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天师有独特的降妖技巧》 第424章 拍扁啦 闻笑有个远房老叔,听说,就是给地裂夹死的。当时,族人知其大约陷落方位,挖掘数月,无果而放弃。十数年后,于挖掘地点半尺之隔的位置,发现他叔的遗体。 恁大个蜘蛛。 夹死了。 挖出来时,像个书签。 他承认他怕。 他眼珠一转,瞄向万俟云螭,忽然,福至心灵:这狗东西既然没有碾碎我的妖丹,想必,还不至做太绝,我便走,他一定也要出去,待我联系部下,日后再谋夺丹,不失稳妥。 这当然算下策,可是,这档口,哪儿有上策? 他一想通,忽扬声道:“万俟老兄,快跑,这洞要塌,我晓得路径,可以带路!” 那满身满头石灰碎屑的人影,一动不动。 洞在狂颤。 万俟云螭为什么不走? 他不能走。 不,准确来说,是戚红药现在不能移动。 丹气行到至要处,少有差池,恐会使她筋脉炸开,再要补救,是绝不可能的。 他不能动。 他俯身把她身子完全罩住,在一声接一声的接连巨响中,竭力宁心静意,感受丹气反馈。 非常,非常微弱,但确有一丝。 他心脏忽悠一下,不确定,精神高度专注,全力探索。 闻笑连声催促,不为旁的,只担忧自己妖丹! 万俟云螭的瞳孔凝在一个点上。 在前爆响绝而继者未至的一刹间,蓦地,闻笑瞧见,他脸上竟然露出一点笑。 多么他妈见鬼的表情! 他还不如是疯了颠了惊厥欲绝——至少像个正常反应! 笑个啥? 笑爆炸笑洞塌还是笑他奶奶明天要改嫁?! 他终于是可以肯定:这狗日的东西疯了。 乱石如雨——没那么碎。 乱石如流星——没那么浪漫。 那乱石如流星锤好了。 雨一样密集的流星锤。 有大有小,有零有整。 如果有人在此许愿,必定灵验,心想事成。 你琢磨:一个在暴雨流星锤下,还有闲心许愿的家伙,这世上还有啥事,是她/他干不成的?这不是有绝顶的实力,就是有绝顶的运气。 这些玩意砸下来,若有头猛虎在场,两三息,就得了账。 石块不断砸在他脊背上,纷纷崩开。他眼里有股光,望去使人心底发瘆。 闻笑尖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 万俟云螭道:“滚。” 闻笑略微一呆,再不迟疑,转身就跑。 虽脆弱得像一缕灰吊,不过,飘起来非常快。 他想得清楚:万俟云螭若死在此处,那也好,自己只要先于别人,把他尸体刨出来,不就能拿回妖丹么?洞窟坍塌,毕竟不如地裂,不至于一丝缝隙也无,妖丹也没那么脆弱,砸不毁。 人要是想活命,总有千百种理由借口的。 闻笑就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心中还暗念:万俟云螭,你死了便好,倘或命大得活,这个仇,老子一定要报。 万俟云螭还在笑。 不是他伤心过度而疯了,只是,他的丹气受损。 丹气受损而笑,这还不叫疯了? 关键在于受损之原因——那股丹气在她体内遭受抵抗! 不是阻力——在死人的经脉行气,一定有阻力,可只有活物才能够抵抗! 他简直是狂喜,不敢声张,呼吸也憋停了,自己并没觉察。 那些一块块砸下来的石头,偶尔打得他头一抖,背一斜,但是,手臂始终很稳,保护很严。 再不走,就算王族,也可能会死。 他知道。 可是,他心底又有一种感觉:现在离开,就是断了她的唯一活命机会,就算他出去,那么,也一定有一部分是死掉了。 一定跟她死在一处了。 他争王位,扛起族群重任——并非王位非他不可,是他想要那么做。 这一刻,放下责任,杂念,选择陪她,心中也并无任何纠结,也只因为,他想要那样做。 人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己?他如果不能遵循内心的选择,就算从这里活着出去,也等于是一种死亡。 很奇怪,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选活,反而是一种自杀。 选死,反而是活过。 荒唐。 疯狂。 那烈烈爆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终于,最后一爆,声震中霄! 他所处的这一洞穴,彻底垮了。 这已不能叫做洞塌了,这简直是天塌了。 没人撑得起天,恋爱中的男人也不行。 万俟云螭几乎一下子就被拍在地上,这么下去,不等她活,两人都得砸为肉泥。 他将身一展,完全化形,抢在洞顶崩塌的最后一刹,层层盘踞,使万吨巨石,都砸在硬鳞上。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 第425章 决意 昏迷中,眼前一片的光怪陆离,幻彩缤纷,似有笑声,许多面孔,飞快闪动,忽而一转,又惊叫大吼,还夹杂恨恨声声的怒斥。 睁眼时,耳畔仿佛仍有余音缭绕。 然他仍在黑暗中,不曾脱身。 鼻端全是烟尘土灰的气味,空气更加闷热,潮湿,鳞甲受不得热,感到刺痒。 一醒过来,他心里就分秒迫切地希望去看看她的情况,却不敢擅动。 头顶的压力,比预想中要轻,身体有些木木的,不知伤得如何。 必须得动一动。 他的身体,极难伸展,只好冒险,一点点盘缩,碰到的全是硬石,但他发觉,头顶似有两块大石相撞一处,搭成个房顶似的,架住一部分落石,这个巧合,不仅给他一线生机,还使他多少能攒动身体。 万俟云螭决定赌一把,连吸几口气,一咬牙,蹭着身,在碎石的哔啵乱响中,复原半截人样。 黑暗中,半人半蛇的男子塑像般僵立,片刻,见头顶没有塌方迹象,才敢稍动。 蟒身占位大,忽然化为人形,空间一霎便宽敞许多。 这地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有二次坍塌,他念及此,便尽量撑起身体,伞一般的架在上方,双目如灯,望下看去。 她还是那样子,不见生机。 万俟云螭这时候,说不上有多失望,只是,心中空荡荡一片,荒凉寒寂。 他慢慢地小心地伏底了身,蜷起来,将她圈着,脸颊贴着脸颊,呼吸难抑的颤抖。 活埋的感觉,是这样的: 绝对寂静。 你可以感受到空气在鼻腔的流动,气息一寸寸缩紧,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声音,简直震耳,它们奔涌向心脏,砰的一跳,声如擂鼓。 心一直是这样跳的,人如此,妖也一样。 这么样的安静,简直叫人难以判断,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死。 只有在低头看她时,才真切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极静,也使他能听见任何细微的动静。 挨得近了,那一道不属他的声音,好像个突然跃出的梦。 万俟云螭俯身,低头,一动也不敢动,屏息,凝神,听着。 没错。 是呼吸声。 细如酒杯余沥。 就在他耳边。 他回过神时,泪水已将她脸颊耳根脖颈都弄得湿乎乎的,一片狼藉。 笑里带着一丝哽咽,为她擦拭鬓角的血污。 一个不常笑的人,似乎,笑起来就更令人瞩目;一个不常哭的人,仿佛,眼泪就比较稀罕。 其实,谁笑起来,都是牵动那几块肌肉,谁的眼泪,都是又咸又苦。 只不过,这一切她都看不见。 即看不见他是妖,也看不见他的泪。 他低下头,抵在她的肩窝,长长低低徐徐地呻吟一声,如叹如泣。 手轻轻覆在她的心口,掌心下,有微弱而不容忽视的一点动静,比刚破壳的雏鸟还脆弱,他不敢按实。 他的胸膛里,也有什么在烈烈挣动,撞得简直连肋骨都痛了。 一切都值得了。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可笑,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喜悦并没持续很久。 他们并没有真正脱离险境。 两个人都给困在此处了,她这情况,就算缓过一口气,也必须得到救治,怎么才能带她出去? 万俟云螭想到一个办法。 他一双目,能于黑暗中视物,瞧见上方乱石之间,有一个最大的缝隙,不很宽,但他压缩蟒身,应能进去。 他决心要进入去,探一探。 要出去,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强力破开一条路。 ——用他的原身,撑开一条甬道,如果不成,如果那蟒躯悍不过岩石的堆叠的压力,那么,他化形那一刻,就会被生生挤死。 仿佛是很遥远的地方,又有爆破声传来。 他将一切能够动用的法宝,都掏出来,预备一到上方,就展开来护住她,要按这一次的压力看,撑住落石,不成问题。 这一去,如能破开道路,算他俩命不该绝,如果破不开……破不开,或许,日后她能得救了,也会听说,这里曾有个蟒妖,死相怪难看,给石头压砸的,苦胆都吐出来了。 他自嘲的笑笑,笑意未及眼角,已化为苦涩。 必得拼一下。 恰在此时,她体内那股抗力更强,丹气不敢强留,被迫出来,复又凝结,返回他身体里。 万俟云螭重新聚力,又多几分把握。 她细微的心跳,也在逐步稳定。 空气似乎越发闷热。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 可他真想要再拖延点时间,如果,能在动身前,看见她睁眼,不求说句话,只要确认她真的缓醒过来,就好。 不能再等下去。 谁知道下一次爆炸何时到来? 他凝着她,眼眶微微湿润,终于,一寸寸移开目光,解下储物囊,塞进她手心,里面食水具足,她若醒来,足可靠此恢复体力。 囊中还有些嘱咐交代,本是为防储君突发不测,提前给长老们备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族内政务,无需赘言,早有安排。他独留了一道讯息,要寻到此囊的族人,不许暴露他的身份,不许伤害戚红药,她但有所求,尽力相助,务求使她安全无恙,这是他最后的嘱托。 他做好这一切,终于,再没迟疑的道理,便要长身而起。 没有成功。 是的,连站起来,也没有成功。 因为,一只冰凉的手,蓦然牵住他的衣领。 万俟云螭一颤,低头。 那一双痛而不减其寒,伤而不湮其情的眼睛,于黑暗中,幽幽地望着他。 () 第425章 情动 四目相对。 他实未想到,她醒的这样突然,呆了一呆,颤声道:“你,你感觉如何?可有哪儿不对劲的?这儿有药,告诉我——” 她一言不发,只是紧攥他衣领,那样怔怔看着。 这个眼神,好像兜头一盆冷水,万俟云螭身子一颤,突然惊觉:不好! 他他他他他现在是半人半蛇! 完了。 完了!!! 他一下挣脱她的手,闪念间,转身欲逃,可是,这地方没路给他走,只好往后避退,背脊“砰”一下撞上岩石。 他的心,好像也给这一下子撞烂了。 许久,——漫长得他感到自己已死过百余次。 戚红药轻声道:“是你……么?” 万俟云螭贴着壁,侧着身,将脸避开,一时不敢答话。 如果他现在否认,说不是呢? 他不是莫七,那么,妖不妖的,也没关系了,对不? 他就不该磨蹭这许久,早点钻那石缝里,就是一下给挤压而死,至少,她心里,始终会记得“莫七”的好…… 一时间,懊悔无极,看看四周,真个避无可避。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得再侧一侧身,恁高大个身形,微微佝偻着,几乎是镶在墙上。 “阿螭,我听见你的声音,是你么?” 她常听白十九叫“阿螭”,一直来,都当做是莫七的小名昵称。 万俟云螭此刻已彻底化回人身,心里又是惊慌,又感抽痛,拧一点脸,偷眼看去,却见她抬手臂,在虚空横摆乱划,不由一怔,突然醒觉:自己惊慌之下,竟然忘记,人的眼睛,不足以在这么黑的地方视物的。 