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为什么总是看我》 第1章 001(修) 玩家登陆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具体是什么内容呢?乱七八糟,总归是没有逻辑的。前因后果省略,只记得玩家说要骑我。 我露出额头上的犄角。 “我是魔王,不是龙。再怎么打,也只能变出犄角和尾巴。我不会飞的。” 在梦里,我还非常认真地解释了。醒来想想觉得非常傻,梦里的玩家无理取闹,说你都是魔王了,那就变成龙,驮着我飞。 他要骑我,我不同意,所以我们打起来了。 梦是在一片混乱中收的尾。 醒来之后,我躺了很久,觉得身上哪里都疼,就像真的被人给打了一顿。 我很生气。 平常我不是个赖床的人,今天我决定赖床了。 *** 和你们聊一聊我的身份。 我是一个NPC。什么东西的NPC呢?一款种田经营类基建游戏。像什么星○谷,波○亚时光,玩家要种田挖矿,升级打怪,总归就是这么个种类。 玩家不能只是孤独的一个人,他要交易,要活动,要奖励和盛大的集会。 所以,游戏里会有一个小镇。 我就是小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NPC。 ……至于魔王? 忘了吧。这不是第一章 聊的事。 书归正传,由于这场梦的缘故,我破天荒晚起了半个小时,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找村长。 村长等待在小镇村头,玩家没有登陆的日子,他整日整日都会在那里等着。 我在老旧的巴士车上颠过去,一路上车零件叮当乱响。路很崎岖,车很老,这都是以后要玩家慢慢修的,游戏主线会发布任务。窗玻璃碎了一半,阳光从上面照下来,夹杂风和泥土的香气。 小镇上的人都互相认识,巴士的速度也并不快,车辆晃悠悠超车过人,我就在路过时和他们抬手打招呼。 “早。” “辛迟,”他们问,“你去哪里?” “去看看村长。” 对每个人我都这么说,我们小镇居民其实基本上不坐这趟巴士。巴士的终点是玩家的农场,基本是一条专设专列。 中间有一站是村头,摇摇欲坠的木牌子下,村长就站在那里。 他也是那种很村长的村长,双手拄着拐杖,胡子花白,蓝色的衣服上挂着补丁。 ——那根拐杖是我给他做的,用的村里最挺拔的一棵树。他很喜欢,连带着也很喜欢我。 巴士还没停稳,村长就问:“小林,你怎么上这来了?” 忘了说,我姓林,全名叫林辛迟。 既然有魔王,那这肯定是一款西幻风格的游戏。我的中文名在这里格格不入,在人物的姓名框里,它会显示成辛迟·林;村长叫我小林,至于别的人,他们就直呼其名。 辛迟单拎出来也挺好听的。 “我陪你等一会。”我从车上下来。 巴士车屁股喷出一股烟气,叮呤咣啷地又驶远了。 村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唯独村长能在这里一站一整天。我来陪他,他很高兴,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又问:“玩家大概是什么时候到?” “今天就来,”村长说,“也许要等到晚上吧。” 我就在旁边站了一会。 其实每一天问村长,村长都说玩家是今天来,他已经这样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晒得我暖洋洋,甚至有点想再回去窝一个回笼觉。我站着站着就有点犯困,遥远的鸟鸣声里,村长的声音又响起来:“玩家为什么还没有来?”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无意识地在问我。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 “也许他是个很忙很忙的大学生吧。” “这样啊,”村长重复了一遍,“很忙很忙的大学生。” 过了一会,他又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来?”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村长健忘吗?并不是,他已经听到了我的话,只不过刚刚又忘记了。这很正常,我说玩家也许是一个很忙很忙的大学生——这个概念定义,已经涉及到了游戏外的事。 游戏里没有大学生,我们唯一称得上教育机构的地方是教堂。 所有不存在的东西,都会从NPC的记忆里自动清除。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 那当然因为,我不一样。 我不但知道,还能看到。 出门时门口的精灵占卜,说今天有75%的可能性会降雨。果不其然,来的时候还阳光明媚,不一会,村东头的乌云已经慢慢地压过来了。 我不想村长在这里淋雨,更不想陪他在这里淋雨,所以,我决定看一看玩家到底在干什么。 一丝电流从指尖探出,顺游戏钻进了网线里。 我的一半意识也附着在这道电流上。游戏之外的网络错综复杂,无数堆叠的端口构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立体迷宫,好在我以前留了后门,感应着路标的位置,再一次睁开眼时,我看到了玩家的脸。 电脑的摄像头后,飞快闪过了一道白光。 我从不说谎,屏幕外坐着的的确是一名年轻的大学生。很周正,干净的眉眼间有种勃勃而发的英气。一个麦克风悬停在他面前半空,玩家还是一名游戏主播,他正调试着画面设置,一边等游戏加载,一边和屏幕右边的弹幕互动。 “‘主播怎么想到了这个游戏?’——啊,想玩就玩了。最近没有什么新游,还是老经典更有意思。” “《小镇物语》。说起来,这也是一款很经典的老游戏了,我一直没玩过,挺可惜的,正好借这个机会补一补。” 游戏加载的进度条一动不动,卡在98%的地方已经很久了。 一般人这个时候,早就不耐烦地敲击鼠标,更有甚者还会重启再来。玩家却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继续细细地看着滚动的文字。 【一定要玩!超级棒的,不玩简直是一种损失。我一周目超级爱钓鱼,连田都没怎么种哈哈哈哈】 【以前萌新的我到了矿洞,没找到传送键,以为这是个挖矿游戏,就用一身白板硬生生干穿了50层】 下面还有回复这条的。 【哇,大佬这技术666,有手法的呀】 【我在35层的哥布林那死去活来很久了,扑通一声求大佬教我操作!】 【我还记得下矿……第一次知道,种田游戏也需要手速(抹泪)】 我在的游戏的确很老,很经典,弹幕大多数早已玩过,此刻热烈地讨论起来。 玩家看着上面七嘴八舌的弹幕,却没有突兀地插话进去,轻松地靠在椅背,任由他们瞎唠。 其实,这个做法很让我有好感。 这是因为,玩家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 “分寸”指的是一种边界感,如果是一般博流量的主播,这个时候可能已经顺口引导起一些话题,但他没有,他只是轻轻在旁边笑。 这么说似乎还是抽象,再举个例子好了。 ——比如现在,你们肯定更想知道,为什么村长不记得我说的“很忙很忙的大学生”,我却不仅知道这一点,还能顺着网线往游戏外看? 这就是一种非常没有边界感的提问方式。 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回答的。 直播间的弹幕滚得很快,玩家也是个一个小有粉丝量的主播,一眨眼的功夫,文本已经刷过了几大屏幕。 游戏的进度条跳了一下,停在“99%”上。这个时候,上面滑过了一条提问。 【主播主播,你有没有想好先攻略哪一个NPC呀?】 这个话题我有点兴趣。 我往玩家的脸上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表情似乎轻微地愣了愣。 玩家之前说,自己没玩过这款游戏,那我预设他也是不清楚里面的NPC的。直播间和我想到了一块去,上面已经开始科普起来: 【巴利我的金毛狗勾!热情开朗,就像邻家哥哥一样,而且他超好攻略的!下雨天还会主动帮你收衣服,入股不亏!】 【当然是塞巴斯蒂安。阴郁自闭的社恐艺术家,但掀起刘海来超帅的,谁能不喜欢他?】 【要论性价比还是富商沙瓦迪卡,所有的商店都能给你打八折,土豪您还缺腿部挂件吗.jpg】 弹幕上七嘴八舌地刷了一堆,我还看到了我的名字。 【为什么没有人说林辛迟?虽然他什么事都不会做,但是他好看呀!】 【攻略收益只是一管体力条的区别,好看可是一辈子的事!】 “……” 这一定是我的黑粉。 我是不觉得我好看的,在我的观点里,玩家公认的美男应该是塞巴斯蒂安一类,冷漠阴郁的艺术家,熟了以后又能窥探到他天马行空而五彩斑斓的内心世界,这种反差就让他很有人气。 我想偷偷把这些弹幕都屏蔽掉,但没想到,玩家这时候有了反应。 等待游戏加载的时间里,他一开始只是喝水,看弹幕,耐心地回答问题——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精神非常稳定的大学生。 直到弹幕上出现我的名字,他无声地用口型默念了一遍,辛迟。 然后,他脸红了。 那种红是一点点泛上来的,先从脖颈,到侧颊,到颧骨。他抿着唇,一副很可怜的样子,目光慌乱地从屏幕挪开,我看见他站起来,绕着自己的椅子,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终于又坐回去,拿起鼠标,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脸已经红透了,发梢尖尖还冒着热气。 …… 啊? 我有点懵。 TBC. 第2章 002(修) 信息量有点过于大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看错了?可再一望,景象又千真万确。玩家脸红得像一只熟透的虾,摄像头的色差也没有大到离谱,仍然是白的墙、蓝的桌子,黑的电脑、黄的光。 那么,这就是事实了。 ……可我理解不了。 平心而论,我是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的。 一部游戏有几十号人,上百种图鉴生物,我只不过其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员,还是个NPC。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难道我长得更独特吗? 我能有什么特别的? 但玩家的反应放在那里,做不了假。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一丝诧异。 游戏的进度条跑到了100%,该捏脸了。 个人的心情放在一边,玩家依然展现了一个游戏主播该有的娴熟技巧。无论是什么刻度条,手腕轻轻一抖,立刻能拉到最合适的地方。 捏脸的参数多而繁杂,发型、面部、眉毛,他丝毫不乱,瞳孔专注着倒映着一点光,渐渐地,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屏幕上是一个农夫,黑发黑眼,白衣棕裤,乍看之下就是默认建模,吸引我的,是他灿烂的表情。 我莫名觉得,屏幕外的玩家如果笑起来,大概和他很像。 十多分钟过去,玩家的样子也恢复正常,好像刚才的脸红真的只是我的一瞬错觉。这一套搭配好,他又缩小预览,选了条红色披肩,像素小人英姿飒飒,不像农夫,反而像一个骑士了。 流程到这里都很正常。 直到起名环节,他手如闪电,噼里啪啦地敲下: 【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 我内心刷过一排省略号:“……” * 阳光开朗的农夫顶着不那么阳光开朗的名字上了线。 【这是从哪个垃圾场杀回来的古早网名,哈哈哈哈我乐死了】 【谢谢主播,贡献了今天的第一份爆笑】 【太潮了,太潮了,潮到膝盖都风湿了[doge]】 …… 玩家在等待加载的过程中一瞥弹幕,懒洋洋一笑:“基操。” “捏脸很帅?谢谢,我也觉得。” “……我哪次起名让你们失望过?” 弹幕:【话说这游戏的id以后还能再改不,如果能的话我提议一个,下次就叫:偶扪昰餹,餂至刂忄尤伤】 “现在这样挺好,”玩家漫不经心地划着鼠标,“改名看心情。用腻了之后再说吧。” 屏幕上开始播入场动画。 千篇一律的背景,主角从大城市的格子间里逃离,回到了乡下爷爷的农场。 黑屏过去,音乐响起,像素小人出现在一辆明黄的巴士上。从城市到乡野,画面的色彩也从灰暗一点点变得明快,好像有什么期待的事亟待发生,所有美好都等在路上。 「真怀念童年呀…」 「虽然爷爷的农场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有我在,一定能回到过去的样子的!」 所有翻涌的雀跃的心情,全部凝结成一句: 「欢迎回来!」 巴士停稳,拄着拐杖的老村长迎上来。而在他旁边,似乎有一道人影刚刚离开。 玩家原本像只伸展的大猫一样赖在椅子上,此时此刻突然坐直了。 「你爷爷的农场我一直留着,」村长念固定台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玩家打断道:「请问前面的那位是谁?」 换成一般游戏,对话可能就卡住了,但《小镇物语》不是这样。 游戏内交流的自由度相当高,所有话都能自由提问,NPC内置的AI系统会在身份设定内给出答案。 所以,村长的对话框只是卡了一下,头顶出现三个规律浮现的“…”。 「我怎么连这都忘记了!」 玩家:「那前面的……」 「镇上很少有新面孔。」村长说,「你的消息一来,大家都很激动,他们都很期待认识你呢。」 他回过头,声如洪钟地喊道:「辛迟!」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 —————— 触发主线任务:初入小镇。 【任务描述】 偏远安逸的小镇里,你的到来引起了居民的好奇。去和他们挨个打招呼,感受欢迎和热情吧! —————— 无限拉长的画面里,前方的人影回过身。 这是一个非常挺拔的年轻人,气质温吞却冷淡。他戴着金边眼镜,浮于表面的情绪都藏在镜片后,乍看平易近人,而一丝不苟的马甲、领带,仍然昭示着某一方面的难以接近。 ——我不得不回头问:“怎么了?” 我的眼前只有一黑再一黑,村长与玩家对话,称呼他是直呼全名的。 这也就意味着,假如我开口,张口的第一句话也是:「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 …… 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 我心中一阵恶寒,打死我都不会叫玩家一个字。如果真这么做,以后存档结束后很多年,半夜躺在床上的我都能突然坐起来:当初怎么就没跑呢? 为了不让未来的我悔不当初,现在的我决定跑路。 这套逻辑也很简单,见不到玩家的人,不就不用叫他的名字了? 但我动作还是迟了一小会,看完玩家起名,意识从直播间里撤出时,明黄色的巴士已经在眼前了。直播画面与实际存在延迟。 我只好找准时机后退,趁村长和玩家对话——走固定流程时悄悄溜走。 村长说:「欢迎来到……」我脚底发力,不动声色地一阵猛冲。 村长说:「你爷爷是我最好的……」我离小树林只差一步。 然后,我身后传来响亮的一句: “辛迟,来见见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 我石化了。 TBC. 第3章 003(修) 走是不可能直接走的,那太没礼貌,我这辈子迟早死在活要面子这个缺点上。 话音落地,两道目光顿时聚焦向我,我如芒在背,如果这是一页漫画,你们大概能看到我整个人石化成灰白色,背景还有一只乌鸦飞过。 空气都没有这样滞重过。 脚踩的泥土也在挽留我,黏着鞋底,不让我走。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转过身,玩家就站在村长旁边。我终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平面和立体的质感毕竟不一样,先前屏幕上看到的脸,此刻面对面,更加英俊迫人。 但他帅有什么用?能抵消他犯的傻吗? 一想到玩家的糟心名字,我就止不住觉得牙疼。 我清了清嗓音,说:“你好。” 玩家有些拘谨地说:“……你也好。” 幸好这游戏不是英文,否则我俩简直像刚接触外语的初学者,Nice to meet you;Nice to meet you too! 我苦中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乐,玩家却看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村长在一旁疯狂地用眼神暗示我,敌不过他的目光,我只好又递出一个话题: “你是新来的农场主吗?大家都在谈论你。” “嗯…是,”玩家眼神乱飞,“我的农场在……我的农场在哪?” 村长小声:“在小镇西边。” 玩家立刻也说:“在小镇西边。” “……”我很好地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寒暄而已,再多聊两句就能散了,于是我补道:“你可以在图书馆找到我。” “他是镇上的图书馆长。”村长却殷勤接话,“就在小镇的最东边,想要借书,随时可以找他!” “……” 其实我也不是不懂村长的想法。 因为玩家看起来真的有那种唬人的气场。不管实际怎样,他开口就自带一种胸有成竹,很沉稳,很踏实,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村长是真的喜欢他,不然不会特意在后面叫住我。 可他们不明白,我却懂玩家名字的真正含义。 ——对村长这样的npc,“玩家的名字”就像代码当中的一个指针,玩家键入,定义内容,再在调用的时候显示在屏幕上。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按程序输出了玩家键入的这段文本,而不去思考文本自身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但我却是懂的。 正因为我看得懂,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 让我叫玩家的名字,想都不要想。 而且,我说的和村长补充的,两者之间还存在微妙的语义差别。我说的是“可以在图书馆找到我”,这就意味着,我只是不定时在图书馆出没;村长却说,“我是镇上的图书馆长”,这就等同于我是那里的常驻npc了。 虽然事实也是这样没错,但我不想让玩家知道,我还想在他来图书馆的时候找借口跑掉的。 但那是未来的事,现在也说不准。 指不定,玩家就对我失去兴趣了,以后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次面呢? 玩家说:“我以后一定会来。” 我心想,你以后还是一定别来的好。 之后是正常的游戏流程:村长引路,带领玩家来到了他的农场前。本来,他们在村口见面后,下一个画面就该是农场门口了,和我打招呼才耽搁了一阵子。 进村——听村长介绍——来到农场,这都是一套固定流程,有谁像玩家一样,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先发问呢? 因为被卷进新手引导,我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去了农场。途中还有一个游戏内外的错位: 对于屏幕外的玩家来说,为了节省时间,只是一秒钟黑屏切换,三人就从村口抵达了农场前。 但对实际游戏中的我们,既不能瞬移,也没有魔法阵,所以,我们是一路走过去的。 缺失了这一段的操作,玩家的人物一整条路都很安静。 来到农场,趁着村长为他介绍一系列基本工具的使用方式,除草、浇水时,我立刻提出道别。 离开以后,玩家终于被我愉快地抛在脑后。 正如村长所介绍的——我的图书馆在小镇东侧,而玩家的农场在最西边,意味着他光是要找到我,首先就要走很远的路。 我的心情因此很好,可惜并没有相应的书匹配。 最近我看的是《魔物的起源与演化导论》,一本书名煞有其事,内里狗屁不通的倒霉玩意,用厕纸形容都高抬了它,毕竟它不能拿来擦手。 这么烂的书,你也不能指望我有心情沉浸进去。 所以,等我发现的时候,视角已经又在玩家的直播间了。 玩家正在除草。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回过神来的我又有点鄙夷自己,嘴上嫌弃玩家,行动上却又忍不住看。但是,我又无法拒绝不看他的直播间,首先是一种跻身于幕后的安全感:玩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却能时时看得到他。 其次,直播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如果他不做游戏主播,没有开这个直播间,我只能从隐藏端口劫持摄像头来观察他的行为,我也不会去这么做。 但他开了直播,意味着他有主观意愿的分享欲,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那我自然也能。 玩家除草是为了清理出一块空地,接着他就去草坪砍树。我注意到,弹幕似乎发生了一些争论,一帮人觉得该先修房子,另一帮人则要先做箱子。 “爷爷”留下来的房子已经十分破旧,需要20个木材才能修补。制造一个能存储物品的木箱,又需要另外20个木材。 没有箱子,玩家会被身上带的东西压得走不动路; 没有房子,玩家又没办法在晚上休息好。 游戏有“体力槽”这个设定,负重越高,移动消耗的体力也就越多。体力只能通过睡眠回复,不修房子,玩家就没有体力,砍不了树,没有木材。两件事同样重要,可与此同时,需要的资源又是相冲突的。 【体力槽呀,体力槽回满才是最要紧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么简单的道理,放到游戏上怎么就不懂了?】 【体力槽重要是重要,但体力清空了,直接睡觉到下一天不就行?】 【谁想看自己的角色龟速爬啊,移动速度太慢,第一个影响的就是直播效果好吧!】 我看得津津有味。 我们镇子上有位石匠,他和他的妻子就总是经常吵架。每当他们俩的嗓音高亢地响起来,总会有非常多小孩子偷偷地扒窗户看。 我以前是不理解这种八卦行为的,不屑于做,觉得幼稚,但此时此刻,旁观直播间对线的我突然领悟了这种乐趣。 其实,双方争论的说法我都觉得有道理。修房子看似是最佳方案,可先做箱子又能方便得不止一点。顺便一提,玩家初始的体力只够一天收集5块木材,这可能也是老游戏本身的不好之处,弹幕人均资深玩家,都觉得自己能指点江山,教主播做事。 ——而主播呢? 主播两个都没有做。 玩家用镰刀清完杂草、敲完门口的石头,锄了田,播了种子、浇了水,就拍拍屁股往镇上去了。 弹幕:【????】 *** 我和弹幕一样,都是满脑子问号。 玩家要去哪里? ……他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如果看到这里,千万不要觉得我自恋,主观上,我当然是不想这个麻烦踏进图书馆的,可客观上玩家的行动又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基于他前期表现的那些事实,放任何一个人在我的位置,大概率都会像我这么想。 一时间,我觉得手上的书都开始烫手。 ——不是因为玩家,是因为书。如果玩家跑过来,没话找话地问我书上的内容,我怎么说,难道要拿这卷厕纸去复述给他听吗? 提起一个字,我都觉得是脏了自己的嘴。于是趁玩家走在路上,我从直播间退出来,把《魔物的起源与演化导论》换成了《小镇历史》。 这就很中规中矩了,挑不出错。 我又等了一会,门口却始终没有动静,再看直播间,玩家正在石匠的铺子前。 ……真不是我自我意识过剩,都怪玩家的想法太难以捉摸了。 之前我提到过,石匠和妻子天天吵架。玩家到的时候他们就刚吵完,背对着背,谁也不搭理谁。 玩家伸手在门口晃了晃:「……哈啰?有人在吗?」 右边的女人背过身去,左边的石匠转过来,重重一嗑烟斗。 「想要敲石头,那你就来对了。」他粗声粗气,「露比石头铺里有全镇最好的石匠,想要制作石斧、石刀,来找我又快又好。」 玩家打字:「露比石匠……」 “露比石匠”:「我叫盖尔。」 玩家退出去看了一眼,确认店铺的名字是【露比石头铺】,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石头。 「这块,我想把它打磨成一个形状。」 盖尔接过石头,放在手里掂了掂:「20金」。接着,他又像刚刚想起什么:「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你刚来,是不是还没有钱?」 我又猝不及防地被玩家的名字给创了一下。 「这样吧,你也看到,我和对面的那个婆娘吵架了,」他把手里的烟斗往后指,「露比在和我冷战。她不做饭,我就没有力气修石头,你替我去图书馆采三朵书之花送给她。能哄好露比,这一单就不收你钱了。」 图书馆。 采书之花。 不论玩家是什么反应,我心里先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TBC. 第4章 004(大修) 无论盖尔是怎么想的,我是觉得,自己成了他和露比之间play的一环。 他们吵架归吵架,可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谁说要离过。不以分手为目的的吵架我一律归为情趣。书之花也的确在图书馆,刚见面村长就说,我是镇上图书馆的馆长。可书之花不在前面的草坪,而在图书馆里面的书架上,这就意味着,玩家必须得过来找我。 我不得不和玩家再见一面。 早在发现他离开农场、且没有来图书馆时,我就已经把手里的《小镇历史》给换了回去。现在,看着手里的《魔物的起源与演化导论》,我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图书馆的大门被敲响时,我手里已经没东西了。 笃笃。 木门被敲了两下。 我做出一副刚被惊醒的样子:“什么事?” 我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不给玩家任何用名字偷袭我的机会。玩家站在门口,简略复述了一遍来意,说话时,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在等我允许他走进来。 我察觉到他身上这份去而复返的拘谨,又想起在村口见面的那一幕,一时心情又有些微妙: “……你先进来吧。” 玩家在门口停了停,先在地垫上擦了擦鞋。 在此之前,我的地垫一直形同虚设。很少有人会注意脚下的布置,更何况,小镇的居民都忙,每人有每人的活计,最常来玩的小孩子,也都笑着闹着就跑过去,根本不会往下多看一眼。 玩家这么做了,我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 进来的玩家先在玻璃柜前找到了一把椅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初来乍到,大多数人肯定要四处张望一番,可是他没有,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着我。 ……我的底线又被他看得往后挪了一寸,没话找话:“他俩果然是老样子。” “盖尔和露比,平时也这样天天吵架吗?”玩家果然被挑起好奇。 我点了点头。玩家若有所思:“那我到的时候,他们就是在冷战了,……谁也不理谁。” 我故意提了一句:“背对背吗?” 玩家说,“背对背。” 他看我一眼,好像那个荒诞滑稽的场景突然在眼前复刻了,猝不及防地笑出来。我也笑出了声,那一下几乎是同步的,不约而同,我惊讶他居然和我有这样的默契。 玩家笑着说:“……我还把他认成【露比石匠铺】上的那个露比了。” “以后你就知道,”我摆了摆手,“老盖尔一直这样。” 伴随着这一句,似乎有什么一直凝滞的、冰冷的在空气里活络开。 不过,气氛的归气氛,聊完其他,该说正事了。 我始终记得玩家来我图书馆的目的——为了那三朵书之花。第一次和他见面,我觉得尴尬、没话找话,虽然尴尬的是他,没话找话的也是他。这一次,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些自己的节奏,举手投足都显得自然不少。 但正事可不是什么尴尬、自然就能解决的。 我说:“说起来,书之花还是他第一次要。” 