顾及他的身份,全身心地投入到和妖怪的斗争中。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这件事我之后再与你讲。”他抿抿唇,笔尖因停滞太久留下一道深刻的墨痕。杜知津看出他不愿谈及往事,心尖针扎般疼。 为什么有这么多,手中有剑依然无法解决的事?她为何只能裁决人与妖之间的公平,分明人世间也有许多不公。 他不该少年时流离失所,倘若他也长在等闲山,如今的阿墨会是另一副模样吧。 收起心中思绪,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展平他不自觉蹙起的眉头。 “事情了结后,你愿意和我回等*闲山吗?”她说出了近乎求婚的话。 心里隐秘地希望,他能被自己忽悠回去,然后,活成最初的样子。 应见画一怔。 在她因紧张而略微颤抖的视线下,他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而是笑着答应。 “好。” 杜知津想,他可真好骗啊。 她还什么都没承诺呢。 应见画想,她可真好骗啊。 他其实是一只妖。 ———— 既然判断皇帝有自己的应对措施,杜知津的内心便没有那么迫切。她要做的只剩下守株待兔,等待妖怪找上门的那天,将它一网打尽。 心情轻松了,她开始鼓捣些别的东西,比如黄道吉日。 虽然离七只妖的目标有点小远,但她觉得师尊应该会原谅自己开会小差,毕竟以前在讲经课上她就经常开小差,然后师尊就会被长老叫去臭骂。 不过,因为她师尊的品级比较高,能臭骂她的只有宗主。宗主不在的时候,她便能干一些更大逆不道的事情。 比如把某某真人养的鱼全都钓起来再放回去。 应见画在听完她的讲述后很是向往,更加坚定了杜知津带他回等闲山的念头。 她道:“你去了之后可以随便挑一座喜欢的山头生活。我是师尊唯一的徒弟,她羽化后什么山脉宝库都归我了。” 应见画:“住在山上听起来像猴子。你住哪座山?” “东流山。” 他试探道:“那我可以住在那吗?” 杜知津没想到都不用自己介绍。她睁大眼,小声说:“可以是可以就是、山上的猴子有点多。” 她好几年没回去,那群泼猴肯定更猖狂了,真回去了肯定要先揍一顿。 他笑了,语气柔和:“挺可爱的。”! 话又说回来,如果阿墨喜欢猴子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手下留情。 温馨平和的日常在十二出现时戛然而止。 和初见的冷漠以及昨日的热情不同,今天的十二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慌张,杜知津直觉是来找她的。 她和应见画说一声,直接出门迎上十二,不想让阿墨看见。 见她出来,十二肉眼可见地放松许多,伸手想牵她,被她避开。 杜知津义正辞严:“请你自重。” 她现在和阿墨取得了重大突破,更注重分寸了。 十二:昨天不还能牵吗? 转念想到昨天她问了很多问题,他试探:“有什么。想问的。” “十一她。不在家。” 杜知津:听起来他们的关系更不正常了啊啊啊。 “咳咳,借一步说话。”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拽进无人的巷子里,正色道,“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到此为止。” 顿了顿,她补充:“我很快就是有道侣的人了。” 阿墨答应和她回等闲山,而且想和她住在一起。按照书上的说法,他们这叫婚后同居! 十二眼神一黯,闷闷不乐地撒开手。但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重新缠上来。 “及时乐。” “我也快。离开了。” 杜知津被他话中的内容吸引:“离开?你要去哪?” 见她终于肯关注自己,十二唇角微扬,点头:“有任务。” 杜知津想了想,问:“也是特殊任务?” 他又点了点头。 以为她不说话是担心自己,十二补充:“别担心。我很强。” 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就去求陛下,用功劳换取自由身。他看得出来,她不愿意待在亚城,那他就跟她走。 在她身边,很安心。所以哪怕要离开生活了很多年的熟悉环境,也愿意。 十一提醒他,说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他觉得没关系,他们可以和平相处。 但,她好像不是很喜欢他,这让十二有些失落。 好在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告诉她。 “你还有。问题吗。” 杜知津有一瞬间的震惊。 看他的表情,不似说谎,套情报这么简单? 第一次当“美人计”中的“美人”,业务不熟练有点紧张。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个最大胆的问题:“你的这个特殊任务,是什么啊?” 十二:“现在还。不知道。” 说完,他慌忙看她一眼,害怕她失望。 但好在杜知津本来也没想过他真的会回答。按照迂回战术,第一个要求没被满足时,次一等的要求更容易被满足。 果不其然,十二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一号他们也在亚城吗?” 点头。 她犹豫一阵,继续问:“在比我们更核心的地方执行特殊任务?” 迟疑了,但还是点头。 杜知津脑中思绪翻飞,快速处理着各种消息。 更核心很可能指的是龙脉附近,甚至就是龙脉。围绕龙脉的特殊任务会是什么? 她忽然发现自己和阿墨都漏了一个问题。 皇帝为什么要杀妖。 她看着十二,试图从他这个人身上看出什么。 二十个人,各有各的残疾。他们很大概率并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受了妖丹的影响,拥有部分妖的特征。 短舌,眼白。 但这些影响不算太重,他们依然是“人”。那,如果有人完全吸收了妖丹,他会是怎么样? 他,还是人吗? 皇帝,只杀过一只妖,只取过一颗妖丹吗? 她记起赵终乾曾经说过的话。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姑姑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浮现。 “十二,你,见过皇帝吗?” ———— “宣,应氏后人、内廷画监觐见——” 接到圣旨时,应见画着实惊了一下。 杜知津还没回来。 他踌躇,问:“可否请大监稍等片刻?” 眼前这个人是他进入亚城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没戴面具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人应该就是胡大监。 三个被妖怪盯上的人之一。 可疑的是,皇帝居然放任胡大监在他眼皮底下他是不在乎还是另有打算。 胡大监微微一笑,只是笑里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画监莫要为难老奴了。同为陛下的臣子,您能体会老奴的难处吧?” “烦请稍等片刻,容貌不整恐污天颜。”杜知津不在,只能拖。 这个理由没被拒绝。他故意放慢速度,可直到他换好所有衣裳,杜知津仍然没有回来。 他意识到,她应该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官袍的袖子宽大,刚好可以藏下簪子。他将玉簪收好,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胡大监依然维持着得体的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令他有种莫名的不适。 “走吧小应画监。要知道啊,这亚城可不是谁都能来,只有受皇上器重的人才,才能出入其中。小应画监如此年轻便担此殊荣,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起初,应见画只当胡大监说的客套话。可当他和他走入陌生的地方,他逐渐发现了不对。 他的身体开始隐隐作痛。 这种症状与十二的描述如出一辙。他是妖,虽然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方法隐去他作为妖的特征,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如月圆夜时一样,终于露出了妖的一面。 他立刻想到,龙脉可能在附近。 恐慌和兴奋同时在他血液里沸腾。应见画把簪尖对准掌心,靠疼痛保持镇定。 然而下一瞬,当看清了眼前有那些人后,他再也无法镇定。 侯夫人,孙太师,丽妃。 包括他身边的胡大监。所有还保留被附身机会的人,都在这了。 第72章 万岁 ◎“陛下有令。”“杀。”◎ 亚城位于地下,终年不见日光,仅仅靠着火把蜡烛的光亮照明,因而显得晦暗压抑。然而此处不同,满壁金碧荧煌,中央还有一盏镶嵌着九九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的“灯塔”,其光芒不逊金乌,亮如白昼。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四壁分别绘着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位于正北的墙上,自九霄破浪而来,由雷电云涌簇拥着,睥睨山海,威风凛凛。 栩栩如生得随时可能活过来。 但离奇的是,青龙失了一只眼。这只暗淡的眼睛仿佛是桎梏它的最后一条枷锁,可这份禁锢并不牢固,处于摇摇欲坠的脆弱边缘。 一双眼即两只眼。 冥冥之中应见画觉得,青龙的两只眼睛与画卷上的两朵墨兰有关。他在胡大监的指引下向众人一一行礼,原本在和丽妃寒暄的侯夫人见了他很惊讶,忙招呼他到旁边坐。 他犹豫一瞬,鉴于侯夫人是几人中唯一相熟的,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侯夫人高兴道:“正巧啊墨公子,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你如今也是官身?恭喜恭喜。” 他一坐下便被侯夫人热络地拉过手问候,亲切得似把他当成了杜知津。应见画正要开口询问,忽然感到掌心被人划了一道。 抬头,侯夫人依旧蔼然可亲,面上无任何异样。 但,掌心的触感实实在在告诉他,发觉此地诡异的不止他一个。 仙药。 她在他掌心写下这两个字。 他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侯夫人微微一笑,向其余几人介绍道:“这是终乾的好友,曾经借住在侯府。” 这番话打消了在座诸位的疑云。既然是赵终乾的好友,又能借住侯府,想来身份也不会低,便撤回了审视的目光。应见画得以继续观察环境。 在他落座后,胡大监也于尾端坐下,他发现,自己其实多余了。孙太师、胡大监、侯夫人和丽妃的位置自成一派,他像是误入的。 说明在皇帝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应见画这个人,那,皇帝临时把他加进来是为什么? “咚、咚!”心跳不自觉加快,应见画艰难调整吐息,试图让它平息。 无妨杜知津会找到这里,然后再一次救他于水火。他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尽量搜集更多的信息,为破局增添一臂之力。 想清楚这点,他主动加入四人的话题,倾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孙太师:“今天下河清海晏,风调雨顺,皆仰仗陛下圣明。贤君如此,实乃朝野之幸、百姓福祉。伏惟陛下千秋万岁,佑我大梁国祚绵长!” 河清海晏,风调雨顺? 应见画想起自己亡故的父母、被逼自裁的丁雪、无数因承端郡王而支离破碎的家庭,内心冷笑。 如果这样也能称一句“圣明贤君”,史书中便不会有暴虐昏聩的帝王。 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随着其余几人一齐高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胡大监不愧是大监,他喊得最为激动虔诚,一对浑浊的眼球几乎快从眼眶中掉出。他其实很老了,从皮相上看五十有余,纵使注重保养,依然难掩岁月的痕迹。 鬓发花白,肌肤松弛,牙齿稀疏。 “他老了,太监没有后代,任凭他认多少个干儿子都不安心,到底免不了俗,渴望吃了药能活得长久些。” 蓦地,赵终乾的话闯入脑中。应见画看着苍老的胡大监与孙太师,又看向一旁容颜依旧的丽妃与侯夫人,两相对比,如枯藤与新芽之别,他心中涌出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一个太监尚且舍不得未享尽富贵便早早死去。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会舍得吗? “万岁”的呼声在室内不停回荡,回音本该渐弱,在他耳中却逐渐放大。 直到他回忆起初见皇帝时,那人似喟似叹的一句话。 “四苦相循,无人能越。生不可避,老不可却,病不可逃,死不可违。” 死不可违。 然史书中,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妄图逆天而行。 之中最热忱疯癫的,是帝王。 ———— “十二,你,见过皇帝吗?” 当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十二明显怔愣了一下。 他苦思冥想一番,诚实摇头:“没有过。” 停顿半晌,他道:“问十一。她比我。受器重。十以下。听她的。” “你们身为死士,居然都没有见过主人的面?”杜知津大为吃惊。 死士不是最强调忠诚的吗?连主人的面都没见过,万一一不小心杀死自家主子怎么办? 但旋即,她想到十二近乎白给的行为,默默把话吞了回去。 好像确实不怎么忠诚。 不过,皇帝不担心他们背叛?这可是一群受过妖丹改造的死士。琉璃京中,妖和修士都受到法阵削弱,但法阵不针对人。所以,哪怕是她,也不敢放话在这里能够一打二十。 而他们又因为常年不与外界沟通以及妖丹影响,性格比较单纯。总的来说,她不信皇帝会放任一群傻乎乎的杀神不忠于他。 除非,皇帝另有手段。 她决定再试探试探。 “十二,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一号他们在做什么吗?我们不是、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十二面露难色。 最好的朋友 良久,他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喉咙。 杜知津疑惑:“要我看你的舌头?你放心,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 “不是的。”十二摇头,仍旧张着嘴,短半截的舌头微微下压,露出尽头的咽喉。 此为何意?向她展示他有一口好牙? 她皱着眉端详片刻,就在十二忍不住要合上嘴的前一瞬,她明白了。 “特殊任务你没办法说出来。” 见十二点头赞同,杜知津心下一沉。 果然,皇帝有着非同寻常的手段,能够防止他们泄露秘密。可她有更坏的打算,这种手段的极限在哪里,仅仅止步于不让他们泄露秘密,还是能控制他们的身心。 在得知皇帝杀妖取丹后,她便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在等闲山的门规中,妖亦分善恶,她从来不杀无辜之妖,更不会为了取丹杀妖。 皇帝的所作所为令人不耻。可悲的事,她不能对他做什么。 她不是人间律法,不能沾染生死因果,否则天道降惩,前功尽弃。 她第一次觉得手里的剑,如此无力。 见杜知津久默不语,十二以为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有些急了。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杜知津:“你要带我去哪?我该回去了。”她出来的太久,阿墨见不到她该着急了。 十二指指前方,说:“十一那。有线索。” 说完,他吐出一口鲜血,漆黑的面具沾上红色。 杜知津惊了一下。她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糊在他嘴边,紧张地问:“你还好吗?是因为说了太多秘密遭到反噬吗?快别说话了!” 她确实想从十二嘴里套话,但她不想他死。 十二摆摆手,两只藏在面具窟窿后的眼睛闪着零星的笑意。 她关心他。 “我没事。十一她。快回来。时间紧。” 闻言,杜知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翻找线索 等找到真正的羽涅真人,就请前辈帮他看看舌头吧。 “十二,我会报答你的。”她认真道。作为信物,她解下醉岚的剑穗,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拿着这个。等我完成师尊交给我的使命,就来找你。” 翠绿如山青的剑穗躺在手心,像握住一块碧玉。 他紧紧攥着这条剑穗,遏制不住地绽开一个笑。 他的红线,是绿色的。 为了防止十二再此吐血,杜知津什么也没问,一个人在屋中搜寻。好在十一的房间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沉稳、严谨、一丝不苟,她很快按照日期翻出了锦衣卫的卷宗。 这东西她见过,十二用这个审过她。 前面的崭新的不用看,她直接往后翻到三年前,也就是妖怪入京,皇帝淡出朝臣视野的那年。 结果一翻根本翻不到底,在这一年,皇帝出动了大量锦衣卫,录下无数口供。 忽地,瞥到某个名字时,杜知津眉头一皱。 北落明这是,天水真人的俗名。 可,天水真人不是在闭关吗?他怎么可能跑到琉璃京? 强压下心中疑惑,杜知津继续往后翻看。 前面照例记载了姓名、年龄、籍贯,问到进京目的时,天水真人回答:“星象有异。” 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南星归阵,旦暮春来。此为王朝更迭之象。这是杜知津看到的。 但显然,天水真人比她“看”得更深。 他说,星亦有常,常法莫逆。若行异术,难逃天刑。 异术。皇帝用了异术。 她瞬间想到了等闲山第一禁术日月同寿。曾有修士因无法羽化走火入魔,最后为了长生不老日月同寿,杀死数名同道取走金丹,强行提升修为突破境界。 金丹妖丹。 蓦地,她扔掉卷宗,不顾禁制从识海中取出双剑。 阿墨有危险! 但,有人挡在她面前。 她不可置信道:“十二?” 十二神情冷漠,提剑直指她心口,眼中不含一丝情绪。 嘴唇开合,他第一次没有只说三个字。 “陛下有令。” “杀。” 第73章 背叛 ◎“我没有。背叛心。”◎ 石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打断了应见画的深思。 起初他以为来的是皇帝,对方终于肯现身了。但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对。 不止一个人,来人在五位以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十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步入室内,将四壁严防死守,不留一丝空隙。 胡大监:“稍安勿躁。近几日京中不太平,这些人是陛下特意派来保护各位的。” 丽妃霎时吓白了脸,仿佛想起不好的回忆:“可不是,最近怪事颇多。自从生下五皇子后,我夜里总做稀奇古怪的梦,梦到一株兰花对我说话。这不是奇了吗?兰花怎么会开口说话,又非妖孽” 说完,她顿觉失言,心有余悸地瞄一眼身后站着的两名守卫,不再出声。 闻言,应见画将目光投向她,说出了第一句话:“生产后娘娘可还有其它不适?” 一旁的侯夫人跟着帮腔:“小墨公子医术高超,有一回我晕倒就是他以针灸治好的,连林医正都赞不绝口。” 此话一出,丽妃眼眸生光,忙道:“那可太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夜里时常受梦境困扰,常常夜不能寐。” 胡大监也道:“赶巧,老奴也有这个毛病。” 一旁的孙太师并不言语,只微微点头,以表赞同。 都有做梦的症状?他看向侯夫人,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吃下“仙药”的人,会做离奇的梦。 他问:“积梦有诸多缘由,譬如常言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娘娘都梦见些什么?” 丽妃稍思片刻,犹豫道:“记不太清。唯独那株兰花反反复复出现,让人想忘也忘不掉。” “只有一株?” 被他这么一问,丽妃怔住了。忽然,她灵光一闪:“不,其实有两株!两株兰花难道别有说法?” 应见画颔首:“我想,该是胎梦,或许不久后娘娘会再次有喜。” “当真?”丽妃大喜,抬手想要赏赐他,却发现自己的宫女太监没在身边。 她微微抱怨一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啊。” 话音方落,站在众人身后如墙壁一般沉默的锦衣卫突然单膝跪地,齐齐喊道:“陛下。” 陛下? 应见画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瞻仰天颜,冷风吹过,原本亮如白昼的夜明珠灯塔刹那间熄了。 风,停在他耳畔,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活物的脉搏、心跳,却听到胡大监一声:“皇上驾到——” 尔后众人齐呼,应见画怔愣一瞬,经侯夫人提醒后僵硬跪伏。 “免礼。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皇帝的口气亲切熟稔,手下锦衣卫的动作却冷酷无情。他们一左一右上前分开众人,两柄刀悄无声息地抵上颈侧。 冰凉刀刃擦过发丝,丽妃忍不住尖叫出声。胡大监彻底慌了神,颤颤巍巍道:“陛、陛下,您、这是何意?” 就连孙太师也惊得失手打翻杯子,茶水流了一地。唯独侯夫人神色如常,漠然不动。 皇帝笑着说:“不必惊慌,朕说过,自家人免礼。” “但——”话锋一转,他言如淬冰,令人不寒而栗,“就怕有的人,辜负了朕的信任。” 刀刃冷芒乍现,五人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应见画脑中思绪翻飞。 皇帝对其余四人,当然能称得上一句信任。但他呢? 他不觉得皇帝会凭漏洞百出的三言两语轻信旁人,况且杜知津还被调虎离山,说明他对他们有所提防。 他和杜知津在这场棋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一瞬间,他脑中灵光闪过。他与在座诸人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没吃过仙药,不会被妖怪附身。 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黑暗中,皇帝再度开口,对他道:“小应画监,你父亲曾是朕的至交好友,朕最相信你。你来说说,他们之中谁是叛徒?” 名为“谁是叛徒”,实为“谁被附身”。 架在颈侧的刀松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道如刀的视线。 胡大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他的方向膝行几步,又被守卫的刀拦下。 他泣声颤抖:“小应画监、你是知道的,在来这之前,我同你说过许多话!那些话都能证明我对陛下的忠心!我是清白的啊!” 丽妃犹在状况之外,一口一个“皇上”,语无伦次,哭得梨花带雨。 孙太师没有向应见画自证。他和侯夫人俱在沉默,但侯夫人沉默是因为自知无力回天,孙太师则在利弊挣扎。 可无论他如何用朝堂上的方式思考,都想不到,他落入险境是因为一颗药。 应见画的眼睛在适应了乍然的暗夜后,隐约能够视物。他一一扫过地上的四人,将他们或绝望、或恐慌、或苍白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缓缓落在的那个“人”身上。 只看到一片轮廓。 察觉到他在看,皇帝动了动脑袋,问:“小应画监可有人选?” 几人看他如濒死之人期盼浮木,视线紧跟不肯错过半分。他摇头:“微臣不擅此道,不敢妄言。” “但,微臣的朋友或可一试。” “哦?”皇帝来了兴致,“可是那位欧阳木舟?”?她什么时候取了这样一个假名? “是。” 皇帝摇头:“可惜了,她已经于半个时辰前告辞离开。” 说谎。杜知津绝不会不告而别,皇帝这么说,不过是最低级的离间之计。 他从善如流:“微臣以为,十一与十二两位大人可担此任。” “这个,也不巧。他们俩人另有任务。” 到这应见画基本能确定,杜知津被十一和十二绊住了。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忽然停住。 十三、十四、十五六、五、四。 没有一到三号。 ———— 铁刃躲过剑风,后如破土之藤,改闪为攻,迅速追上剑势。醒月剑尖凝着一滴不知是谁的血,在昏暗的环境里尤为显眼,似悬天日轮。 日轮划空,金光大盛。杜知津旋身避开自后的刀锋,同时左手刺出醉岚,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脑后也有一双眼。 腹背受敌,两面夹击,她却毫无怯意,神情沉静如水。 十二恍惚一瞬,提刀的手滞在半空。杜知津抓住破绽,一剑击中刀柄,将他震得踉跄。 “得罪了。”她扔下一句毫无歉意的道歉,纵身一跃,双手持剑自高处劈向十一。前有醒月,后有醉岚,双剑形影相随,无需主人意志便能合二为一。伴随着清脆的金石之声,十一的面具裂出道道细微裂痕。她下意识以手掩面,似乎很怕被人看到真实面容。杜知津也没时间在乎她面具下的那张脸,召回剑往外跑。 然而,她才迈出去的步子又在下一刻退了回来。 双剑横于身前,杜知津眼底倒映着三个人的身影。 为首那人的胸前绣着,一。 该死,轻敌了。 她万万没想到十二口中的特殊任务会是拦截自己,更没想到皇帝居然能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分出兵力对付她。 杜知津很焦躁。因为这恰恰说明,事情确如她所想。 皇帝需要服用妖丹以达长生,第二株兰花便是他的目标。 附身妖以为它将皇帝逼入了绝境,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也为它织了一张天罗地网。 可,当初那人意欲“日月同寿”,足足杀了十数人,皇帝岂会只杀一只妖? 怕的是,除了第二株兰花,阿墨也是他的目标。 思及此,杜知津灵台清明,出手不再犹豫,醒月与醉岚淡如云影,实则动若雷霆,纤细的剑光带着撼海摇山的杀气。 对面三人的功力显然在十一与十二之上,且配合默契。双剑袭来,他们毫不慌张,动作整齐划一,齐齐亮出刀刃。 龙脉附近,法阵愈严,许多剑术都使不出来,只能凭借最原始最单纯的招式。但过去十余年,她从未懒怠,她的剑也因此未尝一败。 双锋所向,势如破竹。而三把刀如一排连绵的山峦,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她咬紧了牙。 他们奈何不了她,同样的,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中伤他们。倘若继续纠缠下去,阿墨那边 “你走吧。”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十二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杜知津愕然,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你和我。” 似是开口困难,片刻后,十二咽了咽嘴里的血沫,继续说:“是朋友。” “交给我。你走吧。” 他重复一遍,说完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先走。 杜知津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一号三人,又看了眼他微微发抖的手腕,终究还是分出利弊。 日月同寿实为骗局,那人最终走火入魔,堕落成为祸一方的灾难。如果皇帝也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她紧紧握着剑,对他说:“等我。” 我一定回来救你。 十二笑了笑,目送她离开。 “十二,你背叛了主人。”一号目睹全部过程,冷冷宣判。 “按律,当斩。” 面对三把一模一样的长刀,十二没有丝毫畏惧。 他将翠绿的剑穗绑上刀柄,眷恋地拂过它们,然后抬眼看向自己曾经的同伴。 “我没有。背叛心。”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赶高铁所以有点忙orz 第74章 神明 ◎他不介意为她沾染血腥。◎ “选不出来?” 一刻钟后,皇帝耐心告罄,冰凉如铁的刀刃重新贴上应见画的皮肤。 他假装拱手,实则捏紧了袖中玉簪的簪尖。 箭在弦上,看谁先发。 “皇上!臣妾冤枉啊皇上!求皇上看在五皇子的份上对、小应画监说、说臣妾还会再怀一个臣妾不想死啊皇上!”丽妃早在无声的压抑中流干泪水,变得慌不择路。 华美发髻被刀刃割开,发丝纷纷散散,一部分掉在地上。曲线柔美的脖颈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僵硬得宛如提线木偶。 应见画不忍地移开目光。 皇子?以皇帝谨慎的性格,他未必肯亲自临幸丽妃。恐怕丽妃诞下皇子一事,也是引诱妖怪的手段,她用孩子搏生路,无异于引狼入室。 “哦?”皇帝却好像被她说服,饶有兴致地问,“小应画监果真这样说?” 听着他陡然放松的语气,应见画心尖一紧。 丽妃笑逐颜开,以为自己赌对了,刚要谢恩起身,倏地感到颈间一热。 “皇”她惶恐地瞪大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然而她永远失去了说出真相的机会。 发髻散落,环佩叮当,却无人欣赏。 胡大监的尖叫卡在喉中,孙太师脸色苍白,连侯夫人也不觉攥紧了双手。皇帝满意地扫过他们,再一次把选择权交给应见画:“可惜了,丽妃不是叛徒。那么剩下的人之中,小应画监以为谁最有嫌疑?” 谁最有嫌疑?谁被附身了? 他在心中默念这两个问题,飞快把所有目前已知的线索过一遍。 皇帝要杀妖取妖丹,妖怪要复仇接近龙脉从皇帝的言行来看,妖怪必然已经出现,而且就在四个,不,三个人之中。 如果他是妖怪,他会附在谁身上?不如说,到现在这个局面,附身谁都没用。因为皇帝根本不是要挑出一个叛徒,而是要把他们全部一网打尽,连他这个曾经的故交之子一起,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得死。 不出所料,皇帝没等他开口便指定了下一个嫌犯:“胡大监,快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着你,朕都快忘了你的模样。” “皇、皇上”代表死亡的刀刃已然逼近,胡大监涕泗横流,脸上满是绝望,根本动不了。 皇帝叹出口气:“大监,你辜负了朕。” 话音落下,锦衣卫手中寒光一闪,又一滴温热的血液扑在应见画面上,他甚至闻到了近在咫尺的血腥味。 这样下去不行。他不在乎侯夫人的生死,杜知津却在乎,他不能让侯夫人死在这里。 在场还剩下孙太师与侯夫人,杀一个人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必须拖到杜知津赶来。 “孙太师。” 点卯继续,听到不是侯夫人,应见画不觉松了口气。他微微低下头,似是不忍心看,用衣袖掩住了脸。 皇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面上隐隐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奉为至交的好友不理解他也没关系,他们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孙太师掏出藏在衣袖中的匕首企图反抗,那把匕首却刺向了他自己。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皇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道:“亡国之君” 皇帝充耳不闻,将视线投向最后一人,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怀好意。与之相反,侯夫人安稳坐在应见画身侧,神情坦荡。 “陛下。” 应见画忽地出声,打断了即将落下的屠刀。皇帝转动眼珠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小应画监现在才找到叛徒?可是太晚了”“微臣有一事相求。” 闻言,皇帝收敛笑意,像是看穿了他的计谋,眼神幽深:“但说无妨。”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掠过侯夫人,道:“丽妃娘娘生前曾说,自生下五皇子后,她时常夜不能寐,梦到一株双生兰花。”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此事是否与微臣父亲留下的那幅墨兰图有关。” 房间内安静一瞬,十名锦衣卫齐齐垂首,唯独应见画正视前方。 皇帝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道:“你和你父亲其实很像。比如,明明可以装傻假装不懂保全性命,却偏要刨根问底。好,那朕便成全你们父子。” 说完,他一拂袖,夜明珠重新亮起,映照着独目青龙。 皇帝:“人有四苦,生老病死。可朕乃天子!威加海内,坐拥九洲,是龙脉之主、天下之主。生来不凡,焉能与俗世同流?但朕的父王却死于疾苦,他亦曾是天下之主,为何不得善终?再看看那些低贱的妖!缘何它们能够长生不老?!朕才合该万寿无疆!” 夜明珠几经明灭,青龙的独目也因此灰暗不辨,如幽罗鬼魅。 皇帝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在天道终究站在了朕这边。继位后,朕无意间得到了先皇留下的一盆兰花。那株兰花真漂亮啊,香气婆娑,恍惚中,朕看到它变成了,人。” “原本,朕偶感风寒,太医院久治不见起色。可兰花妖随意施法,朕的病便好了。奇也怪哉,小小的兰花妖竟有这么大的作用,朕不禁想,如果朕也有那样一幅躯壳,有一颗强大的妖丹” “果然,服下它的妖丹后,朕成了如今的模样。”言毕,他的身影忽在左,忽在右,来去自如,尽显“神仙”本色。 他抬手,九九八十一颗夜明珠亮如白昼。挥手,无边的黑暗将人们吞没。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放声大笑:“今日之后,朕将永驻宝殿,与天同寿!” 见过真神仙的应见画却觉得,如今的皇帝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肤浅、愚蠢、卑劣以及可悲。 他畏惧死亡,向往永生,却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建造亚城,三年不见外人,甚至只允许手下用火把照明,恰恰说明,他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神明”,其实内心也知道,他连自己唾弃的“妖”都不如。 他只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不人不妖,更不是所谓的神明。 想通这点,应见画对皇帝只剩下鄙夷。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跪伏与朝拜,皇帝心生不满,欲下令让锦衣卫将二人除掉,却发现 发现十名锦衣卫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应见画,对方回以挑衅的笑。 簪中迷药一空。这可是几经改良后的迷药,莫说十个拥有部分妖力的凡人,就算是幻妖在世,他也有信心放倒。 这一招在话本里叫,反派死于话多。 “你和谁学的?你父亲?不,应子慕除了丹青对其它一窍不通你和你母亲学的?哈哈哈!哈哈!”见他忽然发疯大笑,应见画眉头微蹙,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他来个鱼死网破。 他不担忧那十个已经倒下的锦衣卫,他防备的一直是面前这个已经走火入魔的皇帝。 很显然,现在他已经疯了。应见画决定离他远点,免得被传染疯病。 “哈哈、咳!你还不知道吧?可怜的孩子。”笑完,他复又端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虚假得令人作呕。 应见画冷笑。他倒要听听,皇帝还能说出什么话。 仿佛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信心,皇帝一点儿也没为十个锦衣卫昏厥的事发怒,反倒气定神闲,看他的目光染上几分可怜:“应子慕,也就是你父亲。当初朕与他也算至交好友,便将妖丹的事情全盘托出,可他却说什么万物有灵真是可笑,区区妖物,也配和朕平起平坐?更甚者,他因此与朕生了嫌隙,甘愿辞官归乡。后来,朕听说他娶妻生子” 语落半晌,他故意停下,想从应见画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畏惧或者其它什么。但他没有,应见画神色如常,平静得没有一寸波澜。 于是皇帝沉着脸,冷冷道:“你可知,你的母亲,是只妖?” 得知自己母亲是妖,自己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他一定会痛苦吧?痛吧,恨吧,父债子偿,他要让应子慕付出代价 就在他肆意畅想时,应见画已经把因为吸入迷药而昏倒的侯夫人掐醒了。 母亲是妖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知不是两妖的对手,决定放他们狗咬狗。 如果杜知津下不去手,那就让他动手,他不介意为她沾染血腥。 “你不是想报仇吗?”他盯着“侯夫人”猩红的一双眼,道,“去吧。” “侯夫人”转动脖子,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它越过应见画,直直扑向装若癫狂的皇帝,两只妖很快扭打在一起。 而他冷眼旁观,偶尔扭头躲过飞溅而来的血沫。 蓦地,他跌坐在地,动作飞快地拨乱自己的头发。犹豫片刻,他还是忍着嫌弃往脸上抹了一道血痕,不过位置十分巧妙,平添一股琉璃易碎的气质。 杜知津提着剑赶到,刚巧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里。 第75章 幕后 ◎死掉的白月光才是真正的白月光。◎ “阿墨!” 杜知津飞奔至应见画身侧,瞧见他苍白的面容,心疼地皱起眉。 她看向不远处缠斗在一起的一人一妖,眼中渐渐生出股杀意。 “无事咳、咳,你怎么样?我听说皇帝派了一号他们去围剿你,有没有受伤?”他虚弱地靠在她肩头,嗅着鼻尖熟悉的味道,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他有点累了。 杜知津摇摇头,迟疑一番,不欲让他看到接下来的场面,还是决定先把他送出去。应见画没反对,任由她搀扶自己离开战局,提醒:“侯夫人被附身了,皇帝现在也不算完全的妖,你留个心眼。” 他还记得杜知津说过她不能轻易杀人,虽然不清楚“轻易”的界限在哪,但谨慎点总不会出错。 最好是两败俱伤,用不着杜知津出手。没死也不要紧,经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一遭,皇帝会不会因惊悸而暴毙谁知道呢? 瞬息之间,他已将后路安排妥当,面上哪里还有惊惶苍白之色。偏偏杜知津没发现,她只觉得,阿墨一定是怕狠了,以至于话都少了许多。 “我明白,你照顾好自己。”她嘱咐完转身欲行,离开时满脸肃杀之气,眉目皆霜。 不管是妖怪还是皇帝,耍了她这么久,总该付出点代价吧? 她于心中默问,醒月和醉岚亦燃起战意,以金鸣附和。 石门在一人双剑的身后缓缓关上,长刃出鞘,其光不输夜明。 风起,云涌。 ———— 紧绷的弦一朝得松,应见画本该闭目休整,他的心却不由自主飘向石门内。 如果皇帝是纯粹的妖,他或许还不会如此牵肠挂肚。 人心难测。或许兰花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只是偶发善心救了一个人,怎会招来滔天之祸? 殊不知古往今来,中山狼数不胜数,以怨报德、忘恩负义者比比皆是。 他忽然想到自己和杜知津。曾经的自己对她而言,是不是一只潜在的中山狼? 一只随时想要拉她下水共沉沦的恶狼。应见画总觉得,自己肯定做过这样的梦,譬如尚在武陵村时故意使她失去记忆,永远留在他身边但幸好,那些都只是梦,他醒悟得不算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思绪飘着飘着,莫名拐到他那对早亡的父母身上。据皇帝所说,他父亲应子慕十分痛恶取丹一事,认为人和妖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或许这便是父亲能和母亲成婚的原因吧。当初,一个人爱上了一只妖,如今一只妖爱上了一个修士,他们家可真是离经叛道。 想到这里,应见画不由低低笑出声。 离经叛道又如何?他只不过顺心而为,逆天而行。 “轰隆”一声巨响,石门开了。 他回头,愕然。 不,石门不是被打开了,而是被掀翻了。绘着神兽的四面墙轰然倒塌,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落在地上,因沾染灰尘变得黯淡无光。 杜知津长身玉立,丝毫未被影响。反观“侯夫人”与皇帝,一个乌发凌乱满脸血痕,一个已经看不出人形,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她没有再挥剑,而是作为旁观者,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 皇帝最先力竭。他身上全是撕咬的痕迹,华贵衣衫成了破布条,混着鲜血湿漉漉地盖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此时的他不像九五之尊,像条野狗。 可他还是奋力爬向青龙所在的那面墙,全然不顾身上还有一个死死咬着他的人。终于,他虔诚地拜倒在青龙之前,口中喃喃自语,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祷告。 他是天子!是龙脉之主、天下之主,生来不凡,怎能被四苦所累?待他重振旗鼓,定要杀了这妖屠其九族!让它知道何为帝王手段! 透过青龙完好的那只眼,皇帝隐约看到金子般的流光缓缓流动。他大喜,以为龙脉回应了自己,他仍然能够东山再起!可下一瞬,流光开始消失,如干涸的湖水,蒸发得无影无踪。 龙脉从来不是为了庇护哪一家哪一姓而存在。无德之君,不配做它的主人。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皇帝尖叫着,后知后觉想要逃离,然而“侯夫人”怎么会给他机会?它拔下头顶最后一根簪子,狠狠扎在他脖子上。 一下、两下血流到最后成了黑褐色,暴露出皇帝早就不是人的事实。杜知津拖着三具尸体小心地避开黑血,至于那十个昏倒的锦衣卫,他们吃过妖丹并非常人,想来也不会被一点点血伤到。 这场战斗比杜知津预想得轻松,可她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妖在世俗的印象中,总是凶恶奸邪的,似乎所有祸事皆因妖而起,家破人亡、生老病死。她自诩熟读门规,并非那种以偏概全、执迷不悟地认为妖全都无恶不作的人。但在潜意识里,她提防妖还是比提防人更多,经此一事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师尊,这是您想教我的吗? 无人应答,她却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簪子深深插进血肉中,已经拔.不出来了。她走到“侯夫人”身边,伸手替它拔.出。 它怔怔看着她,眼中满是疑惑:“你不杀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它兀自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毫无反抗的意思。杜知津想了想,给出一个理由:“你现在在人的身体里,我不能杀你。” “等你恢复真身,我再来取你性命。” 于是它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 等闲山的修士居然这么笨?就不怕它解除附身然后跑掉? 仿佛看穿它心中所思,杜知津手里的剑轻轻颤抖,似是在嘲笑它的不自量力。 它霎时明白,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她找到。 它道:“我不逃。我只有一个愿望,如果你答应,我便自剖妖丹。” “什么愿望?”她问。 妖怪停了停,目光投向青龙已经暗淡的独眼,道:“阿姊与我不同。它是很好的妖怪,从不害人,在我未化形前便教导我要与人为善。” “我以为,它不该落到那种下场。不都说龙脉庇护万民吗?龙脉就在这里,你能不能、救救我阿姊?” 说完,它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朵枯死的花。那花被它保存得很好,形状完整,不曾缺损。可保存得再好也无法掩盖花已经枯死的事实。 见她沉默不语,它还有什么不明白? 可笑的是,它筹谋了三年,最后落的一场空。皇帝死了又如何?他该死!可它的阿姊再也回不来了。 阿姊阿姊 侯夫人身体一软,如失去意识般向下倒去。杜知津及时将人扶住,明白它已经走了。 看着满地狼藉,她叹出口气。 ———— 翌日,侯夫人于房中醒来。 天已近昏,霞光漫天,怎么看都不该是才醒的时辰。她怔怔望着窗外出神,稍一动作便感到头疼欲裂。 嘶昨天、发生了什么?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株亭亭兰草,眨眼间变成少女的模样,朝她躬身致歉。 “娘!你终于醒了!”赵终乾惊喜出声,唤回了侯夫人的神智。 她看着他,似乎想起点什么,问:“我不该在宫里吗?怎么回来了?” 闻言,赵终乾内心咯噔一声,面上保持镇定,佯装疑惑:“娘你说什么呢,你昨晚根本没进宫啊。多亏没进宫,宫里乱套了!” 接着,他按照应见画吩咐的那样,将事情粉饰成一场刺杀。虽然很难解释什么样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皇帝、后妃、太师和大监,但如今有赵皇后,不,赵太后主持大局,暂且不会波及他们家。 只是他忆起自家后院的那三人,一时有些汗流浃背。 毕竟窝藏嫌犯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做啊! 幽篁院中,伴竹一遍遍运送着热水,内心抱怨。 这墨公子真是多事,大夏天的,偏偏他要洗热水澡。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出一副热忱的模样,敲响了门:“公子,热水我给您端来了!” 浴房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应见画,而是杜知津。 伴竹惊得差点失手打翻水桶,幸亏杜知津眼明手快接住。她没有训斥他,关上门脚步匆匆地走了,似乎在忙着什么事。 忙着什么事呢? 伴竹觉得他小命不保。他看到了什么?墨公子和木姑娘鸳鸯戏水?那小侯爷怎么办? 分明是炎炎夏日,他却后背生寒。 屋里的人并不知晓,仅短短一个照面,伴竹脑补了这么多。事实上,他们并非鸳鸯,也无关戏水。 毕竟,哪有三个人鸳鸯戏水的! 杜知津提来热水,放在桶边,隔着屏风对应见画道:“水好了。” 没人回话,只听到银针刺入皮肤发出的细微动静。 她感慨,不愧是阿墨!连只有几面之缘的十二都愿意相救! 她眼光真好,嘿嘿! 屏风后,确保十二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都没露,应见画刺出最后一针。 他一定会救活十二。 无关医者仁心,因为他深知,死掉的白月光才是真正的白月光。 第76章 兰花 ◎自己若是为她而死,不就能在她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二伤得很重,杜知津折回去救他的时候,他几乎不成人样。 但,一号他们的伤势更重。应见画粗略扫一眼,便明白十二是怎么做到的。 他真的,拼尽了全力。 抱着复杂的心情,应见画救他也尽了全力,奈何十二内伤过多,泼了一盆又一盆热水,血还是没有止住。 他从屏风后出来,对杜知津摇摇头,她眼里的希冀一下淡了。 “我答应过他,会救他的。” 应见画和她一起沉默。半晌,他道:“这不是你的错,十二肯定也不希望你为此难过。” 她没说话,侧脸隐在黄昏的阴翳里,悲伤溢于言表。 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不是因为她在心疼另一个男人,而是因为她痛苦,他便也痛苦。 原来喜爱一个人,就会苦她所苦、喜她所喜。 他正欲开口安慰,忽然听得她问:“阿墨,当初我落入虎穴潭伤得那般重,你竟把我救了回来,可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草药?” 经她提醒,应见画细细回想一番,迟疑道:“确实用了一味罕见的草药,但我只有那一株,给你用完便没有了。” 杜知津大喜,“蹭”地站起身,忙问:“是什么?” 他沉吟片刻,提笔在药方旁画下草药的样子,见她将药方揣进怀里跃跃欲试,忍不住提醒:“我听我母亲说,这株草长在高山悬崖边上,旁有鹰隼盘旋,十分凶险。你是想亲自取药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试试能不能找到,尽量早点带着药回来,这期间十二就拜托你了。” 听她要为十二奔赴险境,应见画内心没有一丝意外。 他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就像当初他救了她,她便说“我的命可以还给你”。 在她心里,人和人甚至人和妖的命均无高低贵贱之分,该她还的,她从不拖欠。 不如说,如果她就此退却,他才会感到意外。 “好,我等你。”最终,应见画只说了这一句,然后杜知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守了一夜,赵终乾来看过一次,只说需要什么直接上药阁拿。邬题想打听宫里发生了什么,被他遣伴竹敷衍过去了。 到了后半夜,十二的状态好了些,他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便走到院中对着月光发呆。夜凉如水,应见画不禁想起当时他潜入承端郡王的书房,那束为他指引的月光。 母亲会是什么妖?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尘封许久的妖丹,好奇地打量着。 据杜知津所说,越强大的妖结出的妖丹维持得越久。母亲去世已有十年,妖丹依旧完好,这是不是说明,母亲曾经也是大妖? 既然是大妖,为什么会被承端郡王的手下杀死?还是说,母亲根本没有死、她还活着? 不,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不死也能取出妖丹,皇帝也不会那般煞费苦心了。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阻止兰花妖复仇,应该留皇帝一命,让他说出更多真相。 可惜,皇帝已经死了,他无从得知母亲究竟为何殒命。 今晚注定不安稳。不仅幽篁院内灯火通明,整座建昌侯府乃至琉璃京都彻夜不眠。建昌侯被赵太后宣入宫中,朝臣至今未能归家。侯夫人大病初愈,操持侯府的重任便落在了赵终乾身上。 帝崩,满城尽着白衣冠,哭声震天,却没有几人真心为皇帝落泪。赵终乾告诉应见画,如今,年幼的五皇子尚在襁褓中便被立为新帝,太后垂帘听政,胡大监身死,内宦失权;孙太师亡故,群臣无首。这座琉璃一般华美的城,一夜之间碎了满地。 听完他的话,应见画瞬间明白了星象的含义。 王朝更迭之象祸起萧墙,五皇子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梁朝的江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易了主。皇帝,不,先帝如果知道自己不光没能长生不老永驻宝殿,反而断绝了祖宗传承,恐怕会气活过来吧? 然而这一切都和他,和杜知津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只是两个偶然路过琉璃京的普通百姓,不日便会离开,因为和赵终乾是朋友,因此见识了一些富贵,除此之外,毫无干系。 第二日清晨,杜知津空手而归。 琉璃京附近找不到。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她笑笑:“没事,是野兽的血,不是我的。” 他瞥她一眼,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翻出药膏让她擦擦。她捧着药膏在一旁坐着,不知想到什么,打了声招呼又走了,说是要去皇宫里找个人。 一号三人被十二反杀了,但十一没有,她下手有轻重,只是将人敲晕。 救十一的原因很简单,十二与她亲厚,往后十二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身边有个亲人朋友也不错。 