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 楔子、鱼汤和棺材 楔子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头,任微风轻拂脸颊。他的脸已经被毁去一半,从下巴都左颊俱是灼伤,已然结痂。他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你来了。”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 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 “我原来以为,目不能视物会很痛苦,现在却知不是这样的。”他缓缓笑了,高贵、矜持却又有股坚定,“我还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听,用心去看。庭院里的莲该是开了罢,我闻到风里有淡淡的菡萏香,听到叶子被风吹动出沙沙声,有水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还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语声轻柔:“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然后,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鱼汤和棺材 雪后初晴。天边的夕陽红彤彤的,有如火烧一般,映得江 边薄雪也呈淡淡红色,煞是好看。 胡 满脚步蹒跚,在雪地中踟蹰而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鲜血。他是个恶名昭著的江 洋大盗,却在踩盘子的时候遭了算计,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撕下一块衣摆,蹲下身把脚底包上。被人围追三天三夜,脚下的那双软缎鞋子早被山上的荆棘沙石磨破,双足冰冷钝痛,怕是冻伤了。 他既渴又饿,慢慢往江 边走去。这个时令,要捉到一尾鲜鱼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对于他这样功夫不弱的大盗来说,却也不太难。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块汗巾,几块碎银子,却没有火折。 没有火折,就意味着他便是捉到鱼,也只能生吞活剥。换在平日,他是绝对不肯受这种苦的,可是在饥寒交 迫犹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几丝求生的光彩,他已经顾不到了。 胡 满踉跄着走到江 边,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听水声轻响。二十几步外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船身,一个淡绿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将一块手巾浸在江 水中,又捞起来将水拧干。衣袂拂动之间,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 胡 满眼中亮,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围追他的人已经被甩掉了,这荒郊野外,兰溪江 上,再无人迹。他弓着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个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生人接近,又从身后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 中洗涤。 这件外袍显然是男子穿的。胡 满脚步一顿,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里面还有什么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长,人也越是谨慎,唯恐出了一点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闻,似乎就有那么一位年轻公子曾出没荒山野地,身边女侍美貌如花,带着琳琅金玉,饮酒用银杯玉盏,唯恐别人瞧不见他们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盗跟上他们。这大盗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狡诈凶残,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个大盗的尸最后被人在一条山涧找到,双目圆睁,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点伤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没有伤痕了。 胡 满想着这里,顿觉全身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听船舱中传出几声咳嗽声,一个男子虚弱的声音透了出来:“颜淡、咳咳,颜淡你进来……” 那个淡绿衣衫的女子闻言连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帘进了船舱。而在船帘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间,胡 满已经闻到一股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这股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 力。 他心下一横,壮着胆子走过去。正好那个叫颜淡的女子又从船舱中出来,看见有个浑身肮脏、凶神恶煞的陌生人走过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语声颤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胡 满立刻满脸堆笑:“姑娘别慌,我是个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杀的狗强盗,被抢去了身上货物,同伴都被强人给害了,只有我跑了几个山头才逃到这里来。”这句话倒不是全然撒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的确都丢了,亡命似的翻过三座山头才把人甩掉。 颜淡眼中清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吴侬软语,颜色清丽,一笑之后更增丽色。 胡 满心头痒,又上前一步,长揖到地:“我逃难到江 边,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姑娘生得这样美貌,心肠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饭吃。” 颜淡摇摇头,满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问过我家公子。”她转过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帘,生怕外面的冷风吹进去的似的:“公子,外面来了位商老爷,他说遇上强盗,已经好几日都没进食了,可以让他进来坐一坐么?” 只听船帘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就和先前说话的虚弱男子的声音一样:“外面风冷,让他进来罢。” 颜淡转过头微微笑道:“请进来罢。”她撩起船帘,让胡 满进去。胡 满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这双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软,绝不是练过武的手,甚至连重活都没做过。船舱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颊上还带着点病态的淡红,有气无力地一拱手:“请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来行礼了,失礼之处,请莫怪罪。” 胡 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子客气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养两三日才能缓过来,可船上除了一个柔弱少女,便是一个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饱喝足,三两下就能将人轻易制住 颜淡搬来一个软垫,请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热气弥漫的砂锅。胡 满坐在垫子上,闻到砂锅里浮起的香气,腹中更饿,只有忍着:“两位怎会在这荒郊野外落脚?这一带颇为不安定,附近响马山寨不少,这真是太危险了,唉唉。” 那位年轻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见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 上小住几日。响马什么倒是没见过,却不能枉费了仁兄这般好心提醒,我们二人过了今晚便离开。” 胡 满一眼瞧见对方束的白玉簪子,通透无暇,光泽温 润。他经手的金银财宝不少,一看便知道这支簪子价值不菲。这样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哥跑来荒山野外赏雪,想来也是一介酸腐书生,出来做做几小诗念念几句酸词。他心里这样想,面子上却装出一副钦佩的神情:“这样的雪景,也只有公子这样的雅人才能欣赏。不知公子大名,我这次脱险,回去一定为二位供起长生牌位。” 一具棺材一个坑 喀纳什尔,又称铘阑山,在古语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铘阑山外,是一片广袤大漠,常年风沙肆虐。而山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时铘阑山中的雪还未化,刚长成的幼鹰被雄鹰推下山崖,拼命打着翅膀飞起来;毛绒绒的小松鼠在松树中探出个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里打滚,不一会儿便被虎妈妈叼着拖回窝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却是山脉中的一处山谷。 余墨抬手在横亘眼前的巨大古树上一印,粗壮的树干竟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只听隆隆几声,树上的积雪纷纷掉落,树干中心出现一个甬道。他一拂衣袖,径自抬脚往里走。颜淡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 两人在漆黑无光的树洞里转了几转,眼前忽然一亮,明媚的日光一下子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目之所及俱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湖光粼粼,拂面而来的熏风和煦,山谷外边的料峭春寒似乎对这里没有一点影响。 余墨微微眯起眼:“还是家里好啊。” 颜淡左右看了看,奇道:“往常这个时候,丹蜀肯定会在这里等我回来讲故事给他听,怎么今日不在?” 余墨嘴角微动,还没说话,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一团 东西从山头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两人的面前,泪涕横流:“棺、棺材!那边有棺材!山主,呜呜呜,好可怕……”那是一个头上还长着耳朵、屁股上拖着尾巴的孩童,红通通的、苹果一样的脸蛋儿,身上穿着的衣裳却是胡 乱绞成了一团 挂着。 余墨皱眉:“紫麟山主呢?” “紫麟山主不见了,山主的房间里有棺材,呜呜呜……” 余墨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往颜淡手中一塞:“让这个小鬼马上闭嘴!” 颜淡在他头顶的柔软耳朵上挠了挠,柔声细语地哄着:“丹蜀乖,丹蜀不哭。我来告诉你一个关于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 丹蜀耳朵一动,还是泪汪汪的:“什么秘密?” 颜淡轻摇手指:“你知道威风凛凛的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什么吗?” 丹蜀果真被勾起了好奇心,身后大尾巴一摇一摇:“是什么?” 颜淡微微笑了,还是柔声细气的:“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哭了呦。等一下余墨山主还要带我们去看棺材,你再哭,他会生气的,一生气就罚你去一辈子看管那具棺材。” 丹蜀打了两个寒颤,忙摇手道:“我不哭了,保证不哭。山主你千万别让我去管棺材!” 余墨不可忍受地闭上眼。 颜淡摸摸丹蜀的头,低声道:“悄悄告诉你,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一只山龟,埋在土里都看不出的那种。” “噗——”丹蜀破涕为笑,忙伸手捂住嘴,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 余墨轻喟一声,心中默念三遍“紫麟我对不住你居然让别人知道了你的惊天大秘密”,方才道:“我们去紫麟那边看看。” 卧房正中摆着一具棺材。质地是极好的杨木,棺木很厚,敲下去没有声响,棺材上还立着一只雕刻精致的鹰头狮身镇棺兽,正朝向他们。 铺在地上的砖头已经被撬起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黑土。 这具棺材有一半被埋在黑土里。 丹蜀不停地往颜淡身后蹭,企图将自己缩到最小,突然衣领一紧,被拎到最前面。颜淡掸掸他的大尾巴,鼓励道:“不要怕,不过是一具棺材。” 余墨二话不说,走上前仔细看了看,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短刀,顶在棺木接缝处,稍一用力,就有杨木屑掉下来。 颜淡在旁边说了一句:“看来这棺材合上还不久,棺盖和棺身都没连在一起。难道最近有干尸住进这里来?”丹蜀抖成一团 。颜淡又指着棺木上龇牙怒目的镇棺兽,缓缓道:“镇棺兽,可是专门镇压恶鬼的,不知棺材里面有什么?”丹蜀抖得更加厉害了。颜淡忽然在他肩上一拍:“对了。”他喉中一噎,忍不住打了一串嗝:“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生在青石镇上,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家中老父过世,又没钱埋葬,只好拉到乱坟岗……”颜淡津津有味地开口,只见丹蜀连滚带爬扑倒余墨脚下:“我再也不要听故事了!山主,你也不要把棺材打开,好可怕好可怕!” 余墨一把将他拎起来,呵斥道:“你是狼妖,竟然还怕鬼?狼族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 颜淡继续说故事:“那个像你一样大的穷人家孩子死在自己家里,双目突出,脸色紫,尸臭,引来苍蝇尸虫在上面乱爬乱咬,把他那皮包骨头都啃干净了……” 余墨看她:“颜淡!” 颜淡嘟起嘴,悻悻道:“好吧,下次再讲。” 丹蜀闻言,又抖成一团 ,恨不得用尾巴把自己包起来,寸步不离地挨着自家山主。 余墨手上用力,只听当的一声,棺盖被推开。他往棺木里瞧了一眼,神色不定,隔了片刻突然将衣摆从丹蜀手中抽出来,扬长而去。 颜淡心中好奇,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走近去看。 棺木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直挺挺地举着。 颜淡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丹蜀捂着嘴,却记得之前颜淡说的“要是再哭山主就会让你一辈子去看管棺材”,眼泪只能一圈一圈地在眼眶打转。 突然棺材里碰的一响,一具干尸从里面跳了起来,它脸上的皮肉已经被破烂不堪,双目突出,脸色紫,就和颜淡刚才说的一模一样。那具干尸一跳一跳,口中出格格的轻响,向他们逼近。 颜淡瞧了两眼,抓着丹蜀的衣领:“我告诉你一个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关于他真身是什么的秘密呦。” 只见那具干尸急冲过来,一声大喝:“不准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本座就——” “紫麟山主?!”丹蜀张大嘴,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一道华光闪过,干尸顿时变成紫麟山主的模样。一袭墨绿的长衫,黑垂腰,眉目颇俊彦。颜淡倾身施礼,微微笑道:“山主你是故意吓我们来着了。” 紫麟负着双手,冷哼一声:“本座好好的睡在里面,你们却无故来惊扰,没重罚就不错了。” 丹蜀凑近颜淡耳边:“为什么山主喜欢睡在棺材里,然后把自己埋到土里?” 赌局和小狐狸 庭中,沉香炉升腾起袅袅青烟,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菡萏清香。 “……我狐族也非知恩不报之辈,琳琅愿意委身于山主大人。”百灵一手举着筷子,拿腔拿调地学狐女琳琅说话,从声调到口音居然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们狐族对于伴侣忠诚,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们的习 俗来。”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余墨。 余墨笑着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们已是姬妾成群了么?” “那也无妨。只要山主将她们全部杀了,不就只有我一个了吗?”百灵说完,一拍桌子,愤愤道,“不就是狐族吗?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来这里说大话!” “说起来,狐族的人都生得十分美貌,性子又高傲,这也是难免的。再说这也是山主的事,你唧唧喳喳来什么劲?”元丹慈爱地拍拍一旁眼皮打架的丹蜀,“要睡出去睡,别在这里打盹。” 百灵更是气愤,指着狼族族长的鼻子:“男人的通病!花心,软骨头,犯贱!” 元丹还在拍幸福得流口水的丹蜀:“醒醒。” 只听紫麟轻轻地哼了一声,百灵立刻把手放下,元丹收回手,丹蜀擦擦口水四处看:“怎么了怎么了?”只有颜淡还是低头对付盘子里的煮虾,完全游离界外。 百灵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颜淡,你来说句话,山主肯定会听的。” 颜淡拿起手巾,将手擦干净,挪到余墨桌前,动情地唤道:“主公!” 紫麟噗的喷出一口清酒,忙拿起手巾擦拭嘴角。 余墨轻握她的手指,含笑看她:“莲卿。” “主公,臣妾什么都不求,惟愿永远伺候身侧。可那狐族娘娘比我们美貌百倍,臣妾自惭不已。只要主公高兴,臣妾愿饮鸠酒了断,绝不教主公为难。” 余墨慢慢用手心覆住她的手,缓缓道:“卿如此知心,我又怎么会负了你?” 颜淡扑哧一笑,回头看着百灵:“山主说了,他绝对不会为了狐族杀我们的。” 百灵在心里嘀咕着:“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难为山主肯配合你,山主还真是温 和啊……” 忽听紫麟陰测测地说了一句:“颜淡,你既然那么能干,可有法子收服那些狐族的人?” 他们都放出话来说,宁可灭族都不会臣服,她又有什么办法? “紫麟,你是在为难人了。”余墨含笑看着颜淡,“其实那狐女琳琅自恃美貌,我却觉得你也不输给她,只是狐族最为骄傲,不会承认罢了,你可有法子让她自承不如呢?” 颜淡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啊?” 余墨一手支颐,悠然道:“莲卿刚才说的那些话,可都不记得了么?” 紫麟不由想,这混账莲花精终于掉进觳里了。 颜淡想了又想,叹了口气:“主公都这么说了,臣妾也只有去办,定不会辜负了主公的厚爱。” 琳琅看着桌上痛得抱腿打滚的小狐狸,长长叹了口气,摸着它的脑袋:“子炎你再忍忍,他们马上就会治好你了。如果他们也不行,我再带你去找神霄宫主,他一定能解开你身上的咒毒。” 忽听门外响起了两声轻叩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位绿衣少女,手中端着果盘,正是颜淡。 琳琅头也不抬,顾自安慰小狐狸。 只听脚步声走近,那少女伸手过来,在小狐狸腿上一碰,焦黑的咒毒上晕开一层白气,正痛得乱滚的小狐狸立刻安静下来了。 琳琅诧然看她,许久才道:“你能治好它吗?” 颜淡摇摇头,歉然一笑:“我做不到。” 琳琅一动不动,眼中失望:“对,你是办不到的,但是你们山主可以。” 颜淡垂下眼,神色真挚:“值得么?你为了狐族牺牲这样大,他们却未必会感激你。”她抬起眼,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世间,并不只有山主大人可以解开咒毒,你还是去找别人罢。” 琳琅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想看出些什么:“你让我离开这里?你是山主的姬妾?” “我是花精一族,当初来这里的时候确是姬妾。”颜淡笑了笑,“我也不打扰琳琅姑娘了。”说完就干脆地转过身往门外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琳琅在身后问了一句:“你生得如此,山主难道还会对你不好吗?” 颜淡脚步一顿,简单地说了一句:“姑娘多保重。” “你等一等!”琳琅站起身拉住她,关上房门,“你不用怕,有什么说什么,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颜淡心中得意,面子上还是不露半分,斟字酌句:“当初我是被强送过来的,什么都不懂。那时余墨山主说,他只要最美貌的那一个。我本来是不愿意,可是到那个地步,要活下去就先要山主看上。我们花精一族化成*人形后长相都不差,于是我就向山主说,我比其他人都好,修为也深。山主很高兴地收了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 “山主当年曾被一个生得很美的妖骗去天地至宝的异眼,直到现在那颗异眼还是没有夺回来。所以我才会……”颜淡微一迟疑,突然动手解衣带。琳琅讶然道:“你这是做什么——”话未说完,突然哑了。颜淡背向着她,脊背优美,肤色犹如白瓷,泛着象牙白的光泽。只是上面遍布着好几道焦黑的陈年伤疤,深深凹陷,可见当时受的伤是如何重了。 “口说无凭,现下你该是相信了罢?”她低头系好衣带,“幸好我本来就长于治愈之术,总算保住了性命。” 琳琅露在面纱外的妙目突然淌下一串眼泪,别过头去看着小狐狸,身子颤抖:“我该怎么办?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人面兽心的畜生?” 颜淡轻声安慰道:“琳琅姑娘,你明日千万要谨慎,我言尽于此,这就该走了。”然后带上门,步履轻盈愉快地走远了。人面兽心的畜生,骂得真是太好了。她微微笑了笑,直奔山主居处。 余墨正站在前庭的莲池前,往下撒鱼食,引得鱼儿争相来抢。 颜淡凑过去:“余墨余墨。” 余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什么?” 她从他手中的瓦罐里抓了一把鱼食,慢慢往下撒:“你帮我个忙可以么?”余墨推开她的手:“别把它们喂撑了。什么忙?” “我要糯米,朱砂和夜明砂,晚上就要。” 日行一善 颜淡在日益消瘦。 颜淡已近心神崩溃。 小狐狸蹭到她身边,嗯嗯啊啊地叫唤。一日十二个时辰,她至少有十个时辰对着小狐狸。不论她走到哪里,小狐狸竟然有本事把她找出来,然后讨好地在一边蹭着。开始几天还好,可是被狗皮膏药一样贴着过十天,没有人能受得了。每次她想把它甩下的时候,它都抓得死死的,一面哀哀地叫着,她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实在是惨绝人寰。 于是在剩下的两个时辰中,她连做梦都能听见小狐狸的声音,梦中都是小狐狸在她身上蹦。 一日到紫麟那里蹭饭,余墨琳琅居然都在。 “子炎他很喜欢粘人,只要是喜欢的人,他就会黏上去。在狐族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要跟着我,别人碰一下都会不高兴,所以这次父亲才不得不派我来。现下你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毒,他似乎又很喜欢你,比原来跟着我的时候还要黏。”琳琅说。 颜淡看着扒着衣袖的小狐狸,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才会不这样?” 琳琅笑笑说:“可能是成年之后吧。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化成*人形,应该会改的。” 颜淡问:“他离成年还有多久?” 琳琅算了半天:“大概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吧。” 颜淡埋头去切烤羊腿上的肉。 紫麟心情舒畅,大笑三声,手上的青铜酒盏咔的一声被他捏扁了。 小狐狸仍旧在颜淡身上蹭了又蹭,嗯嗯啊啊地叫唤。 余墨拿起一边的手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来:“我明早要出门,就先回去准备,诸位少陪了。” 紫麟了然地点点头:“早点歇息罢。” 余墨走过颜淡桌前,只见她跪坐着挪了两步,道:“山主……” 余墨站定了:“怎的行如此大礼?在下不敢当啊。” “正好我也想出去散心,不如我和山主同行,一路上也好照应山主的衣食住行。” 紫麟立刻接上一句:“你可是忘记了还有三尾雪狐么?你若走了,谁来照顾他?枉费他对你这样看重。” 余墨嘴角带笑:“也对,莫要辜负了人家。” 小狐狸跳到颜淡肩上,嗯嗯啊啊地往她颈上蹭。 颜淡想了想:“我有遗言。” 余墨说:“请讲。” “等我死了以后,小狐狸就托付给你了,千万要替我好好待他。” 余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紫麟将膝上的小老虎抱到桌上,让它舔沾了酒的筷子,一指颜淡:“你知道什么叫黑心?她的心肠最黑。你知道什么叫坏心?她的心肠最坏。你知道什么叫毒么,最毒的砒霜都没她毒……” 颜淡忍不住分辩:“砒霜才不是最毒的。” 天边泛白,眼下春意渐浓,天也亮得越来越早。 余墨将包袱放进船舱,然后一撩衣摆,坐在岸边的木桩子上,长腿交 叠,遥望远处。不多时,只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瞬间就到了眼前。颜淡抱着包裹,看了看身后,长吁一口气:“终于甩掉了,我们快走。” 余墨抬手一拦:“我可没答应过。” 颜淡嘟着嘴,挨到他身边:“余墨,余墨……” 余墨轻轻笑道:“怎么你连三尾雪狐的撒娇法子都学过来了?” 颜淡恶狠狠地说:“如果你这次不帮我,我就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黏着你,把你烦得晚上睡不好,夜里做噩梦,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余墨点点头,干脆地说:“尽管来黏好了。” 颜淡无言以对,忽见远处一个小黑点正一跳一跳地朝这里蹦跶:“他又找过来了,猎犬的鼻子都没他灵。” 余墨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我来教你两招,看好了。”言毕,手指凌空虚划,立刻形成一个透明的结界。小狐狸本想扑过来的,结果一头撞在结界上,在地上滚了两滚,冲余墨亮出爪子叫了两声。 余墨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眸变得殷红,和他对峙的小狐狸连毛都炸起了,跌跌撞撞退开两步。他一转身勒住颜淡的腰身,拉近了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看着小狐狸:“我的人是你碰得的么?你还有一百五十年才化人,拿什么和我争?”小狐狸耷拉下耳朵,哀哀地叫唤,可怜兮兮地看着颜淡。颜淡已经完全游离界外,人事不知。 余墨一把将颜淡拉上船:“好了,我保证以后他都不敢缠着你。” 颜淡坐在船头,许久才吁了一口气:“余墨,你这招釜底抽薪好生厉害。” 余墨用竹竿在岸上一点,小船离岸:“这叫斩草除根。” 颜淡钻进船舱,找了毛毯就在软垫上倒下:“好困,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到岸了叫我……” 颜淡醒来的时候正好天黑,从船舱里探出头问:“我们要去哪里日行一善?” 余墨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做这件事?” “我认识你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多少总知道的,我就是看你一个眼神,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么。” “我就是看到你一根头丝,都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余墨微微笑了:“我们去南都,那里是大周的国都,最为繁华,可以下手的凡人也多。” 颜淡忍不住道:“凡人的精魄多半肮脏,亏得你还不在意。” 余墨长眉微皱,隔了片刻道:“其实凡人中也有纯净魂魄的。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一个,是个盼着夫君高中后来接她的女子。只是那书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却再没来看她。她等了很多年,还是一直在等。” “那个书生还活着吗?要是还活着我就把他割成一块块。” “不知道,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凡人一般都活不了太长。”余墨顿了顿,又接着说,“我那时还没见过那么纯净的魂魄,就迷了心窍,化成那个书生的样子去找她。她故去的时候,以为真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来了,还算心满意足。” 颜淡想了想:“虽然于她来说,你所做的也不算是件坏事。不过于理来说,就是天理不容了。” 余墨轻轻一笑:“后来我的确是被打回原形了。当初从那个女子那里赚来的修为半点不剩,还折损了不少原来的修行。” 天师唐周 余墨慢慢站起身来,将颜淡挡在身后,闭了闭眼,待睁开时已是双眸殷红。 那个年轻男子单足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两人面前,踏前一步,手中长剑化为一道青芒自下而上划去。 只见青黑的妖气一现,紧紧地缠住了剑锋。 余墨抬起手,周身的妖气带得他衣衫翩飞,眼中微露异色。这世间能强过他的妖已经不多了,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凡人。 忽见剑光暴涨,竟是透过了层层妖气,径自刺入他的胸口。余墨一时只觉血气翻涌,耳边嗡嗡作响,忙拉过颜淡,跳下船去:“走!”江 水溅起,化成蛟龙模样,高高昂起龙头,张开大口,择人而噬。 那个年轻男子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手指轻送,念道:“破!” 巨龙在顷刻之间化为无数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甲板上,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好似下了一场陽春急雨。 他抬手将长剑送入剑鞘,正准备去追,突然脚下一紧,竟被人紧紧抱住。而船板上那个洞里,正有江 水不断灌进来,濡湿了他的衣摆。 周仕明抱着他的脚,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不断乱颤,凄厉哭号:“大侠,你不能走啊,你快救救我,我还不想被妖怪吃掉……” 他长眉微皱,看着脚边的白胖子:“妖怪已经走了。” “不不不,他们一定还会再来的,来割我的肉吃,大侠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年轻男子看着周遭,那妖怪早已不知去向,抬脚踢去:“滚。” 余墨湿淋淋地走上岸,脚步踉跄,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他索性躺在河岸边,闭目养神。 颜淡坐在他身边,只见他脸色苍白,嘴角带着血丝,时不时咳嗽几声,只好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胸口:“余墨,你怎么样了?没事罢?” 余墨突然斜着坐起身,一手支在地上,掏心挖肺地咳嗽起来。颜淡吓到了,忙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连声问:“你要不要紧?是不是伤得很重?” 余墨突然不咳了,气若游丝地倒在她身上。 颜淡抱着他,一动不敢动,心中焦急如焚:“余墨,你再撑一撑,你千万不要死啊……”隔了良久,只觉得余墨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开口:“现在哭丧还嫌太早罢?”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却已经有了血色。 颜淡板着脸,冷冷道:“主公。” 余墨笑说:“莲卿。” 颜淡冷冰冰地说:“请恕臣妾抱恙在身,不能为主公送终。主公莫怪。” 余墨看着她,正色道:“莲卿一番深情,看来只能来世再报了。”言毕,忍不住先笑起来。 颜淡也笑了一笑,还是有些许担忧之色,慢慢道:“那个天师好生厉害,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用说我更是差多了。” 余墨懒懒地嗯了一声,低声道:“也不奇怪。他的魂魄想必很是纯净,才能将道术用到这个地步。三界之中,最厉害的并不是天庭的仙君,也不是上古时被灭的魔,而是一种最纯净的东西。妖术还远远不够纯粹。” “余墨,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你说。” “你转过头往后面看,那个人已经追过来了,马上就能到这里。” 余墨低声咒骂一句,站起身来:“从来都只有我追得别人逃的时候,今日却反过来了。” 颜淡的表情很真诚:“历练对修为有好处。” 余墨看着她的眼:“我们分开走,万一运气不够好,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他一指前方:“你走这边,我走水路,和你相反方向。” 颜淡看着他,迟疑了一阵,还是说:“好吧。”从余墨这个方向过去,说不好会和那个天师打个照面,而她这条路却保险得多。 余墨一推她:“快走。” 颜淡转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去看,只见余墨慢慢地走下河岸。她走到山道拐弯处时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她一跺脚,疾奔而去。 夜色渐渐深了,颜淡还在山里走,又冷又累,却不敢停下来。透过层层树林,她就能看到远处天际的一颗帝星,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帝星越亮,也说明一个王朝的根基越稳,正是中兴时候。 颜淡突然想起这是从前学过的东西,其实她的禅理学得最好,只是临到头还是没什么用。那时又多骄傲,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她从来都不想入仙籍,因为不稀罕。现在想来,好似过去很久很久。 待到天亮之时,她终于看见远处的小村庄,村庄之后的山上是一片茶园。 她松了口气,在树桩上坐下休息。忽听身后脚步声轻响,她回过头一看,几乎要按捺不住跳起来,那个天师竟然追到这里来了。那人衣袖宽大,衣带翩翩,眉目清俊,身上还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清韧之气,看来年纪也不大,不过弱冠之龄而已。颜淡叹了口气,真是白活了这许多年,还不如一个凡人。 那年轻的天师走过她身边时缓下脚步,皱眉打量了她一番,斯文有礼地问道:“请问姑娘是本地人么?” 颜淡心喜,昨日都是余墨出手,他不会将她的模样记得太清楚,现在心里最多只是怀疑,便慢慢道:“你看,今年的茶树长得比往年都好。” 那人一怔,又问:“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哪里可以借宿一日。” 颜淡说:“你可看见那边山头有几块像猴子的石头?” 那人终于放弃了,径自往前走。颜淡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寻思,她该是往前还是原路折返?她已经没这个力气再走一遍,万一那人现不对追过来,恐怕也躲不开。若是和他走一条路,虽然冒险,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说不定就此脱身。 她打定注意,也站起身,往前面的村庄走去。 走了两步,果然看见那人又折转回来,问道:“姑娘,你可有看过一位像你这样大年纪的女子经过,模样很好看,也和你差不多高。” 颜淡看也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浑浑噩噩:“我要回家去,娘亲在等我,你也要去吗?” 走出两步,只听身后有人轻叹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颜淡嘟着嘴,却只能在心里开骂。本来照着她的性子,肯定要好好整回来,只是对方道术太高明,只好忍气吞声。她走了一小段路,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念了一段咒言,又轻又快,只听耳边呼呼风响,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一点光亮,似乎是掉进一个黑乎乎的洞里。随后,顶上唯一的亮光也被堵住。 逃跑与反逃跑 武力不是关键,自古以弱胜强的例子枚举不胜。 颜淡打算开始认认真真了解这位年轻的天师,哪怕是细到一根头丝的小事。她挪到葫芦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语音模糊,轻轻嗯了一声,听上去似乎刚睡醒不久。 这个时机抓得最好,早一分将他从睡梦里吵醒,肯定会提前抓她去炼丹,晚一分则完全清醒,套话就不容易了。 颜淡放软声音,缓缓道:“你的道术这么高明,一定有位名师罢?”教出这样一个徒弟,这个师父一定非寻常人,最好是那种性格怪异,脾气古板,能让弟子怨声道载的那种。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问这个怎的?”唐周的声音还有些低哑,随口便答道。 “你师父很讨厌我们这些妖罢?” “不是讨厌,是痛恨。”他轻声道,“他出家之前,本来是有妻儿。一日从外面回到家里,却现自己的妻儿被妖给食尽了,只剩下两具白骨。” 颜淡欲哭无泪。唐周从小受的是什么熏陶,已经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变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并不是所有妖都会作恶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许是,只是我没见过。” 颜淡只恨不得大叫,那个纯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关进玉葫芦里不见天日。忽又听唐周接着说:“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罢?我那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放了出来,结果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扑向我。” 颜淡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如此。那你心里呢,是不是也和你师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准提三个问题,回不回答看我高兴。”听声音,他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如果你是想说服我放了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玩这种把戏的你不是第一个。” 颜淡贴着葫芦壁,忍不住道:“这里黑漆漆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怎样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着算时辰,过时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 颜淡重重哼了一声,恨得咬牙切齿,只听唐周慢条斯理地调侃:“你这样哼下去,小心鼻子长歪。” 颜淡气得捶地,捶了两下,突然又笑了。不管如何,现在总算还是有些进展。只要有时间,就还有希望,她更艰难的状况都能安然度过,偏不信这道坎跨不过去。 她必须在这黑洞洞的法器中保持清醒,饥饿有时也是保持清醒的法子。她不像凡人,两三天不进食,就头晕眼花。她反而要花更多时间修炼妖术,就像这世上最神秘的密宗,就用这种饥饿的方式提升修行,磨练心智。 她时时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唐周走过的每一条路,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关在法器中,就基本与外界隔离,除了唐周和她说话的声音可以听见外,其余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在这样安静黑暗的环境,没有勇气和意志的确也待不长。 可是慢慢的,颜淡竟然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声音,不能不说是一大惊喜。 “唐周?”她静坐许久,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唐周似乎叹了口气,有点挫败地说:“你想说什么?”整整十天了,从来都没有一个妖能在玉葫芦里待过那么长时间,他现在也不能不和对方较上了。 “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很痛恨我们这些妖?”这个很关键,只要对方有半分恻隐,还是能被她说动。 唐周却掉转话锋:“你怎的不问你那个同伴的事?” 她当然想问,只是时候未到。现在她做什么都落尽下风,自然不能让对方将她的心思一起猜中了。何况她就是问了,照唐周那种看她越气急败坏就越高兴的性子,问了也是白问,全然自讨没趣。 “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管人家死活干什么?” 唐周似乎笑了一笑:“你们妖的情谊,也就是这么一点。枉费那鱼精不自量力来拦我,还想让你逃走。” 颜淡不说话,心中如焚般煎熬,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该是相信余墨的本事,如果他回到铘阑山境,觉自己没有回去,必定又会出来找,她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脱身。 “那是因为你心中本来就有偏见,其实根本不明白。”颜淡心里生气,还是硬生生克制着,“我们妖也是时刻被约束着,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为恶,也不会比你们凡人更坏。” 唐周没说话。 那就意味着,今日他不会再理会自己。 颜淡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慢慢闭上眼,正在似醒非醒之时,突然又被一阵细细的水声惊醒过来。她翻身坐起:“你能不能让我出来透透气,一盏茶功夫就好。” 唐周非常干脆地应道:“好。” 突然头顶上出现一道亮光,颜淡心中的欢跃简直不可言表,慢慢飞到葫芦口,趴在口子上往外看。她现在被法术束缚,身子缩小太多,哪怕一扇窗都显得庞大许多。看窗外透进来的光,现在大约是傍晚时分。而他们现在应是在一家客栈中,只是看客房的布置都很旧了,外面又没有闹市的嘈杂之声 ,想来是郊外的那种小客栈。 “是不是觉得和你原来看到的都不一样了?”唐周突然轻声笑问。 颜淡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但见眼前水汽缭绕,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讲了:“你你你……” 唐周往后靠了靠,将湿淋淋的黑拨到木桶外边,似笑非笑:“我什么?” 颜淡立刻指责说:“我才不要看你洗澡!” 唐周很是无辜地看她:“是你说要出来透透气,再说我又没请你看。” 颜淡趴在葫芦口,一手支着下巴,嘟起嘴:“好啊,我就在一边看,你有种让我看全了!”唐周手一松,玉葫芦扑通一声掉进水里。颜淡还没反应,就连着灌进两大口洗澡水,连忙闭住气,缩回玉葫芦中,用妖术在葫芦口上封了个结界,不让水灌进来。 唐周站起身,将身上的水擦干了,扯过屏风中的里衣披在身上,才把玉葫芦从水里捞起来:“如何?” 颜淡只觉得肚中翻腾,咳了半天什么都咳不出来,气鼓鼓的:“卑鄙。” 墓地啊墓地,干尸啊干尸 墓地啊墓地,干尸啊干尸 王小二在青石镇上干了二十多年跑堂,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来下馆子,不由感叹今日掌柜的提早开门是对了。 颜淡坐在桌边,握着筷子:“有什么菜,端上来就好。” 王小二一呆,赔笑道:“姑娘,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师傅要到中午才来,吃热菜恐怕还太早了罢?” 只见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抓着筷子往桌上一敲:“什么管饱的就端上来!” 颜淡露出的那种饿汉气魄让店小二肃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颇为惊讶:“你真有这么饿?” “你可以试试二十天只喝过一口恶心的洗澡水,完全不进食,这样你就知道会不会饿了。” “这样说来,之前说的妖也要吃东西,那些话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问道:“厨房里还有半只昨日剩下的烧鸡,要不要热一热给姑娘端上来?” 颜淡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还有多少都拿过来。” 王小二将银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约有三四两重,这样出手很是大方了,何况还是在青石镇这种不算繁华的小镇。 “我没事说着好玩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说话间,颜淡已经咽下一个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只咬了一口,眼中还盯着第三只。 唐周倒了杯茶推过去:“慢点。姑娘家这副吃相,也不怕难看。” 颜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块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开口:“吃相难看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撑死自己就能饿死别人,你懂么?”话音刚落,又继续风卷残云。 唐周低下头,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颜淡满足地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这样最舒服了。” “吃饱了?那该办正事去了。” “啊,中午还有热菜呢。” 唐周作势要走。 颜淡连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转,笑得有些狡黠:“你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么?” 唐周长眉微皱,复又缓颜了,带点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样?” “乱坟岗就在那个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但这里是青石镇,镇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个传闻还多的事情,你说什么地方最适合听故事?” 唐周看着她:“你那点小聪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我这是历代圣贤推崇的大智慧,迟早要让你见识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划过她手腕上的镯子:“我只知,你现在还是阶下囚,那种大智慧见不见识有差么?” 颜淡嘴角微动,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不说话了。 临近中午时分,饭馆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中间混杂着几个北地口音,闹腾腾的一片。 “我看两位面生得很,不是镇上的人吧?”一人操着当地口音走过来,拖开板凳坐下。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露出谄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颔,淡淡道:“是头一回来这里。” 颜淡看着掌柜身后的竹削牌子,念得又轻又快:“爆炒猪肝,黄焖仔鸡,炒三鲜,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气报了十几道菜。王小二满头大汗:“这位姑娘,你们才两位,四道菜已经很多了。”颜淡瞥了唐周一眼:“这位公子付账,一分银子都不会少。对了,还要加上一碟酱猪肚。” 唐周全当没听见,只是说:“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个凑过来坐的当地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这镇上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当地人摸了摸脸,眼巴巴地望着王小二端上来的菜肴。颜淡微微一笑,拿了双筷子递到他手中,又悄悄指着角落那一桌坐着的几个身上佩剑带刀的大汉:“大叔,我们一路过来,就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人,一脸凶霸霸的,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地人夹起盘子里的热菜,流水似地往嘴里送,含含糊糊地说:“你这小姑娘一定是顽皮,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颜淡点点头,一脸惊讶:“大叔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还知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们这是瞒着家里人私奔吧?” 两人同时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颜淡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开话题了,其实你不知道那些人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吧。”像这种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爱充面子,这样一说,他立刻就会把心里话往外倒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嘿,你这小姑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将法,放下筷子,“他们是来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当今皇上怎会把自己的妃嫔葬在这里?” “不是现在的皇上,是已经亡了国的那个皇帝。那时候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当时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据一方,我说的是齐襄的那位贵妃娘娘。” 唐周更是怀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么会葬在这里?” 那当地人笑了:“那时候,现在皇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南楚的大将军。他灭了齐襄之后,齐襄的亡国皇帝带着他宠 爱的贵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护下逃走了。当时南楚那边追得很紧,到了青石镇的时候,那亡国皇帝手下人叛变,就把那皇帝杀了,而贵妃娘娘和亡国皇帝伉俪之情甚笃,不愿独活就自尽了。他们出逃的时候从皇宫里带出很多金银珠宝,随身带着钱财外露,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就想了一个法子,为那个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来在墓穴里藏着珠宝,可以随时来拿;二来也是因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为恶鬼,也想用这座墓穴镇着。这就是娘娘墓的由来。” 听鸟语的少女 凌虚子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着枝头上的鸟儿,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又回过头说:“鸟儿说,明日会下雨,问我信不信。我当然信了,你们信不信?” 唐周偏过头看了颜淡一眼,只见她看着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凌虚子拦住身后要仗剑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鸟儿还说了些什么?” 少女侧过头,像是在倾听,还时不时点头,隔了片刻方才道:“鸟儿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古不变。”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听身后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是个肥胖妇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又到这种地方来了?老爷的话你总是不听。”她跑到近处,抱住那个雪衣少女,连连向众人赔不是:“各位爷,我家小姐生下来就是傻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个傻姑娘计较!” 那少女挣扎着,看着惊起飞走的小鸟:“它、它被你吓走了!你赔给我,现在就赔!” 妇人从身后用力架住自家小姐,连连道:“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凌虚子突然拦住她们的去路,双手合十:“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妇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爷姓沈,是镇上的商人。” 凌虚子点点头,便让开了一条路。他的确是知道的,这青石镇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当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从各地带来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个傻子。 少女被妇人架着,不再挣扎,经过唐周身边的时候,突然痴痴看着他:“你相信我能听懂鸟儿的语言吗?” 唐周点了点头。 少女看着他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悄悄告诉你,这里有鬼,是恶鬼,它喜欢啃人的骨头,咔嚓咔嚓,一点渣都不剩。这都是鸟儿告诉我的,不过它还说,恶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妇人连忙捂住少女的嘴,连连赔笑:“对不住,真是对不住,痴儿胡 言乱语呢。” 那少女这一番话,已教人心生寒意。 唐周看着她们的背影,心思百转,那妇人说自家小姐是傻子,可是她说出口的一些话,却又很有道理,绝不是一个傻子可以说出来的。 颜淡眼波一转,突然笑说:“我能听懂鱼儿说话,这话你信么?” 唐周偏过脸看着她,轻声道:“我看,你是又想回法器待着了罢。” 颜淡叹了口气,幽幽说:“总之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就是了。” 忽听凌虚子轻咳一声,当先往前走:“我们还是先找娘娘墓穴,再说,就是真的有厉鬼,老道顺手就能收了,各位莫慌。” 另外那五人立刻应声附和。颜淡瞧着那些人,从兵刃到衣衫,都没放过。唐周低声道:“你左前面的那位使刀的,是断魂刀翟商,右边是弄影剑秦明陽。除了前面的凌虚子,就是这两位功夫最好。并排走的那三个人是三兄弟,姓吴。” 颜淡也轻声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唐周看了她一眼,立刻道:“不许问。”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青石镇?”颜淡很是苦恼,“你就说出来听听嘛,你不告诉我,我心里总是会想啊想啊,一直想很憋屈的。” 唐周一拂衣袖,淡淡道:“那你就慢慢想罢,说不好哪一天就想到了。” “这就是墓穴了,”凌虚子蹲下身,拂开一块青石板上的灰,一运力,就把石板挪开了,露出一条地道来,“我们不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不瞒各位说,老道的师弟就曾经进来过,他是一群人当中唯一活下来的,只是……唉,已经失心疯了,也问不出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翟商接口道:“我倒是听说,有人曾见过墓中女鬼挖心的。” 凌虚子摆了摆手:“这个决计不会是真的。”他语气一顿,又道:“我们这番下去,很可能会碰到危险,各位之中不想下去的,不妨留在上面。” 秦明陽将腰上佩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中。吴氏三兄弟相视一阵,虽然心有戚戚焉,还是摇摇头。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功夫,一行人慢慢沿着地道走下去。 颜淡往下走了几步,轻声道了一句:“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忽然眼前一亮,秦明陽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微笑道:“在下身上还有二十几支蜡烛,应是可以支撑着走到墓地尽头。” 凌虚子不由赞道:“还是秦公子细心。” 秦明陽矜持地一笑,突然一阵风吹来,手中的蜡烛嗤的一声熄灭了。 只听不远处有个粗豪的嗓门大叫起来:“是谁踢的老子?!”突然又有人骂道:“有种站出来比划比划!”随后,身边响起了呼呼风声,掌风拳声不绝。颜淡往左边退了一步,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左手。手指修长,有些凉冷。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唐周?”却听唐周在右边应了一声,她心头一惊,站在自己左边的那个人是谁?那人轻笑一声,疏忽间绕过她身后,陰森森地说:“我丘者,诛。”待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在远处了。 眼前火光亮起,凌虚子举着火折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只见秦明陽倒在地上,身边掉落一卷蜡烛,眉心只有一点殷红。凌虚子捡起蜡烛,点亮了一支,撕下半幅衣袖裹着手,到秦明陽的鼻下一探,已经气绝。但他脸上神色平静,甚至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唐周走到近处:“是眉心一击致命。不过,”他蹲下身,抬手在秦明陽身上一按:“尸已经冷了,绝对不是刚死的。” 翟商忍不住问:“那之前和我们一起进来的岂不是……” 唐周淡淡道:“就是刚才说话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是和他一起到青石镇上的,中间并没有分开赶路过!” 颜淡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看着他:“那说明,你一直都不知道同行的那个人在途中就被人杀了,而杀秦明陽的那个人还扮成他的样子和你一起赶路。唉,这样想想,他现在要是想扮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难事。” 唐周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 翟商喉中出一声急促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怀疑地打量着其他人。 墓地中的娘娘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退开五步:“原来是你啊……” 蜡烛又被点了起来。唐周慢慢支起身,看着她:“过来。” 颜淡可怜巴巴地摇头:“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当垫子用的,我可以对天誓,毒誓也可以。” 唐周还是看着她:“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把我关到法器里去嘛……” 唐周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刚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来,你过来帮我一把。” 颜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说。” 唐周语气不善:“谁教你自作聪明?在背上……往上两寸,偏右边一点,用力多敲几次就行了。”颜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乖乖地站到一边。 唐周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要是时常这样,我就不会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忍不住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他还没回答,就听见那个甬道口传来凌虚子的声音:“唐贤侄,你还好罢?” 唐周走过去,扬声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里很滑,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颜淡被打断了话头,心里恼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里面摔个七荤八素。她只得再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会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虽然不把她收进法器,却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镇就要被炼成一颗丹药了。 颜淡只好继续安慰自己,只要还有时间,她还是有希望逃出升天的。 只一会儿功夫,凌虚子已经从甬道中滑下来了。紧接着,是翟商和吴老三。 翟商脸色难看:“这石道如此滑,只怕往上爬不容易。” 凌虚子道:“这墓地机关做得如此巧妙,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他们进来时有八人,转眼间便只剩下五个人。 凌虚子语声凝重:“这墓地中机关甚多,暗中还有敌人窥探,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决不能再自相残杀,不然一个人都回不去。” 翟商立刻道:“当是如此。” 众人推开这间墓室的石门,只见石门后面的,也是一间同样的墓室。 墓室中央,摆着一具棺木。棺木的盖子已经被移到地上,棺木中有一双手举得直直的,像是托着什么东西。 吴老三后退一步,牙齿格格作响:“僵尸,那是僵尸!” 凌虚子往前走了一步,舒了一口气:“不是僵尸,只是娘娘的尸罢了。” “那她的手为什么还举着?!” 唐周将蜡烛放在脚边,低声道:“她是活着被人塞进棺材里的,死前一定拼命挣扎,想把棺木打开。” 翟商走到棺木前面,眼中一亮:“有陪葬的宝物!” 吴老三一听有宝物,立刻就冲上前去,探身进去从里面抓了一把,凑到蜡烛下仔细看。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东珠,幽幽地泛着光泽,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他手指颤抖,捏起其中一颗。那颗东珠突然碎裂,喷出一股黑色的毒水来,尽数喷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脸在地上滚了两下,马上不动了。 唐周抽剑出鞘,架在翟商颈边,微微眯起眼:“你是谁?” 凌虚子吃了一惊:“唐贤侄,你这是干什么?!” “他已经不是翟商了。”唐周看着对方的手,手指修长,指尖柔韧,手上没有茧,也没有陈旧伤痕,练武多年的人是不会有这样文弱的一双手。 那人轻轻笑了,声音低低地入耳舒适:“我丘者诛。你们还要往里走么?”墓室里的烛火突然熄灭,周遭又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唐周长剑一划,将周身破绽护住,然后将火折晃亮了。 火折亮起的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颜淡只觉得身边有人轻轻掠过,手指轻弹,一道淡淡的白光在两人之间漾开。只听那人说了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倏忽间,又不知去向。 颜淡想着那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若有所思。 他们最终在墓室的石门后面找到翟商的尸,依旧是眉心一点伤痕,面容平静,似乎没有半分痛苦。 唐周默默地看了一阵,忽听身边的凌虚子出一阵痛哭声,紧接着,哭声变成笑声,他就在那里又哭又笑,捶胸顿足。 颜淡低声道:“他骇疯了。” 凌虚子的师弟会在这墓地变成失心疯,只怕也是因为经历过和他们相似的事情。 是绝望的感觉。 暗中有这样厉害的对手,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自己的同伴出现,墓地中有各种各样歹毒的机关,仅剩的那一种感觉,便是绝望。 唐周转过头看着她:“你怕么?” 颜淡微微笑了:“我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了。他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魔,游离于三界之外,什么都不是。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人影突然闪进墓室。那人身形挺拔,丝如墨玉一般,清华万端,丰姿雍容,只是一张脸生得极为丑陋,说话之间,却又能让人忘记了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的风采之盛:“在下确然不会出手,若两位活得够长,日后还当相见。” 他说完话,身形如轻烟一般从石门间穿了出去。唐周立刻追出去,只一会儿,连那人的一片衣摆都看不见了。 唐周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颜淡看着他:“他若是要动手,就有的是机会。可若是说没有恶意,这倒也未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神霄宫主?那神霄宫主就是他了。”她语气一顿,又接着道:“那人的行事一向是亦正亦邪,有时候杀人如麻,有时候心地又很好,完全是凭他自己高兴。若不是他今日的心绪很不坏,那就是还有别的图谋,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唐周微微苦笑:“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人。”他想起凌虚子还留在后面的墓室之中,正要回头去找,忽听颜淡道:“不如先找出口,带着一个疯子,只会碍手碍脚。” 唐周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又入险境 颜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术为自己治愈零碎伤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觉得她是故意拿这个骷髅头骨来吓人的,并且又把那通早说烂了的要把她收进法器里的威胁又说了一遍。 苍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语气平淡:“你歇好了没有?” 颜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们该走了。” 颜淡还是一动不动。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后,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颜淡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便回过身搂住他的颈,柔声细语:“师兄,当初你我学艺山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你身边又多了别人,果真便要负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么?” 唐周看着她不说话,颜淡似嗔似怨地叹了口气。 唐周松开手,将她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颜淡连忙站起身,这次学乖了,和前面两人始终相隔四步,万一再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一步留着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还有些疼,不由小声嘀咕:“被我开个玩笑反应就这么大,怎么开我玩笑的时候就不见客气……”她心中想着等有一日有了无穷妖法,一定要将唐周先零碎剁再整个浸盐水最后活埋,这样想了一会儿,心中怨气稍稍减轻。 三人走了长长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变成了两条,两条路一模一样。颜淡趁着他们在讨论走左边还是右边时,仔细地打量周围。慢慢往上看去,只见头顶上是一段断龙石,只要一触动机关,石头放下,恐怕被关在里面的人就没有法子脱身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两条路的顶上竟然也有断龙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问:“你会选那条路?” 颜淡抬头向上看:“哪条路都不选,就坐在这里。” 唐周说:“那好,就走右边,说不定这两条路其实是相通的。” “喂……” 没有靠山,本事又低微,只能向恶人低头。颜淡叹了口气,想她从前是如何风光,如今竟然被一个凡人欺压到头上,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的风光已经入土半截,风烛残年,恐怕马上就能入土为安。 右边石道修得并不深,百步就走到底,尽头还是一间墓室。颜淡已经心生敬意了,一座墓地修成这个模样,不知要费多少人力钱财。当她看见石室中的景象,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风雅。” 这间石室同之前地上铺满水蓝琉璃、墙上镶着夜明珠的那间相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简陋了。里面的摆设齐全,湘妃竹制桌椅,青花瓷茶具,白陶花瓶,七弦古琴,所能想到的一样都不缺。棋盘摆在桌上,黑白子争雄,正下到一半。 陶紫炁走到琴桌前,抬腕拨弦,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这张琴是由桐木和梓木做的,音色悦耳,看来琴主人定是精通此道的高人。” 唐周站在墙边,看着墙上那幅水墨画,江 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青山逶迤,一笔一划,风骨清华。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陶紫炁闻言,不解地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露齿一笑:“陶姑娘,你相信我去过幽冥地府么?” 陶紫炁一下子坐倒在竹椅上,刚刚开始红润的脸色又刷得白了。 唐周语气不善,斟字酌句:“师妹,现在做梦还嫌太早。” 颜淡一摊手:“好罢好罢,说笑而已,大家不要那么较真嘛。”她转身走到茶几边,只见软垫上摆着一只沉香炉,是檀香木雕,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很像一朵莲花。她伸出手去,慢慢摩挲,从边角上刻得精致的莲叶,到炉壁上栩栩如生的菡萏。她微觉恍惚,好似置身于寂寂空庭之中,赤足踏在冰凉的石砖上,落地时会出嗒嗒的声响,慢慢在长庭回荡。 突然额上一凉,她立刻回过神来,伸手将在额上一摸,摸到一张纸。她撕下来一看,果真是一张符纸,上面还描着歪歪扭扭的驱邪咒文,忙揉成一团 朝唐周扔过去:“你你你……” 唐周正色道:“你刚才表情不对,怕是中邪了。” 颜淡一言不,别过头顾自生闷气。 陶紫炁微笑说:“唐公子,你师妹多可爱啊。”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都被宠 坏了,脾气大得很。” 