一瞬间,他脸上现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返过身,一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颤声道:“是,是我。是我。” 戚红药呆住了,半晌,才回抱他,紧紧不放。 那么样的用力,两颗心脏,跳得纠缠不清,难辨彼此。 “你,你怎么……”她声音哑得很,含泪吞血,“怎么也死了……谁,是谁害了你……” 万俟云螭愣住。 戚红药颤声道:“我……我现在是鬼了,你告诉我,我去给你报仇……” 万俟云螭心中大憾,又是感动,又有几分好笑,黑暗中,凝着她的脸,只见像个花斑猫,鬓发蓬蓬乱乱的,嘴唇微微张着,双眼因黑暗而未聚焦,露出一点茫然,泪光微微,少见的脆弱。 可是她的身子是热的,他抱着她,像怀中揽了一只小鹿,闻去喷香,那温热的、鲜活的、勃勃生机还微微使力挣动的身子,使他的血液哗地沸腾起来。 万俟云螭低下头,炙热地吻了上去。 他真不知该怎么样,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意,这满腔炽烈的情感,快把他身体都焚尽了。 两个拥在一起的身体,彼此摩擦,他细细地一寸寸啄吻,心底无限爱怜,明知该停下,可是,无法自抑,那么细弱的颈子,他太不敢用力,唯恐误伤,可是,又克制不住,额头,嘴唇,脸颊,一路向下去,越发重地吸吮。 爱恋发乎于情。 欲望却很难止乎于礼。 他本来一直都是个很能忍的人。 十数年间,他曾遇上两次绝好的机会,可以扳倒大长老,至少,也能重创对方势力,但是,都硬生生放过了。他忍受多年打压讥嘲,为是不引起对头的警惕。就因为他能忍,才能在抓住万俟云虬的关键错漏时,一击必胜。 他那时的目标,是储君之位。 虽然,云虬通常隐身在后,台前多是大长老在叫嚣。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一向明白,忍耐的重要性。 可是,这一刻,也许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加上劫后余生、筋疲力尽之后,自制力消耗殆尽,而欲望这东西,又往往是越抑制,越强悍,冲动越甚。 更何况,他抱着的,本就是两心相许、两情相悦的恋人,他本来就不想/不愿/不必再那么样苦苦限制冲动的。 她仰起头,以一种笨拙的热情来回应他,只是身体实在酥麻发软,甚至,心脏已不像是在跳动,而更接近于一连串的抽搐。她从来也没体会过这种滋味,对她而言,是太过刺激了。 其实,这两个,都一般没有经验,一个乱啃乱咬,一个情动瘫软,相对而言,戚红药还要更难捱些——她是完全身处黑暗中的,这迫使耳畔的喘息、鼻端的气味、肌肤的抚触都无与伦比的鲜明刺激。 突然她低低惊叫一声。 “你——你的脸上怎么——” 万俟云螭于迷乱中一怔,还不及反应,蓦地,脸颊一痛。 不,不止是脸颊。 与此同时,他身体内,也骤然掀起一种强酸腐蚀般的剧痛。 他咬紧牙关,咽下呻吟,心中了然。 熔金。 那该死的毒药。 红药此际动情,必然催发毒性,且来得比以往更烈。 可脸上又为何而痛的? 刚才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怎么了? 万俟云螭伸手一摸,一霎时,血都凉了。 蟒鳞。 情动之际,妖性难抑,一不留神,左下颌至颧骨上,密密的给鳞覆盖住。 红药想必是不小心摸到他脸上,触手冷硬,因而疑问—— 不光是问。 万俟云螭瞅去,见她指尖夹着一薄薄一片,似金非金、黑玉般的鳞,还带血丝呢。 硬从肉里拔下来,能不痛么。 戚红药蹙着眉,那鳞片在指尖来回一翻,她的呼吸骤然绷紧:“这仿佛是妖——” “妖的鳞,没错。”万俟云螭飞快截道:“我脸颊受了伤,这,这是用来固定伤处的。本家秘术。” 戚红药如今跟瞎子相似,本来很没有安全感,可是,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 她脸蛋红红烫烫的,往后稍一稍身,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会儿,忽道:“这地方,好重的妖气。”抽抽鼻子,脸都皱起来。 万俟云螭想去抱她,却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半晌,吭哧道:“有,有么?” 戚红药叹一口气,道:“有的,先头,恁大的一个蜘蛛精,是王族!你不知道……看来这臭味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散的。” 臭味? 臭——味? “怎么不说话了?阿螭?” 万俟云螭猎犬似的在嗅自己身上。 () 第426章 你是什么妖 他停下那可笑的举动,低声道:“你就那么讨厌妖?” 黑暗中看去,她的神情,仿佛是怔住的,那美丽的粉红色,也正从她的脸颊褪下。 “你怎么总爱问我这种问题呢?” 万俟云螭看着她,心里翻滚着一股冲动——他快被这“天师”的假身份给折磨疯了,已将瞒不下去了,从她醒来,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我说出实话,又怎么样? 只要她待我,一如我恋慕她,我们之间,有什么阻隔,是跨不去的! 此念一起,热血上冲,脸噀血似的红了,一句话,在喉咙口腔挣扎翻腾,横突猛撞,紧闭的齿关,眼看要被击碎。 偏这时,听戚红药幽幽一叹,道:“阿螭,你说,咱俩都死了,洞里别人,不知什么光景……最好蓝晓星也死了,如若不然,他跟那妖物勾结,我师父、道上的朋友没防备,可怎么好?” 说到此处,忽然注意到什么,展了展手指——她是看不见的,但凭感觉,那些断处,都已长好,内腑肌肤,也并无不适,她醒来半晌,此刻才注意到这些。 她很清楚自己先前伤重到什么程度,即便天赋仍在,要完全复原,也需时日,可现下,身体无一处不舒泰——这难道就是做鬼的好处? 一旁的万俟云螭听她所言,心头一颤,想到:你喜怒哀乐,毫发之思,亦牵扯我心,你若死,我不独活。可你不然,你有你的执念,为师门,为同道,为你的天师身份,拿出来,秤一秤,也许,件件都比我重。 想到此,心中悲酸交加,本就忍受剧痛,一时耐不住,冲口而出:“我便是妖——”见她忽然抬头,末尾一字,顿时虚弱如小虫蠕过,很怕见人。 戚红药本正凝神体会“做鬼”的滋味,一没留神,道:“你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咱们死了么,万一,我下辈子,变个妖胎,你,你……会不会厌我?” 戚红药还道他要说什么呢,不由啼笑皆非,低声道:“你真好心情,还想这些不着边的……”顿了顿,忽想到,自己除去恩师,无有挂怀,死便死了。他是世家公子,亲眷族人,必定多有牵绊,骤然遇难,心伤处,比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时胡思乱想,也很正常。便安慰、鼓励地道:“不会的,咱俩没那么倒霉,来世也一定都是人。” 语气十分坚定。 万俟云螭两手攥紧,筋节绷如铁石,仍不甘心,“万一呢?倘或,倘或我成了妖,去找你,你……你能接受我么?” 戚红药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起来,那表情,好像是看见一条鱼在教猫如何飞。 “这算什么问题?” 万俟云螭似是忘记她看不见,也跟着咧了下嘴,木僵僵的,仍问:“你能接受我么?” 戚红药不语。 万俟云螭直勾勾的瞪着她,三次道:“你能接受我么?” 她终于听出他语气的认真,收敛笑意。虽然不明白,他为啥非要执着于这么一种假设,可是,他毕竟问得这样认真。 “你如果成了妖,”她双目望着黑空茫然的一点,嘴角不动,却仿佛在笑,“就根本不会在意这个问题啦。” 万俟云螭凝着她,“为什么?” “妖是没有真情的。你不会再喜欢我啦。” 万俟云螭呆呆看着她,脑内纷乱,嘴唇翕动:“妖也是有情——” 戚红药皱眉,截断道:“咱们非要讨论这么糟糕的可能么?”她闷闷地道:“那咱俩先做一对野鬼么,飘着好啦!” 万俟云螭血都凉了,身上痛楚,倒成小事,心里苦得冒了水,一时做不得声。 人死都可以复生,可是,她对妖的憎恶,竟比死亡还要永恒。 ‘还不是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要急,心病还须心药医,待出去后,先调查当年之事,只有了解她的心结,才能找到开解之法。’ 他告诉自己,不要冒险,不要冲动,要忍耐,千万,千万沉住气。 至少她现在是爱他的。 空气潮湿闷热。 两个人,好像都哑巴了。 忽听她道:“那你是个什么妖?” 万俟云螭吓了一大跳。 她等一会儿,没听见声儿,往前探一探身,挥挥手:“阿螭?” “妖——谁说我是妖?!” 戚红药噗嗤一下笑了。 万俟云螭心都跳成一个儿,嗄声道:“你笑什么?” “以前怎没发现……” “发现什么?” “你这么老实哩!” “我老实?” “你不是说,可能投个妖胎么?我是问你,如果真那样,你要做个什么妖呢?” () 第427章 欺负人 这地方闷热,不透气,但他一脑门上,全是冷汗。 万俟云螭轻吐一口气,平复心惊,手心的汗都按在膝头,迟疑一瞬,低声道:“蟒妖,你觉得怎么样?” 他一霎不霎的盯着她。 戚红药因自己看不见,便以为他也看不清,因而,神态全无掩饰,此刻蜷膝而坐,两手拢腿。 她偏偏头,有些好奇:“为什么?你喜欢蟒蛇么?” 万俟云螭盯着那双眼睛,嘴唇皱了皱,许久,才道:“喜不喜欢,也由不得我。” 这声音里,有种令人心抽痛的东西,她听得不很舒服,抬手按了按,心想:原来死后,跟活着时感觉也差不多么,就是身上不那么痛了。 她还想问下去,万俟云螭却突然岔开话,硬邦邦的道:“你欠我一个道歉的。” 戚红药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事。 因而不敢出声。 她理亏。 万俟云螭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她,轻声道:“你先前,口口声声,不要替别人拿主意,怎么,到自己头上,就不作数了?” “你想过我的感觉吗?你擅作主张,骗我离开,独自引走那些天师,这算什么呢?你这样做,难道觉得我会快乐?” 她不敢说话,头快要埋进膝盖。 万俟云螭声音渐高,不知真是单冲这一件事,还是另有闷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焦?在你眼里,我莫非是个废物,一定要人保护才活得下去?!” “你这样做,跟那个凄凉人的朋友,有何区别?我难道需要你这样子‘为我好’吗!” 戚红药霍然抬头——虽然完全摸不准他眼睛的位置,不过,也灼灼凝望黑暗中某一点,嗄声道:“不,我不是要——” 万俟云螭:“你是。” 戚红药呆住,忽然,冷笑一声,“凭什么我这样做一定是为你?难道,除了你,我就没别的挂念,没别的顾忌么!” 她语速飞快,一连串地道:“我就不能是为师姐,为,为白药师,为——”一时间,实想不出洞里还有别的熟人,又想扳回一成,便故意道:“——为沈大哥么!” 可怜沈大哥当初给她一拳打得险些吐屎,现在还要拎来当枪用。 此话一出,好一阵静。 幸亏没有光。 否则,万俟云螭这气得青筋露于额角、脸色苍寒、嘴唇颤抖的样子,真叫人不忍相看。 “是,当然是了,”他声音直抖,用尽全力,憋出一句:“你可说出心里话了,当然是为他,你心头的月亮么!可惜,不巧,偏叫咱俩困在一处,换做是你沈大哥,你,你就千依百顺,无有不应了!到底是人不对,我要是蟒妖,你就厌我,换成他,就是个蛆成精,你也不会膈应!” 戚红药两眼瞪得圆圆的,有那么一瞬间,似要发火,但僵持一会儿,紧咬住唇,还是逸出一点笑来。 