作为重要证人,昏迷的十一被关在锦衣卫的地牢里。然而任何地牢都难不倒杜知津,不消一刻钟,她便拎着人回到幽篁院。 可在看清十一的面容后,应见画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她疑惑:“你之前认识十一?” 他摇头,神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道:“你一看便知。” 说着,他引她入内,指着榻上的十二道:“十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杜知津愕然。 两人有着如出一辙的眉眼,仿佛是一对双生子。 她顿时反应过来:“该不会,那二十个吃过妖丹的人全都长一样吧?” 应见画颔首:“很有可能。十二不是说过他们完全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吗?也许也是受了妖丹的影响。” 闻言,杜知津沉默良久,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皇帝死时,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应该是害怕服用妖丹会有后遗症,故而找了二十个孩子试药。可他在目睹十二他们的异样后,仍旧一意孤行。 何其残忍、何其自负,何其愚昧。 死不足惜。 “那,他们和兰花妖的阿姊,有关系吗?”她突然想到。 应见画:“这恐怕只有它知道了。你想见它吗?” 杜知津不解:“阿墨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让兰花妖出现?” 他含笑点头,当着她的面从匣子中取出一枚药丸。她惊得瞪大了眼,恍然大悟:“这是从邬题那得来的仙药?对啊,吃了仙药就能被附身我怎么没想到!” 她一抚掌,刚要拿药,被应见画躲过去。 嗯?为什么不给她? 应见画道:“你吃了,它要是发狂怎么办?” 实际上,是他有事想问兰花妖,而有杜知津在,某些事无法诉之于口。 或许附身时,他能和兰花妖通过所谓的识海沟通。 杜知津一听他要自己吃仙药,立刻表示反对。应见画问她:“那你打算让谁吃?侯夫人和邬题都不行,且其他人吃下未必会起效。” “既然其他人未必会起效,阿墨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她抿着唇,脸上写满抗拒。 她越是反对,应见画越是暗爽。 看,她在关心他,她很关心他。 “无妨。你知道的,我对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吸引,比如幻妖。” 事实胜于雄辩,杜知津无话可说,只能闷闷不乐地看着他吃下那枚药。 他冲她浅浅一笑,手掌轻拂过她的脸颊,似是为她挽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也有些害怕。 害怕兰花妖绝望下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又想到,自己若是为她而死,不就能在她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从得知母亲是妖、自己并非纯粹的人以后,应见画的一些观念便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而他浑然未觉。 他轻声安抚:“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他心思已决,杜知津不再阻拦,安静地等候在旁,目睹他陷入沉睡。片刻后,“应见画”重新睁开眼,只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兰花妖。 “跟我来。”为了不浪费时间,她直奔主题。兰花被她带到院子里,一见两张相似的面孔,顿时愣在原地。 它看看榻上的十二,又看看昏迷不醒的十一,不自觉落下泪来:“他们是、是”“算是你阿姊的‘孩子’吧。” 听此,它走近了,目光珍重地将两人仔细端详。杜知津无声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假装没有看见它流泪。 半晌,兰花妖低低道:“或许天道并非不仁,阿姊终究还是有一点东西留在了世上。” 她附和:“善恶有数,因果有报。” 它点头,忽又绽开一个苦笑,喃喃:“可惜我醒悟得太晚,已经酿下大错。你不会放过我的,对吗?” 杜知津平视着“应见画”,没有一丝犹豫道:“对。” 报仇不假,可伤害了那么多人也是真,她不会因为一时怜悯而动摇。 对于她的回答,兰花妖并不意外。它最后看了一眼十一和十二,下定决心,道:“他活不了了,把我的妖丹给他吧。” 杜知津一顿。就在她怔愣的瞬间,应见画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他被一束白光笼罩,待光芒消退,空中浮着一株含苞的兰花。 紧接着,兰花迅速开花、凋谢,结出一粒小小的妖丹。 她扶住意识尚未苏醒的应见画,对着那枚妖丹沉默。 地图上属于兰花妖的红点消失了。 顷刻,她喉间逸出声轻叹,垂首看着散落一地的兰花瓣道:“如你所愿。” 第77章 失忆 ◎装进鸢飞鱼跃、也装进了他的身影。◎ 被附身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像隔着一层薄薄的膜看这个世界,看什么都朦胧、听什么都不真切。“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应见画只能以另一个人的视角旁观“自己”和杜知津交谈。 他尝试着在识海中呼唤兰花妖,也确实得到了问题的答案。之后,兰花妖现出原型自献妖丹,他的灵魂由一阵旋涡吸了回去,重新获得了身体的主导权。 这个过程比灵魂抽离所需的时间更漫长,待他睁眼,已经是烈日当头,正午时分。 他立刻找到杜知津,询问十二的情况:“怎么样?人还活着吗?” 杜知津目露迟疑。见她这副表情,应见画以为妖丹也无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去街上买一只新出生的狗告诉她这是十二转世,她会信吗? 没等他想出好的解决办法,她道:“人是活着但,出了点意外。” 意外?兰花妖都剖出妖丹了,十二还能有什么意外? 怀揣着深深的不解,他掀帘进入特意为病人准备的房间。一进屋便看到十二已经醒了,正半坐在榻上,脑袋上缠了一圈厚厚的棉布。 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给十二这样处理,那么棉布便是杜知津缠的。 缠在脑袋上莫非十二脑子有问题? 他停在门口,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听到声音,十二转过头来,面上露出浓浓的疑惑:“你是谁?” 应见画愣住。 他这是 杜知津跟在他后面补充:“十二他好像,失忆了。” ———— 应见画翻遍了建昌侯府的藏书,也未能找出关于治疗失忆的只言片语。杜知津推测可能是吸收妖丹的后遗症,根本无法治好。 他看她一眼,从她语气中听出了别的意思:“你不想十二恢复记忆?” 杜知津顿了顿,承认:“是。总归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忘了也好。” 当初,她第一次杀妖杀得血流成河时,足足两天两夜没能合眼。一闭眼,脑海里全是那些妖狰狞的表情。十二杀的甚至是自己曾经的同伴,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认为这份回忆有重新记起的必要。 也许,失去以前的记忆,是十二自己的选择。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让十一和十二待在建昌侯府?”他问。 她摇头:“越靠近龙脉他们越不舒服。而且留在琉璃京,随时有暴露的风险,他既然已经遗忘前尘,不如给他机会重新开始。” 有赵终乾在,替两人捏造新身份根本不在话下。十一醒来后听了这番话,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如果有的选,没人想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应见画:“趁宫里还腾不出手拷问剩下的人,你们走得越快越好。” 一旦锦衣卫中的任意一个开了口,十一和十二都别想走了。 杜知津也是这样想。她手上拿了两份空白的身份文书,问十一:“想好取什么新名字了吗?” 十一稍思片刻,道:“卫时衣。” 代号跟了她太久,虽然未必是她本人的意愿,但这个名字已经融入骨血之中,再也无法割舍。 从前她是锦衣卫十一,往后,她是卫时衣。 应见画:“那他便是卫时洱?” 杜知津觉得有必要征求十二本人的意见,虽然榻上那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隔着窗唤他:“时洱?” 他循声回首,诧异:“你为何,认得我?” 居然没把三字经治好。应见画挑眉,提笔在身份文书的空白处写下“卫时洱”。 挺好,起码还是三个字,自我介绍的时候不用念叠词了。 那边,醒来不久的时洱终于找到一位疑似认识他的人,忙问:“为什么。我在这。” 杜知津戳戳时衣,示意她来解释。时衣脑子活络,片刻就想好了说辞。 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上京寻亲,结果前夜皇宫内乱,两人被战火波及,时洱受了重伤,脑袋磕在石头上失忆了。 “如今想来,那个自诩能帮我们找到父母的人未必可靠,还是尽早离京为好。”时洱听时衣的话听习惯了,现在虽然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本能还在,下意识点头答应。但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时衣和窗户,落在对面的杜知津身上。 “我貌似。认识你。” 杜知津闻言一怔。 她没想到时洱忘记了名字都没有忘记她,内心五味杂陈。 半晌,她道:“嗯,我们是朋友。” 时洱紧紧盯着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回想。可无论他怎么回忆,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朋友只是朋友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中冒出一个词:“剑穗。” 在场人皆是一愣。毕竟除了杜知津,这还是其他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三个字以外的回答,应见画不由地多看他一眼。 千防万防。 杜知津当然知道他说的剑穗是哪根,但当时走得太匆忙,只顾得上把浑身是血的人救出来,其它东西一概落在亚城。即便现在回去找,也一定找不到了。 对此,她感到万分愧疚:“抱歉。” 时洱垂下头,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仿佛,他早就知道那根剑穗会断掉。 就好像他和她之间。 说话间,伴竹跑进来,道:“马车准备好了。” 时衣猛地抬头,袖中紧紧捏着身份文书,生怕松手了自己来之不易的普通人生就会不翼而飞。 应见画没说话,他看向杜知津,杜知津看向时洱。 时洱愕然:“现在走?” 她道:“你想多休养一阵也可以,我会保你们周全。” 他望向杜知津身边的应见画,两道目光交汇,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用了。时衣姐。我们走。” 继续留下来,也只能是朋友。 时洱大病初愈,时衣主动接过赶车的活计。两人都没带行李,应见画临时凑了些衣裳吃食给他们,一切从简。 一辆朴素的马车从建昌侯府侧门缓缓驶出。城中家家素缟,无人注意到他们。 杜知津、应见画和赵终乾都来送行。 赵终乾对这两位曾经的锦衣卫十*分好奇,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攀谈,如今终于得见,却是最后一面。 他不禁感慨:“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经他提醒,杜知津道:“哦对了,我和阿墨不日便会启程离京。” 赵终乾一惊,慌了:“怎么这么快?不多留些时日?” 她摇头:“兰花妖已除,还待在京城做什么?” 他想说就当为了他,余光瞥到一旁静默不语的应见画,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师姐她早有了心悦之人。 那个人不是他。 他没了再劝的心思,只道建昌侯府随时欢迎他们再来。杜知津点点头,提前向他道别:“保重。” 应见画紧随其后,说道:“后会有期。” 赵终乾郁闷。 他们两个怎么越来越默契了? 等赵终乾也走后,他们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收拾着收拾着,杜知津察觉到了不对。 阿墨今天,格外安静。 是被离别之情触动了?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然而还未近身便被应见画戳穿。 她纳闷:“我走路有声音吗?” 应见画指了指墙上的影子。 还好,没有变弱。但她的高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发现,阿墨是真的不开心。 唇一直微微抿着,眼睫始终下垂,浓荫般遮住眸中情绪。 像一扇被夏日草木缠得密不透风的窗。 她直接问了出来:“阿墨,你很难过吗?” 应见画动作微滞。他没料到她会径直开口问但被她这么一问,心里的不安居然消去许多。 他轻轻“嗯”了声,抬眸望进她眼底:“你会忘记我吗?” 应见画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如果杜知津像时洱一样失去记忆,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恐怕会立刻去死吧。因为继续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论人还是妖都不会接纳他,倘若连她这束光都消弭他的世界将是一片虚无的永夜。 他会溺死。 “不会。”她如此说着,目光平静如海,装进鸢飞鱼跃、也装进了他的身影。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永远。 不会忘记你。 说完,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推开门跑了,步履匆忙得仿佛外面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等着她。 边跑,还不忘对他说“我去去就回”。 然而这一去,就是数个时辰。 应见画倒不担心她会抛下自己,只是她去了太久,他未免有些胡思乱想。 知道他是妖了?还是又看到了悬赏令,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向她坦白,但他始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 他这样想着。 一直到黄昏初露,杜知津方姗姗来迟。 甫一听到竹叶不规律的沙沙声,应见画就知道是她来了。也许是走得急,她又忘记走门,本性难移地选择了翻窗。 人未至,先闻到一阵花香。 他怔了霎那。 这个时节,哪来的桂花? 杜知津见他望过来,笑着将那一小束桂花递过去。月上柳梢头,她捧花的模样与兰浴节那夜渐渐重合。 他听到她说,花神在上,杜知津发誓,此生不会忘记应见画。 第78章 清白 ◎“你不要我了吗?”◎ 兰花妖死后,地图上还剩下两只妖怪。杜知津没有着急离开琉璃京,而是耐心等待其中一个红点亮起。 应见画问她:“既然不急着走,为什么要和赵终乾告别?” 她解释:“我们毕竟不清白,如果被人发现小赵可能和刺杀皇帝有关那就不好了。” “不清白?”他不赞同,“我们清白得很。皇帝是兰花妖杀的,一号是时洱杀的,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救了两个人而已。” 他的那些手段都没使出来,所以简直清白得不得了。 杜知津却想到了另一层。她小声道:“我们之间本来就不清白嘛” 准确来说,是她对阿墨的心思不清白。 “你说什么?”他问。她猛地摇头,有些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眼神游移:“没、没啊我们快进去看看屋子吧!” 离开建昌侯府后,他们需要另外找个地方落脚。时值国丧,琉璃京鲜少有外来人投宿,为了不引人注意,应见画便谎称他们是被侯府赶出来的下人。 反正赵终乾给了他们许多身份文书,正好派上用场。 一听只是做错了点小事就被主人家打发,同为牛马的房主深表同情:“可不是!虽说贵人手下赏钱多,但规矩也多啊!你们放心,我的屋子最是干净整洁,保证物超所值!” 杜知津:“不知价钱几何?” 房主比了个数,她在心中算了算,大为吃惊。 居然比小红在宛泽城的房租还便宜?这还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吗? 她刚想开口仔细询问,一旁的应见画已经答应下来:“成交。” 然后他们便拿了钥匙,目送房主欢快远去。 杜知津看了看眼前一进的院子,迟疑:“阿墨,房租这么便宜,不会有诈吧?” “当然有诈。”他一指院里的水井,语气波澜不惊,“去年有人在这投井。” 因为闹鬼,这间屋子的价格一降再降,却始终无人敢住。 但他和杜知津就不一样了。一个妖,一个修士,来多少鬼都不带怕,可不就便宜了他们? 房主倒也没撒谎,屋子确实干净整洁、四角俱全。中间除了一口水井,还有一处小小的花园。 杜知津绕着花园转了一圈,十分满意:“这个价钱,不如我们把它买下来吧。” “买下来作甚?” “阿墨你不想有个家吗?” 应见画一愣。 家 他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时眼睫微微抖动。 她的神情那么自若,仿佛只是在谈论晚膳吃什么,没有掺杂任何其它的情绪。 他的心却因为一句话乱了。 应见画啊应见画,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你不是决定管好自己的心,能陪她多久就陪她多久吗? 说完刚才那句话,杜知津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应见画的反应。 她说得够直白了吧?阿墨能听懂她的意思吗?如果他说不自己该怎么办?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沉默中渐渐沉寂,鼓噪的心跳也逐渐平息。她等啊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被遗忘了。 她有些气馁,很快重振旗鼓。 没关系,总有一天,她会打动阿墨。 ———— 应见画发现杜知津最近不太对劲,似是有事瞒着他。 具体表现为,她开始早出晚归,每天只有早、午、晚膳能见到人,其余时间就算在房间里,也是门窗紧闭,只能透过昏黄的烛光知道她人还在里面。 第一天,他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当她出去练功了,毕竟当初她教导赵终乾的时候也是这样。可连着三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午膳时装作不经意地问:“最近很忙?” “唔?唔唔唔(嗯?不忙啊)。”话虽如此,杜知津却加快了用饭的速度,不消片刻便吃饱离席。 留他一粒一粒夹着米饭,味同嚼蜡。 她出门干什么去了?为何不肯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杜知津的事可分明之前她都会告诉他,一时有了落差,他无法接受。 当晚,应见画在杜知津门前数度徘徊,敲门的手抬起又落下。 从窗影上看,她正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做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她一定在屋里。 深吸一口气,他敲响房门,低低出声问:“你在里面吗?” 屋里安静一瞬,接着烛光突然熄灭,视线变得漆黑。 杜知津踩着夜色出来,门没有全开,只露出一条缝隙。她挤在缝隙中,将身后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闻言,应见画打好的腹稿一瞬间失了效用。他怔怔看着她,自然没错过她脸上闪躲的神色。 她不想见他。 悲伤如潮水般将应见画淹没,轻轻一个浪便让他溃不成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头轻声道:“无事。” 只是今晚月好风好。他以为她会愿意陪他赏月。 “这样啊没事的话我先回去睡了。”她道。 “嗯”他才吐出一个字,她便迫不及待地转身关门。门锁“当啷”一声,像一阵狂风狠狠地拍在他心上。 应见画没有立刻走。他如木偶般在杜知津门前伫立,眼睁睁看着说要回去睡的人把灯点至天明。 晨雾弥漫,天光初透。不知不觉间,他在院中站了一夜。 这一晚他想了许多。他想不明白杜知津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他自觉没有做过分的事,更没有对不起她。 坐以待毙放任自流不是他的作风。应见画决定把事情弄清楚。 这天,杜知津照常天不亮就醒了,临走前还特意到他屋前查看。确定榻上有人后,她才放心出门。 而在她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立刻披衣起身,悄悄摸到门口在后面跟着她。 这不是跟踪,更不是尾随。琉璃京鱼龙混杂、人心难测,她那么单纯,万一被骗了呢? 在内心说服自己后,他的动作不再藏着掖着。因为知道杜知津五感灵敏,离得太近可能被她察觉,他只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每当她稍有回头的动向,就假装买东西。 一路走来,他手上握了四把葱,价格分别是一文、两文、三文和四文。 然而最后他把葱都扔了,因着杜知津进了一家“金翠坊”,提着葱显然是进不去的。 她来银楼做什么?买首饰? 可印象里,她从来不戴首饰,向来是手边有什么就簪什么。 那便只能是卖给别人的。 不知怎地,应见画的心跳忽然有些快。待杜知津走出银楼后,他抿抿唇,没有选择跟上,而是走进了“金翠坊”。 为时尚早,金翠坊没什么客人。里头伴姐见他虽衣着普通但长相气质不俗,笑着迎上来:“客官想买点什么?给长辈买还是夫人买?” 听到“夫人”一词,应见画微微愣住,摆手:“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想请问一下,刚才那位穿青衣的姑娘在你们这买了什么。” “青衣姑娘?”伴姐看他一眼,脸上笑容不变,“我还奇怪呢。那位姑娘特地跑来我们这问有没有适合男子的玉佩或者簪冠,原来是给您买的呀。” 适合男子的玉佩? 是、给他买的吗? 得了这样一个重大的消息,之后他没再继续跟着杜知津。他晕晕乎乎地回到屋里,晕晕乎乎地倒水,直到滚烫的茶水浇到手腕上,他方如梦初醒。 杜知津给他买了玉佩。 给他买了玉佩。 买了玉佩。 玉佩。 应见画只觉天地万物都变得可爱。天是软的,地是绵的,连昨晚那扇挡在他和杜知津之间的门都变得忠心护主,不再可恶。 他虔诚地沐浴焚香,换上自己最新的一套衣裳,把长发梳了又梳。瞥见铜镜中自己的脸,他犹豫再三,还是飞快抹了一点口脂在自己唇上。 只是用来提气色的。 他红着脸,想。 可,他一直等到天色昏沉,也没等到杜知津回来。 一整天,她都没有回来。 白日的欣喜顿时化作无边的寒意,期许后再失望比单纯的失望更让人难以接受。他在院中枯坐一夜,那一夜真的好漫长。 她是不是,厌烦了他?她的玉佩买给了谁?又一个他不知道的,男人吗? 她终于还是喜欢上了别人? 他不愿意相信,可也想不出第二个理由,就那么呆呆地在院子里吹了一晚冷风。 杜知津回到家中时,应见画靠着院中的石桌睡着了。 长睫浓密,唇色鲜艳,一下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顿时觉得一整夜的奔波都不算什么了,她只想以后的每一天都能看到他的睡颜。 但是不能让他在这里睡。 “阿墨,醒醒、回屋睡。”她轻声唤了几句,劝道,“会着凉的。” 应见画睡得浅,听到她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 她脸上是他几日不见的温柔神情,可分明在以前,他常常能看到。 是谁分走了她的目光?他好不甘心、好恨啊。 无法控制地,眸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满溢眼眶。隔着朦胧的视线,应见画再也无法伪装矜持、假装不在意,声音颤抖着问:“你不要我了吗?” 第79章 成真 ◎好巧,我也喜欢你。◎ 乍然听到这句话,杜知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哎”了声,眼底泛起困惑,嘴唇微张似乎在纠结什么。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令应见画更加笃定。他狠狠咬住下唇,移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胸腔却难以遏制地剧烈起伏着。 双手仍然紧紧攥着她的衣襟,仿佛她是一只高高的风筝,一松手就会飞走。 或许,本来他们便不是一路人,注定会分道扬镳。 温热的液体一旦脱离眼眶就变得冰凉,砸在手背上,像摸了一串断线的珍珠。她微讶,语气慌张:“阿墨你哭了?” 应见画闷声道:“我没有。” 话虽如此,她触到的冰凉却更多了。 杜知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过。她都干了什么?居然把阿墨惹哭了! 转念一想,又懵了。因为她什么也没干呀。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吹了整夜冷风的人终于受不住,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杜知津不假思索地将外衫脱下为他披好,手指掠过他颈侧,发觉他的心跳得好快。 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不觉停了动作,静静等待他开口。 外衫上传来独属于她的温度,温暖而干燥。应见画眷恋地拥紧了些,思及接下来的局面又神色黯然。随后,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她的衣服,破罐破摔地想,反正都要散伙了,拿她一件衣服怎么了? “你”她震惊得说不出话,舌头像缠了两把剑穗,捋都捋不直。 听到她的惊呼,应见画这才理智稍微回笼,不觉红了脸。 他都、做了什么也太不矜持了 方才的勇气荡然无存,他强撑着抬起头,试图自然地把她的外衫还回去。然而手指才碰到衣襟的盘扣,便被她的灼灼目光烫了一下。 他不由怔住。 这种目光他只在杜知津挥剑的时候看过。 意思是,势在必得。 喉头忽然一紧,又干又涩。他眨了眨眼,眸中满是未散的雾气,眼尾还有淡淡的红。 真好看呀。杜知津想。 这么好看的阿墨,是她的。 见她笑了,应见画总算找回丢失的沉稳与冷静,质问她:“你笑话我?” 杜知津摇头,眼中依旧盛着细碎的笑意。她越这样,他越不自在,一摸发现自己还捧着她的衣裳,更不自在了,丢也似的扔出去。 “还、还给你。” 话一出口,他暗道不好。自己怎么结巴了,莫不是被时洱传染了?杜知津自然也没有放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羞赧,笑得眼睛几乎弯成月牙。他恼羞成怒,瞪她一眼,冷声道:“不许笑了。” “好。”她满口答应,不等他松口气,接着话锋一转,问,“阿墨,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连聒噪的蝉都收敛了鸣叫,不敢放歌。 夏日里的光影,草木葱茏。浮云相易,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投进她眼下,不及眸光清亮。 她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应见画僵在原地,本能地想要反驳,但这份尘封已久的心意又是另一种本能。两种本能在他脑海里争吵,几乎要把他撕扯成两半、非要在今天分出胜负不可。 最终,那份酸涩的不甘占了上风。他自觉是个敢做敢当的人,纵使剖白心意只有被拒绝这一条路,也要固执地走下去。 “是又怎样。”他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拼尽全力才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反正,你都有喜欢的人了。 要是说出来,他就真成了天大的笑话。 应见画以为自己会听到拒绝或否认的回答,甚至像时洱那样得到一句“我们是朋友”,毕竟杜知津对之前几位都是如此。但他没有,他听见了另一种答案。 她唇角微扬,说:“好巧。” 巧什么巧,又不是等等。 他怔怔看着对面的人,耳畔忽然一片嘈杂,似狂风大作、骤雨倾盆。 然而在这场下了十七年的大雨里,她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杜知津:“好巧,我也喜欢你。” 我也。 喜欢你。 “那、你的玉佩,是买给谁的”他磕磕绊绊地问,平日里才思敏捷的应大夫第一次捋不直自己的舌头。 杜知津歪头,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买了玉佩?” 应见画一窘。总不能说跟踪她吧他涨红了脸嘴硬:“我算的。” “这么厉害?”她故意拉长语调,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那你怎么算不出来,我是买给你的。” 说完,她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到他掌心。 那枚玉佩握在掌心,先是沁出一股凉意,像攥着块刚从冰泉里捞起的暖玉,触手温润得能化出水。指腹摩挲处,玉质细如凝脂,竟寻不见半分石纹。 他再度愣住,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玉佩,察觉不对:“怎么是半块。” 闻言,杜知津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顶着他羞愤的眼神,她轻咳几声,从锦囊取出另一块玉佩,当着他的面,两块玉佩合二为一,紧紧依偎在一起,变成完整的形状。 这时她忽然又变得紧张,咽了几次唾沫才道:“就是、嗯、我听本地人说,阴阳玉佩能,保佑有情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长相厮守?”应见画喃喃着重复一遍。杜知津顿时如临大敌:“你不想和我长相厮守吗?!” 他们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 他一怔,下意识摇头,见她瞪大了眼,反应过来不是那么回事,又猛地点头。 “没有不想和你长相厮守。”他哑着声音,语气很轻很珍重。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一朝美梦成真,他就像一夜暴富的乞丐,揣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不知所措。 她说喜欢他,送他玉佩,想和他长相厮守。 他想问问杜知津,她难道是什么神仙吗,只要朝她许愿就能实现。 两块玉佩又一次合在一起,目光交汇,微风静谧流淌,檐角垂落的花串忽然晃了晃,一片花瓣打着旋儿坠在两人发间,却无人去拂。 应见画忽然开口,看着她语气坚定地说:“我永远不会和你分开。” 啊?道侣当然不会分开。 她没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同,只当他心里不安定,安抚道:“嗯,不会分开。” ———— 之后应见画才知道,杜知津连着两三天往外跑都是为了买合适的阴阳玉佩,晚上不睡觉房门紧闭也是因为买不到合适的打算动手做,结果直到昨天去金翠坊才得到一块质地上乘的璞玉,于是连夜寻找手艺好的匠人打造。 “一开始我以为,雕玉和木工活差不多,便闭门造车雕了两个晚上。” 至于结果—— 应见画拿起其中一块,猜测:“你这雕的是什么,两只鸭子?” 杜知津:“差不多吧,鸳鸯和鸭子、都是水鸟。” “那,这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 她一噎,弱弱道:“是并蒂莲” 听他偷偷笑出了声,她郁闷地背过身去,戳了戳墙壁的灰。 算了算了,能搏阿墨一笑,值了。 见她心情不虞,应见画止住笑,重重咳嗽一声唤回她的注意力。 “其实也不是都不像。”他替她挽尊,指着某一块玉佩道,“起码这个‘墨’字,雕得还挺传神。” “当真?”她眼眸发亮,终于找回一点信心,凑到他身边哼哼唧唧,“我就说嘛我只是不擅长那些花花草草鱼鱼鸟鸟,刻字还是可以的欸阿墨你怎么把它戴上了?” 只见应见画解下老师傅精雕细琢的华美玉佩,把她刻的歪歪斜斜的“墨”配在腰间。 杜知津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还是戴师傅做的吧,我做的,有点丑。”“不丑。”他摇头否认,伸出手指轻轻拂了拂腰间的玉佩,动作轻柔。 这一下仿佛拂在她心上,顿时两颊生热。她慌慌张张地推开门窗,以为这样就不热了。 “哎呀,酷暑的天真是、蛮不讲理。” 应见画将她的碎碎念听在耳里,环顾四周,有了主意:“你还有剩余的玉料吗?” “啊。”她怔愣片刻,点头,“有的有的,我去拿。”“不用,我去你屋里就好。” 听到这话,杜知津大脑飞速转动,开始思考自己的屋子乱不乱。然而不等她思考出结果,应见画已经到了门口,她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进屋后,他打量一圈,点评:“你这间屋子有点小了。” “小吗?”她环顾四周,疑惑,“不小呀,我住得刚刚好。” 一张榻,一张桌,还有一个两人高的柜子,不是正好吗? 他深深看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而挑起玉料,专心雕刻起来。杜知津给他打下手,问他雕的什么,他笑而不答。 但很快她就知道应见画雕的什么了。 通透的白玉上,刻着一个“舟”字。 第80章 喜糖 ◎或许这也是一种,瓜熟蒂落?◎ 最后,刻着“舟”和“墨”的玉佩分别坠在各自的腰间,由大师精心雕刻的阴阳玉佩则挂在了杜知津的窗前。风穿过廊下吹来,玉佩如铃铛作响,偶尔没了声息,那便是因为它们合在了一起。 杜知津路过时,为了听声音,会把难舍难分的玉佩分开。而应见画经过时,会把分开的两枚玉佩拼成一块。当然,这都是后话。忐忑不安了一整晚,白天又情绪大起大落折腾了一通,刻完玉佩,应见画再也撑不住,靠在桌边迷蒙睡过去。 等他醒来,日头已经西沉,天边泛起云霞,那个人也不在院中。 他慌了神,担心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担心杜知津其实根本没有回来他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踩进院中,环顾四周仍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又被抛弃了吗? 他倚着门,指节攥得发白,却连指甲掐进掌心都觉不出疼。喉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一点儿声也发不出来。 直到杜知津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他猛地抬头,夕阳下,她的影子像一截被拉长的绸缎,恰好落在他脚边。 那影子被霞光染成暖橘色,发梢的弧度、衣角的褶皱都照得分明,连她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在地上投出纤细的影。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像怕踩碎这缕光影。 是真的,不是梦。 他迟迟不说话,杜知津心上漫起疑惑,干脆放下水桶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没发热呀。”既然不是病了,人怎么傻乎乎的? 温热的掌心覆上额头,应见画怔愣片刻,方才回神答道:“没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去外面打水了啊。”她指了指放在脚边的水桶。 虽然并不害怕水井闹鬼的传闻,但直接从里头打水还是很膈应的。这几天他们都是从外面买水喝,如今杜知津闲下来,索性自己去巷子里打。 见他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想了想,多讲了些路上的见闻:“巷南和巷北各有一口水井,但我听说北边的水更甜,就绕路去了那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个婶娘,帮她抬水多费了些功夫,这才晚了。” “那婶娘说——” 婶娘健谈,问她是不是最近新搬来的小夫妻,当时她没否认,现在当着应见画的面,突然有些难以启齿 虽然阿墨和她两情相悦了,但没回等闲山过明路,应该不能称为“夫妻”吧阿墨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她轻浮? 偏偏他还追问:“婶娘说了什么?” 她磕磕绊绊地说:“说、说她家的瓜甜,明天给我们送一个来。” 应见画思忖道:“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我们也该回礼。” “回什么礼?”不知怎地,那句“小夫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于是她脱口而出,“喜糖?”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惊。 只不过一个在惊讶后红了脸,一个笑弯了眼。 “嗯,就送糖。”应见画轻声道。 奇怪,明明还没有买糖,怎么连风都是甜的? ———— 巷子里新搬来了一对小夫妻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传闻,只要跑到他们面前说一句讨巧话,就能得到一颗甜甜的桂花糖。 “我算过啦,如果时机把握得好,桂花糖能得四颗!单独对女人说,得一颗;单独对男人说,得两颗;在他们都在的时候说,还能得一颗!” “哇!”孩子们纷纷鼓掌,对总结出规律的袁小宝表示敬佩。吃了四颗糖的袁小宝十分得意,模仿着戏台上的将军拍了拍自己因为吃太多而浑圆的“将军肚”。然后下一瞬,“将军”被人提溜起来,威信全无。 袁婶娘怒道:“好啊你小子,难怪不吃晚饭,原来是到人家那里打秋风了!”“娘、娘我错了!”袁小宝哇哇大哭,但袁婶娘铁了心要罚他,任凭他如何哭嚎,无情铁手自岿然不动。 她一手拎娃,一手提西瓜,边走边数落道:“你也不看看桂花糖多少钱一斤!你自个一人吃便罢了,那是人家心善不计较,居然还敢教别人去占便宜,想把人家吃穷啊?!” 那可不是普通的桂花糖,是“福饴斋”的糖!一斤要好多钱呢。袁婶娘不是爱占便宜的性格,加上那姑娘昨天还帮她打水,今天一听自己儿子吃了人家的糖,立刻提了西瓜前来赔礼道歉。 都不用打听,闹鬼的就那一家,袁婶娘抬腿便到了。 不等她敲门,院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白衣男子。她和男子都愣住了,还是对方看到她提着瓜,主动问:“袁婶娘?” “哎、哎。”袁婶娘如梦初醒,忙不迭应道。应见画点点头,转身去叫杜知津出来。 人走了,袁婶娘的魂才回来。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总算明白木姑娘为什么情愿去打水了。 天仙似的人!袁婶娘自诩在皇城脚下长大,什么神仙妃子都见过。但木姑娘的相公可不得了,比她见过的所有画都好看! 杜知津听到有人找自己,起先还疑惑,见是袁婶娘,立时笑了:“您怎么真来了?” 她还想着偷偷出去买个瓜呢。 袁婶娘:“别提了。我这小子吃了你家许多东西吧?我给你赔个不是,这瓜你收下,自家种的。回头我再打他一顿,一定好好教他!” “别别别。孩子喜欢吃就行,不值几个钱。”她忙道。 袁小宝从母亲身后探出半个头,含着手指,明显还在回味桂花糖的香甜。杜知津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递给他。他先是一喜,没敢立刻收下,而是怯怯地看着自己娘。 袁小宝:娘—— 袁婶娘:不许吃! 杜知津将母子俩的眉眼官司看得明明白白,觉得有趣,便没有立刻把糖递过去。还是应见画看不下去,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劝一劝袁婶娘。 她道:“孩子瞧着机灵,我们都喜欢,多吃一点也无妨。”说着,她眼疾手快把糖塞给袁小宝,袁婶娘有心阻拦,奈何手速比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袁小宝把桂花糖收入囊中。 婶娘哪里知道,和自己拼手速的是个剑修! 得了糖,孩子的嘴比糖还甜,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祝哥哥姐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喜结良缘白头偕老福如东海寿比南” 到最后实在词穷,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发现天仙似的哥哥笑了。 难道,他没祝福错? 袁婶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转过头见杜知津和应见画站在一起宛如璧人,心一软,忍不住多说几句:“妹子,你也别嫌婶娘多嘴。如今京城动荡,钱还是省着点花好。你们小夫妻成家立业不容易,不然也不会租这不吉利的屋子。” 一听“小夫妻”三个字,杜知津顿觉心虚,有红晕悄悄爬上耳根,直接说不出话。反倒是应见画神色如常:“婶娘说的是,我们一定勤勉持家。” 送走母子俩,他回头,见杜知津捧着西瓜呆站在原地,不由好奇:“你捧着瓜干什么?” 练功? “啊、没什么”她从恍惚中惊醒,含混搪塞。 阿墨没有否认他们是“小夫妻”,还说要“勤勉持家”。 她抱紧了怀里的西瓜,想,或许这也是一种,瓜熟蒂落? ———— 琉璃京的夏天很热,热到一丝风也无,窗下的玉佩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热到穿不住衣裳,一层薄纱也嫌厚。 热到必须两个人睡。 杜知津对最后一条发出疑问:“两个人睡不是更热吗?而且,我的体温比常人高,一起睡会”“所以才要一起睡。” 应见画把他的艾草枕头放在榻上,很满意两只枕头摆在一处的画面。 她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啊”了一声。 他道:“你的体温比常人高,我是常人,岂不就是体温比你低?和低温更低的人一起睡,有什么问题吗?” 她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好像是、是这样。” “既然没问题,那就早点睡吧。”说完,应见画拉起被子闭上眼,不多时呼吸变得清浅。 杜知津屏息凝神,不敢相信他们躺在了同一张榻上。 虽然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但他穿了那件薄纱啊!薄纱啊! 她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一呼一吸*间都是他的气味。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皂荚的味道,仔细闻还能闻到一丝桂花糖的甜味,仅凭气味就能勾勒出他的身影——必是发丝还滴着水,抬手将浆洗干净的衣衫晒在晾衣杆上,这时一阵风吹来,衣衫随之飞扬,他在翻飞的布料中回眸 停停停!不要继续闻了! 她猛地睁开眼,见窗外月色明亮,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练剑。可她才要蹑手蹑脚地下榻,便听到身旁原本睡着的应见画突然开口。 “睡不着?” 80-90 第81章 寻常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没那什么,我吸收日月精华呢。” 杜知津干巴巴道。 边说,她边往角落缩了缩,努力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应见画当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他勾了勾唇角,俯身点亮桌边的油盏:“我陪你。” 烛火在铜台里轻轻摇晃,将他半张脸浸在暖黄里,另一半则隐在帐子的阴影中,昏昏暧昧。鬓边几缕青丝沾了烛花的光,垂在皓白的颈侧,随着呼吸微晃,每晃一下,便有细碎的流光在他锁骨处滚动,像漫天的星子,愈发衬得人韵致温柔。 月华流照,良夜缱绻。杜知津头一回知道,何为“蓬荜生辉”。 他站在哪里,辉光就在哪里。 “不去了?”他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拢衣裳。大概是左手不太熟练的缘故,那件纱衣并没有被拢紧,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杜知津实在说不出让这样的他陪自己练剑的话,只得又躺回去。 说是躺,却是浑身绷紧、双手交握置于腹前,目不斜视,僵硬得像一具千年古尸。应见画凑上来瞧她,柔软的发丝垂在她颈侧,惹起一阵酥痒。 她默默侧了侧脑袋,面朝墙壁。那缕存在感极强的发丝随之转移到了她耳廓,于是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 像绵绵的春风,偏偏春风能使冰雪消融。 应见画恍若未绝,仍旧保持着上半身凌空越过她的姿势,伸手似是在寻物。因为他拿着烛台,杜知津只要睁眼,映入眼帘地便是他半松不松的衣襟。 烛光照耀下,纤毫毕现。淡绿色的纱衣像一层清晨的薄雾,雾中峰峦影绰,山涧潺潺,一派明媚春景。 她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动作问:“找什么?” 他答:“有点渴,我记得睡前在这放了一壶水。” 她点点头,几乎是跳下榻的,寻到水壶倒了杯水递过去。他道了声谢,喝水时不知怎么被呛到,同时打翻了杯盏,衣裳和被褥上都是水渍。 “啊!” 应见画低呼出声,杜知津循声看去,便看到本就轻薄的纱衣彻底失去了作为衣物的遮挡作用。晨雾变成了雨,淅淅沥沥,峰峦为之一新、愈发明显,山涧亦流淌不绝。 明明是凉水,她却像被烫到般忙不迭移开视线,看也不敢看。 偏偏他在这时候开口:“这衣裳不能穿了,帮我拿件新的吧。” 杜知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开衣柜、又是如何从中取出干净衣服给应见画的。刚才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历历在目,以至于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她都要慌张地往后退数步。 应见画捧着新衣裳,对她道:“你转过身去。” “哦、好。”她依言照做,想了想,干脆把眼睛也闭上。 然而视觉丧失,其它感官就会不自觉放大,譬如听觉。 他的动作很小心,总是一点一点的。可纵使再谨慎,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依然存在,甚至因为动作幅度变小了,整个过程变得更加漫长。 这声音就像空谷里的水滴,滴答、滴答,连绵不绝。而她就是那块石头,总有一天,水滴石穿。 终于,在念完第三遍清心咒后,身后的声音停止了。杜知津却不敢立刻回头,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等待指令。 “我好了。” 话音落下,她屏住呼吸,先把左眼露出一条缝,若遇不对随时准备再次关上。幸好这次应见画有好好穿衣服,且穿得一丝不苟,把脖颈都捂得严严实实。 不知怎地,她莫名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景致,于是目光仿佛能穿透衣物,拼凑出躯体本来的面貌、描绘他的崎岖起伏 停停停!无量天尊在上,她都在想些什么!阿墨只是换件衣裳而已,自己居然脑补了这么多难道,她其实是个登徒子? 这个想法一出来,杜登徒子知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唯恐再待下去就会狼性大发把未来道侣这样那样。 她咽了咽唾沫,弱声道:“反正这边的被褥都湿了,我还是去外边睡吧” 应见画蹙眉,不赞同道:“虽是夏日,但晚间风凉,倘若着了风寒怎么办?” 大夫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权威,杜知津无法反驳,但也不愿意上榻睡觉,硬着头皮坐在椅子上等。 她想,等阿墨睡着她再去外面。 但,应见画没给她这个机会。听完她的话,他沉默良久,一时之间屋里一丝声息也无。 她不觉放轻了呼吸,唯恐惊扰了静夜。半晌,她看到他抬起头,脸颊沐浴着月光,却比月光还要皎洁,白玉般的面上只有唇有颜色,是湿漉漉的胭红。 唇瓣开合,吐出一句她完全无法反驳的话:“你很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心尖像被什么醒月剑尖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任何无用的坚持都在此刻土崩瓦解,因为她发现自己说不出半个“不”字。 最终,他们还是躺在了同张榻上,甚至因为杜知津原本睡的那半边被泼了水,两人不得不紧贴在一起。 就在杜知津纠结该以何种姿势入睡才能既显得亲近又不冒犯时,应见画已经给出答案。 他把下巴搁在她颈窝,鼻尖碰着耳垂,只要稍微一动,他的唇就会擦过她耳后。 杜知津一动不动,更加方便了他的动作。他一改方才的弱势,紧紧将人扣在怀中,不留一丝缝隙。一呼一吸间,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在两人相贴的方寸间酿成粘稠的雾。肌肤相贴,近在咫尺,她不得已伸出手抵挡。然而手心传来的心跳声震得她发麻,像擂鼓、像雷鸣,暗示着他的悸动。 忽然颈间一热,是应见画轻轻蹭了蹭,那声含在喉间的叹息便顺着耳骨渗进来,带着点难以遏制的颤抖,让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连呼吸都能变成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彼此的骨血。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你了。” 他道。 杜知津怔愣一瞬,顷刻后伸手回抱,无声安抚。 今晚,真的好漫长。 ———— 翌日难得的,杜知津比应见画晚起。 同样难得的还有,她眼下有了黑青,他却神清气朗,明显睡了个好觉。 “我把褥子换成竹席吧,这样沾了水也不怕。” 她整个人都是懵的,闻言只会点头,应见画笑着出去了,留她呆呆坐着。 阿墨说要把褥子换成竹席,意思是,今晚他也要睡这吗? 天尊!虽然她已经坐忘不用真的睡觉,但那样的拥抱再来几次可受不住啊! 杜知津当即跳起来,追出去想要挽留可怜的褥子,却不想迎面撞上了来找人的袁婶娘。 她看看来不及穿鞋赤着脚且衣衫不整的自己,又看看刚洗完被褥准备晾晒的应见画,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无力了。 果不其然,袁婶娘张大了嘴,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试探地问:“我晚点再来?” 杜知津:“不、不用我去换衣裳阿墨你招待一下婶娘!”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应见画轻咳一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如春风拂面:“婶娘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袁婶娘说明来意:“嗐,还不是我家那个臭小子。昨晚吃了鲜瓜以后一直闹肚子疼,我想着也给你们送了,担心出什么事,你们没事就好。” “肚子疼?”应见画回忆一番,不自觉分析起来,“鲜瓜性凉,而桂花散寒,按理来说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袁婶娘听出他懂医术,连忙邀请他去家里看看袁小宝。他迟疑片刻,想到杜知津貌似挺喜欢这个孩子,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敲了敲房门,和杜知津说了声,她回到待会也去,两人就此分别。 等她一路打听到袁家,袁小宝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哭,拒绝扎针。 