颜淡继续装聋作哑,心中却想这种宠 爱再多几分,她都怕要气疯了。 唐周又道:“看来这里是没路了,再折返回去看看。”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待走回之前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陶紫炁抬手在一头青丝上摸了半天,神色惊惶:“遭了!”她咬着嘴唇,嗫嚅道:“我的簪子不见了,可能是落在之前那间石室里……那是我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我看我还是回去找找看……” 唐周见她着急,便淡淡道:“陶姑娘,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帮你去找。”他一走,颜淡就是不乐意,也要被牵着一起走。她抬头看着石道顶上每隔十步就悬着的断龙石,眼波流转,笑问:“师兄,你有没有想过,那位陶姑娘之前说被神霄宫主掳到这里来种种,都不是真话,其实她是化为人形的旱魃,又或者,和我是同道中人。” 唐周斜斜看她一眼:“陶姑娘身上没有妖气。” 颜淡伸出手腕:“你闻闻看,我身上也没有妖气。”她本来是说着玩的,结果唐周当真握住她的手腕闻了一下,长眉微皱:“妖气是没有,不过有股莲的味道,你的真身是菡萏?”说话间,两人回到那间石室,果然在竹椅上找到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颜淡一指头顶,悠然道:“你看头顶上,千斤断龙石,里面还有最坚固的玄铁,放下来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你猜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话音刚落,墙壁中立刻传来机关响起的隆隆声。 唐周拉住她的手腕,疾步往前,只听身后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地动天摇,不断有碎石子砸下来。他不觉加快了步子,身后的断龙石一块一块地落下,而出口处的巨石正慢慢于地面贴合。 他们离出口之处越来越近,不过十步之遥。而出口那块断龙石离地面还有及膝的距离。唐周一推颜淡:“快,你先走!”忽觉头顶风声凌厉,一块断龙石又砸了下来。他只得低下身往后一滚,轰得一声巨响,巨石落地,周围暗不透光。 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着头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着一只色泽鲜艳的鹦鹉,正亲昵在啄着她的耳饰。 颜淡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鹦鹉:“是它告诉我的,鸟儿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了,什么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转,猜不透对方是在装傻,还是在说真话。 少女转过身,走了两步,见他们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鸟儿带我们出去。”她一边走,一边和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说话,时而笑,时而生气,脚步却一直不停,一路打开墙上的机关,快步往前走。 他们在地道中转了几转,突然眼前一亮,竟是从乱坟岗下的一个山洞里穿出来了。此刻正值傍晚,他们竟然在墓地中捱过了整整一天一夜 。颜淡走近两步,微笑着问:“那鸟儿有没有告诉你,是谁将我们关在地道里的?” 少女别过头,笑颜如春花绽放:“鸟儿什么都知道,当然会告诉我了。鸟儿说,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漂亮姐姐,她被别人救了还要恩将仇报。” 颜淡闻言,同唐周相视一眼,接着问:“那她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少女偏着头,像是在倾听肩上的鹦鹉说话,那只鹦鹉呱呱叫了两声,少女说:“它说,因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个丑陋大哥哥很要好,你们看到了那个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们一辈子关在里面,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秘密……?”颜淡不由轻声重复。 陶紫炁是神霄宫主的手下,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妇人扯着嗓门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才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她抖开手中的披风,将少女裹了进去,看着唐周和颜淡:“多谢二位照顾我家小姐,不如来家里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们并未帮到什么忙,更不好上门打扰,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妇人点了点头,面色沉重:“这样也好,我们沈家现在正闹鬼闹得很凶,之前有个叫凌虚子的牛鼻子老道说要来帮忙驱鬼,刚刚跑过来,整个人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师,同凌虚子前辈也相识,不如让在下去贵府看看情形?说不好会有对策。” 妇人看着他,迟疑了一阵,似乎觉得他年纪太轻不够牢靠,最后还是点点头。 少女一听他们要去自己家中,更是高兴,缠着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妇人在一旁看着,感叹一句:“真是造孽啊,我家大小姐身子不好,足不出户,二小姐却什么都不懂,生下来就是傻子,可怜我家老爷……” 沈家是青石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在郊外修了一座大宅,门口立着两个高大健硕的护院。 唐周踏进沈宅,就听颜淡轻轻说了一句:“果真是鬼气森森。”他也立刻感觉到周围的冤灵之气:“能否领我去见一见沈爷?我有些事想问他。” 那妇人将他们领到花厅中,又让人端上了茶:“两位稍坐,我去叫我家老爷。” 颜淡在大厅中来回走了几步,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师兄,你既然打算帮他们驱除鬼气,总不是想让我也时刻跟着吧?你看这个禁制……” 唐周看了她一眼:“你再熬一熬,晚点我就帮你解开。” 颜淡心中欢跃,不禁晏晏而笑,心中又还有些狐疑,只能偷偷打量对方几眼。只是唐周始终不动声色,她也看不出什么。 不一会儿,沈家当家的便出来了。 寒暄几句之后,唐周话锋一转,直接说起正事:“不瞒沈爷说,这宅子的确不怎么干净。沈爷可知道这座宅子的由来?” 沈老爷是一个白面商人,面目平庸,和之前的少女并不怎么相像,指甲修得极短,身上的衣料很好,想来也是会享受的人。他听见唐周如是说,不禁脸露惊恐之色:“这宅子是后来购置的,请了风水先生看过,说是风水很好。我这几年在外走商,财源也很稳。家里怎么会不干净?” “可能是之前这座宅子里冤死过人的缘故。” “这、这驱逐起来可是方便?公子若是能帮我们这个忙,不管多少酬金都只管开口。” 唐周点点头:“也就两三日的功夫,沈爷不必担忧。之前令千金帮过我们,酬金就不需要了,只当是还了一个人情。” 沈老爷苦笑道:“你是说我的二女儿湘君吧。唉,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偏偏是个傻姑娘,老天无眼啊。” “我看沈姑娘眼神清明,可能只是不谙世事。” “唉,我也希望是这样。湘君她,若是有她姐姐半分的聪明伶俐,我也心满意足了。”沈老爷语气一顿,又连连摆手,“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两位也是累了吧。胡 嫂,胡 嫂!”之前带他们来这里的妇人立刻赶过来。 “胡 嫂,你赶紧替两位安排厢房,再让人多烧点热水让贵客沐浴。”沈老爷吩咐几句,又转向唐周和颜淡,“两位想吃点什么就和胡 嫂说,厨房那边会送过来的。” 唐周淡淡道:“您太过客气了,不必如此麻烦。” 沈老爷立刻道:“要的要的。” 若是在平日,颜淡肯定不耐烦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啰嗦,可是刚才唐周答应帮她解开禁制,心绪甚好,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胡 嫂将他们安排在了东厢,相邻的两间厢房已经收拾妥当。 唐周果真帮她解开了手上的禁制,然后带上门去隔壁客房休息。颜淡心中还剩下的几分狐疑也消失了,又在送来的热水中泡了一会儿,更觉得神清气爽,待用过晚饭后,便觉得应该开始实行她的逃跑大计。 她刚一打开门,忽觉眼前金光闪烁,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上。颜淡凝神看去,只见门边和门槛上贴着几张符纸,想来又是唐周的手笔。原来满心的欢喜像是被一盆冷水浇过,心中瓦凉瓦凉的。 晚风轻拂,送来沈湘君清脆的笑声,还有唐周低低的说话声。两人慢慢走近,沈湘君的肩上还停着那只花斑鹦鹉,她时不时唧唧咕咕地同鹦鹉说两句,又和唐周说两句,神态亲昵。唐周低着头,耐心地听她说话。 颜淡抱着膝,死死地盯着唐周。唐周很快便感觉到她的目光,同沈湘君说了两句话,她马上带着鹦鹉走开了。唐周走到客房门口,轻轻笑道:“怎的坐在地上?” 疑云重重 这一夜 ,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仿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着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着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着!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着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着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 唐周看着她:“这里面的人,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颜淡蹲下来仔细看了一阵,一手支颐:“是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颜淡吓了一跳,站起身道:“你这样一说,的确是很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缓缓开口:“不止是长得相像,连神情都是一样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颜淡看着坑里埋的那个女子,喃喃道:“的确是不会有了。”她眼中哀伤,慢慢抬起头来:“这样说,我其实已经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语,只见颜淡脸色苍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突然回转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带笑:“我会这样,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说,你该怎么偿还?”她手指苍白,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时来还?!” 她神色悲伤,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唐周没有挣脱,也根本不想挣开,只是问:“我欠了你什么?你要我还什么?” 颜淡深深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你欠了我半颗心,我要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快把这半颗心还给我……”她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复温 软,带着哭腔,更显得凄恻。 唐周惊骇莫名,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撞到了什么,头上生疼。 他睁开眼,现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 上,枕头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 头。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原来,刚才仅仅是梦。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梦到颜淡?真是噩梦中的噩梦。他走下床 ,用盆子里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听房外传来几声鸟叫,还有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想来是沈湘君过来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见,不禁踌躇。 只听颜淡温 温 软软的声音响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着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它叫我早早起来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鸟儿说句话么?” “你说吧,但是它听不听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轻轻走到房门边上,将门推开一些,只见沈湘君正站在颜淡的房门前,肩上还立着昨日见过的那只花斑鹦鹉,笑颜如春花一样娇艳。 “鸟儿鸟儿,你是不是也觉得门口那几张破纸实在很碍眼?你说我该不该把它们全都撕下来?” 唐周顿时明了,这莲花精是要借着沈湘君之手逃脱出门口的禁制。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不动,想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 沈湘君忍不住轻笑道:“鸟儿说,这几张纸的确很难看,你怎么不把它们早点撕掉?”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师兄画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恶鬼缠上。”她眼波一转,复又笑了:“也罢,虽然看着碍眼,但毕竟也是师兄的心血。”她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门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脚踩在门槛上的一张符纸:“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这张符纸就粘在她的鞋底,从门槛上撕离了。 颜淡微微笑道:“没事,刚才不知怎的,突然头晕。”唐周贴着的几张符纸,每一张都很有讲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张,也就困不住她这样修为极深的妖了。颜淡笑意盈盈,脚步轻盈,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呆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你也这么早啊,师兄?” 唐周抱着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刚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原来师兄是担心我欺负沈姑娘。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师嫂,我一定很欢喜。” 唐周嘴角微抽:“师妹,你想太多了。” 颜淡立刻换上一脸困惑:“是么?可我还是很想让沈姑娘当我的师嫂。” 只听沈湘君对着肩上的鹦鹉问:“师嫂是什么?” 唐周沉下脸,一把拉住颜淡的手腕往外边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将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这张还是我昨天刚画的,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符纸化出一道华光,手腕又被一个沉甸甸的镯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满不在乎:“这次是几步的禁制?就算我们是师兄妹,男女之间还是要避嫌的,我总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还是没生气:“不管怎么样,这似乎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坏。” 唐周看了看,只见她还是露出很讨人喜欢的笑颜,便转身往花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刚才忘记说了。” 颜淡还在看手上的镯子,随口道了句:“什么?” 沈家姊妹 沈老爷咳嗽一声,脸上的灰白已经退了下去:“这是我的长女怡君了。怡君,这位是唐周唐公子,这位颜淡姑娘是唐公子的同门师妹。” 沈怡君走到桌边,死死地盯着唐周:“原来是你?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里做什么?” 颜淡很艳羡,她要是也能这样嚣张地和唐周说话就好了,可惜她还不敢。 沈老爷立刻来打圆场:“怡君,唐公子是客,你怎么说话的?” 唐周淡淡道:“昨晚我听见一阵哭声,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就循声过去看看,结果看见了那位凌虚子前辈,还有令嫒。” 沈老爷看着自己的长女,怒道:“现在唐公子说明白了,这样你可放心了?” 颜淡看看沈老爷,又看看沈怡君,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只见沈怡君突然看了过来,眼神还是很凶狠:“我们沈家没什么可以招待两位的,不如及早离开吧。”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住口!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沈怡君冷冷地回望过去,然后嘴角一动,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颜淡支着下巴,悄悄凑过去轻声说:“唐周,你昨晚对这位沈小姐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看你的眼神很凶呦。”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勉强笑道:“二位,当真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他搓搓手,像是在努力措词:“怡君她从小就孤僻,性子冷漠了些,也都是怪我这个父亲没有看好她。” 唐周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沈老爷,我看也差不多也该办正事了。只是要驱除鬼气,最好的时机是在正午,那时候也是一天中陽气最盛的时候。从现在到正午,什么人都不能靠近庭院。” 沈老爷点了点头:“不知唐公子还要什么东西?我马上让下人准备去。” 唐周淡淡道:“有我师妹帮忙就够了。” 颜淡立刻警惕地看着唐周。她现在被封了大半妖法,剩下的那一点可谓宝贵至极,半分都不能浪费在他身上。 两人沿着长廊折转回庭院,一路之上果真再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可见是沈老爷吩咐过的。唐周突然问了一句:“你平日会去葬花么?” 颜淡用一副被呛到的表情看着他:“难道你昨晚见过女鬼葬花不成?这里的怨灵都很弱,根本不会化成鬼怪,更不会成形让你看到。而且,这种凡尘女子会做的伤春悲秋的事情,我肯定是不会做的。” 唐周轻喟道:“葬花的是个男子。若是女子这样做,我自然不会问你的。” 颜淡一下子就听出他话里带的刺,轻声嘀咕一句:“既然是男子,你怎么不问自己……”她走了两步,突然问:“难道,是沈老爷?” 唐周轻轻嗯了一声。 颜淡摇摇手指:“我现在可以给你两个主意。第一,从现在开始,不论觉察到什么异样,都当作没瞧见,驱完鬼气后立刻就走人。这是最方便的一条路,也最为稳妥。第二,拖延些时日,有些事情只要有人做过,总会有痕迹留下,也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这条路最为凶险,可能你还没摸到真相,就已经没命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走。” “我也觉得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飘来。颜淡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唐周看着前方,只见庭院外的月洞门边倚着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面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正是沈怡君。 沈怡君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靠近这里的都已经是活死人了,难道你们还想变成真正的死人?” 唐周看着沈怡君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手指叩着剑鞘,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大步往庭院走去。一切谜题,都是在这里开始,也必将在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颜淡突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你先等一等。” 唐周低头看她:“什么?” 她悠悠然道:“我们先来想想沈姑娘的用意为何。她之前在花厅时候,就已经说过让我们离开这里的话。现在又特地过来再说一遍,而且还是要瞒着沈老爷专程等在这里。所以,可以想得出,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只是不能说出来。那么这宅子里的秘密必定很是了不得了。” 唐周点点头:“或许她所知道的也不完全,只是一个大概而已。” 颜淡嗯了一声,又道:“那她为什么要来提醒我们这些呢?这个秘密既是在她的家中,有很大的可能和她家里人有关,她为什么要偏帮外人?” “那就有两种可能。或许是她出于好心,所以特别来提醒我们别涉险。又或者,她也不想让我们查到这底下的事情,所以出言恫吓。” 颜淡微微一笑:“不愧是师兄,看事情真是犀利。” 唐周似笑非笑,又举步往庭院里走:“是么。”只听颜淡在身后叹了口气:“其实还有可能是第三个原因的。她知道有种人,觉得自己很是厉害,明知道前面有危险,还是会为了一探真相往里跳。她说得越是神秘,那个人就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义无反顾地往挖好的陷阱里跳。” 唐周转头看着她:“你觉得我会义无反顾地往别人的陷阱跳么?” 颜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不会。” “颜淡,其实你也很想知道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罢?从青石镇上的人离奇死亡,到墓地中所见,最后是沈家的种种,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我说的对么?” 颜淡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是啊。”不过相对于这其中的秘密,她更加想尽快摆脱唐周。如果唐周最后死于非命,她定会记得每逢清明帮他烧纸的。她到底还算是素来善心纯良、品行良好。 唐周见她承认,又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毕竟,在沈家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颜淡受宠 若惊:“你已经够厉害了,恐怕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吧?” 唐周轻轻一笑,眉目清俊:“之前在草堆里看到的那具尸体,麻烦你想想法子挖出来。” 颜淡被呛得咳嗽。原来他之前说什么不要让人接近庭院,是为了来挖尸的。她神色凄楚,语音温 软:“我虽是妖,但毕竟是女子,你就忍心让我做这种粗活?” 死胡同 午时一过,沈老爷便到了庭院,神色谨慎,笑着问:“唐公子,不知事情可有些进展?”唐周看着他,沉吟道:“进展是有,只是……” 沈老爷立刻正色道:“只是什么?” 唐周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一点端倪了,却又有种始终被牵着走的感觉。他不能总在暗中观察,所得的猜测,不管编得多圆,依旧还是猜测而已。“我感觉到西南角的怨气最重,就循着过去,结果现草堆下面有具尸骨,埋得很浅,看起来埋的年数还不长。”他慢慢道来,果见对方的脸色剧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唐周微微一笑:“自然,在下只是天师,不是捕快,也不想追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沈老爷你也不希望自己身边总跟着一股怨灵罢?” 沈老爷脸色苍白,许久才道:“这件事,其实还要从老夫的妻说起。老夫的妻是彝族人,依照那边的习 俗,人死之后都是拾骨葬。” 唐周听他一开口便是毫不相干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颜淡本来已经转身回客房去了,听他这样说又折回来。只听沈老爷继续说:“拙荆一家在彝族中有些地位,彝族中很多有地位的人家都会巫蛊之术。她刚嫁入沈家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家中唯一不会巫蛊之术的人,所以家中长辈才没有反对我娶她入门。” “拙荆嫁入沈家之后,思乡情切,于是我便打算搬到彝族那里住。在那里,我见过一次拾骨葬。那时候,族长刚过世,他的子孙们将他的尸直接埋在屋后的地里,只挖了一个浅坑,每日用滚水浇在土上。我那是第一次见,惊骇莫名,而我们中原人一定会买了厚木棺再入土。” 唐周越听越莫名其妙,只能道:“汉夷习 俗大多很不相同。” “这样每日都浇些滚水,过了两三月之后,尸就腐烂了,滚水一浇之后骨肉分离。彝族人再把填埋尸的坑挖开,将白骨取出来,用罐子装了埋到山上去。据说那些养巫蛊的彝族人留下的尸骨里也有蛊虫,用这个方法可以不让里面的蛊跑出来。”沈老爷叹了口气,“这样的场面,只要你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后来拙荆过世,我便带了小女来到青石镇。那时候怡君已经懂事了,开始照料家里。我见她这般能干,就放心地出门走商去了。” 颜淡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搬来这里多少年了?” “整整有七八年了,怡君和湘君今年也有廿四岁了,可惜都没有找到好人家嫁了。”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有一次我去南都走商,快三个月才回家,回来之后就觉得怡君和平日有些不同。两位今日也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了吧,似乎有那么几分古怪。我心里不安,晚上睡得也不踏实,结果半夜里去账房,想把没看完的账目看完。走过庭院的时候,我看见怡君用花锄在那里埋什么。我本想当作没瞧见的,谁知心里越来越不安,账目也看不进去,只好回到庭院,在她埋东西的地方把土翻开来看,结果——”沈老爷突然用手捂住脸,很是痛苦不堪:“我看到一具尸。那具尸死状很难看,身上的血肉都已经干了,像是被吸尽全身精血一样,面皮紫,双目圆睁,皮肉几乎贴着骨头……我当时就明白了,拙荆曾经说什么不懂巫蛊之术,都是骗我的。怡君她就会这些邪门歪道!” 颜淡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我们在草堆里找到的那具尸骨之所以埋得这样浅,只是在等它烂到只剩下骨头,之后再用拾骨葬埋一遍?” 沈老爷默默点头,许久才继续说:“这之后,青石镇上开始隔三差五有人离奇暴死,大家都说是娘娘的厉鬼在害人。我却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被歹毒的巫蛊之术吸干了精血。我心中有数,可是怡君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能多说多问。正因为无端惨死的人太多,我心里到底还是不安,于是找人作法驱邪,请了好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很有名的天师,最后大多都不告而别。我猜想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埋在地底下了。” 唐周轻咳一声,淡淡道:“沈老爷,这件事你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你且宽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老爷将脸埋在手中,点点头:“多谢唐公子。” 颜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手支颐:“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满有意思的。”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颜淡偏过头微微笑道:“我知道彝族的确是有拾骨葬的,但是这巫蛊之术就太玄乎了。所以就暂且信一半好了。” 唐周冷冷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颜淡讶然:“是么,我倒觉得他有些话是真的。比如他说,他的妻是彝族人,我觉得他一定是在西南待过不少时候,不然不会知道拾骨葬的。他说,青石镇上的人离奇死去,不是娘娘的厉鬼作祟,这点我也相信。沈家小姐是彝族人,也应是真的。” “除去这些,要紧的事情倒没有一件可以确信得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你这是在偏帮沈姑娘了,其实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位师嫂的。” 唐周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其实我一直觉得没有将你的妖力全部封掉,实在有些可惜。现在看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沈老爷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他说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这沈宅中,是不是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恐怕,在一时间都不得解了。 唐周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当他有了一点进展之后,事情又会朝着更加扑朔迷离 的方向前进。而颜淡对这些似乎已经完全不关心了,一得空闲便坐在莲池边喂鱼,时常在池边一待就是半日。他有时候也会想,颜淡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能够听懂鱼的语言,这个想法一出,立刻就被否定了。颜淡身上还带着禁制,寸步不能离开沈宅,甚至连妖法也被束缚了,根本没有办法装神弄鬼。之前他就不把这个莲花精的那点微末妖法放在眼里,现在更是和他相差甚远。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颜淡有时看事情确实见解独到,说起话来也似真似假,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一点都不信。 妖中有些奸猾,也些单纯,但是总的来说,对于人情世故都不太熟谙。而颜淡却对凡间人心世故十分熟稔,她打听他的师承经历,想来也是为了找到他的软弱之处。而在墓地之中,她开始就料到断龙石的机关会被开启,却故意一直不说,直到他们被困住以后,才来和他谈条件。颜淡没有直接要求他放过自己,却问了同伴的下落,也是极聪明的选择。这个要求,他不会拒绝,也没有必要拒绝,毕竟破例过一次之后,难免以后还会心软,于是再次破例。何况她问这个,更显得知分寸、有情义,让他慢慢地不再提防。 真相假相 唐周贴着井壁,借着泻进井中的几丝月光,终于认出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凌虚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肤已经干瘪,像是被吸干精血一样,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肤开始泛白起皱。 他定下心神,问道:“会巫蛊之术的是谁?” 凌虚子嘴唇颤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见过七曜神玉?” 凌虚子哆嗦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只是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嘶哑的嗓音也轻得和蚊子叫一般。惨叫之间,身子已经凌空而起。唐周连忙伸手去拉,只触碰到一截冰冷的铁爪,想是井上有人抛下铁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这里地方偏僻,会来这里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个人不怀好意,只要将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间思定利害,便靠紧井壁,凝住吐息。 只听井口传来一个狞笑的声音:“你这牛鼻子老道,竟然撑到现在还不死,这里谁都不会来,没有人能救你!” 唐周听得明白,这个声音熟悉,正是沈老爷的。 事情一下子剧变,他脑中乱糟糟的,却不知在想什么了。 只听一声锄头落地的声音,井边有人挣扎一下,就此寂静。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死了岂不干净?你这老道士还是出家人,却也如此肮脏。这世上,死人才是最干净的。”锄头落地的声响又重新响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觉得身上冰冷,开始微微痛。他将匕插在井壁的缝隙中,往上摸了摸,触手皆是滑腻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实在难于登天。何况还不知道沈老爷会挖多久,如果现在贸然动弹,只怕会被他觉,更是不可能逃脱了。 “这些桃花还是新摘下来的,铺在你身上,也沾点花香。”沈老爷的声音变得十分温 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说话一般。 唐周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声响止了,只听沈老爷突然道:“奇怪,这井怎么会坍了一大块?”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凶狠,脚步声也离井边越来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条命终究还是要葬送在这口井中。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看来之前在井里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只听对方的脚步声响已经在头顶上时停住了,一个烧着的火折子呼的一声落了下来。唐周连忙潜下水中,火折浸水出嗤的一声之后熄灭。顶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头来,瞧了半天,自语道:“原来没有人……” 唐周等到沈老爷走开方才从水中露出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可还没调匀气息,就听到一阵搬石头出的声响。他立刻明白过来,沈老爷虽然没瞧见人,但是为了谨慎行事,还是要用石板把井口彻底封死。他就算有这个能耐爬上去,可支撑着触手滑腻的青苔,根本没有办法从井下把石板推开。他虽道法极高,可是眼下除了等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鸟儿鸟儿,你到底要说什么?这里好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 挪动石板的声音戛然而止,沈老爷的声音反而有些慌张:“你……你怎么来了?” 沈湘君轻声笑说:“鸟儿要我过来瞧瞧的,姊姊还不知道。爹爹乖,爹爹莫怕啊。” 唐周本来已经冻得麻木,听见这句话时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什么念头闪过,这彷佛是一道契机,抓住之后所有一切都可以解开了。 沈老爷却许久没有说话。 只听沈湘君小声道了句:“入夜以后这里又陰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爷立刻接上一句:“来,我送你回去。” 唐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远,方才摸到井壁,用匕插入缝隙之中,一点点往上挪。他全身已经冻得麻木,动作也不怎么灵便,只一会儿就觉得气息变粗,抬头一看,离井口还有长长一段距离。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这下摔得极重,全身骨骼几乎要散开来。他歇了一会儿,又凭着一口气慢慢往上爬,这次爬到一半的时候,又听见脚步声响起。唐周进退两难,如果再潜下水去他只怕再没有力气逃脱了,可是留在这里很容易被人现。 忽然一根麻绳垂了下来,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绳,在手腕上缠了几道,沿着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离井口还有三四尺距离的时候,他松开了麻绳,提气向上一纵,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 旭日东来,晨曦烂漫。面色陰郁的女子低下身解开一旁树上绑着的麻绳,随便卷了几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笑:“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我妹子,我爹爹,还是你那位乖巧聪明的小师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谢你。” 沈怡君将一卷麻绳随手丢在一边,冷冷道:“看来你在井里这一晚,已经看到听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了。”她将垂散在耳边的丝往后一掠,轻声道:“你那位小师妹说得对。我一直不想让你们查到关于这庄子的秘密,却不想你还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语。温 暖的春日陽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开始有了几分暖意。 “我娘亲是彝族人,她爱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顾族人反对嫁给了他。我娘她……其实是会巫蛊之术的,可是因为我爹爹不喜欢,她便一直隐瞒着。可是……” 这一段,和沈老爷之前说的一模一样,想来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现了,但是他没有责怪我娘。因为这件事,我娘更是对他千依百顺。”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采药,却没有再回来。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于是每个人都说,我娘是在深山里碰见蟒了,被它们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寻找,回来的时候才过二更天,我看见一个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么东西,就躲在树丛后面看。爹爹埋完了,就离开了。我刚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来察看,只好一动都不敢动地蹲着。果然没多久,爹爹又折回来,看见没人就离开了。”她眼中陰霾渐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脚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到爹爹埋东西的地方,用双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满手都是血,终于看到里面埋着的东西。”她古怪地向着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谜题背后 唐周将事情经过回想一遍,从进入墓地开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见所闻,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后面还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寻常的墓室,用来摆放棺木的往往就是尽头的墓室了。而且后面的密道之中,都设了铸有玄铁的断龙石,密道到底那一间石室的摆设又太过风雅,和墓地本身太过不合。 他和颜淡被断龙石困住后,是沈湘君来找到他们。如果懂得鸟语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黄的,那么她就是对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炁又是什么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说的,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么? 再是昨夜,他已经知道沈老爷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净不实,那么沈怡君的话就可以相信么?他们两人,在不怎么关键的事情上口径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紧的那部分,则是南辕北辙。他们之中必定有一个人说了假话,或者,他们两人所说的都是假话,那么这样一来,其中的关键又是什么? 真相已经渐渐明了,只差一点线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个引出真相的线头又是什么? 他正慢慢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响,便随口道:“请进。”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沈湘君奔奔跳跳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只盘子,里面装着几只光洁鲜红的苹果:“这几只苹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结果被姊姊骂,她说不干净。”她将苹果放在桌上,笑着说:“现在我洗过才给你送来,不脏的。” 唐周看着那盘苹果,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吃,等一会儿罢。”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问了句:“我师妹去哪里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沈湘君愣了愣:“我没见过她,我去问问姊姊有没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会有什么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问,师妹一向爱顽皮,又不知去哪里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鸟儿时常玩捉迷藏,你们会玩什么?” 唐周想了想,说:“捉妖怪。”颜淡就是他随手捉来的。 沈湘君又追问一句:“捉来之后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来。”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因为有种妖很是伶牙俐齿,所以还得陪着说话。” 沈湘君已经完全糊涂了,茫茫然道:“是吗……” 唐周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笑:“偶然还会碰到那种很懂人情世故的妖,狗腿,会撒娇,说起话来只会挑好听的、无关紧要的说。” 沈湘君看着他,忍不住道:“我觉得你不像在说妖怪,反而很像……我也说不出来到底像是什么,总之妖怪肯定没有这么有趣。” 唐周微微一怔,突然觉得眼前的事物似乎开始摇摇晃晃。他强自支撑着站起身来,身子却没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床 沿上。沈湘君见他这样,突然跳了起来往客房外奔去,一边大叫着:“姊姊,姊姊你快来,这里有人病了!你快来看看!” 唐周屈起膝,却现自己很快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收敛心神,积聚起最后几分力气,在舌尖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角溢开。 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沈湘君折转回来,伸手来扶他:“你哪里痛?要不要紧?我姊姊不知去哪里了,我在再去找她!” 唐周苦笑不已:“你找她怎的?”他是被人下了药,才会动弹不得,却又想不出究竟怎么会中毒的。他看着沈湘君颠三倒四的行事,只能轻喟一声,她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沈湘君拉起他的手,用尽力气想要把他拉起来,可是唐周全身无力,光是凭她的力气怎么也拉不动,只能急得直跺脚,过了片刻又道:“我再去找姊姊!” 隔了不多时,一个窈窕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沈怡君脸色陰沉,款款走近,慢慢地贴近直到眼前,古怪地笑了笑:“果真,是最纯净的魂魄……” 唐周虽不能动弹,可心中清明如水:“原来是你。”他昨晚会掉入深井中,现在动弹不得,想来都是沈怡君在茶水中动的手脚。她设计让他听到看到沈老爷所为,只怕也是一个令他陷入觳中的障眼法。 沈怡君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去那里看的,也知道你会看见爹爹在那里埋人,你本来就不信他,看到这些之后,就只会相信我说的,不是么?”她脉脉看着唐周,眼中热切:“你的魂魄这般纯净,我实在太过喜欢,本来我并不想这样对你的。” 唐周看着她伸过手来,手指慢慢地在自己脸上滑动,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嘴角的一颗痣。只听沈怡君温 柔如水地启口:“唐公子,你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只要女子见了都会喜欢,我也不想让你变成那种干瘪起皱的样子,可这也是没法子的……” 唐周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态。” 沈怡君凝视着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如春花般的笑颜:“你喜欢湘君,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唐周懒得理她,径自闭上了眼。 忽听一个温 温 软软、带着笑的声音近在咫尺:“他自然是喜欢你多一些,你信不信?” 唐周睁开眼,只见沈怡君脸色灰白,微微颤抖,大声道:“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鬼?”她慌乱地站起身,往四周看着,却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忽觉一只湿漉漉的手在她颈边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声音轻笑着道:“我是鬼,是一只淹死的水鬼……” 沈怡君往颈边抹了一把,只见手上沾着一块滑腻的青苔,顿时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你出来!不要以为你变成鬼我就会怕你!” 唐周听出是颜淡在说话,只是沈怡君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了。 “我知道你不会怕我的,我也不要你怕我。你若是怕我,就不好玩了。”沈怡君转了两圈,都没有瞧见颜淡的影子,可是对方却像是贴在自己耳边说话一般。她眼中泛起血丝,大声道:“你给我出来,不要再装神弄鬼!” 只听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本来就不是人,不装神弄鬼那该做什么?我是应该见见你的,毕竟是你把我害成这样。可是我现在的样子委实难看,这样的模样让人见到,我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唐周隐约听出些门道来,沈怡君之前定是对颜淡下了什么毒手,可她却不知道颜淡不是凡人而是妖。 七曜神玉 颜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么气定神闲的唐周,终于呆住了。她想说原来你没有中软筋散,又想问你为什么要在沈怡君面前装得好像中毒一样,难道你知道我最后一定会出来,可这些话最后还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干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过来的时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颜淡呆呆地看着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里其实被蒙*汗*药迷倒了,只是那种迷药 太寻常,所以很快就醒来了,对不对?” 唐周毫无惭愧之色地点点头。 颜淡大受打击,游魂一般退后几步:“原来是这样。” “其实你这次只差了一点,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释一遍事情始末的话……” 颜淡踉踉跄跄地扑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摆着的光洁鲜红的苹果,随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闪了一下,有点不好启口:“你现在没有妖法了,就和寻常女子一样,用苹果是砸不伤我的。” 颜淡慢慢抬头看他,重复一遍:“没有妖法……寻常女子一样……” “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过意不去,“我随身带着的只有这么一张了。” 颜淡赌气地将手上的苹果重重往他身上扔过去:“谁说我要砸伤你?我是要用苹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苹果怎么砸得死人?乖,别闹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这件衣裳该不是胡 嫂的吧?” ……的确是的。颜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换身衣衫,我们先离开这里。” 颜淡只得回到自己的客房,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淡绿色的衣裳,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穿。她突然想到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虽然曾经有过一段时日修为大减,却没有落到和寻常凡人一般地步。寻常凡人女子一日可以赶多少路,有多少力气,一顿饭要吃多少?不管是哪一件,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悲惨。 更糟的是,她之前还打了唐周一记耳光,虽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但是眼下她连妖法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假装忘记这回事,还是哭诉她是被胁迫的?颜淡一边想,一边换衣裳,最后才磨蹭着出去了。 唐周抱着臂站在外面,没有等得不耐烦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之前,你扇了我一巴掌……” 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颜淡一脸凄楚,轻声道:“你若是生气,就尽管打回来好了。”她闭上眼,一面在心里默念“我是在说反话快点心软不要打千万不要打要打也不要打脸”,等了一会儿,果然没等到对方一巴掌过来。她偷偷睁开眼看,只见唐周正伸过手来,不由心道,这人真是卑鄙啊要趁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 唐周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走罢。” 颜淡很不是滋味:“我阅历比你深,年纪比你大,你怎么可以拍我的头?” 这次是从乱葬岗后的山洞进入古墓,唐周一路走去,将石壁上的机关都破坏掉。颜淡瞧得心疼不已,这个机关一废,墓道之上的断龙石就没有一点用处了,把这么沉的石头吊上去做成机关,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两人走到当时的分岔道上,有一块巨大的断龙石堵在那里。唐周将机关开启之后,只见巨石之后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颜淡不由道:“难道陶姑娘已经离开了?” “就算没有离开,也早就死在这地道里了。”唐周随口道。 颜淡一摊手:“天妒红颜。”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陶姑娘用意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不过现下已经没什么要紧的。” 颜淡在墓道里走了一趟,周围漆黑气闷,待回到乱葬岗时才大口地呼吸,嘟囔道:“奇怪了,我怎么会觉得身子无力,好像走不动似的。” “应该只是饿了吧。” 颜淡慢慢、慢慢地扭过头看他,甚至还能听到僵硬的脖颈出的咔咔声:“饿了……?” 唐周点点头:“差不多也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你会饿也不足为奇。” 颜淡心神俱伤,神态凄恻:“我救了你两回,你却这样待我,封了我的妖法,为什么?”她语气一顿,想了想之后要说的话,按照戏文里演的,她该一怒之下沉江 、跳崖,然后在跳下去之前回凄然欲绝地抛下一句:“你莫要再劝我,我意已绝……”然后那个戏文里的男子往往会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周遭,所站的地方是一个斜土坡,没有江 河,不管怎么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脚吧。 唐周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当凡人有什么不好,现在你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岂不更好?” 颜淡有气无力地摇摇手指:“第一,我身上本来就没有妖气;第二,我半分也不想当凡人;第三,我连神仙都不愿当我还会想当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镇上的客栈将就一晚罢,我看现在怎么赶路都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了。” 颜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进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饭馆时,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异,好像生怕她将整间饭馆拆了入腹一般。颜淡饿极了,一见盘子端上来,立刻执起筷子去夹。唐周一筷子敲在盘子边沿,慢慢道:“现在一路过去,你都学着些寻常女子的礼仪。主未话,客怎么可以先动筷?” 颜淡叹了口气:“你有什么目的?你原来都不在乎这些的。” “我之后要去齐襄。” 颜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亲,就不要带上我了吧?我绝对会吓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礼数,你这么聪明,要学东西也很快,我说的对么?” “……你就算夸我也没用,我才懒得去理会这些繁文缛节。” 唐周淡淡看着她:“还是慢慢来,先从行止言谈学起。女子都不能这样抬着头,直视别人说话,你先记住了。” 颜淡捏着拳头,在堂堂花精的尊严和温 饱生存之中徘徊许久,慢慢低了低头:“知道了。” 最后的线索 最后的线索 隔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还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们在庄子里看一圈,不知沈老爷的尸在不在?”颜淡有气无力地说:“唐周,自从和你走在一起,我时时刻刻都在倒霉。”唐周一怔。颜淡踉踉跄跄从瓦砾断壁中踏过,往后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爷的尸,也可以顺便帮我收尸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道:“大家千万小心,说不定放火的凶徒还留在里面。” 颜淡一听人声已经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后院再往外跑,进来的那一条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当初她有妖术在身,自然不会怕区区几个凡人,可是现在她和寻常女子无异,只能落跑。 她还没有跑到后院,就听身后有人大声道:“里面有人!往后面跑了!” 颜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镇民亮出了锄头铁锹追过来,嘴角也开始苦。忽觉手腕一紧,唐周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右边。” 颜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烧去小半的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身子一轻,已经被唐周抱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扒着墙跺。她听着镇民的喊杀声渐渐近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后想也不想往下跳。这堵墙虽然顶上被熏得漆黑,顶上也断了一个口子,还是有近三人之高。颜淡落在地上,一个没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顾不得查看脚踝有没有扭伤,立刻爬起来就跑。 唐周见她如此勇猛,就把那句“还是我背你”给咽下去了。 颜淡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还是让她片刻不停,一直跑出了青石镇的镇界。 她看着眼前刻着襄都二字的石碑,知道这之后百里都是襄都的地界,腿一软就坐倒在地。她适才跑得太急,停下来就抱膝咳嗽起来,咳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呼吸。 唐周由衷地说:“你还满厉害的。” 隔了许久,颜淡气息平定,方才转过头看着他,陰惨惨地说:“我扭到脚了……” 唐周默然无语。 “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就扭伤了……” “咳咳,你真的很厉害,还可以不停地跑半个时辰。” 颜淡气得咬牙:“脚踝都肿了啊你这个混账!” 唐周走到她身边,慢慢低下身:“我看看。”颜淡拍开他的手,愤愤道:“你别碰我,全部都怪你!我让你早点走你偏偏不走,还要我跳墙,害得我扭到脚踝!” 唐周叹了口气,不同她争辩:“你不让我看,万一伤到筋骨怎么办?” 颜淡想想也对,最犯不着的,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唐周伸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脚踝上:“是肿起来了,还好骨头没事。等到了下一个镇,就去找大夫看看。”他侧转身:“来,我背你。”颜淡突然想到这不是一个脱身的好时机么,立刻老老实实地扒着唐周的肩。 她趴在唐周的肩头,方才体会到他步履沉稳、落足又轻的好处,几乎都感觉不到颠簸。她斟酌半晌,语音温 软地开口:“唐周?” 唐周嗯了一声。 “其实你不用这么累背我的。只是扭伤而已,我自己就可以对付。”颜淡慢慢地说,“只要我有那么一点点妖术……” 隔了一会儿,唐周问:“你为什么非要当妖?” “啊?这个么……”颜淡想了一会儿,“如果不当妖,而我又不是凡人,也不是仙,不就游离在三界之外了?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同类,岂不是很孤独?” “现在我封了你的妖术,你从此就和凡人无异,这难道不好?” 颜淡这才觉自己在被他牵着走,断然道:“如果我把你变作妖,你会觉得好么?” 唐周居然避而不答,反而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行李都落在客栈了,我身上只有几张银票,而银票在小城镇恐怕用不了。” 颜淡想也不想:“这个简单,路上看见商旅人,打劫他们的就好。”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响起马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到了身后。 只见那辆马车从身边掠过之时,慢慢地停了下来,在前面拉车的四匹俱是清一色的骏马,连赶车的那个黝黑汉子身上的衣料也极好,这就好比在身上写了几个大字“我很有钱,快来劫我”。qǐζǔü只可惜颜淡现在这样,只有别人来打劫她的份,而唐周不动手,她也没这个胆气逼他去干。只见马车车帘一掀,帘后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淡然的眸子。 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从车上跳下,语音婉转:“唐公子,我家公子请两位上车一聚。” 颜淡只道唐周必定会推拒,谁知他竟然一口应承:“如此多谢了。”等到那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伸手来扶她的时候,她只觉得愈伤感:这样大的力,一看就是练家子,她现在连个凡间女子都比不上。 马车的主人坐在里面,手上拿着一只青瓷茶杯,手指修长有力。他向着唐周微微颔,便转开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另外一边。 颜淡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正对着另一面挂着绣毯的车壁。她看着那张绣毯许久,除了觉这上面的绣线丝绒都很好、是沂州特有的绣法,再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她回过头看着那人,对方还是看着绣毯,不知在想什么。 唐周轻声道:“这位柳兄同家师颇有交 情,时常来找我师父对弈。” 颜淡立刻压低声音:“那位柳公子的棋艺是不是很烂,每回都输,但是又觉得很不甘心,于是时常会来找你师父下棋?” 唐周沉默了。 之前扶颜淡上马车的那个女子微微笑道:“姑娘说的都大致不错,只是有一点说反了,那个棋艺很烂、每回都输,却又觉得很不甘心的,其实是唐公子的师父。” 颜淡肃然起敬,在她想来那种弈棋高明的,往往都是世间难得的聪明人,运筹帷幄、走一步算三步。她带着同刚才很不一样的心态去看那位柳公子,结果对方一动不动,依旧看着对面的绣毯。 线索中断 过了许久许久,颜淡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易容术好生厉害,这杀人的手段,也好生厉害。” 唐周低声道:“至少现在还知道这些事同神霄宫主脱不开关系。” “虽然知道了,还是和不知道一样。神霄宫主是什么人,长相如何,年岁几许,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意,这些全部都不知道。就算是看过他的真面目,也不能肯定这是他易容的,还是他真正的脸。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神霄宫在一个叫镜湖水月的地方,而镜湖水月在哪里,只怕也没有人会知道。”颜淡轻声道。 唐周微微一笑:“算了,莫要再想。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颜淡想了一想,也确是如此,别人都不着急,她更没什么好担忧的。 “其实,沈姑娘留下的血书上说,她要断绝她性命那人的念想。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神霄宫主的话,她又是要断他什么念想?”颜淡若有所思。唐周已然接口道:“莫非是七曜神玉?” 颜淡笑嘻嘻的:“师兄,你最近反应快了很多,别人都说近朱者赤,果然有道理。” 唐周笑着摇头,和她慢慢往回走。 颜淡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道:“我第一次见山主的时候,不知被他整得有多悲惨,这二十年磨练下来,现在算是旗鼓相当,输赢对半开。所以说,吃的亏多了,也就学聪明了。” “你说的山主,可是上回和你一起的鱼精?” “你怎么知道?” 唐周淡淡一笑:“我从前碰见的妖还不及他一半厉害,这样的修为也算难得了。” 说话间,已经走回了马车附近。柳维扬坐在火堆边上,跳动的火苗映在他脸上,显得神色有些沉郁,可仔细一看,才会觉他一直面无表情。颜淡突然想到,柳维扬会在这时候碰巧出现,说不好之前也是在青石镇。这个猜测虽然大胆,但也不能说一定是不对的。 她回想起在古墓密道中关于神霄宫主的所见所闻,再转头看了看柳维扬,不由想,这柳公子怎么会这么木啊,拿这样一只锯嘴葫芦和扮什么像什么的神霄宫主相比,实在太对不起神霄宫主了。 颜淡慢慢挪近几步,轻声道:“柳公子?” 柳维扬波澜不惊地转过眼看着她。被这样淡淡的眼神看着,颜淡不由自主地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柳公子,你也是修道之人吗?” 柳维扬微微颔。 “修道还分两宗四派,司职有斋蘸、符箓、度亡魂、炼丹等等,炼丹又有内丹和外丹之别,各流还分清修和陰陽,你是哪一种?” 柳维扬缓缓回答:“都不是。” “啊?” 柳维扬掸了掸衣袖,转身躺下来睡了。 颜淡顿时觉得妄想从他这里问话的自己真是傻子。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一行人又继续赶路。 “柳公子,一个人下棋多闷啊,不如让我来陪你下一局?”颜淡心里盘算着怎么正好输他两三颗子,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然后对自己有问必答。 一盏茶功夫后。 “我是下在这里的,结果手一抖就放错了……” 唐周侧目。 两盏茶功夫后。 “对不住,刚才衣袖带到了,这一块由我来复盘吧?” 絮儿侧目。 又是半盏茶功夫过去,颜淡呆呆地看着被白子占去大片江 山的棋盘,缓缓道:“再来一局。” 夕陽西下,柳维扬用两指夹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然后自顾自地开始算赢了几手。颜淡崩溃了,向着唐周哭诉:“他太狠了,一块边角都不留给我……” 唐周同情地看着她:“其实我师父同柳兄下了十年都没赢过一局,你才下了一天而已。” “十年?他十岁时下棋就能胜过你师父?” 唐周沉吟一阵,摇摇头:“我是听师父说的,我认得柳兄才不过一两年而已。不过师父有次无意中说到,柳兄修道颇有所成,所以长相变化不大。可能十年前和现在也差了不多罢。” 第二日,颠簸的马车中。 柳维扬摆出棋盘,径自和自己开始对弈。 颜淡咬牙挪过去,坚定地说:“我再来陪你下。” 柳维扬把盛黑子的盒子放在她手边,这是在让棋了。 等到夕陽再次西下之时,颜淡踉跄着扑到絮儿身边,哭诉道:“你家公子太狠了,哪有他这样下棋的……” 柳维扬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上轻轻一敲,缓缓道:“比昨天少输了三颗子。” 絮儿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我家公子都说你有长进了。要知道这几年唐公子的师父可是越输越多的。” 第三日,颠簸的马车中。(众人:你敢说你不是在故意骗字数吗?某苏:=口=有这么明显?我还以为已经做得很小心了口牙。众人:……) 柳维扬轻轻揭开茶盏的盖子,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缓缓地喝了一口。这时,颜淡坚定地挪过来,坚定地说:“今天接着来。” 柳维扬一挑眉,淡淡地看了她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取出棋盘。 当黑夜再次压倒夕陽的时候,连外面赶车的黝黑闷嘴车夫都探头进来看了。“啪”,最后一颗子落定,棋盘上尸横遍野。颜淡趴在矮桌上,用怨恨的眼神凌迟柳维扬。后者对着棋盘数了一遍,突然“嗯”了一声,然后又飞快数了一遍,抬起头道:“明天接着下?” 颜淡握着拳,毫不犹豫地说:“好。” 第四日,在马车颠簸之中(某苏:我保证这次绝对不是在凑字数!众人:……),襄都城终于近在眼前。 颜淡方才想到,她究竟是为什么要和柳维扬对弈的? ……好像,现在同当初的目的已经偏得太远了。 “我打算先回家一趟,过几日再来拜见家师,就不同柳兄一起上山了。”唐周同柳维扬拱手作别,然后转过头看了颜淡一眼,“我们走罢。” 柳维扬走过颜淡身边,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的脚好些了么?” 颜淡立刻觉得脚踝开始隐隐作痛,耳边还回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吧”,立刻说:“好很多了。”她要是敢说不好,会不会被他像那天一样再整治一遍?这样没伤也变有伤,小伤也成大伤了。 棋局 脱身是必然的。 颜淡自问还不想从一只野生草长的妖变成一只野生家养的妖。然而逃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手上的禁制解开,不然逃出虎口又落狼口,实在太不划算了。 颜淡对着油灯,慢慢卷起衣袖,伸手摸了摸扣在腕上的禁制。那道禁制并没有像上两次一般将她的手指弹开,她反而真真切切地摸到了。颜淡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猜测是因为她身上完全没有妖法、就和一个凡人无异,而禁制对于凡人来说自然是没有用的。那么也就是说,她这回可以完全不借助外力,自己将它取下来。 颜淡伸手拔了几下,这禁制卡得太紧,除非把手给斩下来,否则是怎么都不可能拔出来的。虽然古时有蝎蛰手,壮士断腕的典故,但她还是想做一个好手好脚的妖。她摸了摸桌角,用力把禁制在桌边砸了两下,再对着油灯一看,连条缝都没有。由此可见,这道禁制很坚固。 她转而蹲在地上,把禁制贴在地面上磨,磨了好一会儿,地上多了一滩白屑。再摸摸禁制,原本呈圆弧的地方果然有些平了。颜淡捣鼓一阵,觉得还是把它磨出个口子的办法最可行。古人都能把铁杵磨成针,她磨开个禁制应该也不算太难罢? 她一把推开房门,打算去厨房找块磨刀石,却见唐周正站在门口,抱着臂了然地看她。颜淡一个激灵,呱得一下跳开一大步,笑着说:“师兄,有何贵干?” 唐周靠在门边,微微一笑:“原来我是想来问问你,客房里有什么缺的,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砸东西的声音。”他看了她的手腕一眼:“不过似乎砸不碎?” 颜淡怯怯地拉住他,晃了两下,轻声道:“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一心向善。每逢佛诞日,我都会去上香捐香油钱;还为你立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自己选一个,是带着禁制还是被炼成丹药?” 颜淡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嘟着嘴:“唐周,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可是救了你两次性命。” 唐周直起身,慢慢道:“如果我解开你的禁制,你逃还来不及罢?” 这不是废话么,她不逃难道还等着他再来抓? “你既然都说了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又怎么会放了你?” “唐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就算听到什么也马上会忘记掉,你看你离家这么久,也会想家对不对?