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说他心悦我》 1、第1章 春末夏初,惠风和暖,太子从江南回来了。 “我觉得那探花配不上你,”小侯爷皱着眉头,边走边道,“不过区区五品官,又没有家世,贵妃娘娘怎么就看中了他?” 云棠走得着急,太初殿马上要下朝了,她要赶在下朝时,亲眼瞧一瞧这位探花郎,到底是何模样。 当然了,也顺便接一接数月不见的太子哥哥。 年初,哥哥领了下江南查贪腐的差事,一去就是三月。 昨晚刚到京,今日就要上早朝,估计都没睡几个时辰。 这太子也不好当啊。 小侯爷瞧她着急去见探花郎的模样,拽了拽她的衣袖,“你当真要嫁给贺开霁?” “没有。” 云棠撩开风吹到额前的碎发,又拍了拍被他扯着的粉紫海棠花团纹的大袖襦衣。 这件襦衣是她去年及笄时太子哥哥送的,今天特意穿过来让他瞧一瞧。 “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何模样,若长得难看,今日去母妃那我也好有话推脱。” 母妃月前就与她说了招驸马一事,她没想好,太子哥哥也不在京,就一直拖着。 但昨日母妃又让方嬷嬷来传话,让她今日去蓬莱殿用午膳。 肯定又要提驸马一事。 小侯爷没了声响,贺开霁是去年中的探花,殿试上陛下对他青眼有加。 只是其过于风流倜傥的样貌和文风,不像状元气候,就钦点他做了探花,又破例让他进御史台,任侍御史,要知道,去年的状元郎现在还在翰林院里苦熬着当修撰呢。 想到此处,他又劝道,“这选驸马,也不能光看容貌吧。” 云棠没搭话。 她选驸马,主要是看父皇母妃想把她嫁到哪里。 公主这名号,听起来尊贵,实际不堪得很。 等两人紧赶慢赶到平章台夹道时,还是错过了下朝时辰,只有个别大臣零零散散走着。 云棠扶着汉白玉阑干,伸着脖子往大殿方向看,“你给我指指,贺开霁在不在那里?” 小侯爷眯着眼瞧去,本朝的官员按照朝服颜色区分品阶,贺开霁是五品,朝服当是浅绯色。 放眼看去,或紫或绿,“没有。” 云棠抿着嘴,眉头微微蹙起,这紧赶慢赶得还是晚了。 早知道应该早点溜出来。 “诶?!”正殿里又走出来一群人,打头的是太子殿下。 他身穿明黄金线绣宝相花纹织锦朝服,头戴三梁冠,腰间配蓝田玉带,玉带上垂着香囊和环佩,整个人英气俊朗,气质温润,在一众臣子的簇拥下更显得卓然出尘。 小侯爷看向其身后,一个浅绯色朝服,腰间挂着鱼符的年轻男子。 “那个那个!” “浅绯色那个!” 云棠眼睛一亮,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俩人这边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刚踏出太初殿的那群人,云棠看过去时,正好对上太子的视线。 她高兴地朝太子哥哥挥手,宽大的丝绸袖摆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藕臂。 太子神色微动,原本清冷肃穆的眼角眉梢都带上几分悦色。 转身朝身后的官员微微颔首后,朝俩人走来。 云棠朝太子身后的那一群人看去,浅绯色那位身姿挺拔、容貌俊俏,看着还怪好看的。 “这探花郎人品如何?” 小侯爷与他吃过几盏酒,酒品不错,也不爱拈花惹草。 为官清正,见不正之事,敢于弹劾进谏,算是个好官。 但这样就可以尚公主了? 小侯爷认为远远不够,所以他说:“马马虎虎吧。” 云棠一向对长得好的人格外宽容。 但话本子上都说书生文弱,她可不想嫁一个不行的夫君。 “后日陛下要去京郊围猎,百官大概都会去,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我看你是想看探花郎马上功夫如何吧。” 两人说话间,太子已走到跟前。 “太子哥哥!”云棠仰着头,笑意盈盈地转了个圈,“好看吗?” 宽大轻柔的裙摆、随风飘荡的轻纱披帛,如同春日盛放的海棠般,粉若明霞,清新脱俗。 李蹊嘴角微微扬起,将人从头看到脚,点点头带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那我呢?!”小侯爷在外头跳脚! “你带着云棠逃学还有理了。“ 太子带着警示的声音从金丝楠木的马车里传出来,小侯爷瞬间就蔫巴了。 云棠撩起马车的帷裳,钻出一个圆脑袋,“你赶紧回去,太傅若是问起来,就说我还在太医院躺着,起不来呢。” “你今天就不去进学了?!” “等会儿要去母妃宫里用午膳,下午去不去的,再说吧。” 太子正净手,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道。 “不想吃的,不用吃。” “知道知道,”云棠没把这话放心上,殷勤地递过布巾,“哥哥,你瘦了。” 太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任由她看,“江南多蛀虫,稻少食缺,人自然消瘦。” 擦干水渍,抬眼看她,笑道:“你看着倒圆润不少,可见一点都不想我。” 云棠挺直腰板,“怎么会!我每天都会想你的!” 他提起茶壶,边倒茶边问,“怎么想的?” “我每天都在用你送的毛笔写字,一拿起笔就会想到你,现在笔都写秃了。” 太子轻笑一声,将茶杯推到她手边,“正好,我从江南给你带了一套新安文房四宝,已经送到你宫里了。” 云棠:...... 她露出一个又苦涩又恭维的笑,“哥哥,你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太子垂眸看着两人交叠在地的衣摆,轻柔的烟紫纱裙随着马车的行进,一下一下轻轻晃动,拂过他明黄的衣摆和黑色的长靴。 心神意动,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哥哥,后天京郊围猎,你去吗?” 他移过视线,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略略清嗓后道:“江南官场贪腐案未完,让思明陪着你玩吧。” 她犹豫半晌,没有把探花郎的事情告诉他。 “你想我去?”太子见她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问道。 云棠摇摇头,一双眼睛闪着细碎的光,有些依恋,“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哥哥,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 熨帖柔软的目光如春风般缓缓吹过他的心,他眸光浅浅,嘴角带起温柔的笑。 将人送到蓬莱殿后,太子回了东宫,还有一班詹事在等着议贪腐案的后续。 云棠去年及笄后就搬离了蓬莱殿,独自居住在昭和殿,母妃免了她日常请安,母女俩自从除夕夜宴后就再未见过。 连带着与探花郎的亲事也一直是方嬷嬷在传话。 “公主,娘娘正在与淮王说话,请您在偏殿等候。”侍女道。 云棠点点头,乖巧地坐在一侧的黄花梨圈椅里等着。 她五岁那年遇上叛乱,父皇慌慌张张地带着百官和后妃南迁。 兵荒马乱的迁都途中,公主不甚丢了。 在外的那些年,她磕到了头,一点从前的事情都记不起来。 曾经以为回京后她会有母亲,她的母亲会因为失而复得而更加珍爱她。 只是回来后才发现,母亲有可以依仗的淮王哥哥,自己于她而言,可有可无罢了。 阳光从门边一点点往殿内走,慢慢地蔓延至她的脚边。 一个时辰过去,已到正午。 她招来门口站着的小宫女,“去前头问问母妃用过午膳了没有?” 小宫女福了一福,半晌后回来道:“公主,贵妃娘娘请您过去一道用午膳。” 云棠心里一喜,起身跟着小宫女往静幽堂走,那是母妃日常起居的地方。 入得堂内,膳食早已上桌,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母妃,另一个是她嫡亲的哥哥,淮王。 两人说说笑笑,母慈子孝,只是在她进来后,两人都收了笑容,殿中的氛围一下就沉闷了下来。 “请母妃安。”云棠朝沈贵妃行跪拜礼后,挨着凳子边缘坐了。 两人均在饮茶,都已经用完膳。 侍女添了一副碗筷上来,她垂眼看着那双金镶玉箸与翠绿的琉璃碗,不是滋味。 若不是差宫女去问,母妃早已忘记了她还等在偏殿吧。 也可能是在磨她的性子。 沈贵妃略略抬眼看了一眼云棠,眉如青山含黛,双眸亮如秋水,琼鼻秀挺、薄唇嫣红,是个即便在美女如云的皇宫,也能一眼出众的美人。 更难得的是这美貌中带着的几分纯净的灵动与聪慧。 大约是心里有几分愧疚,她重新拿起玉箸,给女儿夹了一块茄鲞,“用膳吧。” 云棠执筷箸的手顿了顿。 而后看向母妃,依旧是雍容华贵、凤仪万千的模样,笑着谢了恩,“谢母妃。” 然后夹起那块茄鲞,吃了。 旁边的李阙却冷笑一声,道:“皇妹好志气啊,太子爷刚回来就巴巴翘课去接他下朝。” 又转头朝贵妃道:“母妃是没看到,太子爷带她上了马车,亲自送到咱们宫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爷才是她哥哥。” 沈贵妃眉尖蹙起,她将伺候的宫人都挥退出去。 “太子与你虽是兄妹,但你已及笄,往后不能再同坐马车,”沈贵妃停了停,又道,“何况阙儿也是皇子,陛下圣体不佳,大位之争愈演愈烈,你也要他多想一想,毕竟他才是你亲哥哥。” 这些话只能听听,不能细想,一旦细想,只会徒增伤心。 味同嚼蜡般吃了几口,母妃却没有停下说教的意思。 她放下玉箸,麻木地看着一桌精美膳食,轻声问道。 “所以母妃是为了淮王哥哥,才要我嫁给贺开霁吗?” “砰”的一声,茶盏被重重地放到桌上。 这句逾规的话戳中了贵妃的痛脚,“云棠,我对你从来没有要求,如今及笄了,除了我,满宫里谁还会为你筹谋婚事。” “难道要等着你父皇将你和亲去鞑靼、倭寇,才高兴?!才后悔吗?!” 殿内一片寂静,气氛凝固如冰,唯有窗外榕树上的知了不时叫着。 方才吃下的茄鲞有了反应,手背上开始发痒。 “是我错了。”云棠低头认错,“我会去见贺开霁。” 沈贵妃见她低头,愠色稍收。 她与这个女儿自小分离,两人母女感情淡薄,但好在女儿孝顺,她的话总还是听的。 云棠手上、身上的瘙痒感越来越明显,她沉默地忍耐着。 当年她刚回宫时,没人知道她对茄子过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那日生辰,与母妃一道用晚膳,吃了茄鲞,回去后就开始发作。 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又没有根基的公主,宫人仆从大多怠慢,她也不敢声张自己生病,万幸太子哥哥刚好来给她送礼物,救了她一命。 深宫阴冷,还好有他仁慈。 东宫,慈庆殿。 太子议完事后,一直候着的医士进来给他换药。 此次江南官场贪腐案几多凶险,官官相护、腐败成风,上攫国帑,下刮民膏,唯利是贪。 而江南是朝廷赋税重地,江南蛀,则国危,他下了死手,誓要一举肃清江南贪腐,却在线索指向户部尚书崔钟林时,遭遇刺杀。 什么程度的贪腐是对方即便背上刺杀储君的罪名都要动手? “太子爷!”小侯爷叼着支不知哪里摘来的凤仙花,一路吮着花蜜走进来。 骤然见到厚厚的白色绷带自右肩缠绕到左肋下,嘴里的花掉了地,“你这是咋了?” “剑伤入了左肺腑,太子爷近日切不可操劳,当多加保养为上。” 医士嘱咐完,便跟着宫人出去开方领赏钱。 太子的近身太监赵玉服侍着穿衣、束发,"这件事不可声张,你也不要告诉阿棠。" 他将遇刺的消息瞒得严实,只有几个心腹知晓,在没探明虚实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 “那你这...这伤...”小侯爷原本翘了学,是想找他说说云棠的婚事,他是劝不住了,但太子说话在她那一贯管用,“你这伤明日还能去猎场吗?” 他转眼已换上了一件玄色金线绣宝相花纹圆常服,头戴错金攒丝玛瑙金冠,矜贵又雅致。 这两人在跟他打什么哑谜? 不过是寻常狩猎,何以一问再问,他心里起了疑,但面上淡然。 “公务忙,不去。” 小侯爷蔫巴兮兮,“贵妃娘娘想让云棠嫁贺开霁,她今日去瞧了,看样子是瞧上那个小白脸了。” 太子闻言,眉间微蹙。 2、第 2 章 云棠回到昭和殿已到未时,未等轿撵落地,听雨脚步飞快地往殿内走。 等云棠回到寝殿时,她已捧了一只玉制八宝药瓶上来。 “公主快些吃药吧,身上已经红了一大片了。” “娘娘怎么总也记不住您吃不了茄子,回回用膳都有那道茄鲞。” 母妃不是记不住,是没把她放在心上,回回有茄鲞是因为,那是淮王喜爱的菜肴,也是母妃喜欢的菜肴。 “公主怎么就不拒绝呢,吃了自己多遭罪。” 云棠宽了外衫,瞧着蔓延到手肘的红斑。 言语间颇有些感慨,“父母赐,怎敢辞,再说比起刚进宫那会儿,现在的日子已经好很多了。” 在外漂泊十年的浮萍,到了这宫里也不过是一朵镶了金边的浮萍。 万幸的是,这朵浮萍总算长大成人,若能嫁人离宫,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只是听说贺开霁颇有些恃才傲物,她可不想招个祖宗进来。 “把我的骑装找出来,咱们等会选一选。” “今年公主单独开殿居住,一应用度贵妃娘娘全然不管,今年的骑装还没做呢。”听雨言语愤愤。 “那就把去年的找出来。” 两人说着话,外头有宫人进来传话,说是东宫送了东西过来。 领头的是东宫掌事姑姑清月,身后跟着四个太监,手上各捧着物件儿。 “公主殿下金安,太子爷听闻公主明日要去猎场,吩咐奴婢送了些骑装、马鞭过来,让公主挑着喜欢的。” 她一招手,太监们便把手里的物件齐齐摆放在八仙桌上。 那几件骑装流光华彩、触手丝滑,是难得的好料子,样式也好看,马鞭以玉为柄,手柄穿孔以丝线坠上珍珠玛瑙,十分精美。 “另外太子爷给您选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已经着人送到猎场。” 云棠点点头,“替我谢谢太子哥哥。” 又道,“请姑姑进来说话。” 她行到里间,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香囊,“这是他离京前交代我绣的,姑姑替我转交给哥哥吧。” 清月在宫中多年,是个十成十的人精,想来自己拿着这只香囊回去,殿下未必高兴。 “既然是公主亲手所绣,当面送给殿下岂不是更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香囊绣得不好看,当面送就要当面丢脸。 她还挺想爱惜一下自己的颜面。 将香囊胡乱塞到嬷嬷手里,撒娇哄人:“姑姑就帮我一回嘛~” 清月瞧着手里的烫手山芋,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待东宫的人走后,听雨笑着道,“公主,在这宫里,太子殿下才是您的依靠。” 云棠摇摇头,“太子哥哥愿意照顾我,但我不能事事都推给他,更何况母妃和皇后娘娘一向不睦。” “可皇后娘娘对公主也很好啊。” “所以我更不能做让他们为难的事情啊,他们对我好,我也要为他们多想一想,如此感情才会长久。” “若是贵妃娘娘和淮王殿下也能这样想就好了。”听雨低声抱怨了一句。 云棠不纠结这些把控不了的事,正满眼放光地选着漂亮衣裳。 “快,我要试试这件,看起来格外潇洒俊逸。” 清月回到东宫,屏退左右,自个儿一个人往殿下书房去。 门口通传的小太监见姑姑来了,小声道:“姑姑,户部周侍郎在里头,殿下吩咐了不许打扰。” 清月衡量了下轻重,“你进去通传,就说我是从昭和宫回来的。” 小太监麻溜地进去,又飞快出来,给姑姑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次日,天朗气清,日光和暖。 皇家猎场占地数千顷,早前上林监已经过来打点好,眼下王公贵臣或射猎、或跑马,好生畅快恣意! 云棠一袭青绿色骑装,束着高马尾,手里挥舞着一只珠玉串饰马鞭,珠串相撞,十分清脆悦耳。 马蹄踏过刚出芽的嫩草,风里带着青草香与春末的凉意,迎面吹来,带起她的发尾、衣摆,像一只欲振翅而飞的青雀。 “小侯爷!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怎么都追不上我呀!” 云棠大笑着回头喊道,清脆的声音落在风里,飘去陆思明耳边。 陆思明虽是个武将的儿子,但长年待在京城里,再加之他又懒惫,养出了一身软乎乎、胖嘟嘟的肉。 眼下已是气喘吁吁,无力地朝她招招手,让她等一等自己。 云棠一勒缰绳,刚要调转马头回去时听到一阵喧哗声,放眼望去,是两队人在打马球。 赛场之上,贺开霁骑着一匹黑色大马,手持球杆驰骋于敌友之间。 骏马嘶鸣,少年英姿飒爽,以漂亮的一球终结了比赛。 云棠远远地看着,贺开霁远远地望过来,穿过汹涌的人潮,两人视线交汇间,谁也没有退让,都是直直地看着彼此。 “探花郎,领赏吧。” 宫人将一支和田玉如意步摇送到了他手里。 他接了再望过去时,已不见公主身影。 云棠正和小侯爷慢慢地走着马,小侯爷刚才也瞧见了贺开霁,看云棠的模样,想来是更满意了。 昨日与太子殿下说起此事,他竟一点都不着急,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 “球品即人品,他球打得干净漂亮,做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云棠甩着手里的马鞭玩,细数优点,“有颜值,有人品,有体力,还有才华,不错不错。” 就知道她看上了! 云棠瞟他一眼,颇有些耐心地劝道,“你看我就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万幸如今四海太平,不然第一个被送出去和亲的就是我,若是嫁给贺开霁,我就能留在京里,再者他没什么家世,官职也不高,我正好狐假虎威不怕被他欺负了去。”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小侯爷刚想再说些什么,劝劝这见色起意的人,就瞧见见到太子一行走了过来。 云棠也瞧见了,立刻飞身下马,朝人跑了过去。 太子穿着一身纯白团花纹窄袖圆领袍,腰间玉带挂着一只鎏金香薰球并一只小巧的香囊,长身玉立犹如高雅方外之士。 他看着云棠今日似是刻意装扮过,一向不喜花钿的她在额间贴了一朵白海棠。 眸光略略停留,而后于袖中拿出一方绸帕。 “鬓边湿了。” 云棠笑着接了过去,边擦边问。 “哥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答道,“案牍劳形,看得烦闷出来走走。” 小侯爷不及她矫健,虚胖的人汗流浃背,袖中没有绸帕,伸手要接过云棠手里的,却被太子爷拿了过去。 “我还没擦呢!” 太子不动声色地将绸帕放入怀中,微微的湿意滑过他的指腹,与食指上的花盾金色戒。 他略略挑眉,垂下去的手指不为人知地摩挲着。 云棠的视线落在那只香囊上,她的女红是真的不好,绣了拆拆了绣,才勉强出来一个能看的。 但这样戴在太子哥哥身上,像个光风霁月的仙人腰间绑了只山间小野鸡。 有辱斯文是小,暴露她缺点就不好了。 “哥哥,这香囊你若是喜欢,挂在寝殿里岂不是更好?” 最好是无人看到、无人关注的地方。 太子眸色微微转深,“好,那就挂在床榻上。” 云棠无所谓,只要别带出来丢人就成,她抬眼一瞧,不远处的帐篷外站着一群人,正往这边看。 贺开霁就在那里。 他身边站着的是御史台的沈洗,是个纨绔,喜欢日日闲逛。 “这位公主也颇有些意思,丢了十来年,竟然还能找回来,”他撞了撞贺开霁的肩膀,用羽毛扇掩着嘴悄悄道,“听说当年咱们圣上,夜夜梦魇,请了朝天观的道长去驱邪,道长说是公主在民间不安,只要寻回来,圣上就不会再梦魇。” 贺开霁不信鬼神之说,并不理会此类谣言。 “你看公主虽有淮王这个亲哥哥,但与太子爷反而走得更近些,倘若以后谁能娶了公主,两边都沾着,无论最后谁当了皇帝,那都是一辈子的官运亨通了!” “与太子爷更为亲厚?” 这一点他并不知道,这让他对这门婚事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是啊,你瞧太子爷来了这猎场,谁都没搭理,只等着与公主说话呢。” “你说这奇也不奇,看起来倒像是太子爷更上赶着明华公主似的。” 贺开霁并未看向公主,而是太子,眼中泛起几分激动与仰慕。 年初太子下江南,彻查贪腐案,连根拔起一群贪官污吏,这让他一个科举入仕的寒门子弟看到了国家的希望。 再往前看六年,鞑靼十万大军挥师南下,一路越山海关、北渤阳,气势汹汹剑指京师。 陛下轰然病倒,仓促间带着百官逃难金陵,是太子主动请缨镇守京师,凭借五城兵马司和五军营的微薄兵力,与敌周旋二十余日,保得陛下平安南下,也保了京城数万百姓的性命。 为人臣者,最想要的莫过于一个可以为之臣服的君王,不用阿谀奉承、同流合污,干干净净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抬手正了正衣冠,朝着太子方向走去,侍卫放行后,进前请安。 “太子殿下金安。” 太子眼中的温和退却,凉凉地看向来人,“孤安。” 而后单刀直入,“听闻你与户部尚书有亲。” 贺开霁心中一寒,未立即回答。 如今朝中分两派,一派以太子殿下为首,另一派拥护淮王,以中书令沈用晦为首,而户部尚书作为陛下的钱袋子,又有着清和郡主这个母亲,虽一向与中书令不睦,却也没有倒戈向太子,而是扎扎实实地抱着陛下这条大腿。 他看不清楚这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措辞。 “臣与尚书大人是同乡,祖上曾有亲,臣入京后也曾受尚书照顾,在尚书府住过一段时日。” 太子心如明镜,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关系,背地里关系远比这要深厚许多。 “尚书为官清廉,你既与他相交,想必是一脉相承。” 尚书清廉? 贺开霁出身江南,崔氏在家乡的行径京城人不知,他却是知晓的,此次太子下江南想必知之更深。 崔尚书担不起清廉二字,但贪腐二字绰绰有余。 若被太子认定成贪官污吏一党,岂非仕途无望。 思及此处,脑门立刻冒出一层搏汗,他急于为自己辩解。 “殿下,臣...” 太子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领着云棠往王帐走。 “听思明说,你对他颇有好感?” 云棠如实点头,哥哥待人一向温润有礼,方才却有些无礼。 他不喜欢探花郎吗? 太子沉默片刻,道:“贺开霁是难得的青年才俊,父皇亦是金口赞许过,但婚嫁是终身大事,须慎重。” 江南贪腐案未结,户部尚书暗地里浑身脏水,他不会让云棠在这样的情况下,嫁给一个与崔钟林有亲的官员,平白搭上终身。 小侯爷听他终于说了句人话,立刻搭腔,“就是就是,我还听说这贺开霁住尚书府时,和尚书女儿来往极密。” 云棠停下脚步,原本灵动清澈的双眸似染上一层霜雾。 和尚书女儿来往极密? 这就有些棘手了,她不会一脚踩进了棒打痴男怨女的烂俗话本子吧? 3、第 3 章 “你若不想嫁,没人能勉强你,”太子将人带进王帐落座,“万事有我。” 小侯爷见云棠动摇,十分卖力地添柴加火,“对对对,只要你说一句不想,剩下的太子爷都会帮你落定。” 云棠却垂着眼眸,不言语。 她抬眼看向小侯爷,眼中带着几分思索,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说不准只是流言。 外头都还传母妃待我十分亲厚,犹如掌上明珠呢。 “我再想想。”云棠道。 小侯爷见她执迷不悟,还要劝说,却被太子一个眼神拦下。 他手上把玩着那只似凤凰又似山鸡的香囊,笑道:“终身大事,是要多想想。” 他确实不着急,事出突然,他也需要时间去摸清楚这里面的猫腻。 江南贪腐案要查到什么深度,查到哪一级为止,仍需父皇定夺,他手里握有户部尚书侵占良田、私吞官银的人证物证,但能不能呈上去是另一回事。 毕竟崔钟林是父皇的钱袋子,打狗还要看主人。 可如今他却又拿着贺开霁与淮王一党勾手指头,婚事若非父皇首肯,那他就是昏了头亲手给自己挖坟。 无论是江南的贪腐案还是云棠的婚事,关键还是父皇的态度。 但要派谁去试探父皇的态度,而不会招致猜疑? 同时又能让云棠对这门亲事失望? 他心中略略筹谋,便有了主意。 “父皇知道贵妃想要贺开霁尚公主吗?”太子问道。 云棠答道:“我不知道,已经许久不曾见父皇了,母妃也不曾说过。” 自她当年回宫后,就鲜少面见父皇,母妃也不愿意她见,她就鲜少主动去请安拜见了。 太子点点头,道:“去玩吧,出去跑跑马,不用为此事烦心。” 皇家猎场之上,人人恣意畅快,可贺开霁经过方才一场,内里心惊肉跳,面上黯淡无光。 他耷拉着鼻子眼睛早早回了自家宅邸,空坐书房,对着墙上那一副太子镇守京师图,发呆。 寒窗苦读数十载,如今科举入仕正是大展抱负之时,却被敬仰的君王疑为奸佞之徒,心中灰暗一片。 “家主,不知何人又往咱家院子里丢了这封信。”老仆忠伯将信放到书案上。 他任职大理寺,负责监督、弹劾百官,时常会有人往他家院子里丢一些讼状。 现下他无心去管别人的冤情闲事,随手丢在一边。 但过了片刻,终究敌不过那颗忠直为民之心,拆了那份封信。 原本靠着椅背而坐的人骤然挺直了腰背,捏着文书的指尖都泛了白,越往下看越是心惊。 这是一封举报崔氏强放印子钱、侵占良田的诉状,字里行间直指崔尚书,后面更是附上了一份放贷的字据为据。 春末夏初的傍晚,已带上了几分暑气,贺开霁却是一身寒凉。 冥冥之中,他察觉到这一封信,可能是他扶摇直上的关键机会。 可这富贵危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得再给自己贴上一枚护身符,以保能够进退得当。 他的视线慢慢落在那只步摇上,金色的落日光束给白玉镀上一层暖色。 他想起了猎场上公主那双灵动中带着坚毅的眼睛。 明华公主,李云棠,就是一张再好不过的护身符。 四月初五,皇后娘娘在御花园里办了一场送春雅集,遍邀京中的贵女、公子一道赏花做茶。 御花园中晚开的牡丹依旧艳丽华美,更有杏花、海棠、雪樱等花种争相点缀,太液池水映着白云,池边杨柳依依。 贵女们或坐秋千,或斗草,或蒙眼作画,三五成群,好不热闹。 云棠陪在皇后娘娘身旁,给她做茶。 陆皇后与陛下算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当年的陛下非嫡非长,多年筹谋,又依仗着陆氏的兵权,最终夺得皇位。 登基之后的陛下,给了陆氏皇后之位后,娘娘却好像慢慢失去了夫君。 皇后娘娘今年不过四十有五,鬓边已现白,“人还是要年轻才好看啊。” 云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手上点茶的动作未停,“人都有年轻的时候,但皇后娘娘却只有您一个。” 她接过云棠递过来的茶,略吃一口,“手艺越发好了,听说你母妃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云棠朝太液池边的八角亭努努嘴,“就是那个,叫贺开霁,去年的探花郎。” “风姿俊逸、仪表堂堂,看着与你倒是相配。” “娘娘也觉得好么?但太子哥哥总让我慎重。” 陆皇后唇角的笑容落了下去。 知子莫若母,即便李蹊在别人面前伪装得天衣无缝,也逃不过亲生母亲的审视。 云棠还是早出嫁为好。 “父母尚在,你的婚姻大事轮不到他做主,”陆皇后给云棠拿了一块芸豆酥,她惯常喜欢吃的,“这探花郎今日可曾送你花了?” 送春雅集,看似是玩闹风雅事,实际是为了男女相看,若有看对眼的,便以赠花为信。 两人说话间,一群青春少女说说笑笑走了过来,为首的是户部尚书之女崔昭然。 “皇后娘娘金安,臣女们方才蒙眼作画,您瞧瞧哪副最好。” 陆皇后认得这姑娘,崔尚书为陛下掌管户部多年,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女儿,且是老来得女,宠得更是如珠如宝。 “昭然的画技越发好了。” 崔尚书是陛下的心腹,皇后待崔氏女自然高看一眼,褪下手上的一只玉镯,让刘公公赏了下去。 崔昭然喜上眉梢,跪下双手接过,“臣女谢皇后娘娘赏赐!” 起身后又看向皇后身边坐着的公主,俏丽的眉眼中带了几分戏谑之色,“听闻公主画得一手好丹青,怎么今日不下场?” “昭然妹妹怕是听错了吧,我听国子监的先生说,公主在四艺上一向不大通呢。” “若是如此,与才高八斗的探花郎就不相宜了。” 云棠听着她们的奚落,并不以为意,也懒得争一时的长短。 皇后朝刘公公使了个眼色,垂眸吃茶。 刘公公挥着拂尘往前走,绕着贵女们一边挥一边道,“这入了夏,蚊虫多,贵人们小心莫要被叮咬了。” 一群人躲避不及,被扫了好几下,纷纷知趣地告退了。 云棠与娘娘对视一眼,轻笑出声,“谢娘娘为我解围。” “是你在为了我受委屈。”皇后娘娘拍了拍她的肩膀,“玩去吧,今儿思明怎么没跟你一块?” “他最近好像忙得很,每日里一下学人就跑没影了。”云棠道。 陆思明最近挖空了心思在寻贺开霁的短处,但跟踪了这么多天,这人除了在大理寺上值,就是在家里读书,一应邀约通通推拒,十分清心寡欲、端正清直的模样。 他甚至让明月楼的花魁娘子在他下值回家的路上,与其偶遇扔春花,连这都没能撬动他那颗少男心。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是个正人君子?” 陆思明与太子爷坐在假山的八角亭中,他拿着只春桃“咔嚓咔嚓”咬着吃。 太子爷站了起来,走在栏杆边站着往右下方望去。 崔昭然与贺开霁站在紫罗兰花荫下,而不远处,云棠带着侍女也在看着。 太子清冷的眸中带起一点笑意。 陆思明也跟着看,看到贺开霁接了崔昭然手里的香囊后,他恼火地扔了手里的春桃。 “就说这厮不是好人!”他气愤地要冲下假山,替云棠教训这种三心二意的渣男。 “等着,”太子一把薅住他,“阿棠能自己处理。” 陆思明人胖胖,但脑袋瓜好使,“你央着皇后娘娘提早办这送春雅集,就是为了让她看这个?” 太子爷不置可否,只一味看着云棠。 “她不会装作没看到走开吧?”陆思明有点担心,她一向对沈贵妃无有不应,说不定会吃了这个哑巴亏嫁过去。 “不会,我养出来的人,怎会怯懦。” 话音刚落,果然就瞧见云棠抬脚往花荫处走去。 “御花园的景致再好,也没有才子会佳人的话本子好看。”云棠摇着团扇笑着走上前道。 两人见到公主,躬身屈膝行礼。 云棠却未让其平身,只是歪着头困惑道:“崔尚书的府邸是不够大吗,二位需要到这御花园诉衷肠?” 贺开霁已存了要尚公主的心,立刻开口撇清关系。 “回殿下话,臣与崔姑娘并无衷肠要诉,只是去年在尚书府住过一段时日,得尚书夫人照顾,与崔姑娘有一面之缘。” 崔昭然倏地转头瞪向他,他怎么会如此说! 曲着膝盖难受,不等公主叫起便要起身反驳。 云棠身量原本就高挑,一把按住崔昭然的左边肩膀,手上用着劲儿,“崔姑娘,我还没叫起呢。” 崔昭然红了眼睛,恨恨道:“殿下私下如此霸道,娘娘可知晓吗?!” 云棠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如沐春风之态,很有些迷人风情。 “崔姑娘如此以下犯上,尚书可知晓呀?” 崔昭然敛了骄骄气,偏过头去。 云棠不是好磋磨人的,见好就收,“起吧。” 她打量着这一对才子佳人,视线落到那只精美的香囊上,问贺开霁,“你喜欢她?” 崔昭然一颗心提了上来,悄悄用眼尾余光瞧过去,心里抱有期待。 贺开霁却在看公主笑颜,听到这话,答道:“没有。” 云棠用团扇虚点了点他手里的香囊。 “家母与崔家主母是手帕交,这是崔家主母送与家母的香囊。” 云棠看向崔昭然,满脸愤懑,气得脖子都红了,想来不是实话。 但崔昭然没有当面拆穿,这情根有点深呢。 她想了想问贺开霁,“你不喜欢她,但她却对你有情,这要如何是好?” “臣自入京来,一直仰慕殿下风华,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话不尽不实,都说书生会骗人,话本子诚不欺她。 她摇着团扇,道:“崔小姐,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得罪一国公主,这买卖太不划算。” 崔昭然终究是闺阁女儿,被说了几句就气红脸,“公主不要太得意,日后不定要怎么哭。” 说完,狠狠剜了两人一眼后跺脚跑开。 云棠脸上的笑意也落了下去,冷眼瞧着贺开霁。 “殿下,臣有求娶之心,臣可允诺,婚后一切以公主为先,若违此诺,当叫我无后而终。” 云棠冷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滑稽之语,反问。 “你有没有后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贺开霁提起衣摆跪下陈情,“对公主而言,自是无足轻重,但对家父家母而言,是顶天之事。我朝以孝治天下,臣渴望仕途有为,也渴望公主垂怜,此生定不会违背此诺。” “话说起来总是容易又好听,但我不信。” 贺开霁起身折下一支紫罗兰,“臣会让殿下信的。” 云棠垂着眼看着那支花,又掀起眼皮看向他,面庞刚柔并济,英挺的眉眼中带着期待与忐忑。 今日收下这花,传到母妃耳朵里,就是自己首肯了这桩婚事。 这是在逼我。 虽然并不期待夫君情爱,只想找个安稳之所,但她所嫁之人,第一要的,就是品行端正。 贺开霁自科举以来,日日被人捧在高处,捧得久了就开始把别人都当傻子。 但要怎么拒掉这门母妃眼中的好婚事,还得从长计议。 起码不是现在。 假山之上的小侯爷瞬间炸了锅,指着云棠的手都在抖,“她...她...她是昏了头吗?!” 太子爷的面色也不复之前轻松,眸色沉沉,如山雨欲来之态。 他转身下了假山,径直朝云棠处去。 待两人行到花荫处,贺开霁已离开。 “你是疯了吗?干嘛接他的花?!”小侯爷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花,扔到地上不算完,还踩了几脚。 这莫名其妙的发什么邪火,“为何不接,一朵花而已。” “这是送春雅集!你不知道送花的意思吗?!” 太子拿出绸帕想给她擦手,刚触到她温热的指尖,青峻的眉眼微微一皱。 最终只是将绸帕放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擦。 “阿棠是公主,今日可以接他的花,明日也可以接别人的花,何必受规则约束。” 云棠笑道:“哥哥说得对。” 小侯爷被这一番话震地好半晌说不出话,合着就他一个人如此纯情。 呵呵一声,“你们兄妹倒是都挺流氓的。” 云棠随意擦了两个,要把绸帕还回去,太子却道:“再擦。” “哥哥,花不脏。”云棠不明其中意思,太子哥哥像是在生气? 花当然不脏,但送花的人心思脏。 他给了贺开霁一条仕途之路,但这人贪心不足,还想拿阿棠当踏脚石,这他就不会同意了。 何况阿棠并非公主,倘若有朝一日此事公之于众,像贺开霁这等追名逐利之徒,顷刻间就会反目。 此人绝非良配。 4、第 4 章 待小侯爷走后,云棠拉了拉太子的袖子,“哥哥,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太子垂眸看着她白皙的手指揪着自己的衣摆,有种自然的亲昵。 目光自手臂而上,越过圆润的肩膀与修长柔韧的脖颈,他将视线定格在云棠粉白的面颊上。 他第一次见云棠,是她十岁回京那年,从马车里跳下来一个小小的、瘦瘦的小姑娘,她也是这般拉着自己的衣摆。 只是那时候是怯生生的,圆圆的眼睛长在过于瘦弱的脸上,显得尤其大而无辜。 “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那时他点了点头,从此开启了长达六年的兄妹关系。 可现在的他,看着这张已经充盈的、明媚的面庞,一天比一天后悔。 哥哥,这个称呼,看似亲密却隔绝了一切亲密可能。 若早知有今日,就不该把人找回来,可不去找,又怎么有今日的缘分。 这是个死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把这个身份去掉? 云棠瞧他黑眸如星,盯着自己的脸看,下意识摸了摸,没有沾上脏东西啊。 “哥哥?” 太子回神,看向她困惑的双眸,抬手将她被风吹到唇边的碎发别到而后,“什么奇怪?” 两人迎着暖风,并肩而走,夏初的落日有些刺眼,她将团扇遮在额角,“贺开霁,很奇怪。” “方才他说,他仰慕我,可我并未与他有来往,这仰慕从何而来?” “他与崔昭然似是有情,却在我面前全盘推翻,男子的仰慕情爱都是如此淡薄吗?” 太子垂眸看她,默然不语。 她将自己视作可依赖的哥哥,才会将这少女心思讲予他听。 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折磨,他既为这份信赖而喜悦,也因这信赖而难过。 “阿棠喜欢他吗?” 云棠沉默了,什么叫喜欢,什么样的情感才算得上喜欢。 她想到了崔昭然看向贺开霁时泛红的双眼,那样的感情叫喜欢吗? 她沉默得越久,太子的心就越按捺不住,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不需要考虑,不需要犹疑的问题。 她考虑,她犹疑,就代表她对贺开霁存了心思。 “阿棠。”太子沉声如金石。 “哥哥喜欢过什么人吗?” 太子眸色一闪,骤然停下脚步,这句话像是一记闷雷突然响到他心上,掩于袖中的双手指尖都在发麻。 他转头看向太液池,湖水轻轻荡漾,岸边杨柳飘动如烟。 春和景明,但他的所爱却见不得光,吹不得风。 云棠察觉他未跟上来,转身走了回去,“哥哥?” “有,”太子看着那一池吹皱的春水,“男子的仰慕从不会是空穴来风,若有人如此对你说,定是有所图谋。” 哦吼! 哥哥竟然有仰慕之人! 她捂着嘴,眨巴眨巴眼睛上下打量,活像第一天认识他般,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谁?我见过吗?谁家女儿?” 太子仔细甄别她的目光,想在其中搜刮出一点点其他的、他期待的意味,但显然,浓浓的全是八卦。 他径自往前走,“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 这是害羞了? 云棠偷笑了几声,灵巧地抬脚追上去。 哥哥竟有如此痛脚,这谁能忍得住不多加调侃? “哥哥,那要到什么时候啊,不会等到我都嫁给贺开霁了,你的时候还没到吧?” 太子本就一腔心绪难平,看她轻松模样更是恼火,如小时候般熟稔地拧着她的耳垂往前走。 “哎呀,哎呀,哥哥快放手,”云棠偏着头,抓着他的手腕,“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你不能...” 两人谈笑的声音散在风里,身影也慢慢消失在紫藤长廊下。 贺开霁自认为与公主开诚布公谈过后,这门婚约已有了半数把握。 只是崔昭然始终是个隐患,更何况她手里还有一份情信,是他在除夕夜即兴之作。 这东西得拿回来。 他回到宅邸后,立刻差家仆去了一趟尚书府,约崔昭然明日瑞庆斋叙旧。 崔昭然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第一次有人要跟她抢,且还是个她抢不过的公主,气得她晚饭都吃不下。 结果到了半夜,又饿得睡不着觉,看着窗外高悬于空的明月,对公主和贺开霁的讨厌又深了好几分。 想起白日里的那一句,不过一面之缘,心里忍不住就开始泛酸。 明明他在崔府暂住的那段时日,他们常在人后说话,也曾一桌用膳,怎么就只有一面之缘。 他难道真是个负心薄性之人吗? 也说不定是迫于公主强权,有苦衷的呢? 越想越伤心,又饿,她忍不住淌起了眼泪,微微抽噎声惊醒了守夜的丫鬟。 “小姐,这是怎么了?” 崔昭然不想说自己想贺开霁哭了,只说饿哭了。 丫鬟早有准备,将藏在百宝柜里的一碟子桃酥姬和辣卤肘子端了出来,又取了一张小几放到床上,厚厚的帷帐落下来,外头就看不到里边。 “这是瑞庆斋的肘子,”崔昭然一尝就尝出来了,想到明日,又是一阵伤心,一碟子肘子拌着眼泪吃了个精光。 其实她平日里十分像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唯有一样不大像。 嘴馋,好吃。 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她都知道,就算在旮角窝里,她也能闻着味儿寻过去。 吃得多,肉长得也多,于是她日夜奋斗在吃与不吃的艰难抉择中。 但往往是,先吃了再说。 次日,她弄了个十分精致的妆容,穿上京城里如今最时兴的淡青仿花罗织金襦裙。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远山蛾眉,双眸妩媚,嘴唇嫣红饱满,这副娇美面容他会喜欢吧。 但想到昨日见到的明华公主,依偎在皇后身边温顺的模样,拿着团扇盛气凛然的模样,那就是贺开霁喜欢的模样吗? 她拿起团扇对镜用力模仿,一点都不像。 努力无果后,摇着头上了出府的马车。 马车“哒哒哒”地驶出信义坊,拐入热闹的清平街,在其后边远远的跟着一辆马车。 里面歪坐着小侯爷陆思明,昨晚他安插在贺开霁家旁边的探子回来说,今日贺开霁估计要私会尚书府女公子,他高兴地一宿没睡,早早在尚书府门口蹲点,果然蹲到了崔昭然。 这可是被他拿住把柄了! 他必须要一棒子敲醒云棠那颗混沌脑袋,不能白白让那伪君子骗了去。 一国公主,理当是养十个八个面首,每日里潇洒快活,而不是嫁个什么五品官,傻傻给人当血包。 他在贺开霁定的包房旁也订了一间,只是这墙壁太厚,听不大真切,隐约能听到争吵声。 “哐!” 一声巨响。 小侯爷桌上的茶杯都晃了一晃。 “探花郎红着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小厮机灵地通风报信。 小侯爷喜上眉梢,麻利地站起来,弹了弹衣袖,推开了隔壁的木门。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他得意洋洋地在崔昭然旁边坐下。 崔昭然却是一脸的仓惶与难过,她从未想过贺开霁会对她恶语相向。 从前的翩翩君子,刚才彻底撕下伪装,露出内里血肉淋漓的尖锐犬牙,只因为她说了一句。 那份情信已经在来的路上给了陆小侯爷。 “刚才半路上,我就说了,他对你没有真心,他只想攀高枝,从前你是那高枝,如今有了更好的高枝,怎还会理你。” “你看,一试就试出来了,现在他要恨你入骨了。” “你输了,快把那份情信给我。” 崔昭然红着一双眼,眼眶里盛满了将落未落的眼泪。 前头小侯爷半路截停她时,她甚至还在为他力争,真是一颗真心白白喂了狗! 男人都是狗! 狼心狗肺、趋炎附势的玩意儿! 老天怎么就不降个雷劈死他啊! 看旁边的小侯爷洋洋得意的模样,怒气瞬间喷薄而出,端起酒壶就往他脸上泼。 那酒是用冰镇过的。 “哎呀,好凉,好凉!”小侯爷细皮嫩肉,怎受得了这等风霜,“你是失心疯了吗?!” 崔昭然识破情郎真面目本就难过,小侯爷还兴高采烈地来撞她枪口,十分可恶! 又端起桌上还未动筷的辣卤肘子,朝人身上扔去! 小侯爷敏捷地弹跳后退,指着她警告,“你再撒泼,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崔昭然作势还要泼,“情信在我手里,你能怎么样!” “你!你如此泼辣,哪个,哪个男人会喜欢!” 崔昭然被踩了痛脚,当下怒吼:“又不用你喜欢!你操得哪门子心!” 盛怒之下,也不管后果,一盘接着一盘追着朝小侯爷掷去。 小侯爷东躲西藏,一室狼藉,两人气喘吁吁地看着彼此。 “我若是将信给了你,他会死吗?” “死不至于,估摸着尚公主是要黄了。” 那就行,她不好过,狗男人也别想攀高枝。 崔昭然撒完气,将那份信从袖中取出,扔给小侯爷。 小侯爷接了信,踩着一地的叮铃咣啷出包房。 门口那个机灵的小厮看着他春风得意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诧异道。 “小侯爷,你脸上有水。” 小侯爷沧桑地抹了一把脸,“我知道。” 这笔账他要记在云棠身上,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 必须狠狠敲她一笔,让她替自己写上半月的作业,不,一个月! 身在宫中的云棠并不晓得小侯爷今日的崎岖,只以为他是真病了,才告假没来进学。 今日太傅说了,每个人都要做一篇为官之道的策论,明日要交,点名告假的那位也要写。 到了晚间,她写完一篇,又铺了一张纸,打算把小侯爷那份也写了。 就算用脚想都知道,小侯爷一定不会写,明日开天窗又要被太傅责罚。 但她学艺不精,写完一份已经是勉力而为,再另做一篇也是抓耳挠腮。 她忽然想起贺开霁,这人虽然人品不详,但才学是公认的好,写这些文邹邹的策论想必是信手拈来。 哎,要怎么才能让母妃放弃这门亲事,她还没有想出来个好办法。 5、第 5 章 贺开霁未能追到小侯爷,整个人都坐立不安。 依照小侯爷与明华公主的关系,那份情信用不着半个时辰,就会出现在公主的案上。 公主若看了情信,那日前他说得那些话,都会变成谎言。 贵妃娘娘还会许下这门婚约吗? 更麻烦的,是太子殿下。 他会被认定是崔尚书一党,于公于私殿下都会视他为处心积虑的奸佞。 很快,他就会既得罪了崔府,又要见罪于公主与太子,未来灰暗惨淡的仕途仿佛就在眼前。 寒窗十年,不能只是这个下场,他阴沉着脸,将压在书案最下边的那份检举信抽了出来。 惟今之计,只能在公主和贵妃发难之前,先撇清与崔氏的关系,或许能博得太子青眼。 那份情信,小侯爷本想直接送去昭和殿,半路却被东宫的侍从拦下。 东宫书房里,太子皱着眉,一目十行略略浏览后道:“这东西不能给云棠看到。” “为什么?!”小侯爷跳了起来,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弄来的!“阿棠看了这个肯定就不会选这伪君子当驸马了!” “历来公主婚嫁,从不会因个人好恶而定,这道理你不懂?”太子道。 小侯爷耷拉下肩膀,坐了回去,“那按你的说法,阿棠是非嫁他不可了?” 阿棠,阿棠。 这亲昵的叫法叫得太子耳朵难受,他眼尾带刀般地瞥了一眼小侯爷,“她嫁谁,我说了算。” “你有办法?!我就知道这么多年兄妹,你肯定不会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快说说,快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来人。”太子嫌弃他太吵,唤来宫人,对小侯爷道,“前些日子你看上的东宫烧陕菜厨子,赏你。还有张千英的那副山水画,你也拿走。” “真的?!”那厨子他要了好多回,太子都没给,因为云棠也喜欢吃那厨子做的菜。 “都拿走,你也走。” 小侯爷被这突然的富贵迷了眼,高高兴兴地跟着去捞人捞东西了。 反正阿棠的事,太子肯定会管到底。 太子将人打发走后,看着那份情信,嘴角嘲讽地一勾。 随即写了一份字条秘密送到了户部沈侍郎府上。 明日大约是有好戏要开场了。 * 第二日,晨起时乌云重重,天色昏沉,是个雷雨天。 云棠昨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如今眼下一片青黛,频频打哈欠。 想了半宿,还是没想出来个万全的主意去推掉这门婚事。 她正梳着乌发,听雨快步走了进来,覆在公主的耳边,小声说话。 “贺大人在平章台被打了板子,说是因为弹劾崔尚书贪污腐败。” “当真?” 云棠瞬间睁圆了一双熊猫眼,她这还没想出个办法,怎么他们先窝里斗起来了? 这当真是喜从天降! “快!备轿,我要去平章台。” 自从太子从江南回来后,陛下就赐了他监国令,自个儿避入太初殿修道修身去了。 如今每日上朝,都是太子在处理朝政。 贺开霁今早在平章台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崔尚书的面,将他写了一晚的弹劾文,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 满堂哗然,谁不知这贺开霁是崔尚书的人,当下就有人附和贺开霁大义灭亲,真名士也。 也不乏有些官员觉得他狼心狗肺,放下筷子就骂娘。 太子命大理寺收了他的弹劾文,并要求彻查其中贪腐真相。 未查明真相前,崔尚书需暂居宅邸,不得出府。 而贺开霁,太子让人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不为他弹劾,而是责问证据来处时语焉不详,不尽不实。 朝廷命官自有尊严所在,不能由得人随意弹劾诬告。 贺开霁知道那份信肯定是太子送给他的,但他何敢拖太子下水,只能吃了这哑巴亏,屁股生生受了二十板子。 云棠到平章台时,正好看到贺开霁在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青白着脸往宫外走。 每次见到这探花郎都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这倒有几分新鲜。 瞧着马上要下大雨,为着他读过的圣贤书、他的满腹才学,云棠想了想,让侍女给他送了把伞。 一路进到平章台的东偏殿,那是陛下划给太子临时办公、见臣下的地方。 太子正坐在御案后批奏章,他已换下朝服,穿着白色麒麟织金绣花暗纹圆领袍,头戴一顶簪玉金冠,俊颜凛冽中带着不怒自威的天家气象。 东宫徐常侍躬身肃手,静立一旁。 徐常侍自太子出生起就侍奉在侧,看起来十分懂太子的心思。 云棠没让人通报,悄悄地走进来,还未走到御案边上,太子就知道了。 头都没抬,声如珠玉,“你怎么来了?” “太子哥哥看都没看就知道是我?” 太子书道功夫精绝,翰墨如流,放下羊毫笔,抬头看她,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能不通报就进这御用书房?” 书房里开了两扇窗透气,外头电闪雷鸣,顷刻间瓢泼大雨落下。 夏天的雨霸道,跟着风就往殿内钻,“哥哥为什么要打贺开霁?” 太子微微偏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为了他才来找我?” 云棠点点头。 今日她有课业,还特意跟太傅告了假,若不是贺开霁闹了这一场,她现在肯定在进学。 太子黑沉沉的眼眸盯了她一眼,随手拿起一本奏疏,凉凉道:“他才出宫,若是想知道他伤得如何,现在追过去,应该还追得到。” 徐常侍一进来就察觉氛围不对。 他刚出去张罗果品茶点,出去前殿下还如沐春风,不过片刻工夫,这面色就跟外头的雷雨天一样阴沉沉的。 也不敢问,招呼宫女放下茶点果品,就通通退到了殿外。 云棠喝了口热茶,见人都出去了,才道。 “我知道,刚来的时候见到了,看着怪可怜的,我让听雨给他送了把伞。” 太子闻言不怒反笑,靠着椅背,“你喜欢他?” “这怎么可能!”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万一传到母妃耳朵里,她跳进黄河都要洗不清,“哥哥是太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当心。” 她还斥责自己? “昨夜我想了一宿,要怎么跟母妃推掉这门亲事。没想到,他今天上朝弹劾了崔尚书。” “我知道,母妃就是为了结交上崔尚书才要我嫁给贺开霁,现在他这么一闹,母妃是不是,就不会要我嫁过去了?” 这两句话还算顺耳。 太子放下奏章,单手支颐看着她剥栗子,道:“不一定。” 云棠手指微顿,糖炒栗子的香味和热度从指尖传来,抬眼看向太子,眸中带着疑惑。 “我听说崔尚书当场都快气晕过去了,两人闹成这样,这还怎么嫁?” “你自己呢?你想嫁贺开霁吗?” 这档子事,云棠一直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他从回京的第一天就在等,等她亲口问。 但现在看来,在云棠心里,这件事从来不必向他过问。 云棠隐隐觉得他有些不高兴,于是起身走过去,将剥好的栗子递给他。 栗子焦香清甜,口感绵密,是她十分喜爱的果子,“你不想我嫁贺开霁,对吗?” 太子接过栗子,放在鼻尖轻嗅。 “我虽然是个公主,但也知道前朝的事,如今父皇隐在人后,淮王背靠中书令,对太子位虎视眈眈。” “崔尚书出身清河崔氏,又得父皇多年垂青,他一向在皇位之争里持中立立场,若他也倒向淮王,哥哥的处境会越来越难。” “不用想这些,你只消想,你愿不愿意,你想不想嫁他。” 云棠诚实地摇摇头,曾经她是动过这个心思,只是贺开霁不堪托付。 太子唇边的笑意渐渐浓了起来,“那就不嫁。” 这也不是一句不嫁就可以了结的事,要找个合适且足够有力的理由去说服母妃。 太子观人于微,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一份信函递了过去。 “贺开霁写的。” “昨日思明从崔氏女手里拿来,本不想给你,平白污眼睛,但拿去给你母妃看看吧,说不定管用。” 云棠打开一看,洋洋洒洒一长篇热烈示爱的文章。 这探花郎看着稳重,竟然还有这么火热、奔放的一面。 啧啧啧。 云棠回了座,一边吃茶吃果子,一边逐字逐句看得津津有味,比话本子有文采。 怪不得那天崔昭然眼睛红成这样,若换做是她,当下咬死贺开霁的心都有。 前有贺开霁当庭弹劾崔尚书,后有为攀皇恩,狠心抛弃崔氏女,这两桩事堆在一起,崔尚书和贺开霁定然决裂。 母妃也没了理由再要她嫁过去。 拿定主意,当下就要起身就往蓬莱殿去。 “若你母妃仍旧一意孤行,你力拒就是,万事有我。” 太子在她出门前,嘱咐道。 云棠不懂他的忧虑,她虽不得母妃宠爱,但母妃是她生身母亲,不会真把她往火坑里推,退一万步真要把他往火坑里推,也得推个有用的火坑不是? “哥哥别担心,那盘炒栗子我还要吃的,你等我回来。” 太子看着在风雨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眉宇里藏着几分愁绪。 而后回到她方才坐的圈椅里落座,专心致志地一颗接一颗,剥栗子。 徐常侍瞧了瞧御案上的奏折,又瞧了瞧闲坐一旁的殿下,嘴里嘟囔了一句。 “真是越大越不懂殿下了。” “我听得见,”太子笑着瞥了他一眼,“让人去请小侯爷,去一趟蓬莱殿。” “这老奴懂了,殿下放心不下公主,自己又不好去蓬莱殿,所以让小侯爷去打个岔。” 6、第 6 章 乌云密布、雷雨交加,一顶软轿由四位蓝衣太监抬着,在红墙黛瓦间快步穿行,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到了蓬莱殿。 “殿下请稍等,娘娘正与中书令说话。” 方嬷嬷从殿内出来,见公主的裙摆湿了一块,劝说她去更衣,但云棠情急并不想理会这种小节。 方嬷嬷对公主有几分怜惜,低声道:“奴婢方才听娘娘的意思,殿下与贺探花的婚事恐怕要缓一缓了。” “当真?”云棠心中一喜,此事果然有转机,“嬷嬷你自去伺候母妃吧,我更衣后自己过去。” 方嬷嬷欠身一福,让宫女领着公主去了。 静幽堂中,沈贵妃隔着一扇山鸟绸缎屏风与中书令说话。 中书令年约五十,两人从亲上论起来,贵妃当唤中书令一声表舅。 且沈贵妃未入宫之前,还在中书令府住过一段时间,如今两人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互为倚仗,紧密相连。 “这婚事就不应该提出来,娘娘为何不跟我商量后再定。” 中书令面容严肃,目光如炬,两鬓稍显斑白,但整个人气质坚如磐石,犹如平章台正殿中的那根擎天石柱。 “崔尚书膝下无子,贺探花才华出众,他视其亲子一般,本宫怎么能料到事情变成这样。” 淮王也坐在一侧,冷笑道:“我看那探花郎是吃了疯药。” 中书令沉眸深思,年初太子殿下下江南查贪腐,最后一道结案奏疏里提及崔钟林,陛下看了后留中不发,未作处置。 “娘娘与陛下提过这桩婚事吗?” “本宫说与陛下时,是允准的,”贵妃道,“原本就是为了结交崔尚书,如今闹成这样,还得找个由头将这婚事推了好。” “不可,”中书令沉声道,“娘娘服侍陛下近二十年,怎么就不明白君王纵横捭阖的道理,太子与淮王如今在朝中平分秋色,若崔尚书真倒向淮王,恐怕淮王的祸事顷刻就要来了!” “如今这探花郎反了水,恰好替淮王洗了这结党的罪名,娘娘只消对陛下言,看重探花郎才学人品,才要嫁女,这婚事不但不能推,还需速速完婚,如此,这一篇在陛下面前,才算揭过去了。” 贵妃听得心惊肉跳,捂着胸口道:“照中书令这话,怕是要得罪崔尚书了。” “太子因着江南贪腐案,卯着劲儿要收拾崔尚书,娘娘还怕往后没有机会拉拢尚书吗。”中书令语带嘲讽,女子做事太露痕迹又太急切,难成大事。 贵妃半晌未有言语,手上无意识地抚弄着黄金护甲。 贺探花今日当庭弹劾,陛下未发一言,想来还是要护着崔尚书。 如此这探花郎怕是要贬出京城,云棠若是嫁予他,岂非也要离京? “母妃,先头行错,现在更不能让父皇对我起疑,就依中书令所言,将云棠速速嫁了,我们也好脱身。” 中书令见她仍有迟疑之色,道:“娘娘自己端了一盆脏水顶在头上,如今这盆脏水要泼下来了,想干干净净地跑没那么容易,舍了公主保下淮王,这买卖不算亏。” 云棠换完外衫后,着急与母妃说话,没有等传唤,逾越走进静幽堂。 她站在帘后,面无表情地听了全程。 珠帘微微晃动,偶尔相撞,她透过珠帘的空隙,看到母妃点了点头。 心中痛楚难当,手中的情信被她捏出深深的褶皱。 这么容易就舍弃了吗? 小时候流离失所,生活贫苦,却也见过别的孩子被父母呵护在怀,风霜雨雪,衣难御寒,却有父母怀抱可取暖。 她知道母亲要她嫁贺开霁是为了淮王,但这十分用意里,她总以为有几分是为了她好。 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这么轻易就舍弃了,我。 因为是皇家吗? 因为皇家亲情奢侈吗? 是她在妄求吗? “公主!”方嬷嬷奉茶回来,一声惊呼,殿中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云棠一一看过去,最终落到母亲脸上时,眼底的酸涩难忍,转身出了静幽堂。 淮王见母妃神色不好,安慰道:“她早晚要知道,现在知道了也省得母妃再为她费口舌。” “方嬷嬷你跟出去看看,别出什么事。”沈贵妃撑着头吩咐道。 外头风雨交加,云棠未打伞,也不等宫人打伞,只想快点离了这蓬莱殿。 闷头一路哭,一路跑,通身都湿了个遍。 “阿棠!”小侯爷刚下轿,就看到这人跟疯了一样,“你怎么回事,淋成这样!” 小侯爷手上没有绢帕,伸手给她抹了抹满脸的雨水。 云棠看到他,一直强撑着的肩背软了下来,只是眼泪止不住,她不想哭的。 她一点都不想哭的。 小侯爷有点慌,太子爷也不说明白,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云棠抽了抽鼻子,脸上的妆容乱七八糟,眼睑下直溜溜两道黑痕迹,头发也乱糟糟的。 “小侯爷,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陆思明一家都在西北,独他一人在京。 每年一到节日,他母亲都会送东西进京,只是她三年前因病去世了。 陆思明指了指手上的衣袍,“当然记得,这就是母亲做的。” 面料柔软又顺滑,衣袖上绣着小侯爷喜欢的白鹤,一针一线用足了心思。 即便母亲已经故去,但她留下的衣物依旧很好地照顾、安慰着孩子。 这是母亲之爱。 她抓着衣袖,忽然笑出了声,双眼猩红含泪,笑声混杂着雷雨声,蕴含着说不清的难过与心痛。 说什么皇家亲情奢侈,不过是她可怜又可悲的借口。 母亲只是不爱她,所以牺牲起来,格外容易。 “你怎么了?”陆思明被她这哭笑弄得有点慌。 后边的方嬷嬷带着几个宫女太监追了上来,见这狼狈模样,驻足不敢上前。 云棠慢慢止住了眼泪,顶着一张花脸,道:“太子哥哥让你来的?” 小侯爷点点头。 是啊,还有太子哥哥。 她不能就这样由着他们把自己嫁了。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办。”云棠转身又要进蓬莱殿。 方嬷嬷见状,赶紧扶了上来。 云棠仰头望着“蓬莱殿”三个大字,铁画银钩,雨水冲刷下越发光亮、冰冷。 恍然间,她想起第一次进殿时,心有战战,怕母亲不喜欢她,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步。 斜风夹着大雨从殿内扑面而来,衣裙翻飞,乌发如瀑,她于这风中静立片刻,沉声道。 “方嬷嬷,替我沐浴更衣。” 小侯爷眼见她又要进那虎狼窝,着急地跑上来,戒备着蓬莱殿的宫人,小声道:“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太子爷会替你料理的。” 若你母妃仍旧一意孤行,你力拒就是,万事有我。 现在想来,太子哥哥大概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所以出门前他才会这样说。 但她不能把什么事都推给别人,太子哥哥有自己的事,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有些事她得自己办,有些话她得自己说。 “小侯爷,你回去告诉太子哥哥,我虽然没什么用,但也断不会给他拖后腿。” 云棠扶着方嬷嬷的手在风雨中又回了蓬莱殿,一番梳洗后,锦衣华服、妆容精致地重新回到静幽堂中。 堂中方才三人俱在。 她在堂中跪下,向贵妃娘娘行大礼。 礼毕后,她看向中书令,话却是对着贵妃娘娘讲的。 “母妃,这盆脏水,只靠把我嫁给贺开霁,是泼不干净的。这套说辞只能在面上掩饰过去,却难消父皇心中的多疑。” 中书令冷哼一声,一双鹰眼盯着公主,“那公主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没有高见,只有儿女私情,”云棠从袖中拿出那份情信,“这是贺开霁写给崔尚书女公子的情信。” “我爱慕贺开霁文采,缠着母妃请求父皇赐婚,却在送春宴上发现贺开霁和崔昭然之间的情谊,后又请小侯爷帮忙取到这一封情信,女儿不愿嫁三心二意之徒,也不愿夺他人所好,所以,请母妃替我推拒婚事。” 方嬷嬷将信接了过去,呈给贵妃。 中书令黑眉皱起,看了一眼那情信,小女儿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冷嘲道:“这番说辞,就能消圣上疑心了?公主未免把朝堂看得太儿戏了!” 云棠一双杏眼一向柔和,此刻却带了尖锐锋芒,当下顶了回去。 “中书令方才言语,难道就是什么真知灼见,也不过掩耳盗铃吧!” “云棠!”沈贵妃出言喝止。 她深吸一口气,道:“崔尚书老来得女,爱护如眼珠子般,母妃替他保全爱女,不致落入贺开霁那等伪君子之手,这一份恩情他得记。” “父皇因旧年噩梦缠身才寻回我,母妃若执意要将我嫁与贺开霁,“云棠眼皮一展,直视母妃,言辞坚决,”女儿,誓死难从。” “我,死不足惜,只怕父皇难得安枕,届时母妃、淮王哥哥、中书令,”她一一看过去,“可担得起帝王一怒。” “父皇疑心早已种下,是不是儿女私情,大家都知道不重要,不过就是给个台阶,大家彼此能遮掩着过去而已。” “云棠只盼母妃再行思虑,女儿嫁予贺开霁只是落得废棋一枚,不如留下女儿,日后必定有大用。” 说完要说的话,她朝母妃欠了欠身,打算告退。 转身之际,淮王却出了声,“这一番说辞是太子教你的吧,别以为靠着太子,就万事无忧了。” 云棠眉头皱起,手不自觉握拳,这与太子哥哥有什么相干。 “太子自身都要难保了,你靠着他,不会有好下场。” 云棠一直忍着、憋着的怒气、委屈生生被逼了出来,言语上变得愈加刻薄,“靠着我嫡亲的淮王哥哥,别说好下场,想必连葬身之地都难求!” “李云棠!”淮王气得摔了茶盏,“嘭”地一声,一地狼藉。 云棠退了几步,以免衣裙被溅上,她轻提裙摆,道:“淮王哥哥慢慢生气,妹妹先走一步。” 言毕,再未看堂中人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蓬莱殿外,小侯爷打着伞立于雨中,在等她。 小侯爷什么也没问,替她打着伞将人带回了东宫。 云棠像是没了知觉,脑袋里空白一片。 被人扶着下了轿,沿着长廊走路也像走在棉花上,轻飘飘地踩不到实处。 待昏沉的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雨幕之后望着她。 强撑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散了,热泪酸涩,满心的委屈和伤心都跑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他温暖的怀抱,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四合香气味时,才略略回魂。 “哥哥。”云棠的嗓子发哑,勉强发出的声音都在抖。 太子向来沉稳有力的手因这一声“哥哥”而微微颤抖,像是有无数根细密的尖针一下一下戳着他的心。 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将玄色披风罩在她颤抖的身躯之上,略带薄茧的指腹心疼地抚过她发红的眼皮,安慰道。 “没事了。” 云棠贪婪地闻着熟悉的味道,以此来谋求一点点确定的安稳。 清月上前接过公主,领着人去沐浴休息,跟在后面的小侯爷见人走远了,才道。 “你明知道蓬莱殿要闹幺蛾子,为什么还让她去。” 太子收回目光,转身望向连绵不绝的风雨。 云棠一直天真地想要一点纯粹的母亲挚之爱,即便那人从不曾给与过。 如今陛下心思越发诡秘,皇位之争也越来越艰难,这念想终究要断,不如在他还能掌控局面时断。 起码,在现在,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能给她兜底。 “你说话啊。”小侯爷催促道。 “我可以当她的,”太子言语停顿了下,“哥哥,却当不了她的母亲,有些事,早点清醒是好事。” 云棠在热气蒸腾的浴室,安安静静泡了许久,她睡了一个长觉。 梦见小时候当小乞丐的样子,又梦到自己脏兮兮地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喊哥哥的模样。 “哥哥。” 云棠醒了过来,手软脚软地埋在柔和温暖的衾被里,厚厚的帷帐一层层将光亮隔绝在外,昏沉地十分适合睡懒觉。 她不知道睡了几个时辰,也不知身在何处。 转头看到床榻上挂着一只小巧的香囊,丑丑的、熟悉的,是她费劲缝出来的小山鸡。 视线下落,枕头边放着一碟剥好的栗子,果肉金黄,气味清甜。 是东宫啊。 心中稍有喜悦,转瞬间脑海里浮现蓬莱殿的那一幕,眉眼耷拉了下去。 不知道今日那番说辞,能不能说服他们。 7、第 7 章 在云棠昏沉睡梦之时,太子正在书房与一男子密谈。 “殿下,贺开霁提供的证据并不足以扳倒崔尚书,可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子站在窗边,雨后清凉,夜风拂面,远眺之下仿佛能看到陛下的太初殿。 原本就没想过这点证据就能扳倒屹立多年的崔尚书,不过是投石问路,试探陛下的心意。 若陛下愿意彻查,那就依圣明查;若陛下仍旧要息事宁人,那他就另谋他图。 这啃食江南多年的蛀虫势必要抓。 “依周侍郎所言,下一步该当如何?” 周世达任职户部侍郎十余年,对崔尚书知之甚深,手上也有些把柄。 他撩起衣角,恭敬跪下,“殿下,贺开霁不过一介御史,臣愿明日再行上奏,弹劾崔钟林中饱私囊,鱼肉江南。” 太子望着漆黑而混沌的天,又感慨又似打禅机,“雨急露重,这门看来是出不去了。” 周世达不明就里,抬头看向殿下,面容青峻,身形如竹,“请殿下明示!” 太子转身,笑着扶起周侍郎,“侍郎为国为民之心可表,孤在一日,必当保你一日。” “这次,你可能要吃一些苦头,但孤会保你性命。” 铁骨铮铮的周世达听到这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为人臣者,最想要的不过是君王垂青,此时上谏,定然凶多吉少,殿下却给了承诺。 “如今风雨如晦,还望殿下多加珍重。” 次日,周世达于殿上领衔上奏,不同于贺开霁的弹劾,周侍郎是掐着崔钟林的命脉去的。 这把火瞬间将朝堂都烧了起来。 太子也将周世达送去大理寺,看上去是一副要维护崔尚书到底的做派。 下朝后,他面色黑沉地回到东宫,整个人压抑地像一团想要发泄却又无从发泄的黑雾。 他屏退左右,自己打着竹伞往寝殿走,还未走到就听到一阵欢笑声。 抬起竹伞,就看见云棠正站在屋檐下,接檐上的雨水玩。 “太子哥哥!”云棠高兴地扬着手,“快来,这雨水凉凉的,很舒服呢!” 太子的眸光轻描淡写掠过柔软的乌发、自然饱满的面颊,软唇如桃花粉嫩,从衣领里露出来的脖颈细白、漂亮。 他忍不住起了遐思,想要伸手握上去。 虎口贴着她的下颚,感受她跳动的、温热的脉搏。 想看她纯粹的双眼沾满情|欲,想听她喉咙里挣扎时的细碎声音,想要在她身上低喘释放。 “怎么了?”云棠问道。 太子沉默片刻,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看向院中的花草影壁,喉结轻滚,眸中情愫晦暗。 云棠看他沉默不语,想来是朝政累人,便也不再说话。 清月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宝盒走了上来,“殿下,这是中书令府送来的东西。” 太子瞥了一眼,没有动作,倒是旁边的云棠有了动静,“是华姐姐派人送来的吗?” 沈栩华是中书令家的女公子。 “是,是沈姑娘派人送来的。”清月打开雕花的宝盒,里头放着一张纯白的丝帕,右下角绣着几杆翠绿挺拔的竹子,错落有致,十分好看。 云棠伸过脑袋仔细看,啧啧啧,华姐姐的绣工真不错。 虽然她不喜欢中书令,但华姐姐不一样。 自古就有手帕传情的习俗,华姐姐什么时候竟对太子哥哥起了这心思? 云棠手上有雨水,便用手肘轻推了推他,“哥哥,这意思,你懂得吧?” 太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可是华姐姐的绣帕诶! 她若是个男子,能被华姐姐这样六艺精绝,又温柔善良的京中贵女垂青,半夜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是闺中女子的绣帕啊,哥哥你是呆瓜吗?” 太子仔仔细细地分辨她脸上的情绪,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最终只有一声叹息。 他转身进了殿内,云棠跟在他身后,对着清月摇摇头,恨铁不成钢。 “哥哥真的是呆瓜。” 两人还未落座,就看到小侯爷跟阵风一般刮了进来,圆圆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落到清月手中捧着的宝盒上。 一个健步上来,看到宝盒里的帕子,喜笑颜开。 “哈哈哈哈哈哈,她果然给我绣了!” “看看!看看!” 云棠正喝热茶,听到这话不防舌头被狠烫了一口,捂着嘴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呜呜”。 竟然是送给小侯爷的! 这两人什么时候走到一条道上去的,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小侯爷拿着那方丝帕,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呜呜呜呜呜!!!” 太子递过一杯冷水,说,“她说她是呆瓜。” 云棠转头怒目而视。 “啊?”小侯爷没懂其中官司。 云棠也顾不上太子,烫红的舌头缓了过来,拉上小侯爷就走。 “你和华姐姐是怎么回事?快跟我细细说来。” 小侯爷傻笑着摸摸后脑勺,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连带着热闹和鲜活也走了出去,只剩下主位上的东宫太子。 一人饮茶,一人寂静,一人看雨。 午后,陛下身边的王常侍带着一道圣旨到了东宫。 太子监国以来,纲纪松弛,或有包庇之举,禁太子于东宫,任何人不得见。 顺带调走了太子回京监国处理过的所有奏折。 天子威怒,东宫如临深渊。 “太子爷不必过于惶恐,陛下这是怜惜您辛苦,想让您休息将养呢。” 王常侍话虽如此说,但现在满宫里谁知道,如今陛下和太子亲情淡薄,父子相疑甚深。 相反,淮王殿下就更受陛下宠爱,时常近身说话,承欢膝下。 太子此时脸上已是青白一片,手指紧紧捏着案几,指节都泛了白。 “王翁,父皇圣躬安和否?” “李太医神医妙手,陛下圣躬康泰,殿下无需担忧。” 话毕,王常侍带着一群内侍,将四五个箱笼一道抬走,东宫朱色大门缓缓关上,“哐当”一声,落了锁。 太子惶恐、畏惧的神色消散殆尽,锋利与冷嘲如一层寒冰附着于黑沉沉的眼眸之上。 这下好了,无论天晴天雨,谁都出不去了。 他转身时看到云棠站在廊下,一只手扶着栏杆,眼里惊慌。 大概是被这阵仗吓到了。 他反附身抱起一直在脚边打转的小白犬,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它长长的白毛里时隐时现,小白犬被揉地眯起了眼。 太子笑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将怀里的小狗递给她。 “没事,玩狗去吧。” 云棠心里有说不出的担忧,贺开霁和周侍郎接连弹劾崔尚书,太子哥哥却反而发落了贺周两位,崔尚书安坐家中。 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维护崔尚书。 但朝政之事,她不好言语,只好一步三回头抱着狗走了。 当天入了夜,落锁的东宫门外来了一位贵人,她身边的侍卫腰挎长刀,左右侍女提着漆金流彩的五角宫灯。 门口戍卫的一众兵士列队阻拦,“皇后娘娘,陛下有旨,封闭东宫,任何人不得入内。” 皇后抬头看着巍峨的“东宫”二字,眸中的神色愈发坚定。 “忤旨。” 戍卫兵士吓得哗啦啦跪了一地。 “过后本宫自会去请罪。” 话毕,未让人开锁,而是直接让随身侍卫砍断锁链,重锁“嘭”地一声落地,厚重的宫门缓缓推开。 她将人都留在宫外,自己一个人提着裙摆,走入东宫。 太子在里面早有人来报,说皇后娘娘闯宫,他听后让宫人重新为其束发更衣,并特意嘱咐。 不要让云棠出来。 云棠原本今日要回她的昭和殿,但下午出了封宫禁足的旨意,她担心太子,便在兰若庭住着。 清月领了令旨下去吩咐宫人,严加看管好兰若庭的出入,不许宫人乱说话。 东宫里司寝的女官领着两列人,手捧着安眠熏香、绸缎枕巾等物件,正好被清月碰到。 清月停下脚步,喊住了那一行人,“殿下床榻今日不必收拾,都下去吧。” 女官不解,这如何使得,殿下不过只是禁足,她们难道就要作践起主子?! 清月不欲多加解释,“下去吧,无事都不要出来。” 她看着黑压压的天,连颗星星都没有,心里也惶恐不安,太子虽和陛下政见时有相左,但是封宫禁足却从未有过。 君心难测,今日只是一道封宫圣旨,明日可能就是一道废储的圣旨,圈禁、流放都是随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思及此处,她浑身冷得直打哆嗦,难怪皇后娘娘要深夜闯宫,形势变化可能就在一夕之间! 此时,俩亲母子在正殿坐着,宫女奉茶后都退了出去,连带着随侍在门口的宫人都退出去一丈远。 “母后不该深夜闯宫。” 见儿子神态无异,她略略放心,“今日这遭到底是所为何事?” “江南的贪腐案,陛下斥责我阻塞言路、执政不清,涉嫌徇私包庇,”太子道,“包庇户部崔尚书。” 皇后心中一寒,想起那日送春宴,送了崔家女公子一对玉镯,若被有心人说与陛下,恐怕更是一件凭证。 “你有没有?”皇后问道。 太子摇摇头,“崔尚书是陛下的钱袋子,没有陛下首肯,就算证据确凿,也有转圜余地。” “陛下封禁东宫,是在平朝中物议,也是不让我继续管江南贪腐案的意思,等这事了了,陛下自会让我出东宫。” 听完这话,皇后那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才略略放下,但她总觉得事情未必这么简单。 “我听说沈贵妃前头想让云棠嫁贺探花,但你将那探花给打了,还关进了大理寺,”皇后今日按捺不住闯宫,也有这一层忧虑在,“你方才说得冠冕堂皇,难道真的没有一丝私心在?!” 太子端起茶杯,薄薄的眼皮垂下,盖住一向锋利的眉眼,他浅酌一口,没有接这个话头。 “母后回宫前先去陛下宫中请罪,自请封宫,在儿子没出东宫前,闭门锁户。” 顾左右而言他,皇后知道自己猜测为真,心中气恼:“这一缕情丝沾在眼睛上,就叫你昏了头了!她是什么人,是你能染指的人吗?!” “你舅舅长居西北,思明不过五岁就留京为质,为了你的太子位,他们父子长年生离,每年你舅舅回京述职,我都不敢见他。” 说到此处,皇后娘娘红了眼睛,“蹊儿,你不能再错下去!” 太子看着烛光里母亲哀泣的面容,他走到母亲身侧,弯着腰轻缓地拍着她的背。 “儿子知道,朝堂、东宫乃至天下万姓,都是我身为储副的责任,我绝不会拿这些儿戏。” 皇后神色稍霁,抓着太子的手道,“你心里清楚就好,按我的意思,还是早早将她嫁出去为好。” 太子挣脱了开去,撩起衣摆在皇后跟前跪下,陈情道。 “但母亲,储副也是人,也有私心,我不想日后当个孤家寡人。” “这个人,这件事,决计没有商量余地。” 门外不知何时就站着的云棠,听到这里,举步往兰若庭走。 “不要跟太子殿下说我来过。” 8、第 8 章 皇后娘娘在东宫停留不过一刻,说完要紧话便往太初殿请罪。 她坐在轿撵中反复思量太子方才所言所行,越想越恐惧,太子是陆氏家族的全部寄托所在,如今这寄托竟然虚虚地悬在一女子的衣带之上,这断不可行。 云棠不能再留了,必须快快嫁人,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娘娘,太初殿到了,陛下现下在东暖阁,”随身侍女停顿了下,道:“沈贵妃在陪着。” 东暖阁内的陛下拿着一卷道德经,盘腿坐在长塌之上,不紧不慢看着。 他年不过五十,因长年修道,乍一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不似俗世帝王。 他不喜奢靡,不爱穿锦衣华服,入寝时也总穿着从前的旧寝衣。 平日里除却会见外臣,多是道袍、棉布直缀打扮。 朝臣百姓多称赞陛下|体恤民生多艰。 “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跪着呢。”沈贵妃剥了一颗葡萄递到皇帝唇边,声音娇缠。 “更深露重,皇后娘娘身体金贵,若是跪伤了御体,太子殿下该要心疼母亲了。” 皇帝瞥了她一眼,吃了那一口葡萄,“不要挑拨。” 沈贵妃心中一紧,“臣妾不敢。” 又觑着陛下的神色,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皇后娘娘忤旨闯宫?” 皇帝放下道经,道:“皇后是中宫,谈不上处置。” 沈贵妃伺候皇帝多年,知他对皇后早已没有情谊,年少情深不假,但这点深情怎么敌得过王权霸道。 皇帝斟酌几分,道:“请皇后回去吧,罚俸三月以示惩戒,若再犯定严惩不饶。” “陛下对皇后娘娘果然情深,叫臣妾好生羡慕。” 皇帝喜欢沈贵妃的恭顺与体贴,不用花心思,不像皇后和她的兄长陆肃,表面恭敬实则处处掣肘。 连带着太子也是如出一辙。 此次崔钟林的案子,太子表面维护,实则步步紧逼,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令人十分恼怒。 沈贵妃见陛下面色不愉,揣测着其中意味,伸手轻轻搭着陛下的手,道“皇后娘娘身份贵重,臣妾去将娘娘扶起来。” 陛下略点了点头,随她去了。 厚厚的棉毡一撩开,外头的夜风带着寒凉就扑了过来,沈贵妃站着瞧了一会儿脱了金簪跪在石砖上的皇后娘娘。 轻哂一声,走了过去。 “皇后娘娘金安。”她站在皇后面前,精致的眉眼垂下去,得意又明艳。 侍女想要斥责贵妃行礼不合宫中规矩,被皇后拦下。 “陛下现下政务繁忙,不得空见娘娘,”沈贵妃道,“陛下说请皇后回去,罚俸三月以示惩戒,若再犯定严惩不饶。” 皇后由侍女扶着站了起来,膝盖隐隐疼痛,她看着明艳又得意的贵妃,心中一片冰凉。 转头望向窗上映照出来的人影,曾经他们一道在那扇窗边,灯下作画、小话家常。 而如今,即便她深夜跪在殿外,他也不愿出来见她,甚至任由他宠爱的嫔妃来羞辱自己。 她恨恨地咽下这口郁气,太子,比一切都重要。 皇后离开前道:“贵妃儿女双全,比本宫要有福气,云棠已及笄,贵妃为了自己,为了云棠都该早做打算。” “儿女都是债,留来留去终成仇,云棠出嫁了,贵妃也好松一松心中悬挂多年的那口气。” 沈佩贞得意神色隐去,皇后字里行间的意思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顶。 难道她知道云棠的身世? 她下意识地否认,若真的知道,为何不发难,倘若东窗事发,顷刻间就是赤九族的极刑。 或许只是在谈婚事? 她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几日云棠在静幽堂里为她自己奋力一搏的模样。 眼睛里盛满倔强和失望,话虽是对着她说的,可她几乎没有看自己。 这个女儿,在恨我。 头顶的夜幕突然如山般倾轧到她身上,穿堂夜风卷着落叶“哗啦啦”地扑到脚下,鲜红长指甲轻轻按下鼓起的白色裙摆,红衬着白,在昏暗的夜里像一道道噬人的血迹。 这个女儿,怕是不能留了。 次日一早,云棠懒懒地不想起身,青丝满白枕,脸颊肌肤如瓷,一双杏眼呆呆地看着床顶的仙鹤团花纹样雕刻。 心中怅然若失,这种感觉不像那日面对母妃时的失望,而是种绵长、钝刀般的失落。 “公主醒了?”听雨双手撩起纱帐,束拢置于金钩之上,“太子爷刚还让人来传话,公主若是醒了,请您过去一道用早膳。” “不去了,”云棠起身走到窗边,暖暖的晨光照了进来,是个雨过天晴的好天气,“我想自己吃。” 听雨颇为意外,公主一向很黏太子爷,昨日都还一道用了早膳、午膳、晚膳。 顺着公主的眸光看过去,今日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就说我还在睡懒觉。” 昨日她在殿外听到太子哥哥与皇后娘娘的争执,才知道他有个极爱重的人,江山社稷在前,都丝毫不愿意退缩。 但这么一个人,她竟一点都不知道,枉她自诩是太子哥哥无话不谈的人。 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难道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会不会是下江南认识的?他只是没来得及讲。 听闻江南多美人,也不是不可能,但若论美貌,谁能好看得过华姐姐。 还挺想华姐姐当这个皇嫂,只可惜她是中书令的女儿。 而且,华姐姐看上了小侯爷。 啧。 美人的眼光有时候总是令人费解。 昨日她用尽手段和力气,都没能从小侯爷嘴里套出他俩的渊源。 “哟,用早膳哪。”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侯爷吊儿郎当,手里欠欠地甩着院里刚掐来的一串紫藤。 “正好我想再吃点,听雨,上碗筷。”他往八仙桌旁大马金刀地一坐,眼睛笑眯眯地,心情好地不得了。 云棠忽然想到小侯爷也有个哥哥,十分殷勤地给他舀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粳米。 “你哥哥娶妻了吗?” “娶了啊,不过我没能回去道喜,去年他们进京,我瞧见了,啧啧啧,”他双手捧着碗,在渺渺白气里感慨,“我哥真是好福气。” “哥哥成婚后,你会觉得他和你不如从前亲近了吗?” “人都是要成婚的,哥哥有人陪就很好了,以后我也要成婚的。” “可能会变得亲疏有别,但是哥哥就是哥哥,血缘关系、兄弟之情总是在的。” 云棠咬着银筷,眼睛眨也不眨,真是一叶障目。 从昨晚起就生发出来的不舒服突然就如云雾顿开,虽然我不是太子哥哥最重要的人,但还是会有她的位置。 血缘亲情是与生俱来的,这不会变。 “小侯爷,我觉得华姐姐瞧上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云棠发自真心地感慨,给他夹了一筷子自己最喜欢吃的山海兜。 小侯爷受宠若惊,摸着自己的脖子道:“你昨儿可不是这样说的,恨不得伸手掐死我。” “做人就是要日日新的,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 ”你今日怎么说话这么奇怪?” “我早晨睡醒,有了一个念头,以后不能太依赖太子哥哥。” “这又是哪一出?” 云棠却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也不再与他多说。 小侯爷蹭了一顿早膳,临走时神神秘秘地贴在她旁边,小声说:“下月初三,华儿想和你见一面。” 云棠那莫名的占有欲下意识跑了出来,“是单只有我,还是你也在?” “这我能缺席?!” 她短暂沉默了下,提醒自己要习惯新的身份,华姐姐如今和小侯爷更亲近。 “知道了。” 小侯爷传完华儿的话,晃晃悠悠地往伏波院去。 伏波院里,太子身着靛蓝色如意云纹圆袍领,腰间玉带,一支羊脂白玉雕就的鹤簪将乌发束起,整个人清贵自在地立于书案前,手握羊毫玉笔,正打算作画。 小侯爷送来热乎乎的两个消息。 其一,皇后娘娘违背禁足,只是罚俸。 其二,今日早朝,有官员为崔尚书辩白,大理寺调查沈侍郎交上来的证据和苦主,昨晚反了水,口口声声说是沈侍郎威逼利诱,崔尚书一片清白。但陛下下朝前,未表态。 太子一一听着,执笔的指尖悬于半空,青蓝色脉络微微凸起,腕骨绷出凌厉线条,笔势起伏、游走,笔下海棠粉若明霞。 “你不意外吗?” 太子蘸了些曙红颜料,道:“一夕之间,封禁储副和中宫,这是举国震动的事,陛下不会这么做,更何况,母后还有你爹这个后盾。” 只要不是谋反,陛下都不会也不敢严惩。 小侯爷想想也是,“那你打算怎么破局,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东宫里吧?” 太子低眸,眉心微微皱起,似是不满意。 小侯爷探头去看,画的是海棠美人春睡图,美人还未添容貌,看不出是谁,只是这衣裙看着有点眼熟。 太子将这纸废稿卷起放入画囊中,扔入旁边的青花白瓷画缸,里头林林总总数量可观。 小侯爷道:“你这是要还是不要?” 若是要,总该画完再存,若不要,扔了就是,还这么精心存放起来。 太子没有搭理他,又在案上重新铺上一张白宣纸,提笔作画。 这能当太子的,指定都有点毛病,小侯爷耐不住性子敲了敲书案,“你倒是说话啊。” “本就没有局,用不着破。陛下与大理寺若已查明崔尚书是无辜被告,那不是正好佐证我并未行包庇之举。” “谁无辜,谁包庇,我心里清楚,陛下心里也清楚。” “那你的意思,陛下就要放你出去了?” 太子抬头,薄薄唇角勾起,眉眼闪烁着几分狡黠,“打一棒子还得给颗甜枣。” “你是不是就等在这儿啊?”小侯爷看他被禁足后,一点不着急,看书作画,八成就是算好了的,“可怜了探花郎和沈侍郎,他们挨了打,还要背上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诶,不是,你不会是为了替阿棠推掉那门亲事,才设计钓的探花郎吧?!” 太子手指点了点他,让他慎言。 “贺开霁有点才华,可惜心智不坚,是个貌似貌似忠直,实则藏奸之人,这次也不算冤了他。” “但若他真是个好人,好官,你愿意阿棠嫁他吗?” “这世上没有金玉一般的人。” 小侯爷:呵呵。 “说起阿棠,方才我俩一起用早膳,她说她今日睡醒,决定以后不能太依赖你,看起来她是真的长大了。” 太子闻言,笔尖一坠,颜料淹染开,海棠错了颜色,又是废稿一张。 他唤来清月,责问之下才知昨晚云棠来过。 眉间成川,眸中暗潮翻涌。 目光落到那朵海棠上,回想昨晚与母后的谈话。 恍然间,好似多年幽暗情愫见天日般,胸腔里的那颗心,剧烈跳动了起来。 他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 一时期待压过迟疑,他就跨出门去,一时迟疑压过期待,他又走了回来。 初夏的伏波院,檐下挂着画眉鸟,廊上放着一盆盆红的蔷薇、白的茉莉,清风过处,带来沁人心脾的花香,小白犬围在脚边,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殿下。 一人一狗,两两相望,李蹊败下阵来。 他走到园中的长椅坐下,看着满园春色,心中荒芜一片。 他可以向母亲直接言明自己的势在必得,也不怕天下人非议,可唯独不敢面对云棠的那双眼睛。 明明知道她视自己为兄长,却经年累月、暗无天日地觊觎着她纯粹、洁白的身体和灵魂。 这是卑劣、龌龊的小人行径,可他没有一点办法。 那些欲念和情愫从心上生发,如春天野草般,在他身上一天比一天肆虐、疯长,而他却连伸手去触摸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能弯腰抱起小白犬,让它的脚踩在自己白色的玉带上,看着那双与云棠极像的眼睛,自欺欺人般傻气地问道。 “你是愿意的,对吗?” 小白犬蹦跶着拱他下巴:汪汪! 9、第 9 章 一连数日,胆小鬼太子爷都对云棠避而不见。 云棠调理好自己后,回回来找都被打发走,推拒理由也是敷衍地很,不是说在睡觉,就说在看奏疏。 奏疏都搬到父皇那了,他又在禁足,看得哪门子的奏疏? 一连几次后,她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拉着清月走到一旁无人处,悄声问道:“皇兄这几天是怎么了?被父皇禁足伤心了?” 清月欲言又止,只是摇摇头。 “那是御体违和,不愿意见人?” 清月又摇摇头。 这身心都没问题,云棠食指敲着手心琢磨道:“东宫封禁了,别人进不来,外人就我和小侯爷在,他见小侯爷吗?” 清月点点头。 哈! 那就只是不想见她?! 这些年了,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个毛病。 她做了什么,令他生出了厌恶? “是我的问题?”云棠问清月,“我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了?” 清月左看右看,确定无人,才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云棠一听就炸了,“就因为我听到他有心上人了?他心上人是什么奇世珍宝吗?别人听都不能听!” 平常她有什么都会跟他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他! 他可倒好,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就整出来个,她听一耳朵就要厌恶她的心上人! 她好不容把自己调理好了,他还先生上气了! 云棠一股邪火在脑门上迎风飘扬,气地她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他还先生气了! “公主,你不知道是谁?” 清月那晚没能拦住公主,战战兢兢地陪着她站在门外,殿下与皇后娘娘虽没明说,但话里话外指的就是她。 竟然没猜出来? 可若是没猜出来,那为何次日一早不来一道用早膳? 云棠眯起眼审视,稍稍后仰歪着头瞧她,“我该知道吗?” 清月惊觉自己说错话,“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惊慌地道:“奴婢什么都没说,公主莫要猜了。” 云棠越发起了疑心。 她应该知道的话,就不是江南认识的。 京中的? 她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华姐姐,但华姐姐给小侯爷绣绸帕了。 不会吧...不是吧... 她不是呆瓜,还真被她说中了?难怪那天他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像华姐姐这等样貌人才,无论得谁的青眼都是理所当然,但小侯爷、太子哥哥,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当真争起来,她就很难抉择支持谁了。 “你们在做什么?”小侯爷满园子溜达,在紫藤花阴下瞧见了两人,好奇道:“说什么呢?” 云棠看到他,没来由地有点心虚,一把将清月捞了起来,“没什么,说出不去闷得慌。” 清月脸上的惊惶之色未褪,前头自己没拦住人,殿下法外开恩,未做处罚。 这次是一犯再犯,她恐怕是没命可活了。 “东宫应该没几日就要解封了,再忍忍吧。” “你怎么知道,这人都不能进出,你消息怎么回回这么灵通?”云棠问道。 小侯爷眉开眼笑,满脸骄傲:“山人自有妙计。” 清月朝两位贵人行礼告退,左脚刚踏进伏波院,就被通传去见殿下。 清月:...... “见过公主了?” 太子站在窗前,阳光落到他的身上,看不清面容,红锦地衣上拉出长长的背影,而清月就跪在影子边上。 她的肩膀瑟缩颤抖着,背脊上冷汗频出,双手和头都伏在地上。 “回殿下,奴婢刚与公主说了一会儿话。” 声音里都带着恐惧,“公主问奴婢,殿下是不是在生她的气。” 李蹊:“生什么气?”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豁出命去道:“公主猜测因为她偷听到殿下有心上人,而生她的气。” 李蹊的身形像是僵了般一动不动,良久后,他手背朝外地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清月大喜,整个人犹如走了一趟鬼门关,手软脚乱、心跳轰鸣地爬起来出去了。 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并不比她好多少。 这几天的心烦意乱终于露出了谜底。 原来她不知道,听到那些话,一点都没往自己身上想。 是他这个哥哥做得太称职。 “殿下,”徐常侍走了进来,“陛下有口谕,传您即刻进宫。” 李蹊收敛心神,沉沉的眉眼看了一眼窗外的明艳海棠,道:“更衣,进宫。” 与东宫同步解封的还有崔府,崔尚书这些日子端坐家中,一想到开霁告发自己贪污受贿,老血都要吐上好几口。 白眼狼啊白眼狼。 但他又实在舍不得这白眼狼,在狱中那么久,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如今自己这头开释,开霁那头肯定要被定罪,他琢磨着疏通关系,争取个轻判也好。 但一想到陛下将此案让殿下全权处理,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不好去狱中探望,琢磨着让女儿去,谁知她竟断然拒绝,甚至直言。 “他这种忘恩负义、实利成癖的人,活着不如死了!” “你怎么这么说!”崔钟林胡子气翘起来,“先头他在咱家住着的时候,你不是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 “爹,您也说是以前了!您再对他掏心掏肺也是白费!” “嘿!”老崔老来得女,养得十分骄纵,长辈面前什么话都敢讲,什么脸子都敢甩。 见女儿指望不上,只好招来家奴收拾些细软吃食送过去。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 太子身旁还有一人,是负责此次案件的大理寺少卿郑更。 此人为人刚直、敢参敢言,是个官场有名的硬骨头。 他敢这么刚硬,一是个性使然,二是有王牌护身。 当年陛下带着百官南下逃难时遭遇刺杀,郑更的父亲,轻城侯为陛下挡了一箭不幸殒命。 陛下欠郑家一条性命,所以只要郑更没有投敌叛国,就是一世的荣华富贵。 “自当年大乱之后,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一国储君,说封禁就封禁,如此儿戏,不是吉兆啊。” 郑更摇摇头,说话声音不算小。 太子爷瞥了他一眼,忍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孤与陛下之间的嫌隙年深日久,这次的事只是个由头。” 封禁是陛下对我的警告,不要试图挑战他的底线。 郑更愤愤不平,“此次崔尚书的贪腐案,证人突然反了水,贺开霁那边给的证据,只能抓个尚书府的小小管家,丢人啊!” “陛下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是明君所为。”他仰头看着高而远的天,叹道。 身边的太子没了声音,他转头看去,看到一双黑沉沉、寒浸浸的眼。 “郑卿慎言,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你有免死金牌护身,孤怕是要圈禁至死了。” 郑更摸了摸后脑勺,严肃刚直的脸上掰扯出一丝憨笑,“殿下恕罪。” “此次涉案的贺开霁、周世达,你整理好卷宗,陛下授命孤来处置这两人,”他顿了下,稍加斟酌道,“言官贺开霁的卷宗,要细细整理,不可遗漏一点。” 啊? 郑更没懂殿下的言下之意,试探问道。 “要弄死啊?” 李蹊今日忍了他许多次,怒意上涌又深深忍住,手握成拳,放到唇边咳嗽了一声。 这个人实在不聪明,轻城侯那么个灵光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实心棒槌。 “别人问起,只说从严。” 两人一路走来,已走出太初殿的御道,太子的轿撵就等在十步远处。 郑更不想让太子走,又跟着他走了几步,问道:“为什么?殿下处事一向不偏不倚,怎么也要徇私枉法吗?” 李蹊跨过轿撵的前横拦,语重心长,“羡公垂钓,愿者上钩,别再问了,去做就是。” “哦哦,这样。” 郑更有些脸红地立在道旁,目送殿下回宫,然后转身往大理寺行去,他打算彻夜不眠,尽早将殿下吩咐的差事办妥。 李蹊回到东宫时,已近黄昏。 柔和的夕阳如暖纱虚虚地笼着这座宫殿,檐下铜铃随风轻摆,洒落细碎的金光。 “殿下,小侯爷出宫了,现下公主正在兰若庭收拾东西,说也要回昭和殿去。”徐常侍道。 李蹊揉了揉眉心,一向锋利凛冽的眉眼垂了下去。 晕黄的光线落在他的眼睫上,眨眼间,轻轻颤动,露出些日常的柔和、亲近。 “先去兰若庭。”他穿着一身正红的官袍,去解决另一桩悬而未决、更为棘手的官司。 徐常侍讶然,跟着劝道:“殿下,这,这还是先换身衣裳再去吧。” 李蹊只快步往兰若庭走,边走边吩咐去做一桌云棠喜欢吃的席面。 远远能看到院中的那架秋千时,他的唇角带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比黄昏的光还要轻柔、缱绻。 他走去寝殿的窗边,随意地倚着窗台,摘了一朵窗台上的茉莉,递到鼻尖轻嗅,是清新、纯粹的花香。 里头的云棠指挥着侍女,地上摆着好几只箱笼,像是要把兰若庭里的物件悉数都带走。 “阿棠,”他笑着唤道,“饿不饿。” 云棠转身,看着太子哥哥的笑颜,他身后是无尽的落日与簌簌飘动的树叶。 像从前很多个黄昏,他来学堂接自己下学,也是这样站在窗边,笑着问她,饿不饿。 不知为何,鼻子有点酸。 或许年少的岁月真的远去了,太子哥哥不会再属于她一个人。 她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压下眼中的涩意,再抬头时,已经挂上一张笑脸,脚步轻快地走到窗边。 “好吧,我原谅你了。” “原谅我什么?” 原谅你有了至死不渝的爱人却没有告诉我,原谅你不再把我当成无话不说的妹妹。 原谅你突然拉着我长大。 “原谅你这么晚才来找我吃饭。”云棠笑着说。 10、第 10 章 云棠回到昭和殿后,去了一趟后殿的花圃,里头种了母妃喜欢的姚黄。 母妃生辰将近,她预备着亲手制作一份姚黄香粉,以表做女儿的孝心。 上次在蓬莱殿与母妃争辩一场后,对母妃的期待少了很多。 但转念想想,站在母妃的视角,她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听话的女儿。 她们真是一对对彼此都无法满意的母女。 在需要争取的事情上她不想让步。 但两人毕竟是母女,没有永远的仇,她想拿这瓶香粉当个台阶。 制香粉的过程、工艺不算复杂,只是繁琐又磨人,拆下来的每一朵花瓣都要饱满、莹润,浸水、沥干,再放到木盘里用光晒、用风干,再研磨成粉,按照母妃的喜好配上一点茉莉与苦丁,前后算起来需要半月时光。 初夏日光暖洋洋地落在安静的昭和殿,云棠白日里去学堂进学,下学后就料理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花瓣。 日子恬静而祥和,只是今日在晚膳时,来了一位传旨内侍。 旨意上言,钦天监近日观星,明华公主所宿的紫寰星,隐隐有犯陛下的宫宿,为保陛下圣体康健,即日起至月末,公主不得进入太初殿。 这旨意来得突兀、又多余。 她瞧着手上明黄的圣旨,半年都见不到一次父皇的人,有这必要吗?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让听雨赏了几颗金豆子给内侍,便把圣旨收了起来,依旧专心致志地制香粉去了。 太子听到这消息,眉眼却沉了下来,他立刻命人去探听事情缘由,以及近日蓬莱殿动向。 宫人回报,只说是钦天监司正例行公事,观星上奏。 而今日蓬莱殿中,贵妃娘娘除了侍奉陛下,只见过一次淮王殿下。 李蹊望着黑沉沉的天,总感觉这看似平静的深空背后,隐隐酝酿着狂风暴雨。 他转身走回书案边,上头铺开的正是郑更刚刚送来的卷宗。 贺开霁。 太子看着这个名字,他一直在怀疑,这人背后藏有隐情。 不过崔钟林的故旧之子,沈贵妃却愿意让他尚驸马,以达到拉拢的目的。 真的可以吗? 除非不仅限于门生故旧的关系,甚至有更紧密的亲缘,但贺开霁为了投诚自己,弹劾了崔钟林,这又斩断了自己的这种猜测。 他招来暗卫张厉询问,“近日崔钟林有什么动向?” “崔尚书每日里除了上朝外,不曾接触外人。” 张厉想了想又道,“崔府的家丁曾经拿着细软吃食去看望贺开霁,但是被郑更大人拦了下来。没让进。” “淮王府呢?” 张厉被越问越心虚,难道是自己没监察到位,因而再答话时多了几分慎重和小心。 “淮王殿下昨日午后见过一次中书令,晚膳时进宫给贵妃与陛下昏定,出宫后未再出府。” 太子食指成弓,一下一下敲击着紫檀木书案,“咚、咚、咚”的声音闷闷的,犹如他此刻的心境。 淮王见过中书令后进宫,今日旨意就下到了昭和殿。 这是巧合,还是阴谋? 张厉知晓殿下近日在劳心江南贪腐案,故而对牢狱当中的两人也格外关注。 “殿下,属下近日获悉,贺开霁入狱后意志消沉,不思饮食,但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要水要吃食。” “让郑更暗中去查,这几日谁与贺开霁说过话,说过什么,另再去探崔钟林府。” “是”张厉领命而去。 虽尚未查明其中关窍,之前让郑更放出的从严从重处罚的消息,似乎也没有大鱼上钩。 李蹊合上卷宗,打算等一等,誓要查出此间猫腻。 而此时的尚书府,一改之前沉闷。 崔钟林坐在院中的摇椅里,眯着眼晃悠悠地隔着池水,听咿咿呀呀的昆曲,听到动情处,还跟着一道哼唱几句。 “老爷,吃一杯酒。”府中姬妾张氏跪坐在侧,双手捧上一杯冰美酒,媚眼如丝,身形窈窕。 崔钟林一手接过酒盏,一手揉捏着张氏柔韧的脖颈,掌下温热、细腻,他没忍住一路往下摸去。 自从被解禁后,得知开霁那孩子在狱中不吃不喝,太子殿下又要从严从重,他这一颗心每日里都吊着,素了多日。 眼下一切妥当,那颗蠢蠢欲动的色心又起,忍不住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解了衣带就按着她的脑袋胡闹。 张氏技巧纯熟,将人伺候地浑身酥麻、飘飘欲仙,几欲死在那一张嘴里。 “满府里,就你最得我心。”崔钟林一边大喘着气,一边伸手去狠掐她的腰,纤细的腰肢瞬间绷紧又软了下去。 张氏如水蛇般爬了上去,依偎在他胸口,手伸进他的衣袍里摸着,嘴上娇滴滴地抱怨:“老爷,妾想要给老爷生个儿子,不想老爷总是背地里被人指指点点,没有儿子。” 他喝了几杯酒,怀里又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小妾,舒心惬意时,防备心都喂给了那上脑的淫|虫。 “谁说我没有,我儿子出息大了!” “只要过了今晚,明早尚公主的圣旨一下,我儿就是皇亲国戚!” 张氏手上一紧,引得崔钟林“嘶”了一声,横了她一眼。 “老爷,妾错了。”她又俯身下去,将人伺候地不知天地日月、神魂颠倒。 张厉拿到暗卫传出来的消息后,立即快马加鞭呈报殿下。 李蹊看到纸条上的字后,当下勃然大怒,一方刚开的徽墨扫落在地,“嘭”地一声,四分五裂,墨水横流。 张厉并殿内诸人纷纷跪下,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他冷着脸,转身走到窗边,静默片刻后,神色如常地走回书案边,取下案上的灯罩,盯着那火苗而后将那纸条烧了。 火舌即将舔上他手指时,松了手,纸条落到书案上,渐渐熄灭,只剩一点烟灰。 “殿下,是臣等失职,未能提前探知此事。” 太子在看到纸条时就已经想明白其中关窍。 说到底,贺开霁的罪罚可轻可重,崔钟林去见淮王,不过自曝贺是他儿子,想要留儿子一命,甚至留儿子在京。 尚公主就是救命稻草。 为了说服淮王,或许他还会借此次的事,强调陛下对他绝对的信任,大力鼓吹这门婚事的好处。 明面上贺开霁与他对立,尚公主非但不会引起陛下的疑心,反而会让陛下认为两人势同水火。 有之前送春宴相看在前,只消贵妃在陛下面前求情赐婚,说阿棠与他情深意重,此事不难谋成。 淮王拿着崔钟林这个把柄,往后户部暗地里八成就要落到淮王手里。 而他,为了阿棠,很可能也会放贺开霁一马,送他一个清白名声。 太子黑白分明的眼睛沉沉地看着那一撮灰烬。 倘若当真让崔钟林与淮王相勾结,他想要起底的江南贪腐将彻底沦为不耻的党争。 当日遭遇刺杀后,就推测背后定有泼天巨案,大张旗鼓是查不下去了,只能回京,再派人下来暗查。 为掩人耳目,他与周世达商议,以假证告发崔钟林,再行贬官下江南。 为让这出戏更逼真,他利用贺开霁打头阵,如此,更不会有人疑周,他反而能在江南查到切实的证据。 隐在暗处的张厉跟了太子多年,见殿下沉默不语,心中如有火在煎。 他幼时本是江南一良民,可遭逢荒年,家中无余量,只能贱卖土地给富户。 最后一家人流离失所,死的死,散的散。 因而他比平常百姓更加痛恨江南官商勾结、鱼肉百姓的行径。 暗卫职责只为收集情报,上达天听,不该有自己的想法意见,但此事他住不了口,也不想住口。 “殿下,”张厉从暗处走出来,跪在书案前,“臣下有一言,既知晓崔尚书有此把柄,不如待成婚后再行揭发他与贺开霁的父子关系。其一,木已成舟,淮王无法洗脱自己结党营私的嫌疑,其二,也正好打破陛下与崔尚书之间的信任,其三,殿下正好借此机会一举整治江南贪腐。” 太子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警告,天生上位者的压迫感如高山倾轧在他脊背上。 殿内安静地只有烛心燃烧掉落的声音,张厉在这样的沉默里,渐渐塌了下去,额头鬓角冒着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知道殿下十分看重明华公主,方才的谏言不啻于要牺牲公主。 但为了天下万民,就算要牺牲一个公主,又能如何。 “请殿下摒弃私念,以天下苍生为念!”拼着死的决心,额头一下下重重磕地! 很快额头破皮,鲜血顺着眼窝鼻梁往下流,狰狞可怖。 太子在他开口时就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以冷漠地看着自以为是的人。 "张厉,文死谏,武死战,你也想当言官?也要逼迫威胁孤。"太子眸底如墨,黑沉一片。 “臣不敢!” 太子不喜欢蠢人,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所以他并不愿意浪费口舌,指点他淮王与陛下之间,先是父子,后才是君臣,儿子犯了错,信错了人,不过训斥一顿,犹可环绕膝下。 至于崔钟林,天子近臣,多年心腹,想要保全崔氏血脉的这一点私念,陛下不见得容不下。 只要他没有倒向自己,就万罪可恕,这才是陛下的立场。 “下去吧,如何行止,孤自有决断。” 李蹊将人全都打发了出去,书房内重新落入死一般的寂静,太子一人靠坐在圈椅里。 思来想去,最快明日早朝后,将此次案件一应人等的处罚奏疏呈递给陛下御览,若无异议,后日在朝上颁布。 此间乱局,便可画上句号。 但麻烦的是,贵妃今晚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他不能眼看着阿棠被推进火坑。 今日是十五,按理陛下今日会宿在坤宁宫。 他提笔写下一封手书,让徐常侍亲自送到坤宁宫,请母妃今晚务必将陛下留下,阻拦贵妃请旨。 11、第 11 章 蓬莱殿幽静堂中,沈佩兰坐于妆台前梳妆,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随着风飘进来落到她的掌心。 有些凉的水汽。 她转头看向窗外,“当年本宫生公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方嬷嬷拿着一把镶绿宝石的檀木梳,一下一下为她梳着长发。 “公主调皮,让娘娘生生疼了一夜,直到天明日出、云霞漫天时,才肯出来。” 沈佩兰看向铜镜,摸着眼角,“方嬷嬷,我好像长皱纹了。” 方嬷嬷手上未停,恭顺地低着头,“只是铜镜用久了,花了,明日老奴去拿一面新的给娘娘换上。” 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到了她现在的身份地位,几乎已经听不到真话。 但之前在太初殿外,皇后一句话点醒了自己,被母女之情麻痹了这么多年,都忘记了云棠一日活着,就一日是隐患。 故,晚膳时阙儿提起崔钟林和贺探花的父子关系,想要将云棠嫁过去,借此拉拢尚书。 她是反对的。 “母后,这是实打实的父子关系,崔尚书只求儿子活命,能继承香火祖业,比之前什么门生故旧的关系要牢靠许多,您还在犹豫什么?!” “你别被云棠那一番话糊弄了,若怕她找父皇哭诉,直接断了她面见父皇的可能不就好了,儿臣可以去请旨。 “何况,中书令也赞同,拿住了崔钟林这个把柄,往后不愁不为我们所用,父皇跟前也多个人为我们说话。” “难道母妃是舍不得云棠了?” 她犹豫,是因为云棠也是一个把柄,即便嫁出去了,也仍然是骨中钉、肉中刺。 无人知道也就罢了,毕竟虎毒不食子。 可如今有人可能知道了,为了阙儿,为了自己,为了如今的荣华富贵。 她生了杀心。 但这个中情由无法与阙儿言说,身边只有一个方嬷嬷知道一星半点。 “方嬷嬷,你说将云棠嫁出去,是个好主意吗?” 方嬷嬷已经到了鸡皮鹤发的年纪,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睛倒还清明。 “娘娘,公主出了阁,是死是活都是造化,可若在宫中出了事,陛下、太子定是要彻查。” 沈佩贞从铜镜里直直地看向身后的人,依旧慈眉善目,好似什么都没说过。 她心里有了主意,“去问问陛下从坤宁宫出来了没有。” 半晌后,宫人来回话,“皇后娘娘说身上不适,不能侍寝,陛下现下已回了太初殿。” “摆驾,太初殿。”沈贵妃摸着头上的凤翅九环金钗,起身去更衣。 而身处昭和殿的云棠,此刻还在灯下细心地挑选干净、漂亮的牡丹花瓣。 殿外来了一位穿着蓝色宫服的小公公,说是替中书令府送东西来的。 云棠接过锦盒,打开是一方绸帕,细细看去,右下角绣着一朵海棠。 她笑着拿起来,这一看就是华姐姐的手艺,绸帕一拿开,底下还放着一张纸条。 是什么? 她捧着锦盒入了寝殿,爬上长塌,将纸条取出,徐徐展开,只见一行娟秀小字。 “速去太初殿,贵妃今晚要请旨贺开霁尚公主,速去!速去!” 云棠整个人如遭雷击、暴雨,浑身发抖,纸条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她青白着脸愣了许久,才连滚带爬下了塌,绣鞋都未穿好就往外跑。 华姐姐不会骗她。 可为什么,为什么贺开霁都已经下了大狱,母妃还要将自己嫁过去! “公主!”听雨拿着长靴,跟在后面追,“公主,外头在下雨。” 云棠在殿门,止住慌乱的脚步,扶着门框捂着疯狂跳动的心,牙齿都在颤抖地道:“备轿,快,我要去太初殿!” 听雨一边吩咐宫人去准备轿撵,一边给她穿鞋,整理仪容,“公主,今日圣旨下来,您不能进太初殿。” 她抬头看天,黑沉一片,果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不能进,就看能不能在殿外拦住母妃。” 当她紧赶慢赶到太初殿外时,宫门紧闭,两列带刀侍卫在雨中静列两侧,宫门口的两只大灯笼闪着幽微而肃穆的光。 “我们是昭和殿的,贵妃娘娘是否进去了?”听雨打着伞上前问询。 侍卫长一听见昭和殿,竟然露出个和善的面容,略走出几步远,才道:“娘娘刚刚进去,快请公主回去吧,陛下有旨,公主不能靠近太初殿。” 听雨回到轿旁,轻声传话。 “公主,娘娘已经进去了,咱们先回去,找太子殿下再商量商量吧。” 云棠沉默,手中手帕绞紧! 不能遇到事情就想着太子哥哥,也不能把自己活成一株只能依附别人为生的丝萝。 更何况这是她与母妃之间的事,不能将太子和皇后牵扯进来。 云棠掀了轿帘,直接钻了出来。 她提着长裙往前走,径直在太初殿门口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朗声道:“儿臣有要事,恳请面见父皇!” 侍卫长面有不忍,上前劝道,“公主殿下,今日您肯定进不去,趁着陛下未发怒,赶紧回去吧。” 云棠膝行向前,侍卫们列横队,抵挡在宫门前,更有甚者,拔出长刀。 冰冷的雨水打在兵刃之上,溅起层层水花。 云棠毫无惧色,今日若进不去,她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将下半辈子葬送掉。 “进去通报,就说本宫有生死攸关之事要面君王!” “请公主殿下后退!” 云棠心一狠,颤抖的指尖骤然抓住刀刃,锋利刀刃割裂柔软的皮肉,刺骨巨痛在掌心炸开。 殷红血水混杂着雨水沿着冰冷刀锋汨汨而下,连绵不绝地落在太初殿前光可鉴人的汉白玉石上,流成一道鲜红的水痕。 “公主!”听雨惊呼着扔了伞,伸手去捂着她的手,又急又怕。 雨越下越大,她的发髻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乌发黏在苍白的面颊上。 夜风寒凉,她浑身湿淋淋冷得发颤,手上钻心的疼痛又如烈火烹灼,但她无丝毫退色,即便今日陨灭于此,也绝不要退步。 侍卫心生畏惧,想抽回刀,她越发用力握住,两相僵持不下之际,太初殿的宫门缓缓打开。 云棠咬着下唇撑着精神,沿着衣摆往上看去。 不是宫人。 是郑大人。 郑更今日公事在身,被陛下留在宫里,刚刚公事了了,一出宫门竟有遇见这等事。 当年下江南去寻丢失多年的明华公主,这差事是他领着去办的。 刚寻到公主时,又瘦又黄,脸颊凹进去,一张小脸,那双圆圆的眼睛占了大半,十来岁的年纪身量还不足人家六七岁的娃娃,看着可怜地很。 回京路上,他与夫人细细照顾,养了两个来月,才算养出来些人样。 公主那时怯生生,进了宫也不敢和别人说话,只是拉着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怎么六七年过去了,还是这副落难可怜模样? “大胆,还不快把刀放下!”郑更大步向前,呵斥道。 侍卫松了手,“哐当”一声,长刀带着鲜血落地,听雨低声哭着用绸帕给公主包扎。 云棠被雨水洗过的眼睛,黑得发亮,她盯着地上的那把长刀,刀面浸着殷红的血水。 机会来了。 在众人不察之际,抓起刀柄,飞速起身,将刀刃架在郑大人的脖颈之间。 “郑大人,冒犯了。” 郑更五大三粗,眼下刀斧加身吓出一声尖细的嗓音。 “快,快让开,本官有陛下御赐的金牌,若折损在此,你们担得起吗?!” 侍卫长拧着眉,沉着脸,既不敢开让路,也不敢不让路。 “一应罪责由本宫一力承担,让开!”云棠厉声喝道! 她现在浑身上下又冷又痛,身心受创,只靠一口气强撑着自己。 侍卫长看看慌张的郑大人,又看向决绝的公主,一抬手,侍卫退开,让出一条路。 云棠胁迫着郑更一道往里走,直走到拐角处,才松了刀柄,整个人如那掉落的长刀般,脱力地跪坐了下去。 “公主!” “殿下!” 听雨早已哭得一张花脸,泣不成声,想要扶她却使不上力气。 郑更伸手扶起公主,望着远处在雨幕中的宫殿,道:“殿下,微臣陪您进去。” 方才手心要刺穿时她没哭,此刻却红了眼眶。 好像当年那般,他矮下身将她拉起来,笑着道:“殿下,微臣带您回宫。” “郑叔叔。” 云棠抽了抽鼻子,心酸、难过、感动等等情绪一应糅杂在一起,喊了一声当年她喜欢喊的称呼。 郑更那张黑黢黢的脸笑了起来,眼睛在黑夜里亮亮的。 “方才多谢大人,后面的路我得自己走。” 云棠拂下撑着她手肘处的手掌,不能再连累他,即便有御赐金牌在身,也不是万罪可恕的。 她的嘴唇还在颤抖,眼中含泪,整个人如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却微微笑道:“我若有命出来,还想再吃一次郑婶婶做的虎皮肉。” “拙荆一直很想念公主。” 他立在原地,看着公主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郑更开始产生一点点难过与怀疑,或许当年不应该寻她回来,活在江南,虽然衣食有缺,但只要长大成人,总能有一口饭吃,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 如今当这一国公主,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动辄生死攸关,日子艰难地很。 云棠快步往太初殿东暖阁行去,宫墙巍峨,夜幕深深,气力不接时,她只能停下扶着墙、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公主,只要行过这条长街,便可到陛下的东暖阁了。” 听雨给她打着伞,扶着她瘦削的手臂,自己却被淋了个透。 云棠看向她狼狈的模样,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未想过会走到今日田地,她非常厌恶别人被她连累的滋味。 看着前方黑沉沉、无止境的宫道,她撑起一口气继续走。 “听雨,若过了这一关,我会向皇后娘娘请旨,放你出宫。” 听雨默默没有说话,能出宫当然好,可到了宫外,她也很害怕,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公主,贵妃早早就进来了,轿夫脚程快,我们追不上的。”听雨道。 云棠现下已经豁出去了,忤旨闯宫、刀挟官员,随便一条拿出来都足以让她粉身碎骨。 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嗤笑一声,“追得上,追不上生,还追不上死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靠着此生说不定就要结束于今晚的恐惧与解脱感,撑着自己不断往前走。 总会有个结果,她不想高坐在昭和殿,被动地等着结果来找她,这果她要自己去寻! 或许是她确实得命运垂青,贵妃的轿撵进了太初殿后不久,轿顶竟松了一块。 一行人不得不在凉亭里稍歇,方嬷嬷张罗着重新调一只轿撵来。 两人竟然竟真的追上了! 12、第 12 章 云棠像个湿淋淋的水鬼,垂下的手掌还在往外渗血,在幽幽夜色下更添了几分狼狈渗人之感。 “儿臣来为母妃请安,躬问御体安和否。” 贵妃看到她这番鬼模样,心中大骇,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你怎么会在此?!” 云棠从地上爬起来,薄薄的眼皮撩起,眼中带刃,反问道:“母妃怎么在此。” 贵妃扶着方嬷嬷的手,初见的敬畏厉色道:“陛下有旨,你不能进太初殿,是想连带着害死本宫和淮王吗?!” "只要母妃现下随我一同出太初殿,所有罪责自当我一人承担。" “但若您执迷不悟,”云棠停了停,直戳要害,“与我血脉相连的是您和淮王,半点不与太子相干,母妃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淮王想一想。” 沈佩兰心神俱震,自己怎么就生养出来这样一个女儿! 不像个闺秀女儿,倒像是山中的一匹恶狼! “你威胁我?!” “不,是母妃在威胁我,”云棠折腾了一晚上,手上失血过多,方才行走未察觉,如今停下来,整个人冷得直发颤,“到了陛下面前,我是没有好下场,但是淮王利用亲妹结交陛下心腹,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立刻离京之藩。” “空口无凭污蔑当朝亲王,公主慎言!”方嬷嬷在旁喝道。 云棠惨白着一张脸,明明气都要接不上了,却还在笑。 “嬷嬷,陛下多疑,大可派大理寺、派刑部去查,开三司会审,若还不够,就恭请陛下亲鞠!” “怎么会,空口无凭。” “你!”沈佩兰怒气攻心,下了死力扇了云棠一巴掌。 她吃不住力,整个人跪倒在地,鲜红的掌印在惨白的脸上十分明显且可怖。 听雨惊骇异常,当下就扑过去将公主抱在怀里,眼泪跟断线珠子般不停往下掉。 云棠被打地脑袋“嗡嗡”响,天旋地转之际她用舌头舔了舔嘴里破皮后的血肉,铁锈般的血液滋润着干涸的唇舌,转头死死地盯着贵妃,眼眶里都泛着红,却还不要命地出言激怒。 “母妃可以猜猜,是我先死,还是淮王哥哥先出京。” 方嬷嬷拉住了还欲掴掌的贵妃,小声进言:“娘娘,正事要紧,且此地是太初殿,人多眼杂,不如将公主带回蓬莱殿再行处置。” 沈佩兰气血上头,双手因为愤怒而不自觉地发抖。 方才这逆子的话确实点中了她的痛脚,甚至对请旨赐婚都产生了几分迟疑与退却。 但她能在宫里走到今天的位置,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唬住的。 转身不再看地上的那一滩人,深吸几口气稳定心神后,对方嬷嬷点了点头。 既然解决不了事情,就先解决人。 方嬷嬷亲自上手,抓着已无反击之力的云棠,她身后的两个宫女抓着听雨,将主仆两人打晕塞进了那只漏雨的轿子。 “送回蓬莱殿。” 太监轿夫在远处休息,看不清是谁进了轿子,走过来道:“嬷嬷,这轿子漏了,抬不了贵人。” “抬不了贵妃还抬不了奴婢?!快抬走!”方嬷嬷安排妥当走回贵妃身旁,“娘娘,新轿撵已准备好,现下就去吗?” 方才打的那一巴掌,手心仍在隐隐发热,夜风吹过,带来几分清凉。 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阻挡阙儿的路。 “走!” 待一行人冒雨到东暖阁,值夜的太监请贵妃在左侧耳房稍等陛下传召。 一扇布毡将潮湿与阴寒都被挡在门外,地上铺着软绒绒的织锦软垫,香炉里燃着清甜的丁香,贵妃端着一盏热茶略啜一口。 虽不想去想云棠,但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方才她那些尖锐的话,决绝到要同归于尽的戾气。 以及那双含着血泪望着她的眼睛。 自她回宫后,除却例行问安,她很少会主动去见女儿。 一则,分离已久,二则,她确实不想见她,只要见她就会想起不堪、耻辱的那一晚。 有过一瞬的念头,她想要起身离开这里。 但也仅有一瞬。 毕竟那些怨恨不甘总要有人去承担,除了这个女儿,她没有别人可以去恨了。 “娘娘,陛下召见您呢。” 宫人弯着腰进来传旨,后又站在门边,打着帘子,低头等娘娘出耳房。 沈佩兰对镜略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扶着方嬷嬷的手仪态万千地往外走。 在往东暖阁行去的尽头,有一挺拔身影立在廊下,他身着月白色金线绣宝相花纹圆袍,头戴掐金攒玉冠,脚踩麂皮靴,缓缓转身,朝贵妃行来。 待走进才看清面容,竟是太子! 他怎会在此! 难道是为崔尚书案来的? 但阙儿明明探听到他最快明日才会将结案疏上呈陛下。 “太子殿下,”贵妃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欠身行礼,“你怎会在此?” 太子俯视人时总带着某种冷漠的审视、尖锐的判断,让人平白就矮下三分。 “贵妃又为何在此。”声如玉石,字字敲打人心。 沈佩兰眼神回避,她算是太子的庶母,但论起来这皇宫只有三位主人,而她不过是身份贵重些的奴婢。 太子转身看向东暖阁的窗下,那里种着一小排的海棠树,是他吩咐花房种的。 希望父皇看到海棠时,偶尔也会想起云棠,如此云棠在沈氏那儿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今晚皇后未能留下父皇,他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漏夜进宫,将那两人的罪名与处置敲定。 此举虽会招致陛下疑心,但他与陛下,生来虽是父子,更多是君臣,这疑心他受得起。 但阿棠不行,一旦赐婚圣旨下来,即便是他也无计可施。 太子淡淡地看着那一排海棠,夜雨风急,粉红花瓣零落一地,“阿棠在江南流落多年,贵妃当珍惜有女在旁的日子。” “若贵妃容不下这个女儿,孤的东宫永远有她的位置。” 他想将阿棠永远养在东宫。 每日他下朝后,可以看到她笑意盈盈地等在伏波堂,两人一道看花看雪,看朝升日落。 他愿意将除却政务以外的所有时光、所有精力都献给她,看她生长,看她快乐。 哥哥也好,太子也好,无论什么身份都可以。 太子走后,沈贵妃在原地站了许久,方嬷嬷一直安静地候在旁边,见她回神,才将探听到的消息说与贵妃。 “娘娘,太子殿下已经将崔尚书案的结案卷宗呈予陛下,方才陛下金口玉言,已经定了贺探花的罪名,贬回籍地。” “这赐婚的圣旨,还要求吗?” 贵妃像太子一般,看向窗下的那一排海棠树。 今晚过后,她们之间的母子情分也恰如这雨中海棠,零落成泥了。 思及云棠今晚的形容,贵妃心底泛起阵阵寒凉,这个女儿长成了一匹失控的恶狼,伸着尖锐的犬牙,随时有可能反咬她们一口。 若有一日,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难保不会如今日这般,要与她们玉石俱焚。 再有,皇后那日就已经起了疑心,太子又是这般维护的态度。 沈佩蓉打了个寒噤,手脚俱是冰凉。 她原本就动了杀心,如今赐婚不成,便更不能妇人之仁! “让宫人将茄鲞端给她,她若不吃,就塞下去。” “这件事,你现在回去,亲自办。” 她华美的衣裙上不该沾有污点,更不能让别人看到这污点。 “娘娘!”方嬷嬷心如擂鼓,“戕害皇室血脉,是要赤族而诛的!” “今晚她的疯魔众人皆知,若追究起来,自可推脱是她自己吃下的,本宫从不知道她用茄鲞会出事。” 方嬷嬷心中畏惧,进言道:“此事要不要与淮王殿下和中书令大人商量一下?” “蠢货!”贵妃不悦,这事跟他们商量不了,“今晚她忤旨闯宫,陛下必然大怒,快去悄悄做了!” “娘娘,陛下在等您呢。” 蓝衣内侍候在东暖阁门口,许久未见人,躬身走来提醒道。 精致的面容带起温婉的笑意,搭着内侍的手往暖阁内走,经过方嬷嬷时,眼中的杀机尖锐、肯定。 但她轻轻说了一句,“别让她太痛苦。” 刚刚被绑到蓬莱殿不久的主仆两人,被人关在一间狭窄废弃的值房里。 四面是墙,只有一张缺了脚的桌子,墙角结着细密的蛛网,地上杂乱地铺着稻草,不时有虫子细簌爬过的声音。 听雨先醒了过来,房间内漆黑一片,她手上不知按到什么东西,滑溜溜地又爬走! “啊!”她惊慌的跳了起来。 这一嗓子,顺带着把昏过去的公主给嚎醒了。 听雨抖得跟小鸡崽子般依偎在公主身旁,小声啜泣,“公主,有...有...脏东西!” 云棠浑身无力,掌心和膝盖处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尤其是被刀刃割破的掌心,稍微动下手指就是钻心刺骨的痛。 “别怕。”嗓音干涩,喉咙口甚至有血腥感。 “公主,你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热了!” 听雨看不见,伸手去摸,不知摸到她哪里,云棠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她的手。 “别摸了...快疼死了。”云棠气若游丝。 听雨缩在她旁边,哭得根本止不住,说话也结结巴巴,“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公..公...公...” 云棠打断她,“别公公了,摸黑去把窗户推开,我想喝点雨水。” 听雨不敢,四周一片黑,还有不知道什么虫子,她虽是个奴婢,却自小衣食丰足,从没见过这等腌臜。 “我...我不敢...” 云棠高热烧得她快要晕过去,但身上的疼痛又生生拽着她,身边还有个需要她哄、安慰的小姑娘。 “那你扶我起来,我去开。” “不...不...”听雨的胆子比鸡的都小,抓着公主的衣服,“公...公主,我害怕!” 云棠自己也没几分力气,还带着个拖油瓶,爬都爬不到窗边。 索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握着听雨的手,沙哑着嗓子给她讲故事,鼓励她。 “我小时候在江南,吃不上饭,饿极了时常常要跟野犬抢一个掉地上的馒头,野犬个头大,但我总是能抢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不怕死,就算咬得浑身是血,下一次依旧要抢。” “渐渐地,那一片的野犬好像都知道了我的名声,就不来抢我的,转头去欺负、争抢弱者的馒头。” “所以这世道,畏惧没有用,等待也没有用,比得是谁更豁得出去。” “勇敢一点,豁出去,”云棠在黑暗中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鼓励她,“去把窗户推开,接点雨水过来,你家公主快渴死了。” 听雨原本那一点被激发出来的勇气,在踏出第一步后又缩了回来。 “呜呜呜呜呜,公主,有虫子从我脚背上爬过去了,我还是害怕,呜呜呜呜呜...” 这边还抽抽嗒嗒哭着,只听到“哐”地一声响,值房的木门被人推开,跟着飘进来一阵熟悉的槐花香味。 来人打着灯笼,烛光渐渐照亮这件破旧的值房,以及值房角落里的两个落魄鬼。 13、第 13 章 方嬷嬷年老斑驳的面容在摇曳烛光中,显现出阴谋、阴森的意味。 她身后跟着两个略年轻些的嬷嬷,看着眼生,不像常在母妃跟前伺候的人。 来者不善。 她微微眯起眼,冷厉地看着来人。 “殿下,娘娘吩咐您今晚尚未用膳,让奴婢准备了几道殿下爱吃的菜。” 说完尖锐的下巴微微一抬,示意身后跟着的人将菜肴从食盒里拿出来。 摇晃的烛火中,云棠看清了其中一道是茄鲞。 她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像是冷得发抖,又像是气得,烧红了的那一双眼睛,恨恨地瞪向方嬷嬷。 “母妃亲口吩咐的?” 方嬷嬷走近几步,自上而下矮身下来,盯着公主的眼睛,“公主金枝玉叶,奴婢怎敢乱做主。” 真是母妃安排的。 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不是对自己这个女儿不上心,只是年复一年地驯化而已! 这些年的期盼、忍受像一只只苍蝇,活生生地往她喉咙里钻! 自胸腔起,突然涌上来一口怒血,她伸手欲去捂,却只得歪头吐在旁边的稻草堆上。 那口血,在暗淡的烛光里,是暗红色的,粘稠的。 好恶心。 “公主!”听雨赶紧给她拍背顺气,又扭头厉声呵斥,“公主吃不了茄类,快快端走!” 方嬷嬷眼神示意两人端起来强塞,那两位手上也是有些巧劲在,平日收拾半个壮汉都不是问题,何况两个病歪歪的女娃子。 但听雨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像头小牛一般狠狠撞向嬷嬷的腹部! 撞完这个撞那个,直将人撞得“哎哟”几声,连连后退。 她们手中的青玉盘落地碎裂,茄鲞洒了一地。 “公主吃不了就是吃不了!你们谋害皇家血脉是想被诛九族吗!”她扯着嗓子大声喊,希望能引得人来。 只可惜只是蓬莱殿里的一处荒院,甚少有人经过。 方嬷嬷见那两个老家伙生了退意,皱眉道:“从前公主来蓬莱殿,每次都吃,怎么唯独今日吃不了了?” “娘娘恩旨,不容违抗!” 听雨还要再辩,云棠在后面轻轻拉了下她的衣摆,嘴角还带着暗红血迹。 她轻轻道:“刚有句话没说,宁和恶狗斗,莫和邪人争。” 她示意听雨把她扶起来,伸出手,手心向上。 方嬷嬷见状,将带来的那一壶酒递了上去。 “公主,不能喝!”听雨伸手去拦。 她冷笑道,“都有茄鲞这道诛身又诛心的毒药了,又何必备毒酒。” “更何况,我若被毒死在这蓬莱殿,怕是贵妃娘娘后半生要永居冷宫了。” 冰酒入喉,如甘霖、如烈火,生生剖开混沌的伤口与神志。 “让她走,”云棠指了指听雨,又指着地上的茄鲞,道,“我可以吃。” 未等她们说话,云棠又道:“一国公主意外而死,必有人查验尸身,若身上有挣扎、强制的痕迹,贵妃娘娘照样脱不了干系。” 方嬷嬷看着地上的那一滩泛着油光的茄鲞,略有迟疑。 趁其不察之时,云棠抬手抚发珠钗上的绿松石用力扣了下来,反手在暗处塞到听雨的手中。 “嬷嬷,贵妃娘娘在这宫里没有只手遮天的权势,出了事,她只会推你出去替罪。” “若想不留痕迹,事后还想活命,还是听我的为好。” 这番利害分析下来,另两位年轻些的嬷嬷已心生退意,富贵纵然好,也得有命享。 上前附在方嬷嬷的耳边,轻声道:“方嬷嬷,就依公主的话办吧,别再节外生枝了。” 云棠躺在稻草堆里,衣裙、发髻凌乱,唇边挂着血迹,脸颊隐隐透出些不正常的红,只是那一双眼睛亮如星子,带着笃定、嘲讽的意味。 不成! 公主一贯心思机巧、能言善辩,不能被她一番话就乱了主意。 “你们按住她,我来动手!”方嬷嬷扔下灯笼,抓起地上的茄鲞就往云棠嘴里塞! 听雨在旁推搡,扑到公主身上挡着,却被两个嬷嬷架了起来。 俩嬷嬷似找到了生路,“方嬷嬷,这丫头碍事,我们先把她拖出去再回来助你!” 方嬷嬷恨那两人不中用,啐道:“拖出去打死,不要留活口!” “是是是!” “公主!” 听雨惊呼,惊慌害怕、自身难保看到方嬷嬷将一大口茄鲞强行塞到了她的嘴里! 云棠被攥着下巴,毫无反抗之力。 被迫吞咽时,她看到了门外那棵槐树,夜风吹过,落下一阵白色的槐花雨,如雪花般纷纷扬扬。 原来是在这里。 太子得知云棠失踪后,立刻去了坤宁宫。 皇后已卸了钗环、脂粉,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背后,一身白色绢衣,外头套着明黄色长衫,坐在屏风后,单手支着头,面色不愉。 太子将今晚的前因后果说得清楚明白,求皇后娘娘以坤宁宫失窃的因由,派人搜宫。 “母后,阿棠危在旦夕!” 皇后看着屏风后跪着的身影,想起上次东宫封禁时,太子也是这般跪着说,他不想当孤家寡人。 她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陛下年轻时候的样子。 但又当如何,结果都一样。 如今她没有丈夫,只有陛下,她不想这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于是开口解释道。 “云棠是沈贵妃的女儿,她的婚嫁自由贵妃和陛下定,我虽是皇后,也不能越俎代庖,故而今晚你递来的那份信,我并未理会。” “她们是亲生母女,虎毒不食子,你回去吧。” 不行,今晚必须搜宫。 云棠没了利用价值,又深夜忤旨闯宫犯下大错,贵妃这些年一直视她为威胁,毫无母女之情。 在此等情况下,难保贵妃不会下杀手。 既然亲情打动不了母亲,那么利益总可以。 他立时从屏风后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母后身旁。 “母亲,云棠不是父皇的女儿。” “今晚您救下她,日后时机成熟时,这个把柄足以扳倒淮王一党。” 皇后目露惊讶之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太子眉头微微皱起,母后竟也知道? “此事往后再议,当务之急是搜宫救下云棠,否则儿子多年图谋岂非一场空。” “你的意思是,你对她,只是利用?”皇后不信,却又忍不住期待起来。 太子再下一剂定心丸,“母后,儿子是储君,未来的帝王,怎会为一缕情丝蒙了心智。“ ”母亲难道忘了吗,当年云棠就是儿子主张寻回,若非知道这是一把破开淮王一党的利剑,何必费此心机。” 皇后怔怔地看着正当年的太子,几乎就要信了这一番说辞,“那你之前为何...” “事以密成,以儿女私情来掩盖利益图谋,母后不是也信了吗?!” 以儿女私情来掩盖利益图谋。 这句话彻底击中了皇后娘娘的软肋。 蹊儿果然是陛下的儿子,实在太像了。 某个瞬间,她甚至对云棠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怜悯之感。 “好,我派人搜宫。” 皇后松了口,为了太子的情丝不可以,但为了太子的前程,可以冒险。 “多谢母后!” 太子眼眸锃亮,掀起衣摆跪下磕头,一直掩于袖中微微颤抖的手紧握成拳。 等在坤宁宫外的小侯爷着急地一直走来走去,宫门终于打开。 皇后调了戍卫坤宁宫的侍卫,约莫五十人左右,为首的四人身穿铠甲,坐高头大马,手持火把,腰挎长刀,在漆黑的夜里,犹如一把燎原之火,由坤宁宫熊熊燃向蓬莱殿所在的西六宫。 小侯爷见状,立刻翻身上马,跟在队伍后头奔腾而去。 搜宫并不容易,蓬莱殿主殿连同东西配殿,合计房屋五十余间,更要分派兵力搜寻其他宫殿以掩人耳目。 小侯爷心急,扒了其中一侍卫的衣服,自个儿带着一队人马往蓬莱殿里找。 远在太初殿的贵妃听闻搜宫消息,当下白了脸。 什么盗贼,分明就是想从蓬莱殿里救人。 不能让他们找到云棠,不能让这个把柄握在手里。 她从床榻上抖着身子爬下来,跪在床头向陛下哭诉。 “陛下,不过一首饰,皇后娘娘这是在侮辱臣妾,妾死不足惜,可淮王在前朝还要做人,这让朝臣、世人怎么看他!” 陛下对皇后的不满之心早已有之,挥手派人去蓬莱殿传旨,制止皇后胡乱施为。 贵妃一双泪眼,辞别君王,“想来蓬莱殿一片狼藉,臣妾先行回宫。” 陛下点头准了。 而蓬莱殿中,小侯爷心急如焚,搜遍主殿连同角落的荒殿,都一无所获。 “小侯爷,有人来报,贵妃在回来路上了。剩下时间不多,西配殿还未搜查,不如先去西配殿。” 他举目望着黑沉沉荒殿,阴风阵阵,犹如鬼蜮,内心隐隐有一种不详的直觉。 云棠恐怕凶多吉少。 “走吧。” 小侯爷转身之际,不远处的破旧花圃里隐隐发出点点绿光。 他皱着眉,举着火把走了过去,是一颗硕大精美的绿松石,这破地方怎么可能有这种珍品?! 他凝眸细看那颗宝石,有点眼熟。 去年云棠及笄时,太子爷好像送过云棠一枚嵌着绿松石的玉钗。 突然间,犹如灵光一闪般,他想起云棠刚入宫时,胆小害怕,受了贵妃训斥后总会躲到荒殿里来。 他紧紧握着那枚绿松石,喊道:“大家仔细找,贼人或恐就藏匿在附近!” 槐树! 云棠从前躲避的那件破屋门前有棵老槐树。 他举着火把照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行去,果然看到了那间破屋! 心跳如雷,他抿着唇,双眼发胀,抬手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吱呀”一声,漆黑的屋子落进火光与月光。 夜风托着一粒细白的槐花,慢悠悠地飘着,飘着,一直飘到女孩身边,轻轻地落在她散开的乌发上。 像是对少女的祭奠。 14、第 14 章 小侯爷双手抱起云棠,女孩像是没了气息般,手软脚软地垂落。 “小侯爷,快走吧,”侍卫见小侯爷红着眼不说话,提醒道,“要趁着贵妃未回来之前,将公主带出去。” 云棠在蓬莱殿被折磨至此,贵妃定然不会允许他将人带离,更何况他是外臣,乔装进后妃宫殿,被发现也是重罪一桩。 “走!” 斗篷在空中一扬,如巨大的黑色翅膀,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怀中人。 只是天不垂怜,当他快赶到蓬莱殿门口时,正好撞上贵妃下轿撵。 带不走了。 他脚步一僵,隐在人后。 垂目看着奄奄一息的人,若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怎么办!怎么办! 他急出一头的热汗,双手不自觉收紧、发胀。 不管了! 豁出去了! 反正不能让云棠死在这,就算被陛下论罪、被父兄责罚,今日也一定要把人抢出去! 他低着头抱着云棠,跟随队伍,低着头往外快步走。 说不定贵妃没注意到,说不定就混出去了呢。 “小侯爷。” 蓬莱殿的宫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一切视线。 贵妃眼神锐利,搭着侍女的手,落座圈椅。 锦衣珠玉,精致华美地像一株美人面,但一张口,就露出尖锐的獠牙,猩红的血口。 示意侍女去看他怀中之人。 小侯爷后退不让看,却被蓬莱殿的侍卫制住,侍女掀开斗篷,瞧了一眼。 回到贵妃身边低语。 “是公主,气息微弱地很。” 沈佩兰心中一沉,方嬷嬷做事怎得也这么不干净! 既已下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绝不能让云棠离开蓬莱殿,更不能让云棠落到太子党手里。 但这里只有一个小侯爷,好拿捏地很。 “小侯爷,你深夜无诏闯本宫蓬莱殿,又意图对公主不轨,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你若肯把人放下,本宫今晚就当从未见过你,到了陛下面前,今晚这件事也和陆氏毫无干系。” “这不可能!” 沈佩兰漫不经心地挥去衣袖上的落叶,话语攻心,“想想你的父兄吧,小侯爷,他们远居西北苦寒之地,还要他们因为你平白掉了脑袋吗?” 陆思明站在蓬莱殿的门内,双手紧抱着云棠,不想放下,却好像也抱不住了。 他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却不能连累父兄! 垂下眼看着怀中惨白、闭着眼睛的人,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俩在宫中一道陪伴这么多年,他不爱进学,不爱做课业,她总是会写两份,替他兜底。 旁的公侯皇子明里暗里嘲笑他胖,给他取侮辱绰号,总是她冲在前面,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样朝他们挥拳头。 可是在做这些的时候,她自己也很艰难。 贵妃责骂、冷漠,宫人克扣、欺负,她总是躲去那间破屋,说那里像她的家,门口的槐花清甜地像蜜糖。 方才打开门,看她倒在那一片稻草上,他的心像是被尖刀刺破一般! 阿棠,怎么办啊,要怎么办啊。 怀中的女孩没有回应,连呼吸都好像没有了,面色开始发青。 陆思明都不敢伸手去探她鼻息。 贵妃看着他的样子,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得意之色。 每个人都有弱点,他不敢不放人,略抬下巴示意让内侍去接过云棠。 只要云棠在自己手里,皇后就握不住她的把柄。 今夜她大肆搜宫,陛下已恼了她,明日只消淮王带领群臣上奏,不怕陛下不降旨赐罪。 “不行!” 小侯爷站在门内竟还不肯松手! 那内侍便上手抢夺,从坤宁宫出来的搜查的侍卫只有搜查的旨意,当下有贵妃在前,也不敢动作。 内侍见小侯爷不肯松手,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生生将小侯爷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贵妃安坐雕花圈椅,闲搔额角,笑道。 “想想你的父兄族人,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致满门倾覆吗?!” “今夜你决计带不走她!快快放手!” 殿中争执推搡之际,紧闭的蓬莱殿宫门“轰”地一声打开,穿堂夜风卷着细雨和枯叶,猛地吹向殿中诸人。 贵妃抬手挡风,余光中隐隐见跳跃的火光,定睛一看。 两列东宫卫手持火把,黑色铠甲泛着冷酷的光,站在正中间的人身着月白色金线绣宝相花纹圆袍,头戴掐金攒玉冠。 是太子!! “他带不走,本宫带地走。” 他一众火光里踏了进来,清润的声音如利刃,破开这纠缠的僵局。 太子身边的内侍大步上前,一脚踹飞那些抢夺的内侍,其中一人如重物砸地般连滚几下,滚到贵妃的脚边。 吓得贵妃仓惶起身,花容失色。 “放肆!” 小侯爷看到太子终于来了,简直都要扑过去哭出来。 “快走。”太子轻声道。 小侯爷二话不说,抱着人转身就跑。 不能让他走! “给本宫拦下!”贵妃愤怒出声,声音尖锐又高昂! 但内侍敌不过东宫卫,小侯爷逃出蓬莱殿,翻身骑上快马,带着云棠和搜宫兵士往东宫飞奔而去! “李蹊,你胆敢无诏带兵夜闯后妃宫廷!” 贵妃看着云棠被带走,恼怒地直呼太子名讳! 云棠若已经死了,倒无甚大干系,但若是活着,淮王就岌岌可危! 太子神色未变,他虽是孤身一人立在这龙潭虎穴中,却似在东宫般气定神闲。 一向锋利的眸光带着阴鸷的意味盯着沈佩兰。 "告诉过你,要珍惜有女在旁的日子。" “告诉过你,东宫永远是她的后盾。” “你是在藐视本宫,还是在藐视陛下。” 沈贵妃冷笑一声,“还敢提陛下,今日你和皇后犯下这等大错,明日必定有降罪的旨意!” “为了你?还是为了淮王。” “你不过我李家的一个妾室,淮王他更非嫡非长非贤,你们却要到陛下面前去诬陷国母和储副吗。” “你!”沈贵妃目恣欲裂,她自小就是名门贵女,从未被人如此当面侮辱!“来人!来人!” 东宫卫赫然在外,蓬莱殿的内侍眼观鼻、鼻观心,个个不敢动。 那是太子殿下,众望所归的未来君王,谁敢动。 太子无意再浪费时间与她周旋,“云棠如今已在东宫,娘娘继续闹下去,被降罪的只会是你和淮王,本宫或许会受斥责,但你们在劫难逃。” “公主无辜,今晚忤旨闯宫之事,请娘娘去陛下处请罪收场。” 贵妃被这几句话气地几乎站立不住,脚下一崴,差点摔坐到地上。 这是在暗示吗? 云棠在东宫。 谋害皇嗣的把柄在东宫,更或者祸乱皇嗣的把柄在东宫。 整个人就像一朵艳丽的花瞬间褪色、凋谢,她的锐气不再,声音像是没了弹性的皮筋,软趴趴的。 但她也并未就此被击倒,强撑着自己的一副脊梁道:“若我不这么做呢。” 太子眼中凉薄,语调却简单平直,笑道。 “为了公主不可以,但为了淮王,贵妃娘娘定会肝脑涂地。” 沈佩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副坚毅的肩膀像是能扛起江山、万民似的,她冷笑道。 “太子爷以为没有了淮王,你就能安坐储君位了吗?!” 李蹊的神色未变,只是那看向一地落叶的眼眸,露出了几分厌恶。 但这厌恶并非单单指向淮王一党,更是陛下。 自南下之乱后,陛下对自己与母后诸多防备,朝堂之上,多论立场而非才干,崔尚书之流才会屹立不倒。 权术纵横,迷人心智,陛下只知扶持淮王与自己抗衡,却听不到宫墙之外的百姓哭声,看不到如今江南、边疆的疾苦。 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就是他如今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的根因。 “没有本宫,就没有淮王,这道理娘娘若不懂,可以去请教中书令。” 云棠在东宫昏睡了两日,再睁开眼时是个暖洋洋的午后。 殿内帷帐重重,挡住外头的光亮与声音,她看着熟悉的床榻,知道这是东宫的兰若庭。 竟然还活着。 侍女听到细微动静,撩起帷帐一角探头来瞧,看到公主醒了,眼睛都笑眯成缝。 “公主醒啦。” 声音很甜,但看着眼生。 “奴婢这去告诉殿下,这两日殿下日日都来瞧公主呢,就等着公主醒呢。” 李蹊来地很快,他身穿蜜合色银丝仙鹤纹杭绸裰,头上未着冠,而是用一支青玉簪挽起,看上去清直又贵气。 只是眼下带着青灰,有些美中不足。 “程太医说你今日会醒,果然醒了。”他在床榻边坐下,挪过去一个大引枕,扶她起来靠着。 她面色苍白,一向如桃花娇红的唇像是褪了色,圆圆的眼睛挂在瘦弱的脸上,有些楚楚可怜的滑稽感。 看着太子期待的眼神,半晌后道:“我饿了。” 太子闻言笑起来,似是如释重负般,吩咐人上了些暖胃粥菜。 云棠简单洗漱后,并未到八仙桌上用膳,反而仍旧歪在床榻上,手边支了一张矮几,将一应吃食都摆了上来。 精心熬煮的清粥,结着厚厚一层米浆,入口软糯清甜,但她没有半分胃口。 太子坐在一边陪着,不时给她夹些春菜和精肉。 “那晚是怎么回事?”云棠见他一副只要自己不问,他就不说,光伺候她用膳的架势,没忍住先开了口。 太子给她夹春菜的银筷微微一顿,将春菜放到她碗里后,搁下了筷子,道。 “程太医说所幸那东西你吃地不多,且在把脉时察觉,你体内似有缓解之药,如此才能拖延许久。” 云棠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圆圆的眼睛,咬着小汤匙回忆。 吃地不多倒有可能,当时她被方嬷嬷按着,没一会儿就没了知觉,自然无法吞咽。 但这缓解之药是怎么回事? 何时服下的? 当日事发突然,她并不曾用过什么药物。 “此事你不要多思,当前养好身体才是要务。”太子道。 “我醒来时看到一个陌生的侍女,听雨呢?” 太子不语,起身走到桌边,给她沏了一杯茶。 “刚才的侍女是与听雨一起长大的妹妹,一直在花房当差,我将她调来伺候你。” 云棠心里灰沉了下去,听雨不好了。 “那晚我还说,要放她出宫去。” 她放下汤匙,眼眶渐渐泛了红,惨白的垂勾起一点自嘲的笑。 一个自身都难保的人有什么权力放她出宫。 云棠略吃了一点,其他什么都没问,就又睡去了。 李蹊眉间微蹙,这不对劲。 15、第 15 章 李蹊从寝殿退出去,吩咐宫人悉心伺候,起居饮食一应来报。 “太子爷,吏部尚书正候在书房。”徐常侍道。 吏部承朝堂官员升迁、考绩等职务,谭尚书三甲出身,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在如今浑浊的朝堂上,是股难得的寒门清流。 他在兰若庭的院中略站了站,举步往书房行去。 “殿下,户部和大理寺空缺出来的两个位置,吏部根据官员的考绩,内部议了议,还请殿下定夺。” 谭尚书将奏疏呈递了上去。 太子接过红色奏疏,翻开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在书案上。 书案上摊开着一封前几日他递上去的请罪书,陈言他当晚有违宫规祖制,漏夜携东宫卫入蓬莱殿。 陛下把这份请罪书打了回来,未下批语。 谭尚书见殿下不言,放下茶盏,道:“殿下,宋泊是与贺开霁同年的状元,当时臣等都认为其学富五车且胸有丘壑,较之贺开霁更多了几分清明豁达,是大理寺侍御史的上上之选。” “那当初为何去了翰林院。” 谭尚书细细斟酌措辞,道:“臣向陛下禀奏新科进士们的除授时,崔尚书亦在一旁。” 话说到这里,明眼人就明白了。 太子道:“为国选贤,为民举能是吏部,也是本宫的职责,谭尚书任重道远啊。” 谭尚书笑着承了这句话,不无唏嘘道:“老臣与贺开霁有过数面之缘,是个有才学之人,但行事急功近利,心智不坚。” 太子早早就看过贺开霁的考绩,一应他各年考举、殿试的记录。 对此人知之甚深。 “老臣说句不该说的,如今的朝堂浊多于清,为官之人极容易堕于名利、迷失本心,让他去江南为官,体察民生疾苦,为民谋切身福祉,说不定反而能守住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成就一番气象。” 太子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贺开霁心气极高,能为权势与有恩者反目,与有情者断爱,一味攀附公主荣耀,那一身才华恐怕要付诸东流。 “谭尚书是过来人,京城的朝堂,不缺实利成癖的官员,若他真有作为,也不会久困于江南。” 三日后的傍晚时分,初夏的暑热散去,兰若庭的院里安安静静。 寝殿内厚厚的帷帐一直没掀起来过,公主吩咐连窗都不开。 兰香在小厨房守着一小泥炉,这药已经热了两回,公主还没睡醒。 从前听雨姐姐也没说过公主这么喜欢睡觉呢。 她第三次将汤药端去寝殿时,正好碰上了小侯爷。 小侯爷轻手轻脚,扒拉着寝殿的门缝朝里看,问道:“这是吃了蒙汗药吗?怎么还在睡?” 兰香捧着手上的圆盘,低着头,盯着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不敢说话。 “你进去。” 小侯爷将门推开,让兰香先进去,自己也跟了进来。 “去请你家公主起来。”小侯爷坐在长榻上,从玛瑙盘里挑挑拣拣了一颗枇杷剥着吃。 兰香欲言又止,公主这几日除了太子爷,谁都不见。 也不出去,太子爷问起就只推说膝盖疼,不想出门。 到了今天,连太子爷来都推了出去,没见。 “你去,就说陆思明来了。” 兰香只好去传话,不成想长在床铺里的公主当真起来了! 云棠想着两人从小到大什么模样没见过,也懒得上妆,寡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你怎么,”小侯爷吐了嘴里的核儿,“太子爷不给吃喝啊?” 云棠爬上另一边的长榻,听话双手捧着碗,喝药。 “你有没有受牵连?”云棠问道。 小侯爷摇摇头,摸了个枇杷扒拉好,让她清口。 云棠放下药碗,没接那只枇杷,没什么精气神地道:“不苦。” 小侯爷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看着那只还剩了一个底的碗,“确实没有你命苦。” 云棠一口气上不来,扶着胸口剧烈咳嗽,咳到后面整个人伏在长几上,原本惨白的脸生生咳出了几分血色。 她抓起一只枇杷,恨恨地朝小侯爷扔了过去。 “嘿!”小侯爷手脚灵活,徒手抓住了那只枇杷,“就这么恩将仇报啊?” 兰香站在公主身后,慌张地给公主拍背顺气,小侯爷怎么说话呢。 “你是不是在骂我?”小侯爷看兰香脸臭臭的,直觉这人在嘀咕他。 啊? “奴婢不敢!”兰香惊慌跪地。 云棠缓过一口气,“没事,你出去吧。” 看兰香惊慌不定的模样,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安心。 殿中只余两人,瑞兽香炉里缓缓上腾着细细白白的烟雾,落日晕黄的光透过窗柩落到云棠的手边。 “宫中情形如何?” 小侯爷拿过绸帕擦了擦手,又喝了口热茶,才道:“最近宫中出了个盗窃的案子,皇后娘娘宫中丢失了玉簪,听说还是当年加冠冕服时用过的玉钗,结果在沈贵妃宫里找到了,贼人是贵妃跟前伺候的两个嬷嬷。” “沈贵妃在太初殿外跪了一日,淮王殿下又苦苦哀求,陛下才让她回宫,如今啊也是病了,禁足在蓬莱殿呢。” “可巧的是,户部崔尚书也病了,好几日都称病不上朝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这时候病了?” 云棠想了想道:“避祸?” “避祸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心疼,”小侯爷探身过去,附在云棠耳边悄声说了句。 “啊?” 云棠瞪大了双眸,惊讶不已,而后细细思索,如此一来母妃铁了心要将自己嫁给贺开霁,也是很说得通了。 小侯爷坐了回去,拿着个枇杷抛着玩,“崔尚书姬妾成群,但膝下只有一个正室所出的女儿,我听说贺开霁日日都去崔府,但是崔尚书缠绵病榻,一面都没见上。” “崔夫人不让见?” “让见才有鬼呢,当初进京赶考住崔府,暗地里搭上自家嫡女,知道能尚公主后,立刻翻脸不认人,”小侯爷不胜唏嘘,“崔昭然那凶悍丫头,铁定在她母亲跟前没嘀咕贺开霁。” 云棠沉着眉头,问道:“你说崔夫人知道贺开霁和崔尚书的关系吗?” “崔夫人是京里出了名的高门贤妇,如今日日亲手伺候汤药,就算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让贺开霁认祖归宗,全了崔老头的香火。” 哎,这父亲不父亲,母亲不母亲的,京城的豪门勋贵可真乱。 这尚公主一事大约就此结束,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未了。 捡了个好枇杷,细细地剥去外头的黄皮,露出汁水丰盈的果肉。 剥好的枇杷水水润润,她放在小碟子里推了过去。 小侯爷笑嘻嘻地吃了,清甜润口,别人剥的就是比自己剥的要好吃。 “好吃吧?”云棠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里难得透着几分俏皮。 小侯爷喉结一滚,将最后一口吞了下去,隐隐觉着这个枇杷,它,它有猫腻。 “还行?”他试探着回。 云棠点点头,折腾着不大灵活的腿脚,扶着走到梳妆台边,从最里头的檀木盒里取出一封信后又挪了回来。 “这是贺开霁写给崔姑娘的信,你替我还给崔姑娘吧。”云棠道。 “这东西那日|你不是给贵妃了吗?” 云棠耸耸肩,柔软的脸颊上显出些嘲讽意味,“给出去的是空白纸笺。” 啊? “云棠!”小侯爷像是第一天认识她般,“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万一贵妃打开看呢?!你拿着封空白的东西去诈他们吗?” “他们不会看的,”云棠坐在榻边,脚垂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揉着青紫酸疼的膝盖,言语十分肯定。 “是否让贺开霁尚公主,是利益之争,我当时拿这个过去,只是让他们在陛下面前有个理由,大家彼此都能体面地过去而已。” “你!”小侯爷开始后怕,“腾”地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贵妃若真将那东西若呈递到御前,问罪下来,就是欺君,你知道吗?!” 云棠笑笑,很无所谓的口气:“那不是正好,公主带着贵妃、哥哥一同欺君,正好替太子哥哥免了后顾之忧。” “你啊你啊,”小侯爷满地乱转,都找不出句话说她,最后憋出来一句:“你真是泼天的胆子!” 转念一想,不对,这不对。 云棠在皇宫这些年一向谨小慎微,对贵妃更是无有不从,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那晚你怎么就敢忤旨闯宫?” 小侯爷冷静下来,不能被这人乱了思绪。 “还有除了忤旨闯宫以外的办法吗?”云棠像看傻子似地看他,“我总不能生等着母妃请旨,把我对付给贺开霁吧。” “但你明知拦不住贵妃,还要忤旨闯宫,你图什么?” “若你知道自己要死了,会不为自己争,就算知道是死路,也会拼一拼吧。” “只是我一无所有,只能言语挑拨,猛唱空城计,”云棠歪头看向他,“可惜技法太生疏,唱得不好,没有你和太子哥哥,估摸着就要把自己唱死了。” 小侯爷见她说起生死,有种浑不在意的意味,这人不怕死之后,是胆子变大了哈。 但或许,云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他被人欺负,个子那么一点点大的小孩怎么敢冲过来替他出头。 “这件事,不要告诉太子哥哥,”云棠推过那封信,道,“你悄悄将这信还给崔姑娘,是扔是烧,都由她自己定。” “你们兄妹俩倒是都挺为对方着想的,”小侯爷冷哼一声,讽刺地竖起大拇指,“你瞒瞒我,我瞒瞒你,我倒是要看你们最后怎么收场!” 云棠将信塞到他手里,“你不准偷看。” “谁稀得看?!那丫头凶悍地很。”小侯爷想起那日崔昭然追着他满雅间打,忍不住抖了抖,“凶悍,真凶悍。” 小侯爷走后不久,云棠在长榻上一个人坐着。 日落西山,光线从她身上一点一点偏移,而她一动不动,整个寝殿冷清地没有一丝人气。 她想出京,回江南去。 但是这皇城里,还有很多她珍惜、舍不得的人。 太子来过一趟,看到静立在外间的侍女,便知晓云棠仍旧不想见人。 他在檐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回了伏波堂。 云棠的心病,在贵妃,在母女之情。 他提笔写下一封密信,打算将两位故旧秘密请到京里。 16、第 16 章 十日后,云棠伤势初愈,太子下了早朝后,换了常服带着云棠和小侯爷出宫玩。 三人同乘一辆马车,太子政务繁忙,见缝插针批阅奏章。 云棠今日着男装,乌发只用一根青绿色发带束起,未着粉黛的面颊多了几分清丽。 像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小侯爷不知从哪里弄来金镶玉的,上头还雕刻了漂亮花鸟,小小巧巧很是好看。 “来来来,赌两把。”小侯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云棠兴致缺缺,本就不想出门,想躺着,什么都不干。 但太子哥哥不可能陪小侯爷赌钱,她只好打起精神陪他玩大小。 “只玩三把。”云棠单手撑着头,懒懒地道。 “来!” 不成想一连输了数把,头上、手上带出来的首饰眨眼间输了个精光。 这么邪门?! 她来了精神头,原本不想玩的人,撸起袖子打算大干一场。 “我还就不信了!” 双手捧着骰盅摇晃,没成想力道太大,那骰子骨碌碌转到了那翻开的奏折上。 墨迹未干,骰子一转,那奏折就跟被猫抓过一般,脏兮兮的。 小侯爷看好戏般撞了撞云棠的肩膀。 云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啊...这个...那个...” 话未说完,就见太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那枚沾了墨的骰子,眉头微蹙,仔细端详。 不会给扔了吧,没得玩了?!她的镯子还在敌营未归呢! 太子爷拿过帕子将骰子擦干净,看了一眼,又端端正正地放在两人面前。 “是个陆,阿棠赢了。”说完就继续提笔批奏折。 小侯爷眼中燃起熊熊火光,他又没瞎,刚刚明明就是个叁!! 指鹿为马!偏心眼儿! 云棠喜气洋洋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那只玉镯,原本不觉这镯子有多好看,如今戴在手上越看越喜欢。 “行吧,让你一把。”小侯爷瞧她今日精神了许多,像是缓过来了。 “说什么让啊,真伤人,这是金口玉言。”云棠打算再接再厉,把耳环和金钗都赢回来。 只可惜她赌运甚差,小侯爷放水投个贰,她都能掷出来个壹。 看得小侯爷都傻了眼,牙疼道:“要不咱不玩了,就你这运气,再赌下去连身上的衣裳都要输给我了。” 太子爷撩起薄薄的眼皮,瞥了陆思明一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棠今日穿的海棠裳是他送的。 太子爷想了想,将手上的玉扳指取了下来,给她当赌资。 “这怎么好意思呢。”云棠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手却很诚实地伸了出去。 她就不信了,总不会一把都赢不了! 太子爷翻着奏章,也没看她,笑道:“到望星楼还有半刻,你慢点输,哥哥身上能拿出来的也不多了。” 小侯爷在一旁哈哈大笑,继而放下豪言,要将兄妹俩的身家全都收入囊中。 一路吵吵闹闹到了望金楼,小侯爷金光闪闪、率先跳下马车,折扇一展,姿态潇洒地扇风。 后面下来的兄妹俩,两袖清风、一穷二白。 “哎呀呀,我今天才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小侯爷指着望金楼门口的迎客花盆,“你们看,俊不俊?” 云棠扯了扯太子哥哥的衣袖,小声道:“他一定是出千了。” 开始时太子爷也这样认为,但他方才捏过那枚骰子,没有问题。 不得不承认,云棠就是纯手气差。 太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委婉道:“先用膳吧。” 望星楼内早已有宫人提早来安排好雅间,三人穿过一楼喧嚣的大堂,一路往三楼去。 还未走到三楼,眼尖的小侯爷突然停了脚步,“快看!是热闹!” 云棠顺着他扇子指的方向看去,二楼靠里的雅间门还未关上。 里头是崔昭然,还有一名男子,背对着门,看不到面容。 “那信你还回去了吗?”云棠一把薅住要往雅间窜去的小侯爷。 “给了呀,我第二日就去还她了,还被她臭骂一顿,”小侯爷抓起云棠的手肘,将人拉过去,“走走走,我们一道去瞧瞧,她见的谁。”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手肘处,些许不悦。 云棠不想去凑热闹,但被拖着只能跟着走,回头朝太子道:“哥哥,你先上去,我即刻就来!” 想到今晚要带她见的人,没说什么,放两人寻乐子去了。 小二上完酒菜从里头出来,就看到两位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扒着门缝,形容颇为鬼祟。 刚想出言,便被那公子捂了嘴,“嘘!”,他从兜里随便掏出来一枚金戒,塞到小二手里。 小二言冒精光,咧着嘴巴,无声地道:“您请,您请。” 云棠依依不舍瞧着小二远去的背影,那是我的金戒啊... “这是崔家在江南的一处珠场,岁入万两,只要你肯把香囊还给我,这珠场就是你的。” 贺开霁面色阴沉,黑漆漆的眼珠深不见底。 整个崔家都是我的,想用区区一处珠场打发我?! “我要见崔尚书。” 雅间里的男子正是多日未能见到崔钟林的贺开霁。 他在家空度数日,眼看下江南的日子越来越近,心中焦灼越甚,正当他打算再次上门时,接到了崔昭然命人送来的请帖。 崔昭然拿回那份情信时,真有种当初眼睛怎么能瞎成这样的悔恨,又想起自己曾经还给他绣过一个香囊,心里更是呕。 “我爹不想见你,”崔昭然拿出那封信,“你若不还香囊,我就将这信拿给爹爹看,好叫他知道你的真面目。” 这不成! 当时他不知自己是尚书公子,才打崔昭然的主意,这事定不能捅到爹爹面前去! 他飞快越过身去强夺,崔昭然奋力推拒,不甚摔倒在地! “住手!” 云棠见不得姑娘受欺负,踹了门,喝到! 地上扭做一团的两人,门口站着的两人,面面相觑。 “公主!” 贺开霁心上一喜,在狱中时,爹爹曾说过,公主对他有情,愿意下嫁,救他出此灾祸。 赶紧起身,稍稍整理衣容,走到公主面前,“您怎么在这?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棠越过他,将地上的崔昭然扶了起来。 崔昭然眼眶红红地,觉得丢脸,撇过头去,手里紧紧捏着那封信。 “那日在送春宴上,我见崔姑娘送过一个香囊给你,既如今她想要回,你为何不还?” 云棠状似想了想,道:“莫非是因为,你对崔姑娘余情未了?” 贺开霁一个健步上前,道:“公主误会!” 从袖中掏出那个香囊,往公主的方向递,又觉着不合适,最后放在桌案上,“方才未来得及拿出而已。” 崔昭然立刻拿了香囊,将那封信扔到他脸上,“算我当初瞎了眼!” 一转头看到小侯爷挨在门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狗祟模样,火气“噌噌噌”地就往上冒。 “看什么看!” 小侯爷得意了一天,突然被吼这一嗓子,扇子都差点掉地。 朝云棠告状:“她她她,她凶我。” 云棠没理会他的撒娇,想要拉着人走。 “公主!”贺开霁伸手拦下她的去向。 他见不到爹爹,又进不了宫见公主,两条救命稻草齐齐断掉,不成想今日竟有此意外之喜。 “你做什么!”小侯爷见势不对,大步向前挡在云棠身前。 “我与公主曾有婚约,小侯爷作何挡我们夫妻说话!” “住口!”小侯爷呵斥道:“空口白牙毁公主名声,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云棠拍了拍小侯爷,让他让开。 “你不想回江南当官?” “当然不想,京城是天子居所、国之重都,为官之人一生所求不过封疆入阁,江南乡野怎可与京师相较!” “非也。” 门外走来一青衫男子,身形高挑,神情明秀,手中拿着一卷古籍,很有君子古风。 17、第 17 章 “大丈夫立世,不论在京、在野,都是为国为民,何来高下之分。” 贺开霁冷哼一声,看其书生模样,就知是个未经官场历练,读书读傻了的愣头青。 “在下陆明,刚从江北调任来京。” “从地方到京城,你自可说这等冠冕堂皇之语,若如今是从京城到江北,你还能这么说?!” 陆想了想,不解道:“江北是我故乡,在家为官难道不是人生幸事?父母兄弟皆在身侧,以己之能为乡谋福祉,这在兄台眼中难道还比不上京城富贵吗?” 云棠多看了那人几眼,心生欣赏,似是同道中人。 贺开霁不想与这样的书呆子谈为官之道,当下他只想与公主私下说话,好能借势留在京城。 但云棠没有再给他机会,“贺大人,江南风景甚佳,一路好走。” 贺开霁眼看公主离开而无力阻止,崔府他又进不去,自知留京无望,浑身像是漏气了般。 最后只能恨恨地拿起案上那张皱巴巴的珠场契书,愤愤而去。 望星楼的吃食是京中出了名的,最近又来了一位浙闽大厨,一手水晶肴肉更是一品难求。 云棠看着一桌珍馐,放在从前,早就心花怒放,但如今,她略用了一点,便只端着一杯清茶喝着。 太子看在眼里,给她夹了一筷子肴肉。 其实自那晚之后,她就吃不出味道了,好像无论吃什么都是茄鲞的味道,但她谁也没说。 太医日日来请脉,汤药日日喝着,气色却一点不见好,人也肉眼可见地清瘦下去。 不好拂却哥哥好意,她重新拿起银筷,笑着吃了。 这个人朝务那么繁忙,却还要挤出时间带她出来散心。 她不喜欢这样,却又无法拒绝这份爱护之心,她内疚,哥哥疲惫,真是让人难受。 云棠道:“可惜了华姐姐今日不能来。” “听说是家里来了亲戚,在忙着安置,你也知道的,中书令夫人体弱多病,府里都是华儿在操持。”小侯爷道。 云棠解下身上带着的一只香囊,里头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宝石,又用金银线勒成手串,流光溢彩,十分漂亮。 “你怎么还有?”小侯爷笑道,“我还以为方才你都已经输光了。” 云棠把香囊放到他手里,“不是给你的,替我给华姐姐,就说,是我的谢礼。” 起身走到窗边,支开窗柩往下边的街市看,人来人往,引车贩浆,好不热闹。 她趴在窗台上,看着一妇人与店家讨价还价胭脂钱,三两总角孩童高举着风车跑上不远处的拱桥。 这才是她喜欢的,鲜活而真实的模样。 太子坐在案边,看着她带起笑意的眉眼,本应当是高兴的事,却没来由地冒出几分抓不着、辨不清的慌张。 他起身将披风虚虚地盖在她的肩头,“在看什么?” 云棠指给他看,“方才一个姑娘试了首饰摊上的红玉簪子,没有买,后脚方才的青衫男子就来了,正好要买红玉簪子。” “我猜他喜欢前头那个姑娘。” 太子看了一眼,问道:“你也想要红玉簪子?” 她说得是簪子吗?! “哥哥,重要的是那份情谊,”云棠道,“心爱的姑娘喜欢的东西,你悄悄买下送给她,她会很高兴的。” 太子嘴角衔着一点笑,恭恭敬敬地听她教诲。 “你听见没有?” 云棠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薄薄的眼皮都带起了一点红。 早前知道哥哥有心上人,她还难过了一阵,但如今看来,这再好不过,哥哥身边有人照顾他、陪伴他,她日后离开也没有后顾之忧。 太子拾起她被风吹到唇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笑问:“那应该送什么?” 小侯爷吃饱了,双手向后撑着,肚子圆滚滚,转头看向窗边的两人。 看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思来想去,没揪出那个不对劲的线头,索性不想了。 “那个,咱们今晚是住陆王府吗?” 明日是立夏,按祖制百官休沐一日,太子爷也不必上朝。 他平日里都住在东宫,陆王府只在父母亲回京,一家团聚时住一住。 太子虚环着云棠的肩膀,将人从窗边带了回来,“住王府,宫人都已经过去了。” 至傍晚时分,车架迎着落日,缓缓进了王府大门。 云棠玩了半日,精神头早就支撑不住,推了晚膳,撇下那两人独自休憩去。 只是到了夜间,太子爷着人将她请到了王府的一处密室。 屏风后跪着两人,身形上一高一矮,一出声才知道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青年男子。 老妇人声称自己是前太医署张太医的遗孀,当年张太医为沈贵妃护胎,却在贵妃生产不久后,突然告老还乡,而后暴毙家中。 她在丈夫的遗物里发现一封手书,上书贵妃曾要求其下堕胎药,因故未成,以及公主系足月生产,并非早产。 云棠整个人如遭雷击,摇曳的烛光里不见一点血色,双眼发直,额间满是冷汗,整个人瘫软在圈椅里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唇,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朝贵妃,千方百计要打掉腹中皇嗣,隐瞒皇嗣月份,会是什么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 太子站在她身边,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一侧肩膀,源源不断地带给她一点温热的支持。 “她说的是真的吗?”云棠缓过一口气,看着书案上的那张纸,声音颤抖地问道。 太子道:“当年国难,陛下南迁途中,贵妃命她身边的李嬷嬷趁乱偷偷将你带走,李嬷嬷念你年幼,心有不忍,并未下杀手。” “外面那个男人,是李嬷嬷的外甥,当年她将你丢弃后,不敢回行宫,偷偷藏匿多年,直到风声平息后寻到母家,临死前才将这些和盘托出。” 云棠仰着头看着太子哥哥,好像听见了他说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整个人恍恍惚惚。 母妃多年来的冷落、不时流露出的恨意,以及那晚的杀机,都来源于此吗? 母亲憎恶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想方设法除掉这个威胁自己的隐患,有错吗? 云棠想不明白,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又错在哪里? “我不是父皇的女儿,是谁的女儿。” 太子也不知,暗中调查多年,未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只是两人的片面之词,若他们扯谎呢?”云棠冰凉的手抓住太子的手掌,犹如抱住一根浮木般,神态急切,“万一,他们真的扯谎呢?” 太子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棠明白了,若非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两人不会走到她面前。 她松开了手,如卸了劲儿般,无力地垂下。 这个夜晚,比那日的还要难熬。 不知道是怎么回得卧房,整个人都乱哄哄的,天旋地转般踩不到实处。 清晨小侯爷来寻她时,她仍旧坐在床榻边。 “你是要起了,还是打算睡了?” 小侯爷站在屏风外,探头瞧了一眼,又缩了回去,问道。 云棠朝他摆了摆手,赶他走。 小侯爷又瞟了她一眼,面色灰败、双目无光,这养了十来日,怎么又回去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往太子落榻处行去。 太子从没想过要瞒着思明什么,也知道思明不会做不利云棠的事,是故他来问时,只是简单地一句。 “云棠的生父另有其人。” 小侯爷惊了半晌,而后敏锐地抓住了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关键。 “她不是陛下的女儿,和你,也不是兄妹。” 太子极自然地点了点头。 这太理所当然了,小侯爷眯起眼睛以十分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未回宫前。” “你打一开始就知道?!”小侯爷跳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太子不明所以,“她的生父是谁,与你和她的关系,有什么干系?” 哈! 这话说的,意思就是这事儿只和他有关系啊! 脑中忽然闪过那副未画完的海棠美人图,不就是云棠昨日穿得那件吗?! 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他就说,这些日子以来,他隐隐觉得这厮和云棠在一块的时候,有些不对劲。 从前兄妹那层身份盖着,他一点没往歪处想啊! 径直走上前去,双手撑着书案,踮起脚尖盯着太子的眼睛,“你是不是对阿棠有非分之想?!” 太子略略后仰,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而后用手中的羊毫笔顶,顶着他的脑门,文雅地将人推拒开。 清凌凌的嗓音说道:“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叫非分之想。” “你你你!!!”小侯爷瞬间就炸了。 好好好,当朝太子,百官见了都称赞什么光风霁月、皎皎君子,阿棠拿他当亲哥哥,他倒好,背地里阴暗觊觎! 阿棠真可怜,父皇不是父皇,母妃倒是真母妃,却一心致她于死地,剩下个一直爱护她的兄长,却对她起了歹念。 身边一水儿的全是豺狼虎豹,谁都能把她一口吞了! 太子没有理会上蹿下跳的小侯爷,见侍女将准备好的餐食端了上来,他一一查看后,带着人往云棠处行去。 “诶!你别走!”小侯爷跟在后头,絮絮叨叨,“我话还没说完呢!” 太子不像小侯爷那样好打发,他极自然地进了卧房,又极熟稔地弯腰将人抱起。 “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吃饭。” 将人放在八仙桌旁的绣墩上,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立夏羹、马齿苋炖白豆腐、浓油赤酱的烧肉,还有一道槐花拌海蜇。 云棠看着那染了酱色的槐花,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断线珍珠滑过柔软的面容,汇聚于下巴尖,继而承受不住般坠落到衣裳上,洇湿了一团。 太子坐在她身侧,抬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槐花也好,贵妃也好,都不值得你哭。” 云棠红着一双眼,像是刚从迷思中醒过来般。 颤抖着扑进他的怀抱,伏在他的肩头,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伤心和委屈都哭出来。 太子轻轻环着她的腰侧,低声软语安慰。 小侯爷看不下去羊入虎口,刚想开口就收到太子警告的眼神,锋利又冰冷,就像一柄利剑戳破了他鼓胀的正义之气。 他萎了下去,转念想想云棠正在伤心的时候,若是知道唯一的依靠也不可靠,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日后再慢慢说给她听,不急于一时半刻。 云棠的眼泪真的很多,像流不尽的江河。 从来不被期待,总是被憎恶、利用。 她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命运要如此令人难过,也不知道往后要如何去面对母妃,面对陛下,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 想要远远逃开,却被公主的名头禁锢着,想要在宫里好好活着,却没有立锥之地。 进退两难,逃命无门。 唯一剩下的,与她站在一起的,只有太子哥哥,可是,太子也并不是哥哥了。 “哥哥,”云棠的声音闷闷地,从肩膀处低声传来,“我不是陛下的女儿,以后还能叫你哥哥吗?” 李蹊依旧沉默,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 她在跟自己要一点点亲情,但李蹊不想给。 云棠抬头去看他,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执拗地要等他的答案。 李蹊拿出绸帕,一点一点地给她擦眼泪,又替她整理鬓边的乱发、扶正发髻上的珠翠、流苏。 而后才道:“我说过,你什么都不用怕,万事有我。” 云棠垂下了眼,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 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句话。 18、第 18 章 云棠红着眼拿起筷子,下逐客令:“哥哥还有政务要忙,不用在这陪我。” “你没有别的要问我?” 云棠沉默,有很多要问,譬如: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秘密你打算怎么用、什么时候用。 更诛心的还有一句:这些年的悉心照拂是不是都出自于此。 然而这些,没有一个能在此刻问出口。 即便问了,他勉为其难答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会信吗? 不会。 “没有了,我想吃饭。” 太子没有强求,将银筷放到她的手心,又为她盛好一小碗饭和热汤后才离开。 她含着泪吃了那顿饭,即便吞咽的每一口都让她无比恶心、痛苦。 此刻就是最难的时候。 她一遍又一遍这样劝说自己,一点又一点地撑着自己。 直到她可以挺起脊梁,擦干眼泪,撑着桌沿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 天空蔚蓝,浮云白散,绿树成荫,飞鸟振翅。 视线追随着那只飞鸟,直到它飞到天边,凝成一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这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念头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不受控地在脑海里蓬勃生长,也带给她无限生机与力量。 或许这是个转机,能挣脱过往捆绑她的一切。 这一定是件好事。 当脑海中冒出这样的想法时,自嘲地笑了一声,她大概离疯魔不远了。 午后东宫詹事及几位朝臣有要事在宫里等着太子殿下,他略略犹豫后,先行回宫。 临走前道:“让你知道,只是想你少一点对贵妃的伤心。别的都不用挂怀。” “不用急着回宫,让思明带着你在城里转转吧。” 云棠站在小侯爷旁边,笑着与他挥手道别。 “想要去哪里玩儿?”小侯爷打着扇子,问道。 今日天色不错,日光和暖,微风徐徐,她不想去闹市,只想找个地方躺着发呆。 “昨日听酒楼小二说,京城里有一处京雀湖,现在正是风景好的时候,就去那吧。” 京雀湖位于京城西南角,最出名的是那一池的莲花。 翠绿荷叶层层叠叠,粉色荷花于其中亭亭玉立,夏风过处,绿意成波,清香阵阵。 两人租了一艘船,摆上些新鲜瓜果、零嘴、热茶。 云棠坐在小几边,单手支着脑袋,看着身边滑过的荷叶、头顶澄澈的碧空。 “你也别害怕,”小侯爷剥了核桃仁,摊在手里,示意她吃,“太子爷既然告诉你,就表明他能解决此事。” “说得容易,”云棠挑挑拣拣了一颗,并未入口,只是拿着看,“如今朝中形势复杂,官员多为朋党,太子哥哥肩上的担子重得很,我自己的事得自己解决。” “担子再重,也不多你这一个了,”小侯爷催她,“你吃啊。” 云棠看向莲池深处,不知何时又来了一艘小船。 莲叶翻滚间瞧见那人身着青梅色纱衫偏襟直裰,眉眼清亮,鼻梁高挺。 配着这一池接天莲叶,倒是更多了几分风雅。 “你瞧,那人咱们昨日在望星楼遇见过。”云棠道。 小侯爷转身瞧去,还真是,“这么巧,这人叫什么来着?” “陆明,”云棠准确地道出他的名字,“船夫,劳烦往那边划。” 云棠虽好美色,但是从不会如此主动,小侯爷上下眼皮眨巴,“你想做什么?” 她抬手折下一支新鲜莲蓬,凑到鼻尖嗅着,“多个友人多条路。” 陆明刚刚进京,今日邀约从前的故旧一同赏花游湖,却得知老友竟然不日就要下江南,且竟是贬谪。 “京城居,大不易,陆兄若仍旧如前作风,恐怕不出一年,也要如我般受贬谪了。” 说话的人正是周士达,弹劾崔尚书后被贬下江南。 太子的手笔。 陆明拎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做人为官,我只求一个无愧于心,在京或者在野,并无分别。” “陆大人好风骨啊。” 云棠抬手将挡在身前的莲蓬撩开,乌云叠鬓下双眉如远山芙蓉,面颊白皙而娇俏,笑意盈盈地立在这满池绿波中。 陆明一时未有言语,只是坐着仰头看,心头好似清风拂过,带起蓬勃春意。 周士达认出公主与小侯爷,起身行礼,又拽醒陆明。 小侯爷仍旧歪在小几旁,挥了挥手,无须多礼。 云棠将两人请到自己的船上,一道泛舟游湖,谈笑风生,顺便将这陆明的情况摸了个透。 稚子中举、天子门生、满腹经纶、为官清直。 这样的人,若能婚配,助她离了宫城,想来婚后也不会为难她。 只是公主不会下嫁无名之辈,想要促成此事,还需再谋划。 待天色将沉,云棠与小侯爷才回宫去。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侯爷对陆明颇有些好感,“周士达是户部难得的清流,他认可的人果然不差。” “他被贬谪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太子爷年初在江南查贪腐时,遭遇刺杀,这里面有大案。” “刺杀!”云棠惊呼,她怎么不知道! 小侯爷捂住她的嘴,“他再查也查不下去了,只能先回京,周士达就是他安插下去的人。” “周若能办成此事,回京后户部尚书的位置铁定就是他的了。” “太子哥哥伤势怎么样?” 小侯爷有点后悔说漏了嘴,“都过了这么久,估摸着早就好了,你不用替他担心。” 云棠原本想直接回昭和殿,但听闻此事后,还是跟着小侯爷一道先去了趟东宫。 夜色已晚,太子洗漱过后穿着一身月白色绢衣,头未带冠,只是用一根玉簪将长发挽起。 烛光里锋利的眉眼染上了几分柔和,长长的眼睫落下一簇簇阴影,乍一看平添了几分乖巧意味。 “太子哥哥,”云棠踏进书房,没瞧见人,一路快走,拐去寝殿。 “小侯爷说你在江南时受伤了?” 云棠走到书案后,站在他身侧,想扒开绢衣看看,但手还没伸上去,就落了下来。 若是在从前,她不会有顾忌,但如今,这手好像伸不过去了。 有些东西即便没有言说,变化也在悄然之间发生。 她为自己的估计、迟疑,也为这段关系,萌生出许多的失落与难过。 太子见她迟疑,拿过旁边的宝蓝色外衫,长臂一伸,套在身上。 “一点小伤,太医医治得当,早已好了。”太子看着她,道。 云棠仍旧不放心,又叮嘱道:“以后你若是受伤了,不能再瞒着我!” “好。”李蹊牵起她的手,带着人往兰若庭走。 云棠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这样的动作是不是太亲密了一些? 但仰头看太子哥哥的神态,如往常一样自然平和。 或许是她想多了,这么多年的兄妹亲情怎么会因为血缘就突然湮灭呢。 她回握他的手,又晃了晃,道:“太子哥哥,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太子没回应她的话,只是手上用了劲儿,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肌肤相亲,温热柔滑。 兄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对这两个字异常反感。 他和云棠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是这两个字草草判定。 从前的许多夜晚,他尚且能安睡,但昨晚之后,他的心底弥漫着某着不满足,甚至带着不可抑制的饥饿感。 那些被压抑的欲念犹如奔流不尽的江河,在他身上肆意地横冲直撞。 疯狂地想要去占有,想要在她身上盖满自己的印记,从身体到灵魂,都完完整整地属于自己。 “嘶。” 李蹊从睡梦中醒来,眉间成川,眼眸中透着隐秘的焦躁,脖子、身上沾着粘腻的汗。 强烈的渴求和不可平息的欲望蒸腾着他的身体和神志。 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他伸手拿出放在枕下的香囊,整个包在掌心之中,拇指指腹轻柔得摩挲着绸面,柔滑的触感就像是云棠的手,脑海里全是云棠,白净面容,纤细的脖颈,圆润的肩头...... 他厌恶却又臣服于这种欲望,就像一个监禁多年的囚犯,根本无法抵抗短暂的放风时刻。 留宿在兰若庭的云棠,并不知道皇兄此刻的煎熬与渴望,她反而睡了个好觉。 大概是放下了多年来对母妃的执着,整个人都清明不少。 次日一早,她洗漱装扮后,去了蓬莱殿。 母妃早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也并不为修复母女关系而来。 站在殿外,仰头看着“蓬莱殿”三个大字,长街的风顺着甬道吹来,卷起她的衣摆和长发。 从前总是觉得这个匾额巍峨、高贵,但如今看来,其实也只是一块贵一些的木头。 沈佩兰得知云棠来请安,心中惊诧,身旁的方嬷嬷奉上茶来,进言道。 “娘娘,公主还是得握在手里。” 这句话说到了贵妃的心坎上。 自从那晚之后,她对方嬷嬷就不如从前般倚重,但论体察心思,还是用老的人明白。 “让她进来吧。” 云棠恭恭敬敬地给贵妃行礼问安,落座之后却只是喝茶,并不说来意。 贵妃见状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身边只留了一个方嬷嬷。 “母妃,”云棠放下茶盏,道,“我们是亲母女,我的心与你的心是一样的,都害怕真相暴露。” 贵妃心中一跳,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但云棠接下来的话,却出人意料。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母妃为什么这么坚持将我嫁给贺开霁,后又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今早我想通了,只有一个可能。” 贵妃的手紧紧抓着圈椅,泛白的骨节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我不是你的女儿,对吗?”云棠道,“我若只是一颗棋子,当然可以随意利用,随手碾碎。” 她看向贵妃精致的眉眼,真诚中带着嘲讽,“虎毒尚不食子,贵妃一向宽仁,又怎会加害亲生女儿。” “是太子与你说的?”贵妃放松了手指,虚虚地靠坐着。 “他什么都没说。” 云棠将太子摘了出去,母妃怀疑太子知道和确定太子知道她的身世,是两回事。 若是怀疑就会是犹豫、斟酌,而若是确定,就会针锋相对、你死我活。 这件事,母妃迟早会知道,但是不能是从她的嘴里知道。 这是她的私心,也是她的退路。 “儿臣今日来找母妃,是想与母妃商议我的婚事,在这宫城内,我想也只有母妃与我一样,希望我能尽早出嫁。” “毕竟烫手山芋没有捂在手心的道理。” 贵妃并未相信她方才的那份说辞,但是这句话是对的,云棠留在宫里一日,她就提心吊胆一日。 先嫁出去,是死是活都可再议。 先嫁出去,出了皇城,是死是活都可再筹划。 各怀鬼胎的人两两对望,做了这么多年母女,第一次两人站在了统一战线。 贵妃问道:“你想嫁谁?” “新任工部员外郎,陆明。” 19、第 19 章 “陆明?”贵妃娘娘隐约觉着这名字有点耳熟,都快要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熟悉在哪。 方嬷嬷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悄声道,“是中书令的远房表侄,近日刚调到京里,一向不与沈家来往。” 想起来了,中书令提过几次,说是沈氏一族中难得的才俊。 他多次想提携,反而被斥责结党营私、攀龙附凤,气得中书令大骂他是个一等一蠢货! 怎么就看上了他? 但若这事若真能成,对淮王、中书令也是好事一桩。 但... 贵妃娘娘道:“这人恐怕不行。” 把此人与中书令的关系和品性一一道来。 云棠听后,亦陷入沉思,这就有点难办了。 原本想着找个不相干的人嫁了,能远离皇宫、朝堂,但这人又有这层关系。 日后即便出嫁后,也难和宫中脱开关系。 再者,若用强权去压迫,一道赐婚圣旨下来,陆明不娶也得娶,但她若真如此施为,与母妃又有何异。 她不愿这么做。 抬头看向母妃,见她亦在垂眸思索,母女连心,她一眼就看穿了贵妃的心思。 “母妃,若我能嫁与陆明,佳偶天成,自然是大家都好,但若只成就怨偶一双,对大家彼此都不会是好事。” “此事容儿臣再想想。” 贵妃自之前闹过那一场后,对这个女儿多了许多忌惮。 不仅仅在于她的血脉,更在于这女儿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硬茬,若不顺着她的心意走,不知道这人又要捅出什么蹋天祸事来。 “你对自己的婚事上心就是懂事了,陆明不行,京城中还有众多青年才俊,本宫会为你细细挑选。” 云棠应了,多个人多份力,总好过她一人瞎使劲儿。 “方嬷嬷,你说我这女儿从前那么温顺乖巧,难道都是演的?”贵妃看着云棠离开的背影,长眉蹙起,眸露疑光。 方嬷嬷躬身垂面,看不清神色,低低的声音带着暮年之人的黏滞,道。 “娘娘与公主是亲母女。” 贵妃苦涩一笑,这世上怎么会有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亲母女。 云棠走出蓬莱殿,紧绷着的那口气慢慢吐了出去。 “也没有那么难嘛。”她小声嘟囔,抬头望着碧空如洗的天,白云绵软又轻柔,感慨道:“龙潭虎穴也是平常了。” “公主,稍等,”方嬷嬷提着一只檀木食盒快步追了上来,“知道公主喜欢食甜,这是娘娘特意给您准备的糕点。” 云棠让侍女接了,笑道:“方嬷嬷,这里头没有掺不该掺的东西吧。” “全然是娘娘一片爱女之心。”方嬷嬷低着头道。 青天白日的说此等鬼话,云棠被气地笑出了声,“母妃的心意我明白了,嬷嬷的好意我也领了。若嬷嬷哪日需要本宫,我会还嬷嬷这个人情。” 她细细想过,当晚她能大难不死,其中或许有方嬷嬷的一份恩情。 只是没有出处的善意,总会让人心生疑窦,毕竟连母亲都想要她死,她贴身的嬷嬷又怎么会顶着杀身之祸去搭救一个无用的公主。 总不会是出于恻隐之心。 这宫里人人都是豺狼,恻隐之心这种优良品质,就算掘皇城三尺,挖着黄金的几率都要比真心多。 当然了,这其中要把太子哥哥和小侯爷摘出去,不能一竿子戳死所有人。 此时的小侯爷刚刚听闻云棠作死进了蓬莱殿,立时乘着一顶软轿火气冲冲地就往蓬莱殿去,行到半途,又说云棠已经回了昭和殿,又火急火燎地往昭和殿赶。 他一边骂骂咧咧,赌咒发誓,这人要是再这么作死,打死他都不会再管她,一边又撩了轿帘,催促宫人脚步快些,再快些!直催得抬轿宫人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来,策马奔腾! 如此风驰电掣般颠到了昭和殿,正好碰见从轿子上下来的云棠。 轿子还没落稳,小侯爷就蹿了出来,“你说说,你说说你!” 恨铁不成钢啊,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啊! 老子在蓬莱殿费了老鼻子劲儿把你捞出来,你转头又扎进去了! “你有什么事是,是不能与我们商量的,就,就非得自己上赶着去送死啊?” 云棠瞧他满脸通红,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忙伸手给他拍背顺气。 “咋滴了你?” “你是不是又去蓬莱殿了?!”小侯爷脸红脖子粗,目光如炬。 云棠眨了下眼,还是没明白他这是哪一出,愣愣地道:“是啊,我有事与母妃商量。” “你们都那样那样了!”小侯爷手握成拳,跟手上有刀似地捅了两下,“还能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是不是对她还没死心,是不是又去委屈求和了!” 但凡此刻云棠点个头,他真要掏出一把刀戳死这个废物点心! 云棠微微后仰,喷她这一脸的水,拿衣袖擦了擦,道:“婚姻大事。” “啥?!” 回来路上,她翻来覆去地捋了一遍,陆明这条路,有点崎岖。 强扭的瓜不甜嘛,霸王硬上弓的缺德事儿她也没做过,万一掌握不好尺度,把人惹毛了那就不好了。 她拉着小侯爷往里走,将今日去见母妃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哦哦,这样啊。”小侯爷那股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下就转换思路同她一道参谋起来,“陆明看着比贺开霁要靠谱,人也俊美。” 云棠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想快点把自己嫁出去,头顶着一把利剑的日子是半天都不想过了。 垂头丧气之际她看向小侯爷,“你说咱俩也算青梅竹马,如今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头,与你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小侯爷闻言,默默停下脚步,又往旁边退了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看向她的神情复杂又怨念。 云棠丝毫未察觉身旁异样,犹沉浸在她的盘算当中。 可惜啊,他和华姐姐心心相印,就算不为着他,为了华姐姐也不能横刀夺爱。 “好你个云棠,大清早地我满宫里乱窜要去救你,现在脚都还是软的!心还抖着!,热饭都还没吃上一口,你倒好啊,上来就要恩将仇报,你还是个人嘛你!”小侯爷边说边往殿外跑。 方才那些话她敢说,他都不敢听! 这昭和殿里长满了太子爷的眼睛和耳朵,这要是传到了东宫,恐怕他就算跳进黄河都要被捞起来鞭尸。 云棠自知说错了话,心中愧疚,一路又追着小侯爷,连声道歉。 “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我没有要横刀夺爱的意思,你别跑啊!我就是那么一说啊。” 小侯爷不听,一路往外跑,结果刚好看到从轿撵上下来的太子爷,他“唰”地一下刹住脚步,脸色十分精彩。 更精彩地是后边还传来一句,“你听我解释啊,我没有要嫁你的意思!” 妈呀!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 小侯爷掂量了下,立刻转身就往回跑,没成想眼睁睁伸过来一双手扒拉上他的衣襟。 住手啊!!! 小侯爷简直要爆发出尖锐爆鸣音。 太子爷眯起眼睛,眼尾带刀般扎向杵在门口的陆思明,视线从他的面庞往下落到衣领上,一拉一扯间,蓝色的外袍领口大开,那只白皙的手因用力而浮现出几抹青色痕迹。 啧。 天天严防死守,倒忘记了灯下黑的道理。 小侯爷双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衣袍,犹如紧紧扯着自己的清白。 云棠看他神态紧张,鬓角甚至冒出细密汗珠,讪讪地松了手,又颇为愧疚地要上手替他整理衣襟。 “咳咳。”太子轻飘飘地从两人身边路过,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 “你们看起来是挺合适。” 小侯爷和云棠面面相觑,而后立刻弹开,彼此嫌弃。 "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 李蹊略过两人,径直往殿内走,后面跟着两个疯狂打眼风的小苦瓜。 让你动手动脚,我就是去跳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就是那么一说,是你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你! 哼! 两菜鸡互啄,纷纷撇过头去,互相不搭理。 到了内殿,李蹊将袖中的一枚红豆骰子放在云棠的书案上,“昨晚闲暇时刻的。” 那颗骰子是青玉料子做的,晶莹剔透,触手生温,中间镶嵌了一颗红玛瑙做的红豆,犹如起伏青山间护着一抹柔软的红。 云棠下意识地看向小侯爷,小侯爷却扭着脖子,圆润的后脑勺都透着一股,你别看我,我也不想看你的意味。 红豆、骰子,她就算再不学无术,都知道其中的意思。 若放在从前,她不会有半点疑心,反而会爱不释手地拿着赏玩。 但现在,她与太子没有了那一层血缘,就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让她不得不对从前稀疏平常的事情都倍加审视。 “怎么?不喜欢?” 太子的眸光清浅地落在她身上,就像一张网,状似无形,却紧紧将她束缚其中。 是她多想吗? 还是她会错了意? 云棠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将那枚骰子收入掌心,“哥哥政务繁忙,还要抽时间给我刻这个,真是辛苦呢。” 太子爷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了推拒之意,以及此刻想打发他走的意思。 他的确很忙,前几日京城突下暴雨,太庙年久失修,冲垮了几处宫殿,陛下迷信,认为是上天降罚,责他治国无方。 刚从江北上来的陆明又当庭上奏了一道江北干旱,流民遍野的折子,犹如一声响雷砸在这昏聩的朝堂之上。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一下朝就听到云棠进蓬莱殿,主动请求陆明尚公主。 好像所有麻烦事都挤到了一起,他心中有几分浮躁。 欺身上前,手抵着书案,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眸,问道。 “你喜欢陆明?” 20、第 20 章 云棠沉默,说喜欢有点纯情了。 对陆明,她确有好感,一个身形容貌样样不错,又清正有趣的人,谁会讨厌呢。 但她又确实有私心,若非赶紧离开皇宫,保住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她也不会迫切地想要嫁人。 是故,这种情感,不应该被喜欢粗暴定义,应当更接近于对美好的欣赏。 想明白了这一层,犹如拨云见日,颇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我竟能如此通透地想明白其中关窍,真是天资聪颖! 在太子看来,云棠的沉默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在他心上。 犹豫、疑惑就代表她心有波澜,可这双澄澈的眼眸里不该落进旁人的身影。 太子面色静如平湖,缓慢而无声地盯着她。 骨节分明的手指暗自收拢,手背上泛起的几抹明显青痕泄露了此刻的焦灼。 她若敢点头,或者道一声“是”,兄妹这层窗户纸,谁爱要谁要。 “要想怎么久。”太子阴恻恻的声音如从齿缝里挤出来。 云棠抬头看他,黑沉沉的眼眸夹杂着隐忍的压迫感,彼此间温热的鼻息交汇,她下意识地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 有点不对劲。 眼角瞥到书案上那只红豆骰子,那鲜亮的一抹红,格外刺眼。 退避三舍的姿态,更如烈火浇油,太子抬手就想攥紧她的腰肢,将人堵在书案上,逼问出个结果。 这呆头鹅! 小侯爷原本躲在一旁,唯恐被殃及池鱼,但见她都站到悬崖边儿还不知后退,也是摇摇头。 本着自小的情谊,捏着鼻子出来打岔。 “诶,这香粉味道挺别致,清新淡雅后边还跟着一点苦香,是你新制的?”小侯爷拿着一个白玉小罐,问道。 云棠如遇救星,要紧时刻还是得看青梅竹马! 顶着太子压迫性的眸光脚步矫健,三步两步就逃出了那逼仄之处,“母妃的千秋节快到了,这是我准备给她的礼。” 小侯爷跟烫手山芋般抛了出去,呵呵笑,“你们还挺母女情深。” 云棠:“......嘲讽我?!” 青梅竹马也不见得可靠。 太子瞥了一眼陆思明,没闲工夫听两人打嘴仗,临走前给了陆思明一个警告的眼神。 小侯爷精明如猕猴,立刻拍拍屁股起身,跟着太子爷跑了。 “云棠和那陆明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略略思索,速速倒戈,死道友不死贫道。 将昨日京湖上云棠如何主动邀请陆明,如何泛舟同游,如何相谈甚欢添油加醋地一一道来。 太子爷越听眼皮就越跳,这陆明不同于贺开霁那等攀附权贵之徒,云棠又一贯喜欢这类清风朗月般的谦谦君子。 黑沉沉的眸子似蒙着一层寒冰,心中翻转过无数计谋手段。 端坐昭和殿的云棠莫名打了个寒颤,她在书案后落座,看着那枚玲珑剔透的骰子,眉头越拢越紧。 红豆相思,不会真对她有别的心思吧? 也不一定呢,或许只是那日见她和小侯爷玩骰子,才送的。 太子哥哥送她的东西多了去了,自己吓自己做甚呢。 视线又转向旁边的白玉罐,万一是呢!糟心啊! 不论是与不是,早点出这皇宫要紧! 再不抓紧,搞不好友军都要变敌军了! 她将那糟心的骰子扔进百宝盒,又搬来椅子,将那百宝盒放到博古架的最高处、最里处! 看不到就好了,多半是她想多了,拍拍手,跳下椅子,埋头去调香。 她打算给陆明也送上一份。 虽说他与中书令有层远亲关系,但她对这个人是满意的,宫中又危机重重,容不得她思前想后了。 再说万一人家愿意呢,万一她能搭上陆明这阵风,高高兴兴地吹出宫城去呢。 转眼就到了贵妃的千秋华诞,按照往年惯例定时要大操大办,但今年太庙遭毁,各地又报旱灾,陛下心里不痛快,贵妃主动请旨,只在蓬莱殿里自己家人一道热闹热闹。 陛下听了,将人搂在怀中,连连夸赞她有心、识大体。 贵妃乖巧地伏在陛下身上,倒是没有多识大体,只是想关起门来给云棠办一场相看宴。 这段时日她遍寻京中才俊,多方遴选,选出那么十来位,人品才貌均不逊于陆明,此次必定能将云棠嫁出去。 云棠看到母妃送来的那份男子绣册时,惊地手都抖了一抖,绣册险些掉了地。 这贵妃办事,就是雷厉风行哈。 事情果然不能一个人干,还得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站在身侧的兰香,上半身悄悄往前看,一眼又一眼地瞧着那绣册上的俊俏男子。 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好看,但是公主瞧着好像没有看中的? “公主都不喜欢吗?”兰香问。 云棠笑着起身,将绣册抛到她怀里,边说边往外书案走,朗声道:“喜欢,喜欢,喜欢地不得了。” 母妃安排的那些人固然好,但都有个致命伤。 立场。 她要选个相对干净夫婿,而不是把自己推进另一潭浑水里,沦为母妃和淮王争权夺位的筹码。 行到书案后,她提笔蘸墨,给华姐姐去了一封信,请她务必在贵妃千秋华诞日,带远房表亲陆明一同进宫贺寿。 之前送了香粉给陆明,一点回响都没有,但好在方才那份绣册里,也没有陆明。 这说明此人确实与中书令有隙。 千秋华诞日,云棠十分精心打扮自己,鬓发如烟、妆容华贵,额间贴云锦花钿,配珍珠流苏耳饰。 一身如意花鸟纹霓裳月色裙,搭配施金绘彩薄纱披帛、云霞笏头履,端庄之中带着少女的俏丽,观之可亲、可爱。 她对镜仔细地打量,今日她必得拿下陆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实在不行拿美色凑一凑。 “能走了吗?” 日前约好两人一道去蓬莱殿寿宴,小侯爷在外头等得屁股都要长疔。 这么久!是要把自己打扮成天仙吗?! 他等不住晃悠进来,乍一看,顿住未有言语,呆了一会才道:“你今日,有点隆重啊。” 又走去云棠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啧啧啧,上次见你这么上心打扮还是及笄礼上,不过这是你母妃的华诞,你打扮得更要出嫁一般,这合适吗?” 云棠又补了一点口脂,“今日陆明也会来,我自然是要盛装以待。” “你还没死心啊?”小侯爷这些日子很是避嫌,都不大往昭和殿来,生怕忙于朝政的太子爷哪根筋不对又找他麻烦。 云棠搭着侍女的手起身,“为什么要死心,男才女貌的,世间还有比我们更登对的佳偶吗?” 哟! 这话硬气! 真应该让太子来听听这话,省得整天对着他这个无辜之人疑神疑鬼。 “我听华儿讲,那香粉你也送了陆明一份?”小侯爷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仅是陆明,太子哥哥和小侯爷都送了一份,毕竟不好太厚此薄彼。 小侯爷收到时,实在心惊胆颤,碰都不敢碰,就赶紧让内侍束之高阁,生怕沾上一点气味,被太子爷那狗鼻子闻到,岂不要闹翻天去! 陆思明不知道的是,云棠送给陆明的那一份里,还附带上了一份她呕心沥血、引经据典、通宵达旦写出来的一份辞藻华丽、情深意重的信。 简而言之,就是,他若对自己也有意,就用起来。 也不知他今天会不会用。 蓬莱殿中花团锦簇,屋顶的琉璃瓦跟水洗过般清透,檐角上挂着红、黄两色风铃,微风扫过,铃音清脆悦耳,遥见雪白狮子猫在廊上跑,廊下宫女们纤细苗条,手捧膳食、花草徐徐行过。 寿宴上难免觥筹交错、应酬往来,云棠不喜这些。 贵妃本就有意让云棠相看,便把青年男女都放去后花园,另给他们摆了几桌席面,或吃或玩,都随他们去。 刚在湖边坐下,一名名叫沈洗的男子便走了上来搭讪。 这人她知道,沈氏宗亲里的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在御史台混着闲差,听说前段日子还强抢了一姑娘,那姑娘不忍受辱,竟一头撞死了。 云棠心中不齿,面上却不得不应着。 方才在席间已经远远看到了陆明,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公主在找谁?” 这公主虽不得宠,当好歹有个公主的名头,从家世上看,也算勉强与他相配。 且听闻她性子脾气软和,没什么公主骄纵脾气,定能容纳他的后宅。 云棠不欲与此人浪费唇舌,打着扇子起身,说自己丢了绢帕要去寻。 刚行过一处假山,竟又遇上男子搭讪,她忽然觉得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一定对,最重要的还得是柴火质量要过硬,老是捡回来一堆湿嗒哒、臭烘烘的烂柴,实在是耽误事。 她刚要推脱此人,话到嘴边还未言语,就听到一清朗之声从后面传来。 “公主,是否在寻这方绸帕?” 陆明从葱葱假山里转出来,一袭杏色织金回纹圆领袍,头戴簪玉帽,较当日湖上泛舟时多了几分沉稳、庄重。 云棠眼前一亮,上前取过,“就是这方,多谢陆大人。” 两人之间不过半臂距离,云棠手肘里的青绿色披帛随风飘动,不时碰上他的手臂、肩膀,平添几分暧昧。 云棠面颊有些发热,手上的绸帕也像是有些烫手,只因那上头沾染的正是她送的香粉气味。 两人虽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对视都没有,却平白都是心跳如鼓。 “公主笑什么?”陆明垂眸问道。 云棠抬头,迎着日光望向他,笑问:“陆大人又在笑什么。” 两人彼此对视,眼波流转间弥漫着心照不宣的约定。 一阵风吹来,云棠手中的绸帕溜了出去,随风上下飞舞,直到落到一双黑色龙纹靴旁边。 太子俯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手背上几缕青色血管微微凸起,食指一勾,矜贵地拾起那方素色绸帕。 鼻翼微微翮动,是熟悉的清苦香味,他神色未变,撩起眼皮看向那登对的佳偶。 男才女貌。 李蹊嘴角勾起玩味的一点笑意。 “太子哥哥怎么来了?”云棠走上前去问道。 “贵妃寿诞,理当来贺。” 他的眸色淡淡,手指一松,那方绸帕落到云棠手里,嫌弃地捻了捻手指,好似沾到什么脏东西。 陆明见到太子殿下,十分欣喜。 此次他从江北来京,呈递的那份江北大旱奏折,若没有殿下,定然又会被中枢扣下,不见天日,江北的百姓恐怕连碗薄粥都要喝不上。 “臣陆明,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撩起眼皮,黑沉沉的眼眸,带着压迫性的视线,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背上,久久没有叫起。 云棠未解其中意思,扯了扯太子哥哥的衣袖。 “起吧,”太子收了眸光,道,“陆大人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此次江北旱灾,若没有你,数万流民恐怕要客死异乡。” 在朝为官,清官直臣渴望君王青眼,贪官污吏渴望金银财宝。 太子殿下的这句话对一向不受上峰青睐的陆明来说,堪比贪官的金山银山。 心潮澎湃之余恨不得跪下再给他磕一个! 站在一旁的云棠却觉得这前半句十分耳熟,当初他也是这样夸赞贺开霁的。 不久后,贺开霁就作死进大狱了。 一种不详的怪异感觉爬了上来,他是不是又在憋着什么阴谋诡计? 这次可不一样,陆明不是贺开霁那等两面三刀、攀附皇恩之人,他是个实打实正直清贵的好人!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去,想要在他冷淡的面容上寻觅到蛛丝马迹。 李蹊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冷笑。 毫不避嫌地抬手,缓缓抚摸她薄薄的眼皮,指腹带着薄茧,粗粒的触感在细滑的肌肤上摩挲出几分痒意。 这对吗?! 这不对啊!!! 云棠内心翻起惊天巨浪,兄妹啊! 她立刻抬手要推开他的手,却被反手攥住手腕。 微微用力一拉,将人往怀里带。 20-30 第21章 你想我当什么,你说,我全都…… 惊诧之下,她睁大双眼,红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张脸! 双手奋力挣扎地抵上他的胸膛,夏天衣裳单薄,温热的体温和蓬勃的心跳自掌心迅速蔓延上手臂,传遍五脏六腑,热热地裹着她一颗惊慌失措的心。 李蹊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她的惊慌也好,诧异也好,甚至是愤怒,只要是因他而产生的情绪,于他而言都是胜蜜糖甜。 云棠越发挣扎,瞪着眼前人,警示他不要太过分! 李蹊衔着一点笑,见好就收,施施然放开她的手,顺带往下扶了下她的腰,以免她站不稳。 云棠连续退了好几步,脸颊绯红,那绯色一直蔓延到整片雪白的脖颈,艳若明霞。 抖着手将那绸帕塞入袖中,脑海中杂乱地跑过千百个念头,甚至开始回想,从前两人相处时是否不妥之处?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妥的? 亦或是别人家的兄妹也是如此,这其实并无不妥呢? 只是她多疑呢? 纷飞的思绪犹如纱茧将她将她重重包裹,越压越紧,简直要呼不上气。 “走吧,”太子仿佛无事发生般自然道,“一道去拜见你母妃。” “啊?!” 见母妃? 见母妃要做什么?云棠犹如惊弓之鸟,眼眸闪烁不定。 “尚未向你母妃贺寿,一道去吧。” “哦哦,贺寿。”云棠站着没动,言语像是未经过脑袋,只是借嘴巴说了出来。 太子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蹙着眉头,细细品尝她此刻的心神不宁。 “公主?” 陆明候立一侧,见她一直沉默,出声唤道。 云棠缓缓转头,看着陆明青峻的一张脸,眼睛清澈明亮,犹如一阵清风吹走她纷乱纠缠的迷思。 只要快快降下赐婚圣旨,快快嫁予陆明,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她那颗吊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胸腔,不管是兄妹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她出嫁了,只要离了这宫廷,就好了。 云棠打定主意,“哥哥,走罢,一道去见母妃。” 听着那声加重的“哥哥”,李蹊心中一阵冷笑,面上如春风般温暖。 她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得解释一下,又回头对陆明道:“方才是我没站稳。” 说完咂摸着味儿,好似又有些欲盖弥彰。 陆明亦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而后眉眼俱笑。 君子高洁,犹如清风明月般站负手在假山旁,面若冠玉、形若青竹。 这个人、这个人的笑,让她感受到了心安的滋味,一种对当下,对日后安稳人生的确信,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定然安静平顺,和美安康。 她微微颔首,嘴角亦带起弯弯的弧度。 李蹊十分安生地看着两人之间的眼波流转,甚至放慢了脚步,像极了一个体贴、称职的兄长。 “这么舍不得?” 他笑着问,语气亲切又自然。 云棠心有戒备,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搪塞道:“一般般吧。” 李蹊垂眉低笑,一般般啊,那就好办了。 待寿宴结束,母女俩到了寝殿,任凭贵妃舌灿莲花,她依旧严词拒绝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世家公子。 贵妃早已领略过她执拗的心性,也罢也罢,只要不留在宫里,不在她眼前日日提她的心,吊她的胆,一切都有商量余地。 如此便算是三方都落了定,云棠稍稍心安,但一想起白日里太子的那番行径,心里就又开始打鼓。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刻,她躺在床榻上,外头的蜡烛都熄了,静谧的寝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翻来覆去,杂念丛生,最后不知何时才胡乱睡去。 次日,兰香掀起床帏,瞧见公主眼下那一团的青色,“呀,公主这是怎么了?” 兰香取来一面铜镜,举到公主面前。 云棠扫了一眼,双手呆呆地捧着脸颊,她此刻的模样,真像话本子里被妖精吸了一夜精血,力有不继的落魄书生。 摇摇头,叹道:“妖精啊。” “公主说什么?什么妖精?”兰香不解问道。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还能是什么妖精,东宫的妖精。 “公主快打起精神来,等早膳后,针工局的陈掌事就要来了,您昨日说好,要跟人家好好学女红呢。” 从前她在女红上不上心,绣出来的东西很拿不出手。 日后成婚,总不好在这一项上太露怯,这才找了针工局的掌事速成一番,起码得绣凤似凤,而非鸡|吧。 说到鸡? 脑海中登时浮现前些时候送太子的那一枚香囊。 啧,得想个法子要回来吧。 陈掌事人美心狠嘴刻薄,能走到她跟前的要么技法精湛,要么天资过人,想她在针工局纵横半生,头一次遇到像明华公主这般手拙之人。 练了两个时辰,云棠腰酸背痛,但看着手上的绣品,颇为满意,真是大有长进,孺子可教啊。 “陈掌事,你看,是不是很不错?” 陈掌事瞅了一眼,眼前一黑,险些支撑不住。 教了一整天,一整天啊,若放在平时,她立时就大马金刀一坐,激情开骂。 但对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她忍了又忍,一番说辞在五脏六腑里翻来覆去地斟酌、润色,最后端起亲切又和善的笑容,道:“公主殿下真是圣质如初啊。” 云棠皱着眉,看看陈掌事,又看看手上的红绸。 骂我? 绣得不好吗? “公主!”兰香一声惊呼,慌慌张张地从外头回来,气喘吁吁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 云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扔下手里的红绸,“怎么会无缘无故落水呢?!怎么现在才来报!” 兰香也是刚刚才听小侯爷身边的内侍说的,“昨日寿宴上喝多了些,陆大人出宫后要下轿子散散酒,不小心跌到京湖里头去了。” “那救上来没有?!人怎么样了?!”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兰香赶紧道,“只是不知道如今是何情形。” “小侯爷人呢,”云棠急躁地边走边问,“在东宫吗?摆驾!去东宫!” 陈掌事大舒一口气,偷么溜地收拾家伙事儿,拎起东西脚下抹油般匆匆告退。 去往东宫的路上轿撵摇摇晃晃,坐在里头的云棠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 陆明参加完寿宴,这么巧就坠湖了? 联想到之前贺开霁下狱,那颗意味不明的红豆骰子,还有昨日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真是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坐不住。 犹如热锅蚂蚁,万分煎熬。 “再快些!” 好不容易到了东宫,下了轿撵,她一路急行,却没找到小侯爷。 “奴婢也不知小侯爷去往何处,只是留下话来,若公主来了,他就只有一句话。” 宫人站直身板,清了清嗓子,学着小侯爷的语调,“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凑巧听到太子的暗卫说陆明落水,我也不敢多听,想要知道什么,你自己去问他!” 说完宫人立刻躬着身,赔笑道:“公主,奴才先退下了。” 云棠沉着眉眼,怒火中烧。 这话欲盖弥彰、不尽不实,他若真的干了这等因私废公、残害忠良之事,还配当什么太子! “公主,殿下请您到伏波堂。”清月姑姑从后头缓缓进殿,温声道。 云棠攥紧拳头,一定要据理力争,天理伦常在上,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伏波堂中,一身月白色常服的太子正弯着腰站在廊下,左手抱着小白犬,右手拿着一把金剪子,修剪花盆里的兰花枝叶。 低眉垂目,一向冷冽而锋利的气质好似散在和煦的日光里,对着小白犬浅笑时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她远远瞧着,就好似个气鼓鼓的皮球被针扎了下,方才的那口硬气慢慢泄了下去。 那年她初入宫廷,父皇冷漠,母妃疏离,宫人势力,过得是食不果腹、苦不堪言的尊贵日子。 唯一陪着她的,只有那只不知被谁遗弃的小白犬。 一人一狗,分食一点没馊掉的馒头,一样地瘦骨嶙峋,一样地惶惶不安。 也是在那时,遇到了太子,他笑着说,你们眼睛怎么这么像。 后来,小白犬被他抱回东宫悉心养着,而她,虽抱不回东宫,却也受他照拂多年。 是实实在在的这么多年。 别人或许可以质问、指责他,但她没有这个立场,也没有这个资格。 太子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穿着一声暖黄色的襦裙,发带和裙摆被风轻轻带着飘动,望着他的神色像是伤心? 伤心? 眉心一皱,薄怒丛生。 他放下剪子,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可以是愤怒、焦急,但不能是伤心。 因为,既无法忍受她将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也怕自己会因为她的伤心而妥协。 无论是哪一样,他都忍受不了,所以不能是伤心。 云棠见他咳嗽,走到他的身侧,将他怀中的小白犬抱了过来,一下一下地摸着长毛,垂着脑袋问道。 “哥哥是风寒了吗?” 李蹊没有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 无声中带着一点火气,一直盯到云棠抬头看他,才略略转开去。 毕竟多年兄妹,朝夕相处,云棠立时就察觉这人正在生气。 他还生气? 他把人半夜摁湖里,他还生气了? 就算是一国太子,未来君父,好歹也要讲点道理吧?! 兄妹多年,太子也一眼就看懂了云棠的意思。 冷哼一声,薄薄的嘴唇崩成一条线,“怎么,要来给陆明打抱不平。” 云棠刚歇下去的怒气,又被他轻易地挑起! “陆明是什么样的人,太子哥哥难道不清楚吗?公忠体国、实心用事,这样的栋梁之才是朝堂、万民的福气,哥哥身为储副,怎么能公私不分、草菅人命,若是被人知道,众口铄金之下焉有你立足之地!” “什么公,什么私?”太子爷油盐不进,只听自己想听的,问自己想问的,“云棠,你的公私有分吗?” “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情,又瞒了我多少事情,如今还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质问我,指责我吗?” “噌”地一下,火气直冲她的脑门,厉声否认,“我没有!” “没有什么?” 太子爷转身居高临下,高大的身影笼罩住眼前人,君王的压迫性视线高高垂下。 “是没有背着我与贵妃商量要陆明当驸马,还是没有给他送信,更或者,没有要与他私定终身!” 云棠偏过头去,桩桩件件确实她都干了,但什么叫做背着他?! 心头气血翻涌,她实在不擅长吵架,稍微一吵面色就通红,词不达意,平白气势就低人一头! 但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口不择言。 “这些事情,我,我难道不能做吗?女大当婚,我与母妃商量婚事,难道还要先与你说吗?!我与喜欢的人授受往来,难道还要先与你报备吗?!” “咳咳!” 这咳嗽声像是从肺腑里用尖钩扎着柔软的血肉,生拉硬拽,一路顺着气管喷涌而出。 他手握成拳,抵着苍白的唇,咳地直弯下腰去。 “哥哥!”云棠放下小白犬,着急地伸手去扶他。 李蹊拂开她的手,恨恨地盯了她一眼,转身往殿内行去。 云棠站在原地,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扣着手指。 本来就是那么一回事,怎么好像她还没理了怎么他还委屈上了! 拎起裙摆,快步跟着走进殿内,真把当朝太子气出毛病来,死罪难逃啊。 寝殿内李蹊站在长榻边,端着一碗冷茶,横眉敛目,活像一尊冷冰冰的雕像。 云棠摸了摸鼻子,上前站在他身侧,见他喝完茶水,伸手接了茶盏。 “怎么了嘛,”云棠将茶盏放到小几上,“还要喝吗?” 这台阶过于僵硬,李蹊不想下。 他走到窗边的圈椅坐下,圈椅旁的高几上放着一只青玉长颈瓶,瓶中插着一高一矮两支白玉兰,花瓣饱满,枝叶舒展,映着窗外的碧空,尤为清丽淡雅。 “你想嫁陆明,到底是为了什么,”李蹊那颗被她激地发热的脑袋总算冷静下来。 “他为人刚正、清廉,无党、不争,以他的个性在京中定难长久,届时我也能和他一道离京,远离宫廷。” 太子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抬眼看去,“没有一丝私情?” 云棠走到旁边的圈椅坐下,男女之间,既然要成婚,若无儿女私情,婚后难免寡淡无趣,陆明是难得的好儿郎,她亦心向往之。 是故这问话,她不好答,说有私情,他不乐意听,说没有私情,又违背本心。 只能避而不答,反问其他:“他如今怎么样?” “活着,”太子不再看她,“但你嫁不了他。” “你也要拦我吗?!”云棠“唰”地一下站起来,裙摆垂地,怒目,“你明知我在这宫廷里日日焦心,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一个公主,除了婚嫁,我还能给自己找什么出路!” “我,”太子仰头看她,“我说过很多次,万事有我。” 云棠红了眼眶,怔怔地与他对望,窗边有风吹来,淡淡的玉兰香气盈于鼻尖。 周遭一片宁静,只有风吹花瓣的声音,与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她不想流泪的,有很多话她也不想说,想要一直烂在心里,可是他一再提起这句话,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李蹊慌了心神,抬手就要去替她拭泪,却被她打了回去。 她拿起衣袖擦了擦那不争气的眼泪。 “你知道那晚我为什么一定要忤旨闯宫吗?”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即便当晚母妃拿到赐婚圣旨,你依旧还会有办法,我只用安安稳稳地等在昭和殿,你就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但我不愿意这样,我宁愿死在那个晚上,都不愿意把自己活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她的身体好似在发抖,牙齿也在控制不住地打颤,“只知道等待和畏惧的废物。” 李蹊想要伸手去抱她,安慰她,她却极快地后退几步,退到阴影当中去。 “可到最后,在这宫城里,即便我拼尽全力,抛却性命,最后还是只能等着你来救我。” “这比死,比那一碗茄鲞,都更让我绝望。” 李蹊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后知后觉醒悟,或许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不是血缘。 她要做她自己的那座山,即便山里有野兽撕扯血肉,有荆棘扎破手脚,她也不愿当一朵经不起风雨,被人娇养在后宫的海棠。 即便日后他能正大光明地解除两人的兄妹关系,他与云棠之间仍然遥隔千里。 太子心中升腾起一阵难言的恐慌,像烟雾一般,他抓不住却紧紧围绕在身边。 “那你要我如何,继续当你姓李,当你哥哥?” 云棠不敢看他,偏过头去,白皙的脖颈绷出一抹流畅的弧度。 李蹊走到她身侧,宽大的手掌握上她的下颌,虎口纹丝不漏地贴着她的下巴,微微俯身,对上一双惶然又倔强的眼睛。 他贪恋地嗅着她的呼吸,半阖着眼,微凉的唇若即若离地划过她的额头、鼻梁、唇瓣,最后覆在她耳边。 “你想我当什么,你说,我全都听你的。” 云棠惊惶之下用力推拒,身体竭力往后仰,想要避开他的触碰。 “你放开,我们好好说。” 李蹊垂眸看着粉若桃花的唇瓣开开合合,殷红的舌上隐含水光,清润含泪的双眸,顷刻间少女的青稚与诱惑像一股海浪朝他汹涌而去,将人彻底淹没其中。 钳制着下巴的拇指带着薄怒碾向那柔软的唇,柔软而温热,淡淡的口脂沾在他的指腹上。 他忍不住想要更多的触碰,想要抚摸她白而硬的齿,红而软的舌,甚至想然这个人满足他更多更深入、更直接、更不为人所知的隐秘欲望,想要折断她所有的倔骨,安分地臣服在自己身边。 云棠眼见这人眼神越发疯魔,张口咬在他的虎口处,跟小白犬叼住肉一般,死死咬住,眼神凶狠地警示他放手! 白皙的虎口处很快破皮、流血,带着铁锈味的鲜血顺着唇瓣渗入她的口中。 但他就是不松手,反而是她先挺不住,害怕了,松了牙。 口中一股鲜血的味道,下意识的吞咽下去。 李蹊长眉一挑,手掌下感受着她脖颈处的吞咽,极度欢愉又极度难受,他像是无法忍受般将头垂在她肩上。 像一只大猫,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双手环着她的腰身,将人牢牢控住。 “李蹊!” 云棠忍无可忍,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扯着嗓子直呼太子名讳! 太子伏在她肩窝里,觉得这声音格外悦耳,低沉的嗓音带着酥麻应了一声,“嗯。” 云棠心如油煎,既盼望如今能进来个人,帮她把人拉开,又害怕有人进来,看到如此此间荒唐。 她还要嫁人的啊! “我的手好疼。”李蹊伏在她的肩头,闷闷地说。 “疼就去找太医治!” 云棠用力推他,手掌下的身躯哪里都是硬的,推都推不动! “汪汪!汪汪!” 小白犬不知何时跑了进来,后腿屁股着地,睁着一双圆不溜秋的大眼睛看着两人。 李蹊慢慢直起身,看看身前睁圆了眼睛瞪着他的云棠,又看看地上的小狗,笑出了声。 那笑似从胸腔里振着,按了按云棠的肩膀,自去金盆处净手。 云棠大大地呼出一口气,这地方半刻都不敢再待,生怕他洗完手又作妖,提起裙摆快步就要往外走。 “站住。” 李蹊净完手,拿着一方素色布巾擦手,一排牙印嵌在他的虎口,不时仍有鲜血渗出。 云棠脚步一滞,想走又不敢走。 “跑什么。”李蹊行到她身侧,见她发带挂在金钗上,伸手想要帮她取下。 云棠警觉地立刻往旁边退,眼神警惕地瞪着他。 李蹊哼笑一声,收了手。 “阿棠,往后你可唤我名讳,唤我殿下,但不能再唤哥哥。” 这怎么成! 那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她只想安安耽耽地等到出嫁之日,公主也好,平民也罢,活着最重要。 “我和哥哥之间清清白白,你不要再干涉我的婚事,也不能再去折腾陆明!” 这话不顺耳,太子幽暗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但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应了? 这反而让云棠心生疑窦。 “不信我?” 云棠摇头,“我如今才发现,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那你想听实话吗我说给你听。” 李蹊垂眸,眼睛如一汪夜空下的湖水,泛着轻柔的水波。 料想没有好话,转身就跑。 “我如今不想听了!” 一鼓作气行至外间,站在廊下,扶着胸口急促地喘气,心里将那厮一顿臭骂! 脚边正好是方才太子修剪的那盆兰花。 心生恶气! 什么花嘛,都是臭的! 上去就是一脚,花盆掉地碎裂,棕黄色的土、皎白的花叶,凌*乱成一片。 清月等公主走后,才堪堪上来,瞧着那一地的狼藉,摇摇头进了殿。 “殿下,方才公主将廊下的兰花踢碎了,可要更换一盆新的。” 李蹊已落座书案后,案上叠着两摞未批复的奏折,第一本已经铺陈开,奏地还是江北大旱,官员贪污赈灾款的事。 他手执御笔,笔尖蘸满朱墨,下笔行云流水,字迹苍劲俊逸。 “放着吧,等过几日看她怎么说。” 过几日?看谁? 公主吗? 清月心里嘀咕,瞧公主方才离开时的神色,估摸着半年都不见得会再踏东宫的门。 那盆兰花想来是要烂在那了。 她摇摇头又走了出去,招呼来洒扫的宫人,嘱咐那一滩泥土不要动。 气呼呼从东宫出去的云棠,没有立刻回昭和殿。 打发了轿撵,一个人带着兰香沿着红色的宫墙,漫无目的地走。 回想起进宫后的日子,起初她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待适应了宫里的规矩后,她又有了新的期盼,或许只要自己做得更好一些,更合母妃心意一些,母妃会喜欢她的,即便不像对淮王那般,她只要一点点的好,就够了。 可这终归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于母妃而言,是悬挂头顶的利剑,谁会想要拥抱一把随时会致自己于死地的剑。 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原谅,也无法释怀,因为是母亲,是生母。 但这些曾经折磨她,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在如今看来都不紧要了。 如今最要紧地是,出宫。 她必得去见陆明一面,经历昨晚的变故,她得给人个交代。 再者,太子虽应允不再干涉于她,但她就算用脚趾想,都知晓他说的是假话。 曾经的依仗,反而成了她最大的威胁。 如此,一路走,一路想,她将当前混乱的局面捋出些许章程。 陆明还活着,她的血脉身世也未暴露,即便风雨飘摇,总还是能拉扯起一间破茅屋抵御风雪。 如此一想,心中安定不少。 “公主,那不是小侯爷吗?”兰香眼尖,出声提醒一直神游天外的公主。 云棠抬头看去,凉亭里站着的人可不正是他。 与他说话的两人是谁? 两人并未上前,只是远远站在树荫下,兰香拿出手绢将石凳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公主,坐着等吧,昨晚你就未安寝,今日又做了半日的女红,还和还和” 兰香结结巴巴,不敢说。 还和太子大吵了一架。 云棠在心里给她补全了这句话。 她拍了拍兰香的肩膀,还是侍女靠谱可人啊,知冷知热,不像某些人。 兰香低着头,不敢看公主赞许的神情。 凉亭中坐着两位华衣女子,肩膀微微耸动,是在哭吗? 不会是小侯爷的风流债吧? 他都有华姐姐这么个京城第一贵女了,还不知足吗? 一下子还俩! 只见小侯爷从袖中拿出一方绸帕,递给对面的女子。 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来应当是怜香惜玉的。 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落日西垂,云霞漫天,三人未做深谈,只是略略歇脚,小侯爷将两位送出凉亭,又把自己的轿撵给她们,静立一旁,目送二人离去。 云棠站起来,伸手朝他招手。 小侯爷像是失明了般,径直转身就走。 嘿! 什么意思? 被她当场撞见,不说几句,就打算一走了之了?! “公主,小侯爷跑了。”兰香道。 云棠拎起裙摆,“追上去!” 小侯爷一边快走,一边用余光往后瞥,瞧见云棠那来势汹汹的架势,额头一片湿汗。 她平时能坐着就不会站着,能躺着就不会坐着,今儿是哪里来的精神头,脚步这么矫健! “哎哟,你行了,”小侯爷在宫墙拐角处,扶着墙指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人,道,“你有空追我这二里地,干点什么不成。” 云棠亦扶着墙,脸色涨红,“你跑什么,方才那两人是谁?” “我告诉你,你不能做对不起华姐姐的事!” 小侯爷一怔,是为着这一桩官司才追得他啊,当下就不喘了。 “是崔昭然和她母亲崔夫人。” “啊?” 云棠眨了眨眼睛,他俩一向不对付,见面就掐,什么时候发展成执手相看泪眼的关系了? “崔夫人有个内弟,一直在江北任职,最近不是出了旱灾,陆明一道奏折上来,太子爷顺势往下查,结果就查到了这位内弟身上,人落了大狱,还未判决,崔夫人就这么一个弟弟,只好进宫求见陛下。” “陛下未见到,又去求见皇后娘娘,但皇后娘娘也称病未出,娘儿俩求助无门,刚好被我撞上了。” “竟然是这样?“云棠转念一想,又问道:“为何崔尚书不出面?” 小侯爷压低了声音,低头与她道:“听说这崔尚书与崔夫人一向只是面上和气,夫人没有生儿子,男人嘛,都讲究个传宗接代,夫妻间也没多少情分。且这段时日,崔尚书的日子难过地很,陛下要户部拿出钱款去修被雷雨劈了的太庙,户部哪里有钱,可不就触了陛下的霉头。” 这倒有几分合理。 “那你跑什么?” 小侯爷摸了摸鼻子,将身子站直了,贴着宫墙,“你去过东宫了吧?” 云棠抿了抿唇,神色不愉,方才遭遇实在生气,但也不是都能往外说的,只草草应道:“吵了一架。” “嘶。”小侯爷牙痛般,又抓了抓后脑勺,“你是不是以为是太子害得陆明?” 云棠点头,“不是你的内侍说,是东宫暗卫动手的吗?” 而且,昨日在蓬莱殿,太子对陆明的态度就很值得揣度! 小侯爷默默退开一步,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一点点,“我也以为是,但是事情有一点点变化。” “我发誓,我也是刚知道的,是方才崔昭然告诉我的!” “昨晚沈洗落狱,听说被杖责四十,依照律法还要流三千里。” 沈洗?母妃向她力荐的驸马人选? 说话行事油滑地很,她很不喜欢。 “罪名是指使家仆,谋害朝廷命官,罪证确凿。”小侯爷道,“你明白的吧?沈洗、陆明。” 云棠一下子就明白了,背靠着宫墙,只觉通体寒凉。 昨晚,沈洗知晓尚公主无望,于是怀恨在心想要去除了陆明。 再往深一层想,沈洗不一定有这个胆量,更可能是母妃授意? 而东宫暗卫中有一些人担着暗查百官的职责,不是暗卫推人下水,而是救人上岸。 “怎么夏天的晚风也冷飕飕的。”云棠木着一张脸,望着那金橘色的落日,“他为什么也不说明白?” “我只是着急,才给你通风报信,又怕太子爷责罚,所以才避了出来,谁知道这里边还有这样的内情。”小侯爷也靠着宫墙,两人并排望着那夕阳。 “我骂他公私不分、草菅人命,”云棠呆呆地道,“骂他嘴里没有实话,骂他愧为储副,还骂他没有立锥之地。” “你说我此时回东宫,他会不会剥了我的皮?”小侯爷道。 “他好像生病了,咳地厉害,我还把他最喜欢的兰花踹烂了。”云棠道。 “要不今晚我还是回陆王府,避避风头吧。”小侯爷道。 两人望着同一轮落日,却各说各话,晕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仿佛镀上一层金光。 云棠就是这金光,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昨日太子在花园里,当着陆明做得那般亲昵举动,不是做给陆明看的,是做给她看的,就是要她心生成见。 他又由着小侯爷给她通风报信,就是要她误会,就是要试探,她对陆明到底有几分真情,对他又有几分信任。 往后别说陆明,无论是谁她都嫁不成,母妃和太子爷算是一道把她架到火上了。 想到这里又灰心又无力,她转头看向小侯爷,“我好像真的嫁不成陆明了。” “好想回江南啊。” 用的是回,而不是去。 这座宫城,她从未有过归属感,公主的新装一点都不好穿,不如回去跟野狗争食来地畅快自在。 小侯爷抬眼看她,晕黄的光落在琥珀色的瞳孔上,脑海里忽然闪过她血迹斑斑躺在稻草堆里的模样。 “这个你现在是公主,不是街边流浪的弃儿,不是说去哪就能去哪的。” 云棠叹了一口气,双目无光,“我知道,说说而已,也只是对你说说。” 小侯爷瞧着日头,“我得趁着宫门下钥前赶紧出宫。” “我跟你一道走,明日去探望陆明,是我不知深浅,连累了他。” “啊这我出宫有腰牌,但是带着你,我不敢如今我在太子爷那欠着账,本就是出宫避祸,哪还有带着你的道理。” “走吧,”云棠手掌反撑着宫墙,将自己撑起来,“你若想平了在他的账,就带我一道出宫,我保证,回来后他对你,定如春风般温暖。” “什么意思?”小侯爷跟着她一道往宫门走,“诶,你的轿撵呢?这过去还怪远的呢。” “走走吧,路虽长,行则必至。” 这话她说得有气无力,步伐也很沉重,但她心中有股微弱的光。 这四四方方的宫墙,既然当初能进来,就不信会困她一辈子。 次日,云棠戴了帷帽,坐着马车先去了一趟望金楼,还是上次来时的雅间,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两人都无甚胃口,略略用了一点,又让店家又做了一道水晶肴肉、红烧鸭子、莲子南瓜羹、鲜炒时蔬装盒上了马车。 “怎么不点他家的招牌鲜蒸鲥鱼,我方才用了还不错,口味鲜美,鱼肉入口即化。”小侯爷道。 “咱俩是去探望一位刚刚落水的人,送人鱼脍,多少嘲讽了吧。” “再说,陆大人生在江北,长在江北,一点水性没有,想来也不爱吃鱼。” “你对他倒是蛮了解,当真想嫁他?” “当真,当假,如今都不算数了,这件事日后也不要再提,平白耽误陆大人前程。” 小侯爷半倚靠着,手里一下一下抛着那枚金镶玉的骰子,“我看你对陆大人也没几分情谊,若是真喜欢一人,不会是这般冷静。” 他坐了起来,正色道:“你瞧我,若是要我与华儿分开,我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卷他个满城风雨!谁也别想好过!” 云棠心中一跳,“你和华姐姐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在哪儿相识的?” “好几年前,皇后娘娘办得送春宴上远远见过,后来在那次春猎上,我俩说话了。”小侯爷还怪纯情,耳朵都红了。 “这两次,太子爷都在吧?” “在,怎么了?” 云棠放下帷帽,不再说话了。 两人在陆宅逗留不过两刻钟,瞧着陆明精神尚好,直夸东宫暗卫捞得快,他不过就是呛了几口水,受了些许惊吓。 云棠此番前来,除了问病,还有就是,要回那封信。 陆明不明所以,将信件取了出来,还给公主。 云棠看着那封遭瘟的信,心中五味杂陈,无颜面对陆明,匆匆出了院门,不曾道一句再见。 回宫后,她在昭和殿里闷了三日不曾出寝殿。 直到实在躲不下去了,才登了东宫的门。 伏波堂里一切如旧,清月姑姑在左前,为她引路。 竟真如殿下所言,公主真的来了。 走到廊下,云棠瞧见那一地的狼藉。 她看了一眼清月姑姑。 清月佯装耳聋眼瞎。 “扫了吧,听说花房育了新的兰花品种,我等会去选两盆来。” 清月心中诧异,前几日那般怒气冲冲地走,今日竟这般和颜悦色? “殿下在书房吗?” 清月道:“是,在与几位大人议事。” 云棠点点头,“我先去寝殿,前儿落了东西在那。” 那只香囊,当妹妹的时候,可以送兄长,但如今当不成兄妹,就必得拿回来。 清月不疑有他,之前公主在太子的寝殿住过一晚,当下就要引着人去。 “姑姑不用管我,我自行去即可。” 太子寝殿中燃着淡淡的四合香,气味幽香隽永,她走过落地罩,行至床榻前。 之前是挂在床头的,怎么不见了? 她不好上床翻找,只是站在脚踏上逡巡一番。 莫不是收起来了? 走到书案边,一个个翻看博古架上的锦盒,抬手间不小心碰落了一副画轴。 卷轴落地,徐徐铺开,画上美人的婀娜身姿一点点显露出来。 衣着清凉,只虚虚地盖了一件轻薄的纱衣,纱衣上点缀着数朵并蒂海棠,莹润如雪的皮肉隐隐从里头透出来,香肩圆润光滑,胸脯饱满而娇嫩。 待她看清画上容貌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阿棠。”清冷而低沉的嗓音伴着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而后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将画卷轻柔地卷起。 “画得像吗。” 第22章 烧得了画,烧不了心中的情丝…… 她好像一叶海上孤舟,而太子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汹涌海浪铺天盖,不断将她淹没,又将她托起。 惊惧不定的眼眸中映着他清雅俊美的容颜,这世道真是崩碎了。 “殿下,此非君子所为!” 太子眉眼俱笑,他喜欢这个称呼,不是太子哥哥,不是哥哥,而是殿下,而是一个男子。 经年累月的念想,深埋心中的爱慕,终于,得见天日。 他提笔在她眼尾点上一粒红朱砂,妖冶、惑人。 “如此,我们之间没有清白二字了吧。” 云棠眉头紧蹙,下意识猛力拍开他的手。 御笔“啪”地一声落地,镶嵌于笔身的翡翠碎裂在她的脚边。 寝殿内安静地连气息都像是凝固的,太子垂眸、沉默地看着她。 不安、畏惧如同涌动的暗流在她身体里奔走,不敢抬头去看,于是只能低着头。 脚边碎掉的翡翠,幽幽绿光中沾着朱砂红墨。 她跟这翡翠真像。 是镶嵌在御笔上的装饰,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无用之物。 在昭和殿里躲了三天,今日硬着头皮来,是想冰释前嫌。 痛痛快快地承认那日是她的错,不该口不择言踩着他的痛处,句句诛心。 他是一国太子,自有一国太子的尊严,不能被别人指着鼻子骂。 再者,为私心计,她如今在宫中举目无亲,群狼环伺,她不能没有太子的庇护。 当日他的出格举止,定然只是一时起念,入了迷障,更何况封禁东宫那晚,她听到过太子心有所属。 只要今日严词拒绝,多多铺垫数年的兄妹情分,他不会强求的。 结果,竟是当头一棒! “当了三天的鹌鹑,头都抬不起来了?” 太子瞧她半天没动静,笑着问道。 云棠整张脸都烧红着,听到他这等轻松逗弄的语气,更是火冒三丈。 反正她是不会认的,她也不会行此乱|伦之举。 “外臣都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高洁如山巅雪、云间月,若他们知道你对自己的妹妹抱有此等龌龊邪念,你要如何自处,你让群臣、百姓如何面对这样的储副!” “我去烧了它,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往外说。” 话毕就伸手去卷那幅糟心的画,烧了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太子料到她会是这般行止,当下也并不阻拦,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衣袖,看她瞎忙活。 “那边的青花宽口花盆里还有许多,你要不要一道烧了?” 云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书案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盆,里头高高低低地插着不下二十余幅。 不是说太子宵衣旰食、日日勤政吗? 他哪来的瞎工夫画这么多! 云棠抖着嗓子,嘴唇嚅嗫半晌,天塌了般:“那,那都是?你就那么放着?” 太子诚恳点头,拿过她手中的那幅,轻轻一抛,画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咚”地一声,落入那青花宽口瓶中。 “这是我的寝殿,无人敢动。” 云棠犹在震惊当中,胸腔里一颗心跳得如乱弦琵琶。 这要如何收场? 这要如何收场! “你也不是我的妹妹,我为何无颜面对朝臣百姓。” 太子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得理所当然。 云棠不想听他说话,也听不见他说话。 那些东西必得烧掉,如此想着就要越过太子往书案走。 太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手腕纤细,玄色袖口上的蟒纹张牙舞爪地贴着她藕荷色的衣袖。 “别费这工夫了,烧得了画,烧不了心中的情丝。” 情丝? 脑海中霎时闪过皇后娘娘说的那句话。 这一缕情丝沾在眼睛上,就叫你昏了头了! 云棠双眼发虚,语气疲软,“当晚,皇后娘娘说的,是我?” 太子轻轻摩挲着手腕内侧光滑柔软的皮肉,冰凉的玉扳指一下一下蹭着,颇为爱不释手。 “不是你,还能是谁。” 云棠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唇,耳边如有惊雷,震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太子俯首瞧着她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面容,招魂般在她眉心中央点了一下。 云棠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立刻后仰,又飞快地甩开他的手。 指着他,深呼吸几个来回,却找不到什么词能形容此人,厉声喝道:“你让开!” 太子颇有些可惜地捻了捻手指,侧身让人走过去。 云棠一路急行,经过那青花宽口大花瓶时,还特意绕开几步远,跟后边有脏东西般飞快地奔出寝殿。 殿外廊下,清月姑姑正带着宫人在清扫好那一处狼藉,转身瞧公主出来了,笑道。 “公主,何时去花房挑兰花?这儿空荡荡地,不好看呢。” 云棠横眉怒目,兰花高洁清雅,他哪里配得上兰花! “下辈子吧!” 清月闻言一惊,扑通跪下,这话大不敬啊! 看到殿内太子亦走了出来,心中更是惊惧不敢说话。 看清月的眼神就知道太子出来了,云棠生怕又被逮住,立时提起裙摆,不顾宫廷礼仪健步如飞般奔出了伏波堂。 太子笑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道,“你去花房挑吧,顺带送两盆到昭和殿。” 清月领命而去。 入了晚间,刑部尚书程邈来报陆明的落水案,请朱批。 经查明,系沈洗与陆明在贵妃寿宴上起了争执龃龉,沈洗喝多了黄汤,才指使家仆推人,人证口供俱在。 按我朝律令,蓄意谋害朝堂命官,当处流刑,三千里。 太子爷看着铺陈在书案上的那一份口供,提笔书写一字:妥。 刑部尚书程邈道:“臣听闻沈家老太爷曾去中书令府哭求,说沈家九代单传,独得这一子,不求其能光耀门楣,但求能承欢膝下、养老送终。” 太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刑部尚书,官场不倒翁一枚,笑道:“这话倒也情有可原。” 程邈琢磨着太子爷的意思,提着胆子为沈家多说了一句。 “沈家愿出重金补偿陆大人,按照律法,倒也能稍做减刑。” 太子的笑意越发深了,口吻也十分亲和,“沈家在京也算得上是有名头的勋贵世家,陆大人刚才江北而来,不懂京中官场,此番遭受无妄之灾,收些钱财确也理所当然。” 程邈闻言通体寒凉,立时从圈椅里站起,快步到书案前仓皇跪下,躬身触地,“殿下明鉴!我朝律法森严,皇子犯法均与庶民同罪,沈洗不过一无能纨绔,怎可践踏于律法之上。” 太子闲靠着椅背,锋利而冷峻的目光看向几乎跪扑在地的尚书大人。 食指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案面,好似一下一下叩在程邈的心上。 "去吧。"太子爷淡声道。 程邈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了腔子里,磕了一个响头,扶着膝盖站起来。 行到殿外,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忧惧未散。 沈家的礼就不该收啊,多嘴说了那一句,平白被殿下疑心收受贿赂、为官不正。 如今户部崔钟林站在风口浪尖上,江南贪腐还未落下帷幕,这火可不能烧到他刑部身上。 他低声吩咐跟着来的侍郎:“派人出去沈大人府,准备送沈公子上路。” 数日后,小侯爷带着沈洗流放的消息到了昭和殿。 他今日来,也不光来说这个闲话,更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与她商讨。 云棠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死守着昭和殿,仿佛外头有洪水猛兽般。 “稀奇,你竟然在做女红,” 小侯爷穿着一身草绿色如意云纹圆领袍走了进来,精神饱满、步伐轻快。 云棠放下手中的绷布,瞧着容光焕发的他,心中叹息,“针工局的掌事姑姑夸我天资甚好,左右无事可做,能习得此间技艺也是好事。” 这话说得,小侯爷一撩衣摆,在旁边坐下,挤眉弄眼道:“你,不着急啊?” 自从知道太子爷掀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是一边为云棠担心,一边又忍不住地好奇。 “事缓则圆,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 如今她不仅做女红养气,睡前还会再抄些经文,以求静心、安眠。 “啧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今日来是与你说,那沈洗流放岭南,陆明今日也上朝了,听说太子爷让他牵头江北赈灾,这差事要是办好了,就擎等着升官发财了!” 说到陆明,小侯爷沉吟几分,道出心中疑惑:“我一直觉着那陆明有些奇怪,按理说你俩都心心相印了,但那天你要回那封信,他只是有点愕然,却一句都没问,这不大符合常理啊。” 云棠微微蹙眉,回想那日场景,确有几分不对劲。 但她当时被太子爷冲昏了头脑,无暇顾及到此。 “若说是畏惧上权,不敢言语,倒也罢了,但他都敢单枪匹马捅了江北官官相护的天,还有什么不敢的。” “或许是在给我留颜面,”云棠思来想去,只想到这个可能。 但若真是这个因由,她更觉自己不是个东西。 特地送了香粉、信件,又让人请他来寿宴相会,却害得他无端落水,差点丢了性命。 后头又上门取走了信件,权当无事发生,这般行径和流氓也相去不远了。 “兰香,去取些银票过来。” 陆明好歹是朝廷六品官,却还住在庆贤胡同里,家里就两间房,一间给自己,一间给仆从,他连间正经书房都没有。 “我不方便出去,你找牙行给陆明挑个宽敞些的院子,别说是我的意思,”她接过银票递给小侯爷,想想又嘱咐道,“你也不能去,还是请华姐姐帮忙办吧,她与陆明是远亲,身份也合适。” “华儿哪有这工夫,我等会出宫捎带手的就办了。”小侯爷道。 云棠摇摇头,“不成,你与陆明非亲非故,太子立时就知道是我的主意,万一他起了歹念折腾人家怎么办。” 小侯爷抖着肩膀,他不想笑地,实在是忍不住,“太子爷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至于嘛。” 云棠抄起那绷布就往小侯爷脸上扔,“你看热闹不嫌事大了,是吧!” “我如今日日悬心,你不能两肋插刀也就罢了,还上门来嘲弄我!” “想想真是后悔呀,小时候我就不该替你打架出头,我要是不替你打架出头,下巴尖上也不会留这个疤。” “这个疤” “行!行!” 小侯爷被念得头大,“我去跟华儿说这事,保证让陆大人住得舒舒服服,公主您看行不?” “行。”云棠满意了,收回那块绷布,拿起针线,叹了口气,继续静心养气。 “公主,清月姑姑又让人送了两盆建兰。” 兰香领着两个手捧绿色兰花的宫人,走到窗边,放在旁边的高几上。 翠绿的兰花枝叶舒展,阳光和煦地为其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配着扇形的窗柩,生成一幅是清新而雅致的窗景。 刚刚能静心养气的云棠却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登时就站了起来,长长的衣摆划过绣墩,一路飘着往窗边去。 只见她拿起搁在旁边的剪子,一顿咔嚓,花叶零落,转眼就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太子爷人虽没有来,但一天天地往她宫里送这遭瘟又晦气的兰花。 这人就是不想她好过! “咚”地一声,扔了那剪子,眼冒火光地走了回来。 小侯爷目睹这一幕,嘴巴张成个半圆。 啊这不是说,事缓则圆,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 “看什么!” 恶狠狠,跟只被踩了尾巴的急兔子般,逮谁咬谁。 “这就是你方才说得沉得住气?” 云棠端起茶盏,仰脖饮下一大口,那被太子爷拱起来邪火略略下去后,才道。 “有些气不撒出去,伤身。” 小侯爷摇着头哼笑几声,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太子爷碰上你这块硬骨头,日后有苦日子要过喽。” “这几日我又深入地思索了一番,太子生出这样的邪念,我应当要担些责任的。” 云棠细细与小侯爷道来,“你看,自我进宫后,就与东宫走得很近,总是在他跟前晃,一道用膳、起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免得晃出心魔来。” 她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换位而处,若陆明这等青峻之人时时与自己待在一处,对自己又千般好,她也很难不生出别样想法。 “是故,惟今之计,只要我离他远远地,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再者,太子有那么多的朝务要处理,淮王、中书令虎视眈眈,陛下对他也多有猜忌,朝堂臣工乌烟瘴气,这些难道不比情爱重要?难道不值得他花费心力、时间?” 前头那句小侯爷不大赞同,但后头这句很有几分道理。 云棠还有句话没说,君王之爱,什么时候长久过,要不能有后宫佳丽三千。 往后只要太子爷跟前多点美人出没,环肥燕瘦、投怀送抱,不出半年,也就将她抛之脑后了。 “我劝你不要太乐观。” 小侯爷道,“他能隐忍如此之久,想来也不是能爽快放手的。” 云棠耸了耸肩,“如今在这宫中,我除了他无人可靠,虽是饮鸩止渴,但我也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她这几日除了闷在昭和殿,昨日夜里,悄悄去了一趟皇后宫中。 希望娘娘不要让她失望。 小侯爷睨了她一眼,腹诽,你岂止不是软柿子,你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脾气又倔又硬。 想起今日要商量的事,也不跟她闲扯了,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 “我今儿来,也不是跟你说闲话,是有件棘手的事,要与你商量。” 第23章 这合,合适吗 “那日我在宫中帮了一把崔昭然母女。昨儿午后,崔府一仆人送东西来,我当时没看,到了晚间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枚香囊,香囊里头放着我的那方帕子。” 云棠拿过那只香囊细看,做工精巧,用得上好苏杭丝绸,一面绣着白鹭戏水,另一面绣着并蒂牡丹。 “你俩不是见面就掐的关系吗?什么时候发展成暗送秋波了?” “你不要一上来就造谣啊!我跟她清清白白!”小侯爷梗着脖子,义正言辞! 云棠把香囊往他眼前晃了晃,“你俩非亲非故,她若不是看上你了,为何送你香囊?” 小侯爷也很纳闷儿,当下两人坐在一处,瞧着那只精致的香囊,齐齐陷入沉思。 云棠歪着头蹙眉,手肘杵了杵小侯爷,“啧,她怎么会看上你了呢,没道理啊。” 小侯爷心思细腻,敏锐地识别出话语中对他的损意,立刻反唇相讥。 “怎么,我好歹也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怎么就不能看上我了?太子爷不也瞧上你了?!” 云棠将香囊扔回他怀中,“那你打算怎么办?假装没收到?还是将这香囊还回去?” “你觉得哪种好?” 她琢磨了会儿,道,“还是,还回去吧,不然人家姑娘会一直误会。而且你敢背着华姐姐偷偷收别的姑娘香囊,这事儿可大可小。 “反正我是守不住这个秘密的,” 小侯爷白了她一眼,“我琢磨着找个日子去望金楼,将香囊还给她,你跟我一道去,就当做个见证。” “成。” 云棠也不想待在宫里,能出去自然是好,遂答应下来。 这厢小侯爷落定了这件烦心事,脚步轻快地回了东宫,刚进伏波堂,远远地就瞧见太子殿下在廊下修剪兰花。 瞧那品种就是送到云棠殿中的。 “太子爷,少费些工夫吧,”小侯爷落定了烦心事,笑着上前说风凉话,“你修剪地再好,送给云棠也是白糟蹋,她那把剪子又快又狠,比你的这把可好太多了。” 太子爷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薄薄的眼皮垂下来。 穿堂风过,青色宽袖随风飘*动,颇有几分清雅公子空牵挂的寂寥之感。 “你说你为何非要挑明这关系,弄得连兄妹都没得做,她现在打定了主意,要和你划分界限呢。” “谁要做兄妹,”太子放下剪子,往殿内走,“早点让她清醒,是好事。” 啧啧啧,这话说的,像是多有把握,多有主动权似地。 小侯爷撇撇嘴,跟了上去。 “听说云棠托你传话,给陆明安排宅子?”太子爷站在金盆边净手,问道。 “稀奇,这消息也太快了点吧,我才刚从昭和殿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知道都有一会儿了,气都已经生完一道了。 但想想她都能在信里写,不辞青山,相随与共,如今不过区区安置一所宅子,又能算什么。 思到此处,他的眼眸略眯了眯,暗蕴锋芒。 教了她这么多年书道,好不容易教出来个样子,没给自己写一个字也就罢了,却给别的什么陆什么明写那般情深意重的信,辞藻华丽、行文流畅,想来写时必是用了心血。 真真是一片赤诚之心照明月。 “你和云棠,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我是去还是不去?”小侯爷问道。 太子爷唇角勾起一点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去吧,清贵守贫的栋梁,应当过得好点,好日子也不能全让蠹虫朽木、贪官污吏给过了。” 这话话说得极漂亮,既宽和又大度,犹如贤惠正室得知夫君养外室,他也得将那外室照料地舒舒服服。 “你带她出去散心可以,但不许胡闹,用完膳就回来,别再往不该去的地方去。”太子嘱咐道。 “谁带谁胡闹啊,一向是她比我能闹腾,当初那京湖、那陆宅都是她要去的,我不过就是个作陪的添头。” 小侯爷大呼冤枉,太子爷说不着云棠,就逮着他教训,他多冤啊。 太子爷没耐心听他喊冤,挥手将人打发走,自个儿落座御案后,提笔批奏折。 周世达下江南已有个把月,他将自己当时查到的线索一并给了出去,让他一到江南就暗中查访,必得从速从快。 这人也算得力,来信上书,证人证言均已在京途中,由暗卫护送,不出一月即可到京,此次定能让崔尚书认罪伏诛! 太子合上书信,起身走到书案边的灯柱旁,将信点了火舌,橘红的火焰迅速舔舐宣纸,眨眼间化为灰烬。 他没有周世达这般乐观,帝王断案有时,或多时看的是立场,而不是真相,尤其是他这位陛下。 上一次的弹劾便已经是前车之鉴,若未能彻底离间陛下与崔尚书之间的信任,就不算万无一失。 “来人。”他出声唤道。 平日里侍奉的宫人没有来,暗卫也没有出现,反而走进来一个婀娜多姿、容貌绮丽的美娇娘。 只见她脚步轻柔,手中提着一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似是有些重了,美人蛾眉微蹙,目带盈盈柔光。 “太子表哥,”美人行到书案边,将食盒放在脚下,低着头不敢抬头,轻声道:“今日进宫探望姑母,听姑母说起太子表哥日夜勤政,特让我送来一碗甜酥酪。” 此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外甥女-陆婉,年方十八,待字闺中 她自小便见过太子,待及笄后,又在皇后娘娘的送春宴上遥遥看过几眼,早已心生爱慕。 家族勋贵耆老也有意推她入东宫,以保全侯门荣耀,她自然无有不应。 “妾身记得从前在姑母处与表哥一道用膳时,表哥对此颇有赞誉呢。” 话毕便俯身打开食盒,将那一碗冰冰凉的甜酥酪端了出来,置于案上。 太子心生不喜,但面上未露,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带着一向锋利的眸色看了她一眼。 母后最似乎日益着急,总不时往他这里塞些人来,打发起来虽不费事,但总归影响他清誉。 “出去吧。” 太子言语冷淡,既没有留她的意思,也没有要用那碗酥酪的意思。 陆婉十指揪成结,咬着下唇,鬓间隐有香汗,“表哥,”她低低地、柔肠百转地又唤了一声。 “此处为东宫,没有什么表哥,当唤殿下。”语气虽不严厉,却也瘆人。 陆婉仓皇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妾身知错,跪求殿下海涵。” 一直静立殿外的清月听见这动静,知道这是又不行了,遂撩了帘子走进来,顶着殿下指责的目光,将落泪美人扶了出去。 而后又走进来,跪在御案前请罪。 说是请罪,但心里是不认的,这母亲要给儿子房里塞美娇娥,她不过一个掌事姑姑,能说得上什么话。 理虽是这么个理,但也恰恰是个掌事姑姑,领着每月的月钱,所以还是得乖巧地跪着请罪。 太子倒未责罚她,只是问了一句:“近日公主去过母后处吗?” “五日前去过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清月垂着眉眼,恭敬地答道。 太子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丝哼笑,亏她想得出来这种馊主意,自己是只小鸡崽子,不知死活地去给黄鼠狼拜年。 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那字端雅冲和、刚劲险美,她不是说两人关系是饮鸩止渴吗。 他不认可这个说话,在他看来,如今两人的关系,更像望梅止渴。 “你将这字送去昭和殿,公主近日十分勤勉女红,让她给我绣个香囊,就说之前那个,“太子顿了顿,似想到什么,笑道。”用旧了。” 清月微微抬头瞧了一眼殿下,陷在情网里的人真是容易蒙了心智啊。 即便是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也不能免俗。 公主从前对太子是满心的信任,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想着殿下,送来与他同享。 别说一个香囊,就算殿下想要天上的星星、海底的奇珍,公主都会想方设法,上天入地地给他弄来。 如今,他自个儿生生将这一层窗户纸捅了出去,别说一个香囊了,怕是半根针线都不会给他。 但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奴婢能说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殿下指哪儿,她打哪儿就得了。 “是。”清月谦卑地领命而去。 昭和殿中。 果然如她所料,原本正在用膳的公主,瞧了那字,立时就将筷子撂下了,若不是兰香眼疾手快将人拦腰抱住,“望梅止渴”这四字早就被公主撕个粉碎。 “尊者赐字,不能损毁啊公主。” 殿内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云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手上那张轻飘飘的宣纸,那面目可憎的书道,再联想到那幅露骨的画,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简直想即刻奔去东宫,将那斯文败类从头到脚、痛斥一番。 纲常伦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清月默默将那书道合起来,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嘴,待公主冷静,坐下了,才又说了香囊的事儿。 云棠:!!! 竟然还有脸跟自己再要一个,他们是能赠香囊的关系吗?! “他怎么不上天要月亮!” 清月传完话,将书道交了出去,今儿的差事也算干完了。 她面带微笑地福了一福,“公主用膳吧,奴婢先告退了。” 兰香捧着那书道,期期艾艾地问,”公主,这要裱起来吗” 云棠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了,眉眼甚至还带上一点笑意。 “裱起来,搁在床梁上,每日我入睡前、睡醒后,一睁眼就能立刻看到了。” “啊?这合,合适吗?” 第24章 她一日活着,就一日是我的人…… “你说呢。” 云棠本就没有食欲,眼下气都气饱了。 起身经过兰香身边时,双手用力贴着她的脸颊,胖嘟嘟的脸颊肉挤到中间。 平日里清脆悦耳的声音此刻挂着的寒浸浸的碎冰:“扔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哦哦。”兰香被迫嘟着嘴应道,“那,那香囊呢?” 云棠松了手,“谁爱绣谁绣。” 反正我不绣,本就想离他远远的,还绣个香囊让他日日带在身边,时时提醒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当我蠢吗?! 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安排的世家贵女们怎么样了,有没有他喜爱的。 这皇宫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啊。 尚书府的崔夫人也是如此觉得。 内弟落了诏狱备受折磨,家里的老爷也不安生,这日子啊是一天比一天艰难。 她和崔钟林成婚三十余年,事事以他为尊,为他主持中馈、侍奉公婆、广纳姬妾,但自己的内弟出了事,崔钟林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替她说。 她就这么一个弟弟,心里难免觉得丈夫凉薄。 却道那崔钟林自贺开霁落去江南后,好似没了从前的心气。 再者太庙梁柱倾塌又需要银钱,他呈上户部一本本厚重的账簿,表明国家财政两年赤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实在是没钱,即便是剥去他的官服拖出去砍了,也变不出金子来。 气得陛下当庭就把手里的玉如意砸到了他脑袋上,额角瞬时破皮,一行赤红的血液从额头淌了下来。 正好,他趁势告病在家,日日饮酒,夜夜宣淫。 崔夫人送汤药过来时,屋里头正闹着,她脸色落了下来。 “谁在里头?” 身边的嬷嬷垂着眼回道:“姬妾张氏。” 崔夫人让侍女放下汤药,嘱咐一句后就回了自己院子。 “老爷身体有恙,少让他饮酒。” 房中的崔钟林却不只饮酒,还用了药,毕竟年纪大了,需借助点外力。 “瞧见没有,”崔钟林从玉瓶中道出三粒红色丸药,“宫中有言,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啊。” 张氏心中厌恶又畏惧,面上却柔美欣喜。 他用酒送服三粒,片刻后今药性上来,整个人飘飘欲仙,眼睛赤红。 床榻间翻云覆雨、娇叫连连,崔钟林如一滩流动的肥肉般,眼冒金星地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气。 妾室张氏倒在他身侧,肩背痕迹交加,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眸中暗含恨意,整个人疼地瑟瑟发抖。 “舒不舒服,”崔尚书缓过劲儿来,拍了拍小妾的脑袋,让她爬起来伺候自己,“你也就是命好,能嫁进这尚书府,江南那么多没钱没家的姑娘,可都进了秦楼楚馆,千人骑万人睡。”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我们才没有了家!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张氏忍着疼痛爬起来,拿过床头的丝帕,软着腰肢,低着脑袋为他清理。 “老爷说的是,妾有个远房表妹,年方十四,老家遭了灾,跟着爹娘逃荒来京城,结果刚到京没几天,竟被沈国公府的公子看中了,当即被强掳进了府,可没过几天,就一张草席卷了扔到了乱葬岗。” 说到此处,她抬起楚楚可怜的脸,双眼含情,“妾当年也从江南逃荒而来,若没有老爷,怕早也没命了。” 这话说得崔钟林十分受用,他又一向宠爱这个姬妾,在床榻上放得开,又能玩。 当下对张氏又多了几分怜爱,拢着爱妾说了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那沈公子叫沈洗,是个兔儿爷,只喜欢些清秀俊俏的小倌儿,”脸上笑眯眯,眼角的褶子堆成了山,“他就是个拉皮条的,替京中的要员搜罗姑娘,尤其是年幼未经人事的幼女。” 张氏诧异,“啊?那我表妹送给谁了?” “能让沈国公府出面干这事儿的,那必然是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崔钟林神清气爽,随手逗弄着怀中人,“那人玩得可比我花,你要是落到他手里,早就没活路喽。” “老爷”张氏仰面问道,“说得是谁?” 崔钟林心中闪过几分不悦几分怀疑,蒲扇般的厚掌毫无预兆地狠扇了她一巴掌。 张氏不备,整个人摔倒在侧,整张脸连同着背脊,火辣辣地疼。 “不该问的别问。” 房外响起三声叩门声,他翻身下床,穿上外衫,去了书房。 这些日子他虽一直未出府门,但耳聪目明,府中陈门客收到消息后,立刻报了过来。 “尚书,江南那边的按察使扛不住了,周世达下去后,明察暗访,弄得人人是苦不堪言,递了信上来,想请尚书疏通疏通,再这么闹下去,纸实在包不住火了。” 崔钟林面色如铁,“搜刮金银,花楼买醉的时候怎么不说难处了!都是属貔貅的,只知道进,不肯往外掏一个字儿!“”还有脸写信来威胁本官!” “尚书息怒。” 崔钟林稍稍收敛精神,太子爷面上亲和,当初处处维护,为他说话,实则背地里藏奸,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吗?! 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娃娃,手段伎俩还是嫩啊,他以为光凭一个周世达能成事! 当我三十年的户部尚书是白当的?! “吩咐下去,若姓周的软硬不吃,就都别吃了,赶紧送他上路。”崔钟林道。 “这,”门客道,“毕竟是御赐的官员,不到数月就客死异乡,恐怕陛下那会起疑心。” 崔钟林面色冷辣,“陛下对我早就起了疑心,也不多这一桩。” 何况,他早有筹谋,眼见陛下是靠不上了,他得给自己另寻一枚护身符。 他招来嬷嬷垂问:“近日昭然在做什么?可有出门?” 嬷嬷回道:“小姐自从宫中回来后,就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听闻晚间收到了一封宴请单子,是陆小侯爷派人送来的。” 在摇曳的烛光下,崔钟林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愈发明显,显现出些阴谋算计的奸诈模样。 吩咐道,“下去安排吧,务必要周全。” “是。”嬷嬷领命而去。 坤宁宫中,琉璃灯亮,一室静谧。 “母后不要再为儿臣安排内帷之事了。” 太子身着月白色宽袖长衫,头戴掐丝错镂金冠,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清清淡淡,仿佛毫无人伦欲望,身心皆已许国的清冷姿态。 皇后坐于上首,卸了钗环妆容,素净而柔和,长发披肩,看起来不似国母,而更像一个寻常母亲。 她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儿子,算得上是知之甚深。 直到那日云棠找上门来,才惊觉,这戏都唱到她头上来了。 当年,该守国门的天子仓皇南迁,留下他们母子镇守京师,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两人守望相助着走过来。 太子虽年幼,却足智多谋、镇静果决,生生用数千骑兵拖住了敌军破城攻势,将这一副战火焦灼的土地给扛了起来。 那时候的太子与如今坐在下首的太子,皇后仔细地瞧着,是同一个人吗? “那日夜间,也是这里,你对母后说的话都是假的?” 太子自知理亏,言辞诚恳:“母后,当日阿棠危在旦夕。” “儿子对她的倾慕之意,早已有之,望母后垂,能与儿子共进退。” 皇后久久未有言语,瞧着太子颔首喝茶的模样,他话说得软和,意思却强硬。 “你在我这演一出兵不厌诈,云棠在她母妃前豁命唱空城计,你们俩真是真是” 皇后娘娘一时都找不出个词来形容他俩。 太子殿下放下茶盏,眸光清浅,唇角弯弯,掷地有声,落下两字。 “般配。” 皇后闻言,气出一声冷笑,“混账!你想要,人家不愿意!” “如今不愿意,总有一天会愿意。” “怎么,难不成你还要这样和她耗着?难不成日后还想娶她当皇后?上至百官、下至万民,谁不知道她是公主?!你别忘了,当年迎她回宫是多大的阵仗,陛下不仅大赦天下,还免了一成赋税!” “莫说你还没登基,就算登基为帝,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宗庙、礼法也不会允许你胡乱施为!” “这条路,你走不下去。” 皇后这番话点中了要害,见太子沉默,又下一刀。 “更何况,她是沈贵妃的女儿,就算你能为她改头换面,沈贵妃和淮王焉能容你,上好的把柄送上门,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一个乱|伦的太子,岂堪托付江山宗庙!” 殿中烛影晃动,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掩于宽袖当中,不自觉地收紧。 若非顾忌着这些,他又何须隐忍到如今才叫破这关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和阿棠原本就是这样的关系,却生生被这些俗务、奸人所阻挡。 “这些话,我知道即便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不是江山美人二选一。” “趁着一切都还能挽回,趁早放手,我会与贵妃商量,为云棠挑一好人家,速速嫁了,省得总在你跟前晃。” “她不能嫁!“ 掷地有声的喝止之语刚落,便见母后扶着圈椅的手指猛地一颤,待看到母后惊诧的面容,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 他缓了缓语气,慢慢讲道理,“母后,嫁人也没有用,即便如今我没办法,但日后待我登基,难道不能再夺回来?” “她一日活着,就一日是我的人。” “你?!”皇后被这话激地白了脸,再坐不住,起身厉色道,“你越是这样,就越是把她往绝路上逼!” 太子知道此时让母后接受云棠,并非易事,但事缓则圆,行到母亲身边,一掀衣摆,如同小时候一般跪在她的腿边。 “母后,儿子是太子,肩上担着家国基业、天下万姓,却也是一普通男子,难道连与心爱女子共携连理都是奢望吗?!” 见他冥顽不灵,皇后痛心疾首,“真真是一缕情丝迷人心智!“”那么多阴谋算计、明刀暗箭你都能应对自如,怎么到了这件事上,你会如此天真!” 太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双手扶着皇后的膝盖,“求母后成全!” 皇后见他如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何至执迷到此啊。 可前些时候,云棠也是这样跪在她的脚边,拉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地说着:“求皇后成全。” 都叫她成全,可叫她如何成全? “母亲有白头发了,”太子望着母亲,如瀑的青丝里夹杂着几缕白,他起身拿过梳子,站在母亲身后,将那些白发梳进去,“母亲记不记得当年兵临城下,儿子也是这样为您梳发。” 皇后自然记得,那日生死一线,全城惊慌,一旦城破,她必当引颈而亡,不受蛮人侮辱。 太子却镇定自若,信誓旦旦对她说:“儿子定会让母亲活到鸡皮鹤发的年纪。” 皇后一时软下心肠,爱怜地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血,她抬手拍了拍他,语重心长嘱咐。 “回去吧,今日的话要放在心上。” “儿子知道,”太子放下发梳,依旧不改其志,“此番变故母后一时不能接受,情有可原,此事并非云棠的错,望母后切勿迁怒于她。” 太子坐轿撵回东宫,路行一半,敲了敲板壁,吩咐徐常侍绕道去昭和殿。 徐常侍不知太子对公主的绮思,笑着奉承道:“殿下对公主,当真是兄妹情深。” 太子却没搭理他,长街的夜风吹着徐常侍纳闷的脑袋。 稀奇,往常只要说起公主,殿下再不高兴,也高兴了,今儿这马屁竟没拍到位? 又听清月这几日嘀咕过几句,两人最近似乎起了几分龃龉,公主都不愿意登东宫的门了。 他悄悄往上瞧了瞧自家殿下,当殿下还是一样牵挂公主,都这个点儿还巴巴地要去昭和殿。 轿撵过了长春宫,沿着长长的宫道,拐着弯儿就往昭和殿方向去了。 太子双目轻阖,端坐如松,周身散逸的沉静气韵,恰似雨过天青的古玉,颇有些遗世独立的高雅君子之感。 但他脑海中却在一句一句审视皇后今晚说过的话。 仔细分辨哪些是母后之意,哪些可能出自云棠之口。 手上转动着玉扳指,时而快时而慢,泄露了此刻他难以安住的心。 两人多年来不说同卧同息,却也是朝夕相见,餐食同桌,其中情谊在他看来,早就远超兄妹之情。 难道在云棠心里,对他没有一点点的男女之情? 就只想推开自己吗? 这不可能。 如今云棠不过是骤然无法接受,待多给她一些时日,自然能认清她自己的心。 至于在她心上,自己能占几分,如今或不好讲,但年深日久、水滴石穿,来日必然是满心满眼都是他。 这般思忖透彻,只觉心头枷锁尽卸,指尖挑起车帘一角,远远地已能看到昭和殿的屋檐。 此刻,在做什么? 在为自己缝制香囊? 思及此处,他笑着摇了摇头,方才那些还有理可循,到这便是彻底的痴心妄想了。 若此时自个儿进那昭和殿,恐怕门都还没进,剪子、针线就要先飞出来砸他了。 左右他已经想通,今日见与不见都无甚紧要,是故又敲了敲板壁,轿撵只在昭和殿外略停了停。 他屈指支着下颌,透过车帘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了东宫。 而身在昭和殿里的云棠,丝毫不知太子那曲折的心路历程以及他自顾自得出的满意结论。 甚至还在虔诚地焚香祷告,希望过往的神灵能大显神通、飘去东宫,抽了太子那根长歪了的情丝。 明朝日头升起,就又是从前的日子,又是从前的那个哥哥。 这般想来,从前的日子竟已是她能过上的最好日子,但那时她也并不开怀。 更深露重,静跪蒲团的她心中隐隐升起一阵恐慌,泛而思之,难不成现在还不是最难的时候? 这遭瘟的日子,还要怎么坏下去? 还能坏到什么田地? 到了次日午后,小侯爷来寻云棠一道出宫放风。 “我已经和崔昭然约好,明日午时和她在望京楼的天字雅间见面,到时候你就坐隔壁,若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立刻冲过来救我,知道吗?!” 云棠朝他扔了颗红彤彤的荔枝,“约午时,你们还挺吉利的。” 小侯爷挠了挠后脑勺,“不正好饭点吗?望京楼的肴肉做得真不错,还了她香囊,咱俩正好好好吃一顿。” 云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她没胃口,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既然是明日午时,咱们今日就出宫啊?” “宫外自在啊,你不想出去?” 那还犹豫什么,“速走!” 第25章 “松口。” 云棠立刻起身,去内殿换上男子的常服,还让兰香给她梳了个利落英气的发髻,活脱脱一个漂亮过头的小公子。 小公子离宫前,亲切嘱咐来教她女红的陈掌事,定要绣好那枚香囊才能走。 但也不能绣得太好,得符合她初初入门的水准。 一脸菜色的陈掌事嘴唇微微颤抖。 自从来教过公主一趟,公主像是认准了她般,回回都点名要她来,推都推不掉。 虽说每次来昭和殿,走得时候都能得颇多赏赐,但公主的针工技艺实在逊色,看得她是眼睛也疼,心也疼。 她劝谏道:“公主,若全然由小人捉刀,旁人一看便知呢。” “有理,”云棠沉吟几分,道:“那就留一小片云,等我回来绣,就一小片啊。” 一脸菜色的陈掌事应下了。 两人一道上了车架,迎着和煦的暖阳,伴着“哒哒”马蹄声,欢欢喜喜地出宫去了。 因着太子爷那句不许胡闹的话,小侯爷也不敢带人往别处去,车架自东安门出,过青鹿街,走文昌路,径直奔着陆侯府而去。 云棠偶尔挑起车帘,随着马车行进,目光掠过帘外熙熙攘攘的人潮,只见各家商铺旌旗飘摇,引车贩浆的叫卖声混着糖画摊前孩童的笑闹,远处酒楼二层洞开的窗柩里飘出的琴弦歌声,似裹着酒铺新开坛的凛冽香气,凡此种种,汇集成一片市井烟火、人间喜乐。 这才是她想要的平静日子,不是宫墙内剑拔弩张的你死我活,不是头顶利剑的惊慌失措,更不是转眼就翻脸的人心难测。 “我们下车走走吧。”云棠跃跃欲试。 “不成,外头那么多人,冲撞了怎么办。”他们这次轻装简行,只带了两名侍卫。 云棠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在江南乡野里长大,即便进宫五六年,面上像个公主,骨子里还是那个满大街乱跑的山野丫头。 如今生了那等变故,她越发嫌恶端庄文雅,说话行事愈发肆意。 “我是牛吗?还冲撞,”云棠撩起衣摆跟尾活鱼般,溜出了马车,“停车。” 待马车停下,她不等人扶,也不等脚凳,提着衣摆就跳了下去。 “诶!” 小侯爷抓都抓不住她,只能骂骂咧咧地跟着下车。 太子爷就应当亲自来看看,到底是谁胡闹,他敢说,便是太子爷他自个儿亲自在此,也管不住那皮猴子。 云棠一路走一路买,小侯爷跟在后头追着付账,俩小厮手里满满登登提着,都快瞧不见面容。 走累了,就随意进了家茶楼歇脚,喝大碗盖茶,听左右磕牙。 可巧了,屏风后的那桌正在闲话沈侯家的公子,流放岭南之事。 云棠磕着瓜子,身体微微往后仰,竖起耳朵,听得专心致志,小侯爷喝多了茶,跟她打了个手势出恭去了。 “那沈洗终于走了,你是不知道他仗着家世,日日闲逛,一点差事不干,大理寺本就公务繁忙,多出来的活可不就落我这种寒门子弟头上了,”那白衣男子搭着友人的肩膀,一把辛酸泪,“陆兄,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有多苦啊。” “每日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你瞧瞧,你瞧瞧,我才刚及弱冠,就熬出华发了!” 云棠听得有趣,不料突然一声粗犷呵斥骤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编排我沈氏公卿!” 说话间,屏风后桌椅撞倒、碗碟碎裂,几人推搡、拳脚相向。 云棠放下茶碗,绕过屏风前去观战,只见俩彪形大汉膝盖顶着俩书生的背脊,双手反剪,另一位华服男子站在一旁,抬脚就要往人脸上踩去! 打人哪有打脸的! “住手!” 云棠连声喝止,虽不知全貌,但以脚踩脸太过侮辱,况听方才所言,俩人当是朝廷命官。 官身何能辱。 那华服男子正是沈洗的堂弟,沈聪,素日在京里横行惯了,与沈洗是一路货色,平日里颇好些男风。 乍见一清秀过头的年轻男子,步履轻盈、面容俊俏,细细白白的脖颈没入宝蓝色襕衫。 他喉头微动,视线顺着肩背滑到那一把细腰上,真是比清雅楼里的头牌小倌儿还要纤细灵巧几分。 这一把好腰若是能搂在怀里疼上一疼,听一听那软语求饶,定是全身酥麻,快活似神仙! 他舔了舔牙,绕过地上的一堆浊物,贴近云棠,俯身道:“公子面生啊,刚来京城?” 衣料熏香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云棠捂着口鼻,急忙嫌恶地后退。 那人却更近一步,笑眯着眼,伸手虚虚地要搂她腰,“这京城水深,小公子要当心啊。” 话音未落,云棠忽然抬眸,一双春日般的杏眼里闪过冷厉寒光,手握成拳,照着他的左右眼,哐哐上去就是两拳。 哈! 当她好欺负啊,从前打遍一方野狗的功夫她可没丢! “啊!!!”沈聪不防他如此刚烈,捂着眼睛节节后退!“痛死爷了!哪来的王八羔子,敢打老子!” 云棠在宫中憋了那么长时间的气,太子爷打不得,你这纨绔我还打不得吗? 岂非白白担了那公主的虚名?! “你算哪门子老子,打得就是你!” 云棠面色赤红,犹不解气,抄起长条凳就要往那纨绔身上砸。 “你们都是瞎子吗?快给我拿住他啊!” 沈聪捂着钝痛的眼睛,一边逃,一边大骂那俩压着人的彪形大汉,心中惊慌无比,他莫不会要瞎了吧?! 且说那被反手摁在地上的俩人也十分机灵,听到这话,立时就双手双脚缠住俩大汉,且那小侯爷带出来的俩小厮早已奔过来,帮着摁住那俩。 云棠抄着家伙追在沈聪后边,一时间桌翻椅倒、鸡飞狗跳,人人侧目。 “啊!” 沈聪尖叫一声,后背一阵剧痛,险些背过气去,云棠还在后边张牙舞爪地追。 小侯爷就出个恭的工夫,回来一看都傻了眼,站在一边,伸着手都不知道要拦着哪个。 茶馆掌柜的是个机灵货,俩贵公子哥一进来,他就瞧见了,必定有多多的银钱。 这茶馆啊,开了多年,也是时候趁着这股东风,翻修翻修了。 他端着一盏茶走到小侯爷身边,笑着将茶递了过去,又将这闹剧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小侯爷一听就炸了! 调戏? 搂腰? 贴面? 这不是要他死吗?! 是他带云棠出来的呀! 太子爷知道了八成是要将他抽筋剥皮! 小侯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脚踹上沈聪的胸口,那厮嚎叫一声仰面倒下,追在后头的云棠急退两步,险些被砸到。 小侯爷拿过她手里的长条凳,横着架在沈聪上头,一只脚踩着凳子,将人限制在凳下。 沈聪前胸后背、*还有俩眼睛都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娘。 云棠撑着小侯爷的肩膀,喘着气地在长凳上坐下,沈聪骂地更激烈了。 “别骂了,看看我是谁。”小侯爷走到沈聪头那边,居高临下地俯视。 沈聪霎时瞪大了双眼,扯着眼眶,又是一阵“哎哟”。 “小侯爷!” 小侯爷让小厮放了俩大汉,又让人扶起来地上俩书生,打眼一瞧,竟又是熟人。 “陆明!” 这当真是天要亡他! 偌大京城拥趸数万生民,方圆百千公里,怎就喝盏茶的功夫,偏偏叫这二人撞了个正着? 难不成当真是缘分天定? 云棠探头看去,可不是陆大人,只是今日的陆大人不似往日翩翩君子,衣服皱巴、头冠歪斜,一侧脸颊还红肿着。 她自个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髻半散、额间湿汗,整个人乱糟糟的,全然不似往日里的端庄滑跪的公主模样。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了愣,如此这狼狈鲜活之态,不禁“扑哧”一笑。 小侯爷立刻回身挡在她跟前,阻止两人眉目传情。 云棠斜了他一眼,面色不愉。 “行啦,已经够乱了,咱们快走吧。”小侯爷伸手去拉她胳膊肘儿。 “那他怎么办?”云棠指了指还在凳子下哎哟叫的沈聪,“我们一走,他还会欺负陆大人的。” 小侯爷拉着人往外走,“他都那样了,还能欺负谁啊。” 说着抛了一袋银子给候着的掌柜,又眼神示意陆明他俩快走。 云棠被他扯着走,虽不大情愿,但这地方也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 “公,公子。”陆明追着两人下楼,到车架边,拱手垂谢,“今日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云棠已经弯腰进了马车,指尖轻挑车帘一角,看向站在街边的男子,尚未平静的那颗心上好似浇上了一壶烈酒。 遗憾中带着喜悦,难过混杂着无言,此间的酸涩情意漫上喉间,走入眼眸,搅得她心神难安。 她放下车帘不愿再看。 小侯爷进马车时,就看到她头靠着板壁,眼神虚虚地浮着,当下又是一惊。 “你咋了?伤着了?伤着哪儿了?” 云棠被他一嗓子喊回神,“沈聪因为沈洗流放的事,必定恨毒了陆明,日后说不准还会找他麻烦。” “今儿的事没这么容易完,后头还有大苦头等着沈聪去吃。”小侯爷一抖衣裳。 此间大事,太子爷想来已经知晓,定不会轻饶那纨绔。 云棠见到陆明,方想起那事,“之前托你请华姐姐为陆明搬迁宅子的事,如何了?” “固辞不受,华儿说陆明刚进京的时候陆府就想安排,那时已经被拒,因着你的意思,又上了一次门,人家清贵地很,说现在住的地方很好,无需在此项上费心。” 云棠垂下眼,默然不语。 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公忠体国又实心用事,这样的人应当有大前程。 她又忍不住撩起车帘一角,视野中的那人站在街边,青衫铮骨,渐行渐远。 这样的人不该和她牵扯上关系,即便心中如此想着,却仍不肯放下车帘,直到车架转弯,斯人不再,才放下车帘靠坐了回去。 “不是他需不需要,而是我需要。” 想要补偿,想要他过得好,想要他仕途顺利,想要他平安喜乐。 云棠阖了眼,咽下喉头的涩意,一路郁郁,不曾再有言语。 此间热闹早有暗卫记录,一五一十地传回了东宫伏波堂。 太子爷看完秘奏,未有言语,面色亦如平常,只是那捏着宣纸的拇指指尖泛着白,原本平滑光洁的宣纸亦被生生捏下一角。 两人身形狼狈,相视一笑,临别不舍,隔帘相望。 这一行字像尖刺一般扎在他这副血肉之躯上,胸中怒意翻滚之下推案而起,行到窗边负手而立,英挺的眉骨如山沉沉。 晚风袭来,玄色龙纹宽袍袖如水波浮动,腰间的白玉带泛着冷光,而天边乌云翻涌,似有雷雨之势。 不该心软放人出宫的。 应该将人日日拘在身边,让她的眼、她的心都只能望向自己。 徐常侍垂手一侧,他侍奉殿下多年,观其如今神态,虽无愠色,但知其心绪不佳,他几不可见地往旁边挪了挪脚,离得稍远些,免得灾火烧身。 太子爷转身回到案边,拿起那张宣纸,置于灯烛之上,瞬间烧了个干净。 “传令旨,沈国公教子无方,着罚俸三月,沈聪杖三十,由沈国公亲手执杖。另派翰林学士入沈府为沈氏子侄讲学授经,课业未结前,不得出府。” 听这令旨,徐常侍倒吸一口凉气,沈家子侄们出了名的纨绔,打地皮开肉绽之余,还要日日拘禁府中,对那些骄公子而言,比之酷刑不过。 “遵旨。” 至入了夜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小侯爷让人在廊下摆了一桌席面,就着烟雨朦胧、雨打芭蕉的景儿,两人心中都有愁肠难解,当下便如痴如醉地豪饮起酒来。 酒过三巡,云棠撑着腮,醉眼看雨帘,蕉叶左右摇曳,宽大的绿叶兜住蹦跳的雨珠又被夜风抖落,点地成碎星。 她迷迷糊糊地想,陆大人此时是否亦在家中,垂眸看窗前落雨。 “阿棠啊,他们李家这口饭,真不好吃啊!”小侯爷醉眼迷离,双颊红晕,显然已经喝高了。 他捶着胸口,言辞憋闷,“我,我和华儿,男才女貌、天造地设,但是家里不同意!我哥来信说,就算我打一辈子光棍儿,陆家都不会娶中书令家的女儿!”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薄情寡义的话,嗝~”一个酒嗝上来,他抽了抽鼻子继续道。 “他自己不敢违抗,听爹的话娶了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媳妇儿,就见不得别人成有情眷属,他这是嫉妒!自己吃不上饭,就来掀我的桌儿!” “都说西北开阔,教的人心胸开阔,怎么他这当哥的如此小肚鸡肠!他的心眼儿,”一根小拇指戳到云棠眼前,“他的心眼儿就这么,这么点大!” 云棠醉眼朦胧,心有戚戚,“你说得对,当哥的怎么就那么多贼心眼子!” 小侯爷无比赞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推案而起,踉跄几步抱住了廊下的柱子,看着漫天地风雨,心中凄凄。 “我一风华正茂的俊美小侯爷,凭什么不让我娶华儿!” 云棠歪着头,一团浆糊的脑袋闪过一丝清明,“我知道为什么那个香囊眼熟了,那是之前崔昭然送给贺开霁的。” “哦吼!”小侯爷转身瞪大了双眼,“这妖女,拿贺开霁不要的东西来送我!我难道还比不上贺开霁那厮!” “你比他好,好得,远甚!”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小侯爷旁边,想要安慰他,结果站不稳,一咕噜坐到地上,衣摆铺地。 拎起酒壶,仰着脖颈,哐哐往下灌,烈酒入肠,开始做梦。 “你说我去跟母妃求和,去跟太子求和,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的日子。” “那日子虽不好过,总也比现在好过,我明日就跪去蓬莱殿,跪去东宫,万一他们心软了呢,万一他们人性未泯呢。” 小侯爷虽醉了,却还没她这般痴心妄想,他顺着廊柱一出溜,与她一道坐在地上。 俩小苦瓜肩抵着肩,迎面对着飘扬的细雨,细雨随风扑面,冰冰凉凉。 小侯爷抹了一把脸,放狠话,“明日我定要让那崔昭然好看!” 云棠这边已经放弃幻想,抱着酒壶拍着地,哭上了。 “我每天,每天都睡不好,早上起来那日光照过来,我都觉得自己要就地化成一滩水。我,我还吃不好,吃什么都是那股味道,很吓人的马上就要死掉的味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真是听者伤心,闻着流泪,小侯爷想想自己的处境,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还娶不上喜欢的媳妇儿,当下也“哇”地一声,两人抱头痛哭。 泪眼朦胧里,远远瞧见一人,身量挺拔,着墨色长衫,手执一柄青罗伞,绣着团龙暗纹的皂靴碾过零落在地的凤凰花瓣,缓缓朝两人行来。 云棠又醉又困,勉强撑着一双醉眼,却还是看不清来人样貌,只看到了执伞之人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 李蹊今日已生过一回气,来陆王府的路上,好生安慰调理过自己一回,谁知一进院门就看到两只醉鬼,席地而坐,脸上各有各的精彩。 见一面后就这么难过?! 难过到豪饮大醉?! 视线落去两人相互靠着的肩膀,云棠的一只手还横放在陆思明的怀里,眼角一跳,眸色暗沉。 “是太子爷啊”勉强还有几分神志的小侯爷咧着嘴,挥着手朝人打招呼。 李蹊拾级走入廊下,行至两人身边,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团无声的黑雾,居高临下地笼罩着地上的俩人。 云棠的神志早就喂了那壶好酒,待看清了他的好容貌,痴笑着嘟囔了一句,“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 啧。 李蹊俯身长臂一伸,将人抱进怀里,云棠温热的面颊贴上凉滑的衣料,舒服地蹭了蹭,白皙柔软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墨色衣襟,如此全然依赖不设防的姿态,让人一时欢喜一时气恼。 他淡声吩咐宫人将小侯爷拖回去,自己抱着人往寝殿行去。 两个宫人也机灵,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立刻上前,一人抬脚,一人抬肩膀,麻利地将小侯爷抬走。 只是这一路上,小侯爷还在口齿不清地叫嚣着:“来啊,再喝啊,大战三百回合呀!” 李蹊抱着人一路走回寝殿,行至拔步床将人轻轻放下,待要起身时,胸前的衣襟却犹自被她抓着。 看着近在咫尺的姣美面容,白润细腻的纤颈,微微露出的锁骨,凛冽的酒气伴着她身上的少女香气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紧紧将其缠绕其中。 李蹊霎时心跳如雷,呼吸渐重,这副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娇软身躯,就这样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伸手就是温香软玉满怀。 他忍不住抬手以指腹轻轻抚过她泛红的眉眼,蜿蜒而下,抚过挺巧的鼻梁,嫣红的唇瓣。 嘴角还沾着一点薄酒,他贴着那处,眼眸中泛起浓厚的、欲将人拆吞入腹的占有欲。 想看她浑身泛粉细汗连连,想听她喉间漏出来的喘息,更想要彼此交融,百般疼爱。 云棠不喜唇上的力道,压地她生疼。 平日里委曲求全惯了,现下喝醉后本性露出,她抬手握上那不知是谁的手腕,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尖尖的虎牙厮磨着他的拇指,微微张开的唇瓣里,软舌鲜红,隐隐似有水光。 李蹊压抑着滚烫的气息,喉间滚过重欲,吐出来的声音喑哑低沉。 “松口。” 第26章 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云棠大约自小与野狗打架打多了,身上难免沾染了些穷凶极恶的气息。 譬如当下,虽是酒醉之中,头脑混沌,但有人如此用力碾着她的唇角,都欺负到她脸面上来了,焉能松口?! 上下两颗虎牙死死地叼着那处皮肉,直到口中隐隐泛起血腥味,她才清醒了几分松了口。 抬眸看向来人,面容重影,天旋地转,她揉了揉眼睛,勉力定睛一看,才看清来人是太子哥哥。 当下就红了眼眶,双手撑着沉重的身子爬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将脸伏在他的肩头,哭得声泪俱下,哭声间隙中夹杂着一声声“太子哥哥”。 “母妃好吓人,我百般请求,她一句都不听,还让嬷嬷强塞我吃茄鲞,她为什么那么狠心。” “这么恨我厌恶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云棠好似忘记了后来事,好像这一晚仍旧是忤旨闯宫的那一晚,好似抱着的这个人,仍旧是她无所不言、全心依赖的哥哥,她要将自己那晚的眼泪和委屈全都哭给他听。 滚烫的眼泪洇湿了李蹊的肩膀,也将方才平白勾起的浓厚欲念冲刷地一干二净。 早前就觉得云棠反应太过平静,原以为让她知晓真相,就能将心结解开,到了此刻才知道,原来这道伤口并未结疤,只不过上头盖了一层纱布,底下依旧夜以继日地流着滚烫的鲜血。 她没有走出那个风雨交加、性命垂危的夜晚。 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害怕她会对宫廷绝望而生了离开之心,害怕她对陆明有意而生生斩断两人多年的兄妹之情。 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哥哥,她一个人熬着、忍着,找不到一点出路。 云棠的那些眼泪好似流到了他的心口上,一点点哭软了他那颗无坚不摧的心。 昨晚他还信誓旦旦地想,怀里的这个人终有一天会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怀抱,不是把他当哥哥,而是当一个中心藏之的男人。 但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要走到那一天,这人还要流多少眼泪,熬过多少个那样的夜晚。 他低下头,微凉的面颊轻轻贴着她哭得满是眼泪的脸。 “阿棠,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碎了。” 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当初不该把人从江南带回来,打上所谓兄妹的烙印。 若不是兄妹,他们只是在江南相遇的一对陌生人,巧取豪夺也好,两情相悦也罢,他都能毫无顾忌地将人绑在身边,百般占有她所有的依恋和情欲。 可现在,他轻轻拍着云棠的肩背,只能温声安慰,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和口吻。 好像这一场眼泪,又把两人的关系哭回了原地。 只是李蹊心里明白,有些话已经说出口,即便他想收回,也是回天乏术。 这一夜好似一个幻梦,让他能够窥见云棠心里的伤口,接住她的眼泪。 待明日云棠宿醉醒来,她依旧会对自己敬而远之,避如蛇蝎。 这是他的报应。 李蹊这样想。 当晚,云棠蜷缩着伏在他的肩头,抽噎声渐弱,终是哭乏了,羽睫上还挂着泪珠,歪在他怀中睡去。 他将人放倒在榻上,谁知这人睡得十分不安稳,不过片刻便会迷迷糊糊地惊醒。 帐外烛火明明灭灭,在她不时颤动的眼皮上投下细弱的光影。李蹊索性卸了外袍,斜倚在榻边。 又让宫人熬了一剂安神汤,亲捧着喂了半碗,后半夜总算安稳睡去。 天光一开,他需上朝问政,将贴身伺候的宫人留下,吩咐不可打扰后,才顶着熬了一夜的青灰面容先行回宫。 崔府的这一夜,过得也不平静。 崔钟林突发恶疾,崔府急递了帖子进宫请太医。 卧房内整夜灯火通明,奴仆进进出出,不时更有女子压抑的哭声传出。 崔昭然一夜未眠,想要守在父亲病榻,却被母亲劝了回去。 及至次日一早,她梳洗后立刻来到父亲院落,却见母亲与程夫人正在饮茶。 这京城的高门大户都有家丁值夜,昨晚崔府的动静不小,程家素日与程府交好,是以一早就上门来问候。 崔夫人熬了一夜,勉强打起精神应酬,眼见女儿进来,眼中泛起几分真实笑意。 招手让她见人,“来见过程夫人。” “程夫人好。”崔昭然将昨晚便煨上的参汤递给侍女,微微屈膝行礼。 “真是好模样,”程夫人眉开眼笑,夸赞之语张口即来,“满京城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和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地,不知道以后谁家能有好福气,聘了昭然去。” 崔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发,之前贺开霁住在崔府时,她就极力反对,但见女儿情窦初开的模样,又不忍她伤心。 如今挺好,贺开霁被贬离京,女儿也不用去淌那浑水。 “她还小,且要在我身边多养几年。”崔夫人道。 送走程夫人后,崔昭然扯着娘亲的衣角,关切地问:“娘亲,爹爹的病要紧吗?” 她撩起女儿嘴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会好的。” “那我去给爹爹请安!”崔昭然面露喜色,起身就要往卧房去。 在崔夫人心中,这个丈夫倒是其次,自己生的女儿才是心尖上的肉。 她在崔家煎熬一世,如今人老珠黄,不期盼能有多少夫妻情谊,只盼女儿能落个好人家,求个一世平顺。 她拉住女儿,“你父亲那里有人伺候着,你过去少不得要过了病气,等他好些再去请安罢。” 崔昭然眼睛虽还往卧室方向望,但她甚少忤逆母意,“女儿知道了。” 快至午时,她带着侍女上了马车,徐徐向望星楼去。 只是这一去,便是天翻地覆,热闹了一夜的崔府,彻底炸开了锅。 云棠宿醉醒来,已经是未时,整个人昏昏沉沉,四肢绵软无力,好似昨晚出门当了一夜的飞贼。 床榻里的细微动静传出,候在寝殿里的侍女上前来,双手拉起厚重的帷幔挂到金钩上。 “公主,奴婢服侍您起身。”清月温言细语。 “你怎么在这?”云棠就着她的手借力半坐了起来,如瀑的情丝一半垂在胸前,一半落于背后。 她的面庞白皙,杏眼微肿,薄薄的眼皮上还泛着些未褪的红,带着几分可怜模样。 清月服侍她盥洗、穿戴,“昨日晚间奴婢跟着殿下出宫,殿下今早已上朝去了,吩咐奴婢好生伺候。” “太子爷昨晚来了?”云棠眼睫轻颤,那抹惊讶自眼底漾开,她怎地一点都不知道? 不该说的清月一句都不会说,扶着云棠走到八仙桌边伺候她用膳。 只是一盏清粥尚未用完,小侯爷身边的小厮来喜一路哭喊一边往寝殿奔来。 “求公主救救我家小侯爷!”来喜跪在寝殿外,一边哭喊一边磕头,直磕得额头淤红一片。 云棠听见声响,小侯爷? 她立即起身,匆忙走出寝殿,厚重的朱门一开,毒辣的日光直直照了过来,耀眼地人睁不开眼睛。 身后的清月紧跟着拿过折扇,替她挡在额前,“公主莫急,日头毒辣,奴婢请他进来问话。” 云棠却不听,拿了扇子,大着步子行到来喜跟前,“你好好说,小侯爷怎么了?” “今日正午小侯爷去望星楼与崔家女公子会面,说是要去还东西,进了雅间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忽然崔府的嬷嬷带着家丁就杀了上来,推开雅间的门,就,就!”来喜声泪俱下,哭劈了的一把嗓子,嚎地整个院落都听见了,“就瞧见小侯爷和崔家女公子衣衫不整,搂在一处!” 云棠指尖的团扇骤然掉落,上头的红玉宝石坠子应声而碎,她的眉峰聚起,眼底乍然起涟漪。 这是怎么回事? “你亲眼见到?” 来喜膝行几步,上前抓着公主的衣摆,“奴才一直候在雅间外,那嬷嬷进去时,我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我家侯爷虽衣衫不整,但瞧着面色不对,定是被人设计了!求公主速速去崔府搭救我家侯爷吧!” 喝酒误事啊!若不是她宿醉,今日也不会睡过了头,若她能与小侯爷同去,说不准就不会发生此事。 当下要紧地还是先寻回小侯爷,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摆驾,去崔府!”云棠厉声言道,提着裙摆就要往殿外行去。 清月快步追了上来,劝谏道,“公主,此时事关重大,奴婢想着还是先禀告殿下,由殿下出面解决此事会更为妥当。” 她自然知道,因着先前和贺开霁的婚事,崔尚书怕是恨上了她。 再者,她这个公主,便宜地很,她的话崔尚书不见得会给面子。 但她必得先去试一试,不能让小侯爷一直困在崔府。 “你回宫禀告殿下,我先行一步。”说话间,云棠已经过了两道门,快快往奔去候在院中的软轿。 她到崔府后,崔尚书以病势威重为借口,推脱未现身,只见到了哭得泪如雨下的尚书夫人。 云棠不久前在宫中遥遥见过,那时好似她也在哭。 她起身拖住下跪之人的手,将其扶了起来,“夫人不必多礼,今日本宫到此,是听闻顾府有极好的芙蓉春,慕名而来,还请夫人割爱,能让本宫喝上一盏。” 崔夫人拿着绸帕拭泪,双眼通红,挥了挥手让侍女前去准备。 见堂中已无闲杂人等,云棠开口道:“夫人,今日望星楼之事,须得细细分辨,如今本宫须得见一见陆小侯爷,问清其中原委。” 崔夫人心中只有一爱女,不过出门一个时辰,竟然出了此等大事,如今女儿几次寻死,更是像在挖她的心一般,疼得她喘不上气,当下言语也不客气起来。 “公主殿下,我家嬷嬷与小厮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陆小侯爷纨绔之名在外,日前在宫中相帮,妾身还以为是他好心,不成想竟是圈套!” “一方绸帕,我儿已归还,他却还要再三相邀,难道不是心中藏奸,其心可诛!” “崔府虽比不上侯府荣耀,但天底下逃不过一个理字!为了两家的脸面清誉,也为了小女性命,还先请陆小侯爷在崔府住上几日,待两家商量出了定策,再与公主相见不迟。” 云棠蛾眉蹙拢,这话里没有余地,她与小侯爷不过友朋,非是姻亲,没有立场管这件事。 陆王府诸人远在西北,远水解不了近渴,对方心疼爱女,是打定了主意,要先将人控在手里。 如此僵局,叫人心焦。 今日邀约,是为归还香囊,却遭此横祸,小侯爷的心性她了解,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 但见崔夫人如此哀痛,且之前早有听闻,崔尚书府未有男丁,只得一个女公子,崔家二老视女公子为掌上明珠,此番局面亦不像故意为之。 必得见上小侯爷一面,才好分辨其中真伪。 她的身份不够,只好借一借太子这表兄的身份,小侯爷在京,若真要议亲,也惟有这表兄够分量。 但还未等她假借太子名头,太子爷就已自堂外行来。 “崔钟林病得下不来床?” 清朗之声伴着君王威严,如金石叩玉,震慑人心,堂内诸人纷纷垂首下跪,无人敢视其尊颜。 云棠宿醉的头隐隐眩晕着,自那日东宫争吵后,两人已有月余未见,乍然见到,心惊之余尚不知该以何态度应对。 于是她垂下了眼眸,视线里却看到明黄绣金龙的下摆和玄色织金的龙靴一步步行来,最后停当在身侧。 看着两人随风拂动的衣摆,月白与明黄不时轻碰在一处,她几不可见地、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挪。 第27章 “我娶。” 太子爷依旧是那副明月高悬的尊贵模样,但与崔夫人说话时,刻意收敛了君王威严,反而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谦平姿态。 云棠方才的悄然退避,他心里虽不舒服,但念及昨夜她伏在他肩窝,抽噎得几乎断了气息,到底还是心软。 这人外表看似柔弱,内里却十分倔强,对她不能操之过急,不能逼迫太过。 李蹊认为他远比云棠更了解她自己,这世上有除了他以外更了解她的喜好,能把她照顾地更好的人吗? 想来是没有的。 眼下她若接受不了男女之情,那就当一世的兄妹又能如何,左右人都在身边,不能给他的,别人也不会有。 等哪天她开窍了,身边也只有一个自己,届时自然是水到渠成。 如此一想,他倒也能耐下心来,情志平和。 “众位都起身罢。”太子爷落座上首后沉声道。 崔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擦着脸上未干的泪,又吩咐下人上茶。 “圣驾至此,自是蓬荜生辉,妾身这就去将家夫请来见驾。” 崔夫人话毕转身要往后堂走,但没走几步,就见崔钟林由小厮搀着,气喘吁吁地往堂中来了。 观其面色、体态,倒真似一副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太子颇为关怀的免了他行礼。 “尚书乃国之栋梁,须得保重自身才是社稷之福啊。” 崔钟林听这不阴不阳的话,心中不是滋味,这太子爷一面在人后下死力气扳倒他,一面在人前又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笑面虎的工夫比之圣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艰难地撑起乏力、沉重的身躯,跪了下去,抹一把辛酸泪道。 “殿下,老臣自天和十年始,任职户部侍郎,后又升任户部尚书,距今已有三十余载,此间都仰赖圣上恩德,如今老臣业已年迈,又身虚病弱,膝下只有一弱女,今日遭此横祸,还请殿下主持公道!” 太子爷未看崔钟林一眼,只是淡然瞧着右手侧小几上的汝窑茶盏。 茶盏沿口镶着细如韭叶的鎏金边,一看便是前朝的名家手笔,盏中浮着数片雀舌状茶叶,茶香清幽清丽,正是江南今年的明前龙井。 中宫皇后才得两饼,如今竟在尚书府的待客茶案上见着了,当真阔绰。 只是不知这一两龙井能换江南多少凄苦佃户重获天日。 云棠瞧着崔尚书面色青白,老泪纵横跪在堂中,崔夫人强压着抽泣之声亦虽夫君跪拜,又转头看向旁边未置一言的太子殿下。 夏末的穿堂风带着暑热不时吹进来,却吹不散这堂中凝滞的空气。 见其看着那茶盏,修长白皙的手指就落在茶盏边,食指成弓,指腹点着檀木小几。 云棠心下明了,日常太子所食之物皆有试毒太监尝过,今日约莫他出来地急,未带太监出门。 一路奔波,大约也是渴的,不然为何一直盯着那茶盏看呢? 她抬眼看了一眼立在太子左后侧的清月姑姑,但对方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也未体察到主子需要。 眼前这烂摊子还得仰仗他周旋,云棠只好如从前般,伸手端过那盏茶,朱唇贴着青瓷茶盏,饮了一小口,又重新推回他手边,茶盏的边缘轻轻碰了下太子的手指。 李蹊抬眸看去,坐在他右手的云棠仿佛无事发生。 他的目光自她额间滑落,白玉般的肌肤上泛着细腻的柔光,眉如新月横斜,底下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他的指尖轻轻碰着茶盏边缘,目光滑过挺翘秀美的琼鼻,最终定在那略带湿润的嫣红唇瓣上。 他端起茶盏,半阖的眼帘下,唇印若有似无地印在白皙温润的茶盏上,他眸色一沉,凸起的喉结重重一滚,清润的茶汤随之咽下。 “崔尚书公忠体国之心,孤自然知晓,待查明事实真伪,自当给崔尚书、令爱一个公道。”太子放下茶盏言道,“在此之前,为保令爱名誉,此事不可声张,陆思明今何在,速速提来。” 听太子爷这口风,这婚事大约能成,他忙着人将陆小侯爷请上来。 话说今日正午,崔府人杀去望金楼时,来的都是签了死契的奴仆,将两人带走时,又蒙了盖头从后门走,如今除了崔府和宫里,京中的王侯将相们都还不知发生何事。 陆思明发髻松垮,衣着皱巴,显然是经过一番拉扯,他面上愤怒,一进来就挣脱了家丁的束缚,直直跪倒太子跟前。 “太子爷,我是冤枉的!” 一句又惊起堂中二老的怒气,胀红了脸却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太子爷。 太子见人没事,便没有理会陆思明,他没有在崔府开堂的意思,招手让宫人将其拉走。 “这”崔尚书抖着下巴肉,想要出言阻止,却被太子先堵上了嘴。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陆思明分属公侯,在六议之列,他的罪责不是孤或崔尚书能定,当交由宗正寺亲审。”太子道。 崔尚书大惊,“殿下,此事涉及小女终身名誉,万万不可闹到大理寺啊!” 他将人绑来尚书府就是这个意思,一则怕人跑了,拿在手里总是妥当,二则是想私了,从速将婚事落定。 “那尚书的意思是?” 这事经不起细查,又思及殿下方才承诺,就先由他将人提走,若是不成,他也有后招! “殿下英明神武,一切交由殿下定夺。” 云棠在旁一直吊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小侯爷细皮嫩肉,若真去了宗正寺那等鬼蜮,还不知要被折磨到何种境地。 她转头看向太子,对方朝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孤先带陆思明回东宫,后面的事,待陛下与陆侯爷定夺。” 回宫的车架上,小侯爷灰头土脸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直到快瞧见东华门了,他才慢吞吞地将望星楼之事一一道来。 正午他一进雅间,就要把香囊还给崔昭然,但崔昭然不认,她只是吩咐侍女将绸帕洗净,且是她亲手放入檀木盒内,并未放入什么香囊之中,但她也承认那香囊确实是她所绣。 两人争执之间,不知为何渐渐变了味,他像是不受控般衣裳半解,浑身似有火在烧。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在崔府的后宅。 云棠着急,直起肩背还待细问,怎么突然就变味了? 这其中大约是些下作腌臜手段,太子不欲云棠知晓,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又将案上的那一碟荔枝推过去给她。 “给他剥点甜的,晚间陛下要垂问,得有精神。” 云棠看看荔枝,看看小侯爷,二话没说,立刻开剥。 “此事陛下已经知晓,崔家姑娘约莫活不了,届时如何回话,你心里要有数。” 云棠手上一顿,手上剥了壳的莹白荔枝滚落下来,打了几个转,停在几案的脚边。 怎么就活不了? 她虽对崔昭然无甚好感,但毕竟一条无辜性命,更何况事有蹊跷,怎能草菅人命! 她若死了,就更没有清白可言了! 小侯爷瞧着案几下的那颗荔枝,面容萎顿地道:“我会娶她。” 今日事发后,他在崔府时便已想通,是有人在设计陷害,他虽是个无所建树的纨绔,背后却是西北十万大军,更有国之储副和中宫皇后。 太子未有言语,崔家女命薄,想来无福消受此等天恩。 但云棠不知其中关窍,炸了锅。 “那华姐姐怎么办!” “你明知有冤情,为何不将事情查个清楚明白,为何不想想其他的办法,难道要解决此事,就只有娶为妻房这一个办法吗?!” 两人心心相印,如今他却突然要娶旁人,这让华姐姐情何以堪,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受委屈的要是她。 小侯爷眼底泛红,偏过头去,双手抱着膝盖,垂手不语。 云棠亦是生气地掷了荔枝,转过身去,不想看车架里的两个男人。 数日过后,陛下赐婚,圣旨到东宫时,身形消瘦的小侯爷沉默地接了旨,而后便一直关门闭户,谁也不见。 直到两日后,沈栩华随母亲进蓬莱殿拜宫请安,小侯爷开了殿门,着人将公主请了过来。 他像是多日都未曾梳洗,黑须覆面,眼下乌青,原本圆润的双颊现下也凹了进去。 云棠原本一腔怒气未散,但看到他这副形容,心肠先软了一半。 “这方帕子,你替我还给华沈姑娘。” 手上是一方叠得工工整整的丝帕,白而净,缎面光滑,可知他平日里用地有多珍惜。 云棠转身就走,羽睫微颤,眼眶发酸。 小侯爷伸手拉她,青白的唇扯出一点笑,“我如今没几分力气,拉不住你。” 云棠静立片刻,双眼泪盈满眶,眨眼间一行清泪无声而下。 眼前依旧是旧时玩耍的院落,院中的蔷薇都还未谢,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若那晚她没有喝醉,次日没有睡过头,此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当日她在蓬莱殿里生死一线,是他拼死将她救了出去,怎么到了他自己,反而认命了? 小侯爷又回身拿过一只缠枝莲花的檀木盒,递了过去,“这里头是我给,给沈姑娘剥的一碟荔枝,你替我一道给她罢,就说是你送的。” 云棠转身,红着一双眼,接过食盒,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吗?” “去罢,把眼泪擦干净了再去。” 小侯爷抬起衣袖给她抹了一把坠在下巴的眼泪,青灰色的袖口洇湿了一小片。 云棠提着食盒,一步一回头,小侯爷站在门边,黄昏落日里,他的面容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一个青灰色的影子。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的嬉笑怒骂都失了颜色,只剩下一个干瘪的躯壳,堪堪支撑着。 这种滋味她尝过,直到现在那种几欲死去的味道依旧停留在她的喉间,久久未散。 她在蓬莱殿的西偏殿见到了沈栩华,她身着淡青色暗花绫罗襦裙,裙裾曳地处绣着缠枝莲花纹,走动间映着晚霞光影,似是步步生莲。 “华姐姐,”云棠起身将人迎了进来,两人自她的及笄礼后就未再见过,如今再见都有物是人非之感,“知道你喜欢吃荔枝,特地让人剥了一盘给你尝尝鲜。” 沈栩华心中了然,思明与崔家女公子的婚事早已传遍京城,她今日进宫就是为了此事。 看见这荔枝,她的心灰了一半,待看到云棠拿出那方丝帕,一向礼仪出挑、举止有度的京城贵女忍不住失了态、落了泪。 云棠慌得忙起身,走到她身前,一边轻拍其背,一边替她挡住外头的视线。 无声垂泪,双肩颤动,清泪从指缝里漏出来,滴落裙摆之上。 云棠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此刻亦又开闸。 片刻后,沈栩华收敛泪容,“我欣赏他的豁达热忱,每每与他一道都好似摆脱了这贵女的束缚,但他身份贵重,婚姻大事本就不是他能定的,权力纵横、姻亲联合,不过都是寻常手段。“”更何况,我与他,本就没有缘分。” 云棠知晓其中的缘故,那晚醉酒时好似听小侯爷说过,但那时的他信誓旦旦要抗争到底,如今却是满目萧索。 “这方丝帕,既然送出去了,就不会再拿回来,”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一碟莹润剔透的荔枝,“替我谢他一番心意,也遥祝陆公子姻缘美满、白头永偕。” 云棠欲告知其中隐情,却又有顾忌,两难之间如游魂般回了昭和殿,在堂中枯坐,呆看天光落下。 殿中点上琉璃灯取光,鎏金香炉里亦开始燃上安息香,淡淡清甜的香味慢慢弥漫开来。 兰香取来陈掌事绣好的香囊,“公主,这是您出宫前吩咐陈掌事绣的香囊。” 她的双眸像是蒙了一层灰扑扑的雾,听到声响后转过面颊看去,那明黄香囊绣着五爪盘龙威风凛凛地腾于半空,底下尚缺一片祥云。 “公主现下要将这片祥云补上吗?” 云棠沉吟几许,道:“取针线来。” 不会没有办法,世间任何困境都有解法,她想不到,太子一定想得到。 看着香囊上那只睥睨众生的盘龙,她拿起剪子将上头的花线铰了。 有求于人,得有诚意。 她的女红虽不出众,但好歹是自己通宵达旦亲手所绣,或许能搏得太子一点青眼。 次日,东宫伏波堂。 太子收到八百里加急密报,上书周世达漏夜从公署回府途中,遭盗匪袭击,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他沉眉敛目,面色不愉,又飞快地去看第二张密报,上书,自江南而来的证人意外沉江,尸首于长河下游寻到。 气息陡然加重,唇角似露出一抹讥诮冷笑。 好一个户部尚书,好一个崔钟林啊。 一手在京攀结陆氏侯门,一手在江南翻云覆雨,刺杀朝廷命官,湮灭贪腐罪证。 清月见太子爷怒气,站在暗处不敢言语。 云棠正是在此压抑低沉之际,踏入伏波堂的书房。 她抬眼看了下殿内诸人的神色,尤其是太子殿下,面色沉郁,周身仿若筑起一道无形冰墙,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的脚步略略停滞,想着还是另寻别个时辰再来,刚转身就听到御案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回来。” 云棠暗暗深吸一口气,僵着转了回去,兜起一张笑脸,缓步走了上去。 “太子殿下万福,”她小心地行礼,小心地将袖中的香囊拿出来,恭敬地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之前殿下让我绣得香囊。” 太子阴沉的眉眼稍霁,拿起那只香囊前后翻看,一条坑坑巴巴的盘龙蜷缩在一朵懒散的云朵上,爪子都好像伸展不开,只有那一双龙睛,尚可入眼。 看起来还算用心,起码不是只敷衍他一朵祥云。 略略开怀之余却又想到,这并非她心甘情愿,不过有所图谋,那微微和煦的眼眸又重新蒙上了一层冷厉之色。 但转念一想,她有所图谋,也只是对自己,世间那么多人,她并没有去图谋别人,也不曾为了旁人如此费心。 自己对她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如此一想,那抿成一条线的唇又略略弯起。 “不错,绣工有大进步。” 云棠是第一次绣如此繁复的图样,绣完一瞧,心里直打鼓,威风凛凛的盘龙被她绣得好似一条歪歪斜斜的长虫,还不如就乖乖绣朵祥云,锦上添花。 “当真?” 听闻此语,喜笑颜开,原本还惶恐会被责难有辱圣颜,没想到得了夸奖。 太子“嗯”了一声,将香囊递给身后静立的清月,清月目不斜视,却还是窥见了那香囊上的一只龙爪。 她用眼尾略略瞥了一眼殿下,默默退下。 云棠见他好似心情不错,将来意娓娓道来后问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太子爷哼笑一声,“有。” 云棠快步上前,行到他身侧,心潮激昂,“什么办法?” “我娶。”太子盯着她近在眼前的面容,仔仔细细将她的反应经收眸中。 云棠下意识觉得,这个好。 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我朝虽有兄终弟及的惯例,但和当前情形不同,太子若因此娶了崔昭然,恐英名有损。 太子捏着御笔的手指骤然收紧,但他面上依旧柔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语气也是一贯的温和亲切。 “云棠,想清楚再说。” 到底和他做了多年兄妹,立时周身起了点点冷汗。 脑海中翻过无数说辞,陡然间昨日华姐姐的那番言辞点醒了她。 “殿下身份贵重,婚姻大事需思虑家国天下、朝堂纵横,更要顾虑陛下心意,不是谁人能轻言谋划的。” 太子似赞同般点了点头,眼底却泛起层层寒光,“于是你就推着我去娶别人,又撺掇母后往东宫流水样的塞人。” 她没有这个意思吧? 她也没有撺掇,只是略略提了一句,而已。 “不是在说小侯爷的婚事吗?”云棠欲把话题拉回来,“小侯爷与华姐姐心心相印,如今生生被拆散” 太子爷不想听这话,直接截断这话头,冷言道:“怎么,我就没有心心相印之人,我就不是生生被拆散。” 云棠: 她跟殿下说不了这个,只想落荒而逃。 太子爷立即抬手,指尖扣住她的手腕,但没了方才那般横眉冷脸,青峻的一张脸显露出几分示弱可怜模样。 “你是在与沈栩华感同身受吗?” 与她心心相印的陆明,被生生拆散的陆明。 第28章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信?!…… 她在感同身受吗? 在太子点出这句之前,云棠从未作此想过,只是一心想着怎么帮小侯爷和华姐姐。 在皇城的这六年里,真心待她之人屈指可数,不说旁人冷眼,连母妃都是那般冷酷算计,是以她格外珍惜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给予她的情意。 其中以小侯爷和华姐姐尤甚。 但经太子这般提点,隐约觉得或许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想要有情人终成眷属,想要历经磨难的人能勇于冲破桎梏,坚守本心拥抱自己所爱之人。 就如同她与陆明,虽远隔天堑、关山难度,但只要还未行至末路,只要彼此坚守,说不准日后真有机缘呢? 太子见她垂眸沉思,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不时轻颤,嫣红的唇瓣偶尔轻启,似要说什么却又蹙眉。 如此反复,将他的那一颗心压得越来越沉,手上攥着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啊!”云棠一声惊呼,手上的痛感将她从沉思中拉扯出来,抬眼对上一双黑沉沉、冷冰冰的眼眸。 面容冷峻,浓浓的压迫感随着手上的力道扑面而来。 “你放手!” 太子未放,反而用力将人往身前一拉,云棠猝不及防间踉跄着撞向他胸前,连忙伸手撑着案面,美目圆睁,蛾眉骤蹙! 殿中还有众多宫人,兄妹之间如此亲昵,这要是传出去,她怕是立刻要被解送进宗正寺了! 太子低头看着离自个儿不足一寸的姣美面庞,手上拇指缱绻地揉着她的手腕,温热滑腻,颇为爱不释手。 “放心,无人敢看,无人敢说。” 云棠手上用力挣扎却不得解脱,她压低了声音呵斥,“成何体统!你放手!” 太子像是听到极好笑的话,胸中醋意翻滚,他微微俯身,贴近她的面容,近到彼此间的吐息都交融,周身衣物上的熏香都彼此纠缠,难分彼此。 云棠欲后退,后腰却突然贴上一只手掌,夏末衣裳单薄,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熨烫着她的纤腰,那热意沿着肌理上下游走,带起一波又一波细微的颤栗。 “我夜夜不得安枕,起身绘制海棠春睡图时,你怎么不斥责我成何体统。” “你宿醉伏在我怀中,一声声唤我哥哥,还捧着我的手舔舐时,怎么不斥责我何体统。” 太子盯着她的眉眼,一句句话犹如惊雷炸在她的耳侧,一抹绯红如潮水般飞速漫上的面颊、耳朵,并沿着脖颈一路红了下去,直到漫入领口,才没了踪迹。 “我没有!”云棠矢口否认,她何时抱着他了,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 太子瞧着那一抹绯红,嘴角挑起一点笑,将手掌伸到她面前,拇指上带着一枚青玉扳指。 “要看吗?自己取下来。” 她不可能做过这种事!立刻伸手去取,但当手指碰上那枚扳指,又犹豫了。 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胜券在握般的人,他甚至眼神鼓励,充满期待。 此刻混乱如浆糊般的人,寻回了一丝丝理智。 差点又上了这人的当! 拇指上若真有痕迹,说不准是他自己咬的,或是别的什么人,更说不准是与小白犬玩闹时咬的。 若摘了这扳指,可不就要栽赃到她身上了?! “我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曾做过那等事,又何须证明。” 云棠收回手,说话十分硬气。 只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太子。 “行得正,坐得直,”太子咬着这几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感,“不辞青山,相随与共,未出阁的公主给不过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写这样的话,也算行得正,坐得直?” 他怎么知道? 这八个字是她写给陆明的,他偷看了那封信?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信?!” 我还打算偷你这个人,区区一封信算什么。 李蹊瞧着那张愠怒地、鲜活的面庞,又开始反悔那夜的心软。 愈来愈无法忍受她言语中对他的不在意,对别人的维护,好似在她的心上,旁人比他更重要。 难以想象日后,云棠会离开他,会站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将她所有的笑颜,将她在春花秋月中感受的快乐与感动全都奉于他人。 一旦想到此处,哪怕只是一个开头,他就百抓挠心,恨不得立时将人囚在东宫。 “临别不舍,隔帘相望,你背着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嗯?”太子掐着她的手腕,力道愈发失控。 云棠从未见过如此色厉内荏的太子,剑眉凌厉,墨瞳似深潭寒冰,下颌绷得近乎要碾碎齿间的愠怒。 他知道自己给陆明写的信,知道那日酒楼里两人见过面,她的一举一动他一直在暗中监视。 一想到这里,周身就全是惊出来地冷汗。 太子尤自不满足,渐渐向她压了过来,温热的鼻息落到她的唇上,仿佛能闻到她唇齿间的甜味,在这将触未触间极尽旖旎磨人。 “你和陆明,没有缘分。早早了断,对彼此都好。” 言语中像是在劝诫,实则在威胁。 眼前人与从前的太子哥哥判若两人,言语中的势在必得好似不是她回避、推脱能湮灭。 而陆明,若因她之故,遭受无妄之灾,亦非她所愿。 如今,要怎么办? 剑拔弩张之际,忽听得一苍老声音,“殿下,方太医到了。” 书房外徐常侍领着人,通传道。 太子敛了眸中寒色,缓缓站直了身子,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清风明月般的太子殿下,甚至十分贴心地扶了一把云棠,托着她的后腰不至于脱力摔倒。 “进来。” 清月方才见情状不对,早早已退了出去,此刻听得殿下声音,默默随着太医一道走了进来。 太子瞧了她一眼,示意她领着人去里间伺候问诊。 云棠跟逃命般快步移去里间,里头设有屏风,她躺在屏风后的长椅里,手搁在旁边的矮几上,心还在怦怦跳,神魂尚未归位。 清月矮身在旁,在其手腕上系上诊脉的细绳,却见那手腕上印着发青的指痕,皓腕柔软显得那指痕更加凶蛮。 她悄悄看了眼公主,面色红白交杂,似是受了惊吓。 绑好细绳后,又贴心地端来一盏参茶,“公主,喝口热茶再看诊罢。” 云棠像是没听见般,心中惊惧不安,他怎么会知道她有味觉的病症?她从未对他人吐露过啊。 如今小侯爷的事尚未解决,自己更是深陷此不伦之事,当真是前景一片灰暗。 “公主?”清月又唤道。 云棠被唤回神志,看向清月,想了想问道:“太子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这病症的?” “有段日子了,应当是那日您与小侯爷出宫,太子爷后来也外宿了一宿,次日清晨回来时吩咐的。” “本想当日就派太医去,但思虑公主定然不肯好好就医,就等到今日您来了这东宫,才请太医。” 那晚两人宿醉,莫不是太子后来也来了? 方才他说自己宿醉伏在他怀中,难道是真的? 云棠闭了闭眼睛,不愿再去想,那一场酒当真是误了太多事。 太医诊脉后,行到外间开下药方,又将药方呈与殿下御览。 “臣方才诊脉,公主盖因情志不谐,郁结于心的缘故,才会引发味觉失调之症,药石之物能从旁调理,却不能治这心病,请殿下恕老臣无能之罪。” 太子面色沉沉,将药方给了清月,令其日日亲手煎了,送去昭和殿,亲眼看云棠服下才可。 方太医抖着一颗心,背着医箱,与清月姑姑一道出了书房。 瞧着外头的日光,这周身的寒毛才算软了下去,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如今担着监国之责,威重地很哪。 里间的云棠待外头没了声音,立刻起身,不能再留在这里,以后更是半步都不能踏入这龙潭虎穴。 她打定了主意,也不管这主意奏不奏效,太子会不会配合,就凭着一腔的冲动快步从里间走出,假装没看到御案后的那道明黄色身影。 “回来。” 太子没抬头,神色已缓和,他端坐在御座里,手执朱砂御笔,批阅奏折。 云棠如被踩了尾巴,咬咬牙,转身走了回去。 太子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递了过去。 云棠不明所以,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是陆侯爷从西北来的奏折。 她越看越心惊,陆侯爷言辞沉痛,痛斥小侯爷胡作非为、毁人清白,其罪当诛,子罪父亦有责,惟今之计陆府愿以万金之数为聘,迎娶崔氏女进门,结两姓之好,成姻缘佳话。 “陆侯爷也同意娶吗。”云棠放下奏折,呐呐地道。 “原是不愿意,但崔府放出风声,言当日望星楼之事,陆氏没有退路了。” 太子瞧她整个人都萎顿下来,眉眼耷拉着,想了想道,“圣旨已下,婚期定在下月月初,这段时日你就待在昭和殿,不要出门。” 云棠闷闷地,想到小侯爷昨日那般消瘦的身影,全然没有他素日里白白胖胖、笑口常开的乐呵。 还有华姐姐,强忍泪眼,无语抽噎的伤心模样。 “不想回昭和殿?想留在东宫?”太子见她愣着,问道。 云棠欠身福了一福,转身飞快地走出书房,一路近乎跑着出了伏波堂,一头钻进停在夹道的软轿。 “快走!” 她原本想再去见一见小侯爷,问问宿醉那晚之事,太子是否真的来了侯府。 但这糟心的婚事,便是宿醉之后发生的,不好在他面前提这等伤心事。 等到下月月初,小侯爷成婚后,他便要搬出东宫,往后再见怕是难了。 想到这里,愈发难过,都说皇宫是人人羡艳之地,可在里面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伤心。 回到昭和殿后,她将写给陆明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原本只是想留个念想,但观太子今日言语,这信不能再留了,平白要给陆明招祸患。 第29章 你偏心 崔尚书自从接到赐婚圣旨后,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整个人神清气爽,见人就是一张笑眯了的脸,抬手拱袖,客气地紧。 崔府中也热闹,光是给女公子的嫁妆,就生生排出两个院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崔夫人惟此一女,更是恨不得将整个崔府都搬到陆侯府去。 而陆侯府这边,因父兄都在西北,府中无人操持婚事,便由皇后娘娘出面,料理一应婚嫁事宜,虽不似崔府珠光宝气,倒也中规中矩,礼数周全。 但新郎官本人陆小侯爷,一直待在东宫,不曾过问一句。 是日午后,他来伏波堂寻太子爷,没寻到人,倒在御案上看到一张展开的信。 瞧着字迹十分眼熟,他又多看了几眼。 檐角铜铃轻响,太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今日休沐,他穿着一身素白色常服,衣襟处绣着几杆青竹,如清风般疏朗,长长的乌发用一根翡翠玉簪簪起,倒将往日里尊贵逼人的气质融去不少,反而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闲散模样。 “这不是阿棠之前制得香粉配方和用法吗?她写这个作甚?” 太子瞥了那信一眼,眉眼未动,这封信是前儿云棠派人送来的,大约又生了好大一场气。 他有心想去安慰一二,但想想自己若去,恐是火上浇油,只能吩咐侍女好生照料,待其消气了再行登门。 他款款在案后的圈椅落座,“这是我写的。” “你能仿她的字?”小侯爷将那信拿起来细看,不说十成香,八九分绝对有,“香气幽微,若至于绢帕上效用更佳,香气能保数月不散。” 小侯爷心思灵活,一下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云棠送给陆明的信,你给调包了?我说呢,当日云棠跟他要回这封信时,那陆明神色有些奇怪。” “他估计心里都在笑我俩,为一封这样的信兴师动众去他府上。” 这封信出现在这里,想来云棠已经知道了太子的手笔,敲了敲案面,笑道:“你这是露馅了。” 太子之前谋算过,以云棠的心性即便拿回这封信,也定然不会再翻看。 谁承想,那日将人惹急了,她回去要烧信,结果偏偏舍不得又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可不火冒三丈,气冲冲地将这杰作物归原主了。 太子难得带起一点苦笑,“她啊,总不按常理出牌。” 说到此处,小侯爷谈起当初崔昭然的那封信,云棠拿着一封空白的信就敢去诈贵妃和中书令,还说赌准了对方不会翻看。 如此看来,倒真是一脉相承了。 “太子爷,教点好的罢,这些谋算人心的诡计就不要再教了。她胆子大,什么都干得出来。” 太子语带宠溺,笑道:“我没教,是她有天分。” 云棠聪慧、果敢,还带着些稀缺的自然纯真,所以常常会被情分所困,总是想要一点纯粹的父母之爱、一点纯粹的兄妹之情。 方才谈到崔昭然,小侯爷叹了口气,两人当真是孽缘一场,他俩个性不合,想来婚后当是一场鸡飞狗跳。 太子瞧他面色郁郁,道:“你可会怪我?明知是一场设计,却未为你查明真相,反而向陛下请旨赐婚。” 小侯爷未答,只是道:“听说陛下前些时候因修太庙、江北赈灾款的事,跟崔尚书生了好大一场气,但听到这婚事,还是给崔府送去诸多赏赐,三十余年的君臣关系当真是牢不可破。我这纨绔能当他的女婿,论起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再说,我生在权贵之家,油皮都不曾破过一点,既然享了这份富贵,也要担起这份责任。这浅显的道理,我懂。” 朝堂之事,太子未作多言,周世达身受重伤,证人生死不明,如今送到京城的唯有一箱子的契书、账本。 没了苦主,要如何当廷状告。 自去岁下江南见民生艰苦、豪强掠夺,就一直想一举起底崔氏在江南数十年来的剥削、贪腐,让江南数万贫苦百姓重返良田,得以安居乐业。 这是立国之本,也是立民之本。 为黎明苍生计,这个恶人他得做。 大婚前夕,小侯爷没有出宫回府,反而拎了几壶荔枝春到了昭和殿。 云棠瞧着他左右手里拎着的酒,又瞧了瞧外头乌云压城的天气,这场景分外眼熟。 “你又要喝酒啊?” 云棠将酒接了过来,又绕着他看了一圈,不似之前那般颓废消瘦,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沉稳。 “陪我再醉一场罢,等过了明日,往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小侯爷掀开酒坛的封口,一股凛冽的酒香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荔枝的甜像一层软纱裹住酒香,醇厚又香甜,让人闻之欲醉。 这话像是在离别,说得人听的人,都是伤心,于是两人各抱着一坛酒,对月豪饮。 喝多了的小侯爷,全然忘记了那日在书房说过的那些话,又开始抱着云棠的胳膊,哭哭啼啼。 云棠看这熟悉的模样,大为感慨,这才是她认识的小侯爷,趁着还有几分清醒,问道:“那晚我俩在侯府喝醉酒,太子来过吗?” 小侯爷整张脸都泛着红,脑袋被那荔枝春搅成一团浆糊,朦胧间抓住关键词。 “太子爷?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小侯爷握拳愤愤,开始臭骂,“那晚,他自己抱着你走了,就让小厮把我拖回去!这怎么还区别对待了!” “就,就你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我就,就是皮糙肉厚的老爷们了!” 云棠的心一下就凉了,那日他竟然真来了。 隐约中她只记得自己抱着个人嚎啕大哭,一直以为是小侯爷,如今想来,难道竟是太子? 她猛猛灌了自己几口烈酒,不敢相信这事实,不过须臾,眼前就开始重影。 她伸手想去拍小侯爷,却总是拍空,用力之下差点跌出去,揪着他的一点衣襟,口齿不清地道:“不,不是老爷们是是小爷们” “阿棠啊我心里苦啊我命也好苦啊”小侯爷开始抹着眼泪,双手拉着她的手,“崔昭然个凶悍丫头,她日后定然会往死里折磨我,我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云棠看着他哭,也跟着淌眼泪,握着他的手掌,“我也好苦啊母妃凶狠,太子疯癫,他盯上我了,说什么也不听。日后你出宫了,就我一个人在宫里,他们定然会往死里折磨我,我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兰香候在一侧,听得小腿肚子直打颤,她默默退出去,将房门关紧,又将宫人们都赶到二门外去,独自一人候侍在门外。 潇湘夜雨,打落一地三角梅,远远瞧去,如一地热烈的红。 晨曦微露,殿门被宫人拉开,门槛跨过一双玄色烫金镶龙纹的靴子。 两人宿醉未醒,酒坛子滚得满地都是,一人躺在榻上,一人坐在榻下,半个身子伏在榻上,均是呼呼大睡。 来人见此场景,额角忍不住跳了跳,着人端了一盆冷水,轻抬下颌,示意泼。 “啊呀!好冰!” 一阵透心凉,小侯爷骤然惊醒,睁着迷蒙肿胀的眼看向那明黄色的身影,又瞧了瞧外头的天光,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水,道,“天亮了啊,该成亲了。” 太子冷笑一声,“”小侯爷成亲前一宿,与明华公主夙夜酒醉,当真是风流少年。” 小侯爷宿醉头疼地很,人也不大清醒,因而没有听得出这话里捻酸夹醋的意味,还转头去看侧卧向里睡的云棠。 真是不公平,凭什么都是喝酒宿醉,就只数落他,不数落云棠,那盆冷水泼得更是偏心,全在他身上,旁边那人连丁点水滴都没沾到! 他晃着脑袋,伸出手指,大胆指责:“你偏心!上次是这样,这次又这样!” 太子爷懒得搭理这醉鬼,端坐一旁,又让宫人泼了他一脑袋冷水,灌下一碗醒酒汤,闹出好一番动静,吵闹地榻里头的人也醒了。 云棠顶着松散的发髻,睡眼惺忪的眼,转头往外瞧了一眼,待对上太子那双锋利尊贵的眉眼,犹如冰雪没顶,瞬间清醒得一骨碌爬起来,溜下长榻,跪在小侯爷旁边,神情紧张得咽了咽。 太子爷缓缓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嗓音如金石叩玉。 “昨晚崔昭然死了。”!!! 两人俱是一惊! “怎么回事,谁干的?!” “还不知道,我要去崔府,思明跟我一道去。”太子道。 小侯爷被惊地浑身又冷又热,宫人扶着他去洗漱。 云*棠连忙道:“我也去!” 太子清冷的眸光落到她身上,凌乱的发髻上沾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红色羽毛,尾端绒毛翘在半空中,随着她细微动作,轻轻飘动。 他指尖微动,携着一身冷香,起身朝她走来。 指尖堪堪触及那缕乌发,温软的触感尚未落定,云棠便如受惊的雀儿般侧首,往旁边躲了一躲。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如寒枝蜿蜒,他的食指蜷了蜷,还似想要勾住那一缕柔软的发丝,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负于身后。 “崔昭然出事,崔夫人定然悲恸,殿下与小侯爷都是男子,不好说话,还是让我去罢。” 太子垂眸凝视她看她眼底执拗的光,这人对陆思明、对旁人总是一副真心,独独望向自己时,总是蒙着几层冰纱般的防备。 陆思明那句“你偏心”忽然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在这具肉骨凡胎上洇开细微的刺痛。 两人对视间,太子先败下阵来,喉结微动,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随你罢。” 他转身出了寝殿,待两人梳洗后,一道坐着车架前往崔府。 此时的崔府中,骤然红事变白事,崔尚书这回当真吐血病倒在床,崔夫人哭晕过去数次,强撑着精神为女儿打理后事。 妾室张氏穿着一身白,提着食盒来找主母,“夫人,这是妾身刚熬好的参茶,您喝了提提神罢。” 崔夫人对张氏一向无话,只觉这是个狐媚惑主、屈迎媚上的软骨头。 当下也并未伸手去接那碗参茶。 张氏自昨晚事发后,便一直陪在崔尚书身侧,道:“夫人还是喝一点罢,老爷缠绵病榻,也需夫人照顾啊。” “昭然去了,他还有脸病!”崔夫人白着一张脸,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恨啐道。 张氏见她此番态度,观望左右,上前悄声道:“昨晚老爷昏迷中说了些话,事关小姐,妾想单独说与夫人听。” 第30章 “公主好大方啊。”…… 崔夫人系名门闺秀出身,刚嫁入崔府时,对夫君亦抱有鹣鲽情深、白头偕老的少女情怀。 只是崔钟林不堪托付,新婚不久后,便开始广纳美妾也好,流连秦楼楚馆。 年深日久,她也渐渐灰了心,只关起门来,守着女儿过日子。 但如今唯一的女儿突然去了,像是这半生的念想都去了,这崔府的日子,真是无甚意思。 “夫人,小姐死得冤枉。” 张氏见夫人未有言语,又进一言。 面容憔悴的崔夫人闻言,哀伤的双眼霎时迸发出惊疑之色。 “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众人垂哭的灵堂,入了崔夫人的院落。 “你若有一句不实,我即刻就将你打死。” 张氏跪在堂前,“妾指天发誓,若有一句不实,不用主母动手,妾自行下去陪小姐。” “老爷昨晚病倒在床,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着陛下与他生了嫌隙,那些送来的贺礼无一不是在警告他,不可攀结陆侯府。” 崔夫人回想当日陛下御前使来送赏赐后,崔钟林一直阴沉着脸,似他这种好大喜功之人,得陛下如此爱戴,不应是此等反应。 张氏双手拜倒在地,“主母,小姐招致此杀身之祸,焉知不是因老爷触怒上意之故。” “住口!”崔夫人粗声呵斥,“你有几个脑袋,敢轻言陛下!” 张氏猛磕一个响头,在崔府熬了这些年,活得不人不鬼,无非就是为了此刻。 “夫人,昨晚老爷昏沉时还提及之前住在府里的贺公子,言辞之间都是父子之情。敢问夫人从前是否有一侍女,名唤绿竹。” 绿竹? 崔夫人单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想起一段前尘往事。 当年她与崔钟林刚成亲不过两月,这侍女便爬了床,她一怒之下,将人赶出府去,往后便没了音信。 “老爷提及,那贺公子的母亲,名字就唤作绿竹。” 当年竟然竟然还有了孩子! 当时贺开霁进府时,她还多番照拂,亲看饮食,甚至,甚至昭然还同他往来亲密! 他们是亲兄妹啊! 想到此处就像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崔钟林啊崔钟林,你真是不得好死! 她不欲再听张氏讲下去,更怕她讲出更多惊人之语。 将人打发出去后,自个儿一人半靠在椅背上,忍不住掩面哭泣。 张氏出了内堂后,独自行至自己的偏院,将藏在衣橱深处的一份和离书取了出来。 昨晚崔钟林昏昏沉沉,她顺势哄着人按了手印,签了字。 却说崔府前,一架金丝紫檀木的车架缓缓停下,下来的正是太子一行人。 崔府管家慌忙出来迎接,又着人去通报老爷夫人,躬身陪笑着引着人往正堂走。 云棠瞧着四周,距上次来崔府不过数月,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气象。 房梁、屋檐上均挂了白,各色花圈、菊花整齐地排列在两侧,过往丫鬟小厮均是低垂着脑袋、面泛苦色。 走在这府里,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崔昭然是真的死了。 可那么刁蛮鲜活的一个人,怎么能突然就死了? 崔夫人强打着精神迎出来,言道夫君病重,不敢见贵客。 三人身份贵重,自然不好引去灵堂,便请三人往后堂去。 “夫人,我想去给崔昭然上柱香。”云棠道。 小侯爷亦言道,“我同你一道去罢。” 两人生前再如何吵闹、打架,到底有过婚约,他理当去上香。 若是有公主和陆小侯爷为女儿上香,自然是无上的体面,但是观太子爷面色,似是不允。 云棠近来怕他地很,本来就不想和他待在一处,方才一路上的马车,太子爷的目光都快要压死她了。 她推了推小侯爷,使眼色,你快劝他啊。 太子爷看她这番动静,心中不是滋味。 放在从前,早就上来拉着自己的衣袖,笑眯眯地跟自己撒桥,如今,却避他如蛇蝎,躲在他人身后。 “夫人引他俩去罢,上完香就回来。”太子说完,便举步朝后堂行去。 灵堂外两侧,众多丫鬟在叠纸钱、元宝,灵堂中坐着二十余和尚在念往生咒,四周垂挂着经幡,点着白烛。 崔夫人引着他俩走到灵位前,取了两支香,点好奉于两人。 望你早登极乐,云棠默念着,又在心里说道,那封情信我没有给别人看。 这对崔昭然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好像应该对她说这么一句,这是她曾经的少女心意,无论是否所托非人,这份情意本身应该被尊重、爱护。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崔昭然会有遗憾吗? 如果此刻她也死了,她会有遗憾吗?会有舍不得的人吗? “公主,这边请。”崔夫人出声,欲带着人往后堂去。 云棠被打算了神思,瞧着眼前憔悴的崔夫人,安慰道:“崔夫人辛苦,要操持这么大的仪式,想必崔姑娘知道了,也会欣慰自己有个好母亲。” 崔夫人红了眼眶,若是昭然知道,想必会怪她,怪她为什么不为自己伸冤,为什么要让她枉死,为什么没有护好她。 抬袖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公主谬赞,这不值得什么,只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她从前也是如此认为,认为母亲天生就应该爱自己的孩子,这份爱是没有条件的,是发于天然、本心的。 “不是的,”云棠拿出丝帕递给崔夫人,“沉痛之中还能如此用心,您比很多母亲要更爱自己的孩子。” 云棠说者无心,听在崔夫人耳朵里,却分外刺心。 她忍不住低低地哭出了声,若昭然的魂魄还在府中,定要责怪自己,为何不还一个公道。 云棠拍着崔夫人的肩背,一路温声安抚,见其伤心,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偌大的院落,风起萧萧,枝头枯叶随风飘扬,打着旋儿地落到一玄色宽阔肩膀之上。 太子瞧着不远处走来的三人,目光落在中间不时拭泪的姑娘身上,眉间轻蹙,怎么哭了? “阿棠。” 太子抬步走去,行至她跟前停下,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想要触摸却又迟疑,遂转头以责问的眼神看向陆思明。 陆思明亦是情绪低落,摇头表示不干己事。 “听闻崔府的秋日海棠已开,甚是灵动雅致,你带着阿棠去瞧罢。”太子吩咐道。 待陆思明带着云棠离开,太子回身落座堂中,道。 “夫人,崔氏女意外横死,她虽未入侯门,却也伤了皇家体面,孤奉上命彻查此案,其中若有何隐情尽可道来。” 崔夫人双手紧握成拳,贴在腿边,嘴唇几经嚅嗫,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和崔钟林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若崔钟林倒了,自己和自己身后的母族焉有立足之地。 太子静等其片刻,见其无话可说,抬了抬手。 张厉提着一老嬷嬷,进到堂中,“禀殿下,昨夜事发后,臣带人守在崔府四周,发现此嬷嬷竟意欲爬狗洞逃跑,捉拿审问之下,她道出当日望星楼之事,他们如何设计,如何下药,受何人指使,一应清清楚楚,此为她画押的证词。” 说着呈上一道带血的供状,太子没看,挥手让他呈给崔夫人。 崔夫人捧着那份轻飘飘的供状,越看越心惊,看到结尾处更是泪满衣襟,当堂痛哭不止。 心内痛楚之余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此刻就提刀去砍了崔钟林! 膝下就一个女儿,还要如此设计利用。 他是等着那姓贺的儿子返京给他颐养天年吗?! 太子端坐上首,墨色广袖垂落于雕纹扶手上,抬手端起羊脂玉茶盏,垂眸淡然饮茶,恍若未闻其悲恸哭声。 只是看到那方崔夫人拭泪的丝帕时,眼神略微跳了跳。 待哭声渐悄,他放下茶盏,道:“崔夫人,孤今日坦言告之,令爱的死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真凶,即便能查出来,也只是推出来顶罪的。” “但始作俑者,其罪当诛,夫人可愿意为令爱博取些许公道,以慰她在天之灵。” 崔夫人听着这话,太子似愿意为她主持公道? 立即伏地磕头,语带哽咽,“小女无辜枉死,若有妾身能做之事,还请殿下指点!” 太子直言来意:“崔钟林任户部尚书以来,鱼肉江南,贪污受贿,更有强占民女、纵奴行凶等罪状,如今证人、证言均有,只需借夫人一张口当廷状告。” 崔夫人愣怔在原地,心中忧惧,跪伏在地的孱弱身子都在打颤。 太子所言之事,不仅关系到她一个人,更是整个崔氏和母族。 稍有纰漏,顷刻间便是全族覆灭,尸骨无存! 虽想为女儿讨公道,虽恨极了崔钟林,可她一介妇人,如何敢行此举。 太子观其神色,心中了然,他并未再行劝导,只道了一句:“夫人节哀。” 行至其身侧时,却停下了脚步。 崔夫人跪伏着,肩背都在颤抖,眼尾看到那双盘龙暗纹的皂靴停在身侧,心中惊惧。 是要再劝说?还是要训斥? 太子垂眸看着她手里的那方丝帕,道:“夫人,丝帕乃公主之物,请归还。” 崔夫人讷讷地双手将丝帕奉上。 侍从将那嬷嬷提走,张厉跟着太子一路走,“殿下,崔夫人会答应吗?” “人均畏死,且她多年身居后宅,以夫为天,不见得有这个胆子。” 张厉为此案搏力多年,他出身江南,更有张氏的情分在,更想要促成此事,一举扳倒崔钟林这颗毒瘤。 听殿下如此讲,不免焦急起来,“那要怎么办?” 太子道:“我们外人劝不动,他们自己家人劝地动。” 张厉不明白,待要再问,却见太子似看到了什么,他顺着殿下的视线望去。 视野远处,一身着月白色襦裙,肘间飘着敷金轻纱披帛的女子,亭亭立在一株白粉海棠树下。 她踮脚仰面,似要去嗅那花香。 微风过处,满树海棠轻颤如蝶翅,几片花瓣飘落在她额上、发上,她抬手去拂额间花瓣,唇角微微扬起。 太子望着这幕,一扫眼底沉沉的雾霭,眉清目和,疏朗自在。 那轻柔花瓣好似随风飞到了他身边,贴着他的心,漾出极淡却隽永的清甜芳香。 “阿棠。” 这名字自他口出,在风中起起伏伏,落入云棠的耳中。 她转头望去,唇边笑意渐渐收敛,垂着眉眼,静退到小侯爷身后。 太子行近间,将其举动尽收眼底,心中不悦,面上却依旧如沐春风,皎皎如云间明月。 小侯爷心中有牵挂,也不愿掺和到两人之间,抬袖拱手道:“太子爷,我去更衣。” 云棠闻声,一双杏眼睁圆了,死死瞪着他。 道义呢?! 眼见小侯爷无视她的愤怒和求助,她立刻道:“我我也要去更衣。” 太子负手而立,笑看她这般情状,在其擦肩而过之际,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躲什么。” 两人的手遮在宽大的衣袖之下,温凉的玉扳指贴着她的手腕内侧,凉而不冰,润而不腻,似有若无地搔着柔软的皮肉。 风过处,月白色与玄色衣裳簌簌摩挲着,她挣了挣,却被攥得更紧。 她有些气恼,大庭广众之下,还在别家院落,他竟也如此不知收敛! “太子哥哥!”她故意如此唤道,想要唤起他一点羞耻之心。 太子喉间滑过一声低沉的笑,凝视着那双鲜活生动的眼眸,道:“我向你道歉,不该换了你的信。” 他摇了摇抓着的那只手,哄道:“公主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云棠偏过头去,白皙的脖颈绷出一道直直的线,从下颌线延伸至衣领处,和煦的阳光下,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柔韧质感。 怎么这样嘛,现在道歉又算什么。 她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 太子喉结轻轻滚动,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她细巧的手腕,看着她绵软的脸颊、脖颈,闻着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他的心头愈来愈不满足,整个人好似被饥饿感所围剿,想要更多,拥有更多。 她感动于太子难得的示弱时刻,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只觉得两人好似重新回到从前。 “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转过头来,秋水般的杏眼带着期待,“我们以后能不能继续做兄妹。” 这话不顺耳,即便是从心上人口里说出来的,依旧很难听。 李蹊英眉一蹙,手上用劲,将人往至胸前。 云棠眼睁睁地看着他低下头来,越来越近,直到彼此鼻尖都要触到。 “公主好大方啊,”鼻尖轻轻磨了下,状似君子般一触即走,“但我不行。” 云棠整张脸都泛起绯红,像是气地,也像是惊地。 几次三番地叫她公主,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明明知道这个名头就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她的命门! 还要这般叫了一次又一次,她气愤地又去甩手,数度努力,却纹丝不动,怒火攻心下僭越地踩了他一脚。 “我不是公主!” “那更做不了兄妹。” 李蹊见真将人惹急了,只能遗憾作罢,牵着人往前堂行去。 云棠做贼心虚,一路心惊胆战,生怕被人看到,万幸这厮还保有最后一点理智,待行到有人处,便放开了手。 当晚东宫,伏波堂内,张厉呈上了从张氏处取来的和离书。 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崔夫人的闺名和崔钟林的名字。 “殿下,张氏本是江南曲县人士,因崔钟林的堂弟在县里横行,以奸计强取其父良田家宅,其父惨死后,又被崔氏强掳,沦为崔钟林玩物,臣想为她向殿下求一个恩典。” “允,”太子道,“此间事她算苦主,待崔氏事了,会放她自由。” “殿下恩德!臣愿以死相报!”张厉高兴地连磕数头! 太子放下那张和离书,摇曳的烛光映着他的眉眼,显得越发锋利、深邃。 “别高兴得太早,这恩也得有命享,这几日好生保护好崔夫人和张氏。” 张厉闻言心中一惊,难道? 他迅速起身告退,匆匆打马往崔尚书府飞奔而去。 太子仍旧安坐于案后,双眸沉沉,不知又在谋算着什么人什么事。 “清月。”太子唤道。 清月于帘后缓步进来,站在御案右侧行礼。 “云棠的药送去了吗?喝了吗?” “一日三顿,奴婢亲手熬制,看着公主喝下。” 太子目露欣赏,差事办得得当,“下去领赏罢。” 听到有赏,清月心生喜悦,轻快地欠身行礼告退。 “等等,”太子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这上面沾了不洁之物,去洗了。” 清月以为是殿下的丝帕,但接过来一瞧,是公主的。 她略略思索后,请示,“洗净后,奴婢是否要一应送还公主?” 太子横了她一眼,眼中是赤白的责备。 中用不过一刻钟。 清月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拿着丝帕飞快退下,生怕殿下又喊住她,不是没了赏赐,就是要挨训斥。 殿外更深露重,崔尚书府更是阴气沉沉。 缠绵病榻的崔尚书喝了药后,吊着精神听仆人回禀今日太子殿下与夫人的言谈。 “小人躲在后堂的竹帘后,听得清清楚楚。” 崔钟林面露凶光,脸上的沟壑愈发明显,像一把干枯了的柴,愤怒的邪火于眸中燃烧。 “夫人丧女悲痛,好生送下去罢。” 30-40 第31章 每日哄自己睡觉的美梦…… 仆人心中一抖,这如何使的。 不说夫人系出淮东名门,身后有强大母族做支撑,单凭着夫人身上的诰命,怎可轻言杀之。 “老爷三思,此举恐引陛下生疑,况今日殿下刚来过,就传出夫人的死讯,若他两位都疑上尚书府,岂非蹋天大祸!” 崔钟林面容阴鸷,眼带精光。 自前番周世达状告于他始,陛下就已对他心生不满。 后来,太庙遭遇天灾,陛下一向以纯孝仁厚自居,他又驳了陛下大肆修整、彰显孝道的面子,君臣相疑,早已无可回转,他被逼无奈才走了昭然嫁侯府这步棋,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么狠。 万幸,他还有一个儿子,为了他和儿子的前程和性命,该做的牺牲还是要做。 “去吧,做得干净些。” 当晚,崔夫人照旧欲饮下安神汤后入寝,岂料妾室张氏突然造访,一把挥落那汤药,棕黑色汤汁浸入毯中,夫人豢养的狸奴跳了下来,略舔几口,便口吐白沫,歪倒一旁。 张氏带着惊慌的崔夫人潜出崔府,却又遭漏夜截杀! 无星无月的夜色里,无数箭矢自四面八方携破空之势而来,银白的箭刃如一道道寒光逼向两个孱弱的妇人。 张氏将人护在身后,自己不防身中数箭,两人步步后退至漆黑穷巷。 血腥气弥漫,张氏捂着胸口的血水,将人藏在破竹篓里,孤身一人往巷外去。 “在这里!”脚步声纷至沓来。 膝盖陡然又中了一箭,张氏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望着最后的黑暗苍穹,喃喃道:“爹爹,这公道,女儿尽力了。” 张厉带着救兵到时,人已经奄奄一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到已经吓晕厥的崔夫人,将两人一道带到了殿下在宫外的别院。 次日,张厉亲自暗中蹲守崔尚书府,见沉疴当中的崔钟林竟坐了软轿出府,去了中书令府邸。 “尚书进府大约一个时辰,进去前脸色阴沉,出来后却是容光焕发、喜气盈盈。”张厉道。 太子闻言挑眉,撩起眼皮瞧了眼张厉,他言语间似有火气意味。 “重病还要相见,想必是商讨性命攸关之事。” 张厉又道:“殿下年前着属下去查中书令,近日暗卫来报,中书令府里有一偏僻院落,住着一年约三十左右女子,形容疯状,日夜被绳索绑着。” “可查出是何身份。” “属下无能,尚未查明。但属下曾查到另一桩隐秘之事,数月前沈洗曾当街掳走一幼女,观其年岁,不过十二三,该女子三日后便被一卷破席裹着,扔到了乱葬岗。” “属下之前未察异常,后仔细去查阅相关记录,发现沈洗曾将这女子半夜送至中书令府。” 沈洗在京中为达官显贵搜罗女子,以性行贿之事,他早有耳闻,不曾想五十余岁,一向以正道自居的中书令,也上了这趟贼船。 只是不知这里头还藏着多少腌臜事。 “崔夫人如何?” “崔夫人受惊过度,请了郎中调理着,她已应允状告崔钟林,只是还想要殿下一个承诺,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她的性命不足惜,但请殿下定要保住她淮东一族。” “这是自然,欲要人办事,孤自当解她后顾之忧。” “盯着中书令府,查清那疯癫女子的身份,再查那幼女是否还有亲属尚在,”说完,看了眼随手扔在御案上的玉佩,很普通的白玉,雕成个鲤跃龙门的图案,背部隐约有一个“贺”字,“这个人要看好。” “属下明白。”张厉领命而去。 他半倚着圈椅,英挺的眉峰微微聚拢,食指成弓,一下一下轻点着案面。 这崔钟林自知大难临头,去了一趟中书令府就喜笑颜开,想必中书令应允了什么。 能说服中书令去淌这趟浑水,会是什么样的理由,更或者是什么把柄。 “近日公主有没有去蓬莱殿?”太子问道。 清月垂手低眉,“公主近日都在昭和殿,不曾出门。” 太子“唔”了一声,“让人盯着蓬莱殿,一应往来人员都要记录在案。” “是,”清月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午时奴婢送药去昭和殿时,公主说她已经好了,往后不想再用药。” “太医怎么说。” 方太医十足地油滑,既不说好了,也不说没好,只是长篇大论、翻来覆去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可不敢拿那些话来应付殿下。 见她不说话,太子心里也明白了,云棠是在耍滑不想吃药。 “你去蜜饯司多挑些公主爱吃的,玫瑰杏脯、虎睛丝糖,另告诉公主,她若真好了,药可以不吃,但饭要多用一碗。” 清月: 还是殿下心思歹毒,能治公主啊。 清月送东西到昭和殿时,云棠正和小侯爷在紫藤架下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秋风吹过,抖落一阵淡紫花雨,轻轻飘落在二人铺于长榻的衣摆、棋坪之上。 云棠捏着黑子,聚精会神,伸手要下,瞧了一眼小侯爷胜券在握的姿态,又收回了手。 如此反复几次,小侯爷忍不住地说她,“我说,你不是跟太子学了好一阵的棋艺,怎么学成这么个臭棋篓子的德行。” 太子还夸她聪慧,也是,学那些谋算人心、纵横捭阖之术是手到擒来,端端正正的君子六艺,她就一概马马虎虎。 云棠摸了摸鼻尖,这就是她跟太子下棋的方式,先试探地伸出手,若他肯定地眨眼,她便落下去,他若略略摇头,那她就再想想。 她将棋子往棋盒里一扔,玉质圆润的棋子“叮”地一声,滚进了一堆黑子里,“不下了,费神。” “嘿!”小侯爷瞧了眼马上就要赢的棋面,咬牙切齿地跟在她身后骂。 “棋品即人品,你这样耍赖,往后没人愿意跟你下棋!” 云棠不想听他碎碎念,闻了闻清月送来的蜜饯,清香中透着沁鼻的酸,细细品去,还带着果脯的温厚、甜腻。 “公主,殿下说了,你若真好了,药可以不吃,但饭要多用一碗。”清月道。 云棠: “你家殿下成天长这么多心眼,他不用吃饭就已经饱了吧。” 清月不敢接话,只是回东宫后一味地原话转达。 小侯爷坐在八仙桌旁拣些爱吃的果脯嚼着吃,笑呵呵地看她笑话。 “你不出宫去找华姐姐吗?”云棠立刻反击,戳他痛脚。 小侯爷睨了她一眼,嘴角向下抿,一脸的嫌弃样,杏脯往锦盒里一扔,拍了拍手道。 “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从前是我天真,如今为了她好,我怎么敢再去招惹。” 云棠知他说的是真话,中书令一直站在淮王身后,与太子与陆府势成犄角。 但事在人为,她总觉的,只要中心藏之,不见得没有云开月明之日。 譬如她如今处境,刀口求生,譬如她与陆明,遥隔天堑,但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说起陆明,她想到一件趣事。 “你知不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盛传陆小侯爷实则是个断袖,说你带着个清秀俊美小倌儿招摇过市,气焰十分嚣张,说不准你这名声都要传去西北军营了。” “哪个贼子败坏我名声,我什么时候带小倌儿了?!” 云棠笑道:“还能有谁,那个沈聪呗。” 陆明最近烦心事颇多,早将之前那点微末小事忘记了个精光,他一提这名字才想起那日茶馆之事,整个人弹了起来。 “这不成,万一传到华儿耳朵里,我成个什么了!” “那个清秀俊美小倌儿说得是谁?陆明吗?我得澄清去!” 云棠戳了戳坐不住的人,诚恳道:“是我。” 陆明瞪着个大眼睛瞧着她,张嘴半晌后,又闭上了,缓缓坐下。 “这话你可别再说了,要是传到太子爷耳朵里,你是没什么,晚间我回东宫就要被吊起来打了。” “你才要慎言。”云棠警示地瞟了他一眼。 小侯爷瞧了眼殿内,只有些洒扫服侍的侍女,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 俯身靠近云棠,道:“你和太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怎么想的。” “讲得好像我能做主似的,从前都是我天真。“她把方才小侯爷说的话,原样照抄又还了回去。”以为只要远远避开,再多多送些美人,就能万事大吉,如今看来,没这么容易。” “我早说过,你那是痴人说梦。”小侯爷道。 云棠冷哼一声,抬手嘲讽地为他鼓掌。 还得是你厉害,还得是你看得透,还得是你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行行行,我不说了,你说。” 云棠收了手,道:“只要母妃在,我就还是明华公主,太子被宗教礼法压着,总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就这么得过且过得了,事缓则圆,说不定就能等来脱身的契机。” “你这是在两头老虎的血盆大口之间,躺下了?” 云棠歪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听着虽不怎么靠谱,但她除了借这夹缝求生,还能有什么更高明的想法吗? 太子手里捏着贵妃秽乱皇室血统这么个把柄,说不准等时机成熟,就会把她推出去,成为他彻底扫清淮王一党的利器。 兄妹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都比不过至尊权力。 所以太子说的那些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太子表现出来的温情,她也一点都不信。 这些糖衣炮弹、怀柔政策,腐蚀不了她一点。 但倘若日后有机缘,能在这夹缝中得自由身,她想回江南去。 在青州街上买个小院子,青瓦白墙围起半亩方塘般的天地,院子里辟开几块菜地,春天撒上些菜籽儿,待得春风雨水,翠绿嫩生的芽儿冒上来,随便掐一把洗干净就炒,最是新鲜脆爽。 围墙边种些好养活又好看的花,譬如海棠、三角梅、茉莉等等,随着时节转换,院子里也能四时花开。 还得再养上只小白犬那般的小狗,会在她择菜、浇花时跟在她旁边热热闹闹地跳脚玩耍。 当然了,顺便再瞧瞧俊俏小郎君,若是有合眼缘、身体棒的,结个夫妻姻缘也谓为不可。 她每日入寝前,做会儿这般美梦,也就能平心静气地在这虎狼窝里过下去了。 然而,今儿晚上雷雨交加,一声声轰雷似炸在她的耳侧,她数度入睡,又数度醒来。 她躺在床榻上,睁眼瞧着床顶上的海棠迎春图,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好似无论什么样的美梦都无法哄着自己入睡。 第32章 谁是她爹 次日,依旧阴雨绵绵,琉璃瓦上的水珠顺着龙纹脊兽的鳞甲缓缓滑落,被打湿的红色宫墙显现出深沉的红。 朝会散后,中书令与淮王一道去了蓬莱殿。 中书令沈用晦自淮王开蒙起,就被圣上指去当淮王的师傅,从简单的《千字文》开始,到四书五经、王权霸道,无一不是言传身教,两人份属师徒,但情分上,堪可比肩淮王与陛下的父子之情。 再兼之贵妃当年未入宫前,与中书令亦是远房亲属,有了这层血缘关系,两人相处起来,更是自然、亲切。 贵妃端坐上首,瞧着旁边的儿子和下首坐着的中书令,心中感慨。 中书令得益于他多年精于保养,虽已过五旬,面上仍旧光滑,鬓边也不曾见白,看起来竟比陛下还要*年轻上几分。 只是,这精心保养的一张脸如今阴沉得很,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娘娘,昨日崔尚书来与我说了一秘辛,事关淮王殿下前程,是故臣想向娘娘讨教一二。” “何事。” “崔尚书言,明华公主,”事关重大,他略略停顿观察贵妃神色,才道,“并非皇家血脉。” 贵妃神色一凛,手上茶盏险些拿不住。 “无稽之谈!云棠当年丢失江南,是陛下力主寻回,她肩上的胎记也是经由宗正寺验过,确实是当初丢失的公主。” 一旁的淮王点头称是,“崔钟林是见失宠于父皇,就要诋毁中伤孤与母妃吗?!” 中书令与贵妃有旧交,对她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见她方才形容,再兼之崔钟林的言之凿凿,他心中已经信了五分。 “崔钟林先按下不提,臣只问娘娘一句,明华公主当真是陛下的孩子吗?”中书令掷地有声、中气浑厚,多年宦海沉浮所积攒出来的赫赫威仪,如高山般朝贵妃压去,“娘娘,淮王殿下深得陛下宠爱,即便已经到之藩年纪,却仍旧舍不得他离开,你若真有隐瞒,来日东窗事发,谁都救不了殿下,也救不了您,赤九族的重罪,您也担不起。” “阙儿,你先下去。”贵妃面色青白,裹在华服下的身子隐隐发抖。 “母妃,我”淮王见她如此,越发不肯离去。 “下去!”贵妃尖着嗓子,一声怒斥!手掌拍在小几上,用力之大磕裂了两根宝石护甲。 淮王不敢再忤逆,怒着一张脸挥袖而去。 方嬷嬷悄无声息地俯身捡起碎在地上的宝石与金护甲,刚要退下,却被娘娘抓住手。 精致的眉眼里流淌着惊慌的泪水,好似她孤苦无依,只有这么一个嬷嬷能依靠。 方嬷嬷拿出丝帕为娘娘拭泪,她到娘娘身边时,她才三岁,一直照顾她长大,又陪着她进宫,陪着煎熬了这许多年。 说句僭越的话,虽是主仆,却比主仆要情深。 “娘娘!这时候哭还有什么用!”中书令心焦地站起来在殿内叉腰踱步,“到底是谁的孩子!你倒是说啊!” 贵妃红着一双眼瞧他,嘴唇嚅嗫,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得中书令一股邪火冲上脑门,倘若真有奸情,他这个中书令也不用再当了,趁早致仕回乡,说不准还能保住一条老命。 “阿若!”他顾不上什么娘娘,什么臣子,脱口而出贵妃的小名,又走到她身边,“你告诉阿兄,到底是谁!” 贵妃听得这久违的名字,更是伤心地伏在方嬷嬷怀里,泪流不止。 “中书令,娘娘说不出口,奴婢来说。”方嬷嬷嗓音低哑,面容沉静,一双老眼混沌中带着几分冷光。 “承平八年,您被指为淮王帝师,当夜满堂欢庆,中书令亦醉卧宫中,此事您还记得吗?” “本官自然记得!此乃天家恩赐,无上荣光。” 方嬷嬷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沧桑的面容里带着几分愤怒与厌恶,“当夜,中书令年少风流,硬要与娘娘再续前缘,这些难道你也都忘记了吗?!” 此话一出,贵妃更是放声大哭,而沈用晦更是如遭雷击! “你,你是说,”沈用晦面色一会儿胀红,一会儿青白,那几个字似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公主是我的,孩子?” 随后他似想到什么,目露凶光,“不可能,次日是贵妃侍女躺在我身侧,那侍女如今还在我府邸当中!” “你们自己做下此等祸事,难不成还要栽赃到本官身上!” 贵妃哭声立止,面上妆容早已花了,红的黄的顺着眼泪糊在脸上。 她靠着方嬷嬷,用一只猩红的眼睛恨恨地瞪着沈用晦,“你无耻!” “听闻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大人偏爱幼女,日日都要与未经人事的幼女同卧一榻,你做得龌龊事还少吗?!” “每每想起那一夜,想起你在床榻上的奇怪癖好,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贵妃每说一句,沈用晦就心凉一分,瘫坐在圈椅里,原本紧致的面容好似忽地松垮下来,失了光泽,少了锐气。 方嬷嬷一下一下抚着娘娘的肩背,替她说下去。 “娘娘害怕此事会让人知晓,因而让侍女顶替,原以为这丑事就此过去,却不想怀上了公主。娘娘想偷偷堕掉,奴婢便从宫外悄悄带进来一副药,煎了要给娘娘服下,谁知那日,竟那么巧,皇后娘娘来了。” “她看到娘娘孕吐,当下请了太医号脉,再想堕,已经没有机会了。” 沈用晦质问,“怎么就没有机会!怀胎十月,不能用药,难道还不能有意外吗?!” 贵妃倏地转身,抓起几上的茶盏,下了死力气掷向他的面颊,沈用晦躲闪不及,茶汤连带着青绿的茶叶淋了他一脸,颧骨处更是被砸出一道淤青。 方嬷嬷见他衣裳狼狈,并无要替贵人收拾的意思。 “上了天听的皇嗣血脉,即便妃嫔无意间滑胎,都要被问罪,何况有意,且有皇后时时看顾,委实寻不到中书令口中的。“”机会。“”更何况月份渐大,若仓促行事,于娘娘贵体亦有害。“ “中书令若不信,大可请公主来,一道验一验。” 沈用晦立刻否决,“不用,此时争论这些前尘往事毫无益处!” 不管真假与否,若真闹到陛下跟前,他罪责难逃,多年仕途定然坍塌。 要如何将自己从这祸事中摘出去,保住沈家门楣,才是当务之急。 他看了眼两人,不过两个无知妇孺,心生一计。 “崔尚书已言明,他若是活不成,不会让我们好活。但他早已失了君心,更有太子虎视眈眈,本官虽是中书令,也保不住一个君王厌弃之人。”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若突然死于非命,处理起来亦是一桩难事,不若,”他瞧了瞧贵妃,道,“不若舍了公主,来个死无对证,陛下对公主一直冷淡,当初寻她回来,也不过道士的一句戏言,不足为惧。” “如此,当年之事亦湮灭干净,淮王未来才能有登顶的可能。” 贵妃只是伏在方嬷嬷怀中,未回应。 她对云棠,不像个母亲,云棠对她,却很像个女儿。 数月前,她也曾为这个女儿遴选夫婿,即便掺杂私心,也算得一丝真情。 如此,也不算全然失职吧, 她并非一味要致她于死地,但凡有办法,她也想女儿能活着。 只是形势如此,她也是被逼无奈。 “娘娘,慈母之心要不得,太子一旦发起廷告,崔尚书必然要攀咬我们,到时候就没有回寰余地了!” 中书令加重一言。 贵妃点了点头。 沈用晦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一半,又运筹帷幄起来,“此事机密,不得让他人知晓。再者,太子对明华公主颇多爱护,这事不能做在蓬莱殿,需做在宫外。” “小女栩华与明华公主相交甚深,不若由小女相邀引公主出宫,届时淮王派暗卫佯装崔府侍卫击之,如此既撇清了关系,又能做死崔钟林,届时无论他作何辩解,太子于公于私都会摁死他,于我们而言,正是渔翁得利。” 贵妃不欲再听他谋划如何断送俩人亲生女儿的性命,只说由他全权安排,自个儿扶着额头进了寝殿。 方嬷嬷拿着布巾服侍其身侧,细细得为她去妆容、钗环,手法细致、轻柔。 贵妃已不再是双十年华,瞧着铜镜中卸去妆容后的脸,摸着眼尾的细纹,松泛的皮肉,喃喃道:“男人总是喜欢年轻姑娘,阿兄如此,陛下也是如此。” “云棠不会到我这般人老色衰的年纪,是她的福气。” 方嬷嬷未有言语,只是低垂着眉眼,一下一下为贵妃梳着如瀑的长发。 到了晚间,贵妃入寝。 她双手托着帷幔将其从金钩上取下,又熄了寝殿的琉璃灯,环视一周确定无误后,走到外间嘱咐守夜的侍女。 “娘娘眠浅,安息香整夜不能断,掀开炉顶添香时手脚要轻,不可磕碰出声。” 侍女笑道:“这些奴婢都晓得,嬷嬷快去歇着罢,明儿一早还要伺候娘娘呢。” 方嬷嬷没有应她,打着灯笼出了寝殿。 初秋的深夜凉意深深,她一路出了蓬莱殿,沿着赤色宫墙,微微佝偻着背,踽踽而行。 手里的白灯笼映着一点光,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你是她的嬷嬷,一向忠心,为何要将此密谋告知本宫?” 从蓬莱殿出来后,她亦在犹豫,是去坤宁宫,还是东宫。 思来想去,此事是后宫丑闻,皇后娘娘出面名正言顺,且她为了太子,定不会放过这绝佳扳倒淮王一党的机会。 反观太子,上次搜宫之时,他言语间似有意透露他知晓公主身世,但这些日子过去,他却无动作。 她猜不透太子的心思,故而不敢铤而走险。 “皇后娘娘,奴婢有一爱女,深陷中书令府,她出宫前,奴婢嘱咐她,若想活着,就只能装疯。” “奴婢生她一场,不能让她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一辈子,只有扳倒中书令和贵妃,奴婢的女儿才能出来。” “请娘娘救公主一命!也救小女一命!” 皇后将人打发出去后,一个人坐着,殿内未掌明灯,只有窗边一排的纱灯明明暗暗地落了些光进来。 对蹊儿而言,淮王一党固然是登顶的障碍,但云棠又何尝不是。 他对她情根深种,将来难保没有出格之举,一代帝王若是背上□□的污点,即便政绩如何卓越,恐怕也只能遗臭万年。 两权相害取其轻,这趟浑水就让蓬莱殿自己去淌罢。 苦心筹谋的方嬷嬷并不知皇后竟然是此等心思。 她刚出宫殿,尚未走上几步,就被人蒙眼捂口,不断挣扎踢踏的双脚很快软了下去。 唯留下一只白底红字的竹灯笼,在秋风夜色里摇曳着微弱的晕黄烛光。 第33章 准备跑路 “你今后有何打算?”太子看完陆侯爷寄来的家书,问堂中吊儿郎当坐着吃糕点的小侯爷。 瞧他这副纨绔做派,他心中暗自不喜,“你已到弱冠之年,经过前番婚事,舅舅心急如焚,生怕你再卷进朝堂争端,暗中为你物色了钦天监监正的二女儿。” 小侯爷吃完一块玫瑰乳酪糕饼,吹了吹手上的糕饼皮,“我不娶。” 他笑着转头看太子爷,“前儿我跟云棠聊闲天,问她在你和贵妃的虎视眈眈下,打算怎么办。她说事缓则圆,反正她也挣脱不出去,不如安心缩着。” “这话听着没出息地很,但想想又挺有道理,我打算学一学她,说不准我能等到太子爷登基,那我如今的困境可不就解了?” 太子爷哼笑一声,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她心里鬼主意多得很,如今会这么说,不过因为我在这压着,一旦哪天被她寻到一点机会,她跑得比猴都快。” “你少跟她学这些。” 小侯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太子爷这等大权在握、挥斥方遒之人是不会懂他们这种小人物的生存哲学。 “殿下说得对,她如今成这副样子,殿下功不可没啊。” 太子睨了他一眼,退了一步:“你既然不想娶钦天监监正的女儿,我会修书舅舅,此事另行再议。” “多谢太子爷体恤!” 小侯爷起身,躬身抬袖,规规矩矩地给人行了个礼,只是眉眼依旧挑着,俏皮地很。 “殿下,”清月自殿外进来,欠身一福后道,“公主方才派人来请小侯爷,说是有了陆府的消息,请小侯爷往御花园一会。” 御花园,难得愿意出昭和殿了。 小侯爷一听到“陆府”两个字,整个人都精神了,匆匆跟太子爷告退,抬脚就要出殿去。 “等等,我同你一道去。” 太子爷整了整宽大的墨绿大袖,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般从御案后走出来。 这 云棠自个儿不想来东宫,特意着人来请他出去,就是不愿意见太子爷的意思。 这倒好,他带着太子爷一道去,云棠能气得一口吞了他吧。 小侯爷眼神颇为幽怨地瞧了一眼清月姑姑,清月只低着头,装作看不见。 御花园听水阁临湖而建,如明珠点最于碧波之畔,夏日时接天莲叶,翻涌如碧浪,如今入了秋,湖中留了些残荷,伴着候鸟南飞之景,亦是别有一番趣味。 两人到听水阁时,隐隐有古琴声从阁楼中传出,琴声与水声相和,清冽悠远、琤琮有致。 “她今天倒是有兴致,还拨弄上古琴了,”小侯爷笑着对太子道,“你别说,琴棋书画,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古琴。” 太子低眉浅笑,一向锋利的眸色都浸了秋日的柔光,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这弹得是《良宵引》。 当年教她弹奏此曲,她畏难,总是寻各种理由跟他耍赖,直到他说,往后她有所求时,但凡她弹起此曲,他定然不拒。 很快,她就学会了,只是这么多年,她从不曾弹起此曲。 看来今日,是有所求。 两人一道进了阁楼,沿盘旋而上的雕花楼梯行至二层,一架丝绸绘花鸟的屏风后,隐约可见临湖窗边设着一张紫檀琴桌,纱幔轻扬,一袭淡粉广绣的身影端坐于琴前,指尖轻挑慢捻,琴音伴着风过檐角的铃声、湖水翻滚声,颇有意趣。 “你今日倒是好兴致!”小侯爷摇着扇子走了进去。 琴声骤歇,云棠抬头看了过去,目光掠过小侯爷,落到了后边的太子身上。 不似之前那般抗拒、回避的眸光,她笑着起身行礼,“太子哥哥。” 许久未听她如此唤自己,太子的视线落在她白净光洁的面容上,像是在审视、琢磨,这一声“太子哥哥”之中藏着何等猫腻。 云棠并不在意他作何反应,让侍女将果品糕点端了上来。 “华姐姐传信给我,说明日想邀我一同游湖,又送了我最喜欢的乳酥,说是中书令夫人亲手做的。” “明日|你同我一道去吗?” 他沉默不语,只是走去窗边,瞧着湖中的几片残荷枯叶,面色沉沉。 他想去,但是最好不去。 既然反抗不了家中,索性不要再去招惹,否则又惹得华儿伤心一场,他就真不是个人了。 “天光晴好,惠风和畅,”她亦行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暖阳带着微凉的空气沁入肺腑,带起一阵酥麻的爽意,“莫要辜负好时光啊。” 她见小侯爷依旧犹豫,转身笑着问:“太子哥哥,小侯爷心喜中书令家大小姐,你能不能当回君子,成人之美?” 她靠着窗柩,暖暖的阳光落在她纯净笑颜上,声音清甜,话语俏皮,李蹊简直要被这样的她所蛊惑。 眼眸中没有畏惧、伤心,而是盛满了欢愉、雀跃,细究之下,甚至还有几分希望。 希望? 李蹊宽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她从何而来的希望? 清润的眼底泛上几分暗沉之色,云棠今日形容犹如脱缰野马般,让他沉醉的同时,感受到了几分无明的恐慌。 但他只是迎着她的眸光,指了指那架古琴,道:“这就是你今日谈《良宵引》的原因?” 云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许久不弹,技艺生疏地很。 今早收到华姐姐的信,临时抱佛脚练了几趟,但还是弹得坑坑巴巴。 太子爷靠坐在圈椅里,理了理衣袖,“小侯爷怎么想?” 若廷告顺利,他欲利用崔钟林拉沈用晦下水,虽不知崔钟林拿着什么把柄威胁着中书令,但想来不是件小事。 届时中书令不一定保得住官职,那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派系争斗也不复存在,这一桩婚事也不是不能许。 只是那时沈栩华的身份,不见得能与陆氏相匹配。 云棠推了推小侯爷,睁大了眼睛示意“你快说啊,他都开口了!” 小侯爷看着太子爷,面色亲和,眉眼带笑。 若有太子支持,父亲和大哥定然不会再反对,可太子爷当真愿意? 云棠又推了他一把,这磨磨唧唧的,成不成的先求了再说,不成再想别的法子嘛。 小侯爷双手握拳,秉着一鼓气行至太子跟前,撩起衣摆跪下,双手触地,“臣陆思明爱慕沈家长女沈栩华,望殿下成全!” 太子爷俯身将人扶起来,“孤允了。” “当真?!”小侯爷神情一亮,眼中更是激动地泛起一层泪花。 “孤一言九鼎。” 云棠歪着头,眼底跃动的笑意漫成涟漪,嘴角翘得老高像是衔着蜜糖,这是她在京城记挂的最后一件事,如今能够圆满,当真是最好的临别礼物。 今早的那封信,华姐姐用两人小时候常用的密语传递了消息给她。 此次相会,有性命之忧,有人欲将你除之后快。 初看信时,恐惧、悲伤、愤怒,手抖地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但最后冷静下来,反而是解脱地畅快之感。 想要杀她的人,无非是母妃或者皇后娘娘。 自从那日她剑走偏锋去求皇后娘娘给太子送美人开始,就知道或许有一天,皇后会为了太子对自己出手。 所以她一直极度与太子避嫌,就是怕皇后生了杀心。 但此番,估计还是母妃居多。 虎视眈眈的日子她早就过腻了,不破不立,不如借此机会,假死脱身而去。 她已与华姐姐相约京湖泛舟,京湖广而深,湖中有残荷做遮挡,她曾在江南多年,水性很好,只要穿上金丝软甲,届时刺杀之时,可佯装跌入湖中,或可求得自由的一线生机。 但若没有这个好命数,也比日日缩在昭和殿担惊受怕要好。 三人一道出了阁楼,云棠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的扇子一上一下晃动着。 太子安安静静地走在她身后,看着那把晃动的扇子,眸若深潭,这不对劲。 回到东宫的太子,招来暗卫细细详查昭和殿近日往来,看着事无巨细的记档,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淮王与中书令入蓬莱殿一个时辰有余,二人出殿时,淮王面色愤愤。 “近日蓬莱殿有何异样?”太子眉头深锁、语声寒凉。 “蓬莱殿一切正常,今日贵妃娘娘还与皇后娘娘一道赏菊食蟹,”他想了想,又道,“有一处不同以往,站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不是方嬷嬷,换了个年轻的侍女,听闻是方嬷嬷昨晚得了急病。” 太子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各人的名字,暗红朱砂写就的一个个名字宛如淌着血液般,泛着诡异又可怖的光泽。 他思索着在沈贵妃的名字上打了个叉,连带着划去沈用晦。 “去查,看是得了什么病,若还没死,暗中提来见本宫。” “是。” 云棠连着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清晨兰香为其梳妆时,篦子轻轻往下一梳,竟一连掉下七八根青丝。 “奴婢该死!”兰香惊慌失措,跪在一侧。 “起来。”她俯身捡起一根长发,“不是你的错,是我。” 是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定、不惧,但到头来真到了这一日,还是忧虑、惊慌,畏惧地夜不安寝。 她将那青丝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慢慢收紧,指尖传来刀割般的痛感。 “用过早膳后,摆驾去东宫。” “公主不是与小侯爷相约,他来昭和殿与您一道出宫吗?”兰香问道。 昨日是这样说的。 但今日她又有些不舍,既然是最后一面,应当去好好道别。 要谢一谢这些年的照拂,也谢一谢他曾经给过自己的兄妹之情。 第34章 跑了 云棠在昭和殿用过早膳后,以给华姐姐赠礼为由,让兰香取来库房册子,而后支开所有宫人,自个儿去了库房,将多年前太子所赠的那件金丝软甲寻了出来。 悄悄穿戴后,坐着软轿去了东宫。 一路上,她撩起轿帘一角,安安静静地看着困了自己六年的宫城。 即便曾经经历过许多不堪,但临到分离时刻,好似那些被迫承受过的痛苦、冷漠、压抑,又都可以释怀了。 很难分辨这是时过境迁的坦然自在,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自我安慰。 但对于太子哥哥,倘若多年后再想起他,心中深藏的大约还是感激。 抛开别的不谈,这些年若没有他,她没有机会活到离开的这一刻。 思及此处,离别情绪之下,她微微红了眼眶。 等会儿见到人,万不能失态,毕竟他心眼多,稍微一点蛛丝马迹就会引起他的怀疑。 但到了东宫,太子并不在,宫人回禀是去皇后宫里请安去了。 这个时辰请安? 云棠抬头瞧了瞧快日上中天的光景,心中疑惑但也无可奈何,或许是两人的缘分已尽。 她俯身抱起扒拉着她衣裙的小白犬,摸了摸它脑门上的软毛。 “你要乖一点,活得久一点,多陪陪他。” 小白犬圆滚滚的眼睛,泛着天真雀跃的光,在她怀里四脚并用地拱。 云棠躲开它跃跃欲试的牙口,亲了亲它的脑门。 “走吧。”她对小侯爷道。 小侯爷只觉这人今日有些不寻常,但又没琢磨出因由。 云棠转身欲出伏波堂,小白犬却好似通人性,四只爪子死死抓着地,嘴里咬着她的裙摆,不肯让人走。 “这傻狗今儿是怎么了,闹什么疯病了不成。”小侯爷提溜着它的脖子,强行把它扒拉开,抛给静立一侧的清月。 “赶紧找个太医给看看,发疯了会传染。” “是。”清月低眉顺眼,双手死死抱着怀里闹腾的狗。 云棠不敢去看它那双蒙了薄雾的眼睛,也不愿听它的犬叫,提着裙摆,红着眼眶快步出了伏波堂,坐上车架一路出了皇城,直奔京湖而去。 路上她才将今日之事告知小侯爷,吓得他当场就要让车架掉头回去。 “这如何使得!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们的目标是我,到时候你和华姐姐躲在画舫里头别出来,随行的侍卫能保你们无虞。” “这不成!出来一趟,你没了,回去太子爷定然要剥我一层皮,回宫!回宫!” 云棠按着他,手上用了十成的力气,眸色坚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得成全我。” 小侯爷想起那晚她浑身血污地倒在枯草堆里的模样,若真的能走,他是愿意成全的。 只是,“那太子爷呢?你不要他了?” 见他态度软下来,云棠又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自有他的辉煌坦途要走。” 小侯爷还是觉得太过冒险,“你这是剑走偏锋,未必就到了这种要搏命的程度,难道就真的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云棠歪头一笑,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 “活着不赌,就算我输。你知道的,我的赌运一向不错。” 太子昨夜一夜未得安寝,云棠昨日那出幺蛾子,让他心存颇多疑窦。 半夜难眠起身招来张厉,看密报,蓬莱殿的方嬷嬷确实是病了,突发恶疾,贵妃娘娘遣了太医为其医治,看所出的脉案与药方,亦无异常之处。 “殿下,中书令府那位疯了十余年的小妾,今日突然就好了,沈府主母着人为其梳洗打扮,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张厉将最新搜罗到的情报拣重点禀告,“据属下深查,此人当年曾在蓬莱殿服侍,是沈贵妃身边方嬷嬷的亲生女儿,当年中书令醉酒,要了这姑娘,只是不知为何,去了中书令府后,突然就疯了。” 太子眸色微敛,剑眉轻骤,“哪一年的事。” “承平八年。”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案面这个年份,正是贵妃怀上云棠的时候。 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云棠的生父,不是没有怀疑过沈用晦,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他亦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想。 若正是沈用晦,那淮王一党的路就算是走到头了。 次日他下朝后径直去了皇后宫中。 但皇后并不想见,推脱身体不适,欲将人拒之门外。 “母后有精神与贵妃饮酒食蟹,却没工夫见儿臣吗。”太子推开阻拦的宫人,进了内殿。 皇后知他定是知晓了什么,今日才会日次执着,挥退众宫人,殿中只剩母子俩。 “母后,儿子只有一问,云棠的生父是不是沈用晦,”太子不等皇后推诿,接着道,“您一定知道内情,否则当初不会支持我将人从江南寻回。” 皇后低眉饮茶,徐徐反问;“你还记得自己是为了节制淮王一党,才将云棠从江南寻回,这本心你如今还记得几分?” “母后放心,此事儿臣从未敢忘,如今儿子只此一问。” 皇后看着正值青年的儿子,如此意气风发、心高气傲,迟早是要栽跟头。 借着这一次,让他受些挫折并非坏事。 “云棠之事,本宫一无所知,你趁早回东宫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少去牵扯这些事。” “母后,今日儿臣欲在太初殿发起廷告,状告当朝户部尚书崔钟林贪污腐败、鱼肉江南、纵仆抢掠良家等罪名,人证物证俱在,崔钟林必死无疑,但他去了一趟中书令府,喜笑颜开地出来了。” “儿臣为江南贪腐一案,搏力一年余久,这只扑在我朝子民身上贪婪吸血的蚂蝗,今日势必要摁死。” “陛下断案,既看证据,也看立场,若是中书令从中斡旋,将此贪腐案演化成皇子权力之争,陛下难保不会留崔钟林一条生路。” “但若中书令是云棠生父,儿臣必定胁迫崔钟林将此事撕咬出来,连消带打一道除了淮王一党。” 皇后不赞同他行此举。 中书令树大根深,说一句满朝座师,亦不为过,非到致命时刻,此招不可用。 这也是她怀揣此秘辛,隐忍多年未发的原因。 她劝道:“即便中书令与贵妃有染,淮王依旧是陛下的儿子,为了他,陛下不会由着你将这丑事捅出来,反而你会因此失了圣心。” “这事儿臣早有计策,定然是万事俱备,才会放手一搏。” 皇后见其执拗,再劝,“若真要用这一招,云棠就是贵妃与中书令媾和的孽种,她必死无疑。” 李蹊撩起衣摆,行至皇后身边跪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介女子岂能与皇权王位、千秋功业可比,请母后成全!” 皇后被这儿子骗过多次,但凡涉及到云棠,她总是多留了个心眼,但见他如此言之凿凿,不由又生了动摇之心。 李蹊观其神色,抓着母亲的痛处再下一剂重药。 “母后,陛下一向忌惮陆氏,对儿子也诸多防备,陛下身子每况愈下,且喜食秘药,若被贵妃言语迷惑,改立太子,也只是朝夕之事,真到那时,我们母子连带着远在西北的舅舅,就成了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此时,此刻,就是生死搏斗之时!请母后成全!” 再三的请求成全之语,皇后在此危言利诱之下,未能抵挡地住,将那日方嬷嬷漏夜前来说的话如数告知太子。 太子听完,神色凝重,起身未置一词,匆匆而去。 他一边派人前往京湖暗中保护,一边提着人往太初殿去,发起廷告。 谁说世间不得双全法,今日他就要摁死崔钟林和淮王一党,也要将云棠身上的公主身份给去了。 太初殿中,形容憔悴的崔夫人手持状纸状告崔钟林种种罪状。 陛下身着龙袍,带九珠君冠,面容虽有些疲倦老态,但其多年的君王威仪,仍旧重重地压在殿中每一个人。 他并未细听那一条条罪状,而是将视线落去一旁站立的太子身上。 他的确不喜崔钟林,但一时之间还未寻到合适的人替代,故而迟迟未动手收拾此人。 但太子按捺不住,先将此人推了出来,逼得他此时舍了这条不算忠诚的看门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他还不是君,就要替他下决断,如此越俎代庖,何曾将他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陛下,臣冤枉啊!” 崔钟林老泪纵横,扑在地上哭诉多年苦劳,铁证面前犹要狡辩,实在是几朝都难得一见的厚颜无耻之徒! 陛下瞧他也厌烦,看看太子更是无名火起,直到中书令来到,才算略略能透上一口气,颇为和颜悦色地问道。 “中书令,崔钟林一事,你怎么看?” 崔钟林扶正哭歪了的官帽,一双老眼饱含期待地看向中书令。 总算是等到他来了。 中书令抬袖拱手,“陛下,老臣来此,另有要事禀奏。” “何事。” “今日小女邀明华公主出宫赏秋于京湖之上,不料竟遭遇刺杀,府中侍卫拼死抵挡,明华公主中箭坠湖,如今生死不知,经查,刺客系崔钟林豢养的私兵。”他掏出袖中准备好的陈奏,呈递了山去。 “陛下!!!臣冤枉啊!!” 崔钟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这老匹夫之前竟只是和他虚与委蛇! “臣没有理由要谋害一介公主啊!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中书令阴沉的双眸高高俯视着跪趴在地的崔钟林,道:“崔氏一族延续百年,却不想出了你这等谋害皇嗣之人,若是因为你这等蠢材,灭了崔氏整族,你有何颜面见崔氏祖宗!” 崔尚书停了哭求,怔怔地张着嘴,神态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听懂了其中的威慑之意,若他乖乖认罪,崔氏一族或可保全。 毕竟明华公主不过一不受宠的公主。 若他犹要争辩,中书令或要鼓动陛下赤他九族。 崔钟林整个人再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双眼如死鱼一般,没了生机。 “中书令这是当着陛下与孤的面,威胁当朝大员吗?” 太子一双锋利的眉眼,冷冷地瞧着中书令。 “臣不敢。”中书令虽如此言,但腰板挺直,眼睛只看着上首的陛下,未瞧太子一眼。 陛下冷眼瞧着两人如猛虎对峙,太子和中书令竟一致要摁死崔钟林? 君王之道在于纵横捭阖、相互节制,他俩何时倒戈一向了? 这让他心中泛起寒凉,座下的龙椅坐得更是不安。 太子上前,一把捞起崔钟林,俯身间,其袖中的玉佩掉落,正好落在崔钟林的膝盖边。 上头的“贺”字,如一支利剑刺穿他的心神。 太子抬脚将玉佩踩在脚下,嘴角微微弯起,眼眸中却带着寒意,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尚书方才喊冤,称有人蓄意陷害,是何意?” 崔钟林行至此处,已知回天乏术,但心中仍存一丝希望,那便是儿子尚在,即便沈用晦那老匹夫真要主张株连,也牵连不到儿子身上,如此他也不算断了崔家香火,来年忌日,仍旧有人为他焚香祭祀。 中书令立刻言道:“回陛下,崔钟林罪证确凿,太子此番居功至伟,江南数十万民众都当感念陛下与殿下恩德!” 陛下越发多疑,中书令何曾为太子说过好话。 就在他怀疑未果时,崔钟林冒死进谏:“陛下,臣要状告沈贵妃与中书令私通!明华公主正是他们媾和的孽种!”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纷纷惶恐跪下。 形势骤转,一片混乱。 “陛下,臣之言语,句句为真,臣不忍陛下被这等无耻小人蒙蔽,拼死也要将这实情讲出。” 崔钟林将那日他前往中书令府所谈之事,对方又是如何应承他的一一道来。 “如今公主遇刺,焉知不是中书令怕事情暴露,想要来个死无对证!” 陛下脸色红白掺半,捏着扶手龙头的手愈发见白。 他最在意的君王颜面,却在人前被如此践踏,眼中血丝隐现,脖侧青筋暴起! “陛下,臣冤枉!”中书令不似崔钟林,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太子冷眼瞧着一个两个都在喊冤,抬眸看向陛下,克制着心中的怜悯与不屑,拱手道。 “陛下,兹事体大,不若请贵妃与淮王前来,一同分说。” 陛下应允。 太子回首道:“去请贵妃,她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通通带来问话,” 方嬷嬷是被人抬着上来的,太子早已传召了太医在一旁随侍,灌下一剂汤药后悠悠醒来。 那日她夜拜皇后宫中,刚出来便被贵妃身边的近侍绑了回来。 贵妃留了她一命,就是要用在此处,借她的口将那桩丑事掩盖下去。 她若说真话,女儿和她都活不了。 可若说假话,难道就能活吗? 她不能将这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贵妃这种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的人身上。 方嬷嬷看向太子,对方点了下头。 她兀自沉思几许,再抬头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陛下,贵妃与中书令自小青梅竹马,入宫前亦曾有过婚约,而明华公主确非皇家血脉,系中书令沈用晦之女。” “嬷嬷!”贵妃大声呵斥,万分委屈道,“嬷嬷是受了什么胁迫,要诬陷本宫?!” “奴婢有一女儿,替贵妃遮掩当年之事,一直困在中书令府,陛下提来一问便知。” 御前侍卫长临江亲领旨意前往中书令府提人。 中书令不动如山,像是早已料到此人会道出此语,亦丝毫不怵当堂对质,凭借他和贵妃如今的地位,只要没有罪证确凿,他就有转圜余地。 他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太子殿下,心中冷笑一声。 再说还有太子在,只要将此事定性为太子与淮王之间的党争,凭借陛下一贯的多疑,他就能全身而退。 他一撩衣袍,挺直着厚实的肩背跪下,义正言辞,正气凛然。 “陛下,臣已年近五十,今日却平白遭此诬陷,臣不敢再辩驳,恐怕越辩驳,那些有心策划的诡辩、流言必然会将臣,将淮王殿下置于死地。” “然臣之清白,日月可鉴,沈氏累世清誉,臣亦视若珍宝,何敢轻贱之。” 贵妃和淮王见状,亦扑到陛下脚边,哭声喊冤。 陛下到底是疼淮王这个儿子,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今日哪里是审什么崔钟林,分明是冲着中书令和贵妃来的。 “太子,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回陛下,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不如等人提来再论。但崔尚书之罪,罪证确凿,还请陛下定夺。” 他倒是一副一无所知、持身中立的谦谦君子模样。 怪不得朝臣们总是夸赞他这个儿子如明月高洁。 “秘书郎拟旨,户部尚书崔钟林久居要职,却背公循私、结党营私,任内多有贪墨枉法之举,实乃朝堂之蠹、黎庶之患。着即革职下狱,秋后处斩。及其亲眷族人,赤三族。” 此圣旨一下,堂中诸人纷纷心中畏惧,尤其是贵妃,心中愈发害怕。 御前侍卫长临江回来时,不仅带来了中书令府中的小妾,竟然还有坠落于京湖的明华公主。 她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般,落魄地很。 李蹊看到那抹身影时,一直悬于半空中的心缓缓落了下去,暗自收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云棠进殿后,一边走一边狠狠地钉了太子一眼。 “你怎么会。”中书令浓眉紧锁,心中诧异! “儿臣参见陛下,”云棠上前盈盈一拜,“儿臣听闻今日在此议论皇家血脉,为自证清白,请陛下允许儿臣与中书令滴血验亲。” 贵妃面色苍白跌坐一旁,中书令亦是面色如土,方才的镇定自若早已烟消云散。 宫人将验亲的一应器皿、清水、利刃、布巾均准备停当,呈于御前。 贵妃遍体生寒,知晓今日就算再诡辩,铁证在前,她已经没有翻身余地。 “不用验了,”她轻轻道,眼睛放空般瞧着龙椅上长牙五爪的飞龙,锋利的爪子好似要攫取她的心肺、掏空她的眼眶,“云棠确系中书令之女。” 她爬到陛下身前,以退为进。 “妾身万死,不敢奢求陛下宽恕,然那日是中书令强迫于妾身,妾身不忍受辱陛下受辱,只好将此事独自咽下,谁知竟有了身孕,皇后娘娘又派了太医安胎左右,妾身有苦难言。这些年来,日夜忧惧不安,又不敢告知于陛下,恐添陛下忧扰,若能解陛下心头之恨!臣妾愿即刻伏诛!” 中书令见状亦是喊冤,又将一应罪责都推卸贵妃身上。 云棠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心中寒凉,她的父母极尽推诿、互相攻讦,而她是这样两个人的女儿。 太子行至她身侧,将一袭玄色披风罩在她伶仃的肩头,好似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她仰头看太子,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全是魑魅魍魉。 片刻后,她听到太子言道:“陛下,臣方才听方嬷嬷有言贵妃娘娘与中书令是自小的情意,皇家血脉不得混淆,既然公主并非陛下所出,那淮王的血脉也应当验上一验,以正视听。” “滴血验亲的一应东西都在这了,请陛下定夺。” 互相推诿的两人骤然噤声,齐齐看向面色铁青的陛下。 “陛下,臣妾以家族性命起誓,淮王确是陛下的皇子,千真万确!” 殿中的方嬷嬷却笑了一声,“陛下容禀,公主与淮王肩上有同样的一块胎记,那胎记形状与中书令后背的胎记一模一样。” “荒谬!”贵妃斥责道,“淮王何曾有什么胎记!” 坐在陛下下首的淮王却霎时白了脸,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遍体生寒、如坠深渊。 临江得了陛下授意,剥了淮王与中书令的衣服,果然如方嬷嬷所言!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验。”陛下大手一挥,铁青着脸,阴沉沉地道。 第35章 压着邪火的太子爷 京城的天色暗了下去,浓厚的乌云里电闪雷鸣,仿佛要将黑沉沉的天劈裂开一道道口子,如注的暴雨倾盆而下,地势低洼的,亦或是简陋的房屋都被这突然的大雨淹了个干净。 诏狱的天牢虽不至被淹,但也是潮湿地很,墙壁和地上都湿哒哒地渗着水。 云棠收拢衣襟,双手交握,半望着腰紧紧抱着自己取暖,这天牢的条件实在是差,不说吃喝了,晚上睡觉都没个好地儿。 她好歹幼年时候吃过苦,尚能忍受个七八分,歪头瞧瞧隔壁、对面的牢房,那些个金尊玉贵活到这把岁数的贵人们可就遭老罪了。 心中颇有感触。 人啊,还是不能犯法啊。 “你看什么!”一身怒吼。 淮王住她隔壁左牢房,如今是体面也没有了,尊贵也没有了,穿着一身棕色囚服,脑袋上还插着几根稻草,实在是落魄。 她隔壁右牢房住着前中书令,据说是她爹,对面住着她母亲,一家四口整整齐齐,真是半辈子都没这么团圆过了。 “看你咋了。” 云棠在这住了十来天,胆子一天比一天肥,从前都不敢对着那三人呛声,如今是一句都不让,想说什么说什么。 淮王忍她很久了,本来待在这破地方就浑身难受,当下被点了怒火,冲了过来,抓着牢房的柱子疯狂晃动及怒吼。 “你别以为太子还会救你,他从找你回来开始就是在利用你,如今用完了,早就抛到脑后了!” 这些话她听了很多遍,耳朵都听出茧子,刚开始还会心潮波动,如今早已如老僧入定、波澜不惊,她转头对右手边的老头道。 “老头儿,你儿子又发疯了!” “我不是他儿子!!!”淮王简直要气疯了,“是太子陷害我!!” 云棠拿起一根稍微干些的稻草,开始编小蜻蜓,“哎呀,胎记都一模一样,血液也相融,怎么不算父子呢?” 说到此处,她略略停顿,道:“崔尚书为了他的私生子,连命都拼没了,老头儿你平白得了个儿子,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等斩立决圣旨下来,黄泉路上父子携手还能有个伴儿,平常人谁有这福气?” 沈用晦刚硬的面容出现层层裂缝,纵横官场数十年,没想到竟在这样一条阴沟里翻船! 还要日日受这等言语嘲讽! “本官劝公主一句,莫要太得意,黄泉路上,也有你一个。” 云棠编好一只小蜻蜓,和之前编得放成一排,跟站军姿似地,整整齐齐。 她一只一只数过去,咦?怎么少了一只?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是第十日了,应当有十只才对,扒开稻草找了一番,没找到。 大约是自己糊涂了,又挑了根合适的稻草编起来,嘴里还闲闲地道。 “我不是公主,你也该自称罪臣,而非本官。” 她撩起眼皮看了眼对面一直闭目养神的母亲,嘲讽地笑了下。 “我烂命一条,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这次能得几位至亲一同上路,不算我亏。” 那日京湖之上,画舫行至湖中心,周围忽地冒出来无数死士,或持剑近搏,或搭弓射箭,画舫上的侍卫拼死护卫,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画舫四周的水域。 眼见抵挡不住,她挣脱了小侯爷,跑出画舫吸引火力,跳入京湖之中,箭矢又如雨般射向湖面。 岂料湖下竟也埋伏着刺客,她自恃的好水性,也不过堪堪躲过几人,万幸张厉带救兵来到,将她护在身后,一路厮杀,逃出生天。 平安上岸后,张厉并未强行带她回宫,只是掏出一封信函。 “公主,殿下今日在太初殿弹劾崔尚书与中书令,若成功,便是赤族之罪,殿下让属下问一句,这个人你要不要救。” 云棠接过信函,打开一看,竟然是华姐姐的生辰八字。 “殿下说了,我朝律法外嫁女不在本家赤族之列,只要您将这名帖送进宗人府,中书令长女可免于此灾祸。” 身上湿透的衣裙不断坠着她,湖风一吹,那张薄薄的纸随风上下翻飞,她用力捏着,险些捏断下来一个角。 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是在拿华姐姐的命,小侯爷的姻缘在威胁她。 他要她回去,不是张厉绑着她回去,而是心甘情愿地回去。 云棠远眺湖心中的画舫,好似能看到两人相依的身影。 心中一阵叹息。 当日小侯爷拼死带她逃出蓬莱殿,这条命、这份恩得还。 但那般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实在不想过了,是故送完名帖,她一进宫就直奔太初殿而去。 宁愿成为太子手上的一柄利刃,她也不愿成为他豢养的金丝雀。 如今落到这诏狱,虽然住起来着实不舒服,但她一不舒服,就会说些话刺激刺激左邻右舍,这日子也算有几分趣味。 只是不知,为何十余天过去了,这判决的圣旨怎么还未下。 当日陛下龙颜大怒,恨不得亲自拔了悬挂于右侧的尚方宝剑,一剑戳死他们这伙乱臣贼子,按理说这圣旨应当早早就下来了。 圣旨迟迟未下,是因为太子爷在从中与陛下博弈。 陛下看重天家颜面,不欲将此丑事外露,欲让淮王即刻之藩,贵妃陪同,至于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就都在情理之中了。 而中书令的罪名也很好办,难的是李云棠这个公主。 按理说,只是一个公主而已,也无甚难办的,宫中那么多个公主,多一个少一个并无人在意。 只是太子咬着不放。 非要给人去了玉碟,去了李姓,昭告天下此女并非皇室血脉。 父子君臣博弈到今日,一应新任中书令、户部尚书的人选都已落定,然而明华公主的判决依旧悬而未决。 “太子,朕的颜面便是整个李氏的颜面,若放了云棠,朕、你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太子一身红袍,腰间环玉带,长身玉立于太初殿中。 “陛下,此错已经铸成,朝臣百官惶恐,惟愿此事能早早落定,安定朝纲。” “杀了她,李氏的颜面依旧无法挽回,不若昭告天下,当初是错认公主,如今查明,自当归还其来处。” 如此光风霁月的言辞,听上去掐不出一点错处,他若不允,好似还是他有意让百官惶恐,朝纲震荡。 “朕听到些传闻,你与她过从甚密,同进同出,不似一般兄妹。” “若真是如此,朕定不能放过此人,你是朕最看重的太子,若因此背上□□的罪名,朕与你都没有颜面进太庙!” 太子似铁了心与陛下抗争到底,“她是不是公主,有没有□□的罪名,陛下心中清楚,儿臣心中也清楚。” “民心如水,流言如虎,是不是又有何异。” 太子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凌凌地望着王座上的人,两人彼此心中都明白,什么百官惶恐,什么□□罪名,什么流言,对陛下来说都不重要。 他怕的是太子日后会拿着这个人证、这个把柄、这个丑闻要挟于他。 君臣父子相疑至此,太子心中难免失望。 “陛下修道,对国师信任有加,儿臣前日前往玄天观拜会国师,他给了儿臣一枚药。” 太子从袖中拿出一只黄花梨木的小锦盒,内里铺就软面杭绸,正中间放着一颗浑圆的棕色药丸。 “国师经年炼丹技艺,言此丹药能使人忘却前尘,若云棠没了这段记忆,陛下自然无后顾之忧。” 陛下的神色沉了下去,带着审视的眸光冷冷地看着殿中的太子。 这药先帝曾经在一个桀骜的宫妃身上用过,后来先帝如愿得到她的柔情,只是宫妃因此身虚体弱,留下一稚子后就撒手人寰,此后,这药便成了宫廷禁药。 太子眼尾似掩着几分嘲讽,“陛下就算不信儿臣,也当信此药。” 太子从太初殿出,手里握着一卷明黄色圣旨。 候在外头等着的小侯爷立马迎上去,瞧着那一卷明黄绣龙的圣旨,再瞧着太子冷冰冰的脸。 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陛下还是不肯松口?” 太子撑着青色罗伞,抬步走入雨幕中,一袭红衣在行进间摆动,远远观去犹如一道在瓢泼大雨中燃烧的火焰。 恰如他在本已沉疴的朝堂之上掀起的燎原大火,中书令与户部尚书相继下台,连带着起底一众蠹虫贪官,有才有能之辈、实心用事之人简拔而出,一颗颗拳拳之心,愿为江山社稷、万千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回到东宫,太子才将圣旨扔给小侯爷看。 “成了!”小侯爷喜上眉梢,“你是怎么说服陛下的?那颗丹药真有那功效?” 太子将那锦盒随手扔于书案上,“咚”地一声,隐隐泛着火气。 “国师炼丹技艺再精巧,也无此能耐,这不过是一颗普通进补丹药。” 啊? 太子爷胆子也这么大?欺君大罪也张口就来了? 小侯爷摸了摸鼻子,他们兄妹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当日云棠不顾张厉的阻挡,执意进了太初殿,气得太子恨不得将人绑了打一顿。 连着这十来日,他夙兴夜寐地筹谋,总算给她淌出一条生路来。 “万一陛下取垂问国师,这不就露馅了。” “陛下御体已呈日薄西山之相,国师知道轻重。”太子掐了掐眉心,身心疲惫,不欲多言,眸光懒懒地落在书案右手边的一只草编蜻蜓上。 小侯爷跟着提心吊胆了这些天,现下松泛下来,难免起了好奇之心。 他慢慢挪到书案边,舔了舔后槽牙,问道:“这,淮王真是沈用晦的儿子啊?陛下头顶两顶绿帽子?” 太子对此事亦不欲多言,也没精力搭理这等八卦之徒,挥手想将人赶走,“你去诏狱瞧过没有,她如今怎样?” “她啊,日日欺负这个、讥损那个,活蹦乱跳的,过得比咱俩要自在畅意,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没有心肺,她就那么相信你一定能把她搭救出来?” 太子无声冷笑,凛冽的眸色中掺杂着几分疯劲,伸手将那只草编蜻蜓抓在手中,狠狠蹂躏、磋磨。 她不是没有心肺,是太有心肺,一点亏都不愿吃。 他刚拿沈栩华的命要挟她,她就立刻拿自己的命要挟他,真真是有仇当场就报。 也真真一点不爱惜她自己的性命。 小侯爷见他的脸愈来愈黑,堪比外头的压城黑云,不敢再触他的霉头,腿儿着溜达出去。 瞧着太子这模样,云棠虽有命从诏狱出来,但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听清月讲,太子单独辟了个院子,里头一应摆设十分精致,但外头日日有人严防死守,俨然一副要将人困禁东宫的架势。 小侯爷“啧”了一声,从前还有宗教礼法压着,太子爷还有所克制,如今一应限制都剥离开去,这东宫想必比那诏狱还要凶险。 第36章 因为烂人也有真心 伏波堂寝殿浴间内,汉白玉砌就的浴池如一方温润玉鉴,闪着柔和波光。 暖白的水雾自池中袅袅升腾,似轻烟漫过池畔昂首金龙,其口衔玉珠,潺潺温水自龙口垂落,溅起点点涟漪,一圈又一圈波纹缓缓荡漾出去。 昂首金龙的对面坐着闭目养神的太子,他脊背微靠檀木兽首凭几,裸露的上身覆着一层水光,胸口紧实的肌肉随呼吸轻轻起伏,右肩处一道扭曲的疤痕自肩胛骨往下,划过古铜色胸肌,最终没入池水当中。 氤氲的水波之上,一只变了形的竹编蜻蜓随着水波一下一下,轻轻碰着他胸膛。 殿外竹帘轻响,剑眉微动,他睁开眼眸,眼底眸色晦暗不明。 他缓缓垂眸,长长的羽睫压下来,冷冷的视线落在那只飘摇无依的蜻蜓上。 若能让云棠忘记过往一切,两人重新开始,也未为不可。 她不是一只可以困禁的笼中鸟,若是强迫于她,怕是立刻就要提剑与他不死不休。 更何况以她的心性和聪慧,即便再严防死守,也关不住她。 “哗啦”一声,修长有力的手掌破水而出,指尖捻着那只蜻蜓,嘴角弯起一点弧度,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他一点一点将其拆开,像个冷静的刽子手,将其一点一点开膛剖腹。 而后,又极其轻柔地清洗稻草上的泥污,灵巧地拨弄草丝,不过片刻一只精美的蜻蜓就亭亭立于水面。 他撩起一捧温水淋了上去,蜻蜓晃晃悠悠地在他眼皮子底下飘着。 干净、精美又有些高傲的模样。 这样才好看。 他像是终于满意了般,一下又一下极有兴致地逗弄着那只被重新改造过的小蜻蜓。 小侯爷自堂中出去后,就盘算着再去趟诏狱。 一则是将她赦免的旨意告诉她,往后她不是公主,也不姓李,说不准就要由着太子拿捏了。 二则是让她早做打算,若有什么是需要他做的,他也好早预备,毕竟自己能娶上媳妇,云棠占了大功劳。 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云棠喜爱的菜肴,清汤越鸡、桂花鱼条、平桥豆腐,再备了一碟子玫瑰乳酥、一壶芙蓉春酒,将将准备出门时,就瞧见清月提了一只紫檀木的小食盒过来。 “小侯爷是要去诏狱吧,这是公主一直在吃的药,殿下说了,人虽进了诏狱,药不能停下,烦请小侯爷一道带给公主罢。” 清月说着自己都觉得亏心,公主本就厌恶这药,如今人都关到诏狱里去了,太子爷还这么咄咄逼人。 公主烦他躲他,也真是合情合理。 小侯爷抽了抽嘴角,接过药,又朝伏波堂方向看了一眼,隐隐觉着那个方位上空升腾着一股又一股浓密的黑气。 他进了诏狱,吩咐狱头将人提出来,安排在一单独的隔间。 云棠在诏狱待久了,大家彼此都是布衣粗服、面容不修的模样,谁也别嫌弃谁。 乍一眼看到小侯爷这等衣着光鲜、玉树临风之人,又瞧着桌上丰盛的膳食,颇有些唏嘘。 “怎么,来给我送最后的晚膳吗?”云棠俯身闻了闻菜香,问道。 小侯爷端出那碗黑乎乎、冒着丝丝热气的汤药,放到云棠跟前,“你是真不怕死,还是硬撑着啊?” 云棠瞧见那药、闻着那熟悉的味儿,生理性地“呕”了一声。 心中暗骂太子阴魂不散。 她一下一下抚着胸口想将那股作呕的感觉压下去,随口道。 “我的人生,不是在豪赌,就是在硬撑。” “你也别这么悲观,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事儿啊今日算是定下来了。”小侯爷一一道来,“大约再过个十来日,你便能出这诏狱了,且再忍上一忍。” 云棠的目光朝诏狱深处望去,她这一家四口的孽缘着实浅了些呢。 “怎么,这十来日处着,还和他们处出感情来了?” 云棠收回目光,端起那碗药,屏息仰头,大口大口灌下,一碗药很快见了底,她抬袖擦干嘴角的药汁,道。 “放心,我不是个拎不清的傻子。” 说到此处,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淮王的胎记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压低了声音,又瞧了瞧四周无人,附在她耳朵边悄声道,“淮王多年前有一心爱侍女,此侍女擅长刺青,色令智昏的淮王抵不过她的娇求,做了刺青,不久那侍女就急病死了,死无对证,淮王根本无从分辨。” “王侯之躯不可轻易有损,淮王怎么会答应?” 小侯爷喝了口酒,“所以说色令智昏啊,你换位想想,若你非要和殿下纹一个象征永结为好的刺青纹样,他能不心动?” 她摇摇头,“还是不对,天生胎记与后天刺青定有所不同,请宫里的师傅一瞧便知,焉能蒙混。” “你瞧那天,陛下有要传工匠辨认的意思吗?滴血验亲都坐实了,这胎记真假谁又会再去验,再说了,就算真要验,太子也早就准备好,布设了这么多年的局,他心思缜密,不会留下漏洞。” “那他当真不是陛下的儿子?” 小侯爷耸了耸肩,“太子不肯说,等出去了,你去问问,说不准他会说。” 云棠垂着眼睫,细细思索。 当日大殿之上,方嬷嬷句句踩中贵妃命门,又有她这个混淆皇家血脉的人证在前,中书令已经罪无可恕。 就算淮王真是陛下的儿子,没了中书令和贵妃在背后支撑,拿什么与太子抗衡,在陛下眼中,已经扶不起来的一枚废棋,一顶绿帽子和两顶绿帽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再者天家亲缘淡薄,陛下除了淮王还有别的儿子,索性将这个来路不明的淮王舍给太子,而太子承了这份情,自然要拿别的还回去。 他们一对豺狼虎豹明着打暗架,平白苦了她这株无辜小白菜。 “方嬷嬷如何了?” “赐死了,但她女儿出了中书令府,华儿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回中州老家过日子。” “这世道,孤身女子,怕是不易。” 小侯爷点了点头,“给她雇了马车,一路送回去的,中州有陆府的产业,届时也有人会关照,这你不用担心。” 云棠抬手往地上洒了一杯酒,“方嬷嬷救过我一次,当日在太初殿,若没有他,太子爷也无法那么顺利扳倒中书令。” 许久之前,她一直抱着一个隐秘的、连自己都鄙夷的白日梦。 忤旨闯宫那晚,她能大难不死,猜测过是方嬷嬷暗中搭救,但她和嬷嬷非亲非故,会不会是受命于贵妃? 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怕陛下降罪于她,所以那晚看似是毒杀,实际是保护呢? 否则为何方嬷嬷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贵妃依旧待她如初? 但如今她明了,不是受命于贵妃,方嬷嬷是为了留着她这步棋去扳倒贵妃,进而搭救她深陷中书令府的女儿。 但也正是此处关节,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贵妃明知方嬷嬷已经背叛了她,以她六亲不认的心性怎么可能还留着嬷嬷性命,还留着她上太初殿,把致命的把柄生生递到敌手之中,她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灭口? “你这就不吃了?” 小侯爷见她每样菜都只略略沾了沾,便放下了筷子,这食量比狸奴都小。 “你有什么事,就使唤人来找我,大理寺卿郑更也是你老熟人了,这诏狱前后左右,太子爷都打点好了,除了放你出去,别的都能干。” 云棠点点头,又问道:“华姐姐怎么样了?” 中书令府被抄,阖府就她一人幸免于难,父母、兄弟、亲族全部锒铛入狱,昔日荣耀京师的第一门阀,一夜之间倾塌,于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日夜都在垂泪,我将人安置在侯府,兄长也已从边关往京城来,会为我们主持婚仪,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小侯爷想到华儿,面露疼惜,不似方才打闹玩笑,“等会儿,我就出宫回侯府了。” 云棠点点头,自她第一次见华姐姐开始,就觉得她分外亲切,如今,两人竟当真成了亲姐妹。日后她嫁给小侯爷,日子应当会平顺自在。 忽然,她眉间轻蹙,脑海中滑过一丝疑虑,“之前要与崔昭然要成婚时,你兄长可曾要回京?” “那时军务繁忙,又有敌人偷袭,父兄皆脱不开身,就请了皇后娘娘出面。”小侯爷不明,“怎么突然这么问?” 相差不过月余,军务就忙好了?敌人就打退了? 她心中存疑,却也没有再多说,“你快出宫吧,婚宴要隆重盛大,我原本有好多珍藏的珍宝在昭和殿,如今大概都已经被封了,待我出去后,想办法给你们备一份礼。” 想了想,又补充道*,“多贵重是没有了,往后可能还得请小侯爷、侯夫人多多接济我。” 小侯爷想到东宫的那处小院,她从这诏狱出去后,保不齐太子要如何施为,“从诏狱出去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如今她这座小山坡,只剩下太子这一只老虎,想要靠着往日的那点兄妹之情劝说,怕是不成。 但也并非走入绝境,母亲败了,还有皇后,甚至是陛下,事缓则圆,她总能找到出路,全身而退。 “我自有我的觉悟,你早些回去陪我姐姐,让她少流些眼泪才是正经。” 小侯爷犹豫着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诏狱了也还没想好,该不该告诉她,太子爷整了一处小院,要专门关着她。 云棠回牢房的路上,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挣扎,待行到牢房门口,看着那扇打开的牢门,她倏地转身走到母亲的牢房前。 “你为什么没有杀了方嬷嬷。” 贵妃自进了诏狱后,一直沉默着,每日里她闹腾时,也大多是面无表情地面朝墙壁盘腿而坐,犹如一座落魄的石像。 云棠看到她转过来,面皮已经垮了,如瀑的青丝里搀着随处可见的白,眼眸也不再如往昔般充满高高在上的锐气,整个人混沌而无力。 心中一惊,不过短短十日。 贵妃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她们是母女,即便并不相亲相爱,但云棠一开口,贵妃就听懂了这话背后的意思。 一个对亲生女儿下杀手的人,为什么会在一个嬷嬷身上迟疑。 为什么呢。 或许,是方嬷嬷是她的贴身嬷嬷,突然死了,容易引人怀疑。 也或许,是她陪了自己大半辈子,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陪伴她的时间都久,所以她犹豫了。 更或许,是太子动作太快,在她稍稍犹豫的空档,他就发难了。 这些都是理由,但她一直知道这个女儿在向她求什么,她越想要,她就越不会给。 她要她痛苦,痛彻心扉,痛到死去活来,如此,太子才不会称心如意。 如此,她和阙儿,也不算输得彻底。 贵妃轻轻眨了下眼睛,嘴角微微勾起,眼睛死死盯着云棠,像是毒蛇吐出信子般,残忍地道。 “因为我心软了。” 因为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是有真心的,我可以给很多人,只是对你没有,而已。 云棠脑中好似“嘣”地一声,断了一根崩了很多年的弦,通身血液倒流逆施,手脚冰凉地几乎站立不住。 阿婆曾经对她说,别怕去京城,那里有你的母亲,她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会悉心照顾你,半点风雨都不让你挨着。 阿婆,你骗我! 霎时头疼欲裂,仿佛有把生锈的大刀在脑子里到处砍,刀刀锋利,血肉模糊。 她是这世上最恨我的人,她对我一点都不好。 那些藏在心里、眼里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汹涌而下,打湿了她的脸、她的衣襟、她破破烂烂的囚鞋。 她疼得只能蹲下身去,双手抱着膝盖,猩红的眼睛盯着那人,用力之下眼眶好似都要裂开,张口想要反驳,喉咙却像被人紧攥住般,连呼吸都很困难。 “来人!!!快来人!!” 送她回来的狱卒瞧着样子不对,一边喊一边往外跑,生怕这贵人死在他脚边。 牢狱中的三位至亲,均只是淡淡看着,或躺或坐,百无聊赖。 第37章 我们从头来过 云棠模糊的视线里天旋地转,头痛得像是被踩烂的红瓤西瓜,红色的汁液是她的脑浆,黑色的硬籽是她的眼珠。 走到今日,她不畏死,但是下场这么丑,就让人很不满意。 毕竟活着的人看到漂亮、俊俏的面容,总是会多几分优待,想来在鬼的世界,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这个死法,大概要变成个丑鬼,鬼鬼看到都要嫌弃的那种。 小侯爷能不能多烧点纸钱,她不要当一个又丑又穷的死鬼啦!!! 他若是烧得少,就夜夜入他梦中,死死纠缠,非得敲出钱来不可!! 当夜,大理寺卿郑更得了公主在狱中几近暴毙的消息,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抖着手派人立刻去东宫传消息。 他自个儿慌里慌张地往诏狱赶,一路上求神拜佛,可千万要保住一条性命啊! 公主的命保不住,他们一干人等脖子上的玩意儿,也要挺不住啊! 诏狱高耸的大门外,两列军士腰间挎刀,手举火把,远远看去,犹如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 太子的轿撵刚落地,不等内侍掀帘,太子就从轿中挥开轿帘,大步走了出来。 郑更立刻迎了上去,跪伏在地。 黑沉沉的夜,太子一向锋利的眉眼在摇曳的火光中更显威势,高大的身形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为何不进去。” 郑更道:“殿下,六皇子带来陛下的口谕,任何人今日不得再出入诏狱。 六皇子,李乾是良妃所生,资质平庸,且无外戚帮持,一向游离于权力核心。 太子未停下脚步,掀起眼皮看了眼坐在诏狱大门前的人。 他面容冷峻一路向前,待行到诏狱大门前,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人将六皇子拉开。 “太子殿下!”六皇子双手抓着圈椅的扶手,眼睛死死盯着他,“是要违抗皇命吗?!” 太子长眉蹙起,薄薄的嘴唇更是抿成一条线,额角暴起青筋,心中愤怒又焦急,却还要被这等鱼虾绊住脚步。 他猛地一抬脚,狠踹在六皇子胸口,将人踹得仰翻在地! “进!” 六皇子后脑勺着地,一阵刺骨钝痛,他倒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子,心中的嫉妒和耻辱如野火燃烧。 凭什么他就是太子,就因为他从皇后的肚皮里爬出来?! 陛下也不是嫡长子,不照样夺得皇位! “我看你们谁赶进!”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上刻“如朕亲临”。 众人在火光中纷纷跪下,刀剑落地,甲胄环佩之音响彻一片。 太子紧绷着一张脸,撩袍下跪。 云棠在诏狱中生死未卜,倘若今日进不去这诏狱,必定要悔彻终身! 六皇子得意地摸了摸那枚冷冰冰的金牌,慢悠悠地环视一周,最后视线落到太子身上。 他哼笑一声,施施然重新落座那张圈椅,身子靠着椅背,矜贵地弹了弹华服上细微的褶皱,语带嘲讽。 “太子殿下,请回吧。” 太子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如冷厉的刀锋,一下一下欲将这蠢货整个人都片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不断翻涌的怒气,不仅是因为眼前这蠢货,更是因为陛下这无穷无尽的试探。 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六皇子身上,掏出袖中的圣旨,径直往他脸上一砸,用了十成的力气。 六皇子的鼻下立时淌出两道鲜血,尖声呼痛! “此亦是陛下旨意,若今日她死了,这道旨意要如何颁布。” 六皇子捂着鼻子,痛苦不堪,尚来不及看那圣旨,就被侍卫架起。 “你以为淮王倒了,陛下会扶你当第二个淮王。” “你知道陛下为何只下口谕,而不是圣旨给你。” “因为届时本宫若要追究,你就是假传圣上口谕之人,枉你生在皇家,却如此蠢笨。” 六皇子赤红着脸,奋力挣扎,但他一养尊处优的皇子怎么敌得过日日操练的侍卫,“我有御赐金牌在手,你们谁敢动我!!” 太子抬步往诏狱里头走,紧绷的下颌轻抬示意郑更拿走那枚金牌。 郑更人虽是大老粗,但官场这么多年,可比六皇子要灵光许多。 “六皇子身体不适,拿不稳陛下金牌,臣替殿下收着。”言毕,铁掌一抓,如抓小鸡崽子般提起六皇子的后脖颈,拿下金牌,将人往侍卫手里一扔,“送六皇子回宫!” 太子来得还算及时,云棠没能当成死鬼,在东宫昏昏沉沉三日,头依旧疼得像炸开的瓜。 极少的清醒时刻,她都恨不得把自己敲晕过去。 如此折磨,还不如当死鬼,穷点丑点她都认了! 陆思明这几日也时常过来,云棠是吃了他送的东西才中毒至此,而那日的菜肴他也吃了,唯一的不同便是那一碗药。 虽不信太子会对云棠下手,但那药是他吩咐的,他脱不开这嫌疑。 清月在事发当晚就已被太子拘了起来,但审讯之时,太子不允任何人旁观,这让陆思明愈发怀疑太子。 方太医医术有限,支支吾吾不敢下诊断,连夜飞鸽传书将已致仕养老的师父,前太医院院判-雷知明请了回来。 雷知明已至耄耋之年,须发皆白,但身子骨一向健朗,又精于饮食保养,走起路来倒比那个不成器的徒弟还要稳健、轻快些。 他落座榻边,伸出两指搭在云棠的手腕上,闭眼探脉。 太子垂候一侧,见他睁眼,收回手,连忙伸手搀扶,姿态十分谦卑。 “雷院判,如何。” 两人行至外间,挥退旁人后,他瞧着殿下面若寒霜,心中不免胆怯了一瞬。 几番斟酌后,道:“回殿下,公主脉细虚浮,偶有断裂之感,此脉象少见,老臣只在一本前朝古书上见过,那毒药名唤再生。” “虽名曰再生,可人是肉骨凡胎,又如何再生,不过饮鸩止渴罢了。待公主彻底醒来,从前种种皆尽忘,寿数亦有限。” “有限是多久。”太子压眉沉目。 雷院判摸了摸长须,“各人体质不同,若好生保养,六载可望。” 太子抬袖,躬身作揖,“云棠性命皆系于院判,请院判好生调理她的身体,孤在此先行谢过。” 雷院判连连躬身,不敢受此礼、此话。 “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臣必当竭尽全力。” “云棠何时能醒。”太子朝内殿的方向望去。 “待老臣开下方子,不出三日,定然能醒。” 太子拍了下雷院判的肩膀,以示鼓励,且面色柔和,颇为亲近和蔼的模样。 与方才的玉面罗刹,判若两人。 远远候在殿外的方太医伸长了脖子,盼着等着师父出来,好容易瞧见老头出来,他麻利地上前接过医箱。 “师父,这公主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雷知明老当益壮,一掌拍在他的后脑门上,“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说完摇摇头,长吁一口气,看着旁边都快当人外爷的徒弟,心里愁得发苦。 不成器啊。 “我们做太医的,第一要务是能度贵人心思,其次才是医术精纯,太子是未来帝王,他心思深沉、手段非常,差事若办不好,顷刻间就是脑袋搬家。” “以你的医术、你的脑子,往后这东宫,不要再来,这里的富贵你攀不上。” 这是亲师徒间才会说的话,虽然难听了些,但话糙理不糙。 原以为他已经平安致仕,不成想还有此一劫,又看了眼旁边不成器的徒弟,大力锤了他一下。 “哦哦,我晓得了,晓得了。”方太医连忙边走边作揖,但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说道,“师父,听闻太子对这明华公主十分看重,为此还与陛下起了龃龉,我看着不像兄妹之情,哪有兄妹这么亲密的。” 这三日里,他时常瞧见太子亲手为其拭汗、擦手、喂药。 夜间公主偶会醒来,太子更是直接宿在一侧,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 若这算是兄妹之情,那他与夫人算什么? 雷知明恨不得捂住他的嘴,抑或捂住自己的耳朵,天家之事是他们这等人能够揣测的? 他有几个脑袋等着砍呢? 又重重地锤向他的后脑勺,直将人锤地踉跄向前,险些摔倒。 “啊!!师父!!” 雷知明将药箱从他肩上夺了回来,掷地有声。 “滚!!!” 太子与雷知明聊过后,便回了寝殿。 云棠已经吃过药,面色虽依旧青白,但不再浑身发颤地冒虚汗,可见此人确有几分医术在身。 他于榻边落座,修长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碎发,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不时送到唇边亲吻,落下几个极轻的吻。 