玩家不易察觉地绷直了背。意识到话题的转变后,他也严肃起来,先是在椅子上坐正了,又不自觉理了理袖口。 “对,他说我刚来还没有钱,能帮忙找来书之花哄好露比,就帮我打磨石头。” 我则故意把话音拉长。 “但是,他让你用书之花抵换雕刻石头的工钱……” “怎么就没想到,我的书之花其实也是要钱的呢?” 玩家眼里的光突然间碎掉了。 我无情地泼了他一盆冷水,在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向他微微一笑。 玩家只发出一个音节:“啊?” * 好吧,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并不想故意难为他的。 书之花而已,要就要吧,何况盖尔家情况特殊。只不过,看玩家坐在那里,那么紧张、局促,我心里一点逗弄的坏心思就开始咕嘟咕嘟地往上冒了。 这就和我会忍不住看他的直播间是一个道理。 要知道,npc的生活是很枯燥、很无聊的,几十年日复一日。玩家没来之前,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而现在他来了,无论是时间、任务、剧情,都随之一起欢快的流动起来,哪怕是上动物园看场表演,人都会在一旁捧场的不是吗? 当然,我没说玩家是猴,……就是差不多那个意思。 我理直气壮地想:反正是他在村头先叫住我的。 玩家显而易见地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种展开,我都能看见他在不存在的画面里石化,碎裂,背景飞过一排乌鸦。两秒钟后,他突然猛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抱歉!我是不是有点太冒昧了?没有考虑到书之花的价值……” “刚刚我看了一眼,这种花只有在馆内生长的吧?那样的话,嗯,照料、培育、养护,一定会花费你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才对,我没有考虑到这些,就唐突地向您提出要求,这是我的错,对不起。” 我没有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差点被带得一跃而起。 我有这么吓人吗? 玩家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堆,语速都变快了,很难不让人想到他在屏幕前汗流浃背打字的模样。这样一来,我反而有点骑虎难下,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本来没有这道程序,只是我临时起意—— 我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 “书之花不参与市场交易,你去商店里买不到。”我很快地平静下来说,“其他人想要的话,一般会来找我。” 当然,给不给我说了算。 玩家看着我的眼睛。“那我可以问您要什么吗?以物易物的话,只要我能拿得到,一定会和您交换的。” 他说的很诚实,很恳切,一字一句都发自内心,而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你的名字太长了,还拗口,很不好听。”我向后靠在椅背上,“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我觉得玩家应该又愣住了。 “呃……啊?嗯,”他语气茫然,“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怎么不是呢?”我抵着下颌朝他笑了笑。 “你的名字。” ——这就是我现在想知道的。 TBC. 第5章 005(修) 我才意识到,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既然不想叫玩家的名字,那么好,我可以用一个很简单的方式绕过去。 换一个称呼不就行了? 玩家的昵称想怎么起,我管不了,但我叫他什么,这个还是能管一管的。 玩家:“我……” 他几乎立刻接话,声音却突然间顿在原地,我看着他抿抿唇,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犹豫和懊恼。 “我是……” 话音又一停。 寂静的空气里,我听见秒针滴滴答答在空中走过,隔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跳声。玩家侧过头,无意识瞥向一旁的书架,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一次任何都要长。 我有点犯嘀咕了,称呼而已,至于等这么久吗? 玩家这么举棋不定,几乎让我以为做错了什么。我坐立不安,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出声叫停——无所谓,不问就不问了,我也不那么需要他一个答案;可玩家拧着眉,又一幅很努力的样子。 最后,我只能装模作样地去看手里的书。 不知道过去多久,玩家终于说:“叫我斜刘海就好。” 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而我默不作声地垂着眼,其实手里的书页一皱。 这个答案我猜到了,早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 只有另起其他代称时,人才会如此踌躇。当他停顿,我就知道自己只会得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答案。斜刘海—— 我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跟他,跟玩家,跟坐在屏幕前的这个人有关。这很奇怪,回答落地时我才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可斜刘海,斜刘海。 一个直白的简称而已。 算了。 摘走书之花后,玩家又从玻璃柜前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其实书之花的培育是很麻烦的,温度多一度不行,湿度少一分不够。最繁琐的一点,是它必须要种在书架边,好像知识是什么实质化的养分似的。 我不是一个很懒的人,但同时并不勤快,一个月收获10朵就是能力的极限了。 这种情况下,玩家一次性摘走了近一半。 我一直坐在原地,翻着书,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月亮柔和地升起来,银亮的光辉洒满小镇,游戏和现实的时间流速大致是1:12,游戏之外的两小时,相当于我们小镇的一整天。 历史是很无聊的。 《小镇历史》,无聊中的无聊。 粉饰的经过在一次又一次的复述里,牢牢演变成错误的样子。这有什么好看的呢?还不如学那帮厕纸文学作者怎么编排魔物。 我把书又换回去,起身关上大门,打算回去就睡觉了。 就在这时,图书馆的门被敲响了——笃笃、笃。 这么晚了,谁会来小镇空无一人的最东边? 我没有多想,拉开了门。 玩家在门外的草坪上,背上披戴着月光,手里还捧着一块石头。 我微微睁大了眼。 这个时候,像素月亮才刚刚行至中天。清亮的银辉扫洒下来,外面的草坪一片明亮。 图书馆里黑着灯,于是开门的一瞬间,数不清的光线扑面而来,玩家就站在逆光里,脸上的神色却很清晰,发丝的边缘镀着光,眼里的神情很亮。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好在游戏内置的对话系统拯救了我,我往上瞥了一眼,直接点选一条: “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玩家说:“恐怕这个图书馆不仅是图书馆,还是个博物馆吧。” 我诧异了:“你怎么知道。” 我先前没有说这件事,图书馆在游戏里的确还有另一个用途,博物馆,或者说陈列馆。 玩家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展示在玻璃柜里,这就是一个变相图鉴。 但我从没有这么介绍过,即使村长,也只提了嘴看书而已。 “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柜子后面,玻璃被擦得很干净,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玩家说,“那个时候我就想到了。” 他把手中的石头往前递了递,“给。” “这是你的,也是我的第一个收藏品。” 那其实就是块普通石头——遍地都是,平平无奇。我却从他语气里听出微妙的一丝得意,我没有接,眼神询问他这么做为什么。 玩家说:“这是我拥有的第一个东西。” 我这才恍然,玩家背包里装的第一个的确是石头。 木屋的门口是一堆碎石,他想进门就得把石头全清扫开。这是地图设置,但也不是所有的玩家都这么做,他能割些杂草、收集木材,可他偏偏就捡了这块石头。 我接了过来。 “确定吗?一旦陈列就不能更改了。” 玩家嘴角的笑意加深:“我确定。” 我才发现,石头的纹路有点硌手。凹凸不平的手感来自背面,我把它翻过来,上面就刻着两个字:陆循。 “……” “嘘——”玩家眼疾手快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终于笑了起来,很狡黠,很年轻,有种怎么也藏不住的洋洋得意劲。像一个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准备的礼物被拆开了,他松了一口气,无形的大尾巴又翘起来。 我则是一直翻来覆去地看那块石头。 玩家没有说,但我却领悟了他的意图: 下午我问他的名字,不是他不想说、不愿意说,只是那个时候,他的直播间仍然开着。 那么多人旁观他的一举一动。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主播。如果堂而皇之地打出来,被有心之人记住,利用,那怎么办?所以下午的时候他不开口。 可是,我想。 我要的也不是他的真名呀。 ……一个普通的昵称而已。 “确定这个是收藏品吗?” “我确定。” “不改了?” “不改。” 我转着那块石头,心里渐渐浮现出十分柔软的思绪来,觉得自己就这么被哄好了很轻易,不太争气; 另一方面,心里又的确在抑制不住地明亮起来。 一匹无形的小鹿高高地跃过月夜,轻快向远方去了。 石头在掌心摩挲,光滑冰冷的表面沾染体温,一点点变得温暖。 我问:“那你希望我叫什么?” “陆,”玩家说,“叫我的姓氏就好了。我姓陆。” ——他是陆循。 TBC. 第6章 006(大修) 我的图书馆终于遭了玩家。 我这么表述,有种苦苦抵抗的根据地终于沦陷的悲壮。实也如此,那天晚上,就像发现了新大陆,玩家逮到空了就往我这里跑。 一个开在游戏里的图书馆。 想也知道,他不是来看书的。 我的图书馆还不如改名叫陈列馆。玩家一看到新东西就往我这里捎:一把杂草,一根木材,乃至一条刚从河里上钩的、水花四溅的鱼。可图书馆毕竟不是图鉴,图鉴一遇上新事物自动点亮,我的玻璃展柜却并不会。 想要确认某物为收藏品,先得把它带到我这里来,而玻璃展柜就这么长,它是会填满的。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隐晦地给玩家提醒。 “玻璃展柜里的东西,我也取不出来。拿来之前。你最好先挑一下。” 玩家在空中茫然地停住手。 “你觉得它我带的太多了吗?” 我看着展柜里左边的树枝、中间的石头、右边的鱼。玩家正在玻璃展柜上把包里的东西往外倒,鸡零狗碎的又是一堆,我站在展柜后面,双手抱胸,答案实在显而易见,甚至不用我回答他。 玩家乐观地说:“满了以后就加展柜,我再打一列给你。” 如果他知道造价多少,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图鉴的功能,就代表它不是游戏前期的必需品。光看地图上的位置就知道,我在东侧,而玩家的农场再最西边,地理分布就决定了他不适合天天上我这儿来。 一般的玩家,光是浇水、种地、钓鱼都来不及,哪来的空闲一趟趟往这跑呢? 只有后期资源充裕,才有闲心和时间摆弄这些无所事事的小玩意。 所以,想要增加展柜,可以,得加钱,钱还不少。对现在的玩家,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摇了摇头,善良地没有去打击他。 玩家却被自己的话启发到了,好奇地来打探我。“你喜欢什么样材质的玻璃底座?”他双手撑在展柜边缘,歪着脖子往我这里凑,“枫木的?白桦木吗?” 我伸手把他给再推回去——无论什么材质,他都一定买不起。玩家却突然间一拍手:“我知道了,和原来一模一样!” 我:“?” 玩家兴高采烈地说:“我也觉得和原来一样好看。那决定了,以后就买这个!” 我心里缓缓飘出一行问号。 是,他说的没错,我的确偏好和偏好和原先一模一样的布局,图书馆这么多年,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满意,没有改动的心思。 问题在于,玩家是怎么猜中的,通灵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玩家也不是整天在图书馆,他如果成日成日地泡在这里,我是真要去报警的。玩家有许多自己的事,比如农场,第一茬作物快成熟了。 一批作物的长成周期在三到五天。玩家每天起床,浇水、除草,还要在四周伐木,新人的体力条并不算长,等他完成这些工作,游戏里的一天也快要过去了。 与此同时,他还得抓紧在镇上溜达。 这源于玩家第一天解锁的任务:初入小镇。 【偏远安逸的小镇里,你的到来引起了居民的好奇。去和他们挨个打招呼,感受欢迎和热情吧!】 当他在村长的面前叫住我,这个任务就自动触发了。作为主线任务的一环,玩家必须得和镇上所有人都见一面,打个招呼。 主线任务和随时发布的支线不一样,完成前一个,下一个才会刷新出来,玩家见缝插针在镇上溜达,连路边有多少个垃圾桶都快要背熟了。 「早上好,妈妈说,日落以后就不要在镇子里到处跑了,先祖的鬼魂会看着你的。」 ——这次和他对话的是石匠盖尔家的小孩,盖恩。 玩家于是好奇,「为什么醒冬节会有先祖的鬼魂呢?」 「我在昨天晚上就看到了。」盖恩却答非所问。 一群小孩过来,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玩家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有一天晚上来图书馆,闲聊中和我说了。 小镇居民的打招呼都遵循一个套路,【表达热情——介绍自己的职业——欢迎玩家日后常来做客】,盖恩却是例外。 我听完想了想,先给他科普了醒冬节: “这是春天的第一个节日。” “冬去春来,万物苏醒,所以节日的名字叫做醒冬。” “原来如此,”玩家又趴在展柜上,“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继续翻着书。玩家见我没反应,就疯狂眨眼暗示我,动作明显得连个死人都该看见了,我只好放下书,顺他的意思问:“那你想象的醒冬节是什么?” “醒冬,醒冬,总得有一面大鼓吧,”玩家用双手比了个圆,夸张地举过头顶,“把所有人都震起来。这难道不才是‘醒冬’吗?” 他的想象力倒是挺丰沛。 我笑了笑:“倒也不完全是。” “醒冬,就是把人从冬天里唤醒的意思。”我耐心解释,“这里的冬天都会下雪,很冷,也很长,春天来了,就得让人醒个盹。” “往年的醒冬节,村长会租一辆热气球艇,飞得很低,上面有各种各样的糖果撒下来。飞艇从湖心广场出发,一路横跨过整个小镇上空,所有人都会跟在下面抢糖果。” “糖果最多的人就是冠军吗?”玩家一下子来了精神,“那冠军能够做什么呢?” 我说:“能敲响那面鼓。” 玩家:“?” 他茫然得像一只原地探头的狐獴。 我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对呀,我只说了,空中有撒糖果的飞艇——可又没说,醒冬节不是要敲鼓的。” 玩家于是忿忿:“所以你是在逗我玩吧!” 我低头继续翻书。 其实逗他还挺好玩的,那种茫然的反应和回过神后的张牙舞爪,让玩家像一只虚张声势的大狗。只是我一般不这么做,除非被他真惹得烦了。 玩家嘀嘀咕咕地趴回展柜,很快,又有了新的想法。 “不如这样,”他看着身下的整块玻璃,“以后,每天我只带一个精心挑选的收藏品来,怎么样?” 我心说不怎么样……其实你也可以一口气把背包装满过来,然后半个月都不敲我的门。 但他显然不可能这么做。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图书馆的门开着,我又不可能不让他进。 偶尔,只有非常少的时候,我会去玩家的直播间里看一眼。 我们经营类游戏,前期和后期的玩法并没有太大区别,重复性的流程占据了游戏的绝大部分时间。如果是自己一个人,那是非常好玩的:每天一睁眼就有做不完的事。 但如果要放在直播里给别人看,播出的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玩家也知道这个症结,他的直播从八点开始,前半段时间里,一版会先播些其他游戏。作为主播,他涉猎的内容相当广,从小众冷门的解谜游戏,到脍炙人口的3A大作,他甚至会播文字乙女。 直到在十点左右,离下播还有两个小时,这才是他固定的《小镇物语》时间。 玩家在游戏里时,游戏和现实的时间流速大致是1:12,现实之中的两小时,恰好相当于小镇之上的一整天。玩家就用这两个小时玩一天,十二点准时下播睡觉。 ……好吧,十二点准时下播。 因为他关掉直播,还会重新打开游戏,堂而皇之地来我的图书馆。 他在直播时不会过来,只是忙忙碌碌地当一个勤奋玩家,所以等他敲门,往往已经是零点后了。 我的睡眠时间为此也不得不推迟很多。 幸好他敲的是图书馆正门,不是阳台、或者窗户,否则我会觉得他像偷偷幽会的罗密欧。这种准时准点几乎要潜移默化成一种规律,直到有一天,午夜过去了一刻钟,玩家还没有来。 * 我决定去他的直播间里看一眼。 一般这个时候,玩家已经以赛博睡觉的名义下播了,自个偷摸着重进游戏。但今天他的直播间显然并非如此——弹幕刷到飞起,全是哈哈哈的嘲笑: 【快来看,这里有个笨比主播躺尸在路上了!】 【组队捞捞团启动,请问这位主播,你是喜欢金色的麻袋,还是银色的麻袋?】 【现在特别想上线偷人】 【组团偷人+1】 【这位斜刘海农夫,你也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睡死在路上的事吧?(那种语气)】 直播间只有下播后才有直播回放,现在还在直播状态,是看不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的。 我艰难地从弹幕鸡零狗碎地讨论里拼出了事件经过: 和渔夫打招呼后,玩家获赠了一根鱼竿。 钓鱼,每个经营游戏前期必不可少的金钱来源。普通品质的鱼就能卖上好价,如果碰上银色、或者金色品阶,那更是大赚特赚。但钓鱼同样也耗费体力,玩家只是贪了一下,多钓一条,体力槽立刻就变红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完全能移动回去。但接下来,为了防止操作不当而误将双手举着的鱼吃掉,玩家做出了今晚的第二个错误决定: 他把背包中手里拿着的东西,从【可食用】状态的鱼切换到了【可使用】状态的镰刀。 回去的路上,遇到草丛,玩家的鼠标多点了一下…… 多点了一下。 [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拿起镰刀割草。 [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的体力清空了! 这个游戏的体力说没就没,一点都不带虚的。游戏当场黑屏,主角操作的像素小人倒头就睡。 屏幕上跳出了一天结束的结算画面,世界安静了。 我:“……” 我:“噗。” 弹幕和我所见略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钓到稀有鱼我习以为常,看主播倒头就睡我狂笑不止】 ……玩家双手离开键盘,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蹬着转椅离开了电脑前。 “既然这样,”他说,“不如就先下播吧?” 【再开一天再开一天!】 【看不够,根本就看不够!】 顺带一提,如果玩家睡在外面,和房子漏风一样,是都只能自然恢复半管体力的。 玩家早在游戏的一开始就把房子给先修好了,所以,他还从没有带着半满不满的体力睁眼过。 “其实这游戏看别人玩还挺无聊的,尤其是钓鱼,我都是当助眠视频录的……”玩家有点无奈,“没想到你们这么喜欢。好啦,好啦,贪多嚼不烂,明天再说。” 不管弹幕的再三恳求,他都始终没有再去点【新的一天】。 别的不说,他在镜头前表现得还是挺沉稳的,和下播后天天在我图书馆里耍赖的那条大狗完全不一样。 我心道:表里不一。 表里不一的玩家冷酷地关了游戏。 换做平常,我可能就直接退直播了,但此时此刻,我却破天荒有些纠结。 ——我正好有事,需要出门。 用悬浮咒让他一路飘回农场并不难。 可关键是,我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 我一向是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并不关心,对身边的一切也兴致缺缺。除非关系特别熟的人,才会顺手去帮一帮。 至于玩家。 我心里反问自己,我和玩家熟吗? ……不熟吧? *** 陆循第二天登录游戏,发现自己正躺在小木屋里。 bgm悠扬响起,阳光高照,直直洒落在面前的小床上。 门口的精灵报出占卜:「今天天气晴朗,也许有好事发生哦。」 左上角的体力条,则是安全的绿色满格。 陆循:“……?” TBC. 第7章 007(大修) 我只不过是顺手。 本堂堂图书馆馆长心善,见不得睡倒在地上的人。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瞥直播间,心想玩家一旦有一丝好奇,任何一分一毫,他就别想在游戏里见到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倒是没有对自己“明明倒在野外却回到床上”这件事产生疑惑。 玩家格外心大地说:「哦,被我发现了一个bug!」 其实这不是bug……算了。 “你们说,我是截图发动态,还是给开发者写封邮件?”他兴致勃勃,“说不定能给我发点钱呢。” 【v我50,当场失忆[doge]】 【你说的这个钱,是游戏里的,还是游戏外的?】 “当然是游戏里。其实钱不钱的都无所谓,给我邮件发两排展柜吧,这玩意实在是太贵了。” 假如真的被补偿金币,实现这个存档的财富自由,那反而失去了一点点积累探索的乐趣——至少玩家是对直播间这么解释的,贯彻这个理念,他还打开视频后台,将昨天体力清空、强退游戏的直播回放给删掉了。 可喜可贺的是,玩家终于懂了“勤俭持家”这四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我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事实真像玩家所说的那样吗? 我想了一会就没有去管,无论如何,他不深究,这个插曲就可以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日历平淡地继续翻页。作物成熟后,玩家把大部分全卖出去,留够下一轮播种的量,这样他终于有钱了,走在路上都昂首阔步。 这是个周六,我的图书馆难得人多,玩家就这么大摇大摆过来,刚进门就被一个脑袋撞在了大腿上。 “小心小心,”他一个踉跄,“什么日子,这么热闹?” 我在展柜后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平时的图书馆当然没这么拥挤。 这帮孩子一般聚集在湖心广场。但由于醒冬节的到来,那里要提前筹备场地,就在外面拉上了【禁止入内】的告示牌,他们没地方去,一股脑全涌到我这里。 玩家来的时候,他们玩的正好是丢手绢。 丢手绢这个游戏,游戏内外的规则是一致的,所有人围坐成圈,剩下一个丢手绢的人是“鬼”。唱歌时,这个鬼就在背后绕场。手绢丢给谁谁就是鬼。鬼要立刻起来抓丢手绢的人,如果没有追上,被鬼坐进自己起身留下的空位里,那个人就成了新的鬼。 玩家进来时,就和捉人的“鬼”撞了个正着。他越过那群孩子堆走向我,一眼就看见我的脸色:“很头疼吗?” 我无言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觉得呢? 玩家单手支着展柜,看着我就在那里笑。丢手绢已经开始了下一轮,可他忽然就跨进去: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一群孩子狐疑地看着他。 “先被上一个鬼捉到的可是我。”玩家在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摊开手,“按规矩,我才是下一个吧?” 规则上来说的确这样,只是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拿手绢绕圈的,坐在地上的,所有人全都懵了。 玩家又说了两句,小孩子经不起忽悠,被他三言两语就加入进来。 玩家手长脚长,回回都能抓到人,可这就让更多人想要来挑战他,手绢一次次地往他的背上扔。 他还煞有其事地举着手:“我是鬼呀?我又是鬼呀?我跑得可是很快的喔?嗷呜——” “抓到你了!!!” 我在展柜后止不住地笑,只能拿书页挡在脸前。 这时的玩家倒很有少年气,很顺眼,和一群没有他胸口高的萝卜头混在一起,完全没什么违和感。 这种游戏我一般是不参与的,我是提供场地的那个人,事实上,我已经很少从旁观的过程中就获得这么多快乐了。 玩家玩得兴奋,还转过头来招呼我,“辛迟!” 他跑得枣红的披肩都飞扬起来:“你要不要也过来玩?” 我摇摇头。有他带头,其他人也跟在后面起哄。我都不知道自己平时有这么受欢迎。 而且——玩家还不是单纯地玩;有时候他还故意使坏。作为被追的那一个,他先不慌不忙地在前面跑,让后面的总有一丝希望以为能抓住他,直到离空位几步距离,又三步并作两步,突然一下子抢坐在地。 周围人嘘声一片,他还十分骄傲:“看我厉不厉害?” “你好厉害,你真是厉害极了!” “有谁能跑得过你呀?” 不管夸奖的话里掺杂着阴阳怪气,还是反讽,他都一律当成对自己的赞扬,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我很长很长地注视着那个方向,最后还没有加入进去。 最后,所有人全被累倒在了地上。小孩的家长被我叫来,陆陆续续地领人回去,最后一个人走出大厅的那一刻,玩家腿脚一软,陡然一下子瘫在地上。 所以他也是强弩之末,只是死要面子地硬撑着。 我难得给他倒了一杯水。 “累了吗?” “不累!”玩家像地上的死鱼般扑棱了一下,“我、我还能再跑……七百,八百米!” 可他始终还是没有把自己扑棱起来。我一根手指戳着他把他按回去,他就彻底躺平,不再动了。 看他样子,应该是一管体力全见了底。游戏前期,玩家的体力是很宝贵的,砍树、钓鱼、浇水,哪怕是翻垃圾桶,都能带来成倍乃至千百倍的收益。 这些天来他抠抠搜搜,不把最后一丝体力榨干到极致不罢休,这还是第一次,他把体力条全浪费在无用的游戏上面。 ……这算不算是在游戏里玩游戏? 我双手相叠蹲在他旁边,想了想就问他,“你的农场不需要浇水了吧?” 玩家的声音绝望地飘上来:“……要的。我出门忘了。” 他把一只手臂屈起来,挡在眼前,似乎无言面对这惨淡的事实。我噗嗤一声,过了一会儿,玩家也忽然开始笑,我跟着他笑起来,无缘无故的,就是觉得很有趣,很好玩。 最后他问我:“今天下午,你怎么样?” 我吗? 我心不在焉地说,“挺好的呀。” 说完我忽然愣了一下。因为我才想到一种可能,他是因为我,才去陪这帮孩子们玩的吗? “你看吧,其实有时候人多起来还挺好的。”玩家看着我脸上还挂着那种未散的笑意,“你累了吗?” 当然没有。 我端起水杯,东瞄西瞄地想了很久,最后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哦。” *** 玩家走了,我又开始想这件事。 他是因为我,还是只为了单纯想玩? 我把他送回过自己屋子,按理说,两件事是可以抵消的。