我现在也很想回家,我家丹蜀还等着我给他讲(鬼)故事听,子炎还眼睁睁盼着我,紫麟没有我在一旁鞭策修为会荒废的……” 唐周嘴角微抽:“听起来,似乎你家里的妖怪都是公的?”他慢慢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我看你当凡人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以后也这样好了。” 颜淡大受打击,呆了一会儿,才抬手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说起来,我当了这么多天的凡人,会不会变老了?”她想到这里,只觉得内伤更重了。 唐周缓步走开几步,听见身后就此没了声息,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颜淡垂着头,站在那里不动,突然眼中掉下一滴晶莹的液体,在地上晕开了一点浅色。他不由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她身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按在她的肩头:“早点睡吧,现在时候也不早了。” 颜淡转过头望了他一眼,又别过头不理睬他。 唐周慢慢伸过手去,轻轻拭过她的眼角,好声好气地说:“你今日也累了,去睡罢。” 颜淡走到门边,砰地一声把他关在外面,然后转过头看着方才在地上磨出来的白屑,自言自语:“都吹到眼睛里去了,好疼……” 其实真正的事实是这样的—— 颜淡蹲在地上,将手腕上的禁制磨平了几分,磨的时候白屑进了眼睛,但是她顾及不了这么多,马上飞奔出去找磨刀石,结果在门口瞧见唐周。她立刻往后跳开一步,一脚踩到那堆白屑上,不让唐周瞧见,结果白屑又飘进眼睛里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中微微湿润起来,刚才那种微痛痒的情形就不见了。 至于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树长成梧桐树,这是上天瞧见她现在受苦的惨状,终于来解救她了。颜淡对着镜子看了半晌,下了定论:“好像是老了一点点,应该还没有半岁这么老……不过唐周好像很怕看见我掉眼泪啊?唔,看来不用找磨刀石了,还是找个洋葱吧……” (某人插花: 厨娘:少爷,这颜姑娘很是奇怪,半夜跑过来找东西…… 唐周:大概是饿了吧。 厨娘:她找了半天,拿走了两个洋葱。 唐周:…… ) 翌日一早,颜淡顶着微红的眼眶,踏着虚浮的脚步,出现在人前。她真的不知道洋葱会这么厉害,开始剥了两片连感觉都没有,还以为不灵,片刻之后眼睛却开始酸,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结果弄巧成拙。 颜淡消沉地低头喝粥,突然眼前多了一碟花卷。唐周低声道:“别只喝粥,多吃点别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消沉地喝粥。 “都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去做。”他又轻声问了一句。 颜淡终于完全了解百灵曾指着元丹的鼻子说的那一番话了:男人的通病,花心、软骨头、犯贱。可是她现在真的没有胃口,口中还是一股呛人洋葱的味道,就摇了摇头,默默地喝完碗里的白粥,轻声说了句:“唐伯父,唐伯母,你们慢用。” 唐夫人看着儿子,皱了皱眉:“你欺负她了?这孩子像是哭了一晚上。” 唐周推开椅子,转身追了过去,轻轻牵住她的手腕:“昨晚我昏了头,有些话其实不该说的,对不起。” 颜淡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斟字酌句地说:“其实,你从前说过比这个还过分的话,做过更加恶劣的事情……”所以,昨晚的事如果能把她气得哭一晚上,那么之前早就被气死了。 唐周大为难堪:“是么?” 颜淡消沉地转过身,走了。 唐周站在那里回想了一遍,正巧见小翠走过来,出声道:“我有话问你。”小翠停下来,微微笑道:“少爷,你问吧,我定把能说的都说给你听。” “如果你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他就把你的同伴打伤了,你会怎么想?” 神器现世 一桌子人低头夹菜扒饭。 颜淡看了看左边,道长吃饭的样子也很威严,看右边,秦绮大块吃肉大口扒饭,果然是女中豪杰。斜对面,唐周最小的师弟干站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碗里的一只炖鸡腿。颜淡用筷子夹起鸡腿,看着他问:“你要么?我这个给你。” 道长一声咳嗽,小师弟立刻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大声说:“多谢姑娘,不用了!” 道长满意地笑了。 颜淡自从那日分别到现在,再没有见过絮儿,便问了一句:“絮儿姑娘去哪里了?”柳维扬放下筷子,难得好心地答了一句:“没跟来。” 秦绮寻着空子连忙开始问话:“柳公子,你怎么能一下子把棋子嵌进石头里?不如也把这招教给我好不好?” 柳维扬没说话,反而是道长接了一句:“这几十年的功夫在里面,你这丫头还想一天学会吗?” 颜淡咬着筷子想,就算有二十年的功夫罢,这柳公子看上也不过二十来岁,那他岂不是看上去很年轻?只听道长又道:“为师一直到练武的第五十八个年头才办到,凭你的资质,最快也要再过六十年。”秦绮只得低声道:“师父教训的是。”颜淡茫然了。 “师父,我听有些传闻说,近来上古神器现世。”唐周忽然开口。 道长道:“近几年一直有这些传闻,既然能传得出来,必定也是有这件事的。”他转头看了看柳维扬:“据我所知,这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可是这样?” 柳维扬点了点头。 “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是七曜神玉,还有一件叫楮墨,剩下那两件为师就不清楚了。”道长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问这个作甚?这些神器不是凡人血肉之躯可以碰的,别说你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碰。” 颜淡看着道长在心中道,七曜神玉已经在您的弟子手上了,剩下的他肯定是要的,至于其中原因,她也很好奇。 柳维扬淡淡道:“我曾在古书上看过,西南原本只是闭塞之地,彝族更是蛮夷,却不知从哪里学来巫蛊术,甚至可通天眼。我猜想,他们定是在无意中得到神器。” 颜淡不由点点头。沈怡君是彝族人,而她手上也确是有七曜神玉。如果说,七曜神玉是她离开彝族后得到的,那就说明彝族中很可能还有另外一件神器;如果七曜神玉是她从族里带出来的,就说明七曜神玉对彝族来说并不是很重要,换而言之,也很有可能会有第二件神器。 秦绮对上古神器不感兴趣,只是目光灼灼盯着柳维扬:“柳公子,你练了多少年功夫?就算我的资质驽钝,我也要练成你这样的。” 柳维扬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五六十年罢。” 颜淡呆了:为什么他的头还没有秃,牙齿还没有松动,皮肤还没有起皱? 她大受打击,小声问:“柳公子,你今年……贵庚?”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柳维扬终于正眼看她,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拨,一双筷子出咔嚓一声脆响,断了。 颜淡立刻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告诉我,真的……” 入夜之后的山上凉了很多,颜淡听着秦绮的呼吸声变沉,从对面的床 上翻了下来,推开门出去。 头顶的弯月正亮,颜淡在天井中绕了一圈,找到一块突起尖锐的石块,便蹲在旁边继续磨手上的禁制。她磨了一阵,忽听不远处有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响动传来,连忙靠在树影中不动,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她眼前穿过。她借着月光,看出那人应是个女子,身形娇美,穿着夜行衣。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暗暗觉得这人的背影看上去有那么几分眼熟。她接触过的凡人也不算多,认得的更是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见那个女子突然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步子,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颜淡慢慢往前挪了两步,躲在大树后面,又在背陰之处,只要不出声响,就不会被人现。她才躲好没多久,只觉得身后有微风拂过,腰上先是一麻,身子便不能动弹。她感觉到微凉的手指又在她颈边一点,眼皮也开始沉重。 迷迷糊糊之际,只闻道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她拼命想保持清醒,却越来越困。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说:“……要不要杀了……”她怨恨地想,为什么最近她总是那么倒霉? 颜淡醒过来的时候,觉自己还好手好脚地活着,连一点伤都没有。她想坐起来,可是连根手指都不能动弹,想叫人来,却现被点了哑穴,根本不能出声音。 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正从她手臂上耀武扬威地爬过。那虫子的腿上还有倒刺,爬过她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时,她不由寒毛直立。虫子爬走了,又来了一只蛤蟆,跳着跳着,就跳进了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她和那只满身起皱皮、眼睛鼓起的蛤蟆对视片刻,那蛤蟆终于倒退着跳开了。又过了好一阵,只听咝咝的声响越来越近,颜淡只觉得心中瓦凉瓦凉的,就算是隔着衣衫,还是能感觉有什么黏黏腻腻、冰冰冷冷的东西慢慢缠了上来。 她之前是问过唐周这山上是不是有很多鸟兽虫蛇,但没想到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颈上突然一凉,那种缓缓蠕动、细小鳞片摩擦的感觉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只见一条细细的、花色斑斓、头呈三角形的蛇伏在她颈边,慢慢地扬起身子,张大嘴露出里面的三颗尖牙。 颜淡眼睛酸,却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现在这蛇还是在等待时机,如果她闭上眼,它立刻就会咬下来。她现在同凡人无异,要是被咬一口,肯定当场送命。 蛇身直立,在月下缓缓扭动,舌尖吞吐,不断出咝咝的响声。颜淡已经在心里把唐周骂了十七八遍,终于忍不住闭了闭酸的眼,只听呼的一声,一道森冷的剑光从她鼻尖擦过,将那条毒蛇斩成两段。那把剑上的力道很大,还往前滑了好几尺,势头不减,最后钉在沙土中。 颜淡睁大眼,惊魂未定地看着唐周走到她身边,将剑还入剑鞘,然后将她扶坐起。唐周见她不说话,便问:“你被点了哑穴?”颜淡眨了一下眼,看着他。唐周立刻将她的哑穴解开,又问:“你记不记得还被点了哪里的穴道?” 颜淡幽幽地开口:“你刚才差点割了我的鼻子……” 唐周宽慰道:“我出手向来很准的。” “我记得似乎是在腰上麻了一下就不能动了。”颜淡回想一遍,“不过我只知道大致位置。” 西南之行 西南本是偏壤,景致却是极佳:八百里青山连绵,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阔无边;过山风沁凉,数峰交 错,行如北斗紫微,浑然天色山岚。 颜淡叼着当作干粮的馒头,满心郁结地看着坐在对面沉默安静的柳维扬。在她心中,赶路时最不适合同行的有两种人,哑巴和君子。哑巴不会说话只会吃,无趣;君子行止端正,一点坏事都不会做,更无趣。她不知柳维扬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过确是算得上是大半个哑巴。 那日她同唐周离开凌霄道观,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装便出了襄都城。此时已值暮春,枝头只剩下几点残红。柳维扬正站在桃花树下,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颜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说了些什么,总之结果就成了妖、天师、不明年纪的高人结伴去西南。 这一路过去十分顺利,竟然连个响马山贼的影子都没碰上,让颜淡又遗憾又感慨,都说现下大周的睿皇帝太过政治清明,吃闲饭不做事的官吏太少,凭白无故剥夺了她很多乐趣。而离彝族长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维扬则越是沉默,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直直看着天,不知在想什么。旁人和他说话,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到。 颜淡实在太清闲,只能猜测柳维扬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龌龊的事情,就算摆出正气凛然的表情,眼神还是会流露出几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么就会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格格响。可是柳维扬眼神清明,神情淡然,总不至于是在担心天会不小心掉下来一块罢? 颜淡咬完一个馒头,开始慢慢往火堆里送柴火,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遥烟锁浮云,凌夷蜿蜒,何妨择胜豋高处。” 唐周一口馒头噎着,咳了几声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诗作词起来?”这只花妖的确和他从前见过的有那么些不一样,除了会撒娇、狗腿,竟然还有几分墨水。他转头往颜淡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朱翠山高可扶月,雾霭沉沉,山势蜿蜒。他在修道之前,还考取过童生,颜淡念的这几句词除了词韵不平之外,倒是相当应景。 “吉气走曲,煞气走直,山环水抱则为气,看来这朱翠山必是人杰地灵之地。”颜淡转头看着柳维扬,“柳公子,你说是么?” 柳维扬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看着朱翠山方向。 颜淡不死心,又道:“不过我看山下那两条河没有聚,灵气外泄,好端端的成了败笔。” 柳维扬摇摇头,还是没说什么。 颜淡终于放弃了,慢慢躺在干草上准备好好睡一觉。她睡得很浅,稍微有一点响动就会惊醒,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睁开眼就见柳维扬慢慢站起身来,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闪。颜淡躺着不动,只见柳维扬慢慢走到唐周身边,站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往她这里走来。 她心中奇怪,便闭上眼吐息绵长,装作熟睡。她感觉到对方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慢慢走到远处。颜淡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走到一棵槐树下,抬手轻轻地掸了掸树干。 在颜淡看来,柳维扬是个绝不拖泥带水、不做多余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不太会是毫无意义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柳维扬慢慢靠在树干上,将手中的拿着的事物贴近嘴角。 借着银白色的月光,颜淡看得真切,他拿着的仅仅是一支玉笛。……竟然只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费她刚才还紧张了一下。 月悬正中。谁家玉笛横吹,如断肠,如低诉,正是少年疏狂,七分醉意。 柳维扬眼中清清冷冷,一身从容轩然,如玉树碧竹,丰姿刹踏。颜淡看着他吹完一曲,青调一转,又隐隐露出些金铁之声 ,他青黛色的衣袖在风中漫漫舞动,清华万千。 颜淡慢慢往后退回去,倒在干草堆上。隔了片刻,柳维扬轻轻走回火堆边,复又坐下。颜淡迷迷糊糊地想,这回真的是她太过多疑了。 翌日一早,便入了朱翠山,谁知才走到山口,湿漉漉的雾气就扑面而来,脚下湿滑,不太好走,只能又退了回来。 唐周只得道:“看来这山路都不太好走,只怕要请个当地人来带路。”柳维扬还是不置可否,颜淡眼波一转,笑着说:“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失笑:“又是什么故事?”这几天除了赶路便没出什么事过,不用想也知道她心里一定憋得慌。 “古时有位君王,他想出兵攻打邻国,于是便问丞相这个主意可不可行。那丞相听了,只说了一个字,‘然’。这位君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个然字是说好呢,还是不好呢。后来君王重病,兵的事情也就搁了下来。弥留之际,他也想着丞相这个‘然’到底是指什么意思。那位君王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丞相叫到病榻边,把自己猜测到的告诉对方,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结果那丞相又呵呵笑道,然。那君王立刻就气绝身亡。” 唐周又好气又好笑,也亏得她想得到这么一个典故来影射柳维扬。可是柳维扬就像是没听到一样,连眼神都没偏一下。 颜淡顿觉无趣,嘟着嘴不说话了。 待走到山外的一个村口时,唐周低声说了句:“你倒是很喜欢磨着柳兄说话啊。”颜淡皱着眉想了一想,笑逐颜开:“所以你嫉妒了?” 唐周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颜淡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你承认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取笑你。” “我没有。” 正说着话,只见迎面走来两个当地人,穿着粗布大襟的衣衫,两人一高一矮,看见他们一行三个人,走上前笑着说:“看三位的样子,是来朱翠山游玩的吧?现在气候正好,就是山里容易起雾,没有本地人带着,很容易迷路。” 唐周微微颔,只听那个子高点的当地人继续说:“其实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朱翠山,我们兄弟俩也不是第一回领路了,这个价钱嘛,自然好商量。” 唐周取出一小锭银子,淡淡道:“最多两个时辰,我们就要进山。两位看看还需要买些什么,剩下的银钱就等到了地方再算。” 那人接过银子,掂了几掂,笑着道:“公子尽管放心,只要半个时辰,咱们就可以出,保证万无一失!”说罢,拉着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走开了,一边还用他们听不懂的土话在那里嘀嘀咕咕。 采药人 但见那人到近处,面目渐渐清晰。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这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泥水沾满一双木屐,一直溅到衣摆。他长得獐头鼠目,满脸麻子如繁星点点,要说有多猥琐便有所猥琐。 那高个子的当地人一副很瞧不上那人的模样:“伍顺,你这小子没事进山来做什么?” 伍顺立刻赔笑着取下背上的背篓给他们看:“还不是进山来采点草药换银钱吗?我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抓到蛇。蛇胆可以卖,蛇肉……”他说到这里,几近垂涎三尺了。 颜淡又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是谪仙一样的人物,结果却是个说不出有多猥琐的采药人。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不好使了。 那采药人伍顺一转头,就瞧见颜淡,嘴巴微张,便再也移不开眼,许久才回过神来,咂了咂嘴,不知在打什么龌龊主意。 颜淡怒从心起,只恨不得一剑劈了他,立刻要伸手去拔唐周的佩剑。她还没来得及动手,手腕便被柳维扬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颜淡呆住了,僵硬着颈转过去看身边的柳公子。柳维扬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松开手。 伍顺听说他们要去登朱翠山,立刻就殷勤地走在前面领路,还时不时回过头说两句荤笑话。颜淡摸摸手腕,总觉得很不对劲。柳维扬是不可能去拉她的手腕的,颜淡对这点很肯定。难道走在她身边的,已经不是柳维扬了? 那会是谁?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神霄宫主就好。她一想到神霄宫主,不由自主毛骨悚然。她虽然没有完全见识过柳维扬的本事,想来也是不输于唐周的,如果那么短短的半柱香还不到就被神霄宫主悄悄拖走、抛尸荒野,实在太可怕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脸上又青又白的,这是怎么了?”他半开玩笑道:“总不至于被人看了几眼,就怕成这样了?” 颜淡偷偷瞥了柳维扬一眼,慢慢往唐周身边靠了靠:“我会怕人看么?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唐周想了想,伸出左手给她:“你要是怕的话,就拉着我好了。” 颜淡迟疑了,是拉还是不拉?拉的话,未免太损伤她的自尊心了,可是不拉的话,还真是有点不安。她突然觉得身侧有一道目光扫过来,立刻一个激灵,将自己的手送到唐周手中。唐周轻轻握住,笑着说:“你忘了你在墓地里说过的话了么?” 墓地里说过的话?她那时说过的话,少说也有二三十句,到底是指哪一句? 颜淡回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莫非……是那句“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这样说来,唐周也注意到柳维扬消失后又出现的事了,那就说明,这一切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假如现在的柳维扬是神霄宫主假扮的话,也就说明他暂时都不会向他们动手。她那时还曾猜想过柳维扬的身份,现在看来,倒不是高估了柳维扬,而是太低估神霄宫主了。 因为开始耽搁太久,等到太陽落山之际,一行人还在山中间。 那两个当地人手段利落,砍了树枝回来,用打火石划擦几下,点起一堆火来。又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小砂锅,接了山泉放在火上煮。采药人伍顺立刻从背篓里挑出黄精,放进锅中一起煮。 几个人分了一包馒头,用火烤到馒头上出现几个蜂窝一样的口子,慢慢呈现出焦色,而那一锅黄精也煮沸了,方才慢慢填饱肚子。 颜淡知道唐周是百毒不侵,她也不怕凡间的毒物,便心安理得地吃起来。柳维扬还是和往常一般沉默,对着火堆默默无言,像是有无尽心事。 一行人说过干粮,便说到守夜。那两个高个子的当地人守前半夜,而另外一人和采药人伍顺守后半夜。颜淡见他们这样安排了,也顾自挨着火堆边闭目睡去了,她一向来都睡得不深,稍许动静都会惊醒,也不怕他们在背后做什么手脚。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阵,惊醒时已是月上中天,雨歇后的山涧苍穹清澈如碧,繁星点点,格外明朗。她看了看周围,只见柳维扬和唐周依然熟睡,而守夜的那三个人却没了踪影。她轻轻站起身,步履极轻地往前面山林中走去。走了十几丈外,只见斜方山坡上火光点点。她慢慢走近了,只见伍顺腰间系着麻绳,正小心翼翼地沿着山道往上攀爬。麻绳的另一头则抓在那个高个子的当地人手中,他满脸不耐烦,粗声道:“你这小子,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伍顺唯唯诺诺,爬三步又摔回一步,手脚软,动作难看。颜淡瞧着直叹气,可这一口气还没叹完,耳边突然炸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伍顺扑腾一阵,像是陷进什么里面去似的,只剩下半边身子还在山道上边。 颜淡悄悄挪动身子,想在走近些看,只见那个高个子的当地人突然一斧头砍断麻绳,伍顺的人影顿时消失不见。 颜淡摸摸下巴,心道这西南地底溶洞极多,看似平整结实的地面,实际却是中空的,那采药人大概就是摔进溶洞里去了。只是那两个当地人若想将他拉上来,应该不算难事,这样一斧子把麻绳斩断,实在太狠毒了。 只听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说:“为什么不把伍顺拉上来?好歹也是一个村子里的。” “我看这小子根本就不安好心,还不只是想一杯羹。他现在掉下去就干脆由着他去,少一个麻烦。”高个子的当地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等下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伍顺家里还有急事,提前走了。他这样摔下去,正好喂了山神爷,对我们也好。” 颜淡听得糊涂起来,但见他们往回转,只得飞快地往火堆溜去。还差着十几步的时候,只见唐周正从斜方的山道上下来,脸色不算太好。颜淡道:“我刚才去跟着那三个当地人了,他们……”唐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说:“你看见的那些,我适才也全部都瞧见了,这条山路和那边是相连的,而我是在你离开后,跟在柳兄身后去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又继续赶路。 颜淡看看周围,突然问了句:“咦,昨天叫伍顺的采药人呢?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他?” 那矮个子的当地人干笑两声:“昨、昨晚的时候,这小子想起家里还有事,不等天亮就回村子去了。他走的时候你们还没醒,也就没、没招呼一声。” 颜淡鄙夷地看着他:连假话都不会说,磕磕巴巴的,一听就知道不是真的。“原来他一早就回去了……奇怪,现在还没入夏吧,你怎么说了一句话就直冒汗?”她微微笑道。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只得又干笑几声,闭上嘴不说话。 山神 唐周手里的火折子慢慢烧到了尽头,噗的一声,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颜淡一拂衣袂,一团 氤氲银白的光在黑暗中透了出来,慢慢地映亮了地底溶洞:周围俱是钟乳石,有水滴从石上滴落,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余墨轻轻一笑,径自往前走去,走了几步方才回头道:“唐周,你信是不信,你以为会重要么?”他顿了顿,又慢条斯理道:“你若是想去镜湖水月,就跟我来;若是不想,就此分道扬镳。” 唐周冷冷地说:“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颜淡见状,不由松了口气,拉着余墨的衣袖摇了一摇:“余墨余墨,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余墨低头看着她,眼眸漆黑,微微笑道:“我赶回铘阑山境,却觉你没有回来,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见什么危险了,才一路找过来。不过现在看来,你似乎也没吃什么苦头。” “谁说的,你不知道,我啊……”颜淡一路笑语唧唧,绘声绘色地将分别之后的事情历数一遍。余墨侧着头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到有趣之处,忍不住轻笑。唐周听着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夸大好几倍来痛斥,也只得失笑着摇头。 “说起来,你在襄都就找到我了,为什么一直不出来?”颜淡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余墨微微颔:“你那时不是还正想怎么脱身么?我便是硬扛着你回去,你也不会愿意罢?何况——”他语气淡淡:“后来等你不受禁制约束了,就想着帮忙找神器,我要说什么,你还会听得进去么?” 颜淡顿时无话可说。虽说她该听山主的话,可是余墨从来没摆过架子,日子一久,她也随性出习惯来了,连平日说话都是直呼他名字。 “我一路随着你们到西南,觉之前都会有人为你们探路。西南这一带便是朝廷也管不到,又怎会这样安定?” 颜淡长长地哦了一声,她之前还觉得官府管得太多,连个山贼响马都没留下,原来是她错怪他们了。真正的罪魁祸其实是柳维扬啊。 唐周突然停住脚步,低下身看着前面的一堆碎屑。颜淡凑过去看了两眼,奇道:“这是什么?” 余墨瞥了一眼,淡淡道:“蛇皮。” 唐周想了想,喃喃道:“莫非他们口中的山神其实是一条蛇?” “这也不奇怪,这里是偏壤,古怪的风俗自然比中原要多。”余墨不甚在意地说,“那两个领路的当地人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大概就是蛇的味道。想来带着这一股味道,蛇也不会吞了他们。” 颜淡讶然道:“原来是蛇?我还以为是他们平日都是吃腐尸的,结果身上才有那么一股味儿。”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怎的总有那么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颜淡嘟着嘴不说话了。 余墨微微笑道:“看来颜淡跟着你倒还是有不少好处,起码学会适可而止了。”颜淡大受打击,只见余墨淡淡地瞧着她,嘴角带笑:“不过也是我对她太客气了,才把她惯成这样。”颜淡简直怒极攻心:“你你你……”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哪里,理应如此。”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不对盘的两人差点开始称兄道弟,只得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面,顾自生闷气。 他们在地底越走越深,脚下也慢慢变得湿漉漉的,踩下去还有积水溅起。 颜淡抱着手臂,开始觉得有股寒气从脚上涌起,耳边还不断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似乎有什么正往这里蠕动:“你们都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啊?” 唐周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颜淡嘟嘟囔囔着:“你当然不会听见了,凡人的听觉嗅觉都迟钝得要命。” 余墨微微笑道:“我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你莫不是太紧张了罢?” 颜淡忙停下来细细倾听一阵,果真再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只好不说话了。可是他们一旦开始往前走,她便又听见耳边响起一阵沙沙声,不由道:“可是真的有……” 余墨抬起手,只见一团 青色的光晕慢慢绽开,一下子把整个溶洞映得青气森森。就在一片青芒之中,颜淡直直地看着前面有一团 一团 纠结在一起的蛇慢慢往他们这里爬来,蛇鳞映着淡青的光,更显得鬼气森森。这大团 大团 的蛇所经之处,留下一道道亮晶晶的黏液。 颜淡指着前面,颤声道:“这里是蛇窝吗?” 余墨往周遭看了一圈,一指左手边的溶洞:“往那里走!” 颜淡自然不等他催促,立刻转身就跑,只听身后嘶嘶声响越来越大,忽觉后面传来一阵风声,她立刻低下身,只见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从她头顶蹿过,撞在石壁上。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不知是谁在她身后用力推了一把,她顺势踉跄着往前冲。 一路跌跌撞撞,跨过石笋,踏过水坑,颜淡只听见身后唐周说了一句:“好了,应该是甩掉了。” 颜淡上气不接下气,手指轻划,漾开一道白光,只见眼前摆着两只黄澄澄的灯笼。她一愣,方才慢慢地看清了:那两只黄灯笼是长在一张满是鳞片的三角形脸上,而那张脸几乎已经贴到了她的鼻尖! 她几乎要惊叫出来,总算立即就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她慢慢往后退了一小步,只见那张恐怖的脸又贴了过来,只听嘶嘶两声,一截细长分叉的舌头在她眼前吞吐一下。颜淡脚下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 那是一条巨蛇! 她虽然还没能看清它的身子究竟有多长,可是这么大的一只蛇头摆在那里,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她强迫自己抬头和巨蛇对视着,她不能动,也不敢动,哪怕只要稍稍眨一下眼,这巨蛇就会直扑过来。 唐周想拔剑,却见余墨伸手一拦,慢慢摇了摇头。 “颜淡,你千万别动,我就在你在身后。”余墨慢慢靠近过去,尽力是步履之间不出一点声响。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巨蛇慢慢张大嘴,露出尖尖的、如刀刃一般锋利的牙齿,一股陈年腐臭味儿也拂面而来:“余、余墨……” “等下我碰到你的肩的时候,你们就立刻往前跑,在跑到底之前都不要停下来。”余墨慢慢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推,“快走!” 颜淡才踏出一步,唐周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面跑去。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只见余墨周身都漾起了一股淡青的妖气,这妖气越来越浓,转眼间已经成了青黑的色泽,而那巨蛇身上则有一股妖气死死地捆着它,它只能不断抽*动着尾巴,嘶嘶吼叫。 镜湖水月 余墨负手而立,隔了片刻才缓缓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索性就一条路走到底,怎能半途而废?” 颜淡惊讶地看着他,不觉道:“余墨?” 余墨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走罢。”颜淡心中通透,向着他微微一笑,右颊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陶紫炁将小船划到湖中心,突然把船桨一推,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平静的水面漾起了阵阵涟漪。余墨撑着船舷,淡淡道:“我先下去。”言罢,也跟着踏进水中。 此刻已近黄昏,淡红的夕陽将天边云彩浸染得通红,连碧绿的湖面也漾开了阵阵薄红。颜淡趴在船边往水里瞧了瞧,又抬头看着天色,不由道:“若是到了有星有月的晚上,可不是镜湖水月么?” 唐周瞧着她白瓷般细致的脸颊,她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清澈无邪,不由轻喟道:“你们何必要跟来?” 颜淡摇摇手指,笑着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你呦。第一是为了送你早日去见那位梦中姑娘,第二是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偶然找些事情来做也好。”她转头看了看天边晚霞,又看着水里,喃喃道:“奇怪,余墨怎么要去这么久?” 她慢慢伸手到水里,拨了两下,眼前忽然水珠飞溅。余墨从水中露出头来,伸臂搭着船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来罢,我来引路。” 颜淡跳下船,向着唐周招了招手:“快来。”她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你只要闭住气,跟着我走就好。”她看着余墨当先潜入水中,也慢慢将身子沉了下去。从水下往上看去,湖水是晶莹的浅蓝色,水底俱是白色的沙石,水草蔓蔓,时不时有细长柔软的鱼甩着尾巴从身边经过。 余墨径自往前渡水而去,足足有三炷香时间,突然往上破水而出。颜淡也跟着上去,只见眼前不远处是一座华美的宫殿,大理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水中,待往上走了几步,只见几缕云雾慢慢飘来,萦绕于周身。 这一切似真似幻,好似走在飘渺云层之上。 宫殿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是四个古篆体:镜湖水月。 颜淡转头往身后的湖面望去,只见天边那一轮弯月皎洁,倒映在湖中,银白色的月影随着水波缓缓摇曳。 唐周低声道:“这里便是神霄宫了……” “前两次入神霄宫都是有人为我引路,这一回却没有。”余墨转过头,微微皱着眉,“神霄宫主既然要借你之力解开神器封印,想必也会在里面布下机关……”他话音未落,只见宫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麻衣落拓、脚踏木屐的身影。一缕云雾飘来,正好将那个身影拢于茫茫云海之中,依稀看见那人提着衣裾,身轻飘逸。 颜淡不由道:“那个是……伍顺?!他不是摔进地底溶洞里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她追了两步,却觉他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那采药人伍顺像是被什么牵着走一般,步履飞快。 唐周看了看她,问道:“你会不会认错了?” 颜淡心中也有些怀疑,只能说:“可能是看错了。” “颜淡向来细致,还没有看错的时候,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伍顺。”余墨淡淡道。颜淡简直受宠 若惊:“其实我没你说的这么细心,真是太夸奖了。” 而神霄宫已近在眼前,眼前所及之处俱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三人在这一片漆黑中慢慢走远,只能听到落足时出轻响。这样走了出一段路,颜淡终于忍不住道:“这里怎么还是黑漆漆的,连根蜡烛都不点。”她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可是她话音刚落,就听哧的一声,周围立刻点起一片烛火。 余墨神情有那么几分复杂,断然道:“快走,免得夜长梦……”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两旁嗤嗤连声,大团 大团 的烈焰涌起,瞬间将地面烧得微微红。唐周不禁道:“这里的地面竟然都是铁铸的!” 颜淡已经十分确定她这几日一定犯了什么煞星。初时跑了几步还不觉得如何,只隔了片刻,便觉得脚下好像火烧一般。过道两旁俱是熊熊大火,火舌吞吐,不断向他们席卷而来。颜淡只闻到一股焦味,也顾不得想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只能脚步不停地往前跑。她唯一庆幸的一点便是自己是妖,多多少少比凡人在这火狱中好受一些。 转眼间走道已是尽头,面前却是一大片梅花桩。桩子有两人多高,下面俱是密密麻麻的铁刺,光泽锃亮,不用试也知道很锋利。若是一个不小心跌下梅花桩,可是万刺穿心,便是本事很高,落地时还能站得很稳,也定会戳穿了双脚。 颜淡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另寻出路。余墨已经毫不犹豫地跃上了梅花桩,看着她还在呆,不由没好气地说:“你还什么愣,快上来!” 颜淡只得用妖气御风而上,踏在桩子上,往下一看,心里还有点胆寒。神霄宫主能想出这种修行的法子,可见他这人一定有毛病。 只见唐周对着这一片梅花桩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如履平地地过去了。颜淡奇道:“唐周,你似乎很擅长这个啊……” 唐周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习 武之人多少都练过梅花桩,家师也很偏爱这个。” 颜淡恍然大悟,忽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大的热浪从身后袭来,闻到的俱是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她吓了一跳,连忙飞快地往前,而身后的热浪也紧跟着追来。她不用往后看就知道生什么事了:这神霄宫主竟然在门口布下了火药,一等他们进来,就点起了引线。 爆破声震耳欲聋,不断有小朵火焰窜到她身前,她甚至可以闻到自己的丝出阵阵烧焦的气味,而眼前的梅花桩却迟迟不见尽头。 颜淡听着身后的风响,果断地避开了几团 火焰,再立刻一脚踏在桩子上,不待完全站稳,又往前跳到另一根桩子。这样灵敏的身手,她在之前的大半辈子里连想都没想过,不论哪一个动作都绝对干净利落。 她渐入佳境,正有点理解为什么凡人练武总喜欢整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忽见眼前人影一闪,甚至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没到,她看准的那个梅花桩子上站着一道高挑颀长、清华万端的身影,赫然是神霄宫主! 颜淡身在半空,清楚明白地看到他的脸:她也算见过不少皮相生得好看的人和妖,却还是第一次见过长成这样的人。若说神霄宫主丑陋,而他的五官却是无比清俊,可是若说他生得好看,那么这世上就不会有长得丑的人。 昆仑神树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有位亲提到过计都和修罗的问题,所以做个简单的介绍: 九曜星:金、木、水、火、土、罗睺、计都、紫炁、月孛; 而道家神霄派诸神大多是虚构出来的,官方虚构的是神霄九宸大帝(整整九个人啊),于是某人在此基础上虚构出九宸帝君,把人数精简到三人……真的可以少取好多名字TT 修罗是天竺神话中的很好战的神。天、龙、修罗,乾达婆,夜叉,摩呼罗迦,紧那罗,迦楼罗,合称“天龙八部”(这也是金老的小说名呐),我有段时候对这个很感兴趣于是写过一个短篇,现在看来真的很烂…… 颜淡只觉得自己不断下落,周围却是混沌,好像一条灰暗甬道,没有尽头。而下一个瞬间,眼前突然明亮起来,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了眼,她感到一种从骨子深处传来的疼痛,像是有什么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上分离开了。 只听一声尖利的风响,一道粗糙柔韧的枝条从斜里伸过来,一下子卷住了她的腰身。颜淡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只见依附于眼前那棵参天古树上的藤条缠上了她的手脚,缓慢而有力。地下一块块土堆龟裂开来,不断有粗糙的树枝从地底伸出。 她心思如电,嘴角轻动,飞快地念起咒术来,只见一道细细的火焰沿着缠住她双手的藤条蔓延开去,枝叶出劈劈啪啪的灼烧声,而这火焰却始终避开了颜淡。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就是昆仑神树。天地间除了天庭的最南端有一棵之外,就再找不出同样的一棵。难道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天庭? 她还没想清楚,缠着她的身子的树枝突然一抖,将她重重地掼在地上,烧起的火苗顿时熄灭了。随即,又是一道树枝勒住了她的身子,立刻收紧,将她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唐周和余墨先后落下,想大声告诉他们这昆仑神树怕火,却始终不出一点声音。 唐周只是凡人,自然不可能想到便是一棵树也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余墨身上。 只见余墨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指尖溢开了点点火光,还没等他念完一句完整的咒术,粗壮柔韧的树枝挟着呼呼风势向他抽去!余墨用手臂去挡,只见那树枝好似通了灵性一般,突然一个折转,绕过他身子卷住了他的手腕。千钧一之际,他抽出短剑干净利落地将缠住手腕的树枝斩断。只听一声长长的、愤怒的嘶吼从地底传来,尘土飞扬,地上的土层争先恐后地跳起,十几道树枝从地底探出来,将他紧紧困于其中。 余墨手上失力,短剑滑落,顺势插在土里,剑柄还微微颤抖。 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转眼之间,他们三人都被昆仑神树困住,动弹不得。 颜淡看着一截粗壮的树干慢慢从地底升起半截,虽然那树干就和寻常的大树一般无二,她却有一种被紧盯的感觉。 “颜淡。”她听见不远处余墨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慢慢转过头,只见余墨朝着她淡淡一笑,缓若清风拂面。都说弥留之际,才能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颜淡忽然想,她的心意是什么? “似乎上面又有人下来。”唐周望着顶上,轻声道。 颜淡慢慢看向上方,只见一个人正从上面跳了下来,越来越近。那个人显然是有准备而来的,因为他不像他们一样几乎是头朝下被扔下来。待她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不觉低低嘟囔了一句。 下来的是谁都好,只要不是神霄宫主,然而现实却多半残忍。 颜淡不由想,神霄宫主之前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为什么自己又跟着下来?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十几根朝上向天际伸展的树枝突然动了,飞快地抽向了神霄宫主,而他却意态闲雅,不慌不乱,袍袖翩翩,周身有股沉稳而临渊不乱的气度。也没见他如何拔剑舞剑,只听嗤嗤轻响,这十几根树枝突然从中断开,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蓦地,地底传来一声尖锐痛楚的嘶吼,像是野兽受伤时的绝望和暴怒。 颜淡已经看不到上面的状况,只能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昆仑神树还在吼叫,而神霄宫主那里却始终没有太大动静。 忽然,呼的一声,一团 火焰就这么砸在她身边,还卷着火舌朝她身上烧过来。颜淡只觉得捆着自己的树枝突然松了一松,连忙用力挣脱开来。可是尾和衣角还是被烧到了。 而昆仑神树却突然向上一缩,自己将自己连根拔起,死命地想扑灭枝叶上的大火,可是火势蔓延地太快,只能在地上滚了几圈,带着熊熊烈焰和阵阵黑烟一跳一跳地蹦跶向了远方。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火球。 颜淡用力地拍灭自己身上的点点火星,只觉得一股愤怒从头烧到脚,简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指着神霄宫主恶狠狠地说:“我和你有世仇吗?!你这是故意的,故意几次三番地找我麻烦!” 神霄宫主掸了掸淡白衣袖上沾到的烟尘,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道:“你想太多了。” 颜淡气得抖,直想扑上去掐死他,立刻被余墨从身后抱住了。余墨忙伸手遮住她的眼,轻声安抚:“你就是扑上去也杀不了他,还是安分一点。”颜淡一听,立刻乖乖地任他抱着:“主公……” 余墨慢慢松开手臂,微微笑道:“消消气,毕竟他也是救了我们。”他望向了神霄宫主,淡淡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宫主好端端的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神霄宫主沉默片刻,简短地说:“陶紫炁起了异心。我就被逼进魔相。” 颜淡鄙夷地看向神霄宫主,陶紫炁那点微末本事要是能逼他,那才奇怪了:“……你编谎话也要编个能让人相信的好不好?” 神霄宫主缓缓地看了他们一眼:“不信也罢。” 唐周看着对方,静静地问:“我们所在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既然我们聚在一起,有些事再故作玄虚也没什么意义。” 神霄宫主微微皱眉,语气平淡:“这里就是上古神器楮墨引起的魔相。” 余墨闻言,不由朝地上一看,他们站在那里,身后竟然没有影子。神霄宫主顿了一下,接着道:“的确是不会有影子,因为我们所在的是自己的意识。” 唐周顿觉荒谬,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看向余墨和颜淡。余墨略略低着头,没说话。颜淡则抬着手指叩了叩下巴,像在苦思冥想。她想了一会儿,笑逐颜开:“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神器楮墨上刻着不少仙法的痕迹,而这些痕迹也就成了和人一样的记忆。与其说我们是在自己的想法里,倒不如说我们的意识、记忆都和楮墨连在一起了?” 血雕 天色微亮,他们再度启程。 大约是神霄宫主终于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这个心结解开,四人之间反而处得融洽多了。颜淡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气候温 暖合宜,她的心肠也变得更好,总觉得神霄宫主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实在有点凄惨。虽说这过去的事,也未必会让人高兴,可是总好过茫茫然无所知。这样一想,她的心绪也不怎么浮躁了。 “仙魔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周淡淡问,“我看一些典籍上都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带过,只是说邪魔被灭族。” 颜淡立刻响应:“这个我知道,我那时已经化为人形,再清楚不过。你想听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唐周微一挑眉:“你原来有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是这副十六七岁的模样,多少也该长一些罢?” 颜淡僵着脸冷冷地说:“我喜欢。怎么?” 余墨抬手按在颜淡的肩上,微微笑道:“年纪大点怕什么,反正也看不出来。” 颜淡看了他一眼,嘟着嘴:“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夸我?”她话锋一转,说起当年的旧事:“仙魔之战前,魔不叫魔,而是叫邪神。仙和邪神那一场大战,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有隐患,好比是二十年前南楚和大周争天下一样,不能说谁错得多谁是对的。就像大周最后一统江 山,而天庭上的仙君们死的死、残的残,最后还是比邪神损伤小一些,于是就胜了。” “这里面最惨烈的仙君就是九曜星中的计都星君和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个尸都没留下,就和魔境一起消亡了。”颜淡摸摸下巴,“这就是一个大概的经过。若是要仔细地说,恐怕好几天都说不完,不过这里面还有件奇怪的事,就是计都星君和紫虚帝君先入了魔境的云天宫,见到了邪神之的玄襄,随后整个魔境就跟着崩坏、消亡,没有人知道云天宫里到底生了什么。大概是他们在里面拼得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了吧?” 唐周不由道:“胜者王败者寇,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只见神霄宫主忽的变了脸色,沉声道:“低下身!”颜淡也感觉身后有什么朝自己扑来,连忙低了低身,只见那如同野狼一般大小的野兽呼得掠过,爪子落地时一弹,立刻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他们。 颜淡这回看清楚那野兽的模样,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兽类的身体上,顶着的竟然是一张人脸!只是那张脸木然僵硬,没有任何表情,脸也比寻常人要长两三寸,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四肢着地的、形貌古怪的人正看着他们。 这就是人面獾。 颜淡脑中已是乱糟糟的一团 ,除了这个名字,还有“人面獾的皮毛很硬,刀槍也难入,所以才没被拿来裁衣用”,“人面獾其实很单纯,只会直接把敌人给撕开算数”等等说法。她还没想到对付人面獾的法子,就见那人脸野兽把古怪僵硬的长脸转向了她,后腿用力一蹬,朝她扑了过来。 颜淡只得拔下束的簪子,凌空一划,只见那支青玉簪子化作一柄长剑,向着人面獾的咽喉处刺去。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剑身微微弯曲,人面獾倏然向后跳开,开始围着颜淡慢慢地兜着圈。 颜淡暗暗咬牙,他们一共四个人,它却只看见她,实在太不可理喻了。只听神霄宫主用一种平淡的、陈述的语气说:“传说人面獾通人性,确然如此。”颜淡咬着牙道:“畜生再通人性还是畜生,尤其是这种在仙魔之战后就灭亡的怪物……” 唐周却说得越加不含蓄:“它一眼就能看出我们之中最弱的是谁,的确不简单。” 颜淡哼了一声,将手中剑向上一抛。人面獾见她没了兵器,立刻磨着爪扑上去。只见长剑坠落 ,幻化出千万剑刃,冷气森森。人面獾尚在半空,忽然向旁边一滚,千万道剑气如流星坠地,在地面上钉下一个个浅坑。可是这剑气居然不能刺穿人面獾的皮毛,只是在它的人脸上划开几道血痕。 唐周看着她手起剑落,总觉得她这个法术非但没有妖气,反而有点像……仙术?人面獾吃了亏,舍弃颜淡,突然爪子一蹬转向神霄宫主。 神霄宫主之前对付昆仑神树之时,颜淡只是看见半空有白光闪过,枝条就断成几截,甚至连他是用什么兵器的都没看见。只见神霄宫主微微侧身一避,袖中滑出一支碧绿晶莹的玉笛。他将玉笛接在手中,轻轻一旋,露出里面一截只有手指粗细的短剑。他转过玉笛,将剑尖噗的送进人面獾的小腹,再干净利落地拔出,随后往后飘开几步。 神霄宫主动作虽快,手中的玉笛还是被扑过来的人面獾张嘴咬住了,它小腹的毛皮很薄,转眼间就被鲜血染红。那张人脸上的眸子泛起血丝,死死地瞪着神霄宫主,闪电般伸爪向着神霄宫主的脸上颈上狠狠一抓。 颜淡不由啊了一声,想也不用想被这样的铁爪抓过,一定是血肉模糊了。虽然神霄宫主的皮相也不怎么好看,可是再难看,总比血肉模糊的一团 要好一些。 只见神霄宫主在这时弃了兵器,伸手捧住它的脖子,用力往旁边一扭。只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咔吧”,人面獾身子一抖,就不会动了。 颜淡不由自主地抬手摸摸颈,都替人面獾觉得疼。 神霄宫主捡起玉笛,伸手触碰到脸上被抓开的面皮,揉了几下,扔下一团 人皮面具。颜淡看得张口结舌,磕磕巴巴地说:“锯嘴……不,柳、柳公子?”她摇摇头,又马上自我否定:“不不,你应该是见过那个叫柳维扬的人,然后做了张和他的脸很像的人皮面具吧?” 神霄宫主看了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语调也变得和柳维扬一模一样:“你说呢?” 颜淡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她顿了顿,突然一个激灵:“这样就对了,我那晚在凌霄道观看见的那人是陶紫炁,从背后偷袭我的、最后害得我被虫子蛤蟆毒蛇欺负的那人就是你!” 柳维扬面无表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真的很想抽你一顿啊……”颜淡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最后还是忍了。横竖都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忍一忍,多退几步算了。 日头渐渐升高,攀到了头顶,陽光刺眼而通透,晃得人眼花。眼前依旧是一片怪石林立的戈壁,他们走到后来甚至连蓟草都不见一根,更逞论绿洲。 颜淡抬起袖子擦了擦淌到下巴的汗,抬起手遮着眼前的陽光,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她看看前面探路的余墨和唐周,再看看走在最后面的柳维扬,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哪一个,都要比她靠得住。 尸蹩 待走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周围景致总算一改寸草不生的荒芜,慢慢的,开始有了绿草矮树,耳边还能依稀听到潺潺水声。 他们这样被日头暴晒下走了一整日,已是疲惫至极。颜淡强自撑着,一句话也不抱怨,毕竟她是四人中本事最低微的,若还有脸叫苦,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她抿着唇,在听见若有若无的水声之后,更觉得口干舌燥。她仔细地分辨着耳边所有细微的声响,其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潺潺水声却越来越清晰。 颜淡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她渴得都幻听了…… 可是等她欢欣鼓舞地奔到水边,顿时傻了眼。这条小溪虽是活水,只是不断有什么黏糊糊的、惨绿惨绿的一团 团 东西顺着地势飘下来。她还没把低下身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恶臭。 余墨往水里一看,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不知这水里浮着的是什么?” 颜淡欲哭无泪,哪里还管水里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心中响起一阵旷古回声:没有水没有水……再没有水喝她就会渴死了渴死了…… 唐周低下身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摇摇头:“看不出来是什么,倒是有点像——”颜淡正把心一横,颤抖着把手伸到溪水里,闻言立刻道:“不要说出来!”可还是太迟了,唐周掷地有声地搁下两个字:“……虫卵。” 颜淡崩溃了,拉着唐周的衣襟:“敢情你不渴不累?我都叫你不要说出来了,你还说……” 只见柳维扬走上前,单膝跪在溪边,慢慢伸手捧起一掬水,默默地泼在脸上,随后又掬起一些,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颜淡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他喝了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只见余墨也低下了身,慢慢捧起一掬溪水来。她自然知道,凭他们现在的处境,若是不喝水,只怕还支撑不到找到下一出水源的时候,只是让她喝这么脏的水,不管是心里,还是这几年过得安适的身体,都忍受不了。 她一把扯住唐周的衣袖,颤声问:“你会去喝这种溪水么?” 唐周看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你不敢喝。” “我当然不敢喝,这可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闻闻这股腥臭味,看这绿油油的虫卵,要是用手一捏,肯定会爆出一滩绿油油的脏水……” 余墨转过头看她,语气很不好:“颜淡!”他取出一块丝帕,在水里浸湿了,也不绞干,回身递给她。 颜淡默默地把东西接在手中,不甘不愿地抹了抹脸,把干得泛白的唇润湿,就用两根手指拎着那块丝帕瞧了瞧,奇道:“余墨,你怎么随身还带着丝帕?”她展开了丝帕,对着上面的百鸟争春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这针法还是百灵绣亲手的,竟然就这么被你生生糟蹋了。” 柳维扬见他们都喝过水,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不是寻常的虫卵,是尸蹩。” 颜淡用手捂住唇,失声道:“尸……”尸蹩她是知道的,是一种专吃尸体的虫子。她想起在青石镇那家小饭馆里曾戏弄了一个当地人,没想到报应不爽,终是轮到她头上来。毕竟,嘴里说说是一回事,真正咽下去了又是一回事。 “看这些虫卵,这附近不知有多少尸蹩。前路也应是不太好走,还需留个心眼。”柳维扬说完,衣袖翩翩扬长而去了。 颜淡恶心得要命,只觉得脸上也麻痒起来,连忙把手上捏着的丝帕丢到一边。百灵的刺绣虽精致,不过沾过那种东西了,还是扔了比较好。 一行人所经之处,草木拔高,开始有成片的树林。在天边淡淡的斜陽映衬下,一群野狼大小的野兽正伏在地上,伸爪梳理着皮毛,看上去十分温 顺无害。 颜淡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也没有动弹。她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只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她心中咯噔一声,只见那野兽的身子上赫然生着一张比寻常人要长了好几分的脸,双目呆滞,却又在一瞬间暴开了几道红血丝。 整整六只人面獾,甚至在她还来不及眨一眨眼的时刻,立刻嘶吼着扑了上来。之前只有一只就弄得她手忙脚乱,现在一下子来了六只,她除了逃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只见柳维扬抽出玉笛中的短剑挡开一只人面獾,语气严峻:“沿着弯曲小路走!” 人面獾扑击的度很快,若是走直路,很容易被它们抓了个正着。 颜淡刚跑开几步,只听身后冷风袭来,连忙低下身向前一滚,避过飞扑而至的一头人面獾。她甚至还来不及站起身,第二只爪子一弹从斜方冲了过来。颜淡只得狼狈地爬开两步,堪堪躲闪开来,正好和另一头人面獾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张怪异的人脸已经近在咫尺,几乎把鼻尖贴到她脸上。 颜淡顿时脸色惨白,全身僵硬。 只见青森森的寒光一闪,飞溅出一串血珠。人面獾暴怒地仰起头嘶吼一声,向着森森剑气冲过去。颜淡见机立刻退到一边,余光瞥见出剑的是余墨。他掣剑的瞬间,剑脊上漾开一道青色的光影,似龙非龙,似鱼非鱼,直直从人面獾的腹部透穿而出。 一时间,颜淡只瞥见鲜血淋漓,还有什么湿淋淋、白花花的东西啪啦啦落了一地。剩下那几头人面獾被这样的场面震住了,磨着爪在喉中嘶叫着,却再不敢上前。 余墨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径自大步往前。颜淡被他牵着,不由心道,难道余墨就不能多修习 一些比较好看、杀伤力小一点的妖术?这样每回不是狂风暴雨,就是开膛剖腹的,实在太血腥了…… 她正这样想着,忽觉拉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紧,余墨沉稳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颜淡顿觉不太对劲,连忙挨近了去看,只见他另外半边脸上,眼角血迹未干,已经肿了起来。他的眼睛伤成这样,连睁开都很费力,更不用说还要看路了,难怪刚才会步履不稳。 余墨别过了脸,不甚在意地微微一笑:“没大碍,你看着路就是了。” 颜淡乖乖地应了一声,扶着他的手臂尽量挑平坦些的路走:“你的眼睛……” “一点皮外伤,没事的。” “是吗,你上回受重伤也是说没大碍啊。” “……别看我,看路。” 颜淡只得一心一意看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却觉得地面好似在轻微震颤。她只得暗自想,这该是她的错觉罢,好端端的,平地怎么会震动?这里又不是凡间,怎么会有地震这回事? 洛月 只听柳维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噤声。” 颜淡实在很手痒,很想给他那么一下子,最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随着柳维扬慢慢松开手,她闻到的那股血腥味越浓,不由转头去看,只见对方淡白色的外袍下摆被染得一片殷红。 柳维扬往前走了两步,尽管身形依旧挺拔,还是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姿势和平日不太一样。颜淡摸摸下巴,如果他受了伤,对她来说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之前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的事情也该一起算一算了。 柳维扬停住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一双淡然的眸子还是波澜不惊。颜淡立刻会意,跟着他往前走。 曾有人对她说过,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对于这句话,颜淡深以为然。 柳维扬缓缓从那具尸体边走过,尸上的尸蹩突然不动了,只是一眨眼功夫,它们疯了一般拼命往上爬,像是想避开柳维扬。 颜淡看得清楚明白,不由讶然:柳维扬身上还有血腥味,从来对血腥尸臭趋之若鹜的尸蹩怎么可能会像闪避呢?她想起唐周的血可解百毒,再看看柳维扬外袍下摆的血迹,莫非,尸蹩在惧怕他的血? 颜淡斟酌一阵,待他们走到村头的时候,放软了声音开口道:“柳公子,你的伤还好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颜淡顿时有一种和哑巴争辩的无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柳维扬不得不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她:“怎么?” 颜淡眼中亮,热切地盯着他瞧。紫麟曾诬蔑她说,她这个表情简直能让人三天食不下咽。不过有用的就是好的,至于到底是让人食不下咽还是垂涎三尺,这个根本无关紧要。她活过了这许多年,见过的人世也不少,有些事情,觉得有个好的了结就行。 柳维扬面无表情,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颜淡立刻死死按住,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对方的性子,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触碰,绝对不会较真地拉开她的手。 柳维扬抽不回袖子,无奈地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颜淡暗自得意不已:你不是把我们都骗进魔相里来送死么,不是把我推下悬崖么,不是我问一百句话你都当没听见么?天地间因果循环,种下了因,就必定食下那个果,现在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柳维扬见她不说话,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忍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挪开目光:“你到底想怎么样?” 颜淡微微一笑,乖巧清澈,温 言软语:“柳公子,不如让我帮你包一下伤口,这样子伤才好得快。” 柳维扬动了动嘴角,在她热切的逼视下,终于还是道了一句:“有劳了。” 他找了个树桩子坐下,撩起染血的衣摆给她看。颜淡蹲在边上,看着那道绝对不浅的伤口实在忍不住幸灾乐祸:“这伤口看起来倒像是利器划开的。”她当然不会有这么好心给他治伤,只不过想乘机做点手脚,顺便再偷偷抹一点他的血藏好,万一尸蹩真是害怕他的血,那她以后心里也好有个底。 “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时候,在石头上划开的。”柳维扬语气平淡。 颜淡怔了一下:“从悬崖上跳下来?” 柳维扬看了她一阵,缓缓道:“看来,你果然不知道。” 颜淡顿时有种被他设计的感觉。 “我们之前走过的并不是山路,而是走在翻天的背上。等我现的时候,它已经要翻身了,逼不得已只好从悬崖上跳下去。” 颜淡曾听师父说起过翻天,若论起渊源,翻天和紫麟还是同族同宗,只不过翻天比紫麟高大生猛得多。因为个子大,也异常的懒散,时常躺在那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也不起来爬两步,身上自然而然地就生出草木来了。但是它躺久了,偶尔还是会起来翻个身。这一翻身,当真就如天地都翻过来一般,才会有“翻天”这个名字。 颜淡有点不好意思,弄了半天他也是好心,却是她误会了。她抬手虚按在他的伤上,轻声念了几句治愈的咒术,只见淡淡的白光漾开,本来裂开的伤口立刻就收紧愈合了。 柳维扬若有所思,轻声道:“既然不是你,那还有谁会见过翻天?”颜淡把一角沾着他的血的丝帕叠了叠,收好,随口道:“这个很重要么?” 柳维扬放下衣摆,站起身走了两步,淡淡道:“多谢你。” “奇怪,那余墨和唐周呢?”不会被压在翻天底下去了吧?如果真是这样,余墨说不定还有救,唐周肯定成肉泥了。 柳维扬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 他们走到村落外面,只见村头那棵大树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写了两个大字:洛月。 不光是颜淡,连柳维扬淡然的眸子中都闪过一丝惊异。 邪神和上古时候的神仙一般,是古老的种族。 那个时候,天还不是天,地也没有成为地,天地几乎是聚合在一起的。盘古开辟天地后,人世间才不再是一片灰暗混沌。 女娲用泥捏了凡人,而邪神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洛月族人。 在仙魔之间的那场争斗中,邪神灭族,魔境消亡。洛月族不得不迁出魔境,隐居在凡间。可是邪神一灭,他们也受到了波及,寿命越来越短,只能依靠子孙不断繁衍来维持血脉。洛月族极为傲慢,这点像极了他们的始祖邪神,他们不愿同凡人接触,更不用提通婚了,也就是因为这样,如今这世上几乎再找不出一个洛月族人。 洛月人同他们的始祖一般,在千百年的洪流中已经消亡了。 颜淡抬起手指敲了敲下巴,低声道:“这里的洛月族,应该是魔境消亡之前的洛月族吧?” 柳维扬难得答应了一句:“也未必,若是在邪神没有灭族的时候,他们怎么会用得到人祭?” 颜淡顿时毛骨悚然。在仙魔之战前,洛月人是出了名的美丽。邪神的始祖就不无得意地说,天地间凡是他们造出来的,都是没有半点瑕疵,不像有些神仙捏出来的凡人,总有些许缺憾。从那个时候起,天庭同魔境之间就时有些小纷争,慢慢的,一点心里的不待见越积越深,仙魔两界终于开战。那时魔境的主人是邪神玄襄,他和紫虚帝君、计都星君在云天宫同归于尽,魔境就此消失。而洛月人离开魔境,不管是容貌还是身体都生了很大改变,原本美丽的容颜开始变得古怪,身体也渐渐矮小扭曲。 三界三生 柳维扬站在桑树林边,负手而立,衣袍翩翩,像是入了画。 颜淡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任是无情也动人。不管是邪神玄襄,还是神霄宫主柳维扬,他便是这样静默地站着,就有一股内敛的华光。好似在他身上,看不到迷茫惘然,只有不断追寻前路的坚毅。 柳维扬沉默了一阵,忽然说出一句古怪的话来:“在青石镇的古墓里,你感觉到我的气息,就能知道我不在三界之内。而你动手的时候,我也知道,你同我是一样的。” 颜淡望着头顶的一串串饱满的桑葚,半晌才道:“你说的不差,不过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我后来自愿入了妖籍。” 因为太孤独了。 这么多年,没有遇见过一个和自己一般的同伴,还不如一团 空气,一滴水,她什么都不是,完全游离在三界之外。就算有一日,她不再活在这世上,也没人会知道。 “我也没有感觉到你的气息,你那天没有用咒术,而是凡人的武功。”颜淡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做不到你这样,我那时同凡人处在一起,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没法子,那种异样的感觉根深蒂固……我时常睡不着,很难熬……” 柳维扬转过头看着另一边,轻声道:“那有什么用,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是邪神玄襄呢?” “无凭无据的事,我从来不会去想。”他语气平淡,“我是不是邪神玄襄,那又怎么样。” 颜淡忍不住反驳:“怎么能说无凭无据?那时候,血雕的反应不就很奇怪了么?刚才南昭也说了,你身上有邪神的血脉,而玄襄同你长得那么像,你觉得这只是巧合而已?” 柳维扬倏然转过头来,一双眸子还是淡然而不动声色:“那是你的推测。你虽能推测出沈怡君他们的事,却未必能猜到别的事。” 颜淡瞪着他,两人对视片刻,无奈从气势上她就差得太远,只好放弃:“好罢好罢,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其实你是不是玄襄,和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方便的话就和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陶紫炁把我逼进魔相的时候,她说过,她是九曜星之一的紫炁星使。” 颜淡抬起手指叩了叩下巴:“紫炁星使是九曜星中唯一的女子,他们平平常常的也没什……啊,对了,就是计都星君了!当年仙魔之战时候,天极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是最先见到邪神玄襄的,这两位仙君最后连尸都没找回来。”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计都星君也罢了,那紫虚帝君真是可惜了。我那时在天庭修行过一阵,所有见过紫虚帝君的小仙都说他风采翩翩又博贯古今。” “是么。”柳维扬出神了一阵,又问,“那你呢,怎么会游离出三界之外的?” “啊,我?”颜淡呆了一下,不知他怎么突然把话锋转到自己身上,只得尴尬地笑,“这个么,其实我本是天庭小仙,后来犯了天条,要上天刑台。你也知道嘛,天刑台上走一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能不能活得下来还不知道呢,然后我就逃了。”她停顿一下,见柳维扬还等着她往下说,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后来我才觉,我找到的那条路居然是轮回道,下去后就是七世轮回,地府名册上缺了什么就顶上,万一这些年都少些蟑螂臭虫王八的话,那我岂不是会被人耻笑?于是我放弃仙籍,才没有去轮回七世,但这样一来,就游离出三界了。” 柳维扬默然不语。 颜淡来回走了一趟,忽然道:“说起来,青石镇古墓最后一间石室里的那幅山水画可是你画的么?” 柳维扬微微颔。 “你还记不记得那画中的地方是在哪里?” “……不记得。”只是脑中会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他踏破千山万水,连一些偏壤小镇都没放过,至今也没有寻到画中的那个地方。 颜淡叹了口气:“看来你我的经历会有对得上的地方了,你画的那个地方是在冥府。”她看着柳维扬的神情微变,便耐下心来解释:“我说的冥府,就是凡人常说的陰曹地府。