如此静谧的夜晚,云棠安安静静地躺着,不会奋力挣脱他的手,亦不会说他不想听的话,更不会将他赶出寝殿,李蹊像是得了趣般,怎么看都看不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琼鼻。 或许是指尖用力稍重,榻上人蛾眉微蹙,他心疼地立刻松手,又忙不迭倾身去亲了亲鼻尖。 他能感受到她微弱但温热的气息,还带着几分清苦的药香。 “等你醒来,就不再是明华公主,我们也不是兄妹。” “我们从头来过。” 得知云棠病情缓解,陆思明火急火燎地赶到伏波堂,谁知在寝殿的落地罩外,竟听到了这话。 观其极尽痴迷的模样,他几乎就要确定,此事是他对云棠求而不得下的疯狂之举。 太子疯了。 陆思明的脑海里缓缓升起这四个字。 床榻边的太子察觉到声响,转头朝落地罩处望去,冷冷的眉眼对上陆思明那双惊疑不定的眸子。 “何事。”口吻中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满。 第38章 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说话十分…… 小侯爷心中惊慌,他从未见过太子这副形容。 状如山中低吼的猛虎,爪子锋利、眸光狠辣,好似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不过转瞬,太子收敛了眸光,嘴角微微弯起,周遭紧绷的氛围都软了下来。 而小侯爷整个人僵在落地罩外,双手贴在大腿边,站成个笔直的模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真是进退维谷。 “怎么不过来。” 小侯爷闻言,肩背一抖,迈着僵硬的步伐,挪了过来。 他只站在床榻稍远的地方,便止步不再上前。 从他的视野里,云棠的脸被软烟罗的帷帐挡着,只能瞧见一点白而细的脖子。 目光落到旁边坐着的太子身上,他的脑海里倏地闪过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锋利尖锐的虎牙缓缓扎进那脖颈的画面。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他仓皇想去接住那被咬断的脖颈,却被猛虎凶狠的眼神震慑在原地。 “哑巴了?”太子见他跟根棍儿一样杵着,瞥了他一眼。 小侯爷醒过神来,一手心的汗。 真吓人。 看向太子温和带笑的脸,怎能将他与吃人的猛虎联系到一块,就算他是猛虎,吃遍天下人,也不会去吃云棠。 但他心中对那毒药的疑虑未解,想要问,却又犹豫,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听说雷院判来过了,他怎么说。”小侯爷道。 太子将她的手放进衾被中,又轻柔地掖了掖被角,起身朝人使了眼色,带人至外间说话。 “雷院判神医妙手,再吃两天药就会醒了。” “当真?!”小侯爷心中欣喜。 太子心中早有计较,云棠醒后,便是另一方天地。 从前种种束缚均已烟消云散,两人若想从头再来,与她亲近的几位故人,需先敲打好。 “嗯,过几日你带沈栩华一起进宫,一道见见她。” “好!” 华儿在侯府日日不安,一则为沈府倾覆,二则也为云棠,她早就想进宫来瞧云棠,只是碍于尴尬的身份和太子,一直不得行。 太子轻眨了下眼睫,又道:“从前的事她都忘记了,你们在她面前半个字也不要提。” 小侯爷这次答应地不似方才爽利。 以他与云棠的关系,定然是要将这一切都告诉她的,不能教她活成个糊涂鬼。 往后,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在哪儿过日子,都应当由她自己决定。 太子擅于揣度人心,像陆思明这种实心棒槌,在他跟前就像没穿衣服般,一眼就能看穿。 “你与沈栩华的请婚奏折,我已经递上去了,你哥不到月余就要到京,如若顺利,年底便可成婚。” 太子瞧着天边的那一弯下弦月,清冷月华如轻纱般拢着这寂寞宫城里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也落进他清润的眼眸之中,从前他不爱观月,如今却觉得颇有几分意趣。 待云棠醒来,两人或可月下寻梅,或可对饮成欢,亦或只是月下相拥,都是人间美事。 他兴致颇高地拍了拍小侯爷的肩膀,“如今成婚最重要,其他你不用操心。” “知道了。” 小侯爷没有观月的兴致,反而有些垂头丧气。 他就算再纨绔,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听明白了太子的言下之意。 华儿如今是罪臣之女,爹不会同意这婚事,但如今婚事顺利,是因为有太子在给他撑腰。 他若是在云棠那儿说了不该说的,自己这婚事大概就要平地起波澜。 他转头往寝殿方向望了望,夜深了,连廊的琉璃灯均已熄灭,一片黑蒙蒙中只有寝殿窗边的几盏纱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次日,太子如往昔般上朝,这些年他担着监国的担子,陛下鲜少在朝会上露面,面上好似只在太初殿里求仙问道,但朝上的风吹草动,他皆了如指掌。 太子如今羽翼渐丰,崔钟林倒下后,他将下江南的周世达调了回来,任户部尚书。 周世达在江南遇袭,险些丢掉性命,但好在总算把崔氏罪证送入京城,也算幸不辱命。 而中书令一职,仍旧授给了陛下属意的官员。 太子与陛下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这分寸他一向拿捏地很好。 更何况那时云棠还在诏狱,这让步一举两得。 “鸣鞭——”尖锐响亮的的喝声打破晨光,三声鸣鞭响彻平章台前的大坪,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丹墀,手中持笏徐徐走入金銮殿。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下跪拜端坐于龙椅左侧的圈椅里的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明黄袖口的五爪龙纹掠过圈椅,“众爱卿无需多礼,平身罢。” 起身后,身着绣着禽鸟补服的文官站左侧一列,着麒麟獬豸的纹样的武官站右侧一列。 户部尚书周世达率先持笏出列,道:“启奏殿下,江南贪腐案经由三司协同审理,崔氏一族贪墨的银两、土地均已核准,江南民众苦崔久矣,臣恳请殿下降恩泽于江南,与民更始,重现江南往日繁茂。” 上首之人微微颔首,“江南历来是我朝赋税重地,三山四水才得一分田,不可落入贪官豪绅手里,将本次查抄的银两、土地,半数还于江南,如何分配着令户部牵头,联合浙直总督共同拟定后报中书。” 户部尚书、中书令持笏再拜,“臣遵旨。” 两人退回队列后,下江北赈灾的陆明持笏出列奏拜。 “启禀殿下,江北此次旱灾来势汹汹,饿殍遍野,仰赖陛下与殿下天恩,如今形势稍缓,臣恳请殿下垂怜江北民众,轻减江北来年赋税,容其休养生息。”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简直算得上是当面骂人。 而能激得一向温和的陆明如此愤怒,太子轻撩眼皮,瞧了瞧立于下首的徐阁老。 徐阁老的老家就在江北,听闻此次旱灾之前是他伙同前中书令一力压下,被陆明捅破后,又打上了赈灾银的主意。 趴在朝廷、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蝗除了一只还有一只。 他的眸光淡淡略过殿中诸人,压抑的氛围如丝网一点点将人挤压在其中。 徐阁老在沈用晦倒台后,早就惴惴不安,不曾想今日上朝,这陆明一上来张嘴就告,连给他回寰请辞的缝隙都没留。 他颤巍巍地出列,“回禀殿下,老臣出自江北,听闻江北民众水深火热,老臣亦是寝食难安,思乡之情更甚,臣恳请致仕回乡,臣愿以绵薄之力造福乡里。” 太子轻笑,手掌一挥示意内侍收了徐阁老的请辞奏本。 “徐阁老莫急,江北旱情尚未结束,陆明年轻还需阁老提点,待此次旱情了结,孤会为阁老赐荣休,”食指点了点内侍取回来的朱红奏本,“这奏本,暂待留中。” 徐阁老冷汗流到了眼睛里,蛰得疼,他颤巍巍地跪下谢恩。 这是把江北旱灾的事儿按在他身上了,若是不豁出些家底,恐怕难以全胳膊全腿地荣休。 太子十分良善地让内侍去扶徐阁老起身,而后眸光又看向归列的陆明,这人的确实心用事,但瞧着实在碍眼、添堵。 他更不想云棠见到此人。 半阖的眼眸里掠过几分寒凉,再抬眼时,已是如沐春风、皎皎君子模样。 下朝后,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回东宫,而是坐着轿撵去了坤宁宫。 恰巧碰上了从正殿中退出来的前崔夫人,李氏。 自那日廷告后,崔氏获罪,她凭着一纸和离书与廷告之功,保住李氏一门未被株连。 李氏自然要深谢殿下大恩,只是这几日,她渐渐回过味来,好似崔府这灾祸,从崔钟林被他私生子状告开始,就是一串的连环计。 她虽不在意崔钟林,但女儿是自己的心头肉。 崔钟林设计女儿嫁陆府,太子反利用昭然的死激化崔钟林和陛下之间的裂痕,导致崔钟林病急乱投医到中书令府。 这一路下来,连消带打,彻底扳倒淮王一党。 如今想想,那日太子来府中吊唁,言语间暗示昭然是陛下所杀,但最大得利者是殿下。 昭然当真是陛下所杀吗? 她并不笃定。 “殿下金安。”李氏跪地伏拜。 太子瞧了她一眼,竟是满头银发,“平身,夫人要往何处去。” 李氏起身后,低眉垂目不敢直视,即便心中有猜疑,她也无计可施。 祸首崔钟林已死,女儿亦不能死而复生。 “回殿下,妾身要扶灵回江东老家,今日来与皇后辞别。” 太子不欲与她多言,微微颔首便要往殿内行去。 “殿下!” 李氏不知何时落下泪来,想要为女儿讨个公道,却又无从说起,更不知该如何说起。 太子略略止步,道:“夫人,江南贪腐案中所查抄的半数银两和土地都会归还给百姓,这其中有崔氏女与夫人的功德。” 李氏听着这话,忍不住啼哭出声。 都是报应。 太子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声,径直进到殿内,躬身问母后安后,落座一旁吃茶。 皇后知他来意,朝堂之事他不会来登她的门,定然是为了云棠。 不等他说话,皇后先发制人,“那晚你当众打了李乾,他手里还拿着陛下的金牌,李蹊,你还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太子放下茶盏,薄薄的唇被茶汤润过,带着徐徐的光泽,嘴角微微翘起,十分柔和愉悦的模样。 “母后什么时候开始,对陛下这么上心了?” 皇后睨了他一眼,“我是为了你!良妃看到她儿子被打成那样,在太初殿跪着哭求一夜,若不是我去周旋,还不知道要闹到何种田地!” 太子抬袖拱手,眉眼笑着道:“儿子多谢母亲。” “我不用你谢我,次次碰到云棠的事,你总是失了分寸,如今她已不是公主,索性送出宫去” “不成,”皇后还未说完,太子便截断话头,“母后,等云棠醒了,我要和她成婚。” 皇后的无名火一下子蹿了上来,简直是不分轻重,一缕情丝粘在眼睛上,就昏了头了! “你要成婚?”她冷笑两声,“你想娶,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嫁你!” 要是从前的云棠,这事自然没那么容易,但是如今一切从新开始。 “母妃,她失忆了,陛下赐了她再生丹。” 皇后眉间蹙起,这丹药的功效她知道,“这更不成!你娶一个注定要早夭的太子妃,将来是要受诟病的!” 太子听不得“早夭”两个字,“母妃慎言。” 皇后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像是要把火气给发散出去,但想起这儿子之前巧舌如簧,骗了她多次,更是越走越气。 “历朝历代太子婚配,从不曾娶过无权无势的女子,一则是对你无助力,二则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根本坐不稳太子妃的位置,你要娶她,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云棠在太初殿帮你推倒淮王一党,你不能趁着她失忆,就恩将仇报。” 太子靠着太师椅的椅背,双手搭着,微微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底藏着几分幽暗。 云棠上太初殿可不是为了帮他,她是知道贵妃要倒,两只老虎突然去了一只,定然要掉入他的虎口里。 所以她立刻将自己暴露到陛下眼皮子底下,而陛下轻轻一试,就试出了自己对云棠无从掩饰的偏爱。 如此,陛下不会再杀她,只会想利用她牵制自己。 于她而言,就能在此微妙之间重新搭建起平衡,不至于完全落入他手。 聪明、大胆,还不要命,倘若她是个男子,定是官场争斗的一把好手,比陆明那等愣头青要伶俐太多。 但万幸她不是个男子,否则他岂不是要成个断袖之人?! “母亲,云棠不会无权无势,儿子今日就是来与母亲商量,让舅舅认云棠为义女,赐陆姓。” “西北陆侯的女儿,皇后的外甥女,这样的家世足够当这太子妃了。” 这话一说,皇后安静了下来,扶着案几坐了下来。 待太子登基为帝,按他对云棠的宠爱,就是顺理成章的皇后,如此也可保她陆氏的荣耀富贵。 若她能生下皇子,陆氏的辉煌更将源源不断地延续下去。 太子起身,躬身作揖,“儿子多谢母亲成全!” 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书函,放于茶案上。 “云棠后日应当会醒,届时请母亲莅临东宫探病,亲口告诉她,太子妃之事。” 皇后展开看去,上头详细地写了云棠的身世,如何被陆肃收为义女,何时从西北进京,又因何重病一场等等. 她抖了抖那张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没成想咱们太子殿下倒是写话本的好材料。” 太子摸了摸鼻子,笑着不言语。 “既然都失忆了,你为何不自己告诉她?”皇后问道。 “我不想骗她,”太子顶着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说话十分无耻,“母亲为了儿子,就担一担这担子罢。” 皇后刚下去的那股邪火又涌上了天灵盖,气得都笑出了声。 “要我来当这个始作俑者,是怕万一哪天云棠恢复记忆,你能有退路可走,你为了她要筹谋到这地步?” “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这退路虽狭窄,云棠也不见得会信,但儿子技拙,实在想不出别的高招了。” 只能学一学云棠,希望能在这微妙差别之间寻到一射之地,容他转圜。 “太子过谦了。”皇后瞧着他实在恼火,挥手将人赶出了坤宁宫。 太子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妥当后,才坐着轿撵回了东宫。 云棠依旧昏迷着,但面色一日比一日好,他俯身在她额前轻轻贴了一下。 目光自她的额间往下滑,长而翘的羽睫落下一簇簇阴影,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会轻轻颤动。 他像是手痒难耐般,以指腹缓慢地拨动着睫毛。 云棠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神志沉沦,犹如困在虚空世界,怎么走都走不出那片白色迷雾。 她仰头看着头顶的雾蒙蒙的天,好似有个人,有一张脸若隐若现。 于是她踮起脚尖,大口大口地吹气,想要吹散那层白雾。 白雾偶尔散开一点,有时能看到一点眼睛,有时能看到一点唇角,应该是个十分美艳的女子。 待她伸着脖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时,一只青筋暴起的枯手,倏地穿过迷雾,狠攥住她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地上提到半空中,尖锐的长指甲刮过她的皮肤,一寸一寸收紧,几欲窒息。 她好似溺水一般,奋力抓着那只枯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而正当此时,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人,死死地抓着她的脚踝,想要将她拉下来。 一拽一拉之间,她的头好似要和身体断成两半,想求上面的手放开,抑或让下面的人放手,但双方互相角力、互不相让。 “啊——! 她尖叫一声,眼看着自己的脖子断裂,枯手拽着她的头飞快遁入云端。 她都来不及看一眼自己余下的身躯,以及到底是哪只遭瘟的手拽着她的脚! “醒了?” 云棠木呆呆地睁着眼睛,还未从方才的噩梦里清醒过来,心跳如雷、耳边是连绵不绝的“嗡嗡”声,仿佛干了极重的体力活,浑身酸痛之余,不剩半分力气。 她极缓慢地转动着漆黑的瞳孔,看着眼前人的脸,视线下滑,又落到他的手上。 眼中瞬间涌起愤怒和恐惧,蛄涌着沉重身躯想要尽力远离可怕的手掌。* 她虽未看清那手掌模样,但是混乱挣扎间她瞧见了他拇指上戴的玉扳指! 可不就是这一枚吗?! 抬起无力的手,摸了摸还健在的脑袋,又摸了摸脖颈,一手的湿汗。 但还好,还好,它们还连着。 李蹊见她神色有异,轻轻唤她,“阿棠?” 第39章 太子的美梦 徐内侍来寻雷院判时,正好瞧见方太医跪在雷院判跟前,扯着院判的衣摆、哭丧着脸不知在求些什么。 师徒情意还挺深。 “雷院判,太子爷有请。”徐内侍打着拂尘上前,瞥了眼仓皇从地上爬起来的方太医。 雷知明正被那蠢货哭得心烦,突然听得殿下召见,心中一惊,秉着气问道:“徐内侍,是公主出什么事了?” “雷院判不必惊慌,往后不可再称公主,陛下废公主的诏书明日就会昭告天下,院判往后说话须得小心。” “跟咱家走吧,姑娘醒了。” 醒了?! 怎么会这么快?! 雷知明刚伸手要去拎药箱,方才哭哭啼啼的那位已经将药箱背好,如鹌鹑般站在一侧。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骂归骂,到底狠不下心不拉一把。 如今皇城里,除了陛下,最尊贵的便是殿下,等下若能求得殿下恩典,何惧于一个小小皇子。 方太医见师父心软了,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快步跟了上去。 今日他去给六皇子看诊,殿下鼻梁骨折,鼻血时断时续,淋漓不尽,也不知道是那句奉承话触怒了殿下,被拖出去打了十板子,还放言要逐他出太医院! 这如何使得,他一生的荣华富贵皆系于此啊!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快走至伏波堂寝殿内。 云棠方才醒来过,不到半刻后又睡了过去,太子见雷院判到了,起身让其诊脉。 雷院判细细切脉,又观其面色,半晌后与太子一道出了寝殿。 “殿下,老朽学艺不精,方才诊脉时发觉公发觉姑娘确有苏醒迹象,或许是各人体质不同,”他转念一想,又道,“又或者姑娘之前是否吃过别的药?” 太子沉默不语。 雷院判又道,“殿下可否将姑娘近日用过的药方取来让臣一观,或可找出因由。” 徐内侍得了太子的允准,取来脉案与药方。 “这便是了,”他指着药方上写得天青、云麻、龙山等几味药,“这几味药药性较烈,微臣不熟姑娘体质,故而之前的药方里用药均以温养为主,不敢用这等药,如今想来,约摸是这几味药的作用,阴差阳错让姑娘提前醒来,这是好事。” 方太医躬身垂手站在一侧,心中惊诧,眼角使劲往师父方向看,那不是他之前给公主开的药方? 我开的方子功效这么好? 太子审视着两人,视线自上而下,静谧的秋夜里,压得两人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半晌之后,太子轻笑了一声,压迫感骤然消散,“都说师徒一脉,雷院判教出了个好徒弟啊,赏!” 方太医欢天喜地地立刻跪下谢恩,有了殿下这句话,六皇子定然不会再为难他。 雷院判却心中狐疑,觉得这不是句好话,听着像褒奖,但总有种被骂了的憋屈感。 “殿下,既然姑娘已经醒了,微臣这便去重开药方。”雷院判道。 太子微微颔首,“有劳。” 徐内侍瞧着两师徒离去的背影,问道:“殿下当真相信他方才的说辞?” 连他都心存疑问,殿下一向机敏,不可能看不出这师徒的猫腻,谁知却听到殿下道。 “术业有专攻,缘何不信?” 徐内侍悄悄抬眼看了眼殿下,昏头了? 太子回看了他一眼,提点道:“凶手行凶总要看看成果,即便他自己不能来,也要派只眼睛来。” 云棠提早醒来,是个变数,既然雷知明自己找到了理由,也不用他费心去编了。 蠢货有时候灵机一动也怪合人心意。 “云棠身边服侍的侍女如何?”太子问道。 姑娘从前的兰香不得用了,殿下就从陆侯府调了一个丫头进来,年约二十余岁,姑娘从诏狱出来后,就一直是她在照顾。 想来是经过清月一事,殿下再难相信宫中的侍女。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清月在东宫这么多年,一向忠心得力,怎么就突然背叛殿下? “唤水很懂规矩,服侍得很尽心。”徐内侍道。 “云棠一应所用、所食之物,均要经她手,即便是母后送来的东西,也要让她过眼。” 太子又着重嘱咐了一遍。 “是。” 当晚,太子沐浴后,身着素色绢衣,外头披着件玄色暗龙纹的外衫从浴间走了出来。 不似白日上朝时的威严气魄,年少俊美的容颜越发显露出来。 他于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后落座,琉璃灯照出一室明亮,屏风后跪着个身形稍小的女子,肩背却挺得很直。 此人是当年为沈贵妃护胎的张太医之女,张唤水,太子多年前寻到张太医遗孀后,便一直暗中保护两母女。 多月前,云棠见过她们后,就一直养在侯府。 “殿下,奴婢母亲如今安好吗?”唤水问道。 “尚可,”太子言道,“云棠今日突然苏醒,是何缘由。” 唤水这几日一直在姑娘身边照顾,自她出诏狱开始便暗中为其诊脉、开方。 雷知明的那些汤药一丁点都没进姑娘的口。 “回殿下,那不过雷知明的浅薄之言,他拿着先父研究再生丹的医书,照本宣科,做不得数。” 此事正是她不懂之处,殿下既然要她来为姑娘医治,又为何还要摆一个雷知明在这束手束脚。 若是信不过她,又何必挟制母亲在侯府,强要她来医治。 唤水躬腰磕了个头,姿态谦卑,态度强硬。 “殿下,姑娘既中了毒,好生解毒就是,奴婢定会倾尽全力,殿下若是因为信不过奴婢而寻上雷知明,岂非舍本逐末。” 太子早年听过张太医的名声,医术精绝,太医院无人能出其右,但性子耿直,说话从不转弯,因此也得罪了不少贵人。 这女儿倒是和他一个路数。 他对有才能之人总会格外宽容几分,“孤既然用了你,便是信你,至于雷知明,他虽医术不精,在此事上却也有别的大用处。” “孤且问你,云棠吃了你开的药后,脉象上是否会让雷知明察觉。” 唤水不懂这些贵人的弯弯绕绕,也颇为嗤之以鼻,但在殿下跟前,她不敢太造次,言语间收敛了几分。 “殿下放心,姑娘确实中了丹毒,父亲当年研究出的解法也非一日之功,短时间内以雷院判的”高明”医术,他察觉不了。” “更何况,他并未医治过此症,若真号出与医书上不同的脉象,料他也不敢说,因为他手上只有一张陈旧的疗方,姑娘在他的诊断下,只能生出与疗方匹配的脉案。” 回完话后,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她稍稍抬头看向屏风后的挺拔身影,心中泛起丝丝惶恐。 是她言语不周吗? 亦或是太子不满她的医术? 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与阿娘?! 太子未告诉她,想要在惊险宫廷中保住一个人的性命,光靠医术是不够的。 即便他高居太子之位,身负监国重任,想要护住云棠,亦是难如登天。 因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因为权力利益交织,以下犯上、以贱妨贵的事多如牛毛,父子相杀、兄弟相残更是家常便饭,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云端,成足底烂泥。 “照你的判断,她往后可会恢复记忆?” 唤水回道:“这丹毒霸道,请殿下恕奴婢无能。” 太子未置一词,起身离开书房,往寝殿行去。 听得唤水方才的答案,他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喜悦。 失去记忆的云棠,还会是云棠吗? 她会变成什么样? 还会如从前般鲜活、纯粹,又气得人屡屡跳脚吗? 他坐在榻边,看着熟睡的人,墨色长发如流瀑,柔软地铺在在月白软枕上,白净的面容柔和而美好,双颊与唇瓣上已染上几分桃花红,嘴角还微微翘起,像是做了个美梦。 他看着这安然带笑的模样,方才心中升起的那点不安如潮水般退去。 云棠就是云棠,无论是什么样的她,都是可爱的,值得爱的。 这一次重来,他可以将人照顾得更好、养得更好。 他可以动手剥去她个性中的尖锐、不屈,精心修剪掉那些剑走偏锋的勇气,更要抹去孤绝野草般的执拗。 她只需要安稳地住在东宫,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妃。 晨起时会挑剔他扰人清梦,会问他今日的胭脂颜色; 日间晃坐在秋千上,或看海棠开遍,或于榻上日睡昏昏; 晚间或抚琴、或作画,他们总有很多事,很多情可以做。 他畅想着这样如娇娇女一般的云棠,简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格外合他心意。 这样的她,即便是阴天想要看星星,他也会昏头应下,让人在太液池里点遍琉璃灯,哄她看那一池璀璨星光。 此番场景即便只是想一想,他的胸中就涌起无限柔情,看向所爱之人的眸光也格外柔软、深情。 李蹊俯身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后,心满意足地起身,亲手为她垂下帷帐,吹熄床头纱灯后,行至偏殿就寝。 床榻之上的云棠仍旧静静躺着,待脚步声慢慢远去,寝殿中再听不到一点声响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真吓人。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因方才那人而生的恐惧慢慢退去。 瞧着床顶飞龙在天的雕刻纹样,她眨了眨眼睛,方才吃药时听女子说了一句,这里是东宫。 可她怎么会在东宫呢? 入睡前她还在和阿婆一道做炊饼,今日好不容易多赚了五文钱,阿婆领着她去买了一点猪五花,又割了地里刚长出来的一茬碧绿韭菜,俩和着一道剁成馅儿,炊饼剂子一个个醒发得白白胖胖,阿婆短粗的手指十分灵活,一揉、一塞、一按,再放入油锅,新鲜韭菜伴着肥美肉糜的香味被油一冲,鲜得人直流口水。 但她都还没尝到味儿,怎么一睁眼就到这里来了? 没有她垂涎已久的韭菜炊饼,只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年轻男人。 而且他已经亲两次了! 阿婆说过,男女授受不清,她心中思量着,下次若是还敢来亲,她就要用额头去撞碎他的牙齿。 第40章 对彼此都很不信任 窗外和煦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柩落进来,像一条闪着温暖光晕的河流,淌过高几上的白玉春瓶、燃着清合香的掐丝青铜香炉,穿过层层帷幔,滑进那寝殿深处的高床软枕,最终落在龙纹金缕织锦被上。 织锦被下露出来一只素白柔软的手,指如削葱根,时而紧张弓起,抓着身下的软褥,时而又松了劲儿,软软地垂下去。 侍女唤水轻手轻脚自落地罩外走了进来,收起床边的帷幔挂于两边的金钩之上。 床榻之上的女子额角沁着细汗,像是做了噩梦般蛾眉紧锁,朱唇微张,一滴香汗顺着鬓边滑过进白细柔软的脖颈,洇进青丝与软枕之间。 “姑娘?” 侍女小声唤着,伸手轻拍了拍被面,将人一点点从噩梦中拉出来。 云棠脑袋抵着软枕难受地晃着,双肩紧绷,倏然从梦中醒来,双眸张开,黑白分明的眸子惶惑不定,如蒙着一层薄雾。 “姑娘做噩梦了?”唤水问道。 剧烈跳动的心脏、紧绷的周身慢慢放松下来,视线慢慢转向床边的侍女。 “姑娘做了什么梦?”伸手扶她起来。 噩梦,被人撕扯着血肉的噩梦,被人拽下万里悬崖的噩梦。 她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到了今日,她好似开始慢慢恢复精神,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意识混沌、时睡时醒。 也因此有了几分力气去摸清楚如今的处境,唤水知无不言,面容又和善,很快让云棠生出几分女子间的好感。 她整日都躺在床榻里,人都躺软了,想要出去晒晒日头。 殿下吩咐过,不能出寝殿,唤水只好摇头说不行。 她也不为难人,半躺半坐,倚着大引枕,秉着气一口一口地喝药。 “还能有比这更难喝的药吗?”云棠脸皱成白包子,忍着反呕的恶心感。 “这么难喝?” 太子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身着青色金线绣宝相花纹圆袍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枚羊脂玉佩,步伐轻快地行至榻边,眉目含笑,温润如翩翩佳公子。 唤水昨晚被传召问话,太子一言不发离开后,她一直提心吊胆到今日,突然见到殿下,且未隔着屏风,她心中一惊,手抖未能接住姑娘递过来的瓷碗。 “咚”地一声,瓷碗坠地,碎片四散,沉底的药汁四溅,有几滴甚至溅上了殿下的衣摆。 唤水慌乱跪地,伶仃的双肩微微发颤,不敢看殿下面色,“殿下恕罪!” 云棠亦是心中害怕,小鹿般的眼眸闪烁着不安。 “蠢货,端个碗都端不稳!还不下去领罚!”徐常侍眉头紧皱,上前斥责道。 云棠着急,身子微微前倾,唇瓣微张,似要求情,但是又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笑道,言语如春风般温暖,“徐翁不要动气,唤水一向得力,将这收拾了罢。” “今日可好些了?”太子在榻边坐下,语气柔和。 这人对下宽容和煦,被弄污了衣裳也不见生气,好像还挺好。 她紧绷的心神慢慢放了下来,垂着的眼眸里看到他要来牵自己的手,她往回一缩,手埋进锦被当中。 太子修长有力的手悬于空中,他也不以为忤收了回来,转头示意徐翁将蜜饯拿了上来。 “这是你从前喜欢吃的玫瑰杏脯、虎睛丝糖,每次吃了药都喜欢吃这些。” 云棠转头去看檀木盘上放着的两小碟蜜饯,鼻翼翮动,酸甜的气味里带着玫瑰花香,令人口舌生津。 太子瞧她小猫样闻着的模样,伸手拿了一颗杏脯递给她。 云棠谨慎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杏脯,最终从锦被下伸出手来,掌心朝上。 太子嘴角的笑意愈发畅快,将杏脯放到她手心时,指尖似有若无地滑过她柔软的肌肤。 刹那间,如春风拂过湖面般,心中泛起层层熨帖的涟漪。 云棠一连吃了三颗,尚意犹未尽时,太子就让人把蜜饯撤了下去。 “想出去吗?”太子问道。 云棠瞧着外头明亮、温暖的日光,“可以吗?她们说不能出去。” “可以。” 太子起身长臂一伸,一手搂过她的肩背,一手搂过腿弯,连人带锦被抱起,锦被边缘的宝石流苏扫过青砖,跨过门槛时檐下铜铃随风轻摇,铃声清脆悦耳。 他抱着人走到寝殿外的长廊下,那里早已有人备好桌案屏风,案上摆着四碟果品糕点,案边烧有小泥炉,冒着缕缕白雾。 云棠双颊泛红,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不敢去看太子,只是打量着庭院里的风景。 一方海棠花圃,长长的连廊,连廊下的兰花,还有那只在庭院里四处乱跑追蝴蝶的小狗。 这些好似,似曾相识。 太子提起茶炉,给人倒了一杯烧得烫烫的热梨水。 云棠小口尝了下,清润中带着一丝甜,好像还有一点品不出的味儿,她伸头去瞧那茶炉。 太子将炉盖打开,里头除了切成片状的雪梨外,还浮着好几种药材,太子一种一种讲给她听。 云棠看向他的面容,眉眼英挺,鼻梁挺如削玉,唇线薄而利落,说话间下颌线微动,棱角分明。 这个人长得真好看,人品也好,力气也不错的样子。 昨日皇后娘娘来过,说了许多话,但她并未全信。 说她是西北陆氏将军的义女,即将与太子成婚的太子妃? 如今是因为坠马受伤,才会前尘尽忘,但她总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他们没有理由骗她。 她既没有绝世容貌,也没有金银财帛,骗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梦境中与阿婆一起生活的她不过十余岁,如今她已经及笄了,中间被忘掉的那些年,或许真是他们所说的那般。 太子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递给她。 云棠垂眸看去,香囊绣面上一条坑坑巴巴的盘龙蜷缩在一朵云上,爪子都好像伸展不开。 “这是?” “你给我绣得香囊,”太子笑道,“打开里头看看。” 绣得有点丑吧? 她又拉开香囊的束口,倒出来一颗红豆骰子,青玉中藏着一抹红,雅致中透着点压抑的热烈。 太子柔和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红豆相思,这是我们定情时,我送你的骰子。” 云棠手中一抖,差点将骰子抖落。 “看了这些可相信了?” 太子本就十分擅于拿捏人心,又与云棠相处数年,她转一转眼珠子,他就能猜到这人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即便如今她失忆了,这种熟稔依旧存在。 云棠将骰子放回香囊,又拉拢束口,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那憋憋屈屈的龙,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道。 “殿下,这香囊有些丑,我绣个新的给你罢。” 太子唇边的笑意愈发浓厚,一缕青丝随风吹进她的衣领,落在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拂动,他的手指蜷了蜷,克制着按捺着想要更多、渴望更多的心。 “好。” 云棠见他答应下来,心情更是好了几分,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清甜的梨水。 暖阳和煦,清风携着海棠花香徐徐吹来,这样的温柔宁静,好似一点点抚平了那些来自看不清的噩梦与陌生境遇带来的不安、畏惧。 “还要吗?” 云棠抿着嘴,清纯的眉眼里带着几分狡黠,“要。” 李蹊接过她的茶盏,笑着又给人倒了一杯。 两人如世间最寻常的情人一般,于静谧庭院,对坐饮茶,偶尔低声说话,偶尔相视一笑。 没有朝堂争斗、没有生死折磨。 云棠精神有限,坐了一会儿后,太子就将人抱了回去。 而后,回到书房,“方太医曾为云棠诊断味觉问题,他当时说此病在心,不在身,医家是否有这样的说法。”太子问道。 唤水回道:“确有,奴婢曾见过一病人,他似有两类面孔,其一十分厌恶香粉,另一却以制香为生。” 太子垂眸思索,方才他一直在观察云棠吃东西的模样,蜜饯、梨水、枇杷、杏子,一点不似从前般食难下咽。 人可以假装失忆,但生理厌恶是无法伪装的。 或许那些假装睡着的夜晚,只是出于对未知的害怕,并不是如从前那般,在躲自己。 是他多心了。 云棠如今的性子较从前要和缓许多,仿佛是她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小心翼翼之余又带着几分天真自然。 这一次,没有沈贵妃,她的身边只有自己。 太子嘴角轻扬,“云棠说要为孤重绣香囊,你去针工局请个嬷嬷来,不许累着她。” “是。” 云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雷院判对此颇为自傲,走起路来脚下如有风助,飘飘然真觉自己医术渐入佳境。 她对这雷院判也颇为感谢,只是唤水对此人总是眼不见为净的晦气模样。 她心中藏着事儿,这日精神不错,便让唤水将针工局的嬷嬷请了过来。 不知是太子授意下的试探,还是巧合,来得正是老熟人陈掌事。 陈掌事早先已经被叮嘱过,是以见到云棠好似是初见般的模样。 但当云棠拿出那枚甚是不美观的香囊时,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若不是她绣过这香囊,知道这飞龙、这祥云原本的模样,她怕是就要脱口而出不敬之语了。 “这这龙形态不够逼真,如今更似长虫几分了,”她的用词已颇为委婉,想想还得再夸上一句,“这祥云的神韵已有,只要姑娘再练习其形态,定然能得殿下喜欢。” 云棠轻笑一声,绣这香囊倒不是为了讨殿下喜欢。 “听闻陈掌事是针工局第一绣娘,那我重新绣一个,请掌事指点。” 云棠按照香囊的绣样,认认真真地绣上个把时辰,中间太子还来瞧过一趟。 待她绣完最后一针,拿给陈掌事看时,陈掌事一阵沉默。 云棠也不催,她知道自己绣得不好。 陈掌事挖空心思想赞美之语,却实在赞不出一点,心中悔恨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只好把之前用过的词又搬了出来。 “姑娘正是圣质如初啊。” 云棠一手一个香囊,问道:“陈掌事,你能绣出一个我这样的吗?” “针工局绣娘数万,但每人的针法、力道、习惯都不同,出来的绣品也是因人而异,”陈掌事深吸一口气,回绝对方的同时不忘夸奖自己,“奴婢绣工技艺虽然精巧,却也仿不来姑娘绣品的神韵。” 云棠将两个香囊放到她面前,“按照陈掌事的说法,这两个香囊都是我绣的?” “针法习惯确出一人。” 云棠点了点头,其实绣完时,她自己就已经确认了,能丑得如此一致,想来世间并无第二人了。 她真的给太子绣过香囊。 那些怀疑,或许真是她多心。 晚间用膳时,太子提起陆思明,说他不日会进宫。 “你们从前是很好的玩伴,他知道你醒了,想来见你。” 太子语气十分轻松,眸光却扎扎实实地落在她的面上,不放过一点她的神色变化。 但云棠眸中清澈,提及此名字时是全然陌生的神态,太子因而在心中自嘲,被云棠折腾久了,下意识总觉得这人在装失忆。 “殿下笑什么?”云棠问道。 “陆思明年底即将成婚,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成婚。” 40-50 第41章 一天只能亲一次 “殿下想要与我成婚,是爱慕我吗?” 如今的云棠尚未经过宫廷礼仪的规训,权势压人的迫害,对眼前这位殿下也一无所知。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眸,面颊白而软,嘴角还沾着一点梅子的甜粉,天真又纯粹。 太子心中一撞,从前她从未问过,一旦谈及此处,她总是匆匆回避,仿佛这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因此他也从未表白过,两人就好似理不清的丝线抵死纠缠着。 这会儿好似真的回到最初,她眉眼弯弯地坐在自己跟前问,你是喜欢我吗? 太子环顾左右,身旁只得几盆姿态高雅的兰花,他伸手折下一支兰叶,手指翻飞叠出一只草蜻蜓。 他托着她的掌心,将翠绿活泼的蜻蜓放在她白皙的手心,眼眸如丝网,将人束缚其中。 “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云棠不敢看他炽热的眼眸,低头去瞧着手上的蜻蜓,颇有几分欣喜,“殿下怎么也会折这个,阿婆以前就喜欢折这个给我玩儿。” “你教我的。” 太子嗓音轻柔,缓缓贴着她的手背,直到宽大的手掌整个拢住她的纤细手心。 肌肤相接时,掌心的热烫传了过来,烫得云棠神色几分慌张,想要将手抽回,对方却不肯放,甚至用略微粗粝的指腹缓慢摩挲着,激起丝丝缕缕的麻痒之意。 “我我不记得了。”云棠脸颊绯红,说话结结巴巴,心跳个不停。 太子意犹未尽,轻轻一拽,将她的手放在自个儿的膝盖上,而后得寸进尺地十指紧扣,眼眸中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之意。 云棠整个人好似被他放在火上烤着,垂眸会看到被他紧紧扣住的手,抬眸又会对上他炽热的眼眸。 “殿殿下,”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让他放手,也想叫他别这样盯着她看。 太子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那块柔软白嫩的皮好似发烫了一般,“知道了。” 来日方长,这么多年都蹉跎过来了,如今形势一片明朗,他不急于这一时。 唤水医术确得张太医真传,不过十余日光景,她已经能跑能跳,抱着小白犬能在院中一道玩一下午,丝毫不见疲态。 这些日子,太子对她无微不至,极致的权势与男子的爱慕紧紧包裹着她,犹如沉浸在蜜糖之中,让单纯的少女很快忘记了那些可怕的梦境,而太子表现出来的对她的熟悉、关切,也让她深信两人从前的深情。 以至于在小侯爷携沈栩华进东宫时,看到的云棠与从前大相径庭。 她站在太子身边,两人交叠的衣袖下是紧紧交握的双手,见到生人时,她略微往太子身后退了一点,眸中带起一点不安。 太子俯身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垂着的脑袋仰起,眸中已不见慌乱。 竟然已是这般信任。 “太子殿下金安。”小侯爷领着沈栩华上前行礼。 太子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小侯爷又看向云棠,瞧着她看自己如看陌生人的眼眸,心中一阵泛酸,从前两人可是最要好的玩伴。 云棠不懂他眼中的伤感,但她挺喜欢这人,直言问道。 “殿下说,你是我的哥哥,可你见到我,怎么很难过的样子。” 沈栩华心中亦是酸楚连连,那日三人泛舟湖上,云棠将两人推回画舫舱内,又将舱门反锁,救了两人,她自己却落得如此。 “妹妹经此大难,能再相见是上苍庇佑,我们是喜极而泣。” 沈栩华替伤心不能言的小侯爷道。 云棠放开太子的手,走上前去,抬起衣袖给沈栩华拭泪,言语软软:“姐姐别伤心,我很好。” 听得这一声“姐姐”,沈栩华心中大痛,眼泪像是开了闸般,簌簌而下,忍不住搂着人哀泣连连。 她知道云棠不愿意待在东宫,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太子手中,由着太子哄骗,想到此处,心中更是悲痛。 美人就是美人,哭起来也这么漂亮。 云棠一边抬手拍着她的肩背安抚,一边下意识地去撤小侯爷的衣袖。 瞪着个大眼睛,眸带指责:你别光顾自己哭啊,这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要有点担当啊! 身着玄色衣袍的太子静立一旁,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瞧见云棠竟然去拉小侯爷的衣袖而不是自己时,心中的酸醋早已泛滥,恨不能将这哭哭啼啼的两人轰出东宫。 他面容阴沉,黑沉沉的眼眸看向陆思明,犹如带着寒霜的冷箭。 陆思明浑身一抖,顾不及擦眼泪,赶忙将人从云棠身上剥下来。 云棠瞧这美人梨花带雨的面容,心中颇为怜惜,殷勤地着人带去净面梳妆。 太子瞧她眼睛一直粘着沈栩华离去的身影,心中更是吃味,盘算着让两人早点回去,往后不许再来东宫。 等看不见那婀娜身姿后,云棠才想起旁边的太子爷,问道。 “她哭得这么伤心,从前我们一定很要好吧?” 太子伸手揽着她的腰肢,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贴着,将人牢牢控在身侧,黑沉沉的眸子垂下来,言语蛊惑。 “也可能只是逢场作戏,这宫里,除了我,别人都不可信。” 云棠心性单纯,太子虽这么说,她并不放在心上。 美人如斯,即便是逢场作戏,那也没见她对别人如此呢。 “你不信我?” 太子眸色愈深,腰间的手掌握得愈牢,简直像是要把那一把细腰折断在怀中一般。 “信信信,”云棠伸手摸了摸他掐着她腰的手,又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角,哄他放手。 “殿下要是再掐下去,就要留淤青了。” 太子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她娇俏的面容,仰面含笑着的哄与求,喉结一滚,忍不住俯身下去。 云棠瞧见他眸中涌动的暗火,连忙伸手捂在唇上,嗡嗡的声音从手下传出来。 “说好了一天只能亲一次。” 太子一点不听劝,抓着她的手,反剪于身后,握着她的腰往身前一压,玄色与月白色衣料簌簌摩擦着。 一阵风来,那宽大的玄色衣袍将月白襦裙整个包住,惟留下一点淡粉披帛,随风飘扬。 “堂堂太子,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云棠浑身扭着,想要脱开他的禁锢。 太子轻笑,“说话为什么要算话。” 言毕,俯身含吮着粉嫩的唇瓣,带着又深又重的力道,仿佛要将这人一口吞了般,百般索取、舔舐。 他不喜云棠看向别人,更不喜她对陆思明流露出的下意识亲昵。 从前他不说,不代表不在意,只不过那时,自己怕还比不上陆思明在她心中的位置。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想要这个人的目光、手脚、心神,全都只能放在自己身上,就如同一株菟丝花般,牢牢地附在自己身上。 恨不能将人藏起来,不叫旁人看上一眼。 云棠憋地气都上不来,脸颊带着脖颈通红一片,双手又被束缚,气急之下,松了牙关要去咬人。 谁知竟又被趁人之危,方才在外流连的湿舌探了进来。 急促的气息洒在她绯红的面颊之上,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硬挺的胸膛,强势的侵略姿态下,他将人牢牢控在怀中,不留*一丝缝隙,便是她的吐息,都只能是自己渡过去的。 云棠何曾见过如此架势,不说从前,便是住在东宫以来,两人平时最多不过蜻蜓点水,相敬如宾地很。 这要亲到什么时候,唇上、腰上、腕上都是又烫又疼,浑身竟开始微微颤抖。 太子察觉出来,只能按下心中那股暗火,略略放开她湿红的唇瓣。 瞧她呼吸急促、眼尾泛红,清丽的眸中似含着泪水的模样,如此委屈,心中又是一阵怜爱。 责怪自己不该如此,嫉妒也好、畏惧也罢,怎么能将人欺负成这样? 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尾,舔去她未落的清泪,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肩背,柔声安抚。 “别怕,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往后不会了。” 云棠伏在他怀中,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衣襟,鼻间嗅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味,细细地平稳着呼吸,但心中依旧慌乱如鹿奔。 太子的话也不见得一言九鼎,有一时就有两时,难不成往后他要次次都如此吗? 待她捋清思绪,云棠推开他的怀抱,十分认真且严肃地道。 “殿下,就算是未婚男女,也是不能如此的。” 太子现下心情尚可,不似方才乌云压顶,他抬手将她歪了玉钗扶正,又理了理额前碎发。 “那未婚男女,可以做到哪里?” 我朝虽不似前朝那边约束男女大防,若逢节日,更是鼓励男女相看,成姻缘之好,但总归是有个限度在。 她伸手牵住他的手,拿起来晃了晃,“就只能到这里。” 又点了点自己红得过艳,且好似肿了唇瓣,“这就很不对。” 太子显然不满意。 云棠退让一步,“最多亲一下。” 太子俯身,贴近她白玉般的面容,勾唇笑道,“云棠,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张脸的确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格外诱惑,她一向对漂亮、英俊的人格外喜爱,比如方才的那位姐姐。 但她此刻意志十分坚定,后仰着脖颈,手指抵着他的胸膛,不叫他近身。 “殿下这样,也很不对。” 太子见她如此坚决,连美色都不吃了,只能见好就收,不再无度索取。 远远候着的徐常侍,见两人事了,上前通传着前院的消息。 “殿下,户部和工部尚书正在书房候着,似有要务欲向您禀报。”徐常侍躬着身,眼睛只放在地上。 “知道了。”太子将人送回伏波堂后就议政去了,直到晚膳都未能回来。 刚刚重逢的三人一道用了晚膳,没有太子在侧,小侯爷明显放开了许多。 虽不能讲从前她当公主的事儿,但是聊聊喜好、糗事总是没有问题。 “那日你扮作男子模样与我一道出宫,走了一路买了一路,最后在茶楼听戏歇脚时,又碰见个纨绔欺负人,我就出去更个衣的工夫,你就在里头闹地天翻地覆。” “那后来呢?”云棠跟听说书似地,有滋有味。 “后来,太子爷听说了这事,下了令旨,要那纨绔日日在家念书,不得出门惹事,还让他家老太爷监刑,打了不少板子。” “太子赏罚分明,有君子风范。”云棠道。 小侯爷抿着嘴,一言难尽,瞧她如今这般信任太子,自己想劝又不敢劝。 一则,她不一定信,二则他实在惧怕太子得紧。 但他和云棠那么多年的交情,不能眼见她把老虎当大善人,多少得要有些防备之心,否则会被骗得皮都不剩一点。 更何况她中毒真相未明,不见清月口供,他对太子始终有疑心。 “你一个人在这东宫,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别旁人说什么都信,知道不?” 旁人? 是指谁? 她身边的旁人,无非是太子,侍女。 她眨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小侯爷,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为何,她对此人似天生有信任。 不像初见太子那般戒备、忧惧。 如今他与太子都跟她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对方不可信。 那她到底要相信谁? “我从前和你很熟,对吧?”云棠试探着问,“你是我义兄,我应当和你很熟吧?” 小侯爷点了点头。 云棠又转眼瞧了瞧沈栩华,“这位姐姐,我一瞧就觉得亲切,从前也应该很要好吧?” 沈栩华点了点头。 “那两位一定知道,从前我与太子是何情状?” 小侯爷与沈栩华对视一眼,三缄其口。 云棠放下玉箸,心中明了。 不说,一种可能是两人是在用沉默挑拨离间她与太子的关系,另一种就是太子封了他们的口,不让说。 若是前者,太子应该不可能会放两人来见自己。 所以,她与太子的过往有什么不能说的,是需要封口的? 细细回想这些时日,太子都与自己说了什么,思来想去,并没有特殊的,唯有一样。 “从前我与太子两情相悦?”云棠问道。 两人猛吸一口气,如鹌鹑般抿着嘴,眼睛都只盯着满桌的珍馐美味,不敢说一个字。 云棠就是云棠啊,即便失忆了依旧敏锐地让人心惊。 三人沉默时刻,太子清朗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他刚刚议完朝务,自书房而来。 “在说什么?” 三人起身行礼,太子行至云棠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方才小侯爷说我从前虽不擅长女红,但日日勤奋,总请针工局的陈掌事来教我,”云棠道,“可惜我烂泥扶不上墙,陈掌事怎么教都教不会。” 太子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之意,沉沉的眼眸扫过对面的两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该让他们见面的。 太子收了视线,拿起宫人新添的玉箸,给人夹了一筷子杏干,语声温和。 “不是你技艺不行,是她不会教。” 云棠看了眼那片杏干,又看了眼太子,杏。 太子这是在回应她的怀疑? “你若想真想学女红,明日让她再来。”太子坦坦荡荡,毫无隐瞒的模样。 或许如太子所言,陈掌事只是因为从前未能教好自己,才不敢说往事,并非太子授意。 而那只香囊确实是自己所绣,即便没有陈掌事的话佐证,她也是信的。 她抬手夹起那块杏干,吃了。 太子满意地笑了。 而坐在对面的夫妇俩,心中七上八下,虽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方才太子的目光,一点都不良善。 天色已晚,两人不能再留宿东宫,虽不舍也只能起身告辞。 沈栩华瞧着妹妹一派天真模样,以殿下今日态度,她们下次见面想来遥遥无期,妹妹更不知要落到何等境地。 她不能自己得嫁如意郎君,却看妹妹深陷虎穴。 “殿下,臣女有话想要对殿下说。”沈栩华秉着一口气,豁了出去。 云棠惊讶地瞧着漂亮美人,又看了看太子,心下略略思索,道,“小侯爷方才说前头院子的槐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要挖出来婚宴时候喝。我和他一道去挖罢。” 太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回来,显然不信任陆思明。 但他没有阻拦,“去罢,让唤水跟着,不许自己动手。” 两人的身影刚离开伏波院,沈栩华就跪了下来,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殿下,云棠白纸一张,请殿下手下留情。” 这话很刺耳。 他凉凉的眸光落到地上之人身上,今日他本已不喜,如今这人竟还如此说。 当真熊心豹胆。 “你凭什么跟孤提此要求。” 沈栩华挺直腰背,将酝酿了多日的话,说了出来。 “殿下,真心相爱的两人,怎么会有数不尽的猜疑,您与云棠如今的相谐,不过只是春上寒冰,倘若有一天,云棠恢复记忆,殿下有把握她会不恨您吗?” “沈-栩-华。”太子眯了眯眼,如危险的毒蛇般,咬牙警告她不要再说下去。 “臣女万死,但不得不说,殿下总是高高在上决定所有人,难道您不渴望云棠真心的爱慕吗?不是懵懂之间的勉强,而是她发自本心想要与殿下携手一生,那样的云棠,那样赤诚、简单、纯真的情感,殿下难道不渴望吗?” 太子手上暴起的青筋一点点散了下去,心中的怒火转为某种不甘,甚至包含着对云棠的一点怨念与求而不得。 你为什么不能多爱我一点,起码他会在这些质问里更有底气。 为什么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出,你的犹疑、不安。 即便心中如此想,他的语气依旧强硬。 “孤与她的事,外人无权置喙。即便你是她的亲姐姐,孤不会杀你,出宫去,往后永不许再见她。” 沈栩华却仍不肯离去,今日就算拼却一条性命,她也要把话说完。 “殿下若是真心爱慕云棠,为什么不敢告诉她真相,殿下难道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另一头在挖女儿红的两人就和谐许多,云棠拿了把铲子,唤水在旁边提着灯笼,小侯爷在找合适下铲子的地方。 “就这吧。”小侯爷指了指脚下的那块地。 云棠提着铲子就上,边铲边问,“为何这里有坛女儿红?是你埋的吗?” 小侯爷也拿了把铲子,一道挖,“是咱俩一起埋的,埋了有五六年吧,说日后谁先成婚了,就挖出来喝掉。” 云棠停下铲子,就着月光与烛光看着旁边的人,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子一酸,眼睛里流下泪来。 晶莹的泪珠坠落,砸在手背上,她瞧着手上的眼泪,心中纳闷,为什么要哭啊? 小侯爷并未看到,只是一个劲儿卖力地往下挖。 这是云棠刚入宫那年埋的,那时候的她受贵妃冷落,一个人住在蓬莱殿,备受宫人欺负,一应衣食住行寒碜的不如一个宫女,但就算如此自顾不暇了,还要来替他出头。 “我小时候特怂,太子爷忙得很,也顾不上我,父母兄弟都不在京,在学堂总是被那些纨绔们欺负,你那时候站起来只到我腰这儿,却凶悍地很,见谁打谁,还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唬得那群纨绔再不敢来欺负我们。” 云棠擦着腮边的眼泪,“我小时候那么厉害吗?” 小侯爷听着声儿不对劲,抬头去看她,两行泪珠,连连而下。 云棠抽了抽鼻子,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 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事是她想做却没有做的。 小侯爷用手背给她擦眼泪,就想小时候云棠给他擦眼泪般,“别哭,现在想不起来,往后慢慢想。” 第42章 贵无可贵的贵人 “想起来会比较好吗?” 云棠睁着一双泪眼,映着幽幽的琉璃灯光,身形纤细又脆弱。 小侯爷一时沉默,他与华儿都在希望云棠能恢复记忆,能过她想要的日子,而不是此刻这般被太子蒙骗着。 因为君王最是薄情,他此时将云棠捧于掌心,可日后呢,三千佳丽萦绕在旁、至尊权力在握,他还会记得云棠吗? 届时云棠又当如何自处,岂非全无退路。 即便他是男子,却也知道将一身的情爱都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并非明智之举。 所以他心底里,并不期望云棠留在太子身边,但他又无法将人带走,甚至连一点真话都不能直接讲。 小侯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唤水,又抬首环视着亭台楼阁,即便并未看到宫人身影,可他心底知道,在无人知道的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他俯身拍了拍那坛女儿红上的泥土,将酒坛抱了起来。 “从前有个人跟我说,她的人生,不是在豪赌,就是在硬撑。”小侯爷缓缓道,“我虽然并不赞成她如此行事,但是内心却很佩服,甚至带着几分憧憬。” “她是个宁愿头破血流都要为自己去争一线生机的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倔强的锐气,我很喜欢这样恣意勇敢的人,因为我做不到,看着她我会觉得。” “万事即便万难,都有计可破。” “她现在在哪里呢?”云棠问道。 小侯爷看向她清泪连连的面庞、瘦削的肩膀,眼前之人的气质与从前全然不同。 她是纤细的、脆弱的,像朵被娇养于金屋的秀美海棠,与从前截然不同。 或许这就是太子想要的样子。 “这样的人也会累,她要休息一会儿,等她休息好了,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就会回来。” 小侯爷像是自我安慰般,如此说道。 如果云棠此生都不会恢复记忆,如果有一天,太子变心,陆侯府会接住她,她是娇花也好,是利刃也罢,总有她的一方天地。 “走罢,太子和华儿在前头等我们。” 云棠点了点头,低头擦干眼泪,这眼泪来得奇怪,但她此时无暇去猜想因由,只想把这泪容赶快遮掩过去。 毕竟被太子看到,总不能说她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但有些奇怪,他似乎心情不佳,只是吩咐侍女好生照料,并未追问下去。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小侯爷与沈栩华坐车架出宫,随后还跟着一辆宫里的马车。 两人刚进侯府,那马车里的内侍也走了下来。 幽幽的纱灯之下,陆府正殿的前坪,沈栩华当晚被杖责五十板子,下肢一片猩红,痛不能言。 小侯爷被绑在一侧恨不能替华儿受刑,太子令旨里却命其亲眼瞧着行刑,其用心阴狠,令人胆寒。 当晚,沈栩华发烧高热,浑身发抖冷汗涔涔,万幸太子并非封了侯府,留了一线生机出门寻医。 小侯爷半抱着人,心中阵痛,“进宫前我们不是商量定了,不会多说一言,你到底说了什么,触怒至此啊?” 沈栩华面色苍白,秀美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拧着,“她是我妹妹,怎么可以我身穿凤冠霞帔,却留她在那虎狼窝里,太子心机深沉、手段毒辣,这样的人不会有真心,如今的云棠却对他毫无防备,今日我若袖手旁观,难道要等到她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时候才后悔吗。” 一旦想起太子当时的回答,心中就不寒而栗。 原本以为太子对云棠尚存几分真心,到头来却发现他是一个只想掠夺、占有的冷酷君王。 云棠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从前未曾得到的一个物件儿,如今没了反抗之力,落到他手里只能任他揉捏。 小侯爷见她如此情急,只能缓缓安慰道:“从前云棠总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等一等或许有转机。” 陆侯府血雨腥风,点滴未传到东宫,伏波堂依旧是一片祥和、宁静。 云棠一个人用过午膳后,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太子今日下了早朝后,又和朝臣们在书房议政,平日里他再忙都会与她一道用午膳,今日想必是遇到难事了。 她转头吩咐唤水,装几碟子点心一块带去书房。 如今寄人篱下,不论是出于真心还是面子活,这表面工夫总要做一做。 两人一道走过垂花长廊,转过月洞门,迎面是一大片的海棠花圃,她站着看了会儿,又绕去大理石插屏后的鱼池。 倚在栏边瞧了一会儿橙色、黄色的胖金鱼,又从唤水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掰着喂了一会儿鱼,抬头瞧了瞧日头,才打着团扇徐徐往书房行去。 唤水在她身边伺候了个把月,觉得这姑娘有些奇怪,但要说哪一点奇怪,又说不上来。 她好像对太子十分情深,但又事事不放在心上,譬如此刻,说要给太子送茶点,却又在半路流连。 两人走到与书房相连的耳室时,早有机灵的小内侍通报了徐内侍,徐内侍请人在耳室等一等,他去通报殿下。 云棠刚抬手要将人唤住,她只是来送个糕点,放下就走了。 但徐内侍人虽有些年纪,腿脚却十分灵敏,她话都还没说,他就已经打着帘子出去了。 书房内太子坐于书案后,身上的大红色朝服未换,头上戴着远游冠,面庞棱角分明,眉弓低低压着,君王垂目、面色不愉。 两边各坐着两位大员,左边是一把年纪的徐阁老和年轻有为的陆明,右侧是户部与工部尚书。 今儿谈的是江北赈灾与防洪的具体事宜。 徐阁老被赶鸭子上架,出钱又出力,生怕一个闪失不得善终,因而总是战战兢兢,起身回话时频频擦汗。 余下三人虽不似阁老畏惧,均面容紧绷,不敢掉以轻心。 徐内侍琢磨了下,殿下一向不喜谈论政事时被旁人打扰,但耳室里坐着的那位,算不算是旁人呢? 他脚步无声地走到太子身侧,还未开口,就被殿下冷横了一眼。 他心中一紧,犹是抖着胆子把话说了出来,“殿下,姑娘来了。” 太子眉间略略一挑,眸色依旧沉沉地看向在座的四位大员,目光最后落在陆明身上,他朝徐内侍摆了摆手。 徐内侍立刻回了后堂,吩咐宫人搬了一架六扇花鸟丝绸屏风,呈环状围住整张书案,又让了煮了果茶,洗了些新鲜的枇杷、樱桃,一碟碟如流水般端了进来。 殿下的书案上单独收拾了一小块地方,旁边又放了把圈椅。 四位大员的案上各都放了果品糕点,四人正襟危坐、面面相觑。 殿下方才还阴云密布,一副他们若拿不出个称心章程,就要活活折磨死他们的模样。 这是变天了? 还是殿下没了耐心,打算彻底结果了他们? 云棠被徐内侍引着进了书房,在太子身旁落座,她瞧着屏风后的几个模糊身影,不解地看向殿下。 你们商议你们的,我坐这作甚? 太子看了眼那黄澄澄的枇杷,云棠揣摩着他的意思,拿了一只。 枇杷皮软而薄,她小心地将枇杷皮一层一层剥下来,露出来白嫩水润的果肉,而后将这圆滚滚的果肉放在缠丝纹青花小瓷盘里,轻轻推到殿下手边。 太子食指上戴着青玉戒指,她瞧着好看,就伸手点了点那戒指,提醒殿下可以吃了。 李蹊以为她喜欢这戒指,脱下来递给她把玩,自个儿端起那剥好的枇杷,瞧了又瞧,颇为满意。 “这枇杷甚好,列位议政到此定然口干舌燥,吃个枇杷解解渴先罢。”太子言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风都往那屏风后多出来的模糊身影打,又赶忙拿起枇杷品鉴,夸奖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 直夸的那枇杷天上有地上无般。 云棠颇为惊讶,有这么好吃? 诱惑地她又给自己剥了一个,一尝不过尔尔。 这些当官的,嘴里是不是都没有实话? 官当得越大,话就越不可信。 但这里最大的官儿是太子爷,要是这样说的话,他的话就应当是鬼扯连篇? 她想到昨日见过的那两人,两人似乎总是欲言又止,话里话外似是在暗示她太子爷不可信。 想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此刻的她并不愿意去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太子或许真的有事瞒着她,可她既想不起来从前如何,又不想让如今的日子陷入对过去的追溯当中。 她打算难得糊涂,糊弄着先把日子过起来。 手心的青玉戒指温润光滑,似还带着殿下的体温,她把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大了一大圈,又戴到拇指上,亦不合适,也不好看。 无甚好玩,把戒指放回了殿下的手边,食指在案面轻轻点了下,无声的口型:还给你。 太子看到了,但是并不作声,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云棠抬眸去看他,面容清冷,高高的眉弓沉着,垂眸看着书案上翻开的奏折,她的视线又下落到那大红朝服上两人交握的双手。 她不喜这样的亲密,想将手抽回来。 太子却是不肯,她挣了几挣,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便也不挣扎了。 修养了这些时日,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但这会儿正是她平时午睡的时辰。 百无聊赖地听了会儿他们议政,喝了一会儿果茶,便倦意上头,不消一刻钟,睡眼朦胧,耳边声响渐行渐远。 陷入睡梦前还在想,贤惠懂事装过头只会苦了自己,下次让侍女送点心传达下心意,也就行了。 太子原本在批奏折,突然肩膀靠上来个毛茸茸的脑袋,手上一划,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朱砂墨迹。 低头看去,额前碎发虚虚拢着,白皙柔软的面颊贴着大红朝服,卷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氤出一片阴影,像是靠得不甚舒适般,另一只手又伸过来抱着他的腰。 太子浑身一僵,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看着如斯睡颜,犹如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口。 眉眼泛起暖意,抬手将人搂在怀中,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像是在哄人入睡。 政事议得差不多,剩下的也并不紧要,太子便将人都打发了。 徐阁老经这半日的盘问,老脸青白,虽已经入秋的天气,生生湿了一后背汗。 待他无声地退出书房,瞧着外头的天,缓缓飘着的云,长舒了一口气,犹如劫后余生。 “徐内侍,方才那屏风后的是谁?”阁老按捺不住,问道。 屏风虽模糊,但是依稀能看到两人相依的身影。 但殿下身边一向清净,并不曾听闻有宠妾,尤其是这种直入书房的宠妾。 若是能打听出来是谁,便也好行事了。 徐内侍笑笑,“列位大人还是莫打听,总之是位贵无可贵的贵人。” 想想又补了一句,“日后若是有机缘见到,奉劝大人们一句,莫抬头。” 徐阁老心中一惊,宫里的人个个眼睛都毒得很,这是在劝他别把主意打到那位身上。 但他如今水深火热,一颗脑袋就像系在殿下裤腰带上似的,总要多想点办法。 既然徐内侍这不肯说,总有别的地方能打听。 书房内的云棠并不知道徐内侍在外头说了什么,她睡得也不大舒服,耳朵边没了声音,反而醒了过来。 人还混沌着,头也疼,唇边递来一盏温热的果茶,张嘴喝了几口,总算是清醒了几分。 她钝钝地看着书案上的奏折、御笔、镇纸、视线又落向远一些的博古架,如此逡巡一番后又落回身旁的太子身上。 这里有些,似曾相识。 太子见她一直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 云棠起身走去博古架,踮起脚尖伸长手将上面第二格的锦盒取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打开。 眉头一挑,竟真是一枚刻章,白玉料子的刻章,底下刻着:慵不能。 太子背靠着圈椅,眼中闪着探究、怀疑之色。 “怎么了?” 云棠拿着那枚印章走了回来,“方才瞧着那锦盒漂亮,里头竟然是枚印章,是殿下刻的吗?” 太子接过那枚章,瞧着底部的刻字。 这不是他刻的,是云棠小时候刻的,因着夫子瞧不起女子,觉得女子只用读些《女德》、《孝经》,不用学《四书》、《五经》这类经世文章,因此她生出了些叛逆之心,一有不顺就到他这,拿着小刻刀泄愤般划拉玉石。 一边刻,一边念着那首词。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原本形容闲适懒散的词,被她念来都带了股咬牙切齿、反讽的意味。 “不是我刻的。” 太子将印章放回锦盒,“砰”的一声盖上,泄露出了几分他此刻的不安。 “殿下,雷院判来了,来为姑娘请脉。” 徐内侍送完四位大人,又领着雷知明走了进来。 太子点了点头,牵着云棠回伏波堂的寝殿。 雷知明最近深觉自己在医道上又将迎来第二春,他虽是按着张沉太医留下的医术给贵人医治,但是各人病情不同,他又在原来方子上或增或减,效果竟是出乎意料地好。 医书上有言,此毒霸道,中毒者需调养两月有余方可慢慢恢复,而如今只不过月余,伏波堂的贵人已经能走能跑。 他当真是天纵奇才。 今日诊完脉后,雷知明出来对太子道:“殿下,姑娘身上的毒暂时已经抑制,往后悉心调养即可,无须下官再行诊脉了。” 太子对他颇为和善客气,赏赐了诸多财宝,垂手微笑将人送走。 雷知明收拾行李出了东宫,一收拾才发现,就这么个把月下来,赏赐就已经一架马车都堆不下,正当他发愁时,徐内侍又亲自送了一架马车过来。 十分周到、体贴,令人如沐春风。 雷知明大为感动,彻底沦陷在这些昂贵的糖衣炮弹里,一路飘飘然,飘回了雷府。 次日他悄悄进宫于太初殿面圣,拣了重点回禀这些日子在东宫医治贵人的情况。 陛下一直是莲花盘坐,闭目修禅的姿态,只在最后问了一句,“此女可会恢复记忆?” 他并不在意云棠性命,只在乎她是否会记起那些于他名声有损的丑事。 若当真会记起,那便不能再留,即便太子阻拦,也无济于事。 “绝无这种可能。” 雷知明信誓旦旦,但见陛下不语,摸不准陛下想要什么答案,又修饰了下言语,“此丹药是国师手笔,想来国师或许有办法。” 国师已于月前出门云游,不见行踪。 陛下不再言语,内侍察言观色,将雷知明领了出去。 太初殿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殿下的耳中,虽不能探知两人说了什么,但是以他对雷知明的了解,陛下大抵已经对云棠放下杀心。 云棠并不知这些,自从昨日诊脉得知自己康复后,心情就一直很不错。 想着不用再一碗接一碗地喝那些苦涩至极的汤药,连早膳都多用了一碗粥。 但当她净手、净口,准备出去瞧瞧她日日施肥的枇杷树时,唤水又将一碗黑不溜秋的药汤端了过来。 “昨儿不是说不用再吃药了?”云棠秉着呼吸连退几步,连那味儿都不想闻到。 唤水的视线落在那碗还冒着白气的汤药上,睁眼说瞎话。 “这是殿下吩咐的滋补汤药,与前并不同。” 云棠忍着恶心上前来,鼻翼飞快翮动了两下,糊弄傻小子呢,明明是一样的。 雷院判都说不用吃了,太子还要她吃,有鬼。 “怎么了?” 太子一身烟松色烫金碎纹圆领袍,头上戴着镂空掐金的白玉冠,如翩翩君子般信步而来。 人在屋檐下。 她起身行礼,而后端过那碗药,喝得十分爽快。 太子的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那只蓝玉白瓷碗上,大约猜到了其中缘由,他抬眼盯了唤水一眼。 此时他倒有些怀念起雷知明的人情练达,话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就够,但这个唤水,他摇了摇头。 世间总是没有全才啊。 挥手让人退下,在长榻边坐下,挑挑拣拣了个金黄的橘子,橘子皮一掀开,清苦的橘香就弥漫了出来。 云棠看着他剥,修长白皙的手指衬着金黄的橘子皮,甚是好看。 李蹊细细地将上头的白络都扯了下来,一瓣瓣掰开,如盛开的花瓣般,推了过去。 “那汤药还要喝上一段日子,你若是觉得难喝,我让她换些药材可好?” 人在屋檐下,左右都是他说了算,做出这副好商量的模样,显得他多听人劝似地。 但她也不能不识相,人家都给台阶下了,她不能娇纵地还要迎难而上。 “知道了。” “不高兴?”太子瞧着她,笑着问。 云棠吃了瓣橘子,又喂了一口给太子爷,想了想道,“就是觉得有点闷。” 她醒来一月有余,却从未出过伏波堂,再好看的景色,天天看也是会腻的。 太子抬眸看了她一会儿,仔细地分辨她话里的意思。 是觉得伏波堂闷? 还是宫里闷? 抑或是觉得他闷? “上次听思明讲,你们一道出宫喝茶听戏,甚是欢喜,不若明日我带你出宫?” 第43章 女儿红的缘由 “当真?” 这倒是意外之喜,平日里这伏波堂五步一人,十步一卫的阵仗,还以为太子要将她永远关在这呢。 太子瞧着她两眼放光的雀跃模样,因朝政带来的沉郁心绪也一扫而空。 “当真。” 云棠心中欢喜,阿婆说得果然没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 她去书房送了一次糕点,太子就投桃报李,主动要带她出宫了。 懂事,实在是懂事。 如此这般,她好像也无需为往后的日子过多发愁,只要时不时去献一点殷勤,太子说不准就会满足她一点小的愿望,毕竟他是个很懂个中规则的人。 李蹊瞧她圆滚滚的眸子闪烁,实在诱人,忍不住俯身探过长榻上的小几,亲吻了下她的唇。 霎时,橘子的清甜气味丝丝缕缕盈于鼻间,唇瓣柔软,唇间还残留几分甜味,他忍不住轻咬慢舔,犹如品鉴珍馐美味般,食髓知味。* 云棠双手抓着小几的沿边,见他久久不停,想要往后退,稍稍喘气。 唇瓣一分,尚未呼吸间,太子已抬手托着她的脑袋,将人往前一推,灼热的气息覆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吻得十分深入又动情。 云棠仰着面容,满面绯红,唇舌被人霸占着,喉间泛起一阵阵痒意,犹如游鱼滑过,带起滑腻又酥麻的触感。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双手不再抓着小几,反而按上他的肩膀,想将人推开,但手下肌理紧绷、坚硬,未能撼动分毫。 李蹊在湿热唇齿间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抵在肩膀上的手一握,继而按在胸膛上。 他虽不是行伍之人,但从幼年起,便日日骑马射箭,练得一身精壮体魄。 云棠手上奋然挣扎,唇间呜咽出声,这怎么越来越过分! 李蹊见人气息喘喘、双眼红红,终究是心软,放了手未再继续,视线往下,落在那濡湿嫣红的唇瓣,又忍不住以指腹几多摩挲。 云棠犹如重获新生,急促地呼吸,平复着快要跳出胸口的脏腑。 这人说话是不算话的,上次说他是情难自禁,不会再有下次。 那方才呢?! 她想要出言斥责,又害怕他翻脸做些更过分的事。 太子瞧着她一会儿怒,一会儿气的模样,突然又俯身向前,吓得云棠立刻紧闭了眼睛,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好笑,覆在她烧红的耳朵尖上,说话间温热的气息顺着耳廓直往身体里钻去。 “阿棠,喉咙好浅啊。” 说完笑着起身,迎着傍晚暖黄的光线,通体舒畅地往殿外走。 他径直回了书房,于书案后落座,视线慢慢地从博古架上的锦盒上滑过,而后落到书案右侧松烟徽墨旁的青玉戒指上。 这是昨日取下来给云棠把玩的,他拿起那枚青玉戒,并未戴上,而是套在食指上,一圈圈地转着。 神色不似方才轻松自在,高高的眉骨微微压下来,眼中似有寒流涌动。 “召唤水来,别让云棠知道。”他沉声吩咐道。 徐内侍伺候他多年,知道太子这模样、这语气,情绪不好,唤水那直肠子丫头怕是要遭殃了。 他悄悄寻了个理由将人从寝殿带了出来,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等会儿要回的话,先在肚子里转个几转,确保稳妥了再说。 但又一想,这丫头是个不会拐弯的主,又嘱咐道,也别想太久,不能让主子等着。 唤水觉得这老公公,说话颠三倒四,又要稳妥又要快,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她来这东宫月余,不仅是这老公公,见到的众人,个有个的奇怪。 不仅仅是这些伺候人的宫人,前朝的官员也是。 就拿昨日在书房议事的几位大人来说,他们总算得上是官场的骄子,人中的龙凤,说话竟还是那般战战兢兢,好似太子是什么洪水猛兽,说错一句就要淹死他们一般。 但想想这也不应当是他们的错,毕竟一个人是这样也就罢了,人人都这样,那就只能是太子的错。 太子此人,阴晴不定、心思诡谲、手段狠辣,在他手底下办事,除了赏赐多些,也没什么别的好处。 如此这般腹诽着,两人到了书房,徐内侍还没开口,唤水“扑通”一声,跪得很快。 “殿下躬安。”嗓音清脆。 徐内侍瞥了她一眼,默默退去帷幕后站着。 太子眼睛都未抬一下,仍旧执笔批奏折。 书房内寂静无声,殿外的晚霞渐渐落了下去,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上琉璃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唤水越跪越心慌,不知做错了什么,朝徐内侍看了一眼,想要些提示,对方只做看不见。 她只能看向殿下,心中发虚。 太子批完一摞奏折,微抬下颌示意徐内侍搬去中书,而后才道:“云棠的身体当真只需慢慢调理即可?” 唤水别的不敢说,医术方面很是自信,“回禀殿下,姑娘身上的余毒尚在,只能徐徐图之,但奴婢有信心,不出两年便能拔除干净。” 太子看向那枚青玉戒指,“何时会恢复记忆。” “这”唤水略略迟疑,“奴婢不敢断言,但按照医理来看,即便余毒拔清,失去的记忆也不会恢复了。” 太子闻言,锋利的眸色带着寒光直直打了过去,唇边似有嘲讽,“你与那雷知明也不过半斤八两。” 这怎么可能,简直就是侮辱! 唤水顶着那极具压迫性的视线和言语,挺直了腰背,“殿下何出此言?!” 这些时日,云棠见到陆思明和沈栩华时的那种亲近尚可以用臭味相投来解释,但昨日她找出了那枚刻章。 即便言语粉饰,但她眼眸中的惊讶藏不住。 她是知道那里面有刻章,才会去打开那方锦盒。 “若不想与雷知明相提并论,就拿出些真本事。”太子道。 唤水心中惶恐又焦急,这也不说个明白,她又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猜得准他的心思。 “是,奴婢定当恪尽职守。”拜了一拜。 太子又言道,“云棠日后的汤药,用药时注意味道,偶尔须得换一换,不可让她再起疑心。” “是。”唤水又拜了一拜。 她从殿中退出来后,抬头看着灰扑扑的天,背上生了一层的冷汗。 什么叫拿出真本事,难道她之前的都是假本事吗? 灰头土脸、脚下虚浮地往伏波堂走。 云棠见唤水好像丢了魂儿一般,眼神都直直的,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怎么了?” “姑娘喜欢什么味道的汤药?”唤水没过脑子般,问了出来。 云棠觉得她真是着魔了,笑道:“汤药还能喜欢?还能挑味道?能治好病才重要吧?” 对啊! 唤水虎躯一震,这才是正常的,太子爷提得什么奇怪要求。 但她又转念一想,治好病? 方才殿下着重问了失忆的问题,难道是因为这个? 殿下是不满意姑娘无法恢复记忆? 若是这个的话,她倒是可以再多加钻研,毕竟医道无边,眼前办不到的事,不表示以后办不到。 想明白其中关窍,她灰蒙蒙的眼眸都闪耀出了异样的光彩,恨不得此刻就回去细细钻研,好早日达成殿下夙愿! 云棠见她跟着了魔般,将手里剥好的橘子放到她手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抱起在脚边拱着小白犬,出去遛狗。 入了夜后,陆侯府内一片宁静。 宫人提着纱灯在廊下走过,后面跟着一队侍女,手上捧着盥洗的用具、入寝的寝衣等。 沈栩华的伤经过这两日的调理,已有些许好转,她趴在引枕上,仰着面让小侯爷给她净面。 “宫里的消息,明日太子会带着云棠出宫,说是要去茶馆听戏。”小侯爷道。 “你们之前去过的那家茶馆?” 小侯爷给她擦好脸,将布巾在金盆里洗了洗,拧干又给她擦手。 “太子爷知道那里发生的事,如何肯带云棠再去那。” 他虽不知全貌,但当时云棠为了陆明大打出手,临走时又那般依依惜别,想来暗卫传给太子的话,定然刺心地很。 “我打听到了,是京城里有名的那家归雨茶楼,宫人们今晚已经去清场布置。” “那你去吗?” “去不了,就算去了,层层兵卫把控着,没有太子的允准,我见不到她的。” “再说,你还病着,我也不能离身。” 沈栩华垂下眼去,眼中浮起一层清泪,“我怕太子对云棠太好,又怕太子对云棠不好,真真是比这杖伤还要折磨人。” 小侯爷明白她的意思,怕太好,一无所知的云棠会爱上太子爷,将来若想要个好下场,就只能祈求太子一世不变心,云棠一世失忆。 太子会不会变心,他无从得知,但云棠想来不会一世失忆。 毕竟那晚,她看着那坛女儿红并非全无反应。 “你放心,云棠自小就聪明,就算没了从前记忆,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小侯爷安慰道,又将那坛女儿红的事缓缓道来。 “那晚挖出的女儿红,是云棠刚进宫那年埋下的。她流落江南多年,抱着对贵妃和陛下满心的期待回来。” “但你也知道,陛下疏离,贵妃怨毒,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公主,备受冷眼。直到她生辰那日,贵妃忽然宣她一道用晚膳,她欣喜若狂,结果却差点死在蓬莱殿。” “太子带着我将她抱了出来,又找了太医医治,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后来她暂居东宫,日日哭个没完,觉得自己活不下去,我也和她一道哭。那会儿正逢陛下的七公主出生,她说,江南人家会在女儿出生的时候,在树下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阁,就挖出来当送嫁酒。我看她说着说着又要哭,就说,你母妃虽不会为你做这事,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做啊。” “于是我俩就在东宫的酒窖里选了一坛酒,拎着铲子,挖了个洞,将酒埋了下去。” “我俩约定,往后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来这里想想这坛酒,等熬到成婚的年纪,就能离了皇宫,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晚的云棠,虽想不起来这些往事,但她心里是有感觉的。 小侯爷看向华儿仍旧苍白的面容,柔声道:“你放心,她一身的机灵劲儿,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倒是你,这一身的伤得仔细养着,不要落下病根。” “而且明日,那茶馆的说书人会多多说些郎君负心薄性的话本子,云棠多听听,潜移默化的,定不会被太子轻易哄骗了去。” 第44章 都说竹马敌不过天降…… 一阵秋雨一阵凉,云棠做了一宿光怪陆离的噩梦,一会儿雨夜狂奔,一会儿湖底求生。 晨间醒来时,整个人神志恍惚,头重如钟、四肢酸疼,好似干了一宿繁重的活计。 床榻帷帐撩起,外头的晨光落了进来,云棠就着侍女的手起身,人一起来,底下的床褥子竟都是湿的。 云棠头重脚轻坐在床榻边,揉着额角,心中纳闷儿。 不是到了阿婆的年纪,才会夜间流汗,她年纪轻轻,怎么也流了一夜的虚汗? 唤水观其面色,白中带点青,不着痕迹地托着她的手往梳妆台走,悄悄一把脉,是受了风寒的脉象。 “姑娘精神不好,今日还是不要出宫了。”唤水道。 云棠闭着眼睛养神,“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不好扫兴。”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道:“粉上得厚些,不要看出病容。” 她带病都要陪他出宫游玩,事后殿下知道了,定然会感动吧。 届时她再提出去趟陆侯府,想必水到渠成。 自从上次见过俩人后,她心生喜爱,颇有倾盖如故之感,且两人好似有话要对她说。 但等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他们进宫,索性趁此机会,出宫去见。 午膳后,两人一道坐着车架出宫,直奔茶馆而去。 云棠撩起车帘,瞧着外头行人如织,吆喝叫卖声如潮,微凉的空气里混着麻糖的甜香,还有炊饼的麦香味儿! 她伸长脖子去瞧那小摊,胖胖的一对老夫妻,身上穿着蓝色粗布衣裳,双手红红,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在看什么?” 太子近日着实忙碌,上了马车也一直在看各地呈上来的奏章,瞧她看得认真问道。 云棠放下车帘,想了想没有说。 一国的太子,大约不懂炊饼,亦不会懂一天多赚五文钱的快乐。 即便如今两人坐在同一架马车里,终究是两类人。 “那家茶馆是我与小侯爷去的,殿下又没有去过,怎么知道是哪家?”云棠转换了话题。 太子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了去了,云棠下意识反驳。 但转念一想,自己失了多年记忆,说不准真是他知道的比较多。 “但我对殿下却一无所知,这样很不公平。”云棠玩着海棠色的披帛,道。 太子放下湖笔,合上奏折,问她:“想知道什么?你问。” “譬如殿下喜欢过什么人?身边有什么人伺候过?”云棠问道。 原本还想问问他喜欢玩什么,她好投其所好。 但经过这个把月的观察,他除了上朝外,就是在批奏章,和大臣议政,勤政得很,也无趣得很。 太子看人时常常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不敢直视。 但他其实生了一副极漂亮极深邃的眉眼,尤其当他以柔情看人时,犹如一方深情幽潭,十分令人沉醉。 云棠此刻就觉得,男色惑人。 她垂下眼眸,不敢再看,只是盯着手里的披帛,道:“殿下不想说,就不说罢,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太子唇边笑意更甚,看着她耳后的绯红一点点弥漫到脖颈。 莹润白皙的皮肉上泛起漂亮的粉色,让人忍不住遐想握上去的滑腻触感。 马车缓缓停下,“殿下,归雨楼到了。” 云棠像是逃命般,当下就要掀开帘子奔出去。 太子伸手一按,将人按了下去,“外头风凉,穿上披风再出去。” 他拿起那件天马皮里正红织金妆花缎披风,轻轻一抖,舒展开来披在她身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锁骨处,慢悠悠地打着结,指尖偶尔会碰到一点脖颈。 云棠心跳如雷,被碰到的地方仿佛有火在烧,亦不敢抬头看,怕对上他那捉摸不透的幽暗眼眸。 终于等到他系好系带,她又要起身跑,却又被人扶着肩膀按下。 太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而后伸手将披风的兜帽拎起来,戴到她头上。 正红色的宽大兜帽松松垮垮,边上一圈白色狐毛,将一张脸颊衬得愈发欺霜赛雪,如玉瓷般泛着莹润光泽。 “去罢。”太子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眉心。 云棠一颗心七上八下,捂着脑门出了马车,扶着侍女的手直接要往茶馆里走,但刚抬脚又停了下来,行到旁边,等着太子爷下来。 太子在她后面下来,见她竟然候在一侧等自己,心中颇为惊讶又惊喜。 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牵起她的手一道进去。 茶馆里里外外早就已经打点好,一楼大堂安排了二十来桌客人,桌上各自都摆着些闲食,前头的说书先生身着灰色长衫,手持泼墨纸扇,绘声绘色地讲着一出才子佳人、姻缘天定的故事,讲到高潮处,鼓掌声此起彼伏。 云棠跟着太子往二楼雅座走,颇为好奇地这看看,那瞧瞧。 还以为太子会将人都清走,如今看着这热闹劲儿,真是不错。 就是话本子讲得有些俗气,她坐着听了一会儿,觉得这说书先生近日大概是掉进痴男怨女的窝儿了,讲得全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本子,偏偏大堂里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更有甚者泪洒衣襟。 真这么好听? 云棠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太不懂情爱,跟不上众人的步伐。 太子中途有事,离开去了旁边雅间。 云棠目送他离开,深觉太子这差事也不好干,难得闲暇一天还总是被打搅。 又把目光投向那说书人,正说到才子佳人两颗真心心心相印,她抽了抽鼻子,味同嚼蜡。 唤水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弯腰问道:“姑娘不喜欢这出话本子吗?” 世上多是真心错付、兰因絮果,哪儿来这么多佳偶天成的痴情人。 “你觉得这些故事好听吗?”云棠单手支着脑袋,略俏皮地问。 “好听,听得人高兴。” 云棠笑笑,“真心昂贵,要给值得的人。” “姑娘说的是殿下吗?” 殿下自然是值得的人,但他身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约只看得上权力,看不上真心。 她孤身一人,唯有自己可以依傍,她的这一颗真心还是不要错付为好。 云棠又忍着听了一会儿,来来回回还是那些,小侯爷的话也不可信,这茶馆无趣地很。 “咱们出去走走,透透气。” 唤水回头看了眼太子紧闭的雅间,这边姑娘已经起身,往楼梯方向走,只好快步跟了上来。 云棠出了茶楼,望着各色旌旗飘扬的商户,叫卖声不绝于耳,信步往一玉饰摊走去。 她挑挑拣拣,选了一枚刻着牡丹图案的白玉同心佩,底下坠着红色丝线打的络子,玉质不算上乘,但胜在雕刻精巧。 今日她的表现很不错,再搭上这玉佩,殿下应当会允准去一趟陆侯府吧? 刚要转身再往别处逛逛,就见一方绢帕在风里打着滚儿,飘飘扬扬到了脚边。 她俯身捡起,一阵清甜的香味若有似无萦绕于鼻间,特殊的是,在这清甜后面还藏着几分苦意。 “多谢。”一把清朗的嗓音。 云棠抬头看去,此人身形高挑,青色长衫外头披着件月白色杭绸披风,神情明秀、十分俊俏。 这公子,我好似见过。 云棠将绢帕还了回去,见其未曾离开,道:“这绸帕上的香味很好闻。” 他并未接话,就在云棠觉得自己过于唐突的时候,对方言道:“是一故友所赠。” “若是女子,她想来心悦于你。” “为何?” 云棠指了指那绸帕,“我见过一本古书上,写过这种香,此香名唤:越女辞,表倾慕之意。” 陆明怔愣在原地,久久未有言语,手上捏着绸帕的指节隐隐泛白。 云棠抬眼去瞧他,“你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陆明看着她秀美清澈的眼眸,“她好像忘记了。” 那真是遗憾。 云棠以怜悯的眸光看着俊俏公子,大约这般姿容的人情路总是几多坎坷。 她不再做多停留,拢了拢披风,要往回走。 “等等。” 陆明伸手拦在她身前。 “公子还有何事?” 陆明的眼眸中泛着几分迟疑、热切,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单相思,今日竟突然被点破,胸中如有浪潮汹涌,很想要再说些什么,或者只是再与她站一会儿。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般,双手握拳,几番心理建设,最后才道。 “我也喜欢,”陆明紧张到有点结巴,“我也喜欢她。” 云棠嘴角泛起一点笑,眉眼如藏着一抹和煦春风,这就比茶馆里说得俗套话本子,有趣甚多。 “阿棠!” 太子站在十步远处,拢着玄色飞龙暗纹的披风,手上还拿着一包冒着热气的,饼饵? 云棠朝俊俏男子点了点头,朝太子快步走去。 李蹊幽暗的眸光带着森森寒意看向静立彼侧的陆明,其中警告、威慑之色昭然若揭。 陆明垂着眼,并未直视殿下面容。 云棠瞧他不悦的面色,有心讨好地将袖中的玉佩拿了出来献宝,“殿下,这是我方才挑的玉佩,好看吗?” 太子垂下眼眸,冷冷地看了一眼,不做评价。 “上车吧。” “这就要回去了?”云棠诧异,这才刚出来不久呢! “嗯,宫中有急事。”太子伸手将人半环抱在胸口,一道往车架行去。 宫中并没有紧急到需要他即刻返宫的事,只是他不想云棠再在外面,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 云棠乖巧地跟着他上车,观其神色,也不敢此时提去陆侯府的事。 上了车架后,李蹊虽看似阖眸休憩,实则留了一点缝隙,看她会不会掀车帘再去瞧外头那人。 临别不舍,隔帘相望。 这八个字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方才两人谈笑风生的模样更是如尖刺般扎着他的心肺,又想起她失忆后刚醒来那会儿,避他如蛇蝎,怎么如今刚见到陆明,却还是这副巧笑倩兮的欢快模样? 就这么喜欢陆明?! 云棠隐隐觉得马车里的气氛不对劲,原本还想伸手去摸桌上冒着丝丝白热气的炊饼,尝一尝是什么味道,但现下她大气都不敢出。 太子心情如此恶劣,大概是宫中发生了极为棘手的事,她不能上赶着触这个霉头。 找个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把玉佩送给他罢。 此刻,还是先睡觉为上。 云棠如此想着,背靠着板壁,如太子一般闭目养神。 太子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桌上孤零零冒气儿的炊饼,又转去什么也没说,看起来倦容满面的人。 他微微眯起眼眸,整个人由内而外好似冒着丝丝寒气。 和陆明一块就有说有笑,和他一块就困了累了? 李蹊心中的怒意,混杂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几分嫉妒,将他反复炙烤、折磨。 我是值得真心的人,那陆明也是吗。 你的真心要分成多少瓣,要站着多少人。 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这马车内凝滞的、压抑的氛围。 她装不下去,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第45章 生死攸关 骤然对上李蹊那副锐利中隐含火苗的眸子,她心中一慌,想要再装睡已经来不及。 李蹊眨眼间已经收了凌厉之态,伸手将人搂在身侧,慢条斯理地摸着她柔软的面颊,往后揉着耳垂,揉出一片艳红。 他的手上有骑马射箭磨出来的粗茧,也有长年执笔江山留下的书茧,被揉捻的耳垂渐渐发烫,带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云棠悄悄抬眼去瞧他的面容,琢磨着他现下是个什么章程。 像是生气,但是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那她就可以当不知道。 马车里安静地只剩下外头车轮滚动声和马蹄踏地声,她掏出方才的玉佩,挂到了殿下的腰带上,挂好后又捋顺了那络子,“好看吧?” 李蹊垂眸去看那玉佩,又看向乖巧倚在自己怀中的人。 “专门给我买的?” “嗯。” 李蹊这才起那块玉佩,细细端详,从前云棠送他的物件儿,要么是他要求的,要么是她顺带的,这还是头一次她主动为他花心思,隐而未发的怒气渐渐散去。 云棠伸手抓住那只在她耳边作妖的手,双手拢着,“殿下有没有高兴些?” “你在乎我高不高兴?” 她点了点头。 这是当然,衣食父母的心绪关系到她身家性命,她得小心呵护。 譬如当下,他已没有了方才的肃杀之色,面容沉静中带着几分慵懒。 这便是她小心呵护的成果。 云棠撩开车帘,天边弥漫着大片大片橘色火烧云,绚烂又热烈,“殿下,前儿小侯爷来看我时说侯府有棵柿子树,能结又大又甜的橘柿子,我想去看看。” 今日晨起,他让张厉给陆侯府送了一道斥责的口谕,两人若是不想双双坐着轮椅拜堂,就莫要再在他与云棠之间使绊子。 “张厉,掉头去陆侯府。”太子敲了敲半壁,言道。 云棠喜上眉梢,十分主动地仰头亲了下他的下颌,以表她真挚的谢意。 马车行过热闹的街市,拐入寂静的文昌路,一路上均是达官显贵的高屋大院,门口的石狮子足有一层楼高,嫌少行人出没。 突然一阵金戈铁马响起,高头大马嘶鸣着高高扬起马蹄,坐在马车里的两人被猛地一震,整个人往前倾去。 太子将人抱在怀中,“出了何事。” 张厉已是刀剑出鞘,护卫在侧,“殿下,有反贼行刺!” 太子眉头紧锁,撩开车帘往外看去,黑压压一片蒙面杀手,刀光剑影里不断往正中间的马车压来。 他往四周一瞧,还有不少弓箭手在高处。 “嗖”地一声,一支利剑携万钧之势,破空而来,穿过打斗的众人,扎破马车的车帘,一箭射穿案几上的汝窑茶壶。 一时间,青瓷乍破,热烫的茶水四下横流。 云棠惊呼一声,被这突然的行刺吓得六神无主。 “回宫!”太子厉声道。 原先的车夫早已中箭而亡,张厉听得主子命令,立刻跃上马车,拉起缰绳,在一众人等护卫下,突围出去。 就在众人以为脱离危险时刻,密如银针般的利剑自马车两侧袭来,两列蒙面弓弩手个个身背箭囊,身手矫健于两侧高屋上飞奔射箭,一时间箭雨呼啸。 马车的板壁、前辕上插满了箭矢,锋利的箭镞上泛着银白的冷光。 云棠的耳边充斥着兵器搏斗声、濒死的厮杀声,马车剧烈颠簸着,她从抖开的车帘缝隙里看到外头已经是一片血海。 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浑身冒着冷汗,抬头看向殿下的面容。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惊慌,依旧是那般冷漠的镇定,察觉到云棠的视线,他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捂住她的耳朵。 不让她听也不让她看。 不知道这场刺杀什么时候才会过去,也不知道两人是否能活下去,在这漫天的厮杀声与浓厚的血腥味里,在极度的恐惧与战栗中,她紧紧拥抱着身前的人,听着他的心跳。 若这就是她生命的终点,她愿意以眼泪、以真心去拥抱他。 “右英武军,救驾来迟!” 不多时,整肃有力的铁蹄声姗姗来迟,绝对的兵力优势将逆贼尽数拿下。 太子未下马车,只是敲了敲板壁,让张厉速速驾马回宫。 右英武军的统领面色沉重,甲胄铿锵声中恭送殿下。 云棠满脸惊慌的眼泪,死里逃生的极度喜悦让人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棠,”太子的声音不似往日沉静,尾声里带着几分颤音,“先放开我。” 云棠察觉异样,抽开身去一看,太子的右肩膀处赫然扎着一支利剑,箭镞深深没入皮肉,他今日穿着玄色衣袍,看不出血迹,她抖着手去摸了下,一手温热的鲜血。 “殿下!” 云棠一声惊呼。 李蹊抬起左手捂着她的惊慌,“皮外伤,别出声。” 马车在漫天血色的火烧云里一路疾驰,轮轴划出刺耳的锐响,马车内弥漫着越来越浓厚的血腥气,太子的面色渐渐白了下去,额头冒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云棠不敢动他,怕不止肩膀的箭伤,也不敢哭,一颗惶然的心随着马车剧烈颠簸着。 她只能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回到东宫,快点让殿下不要那么疼。 一众太医早已在东宫候着,不多时连皇后娘娘也来了,云棠没有身份进寝殿,只能偏殿等着。 唤水给她把过脉,又换了衣裳,没有受伤,但是看脉象,受了好大的惊吓,风寒更是加重。 她在殿中点了安神香,又抓了一副静心去风寒的药,亲自盯着火熬煮了端来给云棠服下。 “殿下怎样了?” 云棠放下药碗,攥着唤水的手腕,眼中一片慌乱、恐惧之色。 “姑娘放心,奴婢方才悄悄去瞧过,没有大碍。”唤水安慰道。 这话有很大水分,她方才去时,瞧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看起来伤势不轻。 待入了深夜,一众人等退走,伏波堂的寝殿里浓厚的血腥气也渐渐散去。 殿中并未点明瓦,几盏纱灯悬挂于窗柩旁,寝榻旁燃着两支灯烛,昏黄的烛光虚虚地穿过厚重帷帐,落了一点光在明黄的丝绸被上。 云棠头昏脑胀地伏在榻边,一只手伸进衾被,食指轻轻地勾着殿下的拇指,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木呆呆地就着昏暗烛光看着他。 她还是比较习惯这人胜券在握、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模样,这般柔弱的模样看着一点都不像他。 她勾了勾他的拇指,看着那张不带血色的面容,喉头、鼻间又泛起一阵酸涩。 “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往后我不糊弄你了,我好好对你,成吗?” 她说了句自醒来后的第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可惜昏迷中的太子并未听到云棠这句真心话,除了肩膀处的箭伤,他的后腰处亦中了一箭,几乎穿破肾脏。 有赖太医们战战兢兢地日日诊脉,赌上性命般细细斟酌药方,太子的贵体日益康健。 太子遇刺,朝野震荡,陛下只能从他那仙风道骨的太初殿里暂时抽身出来,当一当这俗世的皇帝。 那日的刺王杀架,陛下遣了大理寺详查,只是查了这半月有余,都未能抓到幕后之人。 云棠这些日子,面对太子时,总是带着几分愧疚与感激。 “若当日我们直接回宫,不去陆侯府,他们就没有刺杀的机会。” “与你无干,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太子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喝得很干脆。 云棠递过去布巾让他擦唇边的药汁,太子却只是靠着大引枕,一双眼睛闪着浅浅的光芒,笑着看她。 她往前挪了一挪,拿着布巾细细地擦了,并无难色。 太子眼底带着几分诧然,又泛起几分悦色,伸手虚虚扣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云棠瞧着寝殿里还有诸多宫人,挣了挣,并未用多大力气,殿下却眉间成川,疼痛之色跃上面容。 “好疼。” 当下她就不敢动了。 李蹊满意地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腕,贴着跳动的脉搏,或轻或重的把玩着,颇为爱不释手。 太子洞悉人心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观她这些日子的态度,就知道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了。 “前几日,我与母后谈过,待我病愈,就行册封太子妃的大礼。” 云棠眸*色一闪,而后看向太子,那是坚定的,带着期待的目光。 她转头往外看,寝殿的窗柩支开了几扇,初冬的暖阳懒洋洋地洒下和煦的光,微风轻轻摆动着悬于窗下的风铃,窗边高几上的茉莉与金莲舒展着花瓣,清幽淡雅的香气随风游走。 宁静又闲适的午后,她的心好似也安定了下来。 往后一直住在这里,陪着身边人,这日子好像也并不赖。 她回握殿下的手,“好。” 眼角眉梢都泛上浓厚的笑意,多年夙愿终于落定,李蹊向她展开怀抱,目光灼灼,饱含期待。 云棠俯身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龙涎香混着药香萦绕鼻端,闭上眼睛,任由心安放在这方温暖里。 她喜欢此刻的宁静,喜欢此刻在她身边活着的、没有血腥气的殿下。 即便心中仍旧泛着不知名的惶惑,即便明知君王之爱不过昙花一现,即便日后会困于深宫不得自由,她仍旧会记得殿下在生死攸关之际,以血肉之躯护下她性命的情意。 虽不知这情意能走多远,但她想压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姑娘,喝药了。” 唤水端上来一盏黑糊糊的汤药。 太子一闻这药味,与她之前吃得不同,抬眼瞥了一眼唤水。 唤水解释道,“殿下,这是疗愈风寒的药,姑娘自出宫那日起,便一直风寒在身。” “当日怎么不说?”太子面色略略沉了下来。 云棠心虚地摸了摸眼睛,不敢直视,转身去喝药。 这些日子,她做了许多显得懂事又深情的事,不能细究,细究下去,恐怕他要后悔替她挡箭了。 “这等小事就不劳殿下病中劳心了,殿下还是多想想这刺杀究竟谁是主谋,来得要紧。” 第46章 (100营养液加更)…… 太子对此事不知是不上心,还是心中早有成算,亦或是身体娇弱不胜体力,总而言之,他并不曾插手大理寺查案,甚至连相关卷宗都不曾调阅。 朝中一应政务也全权脱手,昔日门槛踏破的东宫上书房,竟然成了宫中最安静的所在。 倘若有亟需他处理的朝务,他也十分懒散,长衫一撩,往长椅里一躺,闭着眼睛让云棠念给他听。 有时甚至得寸进尺要云棠替他回奏折。 “可我的字与殿下的也并不相仿啊。” 李蹊“啧”了一声,想起当年,他写了许多字帖给云棠,让她照着练,不时还要抽空亲手教她写。 但她不喜欢他的字,觉得过于刚硬锋利,不像女儿家写的字,总是没写几个字,就扔了笔。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太子嘟囔着,反手撑着长椅坐起来。 云棠连忙放下奏折,伸手去扶他,劝道:“殿下也稍稍上点心吧,户部和工部尚书登门好几次了,次次给人吃闭门羹。” 太子稀奇地看着云棠,她何时如此勤勉了? 从前让她多写几个字都不肯,这失忆连带着性情都不同了? “殿下看什么?” 太子唇角一勾,摇摇头道:“看你。” 他于书案后坐下,提笔略略回了几个字。 又拿起旁边堆叠了许久的奏章,索性今日一并批复了,刚一翻开,看到上面的奏报,眸色一沉。 这是押送沈贵妃和淮王去封地的沿途奏报。 他瞥了一眼在旁专心研磨的云棠,蘸墨写了个“阅”便丢在一侧。 早前废公主的诏书已经下去了,崔钟林和沈用晦业已伏法。 过往种种尘埃落地,他与云棠挣扎多年,终于走上了正道,不能让这些旁支侧翼影响分毫。 “母后这几日着人在挑选大婚的婚服、凤冠,样式、图纸都送来了,有没有看得上的?”太子问道。 距大婚虽还有半年,但一向清闲的礼部和钦天监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内廷的二十四衙门也各有各的差事,如今最忙的当属针工局、银作局、尚膳局等,甚至裹挟着云棠也忙碌了起来,日日有人来寻她,这个局的人走了,下个宫的人就来了,烦的人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多吃一口有人盯着,夜间入寝有嬷嬷在外边候着,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睡姿。 当真苦不堪言。 “你莫不是后悔了?”太子单手支着额头,偏头看她。 云棠放下墨条,皱着一张脸看向殿下,说实话知道你家规矩这么大之后,就开始后悔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太子看着就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顺着往下滑过纤细的肩背,停留在柔韧的腰间。 言语诱惑,“不用管她们,不如夜间来我寝殿安眠?” 云棠把那只在他腰间作怪的手扒下来,心中冷笑,“谢殿下天恩,我与嬷嬷们相处甚好。” 李蹊颇为遗憾,自从他箭伤好转后,云棠就不再在他寝殿留宿。 孤枕难眠的滋味可比那箭伤要难熬许多。 殿下孤枕难眠了,许多尸位素餐的大臣们倒是好睡。 其中最为松泛的大抵是徐阁老,先头被殿下催着逼着为江北又是出钱又是出力,苦不堪言。 如今殿下不管事了,陛下又一向对民生不大上心,他这紧箍咒倏地就松了,任凭陆明多次登门,甚至早朝上当庭上奏,徐阁老都是赖叽叽地应上一句: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下了朝呢,出了平章台的殿门,依旧两手一摊,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再多说一句便是自己年老体迈,实在不能了。 但他倒也不是一件事不干,他忙着打听殿下身边那位准太子妃的喜好。 早前在书房屏风后遥遥一见,原以为只是宠妾,不成想竟然是准太子妃。 且殿下此次遇刺,他将人护在怀中,自个儿身受重伤,竟将人护得连油皮都没破一块。 此女得殿下如此厚爱,可不就是他平安致仕的好出路。 但他打听了一圈,一应家世、样貌、喜好等等都没个头绪,只知是陆侯府人。 于是他又提着重礼走了一趟陆侯府,门房只说侯夫人有恙,小侯爷不见外客。 但可巧,正好遇见从侯府里出来的太医院前院判-雷知明,说是为府中人医治杖伤。 两人是同乡,私交甚好,当下就相约徐府,摆酒设宴,歌舞在侧。 觥筹交错一番后,酒量浅浅的雷知明搂着徐阁老的肩膀,一会儿哭诉年华老去,力有不逮,一会儿又大笑自己医道老成,即将迎来事业第二春,宏图在望! 徐阁老一把年纪,只想好好揣着脑袋、揣着这些年贪来的钱财回家安享晚年,远没有他这般老骥伏枥的心气。 瞧他喝得差不多了,问道:“你说你之前进了东宫给一位贵女治病?这贵女是谁?” 雷知明坐都坐不稳了,却还有根神经醒着,大掌一挥,将徐阁老推开,“这不能说。” 徐阁老心中早有答案,东宫的贵女,除了那位准太子妃,没有别人,这重要的是要打听出得了什么病,他也要对症送礼不是。 “你也不用瞒我,”徐阁老言语激他,“不就是太子妃殿下,这满朝皆知的事情,你还当个秘密揣着。” 雷知明趴在桌上,脸颊顶着两坨红,“我知道的秘密谁也不知道!你也休想套我话。” 徐阁老摸着白胡须,揣摩着这话,瞧他这样,问是问不出来了。 他挥手招来小厮将人扶着去了客房,又招来一美貌舞姬,低声吩咐了几句,那舞姬便亦往客房去了。 夜至中天,舞姬拢着衣襟从客房走出,给徐阁老带了四个字,明华公主。 这 一向光风霁月、勤政爱民的太子殿下竟然畸恋自己的皇妹?! 虽说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但曾经到底是有那层关系在过,史笔如铁,太子此生的清誉不保啊。 被人磋磨久了,一下子知道了太子竟有如此痛脚,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而后才思索着怎么讨这废公主的喜欢? 听闻沈贵妃待其女甚好,母女情深,如今贵妃去了属地,母女分离,想来废公主心中定然难过。 说不准思母情切? 若是在这点上下工夫? 徐阁老忍不住在房中踱起步来,此事事关重大,若能一举得了废公主喜欢,他致仕回乡就是太子床头耳边风一句话的事,但若是办砸了,他脑袋搬家也是一句话的事。 这事得慎重。 又想起之前陆明曾去过贵妃的寿诞,还与沈家那纨绔起了龃龉,听说那是贵妃给废公主办的相看宴,如此这般来看,陆明说不准与废公主相识。 他心中落定,陆明此人不好酒色,需得想个别的办法打探一二。 远在东宫的云棠,并不知自己成了徐阁老心头的香饽饽,她甚至不知道有徐阁老这么一个人。 这些日子,她一心扑在殿下的伤势上,被云棠全心全意围着的太子殿下,如鱼得水、如沐春风。 自他有记忆起,从未过过如此舒心日子。 他不禁想起那晚沈栩华问的那句:难道不渴望云棠真心的爱慕吗?不是懵懂之间的勉强,而是她发自本心想要与殿下携手一生。 如今的云棠难道不算发自本心吗? 李蹊认为,算。 即便有朝一日,云棠若找回失去的记忆,依她刚烈的个性,说不准要对他刀刃相向,但彼时的恨与此刻的爱并不冲突。 他需要做的,是让她永远遗忘下去。 待到七老八十、鸡皮鹤发的年纪,就算云棠醒来要一刀捅死他,这一生也已过去,他没有遗憾。 那丹药是国师所出,虽一直传言没有解药,但唤水师承张沉的医术,能解一半毒性,他不信国师真的没有解药。 前朝皇妃因此丹药而死,是因为先帝要立父皇为帝,子幼母强于国祚有损,是故要杀母留子,而并非此丹药之故。 思到此处,抬头恰好看到云棠穿着一身品月色缎平银绣八团宝相纹大氅,怀里抱着一大捧凌霜而开的红梅跑了进来。 她跺了跺脚,抖落一身的风雪,唤水取下她的大氅,转身又去拿花瓶。 “殿下,昨夜刚开的红梅,我剪了几支还带着花骨朵的,放在殿内能开很久。” 云棠一边说一边往太子的方向走。 梅香浮动,清幽之处远胜其他熏香,他取过一支闻了闻,便让唤水拿去修剪、插瓶。 温暖的双手揉着她冻红了的手,“听闻国师在大相国寺开坛讲经,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自从数月前遭遇刺杀后,云棠就不大愿意出门了,连东宫的宫门都没出过,骤然听他提说要出去,心中犹豫。 唤水站在窗边修剪梅枝,听闻国师名号,手下剪子不甚剪到皮肉,一阵刺痛血珠子冒了出来。 “放心,大相国寺有重兵把守,当日的那波逆贼也已经伏法。” 太子捂热了她的手,又递过去一盏热牛乳,那牛乳中又放着几颗他方才剥的松子和杏仁,吃起来便不单调。 “那波逆贼受谁指使?为什么要刺杀你?” 朝堂之事,李蹊不欲多言,谁是幕后主使,他心中明了,大理寺能查到的,不过皮毛而已。 郑更将那份证供呈上去,挨了陛下几句训斥,又打了二十板子。 这事如此处理,虽不体面,却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台阶,大家彼此顺着都下来了。 “是已贬黜的崔氏罪臣豢养的家奴,崔氏富可敌国,如今半数收归国库,定然要反扑。” 云棠不知政事,听他如此说,并未起疑。 “听说大相国寺的后山有一株三百年的老榕树,枝干茂密如伞盖,许多人都往上抛红绳、金锁,求一个百年好合。” 李蹊闻言,撩起眼皮觑她,“那你要去求吗?” “缘何不求?”云棠放下茶盏,“去都去了,顺手的事儿。” 李蹊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清朗的笑声似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你笑什么?”云棠推了推他,“你再笑我不去了。” “去去去,顺手的事儿。” 他喜欢,并沉醉于云棠以如此稀松平常的口吻,去言说彼此之间的相处。 她对两人关系这般自然的认定,让他觉得安心之余,心中更是柔软、熨帖。 长臂轻揽,将人纳入怀中笑着说话,不时执手亲吻。 殿中地龙已开,一室温暖如春,青铜镂空的香炉里冉冉升起缕缕白雾。 窗边的翠绿枝条舒展,花苞如胭脂点染,映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清冷中透着几分灵动,别有一番意趣。 这样的日子当真如美梦一般。 第47章 李蹊要平安 虽是轻装出行,不用备仪仗,但刺杀在前,各路人马均是战战兢兢,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亲自过问出行事宜。 出行当天,唤水带着一众侍女、内侍先行一步,前往大相国寺查看各处、安置休息禅房等。 待用过午膳,太子换上出行的月白色万字穿梅花团圆领袍,外头罩着一件佛头青素面杭绸玄色鹤氅,脚踩六合靴,腰间佩着白玉同心佩,打着一把青罗伞去接云棠。 昨晚大雪,路上积攒的厚雪被扫至两侧,空中飘着零碎的雪子,打在青罗伞面上细细簌簌地响。 方才张厉呈上来一张国师的探查函,上言国师幼年已不可考,只查到生于中州,后进京拜入大相国寺素空大师门下,多年修习道法有成,得陛下青眼,一朝奉为国师。 他一生无子无女,不爱金银俗物,只一心修道。 看起来毫无破绽,没有一点把柄可抓,这让太子这种习惯谋算人心的为政者,很有些不满。 “殿下,还有一传闻,因尚未求证,便未落于纸上,“张厉言道,“国师与张沉太医似有故旧,两人均是中州人,臣曾派人下中州,年深日久,只有一老妪言,国师幼时凄苦无依,曾被张家收留过一段时日。” 太子眉峰一挑,之前只知两人在宫中时,曾受陛下旨意,研究那丹药的解法,不曾想还有这样一段前程往事。 言语间他已经行到云棠的寝殿,微微抬起青罗伞,视野中自下而上出现一女子。 她身着海棠色莲花纹曳地长裙、天青宝相对襟窄袖袄,外头披着白狐毛镶边的猞猁斗篷,面颊白皙、眼眸明亮,正站在廊下,笑着伸手去接飘落的雪子玩。 李蹊看着如斯笑颜,忽然想起从前一雨日,他下朝回来,带着满身戾气,一抬伞就看到云棠站在廊下接雨水玩。 那时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停住脚步,眸色沉沉地看了许久,现在不一样了,举步上前。 在云棠未唤出声前,抬手托住她的下颌,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往上一提,俯首垂眸,近乎啃噬般在她唇齿间肆虐。 云棠猛然睁大双眼、睫毛剧烈颤动,双手推拒,却只换来太子更深的拥吻,双臂如铁铸牢笼,将她整个人揉进带着龙涎香的素色鹤氅里。 冷热交织、心跳如雷,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甚至连眼眶里都泛起水光。 太子却仍要纠缠不肯罢休,急促而炽热的喘息响在耳侧,她用力咬了下去,一丝铁锈血腥味在彼此唇齿间弥漫。 太子放开她的唇,抬手抹了下唇角,眼睛因得逞的欲望而格外明亮。 “殿下是疯了吗?!” 云棠怒目而视,捂着嘴巴,退出去好几步,不让他近身。 李蹊舔了舔被她咬破的唇,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那微末的刺痛让他更加愉悦。 “弥补点遗憾。” 云棠不解其意,只觉这人大抵是有些疯,面对他伸过来让她牵着的手掌,她颇为谨慎地看了他好几眼。 太子笑着动了动四指,示意她过来。 “不逗你了。” 云棠半信半疑地将手放了上去,大手一包,拉着人、打着伞往外头候着的车架行去。 大相国寺是本朝第一寺,坐落在京城东北角的青尘山上,方圆三十里皆为寺庙所有。 自这代国师起,寺众白日里除了念经供佛,也做些耕种的体力活,国师称之为劳逸结合、精神与肉身缺一不可。 寺中香火极盛,善男信女或求财、或求姻缘,太子的车架行到山脚,换做软轿,一路过山门不停留,直接往正殿而去。 正殿早有宫人打点停当,无闲杂人等,只有一身深蓝布袍,手中挂着浑圆珠串的国师,候于殿外。 两人在国师的指引下,上香跪拜。 太子着内侍去捐香油钱,云棠看他有事要与国师商议,便说自己要去后山瞧瞧那棵三百年的姻缘树。 太子原本想让她去禅房休息,等会儿陪她一道去,不成想人根本没有要他允准的意思,说话间扶着唤水的手,转身就走。 看来还没消气。 太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暗红的斗篷被风吹鼓起,宽大的兜帽垂在身后,人生气,身上的斗篷好似也在生气,鼓囊囊的。 “今日殿下登门,是有何意?” 国师笑盈盈地站在一边,视线在远去的太子妃与太子殿下之间来回。 太子收了嘴边的笑意,朝人微微颔首,两人行至备好的禅房,木门一关,外头十步一岗,把守森严。 “国师,孤今日来是为再生丹一事,”他无意婉转,单刀直入,“听闻数年前国师与张沉太医研制解法,颇有所得。” 国师姓姚,名天风,当年拜在素空门下,起了个法号,但他不喜欢,素空一死,他立马用回了原先的名字。 “殿下恕罪,姚某才疏学浅,并不曾研制出解药。” 太子端坐于太师椅,宽大的玄色暗纹鹤氅衬得人愈发威重,面上未露怒色,指腹沿着青花茶盏的边缘缓缓滑动。 “这便是国师的回答吗”声音沉沉,暗含威胁。 国师低眉垂目,面色柔和,“姚某手中确无解方。” 太子撩起眼皮打量着站在右前侧的姚天风,露出一点难辨真假的笑意。 “张太医多年前致仕后遇难而亡,是国师出手救下张氏母女,如今她们在孤的手上,国师愿不愿意再救她们一次。” “生死有命,姚某并无虚言。” 啧。 太子见他嘴硬,也无意于此浪费时间,放下茶盏,起身走出禅房。 “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办?”张厉问道。 太子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一整排的青竹上已是雪白一片,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青玉戒。 “国师仙风道骨,请去诏狱好生招待罢。” 张厉略迟疑,道:“国师毕竟是陛下的人。” 一国太子都可能随时殒命,区区一个国师算什么。 陛下爱钱、爱权,国师不过是他拿来遮掩的一张皮,这个国师没了,自然可以扶起另一个。 “若重刑下仍说没有,才有几分可信。”太子道。 这差事事关重大,张厉又请示:“若他抵死不说呢?” “那就送国师一程。” 如今他与云棠两情相悦,断不能平地起波澜,姚天风最好没有研制出解方,若有,就是他万劫不复之时。 张厉心中一惊,寒风好似刮进肺腑,冒起一身白毛汗。 殿下近来行事较从前,更为狠辣了。 “云棠还在后山吗?”太子问道。 张厉默默吸了一口冷气,方才暗卫来报,太子妃上后山时,偶遇一男子。 这话他不敢回,稍稍抬起一点脖颈,觑了眼殿下冷冷的面色,先拣着不重要的说。 “太子妃在后山,不知为何徐阁老亦在不远处鬼鬼祟祟。” 张厉又把近日探听到的徐阁老打听太子妃身份的事,一一道来。 太子正心气不顺,碰上来个脑袋糊涂的,朝张厉抬了抬下颌。 张厉领命而去。 裹着大氅的徐阁老蹲在树丛后,紧紧盯着姻缘树边的两人,心中暗骂陆明伪君子。 前几日,他备了厚礼登门,陆明却只说不知道,连人带礼都给他撵了出来。 他又打听到近日太子携人来大相国寺,便跟了来,想要远远一睹真容,没想到那陆明也来了。 还与太子妃走了一路,说说笑笑,像是熟人模样。 却说云棠方才打着伞往山上爬时,于半山腰的八角亭处偶遇那位俊俏公子。 “是你。”语带欣喜。 陆明拢着件石青色大氅,如杆青竹般站在亭中,笑道,“是我。” “突降大雪,只得暂停于此。” “唤水,给公子一把伞。” “姑娘不等一等吗?” 云棠笑着摇头,打着伞继续往上走,“大雪有大雪的意趣,为何要等它停?” 陆明打了伞,跟在她身后十步远处,一道上山。 黛色山峦已化作蜿蜒的素白绸带,雪片如鹅毛,纷纷扬扬而下,一红一青两个身影,于漫天银白中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两人爬到山顶,瞧见了那棵风雪中的姻缘树,长长短短的红色绸带系于庞杂的枝干上,随风飘舞,犹如美人广袖。 “姑娘,进禅房罢,里头已备了红绸和热茶。”唤水道。 云棠点了点头。 禅房中早已生好炉火,十分温暖。 她手中暖炉早就凉透,冻僵的双手捧着热气氤氲的茶杯,浑身打冷颤。 “公子也是来许愿的?”云棠问道。 “陆明,”他眸光浅浅,面容和煦,“我叫陆明。” 云棠并不在意他的名字,反而更在意他之前讲的故事,“你有去寻那位姑娘吗?” 陆明看着她,半晌后答:“有。” “姑娘,红绸和笔墨都准备好了。”唤水换好手炉放到她手里。 云棠便不再与他说话,起身去到书案边,看着那根软软的绸布,心中思量一番后提笔写下。 “李蹊要平安,要长命百岁。” 写好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干透便要出去。 经过陆明身边时,他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她的面容,“这把伞还给姑娘。” 云棠刚想开口让唤水去接那把伞,陆明却将伞递到她跟前,好似一定要她接的意思。 这是做什么? 一头雾水伸手去接伞时,手心被塞了张小纸条,她抬眸去看,只见他无声且飞快地说了三个字。 小侯爷。 “写好了吗?” 太子清朗的声音随着洞开的禅门,传了进来。 云棠手心一紧,极力掩盖心中的惊慌,并将纸条偷偷藏进衣袖。 太子看到禅房内的陆明,面色不改,甚至颇为亲和地让侍女给陆大人准备手炉。 第48章 醒了 在云棠心中,殿下是一个勤政爱民、礼贤下士的好太子,正如外界传闻那般,明月高悬、光风霁月。 他打着伞,握着云棠的肩膀一道走出禅房,屋外风雪簌簌、佳人相依,屋内人形单影只、目光灼灼。 “写了什么?”太子微微低头,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角。 云棠心中有鬼,下意识以为他看到了那张纸条,眼神闪烁,后又反应过来是指红绸上的字。 “秘密,你也不许偷看。” 李蹊垂眸,迎着风雪很轻地笑了一声。 两人走到姻缘树前,仰头望去,枝叶间堆着新落上去的白雪,红绸带子或长或短、或高或低,在风中随着飘雪一同飞舞。 云棠把手炉递给李蹊,提起裙摆走到树下,踮起脚想要够得高些。 山间的冷风吹起她的斗篷,凛冽的空气钻进身体,枝干湿冷,她系了好几下,才将绸带紧紧绑了上去。 李蹊站在稍远处,望着灰沉沉的天地,寺庙的钟声伴着鸟鸣在山间回荡,他忽然想起那晚的请求。 云棠白纸一张,请殿下手下留情。 寒潭幽深的眸子看着从姻缘树下往回走的人,面如白璧,眼中带笑,鲜活又雀跃的模样。 山中严寒,李蹊的心口却有一点热,他伸手牵住跑回来的人,紧紧攥着捂在胸口。 她许愿我平安,许愿我长命百岁,这何尝不是真实的、深刻的情感。 “今日的风雪真大。” “走吧,回家。” 李蹊那颗飘荡多年的心,好似因为云棠的愿望,渐渐安定下来。 如果人只能活几个瞬间,那么他会永远记得此时、此刻。 车架回到东宫后,唤水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云棠捏着鼻子喝了,又吩咐给今日跟着出行的宫人都喝上一碗。 唤水有点意外,应声下去安排。 到了夜间,唤水回到她的住所,警惕地瞧了瞧左右,而后紧闭门户。 她紧张地快步走到平日吃饭的八仙桌旁,拿过烛台,又拿开灯笼罩,将里头的白蜡烛拿出来,点燃烛台上的粗蜡,一点红心黄焰的光散了出来。 唤水从怀中摸出一本极薄的深蓝封册子,册子上并未写书名,这是今早她先行去大相国寺,国师交给她的。 她幼年遭逢杀身之祸,与母亲四处躲藏,得国师搭救,才幸免于难。 “昔年我与你父亲一道钻研再生丹的解法,行到中途,他受奸人所害,这些年我潜心研究,终有所成。” 国师将医册交到她的手里。 唤水瞧着那册子,又抬头去看国师,母亲说过,国师幼年孤苦,张家收养过他一段时间,此番恩情他早已回报,手上这份东西未免太过贵重。 “恩公既有所成,为何不自己给太子殿下?” 国师未有言语,给了太子,陛下会杀他,不给,太子会杀他。 如今无论他给或不给,都没有活路。 “我自有我的道理,我只嘱咐你一句,这解方必得让公主服下。” “为何?” 国师没有跟她说实话,只说,“公主是个纯真果敢之人,如今活成一副混沌模样,不是她本意;再者太子来寻我,就是为了给公主找解药,你替他解了此难题,往后你在东宫便不用再愁前程。” 这话正中唤水心肠。 太子阴晴不定,她这直肠子实在不知道怎么揣测殿下心思。 常常他说一句,她得想很久,也还是摸不到那根脉,真真是如履薄冰地很。 再者母亲还在太子手里,她生怕自己出一点差错,连累母亲。 若真能治愈姑娘,说不准殿下一高兴,会放了她与母亲,她想回中州开间医堂,凭借这一身医术,想来能过上很好的日子。 “我知道了,多谢恩公。”唤水道。 两人临别之际,国师转着手中的珠串,问了一句。 “你母亲好吗?” 唤水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古怪。 从前她偶尔会提起恩公,但母亲从来讳莫如深,有时甚至是怨恨的。 “母亲很好,身体康泰。” 国师闭上眼睛,转着珠子,口中念念有词。 唤水不再停留,双手关上禅门,怀揣巨宝离开。 而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唤水细细研读那本医策,越往后看越是高兴,待翻完整本医策,整个人豁然开朗。 自那日在书房被殿下质问后,她一直刻苦钻研,但始终无寸进。 如今得此医策指点,从前困着自己的难题,一一解开。 根据姑娘如今的脉象,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唤水看着墨迹未干的药方,思索着,是否要先知会殿下? 心中拿不准,毕竟她在此项上并无经验,这药吃下去效果如何还是未知。 想想殿下那张冷而锋利的面容,自己又一向听不懂他说话。 不如先给姑娘吃下,若记忆没有恢复,那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若恢复了,再行邀功,提出和母亲离开京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又翻来覆去想过多种情况,把药方上的药材、用量反复斟酌,待从八仙桌旁起身时,天边已擦亮。 如今的药方与姑娘平日里吃的,多了天穹、金乌两味药,即便随侍太医问起,她也有话可说,不至引来怀疑。 就先按照此药方吃上几日,瞧瞧药效再说。 唤水推开窗柩,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通体舒畅。 深深感慨,这大概就是自由的气息吧。 五日后,太子的伤已几近痊愈便重新开始上朝。 太子回朝第一件事,便是一纸奏状惩治了告假的国之蠹虫,徐阁老。 他以江北政事不力、尸位素餐为由,更兼之他多年来贪污受贿的罪证,向陛下进谏,抄没徐阁老家产归充国库,又说陛下一向仁政,阁老年纪也大了,可送归故里、安享晚年。 陛下当庭就允了。 百官们纷纷赞扬太子殿下仁厚有德,沈家老爷老怀安慰,殿下对他们这些老臣还是有几分怜惜之情。 大理寺上门时,徐阁老刚刚被放归家,那日他被人捉去,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吓都要吓死。 如今突然被放了回来,听闻抄家,又是两股战战,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郑更抄家的活儿在太子手底下,干得很多,是以经验丰富,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徐府翻了个底朝天。 其他无甚可说的,只是有一副从密室里找出来的淮王生母沈贵妃的画像,他不敢自断,呈递到了御前。 陛下勃然大怒,觊觎天子后妃,罪加一等,当下改判秋后处斩。 此旨意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打磨着一支海棠花的金步摇。 张厉观其神色,并无意外,大概是早就知道还有这一出。 在殿下身边多年,约莫知道殿下*在百官群臣中的好口碑是怎么来的了。 “殿下,重刑之下国师仍旧坚持无解方,如今已经没有人样了。”张厉隐在暗处道。 太子手上刻刀稍稍一顿,而后继续细细雕刻,这只金步摇费了好些时日,总算有所成。 明亮的琉璃灯辉映下,黄金雕就的海棠花闪着夺目的光辉,步摇上的垂挂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宝石,打磨成小而圆的珠子,由金线穿织而成,轻轻一晃,泛起一片细碎而璀璨的涟漪。 将这他亲手打造的步摇赠与她当新婚之礼,想来会喜欢。 “那就送国师下去吧,干净些。” “是。” 李蹊将金钗放过袖中,起身往云棠的寝殿走。 寒夜已深,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漆黑的夜空里悬挂着一轮孤月,带着虚虚的月晕,散下一片清辉。 一切都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朝政虽偶有恼人,但总有应对之法,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年后,他就能与云棠大婚,长相厮守、百年好合的未来好似近在眼前。 行到寝殿门口,却见往常在内伺候的侍女们都退了出来。 最后唤水端着空了的药碗,退了出来。 “何事?”太子沉声问道。 唤水心中有鬼,这些日子都是避着太子走路,乍然见到,慌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太子眉间一蹙,孤月自他身后,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 “姑姑娘心里恼,不想跟前有人。”唤水结巴道。 “谁惹她了?” “今日嬷嬷来教规矩,是是床榻上的规矩,姑娘学了一会儿,学不下去,一直气闷着。” 太子自然知道教的是什么,抬脚进了寝殿,一路往寝榻走。 果然见人在寝榻边坐着,她穿着素色中衣,如瀑的青丝顺着纤细的肩背而下,几缕落于圆润的胸前, 盈盈灯光下,白皙柔软的面颊可怜可爱。 “还在生气?”李蹊笑着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云棠也不是生气,就是心烦。 成婚的礼仪规制太繁琐,她都耐着性子学了,今日来了个嬷嬷,说是来教她婚后如何伺候太子。 原本以为又是些磨人的规矩,不成想嬷嬷掏出了一本秘戏,大有一页一页讲给她听的意思。 她瞧着那些火热妖娆的体态、极尽缠绵的艳情,瞬间整个人都熟透了一般,面颊红似滴血。 偏偏嬷嬷还要指着那些姿势,细细地告诉她那处应当如何,如何才能让殿下更尽兴。 上了这么一课,她又开始后悔应允婚事。 如今那本烫手的秘戏被扔在床底下,她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殿下,积攒了许多的烦闷之气冲上脑仁,恨不得跟他拼了。 李蹊原本忍着笑意,此刻见她又恼又羞的气鼓鼓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又抵着她温热肩头,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云棠伸手去推他,没推动。 “你不用学那些。”李蹊笑够了,从她肩膀上抬头道。 “当真?” “床榻之上,不指望你能伺候,你能安分地让我好好伺候就行,其他的我学。” 云棠不信这话,阿婆说过,男子的话都不可信,长得好看的就更不能信。 “你之前还说我喉咙浅!” 原本她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今日在嬷嬷的指点下,才知那是什么意思。 李蹊闻言,眼眸里瞬间燃上沉沉暗火,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将人往床榻上带。 高大的身躯俯于其上,挡住榻边烛光,灼灼黑眸带着浓厚欲望,一点点碾过她略带慌张的眉眼,秀气的琼鼻,难以可知地反复舔吮着红润濡湿的唇瓣。 他抬手抚向微微颤抖的肩背,仿佛是安慰般顺着流畅的线条而下,握着她柔软的腰肢压向自己。 不似从前般点到为止,手上动作越来越过火,或揉或掐,身下的人满面绯红、美目含情,喉间偶尔透出来的喘息、呜咽落在他耳朵里,磨得他越发情难自制,恨不能立时水乳交融。 云棠浑身如被火烤着,陌生的爱抚和颤抖不断裹挟着,脑中忽然一阵刺痛,仿佛有把生锈的大刀在她脑中横冲直撞。 “阿棠?” 衣裳半解的李蹊见其紧闭双眸,整个人都蜷缩着,看着不对。 云棠的额头沁着冷汗,待其再睁眼时,眸中闪过几分寒光,上下打量太子与自己的情状,抬手就是一巴掌。 第49章 慌乱的一晚 “啪”地一声,清脆悦耳。 李蹊白皙的面颊上现出五指红痕,可见是下了大力气打的。 他一时震惊,盯着云棠的异状,这副模样,这个眼神,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念头:想起来了? “卑鄙。” 云棠手心火辣辣,一低头看到中衣前襟松垮地敞着两颗盘扣,素色缎面下,锁骨上还留着几分啃噬的红痕。 她飞快地拢好中衣,往后挪了挪,拉开与太子的距离,眼尾因怒意绷得极细,眉峰如利刃斜挑。 李蹊心中五味杂陈,滋味复杂难辨,云棠看他如看洪水猛兽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 定然是想起来了。 他抬手拢好自个儿衣裳,起身离开床榻,出声唤太医和唤水进来。 云棠一听他要召太医,浑身寒毛倒竖,犹如被踩尾巴的猫般,从榻上一跃而起。 又要给她下药,又要给她下药! 她方才吃了小侯爷送来的饭菜,就疼得晕了过去。 小侯爷不会害她,定然是太子下的黑手。 如今她刚醒,就又要招人来药昏她!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云棠一边在心里痛骂太子,一边拎着衣摆,连鞋履都未及穿,飞奔下地要将人拦住。 虽是寒冬腊月,但寝殿里有地龙,数个鎏金兽首炭盆长日不熄,是以温暖如春。 李蹊止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双手张开,拦在身前的人。 乌发四散,面颊清丽如玉,一双俏丽杏眼里凝着愤怒,仰面怒目而视。 顺着纤细的身躯而下,赤裸的纤足柔韧而白皙,指甲圆润,泛着桃花般的绯红。 云棠顺着他的视线而下,后退几步,厉声质问,“你又要唤人来给我下药!” 寝殿外响起轻微脚步声,听着还不止一个人,云棠心中害怕面上愤怒,朝外头喊。 “不准进来!谁都不准进来!” 外头的唤水和两位太医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下停住脚步,候在外头,既不敢走,又不敢进。 太子怕她着凉,刚伸手想将人抱回寝榻,就被她双手一推,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人推了个趔趄。 “你不要过来!” 太子眉峰骤沉、眼底暗色翻涌,薄薄的嘴唇抿起,散发着不悦之色。 云棠见他还要来抓自己,如何肯就范,一路奔至梳妆台前,抓起一应物十,往他身上掷去! 叮铃当啷声响成一片,后面更是连铜镜都碎裂在地。 外头站着的诸人,面面相觑。 平日里太子与太子妃一向恩爱,方才太子唤他们进去时声音清朗,太子妃却不让,难不成是太子妃要,要? 如今里头闹出这些动静,又听得里头闷哼之声,似压抑又似痛楚,听着又觉着不对劲。 “我们要不进去看看?”叶太医说道。 唤水思及白日里嬷嬷教了太子妃房中秘术,说不准这是太子妃与太子的情趣。 他们若贸然闯了进去,想来太子脸色不会好看,“再等等。” 另一位太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寝殿内已是一片狼藉,云棠踉跄着后退时,险些踩上铜镜碎片。 李蹊眸光一沉,靴尖踢开脚边碎片的,欺身上前,将人拦腰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云棠挂在他的肩头,脑袋垂在他的背上,头晕脑胀之际,她下死力气抓挠他的腰侧,触及腰上的伤疤,她顿了顿,继而又疯狂挣扎。 李蹊将人放到床榻上,攥着她的双手,不让她再乱动,她又用脚去踢、用头去撞,恨不能搅个天翻地覆。 “你放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 李蹊重伤初愈不久,面对这小牛犊一般的云棠,简直左支右绌,双腿上榻要将人按住。 云棠一看他上了寝榻,又是惊慌又是愤怒,张口就在他的虎口上狠狠咬下,尖尖的虎牙嵌入皮肉,铁锈般的鲜血沾染上她的唇,流入她的口中。 寝殿内安静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余彼此或急、或沉的呼吸声、心跳声。 她抬眼看太子,见对方只是垂眸看她,一副放任她撕咬、并不想挣扎的模样,讪讪地松了口,抬手擦唇上的鲜血。 待看到手背上的血,又去看他垂在腿边还在滴血的手,视线上移,看向太子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愤怒中开始带上畏惧。 “闹够了吗?”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披头散发的人,见云棠又要溜下床去,抬起手刀,一掌将人劈晕。 软绵绵的身体落入他的怀中,李蹊深深呼出一口气,又似泄愤般狠捏了下她的鼻子。 他将人放入衾被之间,理了理额前、鬓间凌乱的乌发,唇齿间还带着点鲜红的血液,看了眼自己的手。 天家御体不容有损,若被母后知晓,必定要降罪于她。 李蹊伸手以指腹一点一点擦去唇上、齿间的血痕,瞧着她安分的模样,又瞧了眼狼藉的寝殿,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 “进来罢。” 候在外头的三位,小心翼翼地进来,只敢瞧着自个儿前方的一点地儿,生怕看到不该看的。 唤水瞧着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心中暗道不好。 太子坐在床榻另一头,瞥了一眼这仨。 “诊脉。”声音较平时低沉且威严。 听得三人心中一抖,战战兢兢一个一个上前细细切脉,背脊上早已吓出一层冷汗。 这些日子,他们三人一道在太子殿下这讨生活,时常一道研究药理,精进医道,继而也培养出了些许的默契。 三人切完脉,对视一眼,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叶太医壮着胆子言道:“回禀殿下,太子妃近日来脉象平和,并无异常。” 背上一寒,太子的眸光如寒光利剑,他又赶紧找补,“许是近日天气严寒,太子妃贵体娇弱,易受时气影响。” 太子寒眸又转向唤水,“你说。” 唤水诊脉时,确有察觉异样,但实在微乎其微,若不是她知道给太子妃用了药,着实诊不出来。 但她见殿下这般神色,不敢说实话,双手伏地,额头贴地,只能嘴硬到底。 “奴婢也认为是如此。” 一群庸医! 太子浑身都疼了起来,一股怒气自丹田起直冲脑门,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情绪已平复。 “拖出去,打到会说话为止。” 三人闻言,犹如五雷轰顶,霎时瘫软在地、几乎失禁,内侍们上来拖人时,方惊醒般高呼。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 太子嫌他们叫声太吵,挥了挥手让人堵了他们的嘴。 侍女进殿悄声收拾了满室的荒唐与狼藉,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招惹殿下不满,落得与太医一般灭顶之灾。 众人退去,李蹊看着寝榻上闭着眼昏睡的人,安静又柔软,全不似方才张牙舞爪、锋芒毕露的模样。 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似不舍般亲了亲鼻尖,方起身离开寝殿,去了书房。 张厉知晓殿下心思,虽说都是受杖刑,但三人又有所不同。 俩太医不必说,押上长条凳只管打就是,只需留得一条命即可。 这位名叫唤水的贴身侍女,就不可如此,张厉只叫她在旁边看着那两位受刑,亲耳听着那凄惨的叫声,亲眼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躯体。 唤水双腿发软,跌坐在一旁,双眼发直,亡魂大冒。 “唤水姑姑,请吧。” 张厉见打得差不多了,弹了弹衣袖上的流萤,从圈椅里起身。 见她起不来,下颌一抬示意那执杖刑的宫人过来扶人。 那宫人刚用过劲,手心滚烫,唤水惊恐至极,疯狂推拒那双手。 看着那两人垂挂在长条凳上,冰天雪地,张厉也没有管他们的意思。 “他俩就这样放着?” 张厉一双鹰眼在寒夜里更为冷厉,“那就看你在殿下跟前如何回话了。” “有工夫关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 抬手拎着唤水的后衣领,将人提溜起来,一路提去书房。 太子坐在书案后,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翻着从唤水房内搜出来的无名医策。 左手边放着这三十日来唤水给云棠开的药方。 “说罢,怎么回事。” 唤水早被方才雪地里的那一遭吓破了胆,又看到殿下手里的那本医策,知道瞒不下去了。 抖着嗓子将这医策的前因后果、自己与国师的关系、自己如何用药悉数道来。 张厉在一旁听得冷汗直下。 太子看着手中的医策,面色晦暗不明,“能让云棠恢复记忆?之前为何不报?!” “奴婢并无十分把握,恐让殿下白高兴一场,故而只是缓缓用药,若当真有效,再向殿下禀明!” 蠢货! 太子在朝堂沉浮久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真被个奴婢气到七窍升天! 抬手将那医策飞砸到她的额角,额角瞬间划出一道红痕。 “孤何时要你恢复云棠记忆!” 啊? 唤水没工夫管额角的疼痛,心乱如麻,不是上次吩咐的吗? 也是在这书房? 难道殿下不想要太子妃恢复记忆? 难道是她揣测错了? “殿下恕罪!”唤水惊恐地哭着频频求饶,“奴婢不知啊!殿下饶命!” 太子冷冷看着眼前的闹剧,费心筹谋、千防万防,谁知道竟毁在一个蠢货手里。 还是个自己招来的蠢货。 外面还有两个血肉模糊的蠢货,当真是蠢成一窝了。 唤水哭哭啼啼,一边表忠心,一边求饶恕。 但她心中着实疑惑,方才诊脉时,太子妃体内的毒素较前消散些许,说明她用的药是对的,只要再吃上个把月,说不准就能痊愈,殿下在生气什么? 事已至此,太子也无可奈何,恢复记忆的云棠虽让人应接不暇,但人既然在他手里,总有办法降伏。 “去煎药罢。”他挥了挥手,不想再看到这痴蠢玩意儿。 唤水手脚并用爬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又抖着走了回来,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怕又会错了意。 “殿下,是,是要我,煎什么什么药。”她闭着眼,声音抖地如秋日落叶。 太子心头火起,置于书案上的双手瞬间握拳,寒眸凛冽如冰刃,恨不能立时将人斩了! 张厉看不下去这傻子,赶紧上前将人拎走。 “什么药,什么药!殿下是医家,还是你是医家啊!”张厉拎着人数落道。 “好生将太子妃治好,说不准有你一条活路!” 领子卡着喉咙口,唤水忙道,“哦哦,我晓得了,晓得了。” 张厉松了手,唤水腿一软,差点又跪倒在地,没工夫再管这人,他都要自身难保了。 国师一事,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出了此等纰漏,那日暗卫来报,唤水姑姑曾与国师于禅房中密谈。 他并未起疑,一来知道两人之间有渊源,只当是叙旧,再者唤水是殿下信任的人,便没有深究。 谁承想! 谁承想! 但转念一想,殿下今晚勃然大怒到底是为唤水擅自做主、知情不报,还是,他并不想要太子妃恢复记忆? 殿下对太子妃连性命都可豁出去,又如此费心为她寻解方,想来是前者,天家威严不可冒犯,是唤水太不懂事。 