但最后还是被他娘制裁,哼哼唧唧地捱了好几针。 杜知津站在门外搓脸,听着孩子的哭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好她看到院子里有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干脆掏出醒月,就地做起木工活。 于是袁婶娘眉开眼笑地送应见画出来喝茶时,便看到自家的桌子奇异般的变好了。 再看,不是桌子自己长好的,是杜知津给修好的。 “不得了,家里两个人都有手艺,小日子肯定越过越红火。”她腼腆地谢过袁婶娘,一直到走出去很远还惦记着这句话,不由地笑出声。 应见画疑惑:“很开心?” 她重重点头,目光掠过各家升起的炊烟,解释:“如果我没有上山、没有修行,只是个普通人,每天过着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好像也不错。” “那我呢?”他追问,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忐忑,“你的寻常日子里有没有我?” 她停下脚步,一手拎着袁婶娘送的大葱,一手拎着路边买的茄子,以往使双剑从不拖泥带水的人此时倒变得局促。 杜知津没说话,但应见画已经知晓答案。 因为她眼底有他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登徒子 第82章 晚膳 ◎由于道侣是正派所以我弃暗投明了◎ 先帝驾崩半个月后,琉璃京的局势渐渐平定。 有在衙门当差的人家透露口风,说太后懿旨大赦天下,今年的赋税会降一成。于是憋了半个月的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恢复以往的生活,津津乐道地议论着降了税是不是就能宰一头更肥的年猪?孩子们换下洗得发白的麻衣跑过街巷,年纪大些的则被父母捉去上学堂。 很不幸,袁小宝就是上学堂的其中一员。 “哇——我不要、我不要去学堂!!” 此时他正坐在地上鬼哭狼嚎,哭声惊天动地,任凭他娘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肯走。袁婶娘正拿这小子没办法,焦头烂额之余,余光掠过某间开合的房门,忽然有了主意。 她招呼路过的白衣男子:“小墨大夫!你出门买菜啊?” 应见画闻言一怔,认出她后微微颔首。袁婶娘笑眯眯地继续与他寒暄,见状,她腿边的袁小宝一溜烟地爬起来,扯着她的衣裳焦急道:“娘、娘我们快点走吧,要迟到了。” 袁婶娘斜他一眼,用之前的话堵他:“反正你也不想去学堂,迟到就迟到。” 一听这话,袁小宝顿时急了。刚才是他娘扯他去学堂,这回轮到他扯他娘了。 比起学堂的老夫子,还是眼前这个穿白衣服的哥哥更可怕。毕竟,老夫子可不会扎人啊! 早在武陵村时,应大夫就是著名的“能止小儿夜啼”,如今一见袁小宝畏畏缩缩的模样,还有什么明白的?他笑着弯下腰,对缩在母亲身后的小孩道:“身体好些了吗?” 袁小宝猛地摇头,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呜呜呜,当初他还觉得这个哥哥好看呢没想到居然辣手摧花!袁婶娘目的达成,和他告别,如愿牵着自家娃上学堂。 “小墨大夫你不厚道啊,怎么还吓唬小孩呢。” 杜知津不知何时也回来了,目睹完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后,啧啧称奇。 他推开门,回头看到她又沾了一身木屑,道:“你先去洗漱顺便换身衣裳,待会吃午饭。”“今天吃什么?”她往竹篮里瞄一眼,问。 “你想吃什么?我买了豆腐、丝瓜还有排骨,加上昨天剩的一条苦瓜,准备炒个苦瓜再做道汤。” 琉璃京比小山村热上许多,饶是杜知津有内力傍身,入伏后也是连连上火。应见画和袁婶娘取了经,准备今天做豆腐丝瓜汤,给她去去火。 杜知津当然不会说自己有意见,吃饭的哪有挑厨子的道理?她很想给他打打下手,奈何身上衣服脏,只得暂时放弃这个想法。 地图一直没有反应,在巷子里暂居的半个月,两人仿佛回到了村里的那段时光。应见画做饭晒药,杜知津打水烧火,偶尔用醒月串一剑的鱼回来加餐。 恍惚间,他们当真成了一对普通的市井夫妻,整日只为柴米油盐奔波,妖和修士离他们很远。 他十分贪恋这样的日子,于是坦白的勇气一拖再拖,总想着,下次吧。 等他寻一个不热也不冷的天,等一切水到渠成,再坦诚。 “想什么呢?菜都要烧糊啦。”杜知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一惊,连忙出锅,这才没有毁了一道菜。 饭桌上,她看出他有些闷闷不乐,夹了一筷子排骨到他碗里:“没胃口吗?那我们晚上去街市上吃吧,你也不用做饭了。” 她其实不想他一直在厨房忙碌,也提过自己做饭或者去外面吃。但阿墨执意如此,说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她很想问家的感觉是什么?难道不是他们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吗? 但她知道他心里装着许多事,在他愿意倾诉之前,她尊重他的沉默。 “太热了,吃不下。”他随意扯了个借口,恹恹地搁下筷子,实则碗里的米饭才动了一个尖尖。 不吃饭怎么行。 她愁苦地咬着筷子,视线落在他愈发清瘦的腰上。 明明腰已经很细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应见画用手挡了挡腰身,语气没有什么说服力:“不是故意的,单纯没有胃口。” “你太瘦了。”杜知津不赞同地摇摇头,“胖一点好,抱起来软和。” “是么?”听她这么说,他忽然有些意动,犹豫再三还是抬起了筷子。杜知津干脆一直和他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巷子里的孩子好像都在同一家学堂上学,夫子是位很有资历的秀才,据说十年前教出了位状元呢。” 应见画:“十年前的事谁知道呢。论聪明,他们都没有红花聪明。” 虽然红花写大字的时候总是开小差,但她记东西很快,前一天教的诗第二天就会背了。 经他提醒,杜知津也有点想红花了。好几个月不见,也不知道武陵村有没有异样。 她提议:“不如我们找个机会回去一趟看看红花。” 应见画一愣,眼睫微动,把话题岔开:“地图上不是还有两只妖吗?等事情解决再说吧。” 直到现在他也没措辞好改如何开口。 关于承端郡王父子和丁劳的死。 想到这些事,他又没了胃口,好在之前多少用了些饭,不至于真的一点儿没吃。杜知津收拾完碗筷,看着院中人的身影暗自苦恼。 要怎么才能说服阿墨多吃点呢? 用过饭,应见画照例把院中翻晒的草药收起来。琉璃京在北边,有许多锦溪城不曾见过的药草。他一见到就走不动道,医师的本能作祟,忍不住这买一点那买一点,囤起来研究。 横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杜知津和他一起整理。他们租的是一进的屋子,院子不算大,被井占去一块地,能铺晒草药的地方更少了,因此,有些草药是晾在屋顶的,非她去收不可。 杜知津第一次用轻功上屋顶的时候没注意时间,正好是买菜的点,不少人看到她“唰”地飞上去,又“唰”地飞下来,很是惹了一小阵风波。从此,总有孩子拿着一颗糖请她摘风筝,或者谁家的腊肉被猫叼上屋顶,也会有人提两棵白菜请她帮忙。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杜知津一一应下。次数多了,应见画问她,要不要他出面替她拒了。 “拒了?为什么?”她问。 “你不觉得,做这些事很浪费时间吗?你以前降妖除魔收的报酬很高吧。” 杜知津想了想,回答:“可是就算受人之托除妖,我所求的也不是报酬。”她又问,“那阿墨你呢?你明明可以进太医院,为什么甘心在这里替小孩看病?” 自从应见画一针把袁小宝扎好、甚至扎乖的事情流传开后,带着孩子上门看病的人就多了。应见画来者不拒,最多的时候,杜知津半个时辰做了二十个马扎,就为了让人有地方坐。 他们不收钱,于是大家或提肉或挎蛋,总之都不空手来。原本也有人捉了鱼送来,被杜知津婉拒了。 鱼在他们家的地位可不一般,只能是她亲自捉的。 扯远了,杜知津记得当时她问出那个问题后,应见画沉默了好一会,仿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最后,他只说,也许是和她沾染了江湖气。 因为和她在一起,使他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轻盈而动人,于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向其他人伸出援手。 这算什么?由于道侣是正派所以我弃暗投明了? 应见画捧着新买的话本如是想。 大暑后,昼渐长,夜渐短。杜知津抓住最后一缕霞光,把屋顶上的所有药簸收完。 她翻身跃下,在应见画的惊呼中行了个漂亮的身法,落地时不停朝他眨眼。 应见画忍俊不禁,故意假装不懂她的暗示,兀自翻着药材。 杜知津不高兴了,凑到他身侧小声哼唧,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墨,如果我和药材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应见画:“少听婶娘们东扯西扯,你又不是不会水。” 此话一出,假伤心顿时变成了真伤心。杜知津受伤地捂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眼角压成委屈的弧度。应见画手上动作一顿,不知道她怎么今天反应这么大,立刻道:“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哼。”她拿醉岚戳了一下药簸。 他抿抿唇,讨好地喊道:“剑仙?淮舟真人?” “哼哼。”双剑齐发,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药架戳翻了。 晒了三天药的应见画:“” 杜知津:“咳咳,其实、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去逛夜市!” 她听袁小宝说了,夜市上有很多新奇又美味的小吃,这样阿墨总愿意多吃一点了吧! 应见画拿她没办法,半推半就地同意了。杜知津兴高采烈地换上了外出的衣服,特意把“舟”字玉佩挂上。 见此,他也不动声色地将“墨”字玉佩摆正。 两人出门,国丧不久的缘故,此时的夜市规模并不大,但杜知津还是被各色的小摊小铺吸引了目光。她买什么都买两份,美其名曰“有福同享”,应见画只能接受,不知不觉也吃了八分饱。 “那边有卖祈福河灯的,我去问问价。” 他点点头,寻了个摊子坐着等她。天色已暗,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花市灯如昼。 也不知道卖河灯的老板会不会听她是外地口音故意抬价怀揣着淡淡的忧虑,他打开刚买的油纸包,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吃。 忽地,他于熙攘的人潮中看到了一个熟悉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身心如坠冰窟。 那是、陆平?! 【作者有话说】 平平淡淡才是真,想写种田文了 第83章 许愿 ◎等晚上回去了你再喊给我听。◎ 那一瞬间,应见画真切明白了何为血液倒流般的冰凉。他立刻背过身往别的方向走,意识到自己这是逆行很容易暴露后又生生止住脚步,改为停在摊前装作买东西。 度过最初的惊惧后,他冷静下来,脑中百转千回,飞快思考着陆平来此的目的。 身边既无同伴,穿着也非官袍,为公事而来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那么,他是为了私事?可据应见画所知,陆平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九岁的妹妹。锦溪城距琉璃京数月之远,什么私事值得他千里迢迢赶来? 心中的警惕不减反增。他抛出五枚铜钱,买下一张面具戴在脸上。 不管陆平为何而来,他决不能让杜知津与之见面。 决不。 “借过。”戴好面具,他压低声音,假装不经意地撞了陆平一下。陆平没在意,琉璃京比锦溪城的人多太多了,摩肩接踵车马辐辏,一路走来他被人和马踩了好几脚。 只不过刚才那个人身上的气味,令他觉得熟悉。 出于捕快的本能,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试图寻找那人的身影。然而就如他所说,琉璃京人山人海攘来熙往,人入其中如水滴没海,眨眼便没了踪迹。 正事要紧。他甩开脑中纷杂的思绪,护着怀里的东西艰难挤出人潮,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与热闹街市迥乎不同的地方。这里门庭冷落、朱漆斑驳,唯独一块长而宽的牌匾,在深沉的夜色里依然泛着冷光。 陆平抬头,牌匾上金墨笔走龙蛇,写着三个大字。 “镇邪司”。 ———— 应见画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去撞陆平。他看出陆平怀里揣着东西,便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看清那东西的全貌。可惜陆平不愧是连杜知津都夸过的好身手,下盘很稳,他只看到那东西尖尖的一角。 什么东西尖尖的?他总觉得见过,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琉璃京西面有一条河,说是河也不对,它其实是一条沟渠,叫“明月渠”。 有时候,应见画很是佩服京城百姓自娱自乐的能力。“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多么酸涩苦楚的一句诗,他们居然直接给沟取名“明月渠”,年轻的男男女女甚至在此寄托情丝,也不觉得晦气。 透过面具上粗糙的两个窟窿,他看到杜知津正在河灯摊前排队,想起自己曾经的处境,忍俊不禁。 当初他对杜知津,何尝不是另一种“奈何明月照沟渠”呢?甚至萌生了一辈子不诉说情谊甘愿只做“朋友”的荒唐念头。 后来他把这事说给她听,她颇为诧异。 他还记得她是这么说的:“我修的又不是无情道,为什么不能有道侣?再说了,无情道才是最容易成家的一派。” 大道无情,无情是对天下一视同仁的有情,而非对谁“无情还似有情”。 想着想着,终于排到她了。应见画看着她拿起一盏鲤鱼灯又放下、拿起一盏莲花灯又放下,一副纠结的模样,不禁走过去,指着莲花灯道:“就它吧。” “哦,好。”杜知津下意识掏钱结账,等灯拿到手里才察觉不对,问,“你是谁?” 他摘下面具,她微讶,但也没问缘由,只当他心血来潮,兴冲冲拉着他要去放莲花灯。 见她并未追问原因,他不由松了口气,被拉着走向“明月渠”。 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路上的男人,怎么都往杜知津怀里摔?! 第一个他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当人潮太过拥挤,那人不小心撞到杜知津。但短短几步路,总共有一二三四个男人“不小心”摔倒,还都是群年轻端正的少年郎。 “小心。”杜知津伸手将人扶正。面前这位蓝衣公子的脸上瞬间飘起绯红,连连道歉:“对、对不住,在下惊扰了姑娘不知姑娘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来日在下一定上门赔罪”“不用,舟舟我们走罢,待会起风了河灯该飘远了。” 应见画淡淡道,不由分说地牵起杜知津的手往外走,速度快得仿佛后面有狗在追。 可不就是一群垂涎三尺的野狗吗,至于他?他起码也是只家犬。 一直走到“明月渠”边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杜知津一句话都没说。难道,她生他自作主张的气了? 想到这种可能,他不禁内心忐忑,又觉得自己没错。 他们都睡在一张榻上了,吃点醋不算妒夫吧?如果她认为他是妒夫,他也只能、也只能以后偷偷吃醋,不让她发现就是了。 得知自己被偏爱后,他很难不恃宠而骄。可她身边的花花草草太多了,他到现在也只能勉强接受绛尾这一只。 胡思乱想一通,应见画终于沉不住气,主动开口承认错误:“抱歉。方才我不该打断你说话。” “啊什么?你要打断谁的腿?”杜知津如梦初醒。 应见画:“” 得了,原来是他庸人自扰,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释然之余,他忍不住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不好意思地晃了晃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眼神飘忽,“就是,刚才、你喊我舟舟了。”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喊我。” 闻言,应见画陷入了沉默。 他们很早就交换了彼此的过往、知晓了对方最亲密的名字。可她常唤他“阿墨”,他却直到今天才念出这个藏在心底的名字。 舟舟。 是他不坦诚,是他多思虑。自从杜知津戳穿他的心意后,他时常想,如果自己早一点剖白心迹,他们是不是能早一点走到一起? “我”他内心一片酸涩,又想道歉,却听到她说:“没关系,等晚上回去了,你再喊给我听。” 杜知津想的是,如果他认为大庭广众之下难以启齿,回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就不羞耻了。 但显然,应见画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的脸一寸寸涨红,很快红成了莲花灯的颜色,连瞪人的眼神都显得轻飘飘软绵绵。 哎不对,为什么瞪她? 不光瞪她,他还骂她“假正经”,却没有拒绝。 于是杜知津更迷茫了。 “明月渠”旁比街市上还要热闹,除了普通的商贩,还多了一群写字作画的摊子。 毕竟,许愿的字写得太丑,要是月老红娘菩萨玉帝认不出来怎么办? 许是被气氛感染,杜知津也对手上的莲花灯抱以很大期盼。应见画忍不住腹诽:“与其对那些神仙许愿,不如对你师尊许愿。” 其他神仙是真是假会不会回应他不知道,但她是故彰唯一的徒弟,这条大腿总没抱错吧? “对哦。”杜知津恍然大悟,干脆把借来的笔给他,让他发挥。应见画稍思片刻,提笔写下“一生顺遂,常乐无虞”。 旁边的人见他字写得好看,以为他们也是摆摊的,连忙将自己的灯递过去,顺便塞给杜知津两个铜板。 “给我也写个!就写,‘家生一宝,万事皆好’。”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但人家给钱了,也不好拒绝。 之后应见画还发展出了在灯面上画画的业务。因为他画得又快又好,大家伙觉得稀奇,很快排起长龙。 好心借给他们笔墨的老叔被抢生意十分不满,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应见画就让杜知津分他一些银子。他还要嚷嚷,看到杜知津一言不合就拔剑瞬间安静了。 老叔:一个舞刀弄枪,一个舞文弄墨,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他们本就不指望这个赚钱。写了一会,见他时不时揉手腕,杜知津道:“我们收摊,不画了。” 待人们走后,她捧起他的手,边揉边心疼地说:“很疼么?要不我们去找大夫看看吧。” 应见画觉得好笑:“看什么大夫?我不就是大夫。” 杜知津哑然:“医者不自医嘛。” 他摇头,提起脚边的莲花灯,道:“走罢,再晚就赶不上宵禁了。” 天确实晚了,周遭小摊的光只能照亮方寸。这莲花灯的烛焰更是吝啬,只映着他们低垂的侧脸。 两人屏息凝神,一齐将灯放进水里,目睹它随水流摇摇晃晃地远去。 应见画:“听说,流得越远,愿望更容易实现。” “是吗?”杜知津朝水面掐了一个简单的诀。然后他便看到,原本落后的莲花灯忽然提速冲出重围,在一众河灯中遥遥领先。 他瞥她一眼:“你作弊。” 她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这是天意。” 他一笑,因为她幼稚的举措而感到高兴。 那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 在“一生顺遂,常乐无虞”后,他还写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而她分明也看到了。 “一起回家吧。”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 “嗯。”他毫不迟疑地牵住她的手。 他们并肩走向万家灯火中,属于他们的一盏。 而无人在意的角落,莲花灯突然烛光一闪,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暗流下。 第84章 妨碍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夏日的天总是亮的很早。鸡鸣三声,不过卯时,应见画便被窗外的光亮刺醒。 侧首,身侧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主人不知所踪。 他闭了闭眼,埋头其中贪恋地嗅了会,结束后若无其事地复原。 穿衣,束发,描眉。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稍思片刻,从妆奁中挑出一盒极淡的口脂,抹在唇上。 没什么颜色,但能让唇瓣显得不那么干瘪。 推开门,挂在窗沿的两只“风铃”发出细碎声响,磕碰中再次合二为一。他驻足廊下安静地看了会,嘴角微微勾起。 紧密相依,永不分离。 就像他和舟舟。 “你醒啦。” 杜知津挥出最后一剑,见他要靠近,忙摇头制止:“别。我身上出了汗,脏。” “不脏。”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从鬓角到下颌,细致入微。 手帕质地柔软,然而应见画的手掌比布料更加温厚。她稍稍垂下目光方便擦拭,却也因此瞥见他微散的领口。 没由来地,她想起曾经窥见过的春色,顿时两颊生热,如煮熟的虾子。 应见画自然发现了她的异状,问:“怎么了?” 她支吾几声,最后憋出一句:“中午想、想吃虾。” 只是这件事?他*微微一笑,答应下来:“好。” 早膳是杜知津买回来的油条豆浆。说来也怪,巷口那家包子铺的招牌明明是包子,她却觉得油条更好吃。 不如,他也去学一学吧。只要一想到包子铺的小儿子总是对她笑,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包子潘安?起的什么诨名。 用过早膳,杜知津把院子冲了一遍,又帮着他将十几个药簸摆开,才道:“老李叔家的柜子坏了,我去修一修,午膳时回来。” 老李叔家只有一个已经成家的女儿。应见画迅速在心中过一遍,点点头:“李叔隔壁的钟婶娘家里有两株长得很好的紫苏,你买一把。”“哎。”她应一声,拿起工具走了。 木姑娘、木姑娘,别人喊多了她也真把自己当木匠了。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木门后,他回过神,开始打扫院子。刚才杜知津已经清了一遍,但边边角角仍然存有药渣等物。袁婶娘每次来都能看到他在打扫,不由感叹真勤快。 只有应见画自己知道,他不允许他们的“家”里有任何一样碍眼的东西。 “家”是完美无缺的、一尘不染的、轻松愉快的。 因此,他有必要在某些破坏家的脏东西冒头之前,将其抹杀。 ———— 永福巷往西走两条街就是菜市。应见画与袁婶娘结伴,她送小宝上学堂,他给病人送药,两人同行来到菜市。 经过几天的相处,袁小宝已经没那么害怕这个好看哥哥了。但每当应见画露出笑容,他还是会立马躲到娘的身后。 袁婶娘嗔怪:“嘿,没礼貌!”扭头又对应见画道,“小墨大夫莫怪,这孩子胆子小,光长个不长脑子。” 他笑而不语,心中对孩子的不喜已至顶峰。 孩子都很聒噪,哪怕是红花也有喋喋不休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一旦孩子出现,杜知津的重心就会转到他们身上,不看他一眼。 故而,他早早喝了药,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虽然,她到现在都没有碰他的意思 思及此,他脚步一停,拐向了街边的酒坊。 老李叔家的柜子当初防虫没做好,春天的时候被虫蛀了一大片。杜知津忙活了两个时辰,总算修好。 知道她不收钱,老叔特意拎了一大串自家熏的腊肠,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都是邻居们的一片好心,她没拒绝,又敲了隔壁婶娘的门买了一把紫苏,急急往家赶。 她忙活得有些久,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也不知道阿墨会不会等她一起吃 才至门前,便飘出一阵奇异的香气,鲜辣诱人。她猛嗅一口,闻出这是虾的味道,不禁一喜。 她的无心之言,阿墨仍然记在心上。 他们当真相爱! “回来了?正好饭也做好了,快吃罢。” 应见画端着碗盛好的米饭从厨房出来,她洗干净手才坐下,看见他眼神一怔。 今天的阿墨,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不等杜知津深究,她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饭菜吸引,再无暇顾及其它。解决完口腹之欲,她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石榴,笑着邀功:“尝尝。” 他接过一愣:“你从哪买的?” “非也。”她从袁小宝那染了文绉绉的口癖,说,“你忘啦?就是巷尾那棵石榴树,最近结了好多果子。矮的都被人摘走了,不过不要紧,最大的这颗在高处,除了我没人能摘到。” 因为她会轻功! 切两半,剥开皮,露出里面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果实。应见画看着剖开的石榴,忽然想到人们总用石榴比喻多子多福。 “舟舟。”他出声唤她。她发出疑惑的音节,唇角残留着石榴鲜艳的汁水。 “你想喝酒么。”“啊?” 她望着他逐渐深邃的眼眸,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有拒绝。 石榴被留在院子里。 饱满的、晶莹的汁水淌了一地。 两块阴阳玉佩做的风铃紧紧嵌合在一处,严丝合缝,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淡淡的酒气中,杜知津半睁着眼,突然回忆起她为什么觉得阿墨不同于往日。 他看她的眼神,和客栈着轻纱那晚,一模一样。 她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阿墨和她说冷,是这个意思? 察觉到她片刻的走神,有人不满了,哀哀怨怨地吻上来,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杜知津只得低头安抚,微凉的唇瓣一触即离。 还不够。 应见画想。他的身体像破了个洞,贪欲无穷无尽,永远叫嚣着饥饿。 渴望她的爱/抚。 原本摆在榻上的两套枕衾被某人扔到地上,仿佛看它们不顺眼很久。夏风虽不算凉,但在此时却吹散些微燥热使人神智回笼。杜知津尚有思考的余力,指了指窗外,无力地为自己争取“现在是白天” 白日宣那啥,不好吧。 他停下动作,只是在松手的瞬间又环住她的腰,把脸贴上她将掉不掉的缃叶色腰封。她感受到他在用鼻尖摩挲着那些凹凸的刺绣,似乎还深深嗅了嗅。 应见画红着眼,低声问:“舟舟厌烦我了吗?” 可怜得像一头被遗弃的小兽。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乞求她的怜悯。 杜知津可耻地,心软了。 帐顶轻纱摇晃。她想,反正自己修的不是无情道,不算破戒 吧? ———— 【啊啊啊啊舟舟和阿墨是真的!!我为舟墨举大旗!】 【不管后面是糖是刀,先磕为敬!】 应见画是被脑子里那声音吵醒的。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还听到了爆竹声 迟来的,他觉得有些羞耻。 下意识想抱住身边的人,伸臂却扑了个空。 她走了。 他先是怔愣,继而一惊,刚披上外衣想出去找人,他想找的人推门进来了。 手里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阿墨你醒了?”杜知津把碗放在桌上,舀了一勺,十分贴心地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 应见画:“等等、你、身上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什么她醒的比他还早,甚至熬了汤?! 书上、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 恍恍惚惚地喝完汤,又被哄着多躺了一个时辰,应见画终于悟了。 杜知津是剑修,是很强的剑修。 这世上唯一能让她感觉到累的事情,大概只有和地图上的大妖搏斗。 嗯。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半天,晚饭也是杜知津出去买菜。应见画认为有必要做些什么告诉她自己其实没那么弱,于是坚持做饭。 夜幕悄无声息地罩下来,月亮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漏几缕银辉,在瓦檐上淌成细流,又顺着墙根漫进草丛,被更深的岑寂吞掉。 杜知津出声打破寂静:“对了,我好像在路上看到熟人了。” 她只是随口一提,应见画心中却掀起轩然大波。 熟人?会是陆平吗。 澎湃不久的心潮瞬间寂灭。他几乎能预见两人相遇后陆平会说什么。 届时,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经营的这个家都会毁于一旦。 不、他决不许那样的事发生。 他不能再失去了。 许是白天消耗了太多精力,这晚杜知津罕见地比应见画早睡。 “舟舟、舟舟?” 他轻轻唤了几声,确定她睡着后,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久违地披上那件黑袍,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变得低敛而深沉。 同时还有如夜色般,粘稠的杀意。 他深知陆平身手,特地将迷药备满。好在这几天都在晒药,把之前的空缺填上了。 轻手轻脚地将院门反锁,应见画戴上面具,走向平时在街市旁边游荡的乞儿。 她说在路上遇到了熟人,那么很有可能是在这附近。 丢过去一块银锭,他粗声粗气地对小乞丐描述了陆平的外形。小乞丐喜笑颜开,忙不迭给他指了路,就在两条街外的客栈。 这一夜陆平睡得很不安稳。 “镇邪司”无人,那件事迟迟没有进展,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 莫名的,他想起曾有几面之缘的木姑娘。 木姑娘身手不凡,如果她在的话 “谁?!”他朝窗外大喝一声,同时拔出腰间佩刀,出鞘声在死寂的夜晚炸开。 然而太晚了。风的速度比他更快,迷药早在不知不觉间入侵了他的身体。 刀刃落地,接着是人。陆平咬牙抵抗药效,拼了命想看清楚闯入者是谁。 很特殊的身形,藏在黑袍下,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杀我”他喘着粗气,问出了昏迷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人捡起他的刀,对准了他。 “因为你,该死。” 第85章 碎掉 ◎似是在看一个突然碎掉的瓷瓶。◎ 更漏过半,星月黯淡。巷子里只有一声长过一声的蝉鸣,叫得人心慌。 夜深人静,应见画额外注意控制自己的脚步。走了一路,他担心身上有汗,重新擦拭一遍才躺回杜知津身侧。 屋里没有光,她还在睡,长发下的侧颜静谧平和,像一池无风的湖面。 他紧紧抱住她,也不管会不会惊动睡梦中的人。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永远和她在一起。 永远。 长夜悄寂,阴云蔽月,连月亮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埋在她肩上,身体绷得很紧,却又贴得极近,仿佛要嵌进她的骨血里,才能从这无边无际的惶恐里,偷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稳。 “不要抛下我” 求你。不要抛下我。 ———— 杜知津睡得很沉。 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入睡了,往常都是打坐一整晚,吐纳调息而已。 自从和阿墨住进这间屋子后,她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会吃饭、会睡觉的正常人,这其实是有些奇异的。她将其归咎于“龙脉”的反噬,但今夜不同。 她做梦了。 第一次做梦,是喝了南柯酒醉倒后。她梦到了师尊,梦到了一句“因为是你”。 第二次做梦,则是在建昌侯府中了椿/药。那个梦复杂许多,在梦里她和阿墨从未走出武陵村,如世俗夫妻般过着平凡日子,等闲山、地图、大妖还有醉岚全都不复存在。 梦里她甚至和师尊反目成仇、拔剑相向,最后阿墨身死,死前问她“你爱过我吗”。 正因如此,她怀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察觉对阿墨的心意。之后又有一系列麻烦事,导致她分不出心神去细究这个梦背后的含义。 两次梦都与师尊有关,如果这次师尊也出现了,是不是意味着这其实是师尊有意为之?是托梦? 倘若是,师尊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将疑问按下,她放任自己沉入梦境。 醒来却是久久无法回神。 她睁开眼,看着清晨的光洒在应见画的睫羽上,缱绻美好,一如每个互通心意后的早晨。 而她再也无法用从前的眼神看待他。 梦里都是真的吗? 杜知津不知道。唯有亲自求证,她才能安心。 “嗯我起晚了吗?” 察觉到她的目光,应见画缓慢睁眼,同时圈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去。 亲昵地、熟稔地蹭蹭。 杜知津垂下眼,轻声道:“没,还可以再睡会,等下我去买饭吧。” 寻常的一句话,每天早晨她都会这么说。 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他点点头,复又闭上眼,当着她的面抱住她的枕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依恋。 “早些回来。” 回应他的是一阵轻轻的关门声。 檐下风铃微微晃动,在重合的边缘忽然分开。 ———— 人走后,他略闭了会眼,因为心中有事睡不着,还是起来了。 边漫不经心地穿衣,他边回想昨晚的事可有错漏。 杀/人容易埋尸难,他不敢沾上血腥味,怕杜知津闻出来。因此他是将陆平迷晕后,绑住手脚丢到城外的沼泽里的。 除此之外,他还往沼泽里加了点东西,就算被人发现,陆平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既认不出身份,又辨不出具体的死亡时间。唯一可惜的是,他没能找到陆平藏的东西,这也是唯一让他不安的点。 万一这样东西就让他暴露了呢?陆平会不会没死?不,就算人没死,查凶手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他现在是被建昌侯府赶出来的家仆,怎么会和锦溪城的小捕快有关。 饶是如此,随着杜知津离开的时间越长,应见画内心的惶恐达到顶峰。 他后悔了。后悔贸然出手,其实该再谨慎些,譬如调查清楚陆平上京所谓何事、身后有没有人 但昨天,甫一听到杜知津提起,他便难以遏制地冒出那个念头、唯一的念头。 除掉陆平。除掉所有妨碍他们相爱的脏东西。 应见画还沉浸在昨晚的冰凉中,房门突然被敲响。他下意识以为是杜知津回来了,开了门才发现是袁婶娘。 他扯出一个笑,问:“婶娘找我有事?”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袁婶娘似乎将他当成了可以分享八卦的好伙伴。每每有什么新鲜事,他都是从她这听来的。 今天也不例外。但能让袁婶娘急急忙忙赶来,当然不是普通的八卦。 “小墨大夫你听说了吗?” 熟悉的开头。 “隔壁永禄巷的郭家姑娘要和林家小子退婚!” “退婚?”他想了想,勉强将话里的人对上号,不免疑惑,“可郭姑娘和林公子的婚期不就定在下个月吗?怎么临了要退婚。” 受郭姑娘之托,他还给林公子把过脉呢。确定身体无误,两家才放心定日子。 据他回忆,这对准新人不说如胶似漆,但至少也是恩爱有加。按理来说,短短几天内不该出这么大的变故。 可袁婶娘告诉他,还真有这么大的变故。 “在和林家小子定亲前,郭姑娘其实还有一任未婚夫。但不知怎么的,两人的婚事黄了,直到昨天郭姑娘才知道,婚事是林公子派人搅黄的!” 如晴天霹雳,应见画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而袁婶娘还在继续。 “唉,其实如果林公子肯坦白,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偏他一直欺着瞒着,郭姑娘觉得自己被骗了、不被信任,伤透了心,说什么也不嫁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林公子一直跪着,连姑娘的面都没见到。” 未察觉他突变的脸色,袁婶娘感慨:“不是人人都像你和木姑娘这般恩爱的。唉,世上姻缘,总是一波三折,难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只是有感而发,应见画却像被人戳中心事,半句话也说不出。 欺瞒 他的下场会和林公子一样吗?还是比他更惨痛? 他不知道。可只要一想到杜知津会因此远离他,他就痛到无法思考。 不要他抬手按住左胸,指尖能摸到衣料下的皮肉在微微发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一寸寸裂开,裂缝里淌出的不是血,是比寒冬更冷的凉,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里钻。 “小墨大夫、小墨大夫?” 袁婶娘终于察觉他的异状,慌了神,见连唤几声都得不到回应,正要出去找人帮忙,忽然被他按住。 “你有看到她往哪去吗?” 抓着她的手仿佛千钧之重,像是用尽了主人的所有力气。袁婶娘反应一瞬,明白过来他问的是木姑娘,忙道:“有的有的,我看到她往包子铺那边去了。” 闻言,应见画立刻松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袁婶娘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身影越走越远,无端想起袁小宝失手放飞的风筝。 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应见画想的很简单。 坦白。只要他赶在事发前坦白,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一夜过去,陆平也许还没死,即便希望渺茫,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会拼尽全力将其救活。 即便陆平死了,他手里还有母亲留下的妖丹,起死回生不是全无可能。而只要人活着,他就有机会赎清罪孽,一年、两年或者十年!只要人还活着。 他决不能走上曾经的道路。死生不复相见,是对他而言最惨痛的结局。 包子铺前依旧大排长龙,此时应见画无比庆幸包子铺的小儿子动作慢。 他再也不怪这人偷瞄杜知津了。 “舟舟!”他忍不住冲队伍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喊,而她回过头,确实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杜知津提着新鲜出炉的早饭,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抓住她的手臂,语气急切:“我有话和你说。” 他要告诉她,他做错事了。 “离远点,小心烫。”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神情复杂。而应见画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巨大变数中,丝毫未觉。 以至于他没发现,杜知津买的早饭里,多了一碗白粥。 回去时,袁婶娘已经不在,但她贴心地关好了门。 这时太阳刚爬过屋顶,悬在半空,把瓦檐染成金红色。日光穿过树叶,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灶间飘来柴火的烟,淡青色的,裹着米香从烟囱里钻出来。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普通日子。 应见画的心在熟悉的氛围中渐渐平静,不复刚才的忐忑与紧张,只是带着隐隐的不安定。 她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像是湖水? 这个认识让他喉间一窒。然而无论缘由是何,现在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坦白,然后救人。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舟舟,我” “你先等等,我也有话和你说。” 没料到会被打断,他从善如流:“好,你先说。” 杜知津抬眼看着他,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似是在看一个突然碎掉的瓷瓶。 事情怎么回到这个地步呢?他们不是好不容易才相爱的吗。 双唇启合,她问出了他最害怕听到的问题。 “你昨晚去了哪?” 第86章 换血 ◎“你疯了?!”◎ 昨晚? 应见画下意识抿了抿唇,攥紧了空荡的掌心。 她果然还是知道了。 事已至此,他不欲再隐瞒,艰难承认:“昨晚,我去见了陆平。” 此言一出,杜知津瞳孔骤缩,像被猝然泼了盆冷水,目光的每一寸都写满难以置信。 即便她早已知晓真相,此时听他亲口承认,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她喉间发紧,视线胶着在应见画脸上,试图找出半分玩笑的痕迹或别的什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钝痛顺着骨髓漫开,连带着指尖都泛了麻。他狼狈地别开脸,不敢与她对视。 他好恨自己,恨自己让她难过。 半晌,杜知津收拾好心绪,声音疲惫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看啊,时至今日,她依然愿意相信他,认为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 本已死去的灰烬中忽然又冒出一点点火星。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微抬眼望她,眸中带着隐隐的水光。 卑微的、虔诚的,像信徒渴求神明的回应。 他把自己的心,一寸寸剖开给她看,把那些不堪的过往通通拽出来,让发烂的棉絮在阳光下暴晒。 直到真正坦白的时刻,应见画方察觉,原来他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原来把一切诉诸于口是那么简单。 “我骗了你。承端郡王和世子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伪造失火逃走,陆平负责彻查此案。几日前我在街上见到他,担心你们遇上后他会说些不该说的话,于是起了杀心。” 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悬于头顶的刀剑终于落下。他缓缓合上眼,静静等待结果。 短短一句话,寥寥数十字,其中却暗含了一桩跨越十年的案子。 闻言,杜知津的第一反应不是应见画对陆平动了杀心,而是他居然瞒着她。 从锦溪城到琉璃京,他瞒她瞒得好苦。 略微平息心境后,他继续道:“我是个胆怯的人,害怕陆平揭发后,你会离我而去。” “我怎会离你而去?”她难得情绪激动,双目竟也渐渐红了,说话间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她握剑的手,从未颤抖过。 “你不信我。” 沉重、哀伤又失望的四个字落下来,霎时宣判了他的死罪。 心像被针扎了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想为自己辩解,想说他爱她信她,却连半个音都发不出。 或许结局从未改变。 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眼底的光慢慢黯淡下去,直至彻底熄灭。 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仿佛擎着风筝的人松开了线。 “陆平没有死,我会找人救他。等他醒来,你当面向他请罪吧。” 最后,杜知津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头也不回。 应见画怔怔立在原地,正午的日光洒在身上,他却觉冷,刺骨的冷。 ———— 琉璃京很大,想从其中找出一位靠谱的大夫绝非易事。杜知津重金许诺,才请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见大夫诊完脉,她忙问:“如何?可还有救?” 大夫摇了摇头:“口鼻皆塞,四肢厥冷,脉微欲绝。想救,难。” 听着他描述症状的词,杜知津的心满满沉下去。她看一眼床上始终昏迷不醒的人,头一回知晓何为手足无措。 归根到底,此事因她而起,她不能见死不救。 “当真没有办法?”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问。 闻此,大夫面露迟疑,似是在斟酌言辞。杜知津看出他的纠结,连忙道:“您但说无妨,要什么药或者方子,我尽力去做。” 他摆摆手:“非也。老夫只是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个说法,但那方子并未得到证实,恐怕说出来也只是无济于事。” 她坚持:“您说。只要能救人,什么法子我都愿意试。” 见她心意已决,大夫只得吐露:“病人伤处甚多,内伤外伤皆有,然而最致命的还是内伤。恕老夫眼拙,看不出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内伤,无法对症下药。但,若将体内余毒和着血一起排出,再换以新鲜血液,或有一线生机。” “换血?”杜知津怔愣一瞬,卷起衣袖问他,“您看我的血可以吗?” 大夫叹出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不是谁的血都行的,唯有‘神农血’能够救人。可那也只是听说,我活了几十年了,从未见过什么‘神农血’,怕不是只有天上的神仙流着这种血。” “神农血”她蹙眉深思,确定对此毫无印象后,又问,“那要怎样判断自己的血是不是神农血?” 大夫仍是摇头:“我也不知。” 唯一的希望在此时复又湮灭。杜知津静默片刻,送走大夫后已是夜幕降临,她恍然惊觉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还好她辟谷了,根本不用饮食。至于他 思及应见画落寞的背影,她无力地垂下眼,强.迫自己不去想。 然而她不想,人却已经到了门前。 看着站在客栈前的那个身影,杜知津以为是自己思虑过重出现幻觉了。 但幻觉的脸上,也会有那么重的泪痕吗? “你来做什么?” 她自认为语气足够冷静平常,可落在应见画的耳中,却是她已经厌弃他的证据。 强忍下心中翻涌的苦楚,他低声道:“我的血可以。” “你说什么?”杜知津神情恍惚,继幻觉之后,她又幻听了? 他死死咬着唇,看向她的眸光既哀又怯,声音却坚定:“陆平要换血,我的血可以,而且我知道怎么换。” 话音落下,他像是刑满释出的犯人,终于有了立身之地。杜知津还未回过神,下意识跟着他往里走,直到看见他举起匕首,这才猛地惊醒:“你疯了?!” 锋利的刀尖对准手腕,只差毫厘便能割破那白皙的皮肤。刀身雪亮,映着应见画苍白的脸。 她攥着他的手,不让刀刃落下。而他则贪恋这片刻的触碰,恨不能次次举刀、次次被她拦下。 仅仅只是一整个白天没有见面,他就像要疯掉一样。他无法想象彻底失去她后,他会怎样? 变成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还是沦为一只走火入魔的妖? 舟舟、舟舟。 他在心底千百遍地哀求、呼唤。 不要抛下我、求你别抛弃我 他抑制住内心的疯狂,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尚存理智的,“人”。 “我能救他。” 杜知津皱眉。 她相信他的医术,但老大夫说了换血救人只是传说,真假尚不可知。倘若换血中途一着不慎,不仅陆平没救回来,连他也 不等她开口拒绝,应见画已经用匕首割开手腕,蘸取其中一抹滴在陆平唇上。 血珠入口,原本紧闭的眼居然开始颤抖。也许是分量不够,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他紧张地盯着她,脸上带着浓浓的期盼和不易察觉的激动,像在说,看,我说的没错、我的血有用! 我,还有用。 袖中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最后疲惫地垂下,似一片未枯先飘零的落叶。 在风雨中,飘入泥泞。 她转身离开,把屋子留给他和病人。临走前,她停下脚步,却未回身,只对着窗外沉默的漆□□:“我就在门口,有什么需要的叫我。” 应见画张张嘴,想劝她去休息,话到嘴边却随夜风散去。 千思万绪,化成一句。 “好。” ———— 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更漫长。客栈不方便换血,最后还是杜知津把人带到小院中。 这个一天前还被他们称为“家”的小院。 应见画用滚水煮过银针匕首等物,在等候的间隙,他注意到杜知津一直盯着某处。 循着目光看去,他心尖一涩。 她在看那对阴阳玉佩。 所幸夜足够深沉,可以掩盖万事万物。比如一道目光、一声叹息还有一滴眼泪。 处理这种伤对热水的要求很多。杜知津一整夜都在打水、烧水,用柴禾加热太慢了,她两手掐诀,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饶是如此,暗红的血还是一点一点在她脚下汇聚,漫过门槛、漫过砖缝,漫到她眼底。恍惚之中,她都要以为自己深处幻妖的地狱幻境。 曾经她以一敌十,对面十只都是实力不俗的大妖。他们厮杀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才分出胜负。 那时也如这般血流成河。可应见画只有一个人?他一个人的血如何与十只妖相当? 她忍不住朝屋中望去一眼,只一眼便令她浑身僵住。 连窗,都被染成了血色。他的身影投在窗上,刀尖那样锋利、那样冰冷。 身后传来脚步声,应见画一惊,露出今晚第一个笑:“我做到了!陆平他” “活下来”三个字含在嘴里,被她接下里的举动打断。 杜知津替他披上外衣,声音很轻:“我知道。你累了一夜,先睡吧。” 他看她的视线朦胧又疲倦,似隔了深阔无垠的水面。 一切皆在水面下。是暗潮涌动,还是风平浪静? 他紧紧抓着衣角,就像曾经抓着她的手一样。 “你会留下来吗?” 她没有回答,而他再也承受不住,几乎是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天边已是鱼白初泛。 昨日劳累过度,应见画有些精力不济。他是靠在桌上睡着的,待视线慢慢聚拢,眼前渐渐有了实物。 然后他便看到,有人面向窗子,正看着廊下两只风铃。 不禁心中一跳。 她留下来了。 第87章 不疼 ◎恳请姑娘出手,救救武陵村的百姓!◎ 许是视线停留得太久,杜知津似有所感,将目光收回,落到他身上。 眼神交汇,应见画不禁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这片刻的平静。 “还疼么。”她问。 他一怔,循着她看的方向才骤然明白,她问的是自己的手腕还疼吗。 原本疼痛尚可忍受,经她询问,霎时变得痛不可遏,逼出眼泪来。 他垂下头,长睫如丝绦微拢,遮住湖面的水光,薄雾冥冥:“不疼。” 与之相对应的,他连忙扯了几下袖子,想把手腕尚的伤疤盖住,但杜知津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继续掩饰。那力道算轻了,也避开了伤口的位置,却还是引得他痛呼出声。 “嘶” 她有些恼,少见的疾言:“这还不疼?” 应见画抿抿唇,唇色是泛着点失血的白,眼眶却红成一片,又沾染水汽,像落霞中的一场烟雨。 纵使有一千篇一万篇重话,对着他,她也说不出来。 何况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人活过来了不是吗? 杜知津无声地叹出口气,替他拆开渗血的绷布,熟练地上药、换布。 应见画这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处理过了。至于替他上药的人 枯死的原野上开出几朵迎春花,很小很小,不多时却会漫山遍野、重新绽出一片花海。 