万俟云螭看在眼里,更觉得悲愤,胸膛剧烈起伏,大声道:“你还笑!” 好委屈。 这声音颤得,使人感觉,他像给气哭了。 他的眼睛,紧盯在她身上,身体难受,心里难受,整个人,都快给磋磨废了。 这时,忽想起往日受到那些死对头攻讦,都道他行事乖戾,心性难测,他暗想:如今看来,他们是说轻了,我其实有疯病,要不,怎么遇上这个冤家,怎么别个都找同族,偏我癫了,喜欢上她! 真是活该啊。 可是,可是。 越看越爱。 就这个档口,她说话那么可恨,但这忍俊不禁的神情,看来又是这么可爱,一时间,他心里有多少委屈、不甘,也变得酸甜交织。 真喜欢她,就这么看着,也是快乐的。 他当然知道戚红药是故意说来气他的,可是,竟也真就咬钩,上当,这么样的沉不住气。 因为他不安,心里没底。 他根本就瞧不起沈青禾。 ——无论武力还是脑力,姓沈的都没资格做他对手。 偏偏,在她跟前,自己千好万好,也敌不过沈青禾那一点优势,——他是人。 跟她同族,天然不会被她排斥愤恨的,人。 戚红药这时咬着唇,闷声道:“他……不是月亮。” 万俟云螭悲愤地道:“哦,他现在又不配了——把我挂上去了么?我可没那福分——你戚姑娘的心,真比天还大,天尚且只容得下一个月亮,你心里,东南西北,能挂一筐!你、你——” 你了半天,没有下文。 就算看不见,戚红药听也听得出,他气得不轻。 可是她竟然想笑。 因为她晓得,主动权是在自己手里。 虽然这事她没理。 可是她想笑。 他气成这样,就只因为,她想要他生气。 原来,自己也能这样轻易就牵住另一人的喜怒。 以前,喜欢沈青禾时,她总是吃亏那一个,言语间,向来被动,小心翼翼,唯唯诺诺,赔笑赔好。因自觉嘴笨,就少说话,生怕惹他生气。 她从来也不敢这样去“欺负”沈青禾的。 可是,到他面前,管有理没理,她也敢横一横,占个上风。 因为他爱她,明知她欺负人,也一定拿她没辙。 她对此,有所觉察,心里有了底,甜得很,佯做发怒时,心也有点飞飞的。 从来也没人这么样的惯着她。 也不会再有谁,三两句话,就令他情绪剧烈起伏。 她一面气他,一面心里有点喜滋滋的。 她觉得,自己可真坏呀。 可是,又乐得像一头小猪跳进泥潭,哼哼唧唧,来回打滚。 做鬼都不觉得难过了。 () 第428章 天光 万俟云螭是彻底认了。 认栽了。 瞧她偷笑那傻样儿,脸埋在膝头,眼睛亮亮的,贼贼的,还自以为别人看不见。 不晓得在美个啥。 就这一眼,他最后一分火气也没了,只觉一颗心,半痛半痒,欲哭而无泪,想笑又不甘。 最后,仰首向洞黑的虚空,一声长叹。 她忽然不笑了。 万俟云螭侧目,见她展开身,跪坐地上,探手臂往自己这里摸索,小声道:“咦,真生气了?” 他不说话,屏住呼吸,宁静沉肃得像一尊蜡像。 没有了声音,她更不易辨别方位,两手高低乱划,好歹空间小,给她摸着了衣角。 万俟云螭眼珠往下溜,瞅着那只小手,沾泥带灰,紧紧攥住一角衣服,顺藤摸瓜。 ——非常标准的顺藤摸瓜,好像个壁虎攀上来。 她展臂抱着他的腰,下颌支在他胸膛上,仰着头,眼不聚焦,笑嘻嘻的道:“不要气么,我刚才乱说的……” 一边说,那手抬起,仿佛是好意,要给他捋胸口,顺顺气,结果,胳膊举高了,啪的一声,轻轻扇在脸上。 “唉呀,嘿嘿,不好意思,痛不?给你揉揉……” 那手可不老实,在他脸上左捏捏,右摸摸,很有些色狼气质。 万俟云螭低头瞧着她。 看得出来,皮这一下,她很开心。 那脏兮兮的脸蛋上,眼眯眯的,有点儿坏,嘴唇微张,露出两粒白白的门牙,又有点儿傻。 她这么开心,当然已经察觉,两人都是活着的。 可谁能体会他现在的滋味呢? 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只要能一直这么留在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看来,他日后继位,也九成是个昏君。 耳听她喃喃道:“听人说,月亮近看是个大麻子,丑得很,只适合远观。我,我不要月亮。” 万俟云螭一把薅住那只捣蛋的手,低声道:“那你以后,相信我多一些,好不好?” 她听见,马上道:“我一直很相信你,真的——” 万俟云螭道:“我不是你姐姐。” 空气一凝。 万俟云螭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要相信,我决不会和她一样,突然离开你。” 她的样子,好像一只正在黑暗中偷吃的田鼠,突然被强光锚定。 冻住了。 许久。 “你知道……?” “我知道。” 她笑了笑,嘴角都没动的那种,声音冷淡:“……你知道什么呢?” 万俟云螭道:“我知道。” 他一开始,真是伤心愤怒,想不通,怎么她会那么独断,竟全不顾他的感受,非要陷自己于险境? 结果,一直找不见她,气也渐消了,只剩下急。再过上一阵,沿路遍见一些怪物、天师的尸体,又嗅出另一大妖痕迹,急转为惧。 看着那些死掉的人,某个瞬间,突然地,他明白了。 她那看似勇敢的行动背后,实出于恐惧。 你怕噩梦重演。 你怕保护不了自己爱的人。 你怕再一次面对失去。 为了避免这种恐惧,你不能不冲在前面,你想保护的,不只是我,还有当年的她——你姐姐。 可是,你再怎么努力,她也回不来了。 所以,你还想避免自己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 ——与之相比,死,倒是你更易接受的。 他一旦察觉到这点,心痛如绞。 她有她的苦衷,可是,他也决不希望这情况再次发生。 万俟云螭握紧她的手腕,轻声而慢慢地道:“你不想面对的事,就忍心让我去承受么?” 你承受不住,我难道就是铁打的? 这话宛如一支秀气小箭,不很锋利,但瞄得够准,正中心怀。 她瑟缩一下,脸上血色尽褪,慢慢往后躲。 万俟云螭松开手,静静地道:“你这样对我,是不是,也太过残忍了呢?” 这时她脸上的神情,使万俟云螭心口生痛,可是,他还是要迫问下去:“如果,咱俩换个位置,让你眼睁睁看我为你赴死——” 他突然止声。 戚红药一头撞过来,紧紧抱住他,好像准备一下子勒死他算了。 万俟云螭回抱这个无声憾哭的人,他的脸,也早给泪水打湿了。 “你讨厌妖,没关系,等出去这里,我们就找个没妖的地方,天下之大,一定有的,世间还有得是美景、趣事,我们一起经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他一遍,一遍地这样说,好像他做得了主似的。 许久,情绪稍稍平复,她吸了吸鼻子,叹道:“出去……咱们怎么出去呢?还不知这活坟有多深。” 万俟云螭一时间也是无法,想起先前准备做的尝试,这时候,却不敢那么莽撞了。 他们两个,要一齐离开这里。 不止要保全她,但有一线之路,他也要活下去,刚做出的承诺,不能再叫她重历那种痛苦。 他定了定神,思忖道:‘虽要谨慎行动,也不妨先缩小身形,顺石缝去探路,至少先弄清楚,这里离地面究竟还有多远?’ 想到这儿,便轻声跟她说出自己的盘算,只不过,随口编了个“秘术”,掩去化形之事,只说有办法探路。 戚红药岂能不担忧,可是,在这地方等下去,也是坐以待毙,想了想,叮嘱道:“那,你务必小心,若拿不准路,一定先回来,我们从长计议。——我等你。” 万俟云螭深深的望着她,道:“你放心。”两人握着彼此的手,难解难分,好容易,他才说服自己起身,正欲往上纵去,忽听“咯啦啦”一声巨响,碎石纷落,万俟云螭疾扑回身,骤然间,头顶金光万丈,露出天来。 暗处待了许久,骤见光明,他只觉双眼刺痛,戚红药的反应虽也不慢,马上闭眼,可是,也觉眼前一片白亮,泪流不止。 待稍微适应,她强睁开眼,望上看去,一片模糊中,只见大约数十丈高处,一个井口大小的亮斑,好似悬在黑幕上的月亮,投下阳光,直直一束,恍如圆柱。 好不真实。 像一幅在墙上的画。 画的边沿,突有一人探身。 戚红药眨了眨眼,晃了晃头,极目去看,认清的瞬间,只觉是做梦,心脏越跳越快,气血翻涌,放声喊: “师父——!!” () 第429章 烈日 这一声“师父”,叫万俟云螭心中一凛。 从发现自己爱上个天师,万俟云螭也曾暗中遣人调查,所获信息虽不多,但对戚红药的师门——尤是那“十方谷”唯一的女长老孙若梅,颇有一些了解。 其实,就算不刻意打探,这三个字,他也曾听说过的。 “逍遥谷”、“大石栅”、“虎城双星阁”三场大战,皆有她的参与,且战功彪炳,杀神名号遍传人妖两界,许多妖物,对她是闻风丧胆。 不过,自十年前“十方谷”夜袭一役后,孙若梅就甚少再踏足江湖,风头似乎淡去,实力却更显得缥缈而不可琢磨,称得上是个活着的传奇。 这样的一个天师,就在上头等着,他便再托大,又如何不心惊? 戚红药正要纵身,肩头一沉。 她回过头,见万俟云螭双眉紧锁,面上无有丝毫喜色,不禁道:“怎么?” 万俟云螭道:“你觉得,咱们会是第一批获救的么?” 戚红药一怔,片刻间想明白他所指:“你是说——” 万俟云螭目光深暗,缓缓地道:“如果,蓝晓星,或者,那些个天师先已获救,他们……” 戚红药脸上喜色渐退,也想到:不错,若别人先听信谣言,以为他是妖,或我与妖物为伍,难保不采取行动,那这上面,是否已布下天罗地网? 这么一想,不觉遍体生寒,那亮洁的洞口,突显得杀机重重。 可是,他俩总不能一直不出去。 戚红药眉心缩了一缩,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道:“我师父在上面。不管旁人怎样说,她老人家,总会给我个辩解机会的。” 只要师父站在她这边,别人再怎么样,她也不怕。 万俟云螭所紧张者,只怕孙若梅识穿他身份,这份隐忧,却不能诉之于口,沉默许久,方道:“好。” 二人一同攀上,出洞的一刹那,凝神戒备,警惕万分。 但没有意外。 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人一哄而上,没有大网扑来,没有暗箭暗符暗咒。 要说有什么异常,那也不过是:头顶上好大一轮白日! 眼前猛的一亮。 世界在热浪中起伏,风里裹挟着一丝植物腐朽的臭味,扑面而来,气息辛辣。 已值深秋,怎么有这样烈的太阳! 这猛烈的阳光烤在身上,正跟洞窟内的阴凉形成强烈对比,骤然的环境更迭,使人感到微微眩晕,她甫一站稳,先看向他,四目相对,双双展颜。 而后,他俩发现,此处早不是入寺那处土地,仿佛是一座秃山顶部,视野开阔,四下望去,只有几块颓石,几株歪树。 再有就是人了。 人数不少。 不过,这山顶平整,地方不小,百来人站在此处,还是略显稀疏。 戚红药一瞥之下,先看见师父,也几乎同时间看见了在孙若梅后方垂首侍立、貌极恭敬的沈青禾。 她心中一紧,暗忖:阿螭说的对,看来,先出洞的人已是不少。 一刹那,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往旁边一望,立着师叔陈无极、孔寒声等人,另有些同门弟子,仓促间,不能尽数相认。 除“十方谷”这十数人外,余下几乎都是生面孔。 这些人,分势力聚堆,人数最多那一众,当先簇立着一名红发老者,外貌十分醒目,——其实也不甚老,六十挂零年纪,身形极其雄壮,赤发蓝睛,一蓬胡子硬如红铜细丝,根根长得不服不忿,有些戟指向天,有些八方乱戳,看去也似要将人眼球扎伤一般。 戚红药的目光在此人身上略微停留,对这奇异外表似有印象,脑中却一时对不上号,扫视一圈,跟万俟云螭低声道:“且莫动,等我一等。” 她奔至那道装打扮的中年女子跟前,拜倒于地:“师父!”虽极力自制,语声也夹杂一丝哽咽。 孙若梅扫了徒弟一眼,又看向数十步外,立着不动的万俟云螭。 她只似有若无的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起来罢。” 