他一边想一边步履沉重地往书房走去,希望他能活过今晚。 太子一夜未眠,于书房中枯坐,想了一晚上要如何将人稳在身边,翻来覆去在心底推演出了诸多计策。 及至东方既白,书案旁边的窗柩上落上一丝晨光,他才缓缓起身,往寝殿行去。 寝殿中的云棠一夜昏睡,晨间醒来,揉着莫名酸疼的后颈,洗漱梳妆。 “你怎么了?”云棠在铜镜中瞧着给她梳头的唤水,手在发抖,“哪里不舒服吗?” 唤水不敢说话,又不能不回话,“奴婢无碍。” 云棠眨了眨眼,怪怪的。 又瞧着梳妆台上的妆奁、首饰,好似都换了新? 着实奇怪。 第50章 混乱的晨间 “殿下昨晚,是歇在他自个儿的寝殿吗?” 云棠手中抓着一缕青丝,有一下没一下得打着圈,一双杏眼清透明亮。 唤水早被那一遭吓破了胆,一听她提起昨晚,手抖地差点连梳子都拿不稳。 殿下是个十分会诛心的人,那两位被打得血肉淋漓的太医被内侍草草塞在一间陋室,连床铺都没有一张,就直接拖着甩到了稻草堆里。 还指定让唤水去医治,要她日日瞧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日日胆颤、畏惧。 训诫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能做。 云棠从铜镜中瞧着身后的人,神色不似平日沉着,瞳仁闪烁,额角甚至冒着冷汗。 有古怪。 昨日来教她秘戏的谭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最体面的嬷嬷,言语间明里暗里说着殿下的后嗣之事。 皇家以多子多福为美,开枝散叶不仅是血脉传承,更是关系国祚的要事。 彼时她被那秘戏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这话里好似夹带着让她为殿下广纳姬妾的意思。 谭嬷嬷的意思,自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但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 可殿下不仅仅是夫君,更是国家的太子,她的这一点私心怕是不能两全。 “殿下身边,有没有别人在伺候?”云棠又问道。 唤水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只一个劲儿摇头。 可别再问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唤水这番形容,更让人生疑,难不成殿下昨晚真歇在哪位姑娘房里了? 她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平日里见过的侍女,在点滴间思索从前她不曾注意的蛛丝马迹。 “在说什么呢?” 太子自殿外走来,虽一夜不曾安眠,但依旧是一派清朗俊美模样,不见丝毫疲态。 唤水听着这声音,好似抓到救命稻草,虽然这根稻草上长着尖刺、涂着剧毒,但能解一时是一时! 李蹊来时,心里已做好万般准备,哪怕端坐在梳妆镜前的云棠从绣格里掏出一把刀,他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毕竟以她那刚烈果决的性子,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 他走到云棠身后,圆圆的脑袋只到他胸前,两人的视线在铜镜中对上。 双方的眸中都带着对彼此的几分困惑。 怎么这么平静? 李蹊试探地将手搭上她纤细的肩膀。 云棠的视线自他面上往下落,落到那双手上,乍然转身,双手小心地捧着他的手。 “殿下手怎么了?!” 站着的太子爷,跪在一旁的唤水,听见这话,俱是一僵。 那白色纱布自虎口处绕着手背,隐隐还能见到一点暗红的血迹。 “殿下昨晚还好好的,什么时候受的伤?”云棠仰着面容,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李蹊动了动手指,垂眸深深地望着她,昨晚云棠说的话他已经翻来覆去想了一宿,言语中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些月来发生的事。 记忆只停留在诏狱饮下药的那一晚。 而现在,她又好似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怎么回事? “无事,一点皮外伤。” 他回道,而后看向还跪在一旁的唤水。 唤水眼神困惑,一无所知模样。 云棠早已忘记了方才的怀疑,一颗心都挂在这伤上,“会影响殿下写字作画吗?会影响揽弓射箭吧。” 她牵着人走到书案边,将人按坐在圈椅里,又去药格里取出金疮药和纱布。 如此悉心体贴的模样,简直让李蹊神昏目眩,一颗心温温热热,像是被小火烘着捂着。 云棠皱着眉头,拿起剪子将纱布剪开,一圈一圈取下纱布,虎口处的伤痕露了出来。 看着像是牙印? 牙印?! 怎么会有牙印?! 云棠眼皮往上一掀,眸中的关切之色缓缓褪了下去,结合昨日嬷嬷的那些话,心中的怀疑更甚。 “殿下,“语气森森,眸色冷冷,”这是被哪个姑娘咬的?” 驰骋朝堂如履平地的人,当下突然口拙了起来,她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昨晚的事。 一颗心好像从万层高楼坠落,原以为会是粉身碎骨,不曾想竟是平安着陆,但这平安着陆中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点类似于遗憾的东西。 云棠不喜欢这样殿下这样的眼神,像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见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大抵就是默认。 很多事情是不必说出口,大家都默认的。 但这默认无异于晴天霹雳,拿着金疮药的指节渐渐发白,眼底似是隐隐泛起水光。 负心薄性少年郎,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些诗句写得真好啊。 云棠恨不得将金疮药全洒到这人脸上! 刚抬起手腕,却思及深宫之中,她只有太子这个依仗,若是惹恼了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手腕又缓缓落了回去。 “殿下,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徐内侍不知里头的官司,进来传话。 正好云棠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人,将金疮药往上略洒了些,拿起纱布随手缠了两圈,扎了个丑丑的结,金剪子“咔嚓”一剪,就算包扎好了。 “殿下快去吧,娘娘定是有好话要跟您讲呢。” 太子看着她冷冷的眸子,一时没摸透这里面的关节,眼下一片混乱,他亦不再多言,起身出了寝殿。 唤水终于机灵了一回,寻了个借口亦出了寝殿。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书房,唤水对这地方很有些畏惧,一踏入就忍不住心跳加速、手脚僵硬。 “怎么回事。”太子沉眸冷声问道。 唤水声音颤抖,“回禀殿下,奴婢是初次解此丹毒,对其毒性、药理不够熟悉,想来要解这霸道丹毒,非一日之功。” 她又想起几个月前,太子妃刚中毒时候,本应昏迷的人却时常夜半醒来,推测可能是夜间的她意识更为清醒、强烈。 不过这只是她潦草的猜想,不敢对殿下讲。 方才她在殿内瞧着,心中也存了另一番较为靠谱的猜想。 “殿下认为有无这种可能,”她抖着胆子问上一问,“太子妃如今只是在假装失忆?” 初初他亦有此怀疑,但细看就知道不是,一个瞧他的眼神里带着爱意,而另一个就只有恨意。 即便云棠想要离开皇宫,她也装不出来爱他的眼神。 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有自知之明。 “不用做此猜想,你好生伺候,若治不好云棠,孤唯你是问。” 太子放下这话后,起身往皇后处去。 坤宁宫正殿内,不仅仅坐着皇后娘娘,另外还有两人。 太子踏进殿内,一眼便瞧见了那位端坐下手的年长男子,陆思重。 陆思明的长兄,自幼随父驻镇西北,战功赫赫,军心所归,是十万西北大军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大将军王。 其年岁刚过三旬,生得气宇轩昂之余,又多了几分行伍之人的杀伐气,较旁边的花花架子小侯爷,更是威严稳重甚多! 两人起身朝太子行礼。 太子快步上前,双手扶起陆思重,言语恳切,“此番回京,可还顺利?舅舅、舅母身体好吗?” 陆思重严守君臣之礼,抬袖拱手、礼数周全。 “回殿下,家父家母身体康泰,此次二老原本打算回京主持思明的婚事,但临动身前,母亲偶感风寒,路途奔波恐加重病势,故而遣微臣前来。” 陆思重口中的母亲并非生身母亲,而是其父两年前娶得续弦。 皇后言道:“你母亲如今可大好了?” “前几日来了书信,说都已好了,让微臣代为深谢娘娘、殿下对思明多年的照拂,待其成家立业,也算了却他们的一桩心事。” 四人一番叙旧,又谈起陆思明的婚期将近,倒是一副其乐融融、家和亲睦的模样。 陆氏掌着西北军权,位高权重,时有外戚专权的危言,兄弟俩不能多留,略坐坐就起身告退。 小侯爷除了请安,就没说过一句话,比鹌鹑还要安分。 但就算如此,临走时还是挨了殿下一记警告的眼刀。 他低着头,跟在久违的兄长身后,一路出了殿宇,直到坐上自家的车架,才略略吐出一口气。 方才太子爷那一眼,威力太足。 陆思重看着弟弟半躺半坐的纨绔作派,伸手捏着他的肩膀,将人提起来。 “哥哥哥!!!疼啊!” 他那带兵打仗的手,铁砂掌一般,都要捏秃噜皮了呢! 陆思重没工夫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戳靶心道:“要想安生在京城当你的小侯爷,往后云棠的事,不准再掺和。” “凭什么呀!太子趁人之危,说不准那毒就是他下的!”小侯爷没心肺,嘴巴大得很。 “住嘴!” 陆思重沉下脸色,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军威凛然。 “陆氏荣耀已到人臣之极,如今殿下与我们是同仇敌忾,他日登基,就是另一番气象,君王向来多疑,陆氏军权难保生变,云棠如今是陆氏义女,有了这层关系,往后陆氏才握得稳这枚虎符。” 道理他都懂。 但是为什么要将这么多沉重的东西都压在她身上,她也不过只是一介女子而已。 从前贵妃为了淮王,拿着云棠当筹码和太子斗,彼时他那么不齿贵妃,怎么一转眼,自己也成了这等角色。 “再过两日就是大婚之日,届时殿下会携云棠一起参加婚宴,你好好待在府里,不准再出门。” 小侯爷默然不语。 皇后宫中,两兄弟走后,太子被皇后质问手伤。 昨晚突然的闹剧,到底惊动了皇后,也让皇后愈发坚定让太子在娶正妃之时,纳上一位侧妃。 不能把陆氏的未来全都寄托在云棠身上,她这性子,日后定会失宠于君王,须得尽早筹谋打算。 太子低头瞧着那伤口都没包严实的纱布,心中五味杂陈,他总是被这人打个措手不及。 雨夜的蓬莱殿如此,廷告的太初殿亦是如此,到了这两日,即便把人放在东宫,放在眼皮子底下,依旧如此。 皇后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心领神会退到了后间。 “云棠只是与我起了点小龃龉,无伤大雅,”太子笑道,“母后放心,她知道分寸。” 情迷心窍! 她若真有分寸,从前便不会有那么多事。 贺开霁也好、陆明也罢,哪个不是铮铮好儿郎,偏生一个都不肯嫁,非要与太子这般厮缠。 眼见嬷嬷领着陆婉进来奉茶点,“近日本宫闲闷之时,与婉儿一道制了九品龙须酥,你也尝尝。” 陆婉自数月前去过一次东宫后,便再难见殿下,家中见她早已过了及笄年岁,又不得殿下喜欢,便筹划着给她另寻亲事。 但陆婉心系太子多年,断不肯就此作罢,仍旧时常出入坤宁宫,陪伴皇后。 纤纤素手捧着一碟子洁白如雪、细丝万缕的龙须酥,跪在太子脚边,姿态谦卑而柔软。 视线里是殿下玄色五爪龙纹的衣摆,透着似有若无的龙涎香,她微微抬起脖颈,露出梨蕊般娇嫩的面庞,一双含情目柔情漫漫、万般崇拜。 “殿下,请尝一尝妾身的手艺。” 50-60 第51章 清醒对峙 太子不为所动,端着一盏清涯雀舌,垂眸饮了一口,似是不满这茶的味道,眉心微微一凛。 他放下茶盏,看向坐于上首的皇后娘娘,眼中风雨晦暗不明。 自上次宫外刺杀之后,母后对云棠的不满已不再遮掩。 他养伤那段时日,母后但凡来东宫,对云棠以叮嘱、关切之名,行言语敲打、驯化之实。 于此事,他心中有愧,也曾想将这脏水顺理成章地泼到贵妃身上,但云棠与贵妃脱不开干系,母后定然更加不喜,于是只好让已故的前尚书担一担这虚名。 饶是如此,母后依旧对云棠多有不满。 这让他颇为费解,从前她对云棠一向爱护有加,后因其身世问题,有所不满,但如今云棠已不是公主,为何母后仍旧如此? “母后,儿子不喜食甜,”太子眨眼间已盖下思索的神色,笑道,“云棠倒是颇喜甜食,不如让儿子带回去给她尝尝。”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陆婉先落了颜色,心中灰败一片。 这是她求了姑母数次,才有的机会,殿下却仍旧推却,是她容貌不够娇艳?身段不够娇柔吗? 陆婉眸中带泪,望着殿下,也望向皇后。 “既如此,那便带回去罢。”皇后心中不快,面上柔和。 谭嬷嬷端着一张笑脸,将伤心垂泪的陆婉扶了起来,引着出了偏殿。 太子此行还有一事要问,未起身告辞。 当日太初殿事发后没几日,国师便云游四方,当时他并未察觉蹊跷。 但数月之后,贵妃与淮王离京不久,他回来了,且从那蠢笨奴才口里得知,是受国师指点,*给云棠服下失忆的解药。 他才回过味来,国师与贵妃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许多事情年深日久,已几不可察,暗卫多番探查,成果寥寥。 “母后,儿子日前去往大相国寺,与国师畅谈一番,很有相见恨晚之感。” “但国师骤然登仙而去,让儿子甚为遗憾,国师从前与母后交情如何?” 皇后对皇帝假惺惺修道这事,始终抱着冷嗤的态度,对那国师也不曾有几分好脸色,如今听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太子竟说出相见恨晚之语,嘴唇紧抿成线。 难不成修道这事刻在他们李家血液里的? 听闻先皇就颇为尚道家,宠幸嫔妃时常让她们扮成道姑模样。 尤其是陛下的母亲,好似当年就是从道观里被先帝一眼看中。 “我与那国师,不曾有话说。”皇后冷言道。 “那国师与贵妃关系如何?”太子追问道。 皇后略略回想,“想来也并不亲近。” 两人竟没有关系? 太子直觉两人有猫腻,若说这世上有人想要云棠恢复记忆,那贵妃当属头一人。 因为她太了解云棠性子,但凡她清醒,必定要与我闹个天翻地覆。 皇后见他不语,猜测这儿子难不成真为那国师惋惜? 太子再无别话,起身告辞。 谭嬷嬷送走陆婉,又回到了偏殿,瞧皇后娘娘一脸忧容,进言道。 “娘娘,殿下估摸着不喜婉姑娘这般娇弱女子,咱们不如按照殿下喜欢的样子,再寻些人。” 太子喜欢的样子? 不就是云棠那般性子桀骜不驯的? 谭嬷嬷见皇后听进去了,又言道:“吕大将军家的二女儿,年已标梅,姿容不俗,脾气秉性颇有吕将军年轻时的飒爽不羁,或能入殿下的眼。” “那便带进宫里瞧瞧罢。” “是。” 却说东宫里的云棠,郁郁寡欢半日,身体又十分疲惫,好似昨夜不曾安眠。 待太子从东宫回来时,她已落了帷帐午睡。 冬日午后,窗外的寒风都缓了下来,懒洋洋的日光照着满园子的梅花和青竹。 太子到寝殿时,宫人都守在外头,一应洒扫都停了,他一看便知是云棠在睡觉。 他解了玄色大氅,又在暖炉前烘了烘手,待一身的寒气都去了,才轻手轻脚往寝榻方向走。 榻上纱幔静静垂落到地,隐隐可见几分曼妙身姿,食指撩开纱幔,云棠侧身向里睡着。 李蹊昨晚闹了一宿,早晨也并未休憩,见她好睡模样,亦和衣躺下。 云棠并未睡熟,朦胧中察觉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身来,如从前般,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熟悉的心跳声沉沉睡去。 李蹊心中一片柔软,比她贴着自己衣襟的面颊还要柔软。 将人往自己怀中紧了紧,亲密无间、昏天暗地地一道睡了个好觉。 在两位午睡时刻,唤水抽空去了那间躺着俩太医的陋室,俩太医已经醒了,只是不得动弹,说话哆哆嗦嗦,吓破胆的模样。 唤水将熬好的两碗治伤病的药给他俩喝下后,搬了张小板凳,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与两位浑浑噩噩的太医交流几句。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仨合计合计,整出两张药方。 经此一役,唤水也有了些许进步,不仅仅体现在医术,也在揣度贵人心思上。 “两位觉着,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太子妃寻回记忆呢?” 俩太医在宫中多年,曾经遥遥见过几次明华公主,太子对公主宠爱有加,不是亲妹胜似亲妹,如今还要顶着被史官落笔□□的骂名,以正妃之礼迎娶,想来是真心爱护。 叶太医趴着言道:“两人关系甚笃,我猜测着是想寻回记忆。” 另一位亦跟着点头。 唤水瞧着左右手的两张药方,左边这张喝上十日,前尘尽灭,右边这张喝上十日,观昨晚的战况,殿下与太子妃大约要日日打架、鸡飞狗跳。 她歪着头想,殿下会选哪一张? 他打心底会想要哪一张? 徐内侍多番教育她,不能什么都等着殿下来决定,他们做奴婢的,得多为主子想一想,多往前一步。 她思虑再三,将右边这张夹在医策中,带着左边那张回了伏波堂。 日落西山,昏黄的光束落在寝殿内,李蹊早早已经醒了。 只是贪恋怀中的人,他不曾起身,环着她的肩头,闻着她身上的海棠幽香,迷迷糊糊间好似回到了他养伤时候的日子。 不多时,怀中人有了动静。 云棠从他怀中抬起头,就着寝榻里昏黄的光,看着近在咫尺的李蹊。 李蹊以沉静的眼眸,看着那双让人又爱又恨的眼睛。 因为久睡而迷蒙的神智渐渐回笼,她抬手去推,蛾眉蹙起,要推开这炙热的怀抱。 榻间响起衣料、衾被的摩挲声。 李蹊攥着她的腰肢,铁铸般的臂膀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人锁在怀中,任凭她是推、是咬都不松手。 云棠折腾一番,额角汗都要下来了,两人还紧紧贴着。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讲点道理吧。” 李蹊听着自己胸口传来的声音,唇角微微勾起,手却仍旧将人禁锢着。 “肯跟我说话了?” 云棠自知男女力量悬殊,也不在这项上较劲儿,“你先放开。” “那你先发誓,你不跑了。” 云棠瞪了他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我发誓,我不跑。” 李蹊像是听到了极合心意的话,埋首在她颈窝低笑。 胸腔随着笑声发出沉闷的共鸣,带着近乎稚子般的欢愉。 “云棠啊,说话要算话。”他笑够了,眼眸亮如星子地看着怀中人,而后将人放开。 云棠一骨碌爬起来,后退抵着墙边。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醒来,都是和他在这张床榻上,“我要见小侯爷。” 啧。 在他的床上,一醒来就提别的男人。 “不行。” “兰香呢,那我要见兰香。” 她迫切地需要见到个旧人,问问如今到底是何情况。 “我放她出宫了,从前你不就想放听雨出宫吗。” “那我也要出宫,我也要走。” “不可能,年后我们要大婚,你走了,我和谁成婚去。” 云棠如遭雷击,血色瞬间从褪得一干二净,震惊之下,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沈贵妃与淮王已经去了封底,你也早已不是公主,”太子抓着她的手,揉在掌心,“阿棠,如今早不是初秋,已是隆冬了。” 云棠望向纱帐外的寝殿,连滚带爬地要越过挡在外头的太子,去瞧瞧外头。 李蹊起身,不顾她手腕上的挣扎,牵着人走到窗柩边,支开雕花的窗户,傍晚的寒风立刻窜了进来, 垂在肩头的乌发瞬间被风卷起,有一缕贴在清润的唇瓣上。 怎么会这样? 殿外银装素裹,红梅点点,怎么一眨眼就入冬了? 李蹊瞧那几缕碎发,看得眼热,忍不住抬手,指腹贴着她的唇瓣,将那一缕发丝从她唇间取了下来。 他并未放开,反而顺着柔顺的发往下,将那一点湿意粘在指间,细细摩挲。 云棠犹在震惊当中,未察觉他这般举止。 冷风吹得她头疼,转身往寝榻走,行至一半,突然又拐了个弯儿,往书案走去。 李蹊半倚在窗边,笑了笑,走去楎架上取下她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不用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往后,没有人会再阻挡我们,连陛下也不能。” 云棠被这句话点醒了神,“没有人阻挡我和你,是你一厢情愿。” “当日在京湖之上,我已经出去了,是你用华姐姐的性命威胁我。” 李蹊的面色冷了下去,大概这些月见多了云棠爱他的模样,一时间格外难以接受。 “我说了,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云棠盯着他的眼眸,摇摇头,“过不去。“”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是你主张把我从江南寻回,是你让我夹在你们的争斗之间,她说她会为方嬷嬷心软,却不会为我。” “难道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直到那时我才想明白,不是的,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人,是因为你。” “你明知道这一切,你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这些年垂死挣扎,母妃心狠,你也不是个好人。” 这些话语犹如利刃,一寸寸扎进太子的心,一片片割着他身上的血肉。 他垂下头,几乎贴着她的脸,略急促的气息交织在两人之间。 “云棠,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要如此苛求吗。” 她面无退色,针锋相对,“难道我不能吗,我从未求过荣华富贵,只求一个坦荡干净。” “太子殿下,你我不是同路人。” 太子冷笑一声,抬手握上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挤压柔软的喉间。 “和我不是同路人,和谁是,同样坦荡干净的陆明吗?” “与他人何干!” 见她面色逐渐胀红,太子松开手,“你刚醒,神智不清,说了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 “两日后是陆思明和沈栩华的大婚之日,我带你去见他。” “这些时日你是如何待我的,我讲你不会信,尽可以去问他,听完后别不认账。” 第52章 大婚(二合一) 太子顶着一脑门官司,气得连大氅都没披就出了寝殿。 一出殿门,凛冽寒风迎面而来,穷凶极恶地往他领口、衣袖里钻,继被云棠戳心窝之后,又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 一直候在门口的徐内侍惊呼,“殿下怎得这样就出来了!” 赶忙打起毡帘,让他进去避风,又打发宫人去殿中取大氅。 太子正在气头上,如何会等,拿起脚来就走,步伐带风,转眼已经走过长廊,要拐过月洞门去。 徐常侍急得直跳脚,嘴里碎碎念,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江山社稷系于殿下一人肩上,若受了寒,贵体有恙,不说他们这一众奴才罪该万死,便是整个皇城都要惴惴不安。 寝殿中的云棠一样也在气头上,亏她当日走之前,还有些不舍,要来东宫与他道别,算是为这段兄妹情意结个尾。 哈! 好啊,真是好啊,如今兄妹之情走到头了,他又自顾自地开启了夫妻之情! 她还不如一直昏迷,反正他自己一个人都能把这戏给唱了,她醒了还得碍着他发挥!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气到恨不得拿一柄火把,走到哪点到哪,将他的东宫烧个干净! 唤水也一直候在寝殿外,看殿下出来这愤愤神色,大抵是又吵上了。 那国师臭老道说过,明华公主性情疏朗开阔,与太子关系甚笃,伺候了这些月,她觉得称不上疏朗开阔,反而更像个深闺娇小姐。 再加上昨晚和方才这一出,也看不出两人关系甚笃,反而更像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可见臭老道尽会骗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害人又害己。 她略略思索,未与其他侍女一同进寝殿伺候,反而调转方向跟着殿下方向去了。 当她把那张药方呈递到殿下的书案上并简要讲明药效时,殿下阴沉的面色却未有变化。 唤水心中发凉,咋滴?又没揣摩到殿下心窝上? 果然,殿下冷凌凌的声音自书案后传了过来。 “这就是你的能耐。” 什么意思? 她抬起一点头看向立在殿下左后侧的徐内侍,眼神向他求助,徐内侍冷若冰霜。 脑袋又垂了回去,“奴婢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心中并无定论,当下将人打发了出去,自个儿坐着,听风掠过梅枝,吹落点点白雪。 云棠曾经为他折过一支梅花,含苞待放,插在白玉春瓶里,说可以开很久、看很久。 手边的那张药方被他攥掉了一个页脚,白色的一点纸片掉在黑色衣摆上,他盯着那一点白,心中来回反复壮着一个念头。 喝了这一碗,她会为我折梅,会与我长相厮守。 这两日,晚上的云棠心中烦闷,睡不着觉,白天醒来的云棠深感疲惫,好似日日半夜出门,当了一宿的小毛贼。 浑身酸疼,胳膊腿儿都抬不起劲儿。 晨起梳妆用膳都是哈欠连天,打不起一点精神,每日午后总是早早爬上床去,睡个昏天暗地。 但今日午后,她刚午睡起,殿下就来了。 而且,看上去情绪不佳。 看了眼殿下手上的伤疤,她也想开了,殿下就是殿下,别说现在两人还未成婚,便算是成婚后,他要纳二色、三色,她也拦不住。 拦不住、管不了的事,她也没招,就这么糊涂过罢。 云棠打起精神给他行礼问安。 太子牵着她的手走到书案后,将人圈在胸前,又从袖中的一纸婚书拿了出来,铺陈在案上。 云棠瞧去,是殿下的书道,落款处已经写了他的名讳,盖了王印。 太子拿起湖笔,蘸满墨汁,捉起她的手,将笔放在她手中。 指着落款处,“签你的名字。” 云棠不解其意,这是做什么? 奇奇怪怪的。 太子摸了摸她的眼睛,安抚般笑了下,道:“今日礼部送来的,须得我们手书。” 云棠这才落笔,边写边道:“殿下,晚上小侯爷的婚宴肯定很热闹吧,听说京城里一半的达官显贵都去了。” 太子不置可否,只是将那婚书上的名字,看了又看,而后收入袖中。 “你若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云棠:? 她不是这个意思呀? 她是想要凑热闹的呀? 礼都备好了呢。 太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逗你呢,车架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就走。” 东宫王架莅临侯府时,小侯爷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堂中拱手迎客,见到两人急忙推却旁人,迎了上来。 陆思重及一众官员,亦是齐齐跪拜行礼。 “殿下金安!” 云棠站在太子身边,笑意盈盈地瞧着,这大红喜服穿着又打眼又气派,她又抬眼去看殿下。 想着来年他们大婚时,殿下穿着喜服,定然更好看! 太子淡淡抬手,让众人起身。 前堂人多,陆思重在前为两人引路,入了内院,将从前云棠夜宿侯府时的听水院收拾了起来,供两人暂时休憩用。 云棠瞧着桌椅屏风,上前摸了摸那屏风上的雀儿,颇有股熟悉之感。 “殿下,我从前来过这里吗?” 太子眼底带着冷笑,来过,自然来过。 在茶馆给那干净坦荡的陆明出完头,回侯府后豪饮大醉,半夜又搂着他哭了半宿,次日醒来,翻脸不认人。 “没有。”语气酸溜溜。 云棠绕着屏风、长榻走了一圈,没有就没有罢,无甚重要。 眼看外头日头西沉,按照云棠这几日越醒越早的势头,李蹊估摸着这人大概要醒了。 他也有别的事要办,将人安置好后,随陆思重出门。 国师一事,他始终心存疑问,若不探明,那药他也不敢让云棠喝。 既然母后处问不到答案,想来那人会清楚一二。 云棠百无聊赖,想要出门去瞧热闹,但殿下的人把在门口,不让出去。 不多会儿,便又回了床榻,懒懒地睡觉。 待她再醒来时,瞧见不一样的床榻,心中庆幸,总算不是在伏波堂的那张遭瘟的寝榻上了。 但如此这般昼夜颠倒,着实奇怪。 但她没有深入思考,也来不及深入思考,只想抓住机会,快快离开。 东宫看守极为严密,她这两天已经摸排过一次,太子防她跟防贼一样,压根儿没有逃跑的可能。 如今出来了,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但靠她自己成不了事,得出门找点帮手才行。 但刚一打开门,就被俩甲胄在身,腰挎长刀的护卫给拦了回来。 云棠: “殿下在哪?” 护卫沉默不语。 行吧,“哐当”一声,云棠关上门,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大门不让走,跳窗总可以吧。 她摸到窗边,打开一点缝隙往外瞧了瞧,嘴角一挑,太子总算没把这里围成个铁桶。 转身望向怯生生的侍女,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奴婢叫唤水。” 云棠点点头,笑着道:“好名字,好名字。” 不经意间绕到她身后,一个手刀下去,将人敲晕了。 好说她手上有几分力气,将人抱着放到床榻上,盖上衾被,又把头上的钗环摘了几支,插在她头上,远远瞧去,有几分像。 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而后开窗走人。 前堂中喜宴早已开席,觥筹交错宴宾客,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她披着斗篷,戴着大大的兜帽,将脸都压在帽下。 环视一圈,没看到小侯爷身影,便循着记忆,一路避着人,往他住的静勉院走。 可巧,正好瞧见新郎官儿抱着一坛子酒从长廊那头行来,她笑着快走几步。 “小侯爷,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嫁出去啦,”云棠拉下兜帽,一双明眸点满笑意,“竟然是你先喝上这坛女儿红啊。” 陆思明怔在原地,眼神反复在云棠与女儿红之间横跳,带些试探般问。 “这坛女儿红是哪年埋下的?” 许久未见,这人看着是傻了不成,“我刚进宫那年,不是我们一块埋在东宫的吗?” 陆思明胸中涌起一股热流,眼中几乎要泛出泪来,“你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叫终于想起来?她什么时候忘记了? 小侯爷没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人快步进到殿内,又将一众宫人都挥退出去,带着她走到里间。 床榻上端坐着新嫁娘,云棠奔了过去伏在她膝上,“华姐姐,”顿了顿,又唤道,“姐姐。”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说,这个姐姐我见过,格外喜欢。” 沈栩华妆容明艳,双眼垂泪,摸着她的脸,一声声唤她,阿棠。 看得旁边的小侯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拿着衣袖擦眼睛。 云棠抬手给她擦眼泪,“你们都哭什么,大难不死,我们姐妹可以重逢,是喜事,再说今日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合该高兴才是。” “这话正是。”沈栩华扶起妹妹,坐在身旁。 小侯爷搬了只绣墩,坐在榻边,问她何时醒的,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棠瞧着一身大红喜服的两人,颇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 “那个都说人生三大乐事,洞房花烛算小登科,你们俩这新婚夜,能不能往后挪一日?” “我打算今晚就走,立刻就走。” 小侯爷闻言,立刻起身走到窗外瞧了瞧外头,“今日喜宴,人多眼杂,是个好机会。” 沈栩华抓着妹妹的手,关切地连声问:“你要去哪里?身体都好了吗?” 小侯爷亦是道:“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你都知道吗?” 云棠想起太子说的那句认账不认账的话,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有什么账好认,反正她不知道,通通不认。 “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云棠拢了拢衣领,“我想回江南,太子要把我关在宫里,还说过了年就要跟我成婚,我得赶紧走。” 这两日夜间,太子好似疯魔了一般,夜夜拉着她在寝榻上在打架。 那双英挺的眉眼,看向她时,有时冷静,有时猩红,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清醒还是发疯。 她日夜颠倒,晚上不睡也就罢了,太子也跟着她熬鹰,昨晚后边她没招都开始装睡了,他还不满足,还要搂着她,磋磨她。 这东宫,她着实不能再回去,其他事情都可徐徐图之。 瞧着他昨晚后边的疯劲儿,若再不走,今晚回去恐怕就要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她不愿意两人的关系走到那个境地。 即便两人没有血缘羁绊,即便她总是用最锋利的话去刺他的心,但在心底她始终认为,他们是兄妹。 是她爱恨交织的兄长,他们不该如此。 小侯爷见她沉默,话不用多说,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送你走。” 云棠歪头笑了下,压下眼底的涩意,握着姐姐的手,“姐姐今日若不是嫁小侯爷,我就将你一道抢走,随我下江南去。” 小侯爷立刻不乐意了,“我和华儿已经拜过高堂,她已经进了我陆家的门,你少动点歪心思。” 沈栩华心中仍旧惶惶,不理会两人的插科打诨,正色道:“你着人去探听殿下现在何处,还有,还有大哥。” “好,我亲自去,”小侯爷想了想道,“这个时辰,城门已关,没有上官腰牌是出不去的,但是西华门驻兵首领昔年是大哥的左前锋,若是拿上大哥的腰牌,说有要紧军务需出京,想来管用。” 陆思重几次三番警告过思明,不可掺和在太子和云棠之间,若被他知晓,此事定然办不成。 沈栩华神色颇有些凝重,唯恐思明这事办毛糙了,反而打草惊蛇。 “放心,我大哥带兵打仗一流,但那酒量,就是一杯倒,我灌上他几杯,准保能成。” 小侯爷信心满满地出去。 沈栩华不如他乐观,愁眉不展。 云棠跟小侯爷一个路数,天性乐观,兼之她又好赌,心态一向放得很平。 她扯了扯沈栩华的绣服,有些稚气有些撒娇地一声声叫着:“姐姐,姐姐。” 沈栩华摸了摸她的头,自己心绪不宁反,却而安慰起她来,“别担心,会顺利的。” “等你到了江南,安顿好后,要给我们报个平安。”沈栩华语带哽咽,转念又道,“还是莫要联络,太子不会善罢甘休,若被他寻到蛛丝马迹,反而不好。” “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衣食住行,样样要当心,对旁人,更是要多几分戒心。” 她一样一样嘱咐,说到最后,鲜红的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云棠亦是泪流满面,曾经她向母妃寻求一点真挚、纯粹的爱,可惜结果惨烈。 大难一场,必有后福,没有母亲,但是有姐姐,只是两人刚相认,却又马上要分离。 “你放心,你和小侯爷也要好好过,等到时过境迁,我们一定能团聚。” 沈栩华又悄悄着人在偏门外准备马车,给云棠换了一套侍女的衣服,又从私库里取出一个包袱。 里头是些细软衣服,还有一沓银票,大小面额都有,且不是侯府的印,最难的是里头还有一张路引。 “这是我之前就准备好的,那时候不知道能不能用上,只盼着你能用上。” 云棠接过那包袱,沉甸甸的,银票侯府不缺,难得的是这查不出来源的银票,她定然准备了很久。 “姐姐,”云棠红着一双眼,眼泪夺眶而出,连眼睫都湿漉漉的,哭得像小孩,委屈极了,“你怎么现在才是我姐姐。” 心里越发恨起李蹊,若不是他的一己私念,她也不用非得离京,非得一个人孤身回江南。 一张芙蓉面哭得乱七八糟,沈栩华给她擦完眼泪、鼻涕,又重新给人梳妆。 她抽了抽鼻子,坐在姐姐面前,“前几日,我对太子说,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想要坦荡干净。” “一个人没有什么,才总会奢望什么,我在皇宫六年,早算不上什么坦荡干净。但小侯爷和姐姐不一样,你们是坦荡干净的人,往后关起门来过日子,轻易不要进宫,尤其不要和东宫有瓜葛。” “以陆侯府与皇后、太子的关系,陆侯爷的西北兵权,太子事后即便怀疑,也不会、不敢对侯府发难。” “再者,即便太子欺上门来,姐姐也不要出面,小侯爷与太子一道长大,情分非常,他知道怎么应对。” 云棠一条条叮嘱过去,她既然来了,就已经为两人算好退路。 两姐妹这边落定,小侯爷灌了兄长几杯喜酒,成功将人放倒,带着他的腰牌,风风火火回了静勉院。 “腰牌拿到了,趁着当下宾客正在散场,浑水摸鱼一道出去!” “太子爷今晚宴席上略露了一面后,便去了密室,到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小侯爷边说边脱喜服,转身去屏风后,穿上华儿为他准备的常服。 “我方才绕去听水院瞧了瞧,你那院子里外都有侍卫把守,看来他们还不知道你逃出来了。” 云棠瞧着外头的夜色越来越深,打晕的那侍女不知何时会醒,她若醒来,必定立刻会惊动太子。 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当敲得更重些,让人多昏睡些时刻。 “走!” 小侯爷从屏风后转出来,已经换上一身低调的宝蓝色圆领袍服。 两人双双披上斗篷,压低着兜帽出了静勉院,混迹在满堂宾客里,随着人流往外走去。 沈栩华站静勉院门口,忍不住跟了几步,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愁肠百结,口中念佛保佑。 希望云棠能顺利出京,希望太子能晚点发现,让她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身处侯府密室的太子殿下,正在亲自提神张沉太医的遗孀。 先前暗卫报过,国师少年时曾受张氏夫妻照顾,后来三人于京师重逢,张沉又与国师一道精研再生丹解药,想来张许氏定然知道些什么。 “民妇只是一介妇孺,不知亡夫在官场上的事。” 太子在屏风后落座太师椅,双手闲闲地搁在两侧扶手上,金色龙纹的衣袖垂下去,犹如金龙飞舞在侧。 哂笑一声,若连个妇人的口都撬不开,他还担什么一国的担子。 早不如挂印而去,陪云棠过她想要的逍遥日子。 “张许氏,丈夫已成枯骨,但是女儿还在东宫当差,孤劝你,想清楚再说。” 张许氏对殿下一直感念有加,若没有他的庇护,她们母女俩说不准早就活不了了。 只是,此事万难启齿,她若不是为了唤水,早已投河去了。 但也正是为了唤水,她不能说。 张许氏深深拜了下去,"殿下恩德,民妇感念在心,愿日日为殿下念经祈福,以报君恩。" 太子靠着椅背,眸色暗沉,手上缓缓着食指的青玉扳指,“唤水说,她临走前,国师曾问起夫人安好。” “孤以为,你与国师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国师又给了唤水一医策,一再嘱咐她定要以此来毒害太子妃。” “我朝律法,毒害皇家,当凌迟处死,赤三族。” 张许氏如遭雷击,惊慌高呼,“殿下,唤水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你还不从实招来!” 张许氏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嚅嗫着、颤抖着,说出了实情。 听到一半时,暗卫盛成来报,太子妃敲晕了侍女,不知去向。 盛成日前接了张厉的衣钵,蛰伏多年,终于当上了殿下身边的第一暗卫。 太师椅的椅脚划拉出一声刺耳声响,于密室中阴森回荡。 太子面色如霜,眸中暗火沉沉,冷冷盯了一眼盛成后,拂袖而去。 盛成心中一片冰凉,这第一暗卫的头衔,这么快就走到头了。 第53章 逃离 但这事他反复琢磨,总觉哪里不对劲。 往日在东宫,那可是在皇宫禁内,太子妃居住的寝殿不说护卫地里三层外三层,那也是十步一岗,日夜轮换,从未断过人。 但今日,到了这人烟混杂的侯府婚宴,看守听水院的侍卫竟不及往日东宫的半数。 他一介新官上任,凡事必定多请示,但彼时殿下是这样说的。 “侯府不是东宫,大婚之日兵戈不祥,酌情安排即可。” 当时他觉得殿下思虑甚是周全,但出了这档子事,又隐隐觉着其中有内情。 但此时已经无暇去细想,要紧地是速速将太子妃追回来。 若追不回来,恐怕他不是丢了这第一暗卫的前程,而是要丢了这颗脑袋。 想到这里,钢筋铁骨的人,不禁冷汗连连,脚步虚浮。 却说云棠那厢,混迹在宾客当中,鬼鬼祟祟地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车把式一扬马鞭,黑色大马拔蹄嘶鸣,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听着外头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马蹄踏地激昂声,云棠悄悄撩起一点车帘,朝外头瞧了瞧。 夜色沉沉,唯有一轮孤月悬于天际,散下如洗月华,虚虚地拢着这一天地。 她还记得第一日踏入这京城的场景,郑叔叔也是这般带她坐着马车,她兴奋地撩开车帘去看这繁华热闹的京城。 马车在宽大的街道上飞驰,掠过无数高门大院、市井烟火,一路将她带进了那座她挣扎了六年的皇宫。 如今,时过境迁,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江南故土、旧人不知是否还是从前模样。 想到此处,她看向一直攥着腰牌的小侯爷。 方才在侯府她*没有与两人讲实话,此番离去,她并不打算回江南。 太子一旦发现她逃脱,定然立即会往江南方向追查,恐怕她人还未到江南,八百里加急的搜查令就已经到她幼年生活过的州县。 是故出了京城,她打算往江北、中州一带行去。 此一别后,再无归期。 “小侯爷,”云棠眼底泛起些离情,“往后,姐姐就托付给你了,她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将来你不可负她。” “若我知道,你往后做了薄情寡义之徒,我就算变成鬼都要来死死纠缠、折磨你。” 陆思明一腔的离愁别绪被这句话打了个稀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云棠,你就不能盼我们点好吗?” “都说男子薄情啊,你瞧瞧那么多世家勋贵子弟,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宠妾灭妻的也不少见,”云棠道,“我姐姐除了你没有别的倚靠,若不是你们成婚了,我肯定带她一道走。” 陆思明冷哼一声,“万幸,我们已经成婚了,华儿金枝玉叶,喝不惯外头的风霜。” 啧。 说得跟着她日子有多潦倒似地,她那是天高任鸟飞,自由又畅意。 “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云棠道。 “你那一两心少担心别人了,多担心担心自己罢,一人孤身在外,万事都要多思多虑,切不可马虎!” “知道知道,我心里有数。” 小侯爷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是真有数,还是在敷衍他。 两人说话间,马车一路飞驰,西华门的高耸城楼已在墨色夜空下显露出轮廓。 朱红城墙上燃着诸多火把,若隐若现地照着甲胄加身的巡逻兵士。 “等到了城门口,你不要出来,”小侯爷嘱咐道,“戴好兜帽,也不要出声,一切让我来。” 云棠点点头,胸腔里像是揣了只扑腾的小雀,紧张与期待交缠翻涌,连带着指尖无意识地眨着掌心。 “来者何人!” 守城门的兵士张武拦下马车,厉声问道。 小侯爷躬身从马车里钻了出去,面色冷硬,“是本侯。” 张武捧起一张笑脸,颇有些谄媚,“小侯爷今日大婚,怎得出现在此处?” “西北传来紧急军务,大哥酒醉未醒,本侯替他跑一趟北大营。”小侯爷取出袖中腰牌,在他面前亮了下。 张武瞧见是陆侯爷的腰牌,朝身边的小贾使了个眼色,速速去请示中郎将可否放行。 “小侯爷,往日您夜出宫门,咱们都不会拦着,但今日,”他上前一步,覆在小侯爷耳边,“西华门的中郎将换了,新来的上峰还没打点好,不好说话地很,您稍等片刻,片刻就好。” 陆思明知道他意思,从前他送了不少银两,想要行这方便,自然也要打点打点这新上峰。 他摘了腰上的琅环玉佩,“这够不够?误了军国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张武有苦难言,这也是位惹不起的主儿,只盼着小贾能早点带信儿回来。 云棠在马车里越坐越不安,隆冬的夜风不时吹起车帘,冷丝丝地往她身上钻。 白玉般的面颊一片冰凉,葱根似的十指紧紧攥着,骨节发白。 这个时辰,侍女肯定已经醒了,太子说不准已经出了侯府,正四处抓捕她。 难不成这儿的中郎将已经收到消息,才拖着不放行? 彻骨寒气倏地从脚底心猛冲上脑门,双手微微发抖地摸向袖中藏着的短刃。 “回来了!回来了!”张武远远瞧见小贾跑了过来,亦是快跑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中郎将怎么说?” 小贾喘着粗气,抬手扶正歪掉的兜鍪,“中郎将说,军国大事不可耽误,即刻放行!” 张武喜上眉梢,扑腾着回来跟小侯爷邀功,又抬手,让人开宫门。 云棠听着这声响,瞧着耸天般厚重的大门被两兵士由两侧缓缓拉开,吊到嗓子眼、怦怦跳的心才慢慢落回腔子里去。 小侯爷回了马车,一撩车帘,瞧见面色惨白的人,吓了一大跳。 “没事,放我们出城了。”他坐到云棠身边,安抚般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马车正要穿过肃穆的兵士、灼热的火把,往城外的自由奔去。 寂静的夜色里却突然响起一阵整肃的马蹄踏地声。 铁蹄叩地的脆响,裹着夜露的湿气层层荡开,密如骤雨,又如战鼓擂动般唬人心魄。 云棠眸中寒光一闪,手上更是紧握短刃,今日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便是血溅西华门,她也不会回去! “陆思明!下来!” 浑厚的中年男性声音响起,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是应当正在酒醉中的陆思重。 陆思明倒吸一口凉气,云棠深深舒了一口气。 还好,只要不是太子爷,就有转圜余地。 她抽出丝帕,低垂着眉眼,慢慢擦着手中的湿汗,心中落定后,对小侯爷道。 “请侯爷上来,我有话要说。” 陆思明额间也是一片湿汗,拿过云棠扔到几案上的丝帕,抖着手擦脑门。 他大哥自小在军营长大,削的人头可以堆成座座山丘,真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将军。 他们全家,外带西北十万大军,就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 “等会你别说话,一切让我来。” 他抖着嗓子,十分没有底气。 云棠拍了拍他的肩背,安抚道:“我不能露面,请侯爷上来罢。” 外头的陆思重面上毫无醉色,利落地翻身下马,进了马车。 小侯爷哆哆嗦嗦地将腰牌还给大哥,“大大哥是何时练得酒量,方才装醉是糊糊弄我吗?” 陆思重睇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又看向他旁边的云棠。 一时略有些踌躇,应当是称呼太子妃殿下,还是称一声小妹。 云棠迎着他的目光,唇角一弯,倒是比他要干脆地唤了一声,“陆侯爷。” 听到这个称呼,陆思重眼皮略略一撑,这意思,是既不认自己是陆氏的义女,也不认太子妃这回事。 置于几案下的手指浅浅捏着,这人是个硬茬,不若先挑个软柿子捏捏。 “我的酒量何须要跟你说,若你哥连这点戒备都没有,敌军早就冲破函谷关,直奔京城来了。” 陆思明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哥,只一味流汗、擦汗。 云棠抬手拎起案上的汝窑茶壶,拿过一只釉白茶盏,祁门红的温热茶气随着升腾的热气,在马车内晕染开去。 “夜深露重,侯爷先喝盏热茶去去寒气罢。”纤纤素手推过一盏茶到陆思重那端。 陆思重瞧了一眼,茶汤透亮而红润,笑道,“这是用酒不行,又打算用茶迷晕我?” “侯爷多疑了,”云棠亦给自己倒了一杯,先饮为敬,坦言道,“不过是先礼后兵。” “侯爷既然是自己出现在此,想来殿下还不知道陆府掺和进来了,你想悄悄带着陆思明回去,将陆府从今晚的风波里摘出去,对吗?” 陆思重并未言语,倒是喝了一口她倒的茶。 “但西华门的中郎将换了,不再是你的前锋,今晚陆思明出现在此的事,你藏不住的。” “那本侯就只好将太子妃带回去,再绑上他,去东宫负荆请罪。”陆思重道。 云棠像是赞同般点了点头,“此举确实可解当前燃眉之急,可侯爷细想往后,陆氏有一个这样不安分,随时随地都可能闯下蹋天大祸的义女,对陆氏来说,当真是保世代荣耀的护身符吗,抑或更是一张催命符。” 话语间,她忽然抽出手中的短刃,寒光一闪,迅疾抵上小侯爷的脖颈。 脖间一凉,小侯爷惊诧地看向云棠。 这又是哪一出? 我今日刚成婚,娶得还是你亲姐姐,新婚当晚你就要让你姐守活寡?! 洞房还没入呢?! 陆思重眉眼分毫未动,只是看向云棠的眸光凛冽,带着浓浓杀机。 似在判断,她敢不敢真的动手。 “侯爷放心,我没有班门弄斧的意思,只是想借此告诉侯爷,今日若带我回去,这柄短刃随时有可能会架在太子脖子上,太子是未来储君,但凡只是伤了一根寒毛,陆氏都难逃罪责。” “为了陆氏,请侯爷高抬贵手。”云棠沉声道。 受持刀刃抵着别人脖颈,却说请别人高抬贵手,办硬事,说软话,说得大抵就是此人。 “我若如你所言,今晚陆氏要怎么脱身?”陆思重背靠着板壁,肩膀都松了下来。 “如侯爷所见,我刀挟陆思明,你若不放行,陆氏在京的质子就没有了,对陛下交代不过去,对陆将军也交代不过去。” “届时,思明再去皇后娘娘脚边哭诉一番独自在京、骨肉分离的苦楚,太子即便再不满,也不能对陆氏发难。” “退一万步讲,我只是一介女流,大好江山在前,陆氏虎符在握,太子分得清孰轻孰重。” 摇曳的烛光下,陆思重看向她坚定又锐利的眉眼,想起几日前与太子闲谈中聊到云棠。 对方眉宇间似无奈又似宠溺,“以她谋算人心、识局断势的能力,若是个男子,怕是中书令的位置也坐得。” 陆思重嘴角略略勾起,还在讨价还价,“但也平白要遭殿下记恨,这买卖陆氏太亏。” “那也没有办法,毕竟你也不想往后,我真叫你一声大哥吧。” “你就这么确定,你能逃出殿下的天罗地网,我方才出府时,他已经带兵出来了。” “我自有我的觉悟,不劳侯爷费心。” 小侯爷在一旁吞了吞口中涎液,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推开一点那刀刃。 “我说,你们说话归说话,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云棠瞪了他一眼,转头逼陆思重下决定,“怎么样,陆侯爷,这买卖已经很划算了。” 陆思重起身掀开轿帘,不似方才上马车时利落,城门口明亮的火把将马车内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 “我放你走,待到城外,希望姑娘放我家幼弟一命!” 马车前的车把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哆哆嗦嗦地重新爬上前辕,挥鞭驾马冲出了这高耸的城门。 云棠将短刃收了回来,“当啷”一声丢在几案上,腿都在发抖,连声道。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小侯爷翻了个白眼,“快吓死的是我吧?” “下次你要做什么前,能不能先跟我通个气?” 云棠捞过那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哐哐灌了好几口热茶,勉强按下那如脱缰野马一般狂奔的心脏。 这种时时刻刻走在刀尖、尔虞我诈的日子,她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只盼这番能顺利逃脱,过上安生简单的生活。 历经方才一场,两人都好似脱力般,不成人样地靠着肩膀,瘫坐着。 “你说我大哥信你那番说辞吗?” “不信吧,但他心动了,他一上马车若喊我太子妃,今日或许就出不来了。” 陆氏虽姓陆,却也是陛下的臣子,肩上更是担负着戍国卫边的万千将士性命,他并不想掺和进太子的婚事,此番她逃脱了,对陆氏来说,也是好事一件。 马车在黑夜里疾驰,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 行驶摇晃间,远处青山轮廓渐显,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云棠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睛,看看自己,看看旁边的小侯爷,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第54章 追上 “嘶!”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看着这颠簸的马车、几案上的短刃、还有一个打着呼噜的陆小侯爷。 好诡异的场景。 云棠深吸一口气,悄悄往旁边挪,又抖着手去拿那把短刃,双手捧着刀柄,面色难掩惊慌。 马车行过个水坑,“哐”地一抖,将瞌睡中的人抖醒了。 小侯爷抹了一把脸,伸了个懒腰,撩开车帘瞧了瞧,道:“马上要到和川地界了。” “你要不”小侯爷转身,见她一脸戒备惊慌模样,顿了顿,“怎么了?” 云棠捧着短刃,刀刃向前,抖着嗓子,“你你想干什么!要要把我掳去掳去哪里!” 小侯爷眨眨眼,不明所以。 这又是演哪一出? 她又换话本啦? 这也没别人啊,演给谁看? “行啦,你也不嫌累得慌,一大早哪儿来这么多精力,”小侯爷打了个哈欠,“肚子饿了,咱们等会先去喂点食儿?” 见云棠还演得起劲儿,伸手去拿短刃,“得啦,别演了。” 云棠听不懂他的话,眼见那手伸了过来,害怕地闭眼往前一戳! “啊!!!” “疼疼疼!!!” 小侯爷身娇肉嫩,油皮都不曾破过一点,如今左手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汨汨地往外流。 云棠看着那血心中也害怕地紧,银白锋利的刃上也沾了些血,刺眼地很。 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肩膀伶仃地抖着。 小侯爷又急又气又疼,按着伤口呼呼吹气,还要拣着空儿骂上一两句。 “我还没哭呢!你还先哭上了!你说说你!?着了哪门子的邪!” “你要绑我去哪里,我要回去,太子在等我!”双眸含泪,楚楚可怜。 小侯爷看傻了眼,这好像不是演的。 她如今的眼神、神态与之前在东宫见到的人,十分相似。 他识得的云棠,哭不出来这般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一阵气镇山河的马蹄声,他撩开车帘往外一看。 坏了! 太子带着兵马司的人追了过来了。 一穿甲披戟的将士驾马飞速往前奔,逼停行进中的马车,而后抽出腰间长刀,指着车把式,命其下车。 车把式吓得只差尿裤子,看都不敢看威风凛凛的官兵,软着手脚,抖索地滚到一边,双手背头,跪成一团。 骑兵将马车团团围住,不时传来骏马踢踏声、鼻子喷气声。 “还不下来。” 太子清润的嗓音于一众杂音中分外明显,犹如一柄利刃刺中小侯爷的心肺。 完了。 云棠听到太子的声音,眸中一亮,将手中短刃“哐当”一扔,提起裙摆就跳下了车。 一众甲胄将士列队立于太子身后,云棠一眼就看到了身披玄色龙纹大氅的殿下,他站在十步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云棠心中委屈,唇角一瘪,边哭边跑向他的怀抱。 小侯爷在车里目睹这一场,心中大为震撼。 这这 想要骂人,却又无从骂起。 当机立断,心一横猛掐自己手上的伤口,挤出几滴眼泪,也奔下了马车,朝太子踉跄着跑去。 “太子爷,你终于来了,这一路吓死我了!” 小侯爷跪在太子脚边,抓着他的一点衣袍,将云棠昨晚如何威胁他出城,方才他想回城,又被她刺伤的事,一一娓娓道来,说道动情处,哭得是又伤心又委屈。 伏在太子怀中低声啜泣的云棠,被他这一番话,惊地都忘记了哭泣,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陆小侯爷。 怎么有人能这样颠倒是非、黑白! 又仰头去看太子。 他面容清冷,不发一言,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得好似山中寒潭,瞳仁深处凝着未化的冰棱。 云棠心中一惊,当下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扯着殿下另一边的衣摆,红着眼睛,哭诉是小侯爷绑架于她。 陆思重忧思废柴弟弟收不了场,是跟着殿下一道来的。 此时看着两人,一人一边跪在太子脚边,哭得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地可怜、委屈。 觉得荒谬之余,不由感慨。 京城还怪锤炼人的,他这废柴弟弟,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么好的演技,哪天扔到敌营当个细作,不愁没有饭吃。 太子俯身将云棠扶起,将人拢在大氅之下,轻声安慰:“别哭。” 脚边的小侯爷见此情状,嚎地更大声了,“殿下!我冤枉啊!” “是她!是她在骗你!殿下不要轻信这毒妇啊!” 太子懒得看他演,将他手中的衣摆抽了回来,看了眼陆思重,警告意味十足。 陆思重被这一眼瞧得低下头去,遍体生寒。 太子拢着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往京城方向行去。 兵马司的将士紧随其后,一阵尘土飞扬,骏马嘶鸣声不绝于耳。 陆思重瞧着瘫坐在地上的弟弟,方才还哭得脸红脖子粗,见太子走了,立刻收了眼泪。 他也没有要扶人的意思,黑色的皂角靴踢了踢人。 “你们俩都挺能哭啊,互相指责这一手,倒叫太子一时三刻不能拿你怎么办了。” 小侯爷深深叹了一口气,撑着地爬了起来。 “我俩从小就这样,犯了错被太子抓住,一向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太子爷也习惯了,他也没闲工夫细细跟我们掰扯,很多时候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陆思重冷哼一声,“阿弟,这次可没这么好糊弄了。” 小侯爷瞧着他哥的神色,隆冬的清晨好似更冷了些,手背上的伤也越发痛起来。 往前望着那已经跑成一个黑点的马车,心中不解,这云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中燃着两只暖炉,铺着厚厚的长戎毛毯,温暖而舒适。 云棠伏在殿下怀中,白皙脸颊贴着他的脖颈,素净的手贴着他的胸膛,仍在小声啜泣。 太子轻轻环着她的腰,软声安慰。 “是陆思明的错,”太子抬手,以温热的指腹擦去她柔软面颊上的眼泪,睁眼说瞎话,“是他对你,图谋不轨。” “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殿下信我吗?” 云棠于他怀中仰面,清丽的眼眸欲语还休。 太子几乎要被这样柔软、脆弱的面容所俘获,从前云棠从不曾如此。 她甚少哭,即便是哭,也是一脸的倔强,不肯流露半分痛楚。 这人闹得所有人,人仰马翻,自己却一无所知,等她傍晚醒来,想必还有一场官司在等着他。 “殿下不信我吗?” 焦急之下,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襟,骨节隐隐露白。 太子将人搂坐于膝上,安抚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云棠却愈发不安,仅仅这样一句话,完全无法抚慰她惊慌的心。 她需要更多的肯定,被爱的、被信任的肯定。 于是白嫩的双手搂上他的脖颈,闭着眼,主动吻上他的薄唇,沿着唇瓣的轮廓,细细舔舐,轻轻喘息。 太子喉间一滚,温香软玉在怀,垂眸看去,清丽面容上泪痕未消,却吻得执拗又认真。 他抬手扶着她柔韧的脖颈,任由她施为。 宽大有力的手掌沿着肩背而下,撩开厚重的衣袍,缓缓掐着不盈一握的纤腰。 掌心的热度和力度透过单薄的中衣,一点点渗了进去,热热地熨帖着她那惊慌不定的身体。 于山间疾驰的马车,在温暖的车架里,两人交颈缠绵,欲色汹涌,不时漏出一两声难以承受般的呜咽之声。 马车一路自西华门入,往皇城飞驰而去,待入了东宫,太子独自去了书房。 盛成正跪在殿中,等着殿下回来。 书案上是一纸张氏遗孀的证言。 太子一路走一路解下大氅扔了出去,大步落座,拿起那张密函细细看去。 其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当年尚是贫寒幼子的国师,于一大雪夜昏迷于张氏夫妇家门口,两人成婚多年,因张沉之故,一直无子。 夫妇俩见国师年幼,颇为可怜,便带进家中。 三人一道生活数年,直到他过了十五之年,留下一封书信后悄然离开。 两人视其如亲子一般,心中虽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谁料十余年后,他们竟会在皇宫中重逢,而那时,贫寒幼子已是被陛下奉为上宾的国师。 张沉此人醉心医道,于人情世故、人心幽暗上一窍不通,故而重逢后,对其仍旧是拳拳爱子之情。 更是受其所托,为贵妃安胎,一道钻研再生丹解法。 那时,张沉时常夜宿大相国寺,张李氏便日日做了膳食送到大相国寺,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能当上国师,是昔年受贵妃举荐。 而日常相处中,国师竟对张李氏生出不轨之心,多次强行行不轨之事。 她心中畏惧,却不敢对夫君言语。 贵妃怀孕时,张沉便心中有疑问,待其生产后,知晓这并非龙种,心中畏惧请辞回乡。 亦是国师命人一路追杀,夫妇俩一路逃命,最终张沉不幸殒命。 当时张李氏身怀有孕,国师为保子嗣,只好放人一马。 此间竟然有这般诸多往事,太子冷哼一声,放下密函。 如此看来,贵妃与国师确为同党,故而贵妃出事后,国师立即云游,如今突然回京,想来是受贵妃指使。 这世上,若有一人最想云棠恢复记忆,非贵妃莫属。 他心中有了决断,既然如此,那本无名医策定然无误,唤水研制出的药方亦可让云棠饮下。 太子撩起眼皮,看向殿中跪着的盛成,“贵妃与淮王如今行至何处。” 盛成躬身伏地,“回殿下,已过了汉水,行至柴山一带。” 他略略沉吟,道:“听闻柴山风景秀丽,让两位贵人在此歇歇脚吧。” “是,”盛成心中一喜,殿下还愿意给他指派差事,看来还未到绝境,“属下定不辱命!” 第55章 玫瑰杏脯 日落西山,橘红烟霞浸染东宫,伏波堂院中的红梅、绿竹、秋千随风微微浮动,檐角的铜铃反射这金光,摇曳间碎钻般的光影散落阶上。 往来宫人躬腰垂手,脚步无声,尤其是经过那紧闭的朱红色寝殿大门时,更是屏息敛气,生怕一个呼吸声重了,惊扰了里头的贵人。 寝殿中,侍女捧着盥洗的布巾、金盆、丝绸中衣等一应物件儿,随侍在落地罩外。 众人都只是静静地垂首看着自己站着的那一块金砖,寂静无声,好似没有活人气息。 直到寝榻间传来一点衾被翻动的声响,唤水肩膀稍动,她手上捧着的不是盥洗之物,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殿下自宫外回来后,就吩咐她熬上一副汤药,待太子妃午睡醒来,就伺候她服下。 彼时殿下面色含霜,眸中冷厉之色令人不敢直视,但药不能乱吃,她只能顶着掉脑袋的危险,抖着胆子问道。 “请殿下明示,奴婢的两张药方,该取哪一张?” 万幸,殿下此番并未说些含糊其辞的话让她去揣摩,而是直接在她递出去的药方上打了个勾。 床榻中的云棠已经醒了,一团浆糊般的脑袋木呆呆地瞧着寝榻上面的游龙戏凤檀木雕画,又转头去看床头挂着的那只香囊。 一只缩手缩脚的飞龙盘在一朵柔软的白云上。 眸中猛地一缩,彻骨寒意遍布周身,东宫!这是东宫! 怎么还在这里? 昨晚她已经出了城门,一路往和川去,怎么一醒来又在东宫?! 小侯爷呢? 外头的盥洗侍女听见声响,脚步无声地走到寝榻边,分两列静立。 一位稍年长的侍女伸手将帷幔束起,挂于两侧的金钩上,殿中的晕黄光线涌入寝榻,云棠抬手挡了一挡。 “太子妃殿下,奴婢服侍您起身。”温声细语,谦卑有礼。 云棠扒着衾被不肯动,亦不让她们近身,视线一转,看到端着汤药的那名侍女,正是昨晚她打晕的那位。 她应当知晓一二。 “你过来,”云棠将旁人挥退,殿中只余下两人,“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唤水捧着黄花梨木的托盘,眼睛瞧着那冒白气的汤药,太子淫威在前,她哪里敢多说一句。 任凭云棠好话说尽,这人就一句话,“请太子妃进药。” 又要给她灌药,谁知道他在打什么歪主意,抓起衾被,翻身向里,大有一副继续睡觉的意思 唤水瞧瞧药,又瞧瞧太子妃,只好道,“殿下在书房,待您用了药,奴婢就领您去见。” “这药是吃什么的?” 唤水不敢说实话,只支支吾吾说,“是治您的,您的失魂症。” 云棠眯着眼瞧她,说得这般心虚,可见不是实话。 这必定不是什么良药。 如今在这东宫,她谁也信不过,起身梳洗后,看都没看那碗药一眼,转身就往殿外走。 要找太子问个清楚,是杀是剐都可以,只别这么悬着。 待行到书房,里头似有人在议政,她在帘后略站了站,觉着一时三刻完不了事,于是转身要走。 但身后的宫人伸开双臂,将人拦住。 “殿下吩咐,请太子妃在这反思几许。” 云棠回头看了眼书案后的人,光风霁月的一张脸,手执湖笔,游龙走凤。 不让走,也不让进,就要她在这站着,反思什么? 她有什么好反思的。 该反思的是他。 云棠站到双腿发麻、膝盖发酸、眼冒金星之际,太子终于大发慈悲,挥退了一众官员,让她进来。 “跪着。” 太子仍旧看着手上的奏折,嗓音清冷。 云棠在书案前跪得利落,恭恭敬敬地给人请安,“太子殿下躬安。” 太子听到这话,冷笑一声,湖笔的笔尖轻点了下旁边的一封信函,示意给她看。 云棠接过徐内侍捧来的信函,蛾眉轻蹙,不知他是何用意。 待看到里面洋洋洒洒、言辞华美的辞令后,指尖微微颤抖,竟然是一纸婚书。 且上头还有她亲笔写下的名姓。 “这不可能!” 面颊泛红,眸中含怒,刚想辩驳,却被太子截断话头。 “你想说,我能仿你的字,这是我伪造的一纸婚书,”太子淡淡道,“你于书道上虽有限,但应当能看得出来,那是你自己的亲笔字。” “如若还不信,孤请书道大家来,即刻能辨真假。” 云棠认得出来是自己的笔迹,只是心中疑窦丛生,手上这一纸轻飘飘的婚书却好似有千斤重量,压得她呼吸促促,指尖发烫。 自醒来后,她能察觉到诸般异样,但她并不想细究其中内情,只想速速逃离东宫。 不若撕了它,不管这字迹从何而来,也不要管那些异样。 尚未动手,只是心中转过此般念头,上方就传来太子沉沉似含怒的声音。 “此为皇家重物,动手前想清楚,陆府担不担得起这罪责。” “关陆府什么事!” “早前,陆将军已将你的名字添到了陆氏的族谱上,皇后娘娘亲自督办的。” 太子又让徐内侍将礼部刚呈递上来的文书拿给她看,上头详细描述了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生死与共的种种事迹。 从太子妃病发昏迷,太子衣不解带喂食汤药,到刺王杀架,以身回护,更有大相国寺许下三生诺言等等。 云棠一阵头晕目眩,那文书上的字仿佛长了翅膀,乱七八糟直往她眼睛、鼻子、嘴巴里钻。 堂堂礼部官员,竟开始杜撰这种皇室情爱话本子了? 她看到一半就扔了出去,不忍直视。”不管你信是不信,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太子看了唤水一眼,示意她将汤药端过去,“昨夜你偷跑出去,今早却主动跳下马车要回东宫,云棠,做人不能总是耍赖。” 她神情戒备,半点不信太子的话,亦不会喝他的药,谁知这碗汤药是什么,她直接抬手掀翻。 “咚”地一声,青瓷碗遂地,深棕色的药汁四下横流。 “太子殿下,无论是明华公主,还是陆氏义女,都非我所愿,”云棠额头触地,言辞恳切,“请殿下高抬贵手,容我归乡!” 殿中一片死寂。 宫人惊恐地跪了一地。 徐内侍更是吓得好似没有了呼吸,看着殿下黑沉的面容,好似下一秒就要掀起一番惊天动地的雷霆之怒。 独坐的李蹊想不明白,从前云棠明明最为信任、依赖于他,为何如今竟一字不信,一字不听。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这步田地的? 他的胸中犹如被烈火灼烧,又似寒冰冻结,从前种种在眼前飞速掠过。 从前是谁总是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是谁说即便及笄后也不愿出嫁,要陪在他身边,又是谁顶着漫天大雪,要给他求平安喜乐。 如今全然翻脸不认,要他高抬贵手? 窗边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柩落到他身上,半边面孔浸在阴影里,神色愈发冷厉阴鸷,紧抿的唇角漫出森然寒意。 陡然间,他于唇齿间露出一点咬牙切齿的低笑。 听得人毛骨悚然之余,更是两股战战,冒出一身冷汗。 “再去煎一副药来。” 太子阴沉的嗓音回响在光可鉴人的砖地上。 唤水早被吓得神情恍惚,听到此话,腿软地站都站不起来,连滚带爬退出了书房。 “过来。” 云棠仍旧垂首跪在地上,心中一片冰凉,她不是没有见过皇兄的狠辣手段,一国太子,执掌百官、手握天下权柄,又怎么会是个良善之人。 漏夜出逃,必定招致雷*霆之怒,但能怎么办,若不抓住这唯一的一点机会,难道要陷在东宫一世吗?! 难道要相信太子口中那点充满算计、高高在上的宠爱吗? “不要让孤说第二次。” 口吻愈发不耐,君王威势压于肩背,重若千钧。 云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 “殿下,即便今日殒命于此,我亦无悔。” “嘭”地一声巨响,一方徽墨狠砸在地,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窍上,形势愈发剑拔弩张。 “殿下息怒啊!” 徐内侍惊慌地劝说,额头的冷汗流到眼睛里,蛰得睁不开眼,又朝向太子妃,切莫再触怒殿下啊! 云棠清丽的面容一片苍白,贝齿咬破下唇,口中泛起血腥味,一把倔强又伶仃的肩胛骨死死地挺着,犹如书房外的红梅,纵临寒风冻雨,依旧凌寒而开。 “死又何惧,活着才难,”太子怒极反笑,瞧着她一副面强权而不屈的天真模样,“你不用死,孤就送陆思明、沈栩华一道下去。” “殿下!”云棠惊呼!“殿下乃治世明君,怎可无端迁怒朝堂重臣!” 帘后人影晃动,唤水畏畏缩缩地端着刚出炉的汤药,不敢进,又不敢不进。 最后眼一闭,心一横,一鼓作气撩开纱帘走了进来。 汤药浓郁的苦涩气味在殿中弥漫,太子不发一言,只是眸光有如实质地落在她身上。 他在等着她屈服,等着她因为亲情的软肋再一次投向他的怀抱。 但其中也有些许不同,从前是包着华美外衣的利诱,而如今是赤裸裸的威逼。 云棠扶着膝盖爬了起来,不愿看太子,便垂眸看向紧握成拳的双手、看向自己一步步往前走去时穿着的彩绘云霞笏头履。 太子将人揽于膝上,双手环抱,又端过那碗烫手的汤药,拿起釉白的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唇边。 “我自己喝。” 她的声音在颤抖,伸出去的手也在颤抖,戴在纤细手腕上的碧玉镯亦在颤着。 太子未允准,依旧面若寒潭,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喝了个干净。 “可以了吗,我可以见陆思明了吗?” 云棠黑沉沉的瞳仁里好似万念俱灰。 太子拿起绸帕替她擦拭唇角上的药汁,又拿过一颗饱满的玫瑰杏脯递到她唇边。 气味清甜,又夹杂着一点杏子的酸味。 是她从前最喜欢的蜜饯。 红润的唇瓣上沾了一点白色的梅粉,杏脯压着一点她的下唇,迟迟不肯张口。 太子已无方才的厉色,不怒自威的气势弱了许多,厚实有力的手掌握着她的纤腰,将人锁在怀中。 “吃了,吃了就放你去见陆思明。” 眸中闪烁不定,他说得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哄骗? 太子薄唇微微勾起,欲擒故纵般的语气,“看来不想吃,那便一直陪我坐着罢。” 说着就要放下那颗杏脯。 云棠不想坐在这里,着急地探头去咬,一个不甚不仅咬回了杏脯,连带着咬到他食指指腹。 李蹊眼底一沉,没有松手,指腹上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唇齿,口中的气息,甚至想要伸进去,感受更多更热的让人心悸又着迷的柔软和湿润。 云棠却先松了口,却又瞧见他指腹上有一圈牙印,当下心慌地想跪下给他磕一个。 会不会又生气了? 会不会又反悔不让她见小侯爷了? 但她起不了身,腰间的手掌控着她,掌心愈发灼热,耳边李蹊烫人的呼吸或急或缓,拂在她的耳朵尖上。 云棠几不可见地将上半身往外移,想躲开他那些扰人的气息。 太子并未食言,“今日是他新婚第二日,依例要带新妇来给母后请安,等他从坤宁宫出来,就来东宫与你相见。” 云棠见他手一放开,“蹭”地一下,从他膝盖上弹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 李蹊心中略略不喜,却也未说什么。 只是在宫人将蜜饯撤下去时,拿了那颗被她咬了一点的杏脯。 柔软的杏脯上齿痕犹在,还沾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药气,他就着那齿痕咬了下去,将整颗杏脯吃了个干净。 第56章 白得晃眼 皇后宫中,陆思重带着新婚的弟弟和弟媳,向皇后娘娘行跪拜大礼。 皇后不知昨晚闹了一场,亲切和蔼地让三人起来,思明是在皇后眼皮子下长大的,又是自己的亲外甥,如今看到他娶妻成家,心中宽慰之余竟然落下泪来。 “前几日,本宫给国舅去了一封家书,一则是关切兄嫂康泰,二则兄长为了本宫和太子,骨肉分离多年,心中一直存愧,如今思明成家,方解本宫几分愧疚。” 陆思重听得“国舅”称呼,心中不喜,父亲与他率领十万西北军,于边境金戈铁马、浴血奋战,若于后世,被“外戚”二字轻飘飘覆盖,当真要死不瞑目。 但父亲一向对皇后娘娘这个嫡亲妹妹颇为爱重,认云棠为义女之事也一口应下,他虽不赞成,却也没有置喙反驳的余地。 陆思重面上感恩戴德,领着弟弟和弟媳跪拜谢恩。 深宫寂寞,皇后留他们多说了会儿话,瞧着登对的年少夫妻,心中一阵欢喜一阵愁绪。 思明较太子还小上三岁,如今太子身边却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云棠又是个不安分、只知道闹腾的主儿,深觉儿子日子不好过,后嗣堪忧。 谭嬷嬷知晓娘娘心思,琢磨着待三人走后,将那吕家二女儿的事再提一提。 皇后娘娘又赐下诸多赏赐,绫罗绸缎、珠宝钗环装满数个红漆箱笼,浩浩荡荡自坤宁宫出,往陆侯府去。 陆思重带着两人出来,望向东宫的方向,眉间郁色沉沉。 那晚太子得知云棠失踪,并未立即出府追寻,反而端坐堂中,于雪夜观月饮茶,等着他这假醉的人回府。 彼时他并未质问,只是晦暗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于堂中伏跪半宿,心中畏惧尤甚于雪夜天寒。 直等到卯时,天将擦亮,太子才不紧不慢地登车架而去。 “等会到东宫,乖乖跪下认错,殿下是打是骂都不准有二话。”陆思重道。 小侯爷被他讲得心有戚戚,好似太子爷要吃了他似地,“大哥,我俩最多只能算从犯,再说了,是他非得绑着云棠,才闹出来这事儿,说到底,他才是那个根儿。” “住口!” 陆思重色厉内荏,厉声呵斥。 “她说她要跑,你们夫妇俩就给人准备马车、路引,哪天她说她要杀人,你们难道也要给她递刀吗!” 说完冷哼一声,“何止是递刀,昨晚把脖子都递出去了,你就不怕她真一刀下去,小命归西。” “不会的,她心里有数。”小侯爷道。 “她心里有数,你心里有没有数!” 陆思重恨铁不成钢,心里盼着这弟弟能离云棠远一些,离东宫远一些,陆氏的儿郎不能总是和李氏掺杂不清。 “男儿成家立业,自当要争取一番功名成就,从前我不说你,往后不许再如此胡闹。” 沈栩华拉了拉陆思明的衣袖,让他跟长兄服个软儿,不要争一时之气。 “知道了,尊听大哥教诲。”小侯爷弯腰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 待三人行到东宫,候在书房外等候召见,过了三刻,见徐内侍打着拂尘走出来。 “侯爷,殿下今日公务繁忙,里头还有三位臣工在议政,不得空见三位,”徐内侍笑眯眯,姿态谦卑,又道,“殿下有口谕。” 三人撩袍跪听。 “今观贤弟与佳人喜结连理,联两姓之好,盼此后鹣鲽情深,如梁孟之相敬。昨夜之事,事出有因,兹暂宽刑责,非为姑息,实愿双璧之人,能思己过、省己行,勿再蹈前辙。” 陆思重心中暗道不好,若殿下此番打骂一顿,便也罢了,如今这般姿态,却是更加纵容,似要将陆氏与李氏更加深地捆绑到一起。 小侯爷没有这番九曲心思,只觉免了一顿责骂,心中甚喜,朝大哥使了个得意的眼神。 “臣跪谢天恩。”三人齐声呼道。 徐内侍忙将人扶起来,又道,“小侯爷、侯夫人,太子妃正在伏波堂等着您呢。” 言下之意,是只想见这两人,陆思重盯了弟弟一眼,让他要知分寸、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陆思明煞有介事地又朝他哥作了个揖,请哥哥先行回府,而后携妻子速速往伏波堂去了。 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伏波堂中处处点着琉璃灯,殿中一室明亮,恍若白昼。 云棠无心用晚膳,左右再山珍海味,她也吃不出来。 略吃了几口鱼肉,用了一小碗奶白的冬笋火腿汤,就停了玉箸,取过茶盏净口。 唤水在一旁伺候,有心想进言多用一些,但经过昨晚一役,知晓这位与白日里的主子不同,耳根子极硬,连殿下都束手无策,又何况她一小小奴婢。 殿下若问起饮食,左右受一顿骂,或挨一顿板子,只要不罚她月俸就都好说。 入宫这些月,太子殿下是阴晴不定,但待下颇为恩宽,时常有赏赐。 她也攒下了好些银钱,待治好太子妃,就能带上母亲回中州开家小医馆,应当绰绰有余。 待撤下膳食,宫人进来通报小侯爷和侯夫人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快传!”话毕,喜上眉梢地往外走,又将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 “姐姐!” 云棠瞧见沈栩华,快步奔了过去,知道他们从书房处过来,急忙问道。 “殿下有没有责罚你们?” “无事,”沈栩华牵着妹妹的手,“殿下仁善,念及新婚,未作处罚。” 仁善? 那方才拿两人性命威胁她的人是谁? 强迫她喝药的人是谁? 但当下顾不上想这些,经过昨晚一场,三人都是一脑门的疑问,当下便落座长榻,将彼此知道的细细说来,一一对账。 待小侯爷说完今早她是如何奔向太子,如何情深意切哭诉时,她惊地话都不会说了。 小侯爷看她神情,“你真一点不知道?” 云棠摇摇头,“我若知道,昨晚不会做那般无谓挣扎,但,我,我与他当真当真?” 小侯爷见她不肯相信,又把往日里看到的、听到的,通通讲给她听,直听得云棠眉头紧缩。 太子给她看的那一纸婚书,还有那些缠绵的话本子,竟然是都真的,不是他诡计多端的杜撰。 这事儿已成一团乱麻,想否认吧,那又的确是自己,要承认吧,她是真的一点不知情。 但凡知道一点,都不会与他有这般牵扯。 “昨晚你来找我们,我还以为太子将你治好了,竟然还有这一茬!”小侯爷摇摇头,“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故意与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长叹一口气,端过茶水猛喝一口,压惊。 她抓着茶盏,指腹沿着杯沿滑着,片刻后道。 “出宫这事得慢慢来,否则我这晚上跑出去了,白天又跑回来,跟鬼打墙一般,白费工夫。” 小侯爷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出馊主意,“要不这样,晚上走,一到白天,我就打晕你,这么打着打着,定能跑到江南去。” 沈栩华瞪了他一眼。 “都这时候了,能不能说点中用的。”云棠拿起茶案上的杨梅掷了过去。 “这不也没别的招了么,太子不肯放你走,白日里你又与他情深意重,这让人如何拆地开。” 哈! 这风凉话! 云棠转了转眼珠,就开始跟姐姐说他小时候的蠢事,“姐姐,他八岁上了还尿床。” “我没有!你造谣!”小侯爷急眼,说着就要伸手去抓她。 云棠手脚灵活,一出溜就躲到姐姐身后,探出个脑袋,得意洋洋,“我没有,你就是尿床!” 又言道:“被张家还是沈家的纨绔抢了狼毫笔,就只会蹲御河边哭,还是我给你抢回来的呢!” “啊呀!”小侯爷伸长了手要去薅她,“你再说!” “我就说了!我把笔抢回来了,你还不要,觉得面子下不去,丢御河里了,姐姐若不信,让宫人去御河里捞一捞,说不准还在呢!” 小侯爷气得恨不得缝上她那张缺德嘴。 沈栩华听着这些老黄历,忍俊不禁,一边护着妹妹,一边劝夫君消停些。 三人在长榻上闹做一团,欢笑声,打闹声混成一片,太子在殿外的长廊里站着,听了一会儿。 徐内侍瞧着殿下的神色,眉眼温和,唇边似带着几分笑意。 “殿下,老奴这就进去通报?” 夜风卷着碎雪掠过树梢,簌簌作响,清冷月华落在李蹊的金冠与金纹大氅上,于雪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孤寂身影。 沉默几许,他转身离开了此处。 里头的欢声笑语此刻不属于他,何必自讨没趣。 但越是如此想,心中那股不满足、饥饿和渴望便越发难以抑制,恨不得此刻就将人拆吞入腹,温暖他阴冷潮湿多年的脾脏。 是故到了深夜,伏波堂的寝殿已熄灯安睡,李蹊并未歇去他处,从书房出来后,未有半步迟疑径直朝寝殿行去。 云棠还未睡着,脑海中一直翻来覆去地思索出路。 瞧着帷帐外人影来回,声音虽轻,心中泛疑。 欠身抬手撩开一点帷帐,往外瞧去,眸中骤然一缩。 太子正从浴房出来,绕过花鸟八扇屏风,穿着一身玄色寝衣,朝寝榻走来。 他身上沾着温热的水汽,一双风流蕴藉的眼睛在纱灯下格外明亮、摄人,云棠惊得一时不得动弹。 行到榻边,俯首双手一抄,将人抱了个满怀,埋首在她的肩窝里,深深地吸着她身上清甜的香味,又张口用牙齿慢慢磨着她的脖间软肉。 云棠浑身一抖,好似被猛兽叼住要害,双手立刻用力推拒。 素白纤细的手指、露出的手腕,抵着玄色寝衣,白得晃眼。 他抬腿上榻,将人放在里边,云棠立刻往墙边退,如此动作间,寝衣系带松垮,敞开的襟口露出些细腻莹润的皮肉,甚至能看到一点圆润白皙的肩头,映着纱灯的光,格外迷人眼。 云棠不知他是何意思,顺着他的视线,猛地抓紧自己的衣襟,又抓过衾被将自己裹起来。 衾被盖过鼻梁,只露出一双惊慌无措的眼眸和毛茸茸的脑袋。 太子眸色沉郁,见她这般抵触,胸中的渴望与饥饿汹涌泛滥,伸手连人带被拽入怀中,握着她的脖颈,俯首吃掉她的惊呼。 傍晚未得到的湿润和柔软,此刻他吃得凶狠又霸道。 吮吸的水声连绵不绝,炙热的吐息灼着她的面颊,舌根被吸得发麻、发颤,云棠完全招架不住,想要推开,手脚却被束缚在衾被里,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呜咽的低声。 “哭什么。” 交缠的唇舌间尝到一点咸味,李蹊放过被蹂躏的唇瓣,转而一点点吻去她的清泪,直吻到双眸。 云棠整个人都在脱力般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薄薄的眼皮都被他含着、舔着,好似掉入囚笼的纯白天鹅。 引颈待戮。 第57章 骂了三页纸 “云棠,说话要算数。” 李蹊喘着粗气将人从衾被中剥出来,宽大厚实的手按着她发颤的脊背,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她醒来的当晚,承诺过她不会跑。 话音犹在耳边,这人转眼就抛弃他。 云棠早已头昏脑胀,大口大口地呼吸,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虚虚晃晃地和着灼热的气息往她耳朵里钻。 即便是此般情状,云棠骨子里的倔强依旧坚|挺。 模模糊糊地低声反驳,说话为什么要算数。 李蹊听到这微弱的反驳,胸腔一阵震动,好笑之余不禁感慨,这人学他的某些坏习惯,真是一学一个准。 候在外头的唤水和司寝姑姑,躬身垂手,偶尔抬头往里间瞧一瞧。 方才殿下来势汹汹,面色如铁,那垂挂下来的帷幔摇摇晃晃,映着高几上的纱灯,颇为旖旎。 前头还能听到一两声漏出来的低声呜咽,如今好似平静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等了会儿,犹未要水。 看来殿下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到底不曾硬要。 寝榻间,太子将人锁在怀中,任凭云棠如何推他,都不曾撼动分毫。 太子被她这番动作惹得心头火又要起,紧着嗓子问:“你睡不睡?” 这怎么睡?! 手脚都不得自由,整个人陷在刚硬火炉里一般,想起方才那一场,她心中恨恨。 如今因这失魂症,她暂时不能离开东宫,但往后这人若更加过分,又该如何应对? 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太子见她安静下来,稍稍放开一点禁锢,低头去看她。 方才哭了许久的眼睛,像是被水润过般明亮清透,就着影影绰绰的纱灯,能看到茭白的眼皮上粉红一片。 是他方才收不住,或咬或舔,弄出来的痕迹。 正待抬手去摸,却被云棠一把挥开,仰面怒视,像是在用眼神骂人。 李蹊对她知之甚深,想来是在心里骂他卑鄙、趁人之危等等。 “不睡的话,我们继续?” 云棠霎时哑火,慢慢将头低下,闭上眼睛,僵硬着身体,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人。 大约是骂了半宿,后来实在撑不住,囫囵个儿地睡去了。 次日卯时一刻,太子将人放开,起身洗漱,今日下朝后,他要替陛下去北大营犒军。 陆思重此次回京,一是为幼弟婚娶,二是带此番立下战功的将士回京,上受恩赏。 陛下自太初殿一役后,身体每况愈下,以往一日最多食一粒金丹,但自入冬以来,一日少则两颗,多则三四颗。 太子遇刺时,出来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朝务,但圣躬违和,自太子痊愈,便又撒手回他的太初殿修道去了。 往年说是修道,其实权柄均在手上,但如今,身体支撑不住,倒像是真真修道去了。 如今每日早朝退朝后,太子都会进太初殿,亲手侍奉汤药,孝顺的贤名,满宫皆知。 前朝某些惯会拍马屁的官员,浩浩汤汤写了奉承溢美的奏折,赞太子温润若昆山片玉、晨昏定省,尽显孝悌之诚,又赞皇后娘娘育贤储而安邦,诚为万世母仪之表。 这等美名传到皇后耳中,自是十分顺耳,如今她唯有一件心事未了。 那便是太子的婚事,太子妃人选既然已定,她虽不喜但为陆氏荣耀考虑,也无他言,余下的两侧妃、四昭仪等,她不期望云棠会在此事上用心张罗,只得自己多费些心思。 当晚,谭嬷嬷领着吕家二姑娘、陆家三姑娘,进了东宫的门。 待到伏波堂的寝殿时,云棠正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 “谭嬷嬷怎么来了?”她起身迎去。 “拜见太子妃殿下。”谭嬷嬷领着两人,徐徐行礼。 云棠不喜欢也不习惯这样的称呼,但从前谭嬷嬷总是带皇后宫中的茯苓糕给她吃,吃了这些年,总是嘴短,当下也并未说什么,只是将谭嬷嬷扶了起来,引到长榻边,又让侍女搬了绣墩来赐座。 谭嬷嬷不敢真坐,又不敢不坐,故而只坐在了绣墩的边缘,恭敬地道。 “殿下,奴婢此番来是受命于皇后娘娘,将此二女送来东宫。” “一位是吕大将军家的女公子,名唤吕长英,年方十六,另一位是咱们陆府的表亲,陆爵爷家的女公子,名唤陆婉,年方二十。” 云棠坐在长榻上,素指轻拢一盏金满堂,就着清甜的茶香,氤氲的茶气,仔细地瞧着眼前两位美人。 一个眉眼英气,似三月新柳裁就的柳叶刀,单单安静地站在那,骨子里就透着股飒爽利落的劲儿。 另一个犹似带水芙蓉,眼波流转间,似有万般风情。 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饶是她在宫中多年,见过陛下后宫三千佳丽,这两位也是格外出挑的。 她若是男子,不消几日,估摸着也要拜倒在这石榴裙下。 指腹缓缓摩挲着掐丝珐琅盏的釉边,若是这东宫有这般绝色,日日在太子跟前晃悠,温香软玉在怀就不信他能不动心。 如此,待她治好这邪门的失魂症,于这东宫抽身也能更容易些。 只是,此时太子不在,她若将两人留下,难保他不会怪罪她自作主张。 谭嬷嬷见她沉默不语,想起出宫前皇后娘娘的殷切嘱咐,以及从陆吕两家那收的钱财,今晚这事,务必得办成。 她思忖几番,莫不是怕这两人进府争宠? “殿下,两位姑娘的身世背景,都经三府六司彻查,皆清正无瑕,品性端方和顺,绝无邀宠争妍之心,万事皆以殿下马首是瞻。” 云棠虽有心留人,但心中犹是犹豫,方才用膳之时,她跟唤水打听了下,这失魂症得吃上十日的汤药,方能见好。 虽然她回话时,眼神总是躲闪,但此事事关重大,她总不敢撤谎,想来应当是太子下令,不准她告诉自己。 眼下,她若是先平安度过这十日,再将人迎入府中,以待后用,是最为保险的。 生怕此刻收了人,惹怒了太子不给她治病了,反而得不偿失。 事有轻重缓急,这两人来得早了些呢。 “叮”地一声,云棠放下珐琅盏,问道:“太子殿下知晓此事吗?” “回殿下,太子殿下先前见过陆婉姑娘,吕姑娘尚未得见,”谭嬷嬷回话颇有些春秋笔法,“这两位,是皇后娘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先头也与太子殿下知会过,您尽可放心。” “殿下近日宿在北大营,这两位姑娘若不先留在东宫作客,待殿下回来了,由他自己定夺?”云棠笑着道,“毕竟我与殿下并未成婚,即便是我,也是客居在此,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能将人留下就行,谭嬷嬷心中欢喜,这送进东宫的人断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即便太子回宫,总不能闹去皇后娘娘宫中。 “奴婢谨听太子妃殿下吩咐。” 谭嬷嬷笑眯了一张脸,眼尾褶皱愈发深刻。 月至中天,寒风飒飒,云棠送别谭嬷嬷,又着人将两位美人送去偏殿安置。 方才她说暂留东宫时,陆姓姑娘喜上眉梢,面颊绯红,但那位吕姓姑娘却大为不同,眉间几不可见地微蹙,落于腿边的双手亦是收紧,看起来不大情愿。 且方才谭嬷嬷只提陆姑娘,不说吕姑娘,想来此间也很有些猫腻。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颇有些意趣,待走回寝殿,盥洗侍女已捧了金盆布巾,绸衣绸裤,待她沐浴入寝。 唤水行至书案边,收拾一应笔墨纸砚,不甚瞧见方才太子妃书写的东西,一阵惶恐,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一尺见方的白宣纸,太子妃洋洋洒洒写了三页,铁画银钩、刺破纸背,全是骂太子殿下的话,想来在写时一腔愤怒。 霎那她的面上血色褪尽,恨不得挖了自个儿的眼睛。 此等大逆不道之语,别说写了,这般看一眼,若是被殿下知晓,怕也要落得个斩首的下场! 她闭上眼睛,摸着将那三页纸卷起来,放置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云棠汤池沐浴过后,神清气爽,昨夜太子突袭带来的郁闷之色一扫而空。 只消十日,她就能康复,如今已是第二日。 太子估摸在北大营要待上几日,她亦可安生过上几天好日子,何况中间还有两位绝色姑娘打个岔,拢共不过再忍他五六日。 “姑姑娘奴婢服侍,服侍您入寝。”唤水说话哆哆嗦嗦,伸过来的手也在发颤。 云棠探头去瞧,嘴唇都吓白了,“你怎么了?” 唤水抖着手往书案那指了一指,扑通一声跪下,“姑姑娘,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奴婢一入夜,眼睛就视物不佳。” 那些她出离愤怒时的宣泄之语。 云棠摸了摸鼻子,昨晚那一遭,气得她恨不得撕咬几口。 今日醒来后,得知太子不在宫中,左右他看不到,愤而提笔骂了起来。 她俯身将人扶了起来,温声安慰,“你别怕,我这就去烧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说着就走到书案边,拿起那三卷宣纸,放在火烛上,红色火舌飞速焚烧,云棠看差不多了扔到旁边的金盆。 “看,都烧成灰了。” 唤水瞧着金盆里的灰烬,惊慌战栗的脊背才略略安定下来。 雕龙镂空的香炉里燃着安息香,白雾丝丝缕缕袅娜上升,清甜的香味慢慢弥漫于静谧的寝殿。 殿内琉璃灯悉数吹灭,只余一排纱灯于窗边,透着暖黄微弱的光。 相较于前几日的惊慌、不安,今晚她睡得格外香甜,毕竟太子远在百公里外的北大营,无人会打扰她安眠。 雪夜中的北大营,火把通明,太子今日来犒军时,并未穿厚重庄严的朝服,而是穿着一身黑鳞甲胄。 寒铁锻打的鳞片泛着幽冷光泽,将眉眼衬得愈发凌厉,行走间甲胄碰撞发出清越声响,倒比平日朝堂上的冕旒玉佩更显威严。 众将士铁靴踏地,在战鼓声中山呼千岁,呼声响彻云霄,彰显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与拜谢军恩的赤诚。 一番犒军奖赏后,陆思重引着太子入了王帐,王帐中挂着西北舆图,中间摆着硕大的兵演沙盘,上头群山起伏,插着各色小旗,两人于沙盘边坐定。 “突厥汗国势力愈发强大,屡次试探我朝西北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此番来京,更是想向殿下请旨,来年允臣发兵突厥,捍卫国朝领土与百姓安宁。” 此战他已筹谋数年,将军备布置、攻打路线、辎重防务等等简明扼要地一一道来。 “殿下,臣探听到突厥王室争斗不休,正是天赐良机,此战若赢,可保边境三十年太平。” 太子知晓他的意思,前番陆侯爷亦有奏折进京,但走得是稳妥戍边的意思。 江山代有才人出,后辈总是踩着前辈的臂膀往前走。 数年前他便已着手诊治江南贪腐,直到今年将崔钟林拉下马,才算初见成效,国库才不至捉襟见肘。 如今的国库,无力支撑一场这般规模的出征战役,只能从两江百姓上抽重税,恐怕要苦上三年之久。 “思重,孤知晓你与众将士拳拳报国之心,西北民众是孤的子民,两江百姓亦是孤的子民,此事孤记下了,容后再议。” 陆思重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殿下未一口回绝,已是万幸,告退时满腔欣喜。 太子卸了一身甲胄,沐浴后身着浅色绸衣,眉宇间不见方才的冷厉杀伐之色。 他行到书案后,黑白分明的眸子瞧着暗卫送来的今日东宫详报的信函。 厚实的一包,抽出来足足四张宣纸,其中三张笔势凌乱,大抵暗卫在书写时,心惊胆颤。 第58章 2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被抓住了…… 云棠次日晨间醒来,并不知昨晚的官司,骤然见到二女来给她请安,心中惶惶不安。 那日之事,殿下虽未责怪,但与外男私自夜奔,世间哪个男子能容忍,更何况是太子殿下。 是故这些日子她总是小心谨慎,生怕再出差错。 如今看到两位绝色女子,她心中的惶惶更甚,失宠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了? 看向唤水,却只说是昨晚坤宁宫送来的,太子之前也见过,其他话唤水并不敢讲。 总不能告诉太子妃,是您自个儿收的,昨晚还骂了殿下三页纸。 殿下之前吩咐过,不许宫人在太子妃面前妄言,这等搬弄是非之语,若传到殿下耳中,太子妃自然无甚干系,她们这些奴婢绝对没有好下场。 云棠自从数日前在马车上醒来后,便觉得事事都透着古怪,偏偏说不出来这古怪来自何处。 尤其是昨日晨时,殿下已醒却并未起身,抱着她道。 “我们才是至亲夫妻,生同衾、死同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话,那时她伏在殿下怀中,不敢抬头。 因为她瞒了殿下一件事。 那日大相国寺,那位名叫陆明的男子递给过她一张纸条,后来她打开看过,是一处屋舍的地址。 西府巷,霞伽胡同三十号。 她对此住址毫无印象,也不知为何要给她这样一张纸条。 至亲夫妻,不应该有隐瞒,也怕再隐瞒下去,殿下与她会更加离心。 于是行到书案边,提笔将此事始末一一写下,附上那张纸条,火漆封装,着人一道给太子送去。 “殿下还需几日才回宫?”云棠问道。 “回太子妃,晨间快马来报,殿下在北大营还需三日,近日的朝会都是中书令代为主持呢。” 云棠点了点头,“传话下去,这三日两位姑娘不必来伏波堂,待殿下回来再安排罢。” “是。” 唤水领命出去,恰好遇见往里走的陈内侍,“何事?” 陈内侍道:“大理寺卿郑大人送来请帖,郑夫人两日后逢五旬大寿,将在府中设宴,想请太子妃移驾,一叙椿萱之乐。” 听闻当*年太子妃从江南寻回,正是这位郑大人办得差事,如今她日日想离开东宫回江南,怕是对这郑大人心存龃龉。 且殿下不在东宫,太子妃若是外出,又闹出幺蛾子,她们哪还有命活。 她将请帖收了,按下不言,在送信时,托暗卫再问上一句,是否允准太子妃前往郑府。 太子殿下人虽在百公里外的北大营,但对东宫的动向了如指掌。 看了昨晚暗卫送来的信件,一晚上气郁之余,更生些许无奈。 今早又看到云棠的信,言辞恳切里带着小心翼翼,李蹊看着左边的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给他收侍妾,右边的又好似把他捧在心上,惟恐他不悦。 长叹一口气,心中感慨,这人真是有本事啊,真是能折腾人啊。 再多过几天这般日子,他都要分裂了。 待看到那张纸条时,眸中一缩,长眉皱起,那日大相国寺里竟还有这等隐秘之事。 陆明看着是位文弱书生,胆子真一点不小。 朝上敢当庭怒奏国朝勋贵贪赃枉法,更以一纸奏疏捅破江北官官相护、瞒报旱情,下了朝,几次三番蓄意勾引、觊觎太子妃。 哈! 当真是狗胆包天、毫无尊卑! 他的怒气里几分是因那登徒子,更多的却是因云棠。 因为登徒子好处理,但云棠却十分棘手。 那宅子他知道,从前云棠想让陆明当驸马,后因他从中作梗,此事不了了之,云棠对陆明心中有愧,便着思明替他寻一处宽敞府邸,作为补偿。 这处宅邸并不重要,让他愤怒、心惊的是,即便云棠失忆,竟然对此人仍旧不设防,雪中赠伞,一路言谈,甚至瞒着他藏匿此物如此之久。 她就那么喜欢陆明吗? 纵然百转千回,依旧一见如故? 如此行止,又将他这太子的颜面置于何地? 太子将那纸条烧了,冷眸提笔回信,吩咐她此等小事不用记挂心上。 另传口谕,无他令旨,太子妃不得出东宫。 他不想让云棠见任何人,甚至想将人囚禁在东宫,让她日日只能对着自己。 一双眼睛只看向他,一双手脚只紧紧缠绕在他身上,那一颗滚烫的心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太子在北大营怒火、醋意交织,云棠过得倒是十分平静。 虽身在这牢笼一般的伏波堂,一步一止都有人看着,但也不妨碍她踏雪寻梅的好兴致。 梅林里树影横斜,梅香凛冽。 云棠披着白狐缠枝纹斗篷,戴着兜帽,一圈白色风毛随风而动,衬得里头的娇俏小脸,红粉细白。 还有七日,七日后便可康复。 她尝了一点梅花上的白雪,冰得人打了个寒颤,无甚味道,但好似口齿间留了些梅花清香。 寝殿里的鲜花日日都在换,但窗柩高几上的梅花质感都发黑了,却一直未换过。 她拿着剪子寻了几根顺眼的,拿回去重新插瓶。 瞧着精挑细选的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梅苞如蜜蜡凝珠,十分虔诚许愿:待你们花开枝头日,便是我重获自由时。 “殿下。” 一身清冷的嗓音自梅香中缓缓而来。 云棠转身看去,来人披着青绿色莲花纹大氅,分花拂柳间徐徐而来。 是吕二姑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对相貌好的人总是多几分笑颜,“吕姑娘亦是来赏梅吗?” 吕长英欠身行礼,回道:“我在此等候殿下。” 云棠还未作反应,唤水一听,脑中立刻警铃大作,什么幺蛾子?! 听说这吕姑娘身上颇有些拳脚功夫,骑马射箭不输其兄长,且颇有其祖父飒爽遗风。 只可惜是个女娃,不能于前线杀敌,亦不可朝堂议政,遂送来这东宫,来搏一番前程。 唤水一个健步挡在太子妃身前,眸中戒备。 “殿下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的吕府寿宴,是殿下在冰封的池塘中将我救起。”吕长英眼眸中带着几分殷切。 她自幼习武,却因女儿身,总被诸多纨绔嘲讽,那日一群人将她推入冬日池塘,薄冰碎裂,不会凫水的她几乎生死一线。 是殿下奋不顾身跳入湖中将她救起,那时的殿下很瘦小,但一双手却很有力。 云棠推开挡在前头的唤水,仔细去瞧她的模样,隐约有几分印象。 那日她费了老鼻子劲儿将人捞上来,她却哭得撕心裂肺,差点吵聋她耳朵,怎么劝怎么哄都无用。 “是你啊,”云棠上前绕着人看了一圈,伸手比划着身高,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你长这么高了呢。” “家中长辈身形多挺拔,”吕长英心中高兴,一向拒人千里的眉眼也泛起笑意,微微低头,拉近两人距离。 “殿下也与从前不同了。” 云棠歪着头开她玩笑,“如今可还爱哭啊?” 若是别人如此说,长英甩头就走,但此刻她认真道,“宁愿流汗流血,也不流泪。” 很有骨气嘛,云棠欣赏这样坚韧英勇的姑娘。 梅香浮动,月华如洗,吕长英眸光温柔地看着拢着白狐斗篷的姑娘,往年在郑夫人的寿宴上,她都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现下竟然能这么近,近到能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眼睫,心中激荡不已。 “殿下今年会去郑夫人的寿宴吗?今年夫人五十大寿,郑大人办得格外热闹。” 夫人寿辰好似就在明日,怎得今年没有给她下帖子? 之前郑大人帮她进太初殿时,还说好了要请她吃虎皮肉的呢。 转身狐疑地看向唤水,唤水眼神躲躲闪闪,顶不住太子妃锐利的眼神,索性低头去瞧自己的绣鞋。 帖子定然是下了,估计是太子拦了,不让她去。 真跟千日防贼般,如今她的性命都捏在太子手里,用脚想想都知道她不会作蠢再逃啊。 郑夫人五旬大寿,她得去。 当年是夫人一路悉心照顾,更有郑大人太初殿相助之恩,若是不去,太过薄情寡义。 但太子显然不让她去。 瞧着眼前站着的吕长英,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朝她稍稍招手,附于她通红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吕长英眉一挑,心中虽有诧异,却也未问其他,欠身行礼离去。 唤水忧心忡忡,瞧着太子妃翘起的唇角,轻松的步伐,不知其又在酝酿什么歪主意。 云棠不喜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将梅花拢在怀中,伸出双手将她两边嘴角往上轻轻一提。 “唤水,从前阿婆说过,苦脸会挡财的。” 一语踩中唤水的命门,如今她最重要的可不就是攒钱? 两人一前一后往伏波堂走,梅林中隐约能听到云棠说她吃东西没有味觉,都尝不出虎皮肉的好滋味了。 次日黄昏,云棠亲自去太子的库房,精心挑了三件贺礼。 一对通体翠绿的翡翠玉镯,镯身碧色浑然天成,一株波斯进宫的红珊瑚盆景,枝桠若海底灵枝,簇簇嫣红似热烈烟霞,最难的是那一斛南洋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正是“颗颗同庚,粒粒同辉”的极致品相。 约到酉时一刻,云棠已经准备得当,就等着那阵东风吹上门。 唤水昨晚就将太子妃与吕姑娘的事传信给殿下,但都到这会儿了,却一点信儿都没有。 这紧要关头,怎么连殿下都开始掉链子。 莫不是殿下在北大营出了什么事? 正当她焦心猜疑时,谭嬷嬷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来了。 云棠喜上眉梢,前头帮了娘娘的忙,暂时收下二女,这个面子娘娘果然肯给她。 谭嬷嬷宣完旨意,亲亲热热地将人扶了起来,“太子妃重情重义,是郑大人与夫人的福气啊,宫外人多眼杂,望太子妃早去早回。” 云棠笑意盈盈,满口应承,“晓得,晓得。” 唤水心中一片苦海,太子令旨不许出东宫,如今太子妃请来皇后娘娘懿旨,拦是拦不住了,只得耷拉着眉眼,跟着人一道去。 大理寺卿郑府门前,朱漆高耸的大门洞开,十二盏绛红纱灯垂于檐角,纱罩上贴着的“寿”字在烛光里泛着莹莹光辉。 往来宾客皆为紫袍玉带,车马辚辚声中,谈笑生、祝贺声此起彼伏。 带有东宫标识的车架停在夹道,云棠坐上软轿,径直由正门入,穿过影壁,绕过九曲回廊,往后宅行去。 她撩开一点轿帷往外瞧,九曲回廊沿边种着连绵不绝的绿梅,枝干上缠着福字纹绸带,枝头坠着祈福的金笺,夜风拂过,丝竹声穿过水榭潺潺淌来,甚是风雅。 府内仆从正在水榭上置宴席,正中间摆着个巨大的寿桃山,绘着麻姑献寿的彩画,栩栩如生。 “殿下,东院消雨院已打点好,郑大人单独设宴,小侯爷与侯夫人亦在那候着您呢。” 郑府的管事姑姑殷勤地跟着软轿,喜气洋洋地道。 今日夫人五旬大寿,太子殿下虽未莅临,但太子妃凤驾亲临,更一道带来皇后娘娘御赐贺礼,这般殊荣,便是在满地勋贵的京城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盛事。 就知道姐姐和小侯爷会来,云棠眉眼含笑,瞧着这喜庆的府邸,心里更高兴几分。 软轿走了约莫一刻钟,在一处极幽静的院落停下,唤水上前推开雕花槅扇门,云棠便瞧见了里头坐着的两人。 “姐姐!” 云棠提着裙摆朝沈栩华跑去,雪白斗篷随风鼓起,像一朵柔软轻盈的云扑进她的怀里。 “老臣、妾身拜见太子妃殿下。” 郑大人携夫人行礼参拜。 云棠赶紧双手将人扶起。 郑夫人穿着织金云纹的寿服,鬓边簪着点翠凤凰步摇,眼中带着几许怜惜,“许久不见殿下,殿下安好否?” 唤的这声殿下,从前是因为她是公主,如今却突然变成太子妃。 更是听得老郑讲那日太初殿的刀光剑影,心中惊颤,为殿下担忧地更是数日不曾安眠。 “我很好,夫人容光更胜当年,若是在宫中遇见,我都不敢认了。” 云棠笑着哄人,直把郑夫人哄得心花怒放之余对她更生怜爱。 夫妇俩还要往前头招待宾客,敬过薄酒后并不做久留,将这处僻静处留给三人。 “姐姐不吃酒吗?”云棠问道? 沈栩华方才敬酒时,用的是茶水,她摇摇头,颊边带起绯红。 “太医为我把过脉,饮食须得忌酒忌辛辣。” “是哪里不适吗?太医怎么诊断的?他医术得力吗?” 云棠焦急问道,说着就想宣东宫随侍的太医。 小侯爷拎着酒壶,笑眯眯,“你忙什么,我与华儿业已成婚,下一步自然要多生几个稚子娇儿,承欢膝下。” 云棠颊边也带起点绯红,“那我是不是要当姨妈了?” 说着拔下头上的翠玉金簪,取下耳朵上的玲珑耳坠,一股脑儿全都塞到姐姐手里。 “这是我送的贺礼,待晚上回宫,我再去太子的私库里淘几件精巧玩意!” “哪有那么快,”沈栩华看着手里的钗环,笑道,“礼我收了,太子的私库你别乱闯。” 云棠兴致勃勃地瞧着她姐的肚子,好似里面已经有娃娃了般,颇觉好奇,随口道。 “他不知道,我今日进去了一回,琳琅夺目,件件都是世间珍品。”她把今日看到的古玩字画、首饰钗环一一道来,说得眉飞色舞,好似恨不得统统搬走。 沈栩华笑着听她说话,给人夹了一筷子虎皮肉,浓油赤酱、软烂入味,“你最喜欢的。” 云棠笑着吃了。 小侯爷也给她夹了一块。 她亦笑着吃了,而后便再未动过筷子。 小侯爷多酌了几杯,且他又是个直肠子,一点藏不住话,醉醺醺地拉着云棠道。 “阿棠,你恨不恨贵妃?恨不恨淮王?”口齿间有些含混,面色愤愤,“你落到今日境地,他俩是始作俑者!” 沈栩华脸色一寒,今日出门前就叮嘱过,怎么灌了点黄汤就又提起这出。 “今日是寿诞吉日,不要说晦气话!” 小侯爷略顿了顿,涌上来个酒嗝,“不成,今日我一定要说!” 双手握住云棠的肩膀,把脸怼过去,“陛下将他们贬去淮王封地,命其之藩,行至汉水,忽遇一波悍勇山匪,谋财害命,双双殒命于柴山脚下。” 云棠面色“唰”地一下惨白,唇瓣微微颤抖,耳边似有重鼓击打声,一下一下隆隆声震耳欲聋。 死了? 都死了? 沈栩华一把推开醉醺醺的夫君,将人搂在怀里,轻拍妹妹的肩背,“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 云棠原本没有那么难过,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难过的,是平静的。 母亲和哥哥,虽是血亲,却更像仇敌,她为什么要为仇敌难过呢。 但贴在姐姐的怀里,听着她的安慰,一颗心就好似被攥着般,疼得厉害。 她攥着姐姐的衣襟,伏在她的怀里或急或缓地喘气。 牙关咬紧、眼圈泛红一片,却强忍着一滴泪都曾不流。 片刻过后,云棠像是缓过来了般,抬头看看一脸关切的姐姐,和低垂着头的小侯爷。 她赖在姐姐怀里,伸手推了一把小侯爷,转移话题道。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成亲了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她像是一点都不伤心,双手搂着姐姐的腰,脸颊贴在她温热的脖颈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继续挤兑人。 “姐姐,你生得娃娃,一定要像你,可别像小侯爷,他一点儿数都没有。” 小侯爷刚想反驳,就听到一阵轰然炸开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接连不断,糊着明纸的窗柩上映着或红、或黄的光影。 “放烟火了!” 云棠来了精神,拉着人往堂外跑。 雕花木门一开,天际炸开万千流火,飞龙、海棠、凤凰的图案在夜空里次第显现,犹如火树银花照亮整个郑府。 三人倚栏观赏,璀璨烟花炸开的光照亮三人仰望的面庞,云棠指着天边现出的海棠花样,十分雀跃。 “快看!海棠开在天上了!” 烟花爆裂声里,她叽叽喳喳笑着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捂手附在姐姐耳朵旁,一会儿又要推开妄想把她从姐姐身边挤走的小侯爷,在流光溢彩的夜空下,织就一段鲜活热闹的好时光。 看了一刻钟,已接近戌时两刻。 沈栩华先头受了杖刑后,身体一直未调理好,太医嘱咐,每日里须得休息得当,后嗣才能有望。 “我方才喝多了酒,如今头昏得很,姐姐先回罢,我散散酒气再回宫。” 沈栩华颇为不舍这难得的见面机会,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云棠笑着推人走,劝道:“姐姐放心,不日我就康复了,届时定去侯府看你。” “当真?” “当真,只是此时此地不好说此事,两位快回罢。” 小侯爷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酒意上头的脑袋昏沉沉,难道太子真能给云棠解毒? 一个白日里对他百依百顺、情根深种的云棠,他真的愿意舍弃? 虽是心中存疑,但眼下确实不是说此事的时机,不若过两日再进宫与她商讨。 将他们送走后,她自己打着只琉璃灯,也不许宫人跟着,一个人在郑府的后花园里逛着。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方池塘处,她瞧着那结冰的水面,想起被她捞上来的吕长英。 那时的她也刚进京,怀着对母亲深切的期待,对天家富贵的向往。 如今物是人非,她伸头去瞧冰面上自己的容貌,“啪嗒”一声,一滴清泪坠落。 他们真的都死了。 母亲、哥哥、称不上父亲的父亲,都死了。 从前她渴望母亲的一点点爱,后来她恨母亲的刻薄寡恩,到现在,连恨都无处安放。 她怎么能就轻飘飘地客死异乡呢?! 她怎么能就这么潦草地落幕了呢?! 寒风卷着碎雪,刮向夜色中的单薄身影,那风雪扑在脸上,顺着襟口、袖口,直往她身体里钻,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肌肤上,浑身冷透。 “殿下不畏冷吗?”清朗之声在其身后响起。 云棠僵硬着身子,勉强回头看,是陆明! 他掏出袖中的绸帕,递了过去,眉眼带着淡而暖的笑意。 “妆花了。” 云棠摸了摸脸颊,寒浸浸的,泪水还未干,勉强扯起一点嘴角,面色尴尬地接过他的绸帕,“多谢。” 绸帕上依旧是那股香味,清甜带着苦意。 他竟然还在用着。 陆明瞧她鼻翼翮动,嗅着那绸帕上的香味,坦然道。 “是殿下从前从前赠与臣的,后来有位姑娘与我说,此香名唤越女辞。” 云棠呼吸一窒,从前她的确是想用此香来传递心意,但后来她身陷沼泽,那点心意与活着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 到如今,她对陆明依旧很欣赏,他的风骨、他的志向,甚至他的容貌,都是她会选择,会倾慕的东西。 但他俩中间隔着一个太子,只能有缘无份。 云棠仰头,就着些许琉璃灯的微光,像是在劝他,又像是在劝自己。 “陆大人,往事如烟不可追,我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陆明垂眸看着那张近在眼前的面容,眸中含雾,眼尾湿红,寒风吹着她鬓间的碎发。 他藏于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想要伸手去拂开那一缕落于她唇边的乌发。 “殿下”唇齿间轻声呢喃。 在百米开外的观荷亭中,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身披的暗纹大氅上,金线绣就的五爪真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远处夜空中的灿烂烟火,五色流光明明灭灭,在忽明忽暗间映照出他冷峻的面容。 长眉紧蹙,下颌绷紧,凛冽而锋利的眸光穿过此间风雪,落在池塘边那一站一坐,两两对望的身影上。 “才子佳人,”他勾起一点唇角,眼底却黑潮翻涌,不带半点悦色,好似在讥笑般轻叹,“可惜了。” 静立在暗处的内侍听到这话,刹那屏住呼吸,一阵惊恐从脚底直窜上头顶,遍体生寒。 第59章 不当人了 “太子妃,殿下来接您回宫。” 内侍掐着嗓子,克制着心中的畏惧,以尽量平稳的、恭敬的声音言道。 云棠犹还坐在池塘边,顺着内侍的目光往右边的八角亭望去,待看到那熟悉的挺拔身影后,心中陡然一紧。 “殿下不是明日才回来吗?” 她都打听好了,所以今晚才在此多逗留片刻,怎么这么凑巧被抓了个正着。 内侍满头冷汗,原本是明日,但得知太子妃来郑府贺寿,殿下便将一应事务紧急处理,提早了一日回京。 但这话他不敢答,太子爷面色沉郁,隐有雷霆之怒,万不可再耽搁。 “太子妃,速速跟奴才走罢,”内侍上前一步,扶着太子妃起身,近身时低声飞速说了一句:“殿下正在气头上,您等会千万!千万小心说话。” 云棠起身后朝陆明微微颔首,将绸帕还了回去,跟着内侍从池塘边离开。 待她坐上回宫的车架,太子闭着眼,面色含霜,她亦不敢言语,缩在一角。 覆着石青锦缎的马车飞快碾过积雪的石板,于漆黑的寒夜,往那座肃穆、阴沉的皇城奔去。 云棠不时悄悄地瞟上一眼,行至半路,她终于忍不住,提起茶案上的茶壶,恭顺地给人倒了一杯热茶。 “殿下,喝口热茶罢?” 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又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太子睁开双眸,瞧着眼前蒸腾着白雾的清茶,清幽茶香扑面而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云棠见他喝了茶,惴惴不安的心稍稍放下来,继而小心解释道。 “今晚来郑府贺寿,喝多了几杯,就想着醒醒酒再回宫,恰好碰见陆大人,便闲谈两句。” 太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浸着寒冰般,阴沉沉地。 “恰巧,闲谈,”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冷笑,“你与他怎么这么多的巧合,从前如此,今日如此,你是想告诉孤,你们才是缘分天定的才子佳人吗。” 云棠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看着他偏执的神态,又觉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从前未曾察觉,近些日子以来,她才慢慢回过味来,这人从来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云棠偏过头去,不想与他再言语。 反正说再多,也是白说。 太子却被这不搭理他的动作,瞬间点燃压抑了多年的情绪。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又趁他不在夜半幽会! 一想到西府巷的那座府邸,他心中如蚁在啃咬,仿佛那成了两人互通有无的贼窟一般! 额角青筋骤然暴起,抬手捏着她的下颌将人扯了过来,力道之重仿佛要捏碎她的面骨。 太子俯身盯着她的眼眸,眼底一片阴鸷。 “怎么,被孤说中了心事,心虚了?!” 齿间摩擦的气音擦过面颊,他的指节越捏越紧,剧烈痛感窜进头颅,云棠救命般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拉下去。 但那手刚硬如铁,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我,我没有,”她疼得眼冒金星,嘴巴依旧很硬,“是你误会。” 太子眸中厉色更甚,到了这时候,还在为了别人指责他,将人猛地一推,撤了手。 “你以为再过七日就能痊愈,就能和他双宿双飞?!“ “高兴到连这几天都不能等,迫不及待要见他,要与他私定终身?!” 愤怒地抬手将那茶盏一挥,“咚”地一声,青花瓷的杯盏落在羊绒地毯上,转了几个圈磕到桌脚,碎成一片。 云棠疼地眼冒金星,听到这话,心中一寒,难道他要反悔?! “唤水,滚进来!”太子厉声喝道。 唤水原本坐在外头的车辕上,听着这动静早已心惊胆颤。 听到殿下暴怒之声,整个人哆哆嗦嗦掀开车帘,跪在茶案边,抖着将那两张方子的功效一一道来,最后看了一眼太子,深吸一口气,闭着眼道。 “再有七日,太子妃如今的记忆就没有了,也不会再在黄昏醒来。” 云棠如坠地狱,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她猛地上前抓住太子的衣袖,瞳孔里地恐慌如潮水般漫上来。 “殿下,哥哥,她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太子垂眸看向她惊慌的眼睛、颤抖的唇瓣、发青的下颌,冷言道。 “她从不会跟孤撒谎,也不会拿”误会”二字,来搪塞孤,你说孤为什么要选择你。” “哥哥!” 惊恐的眼泪颗颗落下,云棠死死地抓着他一点衣袖,从小到大,她很少怕过,但此刻看着太子冷漠的眼眸,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要抹杀她。 “如果要那样活着,我宁愿现在就死!” 这话落到太子耳朵里,极为刺耳! “你宁愿死,也不愿意与我举案齐眉,是吗。” 云棠一边哭,一边想,这个人疯了,不可理喻、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她缩回原来的地方,双手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双肩耸动,哭了一整路。 太子闭着眼睛,听着她的哭声听了一路,却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 待回到伏波堂,他未带人回寝殿,而是去了一间狭小的鸟笼子般的房间,四面黑漆漆不透光,只有一张小床。 幼年在蓬莱殿被母妃关紧闭的恐怖回忆瞬间爬了出来,转身就要跑,她不要进去!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太子如铁的手掌攥着她的手腕,将人禁锢在怀中,壁垒分明的胸膛抵着她纤细的肩背,俯身在她耳边轻柔地道。 “阿棠,你只是怕了。” 而后命人将她关了进去。 狭窄的木门关上、落锁,房间里陷入一片阴森的黑暗。 她又蜷缩着哭了一会儿,直到眼泪也没了,就只剩下干巴巴的抽泣。 他要关她七日吗? 等着药效发作,等着她消失吗?! 想到这里,再看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心中愈发悲怆。 她落得此般下场,陆大人可能也会被她连累,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愧疚,若太子发狠斩了陆大人,怕是阴曹地府的路上,她都得跪着,一步一叩首地谢罪。 太子回到寝殿后,瞧见寝榻上挂着的那只香囊,一怒之下扯了扔到一旁,眼不见为净。 寝殿内空气都是凝固的,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是缓而平的。 唤水经过马车那一遭,早就吓得神魂俱灭,下车架时跌了个狗吃屎,胳膊肘都擦破了,手一动就疼得很。 但就这样了,还得畏畏缩缩地进寝殿的浴池,冒着被拧断脖子的危险,向殿下请示。 “殿下,往后的药,是照原来的煎,还是要换一副?” 太子闭着眼,没方才那般吓人,唤水见他不说话,又等了一会儿。 但太子仍旧未置一词,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不变的意思。 得了主子的这个决断,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热气氤氲的浴池。 白日里太子妃醒来,看到自己身处暗室,怕是要惊慌失措, 她能想到的事,殿下必然早就想到了,但他还是将人关了进去。 男子薄情起来,当真吓人。 往后她还是与母亲一道亲亲热热过日子地好。 一连六日过去,太子白日上朝、议政,晚间批奏折,日子波澜不惊。 被关在暗室中的云棠,不知日月,只能数着自己喝了几碗药,才知道过去了几天。 摸着墙上用金簪划出来的笔画,到了第八日,她终于坐不住,在唤水送汤药来时,说要见殿下。 “回太子妃,陛下起了急病,殿下在太初殿侍疾。” “那他明日回来吗?!” 唤水面露不忍,却也只能道,“奴婢不知呢。” 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她吗?! 连最后辩白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她吗?! 云棠坐立难安,偏偏这鸟笼子般的黑屋子,走上两步就到了头。 这是宫中磋磨人性子的法子,五感剥夺,偏偏意识清醒。 这几天下来,云棠的愤怒、痛苦早已湮灭,剩下的全是对光亮和自由的渴望。 到了第九日,她又问唤水,唤水依旧摇头。 眼眸中的一点光落了下去,她转身回了小床,缩成一团背对着木门。 唤水端着空碗,心虚地关门落锁。 等到了第十日,云棠万念俱灰,仿佛接受了事实般,也不再翘首期待唤水来送药,双眼木呆呆地放空。 “吱呀”一声,黄昏的光亮涌了进来,云棠抬手去挡。 今儿来得不是唤水,是徐内侍。 徐内侍瞧着邋里邋遢,头发鸾如鸡窝的人,啧了一声,皱起眉头。 “殿下,太子爷回来了。” 云棠瞳孔渐渐聚焦,看着徐翁,眸中慢慢带上光彩。 从小床上一骨碌溜下来,都等不及穿软缎鞋,拽起徐翁就走。 “快,带我去见他!” 徐翁瞧着这蓬头垢面的娃娃,颇为牙疼道,“乱头粗服如何面君王,老奴先带殿下去沐浴洗漱罢。” 云棠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看落下去的日头,抓着徐翁就走。 “时间不多了,快走快走。” 伏波堂的浴池早就备好了热汤,侍女们捧着胰子、澡豆、绸衣绸裤静候着。 云棠一番沐浴梳洗后,穿上绸衣裤,外头披了一件长到脚踝的海棠色薄衫,衣料轻薄,行走间如有风在旁。 她等不及将乌发吹干,便披散着长发往外走,迎面撞上端着汤药进来的唤水。 这熟悉的药味。 “太子爷吩咐了,喝了这碗药,他才会见您。” 若喝了这药,我还见他做什么?! 云棠绕过她,径直往前走,唤水跟在后头苦口婆心地劝,一直跟到寝殿的书案前。 太子像是刚从太初殿回来,身上明黄色五爪金龙补子的朝服还未换下,君王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云棠在案前下跪行礼。 太子坐在书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正执御笔,落朱批,眉眼深邃又锐利。 笔头轻点了下书案,唤水就起身将汤药放下,缓缓退出寝殿。 冬日天黑得很快,殿内已四处挂上琉璃灯,照得一室亮如白昼,香炉里燃着熏香,丝丝缕缕袅娜上升,甜腻的香味充盈着整个寝殿。 是从前不曾闻过的味道。 但值此生死关头,此等细枝末节她根本无暇关心。 太子放下御笔,合上批过的奏折,扔到一旁,看了眼放在书案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又将视线落去案前人的身上。 丝绸寝衣裹着纤细的身子,湿发垂于紧绷的腰背,衣服料子轻薄,打湿的布料下隐隐透着白皙的皮肉。 太子眸光细细描摹着云棠的身影,道:”到近前来。“ 云棠扶着膝盖爬起来,走到书案后,眼皮低低地垂着。 太子往后靠着椅背,视线落在她低着的脸颊、细长的颈子、柔软的腰身。 如此逡巡一番后,收了眸光,手指点了点那碗药。 “不想喝?”声音清越如山泉。 云棠稍稍抬头,不敢直视他的眼,便只虚虚地看着他高挺的鼻梁,摇了摇头。 “云棠,凭什么要我选你?” 甜腻熏香使人混沌,她怯怯地抬头,看着如深潭幽暗的眼眸,又看了看那碗汤药。 咬牙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太子喉间滚过一声喑哑的笑,眸光又看向那碗汤药,道:“只是这样?” 云棠抿了抿唇,乌黑圆润如葡萄的眸子泛起一点难过,在这无声的威胁下,主动坐上了他的膝盖。 李蹊眉峰一挑,似有些意外,薄薄的唇瓣轻启,“还*有呢。” 嗓音低沉似情话绵绵,眼眸却如寒冰利刃人,一寸寸刮着她的面容。 云棠顶不住那般压迫眸光,垂眸看向他明黄色的朝服,补子上的金龙怒目威严、张牙舞爪,好似要将她片片撕碎、拆吞入腹。 慌张地呼吸陡然急促,羽睫忍不住地轻颤,咬着牙脱下身上的海棠色薄衫,素手轻扬,环上他的脖颈,绸衣本就剪裁宽松,随着动作轻滑而下,露出两段莹润如玉的小臂。 温热的皮肉相接,急促呼吸相闻,李蹊攥着她的腰身,肆意摩挲。 声音粗重,目光灼灼,“这就是你的理由?” 云棠是打算豁出去了,身上越来越热,好似只有贴着他的地方才略微凉快些。 头昏脑胀地主动去亲他的唇角、下颌、脖颈,又含着那处凸起反复厮磨,鼻息愈发急促,心底那摸不着挠不到的不满足感无处消解,唇齿间便越发动情。 “这样可以吗?”云棠委屈地眼尾发红,沁着泪珠,似有硬物抵着她,十分难受,于是搂着他的脖颈不住地磨着那儿,吐气如兰,“要我啊。” “这是你自己选的。” 李蹊眼中浸满情欲,浑身的血液叫嚣着,抱起怀中的香软温热,大步往寝榻走去。 帷幔缓缓垂落,映着榻边的一双红烛,摇曳出无限旖旎春光 第60章 床榻上如此,床榻下亦如此…… 月至中天,寝殿中的呜咽、低语声稍歇,李蹊披着件长衫,抱着人事不知的云棠往汤池行去。 在外头候了两个来时辰的侍女推开门,鱼贯而入,殿内炽热迷情的熏香早已燃尽,只是那浓烈的甜腻情欲气味,即便是见惯世面的盥洗姑姑,也禁不住红了脸。 一列人低眉顺眼、脚下无声地推开窗柩,收拾狼藉的床榻和撕碎的衣物,另一列侍女捧着就寝物十,前往汤池。 热气氤氲,不时传来阵阵水波拂动的声音,其中若有似无地夹杂着几声极低的啜泣。 众人脚步一止,停在原地,眼睛盯着手上的檀木盘,寝衣柔软光滑,是江南精挑细选上供来的珍品丝绸。 “进来。” 太子慵懒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好似矜贵玉石缓缓磨过砂石。 众人垂首低眸,列队而入。 太子涉水而出,于屏风后穿衣而去,瞧着心情颇为不错,神清气爽。 而云棠还伏在汉白玉砌成的池壁上,长长的乌发披过肩头,落入温热的水中。 双手垫在脸颊下,双眸失神,眼睫湿缠,满面潮红,肩头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待收拾好回到寝榻,云棠浑身酸软、动都懒得动,直直往里一滚,就要沉沉睡去。 一直未出现的唤水,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热汤药走进来,待行到榻边,她深吸一口气。 “请太子妃用药。” 云棠昏沉间,被这一嗓子叫醒了,撑起沉重身子,撩开帷帐,一阵熟悉得令人做呕的药味飘了过来。!!! 霎那头疼欲裂,气都要喘不上来,手上失力,跌躺在衾被之间。 吃干抹净后立刻翻脸不认人,他是人吗!!! 是人吗!!! 无耻!!! 无耻之尤!!!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卑鄙的人吗?!!! 寝殿里宫人往来无声,只剩下寝榻上因气极而大口喘气的声音。 “他人呢!” 唤水心中亦是十分惶恐,“殿下,殿下方才出了寝殿,奴婢也不知。” 云棠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恨不能提剑杀出去,一剑刺死那个出尔反尔的禽兽! “请太子妃用药。”唤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云棠猛地起身,尚在眼冒金星时伸手就要去挥落那碗遭瘟的汤药。 唤水好似知晓她要做此举,稳稳地端着药往后膝行两步,而后放下汤药,连连磕头。 “殿下吩咐,太子妃砸一碗,就再煎一碗,东宫虽不富裕,这点药钱还出得起。” 云棠气得面若金纸,鸦羽般的发丝垂于两侧,手肘勉力撑着身子,愤愤抓着被褥的手指骨节清白,目恣欲裂。 “若我就是不喝呢!” 唤水哆嗦道:“殿下说了,不喝,就,就硬灌。” 云棠呼吸一窒,乌黑的瞳仁不可置信般一动不动,转瞬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唤水瞧着美人落泪,楚楚可怜十分动人。 心中暗骂太子爷,他自己不干人事,还要让她来干这苦差事。 待明日太子妃醒来,知道太子爷一早给她吃的就是让她康复的药,这些天的暗室磋磨,再,再加上今晚的威胁、恐吓,明日太子妃怕不是气得要与他同归于尽! 如此行止怎么可能赢得美人芳心! 只会招人恨! 云棠万念俱灰,此劫逃不过,不如给自己留点最后的体面。 接过那碗汤药,指尖都发着颤,仰头一饮而尽。 “够了吗?” 唤水膝行着赶紧将药碗取走,“奴婢告退。” “等等,”云棠褪下手上一对翡翠玉镯,递了过去,“帮我给太子带句话。“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我家阿姐孤身在侯府,往后若来东宫寻我,只说我不愿相见,待她日后有了子嗣,再缓缓说予她。” 唤水不敢接这对玉镯。 “拿着罢,这话极重要,务必把话带到。” “奴婢遵旨。” 唤水接了玉镯,扶着她躺下后才离了寝殿,出去复命。 次日是个大雪天,北风呼啸,吹落一地嫣红腊梅,寝殿的窗柩上、长廊下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琼楼玉宇、银装素裹。 或许是榻边安息香的缘故,也或许是万念俱灰又疲惫累极的缘故,她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魇丛生,情节破碎又混乱,她好似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里迷路了,找不到出口。 身后若隐若现地有双锋芒毕露地眼睛在盯着她。 一旦拐到一个他不认可的路口,立刻就能感觉到身后压迫过来的沉沉视线。 她只能一次次重新走,直走到筋疲力尽、双脚血污。 “你到底要我去哪里!”忍受不了这无声的威胁,转身怒吼。 白雾缓缓散去,那人的身形、面容渐渐显现。 待看清他的容貌,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惊恐无措,亡魂大冒! “别过来!” 云棠惊叫一声,浑身湿汗从噩梦中醒来。 她仰躺着的身子发僵,目光虚浮地看着床顶上熟悉的游龙戏凤雕花。 唤水提心吊胆了一夜,此刻见人醒了,硬着头皮上前伺候。 “太子妃,奴婢服侍您梳妆。” 她转过头,看着床榻边的侍女,眨了眨眼,又垂下眼去,思索昨晚那一遭难道只是她的另一个噩梦? 抑或此刻犹在梦中? 慢慢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颊。 热的。 又掐了一把。 痛的。 唤水仔细看着她的面容,心下纳闷儿,难道药没起效? 不会吧?若没起效,她会被太子爷活埋的! 抖着嗓子又喊了一句:“太子妃?” “怎么回事?”云棠回神,撑着沉重的身体要坐起来,“昨晚那碗药?” 还好!还好! 药是对的,她的医术又有大进! 她也不用被太子活埋了,转念一想,心中又升起几分隐秘的期待与喜悦。 她受太子淫威压迫数月,这一口郁气说不准今日就能出了,毕竟依照太子妃的性子,等会儿定然会去找殿下闹个天翻地覆。 唤水将此事始末,跪在寝榻边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她也不明白,殿下为何会作此选择。 朱砂御笔落到那张药方上时,心中惊诧不已,以至于后来看到太子妃与殿下闹得不可开交时,她亦请示过,是否要换药方。 但他只是警示地盯了她一眼,好像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 云棠穿着雪白绢衣,坐在榻边,长长的乌发垂在胸前,黑白分明,眸光放空。 故意磋磨她的反骨,是要她心生畏惧,要她臣服脚下,当一个乖顺听话,全然活在他掌心中的玩物。 那个暗无天日的鸟笼子,逼她到绝境的献身,把她推入深渊,再高高在上地伸出救赎的手。 这是他的手段。 第一次她开始害怕这个人。 那阵从心底泛起畏惧,随着经络渗透入骨髓,丝丝入扣,将她牢牢缠住。 她抬眸环视着金玉堆砌的寝殿,鎏金雕龙的殿柱,陈列着珍宝的博古架,脚底的金砖,连熏笼里的龙涎香,袅袅轻烟里都带着尊贵无极的暖香。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让她心甘情愿地住在这座黄金笼里,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视线落到窗柩边的白玉春瓶,腊梅枝条舒展,原先的青绿花苞已开成朵朵红梅,点缀在枝头。 想起那日折梅时的心愿,她突然起身,赤脚往窗边奔去。 拿起一旁的剪子,用力剪了两刀,红梅掉落脚边,点在白皙圆润的脚趾上,像极了她梦境里那双流血的双足。 “太子妃,小心着凉。”唤水拿着软缎鞋走到身边,放下。 “殿下在哪?” “今日罢朝,殿下在书房,待您用过早膳后请您过去呢。”唤水道。 云棠面无表情地穿鞋、洗漱、用膳。 第一口粥入口时,熟悉的那股味道泛了起来,食不下咽。 母妃人走了,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却依旧在。 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人,她赤手空拳如何斗得过,不若躺平任人宰割。 反正结果,都一样。 她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唤水,你有愿望吗?” 她看着夹到碗中的鱼肉,剔透光滑、雪白软嫩,问道。 唤水有很多,想要攒多多的钱,想要带母亲回中州,想要开医馆,想要救死扶伤成一代名医 想到这些,她的眸中泛起光亮,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但她不敢说。 云棠一看她的眼神就懂了,点点头,“若有我帮得上的,尽管跟我说。” “谢太子妃,但这无功不受禄,奴婢”唤水迟疑道。 “怎么会无功,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许不了你身,许些别的应当还可以。”云棠轻笑道。 唤水看着那张明艳的芙蓉面,浅浅笑意如春风拂静湖,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由衷道:“太子妃笑起来真好看。” 云棠点点头,颇为认真地回道:“我知道。” 太子也喜欢她笑,往后每一次见他,她都会笑。 用完膳后,她打着伞挡着飞扬而下的鹅毛雪,慢慢往书房行去。 外头风雪交加,书房内却温暖如春,太子身着一袭白色龙纹织金如意云纹圆领袍,头上带着簪玉冠,笔下游龙走凤,一派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模样。 云棠站在帘边看了一会儿,像是第一次见太子般,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容。 昨晚寝榻上、汤池中那些潮湿的、痴缠的、吞咽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闪过,彼时灭顶的感觉拽着她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来回驰骋。 快乐登仙因为他,痛苦折磨也因为他,他就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支点。 床榻上如此,床榻下亦如此。 这大概就是太子要她明白的道理。 “过来。” 太子瞧她一直站在那,瞥了她一眼,道。 云棠听话地走到他身边,见墨不多了,便拿起墨条,倒了一点茶水,研起磨来。 太子瞧着她的态度,心中明了,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的病势愈发沉重,太医言大限之期或在来年初夏,你的册封礼得赶在这前头。”太子道。 云棠手上一滑,斜溢出一点朱红墨汁,甚为刺眼地溅在她的虎口。 太子笔锋一顿,搁下御笔,拿起一方绸帕托着她的手,一点点将那墨迹擦拭干净。 他抬头仰视着云棠,问道,“你的意思呢。” 云棠唇角带起一点弧度,秋水清眸里亦是浅浅波纹,说着十分顺耳的话。 “殿下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李蹊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而后眉眼俱笑地将人拉上膝盖,爱不释手地环着她的腰,不时亲吻。 她不喜欢这个姿势,也不喜欢他的抚触。 好像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只供人取乐的狸奴。 心底的怒意、骨子的尖刺忍不住冒了出来,她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再靠近。 “殿下,再赐我一碗药罢。” 60-70 第61章 唇齿间的芙蓉春 自那日后,连续一个月,出离愤怒的太子没有再踏足伏波堂。 平日里批阅奏折、会见朝臣等事一应搬回了平章台,多数时候甚至直接宿在平章台,连东宫都没回。 有心的臣工纷纷称赞殿下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实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仁政明君。 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传到太子耳朵里,不仅不觉顺耳,反而刺心得很,当下就寻了些由头发落了几个典型。 这阵吹嘘之风才慢慢消停。 云棠因太子不在伏波堂,心中得了几分轻松自在。 厚厚的积雪压在琉璃瓦上,檐下倒挂着冰溜子,云棠不让宫人们清理,让人搬了张躺椅,安安静静地在廊下躺着。 旁边一应放着桌几、屏风,小泥炉上烹着水,她闭着眼睛假寐。 听雪落、等水开。 唤水抱着一件白狐厚绒缠枝纹大氅走了过来,轻轻搭在太子妃的身上,又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务必不能让人着一点点风寒。 “太子妃,陆侯府的侯夫人递了拜帖,再过五日便是小年,想进来给太子妃磕头。”唤水道。 云棠仍旧没有睁开眼,像是极冷似地拉了拉身上的大氅,“不见。” 唤水心中诧异,从前太子妃与陆氏夫妇极为亲厚,太子爷不让见都要想尽办法跑出去见面。 就连那个晚上,太子妃心中牵挂的也是侯夫人。 怎么如今反而不见了? 当真稀奇。 她听闻过这位太子妃从前的事,是位极聪慧勇毅之人,且与殿下十分亲厚。 历经丹毒后,好似换了一个人,这个月里,她甚少说话,连一向喜爱的小白犬也被她赶去了别院,说不喜活物。 殿下知道此事后,又着人将小白犬接去了平章台。 太子妃对殿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说她不关心吧,日日都着人送饮食、衣物过去,甚至会叮嘱宫人,务必好生伺候殿下,不能让住在平章台的殿下有一丝不适,俨然若贤惠妻子。 但要说有多关心又没有,那些饮食、衣物她从不曾沾手,不过看一眼,就挥手让人送走。 若是碰上她情绪不佳时,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反观殿下,他每日晚间会召她过去,问问太子妃今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等琐碎之事,两厢比较,好像还是殿下更上心些。 昨晚殿下照例问了太子妃的饮食,又提及那丹毒。 “如今身体调养得如何。” “回殿下,太子妃身体底子好且年轻,先前的丹毒已经全部拔除,但那丹毒确实霸道,须得再将养个把月,待到开春后,定然无恙。”唤水道。 太子又问:“雷院判曾说此丹毒于寿数有碍,依你看如何。” 这话之前殿下问过她,怎地现下又问? 唤水捉摸不透殿下的心思,只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请殿下宽心,雷雷院判不过一庸医尔,奴婢未太子妃解毒用的是先国师的方子,绝对无此后患。” 听到此语,李蹊心中又多安定了几分。 “回去好生照顾太子妃,她想去哪里,想见什么人,都不要拘着她。” 此言犹在耳边,唤水瞧着眼前在廊下躺着的太子妃,她好似哪里都不想去,甚至连亲姐姐都不见了呢。 难道是太子妃误会殿下如从前般,不让她见? 唤水慢慢言道:“殿下昨儿还说,不要拘着您,您想见谁,想去哪儿,都按您的心意来呢。” 云棠听到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一点轻蔑的笑。 这些日子,她安安静静地将前尘往事一一梳理,总算品出几分味道来,太子其人善于洞悉人心,他总能拿住别人最柔软的那处为自己所用。 贺开霁急于求成,一心向他投诚,于是被拿捏着反向攻讦他生身父亲。 崔夫人爱女心切,一生只盼女儿平安喜乐,他为了扳倒崔尚书,借力打力杀了崔昭然,最终诱得崔夫人上太初殿廷告。 而她呢,回宫后只盼望一点母妃的怜爱,却因为他们之间的争斗,变成夹在其中的一枚棋子,一个恨毒了唱红脸,一个假模假式唱白脸,将她训得心如死灰。 最让人心惊的是,若没有丹毒之事,她甚至对太子一直心怀感激,感激他多年来的照拂,一次又一次救她于风雨当中。 但那些她淋过的风雨,又有多少是来自于他。 一个看起来是救世主的伪君子。 “太子妃?” 唤水见她不言语,又唤了一声,恰巧此时水开了。 云棠睁开眼眸,眼中不复从前的清透明亮,反而有些看透世事的冷漠与颓然。 她起身泡茶,碧绿茶叶于沸水中慢慢舒展,清新茶香随着升腾的白气萦绕于鼻间,伴着飘飞的鹅毛雪景,别有一番意境。 云棠倒了一杯递给唤水。 唤水不敢接。 她笑了笑,“这世上有两物,独饮会显得凄凉,一曰酒,二曰茶。” “如今除了你,已无人能陪我喝上一杯了。” 唤水只好接了那杯热茶,“太子妃若想与人共饮,可传侯夫人进宫伴驾?” 教训吃得够多,总会长点脑子的。 只要她还在东宫,还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所有她亲近的人,都会被他拿捏、利用。 所以为了彼此,还是远一些好。 她抬头觑了唤水一眼,心中猜测她一再提起姐姐,是否是太子授意。 “何必舍近求远,不若去平章台,寻殿下共饮岂不更便宜?” 又是如此,唤水感慨,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太子妃总是嘴上十分亲近殿下的模样,但行动上一点没有。 好比此刻,说了这句话,但她一点没有挪窝的意思,依旧围着暖炉,拢着狐裘,眯着眼闻茶。 被茶香诱惑,她忍不住喝了一小口。 热茶入口,唇齿留香,眸中一闪。 好像能尝出一点清茶的味道了? 云棠心中疑惑,又伸手拿起一块云片糕,咬了个小角,细细咀嚼后。 果真有一点点甜味。 味觉恢复了? 唤水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太子妃,是这茶点有问题吗?” 云棠摇摇头,“我好像能尝出味道了。” 