见她神情专注,并没有昨天那般冷漠,他斟酌着开口:“你”“你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这几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必我再多说了吧。”她叮嘱完,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他瞄她一眼,脑袋仍旧低着,因为整夜未眠发丝有些凌乱,令杜知津无端想起隔壁做错了事挨罚的三花猫。 隔壁家的三花猫平时很是盛气凌人,唯有在偷吃被抓后会露出可怜兮兮的一面,撒起娇来“咪咪喵喵”。婶娘每谈起这事就会哀叹连连,当初怎么就被它一时乖巧的模样迷了眼? 人和猫,或许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且一旦你动了养猫的心思,就要做好饲养终生的准备,绝不可以半路弃养。 “想喝鱼丝粥。” 听了他的话,杜知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临别前,她看一眼榻上安睡的陆平,简单道:“一个时辰前他醒了一次,估摸着等下也该醒了,你记得喂他喝点水。”* 他点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地面。 鱼丝粥做起来不算麻烦、但也不简单,她答应了,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没被厌弃? 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不过如此。 屋里只剩下应见画和一具恢复中的身体。他坐着发了会儿呆,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咳嗽才回神。他走过去,发现陆平并未醒来,嘴角还有新鲜血迹。他没有第一时间擦掉,而是紧紧盯着这张苍白的脸。 对于杀陆平,他是后悔。可后悔的从来不是不该杀,是杀的时机不对。 杜知津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别人告诉她的?可从杀人到事发不足五个时辰,谁能那么快地给她通风报信? 陆平的客栈是一日前登记的,说明他在京中没有可以投靠的熟人。难道,是他自己? 一瞬间,应见画想起那个陆平带在身上却没有在客栈找到的神秘物件。 通风报信锦溪城武陵村尖头的神秘物品 电光石火之间,红花的身影闯入脑海。 焰火筒,杜知津走前送给了红花一支焰火筒。之后他们在宛泽城布下天罗地网时,她也曾给过他一支联络用的焰火筒。她说过,赠给红花的那一支尤为特别,其绽放的焰火,唯有修行之人才能看见,且对持有者暗藏某种特殊的护持之力。既如此,一切都能说通了,为什么她知道得这么快,为什么陆平泡了一夜还没死,以及为什么他找不到焰火筒。仙家之物想要瞒过一只妖的眼睛,怕是有百种方法。 但这又引出新的问题,那便是红花为何把焰火筒交给陆平?陆平又因何揣着信物来到琉璃京?据他所知,红花对这支焰火筒爱不释手,轻易不会借给旁人。 冥冥之中,他觉得此事或与母亲有关。 母亲身为能结出妖丹的大妖,怎会敌不过郡王府的家丁?但倘若母亲没有死,她现在又在哪里?还留在后山吗?红花拜托陆平上京会是因为这个吗? 千丝万缕纠缠到一起,如一张蒙天巨网,将他死死拢住,使他动弹不得。 应见画疾步走出,果然看到院中所有东西井井有条,窗下则摆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 是了,连他都能猜到这些,杜知津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只有一个包袱,她是打算独自前往吗? 思及此,才安稳些的心复又忐忑起来。原来安稳竟是这样脆弱的东西,稍微一点风声鹤唳,就碎得不成样子,只余下满心的惴惴,像踩在薄冰上,不知哪一步就要坠入深寒。他倚着院门,出神地望。 “小墨大夫,这一大早的,你看什么呢?” 袁婶娘照旧路过,手上还牵着不愿上学的袁小宝。 他没什么寒暄的心思,刚要开口敷衍,就见袁小宝突然大惊失色:“血!娘!他身上有血!” 血? 他以为是伤口的血渗出绷布,低头发现不是,四下寻找后才看到是衣角处一道长长的血痕。 估计是换血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连日愁思加上换血,此时的大脑如同浆糊,乱糟糟的,一个借口都想不出。 正在母子二人惊恐万状、以为自己会被杀人灭口时,杜知津回来了。 她提着两条开膛破肚的鱼,向母子俩打招呼:“婶娘、小宝,又去学堂啊。” 平常的口吻冲淡了紧张的氛围。袁婶娘率先回神,当头给了孩子一巴掌:“瞎说什么呢。” 鱼而已。更何况人家是大夫,沾点血不是正常吗? 自觉脸上无光,袁婶娘没唠几句就匆匆带着孩子离开了,远远的还能听到她训斥孩子的声音。 杜知津提醒:“换身衣裳吧。” 他点头,取了一把艾草点燃,用艾草的气味掩盖院中的血腥气。 鱼丝粥和药一起煮着,时苦时腥。她去屋里看了看陆平,见人眼睛还闭着,问:“一直没醒?” “是。不过我看了,没什么大碍,最晚今天能醒。” 言罢,应见画又觉得自己不该说这话,毕竟让陆平“有碍”的可是他啊。 然而心里打鼓地等了会,也不见她说下一句话。他难免不安,抬头想觑一眼她的表情,却发现杜知津也在看他。 见他望过来,她道:“等人醒了,你和我一起去道歉请罪,行么。” 一起。 应见画心中一跳,忙不迭点头,生怕晚了就变成他和她两个人。 所以,她原谅他了? 她笑了,神情倦乏,眼里却仍旧有着琉璃般剔透的光。 曾经求而不得的盛大光辉如今只照拂他一人,愈发显得他黯淡。 “我知道,人都有犯错的,我以前也犯过错。”熬汤煮出来的乳.白雾气模糊了杜知津的眉眼,也让她说出来的话语变得湿淋淋、沉甸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阿墨,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我不希望你还有事情瞒着我。既然两情相悦,合该赤诚以待,不是吗?” 两情相悦、赤诚以待。 他忽然抬起手,就用那只割伤的右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我答应你绝不再犯但你会走吗?我看到、看到你收拾好的行李了,我” 应见画想告诉她,他要与她并肩共赴,断不肯被独自留下,但她又一次拒绝了他。 她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分明,可他从不知道杜知津究竟在想什么。 她解释:“武陵村恐怕已经沦陷,情况不容乐观,你不能去。而且陆平尚未恢复,离不得人。” “我知道了。” 见他答应,杜知津神色难得轻松。见药煮好了,她便端着去了陆平那。 推开门,他竟不知何时醒了。 她惊喜:“你总算醒了。来,把药喝了。” “多谢木姑娘。”陆平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她制止:“你的身体要紧,先喝药。” 他一顿,顺从地把药汁饮尽。杜知津本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连腹稿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是:“木姑娘,你可曾看见一道焰火?” 她颔首,如实答道:“是。” 事已至此,她没必要继续隐瞒身份。 闻言,陆平长长舒出一口气,像长途跋涉的骑兵终于将信传到,卸下了千钧重担。 “果然当初我便觉得姑娘你武艺超群,异于常人。”说这话时,他脸上露出了很淡的笑意,尔后笑容转瞬即逝,被凝重取代。 他不顾满身的伤,深深一揖,腰身弯得极低,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恳切与焦灼:“在下陆平,斗胆恳请姑娘出手,救救武陵村的百姓!” 第88章 留下 ◎群山皆青的对岸就在眼前◎ “别着急,慢慢讲。村子里怎么了?红花她还好吗?” 焰火筒本是她留给红花防身的东西,如何到了陆平手上。 陆平陷入回忆,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此事说来蹊跷实则,我也不知武陵村究竟发生了什么。衙门里有一月一巡的规矩,那日我到附近的村子巡逻,听闻村人说这次大集武陵村一个人也没来。我疑心是起了疫病,便前往查看,在路上就遇到了红花。” “这孩子素来机警,我便问她村中为何无人上集、可有异样。她却像失了魂魄般恍若未闻,只直勾勾盯着我,一个劲地问我是谁。” 听到这儿,杜知津不由疑惑。 应见画曾经夸过红花记性好,她和陆平也打过几回照面,按理来说红花不该不记得他这个人。 “我便报上家门,说自己是锦溪城捕快陆平,还拿出令牌给她看。她突然顿住了,整个人仿佛傀儡戏里的人偶,动作十分僵硬。然后,她拿出那枚焰火筒,拜托我去找一个人。可待到要说是何人时,她忽然发不出声音,就像完全不记得刚才的所作所为,直愣愣地继续往前走。我跟着她走到武陵村门口,看着看着里面的景象,实实在在地出了一身冷汗。” “木姑娘,你见过被关在鸡圈里的鱼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描述,它有两条腿但也有鱼鳃鳞片它、到底是鱼还是鸡?” 说完,陆平宛如回到那个诡异的场景,说话开始颤抖。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人在路上走,鸡在脚边啄食。如果不是人倒着走、鸡用鱼鳃呼吸的话,确实和其它村子没两样。 察觉到他面色变得很差,杜知津伸出手指一点他眉心,快速念道:“莫去想,回来。” 话音落下,陆平眉间淡淡的黑气顿时消散。他恢复了眸中清明,难得显露出慌乱:“刚才我是” 她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陆平脸上血色褪尽,不住喃喃:“难怪我猜到事情可能和怪力乱神有关,又实在不知红花想找的人是谁,只能一路走一路寻。后来我在宛泽城遇到了一位绛公子,他指点我说琉璃京可能有我要找的人,我便来了。我原以为他指的是镇邪司,谁曾想那里早已荒废,根本无人。” 她解释:“先帝不喜此道,镇邪司十年前便被废黜。你说的绛公子可是绛尾?” “正是。”陆平想了想,补充,“他还给了我一张符纸,说是捏碎符纸便能启用焰火筒,可以救我一命,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符纸很有可能是钧老授意绛尾给的,因为这支焰火筒需要灵力启用,陆平无法使用。 “我明白了。”既然有钧老的手笔,说明武陵村的事态十分危急,极有可能就是妖魔作祟。 不用去看地图,杜知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道:“我立刻启程回去。倒是你,伤得这么重,不宜再走动。我有一位朋友就在琉璃京,你便在他府上养病吧。” 陆平颔首,余光瞥到窗外的人影,微微诧异:“那是应大夫?他果然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应见画踟蹰良久,还是选择推门而入。 他先是看了杜知津一眼,再看向陆平,开门见山道:“那夜想杀你的人,是我。” 闻言,陆平瞳孔骤然缩紧,脸上是掩不住的愕然。 明白自己继续待着会让他难堪,杜知津起身离开。她走后,应见画松了口气,饱涨酸涩的心中生出一丝丝甜蜜。 她还是在意他的。 ———— 所谓在京城的朋友便是赵终乾。时间紧张,杜知津没等下人通报,直接翻墙找到人并讲明来意。 赵终乾自然答应:“师姐你放心吧,侯府最不缺的就是药和大夫。不过,墨公子也会留下来吗?” “嗯。”她点点头,“此行凶险,我独自前往,他们两个就拜托你了。” “好,我这就派人牵马车,跟你去接病人。” 如今的赵终乾褪去青涩,已经有了能够独当一面的魄力。杜知津看着他吩咐下人的模样,依稀想起曾经在夜里教他练剑的时光。 彼时赵终乾说,他要惩奸除恶、名扬天下,做江湖中一等一的大侠。直到现在,他仍旧喊她“师姐”而非“木姑娘”。 很难说王侯与修士,哪个身份更适合他。说到底“赵终乾”还是“赵无咎”,都是他自己选的路。 十二与时洱,赵终乾与赵无咎人生在世,出生不可选,长成后的许多事也身不由己,但或许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蓦地幡然醒悟,从此下定决心要做怎样一个人。 五岁上山,七岁入道,十五出世。 她继承了师尊的“道”,以“知津”之名手握双剑,斩杀了许多妖魔。后来尝得情爱滋味,体会何为牵肠挂肚、念念不忘,渐渐地像一个人。 可思念与剑起了冲突。阿墨做错了事,她却忍不住轻拿轻放。 像在涉一条宽阔的水,群山皆青的对岸就在眼前,忽然雾霭沉沉、迷失方向。 知津、知津。 自己真的知道渡口在哪里吗? 她突兀觉得,这只妖其实来得很是时候。因为面对这种妖,她只需拔剑、挥剑,立马就能回到熟悉的环境中。 无须怀疑自己。 ———— 侯府的马车缓缓驶入永福巷,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观望。 应见画一见这架势,便知杜知津不曾回心转意,执意要他留下。 然而他没再哀求,顺从地坐上马车,和陆平同去了建昌侯府。 见他如此,杜知津不由松了口气。 武陵村情况未知,她实在不愿让他一起担惊受怕。动身前,她特意找到赵终乾,嘱咐了一些事宜,防止意外发生。 如果她逾期未归,就快马加鞭去宛泽城的铸锋堂找抱朴真人。 赵终乾听完大为吃惊:“竟如此凶险?师姐,要不要我派些人手”“只是一种可能,也许过几天我就回来了,不必兴师动众。”杜知津有心缓和气氛,玩笑道,“再说,如果连我都折进去了,你派那些家丁护卫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他一噎,颓然地垂下脑袋:“是我太没用了,帮不上师姐” 她摇头,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你已经帮过我很多忙了,莫要妄自菲薄。好了,我走啦,阿墨和陆平都拜托你了。” “嗯!师姐慢走,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走出几步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应见画。 日头这样毒,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她朝他挥挥手,笑着做了个口型。 等我回来。 说罢径直离去,只余下毒辣无情的日光,明晃晃地晒到人身上。 应见画像是察觉不到顶头的烈日,一直站着,直到视野里彻底没了她的背影。 唇角翕动,他无声回应道。 恐怕等不到你回来了。 陆平大病初愈,下地都费劲,没能前往践行。 他看着应见画木然地抓药、煎药再帮他换药,其余时间不言不语,望着窗外一动不动,雕塑一般。 就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被熬死。 得知应见画就是凶手后,他心里其实没那么惊讶。因为早在承端郡王暴毙时,他就怀疑过他。他不赞同“以暴制暴”的行为,可细究下来,应见画想要报仇只有这一条路。普通人根本无法反抗那些强权,只能拼上自己的一条命,而匹夫之怒的结果往往也只是石沉大海。 他认为这很悲凉。他,陆平,是大梁的官员,拿着俸禄,本该为百姓做事。但纵使他熟背大梁律法,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写在第一页,在面对承端郡王的暴行时,能做的唯有“助纣为虐”和“视而不见”。 而他选择视而不见的后果,便是应见画筹谋数年的报仇。 陆平甚至觉得,自己死过一次后,反倒心胸开解了。就当他曾经“视而不见”的罪孽一笔勾销,从此以后无论是对应见画还是对其他人,他都不再亏欠了。 于是,在一次喝药的时候,他喊住了应见画:“应大夫。” 应见画身体一僵。 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喊他了久到他都要以为,“应大夫”是自己的前世。 “有事?” 自从杜知津离开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现在出声,声音沙哑疲倦。 陆平轻轻叹了口气,犹豫着开口道:“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何况侯府中御医众多,他们看顾得来。不如,应大夫你随木姑娘去吧,她那边或许更需要” “当真?”应见画猛地起身。 其实他一早做好了逃走的打算。等陆平状况稍好,他先借一匹快马到宛泽城,钧老是器修,手上说不定有能够缩地成寸的宝物,到时候他就能赶上了。 既然陆平已经发话,他便不用再等,当即出门骑上快马。行李什么也不用收拾,他带上玉簪和各种药物,踏着曙色冲破城关。 “驾!” 金乌穿云破晓,腰间的玉佩迎着曦光,熠熠生辉。 第89章 跟踪 ◎应大夫他过世了◎ 从琉璃京到宛泽城驾马需五日,再到锦溪城又要十日,也就是说陆平至少半个月前就出发了。而这半个月里武陵村发生了什么,全都不得而知。 速度上,醉岚比醒月更快,杜知津自从离开建昌侯府后,不眠不休地赶路,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到达锦溪城。 月黑风高,此时不宜贸然闯入,还是小心为上。 避开守城的侍卫,她潜入箭楼,俯瞰整座城池。 和她在兰浴节前看到的景色相差不大,依旧是青山环抱、绿水逶迤,只不过离了盛大的节日,这座小城灯火黯淡,沉默了许多。就连曾经彻夜明亮的承端郡王府也偃旗息鼓,像一处庞大的坟茔。 她放出神识,如一阵清风涤荡开来,拂过群山万壑。完全恢复后,她的神识足够覆盖这座小城。 神识所触之处,常人惊梦,百妖战栗。但都是些化形不久的小妖,不足为惧。杜知津跳下箭楼,随意捉住一只妖怪,问:“锦溪城的妖怪头目是谁?” 妖和人一样,在同块地盘上总要分出高低主次。她捉住的是只兔子精,约莫是才化成人形,被她一激,顿时吓得耳朵尾巴全都冒出来。 兔子精颤颤巍巍道:“是、是山君大王。” 山君,虎也。锦溪城多山,老虎修炼成精占城为王也不奇怪。但这种妖怪大多暴虐嗜血,想吃人直接杀了,根本不会迂回婉转,控人神智。 “它在哪?”然而杜知津也不会放过它。上回临走前她就把周边的妖魔清理了一遍,未料到短短数月又有了新的头目,这些妖怪成气候的速度比她想象得更快。 见她手执双刃,兔子精立刻想起那个传说。传说每到夜里,就会有一个扛着两把大刀的女魔头四处游荡见妖杀妖,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一想到自己可能变成红烧兔头,兔子精差点晕过去。 山君大人!不要怪我把您供出来!实在是、实在是女魔头太吓妖了! 这只老虎给自己编了个富商的身份,在城中置办了一处奢华的宅邸,整日笙歌不断、饮酒作乐。杜知津去时,它正拢着两只貌美女妖,不知天地为何物。 但很快,它就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你是何人!竟敢——” 话音未落,头颅先落地。兔子精发出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杜知津没理会那两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妖,提着滴血的虎首丢到县衙门口,也不管明早开门的人见到这张狰狞的面孔会吓成什么样。 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走,而是特意停在巷口对藏在身后阴影处的人道:“你还要跟多久?” 那东西不知是人是妖,自从她和兔子精说话时便在了。像一道无形的影子,静静立在那儿,既不现身,也不出声,猜不透它怀着何种目的。 但她能感觉到,它对自己并无恶意,这才容许它一路尾随。 “之后我要去的地方有些凶险,你最好不要继续跟着,否则出了事我不会救你。”好言相劝完,她自觉仁至义尽,也就不再管身后的东西,提了剑径直往武陵村的方向去。 神识告诉她,后山虎穴潭附近的妖气最浓郁,弥漫到了整个村子,除此之外并无影响。那只妖很谨慎,目标也很明确,恐怕就是为了武陵村曾经那只大妖的妖丹。 当初她选择虎穴潭与炎魔决战,一是因为水克火能够压制炎魔,二则是因为武陵村气息干净,不会有第二只妖突然跳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武陵村一只妖都没有的缘故在于,这里曾经有一只实力强劲的大妖,强到哪怕它死去数年,余威仍旧能够震慑其它妖魔,使它们不敢侵犯。 可人死如灯灭,妖亦如此。大妖妖丹的吸引力太大了,她猜到会有妖忍不住来摘取果实,于是把焰火筒留给红花。怎知前来的妖怪这般狡诈,控制住了所有村民的神智,连红花也不例外。 陆平遇上红花是偶然,但红花一定在那条路上徘徊许久,苦等多日才等到一个可靠之人,将焰火筒交出去 思及此处,杜知津心中泛起阵阵内疚。 她当初不该走得那样早,也不该把责任寄托在红花一个人身上。她虽然伶俐机敏,但终究只是个小姑娘。 待此间事毕,如果黄伯娘同意,她想带红花去等闲山看看。 思索间,醉岚已经带着她来到武陵村。在杜知津的记忆里,武陵村虽不大,但景色十分秀美,前有水、后有山,村人淳朴,稚子可爱。 但眼前的武陵村却让她感到陌生,只见垂垂夜幕下,星月隐耀,云浓不散,分明无雨,风中却带着似有若无的沉闷气息。石碑上,“武陵村”三个字红得惹眼,似在引诱路人向前、向前,至于前路是何方?无人知晓。 风突然紧了,吹得路旁的老槐树“咯吱”作响,那些虬结的枝桠活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墨色里拼命抓挠着天,空气中的沉闷气息越来越重,混着腐烂的草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本该有黄狗犬吠的村落,此刻静得能听见心跳撞在喉口。杜知津幻出醒月,长剑在手,霎时照亮方寸,她得以看到村子里紧闭的窗牖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农人多节俭,应见画住在这时连一根蜡烛都不肯多点,其他村民自然也是如此。可即便没有光照,她依然清楚看见,窗户后是一双眼睛。 一双血红的、绝不可能属于人的眼睛。 寒芒闪过,醒月如利镞刺破窗纸,直直插.入那双眼睛。伴随着窗户后的一声凄厉惨叫,明亮的火光燃起,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子突然之间“活”了。 “来人啊!抓贼啊!” 不知哪位婶子的嚎叫穿破漆黑的夜,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她一时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怔愣之间,她被闻声赶来的村民迅速包围。这些村民或提柴刀或拿剪子,个个露出自己最凶狠的一面。 然而在看清“贼人”的面容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疑问:“木姑娘?咋个又是你?!” 杜知津:为什么说“又”? ———— “木姑娘,你也别怪大家伙几次三番把你当贼。实在是你不走寻常路,上次是从应大夫被窝里冒出来,这次又大半夜突然出现也太神出鬼没了!” 赵二叔家稍富裕些,能支撑起一夜烛火的开销,又是村长一脉,故而杜知津便被他家请了去。 听着大家的抱怨,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手指尴尬地在桌子底下抠了又抠:“对不住啊,我并非有意对了、牛叔的眼睛还好吧?” 她从旁人嘴里得知自己误伤的人是牛叔,喊抓贼的则是牛叔的母亲牛婆子。牛家拢共就牛叔一个成年男丁,要是眼睛伤着了下不了地,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她都做好赔银子带人治病的打算了,却听到赵二叔说:“没事,一点小伤。你心里要是过意不去,赶明赔一只老母鸡差不多了。” 没事? 她怔了怔,回忆方才的剑势,不禁怀疑起自己。 醒月出鞘,非死即伤,怎么可能只是一点小伤。但赵二叔实在没必要骗她,他们只有一层由应见画搭起来的关系,交情并不深。 难道她刚才,失手了? “你要不信,牛守田就在外头,我让他进来。”说罢,赵二叔冲屋外喊了一声“守田”,不多时,牛叔进来了。 这是个衣着十分简朴的老实汉子,两手局促地攥着衣角,眼神更是躲躲闪闪,带着股子天生的拘谨。混在农人堆里,实在瞧不出半分特别。 杜知津格外注意他的眼睛,因为她记得窗户后是双赤红的眼睛。 察觉到她在看,赵二叔解释:“嗐,你是被守田的赤眼吓着了吧?我让他病好之前少在外面溜达,他倒也听话,白天几乎不见人。应该是到了晚上实在憋不住,想着出来走两圈,谁承想遇到你了。” “是是是,吓到你了真是对不住。”牛守田歉意地说道。 赤眼是一种风热邪毒引起的病,确实会让人双目发红。杜知津端详一番,见牛守田脸上当真只有一点擦伤,半信半疑地问:“没瞧过大夫?” “唉”赵二叔叹出口气,看向她时目光饱含同情,“木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应大夫他过世了,村里再没人能看病了。” 闻言,她顿了顿,竟然摸不准该露出什么表情。 震惊?悲痛?质疑? 半晌,她决定不为难自己,选择沉默。 赵二叔则顺理成章地把她的沉默当做“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并未追问,而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节哀。你这次回来,是想和应大夫好好说清楚的吧?没想到物是人非唉,木姑娘你也别太愧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再、再去祭拜应大夫。” “嗯。”她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赵二叔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想要营养液凑个八百整[可怜][可怜] 第90章 赤眼 ◎是木姊姊!◎ 赵二叔家到底也只是普通的农户,并没有多余的客房让杜知津住,便安排她和赵家姑娘小翠一间房。赵小翠已经成婚了,招赘的丈夫正是曾和应见画一道去城里的周石头,这会儿为了给她腾屋子,只能到柴房对付一晚。 对此,杜知津感到很过意不去,主动提出付房钱,周石头却道:“之前俺被毒蛇咬过,要不是应大夫出手,俺早没命了。你是应大夫的朋友,他不在了俺们多照顾些是应该的。” 她听罢不由愣在原地,见状,赵小翠连忙赶周石头走:“哎呀你快走罢!哪壶不开提哪壶。” 把人赶走后,她一脸歉意道:“木姑娘你别往心里去,就安心住这,不打紧。想吃什么想去哪里尽管和我说,把这当自己家一样,啊。” 杜知津点点头,沉默着帮赵小翠铺床。床榻上原本铺着一床草褥子,并一条大方枕,是民间常见的类型。但她来后,赵家竟把家里最好被褥拿出来招待,看这大红的颜色,约莫是赵小翠成婚时的嫁妆。 喜被有些旧了,却保养得当,看得出主人家很珍惜。她拂过被面粗糙却细密的针脚,想道,赵家愿意拿最好的东西招待她,并非因为她是什么人物。 而是因为,她是应见画的朋友。 在这座小小的山村里,应大夫是唯一的大夫,也是许多村民看着长大的晚辈,或是一同长大的伙伴。在他“死”后,她继承了村民们对他的呵护和善意。 善意都是相互的,武陵村的村民对阿墨如此,阿墨对他们岂会不同?所以,她更不能让妖怪得逞。 她那时看得真切,醒月没有失手,它确确实实刺入了眼眶。至于牛守田为何只是擦伤,她猜测应该和妖怪的法术有关。 她问:“小翠姑娘,牛叔病了多久了?” “叫我小翠就行。”赵小翠翻个身子,道,“牛叔病了多久我也不清楚,大概十来天吧。” 十来天?如果有半个月的话,正好和陆平离开的时间对得上。也就是说,牛守田是在红花将消息传出去后染的病。 那种诡异的猩红,绝非赤眼病所致。 杜知津:“对了小翠,红花一家还在吗?就是住在应大夫旁边的那家。” 在她印象里,黄家无论老的小的,都十分热衷于凑热闹。譬如当初她被应见画当成贼,黄大伯一瘸一拐地冲在最前。而今晚她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却没见着黄家人,非常可疑。 难道红花在察觉不对劲后带着爹娘搬走了? 此问一出,赵小翠笑容凝固。即便没有烛火,杜知津依然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为难。 顷刻,她叹道:“唉,我知道你和红花要好,我也不瞒你。其实牛叔不是村子里第一个得赤眼病的,红花才是,其他人都是被她传染的。说来也怪,后头得病的人陆陆续续都好了,唯独红花一直好不了,她娘便把院子一关,闭在屋子里面养病。” “什么!”她愕然,追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小翠安慰她:“你别着急,我慢慢和你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会子兰浴节,他们一家上城里玩,结果人太多,不知哪个鳖孙得了病还到处走,小孩子身体弱一不小心就染上了。起先只是眼睛红肿看东西不清楚,后来耳朵也听不见、喉咙也疼,直接高烧病倒了。” “也是倒霉,城里的大夫都因为承端郡王的事进了牢狱,出来后一部分人跑去了别的州城避难,剩下一小撮诊金极贵,哪里是我们普通百姓看得起的?没办法,只能一边凑诊金一边熬。谁曾想红花还没好,和她一道玩的孩子也病了。黄伯娘是厚道人,认为这个病因她家孩子而起,一定要赔钱,怎么劝都劝不动。十几个孩子呢,一人一贯钱直接把家底赔没了,攒不到诊金,红花只能一直闭门不出。” 提及红花的现状,赵小翠长吁短叹,十分不忍:“唉,可怜的孩子。木姑娘,这几天你可千万不要随意靠近黄家,小心被传染。应大夫不在,我们都不敢得病了。” 说完,她暗恼自己失言,悻悻闭上嘴。 一直等人都睡熟了,杜知津才睁开眼。 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绕过赵小翠,落地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出了门,眼见着大黄狗跃跃欲试就要嚎一嗓子,她眼明手快,一个手刀下去将狗劈晕。 夜深人静,笼罩着村子的雾更浓了,浓得像厚实的秋衣,把屋顶的瓦片、院墙边的老树都泡成了模糊的黑影,连月光都被吞得干干净净。 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在雾里晃了晃,*明明无风,可投在地上的影子却像活了过来,枝桠一点点拉长,悄无声息地爬上门板。门板上贴着的辟邪符纸,边缘不知何时卷了边,朱砂画的符纹在雾里泛着奇怪的青黑,似被什么东西啃过。 她走在去往黄家的路上,开始回忆当初她在时,也是这般多雾吗? 黄家很快到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旁边那一座废墟。 几个月前她还在那儿养伤,和应见画一起吃着白米粥。如今却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化为尘土。 杜知津驻足凝望良久,一时有些出神。 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何为星移物换,所以即便内心知晓应见画还好好地活着,心头仍然泛起惆怅。 她经历过很多次离别,先是下山听闻师太的死讯,后来师尊羽化飞升,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先后离她而去。 倘若阿墨也先她而走了呢?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便立刻被压下去。 不。他们向上天许过愿望,定会不离不弃,白首相伴。 摇摇头把杂七杂八的想法晃出去,杜知津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屋顶。 黄家是瓦顶,她可以很轻松地揭开一片瓦,看到里头的光景。但屋内没有点灯,饶是她眼神再好,也只能模糊看到两个抱在一起的轮廓。 红花母女俩睡榻上,黄大伯打地铺。 她分出一小缕神识向下查看,确定三人身上虽有妖气却仍旧保持着人的清醒,略微松了口气。 还好,说明红花抵抗住了那只妖的侵染。 根据赵小翠所言,红花是第一个感染赤眼病,同时也是唯一没有自愈的人。这两个“一”都很奇怪,明明一同上街的孩子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红花? 只有一种原因。那只妖把红花视为最大的敌人,必须处之以绝后患。 她之前说过红花具有修行的潜质,稍加点拨这孩子便能自行领悟,可杜知津没想到恰恰是这份潜质,使她成为妖怪的眼中钉。 所谓的“无法病愈”,恐怕就是妖怪下死手的后果。 愧疚像潮水上岸,一点点漫过心口。杜知津低头,轻轻吹了一口气,一道淡淡的金光落在红花额头,刹那隐没。 看着小姑娘逐渐舒展的眉眼,她无声地笑了笑。 好眠。 她不准备打搅这场难得的清梦,便用随身携带的朱砂在桌面写下一行字,希望红花醒来看到能去找她。 却不想这个字对红花的父母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不得了、不得了!孩儿她娘你快来看啊!” 翌日鸡鸣,黄大伯揉着眼睛从地铺上爬起来,一眼看到桌上血淋淋的字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觉醒来在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地方看到三个恐怖的血字,任谁都会大惊失色。 一听这话,黄伯娘和红花也醒了,连忙下床去看。三个人围着桌子,红花第一个发问:“昨晚有人进来了?” 黄大伯猛地摇头:“哪能!我就睡在门边,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那这是”黄伯娘瞬间慌了神,一家人想起最近接连发生的怪事,眼里渐渐有了热意。 还是逃不过吗? 黄大伯颤抖着声音问女儿:“妮儿,这上头都、都写了啥?” 夫妻俩大字不识一个,只有女儿跟着应见画稍微学了学。 红花抹了抹红通通的眼角,念出:“坟上见。” “坟?!”乍听此言,黄伯娘眼前猛地一黑,脚步踉跄着差点栽倒。她由黄大伯搀扶着,一手捂住心口防止自己昏厥,一手紧紧牵着红花,张皇无措:“不成、你不能去!我们哪都不去,就在屋里呆着!” 这是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拼了老命也不能让妖怪得逞! 比起惶恐不安的父母,红花却察出一丝不对。 这个字好眼熟而且今天醒来脑袋不疼了,反倒觉得一片清明。要知道,自从她得了“赤眼病”后,就鲜少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机会了。 再者,坟上见是哪个坟?村子前后左右的山上可埋了不少人。 忽地,她脑中灵光一现,扒在桌上四处张望,终于在桌脚找到一缕淡淡的白色。 剑属金,而五行灵气里金对应白色,因此昨晚来的不是妖怪,是木姊姊! 那个黑捕快当真把木姊姊给她找来了! 90-100 第91章 上坟 ◎红花女侠怎么能哭鼻子呢。◎ 既然来的人是木姊姊,上哪个坟不言而喻。 有救了!心上一块大石头落地,红花兴奋地跳下椅子,拿一块布裹住整张脸,包括眼睛,然后就准备出门。 这是她娘特意做的,眼睛部分的布料比别处薄,不用暴露在外面也勉强能视物。一见她这架势,黄伯娘连忙呵斥:“回来!难道你真的要去上坟不成?” 红花头也不回,提着她的小木剑,豪情万丈地说:“娘你放心!我去去就回!” 黄伯娘还想跟上去继续劝阻,被黄大伯一把拦住。 “你还记得我的腿是怎么好的吗?”他问。 他瘸了十几年的老腿,那位木姑娘一出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好了。 这个世上不止有妖怪,还有神仙。 闻言,黄伯娘双腿一软,扶着桌沿无力地坐下。 黄大伯叹出一口浊气,望着隔壁应家的方向,喃喃:“都是命啊。” ———— 原先,杜知津以为应见画的墓也在后山。毕竟应夫应母就葬在那里,她来武陵村的第一天便见识过了,于情于理,一家人都该葬在一处。 但赵二叔领的明显不是去后山的路,她便问出心中疑惑。 一旁挑着纸钱纸花和祭品的周石头代为回答:“后山不能葬人。” 不能葬人?她走的时候还没这规矩啊。 赵二叔解释:“木姑娘你有所不知,后山的虎穴潭可是我们一村人的命根子!得了赤眼病的人只要用潭水洗过眼睛,不出三天准能病愈!为了不污染水质,大家伙便联合起来,把后山边上的旧坟都迁走了,如今东边那一片就是新坟,应大夫和他爹娘也埋在那处。” 听到这里,她不禁眉头一皱。 她是沉过虎穴潭的人,潭底分明什么也没有。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炎魔的妖丹被她打碎在那儿。但她当初一击用了十成的功力,妖丹碎得不能再碎,之后醉岚又在潭底泡了十数日,其余的妖力也被吸收得差不多。如此说来,虎穴潭的潭水不该有这般奇异的功效。 只能是妖孽在水里动了手脚。可它造出“赤眼病”又用潭水使村民痊愈,为的是什么? 经过牛守田的事,杜知津深知村民不可信,要想打听更多的消息,必须得等红花来了才行。 赵二叔所说不假,村子东面确实新起了一排大大小小的土坟。周石头二话不说,扛起锄头开始给应见画的坟除草。 眼前这座小土堆似的坟很新,和其它坟茔比起来杂草已经算少的了,看得出经常有人除草。她问周石头:“你也得过赤眼病?” 他点头,犹豫片刻指了指自己丈人:“俺爹、俺娘还有小翠都得过,不过擦潭水好了。” “村里还有谁没得过这病吗?” 周石头想了想,诚实摇头:“俺不晓得。印象里好像大家都有过,木姑娘你莫担心,擦擦潭水就好了。” 她不置可否,余光瞥到赵二叔过来了,没再说话。 三人在坟前祭拜完,杜知津借口自己有话想和“应见画”单独说说,赵二叔便十分识趣地带着周石头先走了。临走前,他还特意嘱咐:“红花病得很严重,木姑娘你最好别去找她。” 她轻轻颔首,目送二人远去,将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坟茔上。 应见画之墓 明知墓里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的尘埃。 人死如灯灭,生前无论身量几何,最后都会化成一抔小小黄土,埋进地底。 一股悲伤浮上心头,她难以想象阿墨当真变成一副枯骨躺在棺木中的模样。万物固有一死,修士或妖魔如果始终无法羽化,也会像人一样腐烂。 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不能避免,她和阿墨亦然。 “木姊姊!” 忽地,思绪被女孩清脆的声音打断。杜知津循声回头,看到一个包裹着灰色棉布的脑袋? “我是红花呀!” 说着,红花“噔噔噔”地山坡上跑下来,小牛似的冲进她怀里。倘若她没有修炼多年的功底,恐怕会被撞飞好几里地。 闻到熟悉的气息,红花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呜呜呜木姊姊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她稳稳抱住小牛,一边温柔地抚摸一边安慰道:“不哭不哭。是姊姊不好,晚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们红花受委屈了。” 挺过最初的劲头后,红花渐渐缓过来,也觉得自己不好意思。 她已经是大孩子了,是红花女侠!怎么能哭鼻子呢。 所以,她努力把眼泪水儿憋回去,摇头道:“和木姊姊没关系,都是妖怪搞的鬼!姊姊,我们快去把妖怪赶跑吧!我都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月了!” “你和我说说赤眼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红花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怪病是兰浴节回来后染上的,一开始我和我娘都以为是小病,两三天就能好。但是越到后面,我越感觉自己不清醒,眼睛疼耳朵疼脑袋里也疼。而且脑袋里总有一个声音,让我到应大夫的家里去。” “我一想,这绝不是病,因为应大夫和我说过赤眼病的症状,我表现得比这个病严重多了!后来我娘还总看见我在应家的废墟里站着,叫我也不应,疑心是不是魂丢了。可好端端的,魂怎么会丢呢?除非有什么妖魔鬼怪盯上了我。” 说到这里,红花声音微微发抖,明显有些害怕。然而不等杜知津安抚,她复又鼓足勇气,继续道:“不止我,曾经和我一起玩的二柱他们也得了怪病,接着是二柱爹娘、祖父母赤眼病会传染,村长赵爷爷就让我们暂时不要外出,把村子封闭起来。” 杜知津暗自点头,心想这大概就是大集时没有一个武陵村村民的原因。她顺着往下问:“那你是怎么想到找陆平的?为什么没有直接放出焰火?” 明明只要放出焰火就能通知到位,为何转交陆平多此一举。但旋即她想到陆平对红花那时的描述,“仿佛傀儡戏里的人偶”“发不出声音”,难道—— “我做不到,姊姊。我、我没办法点燃这支焰火。”红花急得又要哭了,抓住她的衣角紧紧不放。 杜知津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红花乖乖闭上眼,感受着一股微凉从额头潜入脑中,舒服得她小声哼唧起来。 杜知津的神识在帮她清理那只妖留下的残秽。按照她起初的设想,红花所拥有的微薄灵力完全足够启用焰火筒,但她遗漏了一点,那便是当主人遭受妖力侵蚀时,灵力会率先抵御入侵,以至于分身乏术。 “虽然我没办法点燃,但总有其他人可以。衙门每个月都会来巡逻,那个叫陆平的捕快心思很细,我想搏一搏。没想到真的让我等到了!可惜、我没能把话说完,才说了一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回走了。”红花沮丧地说道,一颗灰扑扑的小脑袋渐渐低下去。 杜知津捏捏她的脸蛋,笑着鼓励道:“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红花真棒!事情结束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真的!”红花大叫一声,再度扑进她怀里,羞涩地扭来扭曲,“木姊姊你最好了,我和你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好的两个人离开坟地,转而去了后山。路上,红花和她说了潭水治病的缘由:“据说是赵村长梦到的,他们赵家人也是第一批被潭水治愈的。其他人见果真有效,纷纷上后山打水。搁在以前,大家轻易都不会去那里呢。” 虎穴潭一朝成为治病的神水,赵村长甚至安排了两三个人在旁边巡逻,担心人或野兽污染水源。 红花被杜知津带着御剑而行,别提有多兴奋了。只见她们“嗖”的一下,又“嗖”的一下,那两个巡逻的人仿佛瞎子一般,压根没察觉她们来过。 将敦实的小人儿放下,杜知津仔细观察舀上来的潭水,心中有了成算。 “红花,兰浴节那天有没有下雨?” 红花一怔,懵懵懂懂地点头:“木姊姊你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不过和下雨有什么关系呢?” 她掐了法术把潭水收起,道:“那场雨便是导致你染病的罪魁祸首。而村里其他人得病并非被你传染,而是因为,雾。” 夜幕刚刚降临时她来到村子,察觉空气诡异地沉闷,那是雾在凝结;夜深后她独自外出,发现浓雾如迷瘴般挥之不去,悄然蔓延。 妖怪把妖力倾注在潭水中,待夜晚水凝结成雾,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感染每一位村民。而所谓的潭水能够治病,不过是让他们“病”得更重,继而影响认知、被妖怪操纵。 陆平“看”到了鸡圈里的鱼、倒着走的人,是因为他完全没被影响,人是清醒的;红花不知不觉走到废墟上、突然变得呆滞说不出话,则是因为她已经被雾影响,但灵力削弱了一部分,所以她还能保持清醒;就连杜知津自己,也在进入村子的后产生了幻觉,以为牛守田没被她伤到。 而武陵村的其他村民无一例外,全都深受其害。 第92章 供品 ◎谁会偷吃自己的供品啊!◎ 既然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红花问:“木姊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把虎穴潭填满?” 她回忆起应大夫曾经教她的精卫填海的故事,蹲下身开始挑拣石子。 杜知津:“现在还不清楚那只妖藏匿于何处,得想办法把它逼出来。” 虎穴潭的妖气确实浓郁,但她能感觉到,那只妖并不在此地。 它谨慎,或者说怯懦、惜命。 闻言,红花鼓捣着小石子,苦思冥想:“水如果对方是一只和水有关的妖怪,它怕什么?五行之中土克水,村子里土地倒是很多,但要怎么克?” “土”一边说,她一边将石头摆成“土”字旁,同时用手指隔空填字。 她识字不算多,当初应大夫说过不求她作诗吟赋,识些日常用字就成。因而她绞尽脑汁,也只想到“地”“场”“块”这几个字,倒是杜知津被她启发:“坟。” 红花恍然大悟:“对哦,坟也是。木姊姊你的意思是” 杜知津有心教她,故而没有直接抛出答案,而是引导她往下想:“妖怪为什么偏偏选了虎穴潭?分明村子前面就有一条小溪,溪水的流域不是更广吗?” 此言一出,红花也觉着奇怪。是啊,那条溪水不仅经过她们这一个村子,往东往西各有两个村子呢,妖怪如果选择对溪水动手脚,祸害的人不是更多吗? 结合杜知津刚才说的“坟”,她脑子里“叮”的一声,思路豁然开朗:“我明白了!迁坟!后山边上有好几座坟,因为村长说要保护水质特地把它们迁走了!”说完,她想到什么,声音不自信地弱下去,“但这也不对啊,村里到处是坟,田埂上都可能埋过人。妖怪若是怕坟,它就不该来我们村子,那它单独避开那几座坟是为的什么?” 这孩子能想到这一层,杜知津已经很满意了,便不再卖关子:“对,妖怪的目标是那几座坟,却不是为了迁走它们,而是想通过迁坟的举措挖一挖坟里的东西。” 法力高强的大妖悄无声息地在一座小山村陨落,它的骸骨和妖丹皆不知所踪。觊觎这些遗产的妖怪不敢亲自踏足,唯恐大妖留有后手,只敢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操控村人替它涉险。 可惜,它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那颗妖丹根本不在武陵村中。 “这把剑给你。你和黄大伯黄伯娘好好在家里待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明白么?” 她把醒月递过去。红花抱着和她人一样高的剑,既兴奋又担忧:“姊姊你要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杜知津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你已经帮了姊姊很多忙了。等未来,你筑基甚至金丹了,再和姊姊并肩作战。” “嗯。”见小姑娘依旧一脸的闷闷不乐,她牵起她的手:“走吧,姊姊带你回家。” 感受到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厚实的剑茧,红花暗下决心。 她一定要快点长大、潜心修炼,争取早日和木姊姊一起降妖除魔! 黄伯娘和黄大伯并不知晓女儿的雄心壮志。看着女儿不再充血斥红、逐渐恢复正常的眼睛,黄大伯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 倒是黄伯娘,一眼看到红花手边的剑,忙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剑,虽不华丽,却古朴沉重,令人无端感到敬畏。 红花也没藏着掖着,把杜知津说的话复述一遍:“是木姊姊借给我保平安的,还让我们不要外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凝重之色。 外头恐怕要变天了。 黄大伯赶忙张罗着加固门窗,连黄狗并几只母鸡一起圈进来。黄伯娘则到灶房烙饼,预备着接下来一日三餐都不开火了,一家人中只有红花对着窗外发呆。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应家废墟一角。 风穿过断墙的窟窿,发出呜呜的响,像是谁在哭。日光照在废墟上,反射出一种沉闷的灰白色,未烧透的棉絮则挂在断墙上,黑糊糊的一团,不复往日的干净整洁。 脑子里像有火星“噼啪”炸开,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红花突然想到,后山那些坟里埋着的不正有应大夫的爹娘吗? ———— 通过初步判断,杜知津推测这只在武陵村兴风作浪的妖怪是一只恶蛟。 状如蛇,首如虎,长者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 她没有和成年蛟打交道的经历,只见过一只破壳不久的幼蛟,拇指长,刚出生便被御兽峰的长老讨去做坐骑了。 对付恶蛟的办法师尊也教过,那便是“锁灵阵”。择一个背山面水的黄土坡,以九块半人高的石头为基,按“九宫”方位深埋三尺,石缝间需填以陈年谷糠与朱砂混合的泥团。布阵时得选寅时,此时土气最盛,再赤脚踩在阵眼即九宫中心的黄土上,手持五根晒干的芦苇杆,按五行的方位插入土中,便算阵成。 石头谷糠朱砂等东西好找,甚至这个阵她也不是第一次画了,布置起来得心应手,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把那头恶蛟引出来? 不知不觉,她再次走到了墓地。周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此时正呆呆坐在应见画的墓碑前,满脸疑惑。 杜知津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 周石头挠了挠头,指着空荡荡的碗说:“祭品不见了。” 祭品?她想起来了,今天一大早赵小翠和她母亲就忙着拔鸡毛烧热水,给“应见画”整治了一道丰盛的饭菜。不过农家贫苦,没有白白浪费食物的道理,这祭品多是摆上一阵就撤回家,周石头这会来就是为了把祭品拿回去。 但是现在,那么肥的一只鸡不见了。旁的酒啊、果子啊还在,可见还是个挑嘴的贼。 她的第一反应是:“被人偷了?” 周石头摇头:“不可能。这可是应大夫的墓,哪个不长眼的偷到这里,也不怕遭报应。” “可能是黄皮子或者别的动物贪吃。”她又道。 “唉。”他长叹一声,将断了的三炷香收拾了扔到一边,自认倒霉,“偷吃也算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香折了,造孽哦。” 香断了? 她俯下身把三支香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番,发觉了诡异之处。 三支香断的地方都不一样,忽高忽低,绝不是无意间被折断的,倒像是有意为之。 她将断香揣进怀里,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的小土坡。 既然要布阵,为防止伤及无辜,还是把附近的小妖收拾了吧。 因着许多人都得过赤眼病,地里的农活耽误了好一阵,如今病愈了的劳动力都在田里埋头苦干,没人在意杜知津的动向。她选择正午时分动手的原因也很简单,正午日头晒雾气淡,恶蛟的控制削弱,方便她行动。 她溜达了几圈,把东西都收集齐,便着手开始布阵。“锁灵阵”的画法简单,半个时辰就能结束,只是 她瞥了眼锲而不舍跟着自己的鬼火,屈指一弹把它灭了。 说来也巧,这一片新墓的对面就是个适合的黄土坡。因为靠近墓地,尸骨多了,鬼火也就多了。 普通人或许会害怕这玩意,杜知津可不怕,所谓鬼火其实就是尸骨腐化产生的,凑近了看会发现火苗边缘泛着冷青,还有股混杂着腐土与草木灰的腥气钻进鼻腔。她甚至有闲心在那想,这会不会是她素未谋面的公婆的鬼火? 嘶,那她刚才的行为岂不是很不着调。 旋即她又想到,阿墨的父母仙去许多年,又搬了一次,尸骨早化成灰了。 想到这里,杜知津犹豫片刻,走到应见画旁边一座坟前,郑重三拜。 她和阿墨尚未成婚,此时喊“爹娘”不妥,只能在心中默默发誓来日再补上这个礼。 “多谢二老养育了阿墨,我一定待他好。” 话音落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踉跄的脚步声,立刻携剑追了上去。 一而再再而三来偷供品,这只小妖逮着她家阿墨的坟薅啊。 “嗡——” 疾风划过,醉岚剑影无踪,直直刺向前方。杜知津以为一击必中,没想到那只小妖反应迅速,居然及时避开了剑光。 有点意思,跑得比兔子精还快。 偷供品的小妖不知是何来历,仿佛对此处地形十分了解,借着山坡和树林不停左避右闪,醉岚几次都擦身而过。眼看着这不知名的小妖就要消失在视野里,杜知津眉心一拧,双手掐诀,醉岚迸发出道道剑光,化为无数残影,遮天蔽日的剑雨缓慢成形。 死前能见一次等闲山的剑雨,这只妖不算枉死。 然而在剑雨即将落下的刹那,她听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声音。 “住手!” 她不可置信睁大眼,出声:“阿墨?!” 他怎么来了? 还有,谁会偷吃自己的供品啊! 第93章 陪葬 ◎看吧,就说她家阿墨最聪明了。◎ 比起被赵二叔一家精心招待的杜知津,此时的应见画显得狼狈许多。不仅在刚才的躲避中失了一只鞋,头发和衣衫也被树枝剐蹭得杂乱无序,全然不复往常的清爽整洁。 偏偏他是个爱好脸面的,当即呵住想上前的杜知津:“别过来!” 她依言停下脚步,还十分贴心地背过身去。伴着后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堆:“我不是让你在琉璃京等我吗?可是陆平那儿出了什么事?还有,你是怎么过来的,就是骑最快的马也要十几天呀。” 应见画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动作迅速地整冠扶发,不欲让她看到自己不雅的一面。确认衣冠整齐后,他才松口:“我好了。” 