可睡倒在外边,他顶多只损失半管体力;现在一天下来,他一整管体力肯定都折在我这里了。 算来算去,我倒欠玩家半管。 更何况,他还帮我解决了看孩子的大难题,……虽然没有他这一天也能照常过。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被他比了下去。 有什么方法能回报他吗? 我开始琢磨玩家的任务。现在他的主线任务还是一个,【初入小镇】,这是所有任务里最基础最前置的那一项,第一个主线做不完,其余的支线也开不了。 玩家现在也认识了不少人,可名单上还灰着1/3,剩下的常年在魔王镇边缘,平时并不上镇子里来。我并不打算领着他一个个认过去,这其中还有六成的人,是他专门绕着镇子跑一圈就能全见上的,这么简单的事情,没有我参与他也能做。 我打算之后把一些异常孤僻的npc介绍给他。 比如一周内只在一个十分刁钻的时间出现;再比如,那些行踪格外捉摸不定的。 玩家不认识他们,只能碰运气四处试探,我身为npc却有办法。 但一个人琢磨肯定行不通,我又打开了直播间。 玩家正好和弹幕聊这件事。屏幕上面就清晰多了,他把游戏暂停,正在任务列表上一个个数:“盖恩、比奇、本……” 弹幕也跟着他念:【……茱莉娅、翠丝塔,好,全了!】 玩家高兴地一个响指:“小孩子全部都认齐了!好!” ……原来他上我这里,已经有认人的作用了?我反而松了口气。 说实话,我并不在意玩家是不是一开始就抱着完成任务的目的来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能会更轻松。 我唯独只担心一种情况,他是为我而做这些的。 像这样顺手帮忙,也能连带着完成他的任务,那就是最好的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打算按原定的计划那样把npc介绍给他。玩家的主线我还是要帮忙的,而且,最好在醒冬节前,这样就能直接在醒冬节上完成任务的下一环,让行动的收益最大化。 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最后的结果都是玩家帮上了我的忙。我想,所以还是我欠了他一些。 弹幕:【这帮孩子是真难凑,没到主播这里,我想破头也不知道有这种办法。他们一个个都在自己房间,想进家门还得先和父母认识,特别麻烦】 “这不就是来看直播的好处吗?”玩家十分洋洋得意,“点点关注不迷路,来直播间,教你更多《小镇物语》小技巧——我也觉得能发现这个方法的我是天才。” “但辛迟看起来还挺苦恼的,”他话锋又是一转,“他是不喜欢小孩子吗?” 我顿时噎了一下。 这两句话到底是怎么接上的?话题转得这么快,也不怕闪着他的腰。 弹幕:【不知道唉。】就和他一起冥思苦想。过了一会,底下浮现出一条文本:【应该是喜欢的,他是在苦恼别的事。】 【我这个存档有一次和他闲聊时提到过,辛迟说小孩子在自己的图书馆,他就有义务让他们安全到家。他不是不喜欢小孩子,只是太负责了,平白多了很多工作量,辛迟怕麻烦。】 “……”我坐立不安。 发现有人在讨论自己,这个事实就足够让人尴尬了,而这个讨论又是发生在我面前的,尴尬程度直线翻倍。 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想直接断了玩家的网,只要他的直播间一掉线,肉眼可见的,讨论的声音一定会把现在的旧话题覆盖过去。 但我最终并没有这么做,这只是一时冲动。玩家却很喜欢看这些,我发现他连神情都是笑着的,支着下颌,脸色放松地看公屏讨论。 我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小镇物语》都运营多少年了?光连存档都数不胜数。 每个存档里还都是那群相同的npc……那么多林辛迟呢,他们分析的样本当然不止有我一个。 “这样吗?”玩家想了想,“我也觉得你说得对。辛迟他其实挺认真的。” ……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负责! “总之再加把劲!”他伸了一个懒腰,“马上第一个任务就完成啦!” 一个晚上,只有他说过的这句话我赞同。 我也想,再加把劲,之后就能介绍npc给他了。 只是我没有预料到,“之后”还没有来,我的身上就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书商的车夫将马车停在门口。 玩家也在,自从上次在我这里认齐了所有小孩,弹幕就总有人催着他往我这里跑。玩家于是有了借口在白天过来溜达——我都怀疑那些催他过来的弹幕里面有没有几条是他自己发的。 言归正传,看到马车卸下来的书堆,玩家就兴冲冲要帮我搬。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我最头疼的,我的确不是很擅长干体力活,但我更不想玩家平白无故再帮我的忙。可他就像一只撒了手的哈士奇,左突右冲,我拦都拦不住。那么大一座书山摆在外面,我又不能不让他碰,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自己坐在展柜后面拆信。 车夫不仅是带来货物,还带来小镇外遥远的消息。魔王镇毕竟闭塞,大家自给自足,与外界的信息交流,就靠这半个月才来一次的、吱嘎作响的老马车。 如山的信封堆在柜台,我拿来开信刀,先粗略挑拣一遍,把广告宣传单分到一边。 这时候,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封口的火漆用了红色,且在凸起的纹章上用金粉涂饰,代表这封信的加急是最高等级,看到的第一眼,我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 “发生什么事了?”玩家看我从展柜后猛地站起。 我看了一眼门外。 书堆从马车上卸下来,车夫完成了他的任务,已经赶着马车走了,图书馆外空空荡荡。但我估计他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事发紧急,我问玩家:“能帮忙叫一下车夫吗?马车应该还没走远,让他停下来,捎带我们一程。” “好!”玩家问也没问地冲出去。 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我们可能要离开魔王镇”。 玩家当然可以有很多问题,比如该怎么叫车夫停下来?如果他不愿意该怎么办?但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就已经飞身出去。我实在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些了,这封信来得太突然,我原地走了两步,忽然到伞笼前,伸手抽出了伞。 伞笼就在图书馆大门处,进门的右手边。可在下雨天,多数人都是不出门的,久而久之,它就被人给遗忘了。 事实上伞笼里一直插着一把伞,那是一把极其普通的黑伞,长柄,直头,外表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 我在伞柄上按了一个机关,唰一声,银亮的刀锋弹射而出。冰冷的刀刃上倒映出我的脸,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又将伞刀收了回去。 TBC. 第8章 008(大修) 玩家带着车夫的马车回来时,我只带了这把伞,和那封信。 换成我一个人,车夫一定是追不到了,我得去杂货铺老板那里重新借车。那也是一个吝啬的难缠的人。玩家替我分担了这份工作,只不过方式有些奇特,当马车的影子浮现在道路尽头,隔了老远他就大声喊:“我们——要——上哪儿——去?” 我有些模糊地辨认着,不是很确定车前那团影子的姿态。 到了近前我才明白过来玩家做了什么——他直接勒住了车夫脖子。 “你你们这群、强盗!”车夫也大着舌头和他嚷嚷。 玩家利落一脚,将他倒栽葱踹了下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车,手扶着车门回头道:“耽误你一点时间。马车我就先借用走了,你可以去酒馆那里,酒钱我来结账。” “告诉书商——如果有存书污损,我也照价收购。” 玩家抖手一鞭,马车颠簸着飞奔出去。 “……其实你不用做这么多,”他义愤填膺地对我说,“你不知道那个老东西都骂了什么话!想想我都来气。更何况,是你在他们那里买书,你是客户,花了这么久的钱,帮个忙而已,一架马车都不能借吗?” 其实并不是这个道理。 时间紧急,我就道:“之后再说吧,先看着路。” 为了缩短行程,我指的是地图上一条小路。 它从图书馆的正北出发,蜿蜒曲折地横跨森林。适合马车行进的大路也有,但是从森林边沿绕行,无形中多了很多路程。 小路节省时间,但异常颠簸,光是控制马车的□□右斜就要费很大力气,我以为玩家一定没精力说话,没想到过了会他又问我:“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 我是真有些疑惑了。 玩家正在驾车,我在后面的货箱里,靠前的那一面箱壁上开了一扇小窗,他的声音就从小窗里飘进来。换成我在他的位置,是一定说不了话的,我疑心在玩家的界面上,“驾车避障”就像“整理书架”,也被做成了什么内置的小游戏。 但他就在旁边,我也不可能花上几分钟变的迟滞,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他的直播间里看看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说:“你问我的是什么?” “车夫啊,”玩家飞快地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哦,还有那封信。”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密林的影子照下来,树冠密密层层,几乎要将阳光全遮挡住。几处漆黑的路段,光线是真的一点也进不来,极目不见五指,这种情况下,玩家的马车仍然没翻,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驾车”这个事件,一定被系统包装成内置的小游戏了。 玩家在游戏里,只要没有失败,身体是被系统托管控制的,行动反而更稳。 我脑内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慢慢松了下来,想了想就道:“一件件和你说吧。” “这次的信,是我的学生。” “学生?”玩家似乎很诧异听到这个字眼。 我说:“他似乎被什么困住了。但能写信,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这封信从寄出到送到你这边来也要很多天了,”玩家安慰我,“或许他已经没事了呢?” 我简单点了点头。 我没有说的是,如果他真没事,那早该回到魔王镇了才对,这封信也不会留到我现在才拆。可是信依然在,魔王镇也没有他的影子,这就意味着,他现在仍处于危险中。 我不想让玩家的好意我不想让玩家的好意付诸一炬,顿了顿,只说:“无论如何还是得赶过去。越快越好。” 说完我才想起来,玩家身上还有个任务。 他完成主线,要和小镇居民全部打个招呼,但严格说来,我的这个学生其实不属于魔王镇。 他本身并不在任务列表里,是一个隐藏成就,如果提前认识,之后的主线也会相应变动。 能不能见到他是十分赌脸的一件事,我曾不止一次刷到其他玩家反复重开存档,寄希望于能摸到他的影子,却不止一次地失败。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一种运气,但在我这里,玩家碰上我拆他的信,倒是误打误撞赶上了这一班顺风车。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运气呢?我想,就当抵了一部分他帮我驾车的忙。 至于其他的……太多了,我算不过来,之后再说。 至于玩家问我的那个车夫—— 我十分无情地说:“他是个酒鬼。” 书商刚送上马车的书,自然都是没什么污损的。 只有车夫,每次都是醉醺醺的来。不愿意帮忙搬书不说,还经常把自己翻到沟里。从书商所在的城市到魔王镇要绕很多路,就比如我们正在穿越的森林,污损就来自运输途中,至于谁才是罪魁祸首,那自然无需多言。 玩家立刻就听懂了:“那不就相当于,你用买书的钱来支付借用马车的费用吗?这哪是借,是租!” “怎么这种人都还能有工作?”他十分不满,“换我是书商,早把他开除掉了。” “他小姨的儿子是书商妻子的朋友。” “……”玩家认真地换算了一会血缘关系,两眼放空喃喃:“果然是狗关系户。” 我不由失笑。 他果然太年轻了,还有十分朴素的正义感,殊不知这种事在小镇上习以为常,子承父业,兄终弟及,先辈做什么事情,传承到这一代也做什么,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玩家在前面,我在后面,起先,是越过小窗和他说话。但在颠簸的车厢里直起身也很耗费体力,渐渐地,我坐下来,隔着薄薄的一层箱壁和他背对着背。 “你也累了吗?”我问他,“我们轮流赶车好了。” “不累,”玩家的声音在吱嘎作响的轮轴间传过来,“你先休息……你学生的事,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在这之前,先好好养精蓄锐吧。” 如果在之前,我是一定要坚持轮流来的,一直一个人驾车太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继续和他分辨,可能是他的话真的说服了我,我沉默一会,轻轻地说:“谢谢。” 马车的声音很大,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应该是听到了吧?毕竟对于屏幕前的玩家而言,对话不是声音,而是浮现在头顶的气泡框。 俯视的视角下,他一定看得到的。 *** 此时此刻的陆循眼前,驾驶马车对他来说的确是一场游戏中的游戏。 “←、↓、→、↑”,四种箭头随机从上方落下。游戏画面被分为两个部分,左边是他所在的那架马车:中央的马车固定不动,而场景往后退去,代表它正在路上疾骋。右边则变成四条下落轨道。当上方的箭头落到底部的判定线,他必须立刻敲击键盘上对应的键。 每敲一下,就是一个对应的腾挪闪躲,马车飞驰而过,越过路上的种种障碍。 如果再让箭头随音乐的节奏下落,那它就像一个简略的音游,或者老式的跳舞机。很可惜小游戏没有配乐,箭头的下落也是无规律的,只能靠他的反应速度硬接。 并不难的游戏,但陆循的额角还是出了层汗。 当这个模块刚出现时,猝不及防下他曾经不小心敲错了一个键。马车立刻重重地上下一颠,车厢里的小人也跟着被弹起来,头上浮现了一个:「!」 不仅如此,那架马车的上方也出现一个长条。把它理解为血量会更合适,但长条和血量的扣除是反着来的,敲错一次,长条累积一格,陆循毫不怀疑,长条如果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已经累积了的话,马车会直接在路上翻掉。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机会,他当然不想半路翻车。陆循双眼紧盯屏幕,毕生的专注都放在上面。 与此同时,直播间也像是炸了锅: 【355小时玩家,你们有见过这条支线吗?我完全没有!】 【我也没有过啊,甚至连wiki上都没有提】 【没有遇上+1】 【woc,主播这也太特殊了吧?才玩多少天,就有这种待遇,难道天天去图书馆泡着真的有效?】 【已经在重开存档天天往图书馆跑了……】 【(超级小声)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图书馆的问题,是主播清新脱俗的名字?】 【我不信!辛门,辛迟大人,总不可能是辛迟真喜欢非主流吧???】 …… 其实他们的目的地在地图边缘,直到游戏后期才会开放。 以往,走到这里的玩家会遇到一堵空气墙,将前方的区域拦截在外;可这次的他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路过原本空气墙的位置,就像穿过了一层空中的水。 只不过陆循并不知道。 音游进度条走到尾端,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僵了。游戏结束,左边的场景后退变得慢下来,与之相反的则是马车,它从中央向前飞驰,很快就出了画面边缘。 一段黑屏的淡入过渡,陆循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放下键盘,喝了口水。 画面再亮起时,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马车停在一个矿井边缘。这是个占据了整整一半屏幕的深坑,漆黑幽邃,深不见底。 身后的人翻身下车:“这次多谢你。……矿洞里太危险,就麻烦你在上面等等我了。” “要先查看一下情况吗?”陆循刚想这么说,可没等他打完字,屏幕上的像素小人已经拉起井口的安全绳,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 陆循下意识跟着就想往里跳。可独独他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绕着矿井的边缘打转,就是没办法进。空气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大显神通,他无头苍蝇般转了两圈,终于死了一颗下去的心。 “应该不会有事吧,”他像自言自语,“井底会有什么危险吗?” 并没有弹幕能回答他。 这当然正常,毕竟这段剧情除了他,全网甚至没有任何第二个人遇见过。 直播间的热度在不断上升,全都是发现了新大陆,呼朋唤友过来的观众。陆循却完全没心情在意这一点,他啧了一声,松手挥开鼠标,站起来在电脑桌前转了转,才自己对自己说:“不会有事。这还是任务中呢,何况辛迟也带了武器……” “……他带了吧?” 他才想起,余光瞥到时,辛迟的腰上好像别了一根细长的黑色物体。 但那也只是惊鸿一瞥,现在问他,他也未必能肯定那就是一根武器。 无论如何,现在只能在外面等着。 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往常这种任务,假如出现需要等待的情节,往往是一段黑屏,之后时间就跳过了。就像他打完音游,一行人已经来到了目的地一样。现在的情形却没有那样,时间仍旧滴答滴答地正常行走。 陆循在森林的边缘转了转,找到几颗蘑菇,还有只撞在树上的蠢兔子,采集和捕猎都是需要体力的,右下的绿条还剩下一多半的时候,他就没敢再继续转了,重新返回到矿井的边缘数时间。 “学生。”他又想到,“能让他那么着急,年龄应该还不会很大。” 想到这里他才放了心,随口和一旁的弹幕闲聊。 辛迟一直是那副冷静的样子。很随和,但同时也拒人以千里之外。这是陆循第一次见到他失态,一方面,他有种不合时宜的、暗自的窃喜,为自己见到他不同于往常的另一面;另一方面,想到这种失态是由其他人而引起的,又会给人一直难以自抑的微妙吃味。 “‘等待?’——就等着啊,万一游戏里有动静,切到别的窗口的我没看见怎么办。” “‘从没有见过的支线任务?’——那不就更应该等了吗,”陆循笑起来,眨了眨眼,“那我还挺幸运的。” 他翻着之前乱转时错过的弹幕,“‘也没有人知道,辛迟的学生是谁’吗……” 直到夕阳的光辉都灭下去,井底才隐隐有了动静。 安全索上扣着两个人,用绳索慢慢地爬上来。其中一个人举着火折子,陆循在上面搭了把手,辛迟被拉出矿井后,拍拍身上的灰,将火把插在一旁的树桩上。 后面上来的人,伴随着金属铿锵的碰撞音。 陆循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副中世纪样式的盔甲跳上来。这人打扮像一个骑士,非常高,辛迟和他相比都矮了一个头。 丁零当啷的骑士转过身,准确地锁定了他的位置。 沉稳的男音开口道:“你就是送老师过来的人?幸会。” 陆循:“……” 陆循:“?” TBC. 第9章 009(大修) 我拍干净身上蹭上的灰,就发现身后的两个人已经聊上了。 “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玩家说,“请问你怎么称呼?” “林塞。” “这个名字,”他眨了眨眼,“——你也姓林吗?和辛迟一样?” …… 首先,玩家是怎么把他那一长串非主流火星文名字面不改色地报出来的?我异常匪夷所思。 其次,林塞不姓林,否则他就该和我一样,日常被叫作一个单名“塞”,作为姓氏的“林”字写在后面,像我在游戏的界面上显示成“辛迟·林”一样。 我感到自己没办法置身事外,就转过身对林塞道:“说一下你的全名吧。” 对上林塞,玩家总有种莫名的夹枪夹棒。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条被牵着绳子的柯基犬,身体都悬在空中了,还要汪汪汪地上前挑衅。 对比之下林塞就稳重很多,对玩家的话能无视就无视,听我开口,才道:“林塞·何施因·谢瓦利埃。” “谢瓦利埃是我的姓氏。” 说完他沉默了一两秒,将铁制的面罩推了上来。玩家直直地与他对视,半秒后,两人在空中握了握手。 老实说,我实在不太懂他们之间那股莫名的火药味怎么来的。 不仅是玩家——他都快要把“挑衅”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林塞的态度也不太对劲。表面上,他只是单手执剑,一只手将盔甲的面罩抬起来,但我知道他平时其实根本不会这么做。 面罩又不是没有五官,想要观察的话,透过上面的孔洞完全够了,除非他将面前的人认定为一个敌人——或者值得十万分警惕的对象;才会推开面罩,仔仔细细打量。 ……玩家总共才三滴血,能挨过他一剑吗? 我觉得不能。为了不让想象中的惨案在现实发生,我只能在中间打圆场。 我先对林塞说:“你可以叫他……斜刘海。他是镇子上新来的农场主,没他帮忙的话,我很难今晚就赶到这里。” 接着又转向玩家:“林塞很少给我写信。盖了加急戳的话,就是很紧急的事情了。” 话到这里,两人紧握的右手才终于松开。 我有些不确定地想:他们应该不会借着握手的名义拼手劲吧…… ……应该不会? 总之就当是已经糊弄过去好了。 我转过头,开始问林塞正事。 之前在矿井下,我是来不及观察周围情况的。 光照等级越低的地方,魔物出现的概率越大,这是游戏的底层逻辑。林塞在那里被困了半个月,井底就源源不断有史莱姆刷新出来,天知道这种软软黏黏的生物为什么那么偏爱这里。 总之,我到的时候,地上史莱姆死亡爆出的粘液已经积到脚踝。 物理的高度。 积到脚踝。 ……绿油油的粘稠液体上面还竖着几根僵尸的手臂。 我刚到井底就快要晕了。能把林塞从那里带出来,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实在不能指望我观察太多。 我决定把那段记忆彻底从脑海里清除掉,连同玩家和林塞间莫名的火药味一起。 林塞说:“魔王城苏醒了。” * 林塞从矿洞的井底带出的,是一块石碑残片。 石碑显得很老、很沧桑,上面的石缝被流水侵蚀,显示出经年累月的痕迹。他带出的这块残片是有字的,岁月削剥,具体的形状已经模糊不清了,隐隐约约还能辨认出几个字符、残缺的法阵和篆文。 我重新从地上捡起火把,借跳动的火光打量着上面的图形。 玩家也从一旁探头过来。 “上面的这个,难道是什么封印吗?” 林塞不咸不淡地往他那里瞥了一眼,没有说话。我则给玩家解释:“林塞就出自圣光裁决所,法阵的纹样,他看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林塞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是。” 我的头顿时又有点疼,干脆只谈正事:“你们是什么时候侦测到异常的?” “半个月前,”林塞道,“总部人手紧缺,所以只派了我。” ——圣光裁决所总部在半个月前监控到了来自东北方向的异常气息,所以林塞被调过去查看情况,不慎被困在矿洞井底。 黑暗的环境里,史莱姆层出不穷,困住他的是一个锁链法阵,他要清扫史莱姆就不能解开法阵,解开法阵又会被史莱姆的攻击打断。 路途遥远,派信鸽去总部求援肯定不现实,这就和上厕所没有带纸的道理是一样的。所以,他就想到了住在附近的我。 其实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整起事件的前因后果了,但玩家不行,他只是玩家,不了解这块大陆上过去发生的事。 我额外地给他解释:“魔王城上一次被封印是两百年前。时间过去太久,封印的位置已经散佚,只知道一共是七块石碑。” “——魔王镇之所以叫魔王镇,是因为它是通往魔王城的入口,是魔王城所在的另一个次元和大陆唯一重叠的地方。” “魔王城一旦苏醒,会给这片大陆带来巨大的灾难。” “……所以这块石碑还真是魔王城的封印,”玩家看向林塞手中的碎片,“那你们还知道几块石碑?总不能这是找到的第一个吧?” “不止。”林塞只简洁地这么说。 说完当啷一声,他把盔甲的面罩扣了回去。 他的确看玩家不太顺眼,虽然他已经在尽力总结所知的信息了,但在林塞耳中,这种行为大概相当于不懂装懂——不知道还要硬插一嘴。 能容忍他在一边旁听,大概率已经看在了我的面子上。 “事不宜迟,”他说,“我们必须得快点回去。” 我说:“这的确是你的任务。不管怎样,先回魔王镇报信吧。” *** 林塞的确要回魔王镇,被困在矿井底时,他的施法材料已经消耗一空,身体也需要歇息休整。更何况,只有镇上才有纸笔,能让他写信给总部汇报。 玩家却在扯了扯我的袖子,示意我和他单独说话。 虽然疑惑,我还是跟着他走到一旁。林塞礼貌地转身回避,刚刚站定,玩家就变魔术一样,手中掏出了一根兔腿。 ——烤得焦香。表面金黄,还滋滋冒油。 我:“……你这是从哪来的?” 玩家今天给我带来的震撼实在多,但即便如此,这也绝对是其中最深刻、最惊天动地的那一个。 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根神奇的兔腿了。 玩家左看右看:“嗯……就是等你的时候嘛,我在森林里转了转,它就撞晕在我面前了。”说完他十分期待,“你要不要尝尝?包好吃的!” 我其实想要拒绝,玩家不知道,作为npc,我其实是并没有味觉的。 但他还在卖力推销:“……你过来就用了九小时吧?我算过了,后来在矿井里,又过了三个小时。这只烤兔子我尝过了,火候全部都正正好,没有烤焦!调味也非常香!”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居然真被他说动了,想了想,我就问:“那你还有别的兔肉吗?林塞可能比我更需要这个。” 玩家却立刻变了脸色:“林塞不能吃!” “?”我歪了歪头。 “林塞绝对不能吃!”玩家又重复了一遍。看来刚才那句话是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说完他才开始四处找补,“嗯……他都那么久滴水未进了,哦,对!” “很久没吃东西的话,胃是没办法适应的,他必须先慢慢喝几天粥,之后才能恢复正常饮食。” “……”我想说我们npc其实不讲这些,食物吃下去只会补充血量。 但从玩家的角度出发,他说的也没有错。 那我就没办法反驳了,于是道:“那算了吧,等回去再说不迟。”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谢谢。” 人都是不断在变的,我居然真有能流畅对玩家道谢的这一天了,换做以前,这多让人意想不到啊。 我说得一点磕绊都不打,玩家却像被什么暴击了一样,原地发呆了好几秒,才说:“那个那个,你刚刚说什么?” “能再说一遍吗?”他死皮赖脸,“——就一遍!拜托了,请务必,多谢你!” 我还能猜不到,一定是刚刚他忘记截屏了吗? 我才不给他机会保存黑历史,回头往马车就走。 其实我们早就该回程了,只不过说正事耽误了一段时间。玩家的私聊又浪费了一小会,所以,看到林塞也想避开玩家和我单独说话时,我的头疼终于达到了最顶峰。 ——原来史莱姆矿井还不是噩梦的全部,它甚至只是盘开胃菜。好啊,一个两个的闷声不响,敢情全都在这里等着我呢! 我揉着太阳穴又走到另一边。 林塞看着我的脸色,首先问我:“他是谁?” 这个“他”,想都不用想是指玩家。我不想把玩家那闹心的名字重复一遍,就说:“你知道的,玩家。” “我当然知道玩家是他,”林塞顿了顿,“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和您一起?” 