戚红药站起身,只觉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眼望过来,她心想,正好趁着此际众人在场,把蓝晓星、那妖物设计陷害莫七一事讲明,以防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便道:“弟子有要事禀告,蓝晓星——” 孙若梅道:“你还杵着干什么?” 戚红药一呆,不知所措。 孙若梅冷冷地道:“你的未婚妻,刚脱险境,你还不上去迎迎她么?” 话音落下,只见一旁的沈青禾身子一抖,慢慢挪过来。 () 第430章 别回头 原来那话是对他说的。 万俟云螭抬眼,目如冷电,虽相距甚远,但沈青禾给他盯这一下,也瑟缩止步,僵在原地。 孙若梅冷哼一声,道:“废物。”正眼也没再看沈青禾。 沈青禾下巴几乎戳到胸口,谁也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戚红药见这一幕,想起自己跟他那糟心婚事,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重又跪倒,道:“师父,我要与沈公子解除婚约,——不,我和他本就没有关系,所谓婚约,不过口头订下,他——” 孙若梅道:“你起来。” “师父——” 孙若梅的声音,并不很强硬,“为师的话,你不听了?” 戚红药不敢。 她站起身,看着师父,一时间,有些茫然。 孙若梅这时才仔细打量她,目光在她脖颈一掠,不过,这角度是看不清那几颗小痣的。 她轻轻的一颔首,道:“你过来。” 戚红药一步步蹭过去,不知怎么,师父这目光,令她心跳极快。 孙若梅轻抚了抚徒弟瘦瘦的肩膊,目光深深的望着她,道:“伤得重么?” 戚红药眼眶一热,颤声道:“不要紧的……都恢复了。” 孙若梅越过她的肩头,朝万俟云螭方向,问:“那是谁?” 戚红药回过神,忙道:“他叫莫七,是云龙世家的公子,这段时间,徒儿几次三番得其帮护,否则,怕再见不到您的面了。” 她虽和万俟云螭情定终生,却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大喇喇的讲出来,忽又想起那要紧处,大声道:“师父,洞窟里有个蟒妖陷害他,伪装他的样子,大肆杀戮——” 孙若梅神色不动,道:“那事已经查清楚了。” 戚红药万没想到这个回答,愣住,问:“清楚了,是什么意思?”她回头看一眼万俟云螭,几乎不敢置信,“难道,已捉住那蟒妖了?” 孙若梅道:“不错。” 戚红药大喜,肉眼可见从头到脚的松了一口气,十分的喜形于色,待定住神,才发觉师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孙若梅低声道:“你心悦他,所以才瞧不上沈青禾,是不是?” 声音只有她俩听得清。 戚红药的心跳已乱成一个,若是别人面前,她当然不会如此无措,可是,眼前这个,是她世上最亲近,最重要的人了。 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恋情能得到师父认可。 她脸上热烫起来,讷讷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您,您怎么知道?” 孙若梅轻声道:“你是我一手养大的,这点小心思,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你师父么?” 戚红药偷眼看去,见师父面色平和,心中不禁有些激动,再想到,她方才冷声斥责沈青禾……也许,自己未出洞时,发生了什么事,叫师父改变主意呢? 方才,听师父于众人面前称她和沈青禾为未婚夫妻,不由情急,唯恐日后纠缠不清,糊里糊涂就板上钉钉,那时再要与沈青禾拆分,就更加难为,因而着急,不顾这许多眼睛看着,也要解释清楚。 也是给莫七一个交代。 想到这儿,她一横心,深吸一口气,道:“是,徒儿心悦此人,若要跟人结契,也只能是他。” 斩钉截铁。 她说出这句话所需的勇气,已不亚于人生第一次独个面对妖物的时刻。 她准备好面对师父的质问和怒火。 她并非扯着嗓子喊的,不过,也没刻意掩盖,近处几人,都听得清楚,沈青禾硬邦邦的戳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那红发戟张的老人倒发出一声冷哼。 万俟云螭眼珠一颤,凝目望向她,眼底有无限深情,他真想要上前去,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可是…… 有那么好半晌,她没听见师父的声音。 当她忍不住再一次瞄去时,忽听孙若梅叹了一口气。 好长的一声叹息。 戚红药很少听见师父这样叹气。 她看去时,孙若梅眼帘低垂,道:“你能找到心爱之人,这是好事。可他对你,也是一样心思么?” 戚红药眨了眨眼,瞳孔简直亮的惊人,连声道:“他对我,就如我对他——您这是,同意了?” 孙若梅淡淡的道:“那小子至今不肯过来见礼,看来为师同不同意,也不要紧呐。” 戚红药简直要蹦起来,一回身,要去扯万俟云螭。孙若梅道:“站住,猴儿似的,去后面找你孔师叔看看有无暗伤,没叫你时,不许过来。” 这是要跟万俟云螭单个唠唠。 这种口气,于孙若梅而言,已算是好生亲切。 戚红药略一迟疑,听师父道:“你与晴空交情最好,她出洞时,伤得不轻,因担忧你,还强要跟来,你不去看看她么?” 戚红药闻言大喜,“赖师姐也已出来了?!”向人群中一望,果然,在孔寒声背后不远,站着的岂非就是赖晴空! 她只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看见! 赖师姐怎么也不叫她一声,也不上前来? 她与赖晴空情如亲姐妹,心中一直牵挂她的安危,此刻见她无恙,自是欣喜无限,往前跑两步,又回头看一眼,见万俟云螭行至师父跟前,二人似在交谈,她心里高兴,匆匆给孔师叔行个礼,跑到赖晴空跟前,执住她手,一叠声问:“赖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一边说,飞快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只觉除却脸色苍白些,倒没见其他外伤,可她见到自己,怎么脸容僵硬,两眼失神似的?不禁担忧道:“你身子不适么?” 赖晴空看着她,嘴唇吸动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孔寒生突然半侧过脸,对徒弟道:“不是一直念叨你戚师妹么,人已来了,你还在等什么?” 赖晴空的脸肌抽动了几下,突然前冲两步,一把抱住戚红药。 戚红药愣了愣,继而笑着拍拍她的肩头,道:“叫你为我担忧了……现在没事啦,你放心。” 赖晴空抖声道: “药儿,不要回头……” 戚红药道:“什么?” 就在她问话同时,忽听见,身后响起数道细响,要不仔细,真容易忽略,但她的耳朵一瞬间就将其捕捉,那是因为,这种声音于她而言是太熟悉了。 那是血肉之躯被切割的动静。 还有一声隐忍至极的闷哼。 她心中那骤起的惊骇还不及扩散,便觉肩背处被蜜蜂蛰了似的一痛,戚红药瞪大眼,一呼吸的功夫,半边身体都陷入麻木。 赖晴空搀住她下滑的身体,颤声道:“别看,别回头,求你你,就当做,他早已死在那洞里好了……” () 第431章 动手 其实,万俟云螭才一上来,就感觉不好。 妖的觉知总是比较敏锐,何况,这里的一些人,杀机差不多已写在鼻子上。 戚红药乍见恩师,情切激动,只顾答话,得悉“恶妖已伏法”,心便撂在肚内。 不是她傻,只因她实想不到,师父有何理由在这事上相瞒。 她一直都根深蒂固的相信,自己的师父,同门,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为妖物。 她其实也没有料错。 她师父的确不是那种人。 她只是没有料到,万俟云螭并不无辜。 万俟云螭这时候,人虽还站得挺拔,心却已熟了。 在场的天师,他虽未必都能认全,可也看得出,绝非凡俗之辈。 那一双双眼,或明目张胆,或漫不经心,都在打量着他。 孙若梅不好惹,但那与她成掎角之势立着的红发老者,实力只怕也深不可测。 偏他此刻状况并不好。 “熔金”的毒,因她远离而略微减缓,毕竟没有除净,更要命是,先前他为救人,妖丹化气,动摇根基,若养上一年半载,或可恢复如初,但眼前强敌环伺,哪有条件给他疗伤? 这些天师,单独对上一个,都难免一场鏖战,何况齐聚于此。 这还不是问题。 ——是的,他虽势单力孤,心里却并不把这些人看做麻烦。 如果这都不算问题,那么,是否他很淡定了? 不。 这时候,戚红药正跑向师姐,半路上,回头望了他一眼。 万俟云螭有美梦将醒的感觉。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的,他们本就不应该也没可能在一起,她连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也没能做到对她坦白。 现在,一切都将要回归正轨了。 这是他阻止不了的。 他也不该阻止。 一身青布道装的孙若梅,乍一看,既没飞扬气势,也没有惊人外表,不开口时,面色也是波澜不惊的。 她用一种很和气甚或很客气的语声,道:“连日来,劣徒多承阁下照顾,不胜感激。” 万俟云螭收回眼,笑得嘴角有点下弯,道:“不敢。” 孙若梅嘴角扬起一根发丝那么高,也算一笑:“哦?这世间,还有阁下不敢做的事么。” 万俟云螭忍不住又看去那边,虽只有个背影,但那背影,看来也是很开心的。 他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又露出一点笑容。 她回到同门身边,再不会有危险,这已够好,实不该再奢求什么。 他试着这样开解自己。 胸口有股热气在翻腾,涌了一涌,强压下去,喉咙反上一片淡淡的腥甜气。他目光旁移,对上孙若梅深潭般的眼睛,只一瞬,脑内剧痛,自己一对眼珠,如同给人剜出来,再塞回去。 可是他没有霎一霎眼。 孙若梅目光闪动,笑意更加清晰。 好奇怪,她对自己的徒弟,总是厉色肃容,对一个妖物,倒仿佛言笑晏晏。 万俟云螭觉得,自己该感到受宠若惊的,但她一笑起来,面颊上两道铁弓也似的法令纹一折,反比不笑时更令人生惧。 这笑容使他立在烈阳下,身体也寒浸浸的。 有人往骨缝吹气的一种冷。 他是头次跟这位孙天师打交道,还未摸清她的脾气,否则,必是宁肯断手折足,也不要承她一笑。 戚红药如果看见师父此刻的神情,就一定不会走,一定不会留他一人在这里。 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有,也好只是如果。 他这时注意到三个人—— 一个身形羸弱,痨病似的咳着,白面上浮着两团红晕,眼却着火烧般亮,衣衫空荡得给风一吹,人都似要飘摇升天。 一个道家打扮,长髯过胸,眉目舒朗,相貌堂堂,好似道观中神像临凡。 再有一个,便是那红发戟张的老者。 这三人,不经意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脚步挪移,人已逼近。 万俟云螭察觉这一点时,已被人迫近至三丈内。 他的面容苍白,但带着素有的那种强韧和坚定,吐字轻缓,但保证每个字都能清晰的送到那几只该听见的耳朵里:“我无意与天师为敌——” 就在此时,日光忽然一涌。 ——日光涌动的样子是:水一般聚起,且浮动。 光河垂天崩落,高浪驾空,兜头罩来,亮如千万颗太阳! 而浮光之中,有影一掠。 影子直掠向万俟云螭。 可是他看不见。 ——一道浓缩万倍的阳光,谁敢直视? “太阳”降落的一瞬,万俟云螭即闭目,脚下连走七步,数道风声擦身而过,地面上,忽有百十根“长针”拔地而起,细如春草,破土之时“嗤嗤”有声,朝天飙射,遇断木、石头,皆直透而出,浑若无阻。 他闻声睁眼,光不知所踪,一刹间,恰望见戚红药瘫软下去的一幕,心中一空,脚下不由自主,错踏半步,蓦地,肋间一寒。 光里的人一击得手,马上抽身后退。 他齿间溢出半声闷哼,抬手按了按腰侧,满掌鲜红。 () 第432章 恳求 周遭突然空旷许多。 这是因为,天师一击得手,就立即散开来。 ——是散开,不是撤退。 散开当然是有目的的。 可他们等了一等,见这妖物只盯住自己掌心的一滩血,既不化形,也不还击,似在出神。 几人对视一眼,那痨病鬼似的男人轻轻一颔首。 万俟云螭于这刹那的确在思索一些事情。 他受这一击,左肋前后贯穿,在突突剧痛中,想到:这些人是否已把他的身份都查透了? 是将他当做洞中吃人的妖物,还是隐藏身份潜在天师堆里的王族? ——其中区别,可大得很。 他没有想很久,天空忽然一黯。 阳光忽然变得很寒。 太阳黯淡时,月亮不一定出现;月亮黯淡时,星星许就很显眼。 头顶上,太阳还在,可他身周忽然就浮动着好多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真是美得要命,叫人乍见之下,很难抑住想碰触的心。 这不是天上的星星,这是一位天师的一种天赋。 万俟云螭看见了星星,才恍然:原来那些人忽然散开,是为了躲避“星星”。 ——还以为是留出空地,给他化形呢,他牵了牵嘴角,目光定在星星上。 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异美的攻击方式,但早也有耳闻。 看来,眼前这病秧子,就是“桃叶渡”九位客卿中排行第五的“星君”余三馀。 这二十八粒美如碎星的东西,是决碰不得的,沾身即燃,不到猎物血肉耗尽,决不停熄。 可是你不碰它,它难道就不来碰你么? 山顶的风停了。 这样高的地方,竟突然就一丝风也没有。 是否说明,这地方已是完全封闭的? 虽然,眼前景物丝毫未变,那些注视来的目光,也未被打断。 他成了一只透明牢笼里的野兽,等一场猎杀。 满地枯草,一齐轻颤。 草也知道恐惧么? 草忽然红了。 血筋似的站直,整齐划一,僵硬摆动。 万俟云螭静静立着,一手按着伤口。天高云淡,视野辽阔,遥远的地方,有数声鹰唳传来,他抬眼一望,看见了风。 风是无形的,可云在动,她的发丝也拂起,衣角轻摇,可是,他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是否她已说不出话? 她的同门,真的不会伤害她么? 他们是不是已经告诉她:你身边那个莫七,其实一直在骗你,是你最憎恨的妖—— 她会用多久接受这个现实? 她是否还需要他呢? 万俟云螭忽然扭头,见左手肘边,就有一颗星星,抬手抓去。 “劝你不要乱动。”那个身形羸弱的男人咳着,道:“我们有话问你,请配合,不要动。” 红发老人冷笑一声,道:“何必与牲畜多言,先废了他,尽可慢慢问。” “星君”余三馀闷咳数声,道:“拿贼拿脏,错杀了,日后不好收拾。”轻轻睇了孙若梅一眼,接着道:“那妖物,你先报上名来。” 红发老人——也便是连珊瑚的师父——“千峰洞主”屈仲仇阴沉的瞪着万俟云螭,满布肌肉疙瘩的腮驽了一驽,仿佛嚼碎了几个铁铸的字下去。 万俟云螭手顿在空中,指尖与星星将触未触,忽然转身。余三馀眉一剔,二十八粒星星,倏忽聚散,重新布阵,始终距离目标不远不近,笼住他全身要害。 可以想见,万俟云螭但有一丝异动,星星就要来“照亮”他了。 他会变成一个亮白的火球,比太阳还亮。 他的眼神沉郁,但里面没有一丝惧意,他之所以突然转身,只因心生一念: ——就算她一定会知晓我的身份,也该我亲口跟她坦白。 ——就算我不能让她明白,我也要告诉她,我对她的情意绝无虚假,是赤心相付…… ——就算她恨我,我也要说清楚,我为什么一直不敢说出身份…… 万俟云螭没再看那些星星一眼,低声道:“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我愿意配合。” 屈仲仇发出一声怪而短促的笑。 余三馀咳嗽着,道:“哦?” 万俟云螭眼盯着孙若梅,只盯着孙若梅。 他一句一顿的道:“我可以不反抗,跟你们走。但我欠戚天师一些解释,想亲口与她说清楚。” 这是恳求。 他心里觉得很悲哀。 不是因为面对强敌,只因为,到这一刻,他仍想竭力保全一些东西。 第433章 毫无瓜葛 孙若梅还未表态,屈仲仇听了,先大笑起来。 他大脚一迈,两步便到近前。 万俟云螭本生得修伟昂藏,但跟这老者相对而立,硬生的给衬出来三分文人秀气。 屈仲仇不但有铁塔似的身架,一双眼,也很大,不但很大,而且有股虎气——但这是指他肃容不笑的时候。 一笑起来,那眼突然就拉成了一根丝。 “你这请求,太叫孙婆子为难,”他笑呵呵地道:“让你过去,她的徒儿,岂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个妖物剪不断、理还乱?万一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举动,十方谷可丢不起这人呐! “不叫你过去呢,也理所当然,毕竟,你身上,还担着嫌疑,一百多口人命!她拿这做盾,硬不肯通融,那谁也不能说什么,”他摇摇头:“谁也没辙。” “不过,依我老人家看,这小小的请求,并不过分,其实是可以的。”他的声音,突然就变得很亲和,笑眯眯的道:“我这个人,向来都很体谅别人的难处,尤其看不得,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为情所苦,低三下四,所以我不拦你。”他说着,当真后退,让出路。 气氛一时有些奇怪。 余三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么干瘦的身躯,发出的咳声却像打雷一般,一声声咳,你推我搡的撵着喷出,他好像虾子一样弓背弯腰,身往前戗,还夹杂数声干呕,叫听见的人,都忍不住替他担忧,恐怕他哪一下会把肺给咳碎了,喷出来。 那长髯道人则以手拂须,垂目不语。 屈仲仇说完那一番话,铅丸似的两粒眼珠,从孙若梅滚到万俟云螭,脸上挂笑,自己似已完全置身事外。 万俟云螭本来已有决定,本来非要跟她解释清楚不可,可是,听到这番话,突然不动了。 他神色间本来还略有一丝激动迫切,但屈仲仇的话,使他所有的感情,都冻住了。 屈仲仇见他不动,挑眉道:“怎么?” 万俟云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如寒潭。 他道:“可以走了。” 屈仲仇道:“走?” 万俟云螭道:“你们要调查吃人妖物,总不会在这地方。我现在就跟你们走。” 他腰间的血还在流,但他已完全不在意了。 屈仲仇皱眉:“你不是还有话要跟那戚红药说?” 万俟云螭道:“不必了。” 屈仲仇眼珠往孙若梅方向一骨碌,忽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怕——”顿了顿,道:“既如此,你有何话,现在说出来,老朽也可代你转达。” 万俟云螭的腮帮紧了紧,慢慢地道:“我跟戚天师,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本就毫无瓜葛,本就没有什么话可说。” 屈仲仇冷笑一声,道:“毫无瓜葛,好一个毫无瓜葛……你怎么不抬头看看,你口中毫无瓜葛的戚姑娘,正跪地上苦苦哀求,给你求情呐!” 万俟云螭胸中热血翻涌,脸颊的肌肉,也在突突抽动着,但却没有回头。 他越是在这群天师面前对她表露不舍,就越会害了她。 他其实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可是——他于心底苦水翻腾之际,仍想到:我难道不也早就明白,一个天师,一个妖,根本不可能有好结果! 想到又怎样?明白又能如何? 想得到,从来不等于做得到。 戚红药被赖晴空麻针刺中,用了足可放倒一头猛虎的剂量,可是,她竟还能一把挣脱了赖晴空,跌跌撞撞,望那困妖阵跑出十来步。 孔寒声铁青着脸,喝道:“按住她!” 这其实是个轻松的活计,动手的同门,力道并不重,因为要推倒她,就跟推倒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没啥两样。 她一下子被按在地上,脸颊摩擦着粗粝砂石,血痕道道,还在挣扎。 孔寒声冷声道:“晴空,你减了药量?” 赖晴空身子一颤,道:“弟子不敢。” 孔寒声瞥她一眼,暗暗叹气,道:“带她下去。” 赖晴空眼睛盯着给人死死按在地上的戚红药,嘴里已咬出血味,看着师父冷硬的神情,一横心,扑通跪倒,道:“师父,药儿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那是妖,我比她更早知情,却一直没有告诉她,事情发展成这样,责任都在弟子——” 孔寒声胸膛起伏,缓缓吐息,心道师徒都是前世冤孽,自己欠这些小祖宗的,该,该,该! “你担责?好大的口气。”他注视场中,眼底有极深的隐忧,低声喃道:“无知小儿……” 第434章 我说吃人的是你 戚红药被人死死按住,眼看万俟云螭被一众高手围住,各人杀相毕露,心知他一旦被认定为妖,断无生机,可这关头,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是妖,师叔——是蓝家与妖物合谋陷害他的,他不是妖,弟子愿以性命担保——” 孔寒声额上青筋一浮,叱道:“立即押她下山!” 戚红药本来就要那么狼狈的给人拖下去,可是,突然,有人上前阻拦。 孔寒声扭头,看见是陈无极拦住那两个弟子,不禁皱眉,陈无极冲他轻轻摇头,并示意弟子撒手。戚红药跌在地上,身体无力,勉强挣扎,想要站起,一仰头,见陈师叔就在身前,又跪下去,砰砰磕头:“师叔……师叔——他不是妖,你们弄错了,我有证据,他救过人,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陈无极截断道:“那你慌什么?” 戚红药一呆。 陈无极一把将人拎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道:“难道我们说要杀他?” 戚红药僵硬转头——场上触目所及,尽是杀机,且万俟云螭看来已受重创,“星阵”也一触即发。 她忽然憎恨自己。 ——为什么不早点杀掉蓝晓星? ——地穴既然是蓝家的陷阱,那穴中的蟒妖,未尝不是蓝家豢养的,当初若捉住蓝晓星,也许连那条蟒妖也一道都解决! 她为什么要急着上来? 又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被骗开? 为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当妖物来围猎! 她想要喊,可是,喉咙里像给人灌了一把沙子,想要冲上去,灵魂和身体却都被钉在原地。 陈无极的手扣在她肩头,忽感觉不对劲。 戚红药的牙齿上下磕碰,咯咯作响,呼吸快极乱极,豆大的冷汗,自额边鬓角滴落下来,血灌瞳仁,身体剧烈抽搐。 陈无极一惊,急切脉,只探得肝气骤逆,气血崩乱,立即扣指击在她命门、风池、百会各处,沉声颂念:“阿目佉。 摩訶目佉。痤隸。 摩訶痤隸。挓翅。摩訶挓翅……” 片刻,她缓过来些,耳听一声叹道:“傻孩子,你入谷多年,可曾见你师父滥杀无辜?”略微一顿,道:“便不信你师父,难道也信不过你陈师叔么?” 