于是杜知津又乖乖转过去,看见他的第一眼,她道:“阿墨你瘦了。” 不单清瘦了一圈,面上的疲态也更浓了,猜也猜到他肯定是日夜兼赶过来的。想到这儿,她心疼地叹了口气,紧紧牵住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见她的神情,应见画便知道陆平那桩事算是彻底翻篇了。压在心上的阴云骤然散去,他浅浅一笑,语气轻松:“京中无事,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 他不说担心她,只说不想两人分开。 闻言,杜知津心里又喜又怜,好似蜜里搀着酸:“那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跑过来呀,至少该让我知道。” 应见画笑了笑,并不作答,心想倘若提前露了口风,这事肯定成不了。 不过听她的意思,似乎并不排斥自己出现在这。依着杜知津的性子,原因只有一个。 说明她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他从锦溪城一路跟到村子里,只看到她忙前忙后摆弄东西,别的一概不知。但他也猜到一些,便问:“这个阵法能杀死妖怪?” “嗯。”她点点头,没有隐瞒,“此为锁灵阵,正好克制恶蛟的属性。” 他低声念道:“恶蛟蛟能行风化雨,所以那些雾是恶蛟搅弄虎穴潭后产生的?” 听到他一语道破雾瘴背后的玄机,杜知津惊讶道:“正是,阿墨你是如何知晓的。” 如果说她能发现潭水有异是因为对妖气敏感,可阿墨未曾修行,对妖气灵气一窍不通,他又是从何得知。 他微微一怔,含混道:“我在村子里住了十几年,兴不兴雾还是清楚的。”余光瞥到她在点头,似是相信了,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步呢?请君入瓮?” 她眉心微蹙,有些为难地说道:“我还在想。敌暗我明,恶蛟从不露面,想把它引到阵眼还差一个时机。” 应见画沉吟片刻,道:“恶疾需药引,除妖也需要一个引子。之前你和红花可有商量出什么结果?” “你还看见红花了?”杜知津的注意点却跑偏了,“阿墨,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不等他回答,她恍然大悟:“啊,那晚在锦溪城县衙门口跟踪我的小妖是你?” 尾随跟踪这种事说起来不太体面,应见画脸颊一热,说话没甚么底气,目光闪烁:“嗯。” “原来那时你就在了,怎么不早点和我说。”她道。 见她丝毫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他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是不是以后都能偷偷跟着她? ———— “我和红花猜测,恶蛟应是为了某样陪葬品而来。你看,就人口和方位而言,武陵村和其它村子是没有区别的,但它偏偏选中了武陵村的虎穴潭,还暗示村民把虎穴潭周边的坟墓迁走。” 杜知津远远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又把目光落在排成一排的崭新墓碑上。 落土为安是大事,一般而言建好的坟是轻易不能动的。可此妖奸诈,竟然想出“有染水质”的法子。 什么梦到潭水能治病,分明是那恶蛟操控人心。 “陪葬品?”应见画细细回忆着,“后山周边有名无名的坟不多也不少,正好七座。我父母一座,赵家有两座,还有王家有一座,剩下都是年久失修的无名野坟,十余年不见人祭拜的那种。这些坟里能有什么陪葬品?” 赵家是略富裕些,但也只是比村里其他人家富裕。领略过建昌侯府的财大气粗后,应见画不觉得农人家有什么值得大妖觊觎的陪葬品。 思及此处,他突然想到:“后山从前是有主的,那户人家颇有几分势力,难道是冲着他们家来的?” “很有可能。”杜知津附和。看了眼天色,她又道:“锁灵阵需在寅时启动,眼下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把东西找出来,不然就要等到明天了。阿墨,你对后山比较熟悉,可知哪里藏着密室暗道?” 他摇头:“之前后山有主,闲杂人等不能上山。后来主人死了,我们上去时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只敢在某些地方走动。我去过最深的地方也就是虎穴潭了,那旁边没有,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倒是有胆子大的猎户进过深山,也没听他们说过发现密道。况且后山原本的主人也就是小地主,俗称暴发户,数度想攀承端郡王的关系没攀上。倘若他们家真有奇珍异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承端郡王父子的德行,掘地三尺也要给它掘出来。 应见画对后山藏有密道一事不太认同,杜知津却莫名很有信心,带着他御剑上山,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人。 “我们一起找。” 她执意如此,应见画只好答应。后山真的很大,刨除虎穴潭等村民们已经探索的地方,就算只翻后半截,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是以卵击石。 他不禁开始思考,杜知津是不是也被雾气影响了?因为比起势单力薄的他们,如果所谓的“陪葬品”真的在后山,恶蛟完全可以找个由头指使村民们来翻。武陵村共有二百余人,二百人苦苦寻找一个月,不可能没有结果。 而看她的模样,似乎不是心血来潮? 杜知津说要找密道,就是真的找密道。她全然不顾地形限制,扛着醉岚一寸一寸的敲,一颗石头一棵树都不放过。 她越是认真,应见画考虑得更多。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几十年里连秀才都没出过一个的小村子,会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除了他那位身为妖的母亲。 山风掠谷,树影斑驳。日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地上,落成一个个浑圆的光斑。 这些光斑如铜钱大小,正随风轻晃,甚至有一枚落在杜知津心口,像妖丹。 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恶蛟找的不是陪葬品,是他母亲的妖丹。 它苦寻多日无果,不是因为妖丹藏在后山密道里,而是因为那东西早就随着一幅画被承端郡王拿走,之后又落到他手里。 至于妖丹如今的下落?当时陆平危在旦夕,急需换血,脑子里那个声音告诉他,吞下母亲的妖丹便能使自己的血变成“神农血”,他照做了。 昔日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后称之为“药王”。母亲一身奇异的医术,或许*正与神农有关。 如果不是陆平需要“神农血”,他根本不会动那枚妖丹,但陆平濒死也是他一手造成的事到如今,应见画才真正明白,何为善恶有数,因果有报。 他不禁又想,杜知津是不是已经知道恶蛟追求的其实是母亲留下来的妖丹,所谓“来找密道”其实只是一面幌子? 想的越多,应见画越冷静。杜知能闻到妖气,这点他心里一直清楚。从前他半人半妖的身份没暴露,或许是母亲早有准备动了手脚,又或许,像他这样只有一半妖血的,气息本就淡得几不可闻。可自打服下妖丹后,身上的气息便再藏不住,她那样的人物,绝不可能察觉不到。说不定早在换血那天,她就已经知道了,只是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 假借“陪葬品”之名带自己来后山,是想让他主动坦白吗? 他明白了。 “我找到了。” 杜知津循声转过身,就看到应见画手里攥着什么,正满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她笑了。 看吧,就说她家阿墨最聪明了。 她没有追问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恶蛟苦寻一月而不得的宝物,而是很自然地说着:“太好了,趁时辰还早,我们下山吧。” 应见画抿抿唇,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醉岚扶摇而上,驭风驾云,在底下的人看来,不过是白日里一颗陨星划过去。除了少数几个兴奋地闭眼许愿的孩子,其他人皆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悠悠往家走。 戌时日暮,伴着鸡鸣犬吠,晚膳端上了院中的饭桌。杜知津已经辟谷其实不用进食,便把她的那一份留下来,偷偷给了应见画。 “别偷吃自己的供品啦。” 应见画:“” 亥时,赵小翠招呼杜知津去洗漱。赵家人洗漱完毕后,屋子里的烛火都灭了。 子时,夜渐深,大雾起。 丑时,浓厚的雾彻底将武陵村笼罩,俩人轻手轻脚地离开赵家来到黄土坡。 寅时,此时天已不是纯粹的黑了,墨蓝色的边缘晕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从东边地平线往上,颜色一点点浅下去,星子还疏疏落落地嵌在上面,黯淡无光。 随着两人靠近,狂风从四面八方涌入,吹乱了他和她的长发。 应见画攥着“妖丹”站在阵眼附近,杜知津手执醉岚立在身边。 “阿墨,你害怕吗?”她问。 他摇头,脱口而出:“不。” 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不会放任他涉险。 而他,永远相信她。 话音落下,惊雷乍起,骤雨倾盆而下。浓云之中,一道盘旋的身影时隐时现,在紫电雷霆中若明若暗。 杜知津眸光一凌,拔剑出鞘,提醒:“来了。” 第94章 斩蛟 ◎有一人霜眉冷目,孤身清影。◎ “呜——” 虽是夜里,黄家人却毫无睡意,紧挨在一起瑟瑟发抖。红花怀里抱着醒月倒还好些,勉强能够保持清醒。她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起初以为是谁在哭。 可随着“哭声”愈响,后来甚至转变成猛烈的撞击声,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而是狂风。 无休止的狂风,像是要把地面上一切事物撕裂,将所有能卷动的东西都卷到半空,又狠狠砸下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它的怒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土地都像是在跟着微微发颤。 黄大伯和黄婶娘死死搂着她,唇缝里偶尔溢出一声害怕的抽噎,继而搂得更紧了,生怕一不小心女儿就会像树叶一样被吹到天上去。红花却在又一道惊雷劈开天幕时挣脱了父母的怀抱,径直走向钉死的窗户。 “红花!”黄伯娘大惊失色,唯恐女儿再度“丢魂”。 红花对父母的呼唤恍若未闻。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应家坍塌的房梁被风高高卷起,火烧过后的灰烬漫天飘荡,所有景象都变得灰蒙蒙。 她想了很多,想到丁劳、陆平、承端郡王,还有那日被她询问去后山做什么时,半张脸隐在阴翳下的应大夫。 似妖非妖,似鬼非鬼。 当时她因为极度害怕,下意识地忽略了很多细节。可这次妖怪特意在应大夫父母的坟里找东西,突然搭上了她脑子里的某根弦。 应见画追随杜知津而去消失几日、承端郡王暴毙、全城通缉“莫大夫”、丁劳扬言会有赏赐之后在后山失踪、应见画出现在后山阻止她进去、陆平第二次上门、丁劳谋财后面导致应家失火 撇去干扰后,一连串线索浮出水面,清晰地指向一点。 木姊姊离开后,红花跟着应见画读了几天书。从一个人的文字中能看出他的品行,红花以为应大夫不是那种有仇不报的性格,相反,她总觉得他在压抑什么。 他曾经告诉她,有些药单看起来无毒无害,但只要尘封日久,就会变成剧毒。 应大夫会否已经在积年的丧痛中,变成了剧毒?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 黑云翻涌,青黑色的蛟身带着腥气窜出云层,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像十万大军连成一片的盔甲。它脖颈一拧,粗.壮的尾巴带着千钧之力扫过来,树木被抽得粉碎,无数枝干岩石化作锋利的暗器,暴雨般向土坡上的俩人砸来。 杜知津丝毫不避,庞大的剑气直直劈下,瞬间化解了恶蛟的攻势。空中的妖兽动作迟了半拍。她乘机一挑剑势,纯白剑气斩断雨丝穿云而过,拖着长长的阴影刺向兽眼。 大部分妖兽都很畏惧失去目力。 果不其然,恶蛟被激怒,口吐一团黑气,无边无际的雾气开始蔓延。应见画当即洒出一包粉末,这是他连夜配出来的醒神之药。 浓雾弥漫,周遭的环境逐渐变化,从黄土坡变成虎穴潭。闪电破空,照亮这个注定不宁的夜晚。阴风怒号,蛟龙出水,潭水猛地炸开丈高的水浪,与之相比,岸边的俩人显得尤其渺小。 “只是幻象,别害怕。”杜知津嘱咐一句,足尖在湿滑的崖壁上一点,手中长剑“铮——”地出鞘,剑刃劈进蛟背的鳞甲缝隙,与坚硬的鳞片相交,顿时火星四溅、金声不绝。蛟龙吃痛,发出一声震得潭水翻涌的咆哮,血盆大口中喷出股寒气,所过之处,崖壁、岩石上霎时结出一层薄冰。 一时之间,电闪雷鸣,刀光剑影。应见画不敢出声,唯恐分了她的神。但渐渐地,他看出杜知津其实游刃有余,只用醉岚一把剑也不曾落于下风,和宛泽城那时相比,她更强了。 思忖间,恶蛟一击落空。杜知津旋身落地,足底触碰地面的刹那,反手将剑尖往蛟眼刺去。故技重施。蛟龙猛地偏头,不想那一下临时改道扎在它的躯干上,留下道深深的印记。它因而暴怒,甩动四肢,利爪猛地划向杜知津的脖颈,却在下一霎被狠狠甩开,不曾伤及她分毫。 潭水被搅得像沸腾的滚水,巨浪拍打着岸边,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凝结成冰。她看准蛟龙摆尾的间隙,猝地扑上蛟背,双腿死死锁住它,右手长剑猛地向下一刺。 剑刃没入半寸,腥热的血喷涌而出,溅得满脸都是,她却恍若未觉。 恶蛟轰隆倒向地面,激起一阵尘埃。它的鳞甲再不复一开始的光鲜亮丽,身躯被伤口和鲜血覆盖,羸弱不堪。 杜知津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醉岚化作一道白光没入应见画所在的阵眼。尔后他便看到五道颜色各异的光芒从各处腾升,再至他身前汇集,合成一束金黄色的光芒。 这束光再慢慢变成锁链,自下而上将恶蛟缠绕,使其动弹不得。它还欲垂死挣扎,然而稍有动作便被锁链制止,直到庞大的躯干彻底倒下,一动也不动。 应见画站在原地,死不瞑目地兽头就在眼前,甚而能闻到一股子腥味。即便不是初次目睹杜知津除妖,他还是忍不住后退半步,变得脸色煞白。 这是他恢复妖身后,第一次亲眼见到杜知津出手。 冷静、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醉岚在她掌中,竟不似那沉甸甸的铁物,反倒像千军万马中听令的先锋。她指尖一动,便有斩浪裂风之势,所过之处,无可抵挡。 如果炎魔和恶蛟是同等级别的大妖,彼时她与炎魔一战险些丧命,如今却能毫发未伤地收服恶蛟,这般差距,便是用“突飞猛进”来评说,都显得轻了。 杜知津显然不知道一息之间他心中便闪过这么多念头。恶蛟虽然伏诛,她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握着醉岚的剑柄,指尖抵在冰凉的剑刃上,随时准备着再战一场。 余波未平,狂风猎猎。她身后幻象崩塌,如跌落的碎琉璃。水光、冰晶折射出璀璨的光华,摇摇欲坠的绚烂转瞬破灭,继而露出天边耿耿欲曙的夜色。而斑斓中央,有一人霜眉冷目,衣衫被吹得猎猎,似风雪中的劲竹,孤身清影。 他只觉心口莫名一缩,跟着便是一阵密集的鼓点,颤抖不止。 醉岚剑尖尚且滴着同为妖兽的血,那血腥热,恶蛟尸骨未寒,他却不合时宜地动了心。 看啊,这便是他所倾慕之人。 等闲山剑道魁首,杜知津。 ———— 恶蛟虽死,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杜知津深知大妖的妖丹会为这座小村招致怎样的祸事,而武陵村的村人绝对承受不住又一次“赤眼病”。干脆收好,等回到等闲山交给那些真人处理。 除此之外,随着恶蛟死去,它布下的迷雾也逐渐消散,但这并不意味着村民们就此摆脱了雾气的束缚。相反,他们彻底昏了过去了。 幸好这种昏死杜知津的灵力可解,加上还有许多人的赤眼病没治好,两人一同行医,挨家挨户地救人。 走到黄家的时候,应见画脚步一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在红花面前。既然陈年旧事已了,他也决定从此和她在等闲山生活,那么就没必要让尘世中人知晓他还活着 然而决断未定,他便被一脸兴奋的杜知津拉进屋子里:“走啊阿墨,我们给红花一个惊喜!” 惊喜? 应见画回想了一下红花那时大时小的胆子,暗叹可别是惊吓。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连话本都很少写。 果然,红花在看见他后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不仅绕着他转了好多圈,小狗是的上下左右嗅了个遍,还格外紧张地看了看他的脚下,检查有没有影子。 杜知津笑道:“想什么呢,阿墨又不是鬼。” 不是鬼可能是妖啊。她把话咽回肚子里,十分纠结地看了眼木姊姊,又看了眼应大夫,仿佛在斟酌一件大事。 应见画只当她对自己没死这件事太过吃惊,摸了摸她的脑袋稍作安抚便走向昏迷不醒的黄大伯和黄婶娘。杜知津和他解释过了,红花体质特殊,是修行的好料子,能抵御迷雾侵袭。但黄婶娘夫妻不一样,他们是普通人,又长时间陪伴在红花身边,算是被牵连的,因此“病”得最重。之前身为邻居,他没少受夫妻二人照拂,此时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救人。 屋外只剩下红花和杜知津。见她一脸欲言又止,杜知津便问:“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她吞吞吐吐一直不肯说。半晌,似是吓了很大的决心,她一咬牙,示意离远些,两人借一步说话。 杜知津向应见画投去一眼,他轻轻颔首,表示无妨。 然而他们的互动越是亲密,红花心里的愧疚越深。 因为她之后要说的话,很可能导致散伙!可是万一、万一姊姊被蒙在鼓里呢?虽然应大夫对她也很好,但隐瞒真实身份是不对的呀! “想什么呢。”杜知津轻笑。 悄悄这张皱巴巴的笑脸,真是“喜怒形于色”。 红花握拳松开、握拳松开,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攒够勇气,对她道:“姊姊应大夫他可能是妖。” 第95章 姐夫 ◎十年了。他终于又有家了。◎ 听罢,杜知津“扑哧”笑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见她态度轻松,红花那七上八下的心也安稳了。一方面,她深受话本子影响,认为人和妖尤其是修道者和妖势不两立,担心自己说出来后姊姊会讨厌应大夫;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姊姊被蒙在鼓里,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 如今是最好的局面。姊姊早就知道应大夫的身份,并且不会因此和他生分,太好了! 解决了心头大患,红花不再愁眉苦脸,缠着杜知津讲了许多话。而屋内应见画耐心施了半个时辰的针,总算把毒素排了出去。 “赤眼病”来势汹汹,好在黄大伯和黄伯娘身子骨硬朗,并没有落下什么病根。至于剩下的,就要看杜知津了。 将银针归入针囊,一线日光照在桌上,他方惊觉现在是第二日的早晨了,红花她们已经在屋外站了许久。 也不知道一大一小说了什么。 “你爹娘没事了。”他推开木门对红花道,同时示意杜知津进来。村子里百来号人,他跟着奔波一夜,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跨过门槛时眼前发黑险些摔倒。杜知津及时扶住他,说了句“小心”。 应见画摇头,脸上是紧绷过后的放松:“不打紧,你先进去看看吧。” 说完,瞥到她衣领松了,他随手替她理了理,姿态自然动作熟稔。而杜知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仿佛早已习以为常,点点头进了房间。 红花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底,看到二人感情好,她心里很高兴。除此之外红花还眼尖地发现两人身上各自戴了一块玉佩,她识字,认得出应大夫的那块是“舟”,姊姊那块是“墨”。 她直接说:“应大夫,你戴的玉佩好漂亮啊,能给我看看吗?” 应见画没料到她会注意到这个,顿时想起这丫头抱着杜知津送的焰火筒在他面前炫耀的事,心里生出一股微小的嘚瑟,面上却云淡风轻:“哦,没什么,只不过是你姊姊亲手做的。” 红花就是个小人精,当初一眼看出陆平对她姊姊有意思,哪里会领悟不了他的言外之意?瞬间觉得牙疼了。 她装听不懂,嚷嚷着:“姊姊手真巧,和街上卖的一样好看。”试图结束话题,可应见画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报当日炫耀之仇,怎会善罢甘休。他将玉佩翻了个面,让她凑近仔细看,还强调不许上手摸,指着“舟”道:“认得这个字吗?” 红花不乐意了,一个字而已,当她三岁小孩呢!明明姊姊都说了她是个大孩子可以独当一面了! “舟!” 应见画颔首,唇角微微上扬,非常不经意地提到:“这是你姊姊的小名。” 红花:“我也有小名!我的小名还是自己取的呢,叫红花!” 应大夫太气人啦!她决定单方面和他割袍断义一刻钟。 但紧接着,红花女侠认为自己不能一味地退让,剑修应该主动出击! “所以姐姐身上那个‘墨’是你的小名喽,姐夫——” 她故意把口头禅改掉,就是为了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哼哼,没想到她会突然喊“姐夫”吧,一般脸皮薄的人听到这个称呼,羞都要羞死了。到时候她可以狠狠欣赏一下应大夫害羞的模样,然后偷偷告诉木姊姊。 红花的算盘打得很响,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大获全胜的场面,但可惜,她失策了。 因为应大夫在听到她喊“姐夫”后不仅没有半分羞涩,甚至得寸进尺,要她再喊一遍。 只见他眼含笑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身子前倾诱哄道:“红花乖,你刚刚叫我什么?” 红花反应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应大夫今非昔比,他变得不要脸了。 “才不!!”她悲愤大喊。 ———— 一个时辰后,黄大伯和黄伯娘醒了。 看到院子里的杜知津,两人并不意外,因为红花提前透露过。可当他们看到好好站在太阳底下的应见画时,登时吓了一大跳。 尤其是黄大伯,差点又昏过去,还是黄伯娘死命掐他才猛地回神。 应见画知道自己“死而复生”看起来惊世骇俗,主动寒暄道:“大伯、伯娘,好久不见。” “有”黄大伯指着他声音颤抖,想说“有鬼啊”被黄伯娘打断:“有什么好客气的!别站着了快进来坐!” 听到妻子的话,黄大伯如梦初醒,一起帮忙招呼着。 黄家人本就热心肠,又存了报答的心思,即便家中余粮不多还是宰杀了一只老母鸡待客。杜知津想劝他们不必大费周章,红花却说:“姊姊你就随我娘去吧,不然这事过去十年八年她也忘不掉。” 应见画也说:“都是他们的心意。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我们临走前留点金银。” 杜知津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一边在屋子里溜达一边寻找可以藏钱的地方。最终,她把目光锁定在房梁上,足尖轻点准备放两锭银子。 然后发现自己看好的位置已经被一串铜钱占了。 红花惊呼这肯定是她爹藏的私房钱,气势汹汹地跑去质问了。黄大伯直呼这是当时年轻不懂事藏的,他都忘了! 观摩了一会父女吵嘴,杜知津突然开口:“阿墨你放心。” “嗯?” 她表情严肃,认真道:“我肯定不会藏私房钱的,我的就是你的。” 语气郑重,仿佛在商讨一件大事。 应见画不自在地垂下眼睫,轻声道:“忽然说这个做什么我知道了。”言罢,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耳垂,想要掩饰耳根发红的事实。 讨伐完亲爹的红花不小心撞破他们的谈话,顿觉腮帮子更疼了。 原来应大夫只在她面前厚脸皮哇! 食材虽然有限,但心灵手巧的黄伯娘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就有黄大伯刚刚下河捞的鱼。杜知津对武陵村的鱼十分怀念,想当初她和阿墨就在河边烤鱼吃,之后去了其它地方尝了很多名菜,都觉得不如记忆里的烤鱼美味。 红花积极发言:“我知道!这个就叫莼鲈之思。” 闻言,应见画难得赞她一句:“你还记得这个?不错。” 杜知津觉得阿墨好生奇怪。之前他总夸红花聪明,怎么人就在眼前,反倒只舍得说一句“不错”了呢? 总之黄大伯黄伯娘听了都很高兴,一个劲地让他们多吃点。红花吃得也很高兴,又因为应见画夸了她,别别扭扭地喊了一声“姐夫”。喊完她先害羞了,端着满当当的碗跑去院子里和小黄吃,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声给在座四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应见画第一时间看向杜知津,即便心里明白他们是两情相悦,却还是担心她会抵触在外人面前表现亲密关系。而杜知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反而唇角弯起,一副喜悦的模样。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在桌子下悄悄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 应见画也被她感染,不自觉露出笑意。 黄伯娘见状,便知道他们这是成了,高兴得不得了:“哎呀,我就说嘛!你们两个多般配啊,天生一对!” 坐在旁边的黄大伯不善言辞,但从表情上能看出他也很高兴,不停说“恭喜”,乐得合不拢嘴。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红晕。 杜知津师尊羽化,应见画父母早亡,这还是第一回有相熟的长辈对他们的结合表示祝福。 度过最初的惊喜后,黄伯娘关心起另一件事:“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在哪成亲?就在村子里吗?怎么办宴席?” 应见画显然没有从“天生一对”中缓过神来,伶俐的口舌忽然打结,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他低头不语的模样,悄悄捏了捏他掌心的软肉,暗示他别紧张。 他却会错了意,用更大的力气包裹住她的手,然后挤进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我们预备”杜知津正和黄伯娘说着话,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痒,略顿了顿,继续道,“预备回我家那边成亲。” 她不好直接说“等闲山”,便含混带过。 黄伯娘连连称好:“好、好。木姑娘,你别嫌我啰嗦,应大夫算是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可怜孩子,父母去得那样早。如今你们小俩口在一块,日子肯定越过越好,走之前去他爹娘坟前看看吧。现在要是不方便,晚上去也没事。” 这番话说得中肯,杜知津本就有此意,连忙点头应下。当晚,他们告别黄家三人,并和红花许下明年再来看她的承诺,这才向坟茔走去。 月亮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在地上织出张淡银的网,网住旺盛生长的野草。草尖上的露水亮得像碎银,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只听见两道不疾不徐的脚步。 “爹、娘,孩子来看你们了。”应见画笔直地跪在地上,对着崭新的墓碑轻声呢喃。杜知津也在他身边跪下,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抚。 风从坟后的树林里穿过来,带着山野林间的气息,吹得他鬓发微乱。他望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喉结滚了滚,却没再出声,只有握着杜知津的手紧了紧,指缝间沁出的汗沾湿了她的衣袖。 十年了。他终于又有家了。 第96章 上山 ◎我们的家。◎ 应见画曾经想象过作为天下第一仙门的等闲山会是什么模样。听杜知津描述,那里有无穷无尽的峰峦,即便不小心被剑气削掉一座也不碍事。如此,就必定不在九州陆地上,因为这儿的每一座山都是有主的,绝不可能任人随意挥霍。 他更倾向于在海外仙岛上,四面临水,独据一方。岛上山峰连绵,莺飞草长,花鸟嬉戏,是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杜知津听完他的想法后稍微卖了个关子:“唔你亲眼见了便知道。” 他猜的也不算错,等闲山确实在海外,但那可不是航船能行至的地方。自剑上往下看,烟波浩渺,金光粼粼,水天一色,人入其中如沧海一粟,微不可道。 然而此番殊景还不是最令他惊讶的。只见杜知津双手置于胸前捏诀,一道白芒迸出,随后平静的海面开始翻涌,似有无数脱缰的神驹自海底奔来,溅起浪花足有百尺之高,盖天映日。 眼前忽有一瞬的漆黑,巨浪居然完全遮蔽了太阳。应见画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心中微微慌乱,下意识拉住了前面人的衣袖。 随后,他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后知后觉地有些恼了,羞愤地松开手将头扭到一边。 感受到拉着衣袖的力道消失,杜知津眨眨眼,心念一动变幻手诀。蓦地,原本直上直下的海浪忽然变得摇摆不定,甚而特地从剑的两边冒头。又一个堪比高山的浪打过来,呈左右夹击之势将醉岚和它上面的两人包围。醉岚长鸣一声,似在提醒,紧接着浪潮袭来,剑身摇晃,他脚下踉跄,猝不及防向前栽去,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头顶传来杜知津轻快的声音:“刚才不还不让我牵吗?现在怎么主动投怀送抱了。应公子,你变脸变得好快哦。” 这些天她都是叫他“阿墨”,应见画也听习惯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一声“应公子”他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浪是她故意的,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瞪着眼质问:“你都是从哪学的这些东西?” 他发现了,她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木头愣子了,她开始不学好了! 在他气势汹汹的目光下,杜知津心虚地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书,佯装镇定道:“没啊我自学成才,天赋异禀。” 走之前她特意到城里的书铺买了《霸道仙人》系列的最新刊呢!山里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见他满脸不信,杜知津不得不转移话题:“哎阿墨你看!山门开了!” 惊涛歇后,天与水的交界处徐徐升起一道飞虹。云霞烂漫,海色潋滟,在天海间漾开层层绮光,炽烈柔靡。 而彩练之上,一座山峰拔地通天,擎手捧日,令人望而生畏。再往上,半山腰云雾缠绕,澹澹生烟,立着一扇古朴的石门,石门一左一右刻着两个字,“等闲”。 等闲原为平常之意,门中弟子却皆是非凡之人。 他忽然想到就算有凡人误入,也会以为只是普通的海市蜃楼从此错过吧。若是执意追寻,或许就会因此机缘拜入仙门。 杜知津驱使醉岚载着他们破开云层来到山门前。在应见画好奇该如何叩开这扇沉重的石门时,她唤出醒月,连同醉岚一起将双剑变成食指大小,嵌入石门右边的凹槽中。 双剑与凹槽严丝合缝,接着门开了,露出一条幽静的羊肠小路,不知通向何方。 故土近在咫尺,她却踌躇不前。应见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便发现她罕见地红了脸。 他立刻想起刚才自己被捉弄的事,轻哼一声:“木姑娘,你变脸变得也很快嘛。” 杜知津的面颊更红了。她像是鼓劲一般搓了搓自己的脸,片刻后终于下决心,对他道:“阿墨,这里便是我的家。” 他闻言一怔,面上有一瞬的空白。就在杜知津暗恼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动了。 “你说错了。从今往后,是我们的家。” 她愣住,继而扬起唇角,重重点头:“嗯,我们家。” ———— “我师尊,也就是故彰真人是个孤僻性子,所以方圆五十里都没有别人,独属于她一人。又因为我师尊门下只有我一个徒弟,她羽化后这里便只有我们了。” 方圆五十里?应见画在心里暗暗比划了一下,惊觉居然是一个县城的大小。 曾经他的家只有窄窄的一间屋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座城。 进入等闲山后,杜知津就没再御剑了,改为走路。她一边走,一边向他介绍,不过介绍得也很散漫,完全是看到什么说什么:“那座山上有一处温泉,冬日觉得冷了可以去泡一泡,据说能祛百病;后头的山则有好几处溶洞,据我师尊说里面都是些灰扑扑的石头,没什么好去的,但夏天很凉快,适合避暑;左边的山丰草长林,多植株,春日里百花遍野,煞是喜人;至于右边那座光秃秃的山呃,没事的话你还是绕着走吧。” “为何?”应见画饶有兴趣地问。他看的出来杜知津并不藏私,什么好的都要和他说道说道,因此这唯一一座不许靠近的山显得尤为突兀。 闻言,她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具体来说是三分愤怒三分厌烦四分无可奈何。于是应见画更加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剑道第一束手无措。 他很快就见到了。 杜知津叹出口气:“别提了。那里是猴山,住了一群无法无天的泼猴,每次遇上都哎!别揪我头发!”话音落下,一团黄色的身影从树林中蹿出,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她一撮头发后又迅速蹿回林中,快如残影,人眼根本无法捕捉。 然而杜知津还是看清了来者是谁,正是她的宿敌——猴山的猴。 “哈,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它们胆子肥了不少。”带着道侣回归故土的喜悦立刻被这群猴子的出现冲淡。她磨了磨后槽牙,提剑追了上去,不消片刻便一手拿剑一手提猴回来了。 猴子在她手上也不消停,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当得上一句“泼猴”。 终于有人能够倾听她的一腔悲愤,杜知津迫不及待道:“看!就是这家伙!我记着呢,脑门上秃了一块,叫秃子。” “秃子”听到她这么称呼自己,嘴一张开始嚎天嚎地,骂骂咧咧的样子,让杜知津怀疑它是不是用尽了平生所学在骂她。 应见画反倒觉得小猴子毛绒绒的有几分可爱,只是秃了的那块影响了整体的美观,便问:“它是怎么秃的?” 她突然噎住不说话了,反倒是小猴子,叫唤得更大声了! 他看看激愤的猴,又看看心虚的人,忽地冒出一个想法:“不会是你把人家弄秃的吧?” “吱吱!”他一提出这种可能,便得到了猴子的猛烈同意。 被一人一猴四只眼睛同时盯着,杜知津气势渐弱,提着猴子的手缓缓放下,小声为自己辩解:“那不是意外嘛当时我刚得到两把本命剑,和醒月醉岚磨合得还不是很好,在挥剑的时候不小心”“吱!吱吱吱!” 提及悲伤往事,猴子挣扎的幅度变大了,并伴随着激烈的“吱吱”乱叫,仔细听甚至能听到一丝泣音。 这是哭了? 应见画大为震惊,不愧是仙门的猴子,都开了灵智。 “如此说来,这事原是你不对。你弄秃了它的毛,此为一过;给它取外号为秃子,此为二过。于情于理,你都该向秃咳,猴子道歉。” 他险些被带偏也喊“秃子”,幸好最后关头止住了,不然又是一轮新的人猴大战。 杜知津很想说这些年它们没少报复回来,又觉得说出来有损自己的形象,只能松了桎梏弯腰拱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猴子道:“猴兄,对不住了。” 猴子偏过头不肯看她,重重地“吱”了一声,摆明了不领情。 “阿墨你看!这泼猴得寸进尺!”终于找到机会揭露这只猴的真面目,她连忙道。 应见画想了想,一手抬起猴爪,一手执着杜知津的手,将它们一上一下地搭在一起:“好了,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今日我做个见证,以后人不许叫猴的外号,猴不许抓人头发,恩怨就此两清,二位握手言和,如何?” 猴看了人一眼,人回瞪猴一眼,彼此虽然仍有不忿,但不知为何地没发作,而是乖乖“握手言和”。 当天晚上,因为回来得匆忙,两人依旧住在杜知津小时候的屋子里。那张小床睡一个大人其实已经很窄了,两个人更是睡不下,杜知津便主动提出打地铺,但—— 她看着床上衣衫轻薄眉目缱绻的人,默默收起地铺。 都是有道侣的人了,睡什么地铺!打什么坐!还是不是女人! 应见画想的是,好不容易方圆五十里都没人,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他才环上杜知津的腰,窗外便响起不速之客的声音。 “吱吱!吱!” 猴子? 他咬牙,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白天的行径。这猴恩将仇报啊! 第97章 吱吱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一群猴子足足在窗外嚷嚷到半夜才离开,得亏这座山头只有他们两个人住,不然肯定会被邻居埋怨扰民。 旧怨方解,新仇又添。看在应见画的面子上,杜知津深呼吸几次,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 只是如此一来,半点旖旎气息也无。二人面面相觑,最后她叹出一口气,拉上被褥盖好,老老实实躺着,干巴巴:“早点睡罢。” “嗯。”应见画收起转瞬即逝的失落,侧身抱住她,彼此相拥而眠。 翌日一早,天不亮杜知津就醒了,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她没打扰睡梦中的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留下醒月看家。 前面几日马不停蹄的赶路,昨天又是后半夜才得片刻安宁,应见画身心俱疲。他本是个浅眠机警的人,但这里充满了令人安心的气味,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以至于头一回没发现她走了。 醒来看到桌上醒月,他猜杜知津应该是办事去了,因此并不惊慌。自从来到等闲山后,他的心平静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害怕自己被抛弃,有一种过了明路的感觉。 这样想着,他准备到附近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最好能找到合适的土地开辟药田。等闲山偌大宗门,有一整座药峰,但他不想和那些医修打交道,一来是担心自己半妖的身份,二来则是靠人不如靠己,将来杜知津如果受伤了,他能第一时间配药。 应见画边走边琢磨,沿着山间唯一的一条路一直走,因为心里有事也不觉得累,浑然不知自己离最开始的地方越来越远。等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半山腰爬到头顶。 环顾四周,他发现面前是一座陌生的山,看着很荒芜,只零星有几颗树。 昨日杜知津向他介绍过这几座山,光秃秃的是 不等应见画回忆起究竟是哪座山,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吱吱”声,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颤抖, 似乎有一群东西正朝他奔来。 不远处烟尘滚滚,砂石乱溅,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但无论是谁,照这架势恐怕不妙,他早晨走得急,没带醒月只带了一包迷药,在大军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当即想跑,却忽然觉得那种吱吱怪叫很耳熟。 好似在哪里听过 大军近在眼前,烟尘散去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应见画愕然。 ———— 杜知津这么早赶着离开是有原因的。之前她同阿墨说过,在等闲山,结为道侣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的。当时她觉得这样挺好,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从简;但真到了她结道侣的时刻,又萌生出“那样太敷衍,阿墨值得最好”的念头。于是她结合话本和曾经在武陵村看到的嫁娶习俗,决定开山立祖、自成一派。 其一,便是把她这些年的积蓄通通取出来。不说师尊留给她的那些,等闲山每月都会给弟子发补给,除了最开始的一年,剩下的她都没拿,久而久之也攒了不小的一笔。今天正好是庶务堂发放补给的日子,去晚了可要排好长的队。 她住得有些远,但醉岚速度够快,她到庶务堂的时候,前面才排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熟人。 “淮舟师姐!” 很久没有听到人如此称呼自己,杜知津足足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回头,看到一张笑吟吟的脸,不禁惊喜道:“潇潇师妹!” 慕潇是御兽峰弟子,与她同为讲经堂的困难学生,常年在课上昏昏欲睡,令几个一把年纪的长老很是头疼。 自打杜知津下山后,慕潇便成了唯一一个被长老们敲打的对象,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如今见她回来,以为自己有救了,忙不迭献殷勤:“师姐你明天去讲经堂吗?” 她摇头:“过几日再看吧。”现在忙着结道侣呢。 故彰真人羽化,杜知津自己争气得了剑道第一,连掌门都不管她的去留。慕潇想要让师姐作陪,因此格外热情:“师姐你先吧!我不急,晚点取补给也行,快来啊师姐!” 面对师妹的好意,杜知津选择拒绝:“不必了,差不了多长时间。”片刻后,她又觉得刚才呃话太过不近人情,便主动邀请,“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 “好呀好呀。”慕潇连连点头,眼神一瞥注意到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好奇地问,“师姐这块玉佩是哪得的呀,好漂亮,等我下山了我也要买一块。” “这个啊。”她低头拨弄玉佩,眼中含笑,“是旁人送的。” 慕潇歪头,心想淮舟师姐从不在意挂什么佩什么,更不会收人家的礼,还是玉佩这么暧昧的礼物,除非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杜知津存了这么多年的补给可不是小数目,庶务堂的两个弟子前前后后忙了半刻钟才把东西理清,约定一天后派人给她送过去。慕潇在一旁看着,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对接下来的剑峰一行充满好奇。 身为御兽峰弟子,慕潇当然有自己的坐骑,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灵猊,名为“悬星”。坐着总比站着舒服,杜知津干脆收了醉岚,蹭慕潇的悬星。 悬星又快又稳,坐在上面感受清风习习,好不惬意。慕潇从随身携带的芥子袋中掏出一颗梨喂给悬星,又掏出两颗,分了她一颗。 杜知津道了声谢,咬一口,果肉脆甜,十分爽口,便问这梨是哪买的,想着阿墨喜欢吃素,可以多买一些。 慕潇告诉她:“不用买,随便装,御兽峰漫山遍野都是,想吃多少摘多少。师姐你也知道我们那边各种飞禽走兽多,相应的肥料也足,所以咳咳,总之师姐要是喜欢的话,我明天给你送一筐来!” 也就是杜知津许久不在门中,其他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包括师叔师伯都被御兽峰的人送了一遍,早就敬而远之,她巴不得多送一点。 杜知津又谢一遍,慕潇心里乐开花,认为和师姐的关系更亲密一分。 “啊!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悬星飞过猴山时,她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 “何事?” 慕潇:“你们那是不是有一只脑袋斑秃的猴子?” 杜知津颔首:“对,刚回来就遇到过,怎么了?它闯下了什么滔天巨祸?” “额倒也没那么严重。”她斟酌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磕磕绊绊道,“就是它好像要开灵智了。” “不是好像,是已经。”杜知津纠正。就秃子昨天做的那些事,绝对是成精了,俨然一副猴中霸王的模样。 惹不起。 慕潇一鼓作气,飞快道:“淮舟师姐,你知道它是公是母吗。” 她自然知道:“是只母猴。” 说完,她狐疑地看了慕潇一眼:“和公母有关系?” “有的。”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慕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含混道,“嗯这只开了灵智的母猴吧,它最近喜欢额、劫掠长得好看的人去当压寨夫人。” 话音落下,杜知津一时没领会何为“劫掠长得好看的人”,顷刻后,她忽然一惊。 糟了!阿墨! ———— 原本,应见画以为这群猴子是抓自己去报仇的。毕竟他昨天“强.迫”猴和人握手言和,可惜这份平静到晚上就破灭了,它们在窗外叫唤了一整晚,也许是见杜知津不在他没了靠山,于是把他绑起来,准备报复一番。 “吱!吱吱!” 耳边传来数道吱哇乱叫,应见画内心一片平静,并没有被绑架的忐忑紧张。 因为再怎么说也只是一群猴子,不会把他怎么样吧。 他这样想着,直到看见两只半人高的猴子捧出了一件嫁衣? “吱吱吱!” 惊愕之中,眼前突然一黑一红,那件不合身的嫁衣就穿到了身上。 紧接着从石头后面走出来一只同样身穿嫁衣的猴子,脑门上秃了一块,正是昨天的那只拦路猴。 与此同时,周围其它的猴子掏出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铜锣唢呐,开始毫无章法地敲锣打鼓。伴随着莫名其妙的乐曲,居然营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 很诡异,但也很喜庆,甚至有专门的猴子负责发糖。 应见画:? 等等、这群猴子要干什么?拜堂?!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荒谬,荒谬过后则是想逃。好在身上还带了半包迷药,他随手洒出一把,趁临近的猴子们纷纷开始揉眼睛,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边跑,后面一群猴子穷追不舍,正所谓他逃它追他插翅难飞—— 坏了,这下是真的插翅难飞了,因为裙摆太臃肿,应见画没跑多远便被绊倒。 穿着嫁衣的猴子率先追上来,冲他大叫,似乎在发号施令。无奈之下,他再次被俘虏,这次直接被带到了疑似供桌的桌子前面。 两支红烛,两盘果子,还有两只忍不住抓耳挠腮的年迈老猴。 这都什么事啊 “一拜吱吱!”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词不对,所以做不得数,他还是清白之身 “二拜高堂!” 应见画猛地抬头。 怎么词也对了!他彻底慌了,挣扎着想要逃走,裙摆却被猴子拽住。见他想逃,周围其它猴子一哄而散,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到处都是猴叫。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脱身,推搡间又来到了嫁衣猴子面前。 “吱!”看到新郎,猴子高兴地拍了拍手,脑袋一低就要压着人完成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 这一声尤其字正腔圆。话音未落,对面迫不及待地拉他起来,应见画很抗拒睁眼,却发现四周安静了。 群猴在瞬间偃旗息鼓,像是消失一般。 他心中一惊,缓缓睁开眼,便看到杜知津气喘吁吁地一手捉猴一手扶他,脸上捱了好几道抓痕,看着十分狼狈。 她似乎是喘得说不上话,见他看过来,便露出一个笑。坦白来说,这个笑不太美观,毕竟她顶着一脸抓痕,甚至在往外冒血,头发也被挠得乱七八糟,沾了好几片树叶。 然而、然而 “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唱礼的猴子不知疲惫地念着“送入洞房”,负责撒花的猴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漫天花瓣飘飘洒洒。还有一只手劲大的,硬生生把嫁衣扯下来一片,又颠颠地撒手,正好覆在杜知津和应见画的头上。 二人俱是一愣,所有喧闹被红纱隔绝。 四目相对。 突然,被杜知津压住的秃子冲他们大喊:“百年好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爆哭] 第98章 弹指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杜知津的第一反应是让这只猴子闭嘴。 她精心准备了那么久的结契礼,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从前是她不计较,下手有轻重,才屡次三番让秃子跑掉,给了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假象。如今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立刻把猴子捆了扔给骑着灵猊姗姗来迟的慕潇:“既然已经开了灵智,那就送去你们御兽峰吧。” 皮肉之苦不足泄愤,她要让它懂得什么叫精神折磨!别看御兽峰的长老们平常一副乐呵呵好说话的样子,讲起经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不绝于耳耳提面命,不然师妹也不会一提到上课就头疼。 此时此刻的秃子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失去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冲她大喊,怒不可遏。慕潇同情地抹了把它斑秃的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 做一只潇洒的吗喽多好呀,偏要招惹淮舟师姐的人 心念电转之际,她将目光投向那个被师姐细语安抚的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对面抬首瞥来一眼,稍稍颔首,算作招呼。 慕潇赶忙还礼,嘴巴比脑子更快:“姐夫。” 语毕,她立刻觉得不妥,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把话收回去。 哪有这样称呼的,若是被旁人听到,免不得要揣测她攀附淮舟师姐。故彰真人是百年来唯一一位羽化的前辈,法力高强,德高望重。淮舟师姐作为故彰真人的徒弟,继承了她所有的遗产,同时自己本身也年少有为,因此宗门中多的是想投靠趋附的人。 她这边在因为言语不当心绪难宁,那边的两个人听完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姐夫”一词,红花早就喊过了,并不稀奇。 由于有外人在的缘故,虽然很想把碍手碍脚的“嫁衣”脱去,应见画还是忍着没有脱。他挪动半步,借由杜知津遮挡身形,悄悄扯了下她的袖子,示意赶紧带他走。 杜知津却领会成另一层意思:“你这声姐夫喊早了,我俩还没结成道侣呢。阿墨脸皮薄,你且先叫他‘应公子’,日后再改口也不迟。”说完又向应见画介绍,“阿墨,这是我师妹慕潇。” 二人互相行礼:“应公子。”“慕师妹。” 慕潇这才看清应见画身上有一股妖气,这股妖气非同寻常,修为远超她。多年修行的本能使她瞬间紧绷,但随即那股紧张便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这可是淮舟师姐带回来的人,不,妖,必不可能为祸人间。 虽然和妖结道侣的事很稀奇(实际上结为道侣这种事在等闲山本就少见),但是慕潇对师姐有着天然的信任,非但没有质疑,反而觉得杜知津敢为人先、不拘一格。 和妖在一起,还是大妖,上一个这么做的还是许仙呢,师姐真厉害! 应见画没有错过慕潇在自己身上停留的目光,猜测她应该也看穿了他的身份,不由自主地感到焦虑。 