为什么与玩家同行? 原因当然很多,比如那封突如其来的信、被踹下车的车夫,正好在图书馆的玩家,辅助驾车的系统游戏…… 我正斟酌着酝酿答案,电光火石间思路突然一停,我意识到林塞真正在问的是什么。 他其实问我的是,为什么我会带另一个人? “为什么这个人是他”,和“为什么有另一个人”,两个疑问是不相同的。 前者或许要一系列复杂的论证,但后者的变化才最根本,这完全是一个从0到1的突破。 我的身边是如何从空无一人,到现在渐渐多出了一个玩家的位置的?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回答起。这样看来,习惯的力量还真可怕,不是吗?玩家天天往图书馆跑,赶都赶不走,而我真就慢慢接受他的存在了。 ……不过现在的问题在于,提出质疑的不是我,而是林塞。 在我看来,无论结果有多令人惊愕,这都是一个由时间催生的、缓慢的变化过程。滴水穿石,何况玩家付出的精力远不止一滴水,从他一次次从生疏到娴熟地翻过我一楼的推拉窗、从他从月下递来的那块石头开始,改变就已经在发生了。 但一切在林塞眼里却远不止如此。他并非全知全能,不了解在离开的过程中我和玩家间发生的事;可他又恰恰离开了相当久,久到玩家上线,都成了在他离开后发生的事。 对林塞而言,就是他正常因公务出差一趟,回来的时候,自家老师就已经被一个社交恐怖分子勾搭走了。 别质疑我的解读,我就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这句控诉的。 我真不好解释了。 这该从何说起呢? 我又不能够陈述事实,因为玩家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否则就等着林塞冲去揍他吧。最后沉默半晌,我道道:“只是请他帮一个忙。” “帮一个忙?” “你知道的,杂货铺的马车可不太好借。” 林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像评估我话里的真实性一样,又或者,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是借口,只不过并没有彼此戳穿。 他又轻描淡写道:“他没有接受过训练,没有战斗意识,没有自保能力。想成为骑士的话,还不够格,手部的力量也很薄弱。” “……”所以他和玩家果然借着握手的机会拼手劲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深感今天自己叹的气比之前的一年都多。我是彻底被这俩气场不合的玩意给夹在中间了,像一条狗绳的末端拴着两条狗,路遇电线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都十分固执于自己的方向,不想向对方让步,结果就是我这个倒霉牵绳的被拍在了电线杆上。 我说:“先回去吧。” 事已至此,先回去吧,除了“之后再说”,还能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 到马车上,他们俩又问我:“那谁驾车?”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轮流来!” TBC. 第10章 010(大修)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的确不止一次地后悔过。 我发现自己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这很奇怪,直到玩家来我才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比如说他送来的石头,我不想要,但仍然好好保存在博物馆;比如说玩家昏迷在路边野外,理智告诉我不用管,区区半管体力而已,这种能随时间自然恢复的资源在玩家眼里都是零成本的,可我偏偏还是把他搬了回去。 做就做了。 我从不质疑自己所做的决定,这个晚上是第一次。 ——世上哪来这么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玩家和林塞,他们简直就像是上帝造人时对照着镜子往反里加的产物。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从性格到三观都如此不合的,一个赞同,另一个就必须呛声;就算是公认的定理,他们都能从完全相反的角度出发,给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来。 我真的累了。 世界毁灭吧,调停世界大战也莫过于我这种工作量。 我不是个轻易后悔的人,可那天晚上我确实十分后悔。如果有人能让他们俩不吵架,我一定给它颁一个小镇物语和丨平奖。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声音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小下去。——我应该睡了一会,天知道我怎么睡着的。马蹄疾驰声中,摇曳不定的火光涌上来,我似乎陷入了一个梦,再睁眼时,天就亮了。 “我在前面就下。”一个沉稳的男声隐隐传来。 周围四面透光,我花了一点时间认出自己在马车里,一个人矮身走进来,看见我,愣了一下:“……老师,您醒了?” “你到了吗?”我从地上坐起来,揉着眉心,其实人还不是很清醒。 “到了,前面是旧教堂。我一会就走。” 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林塞回小镇的第一站是旧教堂——考虑到他是圣光裁决所的人,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事实的确是这样的。林塞又说:“还有那个斜刘海。” 出口他名字时,林塞的话音顿了顿,语气明显变得很不情愿。 “您之前睡着了。他说要看着您,既然醒了,那我就让他回去吧。” …… ………… 斜刘海。 我反应了一会才知道,玩家也在这里。意识到这点以后,我的头顿时更疼了。 昨晚赶路的后半夜,他们之所以和平共处,是因为我忍无可忍,梆梆给他们一人一拳。效果当然是立竿见影,两人之间的唇枪舌剑立刻就歇了火,除了时不时给对方使个绊子—— 就像现在这样。如果我这个头点下去,绝对可以保证,不等玩家见上我的面,林塞就已经把他拎下马车了。 想象这幅场景,我居然还真有一丝心动。最后的理智让我克制住脱口而出的冲动:“……我找他还有点事,你下车就好。” 离开之前,林塞沉默了很长一会。 在他心里,玩家的仇恨值大概再次拉高了一大截。 无论如何,林塞已经走了。我在车厢里环视一圈,先找到放在角落的伞,按动机关,拎起来,掂了掂。一切检查完毕,我收回伞刀,弯腰向外出去。 玩家就在车夫的位置上,听到声音,高兴地向我招手:“辛迟,你醒啦!” 他双手抱头,嘴里还斜斜地叼了根草。一开口,那根狗尾巴草就活泼地弹跳起来。 “我们现在到哪?”我在他身旁坐下,“一会经过农场,你就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玩家顿时抗议,“有借有还!我得过来,你可别忘了,这驾马车还是我借来的。” 我心想你怎么借,单手勒车夫还把他踹下车吗? 我想把林塞和他都赶下车独自安静一会,但对后者来说,这个任务显然比较难。 好在我早就想过措辞:“但你的农场要浇水,如果我没有记错,快要到36小时了。” 玩家这才一愣。 他不用想,因为我帮他算过了。玩家的积蓄还够不上买自动灌溉器;他每天必须自己浇水,而恰恰好,小镇物语的浇水间隔需要控制在一个非常严格的区间内。 大于26小时,当天的作物停止生长,而超过36小时,作物就彻底枯萎掉了。 此时此刻,玩家距离36个小时只剩最后的十二分之一,而他掰手指半天,兴高采烈地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还有两个小时呢,不用急!” “……”我被他噎了一下。 “辛迟,你为什么总想让我走呢?”玩家突然十分敏锐地提问我。我心头一跳,立刻回头过去,他却像无心之言,已经转过了话题说: “更何况,我的农场也过去了。” “我们要去魔王镇上的酒馆。” 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酒馆——强行借走马车时,我向车夫建议的去处。 我终于想起来这件事。对一个酒鬼来说,没有比“随便喝”更好的了,我当时只是想让车夫快点走,别纠缠,现在也头疼起来,希望别看到摞到天花板上的高高账单。 玩家却没有我的忧虑:“别担心嘛。”他问,“谁是酒馆的老板?人怎么样?” “朗姆。”我短暂回想了一两秒,“……他人还行,就是贪财。” 正因为他贪财,我才更担心今天结账出去要花多少钱。玩家却颇为自信地说:“那就没有事了。要不要打个赌?我保证,车夫的酒账不会太多,甚至比他平时喝的要少。” 我当然不相信。 可玩家有意卖关子,说完这话就闭了嘴,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日光晴朗,微风和煦,他双手在地上撑着车板,整个人往后仰去,忽然又闭眼问我:“你要不要也来吹吹风?” 我瞪了他一小会,无奈地也跟着他往后靠。 玩家说:“我非常喜欢这样坐在草坪上……尤其是大晴天。就发发呆,胡思乱想什么的。” 听上去就是漫无目的闲聊。我看着前方,配合地问,“哦,那时候都会想什么呢?” “什么都有吧,”玩家说,“最早的时候,我应该是在脑内的剧场演奥特曼大战小怪兽。” 他们人类的文娱作品实在是我的知识盲区。好在玩家也没有多解释,“大了以后就越想越多。关于我,关于这个世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要以什么方式立足?”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的天空很广阔,想飞去哪里都可以,有时候又觉得那很窄。所有人都在往一条道上挤,一旦掉队,你就输了。” 他在描述的似乎是一场压力相当大的竞争,但我并没有经历过——我毕竟只是个npc。 于是我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地听。 玩家仰着头说:“所以我挺喜欢游戏的,似乎有无限可能。” “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约束你,没有人强迫你规定你必须要做什么。——就是这一茬作物没收又怎么样呢?” 他忽然转过头,很狡黠地冲我笑了笑,“我不想回去,所以,我就在这里待着。” 我终于领悟了他的用意。 绕来绕去一大圈,其实他纠结的还是我之前想让它下车的事。我在舌间品了一会,一时间又觉得有点好笑。 我没好气地说:“行,那你想待就待,我又没故意赶你走。” 玩家却突然冷不丁问:“那你会觉得我帮你很多吗?” 我动作一停。 我快要忘记一开始在林塞面前留下玩家的目的了,那就是介绍npc给他认识。 我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这么想,源自玩家在图书馆里帮我的一个忙。带孩子、陪孩子玩,这的确不是我擅长的事,所有孩子聚在我这里的时候,我没有说,玩家却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嗷嗷叫唬住气氛。 那时我感到苦恼,因为觉得自己是承了他的情。 我得回报回去,所以,才产生了把一些异常孤僻的npc介绍给玩家的想法。 玩家却一句话精准说中了我的心态。 我看过去,其实那一瞬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脸色,但总归是不太好的,玩家却迎着我的目光笑了笑。 “其实没必要总想着,为什么之类的。我就是乐意陪着你,就是乐意帮忙……哪有那么多原因呢?千金难买我乐意。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是不是?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换成任何其他的一个人,我就不会了。”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有什么,你是什么。只是因为我喜欢。就像我以前……放学天边路过的一朵云,” 他垂着眼睫,散漫地回忆着,“我喜欢它的形状,就能在那里看到黄昏。大概就是这样。” 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又说,你笑一笑。 我清晰地在他的瞳孔里看见我的影子——防备的,紧绷的。我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这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情有多冷。 谈起这种话题,这几乎是我的本能反应,我抿了抿唇,试图把自己的面色放缓一些,但失败了,我收效甚微。 最后我只能硬邦邦道:“……我知道你的想法。” “但这也只是你的。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你可以说这么做是因为你喜欢,你乐意,但我不会、也不可能就这么心安理得接受。” 说完我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因为玩家泄气似的撇了撇嘴。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他埋怨般的语调拉长着,“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要总把我往外赶了好不好?你看,我很有用的。” 为了证明自己,他还花蝴蝶似的在我面前原地转了一圈。 “我前面说了那么多话你都当耳旁风,这点你总得答应了吧?” 我没有立刻应允——我有点迟疑。 我不是不了解那些谈判常用的所谓技巧。先掀开屋顶,他们就会同意你开一扇窗;问题在于,玩家之前的那些铺垫,是在掀我的屋顶吗? 但他绕着圈和我对视,我实在没法拒绝那双眼睛里小心翼翼又可怜的神情,只能干巴巴地说:“那我试试。” 只是“试试”而已。 什么承诺都还没有给,玩家已经像脚底蹭了双弹簧般跳起来,高兴地吹了一个口哨。 于是,我想打的补丁也再说不出口了。 玩家活像喝大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哼着歌,整个人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身上愉悦的光芒,甚至能隔着一个次元映照到我身上。终于马车也到了酒馆:车下一个醉鬼,车上同样有一个醉鬼。 车下的醉鬼,就是早已烂醉如泥的车夫。 玩家高高兴兴地走过去,捏起他一侧衣襟,我眼见他时间还没过半秒钟,就捏着鼻子把那块破布扔回去,比了个手势问我:“你觉得我们就把马车停在他旁边怎么样?” 我无奈摇了摇头,不知不觉中,似乎也微笑起来。 玩家看似飘忽,变化莫测,像一阵琢磨不定的风,可我突然发现,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细腻、敏锐的人。 ——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整整一天的奔波后,我终于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季节。风和景明,花鸟相语;风里的日光都褪去了冬日的寒冷,好像一切都变得活泼了,舒展了,柔软而生气蓬勃,踌躇满志地往前走。 玩家属实被车夫的酒气熏了一个倒仰,一溜烟似的窜回来。我对他说:“不用管,丢在这里就好,他醒了自己会回去的。” 但他还有点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会出事吗?比如在路边睡得太久,晚上冻死在路边之类……”他对这类社会新闻显然经验颇丰。 “不会,”我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这是个好天气。” 我没有说过的是,玩家上线的那天是1月1日。 游戏的日历里,这就是春天。 毕竟,春天——已经来了。 TBC. 第11章 011(大修) 春天来了,醒冬节也跟着来了。 这个一直存在于窃窃私语的期待中的节日,随日历一页一页翻过,终于显露出其不显山露水的庞大体魄。 几乎一夜之间,镇上被节日的氛围充满了:或许是路旁的彩带礼花,或许是格外干干净净、被人冲洗地锃光瓦亮的垃圾桶。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满心期待着这个庆典。 还有一点明显增多,那就是早上沿大路晨跑的队伍。 他们锻炼的路线,也是每年醒冬节飞艇固定的巡游路线。但从这一点看这些平时不锻炼的人们临时抱佛脚的目的就昭然若揭: “我一定要拿这次醒冬节的第一名!” 玩家也在晨跑的大军里,且异常信誓旦旦。 我并不想过度打击他:“……所以,你把所有的路标背下来了?” “那当然,”玩家的尾巴翘得老高,“不仅是路线,我连沿途的垃圾桶都背熟了。” 他有没有背熟路线我持保留态度,但垃圾桶大概是摸透了的。 “这很难吗?”玩家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依然压不下那股自内而外的洋洋得意。我只得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无论如何,这件事对我来说一定是难如登天的,因为早上的我一定起不来。 但玩家不但自己跑,他还持之不懈地想拉上个跑步搭子,那就是我。 晨跑的路线会经过图书馆,每次路过时他就在窗台下叫我名字。我烦不胜烦,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后来玩家发现自己动不了我雷打不动的生物钟,就换了一种方式,他开始跳窗。 一楼的窗沿低而矮,活像设计之初就是为他准备的。 实话实说,我也并不是天天赖床,可小镇上的居民都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想借书、还书,中午不行吗,下午不行吗,晚上不行吗?偏偏只有玩家一大早扰人清梦,何况他抵达的时候还正正好是图书馆最早的开放时间,我想把他赶走都没处说理,只好怨气冲天爬起床。 次数多了以后,我终于怒了,这门是非开不可吗? 况且,我会起这么晚还不是因为玩家—— 就因为他每晚过来,我的睡眠时间才会整体往后挪的! 现在好了,他晨跑,每天活力四射地换了个时间来骚扰我,我的生物钟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回来的。我的睡眠时间被迫从晚上十点推迟到凌晨一点,挪回来却没有那么轻易,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对此丝毫没有自觉——我甚至有一点气到牙痒痒,每天阴暗地怒视着那个不知死活的背影。 最后,我直接把钥匙扔给玩家。 “既然你每天过来,”我面无表情地宣判道,“那开门的活儿就归你了。” 玩家则对着食指挂着的钥匙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真的给我?” “不想要你就还回来。”我朝他摊手。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玩家立刻像一条护食的狗一样闪走了,挡住的钥匙串摇晃出哗啦啦的声响。我无奈地摇摇头,他则从玻璃展柜的底下警惕地探出一双眼睛:“说好了哦,给我了就不许反悔了哦?” 我想说我已经在后悔了——绝佳的意志力让我忍住了这句话。 最后我只是手背向外地朝他挥了挥。后悔也无所谓,我随时可以换锁。但玩家显然没发现这个漏洞,欢天喜地地被打发走了。 相比起日日在我这点卯的玩家,林塞露面的次数却意外的少。 自从上次从我的马车上下来回旧教堂之后,他就像失踪了一样,再一次销声匿迹。能证明他存在的,可能只有村长案头消失的公文,以及小镇上井然有序的治安队。 作为圣光裁决所在魔王镇上的驻守者,林塞要负责的包括但不限于治安、司法、裁决等等。而且,身为唯一的领导者,很多决策是没有他点头就无法执行的,他在史莱姆矿洞里被困——“出差”了半个月,可想而知,积累的工作量能多到何种恐怖的地步。 我知道他的忙碌,更没兴趣掺和进圣光裁决所那一堆破事里,也就默认了他的不见人影。 只是没想到,当我去上一次的酒馆时,酒馆老板朗姆,带给了我另一个不一样的解释。 “——你知道吗,醒冬鼓被人划坏了?” 他正忙着用肥嘟嘟的手指蘸着口水数钞票,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抛给我这个大新闻。 “醒冬鼓?”我差点没把手里的账单摔地上。我是来结清上一次车夫欠下的酒债的——当时我说,所有的酒钱我结,这个老小子丝毫没跟我客气,进门就嚷嚷要开最贵的酒。 好在朗姆多留了一个心眼,这不是他心地善良,热衷替每一位顾客省钱,而是车夫之前还欠了一屁股烂账没结清,他怕他喝得太多,赖账不给,真能把他的酒馆喝倒闭了。朗姆于是给他端上了最贵的酒——最贵的酒瓶子,里面灌的其实还是最劣等的蒸馏酒精。 幸好车夫是一点没喝出来,他仰头一口,还不忘称赞一句好酒,紧接着,他就被里头的酒精给放倒了。 朗姆和我算账算了那么久,是因为他觉得昂贵的酒瓶子也该算钱。“要不是我替换了里面的酒,你要付的钱可就远远不止这些了!”——但他狮子大开口,要的价格和我理论上要付的相差无几。我是主顾,又不是冤大头,直到几天前才让他松口。 谈不拢的价格是一码事,小道消息又是另一码事。 醒冬鼓代表的意义太重大了,尽管知道着多半已经发生,我还是忍不住确认一句:“出事的真的是醒冬鼓?” “千真万确。”收到一大笔钱的朗姆心情颇好地冲我挤眉弄眼,看在钞票的份上,他又好心地多吐了一点消息: “而且啊,醒冬鼓被破坏大概率有一段时间了。” “……那个仓库,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过完节就把所有的道具堆里面,又没人值守,谁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出的事?” “说不定啊,醒冬鼓去年的时候已经坏了。前些天不是筹备醒冬节吗?村长才喊人重新开了仓库,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醒冬鼓上豁了老大的一个口,黑洞洞的,可吓人呢!” “那可真不是一件小事。”我喃喃地说。 朗姆:“小林塞不是回来了吗?这段时间,他在忙的就是这件事。等再过两天,镇上就要开湖心大会了。” 他所说的湖心大会,就是我们这里的一种议事方式。 ——所有人聚集到湖心广场上,由村长宣告通知,到场者集体投票决策。但这几乎要发动镇上的所有居民,庄重程度几乎与节日等同;所以,只有在某些特别重大的事情上,这项古老的习俗才会被我们庄而重之地请出来。 比如天灾地祸,比如杀人凶案。 醒冬鼓寄托着庆典的重要意义,肯定也够得上这个标准了。 “可是,怎么会有人破坏醒冬鼓呢?” “这个吗,当然是魔王又要醒来了吧?”朗姆哼着歌靠回吧台后面,“马上就到醒冬节,魔王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挠庆典的举办的。” “……”我想说魔王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想还是又忍住了。 毕竟朗姆说的,也能代表魔王镇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想法。 谁会、谁最有动机去破坏醒冬鼓? 当然是亟待苏醒的魔王。 因为醒冬节的来历,它的起源,其实并不像我和玩家概括式说的那么简单。 醒冬节的醒,包含更多的也是威慑、震慑的意思。漫长的冬季,当人蜗居在房子里时,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就出来了。 开春恢复劳作,首先就得把他们送回去。 醒冬节飞艇环镇一周时,所有人挤挤攘攘地跟在后面抢糖果,恰好能让热闹的人气踏遍冬季荒凉的每一寸土地。抢到最多糖果的冠军会敲响醒冬鼓——那面鼓自然也不是给没有睡醒的镇民听的。 骷髅、亡魂、僵尸,这都是传说中魔王操纵的大军。 鼓声敲给游荡无依的亡魂,相传这样能驱散它们。这是威吓鼓,也是送行鼓,让冬日的邪祟不要来侵扰春日的住民。 所以,哪怕并不是魔王本人要醒来,仅仅是在它座下跑腿的走狗,也都一定会尽心竭力阻止醒冬鼓被敲响的。 我就这么带着一耳朵小道消息和干瘪的钱包回到了图书馆。 这就是朗姆的不好之处,他极其热爱人云亦云,任何捕风捉影的猜测,哪怕谣言,都能被他添油加醋地说的有鼻子有眼。他还极其热爱听墙角,在这里说过的话,没有一句能不落到他耳朵里的,比如他先前分享给我的情报——我一听就分辨出,这一定又是哪一桌酒客喝上了头,拍着桌子讲出的猜测。 从“醒冬鼓被破了一个大洞”后面,包括林塞的忙碌、湖心大会再举行,都是朗姆自己想象出来给我编的了。 但这也不能说不符合猜测,至少大概率即将发生。 因为惦记着醒冬鼓,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都轻微的心不在焉,但我也只是担心而已,并没有料想到这件事能和我实质地扯上联系。 我原以为我对醒冬鼓被破坏的最大贡献,就是等湖心集会的钟声想起时,去湖心广场上投下那一票;可到了傍晚,一群意想不到的人却敲开了我的门。 “……你的意思是,我被人目击指控为破坏醒冬鼓的第一嫌疑人?” 我有点不可思议。 明明眼熟的词句,拼凑在一起却是一个完全听不懂的句子。 在我的对面,林塞、村长率领着一群老牧师,浩浩荡荡地堵住了我的门。 *** ——第一嫌疑人。 我感到一丝啼笑皆非。 可在我面前的人,林塞和村长,神情表明他们的态度不似作伪,这句话是认真的。 他们身后还有一队由牧师、治安人员和实习骑士组成的队伍,水泄不通地围堵在出口。 “破坏醒冬鼓,我有什么好处,”最后我只能摊手,“……魔王会给我发工资吗?” “我们也知道这个,但毕竟有人指控了你。”村长平和地颔首对我,“你放心,只要有任何能洗清你嫌疑的证据,我们是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居民的。” “所谓的‘好处’你说过了,”林塞横插一嘴,“假如你就是魔王的下属呢?” 村长极快地拍了他一下,这个小动作发生在两人身后,但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林塞不说话了,村长则干咳一声:“……那么请问,林先生,1月9日,你在哪里?” 我刚想说自己当然在图书馆,但听到这个日期的一刹那,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1月9日。 以往正常时候,我当然在图书馆;可偏偏是那个晚上,我出门了。 ——正是玩家体力耗尽、晕倒在草丛的那一天。 “……”我有些无奈,感受到命运阴差阳错下的巨大巧合。世界好像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应该争辩吗,说自己那天出去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但这听起来也太像假的了,而为了把晕倒在路旁的玩家扛回农场听起来也同样没好到哪里去。我到底为什么要出门?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那个晚上的所有想法。 “所以,的确是有人在那天晚上看见了我?”最后我只能这么确认。 “是,”村长说,“他说你出现在的仓库附近。” “我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答案显然是不可能,林塞十分铁面无私地摇了摇头。图书馆外,牧师和骑士围成一列,像一圈无可撼动的铜墙铁壁;而图书馆内,在我面前,林塞的盔甲寒光闪闪,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按在铁剑上。我摇了摇头。 “好吧,我就跟你们过去。”