戚红药张了张嘴,“我……” 陈无极冲她眨眨眼,道:“师叔给你保证,只要他不是妖,绝对没有性命危险,便受些伤,师叔一手包下,叫他比不受伤时,还活蹦乱跳!” 戚红药眼睛一亮,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衣角,像是溺水者薅住岸边的一蓬草,颤声道:“可是,可是师父她——” 陈无极“诶——”了一声,满不在乎,摆手道:“你师父早有计较,你见她动手了么?” 孔寒声瞧见这一幕,眉头紧锁,看向陈无极的眼神很不赞同,但当着许多弟子面前,更兼别家门派在场,终是欲言又止。 戚红药的眼睛微微睁大,越发亮了起来,身体虽还在抖,脸色也还苍白,但因陈无极的态度言语,心神稍定。 她往场中看去。 屈仲仇的目光,就像一条剧毒的蜈蚣,在万俟云螭的脸上来回爬动,寻找一丝可以钻入的裂隙。 他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慢慢地道:“老朽多年不出岛,世事变迁,竟已看不明白,原来‘毫无瓜葛’之人,是这么个做派?有趣,有趣!” 万俟云螭突然抽身便走。 他一动,“星星”立即逼住去路。 余三馀呛咳着,道:“别动。” 万俟云螭静一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那几人对视一眼,余三馀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你也身负杀伤百余天师的嫌疑,走不了。” 万俟云螭道:“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还在等什么?” 余三馀表情微凝,万俟云螭接着道:“因为你们并不能确定,凶手就是我,你们一旦杀了不该杀的妖,触犯长天契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些滥用私刑的人。” 屈仲仇冷哼一声,道:“你也没法证明,凶手不是你!” 这时,那长髯道人忽道:“唔,倒有一法,”他捋着须髯,从容道:“听闻那吃人妖物,乃是一条碧色巨蟒,你化出原型,若对不上,自然可以减轻嫌疑。” 万俟云螭立即道:“好,离开这里,我便化形。” 他本来完全没必要配合这些天师,就算他真的触犯长天契,身为王族,也另有审讯规制,被这么几个天师逼着以化形来自证清白,这于他的身份,是一种折辱。 可是他答应了。 ——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不是在她眼前。 余三馀略一迟疑,望向孙若梅和那长髯道人,无声相询。 长髯道人——便是“小天山”十二长老中行七的欧阳澹,沉吟片刻,笑道:“若孙道友跟屈兄都同意,那有何不可?” 孙若梅低眉垂目,一语不发,如泥塑入定。 屈仲仇两粒眼珠,在戚红药和万俟云螭之间,沾了油似的来回滑动,道:“他说换地方便换地方,半途中跑了,谁担此责?” 欧阳澹皱眉道:“这附近,是早已布防,一来避免妖物逃窜伤人,二来,妖物便有同伙,一时也难靠前营救。临时挪动,的确风险极大。” 屈仲仇又道:“既然无辜,为何不现在就化形?倘若不是碧蟒,谁还拦你?我们几人,也并非吃饱饭撑的!”他眯着那双如丝的眼,道:“除非,你有顾忌——你就是凶手,这里高手如云,你自知难以脱身,假意配合,实际要在转移途中,寻隙逃跑,对不对?” 万俟云螭眼皮一抬,目光厉电般打在他身上,静一瞬,忽然道:“你说我吃人?” 屈仲仇冷笑,“除了你,还有谁!” 万俟云螭道:“我说,吃人的是你。” 所有人都愣了下。 屈仲仇一怔之后,怒极反笑:“血口喷人!这妖孽疯了么?!” 万俟云螭漠然道:“你如果不能立即化形以证清白,那就是你吃人。” 他转过身,声音冷逾寒铁,切心入肺:“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你们如果还没定好要不要杀我,最好就跟上来。” 第435章 八个人 余三馀低声说了句:“奇怪。” 欧阳澹移目看去。 他知道,这病秧子虽看来十分孱弱,但却击败了无数强健对手,成为“桃叶渡”中流砥柱,二十余年,风雨不倒,所倚靠的,绝不只是一点天赋。 听说余三馀相面很准。 其实就是看人很准。 而这年头,妖和人,是共用一套壳子,所以也可以说,他相妖很准。 欧阳澹听说过许多传闻,一直很想要了解这位“同僚”,他也向来不耻下问,于是他凑上去,问:“余兄,什么奇怪?” 余三馀眼盯着万俟云螭,轻声道:“吃人的妖不是他。” 他一见到万俟云螭,就有两种强烈的感觉: 一,这妖物在妖族地位一定很高,至少是个王族。 二,他们要找的凶手不是他。 正因直觉如此强烈,他也一向都信任自己的直觉,所以,他最先动手。 他布下星阵,却引而不发,一方面为震慑妖物,一方面,也有压住局面的意思。 他觉得,欧阳澹和孙若梅,恐怕也是同样看法,所以,才不约而同没有动手。 欧阳澹一怔,若有所思,没有去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余三馀又自语地道:“可是,如果他无辜,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才肯化形?” 欧阳澹没有说话,眼珠往十方谷弟子扎堆处瞟了一瞟。 余三馀脸上有一阵迷惑的神情,低喃道:“总不会,一个妖,真会在意……怎么可能?” 话音一落,忽听有人发笑。 不是一个人在笑。 同时间,至少有一声狂笑、一声冷笑、一声嗤笑。 发出笑声的,是屈仲仇身后立着的几个青年。 他们不是在笑余三馀的话,他们也不敢去笑余三馀。 他们笑的是万俟云螭。 万俟云螭听见了,没有理会,更没要搭腔。 ——人在这种时候发出的这种笑声,就是想要引起别人关注的,就算谁也不去问,他们自己,也早晚憋不住要说出口。 何况,他现在一心只想要离开这里。 果然,那声狂笑在天之灵还未尽散,一青年道:“好无礼的狗东西,这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这声线并不难听,但声调很傲,说话的人一站出来,大家发现,他的神态和他的声音是很般配的。 说“他”不准确,应该说:他们。 因为出来的不是一个人。 一步跨出了八个人。 八人一齐开口,仿佛喉咙是公用的,“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必脏了诸位前辈的手。” 现场一百多道目光,此刻都聚在屈仲仇和他身前这八名徒弟,屈仲仇这时却不笑了,一脸威严,也一眼都不看他的徒弟。 他只是目视前方,咳了一声。 然后那八人,就像是八片柳叶飞刀,谁也没看清他们用了什么身法,“嗖”的一声,一眨眼,已穿梭过“星阵”,将万俟云螭包围。 八个人行动,路线有长有短,为避开“星星”,身法也不尽相同,却只发出一道衣袂声。 余三馀那对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眉毛,皱了起来。 这几人,话说的好听,突然动手,分明根本就不在意什么前辈不前辈。 别人或许无碍,可是,他的“星阵”布满场内,倘或这些莽撞东西触了碰了烧了起来,最难为的岂非是他! 余三馀做天师的资历,说起来,还要盖压他们师父屈仲仇一肩,凭这几个小崽子,也敢无礼。 但他心里怒意只是一滚,便忍住了。 他打从娘胎里就携带重病,挨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更擅长忍耐。 所以他非但没有斥责对方无礼,反而牵了牵小指,疏散“星星”,什么也没说,什么情绪也没露,退后几步,低眉垂目,沉沉地咳嗽着,仿佛做好这些,就已经是很累的了。 欧阳澹就在他旁边,发出一声饱含理解的叹息。 但余三馀好像是没有听见。 第436章 八个帅哥 万俟云螭前路受阻,看见这些人,刀锋般的眉一起一伏,漠然移目。 依旧往前走。 他本来是个越到关键时刻,越沉得住气的男人,极少鲁莽行事。 因为他一向明白,很多事都急不来,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 ——他也一直践行得很好,连他族内的死对头大长老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如果万俟云虬有他哥这份定力,何愁储君之位不固。 可是,近来他有些不对劲,错漏频出,最鲁莽最可笑的一个行为,大概要属错救连珊瑚——都没弄清落水是何人,就一头栽进化骨池,回过头想想,自己都给自己蠢笑了。 他当真站在原地笑了笑,因为,忽然又想起那误会带来的后果。 笑容里,无尽不舍。 那几个年轻人,用一种外人无法察觉但屈仲仇一定看得懂的方式,请示过师父,一齐上阵,截在万俟云螭身前。 他们站在一起,忽然间,有些特点就凸显出来。 首先是年纪。 他们都还算得上年轻,其中看来最成熟的一个,也决超不过三十五岁。 他们的样貌五官,也都跟英俊沾点边儿。 ——只沾一点边儿。 有的浓眉入鬓,但生了一双黄豆大的眯眯眼; 有的鼻子极大,却是樱桃樊素口; 有的眼、鼻、口都算周正,偏脑袋两侧,支出一对猪耳; 还有个眉眼优秀,五官无暇,脸却像块四方四棱的发面饼。 另有三个,脸上是没什么特点。 但一个双手肥大如熊掌; 一个虎背熊腰,两腿却细如甘蔗; 一个身材比例协调,五官也还潇洒俊俏,可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子,麻子里又生有痦子,每个痦子上还都长着一根黑且硬且油光亮亮的毛儿。 ——他们不但长相都统一的有点“美中不足”,还有一种共同点那就是:打扮得都很体面。 世上许多男人,自己懒得捯饬外形,还美其名曰,有男子气概,说姑娘们就爱这一口——要按此理,乞丐当是最有异性缘的。 有些人,分明面貌不差,却爱邋遢示人,便有三分英俊,也全给那不修边幅扣掉了。 这几人则不同。 虽然都称不上很俊美,但衣衫都极合体,显得人挺拔利落; 款式鞋帽不花哨,但配饰讲究,于细节处,更叫人眼前一亮; 他们的头发,一眼就可见是精心打理过的,不单抹了头油,鬓角也刮得很整齐。 有几人,脸上还薄薄的敷着点儿粉——当然并不很明显,他们敷粉,只为遮掩一下肌肤的瑕疵,显得白些,俊俏些。 其中三个蓄着须,余下的,脸颊刮得溜光水滑。 蓄须的是知道以他们的脸型,有须比没须更美,那胡髭当然也是经过精心修剪的,散着一种药膏的淡淡香气。 他们这样统一的“体面”,也还不是最大怪处。 ——最怪的是,这份统一的体面,又统一出现了裂痕。 衣衫虽然很合身,但已经起了道道褶子,至少已两三天没有换过; 须发虽有精心打理,抹油涂粉,但粉已有点斑驳,发髻也已栽歪松散; 仔细一看,那美髯上,竟然还卡着一截梳子断齿。 尤其显眼的是:他们望向万俟云螭的目光中,都有股极深的恨意。 八人分列,那看来最年长的一个冷声道:“妖孽,你巧言令色,致使流言漫天,污我师妹名声,此仇不共戴天,快束手伏诛,否则,要你抽筋扒皮,死无全尸。” 另一个道:“师兄,跟他废话什么,咱们一起上,将他碎尸万段,给小师妹出气,报仇雪恨!” 第三人道:“五弟,你又知道小师妹想他死?依我看,捉个活的,打回原型,交给师妹亲自斩杀,更为妥当。” 他们口中的师妹,就是连珊瑚。 他们当然就是连珊瑚的同门师兄弟。 万俟云螭现在只想要马上离开这里,不管去哪儿,不管要面临什么,他都已经不在乎。对这些人的话,他非但没有听进去,脚下也没有停步的意思。 目光也没再分给他们半寸。 他一步步迈出。 他们一步步后退。 ——像鱼破开水,但水始终包围着鱼,只不过,谁也没有抢先发动攻击。 