修士与妖,一向势如水火你死我亡,或许杜知津是其中的例外,但等闲山其他人未必如此。然而慕潇只是微微惊讶了一瞬,并无别的举措,令他的心稍稍安定一些。 犹豫片刻,他学着记忆中黄伯娘的样子,生硬开口:“慕师妹难得来一次,要不要到家中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要把这泼猴带回去呢。”她提起手里的猴子晃了晃,问,“对了,它有名字吗?” 杜知津即答:“有,叫秃子。” 此话一出,秃子立马开始叫唤,边叫边对着她的方向拳打脚踢,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慕潇感受到它的愤怒,尴尬地笑了一声:“呃秃子听着像兔子,可它是只猴啊。不然、应公子你给它取个名吧!命名权给你,就当赔礼道歉!” 应见画对此无可无不可,然而慕潇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也不好第一见面就拒绝人家,思忖后道:“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不若取名图南吧。” 话落,杜知津立时拊掌称好,慕潇也跟着赞叹不已。一片赞声中,唯有名字的主人不同意。 “吱吱吱!吱吱吱吱!”为什么保留了“秃”的音?是不是内涵它! 三人中,杜知津和慕潇都听懂了它在说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替它发声。 杜知津是还在气头上,慕潇则唯师姐马首是瞻,应见画问起来,她甚至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哦,没说什么,图南说谢谢你,新名字它很喜欢。” 言罢,生怕图南继续纠缠,她不再闲聊,把猴子摁到灵猊背上,急急忙忙告辞走了。 应见画也道:“我们也走罢。” “嗯。”她口头应下,却没有立刻行动。他等了她一会儿,见她迟迟未动,忍不住问:“怎么了?” 杜知津摇头,伸手摘下落在他头上的一片花瓣,语气沉沉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带着点委屈:“我都没准备好,结果被秃图南抢先一步。” “准备什么?”他问。 她看他一眼,想着事情已经这样了不如趁早坦白,便道:“结契礼。你可以理解为昏礼。” 闻言,应见画耳边仿佛十万个银瓶乍破,源源不断的水流汇聚在一起成了汪洋大海,涛声无限。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她想和他,成婚。 他不是没有想象过那一天,他以为那定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黄道吉日,春日最好,满园深浅照绿波,自是怡人;初夏也不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深秋亦有“胜春朝”的时候,譬如白林皎皎翠山微微,万花落尽后还有定情的桂子;至于季末的冬当大雪簌簌而下,落在发间睫上,他们并肩而坐,已是“白头偕老”。 他在梦里无数遍地想过,每个节气每一天都能絮絮说上千百条好处,唯独没有想到会在今天,在他险些和图南拜堂,而她气冲冲赶来“劫亲”的今天。 真是人算不能天算。 他忽地莞尔,套着臃肿的大红嫁衣,笑得双肩抖动。见他笑了,杜知津不明所以:“阿墨你何故发笑?” 联系自己方才说的话,她难得地感到一丝窘迫:“别笑话我啊哎呀,你快把那些话忘了!忘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他笑个不停,她又羞又恼,最后实在没辙干脆假意威胁,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我可是练过铁头功的哦,这一撞下去,保不齐你就和时洱一样失忆了好啦你别笑啦,算我求求你了。” 放话不狠,行为也不狠,说是“铁头功”,充其量只能算狗头攻击。但应见画还是止住了笑意。 额头相抵,呼吸可闻,杜知津甚至能看到他眼角挂着一抹半掉不掉的睫毛。她每每在清晨醒来都会对着枕畔人的睡颜发呆,故而深知他有多少根睫毛。 上眼睑有一百四十七根,下眼睑有六十八根。这个数目时常会变,有增有减,若是落在看得见的地方比如枕头上、衣襟上,她会悄悄收起来,和幼时收集圆润的鹅软石一样,把它们藏在某个匣子中, 所以这一次她也很想摘下这根纤长且乌黑的睫毛,当成自己的收藏品,然而在她出手之前,应见画先动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在唇上落下一吻。 杜知津呆住了。 她听到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你说想和我成亲。” 风声倾泻,树影婆娑,红绸和花瓣越飘越远。 越飘越远。 ———— 后来慕潇询问,所以你们成亲了吗? 杜知津犹豫,算吧 应见画笃定,成亲了。 杜知津看着他上扬的唇角,也跟着点头,说嗯,就是成亲了。 毕竟,修士和修士之间的结契礼是互换剑穗,人和人之间的昏礼是酒席洞房,妖和妖之间根本没有这种仪式,都是出于繁.衍的本能。 而修士和妖更没有可参照的模板。她在藏书阁翻了几天,确定没有先例后,决定把自己和阿墨的事记录下来,这样后人便有例可循。 至于他们是如何确定下来的 她思考了许久,始终没有头绪,就找应见画群策群力。 他听了她的想法,只说了六个字。 唯两情相悦尔。 杜知津深以为然,并把这六个字说给慕潇听,她立刻嚷嚷着要关门放猴。 “我要去修无情道!无情道!” 她要断情绝爱!从此对师姐秀恩爱的行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但最终慕潇只坚持了三天,又灰溜溜地跑回去喂鸡了。 无情道真不是人学的,她还是老老实实和图南一起生活吧。 她的话勾起了应见画的兴趣。毕竟话本中,十个主角里有八个出身无情道,因此他十分好奇:“宗中有修无情道的吗?” 杜知津回答:“有,我师尊就是。” 他惊讶道:“那你为何是剑修?”不应该徒从师业吗,怎么半路改道了? “有问题吗?师尊虽然修的无情道,但她涉略广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入门那天,她把十九根签子放在我面前,让随便选,我选中了剑,所以成了一位剑修。” 慕潇听完感慨:“故彰真人真随性啊,不过是她的话,会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应见画附和着点点头。 好险,差一点就要爱上无情道了。 巧的是当天两人在打扫隔壁的旧屋子,应见画从一本厚厚的书里找到了这把签子。 十八种武器加上无情道,正好十九根。 他喊杜知津来看,她很是惊讶,取出一根道:“对,就是它们。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小萝卜头呢,一眨眼都成亲了。” 她拿的这根正是“剑”。 知道这东西意义特殊,应见画专诚找了一个锦匣来装,想了想又觉得十几年过去落了一层灰,便放到清水中预备仔细擦拭。 十九根签子在水面沉浮。他刚把帕子沾湿,看到签子正面的字迹不由一愣。 十九根全是“剑”,没有无情道,也没有其它字。 所以当年无论杜知津抽到哪一根,都会走上剑修这条路。 是故彰真人有意为之? 对着这些签子上的字足足看了两刻钟,直到杜知津催他出去吃饭,他才怔怔放下。 也许是有什么深意吧。他将签子收进锦匣中,没有把事情说出来。 他们住的山脉叫做“东流山”,取“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之意。应见画认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尊颇有几分诗意,给徒弟取名“知津”,给剑取名“醒月醉岚”,给住所取名“东流”,实在是一位风雅之人。 可惜的是,他无缘面见。 杜知津安慰他:“其实你们在我梦里见过了。”虽然场面剑拔弩张,落得个一死一伤。 见他仍然心情不虞,翌日,她请来一位医修前辈,替他看病。 她还记得他说脑子里有奇怪声音。 然而医修前辈诊断后说他体内并无异物,又问最近还能听到吗。 应见画如实回答没有。 “若是思虑过重,人就会产生幻听,我给你开几幅凝神静气的药,好好养着吧。” 他张开嘴,想说那绝不可能是自己幻听,谁的幻听是预言?还有那许多奇怪的词语,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但,他看着杜知津忙着去煎药的背影,把话压了回去。 罢了,既然怪声已经不再出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 于是他开始吃药静养。东流山与世隔绝无人打扰,唯有鸟叫虫鸣,连猴山的猴都在图南离开后沉默了许多。 只是偶尔,图南会花一整个白天的时间跑回东流山,然后在夜晚愤怒敲窗,继而引得杜知津与之争吵。 时间久了,应见画忍不住提醒:“下次它再来你别理会,你越理会它越起劲。” 他算是看出来了,图南对那些抢回去拜天地的压榨夫人都是虚情假意,过几天新鲜感过去就不在意了。唯独对杜知津,恨比爱长久,是时时刻刻记挂心上的人儿。 杜知津照做。果然,在塞着耳朵过了两晚后,图南安分了,开始寻找新的目标。 她更加认定这是只泼猴!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弹指一挥间,三餐变换,他们在东流山住了一月有余。 听闻“淮舟师姐”回来后,陆陆续续有一些年轻弟子前来讨招,杜知津一一应战,规定每天三个人。 “为什么是三个人?”剑修师妹问。 她指了指屋里,笑道:“没办法,道侣担心来的人太多,我吃不消。” 看似无奈,实则满满的全是炫耀。对此,一众单身弟子表示,此仇不报非君子! 结果从身到心两败俱伤呢。 慕潇摇摇头,心想这群人真是不自量力。像她,早就习惯师姐时不时的语出惊人,但那又如何?干嘛和两口子对付,姐夫做的饭可好吃啦。 今天她照常来蹭饭,只是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淮舟师姐,我听说真人羽化前给了你一张地图,要你除掉上面的七只大妖,如今你回来了,可是七妖俱除?” 闻此,应见画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杜知津的人物似乎并没有完成。 加上武陵村的恶蛟,貌似只有六只,明明还剩一只,她怎么提前回来了呢? 他并不认为杜知津是懒怠之人,相反,她远比等闲山的绝大部分弟子勤奋。那么,她因何半途放弃? 第99章 画像 ◎他只信两情相悦。◎ 对此,杜知津只言时机未到。 “等大妖出现,地图有反应了,我自然会去。” 慕潇附和道:“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师姐你多休息一会儿,你好几年没回来,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比成懒猪了。” 此话不假,杜知津下山的几年间,包括慕潇在内的许多弟子,都或多或少地被教育过:“你看看淮舟那孩子”“一样的年纪,人家如何如何,你又如何如何”“你要是有她一半勤劳,也不至于毫无长进” 诸如此类的话他们听了无数遍,却没一个会因此对杜知津怀恨在心,产生不满的情绪,毕竟那可是故彰真人唯一的弟子啊!真人都羽化飞升了,想来她的徒弟也不会差到哪去,我等凡人何苦和天纵奇才攀比呢? 反正慕潇躺平躺得很彻底,目前唯一的追求只有拉师姐共沉沦,讲经堂外好作伴。可惜自从带回个道侣后,师姐就再也不去上课了,这让她无比遗憾。 一顿饭在说说笑笑间结束,天色不早了,慕潇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嘿嘿,多谢师姐和姐夫招待,那我走啦。” 杜知津提出:“我送你。” 她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正好和悬星一块消食,不麻烦你们。”说完想到什么,脸立时垮下来,“对了,一旬后有场考试,我得去藏书阁抱抱佛脚,不然又要挨骂,所以最近几天不能来蹭饭了。” 这番话说得可怜,仿佛天塌了。杜知津忍不住戳了戳她脑门:“分明已经辟谷了,还这么馋?” 应见画看着她似笑非笑,她瞬间领会其中含义。 辟谷了还馋的人,不也有你的一份吗? 她挠挠脸,觉得触感挺厚的,于是发挥厚脸皮为自己辩解:“那不一样!我是返璞归真,突破境界后重新体会最初的生活,以达到身心合一的” “哦,是吗?”他瞥她一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既然要返璞归真不如彻底些?我听说尧舜禹时人们打猎摘果为食,今晚我们就吃野果吧。”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杜知津当然不愿意。半晌,她干巴巴地承认:“好吧,其实我就是想吃阿墨你做的饭,你的手艺太好了,我都吃胖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自顾自笑出来:“难怪人家说家有贤夫处处享福,我运气真好。” “贤夫”两个字一出来,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像是被炭火燎过似的,明艳艳一片。饶是看过许多次,她的眼神仍旧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目不转睛。 谁的道侣成亲日久还会因为一句话脸红啊? 哦,是她的呀。 虽然某些时候闲的急不可耐,但偏偏应见画最不能承受她的目光,好似随时会被点燃。他慌张起身,从慕潇坐过的位置上捡起什么,急急忙忙道:“师妹有东西落下了,我给她送去。” 杜知津正要说她来,转念想到他最近在学习御剑,这也是一次练习的机会,便同意了。 妖和人的修炼方法大体上是相同的,无非就是吸收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为己用。原本以应见画开悟的年龄,他现在想要修行已经晚了,然而他又有一枚成形的妖丹,两相补充,竟然也达到了某种平衡。她不过试着教了他几天,他居然当真学会了引气入体,下一步便是运用灵气,而御剑是运用灵气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所谓御剑,或者又可以称之为“御器”,器物并不拘泥于剑,任何事物都可以。应见画思来想去,选择了他母亲留下的那根玉簪。 不得不说,钧老当初的改造颇具高瞻远瞩。不仅掏空簪体使其可以藏纳毒药,还额外改动了一些微小细节,御风而行时十分流畅轻便。应见画乘着他的簪子向外去,不多时便遇到了慢悠悠步行消食的一人一猊。 慕潇看到他很惊讶,朝背后望了望,见没有她师姐的身影,奇怪地问:“应公子,你找我有事?” 杜知津不在的场合,她从不称呼他“姐夫”,只唤一声“应公子”。 应见画没在意这些细节。如果说刚刚追出来是为了逃避脸红,那么当他看见慕潇,心中便浮现另一个念头。 他问:“慕师妹,宗中的藏书阁在何处?是否可以随意进出?” 慕潇答:“藏书阁在凌云湖边上,对所有弟子开放。不过应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而且为什么特意跑来问她*,这种小事难道淮舟师姐会不知道? 应见画自然想好了理由:“我身上有些小毛病,想去藏书阁翻翻医书。不是什么大病,你可千万别和她说。”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杜知津。听完他的话,慕潇立刻放下戒心,表示理解。毕竟师姐请医修前辈给他看病的事她也知道,联系前后,只当他是不想让师姐担心,满口答应:“好说,我一定守口如瓶。” “多谢你了。”他谢过,驱使着玉簪返回。经过方才一通闲聊,时间不早不晚,回去时杜知津并未怀疑,还以为慕潇真的有东西落下。 见她捧着地图,他诧异:“今天刚说,难道这么快就有大妖出现?” 她摇头,将地图卷起收入袖里乾坤:“没有,只是不放心时常看一眼。图南不在,猴山终于平静了些,我想着把山上种满桃树,这样一来既可以给猴群提供食物,免得它们到处抢食,春天的时候也有漫山粉红可赏。阿墨,你认为如何?还是说你喜欢别的花花草草?” 应见画对这些花啊草啊并无特殊的喜恶,表示随她心意。杜知津信奉“今日事今日毕”,绝不拖延,当即钻进师尊留下的库房,从里面找到一袋不知名的种子。 “这是何物?”他拨弄着一颗颗漆黑得如药丸般的种子,好奇地问。 杜知津:“据说是能长出任何花树的种子。只要你把它埋进土里,然后给它看你想要的花树的画像,它就能不差分毫地长出来。” 他讶然道:“世上竟有这般奇异之物?”转念想到等闲山都立于海市蜃楼上了,世间大概没别的不可能了。 画像简单。他沉吟片刻,铺纸挥毫一蹴而就,一个时辰后便绘成一幅桃林图。杜知津挑出一颗种子埋在后山山脚,接着把画像展开,对种子絮叨一番,嘱咐它快点长。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随口碎碎念,未料到一刻钟后,种子发芽。半个时辰后,一棵及腰的树苗长成。两个时辰后,猴山掀起了桃红的雪浪,在风中纷纷扬扬。 猴子们兴奋地攀上爬下,灵活地穿梭在树枝间。花枝因它们的动作轻颤,抖落一树烂漫霞光。她许是觉得有趣,伸手接住一瓣落花,嘴角带笑。应见画看着站在花海中的人,蓦地触景生情,回忆起一件事。 之前还在建昌侯府的时候,他许诺过要给她画一幅像。如今他觉得,此景甚好。 闻言,杜知津颇有几分紧张:“就在这里?这身衣裳行吗?要不要我回去换一件不那么素的?” 纸笔等皆放在她的乾坤袖中,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他轻轻摇头,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执意如此,她只得从命。 蘸墨下笔,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有了轮廓,然后便是服饰、动作。应见画着重勾画了杜知津的眉眼,因为在他心中,这些都是她无可代替的特征。 当她望过来时,世间所有喧嚣都平静了。 他多希望,日月在这一刻停止流转。 ———— 那幅画最终被杜知津裱起来,就挂在两人的卧房中,一抬头便能看到。而应见画私下又添了好几幅画,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她。 练剑的、熬药的、熟睡的,喜出望外的、闷闷不乐的、不怒自威的。 他将这些画卷小心翼翼地收起,藏在锦匣中,妥帖收好。 做完这些,他以四处采风为由,背着纸笔离开东流山。然而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是藏书阁。 杜知津和慕潇曾多次提到,故彰真人羽化飞升,已不再此世。他不禁开始思考,杜知津也会羽化吗?是不是等她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杀死地图上的七只大妖,就会飞升上界? 飞升之后呢?他们还会再见吗? 他不知道。 此前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太痛苦了,也太无力了,因为凡人之躯根本无法动摇天道意志。他脑子里的预言次次灵验,若它是天道或者什么神仙的化身,那么他和杜知津的结局便是注定的。 此生不复相见一定发生在此世吗? 也许是阴阳两隔,也许是凡间与上界。 然而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才走到一起,难道过去种种恩爱都要作假?不,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绝不。 这不是应见画第一次与天斗。早在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逆天而行。 而无论命中注定还是天道授意,他只信两情相悦。 第100章 故彰 ◎【愚笨至极。】◎ 兴许是门中考核将近,藏书阁中有众多临阵磨枪的弟子,应见画在其中并不显眼。 然而等闲山作为第一仙门,拥有的书本古籍浩如烟海,整整十七层,饶是他已经锁定范围,找起书来依旧艰难。 并且他不能多问,一旦问得多了引起别人注意,说不定就会被杜知津发现。 他只能花时间,用笨办法一本一本翻过去,可翻遍了藏书楼,竟然没有一本写如何羽化飞升,都是些玄之又玄、含糊其辞的描述。 最要命的,杜知津开始对他频繁外出起疑。 “这些天你都去哪采风了?我听潇潇师妹说,昨日傍晚她在藏书阁看到你了。”入夜后,应见画沐浴完正要上榻,猝不及防听到她问。 他愣了愣,转身从书橱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她看:“只是路过凌云湖觉得风景甚美,正巧藏书阁在边上,四处看了看。” 杜知津颔首,把那本《丹青录》还给他,没再说什么。他不由松了口气,心道幸亏留了一手,可以遮掩一二。 但应见画很快察觉到,她今夜心绪不佳,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刚才的说法。 即便如此,她依旧选择不追问,似在等待他主动开口解释。 一点酸楚从心里悄悄冒头,像雨后墙根钻出的青苔,不疼,却密密麻麻地痒着,让人不得安宁。他侧身环住枕侧人的腰身,把脸颊埋入她的发中。 杜知津感受到了他的行为,隔着薄被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早点睡吧,明天我陪你去采风。” 还是不放心他的意思。 他垂下眼睫,缓缓闭上眼,回答:“嗯。” 所以,你也,不想和我分开吧。 ———— 次日一整天,杜知津果然践行承诺陪着他四处采风。而应见画也暂时放弃找书,带着纸笔走走停停,仿佛当真对这大好山水感兴趣。 一共画了三幅,都算是一气呵成,画面十分精美,可她总觉得这些画少了几分情致。 他的解释是:“景与景不同,人与人不同,情致自然也不尽相同。” 她不这么认为。如果说当日给她画的那幅是神魂俱全的完人,今日的三幅画则像失了七魄的痴儿。 执笔者心有它念,换而言之,阿墨有事情瞒着她。 分明是夏末烈日最当时,风沸云蒸,她却心中一片冰凉。 杜知津照旧把画收进袖里乾坤,道:“掌门传话说要找我问些山下的事,最近会有些忙,恐怕要晚一点回去。” 应见画稍稍泄了眉峰,点头道:“无妨,正事要紧。再说了,就在自己家里,我也不会出事。” 既然她不在,他就能有更多时间去寻找答案了。 只剩下最后一只大妖,万一掌门找她说的就是这件事呢?七妖俱灭,功德圆满,到时候就算杜知津不愿意,怕是也逃不过。 他必须抓紧每一刻钟,不能被落下太远。他不想如牛郎和织女一般,相隔天河,一年一会。更不想只能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甚至连再见一面都做不到。 但,有些事并非人力能够改变。藏书楼的书很多,但似乎没有一本是他想要的。 难道要就此放弃?然后继续任命运捉弄摆布? 应见画不愿意。 在他走投无路之时,一位弟子的无心之言给了他新的希望:“都说南宫长老出题的角度刁钻,今天我可算见识到了,你们说他都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只言片语啊,不会是禁书吧?” 禁书? 他忽然忆起在亚城时,杜知津曾评价先帝意欲与天同寿的法子为“禁术”。而与天同寿不正是一些人羽化不得而造出来的禁术,既然有禁术,那会不会有禁书? 脉搏突然加快,他按下心中惊喜,明路山穷水尽,只能试一试暗路。 无巧不成书,他刚决定趁夜潜入藏书楼,杜知津突然告诉他今晚要出去一趟。 “说是附近有离奇的海难,渔民莫名失踪。长老们怀疑是妖魔作祟,遂派我前去查探。” 见他满脸担忧,她笑了笑,安慰道:“别担心,不算什么大事,而且不止我一人,潇潇师妹他们也去。”“我知道了,路上小心。”他道。 应见画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背影才关上院门。此时他的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他很想跟上去,就像恶蛟那回,只有亲眼看到她安全才是真正的安全;另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今晚不行动,他再想找到机会就难了。两项权衡之下,终究是远虑占了上风。 他再度披上那身黑袍,挑了烛光最昏暗的第四层,暗中潜入。 若不是杜知津教他御剑,他恐怕还不能这么顺利。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巡逻的守卫发现了,等闲山毕竟不像承端郡王府,这里的守卫十分警惕,在那人喊叫之前,他飞快朝其脑后扎下一针,接着动作极轻地把人拖到书架后面藏好。 他带了迷药,一个时辰之内守卫是醒不来的。 解决掉碍事的人,他开始找寻所谓的禁书。可偌大一个藏书楼,想找一本被明令禁止的书谈何容易? 应见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应该再从容一些。 可为时已晚,眼下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咬咬牙,脑中思绪翻飞:这么多天唯独最高十七层他没有去过,不如从它下手。 黑暗中,玉簪的白芒一闪而过,眨眼隐入夜色,仿佛不曾来过。 十七层从表面上看,和藏书楼的其它层并无不同,书架林立,卷帙浩繁,一眼望不到头。 唯一的区别便是,因着在最高层,窗外银夜清辉,一览无余。 凉月如眉,冰净无暇,万里清光。 海上看明月,或许更完满。他不觉想到身在别处的杜知津,也不知她那边是怎样的景色。 他脚步微顿,心神转动间,指尖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悄悄拉长暗自潜长,似乎在指向某个方位。 他瞬间想到在承端郡王书房那一日,也是月光帮自己找到了双亲的遗物。那时他以为只是误打误撞,时至今日他方惊觉,这或许是一种指引,就像他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声音。 他犹豫着踏出一步,循着月光照耀的方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藏书楼每一层均有不同分类,比如他常去的第三层就都是些传说故事,初步看来十七层放着等闲山开宗立派以来各位大能的遗物,也难怪少有人往。 眼神掠过画卷,上面清晰地描绘着一张张人脸,正是各位前辈的画像。他突然恨好奇,这里会不会有杜知津师尊故彰真人的画像? 答案是自然,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位羽化的修士,故彰享有的待遇比其他人高出许多,连画像都独占一方,发丝也更精细,显得栩栩如生。 甚至有些不像单纯的画,画上的人好似随时可以活过来。 可是应见画却无法以画师的角度评继续价眼前这幅画,因为身为妖的直觉告诉他,快跑! “咻!” 利刃破空而来,劲风声势汹汹。他闪躲不及,身后又是沉重的书架,根本无处可逃。 他只能尽量护住要害处以求保住性命,但以那把剑的速度和力道,他几乎无法生还。 顷刻间,他飞快思考着,谁要杀他?是十七层的机关吗?难道说禁书就在附近? 可惜,他已经没命去讨要回答,他终于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然而,剑尖停在了他心口,连衣衫都没有划破。 下一瞬,这把剑就如凭空出现一样又凭空消失了。不,它不是主动消失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散了。 “啪嗒。” 玉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应见画连忙低头拾起,发现“舟”中间的一横有些微裂痕。 他心中一跳,担忧是不是杜知津有危险。 “不是她有危险,是你。” 应见画愕然抬首,先是惊讶于眼前这个人能够看穿他的想法,继而发现,她居然和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试探着问:“故彰真人?” 故彰没有死?还是说,这只是她附在画像上的一缕魂魄。如果是后者,也许是把他当成了贼,这才下手。 他解释道:“真人勿怪!在下并非有意冒犯,不知真人镇守在此,惊扰了您实属”“不,我知道你是谁。” 故彰指着他手里的玉佩,声音不自觉冷下来:“淮舟把自己的一缕神识附在上面,刚才是她替你挡下一击,不然现在你已经死了。” 神识?他有心想问,而眼下要紧事太多,根本无暇顾及那些旁枝末节。 因为从故彰开始说话起,他就觉得她的声音很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但又像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始终是雾里探花,琢磨不透。 【愚笨至极。】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令应见画僵在原地,连呼吸也不能。 见他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故彰反倒心情愉快,连语气都轻松不少:“还想不到吗?” “我就是你脑子的那个声音。”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终于开始揭秘了这本书就要完结啦! 100-110 第101章 注定 ◎一世复一世地淋湿了她的生命。◎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就是那个声音?故彰不是已经羽化飞升了吗?怎么会跑到他的脑子里? 一连串的疑问砸下来,把应见画砸得晕头转向,脑中一片空白。 但很快他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反问:“恕晚辈愚钝真人您为何要杀我?”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他和故彰初次见面,此前根本毫无交集。到底是多大的仇怨,才会让人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痛下杀手。 思想想去,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杜知津。 “你不觉得自己很碍事吗。”故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声音听不出起伏却透着股寒意,应见画知道自己猜对了。 然而正是因为证实了她就是自己脑子里那个声音,纵使有千疑万惑,他也不敢放在心里,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不行。 故彰的实力毋庸置疑,他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动了杀心,自己该如何脱身?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布满裂痕的玉佩,既希望杜知津快点回来,又希望她不要回来。 这局要怎么破。 好在一击不成后,故彰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令他有了喘息的机会。顾不上会不会被读心,他抓住唯一的线头,拼命回忆过去,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却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他怎么也没想到,说出那些奇怪话语看起来不务正业的预言者会是故彰真人,二者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一个仿佛誓死捍卫他和杜知津的感情,一个却恨不能立刻杀死他不,他忽然眸光清明,终于找到一丝可疑之处。 其实二者并不冲突。仔细想想,怪声第一次出现是在杜知津重伤昏倒后,本质上是为了让他去救人。之后出现的次数虽然逐渐减少,但大多是在面对困难一筹莫展的关键时期,比如追查兰花妖。 也就是说,总体而言“怪声”是为了维护杜知津的利益而存在的,这和故彰作为她师尊的身份其实是相符的。但他仍有一点不明白,明明有那么多种方法能够帮助杜知津,为什么要装成一道奇怪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心念转动间,应见画抬头看向故彰。 这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果然下一瞬,故彰微微皱眉,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心音。半晌,她突然闭上了眼,像是遇到了无法跨越的鸿沟,语气竟透出几分无力:“罢了,这已经是最后一世,若是还迈不过去,那便是她的命。” 她的命? 蓦地,应见画觉得这个“她”指的是杜知津。可最后一世又是什么意思?他忽然生出一股不真实的荒谬感,同时开始感到惶恐,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但故彰并不会因为他害怕而停下。 “你可知羽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底脱去凡俗的躯壳,抛骨弃肉,涤灵荡魂。凡羽化者,不可有人间牵挂,七情六欲。” “而淮舟她本可以飞升上界,但每一次都因为你无法突破。” 话音落下,藏书楼十七层阒寂无声,连月光都黯淡了。 他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只从喉咙中艰难挤出四个字:“此为何意?” 故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继续说着:“第一世因为救治不及时,她没有恢复记忆,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被你困在那个小山村,直到死都没有想起来她的使命;第二世,我设法让你提前救下她,保住了她的记忆,可淮舟却为了替你报仇亲手杀死了承端郡王,染上业障,后来走火入魔;第三世,她终于全须全尾地离开那座山村一直走到琉璃京,可我没有想到皇帝与兰花妖的旧事竟绕不开你兜兜转转,她还是没有逃脱原本的宿命。” “我始终无法理解,你们为何注定会纠缠在一起。既然天道给予了淮舟那样的命格,又因何要与你产生纠葛?如果说这是她的情劫,这次我不再阻挠,放任事态发展,静观其变,为此甚至不惜推波助澜。我本以为之前,淮舟会爱上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底色和为人,她是个单纯的孩子,如果能看穿你的伪装,她绝不会选择你。可我没想到这一世,她明知你卑劣、善妒、怨毒、可恨,依旧爱上了你。” 她的语气那么茫然、那么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好像新生的婴儿初次看见色彩,眼中满是惊疑诧异。应见画听得出来,故彰是当真不明白她好好的徒弟为什么突然“堕落”了,硬要和一只品行卑劣的半妖厮混在一起。 羽化后会变成什么?神吗?她的意思是杜知津因为自己,几次三番放弃了成为神的机会?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他们的缘分远比他想象得长久原来早在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他们就已经两情相悦,不离不弃。 “呵,果然无论过去多少世,你都是这副冷心冷肺自私自利的样子。”故彰突然重新把剑对准他,声含冰霜地质问,“你可知淮舟的天赋世间罕有?她本该升入上界庇护万民,却因为你,因为你一次次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他被这个词触动,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满脸惊惶。 故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第一世,为了护你,记忆丧失的她死于原本可以渡过的雷劫;第二世,她杀死承端郡王染上业障,从此日日被心魔所累,不出一年自尽而亡;第三世,她散去半身修为护你周全,却导致她不得不背水一战,最终与兰花妖、皇帝同归于尽。” 每说一句,她的声音便会颤上一分,流露出难以克制的痛苦,连她握着的剑也随之发出悲鸣,剑尖几次擦伤他颈侧,留下道道血痕。 应见画却好像一个人,对疼痛没有丝毫反应。此时此刻他的耳畔、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声音,那便是,“她因你一次次死于非命”。 他太清楚自己骨子里的模样,也深知杜知津是何等性情。正因如此,故彰口中那些关于前世的种种,他不曾有过半分怀疑。毕竟那样的事,他和她是当真做得出来的。 他是个卑鄙的人,不惜设计利用杜知津。而杜知津从开始就说过她愿意报答恩情,哪怕是死。 无论推翻重来多少次,一切一切的起点都是武陵村虎穴潭,这便注定了故事的结局。 他忽然回忆起很久之前杜知津还在养伤的时候,她告诉他自己的八字。那时他很看不上陆平,就说他们一个是水命,一个是火命,五行相克,八字不和。 可她落入湖底激起的那场大雨,一世复一世地淋湿了她的生命。 其实应见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但故彰还在继续:“你利用她、欺瞒她,她却屡次为一个不值得人的奋不顾身,我只恨自己当初教导淮舟的时候,没教过她做一个狠心的人。” 随着她的叹息声落下,那把剑仿佛已经插.进他的身体里,把五脏六腑搅得零碎,流出无尽的血。 他想堵上耳朵,想让故彰闭嘴,可那些话还是从不存在的伤口流入,让他痛不欲生。 “这样的你,真的爱过她?如果爱她,你会甘愿眼睁睁看着淮舟走向必死的结局?我尚且不忍,你却忍心。” 故彰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里充满不屑。 不、不从前是他不知道、如今他已经知道后果,怎可甘心让杜知津走向必死结局!他怎么会不爱她?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如果她不在了,他绝不苟活。 应见画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地看向故彰,哀求道:“真人,求您救救她”语罢,他主动撞上剑尖,想用自己的鲜血求得一线生机,但故彰避开了。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淮舟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比任何人都想救她!但逆天改命是有代价的,四次已是极限,这是最后一世,此世过后我也无力回天。”她长叹一声,神容疲惫。 四世,她养育了杜知津四世,看着小小一个人儿长成比剑还高的少年,看着她从资质平庸到剑道魁首,同样也看着她从前途坦荡到数次死于非命。 故彰耗尽心血,到最后不惜动用禁术,绕过天道试图从其它世界寻找方法,应见画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声音就是她的尝试。然而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笃定,自己的谋划是否有意义。 毕竟妖和人的心,是不一样的。 连故彰都束手无措应见画身形晃动,最终跪在地上,咬牙忍着眼里的泪,颤声问:“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好像一颗灾星,从小到大不停为身边的人招致灾祸,母亲、父亲,现在连唯一亲近的她也他想问问天道,既然属于他的一切都会被夺走,当初有为什么要让父母生下他? 给予他希望,又狠狠把它砸碎。 故彰把他的恍惚看在眼底,突然开口:“此世尚未结束,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要看你舍不舍得。” 他立刻膝行上前,决绝道:“我舍得,我什么都舍得。只要能救她,就算是命我也舍得!” 她点点头,手指隔空点了点他的心口,应见画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巧了,要的就是你这条命。” 第102章 雷劫 ◎是不是曾在梦里见过?◎ “你应该也知道,我给淮舟留下了一张地图,并要求她按照地图除掉上面的七只妖。七妖俱灭之日,便是她功德圆满之时。” 故彰言尽于此,应见画却瞬间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最后一只妖是我?” 他捂着胸口,隔着布料感受到心的震动。自从和母亲留下的妖丹融合后,他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不曾想这份变化的代价如此大。 他猛地记起当时正是听了怪声的话,自己才毫不犹豫地吃下妖丹,就为了换得一身所谓的“神农血”救活陆平。 故彰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只是提前了这个步骤,即便没有我的干扰,你也会服下你母亲的妖丹。” “提前?你为什么要提前。”他问。 “因为我快死了,道死魂消。”提及自己的死亡,故彰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全然不顾对面是敌人。这也从侧面证明,她没有说谎。 闻言,应见画心中一震,没料到神仙亦有死。 故彰缓缓道:“你以为神仙就能无所顾忌地一世世推翻重来?生老病死是铁律,我本就在逆天而行。” “我剩下的法力不多了,兴许看不到造成她又一次死去的原因了,也就无法制止了。所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淮舟杀了你。” 这是故彰第三次说要杀了他,但这次,她的杀意淡了很多。 他怔怔抬首,口中喃喃:“如果我死了,她便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最后飞升上界,对吗?” 故彰颔首:“是。但条件是,她必须亲手杀了你。” 言罢,她望向窗外深黑的夜,补充一句:“三日后淮舟有一场雷劫。” 而有一世,杜知津死于雷劫。 应见画几乎是第一时间懂得了故彰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可是他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从他今晚得知真相到阴阳两隔,居然只有三天时间。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却还是分出心神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在三天之内,作出了结。”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身形一闪消失在画卷中。 不出片刻,一身水汽的杜知津匆忙赶来,见他跪坐在地脸上还有血痕,忙问:“谁伤了你?” 他摇摇头,疲倦到说不出半句话,只能无力地靠在她身上,仿佛被抽走所有力气:“抱抱我。” 杜知津想问为什么,可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微凉,她默默举起手,用力地抱住他。 “没事了阿墨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他或她的衣衫。他抬手环住她的背,喉结滚了滚,没说出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更紧的拥抱。 杜知津能感觉到应见画在抖,像寒风里的枝叶微微发颤,便把他抱得更紧。直到两人的心跳乱成一团,分不清是谁的在敲打着谁的胸腔。 她模糊地意识到,她不在的这些时间里,阿墨一定经历了什么很可怕的事。但她不忍心继续追问,只能轻轻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告诉他“我在这里”。 良久,应见画那些蓬勃的情绪终于随着泪水散去。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容颜不整,慌慌张张推开她的怀抱,接着又匆忙用两只手挡住脸不许她看。杜知津有意缓解气氛,故意凑上去说:“别遮呀,美人落泪别有一番风味,我还没看过你哭呢。” 顿了顿,她补充:“晚上不算。” 他因她的语出惊人讶异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也顾不上容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见他不再沉浸在方才的忧伤中,杜知津不由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白被瞪。 “回去吧。”她牵起他的手,道。 他微敛睫羽,很轻地应了一声。 ———— 杜知津意外发现,阿墨今天很黏人。 不光不再外出采风看书,连她去哪都要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她丢了似的。 她一面因为道侣对自己更亲近感到高兴,一面又忍不住想,他该不会是发现了吧? 发现她雷劫将近。 平心而论,雷劫对杜知津的威胁不大。前面几次她都顺利渡过了,虽然这次没有师尊护法,但她的实力变强了,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 没有选择告诉应见画则是因为怕他担心,但转念想到,他可是能一声不吭跟着跑去斩蛟的人,要是一直瞒着他,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坦白。 午膳后风清意闲,窗外桃红正好,天光明媚,宜推心置腹。 于是杜知津微微侧头,唇瓣擦过身旁人的发丝:“阿墨,我有话和你讲。” 闻此,他霎那间愣住,浑身如坠冰窟。 难道,她知道 “两日后我有一场雷劫,可能不能回东流山了。不过你莫要担心,应对雷劫我有经验,少则一天多则三天最多五天,我肯定怎么去怎么回来,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掉。” 她指天发誓,神情诚恳,是真的没把一场雷劫放在心上。但应见画脑中全是曾经有一世,她死于雷劫。 眼眶再度发热,他匆忙别过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好,我相信你,你尽管、去罢。” 纵然有些意外他这么快答应,但杜知津仍然很高兴,离开临时编织的摇椅,将早已沸腾的炉子提起,倒了一碗药吹至半凉递过去:“来,把药喝了。” 他微微点头,就着她的手把药一饮而尽,喝完忍不住蹙起眉头。 这是还不习惯药的苦味呢。 她想笑,笑他一个大夫还怕药苦,可看着他似乎一夜之间消瘦的脸颊,又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摇椅是慕潇忙里偷闲送过来的,说是图南的“赎身钱”。这张草藤编得椅子足够大,两个人躺都绰绰有余,刚好猴山新长出来一大片桃花林,杜知津干脆把椅子装在树下,影动花摇,也算一幅美景。 夏末的熏风穿过树林,送来阵阵清香,带着点草木的清苦,丝丝缕缕缠上鼻尖。树影在地上晃得更慢了,蝉鸣被风滤过,竟然不显聒噪,反倒有一丝野趣。不远处的溪涧被吹起细碎的涟漪,浮光跃金,仿佛浸了一水的黄嫩花蕊。风过时,那些光便跟着淌,引得来喝水的猴子不断伸手欲捞。 多么宁静的时光,如果可以一直下去,就好了。 他收回视线,眷恋地看着爱人的眉眼。 可惜这世上,相伴最不易。 两天很快过去,马上到了雷劫的日子。杜知津早早选好了渡雷劫的地方,在最东边的一处湖泊中。 “雷容易引火,一旦烧起来是漫山遍野的,在水里还好些,多少能够削弱一点。”听着她的解释,应见画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继续收拾东西。杜知津环顾一圈,发现包裹足足有三个,甚至还有变多的趋势,连忙道:“够了够了,阿墨够了。” 她只是去隔壁待两三天,就是什么也不带不吃不喝也没关系。 但应见画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没有理睬她的叫停,一直到第四个包裹也装不下才勉强停手。 他嘱咐:“这里面装了一些药,每副我都写了药效和手法,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用。” “好嘞。”她连连点头,只当他担心自己在雷劫中受伤这才如此细心,一时甚至有些窃喜。 阿墨很关心她呢。 “时间不早了,看着你把药喝掉我再走。” 应见画:“好。”说着将药慢慢饮完。 杜知津替他擦掉嘴边残留的黑褐色药汁,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我走了。” “嗯。”他轻轻点头,目送她远去。然而直到视野中彻底没了她的身影,他依然保持着扶栏远望的动作。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因药效开始阵阵作疼,却远不及心痛。 她会平安吗? 她一定要平安啊 心烦意乱间,一个身影突然从窗外闯入,猝不及防来到眼前。 应见画以为又是猴山的那群猴子,可待那道身影靠近了他才看清,是杜知津。 她去而复返,此时手上拿着一枝开得烂漫的桃花,替他簪在鬓边。 同时低声轻语:“记得想我呀,我可是会想你的。” 也许是觉得这番话太肉麻,她红了脸,说完急匆匆走了,越过窗子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看啊,他的爱人笨拙纯粹,坦荡且明亮。 他怎么舍得,让她走向注定死亡的终局? 应见画宁愿死的是自己。 ———— 这不是杜知津第一次面对雷劫,因此她敏锐地察觉到,风不一样了。 水波缓缓,树影平静,连往常喜欢四处乱跑的猴群都安静了。 不对。 这更像是雷霆骤雨来临前的假象。 虽然不清楚为何突生变故,她还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四张“定海符”飞向四方,如利刃一般死死钉入地面。 这是根据钧老的“定海”制成的符纸,虽然远不及钧老本人的招式,但应付一般的妖魔足够了。 但符纸发动后,眼前的场景没有丝毫改变,她神色一凛,手握双剑屏息凝神,伺机而动。 终于,阴云开始翻涌,湖面掀起惊涛骇浪。片刻后,云雨滂沱,电闪雷鸣。 她忽地一惊。 此情此景是不是曾在梦里见过? 第103章 生死 ◎捡到并抚养她长大的是位姓杜的大夫◎ 雷迅风烈,第一道闪电劈下来时,应见画清楚听到一声轰隆巨响。 透过窗户,他隐约看到是新长出的桃树被雷电击中,在雨中缓缓向下倒去,连带着架在树下的藤椅也被压得粉碎。 他的心开始一阵阵抽痛。不久前他还和杜知津一起躺在藤椅上相拥而眠,短短两日过去便物与人皆非他踉跄着走到书房里,打开其中一个锦匣,里面装满这些时日他画的杜知津。 他想着,趁自己死前再多看她几眼。这样哪怕到黄泉路上喝下孟婆汤,他也不会忘记她。 药效逐渐发作,五脏六腑疼得纠缠在一起,痛不可忍。他捂着额头靠在墙上,眼前的东西都在晃,烛火变成模糊的光斑,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时而聒噪嘈杂,时而又死寂无声。 目力听力一点点被剥夺,接下来是什么? 他扶着桌沿站定,指尖冰凉,能感觉到那疼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连呼吸都跟着发紧,像有块湿棉絮堵在喉咙口,吸进的气都是凉的,呼出来时却带着颤。眼眶开始发烫,那疼还在心里翻涌,像涨潮的水,一波波拍打着胸腔,闷得人说不出话。 应见画身为医师,十几年来没少钻研毒药,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毒的药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故彰说必须让杜知津亲手杀了他,可她怎么会?她连一星半点的苦都没让他吃过。没办法,他只能调换医修前辈留下的药方,再让杜知津把毒药喂给他,也算是“亲手”杀了他。 窗外的雷雨仍在继续,疾风骤雨,雷电交加。他估算着这是第二道雷了,内心很是着急。 他不知道杜知津这次雷劫总共有几道,开始担心自己没能在雷劫结束之前死成,那样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有一副正常人的身体。他要是一朵花一片叶子多好啊,随便一阵雨就能抹杀掉他的生命。 可偏偏人的生命最顽强,好几次应见画都要按捺不住求生的本能去够桌子上的水壶,但他硬生生忍住了。无论身体内部如何翻江倒海,痛得头脑发昏眼前发蒙,他宁肯把唇瓣咬得血流不止,也不肯上前半步。 他死了,她就能活了。 终于,记不清第几道惊雷落下,带着刺目的惨白,整个天地都为之摇晃时,他吐出了一大口血。 鲜红得仿若浓浆的血太好了,他快死了。 怀抱着诡异的欣喜,他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颤抖着将画卷拥入怀中,满足地合上双眼。 睡吧,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窗外,雷霆滚滚,暴雨如注。 ———— 雨后初霁的日光带着股清浅的凉意,落到脸上,轻柔地唤醒睡梦中的人儿。 应见画缓缓张开眼,立刻被日光晃了一下,又迅速闭上。