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其实那里景致很美,不是凡人说得这般可怕的。而你那幅画几乎画得一分不差了。” “我脱离仙籍之后,就到了冥府。我用了八百年的时间渡过夜忘川,很多一起渡河的人,等到岸边就把前尘全部忘记了,然后再世为人。可我忘不掉,也离不开冥府……”颜淡吁了一口气,慢慢皱起眉,“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我终于找到从冥府回凡间的路,但这千年之间,我的修为全部荒废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柳维扬嘴角微动,正要说话,只见颜淡倏然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懂你的感觉,不过侬翠姑娘真的很配衬你,你就从了吧。” 柳维扬一下子甩开她的手,扭头大步走开了。 颜淡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背影:“柳公子,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连对余墨都没说过。这种事实在太丢脸,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柳维扬脚步一顿,回过头微微一笑:“待我再想想。” 他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再要么就是甚悲凉的苦笑,而这一刹那的笑意,宛如薄冰乍融。 颜淡摸摸下巴,不觉想,之前嫌弃柳维扬死气沉沉,平日连话都没一句,现在看来还不算那么讨厌。 颜淡提着一串饱满深紫的桑葚,蹲在小溪边洗。洛月一族虽然已经衰败了,却还远远没到最惨不忍睹的地步,等到了那腰是腿、腿像腰的地步,她把柳维扬卖出去的时候也难免会心有歉疚了。 眼下情形,柳维扬只怕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完全身不由己。她不过是顺应情势罢了。 她那串沾着晶莹溪水的桑葚,美美地咬了一口,余光突然瞥见两个颇为熟悉的人影,立刻把手上的桑葚给丢在一边,笑逐颜开地扑过去:“主公主公!还有师兄,你们——咦?” 唐周走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淡淡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边。颜淡顿时僵在那里不会动了。幸好他很快便松开了,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道:“看来你倒没受什么伤么。” 颜淡自认为脸皮也算是磨练得厚了,居然觉得脸热:“看来还是我运气好些。”她转头看了看余墨,吓了一跳:“余墨,你的左眼还能不能看见东西?”他眼角的伤,比她那日见到的似乎更重了,已经红肿起来。 画像 柳维扬和洛月族长关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到半个时辰后,水荇从屋外探进头来,很羞涩地微笑:“哪位是余墨公子?柳公子请他过去。” 余墨站起身来,又听水荇说了一句:“爹爹让我和你们说,他先谢谢各位的好意了,这桩婚事只怕要推后些时日,几位若是觉得闷,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前面的林子有些危险。” 颜淡看着水荇和余墨走远了,搂着茶杯似笑非笑:“柳公子真有一手,这么快就把泰山大人摆平了,人家不但不把我们当凶徒了还要来称谢。”柳维扬一向沉默寡言,偶尔说什么话就是有种信服力。颜淡知道,就是旁人见他这样的性子,才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实际上被柳宫主骗得团 团 转了还不自知。 唐周走到门边,又回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外边走走?” 颜淡也觉得留在屋子里霉没什么好处,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并肩沿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唐周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在她露在衣领外的颈上一点:“这是什么?” 颜淡被他这样一碰,只觉得隐约有些痒,忙蹲在溪边照了照。这道溪水清澈,隐约映出她颈上有一点微红。颜淡支着腮很疑惑:“昨日还没有的,难道我睡着以后,有虫子爬进来咬了我?” 唐周沉默片刻,突然低下身扳过她的肩来。颜淡本来是蹲着的,突然被他这样一扳,只得维持着极其困难的姿势,眼睁睁地瞧着唐周低下头来。 “唐周,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啊啊!” 唐周松开手,很是细致地对比了一下两个痕迹,点点头道:“果真是不一样。” 颜淡扑腾两下,捂着脖子甚是凄凉:“当然是不一样的,你要比较就自己咬自己去!”就算她不是凡人而是妖,那也只有那么一副皮相,要是给咬坏了以后还怎么用? 唐周掸了掸衣袖,低着头看她:“我要是想自己对比着看,怎么也咬不到颈上,你说对不对?” 颜淡哼哼两声,喃喃自语:“我怎么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她转过头看着另一边,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手上还捧着一卷画,那少年正是南昭。她想起上一回还待趁热打铁把南昭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果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柳维扬打断了。他现在来得正好。 颜淡直接从小溪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招招手:“南昭!” 南昭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卷画哗得一声抖落在地。颜淡见他之前捧着画的模样,这画只怕像是他的珍爱之物,连忙一拂衣袂,将那画轴接在手上。 颜淡匆匆扫过一眼,只见这画轴装裱的宣纸已经有些泛黄,画中的女子着了一件浅湖色冰绡衫子,嘴角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嫣然巧笑,其神态灵动,好像会突然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她将这幅画还给南昭,随口问了一句:“看你这么宝贝这幅画,这画上的人是谁啊?”她初初看到的时候,倒觉得和侬翠姑娘有六七分相似。 南昭抱着画,温 文有礼地道了谢,方才说:“这是我娘亲的画像,我怕沾了潮气,又看今日天好,就想拿出来晒一晒。” 颜淡想了想,这画中的女子太过年轻,大约是南昭的娘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来南昭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也只能看看画像,睹物思人。她同南昭接触几回,心底其实很喜欢这个文弱真诚的少年。 “你娘亲长得真美。” 南昭腼腆地笑:“我娘亲年轻时候还是我们族里出名的美人呢。” “咦,你不是还要晒画么,就快点去吧。”颜淡给他让开一条路,目送他抱着画急急走过去。待南昭走出一段路之后,斜里突然窜出一个锦衣的青年,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南昭身子一晃,几欲摔倒,却还是紧紧地抱着画。 那青年将他撞到在地,又一把扯过他手上的画轴,掂在手上瞧了瞧,冷冷道:“这种女人是我们洛月族的耻辱,还留着这画像做什么?”他双手用力,竟是摆出要把画撕成两半的架势。 颜淡看得着急,如果那人是冲着她来的,她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整治他的法子,可那人偏偏是冲着画来的,如果她用妖术隔空取物,难保不会用过了力把画撕成两半。正着急间,只见唐周的身影一闪,干脆利落地在那人举着画的手臂上一点,点穴、夺画、飘然落地一气呵成。 颜淡终于确定一件事,不管是他们妖,还是洛月人,原来都是有穴道这回事的。 唐周执着画卷,轻轻卷起,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经意皱了一下眉,然后把画递到南昭手上。他低头看了坐倒在地的青年一眼,淡淡道:“要撕这画像的,怎么也轮不到你。” 那青年脸色铁青,憋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是凡人?”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洛月人都瞧不起凡人这回事。 那青年指着南昭,胆气很盛:“你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凡人的野种,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了!” 唐周微微皱眉,神色却还是和平常一样。 南昭垂着颈,隔了一阵子猛地抬头,大声道:“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他握着拳,急急地说着话,脸上涨得通红。 颜淡不由想,南昭这股气势,实在不用她再多此一举去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那青年深刻地剜了他们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南昭抱着失而复得的画,向着唐周道:“多谢唐兄。族人大多不喜欢凡人,邑阑他又是族长的长子,所以才会说一些无礼的话,还请唐兄不要介怀。” 唐周微微颔,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我不会记在心上的。” 颜淡看着南昭的背影消失,方才叹了口气:“洛月人宗族的观念很深,南昭这样的,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唐周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刚才看到那张画像,总觉得……画里的人有几分古怪的邪异之气……” 颜淡回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一幅画像怎么会有邪异之气,很肯定地说:“洛月人本来就生得和凡人有点不一样,你一定是看错了。” 待颜淡逛回借住的屋子时,就见余墨已经坐在桌边等她了。他一手支着颐,长眉微皱,像是想到什么难解的事情,就连她走近了都没觉。 诅咒 颜淡悚然动容,倒不是因为侬翠说的关于诅咒的那句话,而是她宁可让柳维扬被自己的族人误认为是杀害她娘亲的凶手、也不愿让他离开,这实在太过偏激了。 只听一声轻响,柳维扬手中的玉笛已经旋开,露出里面细细的利刃,抵在侬翠眉心:“我生平最不喜被人胁迫。”他抬手一挥,但见数道剑光闪过,瞬间将身旁那张矮桌劈成几十块,然后一拂衣袖扬长而去了。 颜淡蹲下身,捡起一块木头翻来倒去地看,每一面的边角都异常齐整,不由喃喃道:“很厉害啊……”她摸摸心口,庆幸自己最多在口头上占点便宜,没有真的把柳维扬惹恼,不然被切成这么多块,就算她妖法无边,也没办法拼回去了。 侬翠突然抬手捂住脸,低低抽泣起来。 颜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虽然有几分怜惜,但还真的一点都不同情。本来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两相情愿的,可是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太过分了些。换了她是柳维扬,也会受不了。她不自觉地想,初初见到侬翠的时候,觉得她既娇柔又美丽,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他们家也算是洛月族中的名门望族,难道她爹娘都没好好教导过她吗?她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 他们走出义庄,扑面而来的是温 暖通透的陽光。只听余墨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有时候,感情当真会让人疯。” 颜淡想了想,微微笑着说:“感情本身并不会教人疯,而是人性中的软弱,会让那个深陷泥沼的人疯狂罢了。” 余墨垂下眼,细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说得也是。” 颜淡很不乐意,微微嘟着嘴:“你好歹也夸我几句嘛,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得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余墨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伸手扳过她的肩,可是当他一瞧见颜淡那张得意非凡、好似写了“快点夸我,狠狠夸我吧”几个大字的脸,沉默了。隔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了一句:“……实在说不出口,还是算了罢。” 颜淡见他转过身要走,连忙抓着他的手臂,磕磕绊绊地开口:“余墨,之前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呃,谢谢……” 余墨别过头,缓缓地笑了:“不谢,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都手熟了。” 颜淡顿时很难堪。 然而侬翠口中的诅咒还在继续,就像是一场瘟疫,慢慢的,不动声色地在洛月族中蔓延开来。 第二位躺在义庄棺木里的,是那日想撕掉南昭画像的那个青年邑阑的父亲。 邑阑的父亲在年轻时,是洛月族出名的勇士,后来就当上洛月族的族长。他也是被人当胸一剑刺死的,这道伤口依旧是从胸口划到肋下,深浅不平,像是被一把未开锋的剑划开的。如果说,侬翠的娘亲还能被一个功夫很一般的熟人偷袭的话,那么邑阑的父亲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庸手从正面得手? 邑阑的父亲濒死前曾拼尽最后一分力气从房中爬出来,嘶声力竭地叫喊:“这是诅咒!他们、他们又回来了!”他胸口狂喷鲜血,被鲜血染红的半边脸很是狰狞。 等颜淡他们赶到的时候,邑阑的父亲已然气绝身亡,他扭曲着脸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脸上好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惊恐情状。 邑阑瞧见他们,疯了一般扑上来,眼中通红,嘶喊着:“都是你们这些外族人!就是你们把诅咒带来了!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颜淡知道他此时心神俱丧,会迁怒到他们身上来,也是情有可原,便闪身避开,一句话都没说。 却见柳维扬踏前一步,一袖子把他抽到一边,冷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世上哪来的诅咒?” 邑阑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一双眼还是死死地瞪着他。忽听侬翠曼声道:“大家静下来想一想,我们族里是谁有这个能耐害死族长?” 颜淡心中一跳,忍不住转头看她,只见侬翠面色漠然,亭亭玉立地站在火把灯笼之中,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狠毒。邑阑的父亲是洛月族里出了名的勇士,自然鲜有对手,她之所以这样说,根本就是想把事情推到柳维扬身上。 隔了半晌,原来面面相觑的洛月人,终于把目光转到了柳维扬身上。 只听一声暴喝,一道矫捷的人影当先扑了上来。 就在一眨还不到的功夫,数道寒光闪过,柳维扬手中执着细刃,淡白的衣袖在小风中漫漫而舞,而那个扑上来的洛月人身上衣衫几乎都碎光了,一块一块往下掉,但那人的皮肉却没有半分损伤。 柳维扬淡淡道:“我要杀人,根本就不会让这人还留着一口气在。”他抬袖慢慢将玉笛合上,掩入衣袖,语气还是淡淡的,却带着那么一股子倨傲之气:“现下还有谁要上来,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时至如今,颜淡方才觉得,现在的柳维扬才是真正的神霄宫主,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只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无端的,她居然有些羡慕。 柳维扬搁下这句话后,洛月人果真没有再敢上前半步的,反而向后让开一段距离,这样默不做声地对峙着,气氛诡异,实在有些可笑。 这时,一位穿着藕荷色薄衫的少女急急跑来,气喘吁吁地唤道:“爹爹、爹爹,不好了,南昭被人打伤了扔在外面——咦?”她眼珠转了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知道不太对劲,便闭上了嘴。 “水荇,你刚才说南昭怎么了?”侬翠的父亲沉声问。 水荇拍了拍心口,缓过一口气,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南昭的颈上被人扼出好大一块淤血,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昏迷在外面的草丛里,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很可能南昭是瞧见害死族长的凶徒了,才会被灭口。柳公子,恕我们多有得罪,这事情没了结之前,你们还不能离开。”他拱了拱手,大步往外走去,“水荇,你给为父带路,我们去等南昭醒过来。” “我们现在该是走是留?”唐周沉默片刻,淡淡开口。 柳维扬握着玉笛,若有所思:“留下来。这件事绝对不是诅咒,里面肯定还有别的玄机。” 颜淡百无聊赖地蹲在小溪边看水荇和南昭练武。 从她这边望过去,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南昭颈上那一大块淤青,可见下手的那个人出手可谓很重了。在南昭昏迷的时候,不少在洛月族中颇有名望的人家都派了人来等他醒来,毕竟他很可能是唯一看见凶徒模样的人。 浮云寺 方外一浮云,遂有寺名浮云。 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曾教训自己的族人说,他们为妖,这世上有三件事物是一定要避开的,法器,寺庙,锁妖塔。 颜淡如今已经见识过其二,唯独锁妖塔早已在上古时候倾塌,这是想见也见不到的了。她带了五六天的小孩,从捞鱼到采桑葚甚至是说故事都陪着水荇他们做了个遍,而柳维扬那边却没甚进展。 那个凶徒,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漏洞全无,是个人才。 有一回,水荇告诉颜淡,自从南昭受伤之后,夜里时常会做噩梦,她爹爹找了大夫开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颜淡便告诉她,吃药还不如在房里点助眠的沉香,白木香树是做这种沉香的最好材料了。可惜白木香只在村落西北面百丈山顶的浮云寺才有,水荇便死活拉着她往寺庙里跑。 用晚饭的时候,颜淡便把明日要陪着水荇他们去浮云寺的事说了。柳维扬拿着筷子,一声不吭地细嚼慢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颜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反正最后就把他的没反应当成默认了。 余墨将袖里的短剑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这柄剑是我用术法加持过的,你就带在身边,总之处处留心便是了。” 颜淡摸了摸剑柄,又拿起来瞧了瞧,这柄剑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觉得很顺手。不过她只是要找块白木香而已,带着这么好的剑,最后用来砍木头不是大大的暴殄天物了吗? 唐周搁下筷子,缓声问:“你们去百丈山,一日也该回来了罢?” “听水荇说会在浮云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来。” “要是你们碰上什么不能应对的危险,过这个时候我们也该知道了,你只消想办法支撑得久些。” 颜淡怒了:“唐周,你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要砍块木头,你还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开口:“只不过觉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颜淡吸进一口气又呼出,竟然毫无反驳之力。 “十足的事实。”余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评价一句。 颜淡为这句话消沉了一晚。第二日天还没亮,水荇便强拉着睡眼朦胧的南昭把她的房门敲得震天响。当她看见水荇和南昭手上的长剑,彻底无言了。他们两个扛着那么重的兵器去登百丈山,若是山路陡峭些,那还怎么走?且不论这个,就是他们带了兵器,真要遇上野兽凶徒,除了装装样子,也没什么用。 事实果真不出她所料,才没走到半山腰,他们都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把长剑当拄杖走上去的。 “水荇儿,你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的?莫不是惹爹爹生气就逃到我这里来了?”说话的是位长者,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衣摆被随意地卷起来打了结,露出底下一双穿着麻鞋的大脚。 颜淡不很肯定这位算不算得上是和尚。她在凡间也见过不少僧人,因为茹素苦修的缘故,一般都是削瘦的,脸上带点庄严宝相。而眼前这位,头顶是光的,顶上的六个戒疤也赫然在目,只是身子有些福,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油光光的,虽然不够庄重,不过看上去倒十分亲切。 水荇扑到那位老者身上,撒娇地说了几句话,那老者一直都乐呵呵地摸摸她的头。总算她还是想起来身后还有别人,转过头向着南昭和颜淡说:“这是我法云叔伯,年轻时和爹爹是好朋友,可惜啊,现在出家当了和尚。” 颜淡微微倾身施礼:“大师安好?” 法云点点头,双手合十:“姑娘这一路定是辛苦了。” 南昭也拱手为礼:“是我们叨扰了。” “你……叫什么?” 颜淡抬起手指敲瞧下巴,觉得有些奇怪,这法云大师和她一问一答之间,只朝她草草看了一眼,而现在盯着南昭的这一眼未免太长了罢? 南昭虽然有些惊讶,还是低着头道:“我叫南昭。” 法云抬头看天,喃喃道:“南昭、南昭……转眼都这么大了啊……”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捏住南昭的肩,微微低头问:“南昭,你今年多大?” 南昭突然脸色白,像是一口气噎着,声音越来越低:“快、快满十六了……”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这很不对劲。 她不由又看了法云大师一眼,只见他的眉间中有一颗很大的黑痣,他捏着南昭的力应该也不小,这个文弱少年的身子几乎都在摇晃了。 只见法云慢慢松开手,长叹一声:“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声叹息颇有萧索之意,最后也只是晃晃身子,转身走进寺庙里去了。 水荇见他顾自走了,急忙叫道:“叔伯,我们是来讨一块白木香的!” 法云抖抖袖子,脚步却不停:“你要就自己去取便是,别把后面的树都弄坏了就成。” 颜淡逮着水荇说话的空隙,压低声音问南昭:“你以前见过这位大师?” 南昭摇摇头,脸色煞白:“见是没见过……不过,我看见他眉心那颗痣,觉得很眼熟,好似见过……” 颜淡又问:“那你瞧见他那颗痣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南昭想了想,咬牙道:“……害怕。” 颜淡伸手摩挲着手中那块白木香,将它缓缓浸到清水之中,这样一盆清水居然开始散淡淡的菡萏香气。 颜淡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完全凭着手熟,将那块沉香木翻来倒去几遍,顾自想着心事。南昭说,他完全没有看清那日对他下毒手的人。南昭现在又说,他看见法云眉间那一颗黑痣的时候,觉得好似在哪里看过,还觉得害怕。 法云这一颗痣,不管是大小还是位置都生得颇好,只要认着这么一颗在眉心,就不会错认了去。 如果之前两桩血案的凶徒会是法云大师,那么濒死前那两人大呼“诅咒”又是什么缘故?这样连起来,就是完完全全说不通了。 房中香气渐浓,颜淡将白木香从水盆中取出,想找个地方晾晾干。推门出去,但见夜幕已深,天边有几颗极稀疏的星子,连月亮都没有,她便随手把沉香放在窗台上。 她看着那块白生生的沉香木,心里有股满足感。这世间人有千百样,每一样水土都养出不同的来。颜淡兴趣不多,做沉香便是其中一件,闲下来没事就一样一种味道的试过来,到后来觉还是莲的味道最安神。而她自己恰好就是那么一株修为颇深的菡萏。其实真正要做一块沉香,工序要比之前做的那些复杂的多,可是南昭既然急着用,她也就能省则省了。 未开锋的剑 路面上拥挤爬着的尸蹩,正往他们这里涌来。 颜淡看了看身后两个少年人瞬间煞白的脸,微微笑着安慰:“没事的,有我在,不用怕啊。” 谁知水荇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就因为现在是你站在这里,又不是柳公子,我才会怕……” 颜淡顿时无言以对,她看上去就有这么靠不住吗?不过,她做事似乎是不怎么靠谱,这点和柳维扬自然是不能相比的。颜淡抬起手凌空一划,只见面前结成一道薄薄的结界,正潮水一般涌来的尸蹩到了结界前就被挡住了,挤在那里叠成一团 ,徒然地挥动两只大螯。 颜淡自知这招还是从余墨那里学过来的,想来这个结界能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便一拉身后还怔在那里不动的南昭和水荇:“快走!” 水荇被她一拉,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结界也不断延伸向前,将前面密密麻麻的一片尸蹩挡开。颜淡掐时辰算着,凭她的妖法,大概可以把这个结界维持三盏茶功夫罢,这点功夫要回到洛月村落实在有点困难,可要逃脱这群尸蹩应该不算太难吧? 颜淡看着身边那一堆堆扎在一起的尸蹩,又惊讶又疑惑:他们昨日去浮云寺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何昨日就没事,而今日偏偏会碰见尸蹩呢? 只听南昭牙齿打颤地问了一句:“这个虫子……会不会咬人啊?” 颜淡有个毛病,便是喜欢在不太要紧的事情上东拉西扯,而真正到了要紧关头,也就没了这个兴致。眼下,她就是兴致缺缺,很快地接过话头:“一般来说是不会的。”南昭和水荇的脚步顿了一顿,绷紧的脸也松了一松,又听颜淡接着说:“不过看它们这么威武雄壮的模样,我想应该会吃活人吧。” 南昭脚踝一拐,差点就这么撞上身边那层结界,只见那只贴在结界上的尸蹩朝他挥舞了两下大螯,那大螯锋利,漆黑锃亮,在陽光下泛着熠熠的光。 颜淡忙道:“小心点,别把结界撞破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换了余墨来结阵,只怕有十个南昭撞上去都不会破。 渐渐的,颜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布下的那个结界开始摇摇欲坠,可眼前的尸蹩却始终不肯散去。她约莫知晓,这些虫子虽然凶悍,却毕竟没有思考能力,攻击人的时候也只凭借本能罢了,怎么就不依不挠地追着他们? 忽听嘶的一声,一只尸蹩当先撞开了结界,向着他们蹿了过来。南昭想也不想,拔出背上的长剑想挡,这反应却还远远不够快,那只尸蹩牢牢地扒在他肩上,其中一只大螯利落地插进他的肩膀。 颜淡眼见着那尸蹩正要把另一只大螯刺入他的颈,忙抽出余墨的短剑,斜斜地划过一道剑光。那只尸蹩断成两截,摔在地上,抖了抖不动了。她拔剑的时候,剑鞘正好勾出一块沾了血的丝帕。颜淡一看见这块丝帕,立刻想起这上面沾的还是柳维扬的血,是她之前为他治伤的时候偷偷藏好的。 人命关天的事,她自然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块沾了血的丝帕上。现在这个情形,如果只有她一人,她自然能够全身而退。可是眼下,她还带着水荇和南昭,他们两个绝对没有法子安然退开的。 这个时候,除了把死马当活马医,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颜淡抖开了那块丝帕,那一堆堆正要涌上来的尸蹩突然顿了一顿,疯了似地四散逃逸,唯恐不够快似的,转眼间连个影子都没了。 水荇看着她手上那块丝帕,半天没缓过神来:“这上面有什么不寻常的吗?为什么这些虫子这么怕它?” 颜淡有个可贵的好处,便是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好处据为己有,当下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上面的血是柳公子的。” 水荇张大了眼,喜滋滋地说:“我还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厉害,原来是柳公子。真不愧是玄襄殿下,便是一滴血都能把那些讨厌的虫子吓走。” 颜淡很郁结,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什么嘛,他的血不过可以驱赶蚊虫罢了,这个很教人赞赏么……” 此番顺利回到洛月村落,颜淡心中还是感慨万千的,更何况,她还亲耳听见了那个凶徒说话的声音。 但见唐周半靠在不远处的栅栏上,像是知道他们这个时候要回来似的。颜淡心绪明朗,待走近了就很高兴地对他说:“你看我把他们都平安带回来了,还不错罢?” 唐周支着颐,像笑没笑的,突然低下身帮她掸了掸衣袂上的灰:“看上去,似乎还算可以。” 颜淡讶然看着他这个动作,结结巴巴地开口:“唐周啊……你、你……” 唐周没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她。 这世间有个真理,看得久了再不顺眼的人也会顺眼了,何况唐周还真的有一副好皮相。颜淡不觉想,好像最近唐周对她的态度都很有些怪异。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一向想得比较多,那种自作多情的事情她绝对不敢再做了。 只听身后余墨的声音低低传来,却是和南昭在说话:“你手里的白木香能不能分我一块?” 南昭应了一声,想拿长剑去截一块下来,只见余墨伸出手来,也不见他怎么用力,咔的一声就掰下一块。 南昭呆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的功夫?” 余墨笑了笑:“我的功夫你学不来,你可以请唐兄,或者柳兄指点,这样才是对症下药。” 颜淡郁结地想,反正不会有人想要她指点一二就是了:“对了,我去浮云寺这一趟还现一些事情。” “所以,你确然听见那个凶徒的声音了?”柳维扬靠在桌边,手上把玩着那支碧绿的玉笛,“那么这个凶徒到底是男是女?” 颜淡苦思一阵子,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女子吧?” “应该?” “那人说话的语态又娇又柔,轻嗔薄怒似的,她说‘你不是曾对我很是情深意重吗’,这口吻语调完全是女子在说话……可是,”她皱着眉,缓缓道,“这个女子说话声音真的很难听啊,我那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维扬垂下眼,默默无言。 唐周倒了杯茶推到颜淡面前,轻声道:“不论如何,事情总算有一些端倪了。” 柳维扬摇了摇头,突然长身站起:“我去浮云寺看看。”他一向独来独往,现下总算还记得说一声,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魔相 颜淡抓起这一柄未开锋的长剑,飞快地站起身,甚至连身上沾到的灰也不掸一下,便从南昭他们身边跑过:“这把剑借我一借!” 她一路疾步走过村头,沿着去浮云寺的那条路走,待走到当日被尸蹩围上的地方方才停下来歇了口气,因为心中激动,连握剑的手都有些抖。她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只听耳边渐渐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这沙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整片林子里都回荡这种声音。 颜淡长长吁了一口,凝目往四周环顾,只见灌木丛里,一堆一堆的尸蹩正往她身边爬来,陽光映在它们的硬壳上,散着熠熠的光。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 颜淡收起长剑,转身御着妖气从扎堆的尸蹩上凌空而过,只听身后有脚步轻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柳维扬衣袖翩飞,正从身后过来。那些尸蹩见到他,都停在了原地,想一拥而上,却又像是害怕他似的,只能僵持着。 柳维扬目不斜视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些尸蹩也愣在那里不动。 他走近了,瞧见颜淡手中的长剑,淡淡道:“原来你也想到了。” 颜淡这时候才从刚才心神激动中平复,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太对劲:“这剑我是从南昭水荇他们那里拿来的,剑上有血腥气。而今早我们从浮云寺回来的时候,之所以会被尸蹩围上,也是因为这股血腥气。可是水荇和南昭根本不像是连杀三人的凶徒,我有感觉,绝对不会是他们。” 柳维扬神色沉静如水,低声道:“感觉?” 颜淡点点头:“且不说凭他们用这把没开锋过的剑根本杀不了人,更何况,我同他们待在一处,觉得他们都很是善良。” 柳维扬一拂衣袖,慢慢沿着小路往前走:“连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况是感觉?再说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就此认定这和他们有关。” 颜淡说不过他,只好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和他们相处得这样久,就知道这件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 柳维扬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道:“颜淡,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石镇沈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一下子看破他们的把戏?” 颜淡不假思索:“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哪里都有痕迹可循,要再瞧不出来,我这许多年不就白活了?” “那个时候,你完全是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事情。”他偏过头,轻声道,“而在这里,你已经站错了地方。这是魔相,这里的一切可能曾存在过,可这些都和我们无关,莫要感情用事。” 颜淡当时愣住了,便怔怔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没有感情用事过?”她完全忘记了,柳维扬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就算他曾经热切动容过,也不会记得。 柳维扬却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清风:“自然是有的,便是到现在还会有。” 之后连着几日,洛月村落中再没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个神秘的凶徒似乎已经罢手,再无声息。而那些没开锋的剑都是从洛月族的库房取来的,但凡哪家子弟习 武,都会去拿来用,这样一来,这条线索也和断了没甚差别。 南昭的生辰将近,水荇一提到为南昭过生辰的事,就异常热切,还说要去爹爹房里偷一坛酒出来,硬是拉着颜淡和南昭一块儿去做贼。南昭性子本就和顺,虽然觉得不好,还是顺着水荇的意。颜淡见他们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致,也只好陪着。 水荇的爹爹白天时一般都不在房里。水荇胆子也大得很,直接闯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我也是前几天听侬翠姊姊说的,她说爹爹得了四五坛好酒,她磨了好半天都求不到,还不如像我一样直接拿,爹爹也不会知道。” 颜淡靠在门边,一面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看着水荇在那里找东西,她虽不是主谋,也算得上是帮凶,若是刚好被人进来撞见就不好了。 只见水荇把屋子里的柜子都翻了一圈,却连半个酒坛子都没瞧见,便转身奔到床 边敲敲打打。 南昭不由道:“没有便算了,不过是个生辰而已。” 水荇头也不抬:“我知道定是这里了,这里有个暗格,我有一回曾见我娘往里面放东西。”她话音刚落,只听咔的一声,机关开启,床 边上那块木板突然松动了,这木板大约比寻常的抽屉还大一些。颜淡站直了身子,颇为好奇地看着,水荇的娘亲是第一个暴死的人,她私藏的东西会不会和这桩血案有关呢? 水荇却突然跳开两步,甩着手满脸恶心情状:“这里面是什么啊?怎么油腻腻的?” 颜淡心中一动,忙上前两步,挡住水荇和南昭的视线:“你们把头转过去。” 南昭立刻听话地转过头去看着窗子那边,水荇磨蹭了一会儿,还有点不乐意:“好好的,干嘛要我们转头。” 颜淡板着脸,冷冷道:“转过头去!”她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和别人也很容易亲近,现下一下子板起脸来,倒把水荇吓了一跳,立刻照着她的话做了。 颜淡回过头,取下那块虚盖着的床 板,一股油腻的黑水从里面涌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扯了块床 帘下来,包在手上,慢慢把手伸进去。她还没碰到里面的东西,便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往后退开两步。 只见那股油腻的黑水越来越多,只听噗的一声,一截断肢掉了出来。颜淡呼吸一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一颗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脚边,一张男子儒雅清秀的脸赫然映入眼中。那个人,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微微睁着眼,宛如活生生的人! 颜淡愣在那里,根本无法思考。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撞翻茶几的动静,她转过头,但见南昭脸色煞白,眼角微微红,喉中出咯咯的声响。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偷偷转过来看了。站在他身边的水荇看见他这副模样,奇道:“南昭,你这是怎么了?”说话间,作势要回头。 颜淡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挡在前面:“水荇,千万不要回头!” 南昭眼神虚无,慢慢地转向了颜淡,声音细若游丝:“那是……我爹爹……” 颜淡还记得这个文弱少年露出那种憧憬崇拜的神情说:“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 她慢慢伸出手,挡住他的双眸:“南昭,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南昭捏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已变得通红,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是我爹爹!这就是我爹爹!他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为什么?!” 前尘往事 往生咒,是一种可以和被施咒者意识相通的咒术。而这种咒术实在是弊大于利,早已被列为禁术,九重天上的仙君若是用了,是要上天刑台的。颜淡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妖这件事。 颜淡并不觉得这几桩血案会和南昭的身世有什么关联,便回看了柳维扬一眼:“这便开始了?”柳维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颔。 颜淡把手放在南昭额上,一道淡白的光晕缓缓漾开,她闭上眼,只觉得周围都在震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越来越清晰。隔了片刻,那雨声从小变大,哗哗冲刷天幕,眼前雨雾迷蒙,无星无月,连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颜淡感觉到一阵颠簸,雨声中又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和车夫挥动鞭子的脆响。有一双温 柔的手臂缓缓抱紧了她,女子既娇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昭儿,再忍一忍,马上就可以找到大夫了……” 她是透过南昭的眼,回顾这些前尘往事。 颜淡轻声说:“我看到……南昭和他的娘亲在大雨里赶路,南昭好像是生了病,他们要找大夫。” “是什么时辰?那天的天色如何?”柳维扬微微直起身。 “下雨,雨很大,天是灰蒙蒙的一片,大约是入夜的时分……”颜淡顿了顿,“有人从后面追上来,马车停了。” 她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在耳边温 柔说话的女子突然松开了怀抱,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女子的手指很冰,还微微颤抖着,颜淡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昭正生病、脸上烫的缘故。她睁大眼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然而她的五官却是模模糊糊不太看得真切,好像埋在一团 雾里,只能看清她穿着一袭湖色冰绡衫子,袖口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边。 那女子似乎凄然笑了笑,沉下声音:“昭儿,你要记住,今日追来的人都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你要好好的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颜淡寒毛直立,只感觉的自己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这一切是生在南昭身上,而她不过是暂且占了南昭的意识看这件事,也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森冷。 “昭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女子说完这句话,突然撩开马车的车帘,腰肢轻摆,丰姿优美地下了马车。车帘被钩子挂起一个角落,颜淡趴在垫子上,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生的一切。 只见那个女子突然旋身,径自撞上了一柄长剑,殷红的鲜血还没凝结,立刻就被雨水冲散,她握着刺入心口的长剑,突然厉声笑起来:“你们都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她青丝尽湿,湖色冰绡衫子早就被泥水和鲜血染得辨不出颜色,如同陰曹地府无名业火中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声色俱厉,句句生寒。 突然,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柄长剑从身子里抽出,身子摇晃两下,委顿在地。颜淡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那个女子挣扎着抬望过来,一直望进她的眼中,曾经娇美的朱唇灰败如凋谢的花,用尽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报仇。 颜淡终于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和画像中的一模一样,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可怖扭曲。她用唇语告诉南昭,报仇。她在世上向着自己的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报仇。 “看来这是他们的孩子……”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还起了烧,模样都呆呆的,看来都病糊涂了。” 颜淡努力地辨认眼前这个人是谁,那人还很年轻,手上结着茧,肩膀厚实,眉间……赫然有一颗黑痣! 她缓缓道:“追上马车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法云大师,我看见他眉间的黑痣。第二个,是邑阑的父亲,他那时的相貌和现在变得不太多……最后一个,看不清楚,天色太暗了……” 柳维扬已经从椅子上长身站起,语调也变得有些急切:“再看仔细点,是不是……”他话音未落,只听颜淡已经抢先开口:“是水荇的爹爹!” 柳维扬沉默片刻,淡淡道:“就这样罢,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 颜淡收了咒术,脑中反反复复是那个眉目浓丽的女子临死前的神情,忽见柳维扬走过来,用被子将南昭一卷,负在肩上,转身要走:“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送回他的房间。” 南昭一直和水荇那一家子住一块,她原来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段往事便罢了,现在亲眼看到了,便觉得这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这怎么行?他是和仇人住一个屋檐下面!” “这么多年都住过来了,一直相安无事,现在也不会有事。”柳维扬脚步轻捷,转眼间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颜淡看了看唐周,又看了看余墨,忍不住问:“你们不会觉得南昭就是那个连杀三人的凶徒吧?” 唐周站起身,一言不地走了出去。 余墨搁下茶盏,缓缓道:“法云暴死的那晚,南昭也在浮云寺。而他能接触到的兵器只有那种未开锋、用来练武的剑。现在连下手的原因也寻到了,难道不是么?” 颜淡大略回想一遍,又问:“可是那个‘诅咒’该怎么解释?” “那位夫人过世前,不是说了,她诅咒他们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生。”余墨站起身,待走近了伸手拂过她的侧颜,低下声音,“颜淡,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有些事,投入太多,失望也越大。” 颜淡仰起头,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见底,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也见过那么一双眼。 有些事,并不是他们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掌控的,三分天命,七分人事,越是认定的,到头来却带来更多的惆怅。 颜淡明白这个道理。 她曾经付出过最惨痛的代价,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她现在做出这一番对人生深刻思考的地点和姿势都不太对。她拨开面前的草叶,探头往前看,只见水荇爹娘的主房里烛影重重,一个瘦长的影子映在窗格上,形状有些诡异。柳维扬在吃过晚饭后就匆匆出门了,她跟了一路,结果觉他是冲着水荇一家来的。他现在就在他们家的屋檐上守着。 颜淡本来还想把余墨或是唐周一起拉来,结果他们两个都认定做这种蹲别人家里偷听 壁脚的事太削面子,她怎么好说歹说都没用。而面子这回事,有时候看重一点也是好的,可是太看重了,那就会剥夺很多乐趣。好比说柳维扬,肯定一早现她跟在后面,只是甩不掉,就只好装作没瞧见,任由她去了。 尽头 空旷的场地上摆着一堆堆柴火,村中的祭司慢慢倾下火把,点燃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摆着一块块断肢残躯,那个儒雅清秀的男子面容依旧清晰,好像还是活生生的。颜淡努力不避开视线,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脸,南昭的眉眼的确和他生得很像。 只是这些都徒然教人伤感。 生离死别,原本是天地循环中必经的一环,她果然还是看不透。 “这个故事是在九年前,一双姊妹,三个知交 。后来一个陌生的江湖人闯了进来,妹妹便背弃了族人和那个江湖人走了。而姊姊也在心中思慕那人,当她知道他们要逃离这里,便把那个江湖人杀了藏在房里。后来姊姊的长女现母亲房里的秘密,也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柳维扬语声低沉,“而妹妹带着还只有六岁的孩子离开了,最后还是被她的族人找到,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在世上,便撞在剑上自尽,死前还让孩子一定要记着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恶念,在压制不住的时候,这种恶念就成了心魔。” 颜淡听得寒毛直立,忙不迭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柳维扬眼中波澜不惊,望着前方:“来了。” 颜淡凝神看去,只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慢慢从陰影中走出来,那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火光下微微泛着光,袖口边角的金线更是灿烂夺目。那人的脚步细碎,像是姣好女子慢步于闲庭一般,裙裾微微摆动。而那人的头,却一直低着,埋没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颜淡只觉得喉咙干,半晌才伸出手拉住余墨的衣袖,牙齿直打颤:“我们……快走罢,这没什么好看的。” 余墨伸手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好,我们这就走。”他话虽如此说,这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开。 只听凉风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那人语声娇柔,像是在和心爱的人撒娇一般:“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只见浅湖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已经抢到了中间,从劈劈啪啪烧着的柴火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截断肢,抱在怀中。 “南昭!南昭,你这是怎么了?”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蓦然响起,水荇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面急切地叫喊,“南昭,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待她奔得近了,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斥:“快回来,不要过去!” 水荇跑到少年面前,扯着他的衣袖,眼泪啪啪往下掉:“南昭,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说话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截未开锋的剑尖从水荇后背穿出。那个颜淡在浮云寺听见过的、好像捏着嗓子一样细细的声音说:“我说过,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南昭脸色陰沉,和平日完全不同。 颜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心魔么……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南昭了。” 水荇睁大眼,艰难地想伸出手抱住他,带着哭腔唤道:“南昭,你快点醒来……你忘记了吗,明天是你的生辰,我们说好要一起过的……”她疼得脸色惨白,一边抽着气,一边挣扎着去抱那个少年,幸好终于还是触碰到他了。 微凉的夜风中,南昭站着没有动,脸上依旧是呆呆的,却伸手抱住了水荇。这一双洛月人相拥在一起,生死之隔。 这也是颜淡所度过的,最难忘记,也最不愿记起的一晚。 那晚的风很凉,刮到脸上就好像数九寒天般冷冽。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他们已经离洛月村落近二十里的地方了。 颜淡回看去,已经再也看不见那片村落,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有多久才能到魔相尽头?” 柳宫主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 颜淡转过身,笑眯眯地瞧着他:“你真的不说?”她拍了拍袖子,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开口:“柳公子,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儿……” 柳维扬抖了一下,慌忙应道:“快了,不用天黑就能到。” “那么第二个问题,等你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该怎么报答我们?”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颜淡冻得一哆嗦,还是挺住了,继续捏着声调柔情万种:“柳公子,我的心肝我的……”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随你提。” 颜淡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只见唐周和余墨俱是用那种心胆俱裂的神情看着她。她摸摸侧脸,无辜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余墨当下别过头不说话。 唐周迟疑一阵,低声问:“你该不是昨晚刺激过大,中了魔风罢?” 颜淡很苦恼:“我说师兄,你同我待在一起时候这样长,一点玩笑都经不住,这样怎么行?” 她话音刚落,只听前方出砰地一声巨响,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从天而降,一时间地震山摇,尘土漫天。颜淡被震得踉跄,随手抓住唐周的袖子才得以站稳。 只见前方那座宫殿上挂着一块白玉紫晶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云天宫。 他们已经到了魔相的尽头。 云天宫的主人是邪神玄襄。 西方邪神,本就是傲慢而善战,玄襄更是个中翘楚,传说可当三万天兵。颜淡在天庭上修行的时候,曾也和那些仙童聚在一块儿磕牙,说到的其中一件便是那个可当三万天兵的邪神玄襄是如何的长相。 有仙童绘声绘色地描述说,那玄襄殿下生得修眉斜飞,两道长眉之间长了一只铜铃似的大眼,目光摄人,双耳垂肩,四个头,八条腿,十八只手,手上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总之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兼具了增长、持国、多闻和广目四天王之长。 颜淡自然是不会相信了。在她想来,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还是有道理的,好好的一个人长成这个模样,实在太寒掺了。 只见柳维扬似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将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的把手,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只听长长一声“吱呀”,那扇青铜大门缓缓打开了。柳维扬缓步走进云天宫,宫殿最外共有左中右三条过道,而他熟门熟路地走了最右边的那一条,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不多时,颜淡觉眼前突然变得空旷,却是到了尽头。只见那一间石室顶上被人镂出许多小孔,有光线从小孔里溢进来,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印记。 一点尾巴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着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 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陰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着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床 边,神清气爽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情:“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床 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着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强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着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着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 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 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着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床 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 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 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着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床 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欲用强,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床 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着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颜淡捏着拳头,将牙咬得格格响:“师兄,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间理应避嫌,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 唐周转身带上房门,笑着说:“你都叫我师兄了,亲密无间些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区区世俗所缚?” 颜淡很神伤。 这世间有不少修行的方式,其中最残忍的一种,便是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在精神上进行折磨,最后终于然物外。 颜淡现在,已经脱了一半。 “当年你在天庭上化人的时候,我正去了西方论法,才错过了。你还有个双生姊妹的罢?”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从颜淡身边擦过,突然轻飘飘地扔下这一句话来。颜淡震惊万分,许久才回味过来,刚才那个语调声音,听起来像是柳维扬罢? 第三件神器 第三件神器在南都,而南都是眼下大周王朝的国都。要把这件神器的位置落实在南都某个地方,那就在皇家的深宫内苑里了。据说是北地某位地方官得到了这件神器,觉得很是别致,便放在贡品里送进宫去了。 颜淡不怀好意偷偷瞥着余墨,心中想着,他们和皇族真是有脱不开的联系啊。当年余墨不知从哪里得来异眼——那是集了天地精华之灵气,可堪透世间循环的宝物,一个意外被一位美丽的花精姑娘不劳而获了。那位花精姑娘在逃避余墨追杀的途中又和凡人起了凡情,而那个凡人,恰好是真龙天子,现在坐拥天下,荣华无尽。 她光是想想其中的爱恨纠葛,就觉得比任何一出戏文都精彩了。 “现下还剩了两件神器,在南都的那件也未必就是地止。”柳维扬当先领路,却是从这一带的地底溶洞里走的。颜淡因为之前的那个梦,还清清楚楚记得这溶洞底下大蛇怪的模样。那蛇怪很威风,两只眼犹如黄澄澄的大灯笼,张开嘴獠牙锋利,可以一口将她吞进去。 唐天师近来心绪不算坏,听柳维扬这样说,不甚在意地应道:“我也知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慢慢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天。” 柳维扬微微颔:“你能这样想就好。” 颜淡很是奇怪,似乎柳宫主这几日对唐周都是异乎寻常的客气,平日会和他论法说道不谈,便是说话也不似从前一般惜言如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当日碰上蛇怪的那个溶洞,只见黑暗中两只又黄又大的灯笼慢慢移到身前,突然停住不动。 颜淡立刻凝神戒备。 但见柳维扬踏前一步,那蛇怪立刻伏下身子,讨好似的凑近他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差摇头摆尾,活脱脱一副狗腿相。柳维扬目不斜视,径自从蛇怪身边擦过。而余墨走过去的时候,那蛇怪明显地瑟缩一下,蹭着地面往后挪了挪,似乎还牢牢记着他当日是怎么收拾过它。颜淡用手指抵着下巴想,它那个身子不用说生得多大了,就是再怎么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待到唐周走过时,那蛇怪只是动了动尾巴,还是伏在地上没有动弹。 颜淡完全放心了,想来柳维扬扮成伍顺的时候,也曾掉进过这地底溶洞里,凭他的本事,能让这蛇怪永生永世惦记着他的手段了。 她才刚抬脚走了两步,只见那张长满鳞片的三角形蛇脸突然凑到她面前,咝咝两声,分叉的舌在她面前吞进吐出。 好一条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狗腿蛇! 颜淡怒了,一把扳下身边立着的石笋,冲着那张蛇脸狠狠抽去,那条蛇怪不想她会突然怒,被打得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滚了两滚,慢慢爬到了陰暗处。 颜淡扔下手上的石笋,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石屑,气哼哼的:“还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么……” 她走近几步,方才看清了前面那三人的神色,都有那么几分古怪。 唐周道:“妖和怪也算是一家的,何况它同你,还真的满像的。” 颜淡的愤怒更深:“哪里和它像了?它是怪我是妖,它是蛇我是菡萏,它长了鳞片我没有!”虽然她不知道这蛇怪算不算得上是一条长得比较美的蛇怪,不过由她看来,这蛇怪委实长得寒掺了一点。 唐周微微一笑:“不是说长相,而是性子。” 她的性子到底如何,颜淡自己也说不好,只能转头看着余墨:“我和它像吗?” 余墨居然避开了她殷切的目光,转过头沉默了。 颜淡只能去看柳维扬,他们好歹也曾同病相怜过,多多少少还算有点交 情罢。可柳公子明显很捧唐周的场,微一颔道:“很像。” 颜淡大受打击。 那条蛇怪慢慢爬回来,羞涩地对着柳宫主露出一副狗腿相。 颜淡陰沉着脸跟在最后面,待走过那蛇怪旁边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从它身上踩了过去。 从西南朱翠山到南都,哪怕是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一个多月。他们一行人在路途上耗去两个月的时间,待到南都之时,已经到了初秋时节。南都的秋天总是多雨而湿润,烟水迷蒙,如果将这座古城比作仕女,那么秋日里的南都便是卸了妆后倦怠慵懒,却不失风华的绝代佳人。 颜淡是喜欢南都这个地方的。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变得凄清寂静。她才能在从前很多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坐在屋顶上听远处章台江 畔传来的歌声笑语。 然而这回故地重游,实在让她高兴不起来。她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却要和天师仙君们结伴同行,这已经算得上是酷刑了。唐周那张嘴有时太过恶毒,柳维扬不知为何对他又很是客气,而最该同气连枝的余墨却丢下她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自生自灭。于是这两个月于颜淡来说,绝对是精神上巨大的折磨,饱受了整整三倍的酷刑,便是自己想想,心境都有些沧桑起来了。 “第三件神器就在皇宫中,我留在外面接应,其他的你们就自己对付罢。”柳维扬走进客栈的客房里,便在桌边坐下了,还顺道吩咐店小二去买一副棋盘棋子送来,想来是打算自己和自己下棋消磨时间。 唐周点点头:“还是等天黑再动身,毕竟这回也算是去偷东西。” 颜淡想了一想,觉得去皇宫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实在是件既刺激又有趣的事:“我会障眼法,要潜进皇宫里不难,不过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符咒还是要靠你对付了。” 唐周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那么万一被抓到了,你别急着把我供出来就好。” 颜淡立刻反驳:“谁知道是不是你先被抓到了?” 忽听余墨静静地开口:“有你们两个去就够了,我就不去了。” 颜淡很惊讶:“你不去?为什么?” 余墨板着脸不说话。 “难道你是觉得做贼太丢面子?” “还是觉得皇宫太大懒得走?” “莫非,你是怕见到皇宫里的某些旧相识?”颜淡连问几句,余墨都是一声不吭,只得放弃,“那好吧,你喜欢留在客栈里休息也没关系,反正我和唐周应该也可以对付的。” 最要紧的事情敲定,大家都各自回客房,该休息的休息,该为今晚的事情做准备的做准备。 颜淡往自己那间客房走,忍不住低声问唐周:“你有没有觉得,余墨最近总是板着一张脸,就是问了他也什么话都不说,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我明明记得最近都没有惹他生气过啊……” 生死场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地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总算她反应极快,落地的时候稳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张书桌前面,和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的睿帝正好对视着。 颜淡一动不动,维持着蹲在:“皇上万岁。”其实她一直觉得,这世上能千秋万岁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抽气的声音,一队侍卫围在书房门外,弯弓的弯弓,刀剑都已经出鞘,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折,在下巴上轻轻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说:“都退出去罢。” 颜淡顿时觉得他这两句话说得极有款派风度。 外面的侍卫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颜淡只看见眼前那一幅明黄色的衣摆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却还是低着头。她心里明白得很,闯进皇宫惊了圣驾已经要砍头了,若还不老老实实的,就算被凌迟也是自找。何况,大多数人对于礼数周全而态度温 文的都会生出些好感来,没有人会喜欢说话放肆又总和自己对着干的人。 谁知睿帝沉吟,问出一句让她张口结舌的话来:“你是妖?” 颜淡用余光瞥见那个为的官宦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真不知道是该矢口否认,还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睿帝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罢。”皇帝都话了,那些宦官宫女唯有惨白着脸、抖着双腿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颜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一听见妖怪,不是吓得手脚软,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冲上来喊打喊杀,而见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边,笑着说:“朕的绛妃,其实也是妖,那时候想想,你也应该是的。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的容貌却一点都变,果真如此。”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皇上,我确是妖,你的绛妃只怕不是的。” 她记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确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这回进皇宫却没觉有妖气,虽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认的,尤其是这种棒打鸳鸯、挑拨离间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绛妃她现在已经不是了,也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他慢慢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你还有别的同伴?” 颜淡消沉地嗯了一声。 只见唐周从房梁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姿态雍容得很,然后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冲撞御驾,实属冒犯天颜,请皇上责罚。” 颜淡捏着拳头,很想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本来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将她推下去,根本就不会有人觉的。 睿帝抬了抬手,温 雅地开口:“平身。” “皇上,其实我们这回过来,是有事相求的。”颜淡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在生气,便低着头轻声道,“听说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进贡上来一批贡品,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们进宫本是为了寻这件神器的?” 颜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属就是优雅,用的是“寻”而不是“偷”。 他连犹豫都没有,便一口答应:“朕这就让人从库房里把那批贡品找出来,你们且挑挑看。” 颜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说话也是那么干脆,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她立刻见缝插针地称赞:“我这几年总是听说百姓夸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为国事操劳,今日亲眼见了才知这些话果然不虚。” 睿帝正走到书房门口,将门打开了和候在门外的领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闻言不由一愣,忽又转过身来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应该不是罢?” 唐周一时没想到对方的用意,便微微一点头。 只见睿帝又转过头去,对着门外的侍卫道:“妖也罢了,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普通人在宫里出入自如,今夜当值的通统都罚一年俸禄,自己去内务府领罚罢。” 颜淡刻意忽视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唐周说:“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养活,你却害得他们被扣了一年俸禄。” 唐周沉着脸一言不。 皇宫里的人办事情果真很快,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有十几个手脚利落的宦官抬着九口大箱子进来。 睿帝在书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挑罢。” 