我说,“不过事先说明,我没有破坏过醒冬鼓——现在离开,是遵循接受监管原则。” 林塞微微地眯起眼:“所以,那天晚上你的确出门了,对吗?” 村长又在后面拍了他一下。“我知道,我们当然知道,”他说,“只要能查到别的证据,或者有新的嫌疑人,你随时可以回来,我保证。”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路过门口时,林塞这个棒槌还追问我:“要关门吗?” 我轻轻回头一眼。 “不用了,”我说,“现在关门,晚点过来的人不方便,……何况,有人有我的钥匙。他会替我关的。” TBC. 第12章 012(大修) 陆循第二天早上发现了这件事。 图书馆的门大敞,斜斜而入的阳光照亮了门口一夜未散的烟尘。 “辛迟怎么起的这么早,”他狐疑地往西边的天空看了一眼,“太阳也没出来啊?” 他往里走了几步,一直到玻璃展柜前,都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空荡荡的气流孤独地环旋着。 陆循脚步一停,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辛迟,”他在一楼的书架间转悠,“辛迟?” 书本后,展柜下,楼梯前。可场景仍然是那个场景,并没有什么吓人一跳的东西从里面蹦出来——像素的二维场景早已将一切在他眼前展露的一览无余,可陆循仍然坚持,非要用脚步踏过每一寸土地,才能接受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现实。 “……辛迟?” 门外的草坪有黑影闪过,陆循几乎不假思索地追出去。看清之后他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异常,而是一个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树后的小孩,盖恩。 陆循对他有印象,周末在图书馆丢手绢,他也是其中一员。 更早的时候,第一次打招呼,盖恩和他说的是「鬼魂会看着你」——瘦弱,怯懦,不合群,这就是陆循对他的第一印象,但这次不一样,他站在这里,说不定清楚这座图书馆先前发生了什么。 陆循清了清嗓子,蹲下来,把人物的视线放低到和他同一高度上。 “盖恩,你在做什么,”他顿了顿,“……图书馆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无论再怎么想婉转,内心的急迫还是暴露了他的意图。树后的小孩子却摇了摇头,他转过头,看着他。 盖恩轻轻地说:“鬼已经走啦。” 陆循一愣。 电光火石间,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整个人蹭地站了起来。他弯腰前倾在屏幕上,比直食指为尺,横在盖恩与图书馆间——这就是盖恩视线的方向,他突然发现,盖恩看着的,一直是门里的玻璃展柜! 那个辛迟平时天天所在的位置。 “我……”陆循喃喃道,“我应该联想到什么吗?” 就在这时,“当”一声钟响忽然传来。与钟声同时的还有任务列表,在他第一个主线完成了许久后,第二个任务终于弹了出来。 —————— 触发主线任务:侦探行动! 【任务描述】 醒冬将至,所有的居民都在热切期盼着它的到来。而在雀跃中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不知名的凶手将醒冬鼓划坏了一个大口…… 【任务目标】 找到筹谋破坏醒冬节的凶手,让庆典顺利举行。 —————— 上一次主线任务,陆循其实没有时间也没心情细看,但这次全然不同。他目光往下,细细地将任务列表从头拉到了尾,力求不放过任何字符。 …… 【系列任务之一】 跟随钟声,参加广场的湖心大会。 *** 书被我翻过一页。 从上次离开图书馆,大半天已经过去了。 我一直在旧教堂里。 除了所处的地点不同,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里就是林塞的办公场所。 上次从史莱姆矿洞回来,下了马车的他回到的就是这里。或许你会好奇“教堂”和“圣光裁决所”存在什么关系,现在我可以说了:教廷正是圣光裁决所的前身。 作为大陆唯二的权力机构之一,它在存在上与领主、市长、镇长构成的管理机构并行,从宗教领域渗透到世俗事务。百年前新教改革,为了迎合当时的教皇令,所有的教堂才更名为圣光裁决所。 只不过,虽然更换了名称,这一机构的实质仍没有变,还是旧瓶装新酒。 它的世俗职能并没有同国王期待的那般,通过更名而顺势收归手下,反而因为自己褪去了浓厚的宗教色彩,而有了权力进一步扩大化的趋势—— “只是嫌疑而已,嫌疑,嫌疑,并不是确凿证据,你明白吗?” 村长苦口婆心地对林塞三令五申。 林塞从小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格,古板、严厉,村长异常担心他走了以后,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短暂平衡会立即破碎,一直不断地在对他耳提面命。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林塞双手抱胸,一看就是个强忍着不耐烦的表情,“我都没去拿地牢的钥匙呢。” 村长被他说得一噎。 之后他说的话,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油盐不进。林塞一向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行事准则,他认为能力越强的人就应该做更多的事,受到更多的标准要求,这本来是极度理想化的,可他的确也这么一直在约束自己。 临走之前,村长忧心忡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活像看我的最后一眼。 可同他所料想的不一样,在他走后,我们之间倒十分和平。 我从他案头随手拎起来一份文件,“这是什么……《魔王镇旧教堂翻修的可行性研究及申请》?” “有几年了,一直没批。”林塞语气平和。他仍然双手抱胸,语调里的冷冰冰却已经消退下去,似乎那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本来就是做给他看的。 “……这里也算个老建筑,”我哗啦啦向后翻页,“先不说按现在的保护性维修原则,做新如旧需要花多少钱——附近没空间吗?没地皮吗?你还不如申请盖一座新办公室。” 林塞没说话,嘴角却抿了起来。 我看完了,把那一沓纸扔回桌角,下了结论:“这套方案,再过几年都批不了。” “那就换个方向。” “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我睨他一眼。 “找线索,找人,”林塞低头沉思,“……总有办法。” 我倒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林塞七岁跟随我游历修习,一年后来到魔王镇,又随当时的驻镇骑士为师。这种偏远的小镇,一次只会有一位圣光裁决所本部的驻守者。 那位骑士故去后,林塞又回了总部一趟,之后就接替了他的职位。 这个小镇有几家灯火、从南到北一共有几级台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想要查清楚这次醒冬鼓事件的真凶,没有人比他更胜任这个职位。 只不过,我说的是亟待翻新的旧教堂,而他答的却是莫名损毁的醒冬鼓——或者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件事是一样的。 我在这里,是因为他们裁决所内部的工作条例,嫌疑人会被稽留24小时。村长走后,林塞很快也出去了,只剩我一个无所事事,在漏风的彩窗下翻着书。 无论在哪,旧教堂或者图书馆,这两个地点里,我能做的事都没有差别。旧教堂可能存在一些硬件条件上的缺陷,比如木头的床板有点硬;而从某些方面上它又更好,比如没有玩家的扰人清梦。 我闭上眼,感觉黑暗中有魔力的因子起伏涨落。 ……这么说起来玩家呢,他应该已经发现我失踪了吧? 我有点胡思乱想。如果他来得更早的话,昨晚就能够帮我关上门了。虽然知道他已经将拜访的时间换到早上,但某些时候,我偏偏就希望他能“恰巧”就那么“心血来潮”一次。 我关门并不是害怕小偷。 事实上,在这个魔王镇,作恶的人都为数寥寥。我那么在意这一点是因为月亮升起后,门前的草坪,潜藏在地底的水汽就会浮动上来。 烈日高照时它们蛰伏不发,而到了夜晚,一切就不一样了,我的图书馆,无论是书还是书之花,都是娇气的东西,如果不关门挡住,很容易让底层受潮损毁。 漂浮的黑暗中,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我小臂枕在床上,忽然之间,听见外面一片嘈杂的响动。 “你不能……” “我有……” “这是诬告!” 我纯当打发时间,听了一会,突然意识到那不是玩家吗? 我立刻从床上睁眼。 与此同时,窗外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近。我从木板上匆匆翻身下来,走到窗边,一个人影猛一下扑了过来,玩家拍着玻璃:“……我一定能找到真凶的!我一定能,辛迟,你等着!” 他整个人扑在窗前,此情此景,几乎有点像恐怖片里的跳脸杀。 我愣住了,有那么几秒间没有动。 玩家:“我会——” 他抓着玻璃的手被人掰开,拖掉,挣扎是徒劳的,因为玻璃彩窗上根本没有任何着力点。他那么执着地看着我,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记得要等——!” 声音和身影消失许久,我才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我似乎点了点头。 * 林塞:“……您从哪找来的这个麻烦?” 等他一脑门官司地走进来时,我已经又坐回木板上了。 玩家是被人死拽着双腿拖走的,在他的上半身猛地跌下去的那一刻,我听见外面轰隆一声闷响。 其实他的到来和离去都相当快,笼统算不到几秒,根本不给人时间反应,我直到事后才回泛过来,感到一个熟悉的存在消失后长久、空旷的余韵。 我想了想,最后也只能耸肩:“他自己找的。” 林塞的头盔脱下来,拿在手里,一丝不苟的背头乱了,看上去几乎像被人趁乱扫了一巴掌。 “他一直四处打探,还发动其他人想冲进来。”他说,“我担心……”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难得打断了他的话,“他会阻碍你吗?” 林塞摇头。 “会查到你做的事吗?” 林塞继续摇头。 “那就行了。” 说完之后,我想了想,又最后补了一句:“……不过他的确麻烦。” 玩家像一阵风卷残云过去,事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出乎意料的茫然。 其实我没有指望他做什么,如果能帮我带上门,那就再好不过。 在这里见到他,乃至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这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遥远的地方传来两声钟响——当、当。这是会议召开前的标志,钟响先是一声,隔五个小时两声。 敲到三声是傍晚六点,湖心大会开始了。 TBC. 第13章 013(大修) 我在三声钟响后才到广场。 在此之前是格外漫长的5个小时,我都不知道时间能走得这么慢。好像一切都在玩家到来后乱套了,我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又觉得木板硌,翻身坐在床沿。 ——玩家在做什么? 我仍然不认为他能查到什么。剩下的时间太短了,从他找到我,到湖心大会召开,也只剩短短的5个小时而已。 况且,这起事件中本来就没有他的位置,凶手作案、群情激愤、真相告破,这不是很正常很简单的流程吗?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 思来想去,我也只能归咎于玩家横插一脚。 村长:“名单里的人选暂定这些。你觉得怎么样?”他和林塞拟定了一个参与调查的人员名单。 我大致看了一眼就点点头,心里还在思考着玩家的事。 敲定下名单后,村长走了。 又不知道多少分钟过去,傍晚六点的钟声才响。 湖心广场上,整个魔王镇几乎都到齐了,人头摩肩接踵。我在人群里一眼看到玩家,他个子高,勃勃而发的英气,像砖路边昂扬的狗尾巴草。 还有一群人的聚集让他看起来鹤立鸡群,那就是先前在图书馆里的小孩子们。 他们簇拥着他,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一股严肃的气息弥漫在那周围。 玩家的表情也是认真的,直到转头看到我,凝重立刻倍高兴取代。他雀跃地朝我挥手,动作似乎想让我过去,但那里太多人了,我停在原地,简单地点了点头。 湖心广场平中央有一圈圆形高台,高台上放着钟,玩家就在高台之下的正中央。 那几乎在所有人群的最深处。我不想拥挤,玩家却不知道是不是误解了我的意思,表情变得有些焦急起来,他抬步想往我这边走,可这时村长登台,他只能被迫停住了脚。 村长穿着那身打着补丁的蓝上衣,拿着张长长的牛皮纸,走到大钟前方,重重地一清嗓子。 “大家已经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说,“是的,存放在仓库中的醒冬鼓被破坏了。” “凶手是谁,我们现在还无从得知。” 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村长的目光鹰一般扫过全场: “……轮守仓库的老莫里斯在当晚睡着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以后同样也不知道。已经犯错的人,我们愿意给你改正的机会。我希望你能主动坦白,知错就改,我们不会向所有人公布你是谁。” 自然没有人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划坏了醒冬鼓的罪魁祸首。村长说这句话,也没有指望凶手自己能当场认罪,他的话是说给所有到场的人听的。 “下面宣读之后的几个安排。” 首先是醒冬鼓的修补。 鼓声在醒冬节必不可少,既然鼓面被划坏了,那只能想办法把它补上。裁缝莫里斯主动请缨,需要的材料却很多很长。 缝补需要的材料单在众人手里传阅,有人说:“我去砍木头吧。”“鸣涧鸟的尾羽可以交给我。”……我也说:“我可以无偿提供书之花。” 然后,是由自告奋勇的镇民组成的调查小队。 ——这也是魔王镇一贯的老传统,圣光裁决所分配到这里的驻守骑士只有林塞一个,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肯定是分身乏术的,这时就需要其他人参与协助。 “调查小队的带头人,是圣光裁决所的林塞骑士。圣光裁决所代表着公平、正义、无私,林塞骑士也一直是我们小镇的人,希望所有人都能配合说出自己知道的事,让调查小队尽快找到线索。” 村长后退一步,把高台中央的位置让给后走上来的林塞,手里的牛皮纸也递给了他。 林塞朗读名单,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个相应的人从广场的人群里走出来。 热烈的掌声连绵不绝。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期盼的笑容……好像他们真能找到凶手似的。 我踩着地面,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觉得继续听下去有些无聊。 宣读完毕,这次大会实质上就已经宣告结束了,我打算赶在大部队拥堵之前提前走,就在这时,玩家却突然在人群中出声: “等一下!” “你们打算用什么方法调查呢?”他目光紧盯林塞,“仓库没有看守,谁也不知道醒冬鼓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想要调查清楚凶手,恕我直言,你们就是在大海捞针。” 玩家安静了一整场大会,当他开口时,我的心里居然只有这一种想法:“终于来了。” “我们当然有我的方法。”林塞没立刻生气。 “那我能提供一条线索。”玩家抬手示意身后的孩子们,“他们有的人和我说——半个月之前,有人偷偷翻进仓库里捉迷藏,那个时候,醒冬鼓还没有坏。” “我认为该缩小调查范围,以半个月为界,有些人的嫌疑就能排除掉了,比如你,也比如我。” 那一刻,广场上似乎出现了一小段短暂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玩家虽然在高台下方,却不卑不亢地抬着头,目光里没有半点仰视的意思。 片刻后,林塞缓缓开口:“既然是提供线索,那个人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 “不可以,”玩家拒绝得干脆利落,“你自己掌握的很多线索,我们大家不也都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吗?” 林塞:“那就不行。请允许我拒绝,这条线索我们不能采纳,不知来源的消息,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 玩家:“既然这样,理论上存在嫌疑的范围就应该包括整个魔王镇上的所有人。我们怎么知道凶手是不是就混在调查队里?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们掌握的全部线索,就一定是百分百真实的?” 林塞只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调查小队的成员不可能有嫌疑。我可以用声誉为他们担保。” 玩家被气笑了:“那这不就是你的一言堂吗?” 他神色终于慢慢地沉了下去。虽然平日里玩家的言语、气质,还有他那和靠谱不沾边的游戏昵称,整个人都在诠释着一个大写的“不着调”,可当他真正沉下脸时,最初和村长攀谈中油然而生的信服感,才会不显山露水地浮现出来。 “好,你说不能接受线索,我接受,你说这些人不会作案,我也接受,”他抬高声调,“那剩下的人还有那么多,作案时间也那么多,你难道就一个个排查过去?” 林塞说:“所以我组织了调查小队。”言外之意就是,他有帮手,所以,排查的工作一定能一个个全覆盖到。 玩家:“你这么做,你的老师也在嫌疑人的范围里,假如——我是说假如,”他顿了顿,“他就是那个凶手,你又该怎么办?” 林塞十分棒槌地道:“一视同仁。” “在这个位置上,我就会承担起我的责任。无论老师,朋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凶手,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 林塞的发言,让他身后调查小队的大人们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孩子们则大多一言不发,他们站在那里,身高和立场泾渭分明,就像扯起了一面猎猎舞动的、沉默的大旗。 我也同样想清楚玩家在结束后突然对林塞发难的原因了,那就是为了我。 他的目的,终于在这一连串的交涉下图穷匕见,显然,他已经打听到了那一晚图书馆发生的事——包括我临走前问的证人; 林塞说无可奉告,玩家就要用同样的无可奉告回击回去。 玩家深深地看了林塞一眼,忽然转头向村长说: “那么,我希望再组织一支调查小队。” “——你有你得出结论的方式,那么我也有我的。” “我不会阻拦他的调查,”他说,“但我希望能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真相。我的调查小队就由我带队,由我负责,成员就是我身后的这些人。和他并行,”他指向林塞。 “我们同时——开启调查。” TBC. 第14章 014(大修,对应原011) 新成立的调查小队,很快成了小镇上新的谈资。 村长点了点头,倒是林塞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仍然按自己的步调走,调查小队挨家挨户地盘查过去。 这种调查一般在晚间展开,这时候不在家,简直和做贼心虚没什么两样。没人想被当成“蓄意躲避审问”的那个凶手,所以夜幕降临时,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我也从旧教堂回到了图书馆。 事实上,林塞并没有限制过我的行动,24小时的稽留也是例行公事,可复盘发生的一切,我却产生了一种油然的不真实感。 包括玩家那天突然找到我、扑到教堂的玻璃窗前; 包括他在湖心广场的高台下放出的那一段话。 这该叫我怎么说呢? 我只能想,这将是完全史无前例的。 无数个玩家,无数个存档,所有玩过这个游戏的人,他们都没有做出过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想到这里,我的思路就停住了,似乎自己的心情只足以让我得出这个结论。 晚上十点,玩家来了,他再次熟门熟路地翻过了我的窗。 其实图书馆也没关门,我在给新到货的书脊上贴标签。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做这件事,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我也没有去看玩家的直播间,他来时我在步梯顶端,怀中还抱着一大摞书,只听见窗栓“叮当”一声,一阵做贼似的窸窸窣窣从外面翻进来。 玩家的声音说:“今天的图书馆关门好早。……咦,辛迟?你没关门,不是,你没开灯?” 我说:“今晚没有人来。”但其实只是我想通过专注于一件事来遗忘之前的心情,玩家快言快语接道:“那我叫‘没有人’。 “……” “现在,‘没有人’来你的图书馆啦!” 我愣了一会,还是笑了。静止的空气也流动起来,玩家背着手在书架间穿梭,装模作样地假装国王在巡视领土。我从步梯上退下来,听见他的声音隔着一排书架问:“所以,你有没有事?” “能有什么事?”我的思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孤立啊,迫害啊,”玩家的声音顿了顿,“就是这么些东西。他们说你是嫌疑人,后来没对你怎么样吧?” 我哭笑不得:“当然没有。” 玩家从书架的后面钻出半只脑袋来盯着我,脸上仍一副半信不信的表情。我回想了一下在他眼中我的表情:从图书馆中强行被带走、失踪一整个晚上、人多时拒绝和他交流…… 好吧,不得不承认我是玩家我也会想歪。 我只能顺着玩家的思路解释:“其实你不用担心,他们并没有觉得我是凶手……” “真的?”玩家的脑袋都缩回去了,这会又突然一下子探了出来。 “是这样的,”我点了点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有人曾经在晚上的仓库附近看到我。”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因为不想玩家把这件事和他莫名从昏迷的野外回到床上扯上联系,“你知道那个指认我的人是谁吗?” 玩家摇了摇头。 说到这里,他看起来总算是放心了,看到一堆刚贴好标签的书,就要过来帮我一起摆。他和我并排在书架前,拿起一本就念上面的编号: “GF3520A。” “在你左下。” “那这个这个…IF8150G?” “你正后方就是。” 有了他加入,整理的进度都往前飞奔了一大截。我终于解放出来,双手抱胸靠在展柜边,看着他蹲下身忙来忙去的背影,一个潜藏已久的疑问也浮现出来。 “AG0005B!”玩家终于拿到了一行新编号,我随口给他指了位置,舔了舔嘴,状似不经意地问:“……说起来,你怎么决定要成立调查小队?” “当然是我也要找真相呀。”玩家的声音欢快地说,“何况林塞那个家伙,站在上面我就看不顺眼。” “嗯……也有受人之托的因素在吧。” 受人之托,受谁之托? 我一时拿捏不定主意,不确定追问下去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于在意。 “那样的话,你也不用非得并行调查吧?” 玩家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他转过身回头看我,“你真想知道?” 我的心猛跳一下,摆出一副滴水不漏的迷茫表情,玩家却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在警惕着空气里莫须有的什么东西。 过了两秒,他压低声音:“那我可是在老师的面前说学生的坏话啊。” “辛迟老师,提前说好,你可要通融一下。” “……”我猛然大起大落,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敏感了:“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我可不放心,你要保证,”玩家一本正经凑过来,“就说:‘无论听到什么,我绝对都不会记你的过。’” “这里有人在说话吗?”我说,“我怎么听不见?” 玩家和我对视。两秒后,他自己先破功了,笑出了声。 图书馆的灯并没有开,寂静的深夜里,只有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间吹进来,我们都站在后方书架投下的阴影里,然后他凑在我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道:“我觉得,他可找不到那个凶手。” 我睨他一眼,“那你就行?” “我也不行呀,但我有外援呀。”玩家的手肘拐了拐我,“辛迟老师,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 我没有一口答应他,但同样也没拒绝。 在那以后,我的图书馆就成了两支调查小队的行动总部。 ——魔王镇上的三大公共场所:教堂,湖心广场,图书馆。前者要做礼拜仪式,联排的长椅间也没有调查资料的容身之所;湖心广场更是风吹日晒,细数下来,自然就剩下我的图书馆能提供临时的工作空间。 阅览室的长桌被排成排,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半。 林塞和玩家的调查小队完全是两个风格,林塞那一头总是行色匆匆,无数个人绷着脸色,语速飞快地交流什么,时不时从门口踱进又跑出。 与他相比,玩家就活像个凑热闹的,整个镇子的小孩都加入了他的队伍里,也因为这个人员构成,其他的人也很快将他石破天惊的放话当成了一场玩笑。 玩家穿过小镇,总有几个人上前向他打招呼: “哟,斜刘海丿遮住莪右眼の泪,还忙着调查呢?” “对,”玩家也哈哈哈,“既然这样,要不要你也来帮个忙?” 那些人就笑着摆了摆手。 林塞这边是正事性质,一被他找上门,所有人不免有些紧张。 至于玩家——他本人就是个孩子头头,镇上的人不仅不怕他,还整天都拿他闲聊打趣。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们的调查思路,他们在长桌贴上线索,钉上钉子,煞有其事地用红线连接起来。白纸记下的线索被红线联结成网,乍看之下也像模像样。 林塞是不赞同用童工的,可惜他的不赞同只能约束自己,并不能管到别人头上。 即使如此,每次还是能看到他不赞成的目光,极富穿透力地越过半个阅览室,直直地盯在玩家身上。 我对他说:“教义规定的不用童工,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不能让他们做任何事。他们既不是剥削劳动,也没有压榨参与者的精神,每个人自愿参与,还都非常有成就感。为什么不同意呢?” “自愿归自愿,使用童工是原则问题。”林塞的眉头几乎能拧成麻花,他放沉了声线说:“简直是在瞎胡闹。” 他又转头向我:“老师,难道你也赞同这种不三不四的做法吗?” 我一听他上纲上线的语气就头疼,连忙摆了摆手:“支持倒也不至于。只是,他的行事风格确实和你的很不一样。” “有时候,或许你可以向他学学。” 林塞就听完扭头。 他一向是很有自己原则的一个人,这种原则到了什么地步呢,他们小队的调查记录,连我都不准查看。 林塞还反过头直接问我,“老师,这次的醒冬鼓真的和您没有关系吗?” “能有什么关系?”我不动声色。 林塞认真地观察了一会我的神色,承认道:“我想多了。