这时候,其中那个五官娟秀但脸型如同发面方饼的男子道:“我方才听见,你着急去勾搭那个戚红药,是不是?” 他冷笑道:“你俩的奸情,是藏不住了,先杀了你,给惨死的同道报仇,再严刑拷问那姓戚的贱人,看你们妖族到底埋了多少奸细,憋着什么阴谋!” 万俟云螭脚步一顿。 几人步法忽然转急,身影闪动,杀机腾腾,蓄势待发。 从一开始,他们就一直愤恨的瞪着万俟云螭,从他一现身,这恨意就滚水般一直在沸腾。 恨得简直很没有道理,因为,双方的确是初次见面。 也许像他们所言,因为万俟云螭“妖言惑众,毁坏连珊瑚清誉。” 也或者,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他就算是个哑巴,也足够可恨。 谁让他,妖颜惑众。 第437章 嫉妒 提到嫉妒这种情感,好像,总和女子关联较多。 都以为女人容易嫉妒同性,其实,男人的嫉妒心一起,几乎是不顾一切的。 例如,见别的男人即将迎娶如花美眷,竟就编造谣言,称新娘乃风尘女子等等,说的有鼻子有眼,更可笑者,还有许多男人竞相附和,全不计后果,害人不浅。 男人之所以嫉妒,通常,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狮子不会嫉妒田鼠,会嫉妒田鼠的,通常还不如田鼠。 ——嫉妒,就是在承认自己不如对方。 ——表现出嫉妒,就是在告诉周围的人,你的确是不如对方的。 比如这八人。 如果嫉妒可以化为利剑,那么,这八道盯着万俟云螭的目光,足能将他射个千疮百孔。 屈仲仇大费周章,从各地搜集来这些某部分生得极好的“苗子”,收为弟子,只为做一个试验。 验证一种亘古未闻旷古绝伦千秋万代未之见焉的奇阵。 那当然是他所独创的。 他要用这阵法,证明给世人看,他的禀赋,远超于什么三大派、七世家一众天才,他的成就,会盖压当世,独步古今。 今天到场的人,虽并不很多,但几乎已包揽了天师道的顶尖势力,各家均有代表集聚于此,这正是他一直都等待的机会。 眼前这个妖物,就是给他们师徒备下的绝妙好礼。 万俟云螭脚步停顿的刹那,那些人的身影,忽然都模糊起来。 他听见那人口出狂言,要刑囚戚红药。 他感到愤怒。 可是,他其实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导致她遭受怀疑,被人羞辱的原因,正是自己。 他如果要恨,追根究底,最该恨的其实是自己。 那人的话,又使他想到另一方面去:如果他立即离开,难道她就能摆脱干系,绝对不受到伤害么? 如果他是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要面对这帮天师的问责——她的同门,她师父,当真能保护她么? ‘既然是我的错,怎么能让她来承担这一切?’ ‘我一走,轻巧得很,她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会遭到什么对待? 万俟云螭怔在原地。 他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轻笑是围住他的人发出来的。 他们本来用一种看待猛兽畜生的目光审视他,这时候,笑得忽然很有人情味。 因为他们发现,这妖物竟然在分心。 ——在被天师重重包围,天罗地网蓄势待发之际,仍为其他的事而分心,岂不是等着被分尸。 所以他们笑,笑得简直有点同情,有点怜悯。 更有一种残忍的兴奋。 他们很喜欢杀死长相俊美的妖,越俊越好。 他们不是天生长成这样,他们本来五官协调,便算不上极俊美,至少也是一表人才。 他们之所以成了现在这样子,为的是练成一门功法。 进境越高,外表的变化就越明显。 现在身体上最不协调堪称丑陋的一部分,本来是生的最好的一处。 因为练这功法,星眸皓目萎缩至蚕豆大小; 通天玉柱鼻膨胀如一截茄子; 朗面丰颊,棱角突兀; 芙蓉秀耳,变为豕形; 那遍体麻子坑的青年,本生有一身泽若春水、玉质天成的好肌肤,年少时,人见称奇,唤其美肤为“他山玉”,——可是,就为了练成这一门奇功,也给舍去了。 虽然,在开始练功之前,他们已被告知会发生什么,可是,那时候,他们也还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并不能真正理解,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在没有练功之前,他们内心虽然也还为自己的长相自傲,不过,一向来,都表现得有些厌倦似的。 ——怎么人们都只看见本少爷的俊美,看不见我的努力? ——当今女孩儿,竟都如此轻浮,容易得手,可是,都是奔我的脸而来,世间还有真爱么? ——太受瞩目,真令人苦恼,用实力说话,才是男儿本性。 他们把这种牢骚,沾着一点自得,纹在舌头上,一张嘴就能叫人知道。 所以,当名震天师道的屈仲仇屈天师忽然出现,表示有意收徒,只不过,所传授功法,有些小小的副作用,可能容颜有变——这八人几乎都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他们的出身虽不是底层,但都不算很高,能得到屈仲仇这种野生高手的青眼,实在跟走路捡到一袋金砖,差不多幸运。 至于容颜,又不是全毁,不难决断。 大概轻易就得到的东西,实在不容易被珍惜。 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曾拥有的多么珍贵。 只不过,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往往已不能回头了。 第438章 怎么会这样 人不够痛,就不会悔,不会改。 ——可没有真正失去,就不会痛。 你若想要一个人在根本上发生改变,只有令他在那一点上栽个大跟头,感到剧痛。 因为,改变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为一点的轻微皮外伤,不足以叫人自断筋骨,寻求重生。 就像一个女孩子,不管再怎么倾诉痛苦,去哀求对方不要那么样的对自己,也是白费力气。 ——痛苦的反正是你,他凭什么改? ——什么时候痛在他,什么时候,他才会改。 不过,没有真正失去以前,没有切实的恐惧,只是口头恐吓,还构不成威胁——对方不会因此而稍有忌惮。 可是,当失去了,痛苦也发生,一切又都无法挽回了。 人,多么贱的一种动物。 这八人也是如此。 他们刚开始修炼这门功法,就感到实力突飞猛进——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身心,虽然,揽镜自照时,脸上的些微不同,使心中不安,但实力的增长,叫他们的信心又受到另一种填补,于是这样的安慰自己:男儿不必重颜面,何况,略微丑些,更有男子气概,总比被人当做绣花枕头强! 用容颜来换实力,本身也可算一种豪赌。 终于结果,也不能说他们赌输了。 不过,先前毫不在意就拿去交换的筹码,在年岁渐长后,有了不同的价值。 尤其那年,师父忽然招收了一位女弟子。 小师妹连珊瑚的到来,使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神激荡,神思不属,一段时间,只顾围着师妹大献殷勤,几乎要荒废了修为。 屈仲仇看在眼里,非但不加干涉,反而对他们的这种行为,还隐有鼓励之意。 只是连珊瑚看不上他们。 她与几位师兄相处,虽一向和睦,可态度也毫不遮掩的透着冷淡。 几人苦恼可想而知,但师父说,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外貌不美,而是因为,他们实力不高的缘故。 ——况且,就算当下停止练功,容颜也不过固定如此,不可能再恢复。 只有练下去。 随功法日益精进,外貌特点越发凸显,变化当然已经很大,不过,进步空间仍有很多。 ——不管怎么说,至少落个实力高绝,岂不比容颜换来的好处,要强的多?男子汉大丈夫,要那么美有屁用,又不是娘们!——他们一面这样安慰自己,彼此打气,一面转逮着化形俊美的雄妖猎杀。 其实,长得俊美的男人,他们也恨,只是杀人麻烦,不如杀妖来的方便——还能顺便落个英雄名号。 他们甚至也不总按着销金令杀,私下里,逮着些妖,先磋磨死,事后按个什么伤人名头,没人追究。 只要不动高阶妖物,七大王族,再下手隐蔽些,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也就无事。 正如当今天下,暗处仍有许多妖物吃人,其实只不过没给人捉住痕迹罢了,常有一村一镇,一夜之间被妖灭口的事,最后因为现场干净,无法追踪,就成了无头公案,不在少数。 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发泄一点心中不能与外人道的扭曲情感。 万俟云螭并不晓得这八人功法渊源,他停步,只因为心中情绪激荡,很想要回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也应该要和她一起面对。 但耳边忽有个声音问:她稀罕吗? ——她情深义重的对象,是个姓莫名七,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你是妖,骗她这么久,害她被同道质疑,你怎么有脸再凑过去? ——你再靠前,就不是帮她,而纯属一种陷害了! 万俟云螭立在原地,只觉这声音越来越响,似有千百张嘴,在一声声一字字轻柔细微的呢喃咕哝—— “你这恬不知耻的妖物……” “她如此信你,你就是以欺骗和谎言来回报的……” “回头看看她的眼神,你不敢么?……” “你还在挣扎什么,看看你自己,已原形毕露了!” 这一轮轮的声音,就像是十指催动琵琶般的迫切逼促,他忽觉的眼前一阵晕眩,低头看去,见自己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满覆蟒鳞,再往脚下一看,一条铸铁般漆黑粗壮的蛇尾,已取代人腿,在缓缓拧动。 万俟云螭瞳孔收缩,一时间,被冻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第439章 幻真 众人只见那妖物立定原地,脸色惨白,仿佛神不附体。 那八人依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之位,占据八方,身于疾速奔驰中蓦然刹住,动极转静,阒然无声。 围观者多有疑色。 诛妖阵繁多,大小强弱,千奇百怪,常见如“黄罗阵”、“五雷阵”等,威力随阵型大小、布阵者修为高低,各有差异。 最小的阵法,多属器物阵,一人可布;大阵多可至万人同列,亘古罕见。 但不论大小,阵法一旦成型,总该有些动静。 眼前这妖物与天师,都立定不动,场中气氛,倒比布阵前还宁静些,实叫人看不懂。 看不懂,难免就盯着看下去。 忽然有人尖叫一声:“什么东西!” 他一面喊,猛地动手朝面前劈出一记。 他前面什么也没有。 他一掌劈出,自己却先吐出血来。 不止一人如此。 有人见阵法稀松平常,心中疑惑,朝身旁道:“师兄,这算什么捉妖阵,没点动静,莫非要等那妖物睡着了再动手?” 语带三分调侃,眼仍盯着阵内,但耳畔寂静,没有回话,扭头一看,师兄就在身旁,面带微笑,也在看向自己。 然后他眼看着师兄的鼻子掉了下来。 师兄没有察觉,仍然微笑,一开口,血水狂涌,接着,眼珠就像是熟透的葡萄般,挤出眼眶。 这人惊骇之下,想要呼喊,可是,张口就吐出个东西,接在手上一看,是自己的舌头。 一声惨叫,在烈阳下迸溅,像道点燃烟花的引信。 厉喝/惊呼/狂吼在空中炸开、绽放、四散。 