唐周缓步走到箱子边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来看,他一连看了五个箱子,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这箱子已经明显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刚伸手进去,517Ζ神色明显有几分古怪,收回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面圆形的镂花古镜。这面镜子的纹理打磨得十分精致,却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颜淡将古镜接在手里敲打一阵:“这是理尘还是地止?” 唐周摇摇头:“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边慢声道:“既然已经寻到了,那还有别的事没有?” 颜淡立刻道:“回禀皇上,没有别的事了,叨扰多时,我们即刻离开。”当务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维扬、余墨会合,离开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后想起来要治他们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术再使个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宫去,只听睿帝慢悠悠地道了声“且慢”。颜淡立刻转过头看着皇帝,虚心求教:“皇上还有什么高见?” “我派人送你们出宫,这样跳进跳出成何体统。”他拍了拍手,当值的几个侍卫立刻走进来单膝跪地,“传朕的口谕,即刻送这位姑娘和公子出宫,不得有误。” 颜淡看着那几个跪着的侍卫抖得实在可怜,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书房拐弯的地方,颜淡转过头瞧着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侍卫,好声好气地说:“当真对不住,害得你们丢了一年的俸禄,现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定会补偿你们的。” 那侍卫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跄跄退到五步远的地方,颤抖着声音说:“不不……真的不用了,这位大仙,你就忘了见过小人这回事吧,啊……” 冥宫和鬼尸 柳维扬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丝,眼中却恢复了淡然:“这里,确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说得很用力,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一切记忆。” 颜淡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通往凡间的鬼门在哪里,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里陰气太重,若是陰气上身就麻烦了。 柳维扬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烟水迷茫的江 面,脸色白。 颜淡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离 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华美宫殿的轮廓,不由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冥宫?” 她也只是在从前听师父说过,冥宫里面的,全是上古时候天地间的奥秘,能堪透其中万一的人,天下再无人可与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盘古氏,创世神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陰、女娲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同天地化为一体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些先神的关系,才将冥宫的奥妙之处勾勒得更为神秘。 这座传说中记载着天地间终究秘密的冥宫,只会出现在衰败之气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将消亡的时刻,而这回,出现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着心事,只见柳维扬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宫的方向渡水而去。 颜淡一个激灵,忙叫道:“柳公子,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过,可让人忘却前尘,重新轮回转世。他如今才记起了一部分记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再度把过去都忘记了,那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柳维扬停住了,转过头来:“你从前渡过夜忘川的时候不也没有忘记么?这回,我不会再忘一次的。” 颜淡只觉得喉咙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之所以没有忘记,只是因为忘不掉,也不愿忘记。 而现在的情状却又和那时大为不同。 柳维扬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动,垂下眼看着水中,静静地说:“你们从鬼门出去罢,我只想弄清楚那时到底还生了什么。” 颜淡想了一想,又道:“你这样渡河也不是办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们去把船弄过来。” 柳维扬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唐周走上前在柳维扬的肩头敲了一下,微微笑道:“不管怎样都到了这里,自然是大家一起出去。” 柳维扬微微挑眉,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好。” 颜淡觉得很是奇怪,柳维扬的性子冷漠得近乎于孤僻,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要利用唐周解开楮墨上面的封印,对他们都是一概的一视同仁视而不见,而从魔相里出来之后,他对待唐周的态度转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过柳宫主的想法大多是很难臆测的,不是她可以猜得到的。 她偏过头望了望余墨。他还是一声不吭,顾自望着烟波迷蒙的江 面,隔了一会儿,方才转过头看她:“忘川水当真可以教人忘却前尘么?”颜淡点点头:“这是自然。”余墨没说话,可眸光却沉了沉,纠结成一片漆黑幽深。颜淡莫名其妙,她应该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古怪? 一个也罢了,现在两个三个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这年头,不光女人难办,连男人都这么难办。 颜淡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往东面一指:“这边过去就是渡口,不过守船的是牛头马面,不太好对付就是。” 唐周在之前的二十年岁月中,只在书上看过所谓幽冥地府是如何陰森可怕,现在看来,冥府的风光倒很有独特之处。 他正这样想着,忽觉衣摆被什么轻轻一扯,不由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嘴正咬着他的外袍下摆。 那只是一张嘴,别的什么都没有,呆呆地浮在地面上。 嘴巴感觉到唐周正低头往下看,松开了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牙齿:“是凡人活生生的气息……很美味……”唐周无比镇定地转过头,但见一双眼珠呼的飞到他面前,快乐地滚翻着:“啊啊啊,这个凡人长得真俊,摸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唐周攥着剑柄,一袖子把那双滚得欢快的眼珠扫到一边。 只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屈指捏决,对着正在他身边不停地嗅来嗅去的鼻子念道:“破!”那鼻子蓬得一声化为一股袅袅青烟,其他正漂浮在半空中跃跃欲试的眼睛嘴巴耳朵和一截截手臂腿脚立刻退得老远,齐声呱呱大叫起来:“这个人好凶好凶啊啊,大家快退!” 柳维扬伸手扶了扶额:“这些是鬼尸,只有一小部分躯体,没有思考能力,千万不要和它们说话,只会夹缠不清。” 他这边刚说完,就见颜淡蹲在不远处,看来已经和周围一圈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说了很久的话了:“你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 “我们是鬼尸啦,你是没听过还是没见过,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啊,莫非你们是被天雷劈了才变得零零碎碎。” “小姑娘你长得很可爱啊,皮肤也很滑,摸啊摸,摸……” “你们也长得很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对啦对啦,再没有人比你更有眼光!” 柳维扬摆了摆手:“当我没说过。” 唐周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从后面架起来拖走:“你是要留在这里和鬼尸说话还是继续往前走?” 颜淡微微嘟着嘴:“等下你可千万别开口说话,你身上有凡人的气息,这里不是活生生的凡人能进来的。” 渡口就在不远处,只是百步的距离。 渡口停泊的那艘小船的桅杆上挂着一盏长明引魂灯,灯火如豆,微弱昏黄。 颜淡走上前,向着看管渡口的牛头马面微一倾身,微微笑道:“两位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马面看了她一阵子,居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你你……居然让你这样就投胎去了?不、不对,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颜淡笑嘻嘻的:“我是没有投胎啊,不过你们这里有条通往凡间的路没有封死,然后我就悄悄溜出去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突然想去鬼镇见见老朋友,rshǚ你能不能借一条船给我啊?” 冥宫的秘密 雾气消散,江 面上那一座华美宫殿在缕缕水汽中渐渐清晰起来。瑰丽,却带着衰败之气。 这是颜淡一瞬间的感觉。 柳维扬负手站在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串泛着耀眼光华的七彩琉璃。烟水弥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腾起一片夺目灿烂的光晕。一阵熏风拂过,江 面上的水雾转眼间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点点,远处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壮丽。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点点破碎的琉璃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胧,依稀可以看出眉间的千山万水,这样的容貌,便是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轻拂,抬手行礼,就算是谦然有礼的举止,也会教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高贵。 颜淡心想着,这位玄襄殿下当年是何等善战而骁勇,其实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会自己把魔境毁去,也是因为再不愿被族人推到争端的最前方罢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出现,或许还是自己先退了一步。毕竟,柳维扬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绝,也做不出弑杀亲人的举动。 玄襄站在水面上,脚下的水波平缓,唯有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荡漾开去。他看着柳维扬,缓缓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在魔相中,颜淡曾梦见过他划开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 柳维扬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还是那种不深也不浅的笑意,转身慢慢向着远方而去,渐渐消失在天水交 接之处。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来是碰到冥宫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阶了。 四人从船上下来,踏在水中的石阶上。 那石阶是整块大理石铺成的,光亮可鉴,隐隐约约映出人影的形状。 颜淡还记着要把船拖到妥当的地方,这里她不是第一回来,甚是清楚若是没有了船,他们就得游着去找鬼门然后回到凡间,这该是多么凄凉且悲惨之事。 一行人拾阶而上,只见冥宫的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紧紧闭着,周遭毫无人气,彷佛是抗拒着生人的探访。 颜淡仰起头,看着这座雄伟奢华的宫殿,无端地在心头生出一种敬畏感。 冥宫是那些上古先神所住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仙迹。还在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混沌,天和地之间甚至还连在一起,在这一片混沌中,便出现了第一位先神,他是被称为混沌天神的盘古氏。盘古氏在天地开辟之后,便和这天地一道融为一体,元神永灭。而在他之后,66续续又出现了创世神女娲、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陰。而这些先神也和盘古氏一样,在时光洪流中化为山川河流中的一部分。 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创造天地万物,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年的仙力到底有多深。 只要打开了这扇青铜镂花大门,这些奥秘都会揭开。她曾在天庭修行的时候,就听过九重天上十分有修为有的几位仙君说,冥宫中的奥秘,若是去触碰,便是万劫不复。当年女娲上神在冥宫外刻下封印,只要有仙君仙子去打开冥宫,就会仙元尽碎,永世不得生。 这道封印并非无法解开,只是谁也没有这个胆气说,他已经有过女娲上神的仙力。 柳维扬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已经缺了角的玉佩,淡淡道:“这是计都星君的。”他拿着这块玉看了一会儿,又淡淡道:“冥宫会感觉到某处衰败之气甚重而出现。当年仙魔之战后,玄襄毁去魔境,冥宫便出现在那里。” “我同计都星君便站在这里。大门上刻着女娲上神的封印,凡是沾着仙气的人是无法打开的。我那时并不相信。我在天庭上当了千年的仙君,掌管六界的礼易道艺,我并不觉得那些上古先神的仙力是我无法企及的。”柳维扬轻轻地喟叹一声,“我那时,太过于专注自己的修为,也以为自己有了挑战上古先神的本事,实际上我还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颜淡听得心神俱伤:柳维扬当年可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堪称天庭上本事修为最高的一位,便是她那很了不得的师父都自承不如。他这样还算是井底之蛙,那她是不是应该早点自我人道毁灭算了? “我试图解开冥宫门口的这道封印,却触动了里面的死灵,那种境况便是现在想起来都是……”他垂下眼,淡淡道,“后来,我身受重伤,从冥宫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我只能抓着最后一节台阶。那时候,冥宫正从魔境飘回夜忘川,如果我松开手,很可能会被冥宫压在底下。冥宫本身是喜欢衰败死亡的气息,那时我的身上便是有股衰败的仙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话头。 颜淡瞧着他手上的玉佩,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双微微眼角上挑的眸子,那个人对她说过,这世上,朋友未必能共享乐,而敌人也未必不会有成为朋友的那一日。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说话时候的眼神,薄凉得教人心惊。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原来你是被人推下去,不然怎么会落在夜忘川里而失去一切记忆?”柳维扬转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她。“那个把你推下去的,是……计都星君。”她回想起曾经在幽冥地府度过的那千年,终于把一直缭绕在心头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柳维扬将手上的玉佩抛给她,低声道:“看来你也见过计都星君了。” 颜淡接下玉佩,只觉得这玉触感冰冷,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温 度:“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叫赵桓钦的凡人。” “赵桓钦是计都星君在凡间用的名字。” 颜淡看着底下烟水弥漫的忘川水,将手上的玉佩抛进水中,慢慢叹了口气。 只听柳维扬忽然道:“这些事本来和你们无关,只是大家现在既然牵扯了进来,我就应该说明白。现下,也到分别的时候,我要进冥宫,你们还是从鬼门回凡间罢,这里陰气甚重,待得久了不大好。” “什么?”颜淡吓了一跳,“可是你上回……” 柳维扬微微摇头:“这里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却很想知道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它丢掉性命,或者还要再重新追寻一遍自己的过去,很值得。何况,我已经没有仙气,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个,正好能够进去。” 原来,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情缠 颜淡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道墙壁的两人到底在里面谈什么,可是相对那个宦官急得在屋里团 团 转,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先不提,万一、万一那人意图不轨,这、这可……”的情状,她实在是太有风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罢,我家公子从来没有用强的喜好。” “你懂什么?你们刚才又在房里做什么好事了?” “如果我们刚才真的做了什么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没这个心力用强了嘛……” “你你你……你这……” 眼见着那宦官又要喊出“来人啊直接绑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将颜淡拉起来:“看来他们还有的谈,不如我们先去外面走走?” 颜淡任由他拉着,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说九重天上的紫虚帝君很厉害么,他会回来的。” “计都星君一定也是用这个法子混进冥宫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已经魂飞魄散,仙元尽碎,永世不得生了。” 唐周停住脚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我不知道计都星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柳兄追寻的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他当初进冥宫不是为了君临六界,而是为了里面的奥秘,里面早已失传的术法。” 颜淡点点头。 隔了片刻,唐周轻声问:“你这样关心柳兄,是因为喜欢他么?” 颜淡想也不想:“这怎么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师尊一样,柳公子比我的师父还要亲切。更何况以前虽然没有接触,我也早就听说紫虚帝君是位不会动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讨苦吃呢。” 两人走下客栈的楼梯,迎面碰上客栈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着他们笑道:“两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诞日,没有宵禁。晚点还有烟火,放灯,庙会,两位不如四处去耍耍?” 颜淡寒毛直立:“佛诞日……?” 看来今日果真不宜出行,事事不顺。 唐周却有了兴致:“佛诞日也无妨,反正你还算有点修为,又不会被怎么样。” 颜淡还是兴致缺缺,在这个时候,果真就显现出他们俩的年纪差距。她要是和唐周手牵手去逛庙会,那不就成了太奶奶领着孙子出去玩?就算是换了余墨罢,大概也有姑姑和侄子的辈分了。 她把这个想法向唐周说了,结果唐天师面无表情地取出一张符纸:“这是三步禁制,看来你很想用么。” 颜淡立刻见风转舵,诚恳地说:“没有没有,其实我更喜欢一步不差地跟着师兄你,这三步未免显得太不亲厚了。” 于是唐周满意地将符纸收了回去。 只听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微暗的夜空突然绽开几朵烟火,拖出明亮的、极长的尾巴,将迷茫夜色陡然间映得明如白昼。紧接着,是大片大片在暗夜苍穹中绽放的艳丽烟花,烟火的爆破声响将底下的欢声笑语都盖了过去。 颜淡站在树下,仰起头看了一阵,转过头时却觉唐周没了人影。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遥遥瞧见唐周正站在漫天绚丽烟花之下,他手上拿着一盏花灯,身边还蹲着一个小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折子去点鞭炮的引线,只是手抖得太过厉害,怎么都点不着火。 唐周低下身,就着那孩童的手把火折子凑近鞭炮的线头,一点微光在夜色中如蛇般扭动摇摆。他一手将那孩童抱开几步,正好头顶的烟火倏然绽开,铺散开千万光彩,在他身侧晕开了淡淡的微光。 颜淡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却也说不好究竟是笑什么。 眼前的烟花骸坠下一点火星,颜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到背后撞到了人,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低下身去捡落了一地的线香和蜡烛。颜淡连忙蹲下身子,将地上的几支线香拾起,放进那女子身边的篮子里。 她做完这些,忽见那女子慢慢抬起了头,烟花明丽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张愁苦而姣好的容颜。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唤道:“你……掌灯仙子……?”那女子也死死地瞪着她,待回过神来抓起竹篮就走,脚步慌乱踉跄。 蒙尘许久的记忆浮现,颜淡一把拉住她:“你是掌灯仙子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认得我了么?”她每问一句,对方只是不停地摇头,口中出唔唔啊啊的声音,脸上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颜淡松开了手,那女子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开几步,却突然急急收住了脚步。颜淡眯着眼瞧着她,只见她的双肩颤抖,像是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一般。颜淡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唐周正低下身,手把手帮之前那个孩童点燃了一支线香烟火,细碎的白光在漫天烟火中微弱而温 馨。 唐周偏着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侧颜在细碎的光下显得温 和。那孩童踮起脚举着线香烟火,笑容纯净无邪。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微笑的吧。可是那个女子却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冲上去一把夺下那孩童手中的烟火,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然后硬是拖着他挤进人潮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唐周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着手中的花灯向颜淡走来:“走罢,这个时候该去放灯了。” 颜淡想了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奇怪啊?” “如果你看见自己的弟弟和一个陌生人玩在一起,多半也会紧张。” 颜淡抬起手指抵着下巴,低声喃喃:“说得也是,我多半是认错人了……” 唐周将手上的花灯交 到她手上,微微笑道:“按照我们凡间的习 俗,在这盏灯里面写下愿望放到河里,这个愿望只要上达天听,便会实现。” 颜淡举起花灯看了又看,撇撇嘴:“这分明是骗人的嘛。”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为了一个期冀,”唐周将一支炭笔递了过去,“你最想要什么,写在灯里面,说不定有一天会成真。” “那你呢?换了你,会写什么?” “我么,自然希望爹娘能够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颜淡奇道:“虽说有孝心是好事,不过我还以为是你会快点找到神器地止呢。” 他眼神闪烁一下,转开话锋:“你打算许什么愿望?” 回程 小船顺着水流而下,月色氤氲,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晕开一泓银白。 颜淡很苦恼。 她和唐周看完烟火放完花灯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栈,结果余墨和那位绛妃还待在一间房里,那宦官已经急得在门口团 团 转,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脚把门踹开的架势。颜淡不觉想,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就是要谋权篡位也该说完了罢?正当那个宦官实在沉不住气,想让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绛妃扶着门,向着里面柔柔地道了声:“我走了,你多保重。”颜淡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门开的一刹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们家娘娘的衣衫饰都看了一遍,连个边角都不放过,一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为当今皇上捉奸拿赃的姿态。 颜淡笑眯眯地想,绛妃出宫想来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爱妃出事,太监偏偏急得像一锅热粥似的。 绛妃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笑着:“颜姑娘,好久不见,快有二十年了吧?”颜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妖气已经完全没有了,不光是妖气,连修为都一点不剩,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凡人。她迟疑着想要不要问一问她和余墨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只见余墨从房里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们。颜淡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听几声刀剑出鞘的声响,背后杀气腾腾。 绛妃倒没有生气,笑着轻声说:“当然会老了,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样说你懂吗?”颜淡忙点头,这点她一开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觉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宫还觉察不出妖气,那么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爱的绛妃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来找余公子其实是……”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余墨在靠在门边轻轻咳嗽一声。 绛妃顿了顿,笑着看了余墨一眼,松开了拉着颜淡的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时间,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任谁被吊足了胃口,而说话的那个人却不肯说下去了,都会这样失望的。 绛妃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匆匆道了句:“余墨他很关心你。”颜淡自然知道他很关心自己,不然也不会在她被唐周收进法器后千里迢迢来找她。 绛妃走后,唐周便同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回襄都,而他们自是回铘阑山境。 临别时,余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这是设在铘阑山境门口的禁制,你凭着这个可以找到我们。” 颜淡站得近,甚至可以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想当初她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宁可自己花大半天解开在山门口设下的幻术,也坚决不要被烧掉一块皮,这想想都觉得痛。 唐周看看手心上的禁制,微微颔:“等再过一阵子,我必定上门拜访。” 于是从上船直到现在,颜淡都一直在想,好奇心不是罪过,她该是如何隐晦而不露声色地打听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呢? 余墨一向是温 雅含蓄而内敛的,除了要泄愤追杀谁的时候。 颜淡觉得要问出事情始末,自然也要问得点到为止,十分的含蓄。而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若是问了反而被堵一句“我的事于你何干”那就很是尴尬了。 颜淡左思右想,慢慢撩起船帘钻出船舱。但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月华在他袖上氤氲生辉,更衬得其人俊雅万端。他听见身后动静,微微别过头,颜淡瞧见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颗漆黑剔透的珠子。 颜淡恍然大悟,原来绛妃是来还异眼的。她一早听说过,异眼是天地至宝,集结了天地精华之灵气,若是被他们妖拿到了,哪怕和这异眼没有缘分,光是吸取其中瑞气,对修为就大有好处的。 余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异眼,忽然伸手过去:“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颜淡傻了,她听说当初便是因为这颗异眼的缘故,余墨还被打回原形过。他现在又重新拿回了异眼,可谓很不容易了,却要送给她? “这么贵重的宝物,就算给了我也是浪费,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么懒平日也不怎么修炼,你还是自己用比较好。” 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一声:“既然没用,那还留着作甚?”话音刚落,他将手里的异眼随手一抛,异眼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咕咚一声落进江 里,慢慢沉入江 底。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么宝贵的东西,你、你就这么扔了?”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他既然不把异眼当成一回事,以前干嘛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找回来,难道是找着好玩的吗? 余墨微微皱着眉,神情在淡淡的月华下显得朦胧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 颜淡来不及细想他的用意,便纵身跳进江 里,将一江 的月影搅得粉碎,很快的,那一瓣瓣破碎的月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余墨依旧负手站在船头,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点点碎影。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听一声破水的动静,颜淡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举着异眼,笑靥如花:“还好找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着这江 底黑漆漆的,不怎么好……”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余墨低下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一般,勒得她一口气顿时缓不过来。 颜淡动了动,想从余墨怀里探出头,毕竟适才在水底待得太久,这股气憋得很是难受。她才刚一动,就觉得余墨加大了手劲按着她的肩,慢慢将脸颊贴到她的颈边,闷闷地说:“别动,只要一会儿。” 颜淡慢慢平复了气息,方才感觉到余墨抱着她的手臂竟有些颤抖,照理说该抖的也是她罢,好歹她还跳到水里去过。她忽然很想看一看余墨的表情,虽然她很确信,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微微的、有那么半分笑意在。 隔了片刻,余墨松开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侧颜,语调神情都往常没什么两样:“去换身衣衫吧,小心着凉。” 余墨这乌鸦嘴。 铘阑山境 一碗香辣羊肉汤灌下,颜淡非但没能出一点汗来,反而在嘴角生出了一个水泡。她这副壳子这回看来是定要和她对着来了,硬是一滴汗都不肯出。 她这样一阵冷一阵热,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微微颠簸的船舱顶。颜淡觉,她实在是只心思怎么也细腻不起来的妖,这个情状,孤灯被冷,凄清凉夜,多多少少该有一点感伤罢,而她这时心里想的居然是,江 南菜清淡好入口,比北方的对她胃口。 忽然眼前一亮,余墨将点起的油灯挪了挪,吹熄了手上的火折子。他在昏黄烛火下看了看颜淡,像是微微一惊,在她身边低下身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还是去看大夫罢?” 颜淡立刻摆出坚定的神情:“我不要去。”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墨沉默片刻,淡淡道:“等天亮了就去,你都这副模样了,少给我耍小性子。” 颜淡微微嘟着嘴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墨,我觉得冷。” “……毯子全在你身上。” “还是冷。”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隔着毛毯将人抱住:“这样呢?” 颜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慢慢靠在余墨身上:“你说,我原来好好的,怎么会染风寒起烧的呢?” 余墨抬手顺了顺她的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你本来就很怪,这种事情放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颜淡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慢慢的有了睡意,语音渐渐模糊:“余墨,我觉得你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她只依稀听见余墨轻声说了句“没有这回事”,就意识涣散起来,既安心又神伤地入睡了。 她安心的是,余墨便是这样抱着她,也不会起一点别的心思,她就是睡死过去也没关系;而神伤的却是,她都这样睡在余墨身边了,他居然连一点邪念都没有,这对他们这自负容貌不差的花精一族来说可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她就这样既安心又伤神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梦,梦里她回到天庭,不知为了什么又跳了七世轮回道,一次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待醒来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有些湿,却是了汗。 余墨细致地撩开了她黏在额上的丝,微微笑着:“总算不起烧了,还好罢?” 颜淡也回以一笑:“这样就不用喝药,也不用去找大夫,对吧?” 余墨嘴角带笑,斜斜地支着颐看她:“亏得你就惦记这个。”他抬手碰了碰她的嘴角:“你现在虚火旺、嘴角生水泡,回到铘阑山境一定会被紫麟取笑一通。” 颜淡趴在矮桌边,忍不住道:“紫麟也和你一样修为年岁,怎么就幼稚不堪,我看他啊,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人看得上。” 他们闲闲说着话的时候,桌上那一壶水正煮到八九分沸腾,余墨舀了茶叶放下去,只见碧绿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船舱里很快便清香四溢。 颜淡接过青瓷茶盏,闻了一闻,奇道:“你在放下茶叶之前还放了什么进去?” “我看你虚火这么盛,就放了点清火的金银花、枸杞、碎荷叶。” “荷、荷叶?!”颜淡一个激灵,说话底气甚足,“你想让我自己吃自己吗?” “不是你身上的,是药铺里顺便买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身上的,但这还歹也是我那一家子里面的一个罢?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家已经很可怜了,开花供大家玩赏,花谢了莲蓬多半被折下来吃掉,吃不完还要被晒成莲子干,连泥里的藕也不能逃过,现在连叶子都拿来泡茶用,实在太过分了!” “你不想喝,我也不会硬灌你喝下去。”余墨不甚在意地端起茶盏,只见颜淡突然凑近过来,陰惨惨地说:“你也不能喝。” 余墨沉吟片刻:“你以前炖鱼汤的时候,我不也看着的?” 颜淡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茶盏:“那我们来交 换吧,我以后都不吃鱼不喝鱼汤,你也不能打莲子和藕的主意,对了,叶子和花也不行。” 余墨皱了皱眉,没说话。 “好不好嘛?你答应了也不吃亏的,这天下没有比这个更公道的了……” 他微微失笑:“也好,就这样罢。” 等他们回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已经秋末冬初了。 颜淡刚进自家山门没多久,便和紫麟狭路相逢,两人唇槍舌剑斗了一番,紫麟一如既往暴跳如雷,扬言要把她抽筋剥皮。颜淡早对这个威胁不痛不痒,很是无所谓。一转过头,只见琳琅款款而来,取出袖中的精致丝帕帮紫麟抹了抹脸,然后盈盈一笑。 颜淡看着东面,喃喃自语:“奇怪,原来今天太陽还是从东面升起的么。” 丹蜀吃力地顶着一团 雪白的毛球挤过来,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已经退掉了,可见近来修为有成,从十分不堪的人形向比较可看的人形迈近了一大步:“颜淡姊姊,山主,你们这回出去了这么久。”颜淡立刻拿出一包松子糖给他:“你最近看来是好好修行过了,连尾巴都没了呢。” 丹蜀如获至宝地抱着那包松子糖,笑得很天真:“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爹爹还是说我没用。”他取出一颗松子糖,头顶上趴着的那团 毛球立刻抖了一抖,嗯嗯嗯地叫唤几声,伸长脖子将糖含进嘴里。 颜淡伸手摸了摸毛球:“子炎也长大了不少。” 小狐狸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舔她的手,忽然一转头瞧见余墨,大大颤抖一下,又缩成毛绒绒的一团 ,死死地扒着丹蜀的头顶,在喉咙里呜呜地低叫。 颜淡不觉想,余墨带给小狐狸的精神创伤,恐怕它很长一段时候都恢复不了。幸好他们妖的寿命是很长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会淡了。 回到铘阑山境后的日子还算舒心,只是有两件事让颜淡不太高兴。 原先,她和紫麟都算是修为颇深的妖,千年都没什么桃花,甚至连烂桃花都不怎么有。紫麟虽是山主,为人无趣又暴躁,之前几位侍妾不是看上别的妖便是看上了余墨,于是紫麟在年长日久中成了千年光棍山龟。然而如今,这样美丽的琳琅竟然看上了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不,插在乌龟壳子上! 从今往后,她可以用来嘲讽紫麟的事情又生生地少了一桩。 眼里眉间 有一个人,你用心去看过且自以为懂得,到头来却觉看过的懂得的不过是其中一点皮毛而已。 颜淡无端觉得消沉沮丧。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余墨已经渐渐变成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他,却觉得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定会很有些难过。她自问行事还算是潇洒,当放手时便放手,绝不拖泥带水。余墨若是打算从今往后都避开她,她自然也不会去死缠烂打。有些话,说白了则太满,给彼此都留点余地,等到事过境迁时候才好再相见。 颜淡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她最近却会反反复复想起,余墨站在船头,脸上神情在月华氤氲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那个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纠缠住她。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却碰见了百灵。 百灵看见她的一瞬间,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而不知所措。颜淡虽是看清了她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百灵,余墨山主近来可好么,我许久没见他了,便想着问一问。” 百灵脚步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还、还算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山主。” 颜淡点了点头说:“那样就好。”她脚步不停,就这样和百灵擦肩而过。 相知相近却未相亲,相逢未必就是缘,便是缘分,也终会有到头的那一日。更何况,余墨的态度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 也可能,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懂过。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冬天过去,又到了春暖花开、蝶舞莺飞的好时节。 近来颜淡的修为颇有进益,而这几日又到了月圆之时,正是对修行最好的时机,便常常在夜里出来晒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之前柳维扬孤身进入冥宫、和唐周在南都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她思量着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毕竟在有生之年,能制得住她的天师也就是唐周一个,如果结伴出游,一定很是威风八面。 正这样打算着,忽听远处传来两声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颜淡听得出是余墨的脚步声,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找地方躲藏。他们现在见面只会徒增尴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对方。 颜淡摸到身边的一棵树,御风沿着树干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枝蹲下。 只见余墨缓步走过来,径自在湖边用碎石子摆开了一个阵势。颜淡借着月光看他,只见他低下身将那些碎石子挪了又挪,最后站着不动了。她看到的只有一个侧影。余墨确是清减了些,原本很合身的玄色外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是本来就挺直的鼻显得越加高挺。 颜淡支着腮想,余墨的容貌其实偏于柔和的,只是鼻梁生得挺,反而将长相衬得英气而俊雅,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生动的笑意。她正想得出神,忽听余墨淡淡地道了一句:“颜淡,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颜淡顿时很尴尬,她这样躲藏闪避,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她一撑树枝,从树上翩翩落下,因为修行有成,无端得觉得身子都轻盈了不少。她还没落到实地,就被余墨随手一捞,捞到了手臂上。 余墨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 和:“你怎的还赤着足?现在不到天气大热的时候,也不怕着凉。”他伸手一握颜淡的脚踝,铺开衣摆让她踏在上面。 颜淡简直是受宠 若惊:“不会着凉的,我这几日都是这样过的。” 余墨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顿了顿,嘴角带笑:“我想了很多事。” 颜淡斟字酌句地问:“那,你想通了吗?” “想不想通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看过戏没有?” “不但看过,我还写过不少戏折子。” “那些戏子,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余墨淡淡说,“就是这个道理。”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余墨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用碎石子列的阵势:“这个阵形是我刚想出来的,原本凭我的本事,最多在半个铘阑山境间布下结界,而用这个阵法,可以把结界扩大许多。” 颜淡想了想:“可是这样一来,结界外面受到的一切冲击都会反噬到你身上,这样对结阵人来说实在不划算。” “从前,我祖父为了保护我们全族布下了结界,最后族人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损伤,他却因为伤势过重而过世了。这是结阵人要付出的代价。为保护重要的人而付出代价,我觉得很值得。” 颜淡微微笑着:“可是我觉得,如果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那不是更值得?” 那一晚对月畅谈后,之前的一些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不提。余墨待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虽然不算很亲近,却再没有避而不见。 颜淡知道从余墨那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百灵:“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其实余墨很讨厌我,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想用什么法子打我?” 百灵正用茶缸装了热水,慢慢地把桌上余墨那件外袍熨平,闻言笑着说:“山主要是真讨厌你,早就寻个机会把你卸成几块随便丢在哪里去了。” “那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缘故了。”颜淡一摊手。 百灵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有时候山主在想什么,不是我们猜得到的,既然猜不到,又何必去猜?” 颜淡正待说话,忽听丹蜀在外面杀猪宰羊般的叫喊:“不好啦,不好啦,那个鬼、鬼来了啊啊啊!” 颜淡忙走出去看,只见丹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她脚下,头顶上还扒着小狐狸,颤巍巍地说:“颜淡姊姊……不好啦……” 颜淡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怎么了?” 丹蜀抖了一会儿,泣不成声:“有一只、一只凡人闯进来了,他、他手上还有山主的禁制,而且还是、还是鬼……” 颜淡听着他夹缠不清,一会儿说是凡人,一会儿说是鬼,忽然心中一动:“莫非是位天师?”她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找唐周出去玩,没想到他倒是先送上门来了。颜淡往外边走了几步,果然见到一群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妖怪远远地围在一起,而唐周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四叶菡萏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他从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来。而她仅有的,又再次被毁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那个爱着的人。 可到头来,却觉还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颜淡曾是天庭小仙。 这句话她向柳维扬说过,可惜还是不净不实。 她的真身是四叶菡萏,是同九尾灵狐、九鳍青麟这些上古遗族相似、到现在已经灭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种族。这就注定了她不是种在九重天庭上随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养在了瑶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们照料。 颜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到渐渐可以听懂经过瑶池的仙君仙子说话的。她有了意识之后,便开始细致打量自己的住处。 仙气缭绕的瑶池,真的很挤。 这一池子莲花生在那里,叶子已经都把池水给遮得看不见了。 同一个根,抽出双生莲。自她有了意识起,便一直和双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随着风左右摇晃。 那时候,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只有她和芷昔。她们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双姊妹,她们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芷昔比较文静,一心向道向禅,而颜淡比较活泼,对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芷昔芷昔,你说啊,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放在禅理上就可以扯出一大篇废话。”颜淡挨着自己的双生姊妹,很是苦恼,“我可不可以不成仙、不扯废话啊?” 芷昔都会微笑,温 柔而文弱。 一般而言,要化出人形一般要等到成年,但古往今来,还是会有例外。比如那千年绛灵草托身的东华清君就是一位,他化人的时候还是稚气少年模样,一时被各路神仙引为美谈。 颜淡却觉得化成少年人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好的,长得嫩就代表资历浅,以后定会被别人欺负。 彼时,颜淡离成年还有一百来年,她从来不担心今后化人、定仙阶的事情,一直都过得没心没肺,只是最近开始很有些忧郁:这瑶池里种了那么大把大把的菡萏,开花时的确是有股闹腾的美,但再下去她真的会被挤扁的。若是因此被挤得歪着花茎长,化为人形后会不会也变成个歪脖子? 唔,歪脖子的仙子,虽然不能像东华清君一般传为美谈,但一定能在偌大九重天庭上扬名立万。 瑶池盛会的前夕,西王母座下的莲花仙子早早守在瑶池边照料,一边为生长如杂草般繁茂的一池莲花修剪枝叶,一边喃喃自语:“明日这个时候,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要过来,像是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还有西方的佛陀罗汉……你们可要好好地开花,不要顽皮胡 闹,切记切记……” 莲花仙子口中“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经过颜淡年长日久地蹲守在瑶池边整日听仙童们闲磕牙,对此已经熟烂于胸。那三位指的是九重天庭上的九宸帝君,为的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其后则是元始长生大帝和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很郁结。可惜她还是一株莲的模样,从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位好歹也是莲花仙子罢,难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这开花不是说开就能开的?现在离开花的时节还差了那么十天半月,怎么可以突然提前花期开得一池热烈? 莲花仙子为他们修剪好了枝叶,又继续念叨:“是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可千万别早开了啊。” 于是,颜淡度过了极其奇怪的一个夜晚。晚上的时候,大家都忙着酝酿开花的情绪,明明困得要命也死撑着不睡,只有她睡得很圆满。 其实何必呢,那些仙君仙子和佛陀罗汉们才不是专门来赏花的。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大家都憋出了花来,那么在这一大池子莲花里,谁也不会留意到居然还有那么一株懒得开花的,她挤在里面滥竽充数,称赞声还是不会少了她的。于是,她愈加的心安理得,干脆睡死了过去。 等到翌日,她慢悠悠睁开眼的时候,瑶池畔的盛会已然开始了。 她的邻居们竟然都各自开花,艳红的莲花铺满了一池,还有几枝伸展到瑶池之外。 芷昔看着她的嗔怪眼神,让颜淡第一次起了歉疚之心。然而这歉疚之心一起,不知牵动了那根不得了的仙根,忽然觉得身子剧痛,恨不得滚进瑶池里淹死自己。 俗话说得好,无心插柳柳成荫,至于那柳树不但成了荫,还长成了梧桐树,这真的是她想都没去想的。 她居然在成年前一百来年就化人了。 颜淡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想,当年东华清君是早了三五十年化的人,结果是一个稚气少年模样,后来又过了好几百年,才从稚气少年长成了翩翩青年,那么她这回化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 颜淡化为人形的时候,天庭瑶池畔彩鸟齐飞,大朵大朵艳红的莲花遮掩了一池春水。各路仙君齐聚一堂,觥筹交 错,谈道论法。 颜淡就这么施施然地,在各位同族艳羡到眼红、甚至杀气腾腾的目光中从莲叶莲花中爬了出来。 她化人了,比该化人的时候早了整整一百年,早知道会如此,她宁可到死都当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的。 她吃力地拖着短胳膊短腿拼命往前爬,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吐出唔唔啊啊的单音。幸好她虽然身体短小,但是脑筋清楚,朝着莲叶密的地方爬得小心翼翼,若是一个不小心掉进水里,她一定会淹死在瑶池里面的。 这副新长出来的壳子,她用起来还不太顺,手脚配合着爬行的时候也不怎么利落。可是她要把这壳子用习惯,毕竟在年长日久的将来,她也就这么一副躯体。颜淡正爬得渐入佳境之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抱出了瑶池。 颜淡仰起头,只见抱着她的是个白胡 子老仙君,脸上带着的慈爱笑容让她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胳膊踢腿地挣扎半晌,无果,只能任由那位老仙君抱着。 忽听旁边一个扎着垂髫的仙童拍手大笑说:“师父,你瞧那边还有一个,是对双生子。” 颜淡鄙夷地瞧着那仙童,你说话就说话,大笑就大笑,干嘛还要拍手?她费力地扭过头,只见淡淡云雾之中,一个白生生软绵绵的孩童小心翼翼地爬过来,突然身子一斜,哗啦一声摔进池里,摔皱了一池春水。 一切俱是缘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是说没说完,都差不多,应渊君那很是俊秀的脸蛋黑了,那个生得很花哨的白袍子仙君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笑得很嚣张,那一身金黄云纹龙袍的玉帝摸着长须不说话,之前把她抱上来的白胡 子仙君则举起袖子擦了擦汗,连连道:“玉帝,应渊君,白练灵君,这、这……” 颜淡斜眼看那位穿着白袍子很花哨的仙君,心道原来他就是白练灵君啊。真是久闻其名,久仰久仰,她还是一株菡萏的时候就时常听他的名字了。只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原来是这个模样的。 只见一位仙气飘飘,生得很是威严的湖蓝色袍子的仙君有款有派地走上前,很有派地说:“我瞧这对四叶菡萏托身的双生子极有慧根,不如交 由本君来管教罢。” 于是颜淡就无缘无故被冠上了极有慧根的名号,成了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的入门弟子。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缘。 元始长生大帝门下共有五个弟子,颜淡和芷昔入门最晚,排在最末。 大师兄谈卓,最是出息,已经接下了看管天池山上仙灵草的重任,于仙法禅理都颇有见地,为人稳重踏实。 颜淡觉得,假以时日大师兄一定会升到上仙的品阶。而师父却对他百般挑剔,觉得他为人太愚钝,没有颜淡那样有慧根。 颜淡打从心底觉得,谈卓师兄那样踏实的性子是好的,更加不是什么愚钝。而她这样的,只是小聪明而已,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佛法禅理道法都没什么缘分,更不用提什么慧根了。 关于这点,她绝对不是在谦虚。 她的师尊,也就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喜好给几个弟子留难题。 第一回的时候,师尊指着庭院里那一树海棠说,这就是今日的课题,想不出来就留在这里接着想,直到想出来为止。 颜淡彼时已经会跑会走,还很利索,立刻蹭蹭蹭跑到树下,一把抱住一丛花枝,冲着师尊脸露微笑。 师尊问,拈花微笑是为何? 颜淡答得很快,拈花微笑是般若。 她就成了那天唯一一个离开庭院的人。其实,元始长生大帝只需再问一句,何谓般若。那么,颜淡只能张口结舌了。 颜淡时常想,如果大家能稍稍注意一下师尊桌面上的书册,就不至于回回苦思冥想一整日了。好比指海棠花的那回,师尊桌上就摆着一本《般若》,翻开来第三页上就是拈花微笑的典故,连这一问一答全是搬了书上来的。 不过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敢说出来,万一师尊知道真相被她气得吐血,那罪过可就大了。而正因为有这股愧疚在,颜淡对于仙法修行还算上心。 师尊有不少至交 好友,其中一位便是悬心崖的南极仙翁。 虽说是至交 好友,也分感情好的,和感情不好的。而南极仙翁和师尊,绝对就是感情不好的那种。他们做了几千年的神仙,便暗地里较劲了几千年,从比自家弟子的本事到比摆在窗格外面那盆花今年打了多少个花骨朵儿。 颜淡那个时候已经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个子一直长不高,很是忧心忡忡。而元始长生大帝近来总是当着南极仙翁的面夸她有慧根,今日又悟到了什么什么了不得的禅理。颜淡倒不觉得师父这般夸赞她不太好意思,反倒觉得南极仙翁看着她的眼神实在让她心里毛。 后来趁着师父不在的时候,南极仙翁便时常带给她些鲜红圆润的果子,还诚恳地告诉她,他们的师尊是坏人,让她小小年纪就整日琢磨这么复杂的禅理道法,害得她到了年纪却长不高。而其当诛之心,只不过为了将他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扬光大,并且在有朝一日取代天极紫虚圣昭帝君成为九宸帝君之。 颜淡无言,莫非这天庭上的仙君都觉得她模样看上去小了一些,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十分好骗的懵懂笨小鬼? 除了这一点,南极仙翁在天庭之上可算是位奇人。 他的仙邸建在悬心崖之上,那里正好和幽冥地府形成对冲之势,陰风飒飒,天雷阵阵,鬼尸纵横,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怪石嶙峋。要当仙翁的弟子,必须有很好的承受能力和很肥壮的胆气,这样才不会在突然一低头间现身上黏着一截断肢残体而惊吓过度。 颜淡自愧不如。 她就这样一直在师尊教诲下安然蹉跎百年,终于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日,颜淡逛到悬心崖做客。 她到的极是不巧,南极仙翁刚刚出了远门。南极仙翁座下的仙童喜滋滋地告诉她,他们仙翁赴西方佛陀的一场佛法大会去了,没有十天半月的,都不会回来。 那仙童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桌上那只白玉浅盘里倒了少许清水。 颜淡凑过去看,只见白玉浅盘里正窝着一条银白的、细细的小水蛇。那小水蛇正闭着眸子,胸口一上一下轻轻地鼓动着,呼吸很细很浅,微微张开嘴巴,正睡得无比甜美。 颜淡支着腮看着,低声问:“仙翁是什么时候养了这条小水蛇的?” 那仙童忙道:“这才不是什么蛇,这可是一条龙,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敖宣。仙翁近来刚收了他当弟子。” 颜淡仔仔细细地把玉盘里的小龙瞧了一遍,除了觉他的头顶长了两个奇怪的、像肉瘤一般的犄角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有那点像是龙的,便是半龙也比他威风。 那叫敖宣的小龙原本正安安静静地睡着,听见有人说话,慢慢将身子滚了过去,睁开眸子往上看。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他还真的不像龙呢。” 她话音刚落,那条小龙凶狠地嘶叫一声,快如闪电地扑上来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颜淡大惊,用力一甩,居然没能把那条小龙甩下来,她更是用力,甩到第三下的时候,小龙被她甩得晕头转向,化作一道银光奔着窗外而去,随即,外面传来扑通一声水响。颜淡不觉想,她约莫记得,这窗子外面正对着庭院的莲池。这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被她不小心扔到莲池里去了,真是罪过。 重逢 颜淡湿淋淋地折转回师尊仙邸。 她踏着彩云,一路闷头走得飞快。借道南天门的时候,忽然有这么一道绚丽的七彩华光升起,颜淡一时被晃花了眼,没来得收住踏着的云彩,直接从华光中间穿了过去。 天庭上的仙阶很复杂,凡是称得上君的,都是上仙。而这仙阶越高,出行的排场也越大,像她的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品阶最高的上仙之一,就是板着手指也数得出能和师尊平起平坐的那几位。比如玉帝是一位,和师尊一同并称九宸帝君的那两位紫虚、青离帝君也是,再有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而眼前这七彩华光撵,只有上仙才能用的。 颜淡一咬牙,反正都闯进去了,现在退出来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得利落些好了。 她正要穿出队撵,忽然衣领一紧,就这么被直接拎了出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俊颜映入眼中,修眉俊目,清俊非凡。 那人手上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再把她转了个面对着身边的跟班:“这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弟子,这般不懂规矩。” 仙随中也有年长的,支吾了半晌道:“小仙……小仙不知。” 颜淡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这真是奇耻大辱啊,竟然就这么被人提着晃来晃去,就算她个子长得不够高,那也不是为了让人拎着摇晃的!她倒是奇怪了,这个没有修养的家伙又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 她指着那仙君的鼻子,大声道:“我师尊可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我看你也是刚升了上仙的,不会不懂规矩,还不快放开我?”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底气甚足,依足了天庭上的规矩,那人身边的仙随顿时个个脸色青,眼神直。她疑惑地想,该不是师尊的名号太过响亮了罢? 那拎着她的仙君手上又加了点力,慢慢把她转了过来,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望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颜淡是真的不知,就是他想说,她也没有兴致知道。 “看你的表情,你也是不知道的了。”那人嘴角带笑,更显得眉目清俊,“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傻了。 古人有句话叫做冤家路窄,果真诚不我欺矣。 曾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很苦恼。 师尊仙邸上,时不时有人上门拜会,有些是刚升了仙班的,有些是刚提了仙阶的,还有些是平日和师尊交 好的。这样来来去去,少说有几百号人,她若是没撞见便也罢了,若是当面撞见了,却连对方的仙号都报不出来,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岂不是很失礼? 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凡是见过一回的,不论仙阶,她都能报得出名来。就算是没见过的,凡是听旁人说过特征,也有不少记在心里了。 这样记得人越多,也就摸到一些规律。 先不论西方的佛和罗汉,只说他们修道的那些,但凡是仙号中有清君、灵君、元君的,都是打头的上仙,如果有帝君二字,那更是上仙中的上仙,寻常小仙碰见了,可是要称其为帝座的。她师尊就是一位,另外同列九宸帝君的两位也算是。 不过同是帝君,还是有些不同的。 比如九宸帝君中为的那位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仙号都这样长,更是不得了。据说他第一回为天庭立下大功时,由紫虚元君升格为帝君,第二回时就在紫虚帝君前加了天极二字,到了第三回的时候则加上了昭圣,可见这仙号有多讲究了。 不过,颜淡看了看眼前这位仙君,他刚才说他的仙号是什么……?青离应渊帝君? 不、不会偏偏这么巧吧?她这样随随便便闯到一个上仙的队撵里,对方就是和师尊平起平坐的九宸帝君之中的青离应渊帝君?而且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化人的第一天便狠狠地得罪过这位应渊帝君。 不过既是帝君,那应该是整日忙碌而没空惦记这过去那点小事吧? “你说你是元始长生大帝的弟子,”应渊君若有所思,“我约莫记得,他门下有一个四叶菡萏托身的弟子,性子还很是顽劣,叫什么?” 颜淡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芷昔。”话音刚落,她心里微微起了歉疚之感,只得在心里默念三遍“芷昔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但现在不得不借用一下你的名字”,歉疚的感觉才稍稍减淡。 应渊君慢慢把她放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好了,你回去罢,下次别乱闯乱跑。” 颜淡立刻踏着云彩逃之夭夭。 他转过头向着仙随:“仙籍簿上不是还缺一个管祭祀的仙子么,我看那个叫芷昔的说不定可以,就暂且记在名册上罢。” 颜淡回到师尊仙邸,惴惴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可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过得久了,这种不安总归还是渐渐淡了。 原本她以为,同列九宸帝君的那三位应该交 情不错才对。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紫虚帝君,元始长生大帝,青离帝君这三位并不常聚,几乎是百年都不怎么碰在一块。 颜淡对此,很是心满意足。 如此又过去长长的一段时日,她的身量开始拔高,自问比之前短腿短手的模样好看了不止一点,眉目间也开始有了少女的味道。 就在她已经快忘记掉之前闯了青离应渊帝君的七彩华光撵这回事的时候,一位穿着淡蓝色袍子、看上去十分板正严肃的仙君驾临师尊的仙邸,指名要见芷昔。 那位仙君名叫6景,是青离应渊帝君座下专门掌管文书的,衣衫一丝不乱,连每一片衣角都熨得平整,玉冠下束着的丝也一丝不乱,就装束来看,根本就没有一丝差错可挑。就连他看师尊的眼神,也是恭敬到正好,多一分则显得谄媚,少一分就未免不够恭敬。 颜淡站在大师兄谈卓的身后。大师兄身量颇高,刚好把她遮得看不见人影。她就透过几道空隙偷偷往外张望。 6景说:“应渊帝座的意思,是觉得这天庭上掌管祭祀的仙位一直空缺了不太好。这个决定,玉帝也是知道了的,他觉得芷昔仙子既是四叶菡萏托身的,近年来修行颇有进益之处,也不会担当不了。就是不知帝座您觉得如何?” 有这种好事,师尊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何况那对芷昔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颜淡却心有戚戚焉。 悬心崖论法 转眼间,二师兄也出师了,他被派到天庭大军中担任幕僚。 二师兄的性子热烈,就像火一样,有一回起脾气来差点把师尊的花圃给一把火烧干净。师尊很是冷静地让他种了一年的花,从此二师兄便再不敢靠近师尊那片花圃,而经过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稳了些,不再会动则怒。 二师兄有次回来看大家,说起当军队幕僚的事情,眼中恶狠狠地几乎要冒出火来。 颜淡趴在石桌上,支着腮听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个叫敖宣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说到底不过是只半龙,天底下谁会看得起半龙?”二师兄说得口干了,颜淡立刻就递上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继续说,“我便是看不过去他这种嚣张劲,想想东华清君这样修为的仙君都这么亲切,他一个刚出头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练一练术法武艺,都是点到为止,只有他故意让别人出丑,好显得他有多了不得,气死我了!” 