斜刘海在村长面前那么说,原谅我,我不得不多想一点。” “……”我说,“好吧,那你怀疑也怀疑完了。现在的调查进度是什么,能透露吗?” 林塞自然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玩家那边的进度我倒是了解,他的进度就是没有进度。至于小孩们玩笑般拉的线索,我也看过,天马行空一般的胡思乱想,与严谨、侦察这两个词压根搭不上边。 他不像林塞那样,目标明确地问询、走访,只是和各种人漫无目的地聊着天。 其实这次的事情影响也没有那么严重,因为醒冬鼓的损坏是可以被修复的。 裁缝老莫里斯说:“想要修补起来其实也并不难,只是补好的声音会小一些。你看,交叉这两道线,重复地缝上就可以了。这样的破口,我还见过更可怕的。那可才叫我头疼哩……” “什么才叫做可怕呢?”玩家饶有兴致地问。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我的旁边。我是顺路把书之花带过去的。老莫里斯需要很多材料,把它们一起揉成长线,需要的也不是一整朵,而是一些书之花的粉末。 我带了一个玻璃瓶,离开图书馆时,玩家自动跟了过来。 “比如说……把鼓面掏开一个洞啊,或者干脆割掉一块带走。”老莫里斯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可真就没有材料补上去了。缝缝补补倒是不难,有谁能找到醒冬鼓的皮面啊?” 有人附和着他的话,他也有了谈兴,临走之前还兴致勃勃: “不说对鼓面造成缺口,就是这样的划伤,哪怕再长一厘米,我们都来不及在醒冬节之前修复好了。” 我问:“您是说这个长度,恰恰好能在醒冬节之前修复完?” 老莫里斯感慨,“对,老裁缝还真走运哩!” “是挺走运,”我笑起来。 与此同时,玩家对他的这句话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这面鼓正好可以在醒冬节前完全修好。”他沉思着,“为什么,为什么会正好这么巧?” 我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老莫里斯早已将这个巧合归结为运气了。 玩家却突然抬起头: “会不会,那个凶手,其实根本就不想破坏醒冬节呢?” TBC. 第15章 015(大修,对应原013) 我脑中有根弦被猛地一扯,与此同时,老莫里斯的脸却白的比我还快。 他猛一下蹦起来,说话磕磕绊绊:“你…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醒冬鼓只是能修好而已!” “我只说了这前面的话,可一丝一毫都没提凶手怎样。我可不是在为凶手说话啊!” 这段时间里,因为林塞的逐户审问,大家的情绪都有些紧绷。 但这些负面的想法不能指向帮忙来破案的圣骑士,只能归咎到凶手身上。 ——这个破坏了醒冬鼓的罪魁祸首,俨然已经成为了所有居民的头号大敌。莫里斯担心自己说了凶手的好话,也要一并被牵连进去,花白的胡子摇得像拨浪鼓。 玩家:“我当然知道,闲聊而已。我绝对不会往外说这件事,您一定放心。” 说完以后,他却轻轻地冲着我眨了眨眼。 唯一没有和老莫里斯见上面的人是林塞,醒冬鼓被破坏的当晚,就是他值守仓库。如果他要划坏再修补,平白给自己增添工作量的话,所有的走访都不必查了。 从莫里斯那里出来后,我摇了摇头:“其实你不该这么说的。” “老莫里斯胆子很小。不是说他怕鬼、怕打雷、怕鞭炮,而是说他怕事。” 我说:“别人送到他店里的衣服,他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确认过材质才会做,生怕有哪一点剪坏了。只要价格稍微昂贵一点,甚至会让顾客签‘一旦损坏,概不追责’的承诺书。” “只要一个人产生怀疑,莫里斯就会疑神疑鬼,为了洗清自己‘故意替凶手说话’的嫌疑,他甚至可能会推迟醒冬鼓的修复进度也说不定。” “……喂喂,”玩家愣住了,“带这么夸张的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戴围巾?”我瞥他一眼。 现在在冬天的尾巴上,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大衣。我的上一条围巾是林塞从主城带回来的,扎实的羊绒材质。我很喜欢它,戴了好几年,因为急事才选择交给莫里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玩家嘀咕了一句:“坏的好……” “什么?”我没听清。 玩家大声:“没有什么!” 醒冬节是全镇人民都在期盼的庆典,可醒冬鼓的修复却很可能关乎着莫里斯身上的嫌疑和信誉。在所有人的期盼和自己的清白之间,他可能真的会选择后者。 不过,看玩家的表情,他显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正在掰手指数:“安迪、村长……老莫里斯。好了,接下来还差三个。”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在某一刻明白过来,惊奇道:“你居然真的有调查进度?” “当然!”玩家活像被踩着尾巴一般地跳得老高,“我的推理可是很严谨的!” 我当然不信,可他格外有底气地说:“而且,我已经有结论了。” 我心一跳,表面脸色不变地看着他。 “今晚,就今晚,”玩家郑重地笃定道,“我来找你好不好?来带你看,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 *** 他说的“找到凶手”,我自然一个字都不信。 但万一——我心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就发现真相了呢? 毕竟他是玩家。 等他离开后,我后脚就去了玩家的直播间。 【你们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没有啊……】 【迷茫】 【如果你们说我那个存档的凶手,那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划坏醒冬鼓的人每个存档都不一样,这个根本没参考价值吧】 弹幕和我一样茫然,他们甚至开始交流起自己遇到的凶手。 【我的存档是金毛巴利……】 【我的存档是比奇!】 【塞巴斯蒂安厨大哭,当时我一通乱查,居然查到了他的头上,而且就要公布真凶了,我当即放弃了存档重来】 【所以有谁能知道这次的凶手是谁吗?】 看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从玩家的视角也没有获得太多信息。但我还是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前面的直播回放,没有线索,玩家甚至连攻略都没有查,唯一他做的事和我知道的一模一样,和不同的人瞎扯、闲聊、谈天。 ——他还趁四下无人的时候翻进了村长的家,中途有人回来,玩家一溜烟躲进了衣柜里。 幸好来人没仔细检查,直到门口没动静了,他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跳出来,一脸隐忍地理好衣柜。 我忍住笑的冲动,可与此同时,疑惑也越来越大。 玩家到底是从哪里刨出来答案的? 晚上,我的窗子果然又咚咚咚响了三声。 玩家算是改不掉跳窗的毛病了。我有点无奈地推开玻璃,一楼的窗户是外翻式,刹那间,晚风和月光涌进来。 我在窗外并没有看到人,于是目光下撇,玩家果然就蹲在窗框下的位置,探头探脑地冲我招手。 我:“你不知道这附近没有人吗?” 玩家:“这是气氛!抓凶手,要有偷偷摸摸的氛围感。” 没见过哪家抓凶手还要偷摸着来。 ——我勉为其难地翻出窗户。 落地以后,玩家扯着我的手腕就想拉着我走。我说:“等等,”回身将窗户关上。窗栓滑入到锁扣里,发出嗒的一声,玩家诧异:“你反锁了。一会你怎么回来?” “哦,不回来也不是不行,”他眼神突然飘忽了一瞬间,“我的农场……” 我朝他晃了晃大门钥匙。 玩家的声音当时就止住了,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 我都觉得有点好笑,玩家自己翻惯了窗户,难道还不许别人走正门吗? 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翻窗出来。踩过的窗框回头还得我擦干净,可能是玩家蹲在窗下的样子太煞有其事,一时间把我也感染了,犯了傻。 玩家很快跳过了这个插曲,神采奕奕地抓住我的手:“来,我带你走。” 我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带着在长长的小路上飞跑起来。 镇上早已空了,银亮的月光畅通无阻地挥洒起来,照得前方的道路一片明亮,我在气喘吁吁中问他:“等…等一下,需要跑这么快吗?” “时间紧迫!”玩家在前面大声说。 风把他的声音送过来,不用看到他的脸,我都能想象到那上面畅快的、含着笑的神情。我于是不说话了,和他踩着月光跑过大街小巷,最后,玩家带我来到了一片小树林。 他从旁边的树丛里折下一扇灌木,一束递给我,另一束顶在自己脑门上,然后,冲我嘘了一声。 我看着手上的灌木:“……所以你真是来做贼的?” “是凶手啦,”玩家说,“抓凶手!” 他使劲拽着我的手腕蹲下来,来都来了,我也只好跟着他上了这艘贼船。刚刚藏好,面前就走过了一队人,是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面孔。我呼吸不由得屏住了,看着反射着寒光的甲胄在面前走过。 正是林塞的调查小队一行人。 林塞明显是有准备的,跟我和玩家两个偷偷摸摸蹲在这里的人不同,他身后领着一小队人,其中的四个,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红色绳子。 这些人明显训练有素,且早已有过安排,到达地点后,林塞的脚步停下来,略一点头,那四个人就拉着绳子,围出了一个很大的正方形。 被正方形框出区域,正好套住了石匠家的房子。 完成前期的布置后,林塞没有直接破门。他先比了一个手势,余下的人就各自散开,在绳子里外四处搜索。林塞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里,半分钟后,他单手提溜着一个人,从屋后的茅草堆里跨出来,那个人被扔在地上,露出石匠盖尔的脸。 我说:“你……” 我都出声了,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不对,连忙心虚地捂住嘴。玩家会意地俯身凑过来,我压低音量,在他耳边用气音问他:“这就是你说的,‘来抓凶手’?” “是啊,”玩家也同样理直气壮地用气音答,“看林塞抓凶手。怎么不算是抓凶手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 找到盖尔以后,剩下的人就收工了。林塞双手抱胸,其余人将盖尔团团围住,林塞说:“就是你划破的醒冬鼓?” 他虽然用的是疑问句,话里话外却都是肯定的语气。 为了防止屋子里睡着的人听见,他还在周围单独释放了一个隔音法阵。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破坏醒冬节的目的又是什么?” 无论他怎么问,盖尔却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不是我……不是我!” “你还说不是你。”林塞道,“镇上的人已经都问过一遍。我把你留在最后一个,就是在等你主动认罪。那天晚上,巴利在教堂,塞巴斯蒂安和他的父母在家,村长在铁匠铺……” 他一口气列举了很多个人的行踪,“只剩下你。只有你从朗姆的酒馆出来以后,就没有踪迹了。” 盖尔崩溃地说:“我到家了!” “一个小时后才到的家,嗯?”林塞说,“那一个小时,你做了什么?” 盖尔又在重复那句“不是我”。他双膝跪在地上,短促而急迫地重复着,“我没想那么做,我没想那么做的……” 林塞等了一会,终于耐心耗尽,道:“我们现在还给你留有余地。这个隔音法阵,距离失效还剩五分钟。你想让露比和盖恩都知道吗?” 盖尔活像是被人割了声带。半分钟后,那边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是魔王,魔王引诱了我!” ……? 我心里不动声色地冒出了一个问号。 林塞语气不变,面沉如水地问:“哦,魔王还对你做了什么?” “他向我许诺,只要能破坏醒冬节,就能治好我孩子的病。”盖尔痛哭流涕,“你不要让他们知道。绝对不要让盖恩知道!我、我那天喝多了,动了手,但我没敢划太长。醒冬鼓传承了那么久,两百年啊……” 到此,整桩事情似乎已经破案了。 我在双脚间交换了一下中心。太过紧张,蹲得太久,脚麻了。玩家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知道,他这是拉我要走,来的路上林塞没有发现我们,返回的时候却未必。 我可不想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和他撞个正着。 谁知道林塞的侧边似乎长了眼睛,我刚有动作,他立刻敏锐地转过头:“谁?” 我立刻不敢动了。 这个时候,我只希望玩家摘下的灌木能靠谱一点。玩家也和我一起躲住,我能听到身旁刻意放缓的、紧张又绵长的呼吸。 林塞率领的一列小队也随着他的问话转过来,朝向我们,兵刃在月光下寒芒闪闪。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从外表上看,我们所藏的地方,的确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灌木丛,我以为林塞试探一声,无果后就转回去,谁知道他眉头渐渐锁紧,观察片刻,又往前踏了一步。 “谁在那里?” “……” 藏不住了。 我知道林塞再问一遍,其实他自己已经笃定了,就像他把石匠盖尔的问话留到最后一样,林塞常常做这种欲擒故纵的事。 我戳了戳玩家,正想向他示意,这个时候,玩家突然用力回握住我的手。 紧接着力道松开,他已经先一步跨了出去。 玩家:“是我。你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 清朗朗的月亮照在他身上,逆着光为他镀上了一圈银边。玩家从树丛里走出来,还不忘摘下头上顶着的一丛灌木,他说:“我看你出来,就想跟上来看看怎么回事。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抢在我前面破案了?” 林塞的眉心原本只是皱成了一个“川”,看到玩家,彻底拧成了一团麻花。 他问:“你又怎么会出来?” “都说了跟着你啊,”玩家无赖地一摊手。与此同时,他还飞快地向我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藏在那里。 我就往更深处缩了缩。 林塞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对付,玩家和他两句嘴仗,话题已经从“你在这里,你有嫌疑”上升到“凶手绝对和你有关系”。林塞说:“听说你给了盖尔三朵书之花。那么珍贵的东西,你是怎么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是不是你想让他顶罪?” 玩家道:“呵,那你还背着所有人来这里。不但如此,你还在他认罪时特意用隔音法阵,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岂不是没有另外的人听见?我看你才是想包庇凶手的那个人吧!” “你!”林塞又气又急,“我是想……”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又猛然止住,片刻后,哼了一声。 “你这么急切地堵我的话,还在没被我发现的情况下跳出来……”他目光里渐渐有了狐疑,“一定是想要遮掩什么。草丛里是不是还藏了什么人?你在瞒着什么?” 说着,大跨步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我一时躲避不及,正好和拨开灌木的他眼对眼:“……!” 林塞的动作突然在一瞬间静止了。 那一刻,空气是真的安静了。 TBC. 第16章 016(大修,对应原014) 毫不夸张地说,我快要窒息了。 林塞慢慢把手中的树枝拨回去,我都能听到他关节掰动发出的“咔咔”脆响。一个调查队员十分没眼色地问:“头儿,那里怎么样?” ——语气相当跃跃欲试,大有前者一声令下,就一拥而上把我拿下的架势。 林塞:“……没有。” 队员:“啊?” 林塞的声线听上去都恍惚了,他说:“没有。”过了一会,又深深地看了玩家一眼:“我们走。” 盖尔也一起被他们带走了。 石匠的家门前,从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到空空荡荡,前后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 玩家立刻就回来找我,我在原地,这时候还有那种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膛的震悚感。他把手递到我面前,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向后跌坐在地上了。 我扶着他的小臂,顺力道从地上站起来。 腿已经麻了,起身的时候,我还踉跄了一下。四下阒寂,这个季节也没有虫鸣,风吹过树梢沙沙摇晃,玩家和我对视,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我笑的肋下的肌肉隐隐作痛:“好……好了!停,停!” 玩家:“哈哈哈哈哈你看林塞的那个表情!” 这种大笑是没来由的,毫无预兆,虽然刚才的情景尴尬到了极点,但事后就是会让人忍不住前仰后合。我还被玩家扶了一把,不然又能笑得跌回到树丛里了。 “明天林塞还会来图书馆吗?”玩家抖着声线说,“我猜他肯定不会来了。” 我直到气息捋顺了之后才道:“你以为那都是因为谁?” 玩家立刻双手高举过头顶,一个投降的手势,还拇指和食指在嘴前比划了一个拉链。如果不是他硬要拉我出来,今晚可能根本没这么多事。我在图书馆里,这个点说不定已经睡了。 我于是继续兴师问罪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林塞今晚要来抓人的?” “哈,哈哈,你看那月亮可真圆啊……”玩家顾左右而言他。我往他鞋尖上踩了一下,并没有保留力气,玩家当即就嗷了一嗓子道:“但他们的资料在桌子上!” “明知道旁边是竞争对手,还不把重要的线索和行动计划收起来,太不谨慎了,唉。”他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 ——他们夜里走之前,会将收集到一半的资料都留在桌子上。我都没碰! 我于是更加用力地猛踩了一下他的脚。 玩家立刻转移话题:“所以,这次的事件算是解决了?” 解决了? “应……该吧。”被他一问,我反而有一些不确定。 他自己都能从任务列表里看见完成进度,还来问我? 玩家在空气中点了点,似乎在浏览任务奖励一类的东西,“既然这样,那……” “——所以,我爸爸他就是凶手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插过来。 我惊了一下,立刻转身。屋檐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正好在月亮的影子背面,和房屋的暗面融为一体,我没有发现,也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说完那人从影子里走出来,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 是石匠的儿子,盖恩。 ***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地上的隔音法阵。 林塞留下的法阵位置,我记得非常清楚,刚才笑的时候,我也是站在那里面才出声的。虽然在他留下的法阵里,还笑留下东西的那个人,……有一点点微妙的缺德,但怎么说呢…… 林塞都没有让抓人在屋子里闹出动静,我就更不可能让盖尔的家里人知道了。 “我一直在这里,他们找人的时候我就在了。”男孩低低地说。 他一直沉默寡言,以至我对他印象不深,现在盖恩的身影从屋檐下走出来,我才发现,他的身高已经像一个大人了。 玩家连忙摆手道:“不、不会!额,而且……”他对情况还是没那么了解,话说到一半卡住。我接着他的话往下道:“而且,你爸爸是个英雄。” “他是遇到了那个坏人,与他搏斗,但没能成功地阻止他,所以让醒冬鼓被划破了。即使这样,他也没想暴露过那个人的身份,让凶手在镇子上抬不起头。” “所以林塞找过来,你爸爸才顺水推舟承认。” 盖恩看我的眼神里,分明是不相信的。我又道:“不然你去看看,明天林塞到底会不会向所有人公布调查结果?”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如果林塞抓到的真是凶手,他会不把他的名字公布出来吗?”我说,“那他可是在砸自己的招牌。他一定、一定会对自己的结果负责,反过来想,林塞不说,背后就必然另有隐情。” “……你先回去睡一觉好吗?等明天太阳出来,也许真相就大白了。” 玩家也在一旁补充道:“对对,林塞他绝对不会说的。你不信辛迟哥哥,难道还不信我的话吗?我和林塞合作了这么多天,”他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胸:“给你打包票,他本人绝对是一个明察秋毫、公正严谨、铁面无私的骑士!” 在盖恩面前,我没办法转头瞪他。 他还真敢说! “……你说的,是真的吗?”盖恩艰涩地开了口。我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他身上,他在那站着站着,忽然间,好像有某种无形的防备被卸掉了。 那个穿戴在他身上,让他铜墙铁壁、无所不催的盔甲在无形中消解掉,他又成了那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站在原地,突然肩一耸一耸,颤抖起来。 我蹲下身看着他: “你觉得,你父亲会是那个凶手吗?” 盖恩垂着脸摇了摇头:“他一定不是。” “——你相信他不是,他就永远不是,”我说,“好了,时间很晚。好孩子该回去睡觉了。” 我伸出手,那一刻只是想拍一拍他的肩膀。但是他忽然扑过来,向前抱住了我的肩膀。 他将脸埋在我的颈后,我动作一瞬间静止住了。 很长时间的抽泣声里,玩家声音很小地嘀咕一句:“那也不可以这样啊,我还没抱上过呢……” 仗着盖恩埋头在我身后,看不见外面的事,我用空闲的手偷偷拧了下他的小腿。 总之,盖恩的插曲总算是过去了。 不知道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玩家,或者我们俩在他那里全都一样。我是以理服人,玩家则和他关系更好。临走前玩家还说:“放心好啦,我们是不会骗你的。要不然,我们拉钩?” 盖恩一只小指头和他碰了碰,玩家松手后,又伸向我。 我轻微地一愣,也照葫芦画瓢地和他拉了钩。 盖恩终于回去了自己的家。 兵荒马乱的一晚里,露比倒一直都没有醒。 “不过,”玩家问,“你是怎么知道,林塞他不会往外说的? * 我觉得玩家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太信我的说法,只是在盖恩面前,他没有拆我的台。 现在他这么问,大有我一摇头,他就能立马替我打服这个叛逆学生的架势。 我只能先解释:“还记得吗?先布置隔音法阵的人是林塞。” “从他这么做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对外公布的意思了。” 玩家道:“真的吗?”语气还有点半信半疑。我疑心他只想趁机把林塞揍一顿:“这种事上,我还是了解他的。” “如果他真的打算公布,为什么今晚又刻意不让盖尔的家人发现?早公布晚公布,他们最终都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林塞不会白白做这种无用功。他选择隐瞒,是因为从开始就不想说。” 玩家哼哼唧唧地哦了一声。 他简直像一只打翻了醋坛子的大狗。 我说完顿了顿,还是补上一句:“……你不要故意去给他找麻烦!” 玩家看看天又看看地,活像和那里的像素草丛建立了什么超乎寻常的深厚友谊。他今晚被林塞逮个正着,虽然在我心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玩家肯定是不服气的。我有点无奈,终于把最后那件事说了出来: “你知道盖尔、露比,为什么那么喜欢钱吗?” 玩家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拉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 本来我们就已经离开了盖尔的房子附近,现在又拐过一道弯,石头屋顶都看不见了。确认房子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我才道:“盖恩每个月都会去主城一趟。” 玩家一开始还有些不在意,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慢慢地有了变化。 固定时间段会去主城的人,镇子上其实只有一个,玩家说:“你是说他和翠丝塔……” “一样,”我说,“盖恩的身体也并不好。” “所以他才不合群,也从来不参加游戏。” 玩家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愣住了,“那他为什么不……” 我轻轻地道:“因为他不是盖尔的亲生孩子。” “盖尔以前的职业是军人。回到镇上以前,是正正经经上过边境的老兵。盖恩是他牺牲战友的后代。” 玩家问:“那他身体不好是因为……?” “在边境的时候吧,被流弹打穿了气管。直到现在都还有后遗症。” 我说:“他一岁半的时候,曾经进过一次抢救室。整整三天,那个时候,盖尔已经退役了,全镇人一起筹钱,治疗费才够将盖恩救回来。” “这件事他承了太大的情,之后的治疗费,盖尔就有些不乐意了。他不想一直受人施舍,想自己堂堂正正地把儿子救下来。” “但生命肯定比面子重要啊?”玩家对此却有不一样的见解。 “反正盖恩的身体一直不好,还……还这样死撑着干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人都没了,再为之前的执拗后悔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 人,形形色色的人。 盖尔一生保家卫国,退役之后,却只能靠以前护卫的民众接济。也许有的人会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自己曾经付出过,现在理当享受回报;但盖尔显然不属于其中之列。 他会认为,自己保护大家是职责,是天生应尽的使命。他的付出是天经地义,这种关系反过来则不然。可现在的他不仅没尽到义务,还要反过来受人之惠,是他没能力,是他自己没用了。 “……不过,露比和他的想法却并不同,她和你的逻辑是一样的。” 我说:“所以他们才天天吵架。大家的接济,露比会收,她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刻薄了点,爱占小便宜,但心肠还是好的。” 玩家愣头愣脑地看着我,似乎还没能消化完其中的信息量。我打量他的神色,心里斟酌着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不想让他背上那么沉重的思想包袱,更不想假借付出的名头道德绑架他,叹了口气,还是把事情翻回到第一天: “你记不记得,刚来的时候,露比向你要过三朵书之花?” 玩家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 “其实那三朵书之花……”我忽然一笑,“算了,明天你就知道它们的价值了。我会同意把花给你,其实是因为你说过,要花的那个人是露比。” “露比或许会仗着你是新来的,想从你身上骗到一些好处。但我把书之花交给你,是因为我愿意让你去给他们。” 