等他逐渐适应了阳光,脑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还活着?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顾不上抹去嘴边的血迹,他慌忙起身,怀里的画卷落了满地。 此时应见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迫切地想知道杜知津是否还活着。他急忙向湖泊的位置奔去,一直到行至半途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御器,又赶忙拔下玉簪驱使着前往。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杜知津不是泛泛之辈,曾经有一世死于雷劫而已,不代表她这一世也渡不过她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可当他赶到湖边,看到的唯有满地狼藉。 昔日碧波荡漾的湖面不复清澈,到处飘着被雷电击中又被狂风卷至的树木碎石。断裂的桃树枝横七竖八地飘在湖面上,树皮被泡得发涨发白,枝头残留的几片枯叶在浑水里打着旋,像一只只破败的蝶。 风还在刮,卷起水面的腥臭气扑面而来,那气味里混着腐烂的水草味、木头的霉味,还有说不清的秽物气息。远处的堤坝被冲开道缺口,浑浊的湖水裹挟着泥沙往岸下灌,把成片的芦苇荡泡成了沼泽,偶尔有折断的芦苇秆从水里冒出来,像插在坟头的白幡,在风里摇摇晃晃。 “吱!吱!”逃过一劫的猴群见他出现,纷纷冒出来向他诉说方才的心有余悸。可它们发现,无论吱吱叫多久,眼前的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就像、就像死了一样。 猴群散去,浩大的天地之内只剩他一人。 只剩他一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入湖心,一直走、一直走,哪怕湖水已经淹没胸口,他却浑然不觉,固执地伸手去抓那块随风漂浮的“墨”字玉佩。 再看自己身上的这块,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褪去光泽,沦为一件死物。 两块冰凉的玉佩握在手里,眼眶已经流不出泪,徒留湿痕。 应见画回想此生,十年前他失去双亲,凭着一腔恨意挣扎求生;十年后他痛失所爱,却已经心如死灰。 活着还有何意义?为金钱、美色、名利还是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了,哪怕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毫无意义。 他想放任自己在水中沉浮,沉底或飘向何方皆无所谓。他只是紧紧抱着两块玉佩,任由水流带自己飘向远方。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求死者生,向生者死。应见画一心求死,可偏偏苍天不遂人愿,一直到日落月升夜幕垂垂,他都没有溺水而亡。 淡如白纱的月光照在他唇上,似在温柔抚摸那些伤口。他怔怔仰望天穹,哑声开口:“母亲,你带我走吧。” 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了,所以母亲,带我走吧。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月光依旧。没有人回答,只有九死一生的寒蝉还在不知疲倦的长吁短叹。 他再度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随着细小的浪缓缓漂浮,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飘下去吧,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一只断线的风筝。 【不,一切还没有结束。】 忽地,脑海中响起故彰的声音。应见画蓦地睁开眼,看到月光下湖面上,故彰的身影飘在空中。 和几日前相比,她的身影淡了许多,连声音也满是疲惫,看得出来雷劫一事对她的打击也很大。 但其他都是次要,他急切地问:“什么叫还没有结束?” 故彰望着水面上圆月的倒影,缓缓道:“你知道,你和你母亲是什么妖吗?” 他摇头。 如果不是牵扯到兰花妖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妖。 故彰看他一眼,道:“流魄,传闻中月宫上的仙草,能治愈人间所有病症。原本我以为你母亲的魂魄已经消散,如今看来她还留了一魄在你身上。” 仿佛印证她所说,一缕月光特意照在玉簪上,光芒闪烁。 应见画怔愣一瞬:“治愈疾病可淮舟她”“魂魄我还保留着。”她道,“只要你剖出妖丹,她还有可能再活一次。” “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世了?” 夜风吹来,故彰的身影似乎更淡了,但她的声音却坚定无比:“是,这是最后一世了,但这只意味着不能再推翻一切重来,不代表淮舟必死无疑。肉身虽毁,魂魄却在。” 他心中百转千回,顷刻间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你的意思可以用我的妖丹为她重塑肉身?” “是。”她点头,“所以,你愿不愿剖?” 他没有一丝犹豫,脱口而出:“我愿意。”停顿片刻后,他又问,“重塑肉身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故彰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便猜测,她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何种模样。 但他们别无选择。 月光流过发梢、发尾,最后落在他伸出的指尖上。 他敛眉,静静看着那抹月光消散,轻声道:“我答应你。” 剖出妖丹,赌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 ———— 杜淮舟是个孤儿,自她有记忆起自己便是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 捡到并抚养她长大的是位姓杜的大夫,她的姓就随了他,至于名字 杜大夫说,他是在淮水的一条小船上捡到她的,所以给她取名“淮舟”。 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和大郎大丫之流比起来简直文雅多了,连镇上的教书先生都评价过,说“淮舟”连起来是“津”的意思。 隔壁的冯大郎听说后非常不服气,嘲笑她:“名字好听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连父母都扔掉不要的家伙,只能和怪物住在一起啊!你居然敢打我?!” 听到前面,淮舟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事实如此,她确实是被父母扔掉不要的。可她听不得别人说杜大夫是怪物,当即捡了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他。 冯大郎一边闪躲一边咒骂:“怪物养的小怪物!将来你也和他一样长得奇丑无比!整天用块黑布包着脸,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光啊!娘、娘!” 淮舟忍无可忍,扔掉石头,赤手空拳朝他的脸揍下去。冯大郎虽然年纪比她大,力气却远不及她,被按在地上打得叫苦连连。旁边的邻居听见了赶紧来拉架,却是十几个成年人都拦不住。一直到冯大郎的爹娘和屋子里的杜大夫闻讯赶来,淮舟才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打。 冯大郎的爹看着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刚要破口大骂,见对面的一大一小一个满脸不服一个浑身鸷气,顿时歇了心思,催促妻儿赶紧回家。 “爹!那小怪物打我!”“嘘少说点!离他们家远点,别沾染上晦气!” 方才还挤着看热闹的邻居们在杜大夫出现后纷纷如鸟兽散,只剩下淮舟仰头看着男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她打赢了! 然而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声音沙哑道:“走了。” “嗯。” 她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稍微有点失落。 为什么不夸夸她呢。 【作者有话说】 请放心,绝对是he 第104章 好眠 ◎彼时那还是,“应大夫,好眠”。◎ 淮舟和杜大夫的家是一户一进的小院子,中间有一口水井,打水很方便,淮舟力气大,四岁起就开始帮家里打水。 她松开男人的手跑到水井旁,不费吹灰之力地摇动辘轳提上来一桶水,蹲在井边洗脸洗手。 刚刚和冯大郎打架,虽然她没吃亏,但脸上手上都脏了。家中有位大夫,不知不觉间淮舟养成了喜净的习惯,因此她也成了巷子里最干净的孩子,颇受婶娘们赞赏。 手边没有镜子看不清脸上脏不脏,她干脆以井水为镜,就着泛着涟漪的水面细细查看。可她一眨眼,恍惚中在井里看到了一张不同于自己的女人的脸。不,也不能说完全不同于自己,眉眼轮廓什么都很像,只是对面的脸更成熟,像长大后的她。 淮舟刚想睁大眼再瞧,倒影却忽然又恢复正常,蓦地想起有传闻说她家的井里死过人,是死人井。 从前她对神鬼一说毫不关心,认为那都是假的。可亲身经历过一遭后,她登时慌了,第一反应是向大人求助。 “杜大夫、杜大夫!” 听到孩子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男人回过头,一缕白发自鬓间滑落。他随意将发丝拢到耳后,手指蹭开黑色面纱时,微微露出底下的皮肤,是和白发一样的雪色。 他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孩子的注意力总是会被美丽的事物吸引,淮舟心里的惊惶便立刻被另一种好奇代替。 杜大夫究竟长什么样? 纵使巷子里有很多关于杜大夫的风言风语,有说他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这才满头白发行动迟缓;有说他是妖魔鬼怪,发色样貌异于常人,所以不敢将真实相貌露于人前。淮舟觉得这些人通通在胡说!杜大夫时常戴面纱仅仅是因为他是大夫喜净好洁而已,哪有哪么多奇怪的缘故。 只是偶尔,她会像现在一样,冒出一个稍微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 面纱之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呢。 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微微皱眉,走过去检查了一遍她的手指,发现已经清洗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洗过手就来吃饭。” “噢好。”淮舟努力往嘴里扒饭,试图用米饭把自己涨红的脸挡住,不让对面的人察觉异样。 哎呀,她方才在想什么呢!居然妄图揣测长辈的相貌,实在无礼! 怀着一腔羞愧,这次她洗碗洗得十分认真,那模样恨不能把碗壁擦得反光。擦着擦着,她的思绪又开始发散,飘到今天的晚饭上。 晚膳照旧是白粥咸菜和两枚水煮蛋,份量不能算多,只能说正正好。然而一直到她把自己那份吃完,杜大夫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饭,自然,最后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里,一点儿没浪费。 淮舟自小便知道家中拮据,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她和杜大夫一小一弱,又是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生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起初淮舟以为杜大夫是为了让她吃饱,宁愿饿着自己也要把粮食省下来,但是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想多了,他好像只是单纯地吃不下饭。无论夏天冬天,无论丰盛与否,他从来只略动几筷子,然后看着她吃。 今天也不例外,唉。 淮舟对着两只同样大小的碗开始发愁。 不吃饭怎么长身体呢?而且杜大夫身上的袍子越来越宽松,好几次她都透过被风吹鼓起来的衣袖,看到里面苍白纤细的手臂。 瘦得她甚至不敢对他大声说话,唯恐呼出的气太重了把人吹走。 一枚圆似珍珠的月亮跌入白瓷碗中,随着浅浅的水面来回摇晃,淮舟赶忙双掌合十对着天上的月亮许愿。 月亮啊月亮,你可一定要让杜大夫长命百岁。 ———— 杜家的作息十分健康,换言之为了节省烛火钱,他们不得不日落而息。 月光从敞开的窗子倾洒而下,应见画放下读了一半的书,轻轻揉了揉额角。 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一样的月光,去年还能看上几页,如今却连两行都难以为继。 他默默放下书,视线因此停留在手腕上,不由一怔。 对着月光,他慢慢抬起手,仔细打量,仿佛今天才长出这只手。 这是他的手?像是一张皮附在骨头上,枯干、衰瘦,不仅毫无美感可言,甚而称得上一句恐怖。 尘封许久的铜镜终于重见天日,可它不过出现片刻,又被人狠狠盖上。 他缓缓捂住脸,有冰凉的液体从那些干枯的手指间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数十年如一日的黑色衣袍上。 洇湿的黑是什么颜色?是更深的黑,像密密麻麻的漩涡长在身上,一个一个,自小变大,最终连成一片,将早已枯死的灵魂彻底吞噬。 他对着反扣在桌上的铜镜出神许久。明明照面只有一瞬,那幕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怪物难怪他们会这么喊。这幅面孔,不是怪物是什么? 如果被她看见,怕是要惊得哭出声。 应见画自嘲地牵了牵唇角,却没笑出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床边走,才走出一步便听到门外传来淮舟的声音。 “杜大夫你睡了吗?” 声音有点闷,听着像受了风寒。他顿了顿,在她准备离开前开口:“进来吧。” 却没想到淮舟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来了。 她先是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见无异色后小声道:“我不是要故意打扰你休息的我、做了一个噩梦,睡不着” 白天的时候没觉得井底的脸有多可怕,可一旦入夜独处,“死人井”三个字就不停在她耳边回荡,继而衍生出无数可怕的鬼魅传说。 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对长辈撒娇了。但她只要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些吓人的东西,她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杜大夫收留。 “我可以睡在地上!打地铺!”看出他的迟疑,淮舟立马把被子枕头放在地上,同时自己也躺上去,身体力行。 应见画看着她把脸缩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眼,叹了口气道:“你睡床上。”说罢,打开柜子。 “好的。”淮舟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再轻手轻脚地把自己塞进去。 好薄呀,杜大夫平常睡着不会觉得难受吗? 她正这么想着,便感到一道阴影投下,接着,一床崭新的被褥盖在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很软,比现在躺着的这床软多了,杜大夫为什么不用呢? 可这个问题没能问出口,因为他已经吹灭蜡烛准备休息了。 黑暗中,淮舟悄悄趴在床边,对地上的人轻声说道:“杜大夫,好眠。”说完,她慢慢闭上眼睛,陷入睡梦。 片刻后,地上的人睁开眼。 应见画根本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一声好眠了? 彼时那还是,“应大夫,好眠”。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直在赶路所以短短的[可怜][可怜] 第105章 轮回 ◎如坐井观天。◎ 这一晚淮舟睡得并不安稳。井底那张脸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即便不停在心里暗示别去想别去想,她还是中招做起了噩梦。 梦里她反反复复地死去,每次死亡身边都有某个人的身影,她隐约觉得,那是同一个人。可当她努力想看清那人是谁时,眼前瞬间大雾弥漫,原本平稳的梦境便开始摇晃、坍塌,最终归于虚无。 淮舟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白天在井底看到的那张脸确为自己长大后的模样。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呢?明明四次死亡都与水井无关,难道是暗示?暗示着这一次自己会投井而亡? 她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不料心随念动,一念起,梦境便随之变化。 宽阔的视野逐渐缩小,最后变成圆月的形状。淮舟辨认许久才认出这并非月亮,而是井口。 她如坐井观天。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两颗明暗不一的星子,它们的光芒此消彼长,总是一颗亮,另一颗黯。 年岁尚小的她猜不透这其中的含义,只感到有井水慢慢溢过自己。她欲呼救求生,可张嘴就被汹涌的波涛淹没,然后彻底失去意识。 梦中的她被水淹没浑身冰凉,梦外的她却呼吸滚烫高烧不止。应见画试遍了各种方法,仍旧没有降□□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丧失生机。 他无力地跌坐在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拔出匕首狠狠朝自己手腕上一划,接着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凑到她唇边。 他的血是“神农血”,曾经救过陆平的命,这次一定也但他的希望落空了,因为经过长年累月的损耗,他已经流不出一滴血了。 那只枯瘦的手如柴禾,渴望被一簇火苗点燃。可她的唇苍白若死灰,连余烬都算不上。 绝望如潮水再度将他席卷。他茫然地垂下手,喉咙颤抖,发不出半个音节。 到底要怎么做是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吗?到底要怎样才能救她? 【我早就同你说过了。】 故彰不知何时出现。和几年前相比,她的身影更淡了,淡到烛光稍微明亮些都会看不见,应见画知道,她的时日也不多了。 她先是看向痛苦中的淮舟,眼神扫向他时充满不赞同:【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淮舟只有远离你才能渡过劫难。你既已决心用命换她周全无恙,又何苦贪恋这几年的光阴?】 当年应见画剖出妖丹,再由故彰用法术将其与新的肉身融合,新的肉身跳出了原本的四世轮回,因此博得一线生机,勉强留住了杜知津的魂魄。只不过经此一遭魂魄受损,她虽未入轮回,从前的记忆却全部丧失。 历经波折,杜知津终于摆脱了原定的轨迹,故彰坚持不让她沾上与过往相关的任何东西。然她法力消散,争不过如今的应见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淮舟来此地。 对于他的自作自受,她冷眼旁观,又放不下淮舟,便时不时现身,意图纠正。 见状,应见画不得不承认,是他错了。是他心怀侥幸,放不下挣不破,还想让她记住自己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双手颤抖欲替淮舟抚平皱起的眉。但一靠近,她便止不住地猛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动作僵在半空,他听到故彰冷声警告:【你该走了。】 “我再守一夜。今晚之后,永世不相见。” 话说出口,他怔愣一瞬,随后噙起一抹苦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 ———— 这晚,淮舟只觉自己先是在火炉里煎熬了一番,又淋了一夜冷雨,整个人忽冷忽热。 她迷迷蒙蒙地想着,这步骤怎么那么眼熟呢?她看过铁匠张锻剑,通红的剑身必须过一遍冷水,名为淬火。 铁匠张对了,杜大夫呢,他还在屋子里吗? 她猛地睁开眼想要捕捉那个熟悉的身影,第一眼没看见,她慌了,不顾浑身滚烫发软,赤着脚奔到院中。 没有、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最后只找到一沓银票,足够她安度此生。可她想要找到那个人,想要告诉他,她不要金银富贵,只要他。 淮舟不相信,她安慰自己杜大夫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他还会回来的。她固执地站在门前,等啊等,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了冯大郎的冷嘲热讽、隔壁婶娘的一劝再劝,唯独没有等到她想等的人。 她在门前站了三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在第四天的傍晚,她虚弱得再也撑不住,身形摇晃昏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终于承认。 他不要她了。 她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哦哟,你总算醒了!来来来,不着急,先喝口水。” 淮舟在一道陌生声音中醒来。高烧的余热还在,她的脑子尚不清醒,只模糊地感受到这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会是谁?隔壁婶娘发现她昏迷了吗? 碗递到唇边,她本能张开嘴大口喝水,补充体内遗失的水分。她渴了太久,一碗水很快见底,女人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将水续上,同时还不忘嘱咐她慢点喝。 连饮三大碗,淮舟才勉强解了渴意,意识也恢复了些。 眼前的女人肤色略黑,一看便是常年在外行走,风吹日晒。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弯成两枚月牙,笑眯眯的,一副好亲近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很不着调,像拐小孩。 “小姑娘,我观你骨骼清奇,命中武曲星闪耀,长成必有一番大作为。不如拜我为师,为师向你传授武艺,日后我们师徒二人行走江湖,惩恶扬善。” 淮舟不觉地瞪大了眼。 自己这是遇到骗子了?可她转念一想,反正杜大夫也走了,她还孤零零地留在这做什么呢?不如和这骗子走,或许路上能打听到杜大夫的行踪。 她想明白了,杜大夫不是会轻易抛弃家人的人。他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有他的苦衷。也许她高烧的那一晚,他遇到了仇人,为了躲避仇敌这才不得不不告而别。 在心中安慰完自己,淮舟定了定神,问眼前的人:“我叫淮舟,你叫什么?” 女人笑道:“你读过陆机的《园葵》吗?” 她茫然摇头。 女人哈哈一笑,解释:“丹葩承露醒,绿叶正迎秋。” 顿了顿,她又说:“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不如这样不必以师徒相称,你就叫我丹葩阿姊吧。” “丹葩阿姊”淮舟懵懂地跟着喊了一遍,好奇地问,“丹葩是什么意思呀?”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什么。 良久,她轻声答道:“是红花的意思哦。” ———— 丹葩从此留了下来。她虽然人看着不靠谱,教的却是真材实料,短短几日淮舟便明显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几日后她诚惶诚恐地跑去告诉丹葩,自己肚子里长了奇怪的东西! “圆圆的、沉甸甸的!会不会是我去年吞下去的西瓜籽长成西瓜了?!” 对此丹葩也大为吃惊。 “乖乖,你居然这么快就结丹了?真是阿姊的好妹妹~”说完不顾淮舟的反抗,把她摁在怀里好一顿搓揉。 淮舟活了七年,这七年都是和杜大夫一起过的,从来没有感受过女性长辈的疼爱。如今面对丹葩阿姊暴风烈雨般的亲近,她既不适应又暗自渴望。结果这副纠结的小表情落在丹葩眼底,又引得她一阵亲亲抱抱。 “舟舟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来,让阿姊亲一个!” 淮舟听了拔腿就跑,然而“舟舟”二字令她有一瞬的恍惚,因此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被丹葩捉住。 舟舟总觉得,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喊过她。 是谁呢? 她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只能作罢。 除了教淮舟习武修行,丹葩也时常和邻居唠嗑聊天。她和杜大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热情爽朗,即便相处的时间不长,街坊邻居们却都纷纷表示更喜欢她。 也因此,她知道了淮舟不肯走的原因。 她在等杜大夫。 “这些药是你吃的吗?”丹葩看着淮舟每日翻晒草药,问。 她摇头,低声道:“这是杜大夫吃的药。”即便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她仍旧坚持着往日的习惯,往日都是她煮了药端给杜大夫喝的。 丹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自以为是个开明的阿姊,并不催促她,而是陪她一起等了一季又一季。淮舟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内心暗暗松了口气。 她很喜欢丹葩阿姊,也愿意和她远走江湖见一见更广阔的天地。 但她还是想和那人告个别。 一直到丹葩来到京城的第二年,她才说:“该走了。” 淮舟知道,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没有人能够一直留在回忆里。 没有人。 第106章 故人 ◎如果杜大夫也在,该有多好。◎ 新帝继位后,琉璃京一改从前谈妖色变的风气,荒废许久的镇邪司也因此重新成为朝中兴盛的衙门。然而镇邪司断代已久,衙中无人手可用,丹葩此番入京便是受故人所托,特地来此传授经验、教导新人。 只不过和教导淮舟比起来,她对镇邪司那群人的态度敷衍多了,经常是想起来才去点个卯,想不起来就待在家里逗小孩。 用她的话讲就是,江湖人和有正经编制的混不到一块去,她去了别人也不服,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淮舟好奇:“那,阿姊你为什么还要来?”以她对丹葩阿姊的肤浅了解,没人能强.迫她做事。 丹葩:“这都是人情债啊舟舟你记住,银钱易还,人情难偿。走吧,我们去和人家告个别,在衙门里办差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牵着淮舟,一大一小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等她们晃悠到镇邪司门口,衙门都快关门了,只留下*一条缝隙。那看门的侍卫一见是她,连忙把门重新打开,恭敬道:“大人已经等候您多时,请随我来。” 淮舟听到丹葩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心里对这位“故人”愈发好奇。到底是谁?能差使得动阿姊? 不多时,她便知道了答案。 大厅里坐着一位身穿三品武袍的中年男人,五官磊落,肩背挺拔,坐在那里有股稳如泰山的端正气。淮舟看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很像话本里的“青天父母官”。 她在打量男人的同时,男人也在打量她,目光中带着几分诧异,问丹葩:“她是”“陆指挥使,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今日我们师徒二人便要启程离开琉璃京,我特此携她前来拜会您。淮舟过来,喊陆大人。” “陆大人。”她抱拳行礼,站在丹葩身侧不卑不亢,衣着虽然朴素却有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让陆平回忆起一位故人。 谁曾想到,当年侯府一别,便是数十年杳无音讯。哪怕他从一名小小的捕快做到了镇邪司指挥使,依旧无法偿还那人的恩情。 趁他神情恍惚,丹葩躬身再行一礼,道:“如此,我们便告辞了。陆大人,保重。” 陆平回过神,知她去意已决,也就不再挽留,点点头算作告别。 那人与世上的联系少之又少,红花算是一个,他不忍令她失望。 即便,他连她会否再度出现都不得而知。 淮舟被丹葩带来又带去,临走前还在回头看镇邪司内的建筑。丹葩发现了,停下来问她:“你很喜欢这儿?” 她摇摇头,迟疑后道:“这里很漂亮,但四四方方太逼仄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丹葩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先是一怔,继而大笑:“不愧是我的好徒弟!和我想的一样!俸禄再多地位再高也只是困兽囚鸟,既然有一番本领,自该翱翔天地、大展鸿图!” 淮舟不理解阿姊为什么突然畅怀大笑,但她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暗暗记在心中。 既然有一番本领,自该翱翔天地、大展鸿图。 将来,她能做到吗? 两人的身影随着斜阳消失在镇邪司外,渐行渐远。一旁的巷子里,侍卫对着轿子里的人问:“侯爷,现在是去追刚才的俩人,还是去见陆指挥使?” 被称为“侯爷”的人沉默片刻,良久方道:“进去罢。” 另一个侍卫赶紧登上台阶,高声提醒衙内诸人:“建昌侯到——” 声音落下,众人齐齐设拜,陆平听到后也匆匆赶来行礼:“下官见过侯爷。” 建昌侯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回眺远方,注视着丹葩她们离开的方向。 他竟然觉得,刚才的女孩和师姐有几分相像。这种像不是因为五官眉眼,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师姐就在眼前。 但略微想想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庸人自扰罢了。 ———— 说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丹葩更像是走到哪玩到哪,想到什么教什么。淮舟和她一起爬长白山,因为手痒想摘雪莲被伴生妖追出去几十里,最后一头栽进湖里才勉强躲过一劫。从湖里出来又双双得了风寒,在山脚下不知名的村子里养了一个月病才好。 身体上的病好了,钱包却大事不好。养病一月她们吃了三十几只鸡,化身黄鼠狼的同时也送走了财神,无奈之下丹葩只能带着小徒弟行(招)侠(摇)仗(撞)义(骗)。 今天帮李姑娘算个姻缘,结果算出人家克夫。不成想李姑娘是有未婚夫的!婚礼就在下个月!她一说“克夫”,未婚夫家立刻反悔。这下好了,不仅钱没赚到一分,还被李姑娘的家人提着棍棒追杀。淮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门后第一次动手不是和妖,是和人! 最后两人是藏在运送肉猪的宰车上连夜逃走的。安抚好受惊的猪猪们后,淮舟再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腿一盘直接坐在地上,差点昏倒。 稍微有了些精气神后,伴着大猪小猪的哼哼声,她忍不住问丹葩:“阿姊你为什么要说李姑娘克夫?你又不会看面相!” “欸,此言差矣。”丹葩懒懒靠在车壁上,虽然发丝凌乱衣衫狼狈,她的眼睛却很明亮,“为师这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可知李姑娘的未婚夫是个怎样的货色?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李姑娘若是嫁给他,以后过得便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日子。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淮舟不知道。 常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言“出嫁从夫”,倘若没有丹葩这一句“克夫”,李姑娘真的嫁给未婚夫,就算日后她面对的是狼窝虎穴水深火热,又有谁会在乎?即便她在乎,又该怎么救? 丹葩见自己一句话难倒了她,不觉又露出笑意。她一把将淮舟揽在怀里,狠狠揉搓一番后感慨:“我真是捡到宝了。傻妹妹,你才去了几个地方见过几个人?何必被一种想法束缚?天底下不仅有人,还有妖和修士,只看着人这点小小的地盘是会憋屈死的!何况即便是人也分很多种,不仅有李姑娘家乡那种全是老古板的,还有女子当家做主撑起一片天的呢!” “当真?”淮舟怀疑地看着她,果然没有继续沉浸在那股因无能为力而带来的悲伤中。丹葩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亲眼见了就知道啦。” 有了李姑娘的前车之鉴,丹葩再不敢耍小聪明赚钱,老老实实地揭榜除妖。尽管有点看不上镇邪司的某些做派,丹葩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们确实有在为百姓谋福祉。譬如每个城镇都会设一处“悬妖榜”,上面详细写了妖怪的种类以及悬赏金额。以前这都是深受妖怪侵害的大户人家才会发的,倘若妖怪没害到他们头上,只是吃了几个升斗小民,那便是妖怪吃到一村绝户也没人管。 官府出面后,近几年这样的祸事没再发生,称得上四海升平。“悬妖榜”前人山人海,丹葩挤进去了淮舟却没有,她干脆找了个清净地坐着等。 有人的地方少不了八卦传说,这些人便说起了“悬妖榜”的由来,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淮舟听了几耳,知道这是当今建昌侯赵终乾提出的,在心中默默赞了他一句。 很快,丹葩揣着厚厚一沓纸“杀出重围”。她看到了很是惊奇,问:“阿姊,你一个人揭了这么多榜?” “怎么是我一个人的呢,分明是你和我一共的呀。” 看着她露出的明晃晃的两排牙,淮舟突然很想跑。 这个阿姊也太不靠谱了! 事实证明淮舟的预感是对的,拢共十二张悬赏令,除了开头的第一只丹葩出手打了样,剩下的十一只妖她全部放手交给淮舟,美其名曰历练。 “一直待在阿姊的羽翼下可是长不大的哦,舟舟你该学着独当一面了。” 不等淮舟开口,对面的黑熊精咆哮着向她冲来。丹葩随手折下一根松树枝扔给她,她手握松枝,深吸一口气上前迎敌。 直到真正交手的这一刻,淮舟才明白,原来自己不会害怕。 不会害怕见血,也不会害怕受伤,更不怕败了怎么办。 柔软易折的松枝在她手里变得坚不可摧,像一柄剑一样刺穿了黑熊精的妖丹。鲜血喷洒在她脸上,她却恍若未绝,脸上的表情若雪山淡漠,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丹葩在不远处旁观了整场,心中微微一叹。 当初木姊姊说她的天赋比她高,如今淮舟的天赋又远在她之上可见江山代有人才出。 杀死黑熊精后,两人找到了这妖怪的老巢,救出了许多半死不活的山鸡、兔子和狐狸。 其中有一只小狐狸,毛发是少见的红色,被淮舟抱着不停发出微弱的“嘤嘤”声,瞧着什么可怜。 她抚摸着赤狐颤抖的身体,轻声安抚:“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你自由了。” 此言一出,她忽地怔住。 好奇怪自己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因为没能赶在日落前离开,她们商量着干脆在黑熊精的洞府凑合一晚。担心山上还有别的妖怪,两人分别守夜,淮舟守上半夜,丹葩守下半夜。 待人和妖都睡了,她靠着松树,怀里是安然入梦的赤狐。 万籁俱寂,月似霜雪,今夜清辉无垠,群山收声。 她伸出一只手,像是捧起天边那轮皎洁,想。 如果杜大夫也在,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说】 内容提要已经包含应大夫莫大夫墨大夫杜大夫(晕) 第107章 南柯 ◎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吧?◎ 处理十一只妖怪花了淮舟三天时间,起初看丹葩兴致缺缺的模样,她以为自己动作慢了。可等她拎着十一枚妖丹去领赏金时,围观人群的表情则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 负责发放赏金的人看着面前血淋淋的一堆妖丹,很没出息地后退两步,不可置信道:“这些、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淮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紧张地问:“难道不合格?我第一次揭榜取妖丹,不知道你们这的标准。” 说完懊恼地叹出口气,十分可惜错失的那部分赏金。 岂料此话一出,众人炸了!开始大惊小怪: “不得了,我们这群老家伙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比下去了!真是羞煞人也!”“欸,话不能这么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出名得趁早!” 除了以上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还有动了其它心思的,对淮舟嘘寒问暖:“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呀?师从何处?” 丹葩不在,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透出几分左支右拙的窘迫。恰在此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一兜子钱币交给她,解了淮舟的围。 “赏金拿好。” 淮舟道了声谢,抬头见是一张陌生的脸,目光略微向下,看清了绣在襟前的三个字——等闲山。 她看到了,其他人当然也看到了,刚才还围得水泄不通伺机撬墙角的人群顿时散开,其中夹杂着几句“原来是等闲山弟子,难怪年纪轻轻便卓尔不凡。” 她很确定不认识眼前这人,但对方帮自己解了围,便想着赠些钱财聊表谢意。可对方不但没有收下她递过去的银子,反而深深看了她一眼,之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什么意思?觉得银子给得太少了吗? 淮舟百思不得其解,把这个小插曲告诉了丹葩。丹葩听了,笑道:“等闲山的人都这样。虽然瞧着独来独往不好相处,其实挺热心肠的。” “是吗?所以方才那人不是嫌我给的少,是原本就不收外财?真乃高洁之士。”她肃然起敬,暗暗发誓自己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君子。 解决了盘缠问题,两人终于可以重新上路。淮舟问接下来去哪儿,丹葩拢着她的肩膀,拍板道:“之前不是说要带你亲眼见见女子当家做主的地方吗?走,去宛泽城!” 淮舟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自然没有异议,满怀期待地跟着丹葩走。但走着走着,她突然回头看向身后,微蹙眉头。 丹葩问:“怎么了?有东西落下了?” 她摇头,想说好像有人跟踪,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犹豫再三只说:“没,我看错了。” 等她们彻底走远后,树下阴影处缓缓浮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黑衣人问白衣人:“你不是说最好不要让她沾染前尘吗?咳、咳咳为什么又出现在她面前?还穿着等闲山弟子服。” 对于他的质问,白衣人缄默不语。黑衣人原本也没想从她嘴里听到答案,他望着淮舟消失的方向,轻轻笑了笑。 “看吧,舍不得的又何止我一个。” ———— 宛泽城商旅兴旺,歌舞通宵达旦彻夜不歇,是天下闻名的“销金宝地”。 城中富商无数,首富霍氏姐妹却不是本地人,据说是靠卖猪肉起家的,经过数十年的辛苦经营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丹葩说宛泽城由女子当家,便是因为霍氏姐妹的缘故。“她们涉猎各个行业,每入一业都重用女工。久而久之,宛泽城便成了别人嘴里的‘女儿城’。” 听了她的话,淮舟对这双姐妹愈发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她们是如何发家致富的。丹葩砸吧咂嘴,道:“不急,城中各处酒楼都有说书唱戏的,我们去打听打听,看哪家酒楼今天唱《青白》。” “《青白》?”淮舟想了想,问,“是白素贞的故事吗?” 丹葩笑着摇头,旁边一个揽客的店小二赶紧插嘴道:“姑娘是外地人吧!此青白非彼青白,宛泽城的青白指的是霍白霍青两位大掌柜!” 淮舟恍然大悟,见店小二热情,索性直接问她:“那你们客栈今天唱《青白》吗?” 生意上门,她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二位请!”又冲里边的人喊,“来贵客了!腾出间雅间来!” 盛情难却,淮舟想着刚领了一大笔赏金,偶尔奢侈一次住雅间也不算什么。坐下后,看着周围雅致的装潢,连丹葩也忍不住道:“这钱花得值!” 淮舟深以为然。雅间的视野实在好,能将楼下的表演一览无余,连各种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出《青白》唱罢,故事荡气回肠,令人心潮澎湃。新晋的小财主淮舟跃跃欲试,招来店小二欲打赏一番,不料店小二不仅没要她的打赏,连她们的住宿费都免了! “红掌柜说了,您救了他的人,这点小钱就当他报答您的。” 淮舟听完懵了。怎么除了青掌柜白掌柜又多了一个红掌柜?霍家人是按颜色取名的吗?而且她根本不认识什么赤橙黄绿青蓝紫啊。 倒是丹葩有些眉目:“你之前是不是从黑熊精的手下救了一只小赤狐?” 见她点头,她道:“这就对了。我听说宛泽城里有一个狐妖开的戏班子,领头的便是只赤狐,因为和霍家姐妹交好且与人为善,大家都称他‘红掌柜’。” “原来如此。”淮舟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没料到举手之劳也会被人放在心上,更加坚定了日行善事的心。 夜里,丹葩说她要去做点大人做的事,嘱咐她好好待在屋子里。淮舟不乐意,据理力争:“我都能一口气杀十一只妖了!怎么不算大人!” 最后丹葩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了酒馆。 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壶,自己却只能喝茶,淮舟更郁闷了。 这还真是只有大人能做的事。 丹葩喝得不亦乐乎,却也没忘安慰自己的小徒弟:“好啦好啦,不就是想喝酒嘛,阿姊送你十坛八坛!现在埋下去,等、嗝等十年后你长大了挖出来喝,岂不美哉?” “好!阿姊你说话算话!”她立刻跑去选酒,酒保见她模样认真,便道:“小客人不如看看这款南柯,是我们家的招牌呢,白掌柜也颇为喜欢。” 淮舟已经知道“白掌柜”说的是霍白,因为白天看了那出戏,现在正处于对霍家姐妹盲目崇拜的余韵中,当即就决定十坛酒全部要南柯。 丹葩爽快地付了钱:“眼光可以啊。南柯确实是好酒,就等你十年后开封。” 那时的淮舟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啊,恨不能立刻长大十岁,好好品一品这酒。 殊不知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当她再一次踏上宛泽城的土地,已是十年之后。 沥沥秋雨,萧萧溪风。淮舟任由雨水冲刷掉剑尖的残血,随意步入一家客栈。 又坏了一把剑。 这十年她和丹葩阿姊闯遍天南地北,却始终找不到属于她的本命剑,无奈只能用各种剑对付着,然而每把剑的寿命都不超过一年。 尤其是最近两三年,随着她的境界提升,寻常铁剑已经无法匹配她的实力,往往两三个月就要更换。多方打听之下,她得知宛泽城中隐居着一位器修前辈,乃等闲山四大真人之一的抱朴真人,江湖人称“钧老”。 这位真人一生锻造无数,每柄都是神兵利器。淮舟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求钧老开恩,看能不能捡漏一把。 只是她万没预料,抱朴真人已于十七年前逝世,铸锋堂也成了一座空室,她依旧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曾经有位方士说,她天生剑骨,本命剑在身体里,不会出现在手上。淮舟和丹葩当时都觉得这人胡说,天生剑骨有多难得?连百年来飞升第一人的故彰都不敢说自己天生剑骨! 时至今日,她却不得不怀疑,也许方士说的是真的呢?不然怎么解释她身为剑修,入道十年遇不到自己的本命剑? 心上本就有愁,秋雨更添惆怅。她在檐下看了许久的雨,忽然决定把十年前埋下的南柯刨出来,借酒浇愁。 雷声隐隐,凉风暮雨。不知不觉,她竟将一坛南柯饮尽。 烂醉后,无限繁绪起。这一夜淮舟梦见了许多人,大部分是这十年结识的人和妖,如一帧帧影子戏般在她脑海闪过。 然而最终定格的,还是那个十年前的身影。 只不过这一次的梦比以往都清晰,清晰得仿佛不是梦。 “杜大夫” 她醉得说不清话了。不然她肯定要追问,这些年你去哪了、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十年间没有一次回来看她? 每一年,每一年的冬天她都会回到琉璃京的那座小院,生怕什么时候他回去了找不到她。 可是杜大夫好狠的心啊,一走了之,决不回头。 如果是梦既然是醉梦,那不妨梦得彻底。 所以她伸出手,稍微用了些力气,把那人压.在身.下。 有人目露惊惶,有人眼含灿星。 她想,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吧? 【作者有话说】 《霸道仙人》强势连载 第108章 约定 ◎她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应见画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发现。他尝试着挣脱束缚,却全然不是淮舟的对手。 十年过去,她成长了,他却日渐清减,黑袍下是一把伶仃白骨。 淮舟自然也察觉到他的改变,蹙着眉呢喃:“你瘦了。” 温暖柔软的掌心覆在脸上,像捂化了一块春寒时节的冰,令他轻微战栗。 在这瞬间,他甚至冒出一股落泪的冲动,眼眶骤然变热,隐隐泛起水光。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莫说拥抱、牵手,这些年他连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都是奢求。 但应见画明白,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谁。所以他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潮意,垂下眼帘欲盖弥彰,轻轻推了推她,提醒:“你喝醉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明显一副醉了还企图耍赖的模样。他正欲开口劝她少饮酒,可淮舟接下来的一句话霎时令他哑然失声。 她飞快看他一眼又收回,声音闷闷的:“唯独这次,我梦到了你。” 互相思念的人不是会在梦里相遇吗?为什么十年了只有这一次,她梦见了他。 是她不够思念?还是她思念的那个人,不想出现。 淮舟宁肯相信前者,始终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从而逃避另一种可能。然而现在她不想深究背后的原因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珍惜当下这来之不易的一刻。 她用目光代替手指,一寸寸拂过他的下颌、他的眼角、他的眉骨,像是要将十年来错过的每一处变化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梦会否戛然而止,在结束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用眼睛把他记住。 应见画放弃挣扎,无声地叹了口气,任由她眸光灼灼把他“画”下来。他怯懦地想,只是一个梦而已,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对吗?梦醒之后她依然是那个崭新的“淮舟”,和杜知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属于淮舟的,是一片光明磊落的坦途。而这条路上,不存在一座刻着“应见画”的碑。 所以诸天神佛,请无视这场短暂的美梦吧。 无言对视片刻,南柯的余韵渐渐散去,淮舟神思清明了些,视物也更清楚了,问:“天亮后你会消失吗?” 说完,她手下力度重了三分,紧紧扣住他的双手,使他无法逃离。 她用行动表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他离去的背影都触不到的孩子。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同意他的不告而别。 她的目光太热烈,热烈到应见画想忽视都难。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贸然出现在她面前。 如今的淮舟有着强于他数倍的力量,且心有不甘,绝非他想走就能走。 他有些慌了,担心自己真的走不了,企图打感情牌搪塞过去:“这只是一个梦,梦都是会醒的。” “是吗。”她语中不含分毫迟疑,满是势在必得的坚定,“那就等梦醒好了。” 在那之前,她是不会放手的。 经过十年磨炼,少年褪去青涩莽撞,学会藏起锋芒,也懂得展露凌冽。 今夜,她像一把出鞘的剑,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淮舟的心情甚至有些愉悦,她想,反正检验是不是梦只是时间问题,而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这么多年她都等过来了,一颗太阳还会等不起? 她等的起,应见画却等不起。他本以为淮舟醉了,就算被她发现也无妨,她会当只是个梦,清醒了就会忘记。可万万没想到,她比他预料的更敏锐,这令他既欣慰又惶恐。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万不可前功尽弃。 想明白后,他一改方才的刻意避嫌,道:“你先放开我,日后、我还会来见你。” 淮舟的眼睛立刻亮了,但随即她摇摇头:“口说无凭。” 她已经被他骗过一次,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了。 应见画知道她会这么想,便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递给她:“此物为证。它对我而言很重要,除非是死,不然我不会放任它流落在外。” 淮舟接过玉佩,好奇地打量起来。 这块玉佩她见过,彼时两人还住在琉璃京的时候,杜大夫日日不离身。但其实这枚玉质地普通,打磨也很粗糙,形状只能勉强看出来是某个字的上半部分,并没有什么价值。 他对它的珍视她是看在眼底的,因此略一思索便答应:“好,这枚玉佩我拿走了。” “不过日后是多后,你总要给我个说法。” 她甚至想过,如果他敢说“十年”,她立刻把人绑了带回去。 应见画喉间漫过一声轻喟,道:“你每除一百只妖,我就见你一面。” 故彰之前为她铺路所用的七只妖已经不复存在,而世上大妖渐少,若想让她再次功德圆满,便只能靠数量取胜。 但其实就算世人杀上一千只一万只妖怪都不一定能圆满,好在还有他,只要他死了,淮舟必能飞升上界。 而这其中的缘由,无需告诉她。 果然,淮舟一听这个提议十分心动,当即与他约定:“一言为定!” 她七岁时,除十只妖只要三天,一百天也不过三十天。一月一见和十年一见比起来,已是莫大的进步。 ———— 于是淮舟不再四处奔波求遇本命剑,而是到处揭榜除妖,常常一个人包圆了整座城镇的“悬妖榜”。 渐渐的,其他修士无妖可除收入骤减,又苦于不敢和她直接说,退而求其次地找上丹葩,希望她管管徒弟。 丹葩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把这些人骂得抱头鼠窜。 “一群废物!还有胆求到你们姑奶奶这来?老娘的徒弟想揭多少揭多少!有本事你们也把几十上百张悬赏令揭了啊,又没人拦着。” 话虽如此,她也好奇淮舟为什么一口气揭这么多榜。她是知道自己的徒弟的,和等闲山那群家伙一样视金钱如粪土,根本不会为了挣钱揭榜,一定有其它原因。 她索性提前结束了每年和家人共处的假期,跑到宛泽城的深山里找到淮舟,问:“你最近缺钱?” 淮舟刚刚杀死一头成精的老虎,闻言头也不回,一边熟练地剖妖丹一边回答:“没有,就是想练练手。” 丹葩不信。看她剖妖丹的动作,明显比分开前娴熟多了,说明这一两个月她没少剖人家的妖丹。练手?要真是练手,她连妖丹都不会留!都是一剑碎了干净。 她跟着徒弟跑了几天,见她每日不是在除妖就是在除妖的路上,显得非常着急。但每回杀死妖后,妖丹却好好收着,没有第一时间拿去换赏金,而是一直存着。 越看,她越觉得奇怪。终于在翻遍古籍后,丹葩猛地惊醒! 天尊!她该不会误入歧途准备服用妖丹吧! 丹葩知道这世上总有人想走捷径,不想着脚踏实地地修炼提升境界,净琢磨些歪门邪道渴望一劳永逸,其中就有服用妖丹的,但下场往往很惨,不是爆体而亡就是走火入魔。 她立刻找到淮舟,再三告诫:“你和阿姊说实话,你收集这些妖丹干嘛?” 她就这么一个徒弟!当初木姊姊引她入道,如今她引淮舟入道,将来还指望淮舟再收个小徒弟,把她们这一门永永远远传下去呢,可不能断在第三代! 更可疑的事,淮舟回答得很含糊,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收集妖丹是为了什么。丹葩冷笑一声,孩子大了学会撒谎了,但没关系,她会自己查!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淮舟拼命遮掩的真相,竟然是一个男人。 在收集了不知道多少颗妖丹后,淮舟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悄悄离开了客栈。彻夜未眠的丹葩立马跟上,发誓要让徒弟悬崖勒马、金盆洗手。 然后她便看到淮舟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拎着装满妖丹的麻袋,嘴里碎碎念地来回踱步。可惜离得太远,丹葩没能看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披着雪发的男人,步子很慢,瞧着腿脚不是很好。一见他出来,淮舟立刻上前把人扶住,姿态极其亲密。 看这事闹的,原来不是歪门邪道,是有情人的道。 丹葩尴尬地收回视线,灰溜溜地走了。 淮舟浑然不知有人跟在后面,倒是应见画察觉了一丝异样,略加思索后便猜到是丹葩。 他知道丹葩就是红花,心里顿时慌了,害怕被认出来,便和淮舟商量:“我不想见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往后见面,你要保证只有我和你。” 淮舟应下:“这事好办。”立刻开始着手在各地购置房屋。 要大,起码要和京城的宅子一样大;要清静,不能有人和妖打扰;同时风景也要好,杜大夫喜好丹青,依山傍水、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最佳 如此排查下来,最终选出的宅子自然价格不菲。好在她这些年勤恳除妖存款丰厚,买多少房子都不成问题。 其中有一处园林的前主人是位有名的风流才子,专门在江南打造了这座园林供养他的红颜知己。淮舟听了这番描述,心里忽地冒出个念头。 她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第109章 四季 ◎他没有醒来。◎ 说好每除一百只妖见一面,即便已经知道应见画身处何地,淮舟也决不犯禁。她想着,自己都能忍住不犯规,那么杜大夫肯定不好意思违背誓言。 于是她开始了一月中大部分时间在外奔波直到最后一天才去往某处宅院歇脚的日子。 春天,他们在云中城见面。云中城四季无寒暑,经年暖如春,仿佛时光在此放慢脚步,永远停留在最宜人的时节。这里青山环抱,绿水逶迤,熏风催开千层锦绣,姹紫嫣红。她看得出杜大夫很喜欢这些花儿,特意盘了一处带花园的庄子,让他足不出户也能赏花。 只是时间久了,她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掠过花园里低矮的草丛,落在院墙后面的山上。 山上有什么呢? 有许多开得正盛的桃花。 趁着花期未过,她提议:“要不要去踏青?” 淮舟以为他会答应,没料到他立刻拒绝了:“罢了。你想踏青就带上几个朋友去吧,我就不了。” 她摇头,没再提踏青的事。 应见画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料次日清晨,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淮舟昨日来了,今天便不会来,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住在这里,所以敲门的是谁? 他摘下许久不用的玉簪藏在袖中,放轻脚步来到门后,谨慎开口:“来者何人?” “是我,淮舟。” 听到这句话,他先是一愣,继而犹豫开还是不开。 于情,他不愿让她在春寒料峭时在外吹风,万一生病了怎么办?于理,他又不该纵容她破坏原定的规则,在没有完成一百只目标的前提下见面。 他在门内踌躇,门外的人似有所感,连忙解释道:“我蒙住了眼睛!杜大夫,这不算‘见’面吧?” 强词夺理。 但最终应见画只是叹息一声,没有让她继续站着吹风。 打开门,先看到一株半人高的树苗,树叶形状和柳叶相似,但更宽些。 他问:“这是” “这是桃树的树苗!我问过商贩,说是今年栽下明年就能看到花儿。”淮舟从树苗后冒出脑袋,双眼被一条白布遮住,当真“蒙住了眼睛”。可她却丝毫没受影响,扛着树苗直奔花园。应见画到底放心不下,扯了扯她的手臂,叮嘱慢些。 树苗刚栽下,此时还是一副绿油油光秃秃的模样,她却已经开始畅想日后如何如何。 而他看着眼前自己一字未言便得来的桃树,眉梢眼角漫出点湿润的柔意。 突然*,淮舟扭头问:“开花之后是不是会结果?桃花的果子是桃子?” 应见画轻轻点头,然后便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蓦地一空。 她用力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 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一群猴子来偷桃?花都没开呢。 盛夏,他们在东海见面。虽然暑气旺盛,但淮舟坚定地认为,夏天就该在海边度过。而应见画对住在哪都无所谓,所以最终毫无悬念地选择了东海。 值得一提的是,六月,淮舟没有等到最后一天或两天才来见他,而是提早了半个月,拎来了一百颗妖丹。 他心下微微一沉。 这半年以来,淮舟每次都要耗费一整个月攒齐妖丹,这个月为何提前了那么多?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境界,因此清楚地知道短时间内她的修为没有提升很多,所以,她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怎么做? 谜底很快揭晓。 六月十四的这天晚上,淮舟带他去了东海海边。 无数淡蓝色的萤火从海面蔓延到岸上,巨大的圆月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天上,水面浮动的月光碎成万点银星,似传说中洁白柔美的鲛绡。 远处传来渔舟的橹声,惊得水面的月影颤了颤,却没搅散岸畔的萤火。它们忽而聚成淡蓝的云,忽而散作星雨,落在他衣襟上、雪发上,最终落进眼底。 他们浸在朦胧的光里,一时之间无人言语,任由萤火与月光流淌。淮舟微微侧头,望着他怔愣之下不由自主牵起的笑意,心情忽地一松。 还好,还好杜大夫笑了,不枉她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用半个月的时间攒够一百颗妖丹。 他总是垂着眼抿着唇,她想让他开心一点。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水里的半轮皎洁与天上的半轮清辉渐渐合在一起,清光漫过贝壳与沙砾,漫过他们久久伫立的身影。最后一抹萤火停在应见画的鬓发上,悄然没了声息。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经过她提醒,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很轻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沙滩过分松软并不好走,又是在夜里视物不清。杜大夫本就腿脚不好,淮舟担心他会摔跤,想提出让他牵着自己走,却苦于无法开口。半晌,她灵机一动,快步走上前与他并肩,难得地摆出一副害怕的姿态:“杜大夫这天太黑了,我怕。” 害怕? 应见画怀疑地看她一眼,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不信。 她是谁?是七岁就敢在黑熊精洞穴过夜、被妖怪们称为“地上阎王”的淮舟,她会怕黑? 但也许是刚才的萤火太美、月光太温柔,鬼使神差地,他朝她伸出手,信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谎。 “害怕就牵着。” 与其说是牵,不如说是两根手指浅浅搭在一起。他们彼此之间都很克制,然而一个是不懂,一个是隐忍。 相安无事地回到家中,淮舟向他告别,结束了这次见面。 而他躺在榻上睁眼到天明,久久无法入睡。 因为他忽然忆起,许多许多年以前,他第二次接触御剑时,杜知津也做过谎称自己害怕要求牵手的事。 分明一直以来,他才是害怕的那个,可她一次又一次用拙劣的借口替他遮掩,只是为了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帮助。 应见画感到迷茫。 哪怕人生轨迹不同、从前的记忆也全部抹去,淮舟还是会做出和杜知津一样的选择吗?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倘若是真的有些事必须提前了。 ———— 素秋时节,他们在宛泽城见面。这个季节各地秋高气爽,气候差异并不大,淮舟左思右想,觉得宛泽城商贸兴盛吃食很多,最适合给杜大夫“贴秋膘”。 他又瘦了,几乎成了一把骨头,风轻轻一吹便会散架。她把他的清减看在眼中,内心十分焦急。 药一顿不落地吃了,三餐加上各种点心一日五六餐地喂,可人不仅没胖,反倒一日日消瘦。她找不出原因,他又不愿意看大夫,她只得自己翻医书,笨拙地学习。 她捧着医书手不释卷地学,他在一旁时不时指点几句,一日便这样过去。淮舟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应见画则与她相反,觉得这样刚刚好。 窗外天高云淡,秋天的日光褪去了夏时的炽烈,多了几分清透与温软,像被岁月磨洗过的玉,温厚沉静。 照得她与他也多了几分疏离。而这样就很好,让他远远地看着她,就很好。 除此之外,这个秋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淮舟突破境界,渡过了第四道雷劫,离练虚仅一步之遥。 这是应见画始料未及的。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淮舟起码要在两年后,即她二十岁时迎来第四道雷劫。届时他为她准备的护法之物都准备齐全了,定能保她渡劫成功。 可现下她提前了整整两年,虽然毫发未伤,但还是令他心中警铃大作。 故彰的法力早在三年前消耗殆尽,她也随之消失在天地间不知去向。如今他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内心自然焦虑。 未知的危险迫使他做出决定—— 他必须比危险更快。 冬月初七,大雪。 朔风卷着大大小小的雪沫纷扬而下,起初是零星几点,簌簌落在瓦上,转瞬便融成一痕浅湿。不多时,风声雪势渐急,万千玉蝶忽然从云层里涌出来,翅尖沾着清寒的光,乘着风势斜斜地织成一张白网,把天地笼在其中。 淮舟驻足,抬眼望去,雪片忽而密如急雨,忽而疏若朗星,落在手上微微凉,眨眼时便化作水珠。远处的亭台楼阁早失了棱角,只剩朦胧的剪影浮在白茫上,像是宣纸上晕开的墨,被这飘飘洒洒的雪一点一点染成了留白。 一夜之间水滴成冰,也不知道杜大夫有没有点火盆心里想着,她加快脚步往永福巷走去,手里的药包因主人心情愉悦而左右摇晃。 她寻遍京城名医,终于找到疑似有用的药方,心中自然松快。心念转动间,这一季的家已在眼前,正是他们曾经住了七年的那一间。 进门前,淮舟还不忘从袖中拿出白色布条蒙住双眼,娴熟地在脑后打了个结。 七天前才依照规矩见过一面,新一月的目标还未达成,只能这样“见”。 有心想给杜大夫一个惊喜,她没敲门,直接翻墙进去,晃着药包大喊:“我回——” 然而“我回来”的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她被眼前一幕惊得发不出声音。 枝头积雪落下,掠过檐下风铃,轻盈地覆在那人收歇的睫羽上。 安静洁白得仿佛一樽玉雕。 雪花渐渐融化,化成一滩冰冷的水渍,沿着眼眶边缘向下滑落,蜿蜒成一行清浅的泪。 他没有醒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三章完结,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第110章 孤舟 ◎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 今年冬天格外冷,丹葩有心劝说爹娘别住村里了随她搬去锦溪城,无奈老人家执拗,说什么也不肯搬家。 黄伯娘数落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了,我们搬走了,万一到时候应大夫和木姑娘回来,大过年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面对母亲数十年如一日的絮叨,丹葩扁扁嘴选择无视。她的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隔壁的那堆废墟上。 几十年过去,废墟不再是曾经的荒芜模样。春来秋往,鸟儿在这播下不知名的种子,种子长大开花,虽然不是名贵花卉,但也为万物凋零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 死物尚且能在岁月的长河里挣扎着焕发春光,也许应大夫也迎来了他的新生。如此,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在心中安慰完自己,刚要合上窗户避免雪花飘进来,余光忽然在院外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木姊姊?! 不。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站在院子外面落了满身雪的不是木姊姊,是淮舟。 她连忙推开门跑出去,撑开伞遮住两人,语气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快,快别傻站着了,进去说!” 淮舟被她连拉带拽地带回屋里。黄大伯见她冻得嘴唇发紫,赶紧倒了壶热水,不能喝暖暖手也好。黄伯娘更细心,翻出自己过冬的棉袄、家里厚实的被褥,通通给她披上。 丹葩最直接,简单粗暴地渡灵气。黄家人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阵,终于,淮舟的体温渐渐回升,唇色不再僵紫。 然而她却仿佛失明了,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视线一直虚虚地落在某处,不曾聚焦。 黄伯娘与丈夫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丹葩让淮舟靠在自己肩上,一边学着母亲的样子轻拍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可是出了什么事?别怕,阿姊在这、阿姊会保护你的。” 听到她的声音,淮舟像是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魄,干枯的唇瓣微微张开,自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双唇抖得不成样子:“阿姊,杜大夫、走了” 她没有家了。 自此,淮舟彻底成了浩渺天地间的一叶孤舟,无根无依,孑然一身。 ———— 丹葩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了故事始末,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十年未见再聚首,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短暂的重逢后是阴阳永别。 相见何如不见。 她看着淮舟鬓间的一缕白发,眼眶微微发酸,紧紧将人抱在怀里:“你还有阿姊呢,你不是一个人。” 她在她怀里轻轻摇头,眼前再度浮现冬月初七的那一天。 她抱着他冰凉的身体,一家一家叩响医馆的门,可无论询问多少医师,得到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脉断气竭,药石罔医。” 脉断气竭,药石罔医淮舟读过医书,自然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病入膏肓,不可治也。 但,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怎么就到了“不可治也”的地步?分明几日前杜大夫还和她约定上元节去明月渠放莲灯还未践行诺言,他怎就离她而去? 十年前不告而别,十年后故技重施,杜大夫,你真的好狠的心。 思及此处,她那早已干涸的眼眶逐渐发烫,像有一团炽火坠入林莽,猛地掀起阵烈烈山火。 灰烬中央,是一颗血泪。 丹葩知道此时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只能沉默地做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陷入痛苦、悔恨和挣扎。 她忍不住想,这难道就是天道的平衡?先给予淮舟常人不可企及的天赋,再给予她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原来天平两端从未倾斜,得失早在冥冥之中注定,非人力可敌。 事到如今,自己能做的唯有宽慰和陪伴。 片刻的沉寂之后,即便心有不忍,丹葩还是提起了后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杜大夫总要入土为安。” 闻言,淮舟通红的双眼看向她,唇角翕动,声嗓发哑:“我不知道他从未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哪里。” 琉璃京是捡到她后才有的“家”,并非杜大夫真正的故乡。而她甚至连他完整的姓名都不得而知,只是和旁人一起唤他一声“杜大夫”。 时至今日淮舟方惊觉,原来自己从未了解过他,原来她和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知之甚少。 眼看着她又要陷入那种情绪中无法自拔,丹葩及时出声:“如今天寒地冻,尸体存放久些也不会腐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就不好保存了,此事宜快不宜慢。” “我明白了,阿姊。”她道。 淮舟找来一口冰棺,停放在后山虎穴潭中。潭水已经结冰,再加上冰棺,能够最大程度的保存尸体。然而即便如此,尸体仍然以惊人的速度腐烂,丹葩看到的便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她的第一反应是,太瘦了,瘦到隔着半旧的粗布衣衫,仍然能清晰看见肩胛骨支棱着,像两簇枯瘦的斑竹。 很难想象是这么消瘦的一个人把淮舟抚养长大,难怪她伤心至此 除了瘦,丹葩还惊讶于杜大夫居然已经满头雪发,可从骸骨上看,他的年纪并不大。 她复又看向淮舟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心中了然。 恐怕这位杜大夫当年,也遭遇了悲痛欲绝的旧事。 随着潭水解冻,天气慢慢变得温暖,淮舟的一颗心便如消融的雪水,愈发冰凉。因为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始终没有找到杜大夫的故乡所在,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尸首要如何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难道杜大夫要和她一样,做一株无根浮萍? 丹葩把她的迷惘看在眼里,叹了口气,道:“不若把他葬在生前喜爱的地方,也算全了念想。” 喜爱的地方 她回忆一番,茫然摇头:“那一年我们去了许多地方,我不知道他最喜欢哪处。” 云中城有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桃树,东海有交辉的萤火与月光,宛泽城则是故人重逢之地,至于琉璃京那里有太多回忆,和一场盛大残忍的落雪。 见她难以抉择,丹葩道:“那就都葬一遍。处处留痕总好过风去无声。来年,你走过他走过的每个地方,他便也随你去往新的地方。” 她们是修道之人,对于生死有着超脱世俗的理解,因而淮舟听了并不觉得惊世骇俗。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寻了一个黄道吉日,将尸体焚烧。 初春里,滚滚热浪并不显得灼烫,反倒显出一种温柔,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尾,带走那抹格格不入的白色。 丹葩一直在观察淮舟的神情,确定她并没有产生类似“生同衾死同穴”的激烈情绪后舒了口气。 这些天淮舟表现得很平静,可她越平静丹葩越不安,唯恐自己一不留神,她就和杜大夫一起走了。 斯人已逝,而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淮舟将骨灰装进四个不同的陶罐随身携带,准备到各地再埋葬。可不知为何,其中一个罐子始终无法盖上,令丹葩很是费解。 “莫不是罐子的材质有问题?”她怀疑。 淮舟却觉得这或许是杜大夫在提醒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很快,她知道了真相。 丹葩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在经过一棵槐树时,突然头顶树叶沙沙作响,狂风大作,周围砂石四起,陶罐中的一缕灰也被吹向不知何方。 两人慌忙去追,又慢慢停下脚步。 “这里是”淮舟看着面前林立的墓碑,愕然道。 丹葩解释:“墓地。” 此处正是当年因为恶蛟作祟,从后山迁出的坟墓。为了避免再一次打扰逝者安息,村民们索性就此祭拜,没有把坟墓迁回去。 淮舟心想,杜大夫或许是害怕孤单,想待在人多的地方。既然如此,她便成全他的心愿,让这一缕留在武陵村。 风吹动她素白的衣角,似挽留,似挥手。她抱紧了陶罐,自问自答:“你喜欢这里吗?好,明年我不会忘记来这儿你的。”言罢带着剩下的骨灰,转身离去。 丹葩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光尽头,良久才收回视线,怔怔望着那缕骨灰奔赴的方向。 那是应父应母的合葬坟。 ———— 他虽然不在了,淮舟却仍然遵守着“杀一百只妖见一面”的诺言,只不过轻叩门环变成了擦拭墓碑。 云中城、东海、宛泽城、琉璃京、武陵村她辗转于这五个地方,间隔的时间从一个月缩短至半个月,再到十天,七天。 到最后,除掉一百恶妖只需一天。 四海哗然。世人皆知,假以时日,此人必定突破练虚境界,羽化飞升。 这可是继故彰后的宇内第一人!不仅镇邪司想要招揽她,连与世隔绝的等闲山都说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越到后期雷劫越凶险,你身边无人护法,恐怕难以渡劫。” 等闲山派来的人是位名叫“慕潇”的御兽师,她的契约坐骑“悬星”拥有神兽血脉,能够吞噬雷霆。 但淮舟拒绝了所有帮助。 “为什么?” 她说:“我已经有了护法之物。” 慕潇蹙眉,将她自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也没找出任何蕴含仙力的物品。劝说不成,她只能骑着悬星回去复命。 在她走后,淮舟摊开手掌,露出因攥得太近而沾上体温的半块玉佩。 在他离世的第一个月,她终于知道这半块玉佩出自哪个字了。 是,“舟”。 ———— 山雨欲来,黑云压低苍穹,狂风自四面八方涌来。 惊霆破空,雷劫将至。 丹葩不觉握紧了手里的剑,死死盯着潭边的那个人。以她如今的境界,早已无法为淮舟渡劫提供助力,可她仍然放心不下,选择亲眼见证。 是渡劫圆满还是道死身消,在此一举。 她只觉心跳如雷,惶恐难安。但风暴中心的那人却似无知无觉,甚而有闲暇将鬓角的雪发拨至耳后。 忽地,一声惊雷照破黑夜,划开万丈长空。 要来了! 丹葩心中一紧,连忙看向淮舟。只见她缓缓抬手,掌中分明无剑,却似聚拢了万千剑意。 雷落。 剑生。 【全文完结】 第111章 前尘(上) ◎青云阶上,仙人羽化。◎ 不周山,青云梯。 伴随着远方的一声轰鸣,紫电划空,将灰白穹宇劈开一道裂痕。灿金光芒从裂痕中渗出,云海煌煌,似连绵不绝的烛火,烧红了整片天。 炽烈之下,万仞冰峰本是青灰,此刻却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自山巅向下,那抹灿金如融化的岩浆缓缓流淌,触目惊心。远处雪峰连绵成浪,冰原上积雪被照得通透,风过时,雪粒随风浪翻飞,在朝霞中化作无数跳跃的星火,天地间只剩下群山的静默。 万籁阒然,唯有辉光淋淋,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都顺着那道裂痕倾泻而下,要将这灰白的世界重塑。 不周山终年冰封,今时今日却雪霁天晴,引得一群灵智初开的神鸟振羽探看。忽地,云层翻涌,惊落无数翎羽,只见那正盛的金光中缓缓浮现阶梯的模样,自山脚至云端,摩天碍日,高不可攀。 山脚处的人开始了漫长的登云之路。神鸟们虽然好奇,但碍于那人身上磅礴的真气,竟无一敢靠近,只能缩在松树最高的那枝上,悄悄看了一眼又一眼。 咦?她为什么突然怔住? 青鸾窃窃私语。 咦?她因何在长叹后静默垂泪? 朱雀面露疑色。 咦?她又为何无声大笑?莫不是疯了? 凤凰唉声叹息。 唉,几百年了,好不容易降下青云梯,以为终于能看到凡人成仙,没想到又是一个贪恋红尘往事的痴人。 世人只知超脱练虚境界便可羽化,却不知雷劫之后还有一劫,这便是青云梯。 九九八十一阶,每一步都将旧事重演,如人在濒死时看到的走马灯。倘若仍有喜怒哀乐、贪痴嗔妄,便无法真正走出青云梯,攀至巅峰脱胎换骨。 没意思。神鸟们一哄而散,只有鸓*留在原地,脖子上的两个小脑袋面面相觑。 左脑袋问:“你也觉得,她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右脑袋狠狠点头。 左脑袋想了想,道:“横竖无事,我们便留下来看看吧,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爬完八十一阶。” 日升月落,循环往复,不知几日过去。天穹上的裂痕越来越小,金光也越来越稀薄,眼看着云梯就要闭合,神鸟们突然又想起那个凡人。 这么多天过去,她应该已经失败了吧,要不要去看一眼?这个念头如流水般在它们脑中滑过,转瞬即逝。 毕竟有意思的事那么多,谁会在乎一个小小凡人呢?也只有鸓那家伙好奇心旺盛,回头问问它好了。 于是一群神鸟接着商量等会去哪座山上啄果子吃,阴山还是阳山呢然而它们还没琢磨出答案,一声巨响自不周山山巅传来,荡彻九霄,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旋即,鸓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她成功了!”“她成功了!” 青云阶上,仙人羽化。 ————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或许不止一个,分不清是善梦是噩梦。 梦中她是一把坚硬如铁的剑,天生地养,吸收日月精华,静静矗立在某座山的山顶,坐看斗转星移,碧海苍梧。 她没有亲人只有同伴,那是把和她一样锋利的宝剑。她们自出生起便待在一处,即便不能言语,却默契地知悉彼此心中所想。 她从不认为这样的日子无聊,每日吹吹风看看云也挺好,但同伴却说她们的才华不该被埋没。 “你我身为神兵,总有一天会被人握在手中,斩兵杀将,所向披靡。” 同伴说得斩钉截铁,俨然已经认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而她习惯了和她一齐行事,便没有拒绝。 于是当那个自称“等闲”的仙人找到她们,询问双剑是否愿意跟随祂时,她在稍作犹豫后,做出了和同伴一样的选择。 等闲是个很喜欢给事物取名的神仙,看到什么都要停下来思索一番。祂把孕育她们的山取名为“等闲山”,等闲山等闲山,换而言之就是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一座山,可这座山生出了她们,怎么能算等闲?除此之外祂还把一座山取名“东流”,但山怎么会流?祂回答说沧海桑田,这里曾经确实是一支水流。 她忍不住想,等闲真是个奇怪的神仙,自己从来捉摸不透祂的想法。 等闲给山取名,给石头取名,给草木禽兽取名。得了名字的万物不论生死纷纷开出灵智,甚至有一只猴子格外聪慧,竟然修出了人身。 可唯独,等闲不曾为她们取名。 她觉得无所谓,同伴却略显焦急,说一日得不到名字,便代表主人一日不器重她们。是的,同伴已经将等闲认为主人,她被仙人的强大深深折服,渴望自己能够为其效力,与之一同名留青史。但她从没有这么想过,她以为自己和等闲只是“执剑者”和“剑”的关系,她并不认可祂,也就不愿意被祂赐予名字,刻下烙印。 天地都不曾为她刻名,等闲凭什么?她暗道,等哪天她识文断字了,一定要给自己取个满意的名字,旁人取的她可不认。 没过多久,同伴如愿以偿。那日等闲饮酒后灵光一现,对她们道:“山间恒常者少有,能庇众生者更寥,唯山间清风与江上明月。汝等既与山川同寿,堪称恒常;又为兵家刀刃,庇护众生,不若就叫‘醒月’‘醉岚’。” 月和岚能理解,醒和醉又是从何而来? 等闲笑呵呵地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悠悠道:“阴阳相生,醒醉相倚。昔者庄周迷蝶,不知我之为蝶,蝶之为我;今吾观醒醉,亦复如是,莫能辨也。” 她怀疑糊涂仙人是因为太喜欢酒了这才胡诌一通,醉和醒哪有那么多含义。可惜同伴已经沉浸在终于有名字的惊喜中,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高高兴兴地认领了“醉岚”这个名字。 她便成了“醒月”。 接着等闲又说,醒月醉岚只是两件器物的名字,并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 至于她们真正的名字“有朝一日,汝等自会知晓。” 什么叫自会知晓?这也是天机不可泄露吗? 她愈发认定等闲是个糊涂仙人,原本是有几分清明在的,自从染上喝酒后越来越糊涂了,整日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喝酒误事啊。 即便她内心对等闲有诸多不认同,但她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祂的确强大,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祂本就法力高强,拥有双剑之后更是实力大增,攻无不克锐不可当。她和同伴跟随等闲屡次出席庆功宴,被冠以无上荣耀,一时风光无限,威震三界。 每当祂战胜归来,仙人们都很高兴,纷纷表示祝贺,醉岚也很高兴,她偶尔会表现得高兴。这是使三界太平的好事啊!当然值得高兴。但渐渐的她发现,等闲从未在庆功宴上展露笑意。相反,每次凯旋,祂都会躲起来一个人喝很多酒。 那酒名为南柯,据说极烈,一滴便能让人醉倒。可她看着等闲喝了一坛又一坛,多到院子都堆不下了,祂依然没有酩酊之意。 战神也有烦恼?换而言之,三界之中还有值得让祂借酒浇愁的事? 她把心中疑问问了出来,等闲听后哈哈大笑,握着她的剑柄舞了一夜,舞得她没喝酒也想吐。 待满园花叶被霍霍完后,祂才道:“大道无情,羽化成仙便要抛去七情六欲,不嗔不怨。我本以为自己经过千年修行,心性浑然圆满,不再会为外物所动,去悲去喜。可” “你,有情了?” 她问。 其实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起初等闲杀敌总是冲锋在前,最近却变得甘愿屈居次位,甚至挥剑时会犹豫。 此乃兵者大忌。 等闲点点头,将她收入剑鞘,长叹一声:“我终究不是像你们一样的刀刃。” “我的心,非铁石。” 那夜的事,她谁都没有告诉,连醉岚都没有。 她一直在想,“情”究竟是什么东西?连等闲这样的神仙都为之潦倒、甘拜下风。 活了几百年,她第一次感到好奇。 再后来等闲自请归隐,其他神仙不让,祂便提出可以将双剑留下。 彼时她和醉岚离彻底脱离蒙昧修出真身只差一点点,等闲留下她们等同于留下两位新的战神。所以其他神仙同意了,只有醉岚不同意。 醉岚无法理解主人为何离开战场、离开荣耀,她就把那晚等闲说的话告诉她。醉岚听了对“情”深恶痛绝,发誓此生不会沾染,还要求她也发誓。 她没说话。 再后来,她们终于脱离本体的束缚修得真身,得以代替等闲。妖魔来犯,神界派出她们领兵迎敌,却不料敌人在听闻等闲请辞后决定举全族之力一战,不死不休。 她为了让大军突围,不惜以身做饵,最后身中数箭落入深渊。 醒来时,周围是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山洞,勉强能看清眼前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妖,正在包扎手腕。 而她的嘴唇上,有血的味道。 第112章 前尘(下) ◎尽头,有人静候良久,在等她归去。◎ 她被一只妖救了一只有点像人的妖。 严格来讲,因为她未曾和纯粹的“人”相处过,所以不知道何为“人”的行为。但直觉告诉她,这只妖对她做的事,就是“人”会做的事。 他似乎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受伤的凡人。这种体验对她而言十分特殊,身为天生的神兵,她自诞生之初就没有受过伤生过病,自然也不会被当成病人照顾。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没有第一时间与醉岚汇合,而是决定留下来观望几日。 显而易见,年轻男妖是名大夫,生活在人和妖混居的无方域,被称为“应大夫”。 这个姓很耳熟,似乎妖族那边的皇室就姓应,然而她把问题问出口后,只得到了一个略带嘲讽的回答:“你觉得呢?” 她觉得?她觉得不是。眼前这只半妖拥有人的血脉,而妖族皇室绝不允许所谓高贵的血统受到玷污。 但她没想到,自己猜错了。大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苍白的嘴唇微微扬起:“很可惜,我就是他们口中的杂种。怎么,你也信奉那种狗屁血统论?” 说这话时,一向表现得“医者仁心”的大夫眼中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憎恶,仿佛只要她说“是”,就会当场被丢出去。 在他的灼灼目光下,她摇摇头,语气不解:“血统?我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在意这种东西。” 她说的是实话,硬要深究下去,等闲山勉强算她的父母。可不知为何,大夫在听完她的话后心情莫名变得愉快了些,破天荒地在药里加了少许甜味。 终于不用一味地喝苦药了。 她决定争取明天也不用吃苦,便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冒昧地问一下,大夫你的父母”“我母亲是妖,父亲是人。” 她顿了顿,迟疑地问:“妖和人也会产生感情?” 闻言,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在怀疑她是不是伤到了脑子。 “当然会。” 她大喜,以为终于能解开长久以来自己心中的疑惑,忙不迭问:“大夫,你知道何为‘情’吗?” 对于“情”,等闲不愿多说,醉岚避之不及,无奈之下她只能向旁人寻求帮助。可身边的神仙要么断绝七情六欲,要么如她般一知半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夫沉吟半晌,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我自是知晓。情不过是风花雪月,男欢女爱,这有何难?” 她敬佩地点点头,由衷赞叹:“大夫你懂的好多。” “哼。”大夫轻嗤一声,嘴角挂起似有若无的弧度,接着忽然想起什么,转瞬恢复了过往的严苛模样,“问东问西的,药还没喝!” 好吧,逃避失败。 她默默喝完药,又默默躺回去,因为被勒令不许乱动,只能和洞穴里的各种小动物大眼瞪小眼。 堂堂双剑之一,如今却被一只小妖呼来喝去,简直倒反天罡。 然而她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一是因为谨遵医嘱痊愈得更快,其二则是因为,这是只甘愿把血喂给她的妖。她经常能闻到一股血腥味,来自药碗,来自他长袖遮掩下的手腕。 她记得妖族皇室那边有一脉是草木成精,至于是人参、灵芝还是别的什么记不太清,总之它*们的血□□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也难怪他是名大夫。 每煮一碗药,他的脸色便会虚弱一分,偏还强撑着不让她发现。对此她感到十分过意不去,认为自己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便问他:“你想要什么?” 以她的身份地位,无论他想要金钱权势或者其它东西,她都能为之奉上。然而他听完只是嗤笑一声,随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我要那个,你能给吗?” 见她沉默,他把药碗放在桌上,同时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衣袖,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养病别砸我招牌就行了。” 他的语气很不好,甚至能称得上恶劣,她却敏锐地捕捉到气势汹汹下的那点关心。说着“不准砸他招牌”,但事实上,她大概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病人,不然他何至于整天围着她忙前忙后细致入微地照顾? 但她看破不说破。因为一旦戳穿,某位初出茅庐的大夫肯定会瞪她一眼然后否认:“谁整天围着你转了!” 她很想奉劝一句,大夫啊,就是因为你这心口不一的脾气,那些人和妖才不敢来找你看病。 于是她决定帮他一把,避免她离开后他连一个病人也没有,那多可怜呀。 首先,她盯上了隔壁受了腿伤的兔子精。它的后腿因为不知名缘故骨折了,好几次它一瘸一拐地路过洞口,大夫都表现得蠢蠢欲动。但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只是偶尔“不小心”把采摘的草药丢到兔子洞口。 “只敷药是好不了的。”他对她道,声音有些闷。 她问:“它们为什么害怕你?” 他捣药的手一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不知道?我的血脉会令它们感到被压制。” 她懂了,看来招揽“客人”的活只能自己来做。当兔子又一次路过洞口时,她拼命拉扯嘴角,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招呼道:“呀,你的腿受伤了?要不要进来看看啊,我们这的大夫手艺很好的。” 结果兔子吓得腿也不瘸了,“嗖”地跑掉了,半路撞上大夫时更是一改从前的战战兢兢,主动往他怀里蹭。 大夫先是一僵,继而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她不明所以,在大夫回来时问他为什么要那样看她。大夫终于开张,心情很是不错,闻言惊讶道:“你不是故意的吗?” 她愈发不解:“故意什么?” “故意恐吓兔子精,以此衬托我的平易近妖。” 她感到震惊的同时还很委屈:“我没有,我都对它笑了!” 大夫轻轻笑了:“你还真是毫无自觉啊。”说着隔空点了点她的脸,解释,“这里,我刚捡到你的时候,这里全是血。” 满脸妖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头一回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妖眼里是魔鬼一般的存在,就像妖之于人。旋即她想到一件事,抬头问在火炉边煮药的半妖:“你不怕我?” 洞穴里光线昏暗,唯有跳跃的火苗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暖光,映照出他白玉般的侧脸。身为人和妖共同诞下的血脉,他的长相并不偏向哪一方,而是恰到好处地融合了两族优点,既不过分妖冶,也不会显得寡淡。眉眼间带着山岚般的清朗,眼尾却微微上挑,藏着一丝妖族特有的韵致,似笑非笑,动人心魄。 此时此刻他便用那双三界仅有的眼眸,深深望向她,不答反问。 “难道你不是?” 不是什么? 她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意思。 他不畏惧她沾满妖血的双手,同样的,她也不惧怕他与生俱来的血脉压制。 他们是,同类。 ———— 她不死心,又尝试着招揽了几次,结果无一例外,那些精怪纷纷转身投入了更无害的大夫的怀里。 大夫忍笑安慰她:“虽然和你想的不一样,但目的达成了,不是么。” 她回以一个闷闷不乐的背影。 然而即便大夫的病人变多了,他依然没有放松对她的“看管”,每当她有偷溜出去的意思,无论他在忙什么,都会立刻回头盯着她并呵斥:“不许乱动!” 她只好收回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脚,郁闷地想,连等闲都不曾这般对待她,他怎么敢?不然明天就去找醉岚吧。 可这个念头冒出一次又一次,始终没有成真。来找大夫看病的人和妖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一对凡人夫妻,妻子得了重病,丈夫听说妖怪中有大夫能治这种病,不远万里来到无方域,为凑盘缠甚至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尽管他们把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了一遍,妻子的病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大夫坦言他治不好。见状,连旁边的一众精怪都忍不住叹息,那位丈夫却说,这里的大夫治不好就去别处。 “总会有办法的。” 凡人夫妻走后,她问大夫:“为什么他那般执着?他没想过放弃吗?” 她不理解。妻子的容貌并不出众,年纪也大了,病痛缠身、寿数将尽。而丈夫还年轻,他能走到无方域说明他心性坚韧,这样的人如果潜心修行,是有可能拜入仙门的。 他望向她,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道:“因为他爱他的妻子。” 爱?她知道那是和情一样的东西。它似乎比法力更神奇,可使战神怯懦,使凡人勇敢。 如果自己动了情,会怎样? 她突然开始期待。 后来,大夫心心念念的医馆终于开了起来,那天他很高兴,将用来去秽的烈酒搬出,给她也倒了一小碗。 这是她首次品尝酒的味道,然而分量太少,只品出辛辣。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等闲,内心腹诽,酒也一般嘛,不明白祂为什么沉迷。 她很清醒,大夫却醉倒了。醉倒的半妖开始说胡话,嚷嚷了一通妖族皇室的秘辛,其中夹杂着大量妖族方言,她听不懂,但直觉是脏话。 骂到最后,他累了,脚步踉跄地往屋里走,还不让她扶。 她不放心醉鬼一个人待着,就在一旁打坐。忽然,半醉不醉的妖从梦中惊醒,指着外面的天道:“月亮出来了。” 她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轮皎洁高悬天边,清辉遍地。 照着他的眼睛,灿若星汉。 她怔住了。 从前她见到的妖的眼睛,无一不是愤懑怨毒,恨不能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这样的眼神还是第一次见。 好奇怪胸腔中变幻出来的那颗怦怦直跳,是妖术吗? 她不懂,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妖术的源头。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制止,只是任由她动作,一双长如蝶翼的睫羽轻轻扫过她掌心。 霎时,明明没喝多少酒的她也觉得醉了。她望向夜幕中的玉轮,暗暗想,原来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真的是月亮。 翌日,大夫显然把昨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也没提,依旧一边养伤,一边给他打下手。医馆的生意慢慢变好,大夫不再只有她一个病人,她便准备找个机会提出离开,却不想就在这时,她听到有妖想对医馆下手。 似乎是大夫没有遵守它们的规则,触犯了它们的利益,这才招致忌恨。 那是个雨天,医馆中只有寥寥几位病人,一群身高九尺的妖怪毫无征兆地闯入,个个手持武器,凶神恶煞。 大夫微微皱眉,开口想让病人们先走,却见为首的狼妖突然暴起,一拳砸碎了桌子。 她的心在滴血。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桌子,这狼妖说砸就砸她冷笑一声,手中缓缓凝出醒月本体,在这群乌合之众来不及反应之前把它们轰了出去。 其余病人都惊呆了,看向她的眼神又惧又怕。唯独大夫波澜不惊,只是捉过她的手看了又看,确保没有伤口才放下。 她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不料那群家伙贼心不死,竟然在大夫单独外出的时候动手脚。等她察觉不对匆匆赶到,他已经满脸血污,出气多进气少。 她没有生气,她很理智,理智地把狼妖它们一锅端,挫骨扬灰,连尸首都没留下。 那又如何?她本就是为杀而生。 因为大夫受伤,她不得不延后离开的计划,将医馆关门歇业,专门照顾起他来。 至于那群狼妖临死前说的大夫本来可以逃走却故意中招呵,当她是傻子?分明是它们为了脱罪胡编乱造的!大夫有着世上最澄澈的眼睛,怎可能那般心思龌龊。 当初她受伤,他照顾;如今他受伤,她照顾。她不禁感慨,无方域的风水也太差了,不如让大夫和她一起回上界。 嗯?她惊觉自己居然动了这样的心思。 是从何时起的呢?是初遇的第一眼,是他语带锋芒却藏着关切的字句,是他为病患滚落的泪珠滴,还是他望向她时,那如仰望明月般澄澈的眼波? 这是传说中的“情”吗? 她不明白。她跑去问附近最年长的老者,将自己的疑惑告诉它。 老者听完只是笑笑,仿佛洞悉一切般对她说了两个字,然后问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点点头:“好眠。” 每晚大夫都会对她用妖语说一句“好眠”,久而久之她学会了,经常也这么祝他好眠。 老者抚须摇头,笑道:“非也,这句话在妖语中的意思是,喜欢。” 喜欢。 她懵了。 所以,大夫每天都在说喜欢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觉得四肢发软,脑袋也晕乎乎,像醉了酒。等她花费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回到医馆,发现大夫站在门口,似是在等她。 大病初愈,他人很清减,罩在单薄的衣衫下,脸色苍白,唇色却鲜艳,久违地透出一股妖冶。 见她在远处停下,他抿抿唇,低低咳嗽几声。她连忙走过去,将外衣脱下为他披上,手腕却被捉住。 他睫羽微颤,唇角翕动,似有千言万语。而她赶在他开口之前说:“我知道了。” 他一愣,反问:“知道什么?” 她看着他的唇瓣,缓缓道:“知道那其实是喜欢的意思。” “所以呢?”他强装镇定,实则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想笑,可嘴角刚有上扬的趋势便被他瞪了一眼。 好嘛,她不笑就是了。 她清了清嗓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起另一个问题:“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他虽然很想知道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见画。看见的见,书画的画。” 她点点头,念道:“出自‘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对吗?” “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名字,心中的不安都从神情中溢出来了。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你觉得杜知津这个名字如何?” 他怔愣得说不出话。 时至今日,她方明白等闲话中的含义。 醒月醉岚只是两件器物的名字,并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 “有朝一日,汝等自会知晓。” 当她们生出爱恨那一刻,名姓便与之俱来。 ———— 找来无方域的醉岚听说她有名字后着实惊讶了一番,然而她在得知应见画的存在后勃然大怒,认为她和曾经的主人等闲一样,落入了歧途。 杜知津并不认同。 “我依然可以握剑。” 她们是双生剑,或许从诞生的刹那起便注定一个有情,一个无情。天地孕育她们的初衷,便是想要试验“有情剑”与“无情剑”究竟哪一柄,更能勘破世间迷惘。 山川为炉,时岁添火,天道静观有情者在爱恨中沉浮煎熬,因牵绊失其锋锐,又因执念坚不可摧;观无情者在孤绝里不胜高寒,因冷寂百折不挠,又因遗世故步自封。 所以,她一定比醉岚更清醒吗? 杜知津觉得未必。 于是她找到等闲,提出自己想要入轮回走一遭。她不想再做一柄冰冷的铁剑,她想变成“人”。 等闲应允了,抹去她的记忆,将她投入人世。应见画听闻后跑来求祂,说自己愿意陪她经历劫难。 情劫亦是劫难之一,等闲也答应了。只是谁都没想到,醉岚居然会从中插手,她化身“故彰”,一世复一世地、甚至不惜引入其它小世界的“法术”,执着地想要证明,无情才是她们唯一的正道,唯有无情才能做威震三界的双剑。 但她失败了。 整整四世,哪怕最后一次她引诱应见画剖出妖丹,强行打破轮回把杜知津重生的起点更改到武陵村初遇之外的时间点,依旧没有成功。 她不得不承认,淮舟终究会变成杜知津,而杜知津只是杜知津。从一开始,就注定杜知津不只是醒月,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青云梯上,杜知津静静看着自己四世的师尊故彰、近千年的同伴醉岚。她比记忆中更憔悴了,毕竟因为触犯天道法则受到了惩罚。 她一直在等,等对方主动开口解释。可彼此四目相对,唯余无言。 事到如今似乎没有可说的,有情抑或无情,已经不重要了。从来就没有对错,只是各自选择的道路不同。 津,渡也。知津即识途,她只不过是比她更幸运,早些明白自己的道是哪一条。 一醒一醉,她已清醒,她又要到什么时候从醉梦中开悟? 云端之上,唯风动尔。 半晌,故彰叹息一声,侧身让出一条路,话中充满疲惫:“你走罢,他在等你。”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杜知津点点头,即将与她擦肩而过时忽然停住。 “当年我问你为什么从众多弟子中选中我,你说‘因为是我’。” “如今我把这句话还给你。醉岚也好,故彰也罢,你只是你,因为是你。” 语毕,她不再关注她的神情,大步向前迈去。 尽头,有人静候良久,在等她归去。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接下来就是番外了!会写小情侣甜甜蜜蜜的日常补偿最近几章被虐到的大家(抚摸),顺便在正文末吆喝一下自己的专栏和预收,快来收藏我呀! 《水镜水镜告诉我》碎嘴子闷骚师兄x一根筋直球师妹 《人外控和触手系联姻后》和小章鱼先婚后爱,女主比男主还bt(黄心黄心) 《女扮男装第一天掉马了》古代书院日常,不过怎么皆知英台是女郎? 《高嫁后早死的前夫回来了》坏女人训狗,狗甘愿被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