颜淡听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师兄自从进了天庭大军之后,碰上了对手,那个对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恶劣,不喜欢在比试武艺术法的时候点到为止,而喜欢让对方不停地出丑,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风采。二师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较量过一场,结果被杀得一败涂地,脸面丢尽。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颜淡左思右想,约莫记起很久以前在悬心崖咬了她的那条凶狠小龙,似乎就是叫敖宣? “这个敖宣,是南极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颜淡笑嘻嘻的:“从前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化人呢。”只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水蛇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这样说起来,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因为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的缘故,时常有人请了师父去讲道,而颜淡最喜欢听的,却是各路仙童们聚在一起磕牙的闲话。 自从二师兄回来这一趟之后,敖宣这个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总总,大多是说这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当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庭大军的副将,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哪怕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会落到个凄凉的下场,而那位白练灵君就是排在凄凉名册上头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性子风流 花哨,他门下一向只收长相好看的,男女无所谓。有位仙童夸张地说,哪怕是白练灵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乌龟,都必须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潇洒的乌龟。而那位白练灵君不知怎么觉得敖宣的长相对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见就上前意图搭讪,结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狸毛来。 颜淡听得心生感慨,当年还是这么一条细小的银白色小龙,如今连和白练灵君叫板的本事都有了,她比敖宣年长了这许多年,居然无一建树。 颜淡感慨了没两天,师尊有一回在讲完课后逮住了她,颇严肃地说,明日是悬心崖论法的盛会,每一位仙君都会到,你就跟着为师一块去罢。 翌日,则是悬心崖论道的盛会。 第一个站上去讲道的就是那位天极紫虚圣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学识最渊博的仙君,平日神龙见不见尾,是以颜淡还没有见过。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凉风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丰姿刹踏。 颜淡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只是觉得紫虚帝君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语调却平平板板,毫无波澜,当真教人听着瞌睡连连。 颜淡听了一会儿,那些万物天极之类道法于她真的太深奥了,完全听不懂,便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 她捧着从果盘里抓出来的一只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莲池边。 可是莲池边已经有人了。 那是个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样细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来的,很是说不好到底算是俊还是美。 少年瞧见颜淡的时候,开口便道:“是你?” 颜淡苦思冥想,这般人物她如果从前见过,多少都该有一个印象罢?可是她真的不记得认识这少年。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比较好。 那少年见她没吭声,又道了一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般没用。” 颜淡只觉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而丑陋,他不开口还好,怎么一开口就夹到夹棍的,就算长相好看,这样傲慢无礼的性子,也不会让人喜欢的。 那少年笑了一笑:“也难怪,你那个二师兄都这样了,想来你也不会比他能干到哪里去。” 颜淡斟酌良久,忍不住问:“咳……虽然这么问很是失礼,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 “呃,我从前见过你吗?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也对,你没有见过我化人的样子。”少年抱着臂,微微皱着眉,“你当年说我不像龙,这句话我还一直记着的。” 不像龙?当年? 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白练灵君会上前搭讪,最后还被拔掉大把狐狸毛了。不过这个敖宣还真是睚眦必报,这么一点小事都还要记在心上。 敖宣没搭话,却忽然往远处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甩袖子就匆匆走开了。颜淡莫名其妙,顺着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仙气飘飘的人影正往这里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她的同族前辈东华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练灵君有过节,而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难怪敖宣会唯恐避之不及。但这些事和颜淡无关,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颜淡捧着鲜红的蟠桃在莲池边坐下,那条生着虎须的生猛大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又生生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用小刀削了一片蟠桃,将手伸进水中,那条虎须大鱼立刻就游过来抢。 颜淡喂了一会儿,却没有瞧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过来吃桃子,微微有点奇怪。这蟠桃虽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东西吧? 地涯和昆仑神树 幸好沉香总算有用,师尊的心绪渐渐平和起来,那废了的右手也渐渐可以做些着衣端茶的小事。 颜淡有一晚睡不着,便在庭院里坐着看月亮。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在天庭上看到的月亮都是又大又黄,很像黄澄澄的枇杷。而眼下吃枇杷的时节快到了,也难怪她会产生如此怪诞的联想。 结果师尊也没睡,在散步的时候正好撞见颜淡。 颜淡一直觉得师尊是天庭上数一数二了得的仙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颓然丧气的样子,而那晚看见的时候,都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谁冒充的。 元始长生大帝摸了摸她的头,颇萧索地说了一句:“你师父还是老了啊。” 颜淡立刻说:“师父,你这么英俊潇洒,又这么仙法无边,一点都看不出你变老了。”虽然她的师尊从外表上看去,绝对不算年轻人了,同那位正风华的青离应渊帝君更不能比,但她还是狠狠称赞了对方。 元始长生大帝摸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了:“其实为师本来是比离枢君更有风采的,比应渊君更英俊,颜淡你果然有眼光。” 如果颜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定会喷出去,还好没有。她低下头,勉强露出算是赞同的奇怪表情:“师父你本来就比另外两位更有风度。” 虽然她没有仔细看过紫虚帝君的长相,不过光是看个大概轮廓,就觉得他那种清隽气度,在天庭上没有哪个可以相比的;而应渊君,据她模糊的印象,实在是比她的师父要英俊了不止那么一点啊。 “为师知道底下那些仙童时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元始长生大帝说完这句话,颜淡顿时寒毛直立,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和那些仙童聚在一起闲磕牙。只听师父顿了顿又道:“他们有一回还说,我们九宸帝君从不一道出行,是因为为师嫉恨离枢君和应渊君的年轻英俊,真是岂有此理!” 颜淡默默在心里点头,师父您和南极仙翁走在一起的时候会比较不这么惹眼,若是和另外两位的确是有点奇怪啦…… “其实我们很少聚头的缘故,是因为上古神器。我们的仙气都各不相同,如果影响到对方的神器,到时候整个天庭都会被毁掉。不过现在也好,那些神器都丢在魔境了,以后也不用整日担心这个。” 颜淡对神器一向没有什么兴致追根究底,反正掌管神器的那个肯定轮不到她。倒是二师兄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自从听说师尊掌管着上古神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溜进师尊的房间里想看看摸摸,结果当场被师父给逮着,为此被罚抄了半个月的经书。 师尊说了这些话,大约也觉得困倦了,掸了掸袍子站起身道:“颜淡,明日一早为师就送你去地涯。你在那里可要好好读点书,平日也要记着多多修炼,不要偷懒。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天庭上第一位称为上仙的仙子的。” 于是颜淡便被送到地涯管书。 反正她原本也时常会去那里借书看,现下也不觉得那是一件苦差事。 虽然她觉得师父的话只不过是一番殷切期望而已。但这天庭上,从来没有一位仙子有本事升到上仙的品阶,就像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女娲上神罢了。她不是妄自菲薄,凭她目前修行的进境,要修到上仙,至少还要三五万年。 地涯在天庭的最南边。 平日里除了偶然有仙君来那里借书,就很少就有人在周遭走动了。 颜淡仔细地将放错了位置的书册放回应该的位置,把摆在书架最顶上已经蒙了灰尘的书册擦干净,然后把自己要看的典籍整理出来,作好标记,抱到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叠。 她是抱着敬畏的心情做这些事,这里的书籍原本都是紫虚帝君整理出来的,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做到,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认真可以胡 乱开玩笑,而有些事情却不能随意亵渎,尤其这样间接地面对那位已经故去的、但十分了不起的仙君。 她整理完书,正要静下心来认真地研习 典籍,忽然下巴上一凉,迫使她不得不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含着笑、微微笑得有些轻佻的眸子。 原本抵在她下巴的描金折扇慢慢挪开了,顺势挑起她的一缕丝,一个低沉又十分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你这小仙模样生得还不差,不如和本君一同回府可好?” 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俊美到花哨的模样,再看看他那一身白袍飘飘的装扮,最后看了看他摆出的那个架势,立刻想到来人是谁了。 除了白练灵君,想来也不会有这么花哨又只穿着白衣还喜欢看到模样入眼的小仙就往仙邸里藏的仙君了。 白练灵君见她盯着自己瞧,潇洒自如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 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敖宣会当场拔下一把狐狸毛来,想来白练灵君今日说的这番话早数不清和多少人说过了。 “咳、灵君,其实我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我当年刚化人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如果是在凡间的话,白练灵君可是见证了她呱呱落地的场面。 白练灵君一听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立刻兴致缺缺,将折扇合上:“原来是元始帝座的弟子,也罢,本君是来找两本书的。”他将折扇往书架子上一指,报了个书名,立刻有本厚重的书册飞了过来,落在他手上。 颜淡肃然起敬。从前只是觉得白练灵君徒有其名,只有个空架子。她见过来这里借书的仙君,几乎都没有报出书名就能隔空取到隔空取物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可是完全不知道位置却能隔空取物那就很是了不起了。 她这七分敬意还没维持多久,只见白练灵君伸过扇子将她的下巴挑了起来,含笑道:“怎么,觉得本君很了不得?那,要不要跟我回府?本君定不会亏待你的。”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来有七分的敬意只剩下了三分。 白练灵君见她不吭声,便收回了折扇,朝着外面悠悠然道了一句:“青召。” 一名生得眉目清秀的仙童立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位美貌仙子。那仙童侧过身,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口中道:“恭迎灵君回府。” 白练灵君颇有仪态地走过去,那些美貌仙子立刻分成两队,前面六个,后面八个。一路花瓣纷飞,七彩绸缎漫天而舞,瑞气灼灼,仙光耀眼,拥着白练灵君往自家仙邸去了。 颜淡仅剩的三分敬意在看到这个场面之时,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情思劫(上) 应渊君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颜淡还记得他有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现在他只能闭着眼费力地去听附近的动静,有时候也会睁开眼,那一双眸却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着灰败之色,毫无聚焦。他的容颜被毁,仙法被禁锢,一日之中有时会失去神智,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颜淡见过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样,像是被梦魔攫住了,紧紧地咬着牙,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初初见到这个场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纵然心里害怕,还是没有走开。等到应渊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无力地笑:“你怎的还在这里?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 颜淡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着:“这里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来和你说话,那我岂不是要闷死?” 天庭上长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来就多,应渊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众的,眼下容貌被毁,初看到之时会觉得吓人。颜淡倒不觉得他这个样子难看,本来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还是丑陋都不能挑。 应渊愣了愣,像是有些无奈:“也罢了,你以后见着我火毒作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可惜颜淡更喜欢在意无关紧要的事:“火毒?那是什么?” “是魔境的血雕。它们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扑击之时会带出无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不见的。”他语气低沉,缓缓睁开了眸子,毫无聚焦地看着前方。这一天,他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却越来越浓。他知道不久之后,自己的眼睛将再看不到一点事物,却只能强作无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觉异样。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经浸入体内,时常会失去神智,他一次几乎要将座下几个仙子仙君杀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 颜淡想了想,忍不住问:“这火毒不能医么?” “或许可以,只是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都束手无策……”他神色沉静,“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也不算糟。” 颜淡可不觉得这样还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后,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血雕的记载。 竹帘在小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的铃声在寂寂空庭中回荡。 颜淡回之时,看见窗格边摆着的瑞兽檀木沉香炉。一缕缕淡白色的烟从沉香炉中溢出,满室盈香。 她想起师尊从魔境回来的那几日也是脾气无端暴躁,一位修养甚好的仙君怎么会忽然变得暴躁呢?她走过去,捧起那只沉香炉,却微微有些茫然。 师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为了师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叶子,那也是应该的。可是应渊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无关的人罢了,为一个无关的人损伤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颜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悬心崖,远远地便瞧见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口中念念有词。待她走近了,方才听到对方说道:“唉,算起来也快到化人的时候了,这九鳍可不要闹什么别扭宁可当一辈子鱼罢……” 这世上会有喜欢闹别扭的鱼么? 颜淡忍不住说:“仙翁,这九鳍还要多少时候化成*人形?” “大概还有半年多罢,你不知道我当初要把这世间最后一条九鳍从玉帝那里抢过来费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养了这许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枉费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鱼伴着。”南极仙翁被她问到了痛处,痛心疾地说,“颜淡你看这池子里,长的扁的短的,还有纤细些的,什么样的雌鱼没有,偏偏就没有一条修成正果的!” “……咳咳!”颜淡禁不住呛着了,斟字酌句地说,“这个还是要慢慢来,再说,说不定这九鳍喜好和别的不一样,不喜欢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条断袖鱼,后来便放了雄鱼进去,结果还是没什么变化,倒是那条雄鱼甚是喜欢勾勾搭搭。” 南极仙翁唠叨完,心里好受很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淡蹲在莲池边,隔了一小会儿,只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将头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罢,我今天可没带书过来。”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小鱼一晃尾巴潜进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颜淡气恼:“喂,好歹我也读了几十本书给你听过了,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吧?你这是什么态度?” 莲池一片平静,只有那条生猛的虎须欢快地跳上跳下。颜淡站起身的时候心想,从前的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那条柔弱小鱼起码还会给点反应,虽然她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着的,最近却连这种鄙夷也省去了。这小鱼虽然聪明,还真的不讨人喜欢啊。 颜淡转过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其实她自己想做什么,本来就是别人无关的,又为何要在乎对方是否认同呢? 翌日,颜淡去看应渊君的时候,顺道捎上了一只沉香炉。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宁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应渊看来很是喜欢这种沉香味道,居然问了一句:“近来瑶池畔的莲花是不是开了?” 此时早就过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他困在这里久了,竟然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颜淡轻轻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你想不想去看莲花?” 应渊微微一笑:“就算莲花开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见了。” “但是你可以闻到莲花的香味,听到风声,还可以用去触碰,就算看不到花开的颜色,只要从前看过,还是能够想起来的。”颜淡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宽慰他这眼睛或许还有好起来的一日,她是四叶菡萏托身,本来对于治愈的仙术就比一般人要擅长,她觉得应渊君是不可能再看见了。 应渊还是笑:“其实我看过最好的一次莲花已经在两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叶菡萏化成*人形,大约是离成年还早的缘故,居然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满地爬的恶劣小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却觉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只是印象中那么恶劣的小鬼在百年后却变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来,想在衍虚宫里走动走动,舒活一下筋骨,结果瞧见一个穿着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捧着一卷书站在灯下看着,瞧这衣饰,应该是次于6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过去的时候,芷昔慌忙将手上的书藏到了身后,姿态优美地行礼:“帝座。” 情思劫(中) 应渊君慢慢大好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摸着黑四处走走。 颜淡甚欣慰。她的真身,总算不必再继续秃下去了。要知道,他们这一族,每回开花都要等好几百年,秃了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长的年岁中就必须是光秃秃的。颜淡不能容忍,这实在太可笑了。 其实应渊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间还是作过一回。 她那时在外面整理东西,一听见椅子桌子翻倒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应渊身上仙气耀眼,捆仙锁几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气给震断了。颜淡很是迟疑,自己要是贸然靠近过去,会不会死啊? 听说之前应渊君火毒作的时候,能一袖子把6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现在虽然很担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还是会觉得很亏心的。 颜淡打定主意,蹲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问:“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应渊身上的仙气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什么?” 颜淡将脑中记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开口道来:“我给你说那个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盘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称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时候,天地间好似一只鸡蛋,天和地是连在一处的。” 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人都知道,不过颜淡的师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会同他们讲道讲禅,哪里会说故事?而现在这个场面,若是说一说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实太古怪了。 “盘古先神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用斧头把天地劈开。那时连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头来。盘古先神分开了天地,觉得很累就睡着了,他的躯体和凡间连为一体,便是山川,血脉化为了河流,眼睛变成了日月。”颜淡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连接天地的怪石,它们守着天地,最后却不得不沉到地底,永远不见天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怪石曾经是尽己所能支撑着天地,纵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应渊忍不住轻笑:“胡说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阵才道:“依你这样说,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颜淡微微笑着:“老故事偶尔也要换个方式瞧瞧嘛。” 应渊慢慢睁开眼,看向了她的方向,尽管他已经看不见了,可颜淡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仔细端详一般,无由地有些紧张。 “上回你说,现在莲花正开了,我想去看看。” 颜淡张口结舌。现在早已过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随口答应的。这个时候只余了一池残荷,哪里来的莲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强点了点头:“你若是要看,其实也不难。”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颜淡手中捧着那只瑞兽沉香炉,默默地看着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说透了,也不过是恼人的事情罢了。 来来去去,还是逃不过那一个字。 应渊君站在窗边,微微仰起头,很快便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颜淡?” 颜淡走近了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来我是觉得瑶池那边的莲花开得更好,可惜不能够带你去那里,还好地涯这边也有莲池,虽然不算繁茂……”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和她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 应渊轻轻笑着摇头:“能闻到香味就够了。”他将双手交 握着搁在窗格上面,低声道:“现在想起来,觉得你说得对。纵然我看不到,还可以去听,去触碰,用心去感觉,并不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算。” “这莲池里的莲花大多是淡红色的,只有最角落那朵是雪白的。我一直觉得莲花就是要开了红艳艳一片才好看,白色的,还是太素淡——呃?”颜淡正说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掠过她的眉眼。 “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颜淡心中一动。 他说得这么笃定,像是由不得她不相信一般。其实就算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她一样会陪着他说话解闷的。 她会做他的眼睛。 如此过去几日,应渊君一直待在房间里,有时在想事,有时就是坐着。 颜淡却在地涯的书库里翻出了一本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典籍,她不必全部读完,便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四叶菡萏是从上古时候至今最为珍贵的可入药的种族,菡萏之心可医治不治之疾。 颜淡呆了呆,许久才把厚重的书册合上,摆回书架最顶上。如果要医治好应渊君的眼睛,岂不是要把她炖了吃?到底是应渊帝君重要还是她这一株修为不高的菡萏重要,这其中高下立分。天庭上那位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想来也不会不知道的,幸好他为人厚道,不然她可能已经横尸在地了。 这位素未谋面的凌华元君,真是心地良善。 可这个想法持续不久,立刻被应渊君一句话给打碎了。 “我自是知道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我的眼睛,凌华元君当初也提过,但我没答应。”他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一双眼要用活生生的人心来换,我宁可像现在这样。” 颜淡出了一身冷汗。她当初报了芷昔的名字虽然让她挂了祗仙子的仙阶,却差点害死她。如果那时应渊答应,那么会剜心的只怕就是芷昔了。她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 应渊见她没吭声,缓下语气:“其实看不看得见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件事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也别和别人说。” 颜淡被一股难得的正义感从头烧到脚,很是愤怒:“这凌华元君太不像话了,身为上仙净想着草菅人命!” 应渊微微奇怪:“元君也只是随口提起而已,再说这又不是要你怎样,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颜淡语塞。她觉得还是不要把实情告诉他的好。 地涯宫在天庭的尽头,平日便鲜少有人迹至。 情思劫(下) 沉香炉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像一朵莲花,莲叶精致,菡萏开落,宛如活物。 颜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应渊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抵,微微笑道:“怎么,你嫌弃?”见他作势要拿回去,颜淡连忙伸手扒着:“啊,就算你现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让你吐出来给我……”她瞧见应渊伸手过来,故意不去避开,他的手指正好触碰到自己的手背。 对方却一下缩回了手,沉默不语。 只是一瞬间的温 热,然后消失,好似什么都没有生过。 颜淡想了想,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只要别是太难的,我可以帮你找来。” “想要什么?”应渊轻轻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没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讶然道:“唔,你最近长高了一点么。” 颜淡很愤怒,虽然她知道应渊这样说完全是不怀恶意的,只是听在耳中还会异常的讽刺。她对自己这副人身很满意,除了偶尔耿耿于怀自己长不高:“就算你仙阶再高,也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摸来摸去嘛。” 应渊还是笑:“嗯……这样摸上去正好顺手。” 颜淡静了静,微微嘟着嘴:“那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的话,我就帮你选了,到时候你再要别的,就没机会了。” 她知道,她能给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样,定会是他喜欢的。 纵然应渊君从来没有说过,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想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一辈子的。 她翻阅过好几本典籍,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愈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颗心。 用一只沉香炉来换半颗心,那也好。 应渊见她没了声响,微微奇怪:“非要让我选的话,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时候罢,就算以后升了仙阶不在地涯,偶尔也记得来找我说说话,这样就好了。”他的手指掠过沉香炉,只见上面精致的莲花莲叶微微摇曳,花开花落,栩栩如生。 颜淡看着莲花开落,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看不见也没关系,有时候承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放在心里也一样。 应渊觉得颜淡这几日很是奇怪,时常不见了踪影,问她也是一反常态吞吞吐吐。他没有问过颜淡的师父是谁,不过应该是修为高深的某位仙君罢,不然也不会把她送到地涯来。他约莫记得,地涯一直鲜少有人迹,也没有仙君仙子在这里管书,从前都是紫虚帝君一力承担下来的。 仙魔之战后,紫虚帝君没能回来,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着。 颜淡应该不会陪他太久了。 那一场天庭和邪神之间的混战,将他的过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现在不过虚挂了一个九宸帝君的仙衔,就算在仙号之前又加上东极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没有意义。 他摸到床 边,才刚躺下,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叩门声响。门外的人不等他应声,便直接推门进来,低下声音问:“你睡着了没有?” 果然是颜淡,也对,在这里除了她还会有谁? 应渊支起半边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听见颜淡轻手轻脚地凑到床 边,自从看不见了,听觉触觉都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气。 “那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诉我,要是觉得累了就顾自己睡就是了。” 这是做什么?应渊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依着她躺了下来:“你想问什么?” “我看了好多书,上面都没有提到过血雕。血雕要是这么厉害,你们最后是怎么收拾掉它们的?” “我们和邪神那一战刚开战的时候,确是他们一直胜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并不是灵气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间,它们就只会自己在外面撞。”应渊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点觉,也不至于……” “那在魔境,还有什么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罢,长了一张人脸,这个你一定不会喜欢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变好,会想做什么?” 应渊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着回应:“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帮我想?”颜淡一直趴在床 边,尽和他说些琐碎的事情,说到后来,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没了意识。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切又恢复了黑暗。 沉寂如水。 颜淡轻轻合上房门,走出地涯宫,只见大师兄谈卓站在外面,面皮紧绷,看着她皱眉不说话。颜淡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惨白得像鬼一样,轻声说:“大师兄,你怎么不进来?” 谈卓嗯了一声,简洁地说:“这里我不能进去。”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灵草是犯了天条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颜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这样,她怎么可能在剜下半颗心后还有余力用仙法,更不用说支撑着走动了。谈卓师兄在天池山上守着仙灵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很生气。 她只好歉然地瞧着他笑。她现在痛得要命,只能强自支撑,对方说了什么,她几乎都听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欢。 “这里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现在把你锁在上面,三天以后才能放你下来。” “还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颜淡听话地照着做了,她感觉到师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谈卓停下脚步,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颜淡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和芷昔说,让她把应渊帝君接回去吧,他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确信自己那半颗心一定会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么就让芷昔帮她来照看吧。 当时惘然 颜淡不负众望地在天刑台上熬过了三天。 第三日的时候,二师兄也来了,把她从天刑台上面抱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咋舌:“颜淡,你真是铜身铁臂,了不得。” 颜淡没力气说话,但还可以怒视着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她一直向往柔弱娇媚。就目前看来,娇媚这点便是她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还有些许可能。 她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四叶菡萏这么珍贵的血脉,有如一棵杂草,将养了几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师父把她送去地涯管书,她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总不能连师父分派的一点事情都做不好罢? 谈卓没劝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语重心长地说:“这回得了教训,以后都要乖巧些,别总是惹祸。” 颜淡嘟嘟囔囔:“大师兄,你真的比师父还像师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会儿,还望不到宫殿的影子,便开始觉得有些气喘。打自从天刑台上下来,她的身体无端差了许多,更不用说背上横七竖八这么多伤痕看起来有多惨烈。幸好她本来就擅长治愈的术法,不然早就没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着走,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居然昏死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颜淡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纹丝不动。不过那时她已经意识涣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有气无力地想,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那个少年竟然还像是看新鲜事物一样盯着她瞧。 她现在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模样不雅观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颜淡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瑶池云雾四起,池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儿。突然来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摆很有仪态地蹲在池边。那少年生得俊俏,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肤色就像师尊舍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盏,因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他就这么掐着她还是莲身时候才有的枝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颜淡不高兴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对长睫毛。 颜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么会有手,而且那种打到人的感觉也太真了罢?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环顾了一下周遭,还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边别说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有。 颜淡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背上传到全身,她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去做这种事了,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该。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觉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后,觉应渊还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见了,那么就该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情缘纠缠的,何况还是他们。 颜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知道这种喜欢根本没有说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后,凡间几番世事变迁,而她也定能忘记了。当务之急,便是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毕竟这副壳子是她的,这条命也是她的,自己的东西要先收拾妥当。 颜淡又将养了好一阵,已经能走能跑,便开始闲不住到处走走。她有几回经过衍虚宫,会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琴声。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实则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书画纵然算不上精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尔的时候,师尊对月赏花来了兴致都会弹奏几曲,二师兄是武痴不喜欢杂学,而颜淡则是完全没有学音律的天分,一张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拨拉出弹棉花的调子。大约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虽然能弹几支简单的曲子,那音律却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虚宫的墙边,侧耳听着里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弹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间还夹杂着断弦的杂音。如此听了几回,颜淡实在忍不住偷偷溜了进去,一路上撞见几名端着盘子的仙童,对方瞧见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祗仙子”便走开了。 衍虚宫是应渊君的仙邸,她本来不想进去的,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 颜淡站在庭院外面,看着自己的双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摆着一只小小的沉香炉,袅袅地升腾起淡淡的白烟。应渊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琴弦上轻按拨动。 当的一声轻响,芷昔挑断了一根琴弦,不由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应渊一直微微笑着,甚是耐心地换下了断弦,重新调过音色。 这一双人,好似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 颜淡站了许久,方才轻轻回身走开。芷昔是她最亲的人,如果是应渊君的话,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和喜欢的人,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飞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紧不慢地烧,迎面碰见的仙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一声祗仙子。然而她却不是芷昔。她从前从来不觉得她们长得像有什么不好,这时听来却十分讽刺。 “芷昔仙子?”6景捧着一叠文书迎面过来,瞧见她从身边慌慌张张地擦过,停下脚步好心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这般急?” 颜淡微一踉跄。芷昔是不会这样跌跌撞撞、毫无仪态。 6景将文书换到一只手上,空闲下来的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颜淡心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茫茫然中只听见自己语声尖利而失措:“我不是芷昔!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认成芷昔?……”6景愕然看着她,颜淡自觉失言,转身飞奔出去。 其实她不是痛恨自己和芷昔生得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孔,至少师父师兄们都不会认错,她自己也不会弄错。芷昔文弱而温 柔,一举一动优雅斯文,别人和她说话时,不会想着玩笑打岔,她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能让人心生好感。 她的确是及不上她的。 之后过了许久,颜淡都是安安分分的,师尊到地涯检查过她的功课修行,几乎每回都很是满意。这样安分了些日子,便到了瑶池盛会。 当年颜淡化人,也是在一场瑶池盛会之上。而如今,却能够坐在那边吃桃子饮茶了。她没有仙阶,自然不可能占到好位置,本想蹭着师父的光沾点仙气,结果师父边上坐的是东华清君,两人论道布法说得她强忍连天呵欠,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开溜。 七世轮回 应渊同她并肩而立,一声不吭。他微微皱着眉,脸上那种明亮光彩渐渐褪去,显得无端的沉郁。颜淡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这种沉默无语的气氛,简短地说:“帝座,我先走了。”她侧过身,余光瞥见应渊突然伸过手来,像是想阻拦的姿态,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回看着他。 应渊倏然收回手,微微颔:“你去罢。” 颜淡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漉漉的泪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没哭过。她用袖子胡 乱擦了擦,疾步离开。瑶池盛会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编出个像样的理由向师父告辞。 颜淡走出一段路,这才忽然想起,应渊会离开瑶池,大约是为了找芷昔吧,那么芷昔好好的会跑去哪里?她和自己不一样,可不会因为里面仙君谈的道法禅理太无聊而偷溜的。她正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衣袖被人从边上轻轻一牵。 颜淡偏过头,只见面前站着的仙子颇为眼熟,似乎在那里看到过,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来。那仙子看了看周围,轻声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话想私下同你说。” 颜淡蓦然回想起来,这位仙子应该就是应渊帝君座下的掌灯仙子罢,虽然碰面过几回,但一句话都没说话,怎么也不会有“私下说话”的交 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掌灯仙子大约也是把她认成芷昔了,怎么一个两个,全部分辨不出她们? 她没心情解释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地由着掌灯仙子拉着她走。 掌灯仙子不知安了什么心,挑了一条僻静的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烟雾腾腾的池子边站定。 颜淡认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轮回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条的仙君仙子统统都是往这底下扔,然后在凡间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是站在轮回道边上,也觉得底下陰森煞气极重。 掌灯仙子看了她一会儿,毫不客气地指责:“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图私结凡情,这是有违天道的事。” 颜淡不为所动,心中却微微不耐烦。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对方不受迷惑,那还不是徒劳无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违逆天道,这当真是一派胡 言。 掌灯仙子不想她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反而颜淡心情恶劣,没好声气地开口:“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也惦记上了帝座,而帝座却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灯仙子气得抖,花容黯淡,更是说不出话来。 颜淡和她磨蹭许久,耐心尽失,转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掌灯仙子硬是拖着她往后退开几步,一脚踏进了轮回道。颜淡一个激灵,想起从前听来的关于七世轮回的种种,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对方活得不耐烦了要往里面跳,可她不会嫌命长。 她抽回了手,手腕上被对方的指甲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而掌灯居然不慌不乱地朝她脸露微笑。颜淡呆了一下,忽觉身边有清风拂过,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跃下轮回道,硬是将跌下去的掌灯仙子抱了上来。 应渊低下身,将掌灯放下,淡淡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颜淡心中清明,这个把仙子逼下七世轮回道的黑锅,她是背定了。适才那番情景,不论怎么看都像她故意把掌灯推了下去,掌灯在危机之中,死命地抓着她的手腕以求自保,然后她恶念横生硬是把手抽回来,天可见怜,还好应渊帝君从附近经过,把人拉了回来。 掌灯仙子委顿在地,瑟瑟抖,轻声道:“帝座,她不是故意推我的,全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颜淡大为头疼,这么劣等的戏文,她居然没有办法找出理由来辩解。应渊君没有看掌灯,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什么情绪都看不出。颜淡脑筋清楚,冷静得很,刚才哭也哭过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掉眼泪,更不会在他面前示弱。 隔了片刻,应渊低声唤道:“颜淡。” 掌灯仙子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 颜淡甚至无聊地想,她这副模样也难怪,这出戏文开演得如此轰轰烈烈,到头来却觉找错了人,这该是多么诧异且惋惜啊。 “颜淡,你可知道……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是犯了天条?” 隔了片刻,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曾清亮得很好看的眼中模糊一片,不是她惦记的那双眼了:“我没有推她。” 应渊君淡淡地看她,冷静淡漠:“那你告诉我,怎么可能会有人自己往轮回道里跳?” 颜淡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可以忍受把心分成两半的痛,可以在天刑台上一声不吭,甚至笑着把芷昔交 托给他——那些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只是不能忍受这句话。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原来从不明白。 许久,颜淡缓缓笑了,一霎那眉目灵动,容颜清澈:“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又如何?”人们大多愿为对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赴汤蹈火,却又对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毫不在意。如今,她已经全然都不想对他在意了。与其奢求一个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的男子来珍惜自己,还不如就此,慧剑断情丝。 应渊长眉微皱,天庭上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讥诮口吻同他说话:“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理当上天刑台。” 颜淡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转头瞧着应渊,她心系之人,隔着淡淡云雾看去却又如此陌生:“那就请帝座带路了。”她又不是没上过天刑台,第一回能活着是运气,而这第二回,她却没有把握能够活下来。 应渊沉默一阵,缓缓转过身,语声低沉:“颜淡,你不必怕的,其实……” 颜淡转过头,轻声说:“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就由不得你不怕了。”她突然回转身,一把拉住掌灯仙子,拖着她一块往轮回道里跳。掌灯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颜淡却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刚才跳下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怎么现在反而吓成这样?” 轮回道中的厉风刮到身上脸上,立刻割开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她甚至能够听到底下厉鬼的尖利怒吼。她束的簪子被风割为两截,缕缕丝也随之截断。颜淡甚至笑着想,慧剑断情丝,竟然是这样。 突然,她下落的势头止住了,她抬头往上看,应渊在厉风中稳住身子,一手拉着掌灯的衣带,另一手伸向她:“我会把你拉上去,把手给我。” 夜忘川 江 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雾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画。 “这里对你们这些凡间来的鬼魂来说这里像幅画儿,可在我们点了几千年陰魂灯的来说,这里是生死场。当年上古先神征战的时候,屠戮下来的尸把这忘川水都填满了。”鬼差解开挂开船尾的绳索,“你们跟着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桥。” 颜淡悄悄打量周围的鬼魂,每一个都神情呆滞,人事不知,鬼差说什么,他们便照着做。她虽然没被打入轮回道,却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规矩定不会容易让她随便离开的,莫非她也要同这么凡人的鬼魂一般渡过夜忘川,然后再世为人? 她想起应渊君曾和她说起过的凡间,凡人不过短短百年的寿命,可在这百年之中,有人会过得自在,有人却痛苦。其中过程无法选择,那么总可以选择方式,究竟是笑着,还是哭着。 颜淡跟着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侧是鬼差的小船,船头挂着一盏破旧的引魂灯,灯火晕黄如豆,缓缓跳跃。 渡过夜忘川,就会忘却前尘,从此以后,旧事再同她无关。 纵然她能斩断情缘,却不能了断思念。除非全然忘记,否则还是会一直丝丝缕缕地惦记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执着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变得麻木,周围的那些凡人却渐渐离得远了,她拼命追赶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光景,什么时候,连渐行渐远的几点人影也远去不见。水天交 接处,俱是一片空寂,漫漫无澜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淡看着天边日头从东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后慢慢消失不见,那些细碎的粼粼波光,晃着摇着,又失去了光泽。 这世间,静得好像,这里从来都是空空荡荡,除了细小的风声,什么都不曾有过。这世间,像是本来就只有她一个,那些人,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些事,笑过或是哭过,不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触摸的时候,突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些幻影,在不经意间被搅得粉碎。 颜淡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着。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过奈何桥,眼前只有浩浩然无边的江 水。大约是她走错了罢,这么久却也没有人经过,告诉她哪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隔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行魂魄从她身边走过,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见了,又只剩下她一个。 她原来并没有走错,只要沿着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终要去的地方。 这世间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得太慢,必定会被落下。 只不过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别的人经过。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终是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能和别人一块儿到另一个地方,只是慢了一点而已。 夜忘川的夕陽是美好而寂寞的,好像美人腮边的一抹红艳,然而却要多么绚烂的晚霞才能将这广阔无边的江 水浸染到微微泛起些艳红? 颜淡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凡人从自己身后走上来,最后消失不见。她只听见鬼差在划船远去的时候叹气说,真是个痴人,怎么也不肯忘掉前尘。 是不肯忘掉么? 颜淡的身体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觉,也越来越疲倦,却望不到奈何桥的影子。 她倦怠地想,自己到底在忘川水里待了多久?几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 她不知道,这样日复一日,晚霞也是日复一日的绚烂。 鬼差还是会划着船、点着引魂灯从身边经过,有时候,划船的又换成牛头马面。他们每一个都向着她摇头叹气,然后远去。 可是她的容貌一直都没有一丝变化,她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 最后一回,鬼差停下来,叹着气说,你知道你在夜忘川走了多少年吗? 颜淡茫然地摇头。 鬼差比了一个手势。 原来已经过去八十年了么? 都有八百多年了,你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江 底下的一块块鬼尸,不能投胎,只会一辈子无知无觉。 八百年。一转眼间,刹那芳华。 颜淡笑容微弱。 她抬眼看着前方,烟波江 上,残陽如血,好似一道裂痕,硬生生将天地割裂开来。 眼前见到的那人坐在桌边,伸手仔细摸索着,慢慢地雕刻出一只沉香炉的形状,听到她的脚步声时,微微偏过头嘴角带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颜淡没有变成鬼尸,亦没有魂飞魄散。 她缓缓睁开眼,动了动被底下木头床 板硌得微微痛的身子。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桌椅窗格都有些陈旧了,泛着淡淡的茶色的光泽。 颜淡才刚坐起身,便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个衣履素淡的男子,他的手中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他的眉目被白气笼在其中看不真切。 “你醒了?那就把这碗汤药喝了吧。”那男子走得近了,抬手将药碗递过去。他有一双文弱的手,指甲修得光滑,像是专门执笔写字的手。 颜淡接过药碗,喝了几口,觉得甚是苦涩,不由皱了皱眉。她懂得用来治伤的仙法不少,可是对于凡间的草药脉象却一窍不通。何况,她虽然没了仙籍,但是凭着她的躯体血脉,寻常的草药也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太好意思拒绝对方辛苦熬好的药而已。 那男子见到她皱眉,倏然笑了起来:“你果然还是怕苦,不过总算没有像是从前那样使性子不肯吃药了。”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端着药碗的手也顿了一顿,这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地方,只是事出突然,她一下子也不能立刻想明白。她趁着对方转身之际,斜了斜身子将碗里剩下的大半碗汤药都倒进了床 头柜子上摆着的一盘兰草里,然后继续端着只剩了些药渣的碗。 那男子走到桌边,打开一只瓷罐,倒了些什么到瓷碗里,端着走了过来:“喝完药,再喝几口银耳莲子羹,就不会觉得苦了。” 颜淡警惕地看着他端在手里的瓷碗,心里怵,银耳莲子羹,就是打死她都不会喝的:“……劳烦你给我一杯水就好了,多谢。” 那男子笑了笑,转身倒了一杯水,却没有递到她手里,而是径自靠近了她的唇边:“说什么谢,夫人怎么如此客气了?” 身份成谜 颜淡抢过那面铜镜,细细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影像,那是一张女子格外苍白的容颜,此刻睁大着双眸,惊慌失措,嘴角微微有些下垂,显出几分郁郁寡欢。这种面相,她初看到的一瞬间便觉得,那位赵夫人定是心事敏感纤细,多疑急躁。 少女握着梳子,轻声问:“夫人,你这回想梳个什么样的鬓?” 颜淡放下铜镜,转头瞧着她:“你也觉得我是赵夫人?” 少女微微笑了笑:“夫人,你今日是怎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确然不是你们家夫人。”颜淡撑起身子正要下地,落地之时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这是怎么回事?就算她在夜忘川的江 水里待得久了,也不至于连站起来走几步路的力气都没有。她顺手将床 头柜子上的那只药碗拿在手中,用力往门外扔,还没扔脱出手,她就失了气力,那药碗啪得一声摔在不远处,碎瓷片飞溅。 那少女急急站起身去扶她,一面焦急地埋怨:“小心些,别踩到那些瓷片了。夫人,你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颜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怎么可能,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夫人,我知道你病了很久,心绪难免不太好,可是也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啊。若是伤到了哪儿,赵先生会担心的。” 颜淡被扶坐回床 上,一时间言语不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好端端的她会变成了赵夫人?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她一直都在夜忘川中渡河,后来觉得累了,便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怎么会来到这里? 若是她不知不觉地过了奈何桥,轮回到了凡间,那就不该还记得自己原来是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淡还没来得及理出一个头绪,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位赵先生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眉目清冷:“芒鬼,我让你先照看一下夫人,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再抬起眼,目光缓缓掠过颜淡,最后定在那位少女身上。 在他的眼神掠过时候,颜淡无端起了几分畏惧。 那个叫芒鬼的少女一惊,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马上、马上去收拾了……”她几乎是跳起来,低着头从赵先生身边跑了出去。 赵先生走进房中,衣袖拂过床 边的圆凳,然后缓缓撩起衣摆在凳子上坐下,皱着眉问:“好端端的,你又什么脾气?” 颜淡捏着拳头,勉强克制住脾气:“我刚才就和你说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夫人,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那赵先生垂下眼,缓缓站起身来,道了一句:“你还是一个人静一静罢,我不吵着你了。” 颜淡简直是怒从心中起,恶相胆边生,恨不得抓起那面铜镜冲着那位赵先生重重砸几下,说不定就此把他砸醒,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容貌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我肯定不是尊夫人,你们既是夫妻,那一定看得出,我的性子和尊夫人还是不一样的。” 赵先生一言不,径自走到房门口,打开门要出去。 颜淡终于失去耐心,愤愤道:“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赵先生侧过头,淡淡说,“夫人,我瞧你是昨晚了噩梦,还是好好睡一觉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颜淡自问脾气一向都还算不差,现在简直是气得头脑热,一阵阵的头疼:“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听我说,尽说些废话敷衍我!”