玩家像一座大型的冰雕解冻,脸上的表情终于缓缓有了回神的迹象。我说了那么多,他却像只听见最后几句,话音落地,忽然亮晶晶地开口道:“辛迟,你真好。” 我为他突如其来的话一顿。 “真的,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特别好。”玩家张口就来的一个人,现在却好像只剩下这一个词,他目光异常认真地看着我,“我一直都这么认为的。” 我:“……” 我:“哦。” 玩家:“我觉得你……” “停,停、停!” 我推着他的脸,让他把视线转到另一头去,“你不要继续往下说了!” “林塞呢,他其实对内情也有了解,每次盖恩用的药,他都会顺路从主城带回来,”我连语速都一下子快了不少。 “我一直说他是小古板,固执,对正义有极端的追求,但是,他也是个非常有自己理想的人。我觉得他这样其实很好。早在很久以前,他就长成不需要我教的样子了。” 玩家的脸被我掰到一边,过了一会,声音闷闷地飘过来:“……这么说,你会为他骄傲吗?” 我想了想:“也不能用骄傲这个词。” 玩家转过头,托着下颌看着我,过了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我挺羡慕的。” “我小时候还孤独,”他笑了笑,“不,其实也不能说孤独吧,反而很忙。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捡瓶子,十里八乡的垃圾桶里哪个地方瓶子多我都知道。” “……还有一帮小弟。他们管我叫老大,但他们不是朋友。我就一直想着,如果能有一个朋友认识我,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他目光静静地看着我,专注的凝视似乎有重量。 当他安静的时候,深黑的眼神、含笑的唇角似乎都在替他说话,他是很有故事的一个人。 我下意识想要挪开眼,又觉得自己不能够这样做,只能绷着脸任他打量,过了一会,我说: “你现在不是来了吗?在这里。” “嗯?”玩家似乎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认真说:“是的!” 他忽然又毫无预兆宣布:“我决定了,明天的醒冬节,我一定要拿冠军。” 我有些惊讶,这一次,玩家却没有看我,他仰头眺望,头顶是点点的像素星辰。 “其实很好猜的吧?你之前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他轻轻地说,“你说,我‘明天’就能知道它们的价值……明天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醒冬节吗?” “冠军的奖品,是书之花吧。一年一次,一次还只有一个人能得到,它的确很珍贵。” “但我刚来时不知道,不能构成我心安理得接收馈赠的理由。你愿意通过我用书之花接济露比是一回事,但对我来说,我就是收到了那份礼物。” “所以,那三朵书之花,”他终于转过头,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想亲手还你。” TBC. 第17章 017(大修,对应原015) 第二天一早,我在淡淡的硝烟味里醒了。 窗外噼里啪啦在放鞭炮,灰白的烟尘从半开的窗户里飘进来,嫩绿的新叶在梢头摇摆。我翻身起来,换上衣服,从水池边的镜子里看过去才猛然意识到——是醒冬节了。 暌违已久的节日盛装开场,连空气中都弥散着雀跃的期待。 我还是习惯性穿了大衣,想了想,又换成更加轻便的外套。毕竟上午还有一个长跑项目,飞艇游行,我其实并不打算加入抢糖果的大军里,跟着大部队在后面捡一些就很好了,可当我系上鞋带时,一个念头又不期然撞进脑海里: ……不知道玩家的成绩会怎么样。 无论如何,至少他真的实打实绕着飞艇的路线跑了半个多月。 玩家昨晚宣称自己要拿冠军的发言,我其实是有点不太信的,说到底,游戏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在乎玩家死活。抢糖果是一项随机性特别强的活动,曾经就有过一个肝帝玩家哀嚎,说自己连着十几次都没有获胜过,困难程度可见一斑。 可玩家又信誓旦旦:“你不用摘花的,冠军肯定在我。” “我的书之花本来也要给你,再倒腾一手不是多此一举吗?何况,花一旦摘下就开始枯萎,你也想让他们的花期长一点吧。” ——他才刚正经没一会,就立刻天上地下我最大地打包票。最可耻的是我居然都被他说服了,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玩家一定能拿下冠军。 我也好奇玩家会怎么做。 最终,看着书架上垂落的半透明花瓣,我还是选择了没有下手。 等我到湖心广场,飞艇起飞处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纷纷打招呼:“春天好!”“春天好!”——醒冬节开幕时已经入春,大家往往在这天用这一句话来作为问候。我也入乡随俗地说了说了一句,低调地混在队伍里。 广场上的人群分为几个部分。 有跃跃欲试想要夺冠的人,自然也就有像我这样无所谓的人。两拨人之间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块,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楚河汉界,还有一些零零散散在边上站着,是既想博得荣誉又卷不动的人。 我在“重在参与”的人群边缘,忽然听到旁边有人问:“盖恩,你怎么也在这里?” ——盖恩在“夺冠预备役”的人群当中,我站的比较靠边,因此才能把他们的对话听清楚。 嘈杂的人群里,男孩的声线坚定有力: “因为我也想拿一次冠军。” 我不由一笑。盖恩回过头看我一眼,好像突然意识到那句话也能被我听见,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玩家倒是一反常态地姗姗来迟。 调查醒冬鼓的这段时间里,他也算成了镇上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很多人朝他走过去,我就往后退了一点。 希望他真能把必胜的攻略找到吧。 嘹亮的一声哨响,飞艇的影子浮现在天际边缘。 数不清的糖果从天上洒下来,红的,绿的,橙色的,透明的。天上似乎垂下了一条彩虹。我漫不经心地随着人群的脚步往前走,跟不上他们的速度,很快就落到队尾。 这个位置也正和我意,因为能看清前方的所有人。 我一眼就能找到玩家的位置,隔了很远都有他的声音,他在人群中隔空喊着什么,时不时溅起一阵快活的笑。所有人中,他大概是最积极的那一个,哪里的糖果多就去哪里,挤挤攘攘的人群都遮不住他的上蹿下跳。 汗水从额边渗出来,亮晶晶地发着光,他在那里,像个最耀眼夺目的发光体。 玩家察觉到我的视线,忽然回过头给了我一个挤眉弄眼的笑。骄傲的弧度热烈的张扬着,我愣了一下,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隔着那么多人锁定我的。而下一秒只听他又说:“唉唉唉,别动手!” “我我我,这个是我的糖!我先到的!我的糖——” 我无奈摇摇头。 行程尾声,飞艇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去。这就是最后的冲刺了,如果在前面没抢到太多的人,还能趁这一次机会绝地反超。 人群并没有把路过的糖果洗劫一空,总有零零散散遗落道边的树丛、草地上。我看到了就会装一个,有时候位置太刁钻,也懒得探过去捡,这样一路下来以后,手里居然也攒了不少。 旋桨声很快消失在天空尽头,我走到玩家旁边:“你怎么样?” “我……很好!”玩家弯下腰喘着粗气,“不、不累,我还能跑!” “我是说你的糖果数量。” 玩家一愣,飞快地转向口袋里数了数。 其实对玩家来说,糖果在游戏的背包里,数量都是系统自动统计好的。但他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并不确定地道:“……我应该是最多吧?” “给你看一个东西。” 我往周围看了看,侧着身,背过人群,飞快地给他展示了一下在我口袋里的糖。 玩家肉眼可见地纠结起来:“糖果……可以……都给我吗?” 当然是不能的。 我撞了他一下:“所以你想不想赢?” “但你的糖果就没有了……”玩家还有些不确定。 我说:“我又不要冠军。” “而且,是谁说让我不要摘书之花的?” 玩家:“……” 我拿余光瞥着他。玩家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河豚,慢慢地瘪了下去。 把糖果换到自己的包里,他装模作样地一清嗓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偷偷的,不要让其他人看见。” 我说:“这不就是你抢到的数量吗?”说完又觉得忍俊不禁,侧着头笑了一下。 玩家的表情一本正经:“你说得对。” TBC. 第18章 018(大修,对应原016) 收到糖果之后,玩家陷入了“我这样算不算作弊是不是胜之不武”的情绪中……大概一秒。 然后他飘了。 “……36,29,”他数着前面排队的人身上的糖果数量,“他们抢到的都好少,还没有我自己捡得多呢。” 用来检测糖果数量的是一个法阵——当然没人会一个个数,那样从春天数到夏天都未必数得完。村长在长长的队伍尽头,面前亮着一个圆形法阵。每个人把自己的口袋从上面过一遍,一个大大的、亮着光的数字就跳出来。 比如现在,排队轮到的人是本。 他捧着自己的糖果,小心翼翼地穿过法阵。因为捡到的数量太少,甚至都没有用上袋子。下一秒,法阵的光芒陡然更盛,一个发光的数字从中浮现,嗖一下飞到了他的头顶—— “12!”村长大声宣布。 玩家紧跟着叹了口气:“这个更少。” 那是因为现在排队的人,大多是“重在参与”的人群里的。真正想要夺冠的,现在还一个都没有去排队呢。 玩家问我:“那个数数法阵,”他不知道法阵的官方命名,干脆用功效来代指它,“会不会数不准啊?” “不会吧?”我随口回答道,“清点数量的话,边境都用这个来统计物资呢。” “法阵当然是靠谱的,我知道,”玩家一连声点着头,“我的意思是,操作法阵的人——数字,在出现之前,能修改吗?” 我顿时领悟了他的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 在村长旁边,林塞的掌心发着光。 法阵运转的魔力就是他来维持的。 玩家:“好,我不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了,”他掰着手指头,“林塞不是这样的人。他正直,善良,就算看我不爽,也不会故意篡改结果,对不对?” 他把话都说完了,我说什么? 玩家哼唧着:“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就是想多逗你说句话。” “……” 那看来他失败了。 时间推移,重在参与的人渐渐地不多了。剩下排在队伍后面的人,摩拳擦掌,互相都警惕着对方的结果。从法阵里蹦出来的数字水涨船高,不过,再怎么多,它们也还是没有超过玩家在没有加入我的糖果数量之前,自己抢到的数字。 玩家的尾巴又翘了起来:“你觉得,我登上领奖台该用什么姿势?” “正步太傻了,我不喜欢,而且走起来也很别扭。……但正式的场合,我是不是庄重点比较好?你说我手撑奖台,唰一下飞身上去怎么样?”他比比划划,“我觉得一定非常帅。” 我觉得一定非常显眼。 “哦,还有发型。如果把刘海梳到后面去,会不会显得我更好看?” 他伸手把刘海耙到脑后,接着又凑到我面前。 我不想回答的,可他实在是太能吵了。 “你把刘海放下来更好一点。” “为什么?”玩家更来劲了,“背头的造型难道不好吗?我很成熟!” 我诚实地说:“显得你秃。” 玩家立刻把刘海拨回来,大狗抖水一般地猛晃脑袋。他还惊恐地在上面捋了两把。然后才想起来,游戏里的人根本就不会掉头发:“……” 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玩家张牙舞爪:“好啊,你故意吓我!” 我说:“其实你不用特意打扮,平时这样子就很帅气。” 玩家就一下子没了声。 林塞负责维持法阵运转,他自己的糖果数量当然也早数过了,头上明晃晃顶着一个“98”,迄今为止一骑绝尘。看到玩家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请把糖果放在法阵区域。” “哇,居然有人连一百颗糖果都没有唉。”玩家的表情欠欠的,不等林塞对话,立刻又转过来对我说:“你看,我现在肯定最高。” 我清楚地看见林塞的手背上爆出来一根青筋。 糖果的数量出来了,139,玩家的脑门上顶着一个傲人的三位数。他又道:“唉,怎么有人连我的数量都比不过呢?还是再练练比较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不太穷嘛。” 林塞:“……” “不耽误你了,继续加油,”玩家见好就收。这时,后面的一个人走了上来,法阵立刻显出了他的数字:141。 玩家:“……” 他转身转到一半,一个滑步,又扭了回来。 盖恩站在那里,沉稳地顶着目前场上最高的大数字。林塞立即说:“恭喜。你很低调,也很厉害。”说完,还意有所指地朝玩家的那头看了一眼。 直到回到我身边,玩家都像一只霜打过的柿子。 我故意说他:“看来人外有人啊。” 玩家梦游似的说:“可我没想到……可他怎么就能抢那么多呢?” 咳。 我颇有些心虚。 之前,所有人仰头等待飞艇升起的时候,我在队伍的正后面,盖恩突然就找上了我。 “你的糖果,会分给别人吗?” 天地良心,那个时候,我其实还没想到转让糖果的注意。 盖恩的这句话启发了我,可这也意味着,我想要做什么,他一定都知道了。我于是蹲在他面前:“对,你发现了。不过,你既然偷偷过来,是想和我商量什么吧?” 盖恩点点头道:“因为我也想拿冠军。” “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一半。另一半的话,你想分给谁都可以。如果他就是第二名,我们增加的数量同样多,还是公平竞争。” 所以,他其实是来预先确保公平竞争的? 我在他心中的形象这么狡诈吗? 我摸了摸自己鼻尖。最后,我的糖果当然有一半进了盖恩的口袋里,但实操上存在一个问题: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糖果究竟有多少。 我又不像玩家,有游戏面板。那么一大袋糖果,我难道要自己一个个数吗? 当然不可能。 所以,我是按重量估算的。唯一能保证的是,盖恩拿到手的,和分到玩家的口袋中的,两者的重量大致相同。但多一个,少一个,我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玩家的糖果是139。 盖恩是141。 究竟在这之前,他们抢到的糖果谁多,我分出去的糖果,是让一个反超了另一个,还是对结局没有影响,真正的冠军究竟是谁…… 那就是一个永远的迷了。 盖恩走上领奖台,我才意识到自己少带了什么,书之花。 罪魁祸首是谁,自然不用多说。不过,因为糖果的事,我就当自己和玩家扯平了。我身上还带着一个小瓶,里面装着书之花的粉末,是之前修复醒冬鼓的时候用剩下的。我打算拿这个作为凭证,让盖恩之后带着玻璃瓶过来找我,但高台上的他却推开了我的手: “谢谢你,辛迟哥哥,其实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我愣了一下。 辛迟哥哥? 盖恩有这么称呼过我吗? 之前,他也会用哥哥的后缀叫玩家,是两人间关系很好的一种表现,但他这么叫我还是头一次。 回到下面,玩家还在怨念于痛失第一,我有点心神不宁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昨晚,你发现有人了吗?” “什么?”玩家的注意力立刻回到我的话上。 “昨天晚上,我和你说的那些事。”我沉吟着,“那个时候,你发现有人了吗?” 玩家笃定地说:“不可能有。” 他这么笃定,我就松了一口气,因为玩家屏幕上的小地图能看见附近的所有人。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玩家问:“是盖恩问了你什么吗?” 他的确问了什么。或者说,他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醒冬鼓已经树在台上,它看起来光洁如新,中途意外破损的插曲,并没有在这只饱经风霜的大鼓上留下什么痕迹。 村长说:“恭喜你获得胜利。” “醒冬鼓响,意味着去旧迎新。一年一次的机会,今年,你是醒冬节上的佼佼者。——做好准备了吗?” 盖恩:“我准备好了。” 他接过鼓槌,站在那座失而复得的大鼓前。 “起鼓——” 砰! 鼓槌与鼓面相击,闷响如巨石砸在深潭,涟漪般的声波霎时间扩散开去。 鼓声如春天的第一道惊雷,在广场正中,盖恩忽然间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在那个六岁 的夜晚,露比和盖尔吵架时,他跑出去,谁也没有关注到他。 六岁的孩子活动范围能有多大?他甚至绕不出这个小镇。 那个夜晚伴随的时恐惧、惶惑和饥肠辘辘。阴影里蛰伏着吓人的怪兽,似乎在他经过时就能扑上来。盖恩最后在月亮下跑回家,嘭嘭嘭地敲门。 里面争吵激烈。 盖恩又跑到窗子下。只要翻进去,他还是可以回家的。唯一亮着灯的窗口,窗纸被火光染上温暖的黄晕,他双手扒住窗台、踮起脚,那一刻,一道女人的声音如箭一般,不偏不倚地刺穿了他的耳膜: “……你都知道他不是你亲生的……” 他在那个夜晚失去了任性的权利。 每周的争吵是他们的必修课,盖恩学会了游荡在小镇里。旁观,冷眼,窃窃私语,也有人施以援手,那可以是一扇打开的门,也可以是一碗剩下的粥。可孩童的自尊心让他无法坦然地面对那些好意; 后来他有了一个去处,图书馆。新来的馆长会把厨房留给他。 其实那当然也是刻意的,不然冰箱里剩下的食材,怎么可能每次恰好都是一个人的量? 直到对擂的双方都偃旗息鼓,馆长会踏着月色,一路再将他送回去。 图书馆曾经是他的避风港。 …… “咚、咚。” 最近的盖恩喜欢踢球。 很少人会愿意带上他玩,盖恩在队伍里只能不断地拖后腿。所以他学会一个人颠球,在广场,在树林,最近他发现一个场所,僻静的仓库门前,那里有一片空地,且没有人。 那一天盖恩记得很牢,看管仓库的老裁缝莫里斯被叫去酒馆喝酒。他被拜托在门口看守,然后吱呀一声,一个人从门后走了出来。 他一直就在门口。 可他并不知道,那个人……那位年轻的馆长是怎么进去的。 辛迟和他目光相接,笑了一声:“你怎么也在这里?” 仓库的窗玻璃碎了一角,尽管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碎裂的。黑暗的仓库里吹来冷风。 某种小动物般的直觉攥紧了他,盖恩突然间觉得很冷,全身都发起抖来。 辛迟静静地注视他,微微地歪了歪头。“图书馆已经关门了,怪不得。”他说,“……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最终的盖恩点了点头。 辛迟是个温和的人,尽管,在很多时候都显得疏远。刚到小镇,接手这间图书馆,后者其实已经快要倒闭了。 镇上的人对他不熟悉,话题很长一段时间都围着他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同这里建立起深厚的联系,仿佛他从来都是这里的一份子。 临走之前,辛迟轻轻地咦了一声:“我都没发现玻璃碎了。”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亮晶晶的碎片在草丛里,就在这一眼里纷纷上浮。碎玻璃组合着拼回原位,那一扇窗户崭新、齐整,完好如初,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后辛迟转回视线。他没有低下眼,可之后的一句话却是对盖恩说的: “你似乎想问什么。” “不,”盖恩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什么都没有。” …… “咚咚咚——” “你是说那天晚上,辛迟从仓库里走出来,”玩家蹲下身在他面前,“……是他送你回家的?” 盖恩点点头,又补充一句:“千真万确。” 玩家垂着眼,那一刻他的脸上似乎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又好像有千头万绪的思索将他围困其中。他对面的人其实也是如此,过了一会,盖恩突然又出声道:“你不要往外说,好不好?” ……玩家似乎早就预料到这句话,没有丝毫诧异地看过来。 “我只告诉你,你不要再往外说,”盖恩说,“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 玩家点点头:“你放心吧。”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沉稳。“我们会得出答案的,我保证。答案会被想给的那个人给出来。你不让我说,那,”他顿了顿,“……答案无论是什么,你都接受吗?” 时间过去很久,盖恩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玩家笑了笑,“好,那我不说,你也不说。” “拉钩?” “拉钩。” …… 第19章 019(大修,对应原017) 醒冬节过后,雨水渐渐地丰沛起来,到处湿漉漉的,路上的水洼里倒映着一个又一个太阳。 我只觉得气温在慢悠悠往上升,空气里多出了雨水浇过的青草味。卧室的玻璃外常常挂着水迹,直到一小点青苔悄悄地爬上书架,我忽然发现,该晒书了。 我用来晒书的是一个竹架,玩家溜达着路过时,一本本书正排队把自己摊在上面。 “哇,好壮观,”他兴致盎然地绕着晒书架转圈,“这里有我能帮的忙吗?” 硬硬的一角戳了戳他的后腰,他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飘在空中的一本书。 玩家和封面大眼瞪小眼,突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是挡了它的路,赶忙往旁边一让。 那本书就施施然从他面前飞过去,一抖书脊,自己翻开在晒书架上。 “没有能帮的忙,能帮的倒忙倒多得很。”我懒洋洋说,“你挡着它的路了。” 玩家绕过晒书架朝我走来。 我在展柜后面指挥着书本往外飘,一层层排好顺序,这样收书回来的时候也不会乱。一本本书扭着书脊把自己从书架里抽出来,场面井然有序,玩家像个雕塑般安静地看了一会,忽然问我:“为什么要在春天晒书?” “为什么不能在春天?”我很奇怪,“春天就是最适合的季节啊。” “我的意思是……嗯……我,”玩家低下头搓搓鼻子,“我们那里晒书,一般都是在三伏天。我很小的时候跟长辈晒过一次,在太阳最烈的时候,只要一个中午,所有的书就能被晒透。” 他说的是太阳的杀菌消毒作用。我点了点头,一些藏在书页里的虫卵的确能用这种方式消灭掉,但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再不晒书,它们就要和外面的草地一样发霉的绿油油了。 好在玩家来也不是为了和我辩论这个,他身上还带着别的事。 “我听说,再有一个月就是湖心市集!”他一说到这个就兴奋起来,“辛迟辛迟,你和我一起去吧!” ——湖心市集? 我花了两秒把它从记忆里挖出来。 湖心市集,也就是春集,一个在春天中旬人们摆摊交易的大型集市。它的传统举办地点从湖心广场开始,沿中央大街一字排开,按理说,集市的主阵地应该在中央大街才对,只不过入口在湖心广场,这个称呼也就一直被沿用下去。 我对这种集体活动一向不感冒,更何况赶集,想想就知道人山人海,于是毫不犹豫想摇头。 “但那一天真的很重要很特别耶。”玩家像未卜先知一般先说道,“而且,自己一个人逛街也很没意思。” 我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强行拐了个弯:“……那一天很特别?” “2月14,”玩家说,“2月14!” 我看着玩家,他看着我。 玩家发出了一声哀嚎:“这里难道没情人节吗?” 他身体一僵,双眼失去神采,一看就是人已经切出游戏去网页wiki上查资料了。我莫名其妙地等了他一小会,玩家回来,尾巴都不翘了。 他双目无神喃喃:“居然真的没有。” “……”我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好,挑了一个最现成的反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有情人节,这件事难道很值得庆祝吗?” “呃……相爱的恋人受到祝福,多美好啊,喜结连理、天长地久什么的。” 玩家的语气越说越弱,他甚至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和我面面相觑,我只能不解且尊重地一耸肩。 玩家的什么祝福、天长地久,我真没这么觉得。 因为游戏里,是情侣就是情侣,这个关系是不会变的。 相爱的双方接吻,拥抱,散步。只要系统给了两个npc定义,它们就一定会做这样的事,除非情侣分手——但情侣分手的原因,一定是玩家攻略了其中一方。 换而言之,玩家到来之前,整个世界都是恒定的、一成不变的样子。 玩家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好吧。没有就没有,……那湖心市集呢?去吗去吗?” 之前我已经打算过拒绝他,却在出口前被打断了,这一次,我就没有把话说得那么死:“到时候再看吧。”还有一个月呢。 玩家没得到满意的答复,但也没有气馁。 肉眼可见的,接下来一个月内,他上我这里唠叨的话题肯定是这个了。 我又有些头疼。 我并不觉得一次集市有什么特意值得去的,还要提前整整一个月约好时间,不过,在《小镇物语》目前广为流传的攻略上,各大平台好像都并不这么说。 众所周知,经营类游戏,最重要的就是度过前期物资紧缺的开荒期。而能不能顺利缩短开荒期的时长,关键似乎就在于这次集市。 我以“湖心市集”为关键词检索,跳出来的无数指南都是: 《【萌新最强宝典】绝对不能错过的开荒期小技巧,你漏了几条?》 《无痛开荒!把握这几个活动节点,手把手教你制霸魔王镇→》 …… 好吧,既然这样,玩家如此期待这个集市,似乎也不奇怪。 在那以后,围绕着湖心市集的话题渐渐多起来,一切就像醒冬节还没开始之前——历史注定要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环里转圈。好像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已经兴冲冲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下一场活动中去,就连见面打招呼,他们都会问:“早上好!你集市上打算买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买。 我需要的魔法材料,也不是这种小镇互通有无的跳蚤市场能提供的。 但有一拨人,似乎和玩家一样,对这次集市抱有极高度的热忱,他们将它当成自己志在必得的目标,就像玩家铆足了劲想要说服我;这些人的目的,似乎并不只是想在上面大赚一笔这么简单。 我嗅到阴谋的味道是在一个下午,两个借书的人在书架闲聊。 “那个聚会,今晚你打不打算去?” “等孩子睡着以后吧。” “啧,我也是。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和他那么要好……” “小点声。辛迟和他走的也似乎挺近。” “……” 等他们走后,我才从书架的后面转出来。 ——有时候我不在图书馆,借书的人能直接进来,只要带走书的时候登记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书名就可以了。 这两个人谨慎,又没有那么谨慎,知道要提防我,对于提到的所谓“聚会”具体是什么也语焉不详,却没有发现我其实就站在书架后面。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只能提取到一点信息: 首先,聚会有很多人知道。 不然他们也不会直接在碰到的地方讨论。 其次,一些人被排除在知情的范畴外,包括我。 至于他们话里所谓的“他”是谁——不作多想,当然是玩家。 和玩家走的近的,当然就是他在醒冬鼓调查期间组起的孩子队。 ——一场我不知道的,今晚举办的,特意避开了孩子们的集会? 