自丹毒解除后,殿下就吩咐唤水着手治疗太子妃的味觉。 但她看了从前太子妃的脉案,又日日给她请脉,这失绝之症确如方太医所言,是心疾。 唤水伸手去摸她的脉,翻来覆去诊了好几次,从脉象上看并无分别。 “奴婢才疏学浅,断不出其中的因由。” “无碍,”云棠收拢袖口,“总不会比从前更糟糕。” 唤水心中觉得不是滋味,那日出东宫前,太子妃还满心遗憾不能尝到虎皮肉的味道。 如今恢复了些许味觉,却不见一丝喜色。 母亲说,一个人只要还能吃饭,还有吃饭的欲望,就能活下去,把生活过好。 但眼前的太子妃好似鲜花褪色、醇酒失香,没了那股生气。 这事很快就传到太子耳中,连带着那句“总不会比从前更糟糕,”一并传了过去。 人精中的人精一听就听出来了她的言语中的指责。 “确无喜脉?” 太子静立窗边,外头风雪已停,半空中挂着一轮姣姣明月。 唤水跪在一旁,“奴婢日日诊脉,至今已有月余,太子妃确未有身孕。” 夜风自支开的雕花窗柩而入,拂过李蹊的月白色宽袖,飒飒作响。 那日云棠到书房,言行十分恭顺,坐于他膝上,伏于他怀中,却问他要避子汤。 彼时确实勃然大怒,虽知此时并非受孕良机,她丹毒方解,身体尚虚,若真有了身孕他亦不安心,但听她如此直接地提出来,仿佛从前她对他的抵触,对他的恨意,通通扑面而来。 但经过这月余的冷静,他已想通,两人来日方长,她此时不想要后嗣,也不甚重要。 待行过册封礼,正式册为太子妃,再谈子嗣才是名正言顺。 唤水见殿下沉默不语,以为他心中仍旧不喜,便安安分分地跪着,不敢提自己想要离宫之事。 如今太子妃丹毒已解,身体也在逐步康复中,有两位随侍东宫的太医足矣。 她也想早日带着母妃回中州。 “殿下今日可要回东宫就寝?”唤水问道。 虽说这些日子,众人都以为殿下宿在平章台,但其实每隔一段时日,殿下都会回伏波堂寝殿住上一晚。 伏波堂服侍的宫人不敢多嘴,是故太子妃全然不知。 太子背对着她挥了下手,唤水会意,悄然退下。 及至亥时三刻,伏波堂寝殿内一室寂静,宫灯早已熄灭,榻边的瑞兽香炉里燃着安神香。 层层叠叠的帷帐后面,云棠已入梦乡。 李蹊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瞧了一眼睡着的人,才去浴池沐浴,除了这一身寒气后回到寝榻。 此安神香并非寻常所用那种,其中添加了穹麻、地眠等昂贵安眠药材。 后宫娘娘多有夜不安枕之症,用上此香能入眠个把时辰,像云棠这般的,更是一夜至天亮。 李蹊在她身边躺下,就着昏暗的纱灯,细细瞧着她的眉眼,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落吻。 她整个人在寝榻里睡得暖烘烘的,贴近时闻到她身上有几分酒气。 薄薄的唇忍不住下移,贴着她的唇瓣细细描绘、品尝,又稍稍舔开她的软唇,于唇齿间果然尝到了芙蓉春的味道。 李蹊将人整个搂在怀中,双手双脚都揽到自己身上,柔软的身体细细密密地贴着,不留分毫缝隙。 “什么时候愿意同我一起喝酒饮茶?” 低语如叹息般的声音悄然散在寝榻之间。 如此珍贵时刻,李蹊没有丝毫睡意,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或说一些白日里不会对她说的话,或讲些皇室秘辛,好似在哄稚子入睡,可惜怀中之人从未给过他回应。 “我的祖父,幼年继位,继位后四面楚歌,没有实权,他卧薪尝胆数年,仍旧没有斗得过他的长兄,长兄娶得的是祖父的表姐,据说两人貌合神离过了很多年,后来表姐无法忍受长兄无休止的猜忌、多疑,转身回了江南故乡,他的长兄日思夜想,最终相思成疾,暴毙而去。” “祖父笑他长兄痴傻,身为君王,江山黎民都匍匐在脚下,非要那一颗真心、做那大度姿态,平白苦了自己。” 李蹊低头瞧向怀中的人,眉眼平和,睡得安然,抬手抚向柔软温热的脸颊,轻声笑了。 “为什么不想见沈栩华?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如今才想起来要疏离,你当我会信?” “乖乖留在我身边,不要平白苦了自己。” 第62章 “真酸” 年关将近,宫里的四司八局十二监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除夕夜宴。 长街上早已挂上红色的羊角宫灯,各宫里也纷纷扯上彩绸、彩球,正殿案头多摆放佛手、水仙等年花,取“清雅迎新”之意。 伏波堂里年味不多,因着太子妃吩咐了,不喜那大红热闹之色,便只是在各房上换了新春春联,略挂几盏灯笼,再备些“小饽饽、“红米条”等过年时常吃的零嘴,倒是便宜地很。 云棠晨间醒来时,寝殿内悄无声息。 她觉着浑身僵僵的,便懒在温暖的衾被里,慢悠悠地抻着手脚。 鼻翼微微翮动,像小猫似地这闻闻,那闻闻,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不似寻常的味道。 榻边候着的唤水听见衾被里细微的声响,伸手将帷帐束了起来,外头的天光霎时落进床榻里。 不刺眼但也太亮了些,云棠抬手去挡,“什么时辰了?” 唤水扶着人坐起来,垂着眼睛不敢对视,轻声细语:“回太子妃,巳时两刻了。” “这么晚了?” 云棠擦着迷蒙的眼,临近除夕,她思念亲人,便在廊下喝了两盏芙蓉春。 这酒后睡得是要沉一些哈。 待她梳洗完毕,用早膳时,一张八仙桌上足足摆了二十四道菜,她拿着筷子愣了半晌。 云棠用膳一向不喜旁人布菜,从前她想当个正经公主,又想讨人喜欢,便只能耐着性子,守着规矩。 如今,她除了出不去这皇宫,想干嘛就干嘛。 讨厌的菜,就一口都不吃,若是碰上情绪不佳时,更是筷子都懒得动。 反正太子搬去了平章台,伏波堂里没人敢管她。 如此任性着,不过月余,身上就薄了许多,但好在冬天衣裳厚实,穿上后倒也看不出来。 唤水一向是有心想劝,但也自知劝不动,日日跟殿下回话时,总是胆战心惊。 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一个小小奴婢,连殿下都做不到的事情,总不能对她有奢望吧。 但这事儿总要有人担责,今儿晨起殿下一出寝殿,便召了东宫膳房的旺福掌事,话语不多,只两句。 太子妃若再吃不进你做的膳食,就变换个人做。 但凡有合太子妃口味的菜色,一应重赏。 旺福掌事白白胖胖,跪着听训时,怕得三层下巴肉都在抖。 这话不过半刻钟,已经在膳房里传遍了,颇有些人跃跃欲试,想着是自己出头的好机会。 这东宫膳房的油水可不是一般地多,小半年就能在皇城根下买个小四合院呢。 云棠指着桌上的那道浓油赤酱的虎皮肉,转头问唤水,“大清早这么重的荤腥?” 唤水挥了挥手,让人赶紧撤下。 云棠略略喝了几口粳米粥,举着筷子,将将要夹一筷子腌笋,就瞧见候在珠帘后的宫人就伸长脖子,眼神藏不住地往膳桌上看。 她眨了眨眼,举着筷子换了个方向,略略放到盐羊肉上,就瞧见那眼神跟了过来。 接连又换了好几道菜,将银筷往桌上一拍,蛾眉轻蹙,用膳都监视上了?! 她连吃什么的自由都没有了?! 云棠将人都赶了出去,“说,这是在做什么。” 唤水跪在旁边,“太子妃近日消瘦不少,殿下吩咐膳房多做您爱吃的,若有哪道菜得了您的喜欢,有重赏。” 云棠眯了眯眼睛,“他怎么知道我瘦了?” 唤水垂着脑袋,不敢说殿下夜宿的事,只好将自己卖了,“回太子妃,殿下日日会召奴婢问询您用膳情况。” 闲工夫这么多,看来朝政还是不够忙。 云棠抬手让她起来,教些歪门邪道。 “你这么老实做什么,他若问,就把当天的菜色报一遍不就好了。” “那殿下若是问各吃了几口呢?” “不会的,他再闲,也不会闲到这程度。”云棠放下银筷,端过旁边的茶盏净口、擦手。 唤水觉得太子妃把这事儿想简单了,劝道:“您如今丹毒已解,但身体仍需好好调养,如今不思饮食,对康泰有碍啊。” 地方不对,人不对,就算活到九十九,又有什么意思。 云棠有时觉着,她若短命,未尝不是件幸事。 但说到这丹毒,太子说是陛下给下的,如今解了毒,陛下焉能同意? 这时候就不怕我把他戴绿帽子的事捅出去了 这里头,有猫腻。 要么,这毒不是陛下手笔,要么,陛下已经无暇顾及她,或者无力顾及她。 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陛下圣躬安否?”云棠问道。 “听说,太初殿里日日有十多个太医守着,殿下与皇后娘娘也常常去侍疾。” 听起来不大好了,若说这宫里最喜欢陛下身体康泰,再多活几年的,非云棠莫属。 毕竟她此刻深陷东宫,陛下若一去,可不就是太子登基,届时她就是插翅都难逃。 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颤,起身去到正案前,取了三根清香,恭恭敬敬地点了插上,祈祷陛下身体康泰,活到九十九。 “太子妃,吕二姑娘来了。”唤水传话道。 这个月里,吕二姑娘来了好几趟伏波堂,或是给太子妃耍红绸剑看,或者堆雪人给她瞧。 两人走得颇近。 “在廊下摆上茶案,我即刻就来。”云棠道。 待她出去时,吕二姑娘正兴致勃勃地在剪窗花,八仙过海、五福临门、龙凤呈祥等等,剪得活灵活现,十分手巧。 “你这哪儿来的手艺?” 云棠拿起一张八仙过海瞧着,人物个个栩栩如生。 “我娘亲教的,往年过年时娘亲会带着我和妹妹一道剪窗花,娘亲会的更多呢。”吕二姑娘道。 云棠听这话,默默放下窗花,吩咐侍女将窗花贴到各宫窗柩中,沾沾吕二姑娘的福气。 吕长英武艺超群,但脑子里缺根筋,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点都学会,丝毫未察觉到太子妃此刻的情绪。 “殿下,前儿你说我堆的雪人样貌丑,我特意从内侍那讨了小玩意儿,保准您喜欢。” 说着,她走下廊去,抓了一把雪,塞进木头模具里头,用力一压,脱出来个活灵活现的白色小狮子站在云棠脚边。 云棠蹲在一旁看得心动,也拿了个小猴子的模具,两人一会儿就沿着廊边,做了一整排的小雪人。 “殿下要不要送一只给太子爷?”吕长英问道*,“跟我住一个院里的杨姑娘隔三岔五地就往平章台跑,一会儿送燕窝,一会儿送寝衣,殷勤地很。” 云棠不想听太子的事,但面上总要遮掩一二。 “这东西松散,送到平章台定然没了形状,太子也瞧不上这些,咱们自己看就好。” 又转头取笑吕二姑娘,“人家这么上进,你怎么就只知道窝在我这儿摸雪玩儿。” 吕长英摸了摸后脑勺,附在太子妃耳边悄声道。 “我有些怵太子殿下,我爹也怵他,我们一家子都怵他。” 云棠也怵太子,被当成猴儿耍了六七年,现下又把她当只雀儿禁锢在东宫,反正在他这儿,左右当不了人。 方才难得的愉悦,散了个干净。 她走回廊下,就着泥炉烤火取暖,唤水赶忙给她取下手套,又把套着羊绒的手炉放到她怀里。 “殿下,没几日就要除夕夜宴,您会与太子爷一道去吗?”吕长英跟着她走回来,碎碎念,“听说杨姑娘求了皇后娘娘,让她也去呢。” 云棠抬眸看了眼她,若换做旁人,她大概就要猜测这人是不是在拿她做筏子,解决杨婉。 但这人,这些天相处下来,跟唤水一个路数,没有几个心眼。 “你想去吗?”云棠问道。 吕长英摇头,“夜宴上规矩大,怪累人的。” “想家吗?”云棠捂着手炉,笑盈盈地问。 “想,想娘亲和妹妹。” “那许你明早出宫回家,待过了元宵再回来。”云棠道。 “当真!”吕长英双眸放光,手上激动地抓住了太子妃的手腕,练武之人,手劲儿贼大。 可说呢,那一排小雪人,她做的看起来就特别结实。 唤水在一旁赶紧伸手将人拉开,太子妃那细胳膊,皮薄没几两肉,抓断了可咋整。 吕长英走时欢天喜地,还将那一众木头模子通通都送给了云棠。 云棠笑纳,吩咐给吕二备上一份年礼,要丰厚些,不可失了东宫的颜面。 除夕之夜,转眼即到,合宫大宴在太初殿举行,殿内金碧辉煌、皇室勋贵们纷纷着华丽常服,于满堂金玉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忽闻琵琶、长琴声起,十六位舞女踏乐而入,身姿曼妙、眉眼含情,众人观之如醉。 坐于上首的陛下,厚重的金冠好似重地难以托举,面色威威浮肿、灰白,宽大的玄色长袍下空荡荡,瞧着很有些油尽灯枯的气候,但谁也不敢讲,只拜陛下万岁。 他略坐了半晌,赐了年菜、下了封赏后,便由皇后搀扶着回了寝殿。 太子心也不在这儿,但陛下已走,只能由他撑着场面,与众宗亲觥筹交错。 小侯爷早就坐不住了,眼见陛下一走,立刻拉着沈栩华走到太子案前敬酒。 “岁暮更阑,臣恭进卮酒,祈储宫永固,使八荒承露,万邦来朝。” 太子已微有醉意,举起手中银杯,喝了这盏酒。 杨婉坐在其身侧,肩背挺直,眉眼里都带着骄矜、睥睨。 毕竟殿下往年都是孤身赴宴,她是第一个坐在殿下身侧的女人,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是故众皇亲来敬酒时,都会恭敬地也给她敬上一杯,此刻她也端起酒盏等着小侯爷给她敬酒。 小侯爷好似没看到般,笑着对太子道:“太子爷,今日除夕,华儿制了一件冬衣想赠给东宫故友。” 太子的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一番,点头应了。 小侯爷拱手道谢,这才瞧了一眼太子身旁坐着的海棠色华服女子,哂笑一声。 “东施效颦。” 杨婉手一抖,酒水打湿衣袖,委屈地双眸含泪,哭哭啼啼扯了扯殿下的衣摆。 “殿下,小侯爷怎可这般说话,妾身还有何颜面活于世上。” 太子眸中闪过一丝恶色,将衣摆扯了回来,“既然衣裙污了,就回去罢。” 杨婉娇口微张,殿下竟如此不顾及她的颜面,夜宴上的皇亲个个都是人精,眼尾若有似无地都在往此处看。 她又羞又愤,捂着面容,扶着侍女的手,快步出了大殿。 但她并未回东宫,而是去了皇后的殿中,直哭得皇后脑仁疼。 宴会这厢,徐内侍立于殿下身后,他思索再三,轻声进言道。 “殿下,太子妃前几日玩雪,着了些风寒,怕是不宜与小侯爷相见呢,” 这事李蹊知道,原本身体就弱,玩起雪来一点分寸都没有,他当晚就收了那些遭瘟的木头模具。 伺候的人一个两个都不中用,只会由着她撒野。 “她不会见的。”太子自饮了一杯酒。 徐内侍瞧着殿下确定的口吻,又道:“那冬衣呢,会不会私下夹带消息?” 太子朝他点了点头。 徐内侍着人回东宫,吩咐一应进伏波堂的东西都要仔细查验一番。 伏波堂里的云棠正捧着碗热梨汤,一点一点抿着喝,喝一口就看一眼唤水。 她不爱吃煮过的水果,而且也不爱梨汤。 唤水拿着拂尘,假装擦拭高几上的白玉瓶,不敢回应太子妃殷切的眼神。 前儿太子妃半夜发烧,太子在里头抱着守了一夜,她在外头跪了一夜,还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 心如刀割。 虽然太子妃次日就赏了她一个金元宝,但殿下那冷冰冰的眸光,看一眼就要短寿三年。 外头宫人进来传话,说小侯爷携侯夫人来给太子妃磕头拜年。 云棠瞧着案几上的那一碟鲜红荔枝,这是姐姐最爱吃的,端着汤盅的指节渐渐泛白。 半晌后,她道:“夜凉天寒,请两位回去罢。” 云棠就着洞开的窗柩,看向太初殿方向,正放着绚烂夺目的烟火。 不久前,三人还一道在郑府看烟火,彼时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可以离开东宫,过她想要的好日子。 可此刻,她却只能孤身守着一碟红荔枝,既没能离开东宫,好日子也没有来。 甚至连至亲都只能疏离。 窗外雪片纷飞,北风呼啸,怕两人受寒,想给两人准备手炉、软轿。 “太子妃还有别的话吗?”宫人见她似还有话要吩咐。 云棠唇瓣张开又闭上,最终叹了一口气。 “没有了,去吧。” 宫人去后两刻钟后,捧回来一件海棠色的织金披风,远远瞧去像一团柔软蓬松的云彩。 云棠没有上手,只瞥了一眼,就让人收了起来。 另吩咐唤水去准备回礼,好似她与两人不过寻常亲友。 太子并未在夜宴上多逗留,不过戌时三刻早早就退场,不想将此良辰付与无趣的觥筹交错。 不同于往年的兄妹相依,今年是他与云棠相守的第一年,理应一同守岁。 这个理由太过充分,想来她不会拒绝。 脚步略微虚浮的他,胸膛中捧着一颗滚烫热切的心,打着伞走进伏波堂。 不同于太初殿的喧嚣热闹,伏波堂称得上冷冷清清,除却廊下还亮着的几盏孤灯、值夜巡逻的宫人,便只剩下这落雪的声音。 李蹊心中升腾起几分怒意,眼底阴翳地看向徐内侍。 徐内侍心中一凛,忙解释道:“说是太子妃喜静,不好年俗。” 李蹊眸中怒意更胜,她不好年俗?往年玩地那么疯,拉着他看烟火、剪窗花,整夜都不肯睡觉的是谁? “去安排。”李蹊冷冷地道。 徐内侍赶紧招呼宫人,挂上红灯笼,各色彩缎,力求把伏波堂装扮地比太初殿还要喜庆、热闹。 李蹊入了寝殿,脱了大氅,瞧见寝榻的帷帐已落下,挥退了殿内随侍的宫人。 寝榻上的云棠并未入睡,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太子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向里,假装已经睡着。 太子撩起帷帐看去,如瀑青丝铺满了月白软枕,露出一点白皙的面颊和颈子。 在脚踏上坐下,他单手撑着床榻,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荔枝,也不知道他何时揣在怀里的。 他顶着微醺发热的脑袋,一边剥荔枝一边言道。 “年后一开朝,陆明就要下放出京了。” 侧身向里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只听得他道。 “要去相送吗?” 云棠很想继续装睡,但压抑了快俩月的怒气,到今晚已经快要压不住了,他还要来刺激、试探她。 听着她变化了的呼吸声,李蹊嘴角扯起一点冷笑,手上的荔枝已经褪去红壳,露出莹润饱满的果肉。 “别装睡了,起来。”嗓音凉凉,却带着点微醺的醉意。 云棠“腾”地一下掀开衾被,坐了起来,冷眼看向榻边人。 榻边只点着一盏手臂粗的红烛,烛光摇曳,她看不清李蹊眼底的眸色,只觉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上好似带着几分不甘和怒色。 “吃吗?”李蹊将手里的荔枝递了过去。 都说打人不打脸,太子却是专门哪里最疼就往哪里狠戳。 云棠看着荔枝,胸膛不断起伏,环视左右,恨不得拿个坚硬之物砸破这人的脑门! 这种人,即便脑浆乍破,流出来的东西也定然是黑色的! “不吃吗?” 李蹊盯着她的面容,真诚的模样好似真的只是在问一颗荔枝的事情。 云棠深吸几口气,按下澎湃的怒气,接过他手里的果肉,略略咬了一小口。 “殿下满意了吗?” 李蹊摇摇头,眸色迷离,“你还没有回答,年后要不要去送陆明。” 云棠这才看出来这人醉了,扯起一点唇角,敷衍他,“殿下若想要我去,我便去。” 说完把那荔枝仍在一旁的碗碟当中,转身睡下,再不理醉鬼。 李蹊瞧着气呼呼的背影,一提陆明就生气,他都还没有生气呢。 瞧着那颗白荔枝,他伸手拿起来,一口含了进去。 “真酸。” 第63章 日日相拥、岁岁相见…… 沐浴过后,李蹊穿着一身月白寝衣,堂而皇之地上了寝榻。 但他刚拎起一点衾被,里头的云棠倏地坐了起来,拥着软被,神态戒备地盯着他。 李蹊嘴角勾起一弯弧度,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笑意,“睡罢。” 云棠见他自顾自地躺下了,惊慌地心如擂鼓,他什么意思?怎么今晚突然就住这了?他是醉是醒? 她稍稍闻了下,已经没了酒气。 “不困吗?” 李蹊半阖着眼,嗓音沉而沙,就着昏暗的烛光,高床软枕里隐隐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不对劲。 她不能跟这人睡一张床榻上。 但又不敢忤逆他,便结巴着说,“我,我渴了,我下去喝水。” 说着便掀开衾被,想从床尾那边溜下去。 李蹊眼疾手快,一把攥上她刚探出衾被的足,手中温热细滑,以粗粝指腹摩挲着她的脚踝。 他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手上发狠一拽。 “啊——” 云棠惊呼,天旋地转间竟坐到了他的腰腹上,两条修长细腿缠在他腰上。 “你放开!” 面色绯红,连带着白腻的颈子都带起了红,伸手去抓那双作怪的手掌。 摇曳的床榻里一片热潮,或急或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极致压抑的低泣声,于这静谧的寝殿内,经久不歇。 云棠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身下那人却犹不肯罢手,双手托着人覆在耳边,哄她睁开眼,往下看。 “只一眼,一眼就好了。” 李蹊咬着她通红的耳尖,忍着入骨的酥麻爽意,恨不能将怀中的娇娇儿揉碎了,全全吞到腹内,谁都不能看一眼。 云棠已快到极致,只想快些结束,便受了他的哄骗,睁开濡湿的眉眼,飞快地往下瞟了一眼。 而后被吓到般,抵着床榻的圆润脚趾猛地收拢、泛白,浑身绞紧之下,热流潺潺。 月余的久旱逢上如此甘霖,李蹊浑身犹如白蚁挠心,眸色转深,猛地含住她微张的唇瓣,吃下她所有的惊呼和喘息。 “你骗人!!!” 云棠在他的嘴里哭着地抗议。 李蹊没有再回应她的眼泪和控诉,翻身将人压在身下,高低起伏间,搅动着彼此饱满水润的爱欲。 喷薄欲出之际,他搂着怀中几乎昏厥的人,道。 “阿棠,新的一年来了,以后我们要日日相拥、岁岁相见。” 云棠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整个人飘飘然落不到实处,最后昏了过去。 待到次日,大年初一,按照皇家礼节,太子当携太子妃入宫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磕头。 但云棠如今尚未册封,且她与陛下之间有龃龉,是故清晨起身后,太子并未提出让云棠同行去太初殿。 云棠原本不想起,手脚、腰背全都酸疼地很。 晨间换衣服时,看到腿间、腰间等处的层叠印记,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半夜出去当小毛贼被官府抓住,乱棍打了一顿! 她咬着牙,在心里将太子骂地狗血淋头,面上却恭敬顺从。 “从前我喊他一声父皇,既然还在宫中,当去给他磕个头。” 太子未疑有他,她愿意出门,是件好事。 两人一道用了早膳后,东宫里的奴才都跪在殿外,给两位主子磕头,恭祝太子与太子妃千秋,恩爱和美。 太子听着这些吉祥话,觉得尤为顺耳,转头看了看坐在身侧乖巧喝茶的云棠,心中十分熨帖。 他朝徐内侍抬了抬下颌,给众宫人发了厚赏。 众人磕头散去后,唤水见殿下今日如此高兴,便也想趁着这股东风,出宫去。 她走到太子跟前跪下,“殿下,奴婢亦想求个恩典。” “奴婢原本并非宫中人,如今太子妃已痊愈,万请殿下开恩允准奴婢出宫。” 出宫,这个字样,戳中了太子的痛脚。 他眉眼的笑意渐渐褪去,看云棠亦是抬眸看着这奴婢,心中不喜。 他仔细分辨着她眸中的意味,修长指节逐渐收紧,莫非到了今日,她还是想要出宫? “太子妃身体尚待调理,此事休要再提。”太子冷言道。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唤水身上,进宫这些日子,她日日提心吊胆,无非就是靠着这么一个念想撑下来。 出不去了? 余生都要在这里了? 唤水面色如土,差点站都站不起来。 云棠瞧着她的神色,心中有了主意。 这东宫铜墙铁壁,一步一止都有人看着,她不愿意此生埋葬在这里,但凭着过往经验以及对太子的了解, 光靠她一个人是逃不出去的。 她尚在细细思虑着,如何将人收入彀中,便有一道桃红色的袅娜身影走入视线。 杨婉娇颜俏丽,头上簪着百鸟朝凤的金步摇,行走间摇曳生姿,十分赏心悦目。 她翩翩然上前跪着请安,磕头,抬头时眼圈泛红,言语间提及昨晚自己在除夕夜宴上的失态,使得太子蒙羞,心中惭愧、难过地紧。 诉衷情时,一双含情眸带着盈盈水光,深情地望向殿下。 太子转头看向云棠,朝她使了个眼色,眼中之意不言而喻。 你自己招进来的人,自己料理。 云棠心不在此,一时未能领悟太子的意思。 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看太子,又看看杨婉。 要她安慰这梨花带雨的美人? 可又不是她弄哭的,她哄也哄不好啊。 但见太子垂眸喝茶,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起身,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杨姑娘别伤心,略微失态也无妨,毕竟不会有人敢当面笑话殿下。” 太子听见这话,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杨婉瞧着殿下的眸光,又看到太子妃扶着她的手腕上,衣袖在动作间略略往上,露出了一点齿痕和泛青指痕。 心中对太子妃的恨意霎时如野草疯长。 昨晚她向皇后哭诉,娘娘对她颇为怜惜,赏了她这金步摇,她想着殿下饮了不少酒,不想放过这般良机,从太初殿出来后,便径直去了平章台,但宫人却说,殿下不曾回平章台,宿在东宫伏波堂了。 原本以为两人已经闹崩了,谁知不过一个晚上,两人又和好如初。 杨婉垂着眼,不敢让人看到她眼中的恨色,推开太子妃的手,匆匆告退。 皇后娘娘对太子妃早有不喜,必得到她跟前再说道说道,此等妖妃惑君,实不能留! 云棠心思不在她身上,并未察觉异样,太子在一旁却看得清楚。 心中滑过一阵无奈,杨氏的拳头算是打到棉花上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掐了掐她的面颊,指点她,“人家是来跟你抢丈夫,就你还真心实意地安慰别人。” 云棠拨下他的手,摸了摸泛红的细皮,既不认可这话,也懒得搭理他。 但嘴上很奉承,“殿下说得对。” “走罢,去太初殿。” 太子起身,牵起云棠的手,两人一道跨出门槛,迎着冬日暖阳,踩着吱呀的白雪,一高一矮的身影走过垂花门,绕过大理石屏风,坐上软轿,往太初殿行去。 陛下确实苍老不少,云棠给上座的陛下和皇后磕完头后,在旁圈椅落座,悄悄用眼角打量着。 面色发白,眼下发青,不过数月,与太初殿廷告时见到的,已经判若两人。 陛下不过五旬,尚属龙虎之年,先帝这个年纪都还能生儿子呢,怎得他衰败成这个模样? 是得了什么病? 还是有其他原由? 她今日来磕头,就是想亲眼瞧一瞧陛下的情况,若他尚康泰,能多撑个一年半载,她筹谋退路的时间也能充裕些。 “你来。” 皇后娘娘眉眼慈祥,甚为亲切地招呼云棠到她身边,犹如平常人家的长辈。 她的目光细细地看着云棠的面容、身段,又牵起她的手,温声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我总是放心。” 话毕褪去手上一对白玉镯子,给云棠戴上。 “这是本宫封皇后时,太后给的赏赐,我戴了许多年,如今传给你。” 盈透温润的和田白玉摇摇晃晃地垂在纤细皓腕上,似春溪凝冰含着三分月光。 皇后眸色略略一跳,瞧见她手上痕迹后,斜了太子一眼。 她如从前般,将云棠搂在怀中,一道坐下,“礼部之前就报上来,三月初九是封太子妃的日子。” “皇家以后嗣为重,太子到这个年纪才大婚,后嗣要抓紧了,”说道此处,皇后顿了顿,数落下边喝茶的太子,“但也要注意分寸,云棠身体刚好,你须得克制。” 太子垂着眉眼,眼底一寒,云棠中毒、解毒之事,瞒得甚紧,他也不曾告诉过母后。 现下母后却在父皇面前,言语暗示此事,挑拨父皇的杀心。 看来陆思重在离京前,没少跟母后陈情他那套外戚言论。 待他再抬眸时,已是温润如玉模样,笑道:“儿子受教。” 云棠一直觉得皇后娘娘对她甚好,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但听到她说这话,才后知后觉,杨姑娘方才神色不对,大抵是看到了她手上的痕迹。 倏地,一阵绯色自耳后一路蔓延,白腻柔韧的颈子泛起粉色。 一旁的陛下像是有了些精神,浑浊的眸光含着几分凌厉,扫过三人,最后着重在云棠身上落了落。 而后笑道,“陆家那小子,比你还小三岁,听说新娶的侯夫人已经有身孕了。” 姐姐有身孕了? 云棠心中一喜,但又不敢露出来,勉勉强强又把那上扬的唇角压了下去。 太子瞧着她这一番动静,眸中别有深意。 “思明在此项上一向上心,儿子自愧不如。”太子不咸不淡道。 皇后又睇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落下目光看向怀中的娇娇儿,这也不是个安生的。 额角一阵跳动,懒得再看到两人,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太子在回东宫后,吩咐盛成办了两件事。 其一,暗中探查是谁向陛下透露陆侯夫人身孕之事。 其二,杨婉留不得了。 盛成低声询问,“杨姑娘和吕二姑娘一道进的东宫,吕二姑娘是否一道处理?” 太子想了想,那人心思单纯,日常能陪着云棠解闷儿,若突然没了,云棠大概会起疑心。 “不用。” 云棠没有太子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子,眼下她只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比如,身边一言不发、面色沉郁的唤水。 “唤水,你瞧陛下面色是不是不大对劲?” 第64章 转机 因着太子晨间的那一句话,断了她的去路,心中愤愤不平。 听太子妃如此问,软中带硬地回了一句。 “回太子妃,陛下天颜,奴婢不敢窥看。” 啧,这熟悉的阴阳怪气劲儿。 云棠抬眸看了一眼这人,抓过案上的一把金瓜子,放到她手中,笑着哄人。 “往后如何尚不可知,新年伊始,总要开怀些。” 唤水看着她的笑颜,反应过来方才她僭越了,慌忙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谢太子妃赏赐。” 云棠不以为忤,将人扶起来,“去年在陆侯府,我见过你母亲,老夫人精神矍铄、身体康泰,想来是长寿之人。” 唤水眼圈一红,往年都是与母亲一道守岁过年,不知母亲昨晚是怎样的凄凉。 前几日看到太子妃开恩让吕二姑娘归家过年,她的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羡慕。 她们虽是孤儿寡母、家中清贫,但一向相互依偎,心中十分安定,可往后怎么办? 母亲老了,一人孤苦,饿了渴了,都无人能照顾,若是生了病,后果跟不堪设想,要她如何能心安。 “谢太子妃吉言,家母高龄才生得奴婢,辛苦养育奴婢成人,如今正是该反哺的时候,却让她一人孤苦,奴婢心中羞愧不已,枉为人子。” 云棠沉默些许,心中羡慕这般真挚的母女之前,又惭愧自己对唤水的利用之心。 皇宫权势当真容易迷人心智,不过数月之间,她好似已经迷失本心,变成与太子一般只想着玩弄人心。 她说了一句真心话,一句本不该此时说的话,一句徒惹殿下怀疑的话。 但她若不说,良心不安。 “东宫是太子做主,若想劝他放你出宫,恐怕我说也并不管用。” “但我可以允诺你,来日若有机缘,我定助你离开这里,这是我的承诺。” 唤水心中激荡,跪下连连磕头。 投桃报李,唤水言道:“方才在太初殿,奴婢悄悄看了一眼,陛下眼下青灰,眼中红丝带乌,或许是金丹中的银、汞之毒已入肺腑,但这也只是奴婢的猜测,若要确切,须得切脉问诊,方能确定。” 陛下服食金丹多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国师死后,陛下服用的金丹又是从何而来? 离太初殿廷告不过半年,怎得御体就溃败至此? 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点紫檀木案几。 “半年前,我见过陛下,人尚康健,银汞之毒的进展会如此迅疾吗?” 唤水略略沉思,“这奴婢不敢断言,从前在医书上倒也有看到过,曾有道士以药物催动,残害贵人以谋夺家产的先例。” 听闻此言,云棠浑身一寒,背脊上瞬间冒起冷汗,手握成拳,隐隐痉挛。 “太子妃!”唤水见她面色突然发白,忙上前要给她诊脉,生怕又出什么差错。 云棠摆摆手,“无事。” 若是人为,偌大太医署竟无一人进谏?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如此神通广大之人,除了东宫太子,她想不出还有谁有此能力与野心。 母亲和淮王在柴山遭遇山匪刺杀,但王公出行,守卫必定森严,岂是一般山匪能赶尽杀绝的。 谋害君父、残杀手足,若这桩桩件件都是他所为,往后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她抬眼环视这华贵寝殿,雕梁画栋、奇珍异宝,身心却犹似坠入寒潭。 更往深一层去猜测,她中的丹毒,或许并非陛下所为,而是太子。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经冒起,就像一尾毒蛇盘旋心口,吐着猩红的信子,粘腻阴寒地盯着她。 云棠将人打发了出去,独自坐在窗柩前,看向外头的白雪红梅,纷纷扬扬,红得像是在流血。 李蹊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耐下性子批了几份奏折后,将御笔旁边一扔,隐隐泛着火气。 “太子妃在做什么?” 徐内侍立刻着人去问,又给殿下亲捧了一盏莲子茶,消气。 不过片刻,宫人回来,“回殿下,太子妃在歇午觉,一应宫人都候在外头。” 瞧了时辰,已到申时,怎地还在午觉? 有问题。 本就心神不宁的人,愈发不安起来,端起莲子茶一饮而尽,“咚”地一声,茶盏被重重地敲在书案上,薄薄的瓷胎磕出一道碎纹。 李蹊再按捺不住心中这没来由的不安,起身要往寝殿走去。 恰巧,盛成回来禀告差事。 太子脚步略停,看向他的脸色似含着浓霜,看得盛成心头一跳,暗道不是回话的好时机。 但已经进来了,只能跪下回禀。 “回殿下,经暗卫秘密追查,近日出入陆侯府中的医士不多,其中前太医院院判雷知明,日日都会进府请脉。” “属下又翻阅数月前陆侯府的密卷,侯夫人受杖伤时,便是请了雷知明医治。” “他近日可曾进过太初殿。”太子皱眉道。 “回殿下,不曾。” “他那尚在太医署的徒弟呢,曾经的旧友呢,可曾私下会面,那些人又有没有接触过太初殿的人?!” 太子言语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一句句诘问如重石砸向盛成的脊背,直砸得人直不起腰来。 “殿下恕罪,属下即刻再探。”盛成额角冒出细汗,心中畏惧又不得不从怀中拿出那只百鸟朝凤金步摇,言道。 “殿下,杨婉拿出了皇后娘娘御赐的金钗,直言她是皇后娘娘的人,不可滥杀。” 太子瞥了那金钗一眼,一个字都懒得多言,抬脚就走。 盛成跪伏在地,只能看到身旁掠过的石青长袍与玄色皂靴。 徐内侍紧跟了上去,又给徒弟使了个眼色,将人扶起来。 盛成擦了擦满头的冷汗,来回深呼吸后,拱手朝小内侍致谢,而后走出书房,朝人一招手。 一暗卫走上前来。 盛成将金钗扔给他,“去罢。” 暗卫见左右无人,悄声问:“首领,真要杀?” “她暗中给皇后娘娘传递东宫消息,太子爷岂能容得下有异心之人。” “但皇后娘娘是殿下的生身母亲,这也要防着?” 盛成瞧着他天真模样,天家王权富贵面前,血缘、父母、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大力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好似要将他方才受到的惊吓拍出去。 “闭紧你的嘴巴,不该问的别问!” 太子出了书房后,冒着风雪往寝殿快步行去。 轻轻推开两扇雕花檀木门,他悄声往寝榻方向走,帷帐未落,榻上也无人。 李蹊俊眉蹙起,面色愈发难看,脚尖一转,看到了珠帘后,双手交叠伏在窗台上睡觉的人。 窗台边的香炉里,丝缕白烟袅袅而上,窗檐上的冰雪化了,水声滴滴答答,窗外的红梅傲立雪中,不时飞过几只青雀,清啼几声后站立枝头,晃落一片雪雾。 李蹊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就这样慢慢安定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云棠身边,以手背探了探她的面颊。 迎着冷风睡,竟还是温热的。 他坐在旁边,单手支颐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拢在她眼睛上,替她遮挡天光。 云棠并未睡熟,听见动静知道是殿下来了,朦朦胧胧的神经一下子吓醒了。 这个人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往后有一日,他不想忍了,或者对她厌了,她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心脏好似被一双魔爪攥着一般,难以呼吸。 她强逼着自己装睡,但心中的畏惧却忍不住。 长长的眼睫卷翘着,眼皮抖动间,末梢几不可察地扫过李蹊掌心,犹如一缕柔软羽毛、一支新抽的柳丝滑过,撩拨着他日益沦陷的心。 李蹊将手放了下去。 云棠无法再继续装睡,在心中深吸一口气,咽下畏惧,乖巧地笑着给人请安。 “殿下躬安。” 李蹊很轻地哼笑一声,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抿入耳后,温声道:“怎么趴在这睡?” “方才在这看白雪红梅,一时看迷了眼睛。” 她依旧趴着,双手垫着脸颊,粉的面,黑的眸,笑起来时一对浅浅的梨涡格外惹人心弦。 李蹊忍不住俯首想亲,云棠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柔软的手心虚虚贴在他的脸上,剩下黑白分明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 这一眼,更是心慌手抖,越想掩饰就越明显,慌乱间她转移话题。 “我方才做了个梦。” 李蹊观人于微,眼前人的异样怎能瞒得过他的眼,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抓着她的手,拢在宽大的手心里,细细地摩挲着柔软的指根,细腻温热的触感,颇为爱不释手。 “什么梦。” “梦见,在一处崖边,有棵高耸入云的树,枝干庞杂,上头系着长长短短的红绸,于风雪中好似美人长袖,随风舞动。” 李蹊手上一顿,继而十指紧扣,抬眸看向她眼底,清浅坦荡,并未看到试探之色。 “还有吗?” 云棠又道:“我在踮着脚好像想往树上系着什么,但一阵风来,就把我吹下去了,我*就被吓醒了。” 圆上了,圆上了。 总算是把她的惊慌圆过去了。 李蹊心中闪过诸多猜测,自今日从太初殿出来后,他就隐隐觉得心神不宁。 真是梦? 还是曾经被药物影响遗忘的记忆回来了? 抑或是有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 “确有这棵树,我们从前一起去过,想去看看吗?” 云棠略有犹豫,但能出宫的机会太珍贵,“想去。” “等天晴,等风小,我们一起去。” 李蹊将滑落的红狐毯捡起来,将人团团裹起,只露出个圆滚滚的脑袋。 不管是什么缘由,也不管云棠在打着什么主意,更不用管是不是有人欲在背后兴风作浪。 只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这风浪就掀不起来。 他手上用着劲儿,如从前般掐了掐她的翘鼻,白皙的鼻翼泛起一层红,看着怪可怜的。 云棠耸了耸肩膀,状似无奈地道,“好罢,你是太子,你想捏就捏吧。” 经过丹毒一事,云棠身上的反骨少了很多,柔顺了很多。 若是从前的她,早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吵吵嚷嚷地非要捏回去才会解气。 李蹊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落寞。 面对这样的变化,他难得长出了一点良心,愿意去思考自己对云棠的伤害,以及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良心太少,转眼就消散于风雪中。 云棠送走太子后,立刻将那红狐毯扔到一旁,仿佛扔掉什么恐吓之物。 她走到长榻边,连着给自己灌了两大杯热茶,又走到暖炉边烤着取暖,半晌过后,那股惊惧之感才算慢慢消退。 炉中燃烧着的炭火,红得发亮,落到她的眼眸中,好似一簇簇火苗。 温水煮青蛙,若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就熟了、死了。 既然结果都是死,为何不为自己再搏一次。 “太子妃!”侍女疾步进来,面色惊慌,扑通一声在她脚步跪下。 “唤水姑姑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架在凳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求太子妃救救唤水姑姑吧!” 第65章 尽兴 云棠闻言,起身就要往书房去,尚未走出落地罩,脚下一顿,吩咐道。 “将殿下的披风取来。” 侍女抹着眼泪,不敢哭出声,转身去拿。 厚厚的棉毡一掀,寒风夹着雪粒呼呼往里吹,云棠顶着寒风,疾步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啊——啊——” “殿下!!饶命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云棠听着这尖叫声,不由手中一紧,脚下越发快地往里走。 “住手!”云棠出声制止。 掌刑内侍看到太子妃,举在半空的厚实板子顿了顿,挺着笑脸向太子妃请安。 而后,又为难地道:“殿下下令,要打五十个板子,如今只打了半数,奴才不敢违抗令旨,望太子妃见谅。” 五十板子? 打完人不死也废了! 云棠转头看了眼书房,雕花木门紧闭,看不到里头情状。 她走到唤水旁边蹲下,抬手抹了下她满头满脸的冷汗。 “到底所谓何事?怎么突然上杖刑?” 唤水唇色惨白,浑身疼得好像有烈火在灼烧,“回太子妃,是奴婢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该说的话? 云棠心中思索一番,心中有了猜测,莫非是陛下的金丹之毒? 周遭都是宫人,她不能直接问,正好瞧见手上的明黄色四爪披风,眼神询问唤水。 唤水浑身疼得要死,哪里看得懂太子妃的眼下之意。 方才她被召进书房,殿下劈头盖脸一顿责问太子妃为何会梦见从前之事,那毒到底解了没有! 骤见圣怒,当下慌不择言,结结巴巴地杜撰,可能是,是后遗症。 太子一听这敷衍的混账话,直接一挥手,将人拖出去杖责。 云棠见她迟迟不说话,将那披风一抖,盖在了唤水身上。 “我这就进去请旨,此乃殿下的披风,我没出来前,不准再行刑。” 内侍点头哈腰,他也不敢得罪太子妃,有这么个台阶在,再好不过。 书房内,李蹊正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只步摇,黄金雕就的海棠花闪着夺目的光辉,金线穿织着宝石珠子。 修长的手指轻轻撩着那珠子,泛起一片细碎而璀璨的涟漪。 云棠瞧着他的背影,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猜,出声唤了一声。 “殿下。” 李蹊回头,窗柩边的光照亮他一半面容,朝云棠招招手,“过来。” 他将金步摇插在云棠的发髻上,笑道:“昨晚就想给你戴上,没料到你半途就昏睡了过去。” 衣冠禽兽,心中愤愤,但言语十分恭顺。 “是我的错,没能让殿下尽兴。” 李蹊眉尖一挑,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问道:“你要如何让我尽兴?” 云棠主动踮起脚尖轻吻了下他的唇角。 柔软温热的唇瓣一触即走,李蹊忍不住握着她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追吻。 云棠趁着换气的空档,道:“殿下,唤水若有得罪之处,是我教导不善之过,可否饶恕她这一回?” 恰似一盆冷水浇下,李蹊那颗被撩地心潮澎湃的心、瞬间冷了下去,连带着那双一向风流蕴藉的眼眸都淡了下去。 是为了这个才如此主动? 云棠后知后觉说错了话,又踮起脚尖,想要再度献吻,却被他握着双肩推开。 李蹊眼眸深邃,好似一汪深海,想要推开怀中的人,但双手却又背离了他的意愿,反而将人抱得更紧。 他心里清楚,如今两人变成这样,是不对地,但又舍不得戳破这层纸。 有时会想,只要人好好地待着他身边,即便貌合神离又有什么关系。 但有时又会觉得不满足,想要人,也想要心 唤水的杖伤不轻,躺在床上养了月余才能下地转悠。 今日来给她把脉,开新方子,末了在收拾医箱时笑呵呵地道。 “你这一顿板子虽没打全,也算全了咱们仨的缘分,殿下果然不是个厚此薄彼之人。” 唤水扯了扯嘴角,无语地白了他一眼,“男人果然都小气又记仇。” 叶太医笑眯眯,又拿出一瓶去痕霜,十分大方的模样。 “你这伤再养一两个月,也就无碍了,我们那会儿就是用这个,身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送你一瓶。” 唤水接过那白罐子,打开闻了闻气味,问道:“最近太子妃如何?” 自她受刑后,就由两位太医看顾着太子妃。 “都好,都好,”叶太医叉着腰去八仙桌上给自己倒水喝,一边喝一边道,“脉象强韧,面色清润,太子妃最近还跟着吕姑娘一道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身体愈发地好。” 唤水垂着眼,没说话。 那日她逃过一劫,但殿下已经不再信任她,也不许她接近太子妃。 这些日子,她只能躺在床上,反复思索,倒也品出了几分意思,殿下责罚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再生丹的缘故, 说不准也想借此,将她调离太子妃身边。 可为什么呢? 若真有这层意思,日后即便康复,殿下也不会允她回伏波堂,难不成殿下会把她一直关在这里? 想到此处,浑身发寒。 “你冷吗?”叶太医将火盆往床榻边挪了挪。 “那日听殿下讲过,太子妃好似能想起中毒那时发生的事,此事有进展吗?”唤水问道。 叶太医不知,两位贵人都没提过,赞叹道:“当真能想起?这丹药真是神奇。” 多想无益,太子妃曾答应过,会送她出宫,惟今之计是尽快好起来。 想跑,总要有副好身体、好腿脚才成。 云棠也是如此想的,若真能离开皇宫,她一孤身女子除了身强体壮之外,还得有点拳脚功夫,强匪抵挡不住,日常对付些小毛贼总还是行的。 吕二教得细致又耐心,只要太子不来,两人一练能练一下午,直练到胳膊腿儿酸疼,到了晚间,倒头就睡。 李蹊对此有些微词,但见她气色一日比一日好,心境也愈发开阔的模样,便也不说什么,只是抱着熟睡的人,要么强忍入睡,要么草草了事。 直到太子妃的封妃之日,云棠犹如提线木偶般由着各色人等给她梳妆、着装,经过一道道繁琐、复杂的礼仪,直到酉时三刻,太阳都落山了,她才身心俱疲地回到伏波堂。 “快,备水沐浴!”云棠吩咐道。 这一天下来,比她练三天功夫都累,头上的珍珠凤冠压得她脖颈都要断了,侍女取下凤冠时,额头上已经勒出了一道红痕,个别处还破了皮。 当下也顾不上破不破相的事儿,脱了身上厚重的礼服,在浴池里泡了两刻钟,才算褪去那一身乏意。 她伏在汉白玉的池壁上,手边放着一壶芙蓉春,几碟下酒的果品,黄的枇杷,红的樱桃,随手捻起一颗樱桃碧绿的梗,仰头站唇咬下,甜爽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十分好滋味。 心中感慨,这练功夫果然有用,若换做从前,今日这一通下来,怕是三天都起不来床。 五指张开又握紧,看看手腕,又看看上臂,美滋滋地欣赏自己蓬勃的力气。 往后出了宫廷,凭着这一身的力气,无论干点啥都能养活自己。 她打算各处走走,不拘泥于停留在一处,趁着年轻去看看大好河山,江南鱼米、蜀中山河、塞外风光等等,无一不让人心驰神往。 想着那般自由畅意的日子,对当下宫中的日子也多了几分容忍。 李蹊进来时,浴池内白雾氤氲,奶白的汤泉里铺着玫瑰与姚黄的花瓣,他看向池岸边人的背影。 乌黑的长发落于纤细的肩背,两节莹润的藕臂伏在岸边,李蹊看着如斯美景,笑着走到云棠身边。 调侃道:“太子妃殿下,今日辛苦了。” 云棠吃了酒,又被热气蒸腾了许久,双颊泛红,粉嫩如同蜜桃。 她看着太子幽暗的眸光,心中戒备,默默往水下藏,只留出一个脑袋,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铺在水面上。 李蹊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痕,伸手入池中,将人拉了过来。 “疼不疼?” 云棠躲着他的大掌,身上什么都没穿,“不疼,殿下也累了罢,我我泡好了,先先出去。” 李蹊从善如流,起身走出汤池。 云棠深呼一口气,双手双脚划拉着上了岸,慌里慌张地穿衣服,生怕穿到一半,太子又进来。 万幸,这人还算是个君子,并未做此等下流之事。 “过来。”李蹊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小罐药膏,朝她招手。 云棠凑近闻了闻,淡淡的甜香,没有药味。 李蹊将人双腿分开,抱坐在膝上,食指挑了一点白色凝胶状的膏体,徐徐抹在她额头的伤口上。 她对这个姿势心有惧意。 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除夕那夜,这人按着她坐了不知多久,当下就开始坐立不安。 “想什么呢?” 李蹊见她面颊越来越红,连带着白腻的颈子上都起了红潮。 “没没什么,”云棠欲站起来,去拿他手中的白罐子,“我自己抹吧。” 李蹊按着她的肩头,薄薄的衣料挡不住他掌心的热意,他缓缓摩挲着那一方圆润,继而挑开那层月白的纱衣,带着薄茧的指腹贴着那处,沿着肩窝、锁骨,抚上她的柔软的脖颈,挑起她的下巴。 “你看不见。” 李蹊盯着她乱颤的眼眸、微张的唇瓣,嗓音低哑地道。 她像是被放在一团火上烤着,急促的呼吸下,胸脯不断起伏,恨不得立刻起身。 “我,我有镜子。” 李蹊将那白罐一抛,伸手穿过她的肩背和腿弯,将人搂在怀中,抬腿入榻。 “我比镜子好用。” 厚厚的帷帐被挥落,伺候的宫人低垂着头无声地退出寝殿。 橘红的晚霞落在摇曳的帷帐上,光线温柔而旖旎。 及至深夜,云销雨霁,李蹊搂着怀中娇躯,温存地亲吻着她濡湿的额角,又颇为爱恋地痴缠她湿红的唇。 云棠累得手都抬不起来,只能闭着眼由他任性施为,“殿下,我想” “唤我名字。” 云棠睁开发红的眼睛,这人方才就一直要她唤名字。 她不唤,就手上磋磨她,待到紧要关头时,更是变本加厉地磨着,要她唤夫君。 心中觉着不对,他要地越多,她就越心惊、越害怕。 “那是以下犯上的事,我不敢做。” 李蹊低沉地哼笑一声,“从前也不见你多守规矩,指名道姓地骂我,骂了三页纸。” 他怎么知道的? 那东西当天晚上就烧掉了呀。 反正已经烧掉了,没有罪证,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跟她空口翻旧账。 云棠看过很多话本子,在其中学会了很多,例如此时她就将脸贴上殿下的胸膛,小声说道。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已经成了殿下的太子妃,定不会再任性妄为。” 贴着的温热胸膛微微抖动,传来低沉的笑声,“懂事的人比比皆是,不缺你一个。” 果然有用! 云棠心中一喜,又学着话本子里的模样,稍稍仰头,轻咬了下线条凌厉的下颌。 “那能不能让唤水回来伺候,听叶太医说,她的伤已经大好。” 李蹊眸中一暗,摸了摸下颌上的一点湿意,翻身又将人压在身下。 "殿下!" 床榻间传来一声惊呼,继而克制了嗓音,厚重的帷帐里只偶尔漏出来几声轻如羽毛的低泣。 次日,唤水就重新回到了伏波堂。 午后吕二来寻太子妃时,她竟还在午睡,直等到日落,太子妃才起身。 “太子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吕二一身英气,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自小练武,哪怕刮风下雨,一日都不曾断过。 云棠端着一杯冷茶吃着,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吕二。 她干了一宿的体力活,已经没有力气跟她练功夫了。 这话本子有时候画得也不对,不能一一照旧,还是要灵活变通地借鉴。 “今日就歇一歇罢,明日,明日,我定然不会爽约。”云棠放下诺言。 吕二长叹一口气,瞧着今日确实已经晚了,只能遗憾作罢。 她的遗憾太过明显,让云棠隐隐觉得这事儿也有些不对劲。 她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去考武状元,再说,她都这个年纪了,也练不成啊,但瞧吕二这模样,好似真要拉着她往武状元的道路上练。 云棠有些牙疼地凑到她跟前,问道:“吕二姑娘,你还记得,你进这东宫是为了什么吗?” 吕二看着突然这么近的太子妃,说话间,都能闻见她唇间带着茶香的气息,不由面色一红,结巴道。 “记、记得,为了太子殿下。” 云棠点了点头,苦口婆心劝道:“是啊,那是不是应该把心思,多多地放到他身上,你有空的时候,来陪我练练功夫就成。” “我不敢。”吕二瞧了瞧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前头与我同住一个院的杨婉没了,听说是大年初一那日不甚落了井。” 云棠闻言,脸上的笑意褪净。 大年初一? 那日她还来拜年请安,怎么就落了井? 是她自己跳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她是皇后送进来的人,身份贵重,更没人敢在东宫悄无声息地草菅人命,除了一人。 身上霎时起了一阵白毛汗,额角突突突地疯跳。 “我本来见到殿下,心里就害怕,有了这个先例,更不敢往他跟前凑了,恨不得他忘记有我这个人才好。” 吕二嘀嘀咕咕,“过年时,太子妃让我归家,母亲也说了,不求我能飞黄腾达为家族带来荣光,只求我在东宫日日平安。” 云棠瞧着她的嘴唇开开合合,耳边却听不到声音。 窗外的桃花已经开了,春风过处,满树花影顺着窗棂流淌,她伸手去摸那摇晃的花影,却只摸到一点凉意。 “太子妃?” 吕二伸手到她面前,挥了挥。 云棠回神,黑凌凌的瞳孔瞧着面前的人,这三个月来一直有个念头翻来覆去,她反复推演过多次。 如何出东宫,如何躲过众多暗卫,脱身后如何藏匿,如何孤身生活等等。 她看了一眼立在身后的唤水,心中算定,转头对吕二道。 “我如今已经是正经的太子妃,送你归家,应当办得到,但我有个条件。” 第66章 要走 吕二沉默几许,手中绞着绸帕,一向英气爽利的眉眼亦染上几分纠结与踟蹰。 云棠并未催促,伸手拿起一只金黄的橘子,极专注地一瓣一瓣剥着橘子皮,清香泛苦的橘香从她手上生发,徐徐萦绕于这静谧的寝殿。 垂手立在云棠身后的唤水,却有些站不住了。 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出声劝道:“吕姑娘,这是难得的机会,怎得还犹豫上了?” 吕二手上绞紧的力道一松,起身撩起衣裙在太子妃腿边跪下。 “母亲劝我如东宫时,我百般不愿,但后来得知太子妃是昔年救我于冰湖的明华公主,我才点了头。” “女子在这世间生存本就不易,即便我习得一身武艺,依旧只能依附于父兄,若此番得以归家,父兄不过是替我令寻一番去处,所为的也不过是为吕家的门楣增光。” “我不愿意像个货物一般被人送来送去,此番能到太子妃身边,是我此生之幸,万请太子妃成全。” 云棠的眸光淡淡地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上头簪着一支攒金丝蝶翅钗,那蝴蝶好似真的会飞般,于晕黄的余晖中轻轻震动翅膀。 黄金铸就的蝴蝶,即便有翅膀,也飞不出牢笼。 她放下手中的橘,伸手要将人扶起来。 吕二斗胆握住她的双手,仰面再次恳求,“殿下,请让我留在东宫,留在你身边。太子爷后宫如今干净,但往后呢,他登基为帝后,多少世家大族、皇族勋贵的女儿要挤进后宫,即便太子此时对您情有独钟,但年深日久,谁又说得准。“”您孤身一人无所倚靠,我愿意挡在您身前,愿意做您手中利剑,以报昔年救命之恩。” 云棠看着她殷切的双眼,清澈、明亮,又带着无尽的期待,“你起来。” “殿下是答应我了?” 吕二紧紧抓着她的手,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这咋好像还赖上我了? 云棠心中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你想要留在东宫,便留着罢。” 唤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是又不成了。 原本还想着吕二姑娘武艺超群,待她俩寻到机会出宫,能让吕二姑娘先行抵挡殿下的暗卫。 吕二欣喜,不好意思得松开手,抬袖擦干眼眶里的泪,又拿起太子妃剥了一半的橘子,坐在一旁剥地十分细致,连那白色经络都一一摘净后递了过来。 “殿下,您有任何想要的事情,尽管吩咐,但凡我能做到,定当竭尽全力。” 唤水眸中暗下的光,又亮了起来,期待地看向太子妃。 但云棠只是接了她的橘子,却回绝了这话。 “你只别日日盯着我练功夫就成。” “那我教您骑马射箭,如今京郊的草早已绿了,正是春猎的好时候,咱们出门起码打猎去?” 云棠对京郊春猎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一年发生的变故,好似都是从那时候开始。 “你若想去,我着人安排。围猎闹哄哄的,我好静就不去了。” 这些话很快传到了太子的耳中,彼时他正在听户部和兵部就发兵突厥一事的政见,两位尚书针锋相对,言辞激烈时手中持的笏,都恨不得扔到对方脑门上去。 太子冷眼,挥袖将两人赶了出去,有闲工夫在他这卖嘴,不如早点出去想办法。 这一仗,年前他没有应允陆思重,但他心底是认同的。 如今陆思重正值壮年,练得一手精兵强将,此时正是西北大军最为强盛的时候,若能以一战打出西北二十年太平,这其中的风险和担子他愿意担着。 如今无非就是军需辎重,崔氏前头已经扫过一遍,若是再剥一层,也不是不可,但也不能只逮着一家薅,文武百官、皇家勋贵,也该为朝廷,为百姓出些力气、钱财。 他瞧着御案上摊开的工部奏折,为玉霄宫修建透水事请款。 玉霄宫是陛下用来清修的殿宇,他心生一计,提笔写下,欠妥二字,而后将折子打回给工部。 又着人从东宫私库中筹备五万两银票,以待后用。 安排好此事,眼见着天色已黑,便打道回伏波堂。 从前云棠为了给他添堵,将母后送来的两个人留下,如今去了一个,还剩一个,听她今天的意思,是真想将人收了? 他们昨日才新婚,第二日她就要张罗着给他聘侧妃,她倒是真大度得很! 李蹊心中藏着股暗火,但进门时,面上带着笑容,宛如谦谦君子。 云棠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与唤水一道琢磨着在秋千旁种一棵槐树。 唤水道:“这槐花最好吃最清甜的时候莫过于春天,此时栽种便只能等明年了。” 云棠双手抓着粗绳,轻轻晃着,明年? 过去的一年,几经生死,谁知道她有没有命活到明年,谁知道明年她还会不会在这东宫。 “那便算了。”云棠道。 “什么算了?” 太子朗声行来,夜风吹起他月白的衣摆,行走间腰间玉佩微微晃悠。 云棠起身欲要行礼,被太子扶起。 “我说想在这种一棵槐树,唤水提醒我槐树不祥,不好植在院中,我想想也便算了。” 太子知道她喜欢槐树是因为小时候她受欺负了总是躲去的那间破屋,门前有棵槐树。 “东宫是皇宫龙气所钟之地,若连一棵槐树都镇不住,岂非是笑话,”太子牵着云棠往殿中走,拐了个话题,“听说你打算把吕二留下来?” 云棠没听出其中的火气,纳闷儿这话怎么传得这么快。 “陛下与皇后娘娘都盼着殿下能早日诞下后嗣,吕二姑娘品性纯佳,容貌不俗,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我该喜欢吗。” 李蹊脚下一滞,冷眼看向身边人。 云棠又将吕二那般后妃之话讲给太子听,“历代君王,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殿下将来拒不了,又何必在此时要相拒呢?” “你怎么知道我拒不了。” 李蹊手上力道愈发重,眼底翻滚着浓厚暗潮,但瞧着云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股劲儿平白散了出去。 昔年母妃曾因宠妃之事与父皇多次争吵、垂泪,那才是正常地、该有的反应。 这人的心不在他这。 心中泛起一阵苦笑,此时和她争辩这个做什么。 “吕二瞧上的不是我,是你,你想留便留着罢,只一条,不许日日见她。” “殿下说的什么疯话。”云棠皱着眉,斜了他一眼。 李蹊道:“疯不疯得,也无甚差别了。” 此般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月余,云棠一直耐着性子等殿下放松警惕,也等着时机。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以来,她总是觉得困倦,午间睡下后,身体重地好似要沉下去一般,没有个把时辰根本醒不过来。 而在睡梦中,总是会梦见很多事,一些她不曾做过,但又好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唤水日日为她诊脉,并未探出原因,只能猜测,或许是她病体初愈,又逢季节变换,才导致的身体虚软。 好好用药调理,想来能有所缓解。 云棠倒也未放在心上,虚软便虚软罢,殿下因此夜间也不折腾她了,倒也不全是坏事。 但他好似当真吃起吕二的醋来,以她身体有恙为由,不许吕二再来教她练功夫。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很了解太子,但如今,她好像从来不曾了解过不懂这个人,心中更是畏惧他。 是日晚间,云棠早早就歇下了,太子亦是陪着她,两人安安静静地相拥。 “陆思明今日进宫,说起你姐姐,怀孕后脾气大变,总是动不动就生气,一会儿还高高兴兴,下一瞬就摔东西,比这京城的天都多变。”李蹊道。 云棠伏在他怀中,一字一句听得认真,但没有回应。 “你说你若是有孕了,会不会也这样?”李蹊低头问道。 云棠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去,她自己都不想留在这里,又怎么会想生一个孩子,这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吗? 李蹊瞧着她的面色,喉间窜起一阵苦色,假装言语轻松地道:“你姐姐尚且如此,你原本就不是个软性子,想来比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去看看她吗?” 云棠的指尖抓着他的斜领中衣,丝绸滑顺,被她揪出了褶皱。 “西北边境不日会有大战,陆思明牵挂前线父兄,心神不宁,你去瞧瞧他们罢。”李蹊道。 此话戳中了云棠的心事,她虽幽居在伏波堂,但亦有耳闻前朝之事。 殿下停了云霄宫的修建,原以为陛下会大怒,但不知为何,竟然欣然同意,又说为了西北边境安宁,节俭后宫用度,太子又从私库中填了五万两给军需。 父子俩一唱一和,有眼力劲儿的百官、勋贵纷纷响应上意,不说毁家纾难,也是狠狠放了几回血。 太子又下旨,于两年内江南赋税多增一成,待战事一了,定会与民生息。 如此上下一心,勒紧了裤腰带,总算将西北大军的银子凑齐了。 “当真要与突厥打仗吗?”云棠仰面问道。 太子不愿在她跟前多说金戈铁马之事,点了点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云棠心中有了打算,“我想去看姐姐和小侯爷。” 就着昏暗的烛光,李蹊眸色晦暗不明,他将人往怀中紧了一紧,双手抱着她的肩背,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 “好。” 次日,太子召见唤水,叮嘱其出门在外定要看顾好太子妃,不能有丝毫差错。 唤水知道能出宫,且是去侯府,心中欢喜,满口应下。 她回到寝殿时,看到太子妃穿着一身天蓝色襦裙,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 旁边早就移栽了一棵老槐树,枝头竟还冒出了许多白色的小尖,里头的槐花似在急需力量破皮而出。 “太子妃决定了吗?” 唤水行到秋千旁,压低声音问道。 云棠看着满园春色,又看了看旁边的槐树,道:“总是要走的,能走的时候就不能犹豫。” 唤水想了想又问道,“要不要请吕二姑娘同行,胜算能大些?” “不用。” 云棠就着她的手起身,“我们俩各有意图,待到了侯府,你带上你母亲往中州去,我也自有我的去处打算,她是无辜的,不要牵扯她。” “太子妃不怕殿下迁怒陆侯府了?” 西北要起战事了,就算如今陆侯府将她这太子妃杀了,殿下都不会动陆侯府一根毫毛。 更何况,去陆侯府的主意是他提的,要怪也怪不到人家头上。 “他不会的,轻重缓急殿下清楚得很。” 第67章 换人 唤水欲言又止。 夕阳西斜,金黄的落日光辉落在太子妃身上,缕缕发丝好似带着光般,随风微微飘扬。 虽不知两人的前尘往事,但她见过太子妃与殿下恩爱情好的模样,也见过殿下为太子妃奋不顾身的模样。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如今的境地呢? “太子妃,若我们逃不出去怎么办?或者如上次般,又被殿下找到了要怎么办?”唤水忍不住问道。 云棠微微一笑,轻颤的睫毛落下分明的阴影,歪头问她。 “谁说一定会成功?” 唤水张口无言,她是抱着必胜的心去的。 母亲自小就教育她,无论是什么事,既然决定去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她也是一直如此要求自己,怎么到了太子妃这儿,好似又不一样了。 云棠抬手轻敲了下她的小脑瓜,“从前我跟别人说,我的人生不是在豪赌就是在硬撑。” “豪赌赌输了,就硬撑,撑着撑着就继续赌,像是个怪圈,怎么都跳不出去。” “大概是我输习惯了,所以格外能硬撑,但如今的日子、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所以我宁愿赌一把大的,赢了便是海阔天空,输了也不过头点地。” 她不能活在这里,如今尚且只有她一人,倘若往后太子要她生儿育女呢。 一想到这里,春末夏初的和煦晚风就好似一柄尖刀般刮过她的面颊,又冷又疼。 唤水像是第一*次见她般,仔细打量着她姣美清丽的面容、窈窕纤细的身姿。 如此单薄,京城的风若是大点都能吹跑的人,身体里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挣扎求生的力量。 依照她对再生丹的研究,若不是有极强的意志,中毒之初,她不会那么早清醒过来,服药过后,也不会那么早地从晚间醒来。 次次打得殿下措手不及。 晚间,云棠着人召来吕二,以临近端午为由,送她回家团聚。 看着吕二欢喜的模样,云棠起身抱了抱她。 待她离开东宫后,吕二大抵就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归家。 “允你在家多待一些时日,不必急着回来。”云棠道。 吕二瞧她眉眼神色有异,当年祖父出征前好似也是如此,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战死的消息。 心上发凉,“殿下怎么了?” 云棠言语搪塞,“大抵是看你归家有父母亲族,心生羡慕。” “那您同我一道回吕府,我时常与母亲提起殿下,她对殿下也喜爱地紧呢!” “下次罢,下次我同你一道回去。” 吕二见她应允下来,方才的不安稍稍褪去。 但她心中依旧存疑,故在离宫前,悄悄着人打听了殿下端午的行程。 待到端午当日,云棠从多宝阁里寻了一副上等东珠头面,要送给姐姐,以及一只长命锁并一对金镯子,送给未出世的孩子。 太子近日忙于政务和西北战事的筹备,总是天不亮就起,天不黑不回寝殿,忙得四脚朝天,嫌少能与云棠说上几句话。 今日休沐,总算能有空陪人一道用膳,却听着云棠要去陆侯府。 云棠见他放下玉箸,面色不愉,生怕他又临时变卦,忙道。 “殿下前头答应过的。” “我陪你一起去。”太子道。 这不成,他若是去,她就算插翅都难逃。 “殿下为国师操劳多日,人都清减了不少,”云棠执筷为他夹了一只山海兜,放到他青花碗中,“今日难得休息,若还要劳烦殿下陪着我去探亲,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派姑姑来训诫我了。” 太子眸色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垂眸去看他碗里的吃食,什么都没说,复又拿起玉箸,夹起来吃了。 见他仍不肯应允,云棠咬咬牙,伸手去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李蹊见着她素白的手指扯着他玄黑的衣袖,黑白相间,圆润的指尖上泛着淡淡的粉,那无趣的衣袍都好似生动了起来。 他又抬眸看她,好似小时候撒娇般,只能软下心肠,点头应允。 “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 “早去早回。” “放心,放心。” 云棠松了手,宽大的衣袖落回了他的膝上,李蹊余光看了一眼,心觉这玄色无趣地很。 待用完膳,云棠换上了出门穿的便服,妆容、发饰一应从简。 太子半倚在长榻上看书,瞧着她在殿中走来走去,收拾着要带去陆侯府的东西,心中又不大痛快。 他放下手中的古书,招手将人招了过来,瞧着她头上只簪了一只青玉钗,眉间一皱。 着人将那只海棠步摇取了过来,亲手为其簪上。 云棠摸了摸,取笑道:“殿下,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呀。” 李蹊喉间滚过一丝哼笑,“这是提醒你,东宫里还有个人在等着你回来。” 摸着金钗的手指一顿,唇边的笑意也好似僵在原处,她看着殿下英挺的眉眼,看人一向锋利的眼眸此刻平如秋湖,深邃中隐含着几分期盼。 她心中有很多的疑问,很想亲口问一问他。 譬如:当年是不是他蓄意将自己从江南找回? 这么多年的悉心照顾是出自真心还是旁的? 那日诏狱的那碗药,究竟是陛下还是他主使? 还有很多,她日日都活在这些猜测当中。 今日睡前给自己一个答案,明日睡醒又推翻,看着殿下时想要问,每每话到嘴边,却又总是咽了回去。 但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再也得不到那些答案了, 她又忍不住张了张唇,刚想问出口,徐内侍却进来了。 “殿下,陛下传召。” 李蹊颔首,又看向云棠,“方才想说什么?” 云棠冷静了下来,摇摇头,“殿下去罢,我也要出宫了。” 这话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李蹊柔软的心脏,生疼地厉害,他抬手摸了摸云棠的脸颊。 “云棠,说话要算数。” 云棠垂着眼眸,不敢看他,连声道:“算数,算数。” 太子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起身出了伏波堂。 待太子去了太初殿后,云棠带着唤水及一众宫人,坐着马车亦出了东宫。 车架自东安门出,行过达官显贵们居住的青鹿街,拐过文昌路,去陆侯府之前,她先去了趟望星楼。 自从她味觉恢复后,对美食的热情又开始回涨,她对望星楼的水晶肴肉垂涎已久,上次来吃时,她还尝不出味道,颇为可惜。 今日过后,她亦不会再留在京城,索性去尝个明白。 而且姐姐和小侯爷十分喜欢望星楼的羊方藏鱼,说是世间的鲜美都在那一碗汤里,她正好带一份过去。 “很久不曾见太子妃这般眉眼俱笑的模样了。” 唤水坐在一旁,笑着道。 云棠撩起车帘,瞧着外头来往行人,沿街叫卖的小贩,道:“人逢喜事,精神自然爽。” 唤水也高兴,待会进了陆侯府,就能见到母亲了。 车架在望星楼前停下,里头早已有人来打点过了,雅间也早已备好。 不似上次来时作小公子的装扮,今日她身穿鹅黄襦裙,带着白色长帷帽,外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你怎么在这?” 云棠刚踏进雅间,就瞧见吕二坐在靠走廊的位置。 “嘘。” 吕二伸出食指抵在唇边。 后头的唤水跟着进来,见到吕二,亦是一阵惊讶,转身将雅间的门紧紧关上。 “我见那日殿下神情有异,打听到您今日出宫,故在此等候。”吕二道。 云棠取下长帷帽,心中思量她猜到几分,又猜测她此番意图。 “殿下,我说过,昔年您救过我一命,此恩我一直记在心中。” 吕二虽是个习武之人,没有几分心眼子,但是这些月来不时与殿下朝夕相对,怎么会看不出,她与太子之间,并非如外界传得那般琴瑟和谐。 数日前,她去寻殿下一道斗蛐蛐,宫人们都候在殿外。 因她一向直来直往惯了,以为殿下还在歇午觉,便提着蛐蛐笼径直进去了。 刚要掀帘进去,隐约听到殿下与唤水的低语声,商讨的便是今日的出逃。 彼时她心中大骇,慌乱之间又退了出去。 “如今殿下想走,我又怎么能明知却袖手旁观呢!”吕二道。 云棠五味杂陈,拇指深深地掐进肉里,恰逢此时,叩门声响起,吓得雅间内三人心头猛跳、面色一白。 唤水起身走到门边,“谁?” “小的来给贵人们上菜。”小二谦卑的声音在外响起。 "有人看到你进这雅间了吗?"云棠压低声音道。 吕二摇摇头,她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所以行踪上颇为小心。 云棠起身牵着吕二走到屏风后,将人挡住。 唤水方开门让人进来。 小二躬着腰将菜肴一道道往上摆,好奇地眼尾扫向屏风后的贵人,却被侍女察觉,挡住了视线。 他陪笑着道:“贵人请慢用。” 唤水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到了他的托盘上。 小二瞧着那方白花花的银锭,笑开了花,高声道:“多谢贵人打赏!” 待外头没了声响,云棠才又牵着人出来,转身瞪了她一眼。 今日之事本就难为,现下还多了她这个变数,日后殿下探查起来,可能还要牵连到吕二。 何苦来呢。 云棠入座后,一言不发地用膳。 吕二和唤水面面相觑,瞧着她黑黢黢的面色,纷纷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原本云棠想着入了侯府,让唤水去寻她母亲,她们三人一道坐马车悄悄从侯府走,等出了京城,她们再分开。 但是到了现在,她改主意了。 “你当真想帮我?” 云棠放下筷箸,抬眼看向吕二,眸中带着几分冷色。 吕二深吸一口气,伸手试着去握殿下放在案上的素手,见她没有抽走,便越发重的握在掌心。 “当真。” 云棠看了看两人,起身走到书案边,提笔写字。 道,“好,等下我们俩互换衣裳,你扮作我,唤水扶着你出去,你们两人上马车去侯府。” “到了侯府后,将此信交给小侯爷,”云棠将信递给唤水,“他看了后,会为你和你母亲准备车架和路引,你们不要停留,即刻就走。” “至于你,”云棠看着吕二,“进了侯府后,就推说身体不适,去我从前住的听水院里待着。” “等到入夜,太子见我未回宫,定然会来陆侯府,届时必有雷霆之怒,你要有心理准备。” 吕二心中虽然害怕,但面上仍旧镇定,“殿下不必为我担忧,祖父殉国,好歹还有几分余荫在,再说到时候,我就一个劲儿哭诉,是你强迫地我。” 这倒有几分她的耍赖灵光了,“这是对的,但是还不够。” 她又朝唤水要了一颗毒药,顺带将解药一道递了过去,“殿下不会轻易相信,敢吃吗?” 吕二看着殿下,又看了看唤水,英勇点头。 “放心,这是给你保命用的,解药要保管好,不要粗心大意。” 吕二甚是小心谨慎地将解药放在荷包里,又将荷包揣在怀里。 “殿下离开后,要去哪里?” “别问,你不知道比较好。” 云棠牵着她到屏风后,两人互换了衣服,云棠又将头上的海棠步摇取下,“万不得已时,可以用此物去求殿下。” 她近身将步摇插到吕二头上。 吕二脸上一派绯红,连带着脖颈、耳尖都红红的。 “害怕了?”云棠见状问道。 吕二摇头,“没有,是,是高兴。” 又从袖中摸出一沓银票,“殿下孤身在外,须得多些银票傍身。” 云棠笑着逗她,“吕二姑娘,出手很是阔绰啊。” “原都是殿下先头赏赐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吕二挠了挠脸颊。 云棠没有接,她一个女子在外,身上带着大额银钞,不见得是好事,她也不见得能保得住。 “你留着罢,往后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回吕府,多些银子总是好的。” 三人坐着喝了一盏茶,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唤水给吕二带上长帷帽,扶着她往外走,在推开雅间门前,唤水停下脚步。 回首看向坐在案边的女子,背对着她们,纤纤素手拎起酒壶,正在给自己斟酒。 “太子妃。” 唤水忍不住开口唤道。 “怎么了?” 唤水紧张的神态里掺杂着几分纠结,瞳孔几番挣扎,道:“今日之事多有凶险,还是不要饮酒地好。” 云棠浅浅一笑,放下酒壶,“知道了。” “我与母亲会回中州开医馆,您日后若来中州,定要来寻我啊。” 唤水眸中染上水意,语带哽咽。 “去罢。” 云棠朝她挥了挥手,不曾回头。 待木门“哐”地一声阖上,云棠方起身,眸中带红。 她在雅间中又坐了半晌,看到车架离开,方悄悄下楼,隐入街市人流中,不见踪迹。 第68章 纳凉 云棠没有如上次般立刻出城,而是反其道而行,打算先隐在城中,等风头过去了,再打马离去。 青乌街上来往行人如织,引车贩浆的小贩沿街叫卖,夕阳西下,黛瓦飞檐间沾染着熔金般的光晕。 她从衣布庄里换了一身男子的行头,在路边随便挑了个小摊坐下,要了一碗甜酪,一勺一勺慢悠悠地吃着。 神态自然而放松,丝毫没有逃命的仓皇。 “你是进京赶考秋闱的?” 摊主这会儿没什么生意,瞧了瞧坐着的这书生,穿着天青色的长衫,布料一般,但胜在眉清目秀,简单样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自有一股别样气质。 云棠顺嘴跟人胡诌,眼睛却还瞧着远处的望星楼。 “春闱落榜了,考了好几年,考也考不上,灰心啦,打算回家去啦。” 摊主在京城沿街叫卖几十年,嘴巴比他家的甜酪还要甜。 “你也别灰心,有人中了就有人落了,我看着你这通身气质,不是池中物,来日定能鲤跃龙门、贵不可言。” 云棠笑着应和,不多时,她眉间一挑。 一队人马,身穿甲胄,腰间挎刀,整齐有素地进了望星楼。 而后,楼里的食客骂骂咧咧地都被赶了出来。 她压低了帽檐,将面容隐在草帽之下。 “嘿,这望星楼今儿是什么章程,怎得这个时辰就关门了?” 摊主瞧着那边的热闹,放下手里的木勺,“你先吃着,我过去瞧瞧。” 云棠点了点头,约莫半刻钟后,一辆挂着皇宫敕造灯笼的车架飞速奔来,车上走下来一身形挺拔、气宇轩昂的贵人。 她眸色冷冷地瞧着那人急促的脚步,虽看不清面容,却也可以想见一二。 从前总是他赢,总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她生气之余又有些嫉妒,如今瞧他乱了脚步,心中升腾起一点畅快。 放下三枚铜钱,她起身往青乌街深处的一间小院子行去。 这是她刚入京那一年,央着母妃给她置办的。 原本是想接阿婆进京安置,但派去江南的人回来报说,阿婆年迈不甚落井身亡。 从那一刻起,她才真的开始畏惧这座皇城,以及皇城里衣着光鲜的吃人魍魉。 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此地,院中一片落败之色,草木枯黄、灰尘满架。 这处院落,当年是方嬷嬷亲自经手的,除了她与母妃,无人知晓,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查到这里,而且如今搜查的重点在京城通往四方的道上,只要她在这安静地待上数日,城门守卫松了,再行离去不迟。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找到了个铁桶,井里头有水,打上来一瞧,还怪干净。 撸起衣袖裤脚,将卧房打扫一番后,洗了一串紫葡萄坐在门槛上纳凉。 仰头瞧着天边温柔的云霞,吹着和煦的晚风,慢悠悠地吃着,心中安宁又踏实。 太子从望星楼无功而返后,整座东宫都沉浸在剑拔弩张的恐怖氛围当中。 入了夜,徐内侍带着一众人等端着膳食,候在伏波堂的寝殿外。 殿门紧闭,殿内不曾掌灯,漆黑一片。 众人敛声屏气,无不战战兢兢。 盛成严刑审问完吕二姑娘,拿着带血的口供与一只香囊回来复命。 见着寝殿外这阵仗,心中一坠,背脊僵硬中泛着冷汗,他稳步走上前,看了徐内侍一眼。 夜色如洗,晚风吹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槐树开出了纯白的槐米,风一吹掉了些许到旁边的秋千上。 李蹊推开殿门,一身玄色衣袍,阴沉的眉眼犹如鬼魅。 盛成大步向前,下跪行礼后将证供恭敬地双手呈上,“回禀殿下,用尽刑罚,吕姑娘未能吐出太子妃去向。” “这是太子妃胁迫其服毒的解药,说是当时太子妃离开后,唤水姑娘心有不忍给她的。” 这些鬼话,半个字他都不信,冷声道:“唤水呢,抓到没有。” 盛成的头更低了,心跳如雷,“属下无能,尚未抓到,明日,明日定有结果。” 太子瞧着那空荡荡的秋千,眉眼间愈发阴翳。 沉默的君威沉重地压在盛成肩背上,几乎要将人压废。 他明显察觉到,此次与上次不同,殿下是真的动了大怒。 殿下并非良善之人,当年蛮人南下攻城,战败后提出换俘,殿下手执御笔,一笔勾决,数千战俘押解到边境,当众斩首以示天威,那日黄沙漫天、血流成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而那时的殿下,年不到二十。 如今经过多年朝堂诡谲洗礼的殿下,手腕、心性自比当年要强悍、狠辣上百倍。 盛成有预感,此次若寻不回太子妃,东宫乃至举国,势必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正当他惴惴不安之际,太初殿来了一位内侍。 徐内侍一听,神色一沉,快步走回殿下身侧,小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派人来传信,陛下恐怕” 太子眸色如寒潭深冰,下颌绷得如出鞘的剑刃,“摆驾太初殿。”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纷纷呼出一口吊了半晌的气,好歹能活过这一时半刻。 徐内侍侍奉着太子往太初殿去,离去前朝徒弟使了个眼色,将那秋千架和老槐树赶紧都拆掉,不要再碍殿下的眼。 小徒弟手脚麻利,赶紧招呼人将此事办妥,又着花房送了好些时令花材,将那处好好点缀一番。 太初殿东暖阁中,一室灯火通明,众皇子、宫妃伏跪在寝殿之外,个个面色如土,一副哀戚之色。 太子玄色织金的衣摆在一众人等眼前划过,绣着五爪金龙的黑靴踩着太初殿的金砖,快步朝那洞开的寝殿大门行去。 浓厚的药味、四合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太子抬眸看向榻边,一只干瘦如柴的手放在明黄的衾被之上。 皇后娘娘见他来了,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起身行到窗边,对着孤月默默垂泪。 陛下面色发绀,面颊瘦得凹进去,唇色青紫,已然是临终之相。 “你来了。”声如老龙,疲惫孱弱中带着股气。 太子在榻边坐下,接过内侍递过来的参汤,用手背试了试参汤的温度后,才舀起一勺喂到陛下嘴边。 陛下紧抿着青紫的唇,不肯喝他喂过来的汤药。 他像是看着仇敌般,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会以有这样的儿子为荣。 可他更是个皇帝,自有皇帝的尊严,太子如此出众,就显得他这个陛下更加昏庸无能,更何况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的尊严践踏在地,狠狠碾压。 当年南下迁都时如此,太初殿廷告时亦如此。 太子见他不喝,便将药碗递给内侍,稍稍整理衣袖后,平静地问道。 “陛下大限已至,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儿子吗。” 陛下看着他胜利者般的姿态与口吻,霎时心中震怒、目恣欲裂,“竖子!!” “你以为万事都尽在你掌中吗?!” 太子眸光淡淡,转头看向榻边缠枝莲纹高几上燃着的蜡烛,寸长的烛芯燃着豆大的火苗,橘黄火舌舔过蜡身,缓缓流下蜡泪。 他看着那些堆积的蜡泪,心中滑过一点难过。 陛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住太子的手腕,睁着浑浊的老眼,嘴角勾起鬼魅般的笑,从那里吐出的话好像一句句诅咒。 “江山、美人从来不会兼得,从前我选了江山,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你也不会例外。” “你也休想例外。” 太子眉间轻蹙,戴着青玉扳指的手覆上陛下的手,一个黑紫似干柴、一个白皙血肉丰盈,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正值壮年。 而后将那手狠狠剥开,“不要将祖父与我,同你相提并论。” “你不配。” 陛下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呼哧呼哧瞪着眼,大喘气。 太子起身一挥手,让候侍一旁的太医去伺候着,自己行到窗边,轻轻拍着母后颤抖的肩膀。 两人年少情深,陆氏军权保着当时还是五王的陛下登基为帝,如今却走到这般下场。 “蹊儿,听母后一句劝,”皇后垂手低泣,“云棠与你并非良配,如今她走了就不要再寻,对外只宣称太子妃薨逝,待你登基为帝,再行封后。” 太子收回手,落在洞开的窗柩上,清冷月华落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母亲,此事没有余地。” 皇后回首望向龙榻,争了一世、怨了一世,最终只是这般下场,她不想儿子再重蹈覆辙。 “母亲,三日前,云棠与您见过一面。” 太子黑漆漆的眸光,映着摇晃的烛火,沉沉地看向皇后。 皇后眸色轻轻一颤,继而颇有些躲闪,“不过闲话家常。” 从云棠失踪到现在,他调动五城兵马司往城外各个方向进行追查,却一无所获。 时间如此之短,她不可能跑远,唯一的可能就是躲藏起来了。 “母亲,她有身孕了。” 太子声如温玉,淡淡地落在这夜色里。 皇后闻言大惊,“何时的事?那日她从未提及。” “她不知道,母亲,你到底给了她什么,她现在身在何处?” 太子的声调里隐隐带着几分急切与心慌。 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么意外,这念头光是冒出来,他的心就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恐慌到周身血液都凝固。 皇后呐呐无言,当日云棠来到殿中,挥退众人跪在她身前,言语中只说自己难当太子妃之责,太子雄才伟略,自是要成一代明君,须得一贤后与之相配。 这些话句句说在她心上,云棠不是个安生的,她愿意主动离开,正好合她心意。 她给了一份路引,但同时亦吩咐下去,待出了京城地界,用此路引者格杀勿论。 她不能给太子留一丝的后患,云棠此人非杀不可。 但现在不同了,皇家子嗣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太子如今膝下空无一人,后妃凋零,若这个孩子没了,她将来要有何脸面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 “我给了她一份路引,你速速去查!千万要将人救回来!” 第69章 汤药 这房子闲置太久,窗角漏风,屋顶瓦片脆得猫咪走过都“咔嚓咔嚓”作响。 云棠站在檐下,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迎着晨光,眯眼打量着上头的咔嘣脆的瓦片。 想着要不今日去买点瓦片,借个梯子,爬上去补补得了。 毕竟这晴天还好,若是下雨天,可不就遭了殃了。 想想又摇摇头,虽说是灯下黑,也不能太明目张胆。 “你是新来的邻居吗?” 一声稚嫩的娃娃声响起,声音又脆又甜。 云棠四处看,却没找到那出声的萝卜头。 “我在这儿。” 云棠循声看去,隔壁的院墙边探出个毛茸茸的圆脑袋,小脸红润扎着两个辫儿,胖乎乎的手里还拿着个白面馒头。 真可爱。 像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云棠放下戒心,笑眯眯地走到墙边,和她说话。 “是啊,这房子是我家亲戚的,我临时来住几天。” “我叫圆子,你叫什么名字?”圆子咬了一口馒头,吃得格外香。 这不好说,皇后娘娘给的路引上的确有名字,但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用,说本名,更是不行。 迟疑间灵光一闪,她是端午这日逃出来的,叫这个名字,很衬景。 “我叫端午。” 圆子掰了小半馒头递了过来,“端午,这个给你吃。” 云棠瞧着她胖嘟嘟的手,十分心动,接过馒头的时候,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臂。 香香软软,爱不释手。 “圆子!!!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一声高呼直冲云霄,圆子小脸一僵。 “哎呀,我要走了,不能让我娘知道我又爬梯子了!” “端午,再见。” “欸!” 云棠刚想说你等下,人已经没了踪影。 歪头瞧着手里那块馒头,耸肩一笑,逃出来的第一天被个小娃娃照顾了,张口含入口中。 甜滋滋的。 滋味很不错。 她琢磨着此时重点追查方向在城外,城内尚安全,便回屋拿上草帽,打算上集市买些食材水果。 总不能饿死在这。 端午节后,家家户户门上的艾草还没摘,她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一边走一边瞧。 入京七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去看这座都城。 集市喧嚣,人流拥挤,云棠蹲在水果摊前,竹筐里放着黄澄澄的枇杷,带着水的红樱桃,另还有些苹果梨子。 她饶有兴致地挑着,边挑边跟老板还价,老板见他年轻,又见他已经挑了一兜子,十分拿乔,不肯让价。 云棠也无所谓,她就是过个嘴瘾。 在老板打称时,一队官兵朝这个方向打马而来。 云棠心中一惊! 怎得这么快就在城中查起来了?! 随着马蹄声不断压进,她压低了帽檐,抬袖假装擦汗,捂着惊慌面容,胸中的心脏剧烈跳动。 “陛下崩逝——” “全城戒严——” "全部商户、人户挂孝幡、禁喜庆——" 官兵呼啦啦地从她身边经过,云棠才稍稍平复情绪。 还好还好,不是来抓她的。 陛下竟然真的驾崩了。 前头去皇后娘娘宫中说话,言语间提起陛下,观娘娘面色,大抵很不好。 所以她才会捡着这个时机出逃。 陛下驾崩,殿下要忙着丧礼、登基大典等,诸事缠身,哪儿还有工夫来寻她。 而对陛下,她没有几分感情,毕竟七年来,不过在宫宴上见过几次,谈不上父女之情。 她抱着一堆瓜果,也不再买其他,匆匆回家去。 待拐入青乌街,熟悉的房屋在巷尾,她那颗快速跳动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瞧着怀里的枇杷樱桃,想着要给圆子分一些,当报答她的馒头之情。 刚走到门口,抬手叩门,却听到里头一阵桌椅倒地的声音。 不对劲。 她复抬手叩门,朗声道:“圆子?我是端午,开门。” “端午,端午,救命!”娇脆的声音又急又怕。 云棠当下抬脚踹门,“哐”地一声,木门倒地,只见俩男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一人抬腿一人抓肩膀,要把圆子往麻袋里塞! “住手!光天化日!你们胆敢强抢幼童!” 云棠大声喝道! 俩男子对视一眼,他们是惯犯,盯这家的小孩很久了,知道这家就俩人,白天小孩一人在家,晚上她娘才回来。 这种孤儿寡母的最好下手,即便她老娘上官府去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云棠见两人犹不肯放手,抓起刚买的枇杷、梨子,狠狠往两人脸上、身上砸! 跟着吕二学了半吊子,手上又有力气,扔得又准,俩拐子被砸得满地打滚,黄的红的果酱糊了一脸。 “你们若还不走,我立刻报官,”云棠连打带吓,“方才官兵还在街市上,陛下大丧期间做下恶行,就不怕官府严惩吗?!” 俩拐子占不到便宜,又听她这般说,灰溜溜地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边跑边放狠话。 “你给我等着!什么玩意儿!” “老子迟早弄死你这小白脸!!!” 圆子脏兮兮地坐在地上大哭,云棠顾不上那俩,赶紧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 连声哄人,“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打跑了。” 等到了晚间圆子娘回来,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心中惊惧不已,连连致谢。 “我是个大夫,平日在回春堂坐堂,”圆子娘抹着眼泪,怀里抱着睡着的圆子,“丈夫死后,娘家哥嫂容不下我,想要将我再嫁,我不肯,就带着圆子出来单过,但女子在这世间行走太不易,当大夫更不容易。” “今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和女儿就都要活不下去了。” 云棠瞧着烛火下的母女,圆子白胖的手里还握着一颗红樱桃,睡得香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呐呐地道:“我只是恰巧路过。” 从圆子家中出来,情绪十分低落,抬头瞧瞧天上的孤月,而后闷闷地回家去。 如今全城戒严,近期她打算不出去了,正好今日采买了足够的食材。 一番洗漱后,她披着头发走到床榻边,从软枕下摸出那张路引。 原本她是想用这张路引,但是想想也不甚靠谱。 以太子的缜密,很快就能查到皇后娘娘身上。 娘娘耳根子软,太子又擅于攻心,想来不出三句话,就能将话套出来。 今日上街,她隐晦地打听过了,黑市上有门路可以买到路引,只不过价格不菲。 此时风声太紧,她打算再藏匿一段时间,再找机会行事。 手上这路引,留在身边总是祸害,不若烧了为佳。 烧完路引,她又在香炉里点了三支清香,不好说陛下崩逝的正是时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权当她敬的哀思了。 次日,圆子娘出门前,将圆子也一道带去了医馆,等到晚间回来,圆子蹦蹦跳跳地来敲她的门。 “端午,端午,阿娘蒸了大螃蟹,要来谢你。” 云棠这几日不知是苦夏,还是别的原因,总是反胃,吃不下东西。 今日一日,她就只吃了三四个枇杷,再吃不下别的。 她打开门,圆子仰着脸,笑嘻嘻。 难以拒绝这样的热情和笑脸。 “走罢*。” 大概是白日里没吃多少,她瞧见那蒸得红彤彤的螃蟹,竟然颇有胃口,一连吃了两只。 但到了夜间,就开始腹痛难忍,满床打滚。 圆子娘听见细微的声响,拿起蜡烛寻了来,见她满面煞白,冷汗连连。 当下伸手搭脉,这一搭脉,可不得了,吓得圆子娘指尖发颤,亦是冷汗连连。 昨晚她就看出来了,端午是女子。 但是不成想竟然还是个身怀有孕的女子! 她赶紧倒了一碗温水给她饮下,“你等着,我家里有几味草药,现在就去熬了给你端来。” 真是作孽啊,白日里她花了大价钱买了几只螃蟹来答谢端午的救命之恩,但螃蟹性寒,方才诊脉间,已有要落胎的危险! 一夜惊慌,圆子娘抱着圆子,在她床边守了一宿,待晨光顺着窗柩落到床榻边时,云棠才迷蒙着醒来。 “你醒啦!” 圆子娘将圆子放到一旁,又伸手去探她的脉。 “我怎么了?” 云棠浑身无力,腹部不再疼痛,却仍觉不适。 圆子娘见她一无所知的模样,又顾忌着此时她胎像不稳,将人扶坐了起来,背靠着软枕。 圆子娘瞧着她长发披肩,面色苍白但难掩丽色,又瞧着她通身的气质,猜测她或许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小妾,怀了身孕被主母赶了出来,又或者是哪家的贵女,珠胎暗结,从家里逃了出来。 “你,你有身孕了,看脉象,约有两月。”圆子娘道。 什么? 身孕? 这怎么可能,唤水日日为她请脉,若有身孕,怎么可能诊断不出来 “你没有错诊吧?” 圆子娘将她昨日腹痛的原因以及她的脉象,都说得清楚明白。 “我是个女大夫,一向精于妇人病症,绝无错诊。” 云棠犹是不敢相信,低头去瞧自己的肚子,又抬头看向圆子娘。 见她面容坚定,复又低头去瞧自己的肚子,还抬手摸了摸。 这怎么办。 脑海中闪过唤水那日的欲言又止,又想起太子从月前开始不让吕二来教她功夫。 混账玩意儿! 这俩定是早早知道了,就瞒着她一个人! “你不知道?” 圆子娘瞧她面容,一会儿迷惑,一会儿愤怒,问道,“你自己月信没来,不知道吗?” 云棠面色呆滞,盯着床顶的帐子,许久才道。 “我以前吃过一种怪药,好了后,月信一直不大准,所以这两月未来,并不觉得有异。” 圆子娘终究是外人,生孩子,养孩子是大事,旁人不好置喙。 她是没了丈夫,娘家又靠不住,不得已才孤身养孩子。 昨日出了那等祸事,今日不得已带着圆子去医馆,就被一众大夫、学徒指指点点。 或闲话女子不该出来当大夫,或阴阳怪气她把医馆当育儿所,多少难听的话都有。 其中艰辛,非当事人难以体会。 她留下两副药,叮嘱她白日里煮了服下,到晚上她回来后,会再来给她诊脉。 说着便去抱还歪在一边睡着的圆子。 云棠嘴唇惨白地道:“让她在这睡罢,昨晚大概把她都吓到了。” 圆子娘犹豫了一下,便收回了手,“多谢。” 圆子娘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悄悄带上门,在门关上的刹那,她又看向半坐在长榻上的女子。 见她轻轻地托起圆子,将女儿放到床榻里侧,细心的盖好被角。 圆子娘瞬间红了眼眶,飞快地眨眼,要将眼泪忍回去。 生养孩子虽不易,但见她这般模样,说不准会留下这个孩子。 当娘亲的,总是舍不下孩子。 想着晚上回来时,再抓几副保胎的药。 但当她晚上带着保胎药回来时,云棠拒绝了。 “我如今自身都难保,这个孩子生不了更养不了。” “帮我煎一副堕胎药来罢,千万小心,别让人发现。” 太子忙于陛下大丧和登基大典,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朝堂间又冒出来些不谐言论,兵者,凶也,陛下此时殡天或与西北战事有关。 他派了暗卫去盯着,何人何时何地说过何话,一一记录上报。 不出两天,数位大臣悲痛难以自抑,纷纷随陛下而去。 太子下旨褒奖其忠义之心,将几位厚葬,亲属感恩戴德,纷纷主动迁出京城这等伤心地,或南下,或往中原去。 盛成这两日同他主子一般,食不下咽,昨日在秀山地带抓到了藏匿于村野的唤水,一顿逼供之下,依旧套不出太子妃的下落。 而那路引,戒严京城四门、沿途官路驿站,亦无丝毫踪迹。 太子妃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抬头瞧着黑沉沉的天,心中惶恐又无助,跟在他后头的唤水亦是同样的心情。 “殿下这几日喜怒无常,等会儿进去了,回话前先在脑子里思量妥当了再回,”盛成回头殷切叮嘱,生怕她一句回不好,把她自己葬送了,还要拉上自己当垫背,“记得啊,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唤水心中叫苦不迭,她一向都是很小心的,只是再小心也好像小心不到殿下的心坎上,总是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少错。 “我晓得了,多谢盛大人。” 盛成听着这蔫巴菜般的声音,回头瞧了她一眼。 伏波堂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唤水跪伏在地,向殿下行礼问安。 明黄龙袍加身的太子,外头套了一件素白孝服,他坐于上首,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支金步摇,神色晦暗不明。 沉默的殿内,唤水越来越心虚。 “望星楼分别时,她的胎像稳吗?”太子嗓音沙哑,语调平直。 “太子妃身强体健,只是喜爱饮酒,此举或有害于胎儿发育。” 太子没有再问其他,挥手将人都清退了出去。 抬手揉着烦躁的眉心,胸中郁结之气无处抒发。 在失去云棠踪迹的这些天里,他不止一次地后悔,不该将怀孕一事瞒着她,平白为她此时在外增添几分危险。 是他错了。 但他拿云棠没有别的办法,软硬兼施,她油盐不进。 他太了解云棠,若是过早告诉她,恐怕她会想方设法地流掉这个孩子。 此刻她孤身在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自己去买堕胎药,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坐不住。 整个人的心神都被诸般恐惧摄住,他捏紧了手中的金步摇。 如今城外无下落,人定然还在城里。 她可真会挑时机,陛下殡天、西北战事、登基大典、朝中生变,桩桩件件全都累到一块,他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她钻着这个空儿就溜了。 “盛成,着人即刻起严查各家药铺医馆,凡是购买堕胎药者,严加探查。” 盛成将城里城外的医馆翻了个底朝天,无功而返。 东宫数千暗卫,人人都盯着他的位置,这次怕是要丢官丢脑袋。 垂头丧气回府时,家中小厮说大理寺的寺正,沈廷文等候多时。 盛成听着名字陌生,但隐约又有点印象。 好似是陆明同届的进士,当日太子妃在茶楼与沈家纨绔起了龃龉,他便是其中一个。 殿下对陆明,面上虽未说什么,但心中绝无好感。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被殿下知晓,他会见了陆明好友,那才真是老太太闲来吃砒霜,嫌命长。 “打发了,不见。” 小厮跟在老爷身后走,又道:“老爷,沈寺正说,他有极要紧的事必得面见您,与您生死攸关的大事。” 盛成停下脚步,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看好门户,将人带来书房见我。” 沈廷文在大理寺中主要负责审理京畿的案件,年前被山峰派去胶州,负责地方案件的复审。 地方官办案潦草,累得他两眼冒金星,得罪人不说,自个儿瘦了一大圈。 这破烂差事,也就欺负欺负他这种毫无家世的小碎催,回来瞧着纨绔公子哥端坐高堂,清闲喝茶,眼前是一黑又一黑。 这不,日前又被迫领了个拐卖人口的案子。 一审,竟然审出了端倪。 “盛大人,青乌街地处偏僻,下官按照俩拐子的口供,画出了那偏僻屋舍之人的面容,”沈廷文边说边拿出画像,“昔日茶楼,下官有幸见过一回这小公子,您瞧此人可是您要找的人?” 盛成一瞧,果然是太子妃,一时心神激昂,耳边如有仙乐,当下就要拿着画像进宫回禀殿下。 但东宫暗卫生性多疑,转念间,他抬起锐利的眼眸刺向来人。 太子妃丢了这事是机密,这些日子他们也多是暗地里行事,从未放到明面上,即便是五城兵马司,也是接着捉拿要犯的名义。 他是怎么知道的? 手中的画像是真是假? 沈廷文是个机灵鬼儿,躬身作揖道,“大人不必疑心下官,大理寺督察审理全国案件,是消息汇通之处,我在大理寺为官多年,自然有些门路。” “盛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并无外泄。” 盛成心中思量,此事事关重大、刻不容缓,由不得再行查验。 他带着画像连夜进了东宫。 青乌街深处,最北边的偏僻屋舍,豆大的灯芯散发着昏黄的光,洞开的窗牖旁站着一女子,仰面观孤月。 她散着一头乌发,面容沉静,如瀑长发垂落至腰际,夜风吹起几缕发梢,似有若无地拂过月白单衣的肩线。 “端午。” 圆子娘推开木门,手上端着一碗乌黑滚烫的汤药。 云棠回首看去,眸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上,眸中瞳孔微微震颤,恰似水面被惊破的月影。 穿堂风从洞开的木门破口而入,带着夏夜的潮气,径直扑向立在窗前的她。 吹起她松松垮垮的长衫,亦吹起她心中的惶惶。 圆子娘放下药碗,转身去关门。 看着她单薄柔脆,人不胜衣的模样,长叹一口气。 “端午,这药喝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落胎,你可想好了?” 云棠在窗边静立,抓着窗牖的手指泛着白,牙关咬紧,眼尾泛红。 半晌,她松开手,行到桌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去端那碗药。 圆子娘心有不忍,抓住她的手腕。 “我再说一句,前头我给你把脉,察觉你的脉象与一般妇人有所不同,这药极为凶烈,恐怕日后都无法再生育。” 这世道,女子都是依附着男子而活。 若一个女子无法生育,不论在夫家还是娘家,都没有活路。 “你救过圆子的命,我也看得出你很喜欢孩子,这碗药下去,往后就不会有子息了。” 云棠黑沉的眸光自手腕而上,看向圆子娘殷切的面容,而后又落向那晚乌黑的汤药。 她抬手擦了擦面颊,却擦不去眸中的惶惶之色。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眼下这地方尚且安全,但不出三天,太子反应过来,定会在城中大肆搜查。 届时,暴露只在瞬间。 而且她有预感,这次若被带回去,就永远出不来了,太子会严加防范,而她也没有心气再去跟太子争了。 对她而言,这不是一碗要不要孩子的选择,而是她往后要过什么样日子的选择。 人活着总是有很多遗憾的,她想要自由,想要踏实简单的生活,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总不能什么好的,都让她占了。 云棠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碗汤药,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她一鼓作气,仰脖大口吞咽,一碗汤药一滴不剩。 入夜后一向寂静的青乌街,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踏声。 腐朽的木门被一掌踹开,“哐”地一声,狠狠砸向地面。 李蹊一身玄衣,眸色阴鸷地站在门口,其身后站着数十位披甲执锐的将士。 冰冷月光落满他周身,浓得化不开的怒气顺着眉骨蔓延,翻滚着厉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滔天巨浪,顷刻间将她淹没。 云棠骇得都难以呼吸,手上劲儿一松,瓷碗脱手。 药碗碎裂,瓷片四处飞溅,这声脆响好似敲碎了这凝滞的局面。 李蹊迎着云棠惊惶的眸光,大步向前,绣着祥云真龙的朝靴碾过满地的碎瓷片,屈肘揽过她膝弯,另一只手撑住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第70章 “阿棠,我不是靠快乐活着的…… “你换了药是吗。” 一直到回了伏波堂寝殿,她身上没有丝毫不适,看着李蹊沉默的模样,她就猜到了。 李蹊坐在她身侧,“皇家血脉岂容你独断,若那真是一碗堕胎药,你和那妇人犯的就是诛九族的死罪。” 九族。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哥哥,我哪还有九族可以诛啊。” 云棠半靠着引枕,乌黑长发落于脸颊两侧,眸中冷光潋滟。 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唤过眼前人,这个称呼遥远生疏地好似上辈子的事。 “父亲、母亲,甚至曾经名义上的父亲,都已经被你处置了,”她微微歪头,嘴角弯起一点弧度,冷眼看着熟悉的寝榻、围屏桌几,“哥哥,如今我也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彻底绝望了,恨不得用最锋利的语言去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你闹够了没有!” 李蹊面容阴沉,不许她再说下去。 连日来的夜不安枕、提心吊胆将他的情绪也压向极致,“乖乖待在我身边,就这么难吗?!” “外面到底有什么好,你到底在留恋什么,那间破屋吗?!” “我李家的饭就那么难以下咽吗?!” 云棠撑起身子,迎着他暴怒的眼睛,一句句针锋相对。 “是,每一口都让我无比恶心。” “连这里的空气都让我觉得窒息,我要压抑自己与你虚与委蛇,一切都以你的想法为金科玉律,这里面没有我,只有你眼中的我。” “难道我还要为这种剥夺和施舍感激涕零吗?!难道还要为这个本不应存在的孩子,而葬送我自己的后半生吗?!” 这一句句就像是一道道烈火,将李蹊层层围剿。 他猛地抬手掐住她孱弱的脖颈,将人提到他的眼前! 长长的乌发滑落,清丽的面颊上一双灵动的杏眼怒火重重,根根挺翘的眼睫都带着倔强与尖锐。 高高在上的人习惯了众人的俯首帖耳,习惯了指点江山、说一不二,他难以理解,也无法俯身去倾听云棠的真实与难过。 他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但如此近地看着她的愤怒,细细品味将人掌控在手心的愉悦滋味,他又觉得纵使往后日日要承受的都是云棠的恨, 他也依旧为这样鲜活的恨意而心动。 他想要她的爱,如果没有,那么恨也可以。 云棠仍由他掐着脖颈,即便那些粗茧磨得她生疼,即便难以呼吸,她都不肯求饶一句,甚至嘲讽地笑出了声。 “你掐死我吧。” 两人近的呼吸相闻,李蹊甚至可以看清她嫣红唇瓣上的细微纹路。 被激怒的人忍不住俯首重重地咬上那唇瓣,嘴里瞬间泛起血腥味,手上依旧掐着她的脖颈,不许她挣扎,不许她退缩,甚至不给她呼吸。 "你做梦!" 他盯着她的双眸,抬手擦去她唇边的血迹,转而放到口中舔舐干净。 这人疯了! 气急的云棠撑着全身的力气,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啪”地一身,清脆响亮。 力道之大,打得李蹊偏过头去,绯红的五指掌纹印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的眸中闪过震怒,但眨眼间那股雷霆之威又被他压了下去,伸手抓住她发颤的手指,紧紧拢在掌心。 舌头顶了顶破皮的腮边,这鲜血味道不及她的好,笑道:“左边要打吗。” 疯子! 云棠用力要抽手,却抽不回来,反而被人强硬地带着贴在他的脸颊上。 “不用你委曲求全,往后准你忤逆。”言毕,像是极舒坦般放了手,拂袖而去。 云棠伏在床榻上,瘦削的肩胛骨凸起,整个人都因方才的愤怒而发颤。 有病! 自那日后,太子依旧忙碌,之前云棠不在东宫时,他鲜少踏足伏波堂,常常处理政务到深夜后就直接歇在平章台。 如今不一样了。 即便到了子时,依旧摆驾回伏波堂,扰人清梦。 听了那日她说的恶心一语,就跟她较上劲儿,一日三餐都要云棠同他一道用膳。 云棠时常吃着吃着就一阵恶心上涌,扑到金盆前翻江倒海后,还是要回来坐着继续吃。 直到他觉得满意了,才能下桌。 云棠也不抵抗了,只一味沉默。 陛下的大丧,登基大典,一一有序举行。 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皇后并未同行祭祖。 封后的诏书到伏波堂时,云棠冷着脸跪在殿中,听到一半就不想听了,谁跟他琴瑟和鸣,谁跟他情比金坚! 也不用侍女扶着,她自己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廊下的摇椅上,自顾自地躺下,闭眼休憩。 宣读诏书的徐内侍惊慌地出了一头冷汗。 这,这可如何使得! 此等藐视天威之举,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好在徐内侍经验丰富,抬袖稍稍擦下冷汗,就捧着圣旨走到廊下,将那宣了一半的旨意再续了下去。 云棠气得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又双手捂上耳朵。 徐内侍好不容易将圣旨宣读完,也没指望这位主儿能起身领旨谢恩。 十分自然地将圣旨与那皇后金册、金宝放到一块,着人赶紧收起来。 小徒弟聪明伶俐,麻溜地将这一应贵重物件儿放在檀木盒里,供得又高又远,打眼儿瞧不见的地方。 似是生怕娘娘哪天瞧见了,拿这些宝贝泄愤。 东宫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如今李蹊登基为帝,再在这宫里住着不合规矩,理应搬去平章台,而云棠也当另宫别居,不能再与陛下同住一殿。 徐内侍说到此事时,云棠的眼睛一亮。 “但娘娘如今身怀有孕,陛下体恤,特开恩允准您一道居住平章台。” 云棠闭上眼,偏过头去,不想再听这等疯话。 她的肚子开始显怀,孕吐也慢慢好了许多。 但对李蹊,依旧是横眉冷对,两人同桌吃饭,同榻而眠,云棠却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甚至连眼神都欠奉。 李蹊有时虽会生气,但再未如那日般发作过。 毕竟人好端端地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晃着,总比一溜烟儿跑没影,让他终日提心吊胆地强。 而且她能将心思用在对他发脾气、甩脸子上,总好过从前,看似温顺实则天天都在琢磨着往外瞎跑要好。 这日子过得虽然不甜蜜,但胜在踏实、安心。 他恨不得能无时无刻都将人栓在腰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今儿午膳时,他提起要不要午后去御书房逛逛。 云棠一言不发,依旧垂着眼,慢吞吞地吃着已经夹在碗中的鱼片。 待她吃完,要了水漱口净手,也不行礼告退,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廊下的躺椅里躺下,闭眼休憩。 李蹊瞧着她这一番行止,心中不喜,问候在一旁的太医,云棠所食之物,量够不够,搭配是否合理,以及她这般食后便卧的习惯,于身子可有妨害。 叶太医战战兢兢,字斟句酌。 “臣日日为娘娘请脉,母体与胎儿皆安好,饮食上此般尚可,”悄悄偷觑陛下神色,又找补道,“只是娘娘身形清减,或可稍增膳食,补养些气血,再者,食后即卧恐滞脾胃运化,或可缓行半刻再休憩为妥。” 李蹊觉得这话在理,微微颔首,但怎么劝她成了问题。 若他去说,她大抵是闭眼、偏头、捂耳一整套下来,若是以陛下之尊去强压,她倒是会听话,只是脸色更臭。 太医早有叮嘱:有孕之躯最需心境和悦,若常含郁气,恐伤胎元。 沉吟一番,他放下玉箸,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让吕二来陪你说话,好不好?”李蹊温声道。 吕二自那日被捉后,一直关在伏波堂的偏殿里。 云棠的眉眼略略一动。 自她被抓回来后,从前的侍女、内侍通通换了一波,如今这些人全是生面孔,像是李蹊的一双双眼睛,时时刻刻监视着她。 李蹊观人于微的本事很不错,见她松动,又道。 "你在青乌街的邻居,如今在京城开了医馆,生意口碑都很好,你想见见那母女吗?" 圆子、圆子娘。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明白了,圆子娘劝她不要喝那碗药的那些话,大抵是这位教的。 就是想要逼她主动放弃,逼她认命,好像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这人总是这样。 道貌岸然、十分可恶。 云棠闭上眼睛,拈起一方月白丝帕覆于面容,沉默地下逐客令。 李蹊凝睇那方丝帕柔软地贴着她的颊线,嫣红唇瓣映着素白绢面,露出朦胧的暖红,恰似雪地里初绽的山茶。 眉间一挑、忍不住俯身,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天光,将人笼于身下。 他轻轻含着吸吮,温热的鼻息、轻喘的嗓音,瞬间勾起压抑数月的情欲。 正值壮年、欲望汹涌,这些月来顾忌着她的身子,不曾有过分之举,最多也就是在床榻间借她素手,潦草解决一番。 即便只是如此,云棠依旧不肯配合,但这挣扎推拒在他这,也能找到些别的意趣。 云棠掩于丝帕下的面容绯红,眸中带火,伸手“啪”地一身打在他的脖颈上。 脖颈白皙,俯身索吻时青色经络微微浮起,而今更是带上了几分红。 李蹊捉着她的手,低沉的笑声自滚动的喉间漫了出来,“人前给我留点面子。” 起身时顺手掀开那方丝帕,瞧着她愠怒鲜活的眉眼,手上细细摩挲着顺滑带湿意的丝帕,胸中的那一口郁气一扫而空。 离去前又俯身偷了个香,才笑着大步离去。 吕二来了之后,云棠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也愿意在用膳后,两人一块儿走上一会儿。 只是依旧吃得很少,大多时候也总是一个人躺着,和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相去甚远。 待盛夏时节过去,一阵秋雨一阵凉,京城入秋之后,满庭院金灿灿的银杏甚是漂亮。 她如往常般躺在廊下,却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刺痛,整颗心像是被剖出来般,痛得浑身发冷汗、不断干呕。 在这个濒死的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些人,有姐姐,有小侯爷,有母妃,也有李蹊。 他总是替她打点好一切,笑着来接她下学,给她剥最喜欢的栗子。 她要的东西很少,只是想要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里,要一点点真心。 如果这一刻就要死去,她愿意释怀所有的一切,谁给她下的毒,谁把她当棋子,谁爱她,谁恨她,通通都可以放下。 彼时李蹊正在大理寺亲鞠一宗秘案,事关先帝与陆侯府的秘案。 待他快马疾驰回到平章台时,云棠已饮过汤药睡下,但面色白若新雪,蛾眉蹙起,即便在睡梦中,长睫仍轻颤不止,唇角紧抿的弧度里,带着化不开的惊惶与不安。 李蹊行到寝殿外,沉眉责问太医。 叶太医跪在一侧,额角沁着细汗:"娘娘凤体素来安康,臣每日诊脉从未见异常。今日这急症来得蹊跷"他顿了顿,艰难道,"臣臣实在窥不破其中关窍,望陛下恕臣医术不精。" 按照陛下往日脾性,娘娘就算是少吃一口都要问责,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但今日不知为何,陛下沉默半晌后,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叶太医劫后余生,踉跄着退下,但他着实堪不破其中的关窍,这好端端的,怎得突然犯了心疾? 云棠半夜醒来,一方寂静床榻里昏沉沉,帷幔低垂如墨。 紫檀香炉里浮着袅袅暖烟,香气极淡,似有若无地萦绕在纱帐边缘。 一点昏暗的烛光透过帷帐落在衾被上,她抬手摸了摸衾被上的缠枝莲花纹样。 午后那般心如刀割的疼痛感已经散去,但一旦想起那番滋味,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像只受伤的小猫般蜷着身子,贴向旁边温热的躯体,汲取一点温暖和依靠。 李蹊并未深睡,察觉身侧动静时已熟稔地将人揽入臂弯,掌心隔着寝衣轻拍她的肩背,哄着她睡觉。 云棠整个人躲在他的怀里,素颊紧贴着温热的胸膛,听着那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莫名慌乱的情绪一点点被安抚下来。 “哥哥,”云棠把脸埋得更深,声音从他衣襟下闷闷透出来,“如今这般日子,你开心吗?” 李蹊的指尖虚虚搭在她鬓角,掌心若有似无地笼着她后颈,下颌轻轻压下,青茬未剃的颏骨蹭过她发顶的软绒,低沉的嗓音散在这方静谧的寝榻间。 “说了不准叫哥哥。” 云棠如幼年时那般,鼻尖轻轻蹭着他衣襟交领处,依恋地嗅着他身上的苏合香气。 那香气,清甜中带着松烟墨的苦意,闻之安人心神,也褪去她浑身的冷刺。 “好罢,陛下,如今这般日子,你开心吗?” 寝榻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睡着了? 云棠从他怀里仰起脸,却意外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醒着为什么不说话?” 李蹊抬手,宽大的手掌贴着她柔软的面颊,粗粝的指腹轻轻抚摸过她眼睑的薄皮,嗓音沉而缓。 “阿棠,我不是靠快乐活着的人。”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吧。 她是靠快乐活着的人,而李蹊是靠责任、权力活着的人,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走到一条道上。 濒死的人愿意释怀,但活过来的人,还活在这宫廷里的人,难以原谅。 一股酸涩之意陡然漫上喉间,她推开身前的人,肩头瑟缩着转身,将自己整个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一绺乌发散在枕上。 李蹊转头看着那道纤细单薄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渴望触摸她的发梢。 指节逐渐泛白,最终无奈地松开,低声问道:“这里就那么不好吗?” 云棠又不跟他说话了。 方才的柔顺、依恋好似是他痴心妄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云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情绪时好时差。 好的时候要出去玩,刮风下雨都挡不住,差的时候,一口饭都不愿意吃,睁眼直到天明。 李蹊的日子也跟着她鸡飞狗跳,宫人在旁看着这般折腾,都猜测陛下大抵是要厌弃娘娘了。 但陛下一边忙着朝务,一边忙着云棠,两边都不耽误,甘之如饴。 告假数月未上朝的陆小侯爷,于十一月,大雪纷飞之际终于踏足平章台。 原本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地脱了相,整个人裹在宽大的朝服里,精气神萎靡。 陛下瞧着他这副样子,恨铁不成钢,将一则西北捷报扔到他跟前,厉声怒斥。 “你的父兄浴血奋战在前,为保边境安宁与敌军不死不休,你呢?!” “人死不能复生,一味沉湎于哀痛,沈栩华就能活过来吗?!“”身为男子立于世间,怎可只耽溺于微末情爱!” 小侯爷没有去翻那封捷报,眼神黯淡无光。 “陛下,臣今日来,是想要一个说法。" "亡妻难产,"他的嗓音都在颤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尖针扎向他的心,“一尸两命,这笔账要算在谁头上。” 沈栩华于入秋时分生产,但产程不顺,活活痛了三日后,带着腹中的孩子一道去了。 当日侍产的太医、产婆、侍女、内侍全部发配大理寺,严刑拷打。 陛下更是在那日,驾临大理寺亲鞠首犯。 看着陆思明这般情状,他从御座上下来,抬手将跪在地上的人拉起来,又着内侍端来热水,给他净面洗手。 “雷知明招认了,从他给沈栩华医治杖伤开始,就在药方中做了手脚。” “后来,沈栩华怀有身孕,他趁着为她保胎的机会,药方中逐渐添加过量的滋补药材,导致胎大难产。” 陆思明打落金盆,“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火中烧,恨不得啖其血肉! “我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诸多赏赐于他,他为何要这样做!” 70-80 第71章 “不让碰啊?”…… 秋去冬来,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渐渐漫上寒霜,宫殿里挂起厚厚的毡帘阻挡外头的寒风,平章台的寝殿更是早早就开了地龙,温暖如春天。 这些日子,她对腹中的孩子有了一些的情感,它在肚子里会踢脚、会翻滚,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新奇体验。 她好像开始爱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这个世间与她唯二血脉相连的人。 因为这个孩子,连带着对陛下也不再横眉冷对,两人相安无事地过起平静日子。 但到了夜间,她常常做梦,梦境中的那些事情,真实到好似是她亲身经历的一般。 逼迫而来的刀光剑影、颠簸嘶鸣的马匹,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的李蹊。 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连连的她仓惶地看向双手,没有粘腻的鲜血,又转头去看躺在身旁的人*。 呼吸平顺,安静睡着的模样甚至带着几分乖巧,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白皙的面颊都带着莹润的光。 褪去所有的阴谋筹划、人心幽诡,剥去帝王的傲慢与冷酷,他有一副足以颠倒云棠心神的好样貌。 如果他是个家境清贫的穷小子,为着这般好颜色,她说不准会将人养在家里,然后勤勤恳恳、色令智昏地挖野菜赚钱。 云棠很轻地哼笑一声,方才梦境中的畏惧、惊慌因着这荒诞的想法慢慢散去。 李蹊睡眠一向很浅,尤其是这几个月,随着云棠怀孕月份越来越大,隐秘的不安和焦虑让他越来越难以安眠,听到这一细微声响,闭着的双眸倏地睁开,警觉地立刻转头看旁边的人。 紧张的眸色意外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久违的,云棠的笑脸。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 自从让她瞧见了那幅画后,这人几乎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吃苦吃久了的人,乍然尝到如厮蜜糖,下意识怀疑,这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云棠眼见他那双风流蕴藉的双眸,从迷濛到欣喜,再到微微眯起,散发着怀疑、危险的眸光,心中闪过一丝感慨。 这人怎么会安分地被她养在家里,怕不是上一刻她拎着锄头上山,下一刻他就跃出门去害人。 “在笑什么?” 低沉沙哑的嗓音轻轻地响在寝榻间。 云棠眨了眨眼睛,随口胡诌,“在想陛下若是个穷小子,这副好样貌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就知道这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衣料摩擦间,他将人搂在怀里,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按在温热的胸膛上, “卖了,我还会再跑回来,争取让你多卖几次,卖成个富户。” “陛下话本子也没少看,都会仙人跳了。” 李蹊没搭理她的调侃,大手虚虚地拢着她的脑袋,温热指腹贴着她的耳垂,亲密地将人整个护在怀中。 这般姿势让她又想起梦境中的画面。 悄悄伸手,沿着寝衣下摆摸进去,悄悄摸到腰侧,想知道那里是不是真有一道疤。 “做什么?” 李蹊长眉蹙起,抓住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从衣服里扯出来。 这几个月他百忍成钢,不曾有鱼水之欢,整个人燥得经不起一点撩拨,偏她还不知轻重。 云棠就着昏暗的烛光,仰头见他带愠色,眼底幽暗,眼尾眉梢都紧绷着,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不让碰啊?”云棠问道。 话音刚落,李蹊于幽暗烛光里凸起的喉结重重一滚,急促的呼吸声于这静谧的一方床榻里格外清晰,轻喘声一下一下烫在两人的心上、耳上,搅起阵阵翻涌的情潮。 他俯下面容,半阖着眼皮,盯着她的唇瓣,闻着她清甜的香气,声音沙哑又紧绷。 “官人打算出什么价钱?” 啊? 怎么说得她好像个登徒子。 云棠垂眸躲闪着他灼人的视线,想要脱离开这一方天地。 可背后是他刚硬的手臂,身前是炙热的胸膛,手上又被紧紧攥着,她抬腿踢了下他。 李蹊眉尖一挑,“嘶”了一声,声音很轻,压抑中透着舒爽之意。 “官人还想碰哪里?”说话间带着她的手,慢慢往下,“家妻即将临盆,家里负担重,官人出手可不能小气。” 眼看手越来越往下,越来越危险,她的气息也急促起来,结结巴巴道。 “我,我没钱,我,我不玩了。” 手在那硬实灼热的上头一顿,云棠猛跳的心神暂缓,手上发力抽了回来,双手交叉护在身前。 李蹊被她这一遭撩得浑身冒火,垂眸看着如鹌鹑般缩着的人,张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碰不得说不得,看得见吃不着,还一个劲儿撩拨他,这般憋闷,说出去都没人信。 “备水!” 冒着火星子的低吼,听得云棠一瑟缩。 见他放手,赶紧从他怀里爬出来,贴着里头的板壁,揪着衾被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 外间值夜的是徐内侍的小徒弟,听到这声,立刻带着人麻利地提着冷水,灌满屏风后的浴桶,而后又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这番动作他十分熟稔,毕竟这几个月,时不时的就要来上这么一回。 刚开始时,他还没这么机灵,一听备水,想着大冬天的,就带着人提着热水进去。 万幸那日师父在,提点着换成冷水,若是真拎着热水进去,瞧陛下那烦躁恼怒的模样,他这颗脑袋大抵早就搬家。 但这事儿也是蹊跷,叶太医都说了,娘娘月份已大,行房事时只要稍稍注意,不会有问题。 怎得陛下还是这般克制? 也不见陛下临幸别人,就这么一日日地憋着,怕不会憋出毛病来吧。 云棠心中还记挂着梦境中的事情,见他起身下床榻,悄悄挪到床边,撩开一点帷帐,往外瞧去。 八扇花鸟屏风后模糊的身影抬腿入浴桶,响起一阵水声。 云棠琢磨着,他坐在浴桶中定然看不见腰侧,不如等他起身穿衣时,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 她被诸多梦境纠缠多时,今年年初时,她说她梦见了一棵姻缘树,陛下说真的有那棵树。 如果那树是真的,那梦境中的刺王杀架会不会也是真的? 他真的这般豁出命去保护她吗? 她不信。 这般想着,鬼鬼祟祟地下了床榻,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屏风后。 屏风那头传来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水声,其中掺杂着粗喘的气息,云棠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面红耳赤立刻转身要走,但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双手捂上耳朵,都到这会儿了,她待会儿就看一眼,必须得看一眼。 而里头的水声和气息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后伴随着一声摄人心魄的低吼声,水声骤停,只余一点点急不可闻的淡淡喘息声。 李蹊静坐片刻后起身。 云棠素白的手指扒上紫檀木的屏风架,悄悄探出一点脑袋,那头长长的白色寝衣一披,长发从里头撩出来,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地系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到云棠在屏风后急得直跺脚。 床榻上也没见他穿衣服这么快,该快的时候不快,这会儿不该快的时候又贼快。 没看到真章的人撇着嘴,抬脚要回寝榻去。 “回来。” 李蹊早就知道她跺在屏风后,方才一阵燥火下存了心思,就是要她看,就是要她听,要她知道这些难以压抑的、来自于她的欲望。 但这会儿情欲褪去,他又变得精明且多疑。 今晚到底在闹哪门子的幺蛾子? 云棠也不客气,慢吞吞走了过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往那松垮的衣领里瞧,垂着的双手甚至跃跃欲试,想扒开那层薄薄的寝衣,以解那让自己抓心挠肝的疑问。 有鬼。 李蹊垂下眼皮,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白软的面颊,手指发痒地掐起一点颊肉,俯身凑近。 “到底想做什么?” “疼啊,”云棠偏着头,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掐,“我就想看看那里。” 李蹊顺着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腰侧,又狐疑地抬起的眼皮,“为什么想看。” 云棠将那可怕的梦境一一道来,“梦境太真实了,就跟那姻缘树一样,所以我想看看你身上是不是真的有那道箭伤。” 竟然会想起来? 庸医。 李蹊眸色晦暗不明,如今他与云棠虽算不上恩爱夫妻,但能这般平静相守,就已经天大的恩赐。 那些过往,他并不希望云棠记起,因为那里掺杂着很多他的谎言,最为重要的是,那时他曾杖责沈栩华。 “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云棠睁着纯净明亮的眼眸,看向紧抿着唇的人。 李蹊没有解开寝衣,只是带着她的手伸了进去,后腰处有一道微微凸起的疤痕。 “真的有!” 云棠惊呼出声。 他真的为了她奋不顾身吗? 这怎么可能,在她的认知里,若有险境,他这种只想着争权夺势、阴谋诡计的人,一定会把她推到前面,替他挡刀挡箭。 毕竟这人利用起她来,从来没有手软过。 李蹊沉着眉,牵着人往寝榻走,“陈年旧事,想这些做什么。” 云棠落后他两步,慢吞吞走着,瞧着他颀长的背影,“哥哥,你不会真喜欢我吧。” 他停住脚步,匪夷所思地回头,看向她带着疑惑的眉眼,视线下滑到那隆起的肚子上。 都怀着他的孩子,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疑问? 不是真喜欢,何必这般折腾? 李蹊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聪明的脑瓜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琢磨着怎么跟他作对,该想的事一点不想。 “不准叫哥哥。” 云棠耸了耸肩,“好罢,那陛下,你喜欢我什么?” 见他不说话,只是阴森森地盯着她看,云棠抖了抖,一边走一边道。 “我知道我脑子聪明,模样也不错,从前还有个尊贵的公主名头,贺开霁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些。” “再者是陆”说到这里,她紧急闭上嘴。 李蹊冷笑一声,跟幽魂一般阴恻恻地跟在她身后,“陆什么。” 云棠掀开衾被,侧身向里,闭上眼睛,假装没有方才的失言,“再者是陛下,大概也是看中了我的聪明和样貌罢。” 半晌之后,床榻里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李蹊在身旁躺下。 云棠因失言半吊着的心才缓缓落了下去。 这份偏执的喜欢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花心思去思考当前的困境,而非一味地飞蛾扑火。 是一道长大的情谊? 或是占有欲作祟,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人不能忍受别人逃离他的手掌心,越是反抗,就越要占有。 君王的怪脾气,她好像摸到了这人的一点脉。 但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先把孩子生下来,日后等他烦了、腻了,说不准就到了她脱身的时候。 云棠身后躺着的李蹊并未阖眼入眠,昏暗的烛光中,高挺的眉骨落下一片阴翳。 她若是都想起来,必定会把沈栩华的那笔账全然算到他头上。 想到此处,心脏恍如被利刃刺穿,周身血液逆行。 现下两人是难得的和谐平静,不能被这些旁支末节影响。 陆思明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也因为沈栩华的先例在前,李蹊对生产一事格外谨慎。 不仅对饮食严加控制,还要她每日跟着吕二活动手脚,不准她食后即躺,更有太医一日两次的请脉,折腾地整个平章台的宫人都跟着陛下提心吊胆。 这日,云棠刚用过午膳不久,正是昏沉犯困的时候,吕二又来寻她。 云棠打着哈欠,困得眼皮子直打架,“二姑娘,你都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么?” “要不我去写道旨意,让你回家一段时日?” 听到这话吕二却不似从前般雀跃,垂着眉眼沉默片刻后苦口婆心地劝她。 “娘娘,勤快些罢,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个个都这么劝她,这些话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抱着手炉,闭着眼睛躺在软榻上动也不肯动。 吕二心里着急,脱口而出:“女子生产是过鬼门关的事情,你不能掉以轻心啊!” “不久前,我就听闻一贵夫人难产,一尸两命!” 云棠倏地睁开眼睛,摸了摸肚子,伸手扶着吕二的手坐起来。 “是哪家的贵夫人?” 平章台的宫人,以及每一个进入平章台的人早就都被敲打过,不许在娘娘跟前提陆侯夫人的事。 吕二知道轻重,打着马虎眼不敢说实话,“您别管哪家,往后对自个儿要上心些!” “你怎么越来越唠叨了?”云棠没在这事儿上追问,瞧着外头暖阳正盛,道,“那咱们去趟昭和殿。” 不管去哪儿,只要不躺着就成。 吕二取过她的红色斗篷,贴心地给她披上,又仔仔细细地系好兜帽上的坠绳,前前后后瞧了一遍,确认不会冷着了,才亲自打着伞,带人出去。 昭和殿离平章台有段距离,两人坐着软轿,一路说说笑笑,两刻钟后软轿落在昭和殿的门口。 云棠仰头看着高挂的牌匾,穿堂的冷风带着满地的落叶涌到她的脚边,大红斗篷随风吹起,鼓鼓胀胀。 住在这儿的时候,她仍旧怀着对母妃满心的期待,对哥哥绝对的信赖。 明华公主,物是人非了。 “娘娘来这里做什么?”吕二扶着她,小心地过门槛。 “来拿一样东西。” 云棠并未沉湎于旧时庭院,带着吕二径直往寝殿走去。 很久以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捉弄她,给她写过一副字。 彼时她恨得牙痒痒,让兰香将那字藏起来。 两人走到寝殿的多宝阁架边,“最上面的檀木盒子。” 吕二伸手矫健,轻轻一跳,也不需搭梯子就将那物件儿取了下来。 昭和殿许久无人居住,檀木盒子上落了一层白灰,但里头的“望梅止渴”,保存完好。 她打算拿回去裱起来,挂在寝殿里,日日让陛下看到,暗示她已经接受了,不会再反抗了。 也让自己日日看到,提醒自己莫要被此间温情麻痹,要记得她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这字写得真好,不是娘娘写的吧?”吕二探头瞧了瞧。 “是陛下。” 云棠将那副字收回盒中,又瞧了瞧远远候在殿外的宫人,拉着吕二在寝榻边坐下。 “平章台都是陛下的耳目,说话不方便,我且问你,你到底想不想留在宫里?”云棠问道。 吕二双手绞着帕子,眉间蹙起,“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昔日|你助我逃离皇宫,虽命运不济,我没能逃成,但那份恩情我一直记得。这一年,我也瞧出来了,你对陛下无意,对富贵权力也不甚上心,若只是为了吕氏一族,我可以向你保证,起码在陛下这一朝,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吕氏门楣不会蒙尘。” 吕二眸中带起一层水雾,起身跪在娘娘脚下,不知为何突然用起了从前的敬称。 “殿下,我想留在宫里,留在你身边。” “我并不在意吕氏门楣,那是父兄的执念,不是我的,只要母亲和妹妹能一世安好,我便心满意足。” “我自小习武,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妹妹不受欺负,但从前想得太简单,长大后才发现,很多恶意不是一身功夫能抵挡的。” 这话似有内情,云棠伸手去拉她,“你遇到什么难处吗” 吕二轻轻回握她的手,没有起来。 “这一年,跟着殿下从东宫到平章台,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轻松自在的时光。每日入睡前想着明日要教殿下什么拳脚,要怎么劝殿下出门逛悠,这些事情很小,但却是我实实在在的快乐。” “所以殿下不要再提让我出宫的事,等哪日我想好要走了,会当面与你辞行。” 云棠看她说这些时,眉眼似有决绝之意,那番言语也觉着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起来罢,我不提了,你自己想好便是。” 后来,云棠很后悔,当时明明看到了她的眼泪,听到了她话里的决绝,为何不再追问下去。 或许再多问一句,或者当时强硬地把她送出宫,便不会有后来事。 第72章 (新增2000字)两难与两…… 西北硝烟战火,京城暗流涌动。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即位后,以中书令为首的旧臣潜于暗处,对着龙椅之上的年轻陛下,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中书令,这个月西北如今已有数道战败奏疏进京,前番陛下为筹措军资,不仅大肆搜刮朝中诸臣的家底,甚至暗杀多位朝中栋梁,逼得可怜家小们举家迁往中州那寒酸之地,此等暴君之举,我等若再不反抗,恐怕日后在京城连立锥之地都难有了!” 吕大人面目愤慨,言辞激烈。 中书令坐于上首,当年沈用晦突然下台,先帝力挽狂澜将中书令一职控于手中,因为十三皇子是他的外甥,才扶他上位,意为与当年的太子抗衡。 只可惜天不假年,陛下骤然驾崩。 十三皇子尚且年幼,于颇有声望、人望的嫡长子李蹊而言,简直弱如累卵。 但他深受先帝垂爱,十三皇子又是先帝的幼子,正统皇家血脉,若陛下无子,兄终弟及,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便算陛下有后嗣,也绝不能出自陆氏。 万一西北此战大捷,陆氏女又诞下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子,他们这等忠臣岂非真要在朝堂无立锥之地。 “皇后娘娘那如何了?”中书令放下茶盏,问道。 吕恭狭长的眉眼十分得意,捋了捋长须,“吾家二女与娘娘颇为亲厚,我已经吩咐下去,务必在娘娘临盆之际告知其陆侯府之祸事,娘娘与陆小侯爷一向亲厚,闻此噩耗,想来这产程必定生变,且此前雷院判给的毒药,臣下早就给了小女,让其下在娘娘的饮食当中,此举定然万无一失。” 中书令面上沟壑丛生,老眸精光,与陆家那个纨绔倒无关,有关的是沈家大女儿。 这等丑事有碍先帝声誉,对吕恭这种趋炎附势之徒,他自当守口如瓶。 “吕二肯听你的话?” 吕恭道:“她的母亲、亲妹都在吕府,她不敢不听。” 中书令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陛下将平章台保护得如铁桶一般,外人根本进不得一步。” “若此番事成,先皇曾许你的,不会食言。” 吕恭大喜过望,起身掀袍下跪,“臣下多谢中书令!” 谁说他只是个食祖辈余荫的纨绔废物,这次定然要让吕氏门楣因他而重泛荣光! 满京城看谁还敢奚落嘲讽! 未时三刻,太医来请脉后,道:“恭喜娘娘临盆之期已近,近日须得怡神悦志,澄心守静,再者便是动静相宜,起居有常。” 云棠听这些车轱辘话听得厌烦,草草将太医打发了出去,瞧着外头日光暖洋洋,正是再续个午觉的好时候。 她打了个哈欠便往榻上歪,不等睡上片刻,吕二就又来了。 她一进寝殿,看都不用往别处看,径直往寝榻走,娘娘准长在上头。 帷帐一撩,屁股一坐下,她就开始念经。 “娘娘,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睡,太医都说了,要动静相宜,起居有常,什么叫起居有常,就是该睡的时候睡,该起的时候起,你瞧瞧外头这大好日光,怎可将此良辰付诸于寝榻之上” “停!” 云棠这几个月一直被念,着实头疼,从前她会假装没听到。 但后来,她发现吕二就是会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她投降认输。 如今她学乖了,也不费那个劲儿了。 立刻就着吕二的手劲儿坐起来,“你别念了,我这就下榻,我坐秋千架去,成不成?” 吕二嘴角微微上扬,满意地扶着人出去。 秋千架旁种着一株老槐树,和伏波堂里的那株很像。 她坐在秋千上,仰头看槐树,午后温暖的日光穿过槐树的枝叶落在她面颊,一向清亮的眼眸带着融融的光晕,瞳孔显现出琥珀般的棕色。 “槐花拌海蜇,做槐花包子都很好吃,味道鲜美不输鱼羊。”云棠咽了咽,对这树寄予厚望。 “这树一看就很能开花,等到了夏天,咱们一起采槐花,一起吃。” 吕二站在她身后,慢慢推着秋千,听到这话,眼圈一红。 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她从怀中拿出一只镏金长命锁,细长红线的末端坠着个赤金打制的胖娃娃。 梳着双丫髻,面颊鼓如蟠桃,藕节似的手臂环抱着颗饱满的金花生。 “娘娘,这是我准备的贺礼。”吕二从后头走了过来,蹲在云棠身侧。 云棠接过长命锁,晃了晃,那花生里好似个金铃铛一般,会发出细碎的“叮叮”声,颇为有趣。 “真好看,但人家都是产后才送礼,你怎么这么早就送我。” 吕二内心酸涩,笑道,“娘娘身份贵重,到时候送礼的人定会挤破门槛,我怕挤不进来呢。” 云棠把玩着掌心里的金锁,又摸了摸肚子,有些发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会像谁。” 她压着声线,凑至吕二耳畔轻语,“我觉得像我或是像陛下,都不好。” 吕二亦压低了声量,小声问道:“为何?娘娘与陛下姿容卓绝,怎会” “不是容貌,是性情,”云棠歪头想了想道,“都说外甥似舅,这若是个男孩,最好能像小侯爷那般开朗明达,若是个女孩,像姐姐那般沉稳柔和,就最好不过了。” 听她提起侯夫人,吕二心中惶恐,“若是个女孩,像娘娘这般畅意聪慧,不好吗?” 云棠摇了摇头,“昔日沈氏满门被诛,姐姐一日之间从京城贵女坠落,至亲皆绝,这般变故若无沉稳心性,是扛不过去的。” “这孩子生在皇家,往后要经历的会比那更惨烈,更艰难,若是像我,活不出来的。” “但是还有陛下,陛下会护着您,护着孩子。”吕二道。 