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张略有些福的中年女子的脸探了进来,笑着说:“赵夫人,你相公这般疼你,就别总是向着他脾气了。也还好赵先生脾气好,不然换了别的,还不休了你另外找人。” 颜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房门格的一声合上,只听适才那个中年女子小声说了句:“赵先生,我看你夫人的病是越来越严重,每日作起来就大吵大闹的……” 颜淡抱着膝坐在床 上,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便是气死也没有一点用处。何况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还没有想到的特异之处。 本来她一点都不需为这点事情担忧,直接一走了事,可现在她连下地走动的力气都不剩下几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出太远。她现在仙籍已失,原先会的好些仙术都用不了,现在想来,这真是雪上加霜了。 她慢慢回想之前生的一切,从睁开眼开始,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那位赵先生,他端来一碗汤药给自己。如果他当真是别有用心的话,那碗汤药定是有古怪。她虽然将大半汤药都倒掉了,可毕竟还是喝了几口,那么自己现在没有力气很可能是因为那碗汤药了。之后,她还喝过一杯水,然则这杯水中也不对劲? 那么这位赵先生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她的容貌会完全变了?如果只是因为赵先生思念爱妻,那又为何偏偏挑中自己,她的容貌当真同赵夫人没有多少相似的。 如果她这样想是错的,那么还能是什么缘故? 颜淡瞧着窗外落日西沉,之前那个叫芒鬼的少女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把碟子碗筷轻轻放在桌上,正待转身出去。颜淡忽然心中一动,出声道:“你等一等。” 芒鬼立刻站住了,转过头微笑问:“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帮我倒一杯水过来。” 芒鬼很是乖巧听话,立刻倒了一杯水走到床 边。颜淡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水,转而把杯子递给她:“我看你也渴了,喝点水吧。” 大约从前那位赵夫人也时常做出些奇怪的举动,是以少女眼中微微疑惑,还是几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颜淡确定这水里没有问题,便点点头:“你出去罢。” 芒鬼微微一倾身,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颜淡支着颐想,眼下她能想到的一种可能,便是那位赵先生把她认成自己的妻子,其实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缘故。既是夫妻,没有道理连对方都分辨不出。那位赵先生一直冷静平和,要找出端倪来恐怕不太容易,反倒是那个叫芒鬼的少女,说不定可以探出些话头来。 她原本一直觉得心里闷闷地钝痛,来来去去纠结于天庭上那段孽缘,可是到现在反而暂且忘记了那回事,专注于眼前这件奇怪的事情来。 死胡同 早上起身梳洗的时候,颜淡现,那盆被喂了好几回汤药的兰草枯萎了,原本碧绿可爱的草叶泛黄,奄奄地垂在那里。颜淡不禁轻笑出声,果真如此。 大约是这几回都没怎么喝过那种汤药的缘故,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她已经能够不借助外力,自己站起身走动一阵。 颜淡洗完脸,不动声色地问:“他可在屋子里?”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问起赵桓钦,芒鬼虽然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先生一早就出门去了。” 颜淡放下擦脸的脸帕,温 温 软软地说:“他倒是忙得很,成天都往外跑,我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人。” 芒鬼一惊,连声道:“夫人你别胡 思乱想,赵先生人很好,才不会——”颜淡才不会胡 思乱想,当初在地涯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关于凡间戏本子,里面多得是负心薄幸、朝秦暮楚的男子:“我只是随口说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啊?”她抬手按着床 沿,做出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模样:“我想去天井里走走。” 赵桓钦不在,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芒鬼连连摆手:“可是,先生吩咐过我,不能带夫人出去……” 颜淡微微一皱眉,冷冷地说:“我在房里都快闷出霉来,难道连自家院子都不能走动了吗?” 芒鬼兢兢战战扶住她,嗫嚅着唇:“我……那我扶着夫人就在外面走走吧,但是夫人不能向先生说起,不然我会挨骂的……” 颜淡知道她胆小,自己这副样子定是吓到了她,但不这样,又没有其他的法子。 扑面而来的光线让她微微有些不适应,幸好这里的太陽都不猛,并不觉得不舒服。颜淡在院子里慢慢了走了一圈,院子其实很小,就算慢吞吞地走,也很快就能走完。颜淡衡量再三,觉得自己有把握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便装作毫不在意指着书房斜对面的一扇侧门:“这里怎的开了个边门?” 想来赵夫人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下地走动,想必对家里的一切布局并不甚熟悉。她便是指着那些事物问这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都不算是突兀。 芒鬼随口应答:“这扇侧门是年前刚开的。” 颜淡心中一动,侧门,也就是说,从这里可以直接离开这座小宅院? 她装了这些天的娇弱,已经厌倦不已,当下一下子甩开芒鬼的手,疾步往侧门走去。芒鬼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够自己走动,且走得很是稳当,连忙冲过去拉住她:“夫人,你不能……” 颜淡狠了狠心,御气将她挡开,偏过头道:“你们瞒了我这么多日,难道还不够么?我原本以为,我陪着你们演了这许多天的戏,也该知足了。”她下意识地动用术法,才知道自己的仙力纵然消失,却并非不能御气。 她现在,终究比寻常凡人要好一些的。 芒鬼呆呆地看着她,眼眶却慢慢红了。 颜淡推开门,瞬间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跳。这不是凡间,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凡间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却能肯定这里绝对不是凡间。街角懒洋洋地躺着一个乞丐,正无聊地将自己的一颗头颅摘下来转着玩。斜对面那家铺子外面,浮动着好些个残肢断臂,上上下下欢快地滚动着。 这里还是幽冥地府。 她根本就没有渡过奈何桥,亦没有投胎轮回。可是她怎么从夜忘川到了这里来的? 颜淡踏出门槛,这外面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可她该何去何从?她现在没了仙籍,不仙不魔,游离于六界之外,这天地间想来再不会有和她的同伴。 如果有法子离开幽冥地府…… 转到街角的时候,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微微有些熟悉的声音:“这不是赵夫人吗?赵夫人你怎的出来走动了?”颜淡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的站着的正是她醒来那日在赵宅见过的那位大嫂,便微微点了点头。 对方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我们都是粗人,本来连字都不认,赵先生教了好些日子也不过能写几个简单的字儿。赵先生他是好人,夫人你真是有福气了……” 颜淡勉强笑了笑:“是吗,可这里到底是哪里?” 大嫂吃了一惊,奇道:“这里是鬼镇啊,你竟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在鬼镇上的都是不能过奈何桥投胎的,才不得不留在这里。” 颜淡顿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凡人不能去奈何桥投胎是因为七魂六魄中的一丝魂魄受了损伤。而她的真身虽然有了损伤,元神却是完整的。她无意识地一抬头,正见一个一袭素淡长衫、眉目清冷的男子疾步走来,待走到近处时,微微皱了皱眉,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薄怒:“你身子还没大好就走得这么远,万一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颜淡捏着拳头,冷淡地开口:“就怕继续将养下去,我连端茶端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桓钦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隔日端过来的汤药里掺了些什么你会不知道?”颜淡知道现在她要反复解释她不是赵夫人,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倒不如直接把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说出来,“我这几日都没有喝那汤药,现在总算有了走动的力气。我之前把汤药都倒在兰草里,结果那盆兰草却枯萎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位大嫂听得目瞪口呆,兢兢战战地看向了赵桓钦:“赵先生你……” “王嫂,方才我出来的时候,王大哥正寻你。”赵桓钦微微别过头,转向了一旁。 颜淡心道定是自己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只能左顾而言他,想随便找件事情来支开旁人,当下乘胜追击:“大家相识一场,为何不摊开来说明白?还是你,根本就无话可说?” 赵桓钦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微微苦笑:“其实我原本……”他顿了顿,坦然道:“那汤药里的确是放了别的东西。” 颜淡呆住了,她本来想着赵桓钦会如何抵赖,她便如何反驳,现在他认得这样干脆坦荡,反而让她想好的那一席话完完全全地白费了。 “我一直想阻拦夫人你出门的,我怕……你受不了。这里是幽冥地府,是鬼镇,我们陽寿已尽,实在算不得上是人了。我原本一直不敢向你说,便只好下药,这是我的不是。” 颜淡张了张嘴,硬生生将想反驳的话咕嘟一声咽了下去。她适才还向王嫂打听过这里是哪里,赵桓钦这招委实教她应对不能。 峰回路转 翌日,原来必定会送过来的汤药没有了,颜淡便是想四处走走也不受限制。她本来还猜想着或许赵桓钦同她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结果在街上走了一趟,觉大家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这位就是赵夫人?看上去不像得了失心疯的。” “可不是嘛,这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谁知道呢……” “再说这里想嫁赵先生的姑娘家可多着,偏偏老天无眼,让这么个……” 颜淡只得自己在心里生闷气。 赵桓钦时常不在自家宅子里,听芒鬼说是在外面教人识字读书,回来之后大多时候也陪着她坐着,他们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便面对面干坐着。也亏得赵桓钦一直摆着那么一脸情深意重的神色,若是换了颜淡,自问还是做不到别人给冷脸她还当什么都没看见。 入夜时分,赵桓钦便会识趣离开。 这样时候一长,颜淡还真的有些被弄糊涂了,说赵桓钦是不怀好意罢,他却连一根指头都没对付过她,莫非还是她误会了?可若是误会,那她的容貌身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 颜淡已经不想同赵桓钦理论了,这么一段时日积累下来,她已经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好说歹说,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对方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夫人,你累了,多歇息吧”,这一盆冷水简直浇得她透心凉。 而要在芒鬼这里套话也不甚容易,有时候稍稍说两句重话,这孩子居然含着两泡泪珠子瞧着她,让她作不得。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整疯的。 颜淡不由想,她在天庭上背了一回黑锅,那回丢了仙籍,现下又碰上了无头冤案,真真有苦说不出。她在这千百年间真是倒霉透了。 大约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事情很快便有了转机。那一晚,她正想睡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口大声道:“我是陰司鬼差,快开门!” 颜淡想着定会有人去开门的,便没去理会。而芒鬼却迟迟没有出来开门,门外的鬼差不耐烦了,只见一道蓝光闪过,那扇大门的门闸便跳了一下,从铜环里滑了出来。颜淡推开窗子,只瞧见那名鬼差大步走了进来,扬声道:“赵先生,你同尊夫人都在家里吗?” 颜淡站在窗前,轻声道:“我在,至于……”她话音未落,只见赵桓钦匆匆忙忙地从书房里疾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暗,她也不能很细致地看清赵桓钦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和平日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无论何时,赵桓钦几乎都是衣衫齐整,仪态端正,有如谦谦君子。可现下不知怎的,衣裳有些凌乱,走路的姿态也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鬼差点点头,拱了拱手:“打搅了。” 颜淡心中一动,便问道:“鬼差大人,可是生了什么事情?”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鬼镇外封下的结界破了一块,便来问问看是不是有谁不小心走了出去。眼下既然没事了,那就告辞。” 自始自终,赵桓钦都没有说一句话,最后默不做声地回到书房。 颜淡靠在窗边,心中却想,鬼镇的结界破了一块,定是有人趁着外面把守的鬼差不留心的时候偷偷离开了,是以他们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一家家去寻。在鬼镇上的,都是无法直接去投胎轮回的,那么现在溜出鬼镇,可是为了什么目的? 颜淡辗转思量了一整夜,觉得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旁敲侧击看看。她走出房间时看见铜镜上映出的影像,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却不觉得有多少碍眼,或许她也是不喜欢自己那张脸罢。 颜淡奔到书房门口,只见赵桓钦侧对着门口靠在桌边,掂着两根粗粗的木棍,芒鬼则埋着头站在一边倒茶。她忍着一身鸡皮疙瘩,温 温 软软地唤道:“相公……” 芒鬼手一抖,茶杯咣当一声倒了,茶水洒了一桌。 颜淡踏进门槛,继续温 婉开口:“相公,你看今日天气晴好,不如你我出去走走?” 赵桓钦捏着那两根粗木棍,眼望窗外:“今日是陰天。” “陰天凉爽,其实比晴好更舒适些的。”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木棍递给芒鬼,径自走到颜淡身边,颔道:“既然夫人的兴致这般好,我自然也不会扫兴。”待他走近之时,颜淡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抬手挽住对方的右臂,顺手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相公,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走走了罢?” 赵桓钦眉心直跳,露出一脸忍耐的笑容:“夫人说得是。” 颜淡疾走两步,将他的手臂往前面一带,回微微笑道:“你也知道,我犯起病来就脑筋不怎么清楚……”对方的脸色白了白,还是笑着的:“这没大碍的。”颜淡初时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刻见他这种脸色,便知道他是有伤在身,更是变本加厉,牵着他的手臂左晃右摇:“算起来,我们成亲有多少年了?” 赵桓钦本想抽回手,却不想被对方死死地抓着,嘴角抽了抽:“近廿年了。” 颜淡哦了一声,突然佯作摔倒,一手抓着他的右臂,另一手环过他的肩,还重重地撕扯了一下。赵桓钦脸色煞白,扯着嘴角似笑又没笑:“夫人小心。”颜淡将手背在身后,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柔声道:“相公,你的脸色好生难看,不如过几日再陪我出来逛?” 任是泥人也是有性子的,颜淡很懂得见好就收。 何况赵桓钦身上的伤不轻,也亏得他今日穿了深色的衣衫,便是伤口渗血也看不出来。颜淡看着他步履匆匆走进书房,顾自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只见芒鬼拿着两根粗木棍迎面过来,轻声道了声“夫人”又离开了。 颜淡很纳闷,这两根粗木棍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怎的一早便见着两回? 待到了傍晚时分,鬼镇上多了好些鬼差走动,挨家挨户地敲门察看。颜淡思忖着昨夜破了结界出去的很有可能就是赵桓钦,否则他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可是她昨夜也明明瞧见赵桓钦出来应门的,如果中途匆匆赶回来,万一正在外面撞上鬼差,这风险未免担得太大了。 颜淡在屋子里正走到第十趟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那两根木棍,芒鬼,昨晚的情形……这些串在一块儿,竟然让她想到了一件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她为什么莫名其妙成了赵夫人,她的容貌为什么会改变,和昨夜那个赵桓钦,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昨夜出来应门的很可能不是赵桓钦,而是易容扮成他的芒鬼,那根木棍想来也是让她的身形能和赵桓钦一般高。 冥宫和鬼门 鬼差破门而入的时候,颜淡半倚在床 边,衣衫单薄,缓缓地梳着头。赵桓钦眼疾手快,拉过被角覆在她身上,冷冷淡淡地开口:“几位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鬼差忙退到门外,将房门虚掩上:“之前有人闯过鬼镇外边的结界,大家沿着血迹追过来,便进来看看。” 赵桓钦语声平淡:“原来如此。只是这血迹是在寒舍之外现的么?既然如此,不如把寒舍都搜一遍,谨慎为上。” “可能那闯进来的人并不在这里,打扰赵先生和尊夫人休息,当然对不住。”鬼差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 颜淡转头瞧着赵桓钦不觉想,这人胆子大且心细如,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硬撑着,若不是她寻着机会落井下石,只怕还得生生受着闷气。鬼差离开不多时,芒鬼便捧着药箱走进屋里,轻手轻脚地为他裹了伤,又将血迹斑斑的被褥都收拾干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赵先生,你的脸……脸上怎么……” 颜淡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趴在桌边瞧着他们。 赵桓钦果真是个人才,居然连神色都没变一下,淡淡道:“那些鬼差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下一次,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芒鬼垂下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是。” 颜淡支着腮:“既然我们现在是一伙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赵桓钦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瞧不上:“说了你也不懂。” 颜淡顾自望着芒鬼,微微一笑:“那你来告诉好了。” 芒鬼看看赵桓钦,再看看她,犹豫了好半天才道:“先生是为了冥宫才留在鬼镇的,那个冥宫是……” “冥宫?”颜淡倏然站起身,“你们说的冥宫该不是上古先神最后留有遗迹的那个冥宫吧?怎么可能会真的有这种东西?”她还在地涯管书的时候,便寻到一本紫虚帝君亲手录下的手抄本,说冥宫中的秘密是由女娲等几位上古先神留下的。一旦领悟了冥宫的奥秘,六界将被解开奥秘的那人一手掌控。 由此可见,赵桓钦野心勃勃,实在不是个好人。 “你原来知道。”赵桓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颜淡被他瞧得寒毛直立,忙不迭道:“我对冥宫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你先前既然承诺过,想来也不会反悔吧?”其实他现在真的要反悔,她也没有办法,他们一起瞒过鬼差,便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蚱蜢。 赵桓钦嗯了一声,隔了片刻道:“夜忘川底下有一道鬼门,从那里出去就能直接到凡间,等我养好伤再领你去。” 颜淡左思右想,忍不住问:“其实鬼差第一回来的时候,是芒鬼扮成赵先生你的模样罢?那么我现在这个长相其实也不是真的了?” 赵桓钦笑了一笑:“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再多问?好了,你们两个人都出去罢,我想清静一会儿。” 颜淡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只听芒鬼在身后轻轻关上门,小声说了一句:“颜淡姑娘,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好了,先生他伤得很重,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的。” “你们留在鬼镇上是为了冥宫么,可是这里不是只有魂魄受损伤的才能留下吗?” 芒鬼摇头笑笑:“确是这样,我便是少了一魂才会留在这里。在你来之前,我时常要扮作夫人,有时候不得已还得扮成赵先生的模样,这样别人才不会觉先生离开鬼镇去寻冥宫的事。” 颜淡想了想,又道:“你的魂魄是怎么损伤的?” “赵先生要留在鬼镇,必然要有个原由,我……我就是这个原由。”芒鬼向着她羞涩地微笑,“我扮成他的夫人,他便能求得鬼差大人网开一面,然后留在鬼镇。先生是要办一件要紧事,自然不能伤了自己,所以……” “所以就把你的元神损伤了再装出一副多情多义的嘴脸留下,实则是为了寻到冥宫?”颜淡义愤填膺。若是人分三五九等,那赵桓钦必定是人渣中的败类,败类中的翘楚。 芒鬼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都是我自愿的,真的,这根本不关赵先生的事。”她顿了顿,又怯生生地开口:“颜淡姑娘你别气,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颜淡看着芒鬼明亮的脸庞,突然间不想说什么了。芒鬼与赵桓钦,好像她和应渊,她其实明白的。 好人会有好报,可笨蛋是不会有好报的。所以她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赵桓钦的伤才好了一半,便提出要再去冥宫,顺道送颜淡去鬼门。 颜淡乐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芒鬼却甚是担忧:“可先生的伤……” 赵桓钦摇摇头,轻轻叩击着桌角:“不必多说,我已经找到入冥宫的法子,何况留在鬼镇也不怎么妥当,早些动手总是不错的。”他说到冥宫的时候,眼神清亮,这世间他所在意的彷佛只有这一件事。 芒鬼只能依从:“不知先生想什么时候动身?” “就今晚罢。一些细节我还待想一想,你们都出去吧。”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颜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便是忍气吞声也会硬生生忍住,然则赵桓钦待人处事还算周到有礼,还是那种拿捏得很有分寸的周到有礼。颜淡打从心底里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渣翘楚,应该就是她一直弄不明白的禅理中所说的“境界”吧? 芒鬼默然一阵,突然道:“既然今晚就要走了,我就帮你把易容洗掉吧。” 颜淡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脱口而出:“其实不洗掉也挺好的。” 芒鬼咦了一声,笑着道:“你该不是看惯了现在这张脸,反而对原来的样子不习惯了吧?可是原来那张脸,也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柔声细语:“不要怕,你自己的容貌一定会比现在的好。” 颜淡摸了摸脸颊,低声道:“有镜子么?” 芒鬼从袖中摸出一面小小的圆镜:“等下你别乱动,我怕弄伤你。” 颜淡握着这面镜子,只见镜中映出一只纤弱灵巧的手,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眼角剪开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渐渐剥落,也慢慢地显现出她本来的容颜。这世上,她的长相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的妹妹——在天庭。 而她却在幽冥地府。 梨园戏班 四目相对,片刻沉寂之后,那个矮个子的粉面人当先跳将起来,中气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颜淡怒了,她现在这个模样不就是狼狈了些,衣裳脏了些嘛,哪点像妖怪了?这两个凡人——好吧,姑且算他们是凡人,脸涂得像白墙,腮刷得像猴子屁股,这种妆容居然还敢说她是妖怪,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矮个子的喊了两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门里挤,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只妖怪全身冒绿水从天而降啦——” 颜淡颤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个愣在原地的高个子突然往后退开一大步,砰得一声撞在墙上,抖手抖脚地捏着墙边的扫帚,颤声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来此……此作祟?!” 颜淡怒目而视。为什么这些凡人一门心思认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好歹好几百年前她都是仙子来着。 忽听几步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颜淡的眼都直了,只见一个涂了一脸黑红相间油彩的雄壮大汉手擎青龙大砍刀,冲着她大喝一声:“何方妖孽竟敢来此?” 颜淡卯足力气,大声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当一声,那柄青龙大砍刀支在地上,尘土飞溅。可见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大刀,不是那种用来装样子、其实里面是空心的那种,若是被这把大刀砍在身上……颜淡嘴角一阵抽搐,这后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壮汉身后慢慢探出一张粉白的脸,正是之前吓得跳走的矮个子:“你……真不是妖怪?” “别、别听她胡说!妖怪都会说自己不是妖怪!”那个个子高的正贴在墙上抖成一团 。 颜淡趴在地上,心里苦楚难言,忽然觉得脸上被拂过布帛轻柔的触感,抬眼看去,只见那壮汉扯着个子高些的人的长袖,将她的脸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来的小姑娘吧,弄得这一身脏。” 颜淡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声“小姑娘”当真叫得她受用无比,想当初她年纪还小的时候,总想着长大些才不会被人瞧不起,等到现在年纪长了,却想装得嫩一点。 “这衣裳弄脏了,班主还不骂死我……”高个子的那人哭丧着脸。 “放心,等班主瞧见这小姑娘就想不起来要骂你了。”壮汉呵呵一笑。 “不过她现在开始学功夫还是晚了点,不比我们从小练的好。” “那有什么关系?现在老爷们就喜欢这个调调,白净细嫩、水灵灵的就好……” 颜淡不由想,这些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是人贩子,还是青楼 楚馆里管事的? 事实证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贩子和青楼 里的老鸨没有缘分。 她从鬼门出来,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戏班子的门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芜大漠,大漠里鲜少有人烟,只有大片山峦。那片山川名铘阑,主峰极高,终年白雪覆盖。她若是运气不好些摔在那里,真的只有冻死饿死的份了。 此时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据闵琉说起南都时那颇为向往的模样,想来南都是个风光繁华的好地方。 闵琉就是那日见了她吓得跳走的矮个子。她把脸上的油彩洗去的时候,颜淡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双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颜淡还不太能欣赏凡间这琅台梨园的妆容,觉得真是糟蹋了闵琉的秀美容貌。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颜淡在戏班足足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地走几步。在她养伤的时候,班主腾出地方来让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铺,上面垫块布就睡人了,让她本来两个月能好的伤硬是拖到第三个月。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从来不少,有时戏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爷的奖赏还会分她一些时鲜水果和蜜饯零食。颜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动的时候,戏班的班主便提着算盘同她清算她已经欠下多少银钱,而这些银钱放在钱庄里又会生出多少银钱,问她是打算写信给家人让他们来接她好,还是留在戏班子里打杂还钱好。 颜淡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又无家人,只得选了后者。 班主很是满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过来。”只见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袅袅走了进来,低声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么事?” 颜淡大失所望,初时听见那名字再看见那身段和走路姿态,她还以为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处才觉居然是个男人。她不由想,这凡间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从前在天庭时候她时常嫌弃白练灵君太花哨不像个男人,如今方知,白练灵君同这位比起来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那个叫涵景的拧了好几下脸,还没来得及愤怒,对方面无表情地说:“皮肤还算过得去,上妆不难。” 颜淡吁了一口气,敢情他不是在调戏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满意,点点头道:“你给她唱一句简单的,先来听听音色。” 涵景面无表情地转向颜淡:“我唱一句临江 仙里的唱词,你跟着我唱一遍。”他不待颜淡答应,径自轻轻一扬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轻摆,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好似满园春色 中的一点殷红:“最撩人是经年春色 一点,烟波江 里是碧玉一泓,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呵……”他衣袖轻舞,缓缓弯下腰去,轻挽长袖,虽然曲子已尽,余音袅袅。 颜淡目瞪口呆,她实在……实在是不怎么能欣赏男人的柔弱风姿,这几句唱得颇为幽怨哀愁的词听着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战。班主咳嗽一声,道:“怎么,你刚才没仔细听吗?涵景,你再唱一遍。” 颜淡忙不迭地阻拦:“不不不,我听到了,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听得入了神。”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涵景瞪了她一眼,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唱,咳咳……那个,断亘画梁芍药儿浅,丝丝柳叶轻垂心似牵……” 只听班主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资质能念几句说词就很好了。”颜淡自觉除了声音有点抖,还算不错,却不想班主觉得她没资质,不由问:“那我以后,该做什么?”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认字吗?” 颜淡甚是骄傲地说:“当然认字了。”她虽不敢夸口这世间的每个字都认得,但平日常用的绝不会有她不认的。 戏班杂事 晨曦初露,天边刚刚泛起些白光。 颜淡哼着小曲推开小院的门,走过正坐在台阶上揉眼睛的闵琉,抬手在她头顶上摸了又摸,这样居高临下摸别人头的感觉果真很好:“困就去睡嘛,干嘛坐着等我?” 闵琉瞪大眼看着她:“你、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啊?” 颜淡笑嘻嘻的:“还好啊。” “你你该不是中了什么风魔吧?你是被……那个,不是应该哭的吗?”闵琉张口结舌一阵,口不择言起来。 “哭?干嘛要哭?”颜淡在背后推着她,“快去睡啦,晚上还有戏要演,你不是还要上台唱两句的吗?” “难道那个王恶霸昨晚放过你了?这不可能的啊,他分明是从十岁到八十岁都不会错过的!” “唉,八十岁他一定会没那种兴致的,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会再欺男霸女了。好了,去睡吧去睡……” 闵琉一声大叫,贴着墙壁:“你、你……莫非你把他给杀了?杀人要偿命的,昨晚这么多人看见你被他带走,你、你快点收拾收拾逃吧!” 颜淡还是笑眯眯的:“杀人?我怎么可能会干这种坏事呢?我呢,只是让他以后做不来那种事了而已。” 闵琉想了又想,终于反应过来,眼珠差点瞪得掉下来:“你你你……阉、阉了……?” 颜淡打开房门,把她往里面推:“听话,去睡吧睡吧。” 闵琉死命地拉着她的手:“你疯了啊这种事情,他要是报了官再定你个罪,要受多少折磨?” 颜淡叹了口气,怎么她就是转不过这道弯来呢,她扶住闵琉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如果换成是你,你会去报官吗?” 闵琉松开手靠在门边,只听颜淡哼着走调到不知到哪里去的曲子,脚步轻盈欢快地走开了。 如果换成她是王恶霸…… “我当然要去报官,还要暗地里花银子把人下了狱折磨一通,竟敢阉、阉……咦,也对啊,报官要有个罪名,罪名是有人把他给阉掉了,哈!”闵琉自言自语,“怎么就一直没人想到这个,现在可好了,我们桐城的福气啊……” 除了班主那十足吝啬的本色让颜淡有些怨恨之外,其他一切安好。 颜淡在凡间待了些日子,处处留心,慢慢摸到凡间的一些习 俗。其中最要紧的一点便是,在凡间银钱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像在九重天庭上的仙法一般重要。 颜淡很穷,扣去之前养伤欠下的银子,每个月的月银只有三四钱,只够偶尔买些小吃打打牙祭。她每回撞见花涵景一盒一盒地买来香粉胭脂水粉,都忍不住想若是这些银子给了她,可以到饭馆茶馆里坐一坐,而不是在路边买馒头了。 春末时分,戏班子连着几晚都会赶个场子。 隔着几晚,闵琉惦记的那位玄衣公子都会到座,想来是喜欢清静不爱和别人挤的缘故,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一张桌子。 听班主说,暮春过后,他们就要去南都赶场,今晚这台戏是在桐城唱的最后一出。 颜淡忍不住打趣闵琉:“嗳,我们明天就要去南都了,你不去和那位公子说一声么?” 闵琉抚着流云水袖,衣袖上七彩绣线斑斓绚丽:“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那位公子这样的品貌气度,肯定是好人家出来的,我是什么人,怎么配得上他?还有啊,最先前那一回,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姑娘,那姑娘长得高挑又妩媚,他根本看不上我的。” 她恹恹道:“还是你做得对,每回都不凑过去看,看了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个戏子?戏子就是戏子,一辈子都不能翻身的。” 颜淡忍不住笑,她从前也喜欢过一个人,可是看戏看多了,里面的悲欢离合也看惯了,觉得那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揪住不放的事。 演武戏的赵启赵大叔时常同他们讲故事,讲到过天上有位老神仙,袋里里放了一段又一段的红线,把命定的那两个人的脚踝用线牵在一起。不论走到天涯海角,被红线相系的那两人总归会相遇,然后相知相亲。 颜淡打着呵欠想,那位老神仙其实懒得很,时常系了一个人的脚踝,另一个人的就忘记了,所以红线扎成团 ,缠得乱七八糟。她那一根,和遥遥牵着的那人,大约已经乱得理不出线头来了。 连夜把戏台拆了,大家草草洗漱打算入睡,明早还要赶在开城门之时离开这里。颜淡抱着一堆戏服,匆匆而行,微凉夜风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清亮悦耳的声音:“山主,我还真不懂,这戏有什么好看的……” 山主? 颜淡脚步微微一顿,一恍然间又和谁错身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若非她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其实是闻不出来的。 低沉温 和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颜淡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真是那位玄色衣衫的公子,他站在夜色苍茫中,用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敲身边那位姑娘的额头,然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此时天色暗淡,他们站得远,她居然这么笃定地觉得对方在笑,真是奇怪了。 翌日天色还未大亮,颜淡便睡眼朦胧地随着大伙儿出城了。她从前在书里看到过,凡间用来代步的是马匹,富贵些的人家还有马车,当然马车配的马也是好马。颜淡不由感叹,这天庭上的仙君们想来下凡一趟油水甚足,她除了用双脚走路,最好的一回就是坐牛车了,那牛车差不多就是加一块木板,风吹日晒颠簸得厉害。 这样日夜兼程赶路,一个月后终于到了南都的地界。 颜淡不知大伙儿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都觉得她原来是好人家出身的、却逃家出来,流落到现在这个田地。后来才稍稍有些了解,在凡间,只有家中富庶,家中女儿还有机会读书识字,而她恰好还写得一手好字,这和她唱得不知跑调到哪里去的曲子相对比,班主摇头叹息:“可惜,你家里人竟然没想到找人教你音律。” 颜淡其实想说,她是学过音律的,只是师父最后怒不肯教了。至于那手好字,实在是被师父硬逼出来的,若是时常被罚抄经书百十遍,日子长了字也会写得好了。 只是近来,颜淡都不太能睡得着。 她的手臂上面无端出现一块青斑,且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一次闵琉看见,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是在哪里磕碰到了。颜淡抿着嘴角不说话,这块青斑并不是哪里擦碰到的,而是尸斑,她毕竟在幽冥地府待的时候太长,少了半边心,身子迟迟不能复原,被陰气侵染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南都行 林世子果然很有钱。 颜淡揣着他黑着脸赔给自己的一锭银子,心里很欢快。其实那梯子已经旧了,绝对不值一钱银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赔了这么多。颜淡掂了又掂,觉得大约有四五两重。五两银子,那真的算很多了,她在戏班子里一年也没有这些月银。 这种纨绔子弟真会败家。 颜淡跑去兑了碎散银子和铜钱,买了些吃食带回去请戏班子里的人一块吃。她一直怀恨班主太吝啬,所以没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们蹲在一块吃东西便顾自走了。 闵琉含着素鸡,含含糊糊地问:“是谁啊,竟然给了你这么多银子?” 颜淡笑嘻嘻地应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约是他家里钱多得用不完就用来砸我,我当然不会客气,帮他好好用了。” 闵琉嚼着嘴里的:“哦,是那个林世子啊,难怪。” 赵大叔忙道:“颜淡,你以后可要当心些,这些贵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们在一块你会吃亏的。” 颜淡很是乖巧地说:“是,我以后就是连话都不会同他们多说的。”她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倾国之色,林世子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才不会整日缠着她。 谁知翌日,颜淡刚出了临时租来的院落,迎面便撞见了林未颜。林世子一身蓝色官袍,衣带翩翩,勒马而行,见着她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今日天气晴好,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不如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颜淡不由心道,踏青出游,那也需是春天,现在明明都入夏了,当然是天气晴好,一日晒下来人都要焉了。凡间的习 俗中,还有一种是唤人的姓,然后称姑娘公子什么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颜淡,也多亏了这个“颜”字,从表面看来,和凡人实在是没什么差的。 林未颜勒着马低头看她:“你是怕日头猛么?城外章台江 畔树荫很密,不会晒的。” 颜淡委婉地开口:“林世子,你不是还要巡城么,这样恐怕不好吧?” 林未颜轻笑:“那有什么,这种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颜淡推辞道:“这不好吧,便是做给别人看也该做足样子啊……” 林未颜突然俯下身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挂在马鞍上:“那我们先巡城再出游。”他一抖马缰,马儿飞快地向前奔去,颜淡头朝下挂着,只觉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林未颜,你到底想怎样?” 可叹她居然不敢咒他在巷子里骑马撞墙,若是真的撞了,她也会一起遭殃。 只听林未颜颇为意气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怕什么,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颜淡只觉得头脑胀,全身血都倒流,开始恶心想吐,连话也说不出来。 林未颜刚在章台江 畔勒住马,颜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翻下去,趴在岸边吐个了天昏地暗,几乎把昨晚吃的都一块吐出来了。 林未颜走到她身边,打开折扇替她扇着风,讶然道:“你真的有这么难受?” 颜淡气结,隔了片刻才平顺了气:“不难受,一点都不难受,我是吐着好玩的。” 林未颜不甚在意地伸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说:“颜淡,你还真的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姑娘不一样……性子,嗯,很有趣。” 颜淡转过头,杀气腾腾地盯着他,缓缓道:“你想文斗还是武斗,要是输了你以后就别再来烦我。” 他啪得合上折扇,很是为难:“这个不太好罢,我怎么可能和一位姑娘动武?万一磕磕碰碰伤到你了,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若是比文的,我是文举殿试出身的,实在是胜之不武……” 颜淡很郁结,敢情他担忧的是自己胜之不武:“那就比文的好了,看见那边的楼阁没有,咏物赋景。” 林未颜用扇柄支着下巴,微微笑道:“我选词牌,你只要想得出来便算我输,这样好不好?”他想了一想,又道:“词牌就选最高楼罢,你慢慢想,太陽落山之前想出来都算你赢。” 颜淡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倒是很谦让啊……” 林未颜向着她微微一笑,又打开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颜淡来回在江 堤边走了好几趟,突然停住脚步:“那我念给你听了?”林未颜扬了扬折扇:“请。” “犹记雾敛,烟波澄光碧。相逢时、正年少。回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飞絮乱,薄酒寒,胭脂落。奈若何、多情应笑我。” “你们女孩子总是喜欢写些情啊愁的,慕将军家的小姐也爱写这些,这几句不算好。” 颜淡抬眼望着西边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陽,那日复一日寂寞却艳丽的夕陽,剩下几句便脱口而出:“又谁知、此夜登高楼。西风绵,弦歌断。流云不知斜陽倦,高楼不解流水愁。缘生灭,韶华却,几时休。” 林未颜直起身,低声道:“流云不知斜陽倦,高楼不解流水愁么。呵,看来我不认输也不成了。不过我既不是那流云,也不是高楼,你若是愁了倦了便来找我……” 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算是长见识了,林世子大约是能骗到些年轻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宁下来。 起因在于林世子根本就没有把那天答应过的事放在心上,还是时时刻刻来烦她。 “颜淡,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颜字,而我的名字里也有,可见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家父给的,要说缘分的话,还是两位爹爹更有缘吧?” “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们南都没有这种说法么?” “嗯,有啊,可你不是寻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传统美德,南都没有吗?” “嗯……这个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寻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了?” “嗯,戏本子写得不错,还会作诗作词,长得顺眼……最要紧的是,性子很有趣。” “如果让你在我和兰心绣坊的黄姑娘选一个,你会选谁?” “非要选一个这么麻烦么,我两个都会选。” 花精一族 树荫暗处,两个黑影凑在一起,看着戏班子一群人渐渐走远。 “喂,你现在不和那些凡人过了,不用打声招呼吗?”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万一他们不死心怎么办,要不要我变个尸体出来划花了脸丢给他们去捡?” “少废话,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爷爷。” “你好凶,这么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噢。” “……”颜淡握着拳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不劳您费心了。”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虽然在戏班子里过得很高兴,可毕竟,她还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却不会变老。她永远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与其等到以后,他们看到自己不会变得苍老的容貌惊讶,把自己当成异类,或是自己看着相识的那些凡人离开人世,倒不如现在悄悄离开。 她想起当初自己摔在戏班子门口,而如今在这里分别,其实也好。 “我走不动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颜淡不由想,她是下了决心要变成妖的,可是看着眼前这只花精的模样,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颜淡猛地转过身,抓着她摇晃几下:“你怎么这么啰嗦——咦,你你你、你是男的?”她愣了一会儿,用伸手又摸了摸对方的胸口,十分平坦,再扯开对方的外裳的衣领瞧了瞧咽喉处,忙松开手鄙夷地看对方:“亏你还是男人,原来你有易红妆的癖好!” 那少年模样的花精义正言辞地说:“怎么,我穿着这一身好看,不能穿吗?” 颜淡往前疾走两步,只见他立刻就贴了过来,连忙退开去:“你别靠过来。”她最怕的就是那种明明是男人,却弄得比女人还花俏柔弱,每见一回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我身上这么香,你竟然还嫌?我偏要靠着你,怎么样?” “不要靠过来啊!” “你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啪—— 颜淡的理智崩断了:“第三次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事实铁证如山,不管是从前的,还是后来生的,都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颜淡蹉跎了这许多年,一直没能嫁掉。 颜淡入了妖籍,其中经过就和她当初脱离仙籍一样简单。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模样苍老,头稀疏,头顶已经秃了大半。而花精们大多生得很美,只是特别聒噪,大约化成*人形前的几百年一直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给憋坏了。 他们花精一族,在妖中还算是生生不息繁衍旺盛,颜淡想着他们这一族便是凭着族人的数量多少也能占山为王了,却偏偏臣服于铘阑山主。 铘阑山主,万妖臣服。 颜淡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是气势非凡。可是再是有气势,他们堂堂花精,却何必非要依附于别人?她虽然不像赵桓钦那样有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向别人屈服,未免也太丢脸面了。 “你说,从外面看过去,松树和竹子哪个牢固些?”族长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问道。 “应该是松吧。” “确实是松树,可是你看,每逢大雪天树上压满积雪的时候,竹子每一回都会被压弯了,而松树却挺得笔直,然而到头来竹子没有断,可松树却折了枝桠,你说这是为什么?” 颜淡怔了一怔:“因为松不肯像竹子一样变得弯曲。” 族长抬手在桌子上一敲:“在凡间也有句俗话,木独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这个道理。铘阑山主现在有这个本事独秀于万妖之中,我们就要臣服。当妖也要会看情势,明明知道硬拧着没有好下场,何必还要硬着来?不就是弯一弯腰嘛。” 颜淡顿时肃然起敬。 颜淡以为,不管是妖抑或凡人都可分为三类,人物、人才、人渣。 族长是个人才,赵桓钦是人渣,想来那素未谋面的铘阑山主该是个人物。 待到了入秋时分,颜淡开始很有些愁。 她原本以后手臂上的尸斑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己消退的,谁知到现在,非但没有一点消退,反而多长出了一块,再这样下去,她定会变成天地间第一只长满尸斑的花精。 这几日,族长开始挑选出些美貌族人,打算送到铘阑山境给两位山主大人当姬妾。这件事,每隔五十年必有一回,从不间断。 那日颜淡正到族长家作客,只见他在箱子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只小巧锦盒,打开了给颜淡看:“你来得正好,我想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过去,幸好突然想起还有这个压箱底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锦盒打开的那一瞬间,颜淡立刻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顿觉通体舒泰:“这看上去像是一颗丹药。” 族长点点头,将锦盒盖上:“的确是颗丹药,叫衍碧丹。当年我祖上还是用千种药材炼制成的,驱除陰气,调养身子,都用得上。” 驱除陰气?颜淡只觉得热血沸腾,硬生生按捺住激动问:“族长,你莫不是要把这颗丹药送给铘阑山主?” “是啊,金银珠宝、酒器美人,这些东西便是加起来只怕也不如这一颗丹药来得珍贵,我已经教人把衍碧丹写在礼单上送去了。” 颜淡沉吟着:既然礼单已经送出了,而她也是花精一族的,若是乘着现在把丹药给私吞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等到族长把东西送出了手,她再去盗出衍碧丹,应该就不会连累到族人了罢? 她蓦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前倾,紧张地问:“族长,那两位铘阑山主有没有易女装的怪癖?或者,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比女人还柔弱的那一种?” 族长抹了抹汗:“这、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颜淡再将身子前倾一些:“我想当山主的姬妾,你能不能顺便把我一块儿送掉?” 族长摸着胡 子,很有点不好开口:“颜淡,其实据之前几回两位山主挑人的情状来看,山主的喜好实在不是你这样的。” 铘阑山主 铘阑山境是大片山峦中的一个四季温 暖合宜的山谷,身处山谷中,遥遥可见铘阑主峰,上面终年覆盖皑皑白雪,恍然让人产生一种四季倒错的错觉。 颜淡和其他族人所怀目的大相径庭。初到了铘阑山境那几日,山主未曾见他们,族人们便忙着修饰容颜对镜梳妆,颜淡却到处走走,盘算下一步如何行事。 铘阑山境外排布着阵法结界,就连山主住处也有很高明的结界,这无疑给她增添了不少麻烦。当年在天庭之上,她学的东西既多又杂,却独独漏掉了数术玄学,对于排列阵法结界这种又麻烦又难学的杂学一窍不通。看来唯今之计,只有让山主看上了选为姬妾,才能随意进出山主的住处。 颜淡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妖生得美貌的本来就多,他们花精一族美貌的更多,而她混在其中勉强算得中人之姿。其实容貌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长得普通却风姿优美,那也会教人惊艳。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样根本毫无风姿可言。 就算往好的方面想,那两位山主两人比较注重内在美而不看重外表,她也不知该怎么不失礼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自己美好(?)的内在。 总而言之,现状堪忧。 颜淡踱到湖边,只见湖边大石边趴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屁股后面的尾巴正轻轻拍打着背部,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动一动的,是个没有完全化成*人形的小狼妖。他一面拨着眼前的糖,一面辛苦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三颗……三后面是五,五颗,五颗后面是……” 颜淡摸了摸衣囊,还好前些日子看着同族买蜜饯糖果,便也买了一小包,然而她心里想着事情根本就没有吃零嘴的心情,这一小包糖就带进了铘阑山境。 “啊,五颗后面是六颗,六颗,七颗,八颗……咦,怎么会只有八颗,明明其他人都分到十颗的,奇怪……”小狼妖晃着尾巴,自言自语着。 颜淡站在他身后,心里很郁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会养得这么笨?想来分糖的小妖怪们故意欺负他,少分了糖给他。 “一定是我数错了,再来数一遍!一颗,两颗,三颗,五颗,六颗……” 颜淡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蹲在他身边放柔了声音说:“哪,我来帮你数好不好?”小狼妖看了她一眼,很是高兴地猛点头:“好啊好啊!” 颜淡伸手拨开一颗糖就数一个数字,待数到七时,糖已经没有了,便拿出自己的那包来倒出三颗:“一共十颗,现在对不对了?” 小狼妖愣愣地看着她,奇道:“可是这里明明有十一颗。” 颜淡这才想起之前他数数从来没有数过四,当下拿起一颗塞到他嘴里,笑眯眯地说:“那现在是不是十颗了?” 小狼妖美滋滋地把剩下的糖放进口袋里,抓了抓头,又问:“你是谁?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颜淡心中无比郁闷,这到底是谁家养的孩子,不但笨还很迟钝,这种事刚才不就应该问了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可是她有求于对方,只能继续笑眯眯地回答:“我是刚来这里的,所以你没见过我。” 小狼妖愣愣地点点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噢了一声。 颜淡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了,继续循循诱导:“我有件很麻烦的事情想问你,你见过山主大人么?” 小狼妖立刻笑得天真无邪:“你要问我这个啊,这个我知道!嗯,山主大人,我每天都能见山主大人!” 看来是问对人了,而且对方这样迟钝,就算套他的话,也不用什么技巧。颜淡支着颐,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山主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小狼妖傻傻地问:“什么是喜欢?” “……”颜淡顿时觉得想从这小鬼这里问话的自己真是十足的傻子,“那山主大人平日对谁最好?” “唔……山主对我就很好,从来不骂我笨。啊,我真的很笨吗?为什么总有人说我笨?” 颜淡摸摸他的耳朵,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当然不笨了。”你已经脱“笨”这个境界很远了啊…… 小狼妖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看来被挠得很舒服:“两位山主大人对百灵姊姊都挺好的。” 百灵么……颜淡还记得第一天到铘阑山境,为他们安排住处的便是百灵,是羽族人,高挑又妩媚,原来山主是喜欢这样的女子。也难怪族长说她不对山主的喜好,果真是这样的。不过现在知道这个,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收获吧,到时候入不了少主的眼,还不如讨好百灵,反正结果都差不多。 “紫麟山主喜欢丰满娇媚一点的女子,余墨山主喜欢高挑温 柔乖巧的。你与其问丹蜀,倒还不如来问我,我知道得可不算少。” 颜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往后看,只见一位灰男子步履优雅地走过来,亲昵地拍拍小狼妖的头,低声说了一句:“爹爹要和这位姊姊说些事情,你到旁边去玩。”丹蜀很听话,立刻跑开了去。 颜淡张口结舌:“其实、我没有……” “你是花精一族的吧?其实我们这里,时常会有各族族长送来些美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不用紧张的……坐罢。”那人撩起衣摆,在湖边的大石上坐下,“刚才你陪着丹蜀玩,我告诉你一些事,这也算是礼尚往来不是么?” 颜淡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你是狼族的?” 那人笑盈盈地伸手摸了摸下巴:“我是狼族的族长元丹。”他顿了顿,又笑着说:“我说今次你们族长真是奇怪了,怎么会送你这样的过来,真是……” 颜淡微微嘟着嘴:“什么叫我这样的?我有哪点不好?” “我的意思是,从两位山主一贯偏好来看,你实在是差得很远啊。仔细说来,你看你的脸不算美,不过,”元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摸起来很算细滑。但是个子太矮,身材不够丰满,胸也平了点……” 颜淡眼疾手快,拍开他往下摸的手:“就算我长得不好看,那也算是别有风味吧?” 元丹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道:“嗯,性子很有趣,不过山主是不会要你的,不如以后跟我吧?” “你都有这么大的孩子了,我才不要你呢。” 元丹站起身,正了正容色:“你站起来让我看看。唔,转个身……虽然你的胸很平,但是腰很细,应该勉强还过得去。你们大约明日就能见着山主,你记得把腰身收得紧些。” 余墨 等到颜淡在心里腹诽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忽然听到斜方珠帘摇曳碰撞出轻响,一个温 和低沉的声音笑着说:“我不是让百灵说过不必等我了么,怎么大家都还干坐着?” 颜淡一直低着头看着膝,余光只瞧见一袭玄色的衣摆从自己身边掠过,空气中缓缓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菡萏香木的味道。她不由偷眼往上看去,只见那人轻轻撩起衣摆,在紫麟边上的矮桌后坐下,手肘斜斜地支着桌角,坐姿十分雅致。 紫麟陰沉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等一等又算得什么,才一个多时辰而已。” 颜淡愤怒了。才一个多时辰,这话说得好轻巧,敢情你是坐着喝茶吃点心,一个多时辰自然不算什么,可他们全是端端正正跪坐着的,再多跪一会儿只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余墨低声笑道:“算了,让他们起来坐吧,这样跪着也累。” 族长立刻道:“这点累算什么,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不然成何体统。” 颜淡和凡人待了不少时日,其实凡间对女子的习 俗更为刁难,好比平日走路说话都不能抬起头直视别人,不能跑只能走小碎步,如果是好人家出身的那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之妖有的规矩,凡人全部都有,妖没有的,凡人也有。 只是族长,你谄媚得未免也太明显太不含蓄了…… 余墨接过百灵递过来的茶盏,微微笑着向她颔,便不再说什么了。 颜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这位余墨山主出现,头顶上飒飒陰风顿时消失了,整个大殿上充满了春暖花开的气息。等到紫麟将族长呈上来的装衍碧丹的锦盒推到余墨面前,说“据说这衍碧丹对调养身子有些好处,你留着用吧”的时候,颜淡直接从暖洋洋的春意过度到炎炎夏日,骨子里热血奔腾。 她勉强把目光转过去对准族长那个光亮的秃顶,强自平静心绪。 刚刚安抚好自己的激动心情,忽听上面响起一声茶盏盖子轻碰的脆响,颜淡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见余墨山主捏着茶盏,冷冷地看着她这个方向,也不见他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茶杯上迅裂开一道细缝,并且像盘结纠错的树根一样不断扩展开来。 颜淡心惊肉跳。 这种眼神……该不是冲着她来的吧? 如果说紫麟山主绷着张脸像是谁杀了他全家一样,那么余墨山主看她的眼神只会说明,她不但杀过他全家,还鞭过尸了。可是颜淡想来想去,连把在天庭上拔过南极仙翁三根胡 子的事情都翻了出来,还是没有想起何时得罪过对方。 所幸隔了片刻,余墨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向着紫麟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颜淡看着那只化成一滩碎瓷片的茶杯,心里七上八下。她现在不想要衍碧丹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挖个洞也行。 族长搓搓手,胡 子都笑得一翘一翘:“山主你看看,这里都是我们千挑万选的美人,不知哪个可入得了眼?” 紫麟挥挥手,不怎么有兴致的模样:“都带回去罢。” 却听余墨冷不防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就挑一个,止一个就好。” 颜淡极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僵硬地格格作响,心里尽量往光明的一方面想,刚才余墨山主看的不是她所以她不是山主的仇人而事实上她的确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这样吧…… 只见眼前那一幅玄色的衣摆越来越近,却是越过她身边往后去了,颜淡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余墨淡淡地说:“我只要最好的那一个,你们,谁愿意留下来?” 最好的那一个,肯定不会是她,但是颜淡自问脸皮够厚,立刻响应:“山主大人,我可以留下来么?” 余墨停住脚步,别过头挑眉瞧着她:“你?” 颜淡朝他露齿一笑,笑颜清澈:“嗯,我的容貌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温 柔体贴又善解人意。”从元丹那里知道的一件事,余墨山主是喜欢高挑温 柔乖巧的女子,第一个受自身外表所限制,后面两个定是要占全的。不知道从现在开始学着乖巧温 柔还来不来得及…… 余墨蓦然笑了,当真如熏风拂面,干脆地说:“好啊。” 颜淡还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好处可以列举出来,猛然听见他这么一说,顿时傻了。 太容易了,简直……容易得让她有点接受不了。 余墨走到她面前,缓缓伸出手去:“起来罢,我教百灵领你去我的地方。” 颜淡呆呆地伸手拉住他的,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周围同族们的眼神升腾出阵阵杀机要把她剁成肉块。她抬起头,一张俊雅的脸映入眼中,还有,他手上拿着的、装着衍碧丹的锦盒,恍然觉得这人世间实在太美好了。 丹蜀小声地向着爹爹说:“那位姊姊是不是以后就会留在这里陪我玩?” 元丹和蔼地摸了摸小狼妖的头:“姊姊不是陪你玩的,她要陪山主,乖。”他抬起头看了看颜淡,脸上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吃腻了一盘菜,想换换口味了?” 颜淡美滋滋地想,这位余墨山主真有眼光啊,一眼就看出她有多好,她一早就说嘛,就是当一碟青菜萝卜,那也是世间独一无二胜过山珍海味的青菜萝卜。 忽听余墨语声温 和低沉:“百灵,你把人带到书房里去,先教她怎么把把我的房间一并收拾干净。以后,你把这些事都交 给她罢。” 几乎是转瞬之间,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缓和了,元丹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紫麟笑着说:“我还在想,你的要求怎么越来越低了,连这样的都喜欢。” 颜淡已经饱受精神摧残到麻木了,只是一遍一遍地想着,如果是一个人说她不怎么样,那还可以当成没听到,可是眼前这么多人都这样说,她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敢情余墨山主其实不想要个侍妾,只是想要个丫鬟,于是才挑了她,那他刚才怎么不早说?!颜淡顿时暴怒,真是混账啊啊啊,就会欺负她这远道而来的弱(?)女子,她不但要偷他的衍碧丹,还要抢光他所有的宝贝,拐走他所有的侍妾……气死人了! 直到很多年后,颜淡方才知道,余墨这句话传到花精一族中,让她在一夜 之间成了族人教育自家女儿的典范。每个当了娘的都会这样说,你再怎样怎样就会嫁不出去、没人要,像颜淡一样。 讨好的办法(上) 颜淡是被窗外流莺清脆的叫声惊醒的,她咕嘟一下坐起来。昨晚她好像做了个很古怪的梦,梦里她和衍碧丹待在一起,却一直没敢去拿。 完全清醒过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颜淡简直是惊吓过度,昨晚的时候余墨山主让她看着时辰然后提醒他,可她居然管自己睡过去了。她动了动身子,只见一床 松软的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再转头看看周遭摆设,冷汗涔涔。 她不但是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居然到了山主的床 上,这未免太过惊悚了。 颜淡拉开被子,只见里床 十分平整,想来没有人躺下来过。 ……余墨山主人呢? 颜淡整理好床 铺,正瞧见桌上随随便便摆着那只装衍碧丹的锦盒,虽然很想拿,但还是没有出手。现在拿走,等于是告诉山主,东西是她拿的。 颜淡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 百灵打开沉香炉的盖子往里瞧了瞧,笑着说:“都怪我忘记说了,这沉香是助眠的,点得太多就和迷香无异了,只要指甲大小的一块就够了,你看现在烧了这么多。还好你开了窗子透气,不然就是睡十天半月都醒不过来。” 颜淡却知道,这窗子本来是掩上的,自然也不是她打开的。 她吁了一口气,也难怪昨晚会克制不住睡过去了,原来是这沉香的原故。 “余墨山主去哪里了?” “你还不知道啊,山主他近来受了伤还没复原,时常到山里去,晚上定会回来一趟的。” 颜淡很陰郁,他走得真坦荡真潇洒,她却要坐在这里对着衍碧丹,简直是折磨。看来余墨山主对这衍碧丹并不怎么看重,她定要想出一个法子来讨好他,然后山主一高兴说不定就会送她什么东西,那个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东西拿到手了。 然而该怎么含蓄而不动声色地讨好山主呢? 族长就谄媚得实在太明显,想来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定是要做到高明而不露声色才好。 颜淡的师尊是九重天庭上很了不得的上仙,喜欢听好话。 她和凡人处了一段时日,那个对谁都没什么好脸色的花涵景在听到好话时,脸色会稍许缓和一点。 那么妖呢? 颜淡绕过长廊的时候,迎面撞见黑着脸状似十分严肃的紫麟山主,立刻笑得很讨人喜欢:“紫麟山主,你今日真是神采奕奕,英俊非凡啊。” 原本陰沉着脸的紫麟朝她笑了笑。 颜淡再接再厉,见缝插针补上一句:“紫麟山主你笑起来真好看。” 紫麟红光满面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背后好似有一轮红日升起,光芒万丈。 颜淡心想,好话对于妖来说,果真也是有用的。 她拐了个弯,走到后花园,就看见余墨斜斜地倚坐在老槐树下的美人塌上,衣衫不怎么齐整,有些松垮,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拿着一卷书在看。他听到脚步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颜淡走过去,很是迟疑,她该怎么样才能和对方搭上话呢?若是站在山主面前说话,这样岂不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实在是太失礼了。可要是蹲在美人榻边上,这姿态未免也太难看了。颜淡左思右想,觉得她现在好歹还挂着山主侍妾的虚名,表现得亲昵些也是应该的。 她看准位置,转身轻轻坐下,原来按她的设想,要正好坐在余墨身边,过一会儿不论是余墨想搂着她的腰还是她小鸟依人地倚到他怀里,都只是举手之劳。谁知余墨在她坐下的一瞬间,忽然变了个坐姿,坐得极为端正,两人之间顿时拉开一段可以再塞进一个人来的距离。 颜淡呆了呆,这个开场就不顺遂,不过她现在都豁出去了,一定要做个十足十,这点小挫折全部无视。她不动声色地往余墨那边挪了挪,见他没反应,于是再挪近了些。 余墨放下书,淡淡地看着她。 颜淡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咬牙拉住余墨的手,干巴巴地说:“山主,你在看什么书?” 余墨没说话,摊开封皮让她看。 淡蓝色的封皮上用隶书写了四个字,《伏羲算术》。 颜淡本来还想就着他看的书表明一下自己的才学,然后借着这个开头聊开来。可在看到封面上的字时顿时很泄气,伏羲算术是门很高深的学问,她从前每每想坐下来学,都看不下一页纸:“山主你真是博学多才。” 余墨任她抓着自己的手,似笑又没笑:“是么。” 