我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而且,他们谈话里提到的日期,是“今晚”。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再过半个小时,就是太阳下山。 我望了望门外一眼,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主意。 *** 傍晚。 有的小店关门打烊,有的小店才刚刚到开门营业的时间。 ——朗姆吱呀一声中推开酒馆,拿一根棍子把门帘支起来。 “哟,辛迟,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最近睡得不好。”我说,“有什么能够助眠的吗?” 一听我要买酒,他的表情顿时比说八卦还要殷勤。 “如果只是想睡得熟一点,我推荐度数比较低的酒。这款威士忌就很不错,不过,度数再低也比不上鸡尾酒,它们是用基酒混上饮料去调和成的。” “如果你喝的话,我推荐这一款。你看菜单上面的第一个……” “那就来一杯‘蓝调火烧云’。”我随口复述了一个名字。 朗姆变魔术一般地翻出了一个酒瓶。 见我没什么兴致,他也省掉了一些过于花哨的调酒动作,瓶罐丁零当啷地一碰撞,分层的浅蓝色的液体摇晃着推到了我面前。 我抿了一口,并没有发表评价,反而换了一个话题:“看起来最近生意不错?” “当然,当然!”朗姆一叠声点着头,“可不是呢?总算把那一阵子熬过去啦!” “不过,今晚的人也没那么的多。” 我盯着高脚杯边缘的反光,“如果要商量什么,喝酒肯定是不适合吧?” “怎么会?”朗姆还以为自己要错过一个大单子,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我给你推荐的鸡尾酒就很好。度数低,味道又甜。新推出的口味,你难道不觉得很不错吗?” “不错是不错……”我拉长声调。 “而且也提神醒脑!” 朗姆明显急了:“如果谈事的时候,那香槟的消费是怎么来的?何况,两人一旦聊天,喝点什么肯定是最好的。有了酒,情绪才能够起得来,谈判都能好商量一些。”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我的陷阱了。 “怪不得你接了一批大订单。是送到花园洋街吗?”我忽然冷不丁来了一句。 朗姆正慷慨激昂,不疑有他,点点头道:“那是当然!” 然后,他才明白过来我再说什么。 点在空中的脑袋,如同被人从地洞里揪出的土拔鼠,兀的一下子僵住了。 TBC. 第20章 020(大修,对应原018) 我看着朗姆,他也看着我,在我的目光里,他渐渐汗流浃背了。 “行行行……反正你都猜到了,说吧说吧,”他底气不足地嘟囔着,“花园洋街05号,今晚十点半。收到邀请函才能入场。” “其他所有人都参与吗?” “当然不是!”朗姆掏出手帕来擦脑门的汗,“就是那一条街上,做生意的大老板。” “你也知道,春集不是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了吗?” 春集就是玩家近来天天念叨的湖心市集。 说到这里,我的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猜测了。不过,想要讲清楚这一点,就得插播一句我们npc对于玩家的态度。 ——那就是欢迎,绝对欢迎! 这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手法。因为游戏里存在一类定时刷新的资源点,比如木头,石块,纤维,它们的特点就是多,分布广,产量小。 从游戏设计的逻辑上说,这么做是为了让玩家更有体验感,无论溜达到哪,总能不期有意外收获,这无疑是一种绝佳的正向反馈。 但玩家的体验感,放到npc身上却苦不堪言。 做一瓶避水药,得连着半个月去野外的池塘里捉青蛙; 翻修房子,需要跑遍半个地图砍木材、挖石头。 地图到哪里都有新发现、新收获,也意味着收集材料的难度无限上升。大多数人不像玩家这样游手好闲,是有自己的工作的,一旦出现这种集中的、大批量的需求,就十分让人苦恼了。 至于玩家—— 玩过这种经营类游戏的都知道,到后期,玩家手里的基础资源只多不少。有的人甚至会为了给珍贵的物品腾空间,而将一组99个的木头全部丢掉。 既然他不需要,自然有需要的地方。 有个勤快人能拿来大量廉价的原材料售卖到市场,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在这之前,这些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不从商,不开店,不需要仰赖别人的口舌过活,不需要从别人的钱包里抠出自己生活的油水。 但村口的木牌摇摇欲坠,广场的花坛亟待翻新——这些都是需要人去做的。 放在半个月以前,我的态度只会是坐井上观。 可现在情况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朗姆藏在眼皮褶子下那双小眼睛里精明的光亮,我居然感到一种轻微的不适。 他说集会上的人全是有头有脸的大老板,我就换上意味深长的语气: “你的生意似乎也不错啊。” “好说好说,”朗姆立刻垮下脸,“那、那什么,只有我告诉你,你也别去和别人说啊。” 我:“今晚你过去吗?” “我的小祖宗,你不会还想参加吧?”朗姆的头立刻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绝对不成!你自己可以去,但我绝对不能带你。他们三令五申,就是不能把消息泄露给那些和斜刘海走得近的人。镇上的小孩算一个,村长也算一个。” “我算吗?”我明知故问,“我应该不算吧。” 朗姆:“……你真不算?” 我:“不算。” 其实,早在图书馆的半睡半醒间听到对话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不在他们“严防死守名单”的最高一档。 不然,那两个人也不会态度轻松地随口谈起这件事。 朗姆又想松口、又犹犹豫豫的态度,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和他很熟?”我用指甲盖弹了弹高脚杯,佯装诧异地说,“不过是之前调查凶手,顺便把场馆借出去而已。” “镇上的教堂那么破旧,你不会想林塞在那里办公吧?多加一个人是顺带的。那种时候,我也不可能单独欢迎一个,而拒绝另一个。” “何况他还顶着调查的名头,这不是明摆着做贼心虚吗?” 朗姆看着我,怀疑的神色还未消去,不过,眼里的警惕淡了很多。我趁热打铁:“我不硬拉着你过去。” “——聚会开始前三分钟,你拉个人在门口聊天,我装成散步路过,他们不会怀疑你的。” 说服朗姆以后,我从酒馆里走了出来。 那杯“蓝调火烧云”,我没有喝,用杯沿蘸湿唇角,就当是已经碰过了。 再过两个小时,面前还有一场硬仗等我。 但走在路上,我的内心是有一点迷茫的。 ——混进这场聚会,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从下午迷迷糊糊间听到两人的对话开始,我好像就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我还没睡醒。只是听到这是件针对玩家的事,身体就抢在脑子前面去这么做了。 从图书馆到酒馆,我其实是并没有多思考过为什么的。 但现在放松下来,我才想到,我能够进去做什么? 首先,我不会大吵大闹、或者做些其他什么破坏聚会。 一次的见面被打扰了,他们还可以互相约第二次,第三次。 然后,我也不会刻意去说服某个人。 因为我知道,这是根深蒂固的观念。玩家手里带着大量他们稀缺的基础资源,就想法设法把这些从他嘴里撬出来,即使不是些生意人,换成任何一个普通的小镇居民,他们也都会不假思索地这么做。 ……那我到底要干什么? 似乎只是因为看不惯、不舒服,所以就下意识这么做了。 我的脚步忽然停下来,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意气用事。 算了,我想,就当做替玩家去一回。 毕竟他已经为了湖心市集死缠了我那么久……如果我最后还是不想去,那至少要找一个地方补偿他。 混进去的过程十分顺利。我特意早到了一小会,静悄悄守在路口,半分钟后,朗姆出现了。 他心怀鬼胎,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着,既不敢走快——怕自己进去了,在门口都没有遇到人;又不敢把脚步放得过慢,生怕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所幸,砖石路的另一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我立刻隐到石柱后面,看着马车的影子走过去。 花园洋街的院子大门并没有容纳一辆马车通过的宽度,杂货铺店主从上面跳下来,立刻迎来了朗姆热情的攀谈。 老实说,意识到来人的一刹那,我其实并不很想过去。 这是杂货铺店主,全镇唯一一个拥有马车的人,他名叫奥古斯塔斯,又精明,又小气。 之前接到林塞的信,我也是第一时间让玩家拦下车夫,而没有选择借他的马车。矿洞离魔王镇那么远,一旦马车少了哪怕一根车辙,他都能狮子大开口,敲出一笔远超其本身价值的赔偿金来。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朗姆聊天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我再不出现,保准过不了十秒钟,他就跑了。 我从石柱后面走了出来。 “喔,辛迟啊!”看到我,奥古斯塔斯流露出一副意料之外的神色。朗姆也跟着有样学样,我状似不经意地说:“八点半。不就是这里吗?你们怎么都不进去?” “在门口遇到了,就多聊两句。” 奥古斯塔斯仍然看着我的脸,似乎在揣摩我是否真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了解这个房子里的邀约,还是只是恰巧走过来。我说:“进去再说。我这边最近有一笔采购单子,正愁你们该怎么抬价呢。” 朗姆连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好说好说!都是自己人,自己人,肯定要给你内部价的。” 奥古斯塔斯的态度这才有了松动的迹象,走在进门前的小路上,还在有意无意地打探: “是图书馆又有什么新的装修计划吗?” “哪里,是我的卧室,最近打算搬进去一个新的。” “乔迁新居吗?恭喜。” “还不是最近睡不着,”我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跟图书馆的修整没有关系,所以是我自己出资……不然我关心价格干嘛?” 还有其他的人来问我,我也一律用同样的说辞敷衍掉了。 玩家之前提议我搬卧室,我本来还有些犹豫,现在话放出去,倒真成了势在必行的事。 说谎话最讲究半真半假,如果我完全拿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他们反倒要怀疑了。 我连着失眠了好几天,眼睑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他们问完后,还会装模作样地推荐一些助眠用品。短短的几分钟内,我收获了香薰、挂钟、录音机(里面存着牧师念经的经文)……如果我是开店做生意的,这些礼物都够我卖上好大一笔钱了。 正如朗姆所说,聚集在这里的,全都是运筹帷幄的生意人。 奥古斯塔斯经营杂货店,说是杂货,其实本质上更像个大型超市;至于柯林斯,他是商会联盟的联络人;以及葛兰、邓巴…… 我其实不太耐烦和他们打交道,这些人一开口起来总是话套着话,但这次的聚会是我要来的,不寒暄又不行。 还有人打探我对玩家的态度,我就拿出当时忽悠朗姆时同样的话: “……林塞要带队调查,我不可能不给他挪位置吧?至于他要掺和一脚,我也不能说不让他来……“ 他们摸不准我也很正常,我的图书馆,玩家大多是后半夜来。 换句话说,镇上的人其实还很少知道他和我之间的联系。摆在明面上的,就是追查凶手的这一次,我的图书馆为调查小队提供了工作场地。 至于这次集会讨论的话题,其实也和我预料的分毫不差。 开春之后,中央大街上会有一次大集市,所有人都会把闲置的东西拿出来,店家也会在这时打折。 商人们聚集起来,就是在商量折扣力度,以及以物换物的话,该定价多少基础材料比较好。 如果你家是这个价格,别家为了拉来客源,而故意降价一点点,得知消息后的人又降价一点点……生意就没法做了。 金色的光从水晶吊灯上洒下来,照得大堂里富丽堂皇,四处弥漫着钱的气息。 一天之内和这么多几百个心眼子的人打交道,我已经有点累了,就趁其他人不注意,猫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 他们在吞云吐雾。 我也要了根烟,只是拿着,没抽,让自己在里面显得合群一些。 玻璃窗大开着,屋外的窗底下正对着,放着一个扣了盖的垃圾桶。我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第二次才发现它位置的异常:它难道不该待在花园里吗? 不过放在这里就放在这里,我不疑有他,提起把手,打算把这根没有动过的烟扔进去。 盖子刚揭开半条缝,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唉唉唉,别动别动——” 一个毛七八糟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顶着垃圾桶盖,和我对视。 是玩家。 这个垃圾桶就在窗下,也不知道被他在这里偷听多久了:“……” 我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两秒,咣的一声,又把垃圾桶的盖子阖上了。 TBC. 第21章 021(大修) 玩家到底从哪里来的? 我感?到疑惑且匪夷所思。 即便是我, 也是在听到他们的对话后,猜测、推理,费劲巴拉地绕了一圈, 最后才找到的聚会地址。 玩家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何况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因为我一直在翻他们的垃圾桶, ”玩家老老实实地交代道。 “我每次从农场来镇上,都会顺手一翻……反正没东西无?所谓, 有收获就?是我赚了。然后, 有些人,他们会收到邀请函, ”似乎怕说不?明白,他还顶着垃圾桶盖比划了两下。 “……会随手扔掉。你知道的,有些与会者是口头通知,只有身份比较高?、比较有钱的人,才能收到正式的请柬。” “没想到都密谋了,他们还是没改掉这?套文绉绉的坏毛病。发?现请柬后,我就?一路跟来这?里了。” 我:“……” 没事了。 这?种事只有玩家才做,他能翻垃圾桶,我却不?会。 玩家又?问我为什么在。 我为什么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我的心情就?像那句台词,“假使他来, 我就?不?来了。”……我觉得自己?的一通打探压根就?没有必要?。但?玩家忐忑地看着我,神情像垃圾桶里探头出来的一只狐獴, 我于?是没有回答, 反手又?把垃圾桶的盖子盖上了。 只不?过, 当外边还有一个垃圾桶里忍饥挨饿的玩家,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终于?找到了比参与这?场充斥着铜臭味的聚会更值得做的事,相比之下,辉煌奢靡的宴会厅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我往大厅的中间走了走,以免更多人注意到那个格格不?入的垃圾桶。 那边的讨论上,商人们聊到折扣力度,目前,已经精细到了价格后面的第二位小?数点。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一个肥头大耳的胖肚腩不?停地摇着头说,“这?套方案绝对推行不?下去。” 我有点好奇他的说话内容,没想到他紧接着来一句:“这?样也赚得太少了!” 我:“……” 一片七嘴八舌中,又?有一个人来了一句,“假如我们抛弃原来的打折思路,改用?积分点券呢?” “你不?妨说说看。”奥古斯塔斯流露出一点兴趣。 “我们反过来想,不?打折,告诉他们买了多少的商品,就?能获得多少的积分。”那个人说,“积分能做什么?对普通的居民来说,就?可以当做货币二次使用?。10积分等价于?一块钱,相当于?实际上打了九折。” “至于?对玩家……就?给他列一个兑换清单,让他自己?选好了。” 他的提议获得了一片虚假的赞美声。 我猫在自助餐台后偷听,险些没被嘴里的一口汤呛到。 这?和原价卖有什么差别? 我可以抢你的钱,你还得反过来谢谢我! 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好像金币的光泽真让他们集体失明了一样。聚会的后半段,话题围绕着那个兑换清单展开了。 临散场的时候,窗外传来金属磕碰的一声响。 我特意留到最后,以掩饰玩家从垃圾桶里偷偷溜走的踪迹。 “你是说,你需要?一个内部隐藏着机关的床头柜,”家具店老板马修说,“这?样的设计倒是不?常见。” “那个机关你想要?多大,里面要?藏多少东西呢?” “只要?有就?好了,大小?倒无?所谓。” 我说:“我也只是有这?个设想。之前去问了木匠一趟,没有图纸,他做不?出来。您负责家具生意,见多识广,所以想请您留意一下。附近的地区,或者别的城市,如果有类似的家具,还麻烦您告诉我。” “当然,当然!”马修一叠声应承道。 他放下雪茄。同我握了握手,又?向我隐秘地一眨右眼,“有时候,想要?保存住什么,还真是难。——你说是吧?” 要?藏东西的是你,不?是我。 我心中面无?表情想。 我只是为了随便找一个人搭话,让自己?磨磨蹭蹭的离开不?显得太突兀,才找上马修的。 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这?种东西,他一定早就?有了,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偷藏私房钱的事实,才说“我找一找”,过几天再把消息给我。 想归这?么想,明面上,我依然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回到图书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现在这?个季节是下弦月,后半夜才会出现,游戏总在这些方面无关紧要地遵从细节。月亮的影子落在地上,角落里伸出来一只手,在玻璃窗的边缘敲了敲。 玩家从窗台翻了进来。 我:“……你不?是有钥匙吗,为什么不?走正门?” 那把钥匙还是醒冬节之前我给他的,让他晨跑的时候别再天天来扒拉我的门。 而仔细回忆,那之后玩家还是一次正门都没走过,我那把钥匙好像给到了狗肚子里。 “走正常的路,有办法混到聚会上吗?”玩家洋洋得意。 好在他钻的是一个空垃圾桶,里面没有垃圾,也不?臭。否则我绝对不会让他再进来。 玩家溜出去应该颇费了一番功夫,身上。头发?都被细小?的草屑沾满了,抖落起来简直像又?下了一场雪。 我把角落的扫帚递给他,“所以,你走的时候,确定一个人都没发?现?” “当然没有!我带着垃圾桶一起挪,直到栅栏边才翻出去。那些人打着手电都发?现不?了,你放心。” 我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手电。玩家的逃脱大概像马车一样,被做成一个内置游戏,应该是潜行类,要?沿固定的路线逃脱。 途中有变换方向的探照灯,一旦被探照灯发?现,人就?输了。 从玩家藏不?住得意的语气上,他大概一遍就?过了关。 我最担心的一件事已经有了结果,松了口气,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现在他们要?针对你。” “湖心市集,”我说,“你怎么办?” * 玩家谈到这?里时沉默了一点,想到他之前那么兴高?采烈地邀请过我,我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一次集市而已,”我说,“以后还多的是,不?去就?不?去了。” “不?行,”玩家的不?知道哪根牛脾气却起来了,“他们抬价,我就?去不?了吗?明明是这?些黑心商人沆瀣一气的错!他们做得不?对,凭什么我要?躲着他们走?” “但?你明知道抬价了还要?过去,不?是——” 我想说冤大头,话到嘴边换了个词,“辛辛苦苦打探得到的情报不?就?没用?了吗?” 玩家忽然抬头看向我,我还有许多可以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那一眼里,却沉默了。 “你说得对,我们都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了,再硬赶上去吃亏的确有点傻。”玩家说,“如果是其他……如果是其他任何一次集市,我就?不?去了,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的时间是2月14。” 他说完顿了顿,脸上忽然浮现出混合着踌躇、羞稔的犹疑。 我其实已经有点不?太记得这?个日期代表着什么了,对它?有印象,却只是有印象而已,我只是陪着玩家沉默。 过了一会,玩家似乎自己?调节过来。 “不?过,商人嘛,他们这?么做倒也正常。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哪怕不?要?自己?的命也会做的,能标多高?的价格,肯定不?会往低了写。” 他语气轻松地说,“但?被针对的人是我——这?倒是有点苦恼。我大致有个想法。” “是什么?”我静静看着他。 “逐个击破。” “这?些人——看起来合作融洽,实际上各个胸怀鬼胎。”玩家说,“如果能自己?多赚一点,而别人少赚一点,他们会做吗?当然会。” “一些我不?是特别需要?的,比如装饰物,大型家具,和他们就?有议价空间。毕竟就?算降价了,我也不?一定买,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大概率会降低一些价格。” “至于?那些卖种子的老板,还有农具——不?管打不?打折,我都会需要?,和他们就?没有必要?谈了。” 玩家又?看了我一眼,这?一次,他却没有说什么“如果成功了,你一定要?陪我一起去”。 他只是眯起眼笑了笑。 “等我的好消息!” …… 可玩家虽然听起来思路清楚,也头头是道,我仍然觉得,成功的可行性?相当低。 商人们之间是各自为战,每个人随时都可能给对方背后来上一刀,这?一点玩家说的没错; 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联系也远远比玩家想象中来得要?紧密。 最鲜明、也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他们全都是npc。 只这?一点就?足以将玩家排除在外了。 金钱的联系织就?成网,身份的差异树立外敌,所有人蛰伏其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只要?他是个头脑正常的、精明利己?的商人,只要?他没有承玩家天大的情、或者欠了他半条命,我都觉得玩家很难从这?个牢固的同盟中寻找到突破口。 不?过,既然他没有开始行动,现在的一切就?都只是纸上谈兵。玩家有想法,那我就?暂时信他。 但?我注意到一个问题: 当时混进聚会,我用?的说辞是,玩家和我不?熟。 可集市当天,这?些平日里故作神秘的老板一定会亲自坐镇,我再和玩家一起出现,谎话就?暴露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集市的话,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去。” “啊?”玩家突遭大变,脸上的表情比起失望,更像是被这?个天降的噩耗砸懵了。我就?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不?仅如此,最近一段时间,你白天也不?要?来图书馆找我。” “不?是,但?是——” “绝对不?行。” “可我——” 我说:“如果被他们发?现密谋败露,针对你的手段只会更多。” 玩家团团乱转,眼神急头白脸,乱七八糟地一通看。我铁石心肠地不?为所动,但?看他整个人耷拉下去,又?放软了。 “……除非你能在这?之前解决那些商人的问题。” 玩家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看他的架势,似乎恨不?得现在就?去和那群富商们干一架。 等我的图书馆安静下来,时钟的指针已经走到了3。 我去洗脸、洗漱。 直到这?一步都是正常的,咬着一嘴的泡沫刷牙时,玩家沮丧的脸忽然从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动作停了一下。 玩家似乎真的很想和我去这?趟集市。 ……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做? 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答应过,先前的“到时候再看”也只是缓兵之计。到现在,有了商人这?一托辞,我当然名正言顺地拒绝了他。 但?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事后才微妙地、迟来地举棋不?定起来。 我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左右搏击,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去了玩家的直播间。 他大概已经下播了,我只是莫名地想去看看。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玩家还在。 想象中的黑屏并不?存在,刚进直播,我就?被震耳欲聋的bgm炸了一下。玩家正在唱歌——作为游戏主?播,我第一次见到他有这?种业务,这?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没有生日歌会,也不?是在庆祝现实中什么节日。 我观察一圈,才发?现事情特殊在什么地方: 玩家平时直播用?的收音设备,此刻都好端端挂在支架上。他手里充当麦克风的,其实是一根新鲜的胡萝卜。 他就?闭着眼,对着胡萝卜梗,忘我又?深情地唱着: “……其实你没有那么爱他,没有深陷到不?可自拔……” 我看了一眼歌单。 《你那么爱她》、《梦醒时分》、《失恋情歌》…… 我:“?” 再看一眼直播间标题:【被拒绝了,失恋直播间在线K歌】 “……” 我拳头硬了。 *** 很好,很好。 既然这?样,那玩家就?自己?把那些商人解决掉吧。 他那么厉害,还能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拉着我的手逛集市! 打开直播前,我在心虚中还掺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甚至有想过处理这?帮商人的方案——对玩家来说不?亚于?天堑,对我而言却不?算难。 从头到尾,我其实都是有摆平这?帮商人的手段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不?想用?,这?也是我时候心虚的主?要?原因。但?在看到直播间的景象后,这?些情绪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心平气和,心如止水,把被子往脸上一扯,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当然不?负众望地起晚了。 所幸图书馆也没有人来。直到中午,门外才有一道车铃响了响: “馆长,馆长?” 我从玻璃展柜后抬起头,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正朝我招手。 “今晚八点在旧教堂,记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