云棠伸手去抓槐树枝叶上细碎的光,“可能会吧,但我一向不喜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凡是能自己做的,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凡是自己做不到的,就劝自己放下。 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陛下看管得没有那么严了,她就出宫去陆侯府。 不再担忧他会怎么想,也不去猜测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就算江南真的回不去了,就算一世都要被困在皇宫当中,她认了。 没有自由,但是有姐姐,有小侯爷,有孩子,还有吕二陪着她,也不算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荒凉的心肠里又泛起一阵暖意,她眯起眼看着光亮,虔诚祈祷。 “这一定得是个姑娘啊。” 陛下已经给孩子起了好几个名字,昨晚拿过来让她选。 清一色的皇子名儿,言语间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那般神态让她着实不安。 但她命里好似就带着事与愿违这个词,在三日后的雪夜里,她平安诞下一皇子。 陛下欣喜,赐名李晏,寓意河清海晏。 云棠累极,只看了一眼,丑丑的,又是个儿子,当下就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坐月子时,一直不见吕二,问了侍女兰月才知,她多日前便出宫回吕府。 心中虽有诧异她在这时候回吕府,但想想过去快半年,她都没有回去过,一直陪着自己,如今孩子落地,她亦是松了口气,回府邸看完母亲妹妹也是在理。 “去准备一份厚礼,以陛下的名义送到吕府,就说是陛下赏吕二姑娘的。” 兰月微微一顿,很快应了。 恰逢奶娘抱孩子过来,云棠立刻被那香软的孩子吸引了目光。 “小皇子给娘娘请安,问娘娘圣躬安和否。” 云棠伸手将孩子抱在怀中,瞧他睁着一双亮晶晶、圆滚滚的葡萄眼,胖嘟嘟的手脚划拉着,十分可爱。 虽是个男娃娃,但总归是自己生的,云棠笑着低头贴面,香香软软,爱不释手。 李蹊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美景。 他站在落地罩处,双手交叉斜倚着,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陛下来了,怎么也不吭声?” 云棠一抬头瞧他远远站着,吓了一跳。 李蹊眉眼俱笑走上前去,将她怀中的孩子抱给奶娘,抓着她的手,亲吻额头,问道:“累不累?” 云棠靠着大引枕,点了点头。 “你生子那日,蛰伏数月的西北大捷,陆思重带兵一举攻破敌军,马踏天都,此战起码能保西北边境三十年太平。” “阿棠,这孩子是天降的祥瑞、命定的帝王。” 啊? 什么意思? “我要下旨封晏儿为太子,”李蹊道,“我会为他留一个河清海晏、国富民强的江山。” 云棠被他这番话惊得都说不出话,西北大捷和孩子有什么相干。 “陛下,晏儿话都还不会说呢。” “无妨,朝中虽诸多大儒名臣,但这几日我思来想去,个个都不合适做晏儿的师傅,想来还是我自己亲自教,最为稳妥。” “往后我上朝,他便坐在后头听,他这般聪慧,耳濡目染之下,定能成一代明君,流芳千古。” 云棠身体微微后仰,目露不解。 疯了? 唇瓣嚅嗫着,想要劝他清醒点,那还是个襁褓婴儿,担不起他口中的江山社稷。 而且这只会哭闹、睡觉、吃奶的娃娃,如何看出聪慧了? 还言传身教? 他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只能教出个心机深沉、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小翻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吗?吹到风了?” 李蹊眉间一皱,将她的手放进衾被,又将衾被往上拉,将人包裹地严严实实。 风哪有你的那些话让人冷啊。 云棠现下没精力跟他掰扯这些,大约初为人父总会失些方寸,说些疯话也能够理解。 李蹊没待多久便又去了御书房,近日朝政繁忙,西北大捷后,前朝有些旧臣蠢蠢欲动,忍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一番。 云棠安生地养了十余日,外人来道贺一律不见,但这日来的是先皇的得宠后妃,十三皇子生母,她不好推拒,便打起精神应酬一番。 她临走时,悄悄塞了一封信。 “哀家不忍皇后娘娘被蒙在鼓中。” 云棠不明,展开信笺一觑,墨色字迹陡然撞入眼帘,竟是吕二的字迹,越看越心惊,手指轻颤、心跳如鼓。 整个人如被魇住了般,只听到耳边的惊雷,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殿下,我本奉先帝之命进东宫,意为从中挑拨,寻机加害。 然昔年救命之恩在前,殿下悉心待我在后,实不忍亦不能相负。 但自古忠孝难全,如今殿下已安然诞下子嗣,但我母妹却危在旦夕,我不能只顾自身而弃她们于不顾。 今就此别过,望殿下日后,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怎么会这样?! 必得当面问个清楚! 她掷下书信,翻身下榻。 “来人!” “摆驾吕府!” 陛下吩咐过不可让娘娘出寝殿,不说外头风雪交加,即便是去了吕府,也见不到吕二姑娘! 兰月跪在她脚边,眼见瞒不住了,道。 “娘娘,吕二姑娘归家第二日,吕家便着人进宫报了丧,你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人的。” “娘娘产子不过十余日,奴婢万死,跪求娘娘保重御体!” 云棠面色煞白,踉跄跌坐在地,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怎么会这样。 她想起吕二很多个欲言又止的瞬间,泛红的眼眶。 那时候,你是不是也曾无数次想要告诉我,压在你身上的两难。 不愿伤害我,又想要保住母亲和妹妹,知道不能两全,最后只好把自己豁出去。 可说好了就算走,也要当面与我道别。 怎么,怎么最后只剩下一封信? 吕二,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为什么我没有问。 她坐在地上双手捂面,泪水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 兰月跪在一旁,亦是默默垂泪,不敢上前搀扶,亦不敢劝谏。 从前,娘娘使性子的时候,都是吕二姑娘在一旁哄着劝着,如今又有谁能来劝慰。 远在正殿审问吕恭的陛下,得知寝殿里发生的事,阴毒如利剑般的眸光射向跪伏殿中的吕恭,和端坐一方的中书令。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誓要搅得朕的后宫不得安宁吗。” 他的嗓音低沉,不怒自威。 吕恭不明就里,惊慌地额角渗出的冷汗如豆粒般滚落,不过片刻,光可鉴人的砖面竟积起一滩湿渍。 吕二之事已被陛下知晓,如今他的生死如今就在陛下一念之间! 寝殿中的云棠得知吕恭正在正殿当中,当即起身,抬手拭泪,抓起寝榻边挂着的尚方宝剑,抬脚快步往外走。 兰月惊得扑棱着抱住娘娘的腿,拼死劝谏。 “娘娘,您生子不过半月,此番出去,若是受了寒,岂非亲者痛仇者快啊!” 云棠哪里管得了这些,胸中怒火早已将理智焚烧殆尽,使劲儿往外拔脚。 “放开!” “胆敢再阻拦,生死不论!” 兰月含泪,只得放手,取来一袭青色斗篷。 如吕二姑娘一般,仔仔细细地系好兜帽上的坠绳,确认不会冷着了,才打着伞,扶着人出去。 寒冬腊月,风雪交加,平章台的红墙绿瓦尽皆覆上厚雪。 轿帘掀开的刹那,朔风如刃劈面而来,刚下足刚沾地,青色斗篷便被卷得猎猎翻飞。 柔软的毛领裹着一张苍白褪色的脸,唯有一双带着怨恨的眼睛,透着心血熬干的血丝红。 她脚下虚浮,身子孱弱,却紧紧握着手中剑,踏进正殿时,这般怨恨的眸光落在了高坐明堂的陛下身上。 李蹊面色一凛,这么大的风雪怎么出来了?! 云棠没有理会他,迈过高高门槛,边走边拔出手中利剑,宽大的衣袖下,一手执利剑,一手执剑鞘, 行进间,冷厉的嗓音在这庄严厚重的大殿内回响。 “吕大人好福气,生了长英这个好女儿。” 吕恭转身看向来人,逆光中利剑闪过寒光,当下惊得亡魂大冒、神魂俱散! 瑟缩着往中书令方向挪去,眸中凄色,向他求救。 “娘娘,此乃平章台,陛下端坐在上,您怎可在此动刀剑。”中书令沉沉道。 “咚”地一声,她扔下剑鞘,扬手掀落兜帽,墨色长发如瀑倾泻,乌黑长发甚至未梳作发髻! 苍白的面颊,猩红的眼睛,一步步走向瑟缩在地的人,*抬手就将利剑架上他的脖颈。 “看来你就是吕大人了。” “娘娘!娘娘!饶命啊!” “陛下!陛下!饶命啊!” 云棠抬眼冷漠地瞪了欲起身的李蹊一眼,而后垂下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着吕恭。 剑刃一点点割着他的脖颈,鲜血顺着剑身凹槽蜿蜒而下,"嗒"地坠在金砖上。 “长英曾说,她的祖父悍勇无匹、智谋无双,父亲却胆小如鼠却又心比天高。” 云棠站着俯视着逐渐躺倒在地的人,眸色冷厉中带着厌恶。 “有你这样的父亲,是长英一生之辱!” “吕恭,你该死一万次!!!” 云棠腕间骤然发力,发狠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上她青色的斗篷,顺着衣料纹理迅速晕开,犹如摄人又妖冶的花。 “皇后娘娘!”中书令沉眉怒视,“公然诛杀朝廷命官,视国朝法度于无物,这般行径如何当得一国之母!” 云棠的指尖、手掌都在发颤发麻,浓烈的血腥味几欲作呕,本就是强撑着的躯体此刻摇摇欲坠。 李蹊早已从御座上下来,一双有力的手掌握在她的腰间,将人稳稳地托着。 “中书令眼中若还有国朝法度,此刻不该还坐在此地。” “十三弟与太妃联合外臣,欲谋害国母与皇嗣,朕亦当遵照国朝法度,赐凌迟。” 中书令面色一白,当即跪下。 “陛下明察,吕恭心存歹意,实是罪有应得,娘娘利剑是为天下诛杀不忠不义之徒!” 云棠冷眼瞧着,这些人个个面目可憎,做的事件件丧尽天良。 她推开陛下的手,转身扶着兰月的手,强撑着脊骨往外走。 李蹊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想着方才那般怨恨的眸光,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笔帐要算到他头上了。 自从沈栩华死后,他渐渐开始领会父皇驾崩前的那些话。 “你以为万事都尽在你掌中吗?!” “江山、美人从来不会两全,从前我选了江山,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你也不会例外。” 同为帝王,他理解父皇对他的恨意。 从十多年前的仓皇南迁伊始,加之后来的江南贪腐案,太初殿廷告,无一不是在狠狠践踏一国之君那高傲又摇摇欲坠的自尊。 这些话好似诅咒般萦绕在他的睡梦里,夜半醒来,即便云棠安然睡在他的怀中,他依然会生出如履薄冰的恐惧。 曾经他觉得只要将人留在身边,总有一日能捂热这块坚冰。 后来他又觉得捂不热也无甚干系,能做一世貌合神离的夫妻,生同寝、死同穴,他也认了。 直到此刻,他看着风雪里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 突然后知后觉地明白,即便他一退再退,即便退无可退,他和云棠依旧在走向死胡同。 风波过后的十余日,两人不曾再见面。 皇城里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云棠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被风雪裹挟着的槐树,和槐树下积了一层厚雪的秋千架。 面容淡淡,清透的眉眼蒙着一层薄薄的寒冰,凛冽剔透、一触即裂。 “娘娘。” 奶娘抱着皇子走到她身侧。 看着孩子的白软小脸,她冷漠的面容泛起一丝活气,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摸摸小手,不成想,小娃娃笑眯眯地张手握住了她的食指。 心中一暖,眉眼如春冰化水般温润,她伸手将孩子抱入怀中。 又着人去取来那枚长命锁,戴在孩子脖子里,逗着婴孩,“晏儿,日日安康。” 吕二走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说话,即便身处在宫殿之中,却好似总是在游离。 而这个孩子就是拉住她的那根线。 今日,太后娘娘听闻平章台的风波,摆驾而来,说是来看孩子,实际是来当说客。 “哀家和先帝,自小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太后看了一会儿孩子后,将人都打发了出去,殿中只余两人叙话。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哀家是手掌西北十万大军的陆氏嫡女,说句僭越的话,那时算先帝高攀了。” “陆氏助他夺得帝位,我亦受封为后,原以为会恩爱相守一世,但你也看到了,最后是什么样的收场。” “天家皆如此,谁都不能免俗。如今陛下对你有情谊,愿意哄着你、护着你,但日后呢,人是会变的。” “哀家尚有陆氏做靠山,才有一席之地,但你没有,除了陛下,你没有别的倚靠。” “宫里的孩子难养,先帝的四子、七子都是无疾而夭,更不要提那些死于腹中的,晏儿往后在宫中过什么样的日子,取决于你。” 云棠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柩,寒风打在脸上,继而吹起她的衣袖,猎猎作响。 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也涌入这让人窒息的宫殿。 她闭眼片刻,转身问道。 “母后是在指责我吗,指责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不是一个好妻子。” “母后为什么只是指责我,难道陛下就是一个好父亲,是一个好丈夫吗?” 太后甚为不喜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语,“陛下首先是天下之主,他肩上担着江山社稷、百万黎民,身为后妃,你不想着为他排忧解难,却还要苛责于他吗。” “皇后要有皇后的样子!万事以陛下为先,以晏儿为先。” 一句句话像刀子般刺向云棠最薄弱的地方。 看似处处为你着想,实则句句都是胁迫。 云棠瞬间就解读出了其中隐藏的恶意,她抬眼细细端详着太后娘娘那副她见过很多次的面容,第一次发现,这位自小看着她长大,对她诸般爱护的人,如今在厌恶她。 “母后,我从来没有一刻,哪怕一个瞬间,想要当这个所谓的皇后。” “人心易变,但我从来没有变过。” 成婚、封后、生子,桩桩件件都是陛下一手操办,从未问过她,她愿不愿意。 如今还要求她这个被卖了的人,好好给强盗数钱? 霸权、独裁的世道,真是崩碎了。 “你不想当皇后”太后奋力追逐一生的权势,被她轻轻一句湮灭,心中翻涌无边怒火,“思明不日就要去西北,京中你已无枝可依,你还有什么退路!” 小侯爷要回西北? 陛下怎么可能允准? 西北大捷,陆思重军威日盛,他与陆老将军不同,渴望陆氏剥离外戚名号,成一世名将,流芳千古。 小侯爷若也回了西北,就是将一张牵制陆思重的王牌拱手送了出去,此非明智之举。 他走了,那姐姐也会跟着去,偌大京城,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 太后娘娘怒气冲冲走后,云棠在窗边坐了很久,直到入了夜。 她并未如往日般早早入榻就寝,反而拿着一本古籍,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着。 一直等到亥时一刻,陛下才姗姗来迟。 云棠抬眼去看他,多日不见,陛下消瘦些许,眼下带着一层清灰,看来他也睡不好。 李蹊在长榻边坐下,兰月上前奉茶。 一人看书,一人饮茶,寝殿中悄无声息,只余案上摇曳的烛光。 半晌之后,李蹊放下茶盏,嗓音沉敛中透着金石之音,“母后不会再来打扰你。” 云棠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声响,好似是对这话的回应。 李蹊眸光沉郁,这些避而不见的日子里,他反复在思索、反省,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缘分天定的两人,却会走到如今相对无言的局面。 他反复推演,却依旧想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 是他不该盛怒之下杖责沈栩华,让先帝有了可乘之机? 还是不该用皇家血统去抨击政敌? 更或者他就不该让云棠与别人交好,而应该早早将人藏在东宫,谁也不准窥看一眼。 她总说他高高在上,傲慢独裁地总是替她做决定。 其实他只是害怕,他心里清楚,若是让她选,她永远不会选择他。 他无法承受这个结果,所以只能用他的方式去解决,但显然,事与愿违。 即便已经身为帝王,也依旧无法寰转她心,依旧只能事与愿违。 所以这一次,他打算先认错。 沈栩华的事他瞒不了一辈子,不若他亲自来说。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雷知明的证供,推了过去。 “这件事,我不该再瞒你。” 第73章 认错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不过眨眼工夫,黑沉沉的夜幕就落了下来。 云棠坐在秋千架上,身上拢着件月白披风,寒风一吹空荡荡,人不胜衣。 兰月站在廊下,心中焦急,想去劝娘娘不要淋雪,她刚出月子,怎么能这般糟蹋身子。 但也知道她劝不动,毕竟连陛下都劝不动,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最后只能站在廊下干着急。 不多时,长廊后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陛下来了? 兰月欣喜地转身看去,来人着一身宝蓝色狐皮大氅,带着攒金冠,身型挺拔,但面容带几分憔悴。 “给小侯爷请安。”兰月迎上去,欠身请安。 陆思明看向秋千架方向,“用过晚膳吗?” 兰月摇头,别说晚膳,便是午膳也只喝了两三口汤。 自从与陛下争吵过一场后,这十余日一直是这般光景,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陆思明心下了然,接过身后内侍拎着的两小瓶酒,往秋千架走去。 云棠身子歪斜向一边,靠着粗绳,垂下的眼眸无神地看下前头的青石板,直到那石板上出现一双玄色麒麟长靴。 她撩起眼皮,看向身前人,呆滞的眼眸微微闪动。 看着那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陆思明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 踢了踢她的脚,“坐过去点。” 云棠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 陆思明伸手抓了抓那秋千架,在她旁边坐下,两人手挨着手,腿挨着腿,像小时候一般。 “分你一瓶。” 他将手上白瓷酒瓶递了过去。 瓶塞一拔,凛冽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云棠仰脖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顺流而下,灼烧着干瘪寒冷的五脏。 “咳咳咳!” 喝得太急太猛,咳得眼睛通红,胸腔滚烫,头疼得好似要炸开。 陆思明轻轻拍着她的背,待她静下来了,才道:“这是咱俩当年一起埋下去,又一起挖出来的女儿红,你还记得不?” 云棠又喝了一口,“怎么这么苦。” 陆思明亦饮了一大口,这就是他大婚当日开的,当时没喝完。 “埋的时候说,等长大成人,日子就会好起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孤月,眸中流淌着化不开的浓愁。 半晌过后,他自嘲般低头一笑,拿着酒瓶去碰她手中的,“叮”地一声,于这寂静雪夜里分外清脆。 “现下回头看,从前以为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刻,也没有那么难。” 云棠安静地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被烈酒燃烧着,整个人痛到蜷缩。 双手抱着双膝,眸中通红。 陆思明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大氅包裹着两人,像受伤后互相依靠的小动物。 京城的冬天真的很冷,两个人都在抖,肩膀连带着指尖都在发颤。 “我最近在想,可能只有活下去,才会遇见更难的时候,说不准那时就能对现在释怀了。” 云棠仰头看他,像是在分辨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疯话。 “你这劝人的话,听了真想立刻去死啊。” 两人一起长大,很多时候不用说话就知道彼此的想法,譬如此刻,陆思明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 “如果只有恨,就不会这么痛苦,要不咱们一起试试,说不准活到未来的某一刻,我们能原谅现在的一切。”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带着温热体温的信,放到云棠手中。 “华儿去了之后,我一直不曾踏足卧房,前几日天晴,我想着她喜欢晒太阳,才推门进去。”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写得这封信,藏在妆奁盒下边。” 憋了数日的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一颗心上好似扎了细细密密的长针,痛到浑身发冷汗。 “姐姐会怨我吧。” 陆思明仰头望着中天明月,喉头发紧,“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毕竟她只给你留了信,都没有给我留。” 他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人,看着那双哀伤流泪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天从京湖里爬上来的人,浑身湿透,头上、脸上全都是水。 那时候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飞身上马,俯身抓着缰绳,笑着回头对他俩喊道。 “姐姐,小侯爷,我送一条命给你们,你们要好好接着啊!” 她驾着烈马,簪着风、抱着泪,奔跑在橘红的黄昏里。 风吹动她海棠色的纱衣,像一团绚烂夺目又转瞬即逝的云霞。 从前他会觉得留在陛下身边,不见得是件坏事。 但到了今日,他才后知后觉,那真的是云棠的一条命。 凡人总说冤有头债有主,但始作俑者的先帝已经作古,留下的每个人好像都无辜,又好像每个人都有错。 若陛下能早早对云棠放手,就不会让先帝起这般歹毒心思。 若他能更审慎、仔细一些,就不会让雷知明趁虚而入。 桩桩件件已经拧成一个死结。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 “明日我就要回西北,带着华儿一块去。”陆思明抬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西北大捷,陆氏或许要封异姓王爵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云棠摇摇头,这是陛下对小侯爷的补偿,她若是要跟着去,恐怕他就走不了。 “我太娇气,西北的风沙吃不惯。” 陆思明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块坐着,对着风雪喝完了一瓶苦酒。 临别时,小侯爷已经起身走出秋千架,身影要没入梅林之前,云棠轻声喊了一句。 不是喊小侯爷,而是如幼年初见般唤他。 “思明哥哥。” “我总是在输,以前我从不肯认,这一次我认了。” 陆思明定定地望着她,月光照着小小一团,羸弱地不胜风雪。 很像他们初见的模样。 他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没入梅林。 远远的万寿山不知何故放起了烟火,一簇簇流火飞向天际,刹那绽放各色花火,流光溢彩、绚烂迷人眼。 真像那日郑府寿宴时看的那场烟火。 只是彼时有三人倚栏观赏,烟花璀璨,人亦团圆。 如今萧条只她一人独览。 "姐姐,海棠开在天上了。" 她捂着怀中的书信,轻声道。 李蹊站在御书房的窗边,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流光,人比烟花更寂寥。 徐内侍远远得站在阴影里,这些日子,陛下前所未有的阴沉寡言。 上朝时一身戾气,朝臣无不战战兢兢。 下朝后不是批奏折,就是站在窗边远远得看向寝殿方向。 他在那边瞧过,中间隔着数座宫墙殿宇,根本看不到寝殿。 “陛下,娘娘喜爱看烟火,不若回寝殿与娘娘一道看?” 李蹊的眸中映照着天边的烟火,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两人总是分隔两处。 即便他为她放上无数场烟火,都站不到她的身边。 “她不会想见我。” 低沉的嗓音融着清冷月华,转瞬碎在夜色当中。 秋千架上的云棠坐着看了会儿烟火后,起身回了寝殿。 她径直走到多宝架边,取下其中一个紫檀木宝盒,慢吞吞走到书案边。 打开厚重的盒盖,里头是一副已经裱好的字,还有一只丑丑的香囊。 她没有翻开那卷字,手一松,落入旁边的火盆里,火舌蓬勃,不过转瞬就烧成灰烬。 香囊里沉甸甸,她将那红豆骰子倒了出来。 看了眼自己曾经的拙作,亦将那香囊扔进了火盆当中。 最后只剩下手心里的这颗玲珑骰子,轻轻一抛,落在书案上,是个“四”。 还怪应景的,她在圈椅里坐了一会儿,双眸无光地打量着寝殿,最后落到腿边的火盆,又看向那颗骰子。 抄起一旁的镇纸,“啪”地一声,用力全力狠狠砸下,骰子四分五裂,那鸽血红雕就的红豆碎的好像一抹血迹。 在这碎裂的瞬间,她松了一口气。 在云棠每一个睁眼到天明的夜晚里,李蹊亦是夜不安枕,他一遍遍反思己过,试图为眼前的死局寻求一点点生机。 徐内侍跟太医院要了一些安神汤药,每日入寝时分端过去。 “陛下,娘娘方才差人来说,想去一趟大相国寺。”徐内侍请示道。 李蹊眉间一挑,欣然应允。 从前他便应允过,等风雪初歇,便带她去。 出门那日,雪霁天明,微冷的风带着初春的暖阳,微微吹动云棠身上那件海棠色织锦披风。 李蹊看着那件披风,有几分眼熟,心中冒起不舒服的滋味。 到山脚时,云棠抬头仰望伫立在山顶的寺庙,如记忆里般,丛林环绕、庄严肃穆、高耸入云。 前任国师已成往事,新国师号曰圆执,立于山门等着两位贵人到访。 云棠瞧着国师,怪好笑的,“国师,有执念怎么还能是圆呢。” 国师手里转着硕大浑圆的珠子,笑着回应,“我执是圆,我放亦是圆,又执又放才是缺。” 云棠觉得他在骂自己,骂得她还无言反驳,于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李蹊站在一侧,难得看到她这般灵动,又看向她发髻上簪的那只海棠金钗。 云棠好似回到了从前,会跟人打趣,会跟人生气,一颦一笑间好像所有过往是非都已烟消云散。 他长久以来沉重的心,泛起一点轻松。 两人一道上香后,云棠提出要去后山看看,瞧瞧那棵姻缘树,是否如她梦里那般。 又过一个冬,参天古树的枯褐色枝干,遒劲瘦长地伸向凛冽的天空,枝干上没有从前密密麻麻飘扬的红绸带,只剩下一条,孤零零地在风中飘荡。 云棠将孩子放到李蹊的怀里,瞧着那圆滚滚的大眼睛,她笑着点了点那胖嘟嘟的脸颊。 “他长得怎么和我这么像?” 李蹊垂眸看着身前的妻儿,咂摸着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没等他琢磨个九曲十八弯,就听云棠又道。 “长得像就算了,性情可别跟我像。” 李蹊长眉皱起,不喜这言语。 “我去看看,你们在这等我。”云棠转身走去古树边,踮起脚尖去看那红绸上的字。 那古树长于高耸悬崖边上,她这副样子看得李蹊心惊肉跳。 他将孩子交给侍女,刚往古树那走了几步。 “站住。” 李蹊脚下一滞,强压着心中那股不断上涌的不安,问道。 “要再写一条吗?” “不用,这条就很好。” 云棠望着古树后的苍茫天际,崖边的风总是特别大,卷着漫山遍野的空寂,不知要往何处去。 她单手扶着树,海棠色披风在风中飒飒作响。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凛冽,沁入脏腑,再睁眼时,眸中像是带着一层薄雾。 “陛下,我喘不上气了。” 她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万丈深渊,一股眩晕感袭来,抓着树干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 “别动!”李蹊大声喝道,大喘一口气,又低下声来,似祈求般,“别动。” 云棠将憋了这些年的怒气、怨气通通发了出来。 “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都得听啊!” “你总是这样,手上把别人的头按到水里,让人窒息,嘴上却说,这是在爱我。” “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让她痛苦吗?” “你不爱我,你只想掠夺、占有,你只爱你自己。” 李蹊被这一句句质问,那一步步往后移的身影,简直骇得神魂俱灭。 他徒然地伸着手,满面惊慌又惨白,“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动,我求你,你别动。” 云棠松了手,任凭山风把她吹得摇摇晃晃。 从前她的痛苦压抑来自于他,也来自于自己。 她畏惧于终身要栖居在暗无天日的后宫,也畏惧有一天她会在皇权的磋磨下向李蹊摇尾乞怜,更畏惧那没有尽头的痛苦折磨。 但那晚她突然想通了,怎么会没有尽头呢。 人生处处是尽头,随意选一处就是了。 她每次拿命豪赌一场,赌输后就开始死撑,死撑过一段时日,又想抓着机会赌一把。 次次赌,次次输,反正不会赢,那还死撑什么呢。 “我不挣扎了,我认输。” 云棠歪头轻笑,双眸明亮,面若朝霞,转身纵身一跃,任凭山风裹挟着她去任何地方。 李蹊霎时亡魂大冒,一颗心脏紧绷得下一秒就要炸开,飞身向前,纵身去抓她的手。 “云棠!!!” 婴儿大声哭闹的声音传来,李蹊从梦中醒来,浑身粘着一层湿汗,心跳如雷。 自从云棠得知沈栩华身故后,就不想看到孩子,李蹊便把孩子接到身边,养在御书房里。 孩子哭闹声愈来愈大,奶娘都哄不住。 李蹊转头看了眼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翻身下榻,快步往寝殿走去。 寝殿的衣架上挂着那件该死的海棠色披风,这次他认出来了,是去年除夕夜沈栩华送来的。 手指微颤地撩开层叠帷帐,看到人安然躺着,闭着眼睛睡着。 稍稍心安的同时,又不安地伸手去探她鼻下的呼吸。 云棠眠浅,睁开双眼,黑沉沉的眸子盯他奇奇怪怪的举动。 李蹊高高吊起的神经慢慢缓下来。 在云棠身侧躺下,又伸手去抓她的手,不顾她激烈的挣扎,紧紧攥在手里,贴在心口。 厚厚的帐幔挡住外头的天光,只余若有似无的安神香萦绕在寝榻之间。 半晌过后,李蹊似叹息般,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你吓死我了。” 除了那只挣脱不开的手,她整个人都抵触地往床榻里头挪,从前这会激怒李蹊,但现在他只是转头看着她。 一张俊俏的脸上交杂着不安、难过,甚至有一点委屈。 “我们能不能不去大相国寺?” 她不曾提过要去大相国寺,云棠狐疑又戒备。 “能不能不要认,能不能再赌一次。” “我向你保证,这次不会让你输。” 云棠已经听不见他的示弱了,任何从他口里说出的话,都会被自动解读为威胁、算计。 “陛下这次是要拿着小侯爷,来要挟我吗?” 李蹊转了回来,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我没有。”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云棠冷言。 “我想你活着。” “想你能吃得下饭,能睡得着觉,”他说着最平常的话,转头望向她时,眸中却带着泪,“想你能高兴一点。” 云棠的心好似被重重地震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不愿看见李蹊的眼泪,也不愿被那一双泪眼看着。 他轻轻晃了晃她的手,看人时一向锋利的眉眼,带着卑微的祈求与难过。 李蹊记得,初见云棠。 是元成十五年的凛冬,黑云压城、大雪漫天,他站在顺天门的红墙下,打着一把青罗伞。 她从车架上跳下来,青色斗篷随风鼓起。 隔着凄风苦雪,他心中一动,好似看到了一团自由而畅快的春风。 自那以后,他用尽全力去拥抱这一缕春风。 可是走到绝境,才知原来春风难解,缘分殊途。 “是哥哥错了。” 人与人之间最初的相遇太重要,即便他拥有无边权力,都无法扭转这死局。 那就退回到最初罢,去承认他否认无数次、极力撇清的关系,去换取一点点生机。 李蹊放开她的手,沉如深潭的双眸带起一点涟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复道。 “阿棠,是哥哥错了。” 云棠咬紧着牙,强忍着眸中的眼泪,整个人都紧紧绷着。 但终于愿意转头去看他,愿意伸手去拥抱他,愿意如从前般将脸伏在他的肩头,声泪俱下地唤他“太子哥哥。” 云棠的眼泪再一次流到了他的心上,李蹊将人紧紧搂在怀中,抬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背。 他做错过很多事,也冷眼旁观过很多人做错事。 也曾高高在上,觉得众生皆愚昧,为何总是飞蛾扑火般执着于那一点点、不值一提的温情和意气。 直到自己深陷其中、求而不得,方知自己才是最愚昧的那一个。 “你想去哪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由你。” 冬日的光亮缓缓穿过落满积雪的窗柩,照亮窗边高几上的白玉春瓶,枝条疏朗的红梅含苞待放,极幽淡的梅香随着温暖的晨光慢慢流淌。 飘过书案上那一抹碎红,漫过衣架上的那件海棠色披风,温柔地爬上层层帷幔,最终落在云棠哭红了的眼皮上。 “天亮了。” 自那日后,云棠搬回了昭和殿,紧闭宫门,安静地过了一段时日。 她慢慢开始吃饭,起初会反胃,吃了吐,吐了又回去继续吃,就这样吞刀片般慢慢养着自己的血肉。 陆思明离京那日,她没有去相送,只是在紫藤架下枯坐。 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她一个人极慢地自己跟自己下棋。 从前小侯爷和她下棋时总是跳脚,说她臭棋篓子,往后没人愿意和她下棋。 没成想他竟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叫吃。” “我赢啦。” 眉眼弯弯,像是在笑,眼尾发红,又像是在哭。 从此音尘各悄然,说不清悲喜,道不清离别。 待过了春分时节,云棠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离京下江南。 离开皇宫那日,她坐着一辆青色的马车,简简单单背着一个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她诸多眼泪的宫城。 李蹊抱着晏儿站在高耸的城墙上,静静地看着那架马车挥鞭而去,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怀中幼儿尚不会说话,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咿咿呀呀。 李蹊红透一双眼,垂首亲了亲他温热的额头。 徐内侍候在身侧,见到此景心中不由长叹一口气。 “陛下当真要让皇后娘娘离开京城吗?” 李蹊望着空茫一片的御道,冰冷的红墙琉璃瓦,“让暗卫跟着,好生护着人,不能有丝毫闪失,也不能让她知道。” 他愿意放手,但孤身女子在外行走,定会有诸般困阻艰难。 且云棠生得貌美,若是有奸恶之徒,后果不堪设想。 云棠没有直接出京,马车飞驰过繁华的街市,最终在青芝街停下。 她掀起车帘看向斜对面的一家医馆,宽大的匾额上写着:积春堂。 是圆子娘开的医馆,圆子正坐在门槛上,白胖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云棠唇边带起一点笑意,那日墙边圆子也是这般拿着个比她手还大的馒头,还十分大方地分了她一点。 瞧着圆子吃得那般香甜,竟也勾起了她久违的食欲。 给车把式拿了十枚铜钱,请他去临街热气腾腾的包子摊上买上两个。 车把式有些犹豫,这临街的东西灰尘大,怎么能让娘娘吃这个,万一吃出毛病来,谁都交代不了。 但云棠十分坚持,他只能接了铜钱,跑着去买热乎乎的包子。 云棠这边一溜烟就下了马车,混迹在喧嚣的人群里,甩掉明里暗里跟着她的那些人。 她拐来拐去,最终悄悄又拐回了积春堂的后院。 “端午!”圆子娘恰好到后院抓药,陡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你吗,端午!” 云棠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笑意盈盈地走了过去,“圆子娘,我不叫端午,我叫云棠。” 圆子娘瞬间红了眼睛,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怎么消瘦成这样。 “云棠,那日我不是故意要帮着旁人试探你。” 圆子娘将那日那贵人的威逼利诱都倒了出来,这些话压在她心上这么久,寝食难安。 这间医馆还是用当时那位给她的银票开的,后面更是有官府给她撑腰,她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云棠。 “我都知道,”云棠安抚道,“别的都不重要,你们好好过日子最重要。” 两人说话间,一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穿过竹帘,走了出来。 那人瘦瘦长长、衣裳破旧、面上带伤,但一抬头,眸中好似有烈火燎原。 好亮的眼睛! 第74章 小白脸 云棠对上那双眼睛时,整个人好似被钉了一下,尖锐、赤裸,甚至带着几分恨意的眸色。 很不好惹的野狗般的眼神。 圆子娘快走几步,扶着他在后院的藤椅里躺下,又领着云棠往里间走。 云棠边走边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人眯着眼、仰着头,修长的双腿大剌剌敞着,日光穿过树影落到他身上,出挑的眉眼和棱角分明的面容在明暗光影里, 凌厉中带着落寞,坚硬中糅杂着脆弱。 很别致的气质,又配上那样一张脸,若是放在人群里,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是谁啊?”云棠问道。 圆子娘欲言又止,挣扎几番后附在云棠耳边悄声道,“他是我娘家的远房外甥,刚到京城不久在城东一官老爷家做工,说是手脚不干净被打了出来。” “手脚不干净?” 云棠又回头瞧了一眼,却不甚对上了视线,那年轻男人危险地眯了眯眼,好似毒蛇吐信,心中一抖,赶忙回头不敢再看。 “偷东西吗?” 圆子娘瞧着一楼人来人往,便领着她走到二楼的针灸间,里头没有病人*。 "若只是偷东西就好了,"圆子娘给她倒了一杯热麦茶,“听说是偷了人家夫人。” 偷 偷情啊 云棠脑子里闪回方才那人的容貌、身板,眼珠子都不转了,等着圆子娘接下去讲。 “官老爷家修房子,他会点泥瓦工夫,上门干了不到三天,就干干到人家夫人房里去了。” “那日,官老爷恰好中途回府,当场撞见,立刻就捉起来打了一顿。” “但为着自个儿的名声,没有扭送官府,这才逃出一条命来。” 哇哦 好精彩哦 圆子娘又给她端来一碟子炒瓜子、花生,闻起来咸香咸香的。 云棠抓了一把边吃边打听,“哪家官老爷啊?” 圆子娘小声道:“听说是刑部的,你说他胆子也是肥,刑部官老爷也敢惹。” “那,那刑部官老爷就这么放过他了?” “哪能啊?听说是那官夫人跪着求,还说要吞金,才保下来一条命呢!” 听起来这两人还怪有真情的呢。 “我跟你说,前几天那官夫人带着长帷帽来医馆,就买了点留青,结果生生给了二十两银子!” “那这肯定就不是买药钱,是给我那亲戚的补偿钱嘛。” 云棠磕着瓜子,“你瞧见那妇人模样了不?漂亮不?年轻不?” “没呢,但看伸出来的手,大约是有些年纪了。”圆子娘道,“而且听说不是第一次了,他挺招上年纪的京城贵妇人喜欢。” 哇哦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说得津津有味,八卦完后圆子娘又问她的情况。 云棠简单说了下,只说有事要去一趟临安,想请她帮忙去车马行租辆马车。 “这不巧了吗?!”圆子娘一拍大腿,“我那亲戚也要回临安,车马行的马车贵得离谱,我有个治过病的病人,鹿大哥就是干这个的,已经说好了价钱,明日就出发,要不你们一道走?” 好是好,但这孤男寡女,不合适吧? 圆子娘又道,“你放心,鹿大哥一家三口和你们一块。” 云棠这才点了点头,拿出银票给圆子娘,请她安排。 圆子娘接了银票,刚巧有人在楼梯口喊她下去看病人,便起身下了楼。 偌大的针灸间冷清下来,云棠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看向那架青色华顶马车。 车夫已经回来,依旧坐在车辕上,她又瞧了瞧四周,茶果摊、馄饨摊上都坐着监视医馆的人。 “混蛋。” 云棠低声骂了一句。 都说了往后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随她,结果又派了这么多眼睛盯着她。 说什么君无戏言,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她知道没这么容易把人甩掉,只不过是想表达个态度,她不喜欢这样被跟着。 他要是非要派人跟,就再隐秘些,别让她发现,省得闹心。 虽知道李蹊不会那么爽快放手,但等她在江南过上十年八载,久而久之,他肯定就淡了。 届时,这些眼睛才会彻底消失。 她不急,看谁比谁能熬。 到了次日,圆子娘给她准备了一大包吃的喝的,里头还塞了一个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扁扁的,看起来不像吃的。 云棠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打开一看,除了是她昨日给的那张银票,还多放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 心里五味杂陈,感动之余又想这四十两,圆子娘不知要挣上多久才能挣出来。 但马车已经行出京城,她也不可能再回京城,这四十两怕是还不回去了。 隐隐感觉一股冷冷的视线盘旋在头顶,她一抬头,碰上了那小白脸嘲讽的目光。 他的目光从她的面容下滑,落到面额二十两的银票上,冷嗤了一声,“哼。” 云棠默默将银票收起来,猜测他大概是嫉妒。 毕竟他当官夫人的小白脸,被打了一顿才得了二十两,而她,什么都没干,就得了四十两。 这一路,云棠被鹿大哥家精力充沛的男娃闹得身心俱疲,不是刚睡着一会儿就被尖叫声吵醒,就是吵着要吃她包裹里的茶果。 她一孤身女子出门在外,讲究以和为贵,能退让就尽量退让。 但这次朦胧睡着时,隐约觉着有一只手在腰上动着,她猛地抓住那只手,睁开眼睛。 那只手里正捏着她挂在腰间的荷包,里头放着几两碎银。 母子俩自然不认,反而狡辩是云棠将那荷包强塞到她儿子手里! 云棠许久不曾见过这等胡搅蛮缠之人。 而此时马车正行在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家一家三口还掌握着马车这一关键行路道具,若此时起了龃龉,被扔在这山沟沟里,怕是江南还没去成,就要被山里的恶狼给叼走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深吸一口气,扬起嘴角,违心道:“是,我看这娃娃憨厚可爱,这荷包是我给的见面礼呢。” “哼。” 又是一声冷嗤,方才闭目养神,双手抱胸的小白脸嘲讽地看着她。 云棠白了他一眼,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小白脸二话不说,直接抢走孩子手里的荷包扔回她怀里,冷言:“有这么难吗?” 那娃儿立刻哇哇大哭,孩子娘大喊停车,痛骂小白脸和云棠。 骂他俩奸夫淫|妇,男盗女娼,怎么难听怎么骂! 四人下了马车,鹿大被自家婆娘欺压多年,怎敢吱声,只一味转头看天。 云棠被那泼辣的辱骂声吵吵得耳朵疼,又没体力、嗓门和她对骂,只能窝窝囊囊地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酥饼,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酥饼一咬就掉渣,芝麻香混着火腿的咸香,十分诱人。 男娃馋得大哭大闹,云棠见状,在他渴望的目光下,慢吞吞地从包袱里又摸出一块酥饼。 男娃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那酥饼,却见那那酥饼在他面上晃了一圈,转而递到了小白脸跟前。 小白脸也不客气,接了就大口一咬,空气里的酥饼香更加浓郁。 男娃简直要满地打滚,孩子娘也顾不上骂那两人,啐了他俩一口,双手奋力将儿子拎走。 孤男寡女坐在大石头上,在一阵乌鸦难听的叫声里,目送马车绝尘而去。 云棠吃完酥饼,拍了拍饼渣,也如鹿大一般沧桑且无奈地,抬头看天。 小白脸腿脚不便,还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晚上恶狼来了,也是个指望不上的。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虎呢。”云棠叹了口气,道。 小白脸立刻反唇相讥,坚决不受一丝委屈,“我忍那熊娃忍了半路了!” “那你怎么就不能再忍半路?有什么火是不能等到了临安再发的呢?” 小白脸眯了眯眼睛,眸光像是沁了冷箭一般,嗖嗖嗖地朝她扎去。 “你脑子是被驴踢过吧?” “想说什么就说,想干什么就干,怎么着,收拾个熊孩还要挑个良辰吉日!” “还忍?这么能忍,你是那倭国的乌龟嘛你。” 云棠头疼地闭了闭眼睛,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仅被丢在荒郊野外,还要被个小白脸骂。 但不得不说,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很久以前,她也是那般纵情恣意,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变了。 一句话说出口前会在心里反复思量,这句话别人听了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被有心人断章取义,更或者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连累别人。 所以后来,她越来越沉默,能不说就不说。 小白脸见她不吱声,见不得这窝囊样,喝道:“说话!” 云棠舔了舔虎牙,瞧这天高云远的荒凉地儿,被带着丢掉那些小心谨慎,“说什么,说你给官夫人当小白脸嘛!” “你你你!!!”小白脸瞬间红温,气出了结巴。 云棠一把搂走他的拐棍,起身跑到五米外的石头上,伸着脖子嚣张回击,“我我我!我又没给人当小白脸!” 小白脸气得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要来锤她。 云棠仗着腿脚灵活,拿起拐棍就跑,可劲儿地欺负人。 天边不知何时吹来浓厚的乌云,转眼间瓢泼大雨砸下来,揍得两人措手不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两人缩在一棵大树下,淋成两只狼狈落汤鸡。 倒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宿命感。 云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瞬间又噼里啪啦地被大雨打一顿,眼睛都睁不开。 小白脸双手向后靠着树干,瞧她这般模样,极为畅快地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有好到哪里去吗!” 云棠扯着嗓子在暴雨里笑着大喊。 在这瓢泼大雨里,满目参天古树,空气里充斥着清新的绿叶、泥土的气息,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过往压迫在她身上的巨石、捆绑着她的枷锁,好像通通被这一场大雨冲刷走了。 哒哒的马蹄声混杂着暴雨声自远处而来,一匹黑鬃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雕花铜盖马车,切开雨幕,奔腾而来。 小白脸拿起拐棍,朝那马车挥了挥。 在云棠诧异的眸光里,车夫戴着竹笠,穿着棕色蓑衣跑了过来。 “梁夫人让我来送先生一程。” 言毕颇为恭敬地扶着一瘸一拐的小白脸上马车。 “被雨浇傻了吗?愣在那做什么,还不上车!” 云棠被这一嗓子吼醒,抱着包袱三步两步爬了上去。 这又是哪一出? 梁夫人?是那个来送银票的梁夫人吗? 人都走了,还派马车在后头跟着,啧啧啧,这情谊? 云棠那些布巾擦脸,极为不经意地一眼又一眼瞧着他。 “脑子里想点干净的。” “我不是小白脸。” 第75章 技多不压身 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小白脸呢。 便是真当了小白脸,在外头也是要打肿脸,死不承认的。 云棠给了他一个“我懂得”的表情。 给人气得猛翻白眼。 外头的车把式撩开车帘,顶着疾风骤雨,高声道:“先生,这山路崎岖,风雨又大,你们抓牢点,别被颠出去了哈!” 喊完就是一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的模样 云棠初时未能明白他在兴奋什么,等过了一炷香,被颠得上蹿下跳、不知天地为何物时,才懂了那个放光的眼神。 早知道就应该躲在树下,被雨淋死算了。 她死死巴着窗槦,整个人弓成只虾子,在暴雨声和车轮声里冲小白脸扯着嗓子大声喊。 “让你家车夫停下!快停下!” 小白脸面色白里透着青,他那条伤腿被抖得只怕要废了。 “他不是我家车夫。” “怎么就不是!不是来接你的嘛!” “他都说了,梁夫人!梁夫人!不就是你那个梁夫人嘛!” 小白脸闭口不言,紧闭着双眼,腿疼得要死,听到这话头也疼得要死。 早知道就应该躲在树下,被雨淋死算了。 一路风雨雷电,头昏脑胀,待车把式缓和车速,驶入平坦大道时,天边开始放晴。 车把式掀开车帘,眉眼畅快地高声道。 “先生,前头是碧水镇,咱们歇个脚,明儿个再启程哈!” 不成想却看到两只萎靡的大虾子,一个赛一个气息奄奄。 “你们咋了?” 胃里涌起一股浊气,“呕” 云棠连滚带爬出了马车,单手扶着大树,翻江倒海。 小白脸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找了块大石头坐着,手里拿着一只水囊,面色极差。 车把式挠了挠后脑勺,见她吐完了,殷勤地将人扶了过来,也在大石头上坐着。 两张惨白似鬼的面容一对视,默契地双双别开脸。 云棠顺着胸口,低垂的视线里,旁边递过来只水囊。 她也顾不上男女之别,接过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甘霖入喉,清凉畅快。 总算恢复了一点清明、力气,朝车把式招了招手。 就冲她吐地全身都被掏空的狼狈样,今儿必须得把这个锅分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竹。” “谁派你来的?” 小竹看了一眼小白脸,支支吾吾道:“梁梁夫人。” “哪个梁夫人?” “刑部梁大人的夫人。” 小竹又看了一眼小白脸,莫名有些心虚。 云棠深吸一口气,方才颠在半路,马车屡次差点摔下山路时,她就琢磨是梁大人忍受不了绿帽子,要一路追杀。 但看他那般坚决否认,又信了几分。 小竹是个自来熟,一屁股在旁边坐下。 “我老家也在临安,来京城打了几年工,赚了点钱,正好打算回临安,谁成想还能接到这差事,东家说了,让我送他一程,这马车就归我了。” “你瞧瞧这马车,这木材、这雕工”小竹两眼放光,精力充沛。 云棠伸手打断,将人支开,“竹啊,你先去镇上找找客栈,订三间房。”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碎银递了过去。 小竹眉开眼笑,接了银子,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先进城打点去了。 两人目送马车远去,“还说不是你招来的马车!” 现在他精疲力竭,也没了力气与她辩驳,“我,泥瓦匠,去梁府做工,不小心从屋顶摔了下来。” “梁夫人偷腥,被撞个正着,为了掩护奸夫,扯着跑不动的我顶缸。银子是梁夫人的补偿,不是嫖资。” 云棠看看他的伤腿,又看看他的脸,这年头泥瓦匠都长这么俊俏了? “爱信不信。” 他偏过头去,懒得再同她解释。 长得俊俏的人脾气总是不大好。 一时难分辨他话里的真假,索性就当真的信。 “成吧,是我误会了,我叫云棠,你叫什么名字?” 依旧偏着头,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咱们这还有几天的路程,总不好一直叫你小白脸吧?” “谢南行。” “泥瓦匠起这个名字,是不是太书生气了些?”她又小小地怀疑了一下。 谢南行回头瞪了她一眼,“我读过书的,不过家里没钱念不下去,才学手艺!” 好吧好吧,分辨不清的就当真的信吧。 “那小竹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梁夫人移情别恋,觉得你比她那姘头更好,千里追了来?” 谢南行气上心头,不想和她坐一块,抓起拐杖就要起身。 “欸欸欸,别走啊,我不说了还不成么,”云棠将人拽下来,“气性怎么这么大。” “不是冲我来的,那有没有可能是冲你来的。”谢南行恶声恶气道。 态度虽然不好,但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但她不在乎。 爱跟不跟,总有一天他会意兴阑珊。 在碧水镇上休憩一晚后,三人一路向南,七日后于夏初之际抵达临安。 那日,风和日丽,天青水淡,新江犹如一条长长的披帛,沿着临安这座城池,缓缓流动。 六七童子身着短打,在新江边泼水玩闹,江面波光粼粼,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云棠撩开车帘探出头去看,和煦日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清风吹拂鬓间的碎发,嫣红的唇角弯起,笑看沿途风景。 进了城门后,谢南行先下了马车,小竹载着云棠去往宅务所。 牙人热情好客,将临安的各处房舍说得天花乱坠,云棠只问了一句:文水南巷第三间的宅子,是否在售。 那是从前阿婆的院子,阿婆去世后,不知院子落在何人手里。 牙人瞧着云棠衣着光鲜,又听小竹说是从京城来的,想必银子富裕地很,当场就应了下来。 “在在在,姑娘真是赶巧了,那家主人前几天还说要挂牌子呢。” “但不巧,主人家这两日去了杭城,说是给家里六岁的儿子找私塾去了,要不姑娘等上两日?” 云棠点了点头,她不急,她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 在客栈住了两日,待到第三日,牙人果然带着一对夫妇来寻她去看院子。 云棠瞧了瞧那男子,眉眼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她没去看院子,直接去了宅务所,签字付钱,将宅子的地契和房契买了来。 “真不用去看看?”牙人问道。 难得见这么爽快的客人,甚至连价钱都没还。 云棠摇摇头,拿到房契后仔细看了看,问道:“虞家阿婆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妇人诧异,打量几番面前的姑娘,“是我丈夫的姑婆,去了好多年了。” “她临走前如何。” 妇人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往丈夫身后挪了挪,小声道:“姑婆是睡梦中走得,算喜丧。” 云棠沉默半晌,没有再问其他,起身要出门去时,妇人又问她打算何时搬进去。 “自然是越快越好。” 妇人欲言又止,“我们一家三口明日就搬去杭城,往后也不会回来了,宅子有任何。” 话未说话,就被他丈夫打断。 云棠不明所以,她只是买了宅子,又不是买了他们一家三口,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好了呀。 夫妇俩收好银票,着急忙慌地就说要回去收拾屋子,像是生怕云棠反悔般飞快地跑了。 次日烟雨朦胧,云棠坐上小竹的马车就往虞家院子去。 这几日,她没事干就随处逛游,近的就走路去,远点的就找小竹。 小竹嘴巴灵,腿脚快,驾车工夫一流,云棠对这样的车夫很满意。 虞家小院与记忆里的已经相差甚远,她叹了口气,搬张椅子,安静地坐在廊下看雨。 在她刚进宫那会儿,她也总是这样坐着看雨,但京城的雨与江南不同。 京城的雨总是劈里啪啦,又急又大,不像江南的雨,总是飘着,绵绵密密。 那时姐姐随母亲到蓬莱殿见母妃,看到蹲坐在廊下没人管的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颗荔枝。 坐在她身边,笑着给她剥开,“很甜的,吃了就不要哭了哦。” 云棠抬头看天,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吱呀”一声,老旧的柴门被人推开。 来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拎着一把荔枝,走了进来。 云棠呆呆地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谢南行亦是怔怔地看着她,又环视一圈小院,确认是他家的院子后,“这是我家。” 他没打伞,浑身都沾着水汽,快步走到廊下,看着眼睛湿漉漉的人。 “你在我家哭什么?” 云棠抬手擦了下眼睛,“你看错了,是雨。” 谢南行嗤笑一声,对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行为不屑一顾。 这一路,他发现云棠此人,十分口是心非,像是被无形的罩子罩着,活得一点不痛快。 云棠厌恶那样的神情,从怀中拿出房契,“这院子现在是我的。” 他伸手去拿房契,想看个清楚。 “做什么?!要抢吗?!” 结果云棠“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将房契捂在怀里。 谢南行已经看清了,确实是他家的房契。 冤家啊。 两人一块坐着,你一句我一句,将这出闹剧的真相对了出来。 卖房子给她的是谢南行的哥哥,夫妇俩为了儿子上个好私塾,早就琢磨着要将这院子卖了。 不巧弟弟突然从京城回来,他们这才着急忙慌地瞒着人,将这宅子快快卖了。 他早上出门去干活,好端端地下工回来,家没了。 谢南行盘腿坐在地上,手边是红艳艳的一大把荔枝,小侄儿喜欢吃荔枝,特意买回来的。 他望着连绵雨幕,眸色沉沉不说话。 怪不得她瞧那男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原来是他哥。 云棠觉得他有点可怜,像是被雨打湿的丧家野犬,抬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 “你是不是没有地方住了?” 谢南行眼底泛红,觉得她在冷嘲热讽,硬声呛了回去,“关你什么事。” “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我想哭就哭,”谢南行抬手擦眼泪,“谁像你,哭得像笑,笑得像哭,净不干人事。” 这人嘴巴沾砒霜了罢一张一合都能毒死他自个儿。 但不得不说,这句话还挺解放她的。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才活得像个人嘛。 她拿起脚边的荔枝,剥了一颗,透白莹亮,入口清甜。 和姐姐给她的那颗一样甜。 又剥了一颗,递过去,“很甜的,吃了就不要哭了嘛。” 谢南行抽了抽鼻子,接了荔枝,恨恨地吃了,“这是我买的。” “知道了,我吃了你的荔枝,就当你的房租成不?”云棠吐出一颗小小的棕色核儿。 她丁点大的时候被阿婆收留,谢南行是阿婆的后人,收留他也算是对阿婆昔年照拂的报答。 谢南行明亮的双眸霎时睁圆,“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住在一个屋檐下,你当真愿意?” 云棠双手背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和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想什么呢,我这门户再小,总也得有人看家护院,再说你瞧瞧那屋顶、那梁柱,都腐朽了,你不是有手艺吗,抓紧好生修缮,干得好,四时八节我还给你发赏钱。” 谢南行冷笑一声,感情是看上了他的好手艺。 云棠住主屋,谢南行依旧住他西边的屋子,房门一关,两人互不干涉。 次日一大早,谢南行就买了新的瓦片和木头回来,风风火火地撩起袖子干活。 云棠日上三竿了才推开屋门,打着哈欠摇着扇子,正午日头耀眼,她拿着折扇挡太阳。 眯着眼瞧在屋顶忙活的人,这么勤快啊。 谢南行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厨房里有饼子,去吃。” 云棠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从厨房拿了张饼子,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长椅里,边吃边看。 谢南行晒红了脸,问她看什么。 她说自己在监工。 其实是在发呆。 昨晚一直在梦魇,清晨惊醒时,后背出了一层湿汗。 “这饼子还挺好吃的,你从哪家铺子买的?”云棠问道。 谢南行从屋顶爬下来,手上脸上都沾着灰,但难掩明亮眼眸,“我自己做的。” 这么厉害? 能上房修瓦,还能下厨烹饪,全才啊! 谢南行瞧着愈来愈烈的日头,“今天就先修到这里。” 说完看着云棠。 云棠扇着扇子,嚼着饼子有点噎。 不明所以,看了他好几眼才明白这人的意思。 “我不急,这是你老本行,你说行就行。” 谢南行点了点头,打了桶井水冲凉后,转头就进了厨房,不多时就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菌菇蛋汤,汤色清亮,还有一碟浓油赤酱的蜜汁叉烧,云棠忍不住地咽口水。 他又转身拿了两副碗筷。 云棠吃着早午饭,汤头鲜美,喝迷了眼,“你这手艺真是不错,你咋会这么多?” “技多不压身。” “要不商量下,你再把做饭的差事也包了,我再给你涨一倍工钱怎么样?” 谢南行撩起眼皮看旁边捧着磕了边的碗,小口小口喝汤的人,“你真打算要在这里住下来?” “房子都买了,当然要住。” “做饭可以,但你要早起跟我一道去赶集买菜。” 云棠拿钱砸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 “我付你三倍工钱。” 谢南行伸手就去收拾矮桌上的碗筷。 “行行行,我起,我起来跟你去还不成吗!”云棠护着手里的汤碗。 吃完饭,云棠被催着去收拾碗筷,谢某人说他做饭了就不洗碗。 她赖叽叽地不想动,但禁不住他那明亮带火的目光,只好拖着沉沉的身体去干活。 待她从厨房出来,就看到矮几上摆了一盘切好的红瓤西瓜,一口咬下去又凉又甜,初夏的热意尽消。 她在廊下的躺椅里躺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扇凉,听着蝉鸣和院外来往的脚步声、谈笑声,睡了一个安稳的,没有刀光剑影、阴谋算计的午觉。 而夏日的京城,倾盆大雨、电闪雷鸣。 李蹊坐在御座里批阅奏折,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摇篮,晏儿在里头睡觉。 他左手搭在孩子身上,右手飞快下朱批,他登基不到一年,朝堂的官员并不算听话。 如今云棠去了江南,他的日子没了寄托,于是打算腾出手来好好收拾收拾前朝。 等到哪一日,云棠在外散心散好了,愿意回来了,也能给她一个清净舒适的宫廷。 盛成自殿外而来,一身风雨,怕惊着小太子,他轻声立于另一侧,将江南来的密函递了上去。 此次跟着去江南的暗卫是前东宫暗卫首领张厉牵头,携百余人或明或暗护在娘娘周边。 密函里详细记录了云棠下江南的这一路,看到她在雨中与人斗嘴,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 只是笑完,心生落寞的同时,并不理解她在笑什么。 而正因为不懂得,让他更难受。 他一直觉得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云棠转个眼珠子,他都能猜到这人在憋什么主意。 但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猜不到,想不通了呢? 走到洞开的窗边,伸手去接了几滴落雨。 看着打湿的手掌,玄色暗纹的龙袍衣袖也带上几分湿意。 淋雨就那么高兴吗? 淋雨有什么值得笑的? 从前她就希望玩雨,总是站在廊下接雨水玩,现在好了,没人管着、约束着她,就整个人都跑到大雨里,淋个痛快。 “多派几个太医下去。” 他转身回到御座,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心中竟烦闷起来,连带着觉得御书房死气沉沉,毫无生机,连一株海棠都养不好。 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大约是感受到了陛下的怒气,睁开眼睛,张口就哭。 陛下瞧着他酷似云棠的那张脸,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李晏刚出生的时候,与陛下更像些。 但数月过去,竟和云棠越长越像,惹得陛下更生怜爱,日日带在身边。 盛成见太子醒了,便从暗处出来,张厉传话回来,说隐约听见娘娘和那男子笑谈,但并未听真切,故而不敢落于纸面,只是传了口讯回来。 回不回禀,由他定夺。 这张厉,净会给他挖坑,亏他当时被陛下贬黜,他还收留了他一段时间,好酒好肉地伺候着。 “陛下,张厉传了口讯,隐约听到娘娘说要与谢南行成婚。” 杯盏砸地,四分五裂,御书房的空气似冰冻般,难以呼吸。 第76章 五年后 一晃五年过去,云棠在江南的生活有条不紊地开展,就像新江的水一般,平静中带着闪闪发光的波澜。 当初简陋的虞家小院被她装点的花团锦簇,是这条巷子里最漂亮的一处。 刚进金秋,院子东南角的那棵桂花树结了满树金灿灿的桂花,晚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阵阵桂花雨落在树下的小茶寮上。 东边的墙上种了粉色与紫色的木槿,一朵挨着一朵,像团紫粉的云雾,其中还点缀着些尚未凋谢的三角梅,鲜活又热闹。 “中午王大娘的孙女办满月酒,你赶得回来吗?” 云棠拎着水壶给西边的迷迭香、蓝绿绣球浇水。 谢南行还在西屋里打扮着,他最近格外注意形象,不仅天天洗头,还跟她取经那种香粉适合男子用。 云棠合理怀疑,八成是和谁谈上了。 “能。” 他探出个脑袋,高眉挺鼻,眼眸深邃,他已不再像初见时恨天恨地,眸中带火,话中带刺。 谢南行柔和了许多,如今在城中香满楼酒楼谋了个账房的活计,也不接瓦匠的散活了,有空就念书,打算再考几年,说不准能考上。 云棠放下水壶,悄悄摸到谢南行的门口,扒着门框,笑眯眯地八卦。 “我听你们掌柜说了,今儿你轮休,不用去酒楼,说说,你打扮这么齐整要见谁去?” 谢南行耳朵根漫上一点红,眼神飘忽不与他对视,“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何时与我们掌柜这么熟了?” 有鬼哦。 云棠好奇心被高高吊起,“我与掌柜不熟,但和老板娘熟啊,她老去我的香粉铺里买香粉。” 这倒也是,云棠昏昏懒懒地活了两年,终于在第三年,有了些力气和欲望,她琢磨来琢磨去,在云芝街上租了个铺面,开了家名叫“日日安”的香粉铺子。 城中的达官显贵、乡绅富户多喜爱她的香粉,生意络绎不绝,今年她都打算再在杭城开一家分店。 谢南行打扮完毕,要换衣裳,转身看到还扒在门口、两眼放光的云棠。 几步走到门口,扒拉下她的手,将人推了出去,关门送客。 “害什么羞啊,咱俩不是夫妻嘛。”云棠摸了摸鼻子,背靠着墙,调侃道。 “吱呀”一声,木门猛地由里往外打开,露出半个蜜色结实的胸膛,眯着眼阴沉沉地,“我们是不是夫妻,你心里不清楚吗。” 好罢,这件事的确是她的主意。 当年她过了段安生日子,终于打起精神要出门去,结果发现一整条巷子全是李蹊的眼线,密密麻麻,当下就出离愤怒,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门也不出了,回来就揪着谢南行说要成亲。 谢南行虽不愿意,但云棠悄声说能免他房租,还包他一日三餐时,就很没有骨气地答应了。 两人出门在外一致口径是夫妻,关了院门,各自回房,对内实际是富婆和她雇佣的长工。 但显然这样样能干的长工,好像有了红杏出墙的苗头。 云棠意犹未尽地摇摇头,走到南墙边的鱼缸*边,抓了一把鱼食喂里头晃晃悠悠的三尾锦鲤。 这鱼缸就是一尾锦鲤的造型,是她画的图,谢南行砌的缸,浴缸尾巴上还放着一盆清幽的白茉莉。 到了午时,隔壁王大娘家院子里摆了五桌酒席,菜都是从香满楼直接送过来,可见是下了血本,对这孙女极为看重。 云棠包了个红包,又挑了两盒畅销的香粉,和外出回来、春光满面的谢南行一道上门道贺。 这算是她第二次见满百天的孩子。 小小软软,也不怕生人,见人就笑。 “要不要抱?”王大娘说着就把孩子递到她怀里,“你们也是,成亲都五年了,也不见要个孩子。” 云棠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手上抱着软软的、笑眯眯的婴儿,脑海里瞬间闪过当年她抱着李晏的模样。 她面色一寒,将孩子递了回去,犹如烫手山芋。 “怎么了?” 谢南行见她面色不对,拉着人在酒桌上落座。 云棠缓了缓心神,琢磨着用词,“我和前夫也有一个小孩,那时候他好像也就这般大,总是哭,一听到哭声我就想发疯,想伸手捂住,有次失手差点就闷死了。所以后来我就不想见他,把他送去给前夫养了。” 谢南行不知还有这样一段,但他初遇云棠时,包括开始的两年,她确实很不好。 有时候他半夜起夜,常常会看到她坐在窗边,有时在哭,有时在发呆。 “你现在肯定不会这样了。” 谢南行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云棠点点头,如今回头看,那时她怨恨李蹊,但更怨恨自己,以及怨恨自己怨恨李蹊怨恨地不够多。 但如今想来,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逮着个人就把责任全都推出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年少时,即便她手无寸铁,却依旧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她爱的人们。 但当一切如潮水般褪去,湿漉漉的潮滩上只剩下一个狼狈的、被日光晒干的自己时,才慢慢醒悟,她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人,而站在海水中的姐姐,吕二总是笑着朝她高高挥手,大声喊着,快点回去啊,去找个荫凉的地方去。 江南是她找到的荫凉地。 被毒辣日头烤干的人慢慢生长出了血肉,恢复了生机。 酒席间有三五童子追逐打闹,她看着那般大小的孩子,想着晏儿会不会被李蹊养成一个脾气很臭的小霸王。 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日夜熏陶下,好苗子一下就能长歪了。 酒席吃了半个时辰,云棠便起身告辞去香粉铺。 如今铺子里雇了三个伙计,个个伶俐,嘴甜手勤,哄得上门的客人无一空手而回。 快到中秋了,她得提早给人包过节的赏钱。 但刚进铺子,屁股还没沾到板凳,小菇就抓着她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进了后堂。 “掌柜的,听说斜对门那间铺子租出去了,也要开香粉铺!” “开在别地儿就算了,就开在眼门前,这不是明晃晃地要跟我们抢生意吗?!” 那间铺子原先是家当铺,因为主人家要的租金比旁边的高出一倍,所以空了大半年。 “那么高的租金都有人租?哪儿来的冤大头啊?”云棠稀奇道。 小菇撇撇嘴,“什么冤大头啊,听说是新来的知县家亲戚,强压着铺子主人家给了个低价租金。” “咱们店原本就是做贵妇人的生意,如今他们开起来了,还有新任知府的关系,往后我们哪还有生意可做啊。” 云棠“啧”了一声,怪麻烦的。 拍了拍小菇,安慰道:“没事儿,她开她的,咱们开咱们的,只要咱们东西好,不怕没生意做。” “您啊可别太乐观了,等她店开起来,指不定有多少脏招儿要往咱们身上使呢!” 小菇忧心忡忡,这份工待遇好,老板大方,仨姑娘日常在店相处又愉快,她比掌柜的更担忧这铺子的生意,毕竟要真黄了,上哪儿在找这么好的活计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成不?” 云棠给仨姑娘包了过节红包,又挑了一捧月季蝴蝶兰,和一盒秋日香粉去县丞家里探口风。 县丞夫人与她一向交好,但这次连门都没进去。 人家小厮客客气气地说夫人不在,去新任的贺知县家里拜码头去了。 云棠只好留下东西,打道回家。 过了半月,斜对门的香粉铺就开起来了,红红火火放了一刻钟鞭炮,又做开业酬宾,吸引了城中大量的客流。 比较之下,日日安这边就显得清净过头了。 云棠瞧着仨姑娘垂头丧气,去隔壁饮子铺里买了桂花软酪、洛神玫瑰饮等小食回来哄人。 “人家刚刚开业,总是热闹些,等过几天也就好了。”云棠安慰道。 话音刚落,就有客人走了进来,回头一瞧,竟是之前没能见到的县丞水夫人。 水夫人穿着宝蓝襦裙,婀娜多姿,一张笑脸道:“知道你们这儿今天冷清,我来给开开张。” 云棠将人引到圈椅里坐下,又着人去隔壁要了果品茶水伺候着。 水夫人和云棠甚为熟稔,当下就拉着人八卦起来,“那日我去知县府邸,才知道你斜对门的香粉铺子是知县夫人的娘舅的表外甥女开的。” 云棠一下没绕过来这复杂的亲眷关系,问道:“他们关系咋样?” “听说好得很,这贺知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前些年去了后,县夫人媳妇熬出头,连带着娘家的人都鸡犬升天。” “这贺知县从前也在京城做过官,大约是做得不好,又贬了回来,这些年来来去去,最后落成个知县,就这知县还是他用钱疏通来的呢!” 水夫人说这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 云棠也能理解,毕竟前任知县升迁了,估摸她原本还盼望着县丞能往上升一升,谁知来了个空降的。 搁谁谁能不气闷。 “哎,形势比人强,谁让我们家老水没有旁人那般雄厚的家私呢,那么大个珠场听说都是知县家的,知县夫人脖子上挂的珍珠颗颗浑圆,说比上贡的还要好呢!” 云棠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京城做官被贬黜,又姓贺,还有珠场这贺知县不会就是当年的探花,贺开霁吧? “这知县名讳是何啊?” 水夫人撑着下巴回忆,“听夫君说是叫,开开什么,记不清了。” 云棠深吸一口气,妈呀,冤家路窄。 水夫人临走前买了三盒香粉,还不是她惯常喜欢的味道。 但云棠没心思去深究,同铺里的仨姑娘一般,垂头丧气。 四只小苦瓜排排坐,瞧着斜对门的红火热烈,手里的桂花软酪都苦涩了起来。 春风满面的谢南行手里拎着根糖葫芦走了过来,瞧瞧那四张冷清的苦瓜脸,又顺着视线瞧瞧对门。 “你们在做法吗?打算苦哈哈地看衰对面?”说着把糖葫芦递给云棠。 圆滚滚的眸子看向手边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带着晶莹糖霜,视线上移到那张眉眼俱笑的脸上。 有一种事业、亲情双双要走入低谷的危机感。 “你从哪里鬼混回来了?” 仨小只立刻转了过来,三道目光有如实质。 “说什么鬼混啊,”谢南行摸了摸鼻子,“你吃不吃,不吃还给我。” 云棠转头朝仨小只道,“看到了没有,男人永远靠不住,咱们女人还是要干事业!” “但是小竹很好啊,每天晚上还会给我洗脚。”小菇小声嚅嗫。 好好好,幸福都是你们的。 把糖葫芦塞到小菇手里,转身就走。 “掌柜的,你不吃啦?”小菇从柜台探出半个身子,看向走在落日里的背影。 “我酸够啦,送你啦。” 云棠大声回道。 谢南行负手,溜溜达达地走在她旁边,“这临安你也住了快五年,还没住腻啊?” “你家你会住腻吗?”云棠白了他一眼,“怎么,要有金窝银窝,就要抛弃我的狗窝了?” “这倒不至于,晚上你想吃啥?” “哎,龙肉都吃不下。” 两人一路闲话,一路往家去,拐过文佳巷,走到文水南巷,两人一抬眼就看到了自个儿家门口坐着个娃娃。 背对着他俩,头上扎着总角,屁股底下还矜贵地铺了层软垫。 这咋还往别人门口放娃娃呢? 俩人快步上前,那娃娃双手抱着个梨子啃着,梨子雪白,梨肉清甜,吃得不亦乐乎。 云棠一瞧那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脸蛋儿,那眉眼,一下就认了出来。 第77章 “她以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 “这娃娃跟你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南行道,说完又俯身去细瞧那漂亮小孩儿。 半晌云棠都没反应,像是僵硬了一般,连呼吸都忘记了。 娃娃牙口非常好,“咔嚓”一声就咬下大块脆生生的梨肉,仰头看着呆住的云棠,一双葡萄似的圆眼睛清澈透亮。 “我是日日安,是你留在京城的宝贝。” 云棠张了张口,喉头发紧、鼻子发酸,不知是想哭还是怎地,说不出一句话。 日日安将梨子递给谢南行,高高举着双手,示意她抱。 但云棠不敢抱,站在原地没有伸手。 “抱我。” 日日安皱起眉头,气呼呼。 云棠这才伸手将他从地上抱起,双手都在发颤,很是局促,也有些吃力。 日日安很自来熟,白胖的双手搂上她的脖颈,又把奶呼呼的小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全然依恋、信任的姿势,没有一丝生疏,中间间隔的五年,好像就她只是早上出门了,到了晚间,他坐在门口等着她回家一般。 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吃力,秀气的眉毛卷起,“我很重吗?” 不等云棠回答,他就扭身向外,朝谢南行张开双手,“你来抱我。” 谢南行瞧着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只是一个茫然,一个神气,心中觉得好笑。 但面上,恭恭敬敬地伸手接过娃娃,一路朝正堂走。 云棠看着空落落的怀抱,有些怅然若失。 当年只会在怀里哭的婴儿,怎么就已经会跑会跳、会说话会吃东西了? 而且重的都要抱不动了。 谢南行很有眼力见,放下娃娃转身就进厨房,打算做几道好菜给两人吃。 正堂里,日日安坐在高高的圈椅里,俩小短腿垂下来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好奇地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云棠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把手边的桃酥往他那边推了推。 “你见到我,高兴吗?”日日安问道。 云棠点了点头。 日日安原本有些担忧的心立刻就放下了,眉开眼笑,“那今天我要住在这里,和你一起睡觉。” 他双手后撑,灵活地蹦下了圈椅,走到云棠身边,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温温软软的。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的卧房。” 如果有人告诉云棠,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面就说要跟你一起睡觉,还要看你的卧房,那她一定会麻袋一套、将人痛打一顿,但这陌生人若是个可爱的娃娃,一切就诡异地合理了起来。 两人一道往卧房走,“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天底下会有小孩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吗?” 云棠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母亲”两字,心口狂跳,抬手压了压胸口,又问道。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爹爹说,江南的金桂开了,要带来我来看满陇桂雨,但他总是很忙,都没有时间陪我,明天你能带我去看吗?” 李蹊也来了? 云棠顿住脚步,面色一阵红白交替。 日日安晃了晃她的手,圆滚滚的眸中带着不安,小声唤她。 “母亲。” “他知道你跑出来了吗?” 云棠蹲下去,两人差不多高,她抬手整理着他的衣襟。 日日安摇了摇头,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偷偷跑出来的,爹爹不让我来找你。” 不让来? 云棠悬着的心稍稍回落,帝王南巡是历朝都有的寻常事,不必杯弓蛇影。 五年里,围绕在她周围的暗探越来越少,她睡得也越来越踏实,尤其今年入夏后,几乎已经看不到暗探的存在。 前儿也听水夫人说过,陛下今年要重开选秀,听说连浙直总督都已经四处搜索合适秀女了。 毕竟陛下这几年雷霆手段,抄家、流放都是家常便饭,若是能有个自己人吹吹枕头风,这官儿当的也稳当些。 想通这些,她也不忐忑了。 伸手掐了掐肉嘟嘟的脸颊,肉肉韧韧的,手感极好。 “怎么可以不跟大人说就跑出来?” “我说了呀,我跟你说了,”日日安自有一套自洽逻辑,扑进云棠的怀里,“爹爹总是喝酒,臭烘烘的,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味道。” 爱喝酒? 在日日安口中的爹爹,与云棠印象中的李蹊相去甚远。 从前他滴酒不沾,不仅自己不喝,还总是阻拦她和小侯爷喝,像是要当神仙一样,高高缀在天边。 两人说话间,有人在外头叩门。 夜色深深,一架华贵的马车静静停在门口。 黑棕大马偶尔打个响鼻,车前挂着两盏精致的八角琉璃灯,晕黄的灯光照亮这一隅漆黑的深夜。 是张厉在叩门。 谢南行出来应门,见是张厉,心中一抖朝他身后的马车看去。 窗槦上映着一道挺拔的身影,肩背如孤峰笔挺,虽隔着朦胧的窗纱,那尊贵威势与摄人气场却丝毫不减。 谢南行心头狂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往里走。 “有人在外头,说来接儿子。”谢南行道。 云棠一僵,真来了? 快步走到窗边,支开一点窗柩,房中的光亮轻轻流淌出去。 “你带他出去吗”谢南行问道。 云棠单手扶着窗柩,背影僵得像一座雕像,扣着窗柩的指尖渐渐泛白。 半晌后,才道:“你帮我送吧。” 日日安走到她身边,软软地牵起她的手,晃了晃。 “爹爹说我长得很像你,没有人会讨厌自己吧?” 见母亲没有回答,他垂下脑袋,眼圈泛红地放开手,也不要谢南行抱,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欸!”谢南行赶紧追上去,“祖宗啊!别磕着!” 院外李蹊没有下马车,连窗槦都不敢推,这是五年里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每年他都会抱着李晏微服下江南,知道她烦自己,所以从未到过这院门前。 “爹爹!” 李晏的哭声和人一股脑地扑到他的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起来伤心极了。 “怎么了晏儿?”李蹊拿着广袖给他抹眼泪。 日日安整个人坐在爹爹的怀里,靠着他的胸膛,顺便把玄色的丝绸袍子哭出一道道水渍。 “爹爹你说谎,母亲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和我说话。” 抽抽噎噎地跟李蹊撒娇求安慰,殊不知此言一出,他爹比他更难过。 “她以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李蹊抱着儿子,低声安慰。 日日安瞧瞧睁开一只眼睛,见爹爹没有责怪自己跑出来,又问。 “那母亲喜欢你吗?” 李蹊宽大的玄色衣袖像张小毯子一般,将人盖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睡会儿吧。” 日日安眼泪还没干,却已经笑起来,稚嫩的声音从玄色的衣袖下传出来。 “我还能来找母亲吗?她一定还想再见到我。” 真是羡慕小孩的自信。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想见你。” 李蹊道,或许受他连累,云棠根本不喜欢他,也不愿意见他。 日日安从衣袖下爬出来,软软的手指贴在爹爹的眼角,拉成个吊梢眼,笑嘻嘻道。 “我看得出来啊,母亲虽然不愿意说话,但眼睛在说,她见到我很高兴。” 李蹊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因为很多时候,他看到的都是一双充满恨意的、流泪的眼睛。 “以后不准再偷跑出来。” “可是我很喜欢母亲,下次爹爹和我一起来吧?”日日安问道。 李蹊没有日日安的底气和自信,如今云棠愿意见孩子已经很好,不能操之过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等到云棠愿意见他的那一日。 “睡会儿吧。” “爹爹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日日安嘟嘟囔囔,折腾了半日,他确实累了,躺在爹爹怀里,听着车轮压石板的声音,朦朦胧胧睡去。 虞家小院里,谢南行把做好的晚餐端出来,招呼云棠一道吃。 原以为小太子会留下来一道吃饭,所以做得多是酸甜口的娃娃菜。 云棠没什么胃口,夹了一块糖醋鱼肉,浅浅入口,酸到心里。 “你说他走得时候,哭那么伤心,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谢南行大口扒拉饭,酸酸甜甜的实在下饭,应付道:“你也没做什么吧。” “正是没做什么,才不对吧?”云棠放下筷子。 谢南行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云棠这人什么都好,待人接物有张有弛,人又聪明漂亮,在他眼里挑不出错处,唯有一点不好。 遇事总喜欢给自己揽责任,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也把筷子一撂,“那咋地,五年不见,一见面就应该立刻抱起亲亲举高高吗?” “再说了,小孩都精得很,你对他好不好,他心里门儿清。” 云棠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遂又执起竹筷。 谢南行说话有种别致的痛快感,一语中的的同时也顺便扎你一刀。 好罢,若是日日安再出现在这里,她会抱他亲亲。 过往岁月不可追,也不用追,好好珍惜难得的见面机会就好了。 今日李蹊并没有下马车,代表他也并不想见她,或许他也在怨恨她吧。 她不想去思考怨恨,只是有些无厘头地想,若是李蹊多几个儿子就好了,说不准她就能将日日安留在身边。 往后数日,她总是开着院门,常常探头去看一看,期待会不会有个小萝卜头突然出现在她门口。 但日日安没有来,好似那日的相见只是云棠做得一场梦。 她也想过要不去打听下他们的住址,但日日安后头还站着个李蹊,颇有些投鼠忌器,最终也没有行动。 再者,香粉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往常客似云来的铺子里如今却门可罗雀。 她打着算盘,核计着这一个月的收支,若是一直如此下去,这家店铺不出三月就要关门大吉。 但这是她在临安的根,这家店里的每一款香粉,甚至每一张桌椅都带着她的印记。 “掌柜的,”小菇巴在柜台上,没精打采地道,“往常供应咱家的鲜花农户说下月起就不给咱们送花了。” “怎么了?” 小菇嘴巴翘着往斜对面努了努,““馥春”出了比咱们高两成的价钱。” “原料价那么高,香粉卖得又比咱们便宜,她这样也不赚钱,就是纯恶心咱们呗,钱多烧得慌。” 云棠收了账本,“等咱们倒了,就是她高价赚钱的时候了。” “云掌柜何在!”突然一声爆喝,炸在安静的店铺里。 云棠抬眼看去,一高一矮两个捕快走了进来。 快步从柜台中出来,“两位捕快大哥,有何贵干?” 两人对视一眼,“有人在县衙状告你以次充好,兜售劣等香粉,致使女子面容有损,速速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就抓起人往外走。 “欸!谁是苦主,怎么说抓人就抓人啊!”云棠大力挣扎,但奈何细胳膊拧不过腱子肉,只能被人捉了去。 “少废话,去了公堂就知道了!” 小菇给吓得直打哆嗦,这都是什么事啊。 铺子开了三年,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更何况掌柜的从来都是用上等花材,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劣等香粉! 掌柜的会不会被打板子啊,听说县衙的板子都打得血肉模糊! 俩捕快捉了云棠往县衙去,一路上乡亲纷纷侧目。 不出两刻钟,日日安为谋暴利,兜售劣等香粉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云棠到了县衙公堂后,看到带着长惟帽的女子跪在右手侧,身形有些眼熟,心中有了猜测,但未见真容,不敢断定。 “威武——威武——” 两列捕快口中高呼,手上敲着杖棍,颇有威势。 云棠在堂中跪下,瞧着公堂书案上方垂挂的“明镜高悬”,心中一片叹息,这回真是冤家路窄了。 贺开霁一身深蓝色七品官服,戴着乌纱帽,从后堂中走出,于书案后落座。 惊堂木一敲,抬眸看去堂中所跪之人,双眼惊讶地一睁,竟然是昔日他高攀不上的明华公主? 复又低头去看那一纸状纸,说不准只是容貌相似,但状纸上写得名姓亦是云棠二字。 心中有了计较,“水氏,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日日安香粉铺兜售劣质香粉。” 水夫人跪在云棠身侧,一直不敢看她,现下也只是撩开白色帷帽,别在两侧。 “大人明鉴,您看看我这脸,发红肿胀,妾身就是用了那日从日日安购置的香粉,才会如此。” 说着将那香粉盒子递了出去。 贺开霁着人取了上来,为示公正,又请了县里的医师和香粉师傅一道验看。 两人一致意见,“回禀堂尊,此香粉确非上品,水氏面颊也确系此物所致。” 贺开霁问道:“可有碍性命?” 医师回道:“无碍,喝上两三剂药便能好了。” 贺开霁心中遗憾,但面色未改,“云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件事本就蹊跷,她的香粉绝不会有问题,问题估计出在那盒香粉上,或者水夫人身上。 “可否让民女看看那盒香粉?” 贺开霁颔首,让人拿了过去。 水夫人那日临走前买了三只香粉,这便是其中一只,云棠打开闻其香,观其色,这盒子确实是日日安的,但香粉不是。 显然被人掉包过了。 “大人,这香粉并非我店铺所出,不知水夫人是从何处弄来诬陷于我。” 水氏捂着脸大声哭诉,“大人明鉴,云掌柜自从得知”馥春”铺子要开了,就曾携礼上我家门打听,但我是官眷,不愿卷入民间买卖当中,故而当日并未见她。” “过了几日,”馥春”铺子开门,我见日日安冷清,想着前头没见她,心中有愧,便主动上门买香粉。” “不成想,她竟怀恨在心害我容貌损毁,亏我这三年来总是光顾她的铺子,还为她介绍了诸多官眷生意!” “此人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啊!!!” 贺开霁沉吟几分,人证、无证俱在,动机也合理,这案子倒也不难断。 只是这量刑,不过罚没银两,关闭铺子而已。 云棠已知这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水夫人定是受人指使,至于是何人,她抬眸看了眼高坐明堂的知县大人,依旧大声喊冤。 “大人!民女冤枉!” “这香粉盒子确实是日日安所出,但这劣质香粉绝对不是。” “城中的香粉研磨晾晒的商户就三家,大人大可派人去查,到底是何人曾制了这劣等香粉;若不是在城中所制,外来的香粉进城售卖都有记录在案,这香粉不是空穴来风,定能查到出处大人一查便知!” 水夫人面色愠红,看着威严的县衙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云掌柜一人作恶,竟还要攀扯那么多人吗?!你这个毒妇!” “大人,此人心硬嘴硬,必得用杖刑,才肯认罪!” 此话说到了贺开霁的心坎上。 第78章 为什么唯独对他苛刻…… 想当年他堂堂御前钦点的探花郎,更是前户部尚书唯一的儿子,满腹经纶又有权势撑腰,即便不能封疆入阁,总也能在那京城富贵地成就一番伟业。 如今却沦落到这等偏僻乡野之地当个芝麻小官,一天到晚不是谁家占了谁家的田,就是谁家丢鸡丢鸭这类微末之事。 平白糟蹋他满腹经纶。 当年离京后,他才慢慢琢磨过味,贬黜出京或与明华公主有关。 尤其是看到封后诏书下达州府时,他才彻底醒悟当年犯了什么错。 想要攀龙附凤,攀谁不好,非要去攀陛下的心尖子,他算什么东西。 但更让他愤愤不平的是,当年那个口口声声“大丈夫立世,不论在京在野,无高下之分”的陆明,同样都是贬出京城,同样都是曾与明华公主议亲的人,竟然要高升回京了! 凭什么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回去了,他还陷在这滩烂泥水里! 他眯了眯眼眸,看下堂下跪着的妇人,心中有了主意。 既然知道当年是怎么出来的,自然也知道要怎么回去。 “砰——”地一声,惊堂木拍灭堂下妇人的哭诉,和一众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 云棠抬头瞧着堂上的父母官,她是冤枉的,只要官府愿意去查,一定能查得出来。 只是他大抵不会去查,毕竟查来查去,最后查出来的是他自家后院。 哎,民不与官斗,这句古话诚不欺我。 她就应该自觉地早早闭店,把自己的香粉配方、合作花农全都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怎么能一直抗争,非得等到人家上手段了,弄到公堂之上,平白遭受皮肉之苦。 但她心底却总有个声音,说的是凭什么。 她能接受旁人公平竞争,若是她技不如人,她认。 但若是在背后耍阴谋诡计强迫她,那她打死都不要认。 贺开霁捋着乌须,威严的嗓音震慑公衙。 “本官细观此案,存在诸多疑点,若有人蒙冤受屈,必还其清白,若有奸邪之徒,必定严惩。” “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彻查之后,再行审理!” 此言一出,旁边的水夫人眸中惊诧,这怎么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莫非县夫人没跟大人通好气? 云棠亦有几分惊讶,难不成这探花郎在江南磨砺数年后,终于磨出了一颗为国为民的正直之心? 她走出公衙的时候,仍带着这般疑问,刚走出十来米,方才捉她回来的捕快追了来。 一改方才张牙舞爪之态,弯腰陪笑道:“云掌柜,我们县令有请呢。” 待入了县衙后堂,贺开霁端端正正地起身让人给她上茶,道:“云掌柜,方才下堂后,水氏已坦言,那香粉是她不小心弄错,与云掌柜的香粉铺无关。” 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这父母官的效率可真高。 云棠只是垂眸喝茶,并不言语,看他这番做派,约莫是忌惮她从前身份的余威。 这些年,她在临安老实本分,凭香粉手艺赚钱养活自己,突然上来个仗势欺人的货色,那她狐假虎威,以牙还牙一番,也算合情合理。 谁还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了! 贺开霁摸不准她的意思,又试探地问。 “按照我朝律法,诬告之人当杖责二十杖,云掌柜看是否合适?” 云棠唇角微扬,面上如有春风,说得话也熨帖地很。 “我不过一介市井平民,您是父母官,明镜高悬,如何断案如何判刑,大人自有公断,此案全凭大人做主。” 听她这么说,贺开霁放下心来,生怕她真要追究,家妻怕是脱不开干系。 云棠话锋一转,“但我与水夫人无冤无仇,往日也算是有几分主顾情谊在,怎得忽要诬告于我,此间怕是还有隐情。” 就知道此人难缠! 当年他即便被贬黜出京城了,都还觉得明华公主是个良善之辈,毕竟那一顿板子后,旁人都避之不及,只有她给自己送了一把伞,但如今想来,她送的哪里是遮雨的伞,分明是要再送他一程的绝命伞。 陛下笑里藏刀,她更是不遑多让。 一对豺狼虎豹。 “云掌柜说得是,此案定会详查,给您个满意的交代。” 贺开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这事儿不好糊弄,非得让她消了这口气才行。 毕竟他还想靠着她重回京城。 这些年陛下身边一直没有宫妃,除了明华公主所生的太子之外,亦无其他子嗣。 这很不寻常,皇帝一向是三宫六院,环肥燕瘦,尽收天下美女,这才像个皇帝。 退一万步讲,陛下也是男人,且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可能忍受得住清冷的床第。 难不成当今陛下还真是个情圣? 他捋着乌须,打算今晚走一趟知州府邸,再打听一番。 云棠从公衙出来,慢吞吞地往日日安走,即便最后查明与日日安无关,风但言风语已经出去了,日日安的声誉已经受损,她得想想办法,怎么把声誉拉回来。 “掌柜的,你可回来了!” 小菇并俩姑娘着急地迎了出来,前后转着看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四人一同进店,小菇拿着去邪祟的洒水柏叶在她身上拍,“最近咱们店不太平,用这个拍一拍,说不准就顺了。” 这话给了云棠灵感。 几人说这话,斜对门的“馥春”不知为何突然关了铺子。 那老板娘经过日日安时,恨恨地瞪了云棠好几眼,凶狠地好似要将她撕成片片吞了。 小菇叉腰回呛:“看什么看!” 老板娘骄横惯了*,一向都是人捧着哄着,何曾受过这等当面抢白,怎能忍受被个丫头片子欺凌! 当下脚步一停,娇眉一竖!涂着蔻丹的指甲指着她们一通臭骂。 “好个没教养的小娼妇!看我今天不撕烂你这张烂嘴!” 骂着便冲进门来,又尖又利的指甲直冲小菇面门。 这头闹得厉害,日日安对面的酒肆却安静地很。 二楼临街的簪花雅间里坐着个矜贵雅致公子哥儿。 一身月白团龙纹宽袖圆领袍,内里搭着石青杭绸软衫,执着青花窑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拇指上带着一枚质地温润、清透入骨的青玉戒。 “陛下,公堂情况大致如此,贺开霁倒不曾为难。”张厉跪在桌案边回话。 李蹊单手支颐,就着洞开的一点窗柩看日日安里的闹剧,雕花窗柩偷过来的光错落在他英挺的面容上,明暗交错间眯了眯锐利的眸子。 张厉回了话后,便跪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馥春”是什么来头。”李蹊问道。 张厉将“馥春”与贺开霁的关系、诸多为难针对日日安的事,诸如恶意高价强夺花农、造谣日日安以次充好、半夜往日日安门上泼牛粪等等恶行一一说来。 李蹊耐心听完,哂笑一声,“去办罢。” “属下遵命!” 张厉得了上令心中一喜,他看馥春老板娘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招不齿很久了,一直憋着气儿想要彻底收拾了贺家一门。 再者当年那崔钟林磋磨张氏十余年,这仇怨在他心中依旧未散! “回来。” 李蹊看着日日安里拿着笤帚将那泼妇打出去的云棠,又改了主意。 云棠从前就不喜他自作主张,斥责他总是高高在上地决定所有事,把旁人都当成个蠢笨物件儿。 吃了这五年的生离之苦,他总该有些长进。 云棠不是只脆弱的笼中鸟。 她是把烈火,燃烧着充沛的生命力,也有能力与力量去解决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切阻碍。 在陛下沉默的时间里,张厉心中忐忑,听闻陛下近些年越发杀伐冷酷,在朝为官之人个个如履薄冰。 难不成他那点私心被瞧了出来?想到此,不由浑身发寒,将将下跪求饶之际,听到陛下道。 “此事暂缓,中秋将近,去办些烟花来。” “是。” 张厉立刻应道,额头一层虚汗,起身后亦不敢再抬头看,只用眼尾余光往陛下那稍稍扫了一下。 并未看他,而是侧身向外,面容淡淡地看着对面的铺子。 日日安里,生意虽寥寥,但四人刚打完架,个个脸上带着笑容。 云棠正在给打架散了头发的丫头梳头,盈盈笑意如同一汪清泉般沁人心脾。 他抬手饮了一杯青梅酒,从前年轻气盛的他从来不懂云棠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对贵妃的执念,对沈栩华的执念,甚至还有吕二,这些人个个都有私心,为什么云棠能那么轻易地原谅她们,用最温柔的善意去接纳她们。 为什么唯独对他苛刻。 唯独要求他干净、坦荡,那些得到她偏爱的人也做不到啊。 这些年,他翻来覆去地想,夜深人静时想,酒醉迷离时想,一人用膳时想,后来他想到了一个解释。 死亡能美化一切丑陋,死了的人永远值得原谅和怀念。 若哪天他也死了,云棠应该也会原谅他的一切,说不准还会回京给他上香,看着躺在棺木里的他,也会难过,会在他的心上留下一滴眼泪。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恨意就如野草疯长,庄严肃穆的平章台就好似一座他活着时居住的坟墓。 礼部尚书年年上奏修建他死后的陵寝,历朝每个皇帝自登基伊始便开始建自己的皇陵,但他一直压着,只觉自己春秋鼎盛,何必早早建那长眠之地。 但今年他准了。 既然生无法同寝,死后同穴的地方总要精细打磨一番,甚至连皇陵中那些精巧的设计,都忍不住想亲自动手擘画一番。 在香粉铺里捧着一碗花生雪花酥山吃眯了眼的云棠,压根不知道对门酒肆里藏着只走入死胡同的偏执鬼,她让人去饮子铺买了十来样小吃,庆祝日日安暂时脱离困境。 “掌柜的,今天这么打一架,那疯婆子不会又让人半夜来泼粪罢,咱们是个香粉铺子,总被泼腌臜物,多不好。” 小茹端着碗杨梅冷元子,边吃边抖。 云棠瞧了瞧手里的花生酥山,一下没了胃口,幽怨道。 “吃的时候说什么粪不粪的。” 小茹憨笑着给她舀了一口糯糯的冷元子吃,“马上中秋了,听说今年金楼会请尘家班来演杂戏,你有订到位置吗?” “谢南行早早就去订了,应该有。” 小菇又谄媚地给她舀了一口冷元子,“尘家班的杂戏据说是进过宫的,我也想去开开眼界。” “去呗,带上小竹一道,”云棠道,又对店中另两只道,“那日你俩若得空,也一道去,咱们热闹热闹。” 中秋夜的临安城,明月如盘,皎皎清辉漫过白墙乌瓦,映照着大街小巷里缓缓流动的人群。 青安街上,两侧商户齐齐敞着门,檐下红灯笼映得门面亮堂,提灯的孩童在人群里转来转去,鬓插桂花的女子与同伴笑语轻扬。 云棠和谢南行坐在金楼三楼临街的雅座上,倚靠着栏杆一边说笑,一边瞧着这热闹光景。 中秋对云棠来说,并不是个团圆的节日,反而是个分外伤感戳心的日子。 但那般难过的情绪,一年一年淡去,她慢慢走出失去的桎梏,重新一点点拥抱活着的鲜活热闹。 她不愿意活着也像已经死了般,她要当已经死了那般活着。 不多时,金楼的伙计来了。 “两位贵客,咱们金楼今儿个有桩热闹——戌时正刻,后进花园里要放烟火。都是苏州新制的时兴样式,不仅有‘鹤儿衔火’,有‘天女散花’,还有会开出整树桂子的‘广寒仙踪’,您二位若有兴致,到时尽管移步过去瞧瞧,保管不输京城的光景。” 云棠未应答,转身望着天上的银月。 “去吗?”谢南行问道。 云棠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但她没有点破。 “去吧,有热闹为何不去。” 谢南行有些意外,这些年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早就发现了云棠不喜欢烟花,甚至到了梦魇的程度。 “怎么愿意看了?” “因为今年我有了新的人生感悟,若只一味沉湎于过去,失去的不仅是当下,更是连过去都要失去。” 她想要重新去看烟火,不再刻意回避,不再把那些曾经当成不可触碰的禁忌。 即便昔人不在,她也依旧带着那些美好记忆,好好活着呢。 谢南行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好似什么关键东西发生了变化,这让他有一点点心慌。 “我听人说,若是碰上一个样样都很对自己胃口的姑娘,很可能不是天赐良缘,而是仙人跳。” 终于跟她提这个了! 云棠八卦心起,推过去一碟子芙蓉酥,想要多多打探一番对方是何人品样貌。 但谢南行嘴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她,半分不肯透露。 只是打趣地问她,“你说姑娘会不会嫌弃我成过婚?” 云棠身子往后撤,可不能赖到她身上,他俩属于各取所取,划算又公平的。 “我觉得因人而异,像我前夫那样的,没有人会嫌弃。” 想想又道:“要不我去跟她说说,毕竟咱俩不算真夫妻,你还是原装的。” 谢南行扭过身去看花灯,不愿意再跟她说话。 云棠还想套点八卦,眼尾感觉有一只白胖胖的球呼啦啦地滚了过来。 定睛一瞧,是久违的日日安,穿着一身雪白袍子,手上还拎着两壶雪白的酒。 “母亲!” 日日安香香软软地扑进怀里,一双眼睛亮晶晶,“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呀。” 云棠捏捏他胖嘟嘟的脸颊,夹着嗓子,笑眯眯地道。 谢南行在一旁冷笑一声,起身离开,“烟火要开始了,我先去占个好位置。” 云棠没搭理他,拿过日日安手里的酒,“这不是“醇酿”的菊花酒吗?” “醇酿”是她香粉铺对面的酒肆。 “爹爹让我带来的,说中秋佳节当食肥蟹、饮菊酒。” 跟着日日安来的宫人将一描金紫檀雕花鸟的食盒打开,端出来两碟红亮的团脐螃蟹,还贴心地配上了姜醋去寒去腥,以及吃蟹用的八件也备上了。 云棠将那酒放到桌案上,他一向不喜食蟹,自己剥嫌麻烦,别人给他剥嫌失了趣味,每次只有她拆的才会吃上几口,是个十分难伺候的人。 日日安人虽小,但拆蟹的本事十分了得。 不多会儿,红黄的蟹膏、雪白的蟹肉码得整整齐齐,双手碰到母亲面前。 “你怎么这么厉害?” 云棠阵阵惊叹,平常人家这般岁数的连剪子都不敢让拿呢。 “爹爹喜欢食蟹,说我拆的蟹最好吃。”日日安嗓音又甜又脆,还带着几分骄傲。 云棠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爱怜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往后他要吃就让他自己拆。” 日日安眨着紫葡萄般圆润的眼睛,“可是我很喜欢给爹爹拆螃蟹,每次给他拆好,他就会高兴一些呢。” 云棠亲了亲他的脑门,心疼五岁的儿子太懂事,又暗骂那年过三旬的爹半点人事不懂。 “云掌柜,烟火要开始了,谢官人着我来引你去呢。”小二躬腰哈笑道。 云棠起身,伸手要抱日日安,日日安扭捏了下,没说什么,乖乖环上了母亲的脖子。 爹爹很少抱他,说他是男子汉。 但他真的很喜欢母亲,也很想要母亲的怀抱。 而且凭借他聪明的小脑袋瓜,他觉得母亲与上次见面时不同了,对他亲昵了许多。 两人下了两层楼,沿着挂着花灯的长廊往后边的花园走,不多时就看到倚在水亭栏边的谢南行。 夜如泼墨,一簇簇飞天光束似挣脱束缚的精灵,升至漆黑的高空猛地炸开,刹那间,万千流光如星雨飞落,将整片夜空渲染得灿如白昼。 日日安坐在谢南行的肩头,三人仰着头,指着不断变化的烟火高声谈笑,看得欢乐又热闹。 李蹊穿着一声玄色衣袍,整个人隐在夜色里,静静地瞧着水亭里的人间烟火。 “你看那一家三口,是不是其乐融融。” 这话盛成岂敢回,只一味如站针毡。 这边陷入无边的沉默,那头的水亭里却又走进来两个人。 看清那人的面容,李蹊肉眼可见地嫌弃起来。 第79章 “你今晚那么慌张,是为了我…… 时隔多年,乍然见到陆明,云棠愣怔在原地,他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是周身气质不同了。 从前是清新、纯粹的少年郎,如今宦海沉浮多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厚重。 “陆大人。” 云棠如见老友般笑了起来。 陆明不日就要进京任户部右侍郎,往朝廷里递了个折子,在上任前携妻女下江南游览一番。 不成想,竟会在此地与殿下重逢。 陆明略显局促,不知当下该唤她什么。 “这位是嫂夫人吗?云棠还是初次见到。” 云棠看出了他的为难,主动问道。 陆夫人身形窈窕,面容娇美,那一双眸子格外漂亮,似溪池中的游鱼,灵动鲜活。 “是,这是拙荆,年前刚成婚。” 两人手牵着手,陆明看向夫人,“这是云姑娘,从在我在京城时帮了我许多。” 陆夫人原本略站在陆明身后,听他这样讲,才大着胆子看向云姑娘。 “妾身陆王氏,见过云姑娘。” 云棠微微欠身回了个礼,笑意盈盈地道,“陆大人说话只说一半,我那是顽闹,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陆夫人歪头看向自个儿的夫君,眼神里带着怀疑。 听起来两人之间有很多故事。 “母亲,他是你的朋友吗?” 日日安对出现在母亲身边的男子都抱有敌意,看两人笑着说话,立刻从谢南行的脖子上滑溜下来,“噔噔噔”跑到云棠面前,仰着头问, 云棠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贴了贴他的鼻子,笑道:“是呀,是我的旧友。” 陆夫人见她面容身段,还以为是个尚未婚配的年轻姑娘,没想到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视线一转,又看到廊柱后走出来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那大概是她的夫君。 怀疑尽消后,看向云棠的眼神多了几分善意和欣赏,又看到玉雪可爱的娃娃,更又多了几分喜欢。 “要不要给陆夫人抱一抱?”云棠问他。 日日安对母亲身边的女性就宽容很多,点了点头,伸出双手,要她抱。 陆夫人抱过香香软软的娃娃,胖嘟嘟的双手搂上她的脖颈,简直欢喜地心都要化了,当下就褪了自己戴着的金项圈,戴到日日安的脖子上,“这是姨姨的见面礼。” 云棠见儿子挺喜欢那项圈,便也没有推辞,反正李蹊会还这个礼,用不着她操心。 陆夫人抱着日日安走到廊边看烟花,谢南行瞧小太子被旁人抱着,神情戒备地跟了过去,刚巧只剩下云棠和陆明,看得站在对岸的李蹊,又生一口闷气。 陆明此次见到云棠,亦觉得她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他认识的明华公主就像一把初出宝匣的利剑,锋芒毕露、热烈如火,如今看着收敛许多,柔和许多。 “从前在郑府看烟火时,你说”往事如烟不可追,我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不知殿下如今过得可好?” 云棠仰头望向天边的灿烂烟火,面容随着烟火明明灭灭,心中笑话自己从前说话没轻没重。 如今被他拿着扔到脸上,脸都有点疼呢。 她转头笑着说了句真心的实话,不再是那些带着修饰的漂亮话。 “不算好,也不算差,但以后会越来越好。” 以前她总是不敢看烟火,因为从前的烟火要么太美好,要么太惨烈,美好的不敢回忆,惨烈的不敢回头看。 从三个人看,两个人看,到如今只有她一人,她已经能释怀了。 宫廷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不是她能左右的,权力不死、争斗不休,深陷其中的每个人都是棋子。 她是,姐姐也是,小侯爷亦然,当然李蹊也不能免俗。 日日安人小鬼大,烟火很快就看厌了,又走回云棠身边。 “母亲,我困了。” 云棠抱起他与陆氏夫妇道别,刚走出曲折的水榭,转入长连廊,廊下挂着一排的榴花灯,晕黄的光朦胧在夜色里,而夜色的尽头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挺拔男子。 云棠脚下一滞,眸中带起一阵涩意,怀中的日日安已经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自从第一次见到日日安开始,就知道李蹊来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见自己,又会在什么时候来见自己。 李蹊听见脚步声,转身稳步而来,身影越来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这一路他走得忐忑又艰难,从京城走到江南,从太安初年走到太安六年,侵扰西北多年的敌军都收复了,他与云棠却还在分离。 “给我吧。” 李蹊伸手将日日安抱了过去,黑沉如曜石的眸子却一错不错地看着云棠。 云棠怀里没了人,手脚都有些局促,不知是该向他跪拜行礼,还是扇他两巴掌。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你好吗?” 李蹊嗓音里搀着几分哑,这几个字像是从肺腑里、心尖上挤出来的一般。 云棠始终不曾抬眼看他,只是将视线虚虚地落在日日安身上。 “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那么多的暗卫,恨不得将她吃了几粒米都记录下来,还有谢南行,日日住在一个屋檐下,严防死守任何男子靠近。 想起这些,就一肚子火。 李蹊垂下眼睫,微微颤抖,一向施予旁人雷霆之怒的人,罕见地露出几分脆弱神态。 云棠不愿意看他,也不愿意和他说话,抬脚往另一边的岔路走了出去。 李蹊不敢追,只能站在原地望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没入黑夜,才抱着熟睡的孩子离开。 当晚,夜雨连连,两人均难眠。 云棠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点了灯,刚支开窗棂就看到谢南行的房间漆黑一片。 他倒是睡得好。 心中更多了几分郁气。 骗了自己这么久,什么瓦匠,什么读书人,他不该去酒楼当账房,合该去当说书的,连说带演,赚得可比那账房多,还容易。 打着伞走到院中,捡了十来块小石子,又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谢南行的房门五步远处。 小石子跟盘核桃般在掌心里磨着,一会捡一颗扔他门上,待扔到第七颗的时候,门开了。 谢南行身着中衣,懒懒散散地披了件宽松外袍,倚在门边,打着哈欠。 “掌柜的,你大半夜不睡,在这装什么鬼啊?” 云棠瞧他睡眼惺忪,冷哼一声,“你又没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 谢南行看她这模样,就知道瞒不下去了,回房也拎了个小板凳出来,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地坐着。 “我是被迫的,”谢南行一张口就先撇开自己,“当年沈如晦下狱,连带着族人不是砍头就是流放,我一家十来口都被流放到了岭南。” “原本以为要在瘴南之地潦草荒废一生,毕竟沈氏一族连陛下登基大赦天下的名录都进不去,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盼头。” “那你是怎么从岭南出来的?”云棠问道。 谢南行喝了一口凉茶,“这说到底还是要感谢掌柜的,您生了太子后,陛下竟然下了旨意,令地方官员重新审核沈氏案中受牵连的族人,若有可宽恕之处,当从宽从善。” “因着那道旨意,沈氏许多族人得以归乡而居,男子可入仕,女子脱贱籍。” 这倒是善事一件。 云棠不知道这事,那时的她也没有心力去知道,如今看来,这些大抵是陛下对姐姐的歉意。 “你知道的,我也算有几分才学在身,自当努力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我回京没多久" "轰——" 突然一声巨响响彻天际,仿佛要将临安城撕裂成两半,地面震荡,人都险些坐不稳。 “怎么回事?!”云棠扶着门框站起来,“地裂了?” 又是一声巨响炸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 谢南行朝火光位置看去,面色凝重,“像是火药爆炸。” 云棠亦看向那火光处,这般严重,又是夜里,“这火势必定有人伤亡,把咱家的帐篷、金疮药送过去吧。” 说着又往厨房走,“再把御寒的酒也带些过去。” 谢南行看着那方向,似是陛下落榻之处,心中更添几分焦急与忧心。 要不要告诉云棠? 云棠打包好一应物品,瞧着这漆黑雨夜,她一女子不好出行,便将东西递给谢南行。 “你去一趟,能帮多少算多少。” 谢南行的面色凝重,挣扎几番,还是说了。 “炸的地方离陛下落榻的院落不远。” 云棠面色骤变,整个人如遭雷击,空白片刻后立刻披上外衣,推门往事发地跑,脚下愈来愈急。 “你打把伞啊!”谢南行在后头追喊道。 漆黑夜里,雨越下越大,凄厉的哀号与压抑的痛哼穿透哗哗雨声,搅得人心头发紧,官府和医署的人已经到了,云棠看着一架架担架从身边跑过,上面的人无一不是面色痛苦地呻吟。 云棠脚下发软,打了个趔趄,再往前走,就能看到被炸毁的断墙残瓦。 不远处支起了五六个帐篷,帐篷底下挤满了刚被官差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人,裹着脏兮兮的破布,有的靠在帐篷杆上哭泣,有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里还凝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还要往前走,被官差伸手拦住,“前头危险,废墟底下说不定还埋着没爆的炸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混着火药硝石和血腥气,“我就去看看,我的我的家人住在那里。” 这小官差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惨烈场面,看了看云棠惨白又伶仃的模样,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心生几分不忍与怜悯,“已经救出来的人都安置到帐篷下了,我领你去看看。” 五六个帐篷一个一个看过去,没有他们的身影。 云棠心上如压重石,转身便要往废墟方向走。 “欸!你不能过去,那里很危险!”小官差拦在她身前。 两人争执之间,云棠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她。 云棠转身,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来往的人脚步匆忙,灯笼和火把的光在雨中明明灭灭,那一点光亮照亮了李蹊久违的面容。 霎那,风声、雨声重新落在她的耳边。 “我没事,我在这里。”李蹊道。 云棠唇瓣嚅嗫,说不出话,停顿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往他那走去。 李蹊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衣袍都打湿了,湿嗒嗒地坠在身上,手背上、颈侧都有擦伤。 环顾左右,没有看到孩子。 “他没事,让人带下去了。” 李蹊的视线粘在她的面颊上,斜风吹着夜雨往两人身上飞。 云棠大概是吓到了,面容苍白,黑漆漆的瞳仁被雨水洗过般,明亮又惶惶不安。 就像十二年前,在顺天门下,他第一次见到云棠那般。 她从车架上跳下来,穿着青色披风,似一团自由而畅快的春风般跑到他跟前。 自那以后,他用尽他所能去拥抱这一缕春风。 只是春风难解,缘分殊途,他只能在一个又一个孤寂寒夜一遍遍临摹那阵春风。 云棠见他平安,便也没有别的话要说,正好看到谢南行抱着帐篷和吃的跑了过来。 “这里!” 云棠举高手,晃了晃。 云棠将一葫芦酒递了过去,永远高坐明堂的陛下何时被冷雨淋这么久过,整个人像是泡在雨水里,冻得面色发白。 “喝口酒暖和下。” 李蹊接过,顺势握住了云棠的手。 “你的手都凉透了。” 云棠没有回应,只是挣开他的手,同谢南行一起将带来的吃的喝的分发给旁人。 事发突然,除了临时帐篷外,官府临时腾挪了一家客栈供受灾百姓居住,不少轻伤的百姓已经纠集成队,积极地往客栈走。 李蹊淡淡的眸光看着云棠,好似在说,我不想去。 “跟我走罢。” 她的心肠太好,领着李蹊并两个贴身侍卫回她的小院。 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屋舍,谢南行主动提出两个侍卫跟他住,三个大老爷们挤挤就好了。 云棠眯了眯眼,无声地冷笑。 李蹊很自然地跟着云棠进屋,卧房不大,但收拾地很舒适又温馨,拔步床靠着南边的墙,挂着织金绣海棠的帐子。 床上的胭脂色绸被摊开着,大约是方才惊慌起来尚未整理。 还有两个枕头,他定睛瞧了一眼,一个端端正正放在床头,一个则随意扔在床中间。 不像是用来枕的,倒像是抱的。 他眨了眨眼,走去临窗的圈椅里坐下,顺便嗅一嗅窗台花瓶里的茉莉香气。 云棠进屋后没管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点纱布和药,又去到厨房。 厨房里谢南行已经在了,正在架火煮姜茶,又指了指炉子上烧着的水。 “御体贵重,秋雨淋不得。”谢南行又指了指放在藤椅上的一套男士衣裳,“这我没穿过。” 云棠看了他一眼,拿起衣服回了屋。 李蹊见她还湿漉漉的,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衣物,见她找出医药匣子要给他处理伤口。 “你先去洗漱。”李蹊接过匣子,放在案上。 云棠转身抱着自个儿的衣裳去了浴房,等她出来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的硝石味淡了很多。 李蹊站在窗边,窗外站着的人好像是,盛成? 大约是在回禀今晚的事故,云棠零星地听到李蹊说的“彻查”、“补偿、安抚”、“医治到位”等话,应该是在吩咐后续事宜。 云棠心中残存的惶惶不安慢慢淡去,擦着头发往屋里走。 李蹊见她回来,给她倒了一碗姜茶。 云棠一向不喜姜,每月月信来时疼得冷汗直冒都不愿意喝红糖姜水,总觉得越喝越想吐。 “喝罢,着凉的药更苦。” 李蹊劝道,案上放着一包黄油纸包着的蜜饯。 云棠接过姜茶,指尖相触间察觉他的手依旧冰凉,他还穿着方才湿透的衣袍。 “浴房在院子东侧,你去洗了换身衣裳罢。” 云棠捧着热气蒸腾的姜茶,辛辣气味直冲口鼻,忍不住皱眉。 李蹊没有走,就站在她身侧,静静地监督她。 云棠捏着鼻子,仰脖一饮而尽,浓厚的姜汁气味顺着食道反上来。 李蹊接过她的碗,又往她嘴里塞了颗蜜饯,这才拿起那套衣服盥洗去了。 经过这一晚的惊吓和奔波,云棠早已疲乏,被那碗烫烫的姜茶一热,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 她打开衣柜,另取了一床软被放到床上。 从前两人也同榻共枕过,连孩子都生了一个,今晚临时分他半张床,就算是她积德行善。 把自个儿的枕头挪进去,平时抱着睡的那只放到外侧。 李蹊洗完回房时,房内的灯已经熄了,只有床榻边的高几上点着一盏晕黄的琉璃灯。 云棠穿着月白色单衣,背朝里几乎贴着墙睡着,长长的乌发散落在月白的软枕上,白皙柔韧的脖颈若隐若现,纤细的身子掩在软被下。 李蹊看着那张足以再睡下两个他的床榻,以及那突然多出来的软被,抬膝上榻。 他没有盖那床软被,而是靠近云棠身侧坐着,撩起几缕青丝在指间穿梭。 青丝柔软丝滑,着实让人爱不释手。 云棠只是浅眠,方才他推门进来时便已朦胧醒来,察觉到他上了床榻,迷糊地道。 “你盖另一床被子,前几日刚晒过,还有日光的味” “云棠,”李蹊打断她的话,低沉的嗓音萦绕在榻间,“你今晚那么慌张,是为了我。” 不是在问她,而是在肯定地说给她听。 她一下就清醒了,羽睫轻颤,浑身僵硬在软被下。 黑沉沉的身影罩了下来,在云棠温热的颈上落下一个一触即走、微凉的吻。 这个吻太快又太轻,以至于云棠尚未反应就已结束。 但这吻里的气息和意味又那么重,重到云棠心生慌乱。 李蹊转身吹熄了窗边的灯,在她身边睡下。 外头浓墨般的夜空里,有微光从云层深处漫溢出来,月华清辉如流水般漫过窗边的茉莉,淌向桌案上空了的青瓷碗、摊开的黄油纸,又顺着凉凉的地砖爬上寝榻,如温柔薄纱般拢着两人的身影。 云棠复又闭上眼睛,假装无事发生。 更夫敲梆的声音混着檐角滴落的雨声,陪着两人一起朦胧睡去。 第80章 (新增1000字)陛下虽年…… 临安山雨,一夜落红。 从文水南巷出来,石板铺就的燕子街泛着湿漉漉的碎光,两边白墙黛瓦的屋舍上冒着稀薄的炊烟。 云棠打着哈欠,小心着脚下打滑,慢吞吞走到香粉铺子。 “稀奇!” 小菇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走到门外瞧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平日里不到晌午不见人的掌柜,今儿居然一大早就出现在铺子里了。 “掌柜的,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云棠朝她摆摆手,让她干活去,闲事少打听。 小菇瞧她跟被鬼怪勾了魂般飘去后堂,悄悄跟了上去,躲在门后瞧了眼。 后堂摆着一排排晒花架,上头铺着各色洁净的花瓣,黄的玫瑰、连翘,红的牡丹、月季,蓝色的绣球、风铃,云棠搬了张躺椅在架子中间,脚边还放着一大捆尚未处理的新鲜冷美人。 家里有床不睡,咋到铺子里睡了? 小菇瞧了一会儿嘀嘀咕咕地往门脸走。 过了一会儿,燕子街渐渐起了人烟喧嚣,就瞧见谢先生也来了,瞧他面色淡淡,也不高兴的模样。 什么情况? 两人吵架了? 谢先生哄人来了? 谢南行拎着一兜子从集市上刚买的新鲜樱桃,用清水冲了两遍,盛在白底瓷碗像淬了晨露的玛瑙似的。 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云棠旁边,两人视线一对上,一个冷眸,一个心虚,又齐齐别开眼去。 “院子东面的木槿和三角梅都被昨夜的大雨打落了,我出门前已经把那些篱笆都拆了。” 谢南行顿了顿,问道:“还要种吗?” 云棠清了清嗓子,“种,为什么不种?” “就算是移植别人家的枝干来,再开花怕也要两三个月。”谢南行试探道。 云棠伸手从碗里抓了颗樱桃扔嘴里,倒霉地吃到个极酸的,直酸得她挤眉弄眼,“咋滴,我活不过今年了?” “怎么这么酸!” 谢南行笑得咧开了嘴,低头看了眼。 “被果贩骗了,里头有两个品种*的樱桃,贵贱掺着卖。” "被人骗了有什么可高兴的。"云棠看不懂这人。 她吃得小心翼翼,樱桃入口前先给谢南行看,若他点头,就放入自己嘴里,若摇头,就塞他嘴里。 一碗新鲜樱桃很快见了底。 谢南行被酸得倒牙,心生歹念,瞧着最后一颗是酸的,极为自然、不做作地点了下头。 云棠不疑有他,结果惨遭酸樱桃袭击,她放下碗,就转头袭击谢。 谢南行被揪着通红的耳朵,垂死狡辩。 “那樱桃又不是我生的,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云棠撒了手,仰躺着,望着蔚蓝的天空。 “你打算一直在这住下去?”谢南行揉着被抓痛的左耳,问道。 “不然呢?我就这一处屋舍。”云棠回道。 但你们昨晚同床共枕,难道不是和好了? 陛下不可能在江南久留,既然和好了,自然是一道回京城去。 谢南行斟酌道:“不打算跟陛下一起回京吗?” 这便是云棠今早起来的糟心之处了,昨晚入睡前明明两人是盖两床被子,早上醒来,两人竟在一条被子里。 自己的手搭在人家的胸膛上,自己的腿勾在人家的腰上。 该说不说,宽肩窄腰、胸肌强韧,腹肌分明,陛下虽年过三旬,依旧很有些男色在身上。 昨晚他突然亲了她一下,那她睡着了抱一抱,也是十分公允的事情。 这般说服自己时,又分神感受了下手掌下的肌肉触感。 见陛下还没醒,她悄摸声地爬下了床,如此一笔勾销,谁也不占谁便宜,也是正正好的买卖。 “不回。”云棠微阖着眼,道。 谢南行欲言又止,拿不准云棠是在娇矜拿乔,还是真不回去。 “昨晚你说你回到京城,然后呢?”云棠换了个话题。 谢南行手欠抽了一支冷美人,一片一片扯着花瓣,不一会儿就落了一地的深紫。 “我有些才华,但是不多,想要科举入仕,恐怕要苦苦熬上十年,”他故意把话说得不着调,“寒门路难,我想走捷径。” “陛下说,若我能赢得你的信任,待来日回京,就许我高官厚禄、娇妻美妾。” “这都五年了,可算不上什么捷径,更像竹篮打水一场空。”云棠轻笑一声。 谢南行耸了耸肩,“走捷径嘛,总是输多赢少,要的就是这豪赌一场的畅快。” 云棠转头去看他,难过陛下会选他和她一道下江南,他看人还怪准的。 “若我一直不回京,你也要一直在这里耗着?”她问道。 “不行吗?”谢南行无所谓地道:“香满楼若是没了我这个账房,都算不了帐!” 江南安逸的生活真是容易腐蚀人的雄心壮志。 想当初初遇时,他还满腔愤懑,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看谁都不顺眼,仿佛举世皆浊,就他一人清贵无双。 如今都沉溺于当账房了。 云棠摇摇头,觉得自己带坏了人。 若他去了京城沉浮多年后,仍旧觉得江南好,想要在这做个简单的账房先生,云棠会很高兴地欢迎他,毕竟像他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且多才多艺的过日子搭子可不好寻。 但不是像此刻这般。 她也不能当恩将仇报的人,想了想道。 “昨晚我问陆明,此次回京城为官是否出于自愿,他说昔年先帝在朝时吏治混乱、任人唯亲,他确实宁愿偏安一隅,也不愿去趟京城的浑水。“”但这几年过去,陛下励精图治,四方安定,慢慢开创出了一番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的欣欣气象。” “所以他想回到京城权力中枢,携地方历练之智,去做出一番实绩以报君恩。” 谢南行敛了嬉笑模样。 男儿在世,得酬壮志,酬不酬成另说,但得酬。 这是他自小秉持的信念,即便落入瘴南之地,也从未更改。 但这几年的平静时光悄悄改变着他,少年横刀立马、驰骋沙场是大丈夫,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着一方烟火安稳,又何尝不是? 若他把这番心思说给她听,她愿意听吗? 她愿意听懂吗? 手上的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轻轻一揪,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杆子。 看起来不该说。 云棠见他沉默,未再继续这话,这事儿得他自己想通。 视线往下瞧见那一地的花瓣,“嘿!平白糟蹋我的花做什么,都是用钱买的!” 谢南行将那秃杆子一扔,又变回那副不着调的样儿,“陛下富有四海,你还缺这一枝花吗?” “他富是他的事,我可就只有这一间铺子,还指着这些花吃喝呢!” 谢南行开怀大笑,让她扯着自己的衣摆,将地上的花瓣捡起兜着走去水池边。 “抠死你算了,我洗还不行吗。” 云棠叉着腰站在水池边监督,光动嘴不动手,十分挑剔,他笑嘻嘻地一一照办。 两人正说这话,小菇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掌柜的!掌柜的!那个疯女人又来了,还带着县令夫人撑腰呢!” “我同你一道去。”谢南行擦了擦手,道。 “不用,你就在这把花给我洗干净就成。”云棠将人按在原地,跟着小菇去了前堂店铺。 后堂瞬间安静了下来,谢南行对着满池飘着的紫色花瓣,意兴阑珊。 大约一刻钟后,云棠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银票。 “什么事?” “贺开霁的夫人来递拜帖,邀我去满陇桂雨赏秋,又让她表妹当面道歉,说这是补偿因“馥香”恶意竞争而导致的经营损失。” 谢南行瞧了瞧,大约有五百两,日日安开了三年都没赚到这个数。 直觉其中有诈,“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心,这钱收了后面说不准还有事要请你去办。” 云棠伸出食指晃了晃,翘着嘴笑道,“我这是小鬼收礼,贺开霁想要升迁还得找阎王爷去。” 这人掉钱眼里,也开始走歪路了。 两人在铺子里瞎混了一日,谁也不提回家,好似那已不是他们居住了五年的院子,而是龙潭虎穴。 眼看着日头西斜,她认命地站起来,拍了拍谢南行的肩膀,回家吧。 家里那尊大佛,躲是躲不过去的。 再说了,那是她家,房契地契上可都写得是她的名字,她有什么好躲的。 她就应该理直气壮! 刚给自己打完气,紧握双拳信心满满地要回家去,还没踏出铺子门槛,脚就收了回来。 陛下来了。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绣宝相花纹直裰,腰间挂着一枚羊脂白玉玲珑佩,风吹处衣袍翩翩,颇为闲适地走在一片落日橘光里,身后跟着个小萝卜头,他腿短,半跑半跳、气喘吁吁地跟着陛下。 “母亲!” 日日安远远地看到了铺子里站着的人,当下拔腿快跑,像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拱进她的怀抱。 “昨晚母亲是不是被吓到了?” 日日安抱着云棠的脖颈,伸手摸摸她的脑门儿,给她压惊。 “我还好,你有被吓到吗?”云棠亲了亲他的脸颊,问道。 日日安摇摇头,说昨晚他已经睡着了,但爹爹睡不着,就抱着他在外头院子里遛弯,遛着遛着就走出了宅邸,火药爆炸时他们并不在房中,才能幸免于难。 “我问爹爹要去哪里,他也不说,也不睡觉,真奇怪。”日日安道。 李蹊晚了几步,只听到儿子说他奇怪,将人从云棠怀里剥出来,“自己走路。” 又给云棠披上暖黄山茶暗纹披风,“秋凉风寒。” 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在她锁骨处系着披风带子,大约是不熟练,他系了许久,目光所及之处,云棠的耳廓渐渐泛红。 趁着她失去耐心之前,他收回手,这才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一眼谢南行。 眸中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感,以及呼之欲出的警告,警告他的非分之想。 两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熟稔,甚至称得上亲昵,这让李蹊很不舒服。 云棠未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牵着日日安的手回家去,“明日我带你去满陇桂雨玩好不好?” “真的吗?母亲真的要带我去吗?” 孩子这么小,昨晚又那么吓人,正好带他去玩一玩,疏散疏散。 顺道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花树,移种几棵过来到自个儿院子里。 “当然,听说有个桂花绣楼,是你太爷爷的哥哥为他王妃敕造的,咱们去瞧瞧,顺便住一晚。”云棠道。 “耶~~~” 等到家时,小院里已经摆上了晚饭,云棠看一眼就知道是金楼的饭菜。 软烂入味的琥珀肉、清甜顺滑的水晶鱼,道道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不由食指大动。 委顿了一日的人被眼前的美食重新唤起精神气,连带着看陛下都顺眼了几分。 用过饭后,她又习惯性地躺在院中的躺椅里,晕晕乎乎地看星星、看月亮。 待视线里出现陛下的身影,迷糊的人大胆下逐客令。 “你怎么还没走?” 这句话不好听,意思和语气都很刺耳,习惯了高高在上受百官臣服、万民景仰的陛下,眉心微微皱起。 云棠刚说完那句话,人就醒了。 给自己吓醒的。 若放在五年前以她那玉石俱焚的性子,这话不算什么,反正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了不起就拉着他一了百了。 但如今不同了。 她喜欢现在的日子,喜欢她的小院,也喜欢她身边的人,甚至连隔壁王大娘那只总是趴墙头打瞌睡的肥猫,都很喜欢。 人一旦有了喜欢的软肋,就很容易被人拿捏。 而眼前的陛下,拿捏人心简直是信手拈来、炉火纯青。 她在马上爬起来给他磕一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恕,和马上爬起来扇他一巴掌,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怒斥他从前的恶性以及现下又出尔反尔打扰她生活的两个选择中反复摇摆。 一时拿不准哪个更合适。 李蹊在旁边坐下,丝绸缎面的宽袍落了一点在她的脸上,有些凉有些滑,像月光。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递了过去,“这是晏儿周岁时抓的一对碧玉镯。” 抓周? 抓了对碧玉镯? 难不成要长成个锦绣堆里的浪荡纨绔? 云棠接过拿出来对着月光瞧了瞧,玉是好玉,也无甚特别。 李蹊见她没看出来,也没提这镯子的来由,只道:“他很喜欢你,也一直都在想你。” 她也很喜欢日日安,想要每天都见到他,抱一抱他,和他说话,陪他长大。 只是她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也很喜欢陛下,看得出来你们父子情谊很深。” 李蹊听出了其中的推拒意思。 “云棠,京城的星星不比江南的黯淡,等到春天,平章台的槐树又要开花了。” 当年她走后,李蹊搬离了平章台的寝殿,像是某种刻意回避。 今年春天,他忍不住推开那扇尘封的殿门,亭台楼阁依旧,花木却大多已荒芜,唯有那棵老槐树郁郁葱葱。 他在那架秋千上坐了一会儿,细白槐花飘飘荡荡落到他的衣袍上,就像从前落到他心爱之人身上一样。 漫天的酸涩和后悔充盈着他的心。 我想见你,想告诉你平章台的槐树开花了,想告诉你我爱慕你,如同你爱慕自由和真诚一样。 80-90 第81章 “我是来认错的”…… 云棠将那五百两捐了出去,一部分用来采购衣食,一部分帮着因火药爆炸失去住所的百姓重建屋舍。 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日日安的生意也在慢慢恢复,城中百姓因那晚的爆炸人心惶惶,她专门制了一款名为“去邪”的香粉,定了个大家都买得起的价格,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此前损失的声誉口碑也在慢慢回转。 “掌柜的,许家村的那几户花农又说想给咱们供花,我推了几次,他们说愿意比原来低两成价,咱们还要不要收他们的花啊?”小菇问道。 云棠正在拨着算盘,核计这几日的收支,“前儿我另外找的胡家花农,他们送来的花怎么样?” “挺好的,比陈家村的还要好,新鲜大朵,虫害也少。”小菇道。 云棠停了手上算盘,“收罢,不用低两成,低一成,往后咱们铺子的花材胡家村和许家村各收一半。” “另外我这还有两家花农,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若是人好花好价格合适,就都进一点试试。” 云棠抽出木屉里的花笺,递了过去。 两人说话间,李蹊牵着儿子进了店,将人交到云棠手里,又细细嘱咐了几句。 “午后我来接你们,一道去杭城。” 云棠正半蹲着,笑嘻嘻地双手捏日日安脸上的软肉,“跟爹爹再见。” 李蹊看着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容,心上如淌过一阵暖流。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俩脑袋,接收到云棠不满的眼神,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走了。 跟摸狗似的,云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小菇远远地瞧着,又看了看手里的花笺,心中不安。 掌柜的是不是真要抛家舍业,跟北方来的俊俏公子走了? 这般想着时,谢先生后脚走了进来,她摇了摇头,很是唏嘘。 谢先生长得好,人看着也更年轻,但到底比不过前夫有孩子。 “你的。” 谢南行递过来一封信,他方才去过一趟驿站,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给云棠寄信。 前两年,云棠没有回信。 从第三年开始,她开始回信,一年四季还总会寄些江南应季的东西过去,春天的龙井茶叶、夏天清甜的莲子,秋天粉糯菱角等等,更有些人参、貂皮等贵重物件儿。 问她寄给谁的,她只说给家里人的。 云棠看完信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活像白捡着钱了似的。 “咱们午饭去吃牛肉拉面罢,牛骨头熬出来的白汤,淋上辣红油,鲜香扑鼻啊。”云棠大声道。 说到吃的,小菇第一个跳出来,“那去老白家牛肉面馆吧,他家面好吃,骨头肉嗦起来更香!” “对对对,他家的小菜也好吃,腌萝卜、醋海丝,蒜酥还炸得特别香!” “老白家旁边新开的羊肉炊饼也好吃,喷香暄软,上次我跟娘去买,人太多都没吃上,队老长了。” “那我也要吃,我也要吃!”日日安跟着在旁边跳着扒拉母亲的手。 四五人,你一句我一言,说得格外热闹,店铺外的石板街上,人来人往,脸上或笑或嗔,总是生动的。 秋日暖阳,金桂飘香,这样热闹又平静的烟火气像一床丝滑又结实的软缎被,稳稳地温暖着她贫瘠又慌张的岁月。 这才是她想要的日子,简单又踏实。 过了午后,李蹊没来,派了人来说有事耽搁了,让她俩先去。 “爹爹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日日安撅着嘴。 云棠瞧他可爱,也撅着嘴,应和道:“你说得对。” 满陇桂雨地处杭城西边,云棠带着日日安坐着马车晃晃悠悠从临安出发。 娃娃这般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他一刻都坐不住,一会儿兴奋地探头去看沿途风景,一会儿叽叽喳喳和母亲说爹爹和太傅有多严格,手板有多疼。 在这个方面,云棠和儿子有共同语言。 她进宫那会儿十来岁,从前野惯了,压根儿不念书,被李蹊看住后,日日睡不醒就要上学堂。 若是字没写好或书没背好,别说手板了,她都被他按在腿上打过,打完她,再打小侯爷,一个都别想跑。 十分狠心。 不过好在后来她年纪大了,李蹊政务又太忙,很少会那么严地管着他俩。 如今日日安虚岁不到六岁,怕是还要被这么管上十来年。 怜爱地摸了摸日日安的脑袋,小孩儿的头发软软的,手感格外好,边摸边传授些过来人的经验。 “他下次若还罚你,你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你爹爹容易心软,”云棠顿了顿,提醒道,“但也不能次次哭,要哭在刀刃上。” “母亲,什么是哭在刀刃上啊?”日日安甜甜地问。 这很难准确描述,若是用她的话来讲,就是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但日日安还这么小,又这么可爱,他的爹爹也很爱他,在明白什么是“哭在刀刃上”之前,他理应没有那些艰难时刻。 云棠改了说法,“你若疼了就哭,哭到你爹爹心疼,他就不会罚你了。” “可是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日日安迷惑,怎么说得不一样。 “下次他再这么说的时候,你就说你还是小男孩儿。” 云棠使劲儿溺爱,使劲儿给李蹊倒油。 母子俩到满陇桂雨时已是申时三刻。 日头稍稍偏西,将层叠的树影拉得愈发悠长,越往里走,越是树影深深,馥郁盈鼻,连脚下的石板路仿佛也沾了桂香,每一步都踩着清香。 贺开霁携其夫人早早就在此候着,见着云棠一行人,扬袖拱手向前。 见陛下不曾同行,凭添遗憾,但面上未露。 “云掌柜,一路劳顿,不如先到阮阁稍事休息?”贺夫人得体地道。 云棠点了点头,瞧着贺夫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子,面容姣美,瞧着总有股熟悉之感。 “母亲,”日日安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蹲下来,附在她耳边道,“那个姐姐的眼睛和母亲真像。” 云棠闻言眉峰一挑,这娃眼睛比她尖,她又看了一眼,怪不得看着眼熟。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这处庄子上不仅种了各色桂树,还有大片的梧桐、香樟,后头还有一大片的芍药园,即便入了秋,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模样。 