有人拔剑,“啸”的一声,利刃横斩,十数人头,混合血泉,激射空中。 这里忽然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就在这弟子惊骇欲绝,心神崩毁的刹那,耳畔陡起一声惊雷: “唵,娑嚩诃——” 他脑内如撞金钟,眼前光影遥遥,忽然血色一敛,天地一清,再看众师兄弟,并未自相残杀,师兄的鼻子,也好端端长在脸上。 同行的长者道:“传令下去,道行低者,不许观阵,即刻撤离。” 四下观望,像这个弟子的情况,不在少数。 欧阳澹“嘶”一声,拂须道:“仅在阵外注目,也至于此,的确不同凡响。” 屈仲仇下颌铜丝般的乱须红光发亮,含笑不语。 孙若梅忽道:“五年前,玄磬是不是死于此阵?” 屈仲仇的笑容,忽变得有点神秘,有点自傲。 五年前,‘兕侯’玄磬狂性大发,屠灭一城百姓,前仆后继百余天师,不能将其正法。 “不错!”他扬眉道:“玄磬正是死在老夫这‘八尘劫相阵’中。” 此言一出,引得周遭无数目光投注过来。 欧阳澹道:“‘兕侯’玄磬,乃灵犀当代妖力最雄厚者,当初前去诛杀的道友,鄙师弟也在其列。”顿一顿,沉重地道:“那妖物狂性大发,实力暴增,更胜平时,兵刃符箓难毁其身,单只一层外甲,已铿然如金,寸进不得……然百余日后,突然绝迹江湖——” 他短促一笑,道:“原来是屈道友贵师徒除此大害,真利济群生,功德无量也。” 有人欲言又止。 屈仲仇不必看,也知道这些人想要问些什么,他也知道,现在就算他放一个屁,这些人,也得细品。 他享受这种无声瞩目,舒坦得好像脱光了浸泡在温泉中。 人一旦觉得舒坦,话就容易多,就像酒桌上被众人吹捧的那位,侃侃而谈,未必因醉。 “难道,这阵法里威压极强,所以能碾碎玄磬?” 屈仲仇不做正面回答,而道:“‘火凤’乌方,也是死于此阵。” “也被碾为肉泥?” 屈仲仇笑了一笑,笑容之中,有种说不出的傲慢,“自焚而亡。” “……什么?” 他爱极了这惊诧的语气,眉尾一抬,身旁弟子即道:“诸位何必大惊小怪?若知那‘潮母’被水呛死在阵中,岂不更要吃惊?” 一时鸦雀无声,各人自有思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阵中。 欧阳澹低声道:“‘兕侯’虽然凶悍,但眼前这妖物,道行同样不浅,且至今未化出原型,屈兄还是谨慎为好。” …… 万俟云螭看见自己化形,全无准备,措手不及,却听身后近在咫尺处,有人道:“你……” 这是他决不会错认的声音。 他简直不敢回头,可是,不能不回头。 戚红药满面怒容,泪盈于睫,质问道:“你骗我,你对得起我的感情吗?你原来是个妖物,恶心,恶心——!” 万俟云螭情急趋近,嗄声道:“我不是,没有……” 却见她掌心一翻,当胸击来。 万俟云螭一霎时万念俱灰,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躲开来干什么? ‘她并不需要我解释……我欠她的,本来就是我骗了她。’ 挨这一掌,并不很痛。 围观者,只见那八人水磨般,各挪一位,妖物的身子就摇晃两下,忽然大口喷血,不由惊奇。 屈仲仇慢慢地道:“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有六尘:色声香味触法。人之为此,欲念频生,不能超脱世俗。而妖,最是重欲,搅动其六尘,心自生妄。” 欧阳澹徐徐点头,“原来如此,嘶——不过,六根之中,‘意’最难控;六尘之内,‘法’为无常,对应弟子,可是身兼重担。” 屈仲仇微笑道:“不错,所以老夫另寻‘时’、‘情’二者,辅助‘意’、‘法’,如此来,此阵唯一缺漏,业已补全,一个小小蟒妖,不出片刻,叫他自绝于此。” 万俟云螭倒下的一刻,只觉阳光好烈,一闭眼,万籁俱寂。 …… “阿螭,阿螭?” 他醒神时,发现自己是站着的,身旁有人,在一声声的道:“阿螭我问你话呢——” 他慢慢转头,白十九并没看他,只盯着眼前廊柱,满脸郁悴:“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找隐雾妖莲?” 什么? 他花了一点时间,忆起这里是哪儿。 回忆其实不难,难的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十九伸手在他眼前乱晃:“阿螭,琢磨啥呢?可不兴分神,那厅里一大堆天师,你要顶不住,咱俩还是回去,从长计议的好。” 第440章 我要见她 清风徐徐,日光朗朗,鸟叫虫鸣,花草芬芳。万俟云螭忽抬指在掌心一划,略微一麻,血珠沁出,淋漓滚落,痛才扩散。 血滴在石砖上,慢慢浸入。 不是做梦。 低头看看,青衫大氅,正是当初落霞山庄身着的那一件。 他已忆不起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感觉,自己是死了。 难道,自己是死后重生,亦或时光倒流不成? 万俟云螭脑中如隔一层薄雾,思索不清,但环顾四周,忽一动念: 落霞山庄,隐雾妖莲——这里是他和戚红药初次交手处,那她此刻岂非就在—— 白十九看他魔魔怔怔立了半晌,突然疾步往大厅去,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紧缀其后。 万俟云螭从没觉得,哪段路有这么长。行走间,心念千回百转,澎湃不能自抑,想到:若时间真的倒流,重走来时路,他又有一次机会,可以纠正许多错误,早一点坦白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 重来一次,她还会喜欢自己么? 他俩个,依旧一人一妖,就算重活十世,结局难道就会有不同? 他脚下蓦地一顿,心脏紧缩,指节捏得青白。 会的。 他还能免去许多当初的愚蠢行为,什么背后暗算,什么抢夺妖丹……不,也许妖丹还要攥在自己手中…… 这样,她就对我有兴趣,这样,我们,我们才有以后。 他几乎是风一样的卷到厅门前,撞墙般刹住。 她就在这里面。 万俟云螭整襟理袖,问呼哧带喘撵上来的白十九:“我看起来如何?” 白十九:“比本王子略有逊色,但瞅着还成。” 万俟云螭的心脏已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指尖颤抖,深吸一口气,耳听仆人道:“云龙世家莫七公子、白药师到——” 万俟云螭忆起,当初在此厅中,自己被请到上位,戚红药所处位置,是靠近门口,隐在人群之中。他脚还没有踏出,目光已锁定一处。 人的确很多。 面孔也多有熟悉。 带斗笠鱼竿的丁丑、脑袋光秃如镜的简芳芳、“小天山”一对师兄妹……还有个他先前不曾注意,但后来知道,是曲天娇真正探子的独眼人。 他一眼望去,就已至少看见十数熟人。 可是他的心一空。 没看见她。 那就是他记错了,她当初也许不在这一处坐着,万俟云螭扫视四周,想要挨桌查看,却听那庄主迟疑唤道:“莫公子,请上座。” 他给白十九一推,这才回神,发现厅里无数目光,都盯过来,他现在的行为,看来一定很怪。 他不想让自己在她眼中成为一个怪人。 万俟云螭强压燥意,落座,手捏茶盏,目光一寸寸点过众人。 没有。 茶水一倾,溅在蕴着青筋的苍白手背上。 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难道,事情有变,重来一次,她没来落霞山庄? 也或许,她是晚些到。 他强打精神,告诉自己,再等等。 一众人再次前往公孙项夫人的住所,这一回,没有戚红药在场,那“小天山”的女药师,也并未朝谁发难。 万俟云螭慢慢缀在人群后面。 白十九低声道:“阿螭你怎么回事?”连他这样粗壮的神经,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万俟云螭脸色苍白,闭口不言。 两日过去。 他已确认,戚红药不知何故,并没盯上这颗妖丹,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些人,仍在推理“缸”与“镜子”的关联,万俟云螭却已不能再等下去。 “回去?”白十九简直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咱俩干啥来的!你又不找妖莲了,就这么回去?” 万俟云螭看着他,突然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取人面蜈蚣的妖丹时,曾在那半山腰处,遇见一个女子?” 白十九看着他,嘴巴微张,呆呆摇头。 万俟云螭心中那股一直盘桓不去的不安,越发浓烈,见他摇头,连日焦躁,都转为怒火,一把薅住领子,逼问:“你一向对女子格外留心,怎么会不记得?” 他将戚红药的身型长相,细细描述,逼着白十九回忆。 怎么问,也是三个字:没印象。 “阿螭,你是不是做春梦呀?诶,咱俩谁跟谁,你早说喜欢这样的姑娘,兄弟还会笑你么!”白十九笑嘻嘻,一拍他肩膀:“就按你钟意的模样找,还不简单么!” 万俟云螭眉间鬓角已见冷汗,闻言,心中一动,暗道是了,我糊涂了,就算她这一世没来此处,我去找她,不就成了? 他便即动身,返回上皇山,撒下人手,去查“十方谷”戚红药现在何处。 他等的很煎熬,其实,不到半日,结果就递上案头。 “……没找到,是什么意思?” 小妖道:“回禀少主,‘十方谷’是有个孙若梅……孙若梅却没有弟子。” 万俟云螭怔住,许久,轻声道:“你说什么?” 那小妖感觉气氛不对,战战兢兢道:“就是,就是查无此人。” 实际上,不光“十方谷”没有一个叫戚红药的弟子,天师道上,女天师是屈指可数,十分易查——各大门派,乃至野客群体,也并没有一个符合她模样的女天师。 不可能。 万俟云螭动身直奔尸胡山,按记忆中二人相遇处,满山搜寻,又下到她当初陷住的泥潭,还是没有任何痕迹。 庞大海女儿给妖物掳走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但是,这次,再没有一个女天师冒出来,横插一脚。 他甚至撞上了沈青禾。 破天荒,他头一次因为见到沈青禾而由衷开怀,不过,这股兴奋之情,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他发现,不管怎么打,这狗货就是不肯承认戚红药的存在。 最后,耗时数月,他终于弄清楚:这个世界,没有她。 他落单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独一个人,返回上皇山,在空阔冷寂的大殿中,从落日黄昏,坐到星月漫天,再至一抹灰调,浮现天边。 他已有些分辨不清,究竟眼下是梦,还是过去是梦? 戚红药是真有其人,亦或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否则,怎么天下就没了她的踪迹? 怎么所有人,都不知她的存在? 他想着想着,目光呆滞。 呆着呆着,又憬然一醒。 ——当然不是梦,否则,落霞山庄的事,怎么解释?沈青禾也跟他印象中一般无二,所有和她有关的人、事、物,都在。 只有她不在。 他想到这一点时,全身的力量都像被抽尽了。 什么都已无所谓。 ‘我要去到有她的地方。’ 可是该怎么做?——这问题浮现脑海时,一个声音,潜藏已久,亲切而自然的冒了出来:“你再死一次,就能见到她了。” 这念头,就像一颗裹了蜜的丹药,吃下去,不知是死是活,他想:何妨一试? ‘只要能再见到她,只要她是真实存在的,只要那些共同的经历,不是只有我记得……何妨一试呢?’ 他一手按在心脉,同时间,催动妖丹自毁。 ‘我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