贺氏夫妇将人送到阮阁后,就得体地退了出来,不打扰贵人休憩。 “夫君,陛下竟未曾驾临,这可如何是好?”贺夫人瞥了一眼身旁女子,悄声问道。 贺开霁心中亦是发愁,陛下不日即将返京,若是没抓住此次机会,不知何时才能挣脱出这片山野。 “无妨,先照顾好两位殿下。”贺开霁捋着一点黢黑的胡须,面上淡定。 被众人惦记的陛下,此刻正在金楼观雨阁的雅间里,案上青瓷茶盏里,龙井茶叶舒展着碧色的叶芽,热气裹挟着清冽的茶香袅袅飘起,沁人心脾。 他端着茶盏徐徐饮了一口就放了下去,清甜回甘,不是他喜欢的口感。 对面坐着的男子知他甚深,开口调侃道:“陛下不喜这茶味吧,但云棠很喜欢,年年都给我寄。” “她有给你寄吗?” 这话诛心地很,冒犯程度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此间也就陆思明敢讲一讲了。 “西北的风沙怎么没噎死你。” 陛下说话也很不客气。 陆思明“啧”了一声。 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云棠还是不搭理他,想了想贴心地劝道。 “陛下,云棠性子太倔,脾气又臭,您日理万机,朝务繁杂,自然要寻些温婉识趣的人红袖添香,何必在她那棵歪脖子树上吊着呢。”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黑沉沉的眉眼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火气。 这火气倒不仅仅来自于陆思明的风凉话,主要还是那棵歪脖子树。 为什么她能那么轻易地原谅谢南行五年来的蓄意隐瞒,凭什么对别人都那么宽容。 她让他觉得在这世上,只有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别的活人死鬼,都有苦衷,都有可以被原谅的理由和机会。 昨晚他用积攒了五年的勇气,状似镇定地往前走了一步。 云棠却只是笑着歪头看他,“陛下,南人早已不闻北地风,北人又何必寻这江南柳。” 她就是这样可恶,他恨她的洒脱,却又爱她说话时明亮的眼眸,爱她嘴角上扬的弧度,甚至爱那飘落在她手掌心的一粒桂子。 这般爱恨像一把糊涂缠绕的丝线,将人紧紧捆绑、挤压,连指尖都在发紧。 “倘若我偏要寻呢。” 秋风萧瑟,嗓音沙哑,连尾调都混进来几分颤抖。 “陛下?” 陆思明见他一直沉默,心里纳闷儿,就这么一句话就受不了了? 怎么年纪越大还越娇气起来了? 李蹊深吸一口气,撩起眼皮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陆思明即便吃了五年边关的战火,依旧有些纨绔做派在身上,当下半坐半躺地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眯眼看落在茶案上发亮的日光,言语间带着股怅然。 “当年我冒充华儿的笔迹,给云棠留了一封信,这几年每每想到此事,都良心难安。” “我是来认错的。” 第82章 男人越没有什么,就越要嘴硬…… 陆思明那副坦然又自信的模样让人“唰”地冒起一阵无名火,手边攥着杯沿的指腹都泛着白。 他的笑容霎那点燃了李蹊埋藏心中多年的嫉妒和愤懑,这世上所有的人欺她骗她,都是有苦衷的,都是可被原谅的。 只有他,只有他是处心积虑,只有他罪无可恕。 手腕猛地一扬,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陆思明的衣襟上。 “陛下!” 陆思明整个人跳了起来,松绿色圆领袍洇湿一整片,颜色深浅不一,脖颈和脸颊上被飞溅的热茶烫出道道红痕。 “滚!” 李蹊厉声喝道。 陆思明不懂他这股突然的邪火从何而来,捂着烫伤的脖子气呼呼地跑了。 脾气这么大,难怪云棠不待见他! 陆思明到满陇桂雨时,云棠正带着日日安漫山遍野地瞎跑,两人玩累了,就在水乐洞外听泉亭里喝水休憩。 一抬头,远远看到站在桂树下的小侯爷,她顿了顿。 信里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到? “思明叔叔!” 日日安亦看到了,小短腿一出溜从石凳上滑下去,扑棱着向他跑去。 陆思明年年回京时,都会在宫里陪小殿下住一段时间,故而两人颇为亲厚。 他手上还拎着俩玛瑙酒瓶,上饰一簇鲜红荔枝,饱满又鲜活。 两人多年未见,云棠眼眶发烫,垂下眼去不想在人前落泪。 陆思明将小殿下放下,又让人带着出去玩,“我来认错。” “脖子上怎么了。”云棠大口饮酒,问他。 陆思明不敢背后说陛下。 握着那只酒瓶,拇指指腹轻柔得抚摸着那鲜亮的红荔枝,“那封信不是华儿写的,是我。” 云棠喝酒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酒瓶,并未作声。 她知道。 当晚看过信后,就知道了。 一是小侯爷学艺不精,字迹模仿地不够像,二是她从前会模仿小侯爷的笔迹替他写大学士们布置的学问作业,对他的字迹熟悉地很,一看就看出来了。 “这才是她写的信。” 小侯爷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封纸页边缘已泛黄,带着岁月的陈旧感,封面写着“吾妹云棠亲启”,墨色早已褪得淡了。 “自从郑宅庆寿后,你便不再见我们,开始时,华儿日日坐立难安,但有一日,她进宫回来后就再不提去东宫见你了。” “我问她,她只说,不见就是平安。” “那时,我以为她是忌惮当时的太子爷,还安慰她太子爷不会真对你下毒手,但直到她走了,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受了先皇的要挟,日日活在惶恐忧惧当中。” 云棠接信时手指都在颤抖,看完后更是心绪难平、掩面哭泣,当年之事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姐姐是中书令独女,沈用晦一直有意让她嫁淮王,稳固沈氏在朝堂的地位。 但姐姐不愿,却也不能违抗父命,只得与淮王假意温存。 直到小侯爷向她主动示好,她觉得这或许是挣脱束缚的机会。 不久后,沈氏覆灭,淮王出京,她一边为自己的母族逝去而伤心,一边也心生一点点期待,终于能摆脱姓氏带来的桎梏,与小侯爷共度一生。 但先帝阴毒,拿着那段往事要挟于她,逼迫她刺探东宫与陆氏的消息。 每一次太医上门时,若她有所得,便给良药,否则便是毒药。 “华儿临终前说,她厌恶为人棋子,也不愿一直这样活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前情,别有用心的开端,她不想也不敢让我知道,怕我会因为那些恨她,不要她,等到先帝病逝,她也已毒入经脉,回天乏术了。”小侯爷道。 云棠静默许久,声音沙哑道:“那时,我应该见她。” 因为害怕会让李蹊拿住把柄要挟,总觉得往后还有很多日子可以见面,却不想让姐姐被真正的恶虎吃了去。 “还是不见好,”小侯爷灌了一口酒,“若是见了,她还要多加一份自责。” 那时的东宫被李蹊层层保护,但依旧有先帝的眼线混进来。 皇家父不父,子不子,彼此忌惮、争斗,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即便先帝逝去,权力换代,朝堂里依旧是停不下的争斗,让人厌恶的争斗。 “恨陛下吗?”云棠问。 陆思明沉默,而后抬眼,认真地道:“不恨,冤有头债有主,更何况当年沈氏一案后,若没有陛下和你,华儿活不下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侯爷将绸帕丢给她擦眼泪,他自己亦是红着眼眶。 “我做了个梦,梦见她追着我骂,骂我没有将信给你,她生前不敢坦荡,死后还要因为我的私心,当个遮遮掩掩的鬼,她说我再不把信给你,就要从我家祖坟里跑了。” “真话假话?” 云棠红着眼睛问。 “半真半假吧,但我也真怕她跑了,日后我死了找不着她怎么办。”小侯爷道。 日头西沉,天边只剩下如血般热烈的晚霞,云棠将信收到怀中,能坦诚到这程度也已足够。 “凭什么给你托梦,却从来不来看看我。” “她是我的媳妇,陆沈栩华,自然与我最亲近。” “姐姐早就投胎了,说不准如今已经是日日安那般大小的孩童,什么媳妇不媳妇的。” “嘿!我还没死呢,怎么就不是我媳妇了!“ “牌位还在我家宗祠里供着,等我死了,还要跟我睡一个棺材的。” 她也想和姐姐睡一个棺材。 “你就不能自己单睡一个,干嘛要挤我姐啊。” “说起棺材,陛下今年开始修建陵寝了。” 小侯爷有心从中劝和,毕竟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老这么分隔两端也不是个事儿。 他们都还活着,还有相守的机会。 “修就修呗,如今四海太平、国富民强,多的是银子给他挥霍。” “你就不好奇,不想去看看,毕竟你哪天死了,要在那睡上千年呢。” “我不好奇,”云棠冷哼一声,起身去找日日安下山,“你好奇,你就去看,若是喜欢就住下,哪天我死了,我去跟我姐住。” 小侯爷着急了,起身追着去,“你怎么还抢我的地儿啊!” 到了日日安跟前,小侯爷就庄重起来,不像方才幼稚跳脚,三人高高矮矮,沿着山道,迎着落日,慢慢下山去。 等他们回到阮阁时,李蹊已经到了。 眸光冷凌地瞥了陆思明一眼,从云棠怀中将儿子抱走,“累不累?” 云棠摇头,“你抱他去沐浴罢,疯跑了这么久,身上都是汗。” 李蹊看了她好几眼,又钉了一眼陆思明,什么都没问,抱着儿子走了。 陆思明心里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还有点疼的脖颈。 李蹊带儿子洗好澡后,夜色已黑,他抱着香喷喷的娃娃往云棠住的房间走。 “爹爹,我今晚真的可以跟母亲一起睡觉吗?” 日日安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小脑袋贴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 “嗯,你母亲情绪不佳,你要哄着她睡觉,知道吗。”李蹊道。 日日安不解地眨眼,“母亲挺高兴的呀,下午我们还一起摘了桂花,还选了两棵桂花树,说要带回去呢。” 父子俩说话间,一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在阮阁墙边,原以为是陆思明,走近一看,竟是贺开霁。 夜半时刻,徘徊在女子屋舍之外,其心可诛。 贺开霁见陛下回来了,赶紧领着人,哈腰上前跪拜,“微臣参见陛下,躬请陛下金安。” 他心中激荡,只见一双玄色暗纹擎龙靴从眼前迈过,靴面织就的金龙纹在微光里若隐若现,不过匆匆一瞥,已让人觉出几分迫人的气势来。 “这次火药爆炸事,你处理得不错。” 李蹊脚步微一停顿,看了眼贺开霁,又看了眼跪在他身旁的女子,直接略过两人进了阮阁。 贺开霁跪在原地,刚想出言提醒阁内还有旁人,陛下早已没了踪影。 他急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回了自个儿的院舍。 “怎么样?” 贺开霁刚踏进院门,贺夫人便迎了上来,“黎奴有没有得陛下青眼?” “我早说这行不通,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还能看上一个乡野丫头。”贺开霁在主位坐下,喝茶泄火。 贺夫人不信,“你仔细想想,陛下有没有看黎奴。” 贺开霁端着茶盏,当时他紧张又惶恐,“好像是看了一眼。” 贺夫人一拍大腿,“这不就是了,若是无意,咱们这位九五至尊何必看*她。” “你可机灵点罢,我听说宫里的人都是七窍玲珑心,陛下微动动眼皮子,底下人就能领悟他的意思,哪能等着主子爷将话点破啊。” 贺开霁眯了眯眼睛,他已经办了件好差事,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回京就只差这一把东风。 当下把心一横,“你让黎奴去陛下落榻的房内等着伺候,准备周全些。” 贺夫人抿嘴一笑,“我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头的陛下抱着儿子进了阮阁,里头灯火通明,云棠坐在院中的花寮下,对面还坐着个年轻男子? 两人手搭着手,颇为亲昵。 “姑娘是不是夜难入眠、易惊醒,晨起时又觉疲乏,还喜食冰冷、辛辣之物?”徐长微问道。 “你真会诊脉啊。”云棠颇觉惊奇,看着年纪轻轻,竟诊得分毫不差。 方才她回来时,正好遇上此人正背着个药篓,问她能不能给口水喝。 徐长微咳了咳,故意用上了老夫子的调调,偏偏眉眼都是风流。 “姑娘这脉象,半数虚浮,外头看着生气勃勃,内里却是亏空得很。” “那怎么办?徐大夫能开张方子调理吗?”云棠一边问一边看他。 他还怪好看的,难得见到这么好看又年轻,且又医术精湛的大夫。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徐长微收回手,提笔写方子。 李蹊冷冷地挑眉,看着他俩说话,招手让人将日日安抱进房内后,走向花寮。 “徐大夫医术高超,劳烦也给我号个脉罢。” 他在云棠身边坐下,说话间抬手撩起衣袖,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臂,眸色锋利,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徐大夫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坐得这样近,几乎肩靠着肩,是夫妻? 但云姑娘方才说她夜间一人独眠,不曾有人打扰,哪有夫妻不睡在一起的? 云棠顶着徐大夫探寻的目光,默默往外挪了一点,“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只觉腰间蓦地一紧,一只大手已稳稳扣住了她的腰侧。 “夫人急什么。” 云棠: 有外人在,不好下他的面子,生生忍了这一声“夫人”。 徐大夫正少年,藏不住心中的遗憾,这年头漂亮姑娘果然都很抢手,邻家阿妩是这样,云姑娘也是这样。 他诊了脉,也写了一张药方。 李蹊拿起那张药方浏览一番,很不满意,他正值壮年,何须进补。 这赤脚大夫没什么真才实学,刚要开口训斥就被云棠一个眼神给拴了回来。 待人走后,他点着案上的那张破纸,道:“他这是居心不良的诽谤。” 都说男人越没有什么,就越要嘴硬找补什么,云棠懒得和他讨论这种问题。 拿起自己那张药方,边走边随口敷衍,“陛下春秋鼎盛,自然是不需要的。” “你不信?”李蹊跟在她后面走,难得幼稚地要跟她辩论一番。 “信信信,”云棠走到房内,双手拉上雕花木门,关门前道,“春秋鼎盛的陛下早些安寝罢。” 李蹊吃了闭门羹,好似一腔热气扑了软棉花,没个着落。 “吱呀”一声,门又从里推开,云棠探出一颗头,“不准去找徐大夫的麻烦。” 说话,“哐”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李蹊在门外站了片刻,平白遭人诽谤还没处说理去,摇摇头抬脚往自己落榻的屋舍走。 第83章 “阿棠,跟我回宫吧”…… 阮阁后头的有个天然的温泉池,水气氤氲里散发着淡淡的桂子香气,云棠阖着双眼懒洋洋的靠在汉白玉的池壁边。 如墨长发软软地落过圆润白皙的肩头,蜿蜒过胸前的起伏,没入白汤当中。 耳畔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云棠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温柔,“日日安,我再泡一会儿就来陪你睡觉哦。” 静等片刻,没有等到回应,忽有一片阴影从头顶落下,云棠睁开眼睛,仰头望去。 被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清澈,如暗夜天幕上悬着的明月。 她愣怔片刻,双手下意识抓着光滑的池壁,整个人慢慢往下滑,最后只露出一颗愠怒的脑袋。 “你怎么进来了?!” 李蹊探手撩起一点奶白泉水,于指缝中淋漓而下,他语气淡淡:“我房中有刺客。” 云棠:!!! “哗啦”一声,她下意识伸手抓着他,“受伤了吗?!” 李蹊眸光浅浅地扫过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臂,停留了片刻又上移到那张关切的面容上。 他抬手覆上那双手,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到身前,温热的呼吸骤然贴近,鼻尖蹭过下颌,清甜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像拌了糖的轻雾般,缠得他喉间一紧。 云棠反应过来,人就不应该太善良,尤其是对着李蹊时。 念头未落,她已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双目睁圆,面颊泛红,“又骗我!” 李蹊摸了摸被打的面颊,有点热,也有些辣,力道不及从前。 笑道:“想打我很久了吧?” 云棠白了他一眼,长手长脚地往对岸游,逃离有他在的地方。 李蹊大剌剌地在池边坐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身心是从所未有的轻松。 “真的有刺客,你从前看中的探花郎要对我使美人计。” 云棠身形稍稍停顿,而后继续往对岸游,美人计就美人计,跑她这来发什么疯。 “我一下就推开她了,”李蹊道,“随即想到这探花郎办事周到,万一也对你用美男计,你又推不开,这才匆匆闯了进来。” 云棠已经游到对岸,这些瞎话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想要上岸穿衣走人,但身后还有双眼睛,真是如芒在背。 “怎么不上去?还要再泡一会儿吗?” 体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一股怒火烧上脑门,她猛地转身,瞪着那张无辜又关切的脸,咬牙切齿地道。 “陛下看过了,这里就我一人,能走了吗?” 李蹊微微颔首,听话地站起来,颇为讲究的理了理衣袖,而后抬腿往云棠处大步而来。 路过衣裳架时顺手带走那件月白中衣。 云棠潜在白汤之下,双眸中燃烧着簇簇火苗。 “百官日日称颂陛下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行事磊落如清风,怎得现下如此下作!” 李蹊根本不与她逞口舌,宽大的月白中衣在他臂间轻轻一抖,如流云般铺展开来,顺势将水中人裹了个严实,不等云棠反应,他长臂一伸,直接将人连带着湿衣提了出来。 “李蹊!!!” 云棠气得头顶冒烟,尖利的嗓音在水汽氤氲的汤池里层层回声,带着被冒犯的羞恼与怒意。 他将人打横抱在胸前,面色不显,但言语间难藏戏谑,“方才不是你急着问能不能走?” 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料,发红的耳根,“我还当你泡够了。” 云棠双手护在起伏的胸前,骂他,“越老越没脸没皮。” “老”这个字不好,他忽将怀里的人轻轻往上抛了半寸。 云棠惊呼一声,下意识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稳稳接回时手臂肌肉绷紧,彰显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刻意强调:“我不老,还很有力气。” 有病! 幼稚! 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索性闭上眼,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回了卧房,日日安原本睡在寝榻上,不知何时被人抱走,宽大的寝榻上空荡荡的。 “日日安呢?” “盛成抱他去隔壁睡了。” 云棠一到寝榻,脱离了他的怀抱后立刻连滚带爬将衾被裹在身上,警戒地盯着那人在房里走来走去。 李蹊倒了一杯茶水吃,但只吃了一小口便察觉茶中被人动了手脚。 他并未声张,只是唤人再烧一壶茶水来。 “来,擦头发。” 他拎着一块素白长布巾,抬膝上榻。 两人隔着半尺距离,安静对峙片刻,云棠败下阵来。 慢吞吞地挪了出来,言语讥讽,“陛下也会伺候人吗?” 李蹊手上动作未停,干燥的布巾裹住她湿发轻轻按压、擦拭,力道竟意外地轻柔舒服,“日日安长到这个年纪,都是我带着的,沐浴、用膳、习字、念书,不曾假他人手。” 云棠被这突然的真诚捕获,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全身竖起的尖刺都软了下去。 寝榻里安静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他的指尖偶尔会擦过她柔软的耳廓,静默间带起些许说不清的意味。 云棠赶不走人,淫威之下只能分他半个寝榻。 卧房里的琉璃灯都已经熄了,寝榻外点着一盏橘黄纱灯,朦胧的暖光顺着层层帷幔缝隙漫进榻内。 “陛下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云棠将搭在她腰上的手甩开。 “阿棠,跟我回宫吧。” 李蹊低沉的嗓音落在她耳侧,是深思熟虑后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 云棠侧身向里躺着,只留给李蹊一个沉默又固执的背影。 他很熟悉这样的云棠,从前不想跟他说话或者生气时就总会沉默以对。 这样的冷漠背影并不好看,但李蹊竟意外地觉得有几分安心,能这样也很好。 起码她活着,活到了五年后。 五年后的云棠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她不愿再以逃避、沉默的姿态应对问题。 既然他说出来了,那便一次讲清楚。 “陛下,那晚风雨骤作,小院东南角花架上的木槿已经落尽了,即便陛下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却也不能让这一丛木槿起死回生吧。” “来年木槿会重开,何必非要执着于这一朵。” 云棠坐了起来,面容皎白而柔和,“那你当年为何又一定要让我醒过来,那个懵懂却全心全意爱你的云棠难道不好吗?” 李蹊长眉紧蹙,“你都想起来了?” 云棠坐着,陛下躺着,故而她好像在俯视着他。 “陛下说那些谎话时不亏心、不脸红吗?” 李蹊偏过头去,轻声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嗓音融在朦胧的纱影里,“也不全是谎话。” 云棠点了点头,“从十岁回宫开始,我做过很多不该做的梦,我向母妃奢求一点点母女之情,最后却发现她用对我的恨意当作武器,刺伤我去伤害你,先皇利用姐姐也是一样的路数。” “那时的我像一块血淋淋暴露在秃鹫眼下的新鲜血肉,脆弱又无力,但我拿出了我最大的诚意和决心。“”只是结局并不如人意。” “姐姐如此,陛下亦是如此,”云棠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对自己前半生的结束语,“我没有怨恨了,该忏悔、痛苦的人,不该是我。” 李蹊忍不住握紧她的手,眸中翻涌着浓厚的期盼,如溺水之人望着浮木般热切。 “那你原谅我了吗?” “不肯原谅的是陛下自己,不是我,”云棠耸了耸肩,“我不需要你的愧疚,那也不是我要的。” 他没有愧疚,他也从不觉得他该对沈栩华的死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只是云棠将这样的罪责安到了他的头上,那他接着就好了,这样她便不会彻底忘了他,即便是以恨的方式存在。 但现在,恨意消散了。 他居然开始惊慌,既想要她恨自己,又怕她不恨自己,一颗心矛盾地扭打成一团。 李蹊望向云棠的眼眸,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那个矛盾又卑劣的自己,呼吸开始不稳。 “如果我那晚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会承认对我有那一点点爱。” 他就是要这样逼她,将她的善良、不忍都模糊成爱意。 这世上有谁能清楚地分辨每一分情感吗? 不会的,不过是看谁更强势,看谁更想要争取。 但云棠说,“你活着,我也会承认的。” 她坦荡又潇洒地拍了拍僵硬的陛下,“陛下这把年纪就不要再执着于情爱了,爱很重要,但也不算什么。“ “于我而言多加餐饭,多睡饱觉是正理,于陛下而言,让天下万民多加餐饭,多睡饱觉才是正理。” 李蹊的目光在她脸上沉沉落定,瞳仁里翻涌着太多情绪。 这个人终于坦然承认了对他的爱,但转眼间又将这份爱悬于天际,可望不可得。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带着一点克制的喘息,“云棠,陛下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执着和欲望。”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成全的人,又何谈去成全天下人。” 云棠眉头轻皱,被他攥着的手腕越来越疼,可不知怎的,那片相触的肌肤竟越来越烫,像是有团火沿着肌肤往她身上窜。 “你发烧了?” 心头一紧,伸手贴在他额头。 果然! 立即要起身,越过他去找大夫,可身子刚动了半分,便被李蹊猛地一拉,带着不容挣脱的蛮横,扑在了他身上。 “既然不要我,”他的嗓音沙哑、目光灼灼,“就不要总是关心我。” 身上的滚烫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撑在胸膛上的双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起伏,一方寝榻里,交缠的呼吸急促又湿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裹在一起。 “不行!“云棠挣扎着爬起来,“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她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李蹊眸中有火在烧,目光自她肩头往下一扫,“你打算就这样出去,寻那个年轻大夫吗?” 方才她只潦草穿着中衣,一番动作间,松松垮垮的衣带早已散开,领口大敞,香肩半露,一片春光泄了个干净。 “轰”地一下,红潮瞬间漫上脖颈,连脸颊都烧得滚烫,“你别看!” 双手拉扯着衣服,一边胡乱系着一边爬过他,要下榻。 慌乱中不知按到何处,李蹊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闷哼,不等云棠反应,他猛地翻身坐起将人按在身下。 埋首于温热的颈子,他的唇瓣含着她跳动的脉搏,那处细腻的肌肤被烫得发颤。 声音混着粗重的喘息,贴着皮肉传过来,“茶水里下了药。” 云棠浑身一僵,下药? 双双陷入沉默,看他现下的状况,她用脚都能猜到下的是什么药。 仰头望着帐顶绣着的桂枝花纹,身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紧绷和炽热,她说话声音都带着抖:“那,那怎么办?” 李蹊把脸埋得更深,“怎么办?”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嗓音里带着惑人的喑哑,“你说,要怎么办?” 第84章 不要太聪明,最好年纪比我小…… 一夜缠绵至晨曦微露,李蹊抱着清洗后的云棠再次上了榻。 云棠又困又累,整个人还似陷在柔软的云里,手脚酸软都还发着颤。 李蹊倒了一杯茶水,抱着人喂水。 她动都不想动,缩在他怀里喝了一口,清甜滋润,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开潋滟双眸。 “放心,换过了。”李蹊声线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餮足后的慵懒。 云棠抬手推开,不想再喝,蛄涌着从他怀里退开,扒拉着衾被埋了进去。 李蹊在后边拥着人,耳鬓厮磨间旧事重提,“阿棠,跟我回京城吧。” 云棠现下没力气也没精神打人,只是低低骂了一声“狗官”,而后沉沉陷入梦乡。 他将人翻了过来面对面拥抱着,睡了很多年都不曾睡过的一个好觉。 “梆梆梆!” 日日安已经和小叔叔玩了一个上午,母亲的房门还没有打开,他忍不住上前敲门。 雕花木门应声而开,他仰头看去,怎么是爹爹? 李蹊面色不愉,冷冷地垂眼看向儿子,君王之威赫然压了下来,“敲什么。” 日日安不曾见过对他这般冷色的爹爹,瞬间有些委屈,唇瓣嚅嗫几回,“爹爹好凶,我想见母亲。” 李蹊不喜被人打扰,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行,旋即将门一关,大步走回寝榻,想继续方才好事。 云棠却已清醒,未再被美色迷惑,拍掉伸向她腰间的大手,穿衣下榻。 洗漱过后,坐在梳妆镜前,单手支着额角,木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色令智昏啊,怎么就又滚到一起了。 怎么就吃上回头草了。 铜镜中的人脖颈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印记,昨晚那些面红耳赤的画面不断闪过,真是昏头啊。 李蹊穿着一声月白交衽丝质常服,腰间束着青玉带,清风朗月般走到云棠身侧,拿起香粉一点点轻柔地掩盖那些痕迹。 云棠透过铜镜,看看他,又看看颈子上遮都遮不住的痕迹,心中缓缓升起四个字。 衣冠禽兽。 他眸光专注,像是看不到云棠浑身散发的谴责气息,“贺开霁夫妇昨晚就看押起来了,说是想升官回京出的下策,怎么处置都看你。” 云棠冷哼一声,“堂堂陛下能着了个县令的道?” 李蹊知道自己在她那的形象一向不大正派,旁的也就罢了,但那茶水他事先的确不知,这盆脏水他不要接。 “我的确不知,喝了后才察觉有异。” 贺氏夫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计计都落空,平白还害得他背黑锅,云棠那句“狗官”骂的真好。 “嗯,察觉有异后不思量着找大夫,倒来纠缠我,陛下就不怕那是毒药吗?” “他没那个胆子,”李蹊云淡风轻地道,抬眼看了眼云棠,笑道,“是在担心我?在意我?” “昏君。” 云棠丢下两个字,推开他的手,出门去找儿子玩,昨晚就说好了,今日要带他去摘柿子。 柿子林在西山阳侧,远远望去像一片热烈又灿烂的红色烟霞,走进看,黄澄澄、红艳艳的肥美柿子似一只只小灯笼挂在枝头,好吃又好看。 日日安背着只小竹筐,一蹦一跳在前头跑,云棠和小侯爷提着只竹篮,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陛下知道云棠烦他,故知情识趣地没有跟着来。 “你和陛下和好了?” 陆思明问道。 “你怎么一张口就造谣呢!” 云棠皱着眉,默默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和他拉开距离。 两人虽不是兄妹,但早年在宫里相依为命,早就磨砺出胜似兄妹的情谊,说话尺度一向不小。 他大剌剌地指了指她脖颈和手腕内侧的痕迹,“这还不算和好了?” 云棠扯了扯衣袖,掩盖住痕迹。 “不过是成年男女的一夜之欢,算不得什么。” 小侯爷一时没言语,而后忍不住笑,撞了撞她的肩膀,“你知道吗,西北民风彪悍,有钱有势人家的姑娘若是看中了谁家小郎君,就会劫回去圆房,若是满意就留下来当夫婿,若是不满意” 云棠好奇心起,“不满意会怎样?” 小侯爷哈哈大笑,笑得肩膀都在抖,“若是不满意,就跟你似的,白嫖呗。” 云棠抬脚踹他,骂他说话不着调。 小侯爷挨了一脚,还是忍不住笑,笑陛下卖了一晚上力气,结果云棠下了床,翻脸无情。 他这辈子栽的跟头,云棠这得占上一半。 “你这力气也不输西北女子了,”他摸了摸被踹的腿肚子,很是唏嘘,“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要不你跟我去西北罢,那里的好儿郎多的是,什么样的都有!” 云棠还真认真地想了想,“不要太聪明,最好年纪比我小,这样我好拿捏。” “这容易,我再给你加个条件,身材邦邦硬,”小侯爷十分仗义,“这样的军营里多的是,到时候你看上哪个是哪个,我通通替你劫来。” 说的真令人心动,云棠叉腰望着晴朗无垠的天空,胡乱应和,“倒也不用那么多。” 小侯爷已经在脑海中给她初步物色人选,“西北很好的,回头草不好吃,皇宫那日子,你也过不下去。” 云棠低头踢小石子,不说话。 “你不会是舍不得陛下吧?” 云棠立刻否认,“我没有。” “那你们睡一块!”小侯爷道,“我听说前些日子爆炸了,你慌里慌张地跑去救人,还把人带回家了。” 云棠摸了摸鼻子,嘴硬,“我打小就心肠好。” 小侯爷撇了撇嘴,口是心非。 他的心情也很复杂,两人若能复合是好事一件,但一想到京城的血腥厮杀,也不愿云棠再陷入那趟浑水里。 “还是跟我去西北吧,你一个人待在江南,多不安稳。” 这些话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是很刺耳的。 昨晚他问了两次,云棠都没有回应,现下陆思明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西北太平静了? 他怎么还赖在这不走! “来人!” 李蹊扔下湖笔,墨汁在素白宣纸上漾出一团突兀的墨迹,像极了此刻他心头翻涌的郁气。 盛成应声进来。 李蹊站在窗边,深吸了口气,又将人打发了出去。 陆思明是可恶,但投鼠忌器,他不想让云棠不高兴。 摘柿子去的三人,于夕阳西沉时,缓缓归来。 云棠贪多,又想摘最顶上的柿子,爬树时不小心滑了下,落地时崴了左脚,吓得日日安哇哇大哭。 三人刚下山道,李蹊已经在路边等着。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安抚他别哭,又极为自然地从陆思明背上将人剥了下来,轻轻按了按她的脚踝,面色紧绷着,瞧着生人勿近。 伤得不重,不过一点崴伤,她并未放在心上,回去养几天就好了。 山中没有备大夫,李蹊只能捏着鼻子将那年轻的赤脚大夫请来。 小徐大夫风风火火地来,托着她的脚丫子细细诊断。 “无大碍,用药酒好好揉上三日就能消肿,一月内少走动就能好痊了。” 他从医箱中拿出一瓶药酒,正打算亲自动手,头顶就落下了一片阴影。 李蹊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小徐大夫张着嘴,反应过来后,立马收拾好医箱。 说家灶上还烧着饭,怕阿妩炸了厨房,又要风风火火跑回去。 临走前眨巴着机灵的大眼睛,极为暧昧地看了她一眼。 云棠还没回过神,李蹊已经坐了下来,将她的腿揽到膝头,又倒了药酒在掌心,在掌心慢慢焐着,而后缓慢地揉着她的脚踝。 起初只是温温的触感,下一瞬沉猛的力道碾过伤处,疼得云棠呲牙咧嘴,“你!你住手!” 李蹊没有理会,另一只手又倾了些药酒,揉按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似要将药效直接揉进筋骨里。 这下云棠不干了,她宁愿拄着拐杖多瘸上十天半月,也受不了这份罪! 这人是在报复吧! 是抽风了吧! 小腿被他攥着,根本抽不回来,云棠越想越气,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愤愤地抓起手边的枕头砸过去。 枕头带着她的怒气砸在他的肩头,又顺着衣襟滑落到床榻上,他仿佛未觉,依旧沉默着垂着眼,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只是那力道里好似稍缓了几分。 但云棠依旧觉得疼,一边哭一边骂。 小到细数李蹊从小到大做的缺德事,大到李蹊那混账又阴毒的爹,通通骂了个遍! “好了。” 李蹊揉完,朝着红肿那处吹了吹,又托起那脚踝左看右看,确认都揉到了,才收了神通。 云棠红着一双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滴,看着可怜又可爱,他俯身向前,亲吻她的眼睛。 “不准去西北。” 李蹊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如墨双眸似夜晚的海洋,缓慢翻涌着风浪。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云棠伸手猛推,"你要说话不算数吗?!你说过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李蹊攥住她的手腕,不是拉开,反而更重地按在他的胸膛上,双眸紧紧盯着眼前人。 “说话为什么要算数。” “君无戏言是哪个混账说的!” 云棠不断往后仰,她退一寸,李蹊进一寸,直到退无可退,她只能极力地偏过头去,白皙的脖颈崩出一条迷人的线条。 李蹊以鼻尖轻轻蹭着,沿着修长的颈子,似有若无的抚触,忽远忽近的灼热气息,撩拨地云棠变了声调。 “可一不可再,放开我!” 白皙的肌肤泛起一层漂亮的粉色,顺着半开的衣领往里钻,李蹊看得喉间发紧,忍不住撩开一侧的衣领,发狠咬上那微微凸起的锁骨。 云棠打了个哆嗦,上边疼,下边也疼,不知道他跟这发哪门子的疯,气得抬膝踹他要害! 混账! 叫他出尔反尔! 李蹊反应极快又对云棠知之甚深,她刚抬腿就被人按了下去,头埋在她耳边,低声笑。 “往哪儿踢。” “你起开!” 李蹊笑够了,稍稍起身,顺势将人也拉了起来,视线下滑至她半敞的衣襟处,锁骨上泛着红印,像雪地里落了几点朱砂。 他指尖微动,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处,引得云棠瑟缩了一下。 “抱你去沐浴?” 云棠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飞快收拢衣襟,“不用你管。” “这儿没有侍女能伺候,”长臂一伸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还是我来罢。” 细白如瓷的小腿滑过软缎衾被,在李蹊的臂弯里一晃一晃,脚踝揉过的地方泛着薄红,宛如白瓷瓶上缀着的桃花。 “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啊。” 汤池水汽氤氲,温热舒适,云棠骂骂咧咧进去,精疲力竭出来。 这人再不回去,她是真吃不消了。 骂没有用,打只会让他更兴奋,悲催的是她还伤了脚,跑都跑不了,是真没招了。 回了寝榻后,李蹊依旧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下一下亲着温软的肌肤,不亲过瘾不撒手。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京城。” 云棠咬咬牙转身,将他的手从身上扒拉下去,“我不会去京城。” 李蹊早就知道这个答案,抓着她的手指过瘾,“那你是想去西北?” “云棠,睡完我转身就想着别人,这不合适吧。” 第85章 我现在就在想你 她不愿意去京城,也不愿意去西北,只想留在江南,安静地吃吃喝喝,睡睡好觉。 唯一留恋的也只有一个日日安。 小侯爷说,日日安两三岁始,陛下就会抱着他一起上朝。 一坐一上午,他不哭也不闹,抿着嘴端端正正地坐在陛下怀里。 等到下了朝,他才会瘪着嘴,委屈又伤心。 “爹爹,我想吃奶奶,想嘘嘘。” 陛下起初没经验,到了后来,早朝中间会安排休息两刻钟,让小太子能吃喝上,大臣们也能喘口气。 后又有不懂事的谏臣参陛下失德,皇后离宫修行,后宫空无一人,此为国朝大凶之相。 “那陛下是怎么说的?”云棠问道。 小侯爷道:“打了一顿,赶去给先帝守灵了。” 真损。 云棠觉得五年后的李蹊有一点点不同,或许是朝局已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像从前那般紧绷、听不进人话,也或许是养儿子的快乐,带出来点幼稚气。 都挺好。 她也很好。 小侯爷回西北那天,她腿脚还没好利索,拄着根拐杖颤巍巍地送她出院门,语重心长地道。 “下次来的时候别空手,多多带些好玩的东西,好看的人回来。” “你还真不少要,我给你拉个团回来啊。”小侯爷道。 眼见李蹊抱着儿子走过来,这等危险言辞只能打住,天色已晚,小侯爷朝三人作了个揖,转身便要上马车。 云棠忍不住拄着拐往前走了两步。 想说战场刀剑无眼,你要惜命啊。 又想说,姐姐不着急你陪睡,你得惜命啊。 还想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怪你自己啊。 他要进马车了,这些话却像沾了水的棉絮一样堵在喉咙口,说不出咽不下,最后只是红着眼道。 “明年,明年一定要来。” 小侯爷正弯着腰撩车帘子,他不敢看她,也没有回应,只是短暂地顿了顿,钻进了马车。 暮色四合里,车轮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在“轱辘轱辘”声里,载着她牵挂的亲人远去。 小侯爷打开云棠给他准备的食盒,整整五层,江南的各式果品糕点,还有肉脯美酒解腻。 一层层打开,开到最底下那层,放着一只橘红饱满的柿子。 “我就说我摘得到吧!” 摔坐在地上的人地捧着这颗柿子,都疼得呲牙咧嘴了,偏偏得意又神气。 就像小时候为了一支湖笔还是砚台,跟那群纨绔打架,都打得鼻青脸肿了,也是这般神气模样。 她总是这样,笨拙又倔强地以她的方式表达最真挚的情意。 此去又是一年,不知相聚是几何。 忽而想起有一年的春天,她受罚后躲在破屋的槐树下,手臂上、掌心里都是鞭子抽过的红痕。 她靠着槐树根,仰着头、红着眼对他说,槐花很甜,吃不吃。 柿子也很甜,混着秋夜的凉意与满眶的眼泪,他吃得伤心又狼狈。 云棠红着眼眶,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里。 小巷空荡荡,她的心也空荡荡。 她将这样悲伤又寂寥的情绪归因于黑沉沉的天、疼痛的脚,还有空荡荡的院子。 “母亲,”日日安从李蹊怀里滑溜下来,软软的小手牵起她的手,“思明叔叔走了,我还在这呢。” 两人慢慢地往卧房走,她打算狠狠睡上一觉,等明天日头升起,再*把搬回来的那几棵树和花栽种起来。 人热闹不起来,院子总可以。 从满陇桂雨回来后,谢南行便没了踪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好了往后要走的路。 但就算要走,是不是也该好好道个别? 好歹五年的夫妻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跟小菇打听谢南行近日有没有来过,小菇说没有,她又拄着拐杖去他当账房的酒楼打听,老板也说没有。 这么一走一打听,整条街都知道她成了个被抛弃的瘸腿怨妇,还有传她是个包养奸夫,气走明媒夫君的薄情毒妇。 流言猛于虎,连隔壁的王大娘都忍不住站在墙头跟她打听。 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关系要搞好,于是她耐心地跟王大娘解释,李蹊不是她的奸夫,谢南行也不是她气跑的。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王大娘手里还有一捧香瓜子,磕起来嘎嘎脆。 这要怎么说。 若说是前夫,恐怕又要传她没出息猛吃回头草,这就很不好听了。 于是她琢磨了下,“他是我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王大娘斜眼瞧她,有些不信。 在里屋糊美人风筝的人走了出来,大约是听到她们的言语了。 他端庄又高贵地对日日安招手。 “儿子,爹爹带你上街。” 日日安被拘着写了个把时辰的字,欢呼一声,把笔一扔,“母亲,我给你带吃的回来!” 秋风凉凉吹过,吹过云棠僵硬的笑脸,吹起王大娘手里的瓜子壳,顺便将日日安掌柜的新谣言吹至大街小巷。 云棠后来听到,气得连吃三碗砂糖冰雪冷元子,伸手要端第四碗时,李蹊皱着眉将一桌子的冷食冷饮都收了去。 “冷食伤胃。” 递过来一杯温水。 何止是伤胃,还伤我的钱囊,但能带来肤浅的快乐。 像陛下这样善于隐忍谋划、心怀万物的人,显然无法理解她们普通人简单又肤浅的快乐。 懒得跟他辩驳,反正没过几日,他也该走了,等他走了,流言自然就会消散。 果然他说,“离京两月有余,我要回京了。” 回去就回去,跟她说什么。 “崴的左脚如今虽好了,日后也要好好保养。” "饮食上也要多注意,不要贪多贪凉,多吃新鲜时蔬,少吃煎炸零嘴,若实在想吃,就去钱塘门外那条街买。" “若有人为难你,想吵架就吵架,想打架就打架,不要忍着。” 他一句又一句地嘱咐,啰啰嗦嗦说也说不完,云棠不想听,起身就要走。 李蹊连忙拉住她的手,晃了晃,仰头看她,“最后,最后一句。” 云棠回头垂眼去看,看他有些难过的表情,看他融着一池秋水,委屈又伤心的眼眸。 她有点心软。 好吧,最后一句。 李蹊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变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很想你,每天每刻都想你,现在也在想你。” 云棠很想把手抽回来,但他抓得太紧了,掌心下跃动的心一下一下跳在她的心口。 她扭头不再看那双眼眸,心想,果然是当了多年皇帝的人,脸皮都厚了不少,他的文武百官大概没少受这张巧嘴的哄骗。 “虽然比起某些人我年纪大一些,心眼也多一点,但还是很好拿捏的。” “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拿捏一下我。” 李蹊得寸进尺亲吻她的手心,甚至下流地咬了一口。 云棠的心又硬了起来,猛推了他一把,飞快地擦湿了的手心,很大声地骂他不要脸。 他却只是撑着手笑,说美人风筝做好了,让她去看看。 陛下的画技是很好的,从前皇家轩和馆里的头牌画师对他都称赞不已,说他的画作笔意上乘,情致风流。 虽不知里边有多少拍马屁的成分,但他画的美人总要比酸书生画得好。 过几日就是江南的风筝节了,她的美人风筝定能一举夺魁。 想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 走到里屋,日日安正在苦哈哈地悬腕练字,书案旁边的墙上正挂着那只美人风筝。 她一看,脸都黑了! “母母亲,你怎么了?” 日日安一双圆滚滚的葡萄眼怯生生,还以为自己练字偷懒被发现了。 那美人风筝上的美人,不是姿态婀娜的女子,却是个男子,那眉眼与陛下别无二致。 这还怎么拿出去拉风。 云棠摸了摸日日安的脑袋,温柔道:“你继续练。” 然后取下那风筝,气冲冲地跑了出去,“你自恋也要有个限度!谁家美人是男子啊!” 李蹊施施然道:“先秦有言“香草美人”,这美人就指的是君王,你说要美人风筝,我自然当仁不让。” 云棠很讨厌这种说不赢又打不过的感觉,于是把风筝往他身上一掷,眼不见为净。 父子俩过了中秋就启程回京。 离开那日,秋高气爽、万里长空。 云棠依旧站在院门口,只是这回她不用再拄拐杖。 日日安哭得乱七八糟,伸着双手要她抱。 好不容易被塞进了马车,又撩起车帘子,抹着眼泪问,明年还愿不愿意见他。 云棠温声哄他,愿意的,愿意的,你想来就来。 李蹊坐在里头,听到这温柔的声调,贴心的话语,吃味地看了她一眼。 云棠的心里浸着一只酸橘子,日日安的眼泪轻轻一砸,她的酸涩难过就全都涌了出来。 “等院子里的木槿花晒好,我让人带去做木槿杏干给你吃好不好。” 日日安哗啦啦哭着点头,李蹊将人抱在怀里哄着,又劝云棠不要站在风口吹风,会头疼。 石青华盖的马车渐行渐远,云棠目送着他们离开。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坐着马车离开这条小巷,探出身子哭着和阿婆挥手道别。 那时阿婆眼神里的不舍,到了今日才能体会。 心里舍不得,希望她能留下来,但也知道她不该留下,所以只能站在院门口看着她走。 那一年,她说等明年春日槐花开了,她就会回来看她,一定要等她啊。 但她没有回来,她陷在深宫,出不来了。 明年日日安会再来吗,云棠不知道。 陛下的愧疚和难过总有一日会消散,日日安也会慢慢长大,今日的话只能在今日听。 她抬头看了看湛蓝无垠的天空,秋日的凉风吹起额前的碎发,海棠色的裙摆像盛放的花朵般开在她的脚边,她低头看了看。 真好看。 她这么好看,有什么可难过的。 她不难过,但是有点害怕。 夜半三更,她的房门紧闭,却不时传来一声一声的叩门声。 云棠抖着一颗心起身点了灯烛,细听不像人手的敲门声,倒像是什么坚硬之物扔到门上的声音。 她更害怕了。 院子里就剩她一人,莫非是她最近流言风头太盛,招惹了什么妖魔鬼怪上门? 想到此处,又转身拿了藏在枕下的匕首。 “咚!” 又是一声,云棠心都跟着一抖。 悄声走到门边,放下手里的灯烛,拔开匕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 “呔!哪来的小妖怪!吃我一刀!” 一边大声喊,一边闭着眼双手握着匕柄往前扎人。 门外的谢南行,身手极为灵活地往旁边一闪,好悬没给戳个窟窿。 谢南行贴着墙壁,抬手抚着受惊的胸口,“掌柜的,你着魔了吗?” 云棠睁开眼睛,看向来人,长长呼了口气,浑身瘫软地扶着门框,“是你啊。” “大半夜地装鬼做什么!” 谢南行就着月光瞧她,白剌剌的一张脸,额头上都吓出了细汗。 “怎的,就许你吓我,不许我吓你?” 说着往她脚边扔了一颗小石子。 天道好轮回。 云棠白了他一眼,回屋放好匕首,又灌了几口凉茶,稳了稳心神走了出来。 “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两人在院中的两把躺椅里躺下,两条长长的身体,晒着清凌凌的月光。 “陛下在这呢,我只能躲走了。”谢南行道。 这话听着真别扭。 她瞧了眼隔壁王大娘家黑漆漆的屋子,这要是被她听到,明日的流言又要有新版本了。 “你想好了没,是回京还是在这?” 谢南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莲子递了过来。 莲子圆而白,像是刚从莲蓬里剥出来一样,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这季节哪来的莲子?” 她挑了一颗,丢进嘴里嚼着,又甜又脆,好吃。 “我去了一趟应天,听说那边山中的四季总是晚一些,恰好寻到一处古寺,里面荷花满塘,荷叶大如碗。” 谢南行转头问她,“甜吗?” “甜。” 谢南行笑着看她吃莲子,突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来这儿的时候很吓人。” 也不管她的反应,双手背在脑后,望着悬挂中天的明月。 “半夜不睡,不说话跟个鬼一样坐在窗边,多少次我起夜,路过都要被你吓一跳。” “真是对不住呢。”云棠阴阳怪气地道歉。 “后来好了一点,能出门了,又说天气热,总是租条小船,一个人划到湖中央去,那里头都是莲蓬荷叶,遮天蔽日的,我只能站在岸边干着急,既怕你不小心翻船掉下去淹死,又怕你故意翻船掉下去淹死。” “淹死很难看的,身体发胀,脸也会胀得像死面馒头,我心里害怕,想着还不如你半夜装鬼得好。” 云棠吃不下去了。 她可以死,但不能死得难看,总还是要好死一点吧。 “但有一日,到了傍晚,你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支莲蓬,说这是莲池里最年轻的莲蓬。” 那支莲蓬新鲜翠绿,剥出来的莲子是他吃过最鲜甜的。 “那日起,我就不担心了,毕竟还能想着吃的人,总不会寻死。”谢南行唏嘘道。 “我本来就没想寻死。”云棠小声咕哝。 谢南行撇了她一眼,不信。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月亮,淡淡的嗓音打破这沉静。 “我要回京奔前程去了。” 云棠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起身回房拎了个暖炉子出来。 路过谢南行时踢了他一脚,“来帮忙。” 她把生了炭火的炉子放在花架下,一点点热意烘着上头的木槿花瓣。 “我答应日日安要把这一捧花瓣送给他,等不及风干了,你略等上两天,带上它一道进京吧。” 谢南行心里五味杂陈,想她说句挽留的话,又不想她说。 这哪是送一兜子花瓣,这是要送他一个好前程。 “等你去了京城,我就把你那间屋子给小菇和小竹住,他俩热闹” 云棠戳着银炭,已经开始规划往后的日子。 谢南行苦笑着摇摇头,这人真是又深情又薄情的,让人心里泛酸,又让人恨得牙痒痒。 “你没有别的话跟我说了吗?” 云棠认真想了想,发现没有。 但看谢南行这脸色,她若不说上几句,恐怕他要在这夜半三更,跳起来打她这掌柜的,于是揣测着道。 “京城险恶,那官儿能当就当,若实在当不下去,我就去跟酒楼掌柜商量商量,让你回来继续当账房,你看这么说,行不?” 呵呵。 谢南行冷笑一声,牙齿缝里挤出来个字,“成。” 云棠也很满意,谢南行能这样选,是件好事,她打算过几日在院里摆一桌筵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顺便清一清最近的流言,还她个伟光正的好形象。 第86章 什么嘛,这么苦 云棠腿脚好后,常常会去香粉铺子溜达,给她家能说会道的三小只买点吃的喝的,然后和三小只一起挤在柜台,欣赏对面年轻俊俏的酒肆老板。 老板姓梁,身高八尺、面若潘安、尚未婚配。 她们年年看,日日看,一致认同,就算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看的沽酒男子。 小菇“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 “要是司马相如长得如梁掌柜一般,那我也能理解卓文君了。” "时不时看几眼梁掌柜,上工的心情都好了。" 对面四个脑袋,八只眼睛,青天白日泛着绿油油的光,看得梁掌柜心慌,赶紧让人抱了三坛子好酒送过去。 云棠也不客气尽数收下。 揪开坛塞,凛冽酒香扑鼻而来,这酒肆开在她对门三年了,生意寥寥却实在□□,原本以为是哪家小少爷砸钱买情怀来的,前不久才得知是李蹊着人开的。 她有些生气,但看在梁掌柜的美貌上,这事儿他做得也不是全错。 “晚上我叫了金楼的一桌席面,给谢南行送行,咱们等会儿早点关店,一起回去热闹热闹。” “好耶!” “掌柜的,我想吃金楼的酱肘子!” “掌柜的,我想吃鱼羊鲜!” 小菇欢呼后,又把她扯到角落,搓着手问,“掌柜的,外头都传你给谢先生戴绿帽子,前夫都带着儿子堵上门了,谢先生如今又要走,这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云棠也搓搓手,道:“假的,谢南行是去京城谋前程,不是因为我。” 小菇略略放心,又道:“掌柜的,就算你脚踏两条船、三条船、铁锁连舟、横跨新安江,我都,都站你这边。” 胡说,她才没有。 再说她都只是看看,愉悦下身心而已。 等到月亮升起来,小院里已支好长桌,盏盏瓦灯渐次点起,光亮渐渐盈满整个院落。 长桌上满满登登地摆着一大桌席面,火踵神仙鸭、桂花鱼条、鱼羊鲜、水晶酱肘子、平桥豆腐、清炒时蔬、时令鲜果等等,还放着白日里“醇酿”送的三坛好酒。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酒说笑,小竹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副骰子,众人又开始玩起骰子,吵吵热热直到月至中天。 “醇酿”的酒初喝时只觉清冽,众人不防越喝越上头,云棠自诩酒量不错,也觉得头热发胀。 她单手支着脑袋,听他们说各自第一次喝酒的糗事,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颗骰子,眸色已经有些迷离。 谢南行刚想过去,就被醉倒在地上的小竹抱住了腿,红着一张脸,又哭又闹。 “你咋能走呢,咱仨一道来的江南,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谢南行嫌弃地抽了抽脚,没抽开,冷冷的眉眼看小竹像看一坨五花肉。 冷言,“那你也回京城。” 小竹虽喝多了,但记得什么最重要,摇了摇头,道:“小菇在这,我不走。” 谢南行更难受了,俯首粗鲁地扒开一双咸猪手,抬脚往云棠这边来。 云棠正举着骰子,对着月光看那颗大如斗的骰子,神志不清地嘟囔,怎么里头没有红玛瑙做的红豆? 谢南行拧着眉,瞧着这一桌一地的醉鬼,心烦地在云棠旁边坐下。 就只知道看那颗破骰子,他都要走了,怎么就不知道多看看自己。 云棠看人都有重影了,拍着谢南行的肩膀,问道:“前些日子你总是打扮得很精致,还说有了欢喜的姑娘,如今要去京城奔前程,可与那姑娘说好了?” 因为陛下来了,他生了比较之心。 都说丈夫的容貌就是妻子的荣耀,他虽只担了个虚名,也不想比她那前夫差太远。 这些说不出口,只好心口不一地哄,“说好了,都说好了。” 云棠晃着脑袋,点了点头,然后张嘴去够酒碗,谢南行手欠地将酒碗挪了挪,红艳艳的嘴唇又追了去,谢南行又挪。 几次三番,云棠不干了,双手抱住酒碗,用红艳艳的嘴骂他。 谢南行大概也醉了,他没有听到云棠在骂什么,只看到融在月光和烛光里的一张脸。 她的眉毛很神气,她的眼睛很明亮,她笑起来时比世间一切功名利禄都要鲜活、生动。 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她也能握住他的手。 却被她误以为要抢她的酒,于是他只好装作去抢酒,然后哈哈大笑喝那碗苦涩的醇酿。 这酒真苦,苦到他好像又被当年那场荒野里的大雨,打了一遍。 云棠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指尖沾到一点湿意,她歪着头看不清楚,问他:“你是哭了吗?” 谢南行笑着骗醉鬼,“没有,是下雨了。” 醉鬼从小到大都很好骗的。 小时候即便被母亲数度责罚、利用后,依旧会捧着一颗热切的心,希望母亲可以温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对她笑一笑。 但母亲始终如一、横眉冷对,这一点,自己不如她。 “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尚年幼的小侯爷在破屋槐树下寻到处处鞭痕的小公主,皱着眉问她。 云棠身上是疼的,但嘴里是甜的,“槐花很甜,你吃吗?” 小侯爷将这可怜娃捡回了东宫,又搬来一坛子酒,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这酒叫浮山白,父兄给我寄来的,他们说小孩不能喝酒,但是你这么疼,酒能镇痛,我给你倒一碗吧。” 云棠很好骗地点了点头,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一点数没有,喝了一碗浮山白,直接昏睡三天。 太子知道后,把小侯爷绑起来抽了一顿。 好不容易等她醒来,就看到小侯爷趴在她床榻边抹眼泪。 她抬手给他擦眼泪,告诉他,浮山白真好喝,好喝到我好像回了一趟家一样。 “但是你看起来很难过。” 小侯爷抽着鼻子也很难过,太子爷打人太疼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云棠看着站在床头,面容清冷、眉间轻蹙的太子,红着眼睛,伸出双手,“哥哥,抱一下吧。” 到了晚间,大概是她白日里睡多了,怎么都睡不着。 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寝殿,她心里很害怕,拎着一只枕头去找太子。 太子已经歇息了,她脚步无声地摸进他的寝殿,借着床榻边一点昏暗的烛光撩开重重帷帐。 他的睡姿很端正,双手搭在胸前的被子上,一向锋利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展现出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怎么不睡。” 李蹊即便睡觉也依旧警觉,一睁眼骤然看到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站在他床头,一向沉稳的心惊得怦怦跳。 她说一个人睡觉很难过,想要和他一起睡。 李蹊沉着脸不同意。 她就站在床头抹眼泪,昏暗的烛光透过帷幔落在她的身上,小小一只,显得更可怜了。 李蹊只好妥协。 她扔下枕头,躲到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睡,衣襟都被她哭湿了一大块。 宫人第二天收拾的时候,以为是殿下偷偷哭了半宿,唬得皇后娘娘又抱着他哭了好几趟。 太子爷有口难言,两个女人白天哭,晚上哭,哭得他都要幻听了。 那时的夜晚,太子总是苦着脸跟她商量,今晚咱们别哭好不好? 天光大盛,云棠自梦中醒来,宿醉的人头疼得很,一转头看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她看向窗边,支起的窗棂透进来凉凉的晨风,风里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谢南行走之前煮了一锅醒酒汤给一屋子的醉鬼。 想着掌柜的怕苦,就多加了两勺糖。 云棠走到窗边,呆呆地看着那碗醒酒汤,下边还压着一张纸。 挪开那碗药,纸上的字迹和他人一样犀利:往后没人给你煮醒酒汤,别再喝酒了。 她端着那碗药,拿着那张纸,跨出门去,往谢南行的屋子走。 “掌柜的,谢先生天没亮就走了。”小菇道。 云棠看着那扇洞开的房门,又转头看向一如往昔的院子,东边桂花树下的茶寮、南边墙下的锦鲤鱼缸,木槿谢后又种上的绿菊、海棠。 它们还没有开花,只有绿色的枝条。 慢慢走到平时两人常坐的躺椅里坐下,不是她没等到新花开,是他没等到。 鼻子有点酸,头有点疼,她捧着那碗醒酒汤,清亮的汤映照着她的面容,尝了一口,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进去。 什么嘛,这么苦。 小菇瞧着不对,走了过来,“掌柜的,怎么了?” “这醒酒汤太苦,喝得人想哭。” 小菇晨起已经喝过一碗,是甜的,比她以前喝过的醒酒汤都要甜。 怎么会苦呢? 喝完一整碗汤,她把碗“咚”地一声,重重往桌上一放,起身回了屋子。 小菇看着她的背影,像是生气了? 云棠回屋后,一眼就看到书案边墙上挂着的风筝。 怒从心头起,她讨厌这一刻的难过,于是不由分说地迁怒到旁人身上。 她踮着脚将美人风筝取了下来,走到卧房的箱笼边,搬来梯子爬上去,打开最上头的箱子,将美人放进去。 “哐”地一声,楠木箱盖盖上,她拍了拍手,好似把那些难过和生气都锁在了里头。 谢南行到京城时,已近初冬。 京城的冬日与江南不同,硬邦邦、灰蒙蒙,连风里都好似带着股肃杀之气。 略略休整后,他进宫拜陛下。 平章台里,陛下远远地坐在御座上,威严又疏远,手里拿着云棠给儿子的荷包。 带着青玉扳指的手拉开荷包束口,淡淡的花香泛了出来,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捻了一片,放到鼻尖轻嗅,似乎还能闻见江南院落里的风烟气。 他浅浅笑着,回来不过月余,却已经在想念那里的人。 殿内很安静,当他的视线落到殿前跪伏的人身上时,眸中的锋利之色露了出来。 他不喜此人,很想将人再流放到岭南去,但荷包在这里,云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不愿让她不高兴,于是他问谢南行想做什么。 “臣腹中空有几部史书典籍,从无经世济民的实历,今能得陛下青眼,实乃臣毕生之幸,臣愿往工部水部司,亲历民情疾苦,磨砺治事之才,才不负陛下知遇之恩。”谢南行朗声道。 工部是办实事的地方,如今的工部尚书为人公正务实,确是个好去处。 陛下应允,挥手让他退下。 看着他退出金殿的身影,李蹊心中藏着的嫉妒就忍不住跑了出来。 这人回了京城,云棠大概又要生他的气了。 但气他也总比忘了他要好,他将荷包收进袖中,打算占为己有。 她对自己总是很吝啬,当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给他留下,连曾经给他绣的香囊都铰了。 过了这些年,陛下也变得更加成熟、进取了,想要什么就要主动争取。 儿子那就让花房随便弄一些花瓣,糊弄糊弄,反正小不点一个,也分辨不出来。 陛下总是很忙,开朝会、批折子、见大臣,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 京城下第一场雪时,他高烧不退数日,但即便这样,他依旧要见大臣,批折子,宫里无人敢劝,亦无人能劝。 太后娘娘有时会来平章台,但总是略坐坐就走。 自从云棠离京后,母子俩之间的关系愈来愈远,一个心里有怨,一个心里有愧,于是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问候,谁也不会多走一步。 自小就跟着陛下的徐常侍看着心焦,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揪着心将汤药一热再热。 来自江南的密报因恶劣气候,迟迟未到,陛下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差。 朝臣们跟着遭了殃,日日提心吊胆地上朝,唉声叹气地下朝,个个苦着一张脸,跟着陛下食难下咽、夜寝难安。 差事最难干的当属盛成,拿到那封迟到多日的密函时,他甚至想跪下给这封密函磕头拜祖宗。 彼时陛下正在书房与肱骨朝臣议政,听到来信了,长眉一展,推案而起。 几位老臣亦是舒了一口气,退下时纷纷心中默念,娘娘千古啊。 陛下独自走到窗边的长椅躺下,窗台上放着纯白茉莉,窗外红墙下簇簇绿梅,凌寒而开。 他细细地看,看到她出门遇见一只橘色的肥猫,一人一猫当街打架,云棠气得将猫捉了回家,给它起了个难听的名字,叫狗哥。 一个名字把猫骂了,把他也骂了。 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如汨汨春水融化眉间的寒冰,又无奈地摇摇头,翻到下一页。 信上细细地记录了她每日的饮食起居,他一天一天地看过去,其实有许多重复的地方。 但即便是重复,也会给他带来某种安住的、温暖的感觉。 因为朝政总是烦人的,人心总是叵测的,而在不断起伏变化的朝局与人心之间,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确信。 只是他的这份确信总也不大安分,那酒肆掌柜就那么好看吗? 他仔细回忆那人容貌,印象中也不过尔尔,不过就是人高了些,年轻了些。 对此他颇有微词,立刻吩咐速速将那个俏掌柜换了,换成个五十开外的老头。 解决了这等祸水,他又高兴起来,回到书案后,提笔给云棠写信。 他会写很多,譬如日日安很乖巧,念书、写字都很有样子; 譬如从前她很喜爱的小白犬生了一窝崽子,如今它出来玩,后头都跟着一长串,十分有气势; 再譬如自己不大好,得了风寒后,吃东西都没有胃口,又说御膳房做的东西很难吃,人也清减了不少; 他想到哪里就写哪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写了厚厚一沓交给徐内侍发去江南。 徐内侍手里捧着那封着有分量的信,道:“太后娘娘遣了人来问陛下今日身体是否安泰呢。” “朕安。”陛下言道。 只有两字,已无别话。 徐内侍叹了口气,弯着腰出去回话。 两位主子的关系越来越远,年初陛下提出要让陆国舅回京城颐养天年,太后娘娘听后直接闯了平章台,严词反对。 皇家母子关系不好处啊,这时候徐内侍就觉得当个太监,没有子女也怪好的。 第87章 这就很棘手了 江南是猛地入冬的,一声招呼不打,比皇帝还霸道。 寒浸浸的冷风吹过白墙黑瓦,贴着房屋的缝隙溜进房内,犹如小鬼般静悄地钻进温暖的被窝,企图一下子冻死所有江南人。 云棠披着白毛毯,抱着暖乎乎的狗哥坐在庭院里,眯着眼呆呆地看着逐渐冒泡的红泥炉,等热茶喝。 而狗哥眯着眼呆呆地看着旁边烤着的牛肉干,她们院里仅剩的一点肉干。 “掌柜的,我刚回来的时候路过驿站,把信给你带回来了。” 小菇裹着厚棉袄,戴着暖绒帽,跺着脚,推进而入。 她瞧着那装信的雕花紫檀木匣子,矜贵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推开盖子。 除了厚厚一沓信件外,还有一支新鲜的绿梅,开了几朵坠在枝干上,还有几个羞羞答答的花苞。 她把梅花拿出来把玩,那一匣子信件原封不动。 小菇进屋换了衣服,也裹着毯子走出来围坐在炉子边,“掌柜的,不看信吗?” 云棠细细嗅那幽微梅香,“糖衣炮弹,不看也罢。” 月月都有信来,掌柜的一封都没看,全压箱底了。 她不懂掌柜的与那位贵人之间的牵扯,只是谢先生也走了,这让她有些遗憾。 院子里处处都留着谢先生的痕迹,但是他去了京城后,却一封信都没有给掌柜的写过。 小菇也猜不透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掌柜的,谢先生怎么不写信回来?” 云棠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茶气氤氲,眉目间似拢着一层薄雾,悠远而缥缈。 “仕途路险,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狗哥鼻尖一耸一耸地闻着烤肉香,倏地从她怀中跃起,飞快地叼起一片肉干要跑。 云棠被训练地手脚也十分灵活,亦是生气地一跃而起。 想当初她在鱼摊上买了一尾鲈鱼,那鲈鱼极为凶狠,鱼头鱼生都一刀两断了,还在瞪着眼珠子蹦跶,像是在一眼又一眼犀利地控诉她不仁不义,没有良心。 就像谢南行在看她一样。 她觉得有点吓人,原本只想清蒸吃一吃,这下不红烧都说不过去了。 殊不知她盯着鱼的时候,一橘猫也盯着,橘猫身经百战,百战百胜,叼着鱼头跑时,还炫耀般回头看了她一眼。 猫在用眼睛嘲笑她,鱼在用眼睛骂她,还淌着红色的鲜血。 她一下子就愤怒了! 提着裙摆狂追,追她的银子,她的鱼,还有她被碾压的尊严。 一人一猫打得鸡飞狗跳,鱼头苦哈哈地被丢在路边的脏水里,死不瞑目。 早知道还不如早早死在鱼缸里算了。 狗哥跃上屋顶,肥硕的屁股坐在结霜的瓦片上,眯着眼畅吃院中仅剩的肉干。 云棠站在檐下,仰头叉腰骂骂咧咧,威胁它有本事就一辈子别下来。 小菇看得直摇头,转身进厨房端出来一锅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酱菜,招呼掌柜的吃饭。 “小菇,江南富庶之地,应该没人比咱俩过得更清苦了吧?” 云棠喝了口没味道的粥,吃一口咸得要死的酱菜,看狗哥的目光越发凶狠。 “咱俩都不会做饭,小竹接了单大生意,估摸着还得五六天才能回来,熬一熬,他很快就能回来做饭了。” 小菇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 人还是要有个厨子朋友啊。 这样的寒冬腊月,应该喝一碗热而鲜的羊肉汤,准备一碟香辣的蘸料,吃一口一抿就脱骨的羊排,而不是喝*没滋没味的白粥。 “掌柜的,嘉嘉说开了春就要成亲了,家里给找了一户人家。” 小菇耷拉着眉毛,有些难过。 她和嘉嘉年岁差不多,但她如今都怀孕数月,再过段时间都要生出来个娃娃了。 嘉嘉也到了年纪,嫁人也是寻常。 只是她那抽大烟的爹、游手好闲的弟 “什么样的人家?”云棠问道。 “城东绸缎庄家的三少爷,”小菇搁下筷子,“说是,说是冲喜。” 云棠: “嘉嘉说她不想嫁,她爹就用那杆烟枪打她,可那就是个染了花柳病、快死的病秧子,她若是嫁过去,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小菇道,“掌柜的,咱们能帮帮她吗?” 怕是难,她能给人一份赚钱的活计,但婚嫁之事,都是父母做主,她一个外人,插不上手。 小菇压低了声音,“嘉嘉和之前的梁老板时常说话。” 云棠:嗯?还有这种事? “是真的,梁老板突然要走那天,嘉嘉哭了一天,后来来了个五十来岁的大爷当酒铺的掌柜,嘉嘉还跟人打听梁老板去了何处,还回不回来。”小菇道。 冤孽啊。 云棠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梁老板对嘉嘉是怎么个意思?” “嘉嘉脖子上挂了只成色极好的观音玉佩,平常都藏在衣服里,说是梁老板的传家之物。”小菇道。 云棠呛了一口白粥,连连咳嗽,已经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她一边咳一边道:“那要不咱们写封信过去问问梁老板打算怎么办?” 小菇欢呼一声,白粥咸菜都美味了起来。 珍馐美味满桌的平章台里,抬著落碗间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又肃穆。 陛下神色淡淡,并不像江南院里的人那般能为美食而雀跃。 平章台的日子总是冷清的,像附着一层薄薄的春冰,哪里都冷,哪里都不踏实。 两人遥隔千里,纵然有尺素传书,难免总在相思,总要相思。 除夕夜宴时,雪落满身,他站在曾经的寝殿里满目荒凉,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檐下的雨盏生了锈,他伸手接了一点雪花,瞧着雪花慢慢融化在掌心,微微失神。 她喜欢大雪,江南却只有寒风冷雨,她大概是要生气的,说不准还会搬张椅子坐在廊下,将冬雨臭骂一顿。 除夕总会饮酒,她极喜爱芙蓉春,清白的醇酿倒进碧绿的杯盏,荡着一圈圈的涟漪,看着就心旷神怡。 从前他有时会陪她喝上一两盏,但更多时候是管着,不许醉饮。 “我长大啦,不会再醉睡三天啦。” “睡五天也没关系。” 李蹊低声说与安静的大雪听。 在这个除夕,他在槐树下埋了一坛芙蓉春,希望有一天,云棠会发现这坛酒。 会高兴地与他一起对饮,会高兴地与他说话,会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神气地对他说,我原谅你啦。 开春之后,云棠十分忙碌,一边是日日安的铺子生意,她已经在杭城看好了另一处门店,打算再开一家分店。 还有就是嘉嘉的婚事。 她打听了下,梁老板出了临安后直接回了中州老家,如今在那经营着一家酒肆。 寄给他的信久久没回,嘉嘉婚事迫在眉睫,日日以泪洗面。 云棠也是日日头疼,女子的路真是窄啊。 嫁给病秧子冲喜自然是下下之选,但嫁给梁老板也不知前路几何。 万一他在中州已有妻房了呢? 万一他根本就不想娶她呢? 万一他日后变心不堪托付,远嫁的姑娘又要怎么办? 她把这些猜测都说给嘉嘉听,希望她不要一头扎进去,不要把男人当唯一的救命稻草。 “掌柜的,我省得。” 嘉嘉红着眼、灰着脸,她扭头看向铺子后堂里各色争艳的鲜花,一大捧一大捧红的、紫的,开得热烈又刺眼。 “爹说,我若不肯嫁,就要让妹妹嫁过去,可我妹妹才六岁,她是我抱着长大的。” “掌柜的,我嫁。” 云棠听她这心碎的话,看她灰败的脸,问道。 “即便抛弃你自己,也要护着妹妹吗?你又能护她多久?” 嘉嘉手里的帕子绞得乱七八糟,泪如雨下,“她是我妹妹,我若不护着她,还有谁会护着她。” “反正只要我在一日,我就护她一日。” 她沉默着看天,轻轻道:“妹妹也会想要姐姐能过得好,将来她会愧疚,会难过,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若这样想,才是辜负了我,”嘉嘉道,“我们姐妹俩一条命,我想要她活得开心,不然我会恨她,恨她太懦弱,只会背着愧疚过日子,那样才真的不值。” 云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姐姐,昏沉的心中闪过一线天光。 原来做姐姐的会是这般想。 她总是嘴上说着没有怨恨,该痛苦的人不该是她,但胸腔里却仍旧饲养着一尾毒蛇,日日夜夜自我折磨。 姐姐若在天有灵,大概日日夜夜都想要扇她巴掌。 云棠起身取了一支红芍药,又拿了一把梳回来, 将嘉嘉松垮的发髻拆了,站在和煦的春光里,认认真真给她梳了个整齐的双尾髻,又将那朵红芍药簪在鬓间。 云棠递了一面小铜镜给她看自己。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真真人比花娇。 “总不能天底下所有的姐妹都命苦,”云棠软软地笑着,“你家掌柜的别的本事没有,成就他人好姻缘的事倒是有点经验。” 嘉嘉懵懵地看着她,抓着她的衣角,如抓救命稻草。 这事原本是件好事,但传着传着就走了样。 过了十天半月传到陛下耳中时,已变成云棠想要嫁梁掌柜,千里迢迢写信过去,痴痴等着良人归来。 李蹊是不信的,猜想她不过只是贪恋美色,就好像当年的贺开霁和谢南行,就是有几分好颜色,她才会多看几眼。 但暗卫连云棠在院子里绣大红嫁衣、鸳鸯盖头的模样都画下来了。 这就很棘手了。 从前嫁他的时候也不见这般用心。 李蹊瞧着大口吃饭、胃口极佳的儿子,沉了沉眉。 你娘亲都要嫁野男人了,还吃。 “爹爹,怎怎么了?” 日日安惴惴难安,母亲说过不能浪费好胃口,所以他吃饭一向很香。 但看着爹爹这阴沉脸色,不敢再胃口大开地吃,只好小口小口地吃。 “儿子,若你母亲要改嫁,你怎么想?” 李蹊眯着眼问道,像毒蛇吐着危险的信子。 日日安年纪虽小,但到底是陛下的儿子,生来就带着陛下多疑多思的臭毛病,再者又浸淫在这般复杂的宫廷环境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就已经识时务地捧起他爹的手,哄道。 “母亲对爹爹这么深情,怎么会要改嫁呢?” 李蹊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头,没白疼他这么多年。 但是日日安心中另有想法,他其实并不在意母亲是否改嫁,毕竟他永远是母亲的孩子。 母亲只要做她喜欢的事情就好了,若是后爹人品好、样貌佳,他也会认的。 至于爹爹,他会安慰他,也会陪在他身边。 如果他又哭起来,那就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 如果他又睡不着,那就让徐内侍再煮一碗安神药就好了 小菇怀孕之后,胃口很刁钻,她觉得掌柜的亲自下厨做菜,用心很好,但还是不要用心比较好。 一桌的菜,她小心翼翼吃了一口炒鸡,就捂着嘴巴匆忙吐去了。 云棠不信有这么难吃,夹了一块小的尝尝。 呕!!! 呕!!! 两人在厨房,一人拿一个瓢,舀水喝。 “那鸡一定死了很多天!”云棠愤愤。 小菇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被侵略过的厨房,诚恳道:“可能不是鸡的问题。” 云棠惆怅地看着外头的天光,还有七日就是嘉嘉的出嫁之日了,嫁衣都缝好了,梁老板却依旧无影踪。 有点怀疑,莫不是个貌美负心汉? 两人就这一复杂问题,饿着肚子在厨房进行了深刻的、触及灵魂的探讨。 云棠认为世上就没有一个好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 俊俏梁老板凄惨降级成梁阿狗。 小菇从前不认同,但如今也十分赞同,与掌柜的一同痛骂梁阿狗。 因为自她怀孕后,小竹整日不着家,不是都说会演到生完孩子,怎么到她这刚怀孕就暴露了真面目。 呵,男人。 因为要成婚,云棠给嘉嘉提前放了假,小菇日后要怀孕生子,三小只就只剩下一个小渔,铺子里人手实在不足,她便又招了三个姑娘在店里学着,若有好的,将来放去城东的店铺。 小渔是三小只里年纪最小但最有主意的,她家里就一个年迈多病的奶奶,两人相依为命。 她就想挣钱,多学些手艺和做生意的门道,往后挣多多的钱,让奶奶活得久些、舒服些。 日子一天天临近,在家备嫁的嘉嘉突然哭着来了铺子,扑到云棠怀里,嚎啕大哭。 哭声凄厉,吓得云棠赶紧将人带到后堂。 “掌掌柜的,我爹疯了,他就是个只认大烟不认女儿的畜生!”嘉嘉声泪俱下。 “听说那花柳病许少爷病情越发不好了,说是听了方士的话,许家要我们俩姐妹一起嫁进去冲喜!” “我爹昨日收了钱,已经将妹妹卖了!” 云棠瞧着伤心,又想到梁掌柜音讯全无,无异于雪上加霜。 等她冷静下来后,云棠问:“若梁掌柜没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嘉嘉偏过头去,眼睛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手掌捂在胸前,大概是在摸那块玉佩。 “他没来,可能是不想来,也可能是来不了,想要去中州找他问清楚吗?”云棠问道。 嘉嘉手指收紧,骨节都泛着白。 “我不去。” 云棠不置可否,提了两个建议,但无一不是带着妹妹背井离乡。 “我在西北有个兄长,你若想离开这里,可以去那儿,只是西北与江南不同,你不一定能习惯。” “或者也可以去京城,我在那儿有两位故友,谢先生你是认识的,另外还有一位陆大人,为人纯直,亦能帮你在京城安置下来。” 嘉嘉久久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从小到大她连临安都没有出去过,长安、京城都只戏文里的唱词,她没有勇气孤身走他乡。 云棠看出来了,但没有办法,这世道没有背景的女子若想要有一点别的活路,只能离乡。 要么就是放下心底的不甘,认命地披上嫁衣、坐上花轿。 嘉嘉没有能在此刻做出选择,她还想再等一等。 她很感谢也很喜欢她的掌柜,若不是她给了自己一份赚钱的活计,估计早早已经被他爹卖到犄角旮旯里了。 如今,又是她在为自己筹划。 “掌柜的,这份恩情我要怎么还你。”嘉嘉红着眼,哽咽地问。 “不用你还,你和你妹妹好好活着就成,”云棠耸耸肩,并不觉得自己在施恩,“离婚期还有五日,我们再等一等吧,说不准梁老板已经在路上了。” 嘉嘉伏在她肩上,哭湿了她半个肩膀。 她的这番话,很快就传到了在途的陛下耳中,只是有点走形。 隐隐约约传成了云棠若等不到梁掌柜,她就要去西北,或者回京投奔两位故友。 真好啊,京城有故友,一个二个如数家珍,他是半个字都没有的。 为人纯直,真好啊,陆明在她眼里就是永远干净、坦荡。 “那酒肆掌柜到哪里了?”他敲了敲板壁,问香车外的盛成。 “回禀陛下,梁掌柜早早就过了秀水地界,只是过应天上船时,不慎跌了一跤,跌破了头,如今还在应天客栈里躺着。”盛成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蹊想了想,道:“没死就抬去临安。” 原本他不信云棠想嫁此人,只是最近一道道消息过来,他疑心病又重,渐渐竟真信了几分。 江南的春日,绿柳如丝,清风如水,行走在白墙黑瓦间的男男女女已换上轻薄的纱衣,桃红、青绿,交错参差出一幅春景图。 嘉嘉的出嫁日转眼已到,梁阿狗依旧没有音讯。 她说她认命了。 云棠没有说别的,只是褪下手上的一支玉镯,贺她新婚。 小菇心里难受,拉着一样难受的掌柜坐在饮子铺吃果子,喝冷饮。 两人坐在临街的二楼,瞧着底下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一顶红艳艳的花轿在簇拥的人群里自西向东走。 云棠含着块冰,咬牙切齿,咔嚓咔嚓响,不时骂一句梁阿狗和那缺德爹。 小菇忍不住抹眼泪,她俩同时进的香粉铺,她个性硬,说话又没个把门的,常常得罪了客人都不知道,都是嘉嘉替她周全,替她赔笑脸。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可怜,缺德的爹、负心的汉、快死的夫,凭什么呀! 小菇越想越气,“砰”地一声站起来,目光灼灼,“掌柜的,我们去把嘉嘉抢出来吧!” “抢出来,然后呢?”云棠心浮气躁,“再让她爹卖一次?” 小菇蔫了下去,扶着肚子恨恨地坐下。 “梁阿狗啊梁阿狗!亏我从前还夸你!”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两人一人一句,你来我往,越骂越生气,恰逢此时,梁阿狗头上缠着白纱,窝窝囊囊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云棠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利剑般刺向他。 “你怎么才来!!” 梁宽自从跌了那一跤后,头也破了,脚也歪了,躺在床上昏迷好几日,一醒来竟然在一辆飞速奔驰的马车上。 他紧赶慢赶入城时,恰好看到花轿过街,心中悲痛不已。 “走!” 云棠抓起那柔弱书生的手,拖着人往城东的许家跑。 人群拥挤,两人似两尾活鱼,不断穿梭前行。 “云掌柜!我不行了!我头晕啊——” 梁宽头昏眼花,像块破布一样被扯着跑。 百无一用是书生! 云棠一边嫌弃,一边奋力推开人群,抢老婆这种事,只有快狠准,像他这般拖拖拉拉,有老婆才怪了! 两人装作来贺喜的客人溜进许宅,一路偷偷摸摸从前厅混到后宅,找到新房所在后,蹲在花草丛里等天黑动手。 梁宽趁着这点空档,拱手引经据典,对云掌柜的仗义表示道谢。 云棠只觉的他说得话跟围着她嗡嗡嗡叫的蚊子一样烦人,便趁着这点空档将人祖宗十八代、家产都盘问了个遍。 她原以为梁掌柜是陛下的人,但问下来才知,他就是个纯粹的沽酒掌柜。 这样也好,简单点,嘉嘉和她妹可以去中州生活。 瞧着天色已晚,云棠拎着弱鸡书生翻窗进了新房。 嘉嘉还盖着红盖头,端正地坐在床榻边的圈椅里,手上还牵着她年幼的妹妹。 红帷帐的榻上躺着个男子,薄薄的一片,都没被子厚。 梁宽见状,快步朝嘉嘉飞奔而去,两人喜极而泣。 床榻上的男子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刚想惊呼出声,云棠眼疾手快,将衾被往上一拉,将人蒙上了。 一对小鸳鸯忙着拆头上的钗环,云棠就站在榻边与花柳男讲道理。 许少爷费劲儿地扒下被子,白青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气狠了。 “我没有花柳病!我只是肺痨!” 云棠不信,有谁会承认自己有花柳病呢。 “我!我真没有,不信给你看!” 说着就抬起皮包骨的手臂,要解衣衫扣子。 “欸欸欸!你做什么!做什么!” 云棠不敢伸手,会传染呢,只能厉声阻止。 许少爷长年不出房门,不成想自己在外竟然是这么个狼狈名声,想也知道是自己那个好二哥做的好事。 “你替我澄清名声,说我没有花柳病,那姑娘就让你们带走,否则许府三百家丁,你们也逃不出去。” 云棠眯着眼瞧他,琢磨着这话有几分可信。 “真的,你相信我,君子一言,驷马” 话音还未落,云棠手起刀落,将人敲晕了过去。 “快走。” 云棠拉起妹妹,梁宽拉着嘉嘉,四人浩浩荡荡又狗狗祟祟从新房摸出去,没走几步远就被人发现了。 一时间人人喊打,他们就像惊起一滩鸥鹭的小船,在错综复杂的许宅横冲直撞。 嘉嘉的红色嫁衣格外飞扬,像黑沉沉夜里的一抹亮色,后头追着一大条枪舞龙蛇。 嘉妹人小鬼大,扯着云棠上蹿下跳,梁宽久病未愈,只会拖后腿,没用的很。 四人东奔西走,闹得人仰马翻,闹哄哄的强壮家丁费了老鼻子劲儿围追堵截,终于将人团团堵在了西院的墙边。 “咋整?” 第88章 吧唧一口 许老爷年过半百,皱纹白发一把抓,气喘吁吁地怒斥奸夫淫|妇、男盗女娼,说着就要将几人捆了移交官府。 嘉嘉情急落泪,挣脱了梁宽的手就要上前求饶。 云棠抬头瞧了瞧乌漆漆的天,大喊一声:“张厉!” 转瞬间,数十位武功高强的暗卫自四面八方纷纷现身。 脚下无声、形似鬼魅般挡在四人前头,而后“唰唰唰”拔剑相向。 云棠拉起嘉妹的手,大喊一声:“快跑。” 梁宽如梦惊醒,抓起心上人的手,在一片刀光剑影、劈里啪啦声中跑出重围,跑出许家宅邸。 许宅外停着无数马车,都是前来贺喜的富户豪绅家的豪华车架,云棠随意钻进一辆马车,四人于沉沉黑夜中扬长而去。 嘉妹年纪小,玩心重,马车飞驰中撩开车帘,脆生生高兴道。 “姐姐,月亮也在跟着我们跑呢!” 城外的茶寮已收摊,只有一架马车静静地等在那,车头挂着一盏橘黄灯笼,高头大马不时踹两下沙石地。 小竹听见马车声,狗狗祟祟不敢现身,直到马车到了跟前,看到率先跳下来掌柜的,这才连忙跳下马车。 梁宽扶着嘉嘉下来后,抬袖就要跪下,向云棠道谢。 “云掌柜,这番恩情此生难谢。” 嘉嘉一边哭一边要给云棠下跪。 她早就不习惯别人给她下跪了,赶紧将人拉起来,脱口而出。 “嗐,梁阿狗这么客气做什么,喝了这些年你的酒,就当两清啦。” 嘉妹天真无邪,笑嘻嘻地问:“梁阿狗是姐夫的名字吗,真有趣。” 云棠拍了下她的脑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平时骂顺口了,不留神就叫出来了。 梁宽一言难尽地扶着两人上车。 春夜微冷,月华极美,地上只剩下云棠一个人的影子。 嘉嘉搂着妹妹,泪眼婆娑地朝云棠挥手,嘉妹笑嘻嘻地朝她挥手。 云棠瞧着渐行渐远的姐妹俩,心里替她们高兴,便也高高地朝他们挥手,无声地说再见。 一转身,就看到张厉不远不近地站在身后,挤眉弄眼指了指十米开外的一架马车。 双手抱拳,无声地说着娘娘救我。 来得这么快??? 看在今晚救命之恩的份上,云棠拍了拍他的肩,包在我身上。 李蹊早早到了江南,却没有去见人。 他就想看看云棠跟那阿猫阿狗是个什么章程。 “陛下圣躬安和否?” 云棠进了马车后,端端正正地给人问安。 李蹊就着琉璃灯上下打量,钗环乱了,脸也蹭脏了,衣裙也不整齐,像只打完群架的落魄小猫。 “玩得高兴吗?” 云棠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阴阳意味,眼角眉梢都不大高兴。 老老实实道:“还可以,就是有点累。” 李蹊冷哼一声,拖过一双脏爪子,按在金盆里细细揉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挖煤了。” 她不声不响,鼻尖一翮一翮,像猫咪似地嗅来嗅去,似有海棠幽香。 “日日安呢?” “没带来。” 云棠撇了撇嘴,有些失望。 推开小院的木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她低头去看地上的两条影子,又仰头看天生的明月。 “笑什么?”李蹊问她。 云棠说在笑他。 李蹊有些骄傲地不往下问了。 入寝后,云棠很快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笑嘻嘻的人做了一个陈年美梦。 元成十五年的凛冬,她自江南出,一路跋涉至天下脚下。 京城巍峨,似庞大又沉默的黑兽,那日大雪漫天,她带着满心的彷徨和期待缓缓走进这座宫城。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太子殿下。 他站在顺天门的红墙下,打着一把青罗伞,挺直青峻,好似风雪中的一杆竹。 她就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 人高高的,黑漆漆的眸子好似比雪花还要清冷,可偏偏嘴唇红红的,像她从未吃过的红樱桃。 一定很甜,她想象着红樱桃的好滋味。 听不到内侍说话的声音,只是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和嘴唇,怎么都看不够。 “哥哥,我可以亲一下吗?” 太子冷眼看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婆说过,男子的沉默就是允许的意思,于是立刻踮起脚尖,吧唧了一口。 果然像红樱桃一样甜滋滋。 太子猛地睁大眼睛,后退一步。 旁边的郑大人和徐内侍不可置信,大冬天里满头都是急出来的汗。 “嘻嘻。” 云棠在睡梦中都笑出了声。 李蹊尚未睡着,转头看她,睡着了都在笑,他也跟着有些高兴,也有些嫉妒。 想将人搂在怀里,但自从去年寒冬一场风寒后,他落下了咳疾,尤其到了夜间,更为严重。 喉间一阵痒意翻滚,他握拳抵在唇上,极低地咳了几声。 “吵醒你了?” 李蹊嗓音沙哑,落在耳边有点痒痒的。 云棠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卧房里没有点灯,纱帐里透进来一层薄薄的月光,落在李蹊青峻的面颊。 看着与梦中重合的面容,她有点感慨。 轻薄人之前,还要先问一问,小小的我可真是个有礼貌的禽兽。 “有好好吃药吗?”云棠问道。 “有的。” “那为什么还不好?” 李蹊想了想,盯着她的眼睛,道:“心病吧。” 云棠看了他一会儿,起身下榻,走到窗边的桌案旁,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李蹊也跟着过来,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窗台上依旧放着一盆白茉莉,馥香盈鼻。 他轻轻地问她,那些年晚上坐在这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起他。 云棠没有理会,给他也倒了一杯茶,就回去睡觉了。 青瓷杯盏里漾着细碎的水波,旁边有两滴溅出来的茶水,映照着淡淡月光,晶莹剔透。 整个屋子很安静,静地好像只有月光落在水珠子上的声音。 他的唇边泛起一个温吞的笑意,白皙的手指将那点茶水抹去,盯着床榻上的人,一口一口喝完那杯茶。 去岁除夕前,他去了一趟大相国寺,给云棠求了一条平安绳。 金线缠着红线揉成一条,繁复的编织中穿着红玛瑙珠子,下头还缀着两颗碧玉小葫芦。 他说他生病那会儿想着江南的冬天阴寒湿冷,总是担心她会生病,舍不得她难受。 云棠看着手腕上的平安绳,幽幽地道,你听太后的话,纳些妃子罢,起码有人照顾你。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李蹊瞬间就生气了,外衫都没有披直接下榻出门。 云棠只好起身去寻,外衫披到他身上,春夜犹寒,劝他回去。 “那就让我冻死好了,省得留着命还要听你说难听的话。” 李蹊背对着她,话说得很硬气。 怎么年纪越大还越任性了,日日安都不会这么幼稚。 云棠只能好言相劝,说自己说错话了,又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人拉回寝榻。 他说他冷,浑身都冷,将人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 热切的胸膛贴着她,灼热的粗息烤着她,宽大的手掌从衣摆处伸进去,沿着曲线摩挲,指腹与掌心的粗茧划过温热的皮肤,带起钻心的痒意。 待到关键时刻,李蹊偏偏退出来,又去咬她的耳朵,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问她有没有想自己。 云棠上下不得,浑身又潮又热,恨恨地踹他。 “我也很难受,”他揉着云棠柔软的手心,带着她去摸自己,低喘着委屈,“阿棠,我好难受啊。” 手上触感又烫又硬,她慌得心怦怦跳,难受你就继续啊。 李蹊忍得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又轻又烫的声音顺着耳廓滑进去,“可我不想只是一夜之欢。” “两夜,两夜也行。” 云棠整个人好似被火烤着,又似被汪洋润泽着,昏头昏脑地回应他。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欲求不满的李蹊又难受又生气。 “云棠,你白嫖也要有个限度。” 眸光在她细白泛红的肌肤上逡巡,手掌之下哪里都是软的,哪里都是合他心意的,恨不得将人捂进血肉里,捧在心尖上,用他全部的爱与权力去占有、去浇灌。 寝榻间的旖旎重新卷起腻人的热潮,低低的抽泣声混杂着轻笑声,久久不肯停歇。 次日春光晴好,云棠醒来时已近午时,身上干爽,穿着整齐的中衣。 她埋在衾被里抻了抻腿,忍不住“嘶”了一声。 李蹊正站在窗边修剪那盆天然茉莉,听到声响,走过来撩起帷帐。 耀眼的春光落了进来,云棠眯着眼看了他一眼,着青衫、戴玉簪,像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脑中飞快闪过昨晚的某些时刻,她转身朝里,嘴里嚅嗫着骂了一句:衣冠禽兽。 李蹊眸光落在那起伏着的薄被,长眉一挑,修长有力的手掌探进衾被,抓着纤细的脚踝,不轻不重地揉。 “你!你住手!” 云棠立刻转过来,双颊薄红,眸光潋滟。 李蹊如愿地倾身索吻,唇齿痴缠,时轻时重,在她张口喘息之际,趁虚而入。 勾人的湿吻让人浑身又酥又麻,喉咙深处发出黏腻的哼吟。 将人里里外外尝个过瘾,李蹊才松了口,而后体贴地将人拉起来。 云棠只觉头昏目眩。 乱七八糟地猜想,李蹊就是千年的狐狸精,专门下江南采阴补阳, 她就是那个色令智昏,被吸干精气的可怜书生。 “你怎么来了。” 云棠洗漱后,摸了一杯凉茶,坐在窗边,慢吞吞地喝着。 李蹊瞟了她一眼,“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窗外张厉若隐若现,云棠就知道这人招了,放下茶盏摊牌。 “好罢,是我不让张厉给京城传消息,但他不敢不传,又怕得罪我,所以传的消息总是缺胳膊断腿。” “为什么不让他传。” 云棠惊讶于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没有人会喜欢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的。” “我喜欢,”李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如果你想看的话。” “总也要给别人一点空间和自由吧”云棠试图说服他。 毕竟再见到李蹊后,她觉的这人有些不同了,不似从前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李蹊眼睛眯了眯,薄唇下压,“你要那些做什么。” 得,讲不通。 还是原来那个不听人话的阴暗偏执货。 大概是察觉到云棠的不满,李蹊决定退让,只留下一半暗卫由她调遣,且承诺只往京城传她要传的消息。 李蹊很懂得揣度人心,又贴心地主动提起谢南行,说他入了京后就自请去工部,如今正在西山为他督造皇陵。 这差事还不错,云棠心想,谢南行心眼不多,干点能出彩的实事就行。 李蹊将人拉到膝上坐着,宽厚的手掌握着她的腰肢,轻轻揉着为她舒缓昨晚的劳累。 又问云棠,她喜欢什么样式的棺椁,譬如材质、花纹等的喜好。 云棠觉得这人当皇帝当疯了,跟她这讲什么鬼话。 不愿意跟他讲这些,她打算研制款春天的香包,想着陛下的审美品味一向不错,遂谦虚地请教他何种花材与春季更为匹配。 陛下认真想了想,道:“木槿吧。” 木槿吗? 春天木槿很少呢。 “等我制好,送你一个。”云掌柜为人一向大方。 李蹊直直看向她眼底,仔仔细细揣摩她的神色和话语中的真伪。 他家阿棠,心思一向玲珑,但于情丝一项上,确实有限。 第89章 你又反悔了?不要我来了?…… 曾经被带上京的那包木槿,陛下耍心眼留了下来并未给儿子。 事后才知,谢南行那厮在进京路上早已调换了一包。 胆大包天。 陛下不喜,但又不能明着责罚,于是他将人打发去督建皇陵,让他亲眼瞧着自己与云棠的长眠之地,甚至主墓室四周的墙壁上都刻着他们青梅竹马、相携一生的厮守之情。 这是陛下磋磨潜在情敌的手段。 曾经他以为谢南行与贺开霁之流是一样的,抱着目的刻意接近、讨好,以云棠的心性,对这般居心叵测之徒,只会厌恶。 但那一滴眼泪,好似一根软刺扎在柔软的喉肉里,时不时提醒着他,这人于她不同。 即便并非出于男女之情,但这人既不干净,也不坦荡,凭什么能够拥有那一滴眼泪。 李蹊想问个明白,却又不愿知道答案。 云棠看着他在日光里的面容,青峻矜贵,只是眉心微蹙,看起来有些疲惫,她不愿他*总是这样奔波。 房中书案上堆满两摞高高的奏折,他走到哪,朝务就办到哪,跟着的人辛苦,他更是舟车劳顿。 于是真诚劝道,“陛下不年轻了,应当保重御体。” 真诚刺耳又刺眼,“你又反悔了?不要我来了?” 云棠并不全是这个意思,解释:“陛下御体系江山国祚所托,一念一息关乎万万生民生计,君父理当爱重自身。” 李蹊撇过头去,透过镂空的窗棂,看着院中的那两把躺椅,“那我呢?我又在哪里。” 很多年前,他跪在母后身前,直言不想当个孤家寡人,求母后成全他们。 走到今日,他高坐明堂,威威煌煌,身边却空无一人,心中的牵挂远在江南,一点都不牵挂他。 “谢南行走的时候,你难过地哭,我走的时候,你高高兴兴看裙摆,脚步翩跹。你就是恨我,厌我,现在还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来拒绝我。” 日光落进他黑沉、落寞的眼里,像只湿漉漉的小狗,如果他的手没有用力掐着她的腰的话。 又委屈又霸道。 云棠本不想与他分说,他爱来便来,等哪天他心里没有愧疚和不甘了,自然也就不来了。 但看着他的眉眼,她害怕那时候她会难过。 “陛下回京吧,此处陋室不是陛下当来的。” 云棠伸手去掰腰间的那双手。 李蹊手上强硬不放,眼睛都气红了,嘴唇微张似想控诉她的冷情,却又不忍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恨恨地将人放开,气鼓鼓地走了。 云棠坐在窗边,看着他白簪玄衣怒气冲冲地跨出门去,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院落。 随侍的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朝云棠行礼后,麻利地收拾好笔墨纸砚并那一摞摞奏折退了出去。 云棠喉咙渴得冒烟,摸了杯冷茶灌了下去。 这样也好,往后应当不会再来了。 本就不是一路人,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都清净。 小菇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着这一阵风似的,想问不敢问。 “菇啊,想打马吊了。”云棠道。 小菇立马鲜活了起来,从前谢先生在的时候,四人总是一块打马吊,昏天暗地,恨不得大战三天三夜。 “小竹已经回来了,但咱们三缺一呢。”小菇有点烦。 打马吊最讨厌三缺一了。 “没事,不是还有狗哥吗,养兵千日就是用在此时。”云棠道。 小菇想想也是。 午饭过后,切了一大盘的红瓤西瓜,又洗了两串紫葡萄,再配上些果脯肉干,三人并一猫大剌剌在院中龙门开摆。 狗哥有吃的,在凳子上倒也安分,只是眯着眼,十分萎靡。 三人打得正酣,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小竹已经连输两圈,刚摸到一副好牌正在兴头上,冲去院门,“谁啊?!” 院外站着的赫然是前县令,贺开霁。 小竹的愤怒气焰萎了下去,转头喊:“掌柜的。” 云棠在吃葡萄,腮边鼓鼓,回头看。 稀奇,来了稀客。 云棠朝他招了招手,“正好三缺一。” 贺开霁早在去岁秋后就被罢了官,如今只能赋闲在家。 但他想了大半年还是没想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 满腹经纶,一朝金榜题名,官拜御史台,任侍御史,年少成名、前程似锦,怎么就走到如今落魄地步。 他想不通。 “我不会。” 贺开霁皱着眉,站在狗哥旁边。 云棠将萎靡的猫抱到腿上,“也没人天生就会打马吊啊,学一下嘛,很容易的。” 贺开霁依旧皱着眉,他也看不懂这人,好好的皇后不当,跑到这穷乡僻壤打马吊,不思进取、浪费光阴。 但他坐了下来,生疏地摸牌。 四人酣战,日头慢慢西斜,余晖从屋顶慢慢下落到矮墙,夜色又慢慢浮了上来,笼罩着这座平凡的院落。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四人意犹未尽地收了桌,叫了一桌金楼的饭菜。 贺开霁想和云棠说话,但她只是给了他一双筷子,“吃饭皇帝大,先吃饭吧。” 他又不是来打马吊、用晚饭的! 但他接过了筷子。 他们吃饭格外热闹,吃到好吃的会啧啧称赞,还要抢来抢去。 他们吃饭很爱惜食物,吃到尾声,就开始推诿责任,这道菜你点的,那道菜他点的,谁点谁吃完。 贺开霁看他们这样怪好笑的。 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又有什么值得吵闹。 小夫妻吃完后去小巷里散步消食,云棠不想动,坐在小院的茶寮下,眯着眼晕晕乎乎。 贺开霁坐在对面,煮水烹茶,白雾袅袅,茶香盈鼻。 “殿下,当年之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寒窗十余载,谁人不是为了鲤跃龙门、高官厚禄。” 贺开霁边倒茶边道。 云棠歪着头靠着椅背,“你今日是来算陈年旧账的?” “我只是想不通,我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贺开霁盯着炉子里烧红的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粒炭,从前被比自己官高一级的人烤着,如今被自己的无能煎熬着。 “封疆入阁、名垂青史,才应该是你的下场?”云棠淡淡地看着他,反问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凭什么就得是你。” “因为你爹是前户部尚书,还是因为富甲江南的崔氏?” 贺开霁“唰”地站起来,气红了脸,“我并不是靠着这些中的科举!” “那又如何,历朝历代有多少的状元、榜眼都泯然于朝堂,你与他们又有何不同。”云棠道。 贺开霁气得越发厉害,“那为什么陆明可以!甚至连一个流放岭南的罪臣亲属都可以!” 同样借着公主攀附皇恩,别人都步步高升,凭什么就他零落成泥! 云棠看向他的眼神都带起几分怜悯,世间最苦的人是自苦的人。 “陛下不是昏君,选贤举能考察的是才干、品行、立场,而非个人好恶。” 余下的话云棠没有再说,论才干,他并不出众,否则不会贬黜出京后政绩惨淡;论品行,他私心用甚,算不得高洁之士;论立场,贪墨成癖的户部尚书私生子,没有一样立得住,又怎么可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但这些贺开霁不会想的,一叶障目之下,他只能看到别人面上的风光,却远远低估了为官做宰的难度。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你又没有当过官,凭什么说这些!”贺开霁怒道。 云棠放下茶盏,本不欲与他再多言。 但午后打马吊,赢了他整个荷包,晚上那顿饭也是挂他的账。 吃人嘴短嘛,只好耐下性子说几句。 “我的确不曾涉猎官场,但是我看过陛下当太子时的难为。” “陛下尚年少时,先帝仓皇南逃,他却能文武定乾坤于天子国门,这样的太子注定不好做,想来应该比你的仕途要艰险甚多。” “陛下当年面上替父监国,实则如履薄冰;若上心国政,先帝疑他结党谋逆,若不上心,先帝斥他难堪大用;若他乾坤决断,先帝防备忌惮,若他请示垂问,先帝又要生气斥责。” “多做多错,不做也错,是为东宫太子,这般艰难走上皇位的人,身边能留下的不会是泛泛之辈。” 此番话了,她笑看贺开霁,“别自诩明珠蒙尘啦,不过也只是鱼眼睛。” 话锋一转,“但当鱼眼睛又有什么不好,爱吃鱼的人最爱的就是鱼眼睛。” 贺开霁沉默地坐了下来,半晌后,他道:“这就是殿下偏安在此的原因吗,当不了明珠,就在这当咸鱼。” 嘿!这人怎么回事,突然就骂过来了,礼貌呢! 再说咸鱼怎么了,咸鱼日日吃好睡好。 “我都没骂你心比天高,”云棠瞪了他一眼,“你想当明珠,也要允许别人想当咸鱼啊。” 当晚贺开霁喝了一壶的茶。 一杯接一杯,最后像是醉茶了一般,起身笑着朝云棠深深作了一个揖,而后踏着一地月光推门而去。 云棠不知他到底作何想,但那也不是她这等咸鱼要关心的事。 大概是晚上说了太多的陛下,云棠回房后禁闭门窗,打开衣橱,在最上层最里面摸出一个长条木盒。 木盒简简单单,盒盖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她拿着木盒走到床榻上盘腿坐着,这盒子被压了五年,打开时有些凝涩,手上一用力,金灿灿的光就冒了出来。 里头躺着一支海棠步摇。 是当年陛下亲手刻就送给她的。 海棠花闪着温润的光泽,宝石珠子轻轻晃动,她将步摇放在灯前瞧了瞧,手艺还怪好的。 当年离宫时,能烧的,能剪的都被她毁了,只剩下这海棠步摇。 她也不知当年为何要带上它,明明那时候那么恨,这么怨。 但这步摇是真的好看。 雕刻这只步摇的人也真的好看。 如果他不是君王就好了。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窗,清亮的月华扑面而来,夜风带着满园花香吹起几缕垂落的发梢。 这样的好月色不由让人想起初入宫那年,那时她被母亲所恶,可怜兮兮被捡回东宫。 有一晚,她睡不着,身上难受,心里难过,怎么躺都不对,在太子怀里翻来覆去。 太子被她翻醒了,背着她出门看月亮。 东宫伏波堂里有一方秀美池塘,塘中荷叶连连,露珠晶莹。 太子背着她绕着池塘一圈一圈地走,问她哪里不舒服,又说她数日不去进学,落下许多功课,要不要背书给她听。 云棠不想听这些,双手捂着他的嘴巴,又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眼泪淌湿了他的肩头。 月色极美,眼泪极苦,她对太子说:“哥哥,我好想回家啊。” 云棠仰面望着江南的这一轮孤月,她好似一团浸满雨水的棉絮,湿淋淋的,一不小心就打湿了待在窗边睡觉的狗哥。 她抓着狗哥的爪子给自己擦眼泪。 毛还怪软的,还怪舒服的。 第90章 这人当皇帝当得疯掉了…… 即便过了五六年的时间,她还是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毕竟他们曾经是那么真挚的兄妹。 她仔细回忆曾经的一切,谨慎地判断每一个可能可疑的时刻,试图寻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但因为打了一下午的马吊,精神头有些不够用,她想着想着就犯困睡着了。 夜半三更,蝉声徐徐,“吱呀”一声,卧房门被很轻地推开。 蹲在窗边的狗哥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外头的暗卫一把薅走。 狗哥在当流浪猫时是很骁勇善战的,在方圆十里的猫界都很有名气,但被强行收养后,好似就猫随主人,懒洋洋地只想随遇而安。 是以它压根儿没挣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儿继续窝在人家怀里睡觉。 卧房内未点灯,月色清辉自窗边入,一路铺到床榻边,来人的金线皂靴一步步进前,踏碎一地银光。 他在床榻边坐下,青峻的眉眼似一汪深泉,清凌凌地看着云棠姣美的面容。 又爱又恨。 爱到想将人妥帖放在心口,用一捧温热的心头血悉心呵护。 恨到想要一口咬上她的脖颈,将人一口口拆分入腹,谁也不准觊觎,也不准她见人。 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磨了磨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在两人之间萦绕,李蹊垂眸冷眼看着那柔软的唇瓣,嫣红中露了一点缝。 云棠以为狗哥又爬上床了,它总是半夜来闻闻自己,确认她的死活。 熟稔地伸手搂住,她将猫往怀里带。 李蹊僵硬地绷着,长眸危险地眯了眯,俯首含咬。 云棠立刻就醒了! 惊吓之下“啪”地一声,巴掌干净利落。 这熟悉的巴掌让李蹊回忆起了从前,他舔了舔口中的破口,冷笑,“再来。” “陛下是疯了吗?!” 云棠奋力推拒,却怎么也推不开这人,于是只能故技重施,趁其不备抬起膝盖要踢他要紧处。 李蹊像是早就防着她这一脚,眼疾手快地按住,“不准往这儿踢!” 云棠下边没得逞,恨恨地张口咬在他的下颌上,虎牙尖尖,跟狗哥叼住肉干不撒嘴一般。 李蹊由着她咬,手上掐着她纤细的腰肢,揉着她的腿,一点不肯让步。 她都觉得嘴巴里尝到血腥味了,这人还是不撒手。 只得松了口,转而红着眼睛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李蹊不怕她动手动脚,就怕她这么委屈巴巴地掉珍珠,心里一软。 “你就只会欺负我。”他将人抱坐起来,搂在胸前。 谁欺负谁啊! 云棠瞪大眼睛,抖着手讽刺他,“陛下倒打一耙的功力见长。” “你把我赶走,立刻和贺开霁打马吊、聊天喝茶,难道不是在欺负我?” “贺开霁年纪与我相仿,也没见你嫌弃他年纪大。” 云棠按着犹在激烈跳动的额角,“这就是陛下半夜来吓人的理由吗?” “若我不经吓,一下子过去了,日日安就要真没母亲了。” 李蹊冷笑一声,阴恻恻的声音自她头顶处落下,“那你日日气我,我若一下子气过去了,日日安就要真没爹爹了。” 这话说的,日日安就没有一个靠谱的爹娘了吗。 云棠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陛下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白日里只是被气狠了,换了个地方批奏折,不成想他一走就有人来钻空子。 方才他坐在院中磨了半晌的牙,竟看到云棠伤心的模样。 他将人抱紧,声音软软,“我怕你难过的时候,没人哄你。” 云棠有点好哄,还有点内疚。 抬手轻轻摸了摸被咬破的下颌,仰头问他,“陛下疼吗?” 李蹊黑漆漆的眼眸注视着她,似无底深渊,“没有你赶我走疼。” 啧。 云棠叹了一口气,起身下榻,趿着软缎鞋点了几盏蜡烛,晕黄的暖光瞬间照亮卧房。 她走去木架边,拿起一方布巾打湿后绞干,又拿了点外伤药走回床榻。 李蹊这时候就很乖巧又柔弱,靠在床头,微微扬起一点下巴,任由她动作。 “陛下是觉得愧疚吧,”云棠入睡前想了许久,想出来个结论,“我原本可以长在江南,却因为你的私心,卷入到宫廷争斗中。”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眉眼很平静,语气也很和缓,“君子论迹不论心,陛下不用对自己要求这么高。” 李蹊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去,眉眼中锋利一片。 “这是你新想出来打发我的借口吗。” 啊? 云棠摇摇头,“我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再责备自己,我并不需要你的愧疚和弥补。” 李蹊就着烛火,仔细分辨她说话时的神态,揣摩她说这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搪塞他的借口。 寝榻间很安静,长长的眼睫落下一簇阴影,云棠不喜这种沉默,也有些害怕他的眸光。 他还是那般靠坐着,收了怒气和威严,眉眼都软软的。 “我没有愧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 “云棠,陛下也不过一个寻常男子,我有一心爱女子,小时候总是躲在我怀里哭,趴在我背上哭,后来长大了,总是对着我笑,到最后,却是连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想问你,为什么她从来不肯承认我的爱慕,也不肯承认她的心里有我。” 云棠的眼泪有时候很少,宁愿咬牙流血也不肯流泪; 有时候眼泪又很多,多到足以在李蹊心里润泽成一片汪洋。 “我不会让步的,”即便那些眼泪早已砸软了他的心,李蹊仍旧坚持,“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 云棠挥开他擦眼泪的手,“什么叫每一次。” 当年在陆侯府醉酒一次,把他的心都哭乱了,让他心生退意。 在平章台一次,吓得他神魂大乱,只能松口放人走。 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些,毕竟这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心眼手段都学得有模有样。 若是被她知道还有这等软肋,往后指不定要如何拿捏他。 他挺着脊梁骨,为自己撑起一片天,“你若不想回京城,我可以在临安建行在。” “前朝定都临安府,延续了数百年峥嵘,此地群山环绕、易守难攻,是难得的天险之地,再者此乃举国富庶之地,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发展经济繁荣,推动文脉传承都是不二之选。” 这些话不是他随口说的,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中谋划此事,只是兹事体大,须得万无一失。 云棠不知他背后谋划,只觉这人大抵是真疯了。 被他这一番疯话搅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 “要背你出去看月亮吗?”李蹊搂着人,问她。 “你别说话了。” 云棠闷在他胸膛,不想听他说话,生怕他又说出什么狂悖之语。 这人当皇帝当得疯掉了。 第二日云棠起来时,李蹊已经在院中的茶寮下单独支了一张书案,兢兢业业批奏折。 她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想,这不是挺好一皇帝,走到哪活就干到哪,勤政又敬业。 夜晚发疯,白日勤政,他还怪忙碌。 狗哥蹲在陛下脚边,和她一样萎靡地打着哈欠。 云棠开始吃醋,这猫刚见到她的时候,凶悍异常,怎么对陛下就这么柔顺。 走近了看,才发现书案上放着一碟子肉干,陛下时不时就喂一块。 李蹊见她直勾勾地看着那碟肉干,想了想,挑选了一块递过去,“盛成从金楼买的。” 云棠冷哼一声,俯身抱起她的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的猫坚贞又忠诚,才不能这么容易被招安! 长年流浪过的猫咪是很通人性的,且像狗哥这种浪猫中的翘楚,更是聪慧。 它在卧房里转了几圈,站在高高的衣橱上拉伸着长长的腿,而后一跃而下,轻巧地跳到云棠的床上。 伸着爪子在枕头下面掏啊掏,掏出来一根金簪子。 它一向是很懂感恩的猫咪,人给了它从未吃过的极美味肉干,自然要知恩图报。 梧桐树枝干舒展,晨起的日光透过繁复的绿叶,在李蹊身上、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像个沉静的仙人。 他看着猫咪叼来的海棠步摇,指尖颤抖,心头似有千树梨花簇簇绽放。 云棠尚不知她的猫咪投了敌,还在琢磨着如何打消陛下的荒唐念头。 想来想去,她拿了一副棋子走了出去。 “陛下,咱们下棋吧,”云棠将黑白棋盒各放一边,“我若赢了,你就许我一个愿望。” 李蹊犹在飘飘然中,骤然听到云棠的话,他抬眸定定地看向她,眼睛眨也不眨。 云棠被他盯得发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着魔了? 李蹊抬手抓着她的手,递到唇边偷了个香 笑道,“若是我赢了呢?” “那我也会许你一个愿望。”云棠公平地道。 李蹊挑眉看她,她的棋艺是自己手把手教的,但那时她爱闹爱玩,根本坐不住,于棋艺上一向有限。 他不免又开始揣测,此举是什么意思。 云棠没管他的心思,执黑先下一子。 从前她的棋艺确实不行,但是这几年,她很能坐得住,无事时总是打棋谱,一打打一天。 再者谢南行棋艺很不错,常常与她对练,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臭棋篓子了! 两人你来我往,黑白棋子于方寸间厮杀,云棠得意洋洋地看向陛下,眸中张扬的神色好似在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李蹊一时赞叹,一时挑眉,确实长进了。 一盘棋下来,酣畅淋漓,李蹊手执白子落下,盯着云棠道:“胜你半子。” 云棠皱着眉,犹不肯信自己输了。 看了半晌只能恹恹地说:“话本上都说这种桥段里,是会让的。”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李蹊一颗颗收着棋盘上的棋子,手指修长又白皙,手背上青色经络若隐若现,笑道。 云棠很失落,引以为傲的棋艺没下赢,还输了一个愿望。 “你想要什么?” 李蹊手指一顿,从怀里拿出那根金钗,置于黑白交错的棋盘上。 金色海棠灿烂,宝石串珠蜿蜒其中,似星河璀璨,又似此刻李蹊波澜起伏的心潮。 “这步摇是我昔日亲手雕就,送与我妻当定情之物,怎么会在姑娘这里?” 云棠怔怔,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沉默,李蹊也不言,静静地看着云棠,眸光如山间清泉,映着溶溶暖阳。 她伸手要去拿走那支步摇,这李蹊不肯了,松松地抓着她的手,客客气气地问。 “姑娘是要收下它吗?” 手上被抓着的皮肉好似被烫到了一般,耳边都嗡嗡响,他问的哪里是步摇。 云棠不敢去看他灼灼眸光,只好垂眸盯着那步摇。 轻声道,“你让我想一想。” 李蹊唇边的笑意更盛,“好。” 【全文完结】 第91章 大结局上 李蹊回京后,云棠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小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云棠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伸手摸一摸,里头的小娃娃很调皮,有时会理她,跟她玩躲猫猫,有时千呼万唤都不肯动弹一下,脾气大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小菇会拿着绣篮坐在院中给孩子钩小鞋子,整个人散发着母性温柔的光辉。 云棠坐在一旁嗑瓜子、看话本,磕着磕着她就有些愧疚。 日日安出生后,她从不曾给他做过什么,哪怕一只小袜子。 她放下话本,也拿起绣篮里的针线,琢磨着给日日安钩个小雪帽。 忙活多日,钩出来个虎不虎、猫不猫的冬帽,高兴地给拿给小菇看。 小菇看了半晌,想起那只死都不瞑目的鸡,委婉道,“掌柜的,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要穿母亲亲手做的衣帽。” “是吗?” 云棠摸了摸毛茸茸的冬帽,从前她还跟针工局的陈姑姑认真学过针线呢。 等江南的树叶泛黄,随风翩跹之际,小菇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 云棠稀罕得很,小菇坐月子时,总是她抱着。 抱着晒太阳,抱着看月亮,顺便也看一看路过的俊俏书生。 她看着小小的婴儿,突然有些后知后觉的难过,她错过了日日安成长过程中很多个重要时刻。 小侯爷没有应去年的约,人虽没到,但给她寄来了两件上好的红狐皮子。 信中说是他自己打的,且十分详尽地描述了他的英勇与机智,又以极简略的言语湮灭去年提过的一打美男子之事,最后总结观点,男人不如红狐皮子保暖。 她想了想,说得也没错,提笔给他回信,嘱咐他若遇战事,不要太拼命,要惜命。 驿站的驿卒还等在院中,云棠将信交给他,又给人拿了两盒栀子花香粉。 驿卒面黑牙白,乐呵呵地摆手,“您太客气了,我家小崽子去岁在湖里摘藕抽筋,多亏了您给救起来。” “只是碰巧,不值得再提,”云棠记得那娃娃救上来时一边呕呕呕,一边哭哭哭,“如今都还好吗?” “嗯嗯,最近上私塾去了,一手烂字天天被夫子打。”驿卒摇摇头。 日日安也不耐烦练字,一张字只能圈出来五六个能看的,总是被李蹊抓着打手板,十分可怜。 不知道今年他的字有没有好一些,李蹊有没有手下留情些。 上月京城写了信来,随信来的还有十来张画。 生动地画着日日安一年年长大的模样,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握笔,第一次骑马 云棠看得热泪盈眶,信上说,知道她会想看,所以让宫廷画师一一画下来,又说看日日安的时候也可以看一眼旁边的俊俏男子,最后又说要带儿子来与她一起过中秋,她回信说不用来。 李蹊收到回信,心就沉了下去。 春天时答应得好好的,到了秋天又变卦了。 以前她总骂他说话不算话,这个坏毛病怎么她也染上了。 陛下心中难安,离中秋还有两月时,他就快快地收拾朝政,拎着儿子坐上车架,往江南去。 行至半途,陛下又收到暗卫来报,娘娘去了户所,将燕子街和城东艮水路上的铺子都过了户,一间给了小菇,另一间给了小渔。 李蹊心中益发不安,连那么喜爱的铺子都不要了。 这次她又要到哪里去? 他一边吩咐张厉将人看住,一边安慰自己,换个地儿也行,他正好可以带着儿子跟着她,领略大好河山。 暗卫的眼神有些躲闪,应声也不干脆。 待陛下一路风尘仆仆奔到临安时,曾经繁花似锦的院落已人去楼空。 爷俩站在秋风里,一高一矮,身形萧索。 日日安开始抹眼泪,问爹爹,母亲是不是又不要他了。 他爹也很慌张,心跳都要停了。 但他面上还镇得住,不似黄口小儿哇哇大哭,他将儿子抱起,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抚。 盛成跪在暗处,冷汗连连,心如死灰。 云棠不知李蹊提早下江南,她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后,雇了马车北上。 小竹说有始有终,要亲自驾车送她回京城。 云棠拒绝了,小菇刚生产不久,孩子又小,让他往后也不要总接去外地的活计。 她又悄悄给小菇留了一笔银子,说是给闺女的见面礼。 她走的那天,小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挥手跟她再见。 与多年前离开时的心境不同,没有对前路的惶惑与不安,更多的是平静与坦然。 看来年纪大了,还是有些好处的。 一路看山看水,途经柴山时,她停留了半日,贵妃与淮王的陵寝建的潦草,青苔荒草丛生。 她在墓碑前安静地坐着,天边晚霞瑰丽,落日熔金。 其实现在回头看,曾经她那么热切渴望一点点母亲的爱,不过是因为她畏惧皇宫,她认为母亲是会庇护她的人,是应该庇护她的人。 但哪有那么多应该,求人不如求己。 这是她这些年用血和泪,慢慢领悟到的道理。 她对自己的领悟很是满意。 起身拍了拍母亲的墓碑,身上披着一层暖光,笑着说,母亲,我不需要你的心软了。 到了京城,她才知道李蹊带着儿子早早就去了江南。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讶然,没有令牌进不去,她又想着该找谁带她进宫。 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在京的名字,考虑到李蹊爱吃醋的坏毛病,她转头去找了郑更,郑大人。 平章台一如往昔,连寝殿前的秋千和槐树都分毫不差, 徐翁年纪大了,头发花白,背微佝偻,他看着久违的云棠,不禁老泪纵横。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引着云棠往寝殿走,别的也不敢问,只是说,“娘娘舟车劳顿,先歇息。” 云棠见不得老人家哭,何况是自小照看陛下的人,安慰道,“徐翁别哭,我回来了。” 徐内侍哭着点头,泪湿满衣襟。 云棠劝不住,只好哄人,“徐翁,我想吃炒栗子,在江南吃的炒栗子都没有你炒的好吃。” 徐内侍连声应了。 云棠宽衣入汤池,沐浴后在寝榻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再睁眼时,已是暮色沉沉。 她在衾被下舒展着身体,闻着空气里熟悉的四合香,有点想李蹊和日日安了。 宫廷依旧,只是人好像都老了许多,太后娘娘多了许多皱纹,发间亦是落白。 听宫人说,太后娘娘与陛下生气陆侯之事,总是不思饮食,也不愿意喝药。 “赐座。”太后娘娘坐于上首,华服珠翠,眉眼间却难掩病容。 她细细地端详着来人,姿容清丽,一双姣美的眼睛明快又多情。 六年过去,不见老反而多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当真是岁月对她都格外留情。 云棠将小侯爷送她的红狐皮子敬献给太后娘娘,“母后,这是陆思明猎的。” “他来信说,京城的日子和西北的日子,他都一样欢喜,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太后娘娘眼底一红,又飞快盖下,“你刚回来就要替皇帝当说客吗?” 她让人端上来一碟子剥好的炒栗子,糖浆混合着栗子的绵香,闻之食指大动。 “母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炒栗子吗,小时候陛下总是会剥一盘炒栗子,神情不愉,我不愿他看着栗子发呆,于是便说我爱吃炒栗子。” “久而久之,所有人便以为陛下的栗子是为我剥的,或许连陛下也是如此,但我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母后喜欢炒栗子的香气,他才会剥。” 时间过去太久,太后早已忘记,如今君临天下的陛下也曾经绕膝在她身旁,娇娇地给她剥栗子,哄她笑一笑。 云棠接过嬷嬷手中的汤药,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地喂太后喝了一碗药。 “这药气味可真不好闻,母后不爱喝也是寻常,”她放下玉碗,又哄人吃了一口甜栗子,“母后快点好起来吧,我也不爱闻这药味呢。” 云棠走后,太后于烛光中静静地看了许久那碟炒栗子。 “娘娘,夜深该就寝了。”老嬷嬷小声道。 太后扶着她的手起身往寝殿走,“明日宣太医来请脉。” 老嬷嬷喜上眉梢,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从太后宫中出来,云棠一路慢悠悠地晃悠着回平章台。 秋风凉爽,送来阵阵清香,太液池温柔的水波倒影着漫天星河,她驻足看上片刻,召来个小宫人,“你去平章台,找徐内侍,安排一叶扁舟来。” 这等秋风月色,泛舟*湖上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宫人不认识她,脚下便有些犹豫。 “去吧,这是皇后娘娘。” 树荫下走出来个女官打扮的姑娘,说道。 小宫人手软脚软,扑通跪下磕头谢罪。 云棠抬抬手,小宫人赶忙退下。 “你怎么还在宫里?”云棠微微蹙眉,神情不解。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圣躬安和否。”唤水跪拜在地。 “我都好,”云棠将人扶起来,打量着她的穿扮,“我以为你早就出宫了。” 唤水伸手给人诊脉,垂着眼,沉静片刻后,将她的衣袖放了下来。 “娘娘脉象蓬勃有力,身体康泰。” 云棠见她眉眼淡淡,眸子亦不复当年神采,当年那个欢快地说着要回中州开医馆的人,怎么死气沉沉。 “你母亲还好吗?” 唤水这些年一直留在宫中,只有年节时能出宫见年迈老母。 “母亲还好,只是年岁渐长,眼睛和耳朵不如从前便利了。” 两人沿着太液池一边走一边说话,云棠问她,这么多年过去,可能揣测陛下心意了? 唤水摇摇头,说自己没有慧根,陛下登基后,心思越发难猜,她平日只待在太医院,轻易不敢去到陛下跟前。 她环顾四周,悄声说,“陛下前些年嗜酒,还吃了好几年的金丹,直到去岁秋后才好些。” 什么毛病? 当了皇帝的都喜欢吃金丹? “那玩意儿有这么好吃吗?”云棠虚心请教。 唤水难言地瞅着她,哪里是这个意思,但这话让她隐约感觉,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当年的姑娘。 脑回路奇奇怪怪。 她思考了下,回道,“听说吃了金丹后,有飘飘欲仙之感,更有说,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人。” 云棠不信,又问陛下身体如何,那金丹是否对身体有损。 唤水回说陛下正值壮年,尚无大碍,只是若一直下去,恐于寿数有碍。 云棠点头说知道了。 “当年我自顾不暇,连累你一场,如今你还想回中州吗?” 唤水望向她的眼眸,在宫中待的时日久了,也会下意识地揣测上意,思索这话到底是试探还是真心。 云棠轻笑一声,看着星光点点的太液池,“知道了,我送你回中州。” “我有个小姑娘也在中州,跟着她丈夫一起开酒肆,她家的酒极好喝,你回去后定要去买一坛尝尝。” 唤水眸中含泪,撩起衣摆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唤水谢过姑娘!” 云棠将人扶起,摸了摸她的脑门,嘀咕说又不是铁头,这么用力作甚。 “我还有一问,当年我中的丹毒,是你制的吗?” 唤水摇头。 “那陛下是何时开始令你钻研解药的?”云棠又问道。 唤水眯着眼回忆,“大概是元成二十年,当年陛下吩咐后,就下江南查贪腐了。” 云棠久久不言,她是元成二十一年中的毒。 夜晚的风真是越吹越冷,既然回来了,这笔账还是要算一算。 送别唤水后,她平日里除了去看太后,几乎不出平章台。 她会带着徐内侍搜罗陛下的寝宫,看看是否还有藏起来的金丹。 也会带着侍女刨坑,在槐树边种了一株海棠,她说单独一棵槐树看着有些凄凉。 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躺在廊下的长椅里,晒晒太阳,看看话本,等着陛下归京。 远在官道上的陛下,归心似箭,日夜奔波。 到京城时已是暮秋,那日天公不甚作美,淅淅沥沥下着秋雨,梭梭地打着花草叶子。 顺天门的城墙巍峨耸立,青砖黛瓦在雨雾中透着古意。 她立在城门口,手擎一柄青罗伞,雨珠顺着伞沿簌簌滚落,在她海棠色的裙裾边洇开一圈湿痕。 雨幕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架覆着石青锦缎的华盖车架冲破雨帘而来。 马蹄踏地的声响沉稳又急促,声声敲在她心上。 她隔着绵密秋雨看过去,心跳如鼓。 李蹊疾步下马车,漫天细雨沾上他的乌发、黑眉,眸中欣喜之余还有几分愠色。 “姑娘为谁独立风雨中?” 云棠踮起脚,将伞撑过他头顶,问他,“陛下又是为谁奔波南北中?” 一句话就将人哄好了,他接过伞,拢着人往宫里走,言语里又有很多委屈。 “你又吓我,推开门没有人的时候,我心跳都要停了。” “你也吓我啊,当皇帝的都这么霸道吗,不许百姓点灯?”云棠睇他,唇边促狭笑道。 李蹊很敏锐,一下就捕捉到这话好似别有机锋。 但云棠愿意回宫的欣喜盖过了一切,他忍不住低头去亲她薄薄的眼皮、红红的唇瓣,缠绵不休。 跟在后头的日日安,蹙着一双俏眉问抱着他的陈内侍,“他们是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个儿子?” 陈内侍冷汗连连,可不敢妄议呢。 日日安又指挥陈内侍,“你走快点,我要追上爹爹和母亲。” 陈内侍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帝后,心思玲珑地道:“殿下,老奴是个老寒腿,一到下雨的日子就生疼得很呢。” 日日安很不满意,一张脸拉得老长。 但他又不想下地沾湿漂亮的靴子,只得撅着小嘴生闷气。 第92章 大结局下 李蹊刚回到平章台,便召见一众臣工议事。 云棠站在帘后看了一会儿,这么累了也不能松懈,高坐明台的活儿确非常人能干。 以后日日安也要这么辛苦吗,云棠心疼之下转头去找儿子玩。 一年未见,日日安又长高了许多,小脸圆嘟嘟,捏起来很有手感,云棠领着他一道用膳。 “母亲,你会在这里陪我过冬天吗?” 日日安乖巧进食。 “会啊,春夏秋冬,我都会和你在一块。” 云棠也乖巧进食。 日日安欢呼一声,胃口更好了,又说要晚上和母亲一起睡觉。 云棠爽快答应。 待用完晚膳,她拿着把罗扇,一路消着食,溜达去崇政殿,里头还在沸反盈天。 李蹊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额角,喜怒不明。 众臣工见陛下不言,纷纷安静下来,躬待圣裁。 陛下有些倦了,奔袭数日回来还要听这帮老匹夫在这吵架卖嘴,他忍着脾气将众人都挥退下去。 待众人退出后,李蹊依旧坐在御座上,御案上摊开着诸多奏折。 “躲在那做什么?”李蹊早早就看到她了。 云棠撩开珠帘走了出来,笑着道,“你当皇帝的时候,有点吓人。” 李蹊抬眸,伸手将人拉到身侧,“怎么吓人?” 云棠拿罗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快的笑眼,“小女子方才只看了一眼,就觉心慌气短。” 李蹊笑着拉下她的罗扇,仔仔细细看她。 云棠很大方,她好看,随便他看。 “我再吓人也没有娘娘吓人。” 李蹊挑眉道,直到此刻他仍旧恍惚,不敢相信她真的回来了。 云棠知道他的意思,瞧着他的倦容,“先去歇息罢。” 李蹊没有起身,一双青山俊眸温温地看着她。 云棠只好用力将人拉起来,一前一后,拖着人走,嘴里碎碎念他,比日日安还要孩子气。 李蹊眼里盛满笑意,任由她拉着自己,想着此刻便是拉他去跳崖,他也愿意。 入夜后,李蹊照常去书房批阅奏折,至亥时回寝殿休憩。 他找了一圈,没在寝殿里找到云棠,面色慢慢冷了下来,抬步就往太子居住的兰若殿行去。 果然看到母子俩睡得正香,他皱着眉悄无声息地将人抱回寝殿,而后松下紧绷的心神,沉沉睡去。 次日,云棠领着日日安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虽不待见一对父母,但是对这个可人的孙子十分宠爱。 云棠坐在一旁喝茶,太后的气色似比之前要好了一些。 到了夜间,云棠没有再去陪日日安,反正去了也是白去。 李蹊晨起时理直气壮,我的妻子自然与我睡一处,等他大了,自有他娶太子妃的时候。 这年纪大的不好哄,云棠只好转头去哄小的。 日日安懂事,两碟子糕点就高兴了,比他爹善解人意很多。 李蹊沐浴回来后,神清气爽,一身雪白的中衣,散着头发,露出的脖颈上还带着点点水汽。 看到云棠坐在长榻上看话本子,笑着上前,俯身就要将人抱起。 “等等,”云棠抵住他靠近的胸膛,“我有事跟你说。” 李蹊乌黑的眼眸清凌凌地看着她,露出点恰到好处的委屈,“一定要现下说吗?” 云棠点点头,推出来一盒棋子,“我若是输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蹊伏在她肩上,吃吃地笑。 “云棠,你明抢啊。” “那陛下肯不肯?” 李蹊猜得到她的心思,张口咬了一口她颈窝里的软肉,才起身在对面坐下。 “无有不可。” 有过上次对弈的经验,云棠下得很随性,棋风张牙舞爪、纵横恣意。 邪门的是她如此大开大合下,竟然赢了。 李蹊笑着抓住她的手,“姑娘棋艺精绝,小生自愧不如。” 这很不对。 云棠就着案边三角高几上的烛火,一眼又一眼地无声质问。 好吧,他又笑着改口道,“赢了也许你一个要求。” 云棠又高兴起来,她说她要见清月姑姑。 李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殿内只余烛火跳动的细微声响,“一定要见吗?” “你肯定留着她的性命。” 李蹊沉默片刻,招手着人将清月带过来。 他下了长榻,一边走一边披上深绿长衫,即将踏出门槛时他回头看云棠。 她依旧坐在长榻上,安静地将一颗颗棋子放回棋盒,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蹊心中升腾起几分不安。 她此次回来,只是为了查清此事吗?抑或只是一时兴起? 数年不见清月姑姑,不想竟苍老至此。 不到四十年华已满头白发,跪着的肩背佝偻,衣袖中伸出的双手皮包着骨,一点也不像当年统领东宫侍女的姑姑。 清月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她受先皇之命入东宫,照顾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饮食起居。 “我原本只是先皇的一步闲棋,只是那时中书令长女竟有意小侯爷,这让先皇心中十分不安,怀疑中书令首鼠两端。” “太初殿廷告之后,先皇众叛亲离,多年积累下的怀疑和怨恨悉数爆发,他不相信太子的言辞,于是暗中命我投毒,我多年承恩于先皇,此事责无旁贷。” 云棠手中捏着一枚白棋,玉石棋子圆润光滑,一不小心蹦落在地,叮咚作响。 “姑姑说得都是真话吗?” 清月抬起头来,衰败的面容如一潭死水,“奴婢孤身在世,没有欺骗娘娘的理由。” 云棠很难将眼前的人,与她记忆中那个端庄有礼的人对上号,沉吟道。 “姑姑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云棠从寝殿出来寻人,溜了一圈看到陛下正在秋千上坐着,月华满身。 秋夜寒凉,但他的面色比秋夜还要冷。 云棠走了过去,同他一起在秋千上坐着,仰头望着夜空里的繁星与明月。 “陛下不冷吗?” 李蹊同她一起看月亮,“你问过了,还疑心我吗?” “我没有疑心你,”云棠伸手去牵他的手,“我见清月姑姑,是因为小时候她对我有很多的照顾,即便这照顾里掺杂着别的用心,但当时我收到的温暖是真的,我说了,论迹不论心。” 李蹊僵硬着手,不肯与她十指紧扣,“你怎么知道她一定还活着。” “陛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湮灭,”云棠道,“我替清月姑姑向陛下求份恩典,给她一份解脱吧。” 李蹊沉着眉眼,语气冷冷,“连她都能原谅?”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云棠道,说着又想起唤水的话,转头笑问,“听说我刚及笄那年,你就吩咐唤水制那毒药,陛下那时候就那么没信心吗?” 李蹊硬着的脊骨软了下去,扣着她的十指放在膝上,“不是我没信心,是你太捉摸不定。” “高兴时就哄着我,不高兴时就晾着我。” “总是叽叽喳喳绕着我叫哥哥,我听着就很憋屈。” 云棠微微仰头,轻轻凑过去吻他的唇角,声音软得像浸了蜜。 “陛下往后要有信心呀,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走。” 李蹊像被施了咒术,不会动了,这般纯良的模样还怪可爱,云棠又啄了下他的唇。 “这次说话算数吗?”李蹊道。 “算数。” 话音刚落,就被人拦腰抱起,大步往寝殿行去。 明亮的琉璃灯渐次熄灭,落月摇情,清辉一片。 秋去春来,云棠在平章台的日子过得闲适又自在。 据说前朝有谏臣上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应当迁宫别居,一直居住平章台于祖宗礼法有违。 也有臣子上奏,陛下应当扩充后宫,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这些云棠并不知晓,直到小侯爷代兄进京述职时,她才听到了几句。 她回去问李蹊,李蹊说那些个老匹夫自己家宅不宁就来闹腾他,貌似忠直,实则藏奸,这些无赖之语不听也罢。 他是皇帝,他都这么说了,云棠就更没有心理负担,直夸他是个有主见的好皇帝。 李蹊抱着人磨鼻子,说,既然他这么好,娘娘是不是应该有所嘉奖。 云棠不想嘉奖他,伸手推开窗棂,绿意盎然的春天就进来了。 “母后说她近日精神甚好,要办一场送春雅集,遍邀京中公子贵女。” 李蹊与母后的关系有了较大的缓和,平日里政务有暇时,亦会前往母后宫中请安。 虽然母子俩不大说话,但有日日安在旁,倒也其乐融融。 四月初五,送春雅集,太后娘娘带着云棠在御花园同看春花夏木。 就像很多年前一般,云棠依旧坐在她的身侧。 太后娘娘瞧着满园春色,公子贵女,旧时场景还历历在目。 “云棠,时间怎么就跑得这么快,一晃眼七八年过去了。” 云棠没有接这话,端起一杯荔枝清茶奉于太后。 太后接过茶盏,“去玩吧,如此春光不该浪费在我这。” 云棠真心实意道:“母后,年纪也是馈赠呢,你看这满眼的年轻男女,可出不了一个太后,说不准都活不到您这岁数呢。” 话糙理不糙,太后状似生气地点了下她的脑门,“找皇帝去吧。” 云棠笑嘻嘻地起身行礼。 云棠一路分花拂柳,沿着太液池走走停停,终于在太湖石假山的凉亭里寻到陛下。 “可叫我好找。”云棠笑着朗声道。 李蹊递给她一杯热茶,又给人剥荔枝,“这儿清净。” 云棠走到亭边,看到紫藤花荫下的人,道,“这不是谢南行吗?” 她回京快半载,两人都还没见过面。 云棠倚着栏杆,看得津津有味,戳了戳旁边站着的陛下,“你说他会接姑娘递给他的花吗?” 李蹊冷哼一声,给人手里塞了一个酸果子。 但云棠看得太认真,都没顾得上吃,李蹊的脸色更难看了。 花荫下一出才子佳人唱完,云棠摇着头唏嘘,“那姑娘花容月貌,他怎么能不接呢。” “你这么关心他接不接花?”李蹊阴恻恻道。 这话说的,好歹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多年呢,她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呀,怎么这么酸啊!” 李蹊抓着她的手拉到嘴边,咬了一口,神色淡淡。 “酸吗?没有我酸吧?” 云棠摸了摸鼻子,他大约是想起当年她也是在此地接了贺开霁的花。 这一口陈年老醋酸过了头,她赶紧摘了一朵海棠递给他,甜言蜜语地哄人。 李蹊意味不明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花。 这人真是又聪明又笨拙。 花荫下的谢南行没有走,他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发呆。 今日别过,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云棠朝李蹊欠了欠身,抓起几颗荔枝,跑下假山,快步走到他跟前。 谢南行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华服钗环不似当年,但笑意盈盈的那张脸一如当初。 在某个瞬间,他好似回到了江南的那个院落。 过了半晌他才行礼问安。 云棠也在看他,这人当了官后,倒是稳重许多,不似从前恨天恨地。 把手心里的荔枝递给他,“当日你走得太快,有些话没来得及说。” “娘娘要说什么?” 谢南行未如方才般无礼,眼帘微垂,目光落在她海棠色的宽大衣摆上,春风温柔,海棠花香。 云棠听得这一声娘娘,好似一盆冷水兜头,唇瓣嚅嗫几番,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的,应当如此,但她就是有一些难过,却又说不清楚在难过什么。 最后她说,“想要祝大人前程似锦,壮志得酬。” 谢南行抬袖拱手,又朝她行礼道谢。 云棠觉得更难过了,却又好像没有理由难过,她提着裙摆转身往假山走。 谢南行在原地驻立片刻,将那两颗荔枝珍重地放入怀中,而后迎着春光,一抹青影消失在紫藤花深处。 李蹊依旧站在亭中,神色冷峻,看着云棠耷拉着脑袋走回他身边,闷闷不乐。 他贴心地问,“怎么了?” 云棠伸手环着他的腰身,脸颊贴着他的衣袍,“我有点难过,但又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李蹊很满意云棠对他的信任,但不喜她的难过,将人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替她找解释。 “旧友重逢,是要伤怀的,这是人之常情。” "还有吗?" 李蹊装不下去了,俯首咬了她一口,“娘娘再问下去,陛下就要难过了。” 云棠伸手捏李蹊的脸,笑着哄他,“陛下难过的时候,娘娘会哄你的。” “说话算数吗?” “算数。” 远山如黛、霞光万里,那漫山流溢的云霞,轻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云棠指着天边的云霞给他看,而李蹊低头轻吻,笑意盈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