颜淡忙道:“是啊是啊,山主你不但博学多才,长得还很好看。”这两句话一过,之前堵的感觉已经没有了,说得十分顺溜:“可惜我都没怎么见山主你笑啊……” 余墨微微挑眉:“你想看我笑?” 颜淡见话头转回正道上来,朝他微微笑着:“你笑了就说明心绪很好,那我心里自然也会因为山主高兴而高兴了。” 余墨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笑:“你倒是很会说话啊。” 颜淡立刻接上:“哪里哪里,这全部都是肺腑之言。”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山主大人你又好看又聪明,修为高深,性子沉稳温 柔,没有架子,很亲切……”颜淡已经顾不上余墨有没有这些优点,凡是能想到的都全部加上,诚挚至极地把对方夸成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英明神武的妖。 末了,余墨抽回手:“颜淡,如果你这些好话都说完了的话,劳烦你去帮我泡一杯茶过来,厨房在前面左拐的地方。” “……” 颜淡意识到,光凭是几句好话就讨好对方,那是不可能的。 她做了一件蠢事。 颜淡决定去请教百灵。 “百灵,你说山主最喜欢什么东西?” “嗯……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吧。” “那你记不记得,从前山主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十分高兴的?” 百灵皱着眉回想一遍,说:“有一回出去看戏,连着看了好几天,大概还算是喜欢吧?” 颜淡很丧气:余墨喜欢听戏文,她总不能用妖术送一个戏班子过来唱戏给他看,若是要她自己披挂上阵,那还是免了,省得她唱得太难听把对方惹恼了。 讨好的办法(下) 颜淡在凡间颠沛流离过这一阵,却从来没有学过怎么做菜煮汤。大约是戏班子里那群人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这种烧火做菜的事从来不让她做,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把厨房给烧了。 于是,颜淡只能灰头土脸地生火炖汤。她特意请教过百灵,把山鸡老参汤的炖法问了个明明白白。昨天的时候,她留心到山主吃得很清淡,一副食而无味的模样,觉得该加点荤的进去。 颜淡把老山参和山鸡木耳一块洗干净,守在炉子边候着。她是第一次下厨,兢兢战战,生怕火候过了把汤炖烂了,也怕没炖到火候不够鲜美,待炖的时候差不多了,就一点一点地放盐,她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万一盐放多了,前面的成果就全部毁于一旦了。 颜淡喝了一口汤,突然明白一件事:老天爷一定是公平的,她在音律上一窍不通,但是在下厨的手艺上一点就会,两相抵消。其实她还觉得自己赚了,毕竟弹琴什么的,放在清平时候还可以,若论实在,远远不及会做菜。 她自问是只很实在的妖。 颜淡欢快地端着汤去找余墨。而他恰好坐在书房外面的长椅上,微微眯着眼小憩,待看到颜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颜淡立刻记起之前做的那些蠢事,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手中的盛汤的瓦罐,又立刻坚定起来:“山主……” 余墨支起身,随手整理了一下外袍:“怎么?” “山主,我熬了汤给你,你喝一口么?” 余墨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瓦罐:“你是第一回下厨?” 颜淡露出清澈的笑颜:“对啊,我还是头一次炖汤,就是为了让山主尝尝看的。” 余墨轻轻咳了一声:“是么……”隔了片刻,坐起身子,轻声道:“那我尝尝看。” 颜淡立刻倒了一碗汤送到他手上,只见他用勺子舀了一口迟疑了半晌才送到嘴边,又隔了好一会儿,微微颔说:“还好。” 颜淡不由心道,照他这个模样看来,莫不是觉得她第一次下厨定会炖出很难喝的汤,所以才弄得这么悲壮?她不开心地嘟着嘴,嘀咕着:“就算是第一回那也可以煮出很好吃的菜来,谁规定就一定要难吃的?” 余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在嘀嘀咕咕说什么?” 他这个动作很随意,却透出些亲切来。颜淡是那种给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的典范,笑着说:“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山主,这汤真的只有‘还好’而不是‘很好’吗?” 余墨将快空了的汤碗放下,用勺子敲敲碗沿:“你自己过来看。” 颜淡凑近过去,被余墨在额上敲了一记:“里面还有沙子,以后把木耳洗干净点。” 颜淡目瞪口呆,她在余墨面前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做蠢事,这全然不是她平常的水准。 翌日天还没大亮,百灵连门都不敲,气势汹汹地径自破门而入。颜淡那时还在迷糊,揉了揉眼睛看见百灵虎着脸在桌边坐下,不由问:“怎么了?” 百灵将手上的一堆东西摔到桌上,顾自生了会儿闷气,才闷声道:“哪,山主说,已经在南面离湖不远的地方给你修了件院子,你等下收拾收拾搬过去住。” 这个消息当真如一道晴天霹雳击中颜淡的天灵盖,睡意一下子跑了:“为什么?” 虽然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余墨根本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她,自然不会留她在身边了。可是她好歹还顶着山主侍妾的名,现在都还没得宠 ,这么快就要失宠 了,实在太伤她自尊了。 百灵烦躁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原因?喏,这个是山主给你的。” 颜淡爬下床 ,只见百灵递过来的锦盒甚是眼熟。她打开盒子一看,满室飘荡着淡淡的香气,正是那颗衍碧丹。颜淡一时愣在原地,只见百灵狠地抓住盛着几件衣衫的木盘,喀拉一声脆响之后,木盘被她徒手撕成两块废木头。 颜淡吓了一跳,回神问道:“百灵,难道是山主骂你了,你的脸色很难看啊……”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出来,百灵立刻扯起断裂托盘上的一件外袍,滔滔不绝:“你看这件袍子上是什么?全部都是血,山主昨晚上吐了这么多血!定是那条没事喜欢献殷勤的小巴蛇炖了汤给山主喝,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虚不受补?我选了这么多药材从来都不敢挑热性大补的,她竟然还敢炖老参鸡汤!” 颜淡顿时很心虚。她虽然不知道哪一只蛇妖这么倒霉被百灵恨上了,不过昨天那鸡汤是她炖的…… “就喜欢献殷勤,也不看看时候!现在可好了,山主的伤更重了,我这回非要把那条小巴蛇撕了才行!真是岂有此理!”百灵暴怒起来,“山主还说没事,也不想想我这么辛辛苦苦熬药为什么啊?!一个个都这么难伺候,我早晚要气死了!” 颜淡看准时机,将百灵按在凳子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别生气,真的别生气。来,先闭上眼吐息两下……” 百灵被她按着,稍稍冷静了点:“我不是在冲你火,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颜淡很尴尬,她也很想这件事和她无关,可偏偏她才是罪魁祸。不过在暴怒的百灵面前,她不太说得出口。虽然她修为比百灵高,可是半路出来当妖的,还远远不能自保,只好把内疚放在心里了。 “那个……余墨山主现在还好吧?” 百灵气哼哼地说:“还没死呢。” 颜淡终于明白她究竟愤怒到什么地步了,要是在平日,打死她也不会说这种话的。 百灵突然一把拉住颜淡的衣袖,甚是认真地问:“颜淡,你觉得是我好,还是那条小巴蛇好?为什么山主这么维护她?” “这应该……算不上是维护吧,可能山主只是觉得对方是无心的,所以就不想追究。其实我觉得,”颜淡想了想,很是诚恳地说,“余墨山主他人真的挺好的,性子也很沉静,不会同别人计较什么。” 她蠢事做了一箩筐,余墨最后都没说什么,脾气真的很好。 百灵吁了一口气,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她抱起一堆衣衫,走到门边时突然扔下一句:“看不出你还满了解山主的嘛,很多人都以为余墨山主待人很冷淡。” 颜淡下意识地分辩:“我没——”最后还是没说下去,大概是有些了解吧,最近满心想着怎么讨好他,连他喜欢喝什么茶,茶水要几分热的琐事都记在心里了。 倒叙的尾巴 颜淡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当然是了,你难道……”她还未把话说话,突然觉得面前陰风飒飒,抬头一看,只见紫麟站在那里,脸色黑如锅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莲花精,胆气倒是挺肥的。” 他本来只是回过头想来拿回狐族送来的那封信,顺便再亲笔回个字过去,结果正巧听见颜淡挑拨离间。 颜淡干笑:“紫、紫麟山主,你误会了,真的……”她跪坐着往后挪了一步,想往余墨身后躲。谁知余墨拂了拂衣袖,径自站起身来。 紫麟逼近两步,语气陰沉:“看来你很想被埋在土里种着,我自然会成全你。” 颜淡看了看一脸淡然的余墨,再看了看凶神恶煞的紫麟,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原来你的真身是山龟?” 这句话便是很久以后想起,也会觉得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据颜淡后来静下来思忖之后,她是被“埋在土里”四个字点醒了。她每回想看紫麟的真身时,都会瞧见一个圆圆的土黄色的东西,好似一团 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怎么清晰分明,她时常猜想那到底是什么,却一直无果。 紫麟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颜淡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余墨顾自踱到门边,忽听紫麟暴怒的声音响起:“我今日一定要把你这莲花精抽筋扒皮了!你给我站住——”伴随着这句话,一只茶壶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擦过,紧接着,一只花瓶又挨着他的衣袖飞过,撞在门上摔下来四分五裂。 余墨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这是刚才将手肘架在桌边压出来,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笨蛋,还是……” 庭外,悠长肃冷匆匆而过的风,吹散点点白梅,在清冷空气中漾开淡淡冷香。倥偬百年,恍然如一梦,他以为会物是人非。 好像,最后变的只是天地沧海桑田,那人却还是曾经模样。 还是一直惦念的模样。 从那一日起,颜淡便正式同紫麟结下仇怨,这导致他们在今后二十年继续仇上加仇,直到酿成深仇大恨。 凡间有句话,叫欢喜冤家。 不过这欢喜二字同颜淡紫麟并不搭边,而冤家倒是真的。 颜淡掌握了紫麟这一个惊世大秘密,连着几晚连睡觉都会笑醒。实在是太可笑了,如此威风严肃的紫麟山主,他的真身居然是只山龟。有了这个秘密在手,她自然绝不浪费,能用得到时就用来要挟紫麟,然后津津有味地瞧着紫麟气急败坏。 当一只山龟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因为别的妖会借着这山龟想开去,然后想很多。那么紫麟山主就彻底威严扫地了。 于是颜淡整日喜气洋洋从紫麟面前晃过,很是心满意足。 转眼间,冬天过去,万物回春,山桃花打着花骨朵儿,水灵灵鲜嫩粉红。 颜淡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插在窗台上的陶瓷罐子里,水是湖里打来的,清透澄碧。湿漉漉的桃花香气,闻起来总是教人舒服的。 颜淡很喜欢在湖边小憩,晒着春日,然后昏昏欲睡,那个时候,好像日月星辰就此停息。 如之前每一日一般,她从湖边回自己的屋子,却见门后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那人听到动静,微微偏过头来,颜淡忙唤了声:“余墨山主。” 余墨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还是余墨第一次到她的住处来,真是稀客。 颜淡忙推开门:“山主请进来坐。” 余墨接过她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缓缓道:“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住得还习惯吧?”他别过头,看着窗台上的陶瓷罐子和鲜嫩花枝,微微笑道:“一直觉得我那里很沉闷,原来是少了点东西。” 颜淡点点头:“这里的桃花开得很好看。” “犹属今年最好,恰好给你碰上了。” 颜淡露齿一笑:“看来我运气不差。”她的脸颊被晒得微微泛红,细白柔嫩,这样看着余墨微笑,他不由伸出手去掠过她的鬓边,然后倏然收回。 余墨轻咳一声,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颜淡和他这样对坐着,忽然想起应渊——她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回想。应渊,应渊是不会留意到窗台边摆着一个罐子一枝花的,他是青离帝君,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烦心事。所以很多很多事——大多都是细碎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是不会留心的。 “山主,这罐子和花都不算起眼,你怎么会注意到的?” “恰好看到了便留心了,怎么?”余墨皱了皱眉,似想到什么,“以后别总是惹毛紫麟。” 颜淡笑眯眯的:“我没惹他啊,是他自己要生气的嘛。” 她转头看看窗外,夕陽西斜,几近黄昏:“差不多该是晚饭的时候了,山主你要留在我这里吃饭么?”她也是随口问问的,想来余墨也不会留下,百灵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菜肴道道精致可口,堪比皇宫里的御厨。 谁知余墨微一颔,干脆地说:“好啊。” 颜淡很苦恼,她怕麻烦,所以只会炒些简单的小菜,懒得自己动手做的时候,就靠着吸取天地精华之气填饱肚子。也罢,余墨要留下来也该知道她拿不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他。 颜淡厚着脸皮把青菜萝卜豆腐端到桌上,顺便看了看余墨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却也没有动筷。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绝对把菜都洗干净了,没有沙子。” 余墨嗯了一声,笑着说:“我知道。”他夹了一筷菜,尝了尝,低声道:“你的做菜手艺还算可以么。” 颜淡咬着筷子:“山主你今天来得不巧,其实我煮的鱼汤更好,简直是滑如凝脂,鲜美得很。”她话音刚落,就见余墨执筷的手抖了一下,不由奇道:“山主,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余墨语气平淡:“滑如凝脂是说鱼汤的么,不学无术。” 一顿饭吃完,余墨倒没急着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近来我打算到外面走走,颜淡,你要不要一起去?”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啊,那我们去哪里?” 昔时年少(上) “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6景、掌书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声音宛如碎玉,清冷悦耳。 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颜淡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好漠然以对:“恭喜你。” 挨过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后他一定能做到,就像当年一样。 颜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隐约瞧见余墨铺开结界,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她想起师尊当年曾说过,他们九宸三帝不常聚,是怕不同的仙气影响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会毁于一旦。 余墨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颜淡站起身来,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余墨收拾。她一直以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她挨得再重,总会残喘一阵再重新爬起来。然而,真正教人怜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隐忍不背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现在应渊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很无所谓又没心没肺的模样。 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 颜淡只觉得喉咙干,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 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 唐周默默看着她,却只是站着不动。 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着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 唐周轻轻一拂衣袖,迎面而来的厉风再无忌惮,凶猛怒吼着席卷而来,将他眼中最后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闭上眼想,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又该期待谁来谅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从一开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虚帝君和元始长生大帝是不怎么一样的。尤其是紫虚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阶是他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劳累积起来的,而他这个青离帝君却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创始先神们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气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记得从少年时候便没有什么空暇,整日除了读,再没有别的。他性子要强,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颇有进益。 6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边的,为人恭谨肃穆,若论仙君款派,其实比紫虚帝君还端得足些。少年时候的应渊觉得6景为人刻板得有些无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来然后换个仙随,后来却现6景仙君当真是仙君中的典范,连鸡蛋里挑骨头都难。 这一切延续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战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伤了,每日醒来眼前的浓雾就重一层,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过的最难熬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可施。凌华元君过来一趟,提起四叶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叶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来,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这种事。 有一回火毒作的时候,6景仙君便候在身边,他神智混沌,将对方伤得折损了一半修为。自从这一件事后,底下的仙随都吓得不轻,见了他也是兢兢战战。应渊那时已越来越克制不住周身仙气,只好将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尽头。 昏迷的时候渐长,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昆仑神树吸干修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龙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会全身腐烂、恶臭难闻,为众神厌弃,尝尽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会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认得了颜淡。 那一日他难得清醒,听见她闯进来的动静,便出手帮了她一下,心里却微微纳罕:不知谁哪位仙君教出来的仙子,乱跑乱走,连这里这么荒凉的地方都不放过。待相处日久,方才觉得,颜淡那种飞扬跳脱的性子,实在不怎么像仙子。后来,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极仙翁养的那条九鳍又大又生猛,还长了胡 子……” 据他所知,九鳍是上古遗族,因为欲望 浅薄而濒临灭族,应该是生猛不起来才对,不过他不想反驳她。 “昨天我又被师父骂了,他说我这样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不可能升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说得轻了,他估摸着再过一千年她也是变不成上仙的,不过他还是忍着没把事实说出来。 颜淡喜欢沉香,总是捧来新做好的让他闻,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时候越来越少,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是否已经成为理所应当的存在。既是修道,无需情思羁绊,何况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他曾是青离帝君,现在也可以一无所有。 应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过凳子也撞过门框,周遭那淡淡的莲花香气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后一线光明,所以还能让他支撑下来,从来没有诉苦过。他随口问过,是不是到了菡萏盛开的时节,颜淡总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莲池开的那一池莲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艳红的,难看得紧。 他从来不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既然已经眼睛已经坏了,就得习惯活在黑暗里。 只是有这么一个清晨,醒来的第一眼却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通透的日光洒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风姿雅致。应渊闭上眼,复又睁开,无端记起凌华元君说过的话,除了四叶菡萏之心,再无他能够医治好他的眼睛。那么,他现在的眼睛是用什么换来的,是芷昔的心,还是别的什么? 昔时年少(下) 纵然想念,却无法再相见。 应渊有时整日整夜看文书,禁不住困倦伏案而睡,却被噩梦惊醒。梦中颜淡跳下轮回道,他却从来没能将她拉上来过。后来,便是连这样的梦境也没有了,依稀彷佛之间好似有一双眸子忧伤而温 顺地看着他,然后叫他“应渊”。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过,便是连颜淡在后来也再没叫过,大抵别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习惯,那样理所应当,好像从来都是存在着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错失,才现某些痕迹已经无法磨灭。 隔了一阵子,掌灯仙子犯了天条被罚下凡间。 又隔了几日,应渊君下凡历劫,他选了七世轮回。在凡间的那六生六世,却从来都没有遇见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实早已在身边,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穷尽心智地追寻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就这样渐行渐远。 6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天庭罢。” 唐周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移动半分。 6景觉得有异,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一惊:“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断抽痛的太陽穴,眼角正有一道艳红的血迹缓缓淌下来,顺着侧颜从下颔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却轻轻笑了笑:“好,这就回去罢。”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颜淡低下身跪着,小心翼翼地抱着余墨,脸庞微微侧着,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颜淡尽量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余墨枕在自己膝上。还没安稳下来,只见余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着地,压抑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掩住唇的指缝间都有鲜血溢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他突然呕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滩血迹。颜淡彻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术为他治伤,一边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点过来看,你刚才出手这么重……” 适才她本是想阻拦余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对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眼前情状便是她师尊亲至也束手无策。她还没御风浮到半空,就见紫麟匆匆走来,一把拉住她,凶巴巴地吼道:“凭你这点本事根本拦不住余墨,就是上去也只会添乱!给我一边去待着!” 颜淡从来没被这么骂过,顿时给骂懵了,一闪神就见紫麟腾身飘到半空。余墨妖法耗尽,本来已是强弩之末,但见紫麟冲到他身边,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上,将对方凝聚起来的妖气全部击散。 颜淡看得分明,震惊地僵在原地。 紫麟低下身扛起余墨,轻轻落在地上,将人往她这里一丢:“看好他,我去收拾残局。” 颜淡抱着余墨,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那里还在跳,可他的身子却很凉。她知道紫麟并不是故意要伤他,那个时候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阻拦得了。可是余墨本来就为神器所伤,怎么还经受得住这样雪上加霜的? 余墨推开她的手,语声微弱:“不关紫麟的事,咳咳,你也不要耗气力给我治伤……我还撑得住。” 他神色冷淡,想来还是为适才她维护唐周而动气。 颜淡也不是第一回惹余墨生气,可是唯独这一回,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向他低头服软。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唐周便是应渊在人间的转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做?越想越是急躁,好几回张口欲言,可一句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说不出。 她一向伶牙俐齿,满口胡 话也能说成六七分真,可是现下,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几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颜淡,你哭了……” 胡说八道,她又怎么会哭?她那时就决定,以后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看到你哭,我居然很高兴……” 颜淡闻言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余墨伸手过来,轻轻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容色倦怠而无可奈何,低声道,“可是,你怎么会为我哭呢?” 铘阑山境还是被毁掉了。 湖泊干涸,绿树繁花被连根拔起,山石崩塌,此情此景,已是无比荒凉。 丹蜀抽着鼻子,头顶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红红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摆着的那株折了树干的桃树,噎着声道:“这是我种的,可是断掉了……” 颜淡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没事的,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还能种出新的来。”铘阑山本就在漠北荒凉之地,眼下没了地止的仙气,想来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景致。 只是她全然不能释怀。若非是她执意要和唐周一块儿寻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后拦住了余墨那一剑,铘阑山境也不会被毁。 丹蜀站起身,一面费力地去拖那棵桃树,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现在去挖个洞把它种起来,明年还有桃子吃嘿嘿嘿……” 颜淡听着他嘿嘿嘿笑了几声,笨手笨脚拖着树干走开了,慢慢将额抵在膝上。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紫麟的声音传入耳中:“平日里主公主公的叫得亲热,现在就只会呆坐在这里不动了?” 颜淡哦了一声,还是坐着没动,低低道了一句:“可是余墨他还生我的气。更何况,我这回做错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能……” “刺杀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拦了那一剑,余墨必定会丢了性命。还是你觉得,余墨的性命还及不上一个铘阑山境要紧?”紫麟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办法,总能够把这里变成原来的样子,你说是么?” 颜淡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紫麟,我认得你这么久,竟然从来没觉你是好人。” 紫麟黑着脸很是嫌恶:“我不是余墨,你这一套我不吃,还有我喜欢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情。” 颜淡造作地叹了一口气,微一摊手:“我也不喜欢山龟,大家彼此彼此。”她话音刚落,立刻跳上台阶,几步跑到余墨的房间外,抬手敲门。她不由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离开了九重天庭,却又觉得这世间其实是这样美好?可以捉弄小狼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扬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时候躲到余墨身后去,日子过得顺顺溜溜,不会难过不会落泪…… 犹似故人归 颜淡踏着云彩,熟门熟路穿过南天门,只见回廊下面,那头看门的白虎正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一边的守卫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靠在柱子边上会周公去了。 想当年邪神还在,东南西北四处必定是重兵把守,绝不会有灵兽和守卫一块打瞌睡的情状。可见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穿过回廊,折转往西,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颜淡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出现在师尊面前,是先通报一声,还是一声不吭从天而降?虽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长相并未有太大变化,师父也不会认不出她来吧?她一路径自走去,遥遥可见师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了脚步,忽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从拐角处疾步而来,险些同她撞上。颜淡止住脚步,一冲眼瞧见那人容貌,怔了一怔:“咦,你不是那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 “敖宣。”对方顿了一顿,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轮回道了么,怎么又上来了?” 颜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了这么久碰见她不但一下子认出她不是芷昔,还波澜不惊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你现在这修为,也就外面守门的会把你认成祗仙子。不过你当年敢跳七世轮回,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现下的敖宣同当年相较,身形已拔高了不少,只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刻薄。 颜淡被损了两句也没生气,笑了笑说:“我是回来见师父的。敖公子,就此别过了。”她才刚转身,就听见敖宣在身后说了一句:“请留步。” 颜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话陰损人也要挑着人来刺,他们从来没有交 情,现下见了面还会说上几句话,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别的缘故:“可还有什么事吗?” 敖宣微微一笑:“是这样的,我听说神器地止被取出后,铘阑山境便毁了,想来那里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东海水族,而我们东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实还是因为那几颗定水珠的缘故。恰好我手边就有一颗,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颜淡讶然:“你有这么好心?应是有别的条件吧?” “就是这件东西,若是要拿一颗定水珠去换,很是值得。”敖宣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 颜淡将纸接在手中,匆匆看了几眼,磕磕巴巴地说:“醉欢?这、这是迷香,还是**?呃,不对,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你好歹还是仙君吧?” 敖宣面无表情,语气平平:“你看清楚了么?这是醉欢的方子,确实有催情的药用,上面把配料记得明明白白,你按着这个来便是了。” 颜淡真想把这张纸丢在他脸上,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上面说,要四叶菡萏的花瓣,也就是说配料还得着落在我身上了?” 敖宣默认。 “那后面的是什么,火麒麟血?你难道不知道菩提老祖把那头凶猛麒麟当儿子养的吗,你让我去放它的血?!” 敖宣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啊。你若是做成了醉欢,便来我师尊南极仙翁那里找我,区区定水珠本来也不算得什么。” 颜淡记得,这个时分师尊多半是在书房里拿着戒尺教弟子们读书识字的,然后鸡蛋里挑骨头也要罚几个抄写经书,她那时一直很是小心,但罚抄这回事从来没有漏掉过她。 她刚刚在书房外面张望,正好和里面边踱步边用一根戒尺轻轻击打手背的威严仙君对视一眼,立刻脱口而出:“师、师父!”师父积威犹在,她果然对千年前罚抄过几百遍经书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时她真的以为,她这辈子都会拿着笔在桌子前面过了。 师父瞧见她,先是一怔,然后一声大喝:“你这兔崽子如今倒是知道回来了?还不快滚进来?” 师父,你吐脏字了实在太失风度…… 颜淡很听话,立刻走进书房,笑嘻嘻的:“师父,我不是兔崽子是莲花崽子啊,你不要欺负兔子嘛。啊,师父你看上去好像还变年轻了。”她看了看周遭,只见书房的摆设还和当年相似,只不过跪坐着听从教诲的已经换了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梳着羊角髻儿的小师弟抬起眼偷看。师父头也不回,戒尺啪的打在那位小师弟头上:“回头把今天背过的内容写五十遍。” 颜淡立刻道:“师父真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会练出一手好字来。” 他哼了一声:“你也就是两个字写得漂亮,我教了这么多弟子,就数你最没出息。”他话音刚落,就往书房外面走:“到庭院里坐着说话罢。” 颜淡跟着师父走到庭院里的石桌边上,只见石桌上还摆着茶壶茶杯,立刻就倒了一杯茶,跪下将茶杯托过头顶:“师父。” 师父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接过杯子,痛心疾地开口:“枉费为师这样看重你,什么东西都教了你,想着你会有出息。结果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跳七世轮回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是犯了重罪的被扔下去的地方,你居然会傻乎乎地往下跳?” 颜淡低下声音:“我知道错了……” “为师虽然平日里对你们是严了点,可是一向是护短的,就算是应渊君底下的仙子又如何?难道为师还怕了应渊君不成?” 颜淡顿时很尴尬,师父若是知道其中内情,估计会气得吐血。 “为师说你有当上仙的资质,就是有这回事,你你你……真是气死为师了!” “其实啊……师父,咳,我以前都没有悟出那些什么般若无极的禅理。我私底下偷偷翻过你放在书桌上的书,才每回都能答出难题,我真的没什么资质啦……” “你当师父是老糊涂吗?我当然知道你这点小把戏,你要是悟得出什么天极万物岂不是和那些贤者一般了,我还能当你的师父吗?倒过来你来当师父算了!” 颜淡想了想,又道:“师父,还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从前最喜欢的那个象牙白晶盏不是大师兄打碎的,是我打碎了以后赖给大师兄的。我原来想用仙法把它修补起来,谁知道怎么补都补不回原来那样。” “这件事我想想也不是谈卓那小子做的,只不过他也没供出你来,这事就算了。” 不是谈卓师兄不想说出实情,而是师父你根本没给机会说啊。颜淡默默回想一阵,又道:“还有一件事……” 沉香如屑 唐周微微偏过脸,眸中幽幽暗暗,如同光影交 接般不定。 颜淡在衣袖下缓缓攥紧手指,觉得身子在微微颤抖,说不好是愤怒还是害怕。她一直以为应渊对她无情,可那怪不得谁,感情原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是现在演的又是哪一出?反复无常,这样很有趣么? 隔了许久,她听见唐周轻轻道了一句,宛如耳语:“颜淡,我很想你。” “我知道是你用半颗心换了我的眼睛,有一段时候我的确误以为是芷昔,等到我在瑶池边上看见你,便知道是你了。” 颜淡笑了笑:“原来如此。”她思忖一下,又道:“没关系的,那时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在意。” 唐周微微一愣,神情渐渐沉郁,低声道:“颜淡,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你喜欢的,不过是过去在你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可以时时陪你说话、最后医好了你的眼睛的颜淡,而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想了想,“那个时候只有我会陪着你,可是等你好了,就不一样了。就算现在,你不过是后悔当初我在你面前跳了轮回道。” 唐周轻笑出声:“原来你觉得,我已经活到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明白的地步了么?你笑的时候右颊会有一个酒窝,眼角会变弯,像是从心底在微笑一样。你和芷昔,我不会错认的。” 地涯宫依旧冷清而空旷,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走过长廊拐弯处,待看见前方那团 黑影时蓦地往后退开好几步,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周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嗯?那是鬼王,你不是见过的么?” 颜淡跺跺脚:“我知道是鬼王,我是问你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大约是她的声音太大了,正默默跪在地上擦青石砖的鬼王抬起头呆滞地望着她,眼里空洞洞的。颜淡又是一个哆嗦,疾步从它身边过去:他一定是故意的,一直都装着若无其事,让她有脾气也不出。 走进书库,唐周推开身边的窗子,只见外面正对着一池碧水,现下还没到莲花盛开的时节,莲叶挨在一起愈显得青翠可爱。颜淡撑着窗格,探身出去往外看,微微笑着:“我记得原本这里是没有莲池的。” “这里的菡萏种了很久了,之前都没有开过花,不知今年会不会开?” 颜淡叹了口气,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我想还是不会。应渊,我们把话都说开了罢,这样装着什么都没有生过,又能怎样?虽然隔了很久,可是以前的事生过,就不可能再抹掉……不是练字,写得不好了把纸撕了就可以重新写过。” 她伸手合上雕花窗子,掩住外面的景致,走到书桌边上,拿起上面那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沉香炉:“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倾慕应渊君你,就算到了地府黄泉,我还是忘不掉……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在夜忘川里,因为忘不掉前尘,我不能投胎转世,只能化成底下那些鬼尸。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些,以后只怕也不会忘记。可是,那又怎么样?” 颜淡揭开沉香炉的盖子,轻声道:“把整块沉香放进去,只要一点点火星,它就会烧起来,在烧成细屑前都不会停下,然后换一块新的继续烧。可是等到沉香如屑,再怎么用火折子点上都烧不起来了。就像这块沉香,我已经烧过了成了细屑,就连一点火光都不会有了,最多只是烧尽后的余温 。” 沉香炉微微倾下,如屑般的沉香灰烬飘散在地上,化为虚无。 颜淡微微笑着看他:“就连最后的余温 ,有一天还会冷透了,什么都会没有了,就像你我还未相识时一样……” 唐周走了。 颜淡慢慢滑坐在墙边,感觉自己用尽了力气。原来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其实来来去去也不过眷恋,只是那已经是曾经的眷恋。从现下开始,她真正解脱了。 窗格外边的日光斜斜地倾斜进来,映在墙边,形成一片光影斑驳,模糊不清。 仅仅隔了半盏茶功夫,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到近处,然后停下。这人大概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才能掐着唐周刚走之后的时候过来。颜淡仰起头,倏然瞧见一张熟悉之极的脸,晨起对着铜镜的时候也能看见的那张脸。 芷昔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看了她一眼:“我是来寻一本书的。”她顾自走到书桌边上,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转身往一排排书架那边走去。 颜淡站起身,瞧见她放在书桌上的东西,是一本封皮已经泛黄的簿子,簿子底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事物。她拿开簿子,只见底下是一面小巧的圆镜,不由怔了一怔:她记得芷昔并不爱照镜子,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 颜淡拿起那面圆镜,只见镜面突然变了,映出的正好是凡间的景象:一个粗布荆钗的女子正忙碌地操持家事,旁边的男孩子不断给她添乱,年老些的农妇则一手叉腰呵斥着她。那个女子正巧转过头来,彷佛和颜淡面对面相视一般,满脸忧愁凄苦。 “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一愣,立刻放下镜子,回头看去,只见芷昔抱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站在不远处,脸上是讥诮的笑:“掌灯现在这般落魄,你觉得怎么样?” 颜淡忽然觉得她变得有些陌生,便摇了摇头:“没有觉得怎样,她现在的确也不比我当初好过。” 芷昔冷笑道:“不,她若只是生了潦倒家境,那还远远不够。出生贫寒的,这世上可有千千万万,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不多。”她走到桌边,将厚重的:“她被贬下凡间后,我去看过她。” 颜淡隐约猜到了大概:“难道你……” “嗯,我把她前世的记忆都打开了,她看到我的时候都差点吓疯了,就成了哑巴。” “芷昔你为了我这样做,万一被别人知道那怎么办?” “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芷昔扬起下巴,很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会有人会知道。” 颜淡终于明白,那一回在南都看烟火的时候,她见到的确是掌灯仙子。不管是颜淡,还是芷昔,她只要见到都会害怕。 芷昔将圆镜收进袖中,抱着书看着另一边:“你以后都不会再回这里了,是么?” “应该是这样,可你可以来凡间看我。” 芷昔咬着唇,隔了好半晌才道:“我不会来看你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情至 凡间已经入夏。 颜淡在凡间落脚的那一刻却觉自己身处一个边陲小镇,而问了镇上的人才知她现在是在安平镇,而铘阑山大约还在北面几十里外。她果然荒废太久,妖法学得一团 糟,连自家门口都摸不到。安平镇虽然不是江 南那种热闹的水乡小镇,街上还是可见零星来往的路人,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镇。她在天庭待过一个时辰,放在凡间就是一个月,也不知现在铘阑山境如何了,光是这样想,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拐过街角的时候,斜里一碗热水泼过来,差点淋在她身上。颜淡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摊上掌勺的女子对上眼,那女子约莫年过三旬,却还是香腮胜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着颜淡,脸上有些尴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赵叔,你也不看着点,万一泼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么办?”她朝着颜淡一笑:“对不住,现在快晌午了,我请你吃碗面吧,我们的担担面可是出名的,吃过的人都说好。” 颜淡看着对方,喃喃道:“闵琉……” “你……你叫我什么?” 颜淡忙不迭地开口:“不是的、我是说,面、面很柔软……咳,很好吃……” 她还记得在戏班的那些日子,也记得那个第一回见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闵琉,他们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会记着,可是凡人却不一样。 闵琉噗嗤笑出声,将锅里煮好的面条捞出来:“看你这模样是逃家出来的吧?面当然是有筋斗的好,怎么会是软的好吃?”她把面碗递到颜淡面前:“趁着热吃最好了,就是这里太简陋没地方让你坐下来,你不习惯站着吃东西吧?” 颜淡忙道:“没有,蹲着吃我也习惯。”当年在戏班,赶着排戏搭台,哪有时间坐在桌边慢慢吃? 闵琉微笑着:“看你说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样子。”她看了颜淡一会儿,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样也就十七八岁,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个朋友呢。” 担担面又酸又辣,颜淡闻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连连。闵琉没留心到她尴尬的表情,顾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颜淡不由心道,她一直过得风生水起,祸没少闯,苦头没少吃,最近还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着心事,只见一个盛满鲜红辣酱的勺子伸过来,面碗里立刻堆起一摊辣酱。之前差点将水泼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着:“多放点辣子才好吃,对吧?” 颜淡僵硬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朴也很实在,立刻又给她挖了一勺辣子:“现在天也热起来了,吃碗面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颜淡心一横,夹起辣乎乎的面往嘴里塞。 闵琉很是高兴,边煮面边和她说闲话:“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颜淡听到“小姑娘”三字还真的有点脸热,咳了一声说:“南都。”她对南都最为熟悉,口音也学了江 南那边的,要说别的地方容易露馅。 “南都?”闵琉微微眯起眼,顿了顿又道,“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南都,那里确是个好地方。你是逃家出来的吧?是因为爹娘要将你嫁人吗?” 凡间女子多半成婚得早,双十出头便可以当娘了。颜淡很尴尬,却只能低低嗯一声。 “找个好夫家嫁了也是大事,像你们南都城贵族公子哥儿多,都生了一副好模样,可是到头来却未必是良人。”闵琉微笑起来,“也不怕你笑,我从前也同一位贵族公子好过,他文采好出身好还会武,可是现在想来就会觉得好笑,你说这是看上人家什么了?他懂的我都不懂,只不过看着光鲜,心里向往而已。” 颜淡偏过头看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想明白这些的?” “后来?年纪到了自然要嫁人了,我嫁了个……喏,就是那边走过来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好,何必还要惦记从前那个人呢?”闵琉放下勺子,将正放下一担面粉的男子拉过来,取出汗巾为夫君擦汗。 颜淡吃着面只觉得辣气冲上来,眼睛有点酸,忙伸手揉了揉。 这一顿吃得她有点消受不了,和当初余墨亲手煮的那锅羊杂汤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眼睛酸,心里烫烫得像是有什么要满出来似的。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回到铘阑山境时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残陽艳丽,彷佛是淡红染料将天幕浸染透了。 颜淡走到干涸的湖边,从袖中摸出那颗定水珠放下去,不一会儿,只见湖底有股清泉喷涌开来,水面渐渐升高,晚风也再不是干燥难忍,而是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天边的夕陽很快暗淡了,天色黯沉,雨丝淅淅沥沥飘散下来。 有了雨水,铘阑山境还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颜淡急着见余墨,便连自己的住处都没回,直接赶去余墨那里。她刚走进山主居处,便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心中咯噔一声,正好瞧见百灵迎面扑过来,忙一把拉住:“百灵,这是怎么回事?” 百灵脸色煞白,抓着颜淡的手瑟瑟抖:“不……不好了,那天以后,很多妖族族长都说不会再臣服山主,然后……我们羽族、也叛出了……” 颜淡心中一沉,放柔了声音:“后来呢?” “后来紫麟山主出门,但是那些蝙蝠精找上余墨山主……他们昨晚就在这里、这里……” “现在呢?余墨去了哪里?” 百灵哽咽着:“后、后山……” 颜淡闭了闭眼,拍拍她的背:“别着急,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余墨不会有事的。”她才刚一转身,立刻被百灵捉住了袖子,“百灵?” “你不要过去,山主快妖变了,他可能会把你误杀掉的!” 颜淡抽回衣袖,勉强笑了笑:“我自己会小心的。百灵,最迟明早时分,我就会和余墨一起回来。” 她转过身,循着这股血腥气往后山而去。天正飘着雨,将气息都冲淡了,而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后山道路本就崎岖,要找人的确不太容易。她这样一路找过去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凭着余墨的修为,寻常状况是不可能妖变的。她也是很早听族长说过,当他们妖折损修为而支撑不住人形的时候,就会妖变。一旦妖变,妖性会占上风,对血腥趋之若鹜,甚至连亲近的人也会杀。 四叶菡萏 颜淡很苦恼。 整整一个时辰,她都一直在重复“走到余墨房门外,把手放在门把上,然后放弃,转身继续在外面踱步”的动作。原本来找余墨好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现在却觉得棘手得很,她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来回走了几趟,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余墨靠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你到底要不要进来?” 颜淡哦了一声,跟着他走进房间,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正绞尽脑汁想着忽然瞧见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开朗:“余墨,你没伤到哪里吧?” 余墨撩起衣摆,转身在美人榻边坐下:“没大碍,都是些很浅的划伤。” “那是不是很疼?” 余墨微微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着她:“还好。” 颜淡见他望向自己,突然觉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一句话脱口而出:“其实你要是觉得疼,可以叫出来么。”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后悔了,这句话不管怎么听怎么想,都很蠢。 余墨还是看着她,却一句话都没说。 颜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呃……觉得很疼就叫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一点,是、是这样吧?” 余墨语气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难道说出来就会不痛了么?” 颜淡张口结舌一阵,方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叫痛,可以偶尔撒撒娇……啊……”她内心十分郁结,她一定是中了风魔了,怎么蠢话一句连着一句冒出来? “撒娇?”余墨凉凉地重复了一遍。 颜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欢撒娇的话……那就脾气也可以啊,哈哈。” “……颜淡,你过来。”他挪开美人榻边的书册,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 颜淡干笑:“我站在这里也能听你说话,不用过去了吧?” 余墨眼中带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昨天不是很勇猛的么?” 颜淡只得僵硬地走到美人榻边坐下。 “你之前在外面走来走去又不敢进来是想和我说什么?想说昨晚上你是一时昏了头,所以现在觉得无颜见我?” 颜淡张口结舌了一阵,还是说不出话来。 余墨半躺在美人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摊开:“想不出的话,就在这里慢慢想,等到想出了为止。” “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我师父,也要来这一招。” “刚才是你说可以偶尔撒娇脾气,不是么?” 颜淡委委屈屈地噢了一声,只能呆坐着继续苦思冥想。她自然是喜欢亲近余墨的,可是当真是像从前喜欢应渊君一般喜欢他吗?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如果回到应渊身边那又会怎样?如果她最后真的这样做了,余墨也定会若无其事地、笑着送她离开。 可是她现在决定留在余墨身边,她相信这样做是对的,以后也绝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颜淡犹豫一下,问:“那个异眼……你现在还想不想送给我了?” 余墨搁下书,静静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放在那边柜子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颜淡走过去拉开抽屉,将异眼握在手心,冷不防听见余墨说了句:“你原来不是不要的么,怎么现在又记得它了?” 颜淡握着异眼,才恍然醒悟过来:她干嘛要这么紧张?说到底,也是余墨先喜欢她的。她这样一想,胆气顿时足了很多,走回美人榻边居高临下撑着身子直视他:“我现在要把异眼拿去当、当……信物,不可以吗?” 其实她本来想说定情信物,只是这样说未免失了身为女子的矜持。 余墨眼中带笑:“可以啊。不过你有没想过,信物本来就是要交 换的。你打算换给我什么?” 颜淡摆出最蛮横最不讲理的表情:“我才没东西拿来和你换呢,要命有一条——”她话音未落,余墨忽然坐起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上,笑着说:“那也行。” 颜淡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将额抵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袖不说话了。只听余墨在耳边低声道:“颜淡?” “……什么?” “真的害羞了?”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微微失笑,“你不是一直都说自己脸皮厚,现在还会觉得不好意思么?” 颜淡的声音闷闷的:“谁说脸皮厚就不会害羞了……” 会害羞是一件好事。 余墨抱着抬不起头来的颜淡,忍不住微笑: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她慢慢想清楚。 之后几日,颜淡还是原来一样整日无所事事。余墨有很多事要善后,没有空闲陪着她。她时常翻出异眼来看看,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个洞和风铃一道串起来挂着,大约会十分好看。 自从知道余墨十分在乎她,颜淡很得意。她一向颇有自知之明,他们妖当中容貌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她绝对不算出挑的那种,那么余墨喜欢的多半是她的内在。可见当妖,还要内外兼修。 芷昔给她的那本簿子被雨淋湿了,晒了好几天翻开来还是皱巴巴的,还有几页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开来。颜淡只得拿把裁纸刀来一张张地揭开看。这白纸黑字写着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一族无比惨痛的经历,上天入地逃亡最后被零碎切开来用的例子数不胜数。 于是颜淡在初夏时节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坐直了身子,这一页却是记载着上古洪荒时候,水神共工撞了不周山,当时凡间洪水泛滥,女娲上神炼七彩石补天,而他们一族则有修为最高的族人用自己的修为助女娲上神将凡间恢复原貌。这一件是功绩。 颜淡搁下簿子,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里虽然不再缺水少雨,却还是一派荒凉,再也找不出曾经的景致了。而那位立下功绩的前辈耗尽修为,沉睡百年才醒。 她撑着窗格,窗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忽见远处一道七彩华光落下,云蒸霞蔚,瑞气冲天,猛得又消失不见。颜淡心里奇怪,朝着那华光方向疾步走去,还没看见人影,便听见余墨的声音:“不知帝君前来,是何要事?” 帝君?颜淡想了想,闪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新的开始 竹帚扫过地面,在青石转上划出一道道浅痕,落花被昨夜骤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额,弯下腰将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捡起。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过,头也不抬,轻声道:“帝座。” 那脚步停了下来。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经褪成了浅红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却显出几分艳丽:“从来我们这一族就鲜少有同根双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其中一个必定会抢了另一个的雨露,最后化人的只有那个抢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注定好了一样,我和颜淡,帝座你和颜淡,最后只有一个结果,不过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微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和我生了一样的容貌,可是我从来不在意,容色不过是映在眼里的一种幻象,红颜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声:“你的禅理学得很好。” 芷昔盈盈转过身,还是微微笑着:“帝座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禅理。不过现在她应该不会为这种事在意了,很快的,这世上有这副容貌的就会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诉我,这世上是没有凡情能够长久的。而我从来也没有执著这种东西,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心底还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说……?”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铘阑山境也该恢复原貌了,我们一族总是有些特别之处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见颜淡最后一面?这次不相见,从此以后可就见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飞出一道弧线重归于地。 唐周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芷昔缓缓倾下身,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来,喃喃道:“都说情障会一叶蔽目,果真傻得很。说什么都信,还帝君呢。” 请你相信,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没有了你,那时的我……该多么寂寞。 颜淡很纠结,自从看了芷昔留给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过去自己做过一件什么样的蠢事。她一直都听别人说,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百病,连天庭上最精于医道的凌华元君也这么说,后来查了几本典籍都是这样说的,这样一想便觉得就是这样。 然,凌华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们这一族的。那些书上说的也没大错,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错了的。古籍上记载的,大多都是他们一族被屠戮时生的事,菡萏之心确然可以治愈顽疾,可如果族人愿意用修为来救人,其实是不必剜下心来。 所谓“菡萏之心”,是说牺牲的决心,是她为了在乎的人和事牺牲的决心。 颜淡偏过头,瞧着余墨,他一直皱着眉恹恹地负手站在身边,沉默着不说话。他们相处的时日那么短,可分别的日子却又这样长。 她转过身,笑着叫了一声“余墨”。 余墨缓缓转过头来,还是皱着眉,看着她走近几步,抱紧了自己的腰。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额,低声笑了笑:“你说什么,我总是没办法的……” 颜淡只觉得搂住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仰起头看他:“余墨,我欠你太多,我知道这辈子再也还不清。现在先让我还了这一次,剩下的再慢慢还,好不好?” 余墨缓缓闭上眼,叹息道:“好……只是不要太长。一百年,我只等一百年。” 颜淡踮起脚,大大方方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不用一百年,我会记着快点醒过来。” 余墨皱了皱眉,摸摸脸颊还是缓颜了:“这是第二次了,下次再用就没用了。” 颜淡扑哧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我走了呢……”她望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百年之后,她将在这里醒来。她撩起裙摆,缓缓踏进水中,清凉的湖水淹过了她的脚踝,漾开了圈圈涟漪,忽然肩上一沉,她下意识地转头,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唇上。 颜淡惊讶地睁大眼,她可以看见余墨的表情,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说不上多冷静却也没有失了理智。她抬手回抱住他,柔顺地仰起头。 数度缘起缘灭,望穿多少千秋圆缺。 这百年过去,还有长长、长长的一辈子,直到沧海不再、桑田不覆。 唐周赶到的时候,铘阑山境已恢复了当初的安静祥和,泛着微波的湖边开了大片大片的菡萏,清一色雪白的莲花,在小风中轻轻摇曳。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雪白的莲花,这么一大片像是要把整个湖面铺满,花瓣在夕陽余晖之中泛着淡淡的金色,莲香沉浮,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天庭最南边的地涯。那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站在窗边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以为窗外是莲池,总是可以闻到淡淡的菡萏淡香。 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能看到了,才现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莲池,也没有一池的莲花,那些淡淡香味是由颜淡做的沉香散出的。 他回想起颜淡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每一句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还是迟了。 余墨负手站在湖边,转过头时瞧见他,淡淡一笑:“你来了。”他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你来得稍微早了一些,不过早点也好。” 还有一百年。 百年之后,她会在这里苏醒,他们将再次相见。 就像孤独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国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后留下的记忆,就像那一双生死相拥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场中沉浮漂泊、带着天地秘密的冥宫,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炉沉香如屑,一切都还在继续。 只要岁月不断,总会有轰轰烈烈的相逢,相知,离别,重逢。 犹记得,初遇时,花红了,笑了哭了离别了。 可待聚。 水波轻轻漾开,一只木雕的沉香炉被放入湖中。 水波缓缓漾开涟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来:“……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经学着不去看清它。颜淡,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么小就这么顽劣,我那时就想,这是天生的还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根本没半点仙子的模样,后来……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说着这些话,自然不会有谁来回应。 七夕(1) 紫麟和琳琅吵架了。 颜淡咬着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对面那两人脸各朝一方互不理睬的模样。她早就说了嘛,紫麟的脾气臭得像茅坑,硬得像石头,琳琅这样的美人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他的。她正眼巴巴地望着,忽然头上一沉,差点被人按在面前的碟子里。 颜淡怒目而视,只见余墨按住衣袖,倾过身拿了盛着芹菜的碟子,摆在她面前,语气平平:“吃罢。” 颜淡愤怒了,她自从恢复以来,余墨待她依旧不冷不热,甚至还比从前愈加恶劣了:“我不要吃芹菜!” 余墨偏过头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我说……我说我很喜欢吃芹菜……” “哦,那就多吃一点。” 颜淡可怜巴巴地挑着碟子的芹菜,没有看见余墨嘴角挑起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将来的日子定会悲惨得无法言喻,庭外的艳陽看在眼里也成了一片惨淡陰云。 砰—— 琳琅突然推开了面前的矮桌,桌角的碟子震了震,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倏然站起身,杀气腾腾地转向紫麟。 颜淡立刻抬起头去,虽然她反抗不了余墨但是琳琅还可以欺压紫麟,这样一想,心里稍许平衡了些。余墨抬起手肘,斜斜地支着桌子边沿:“别人的事少管,这和你没关系。” 只见琳琅昂挺胸,指着紫麟的鼻子大声道:“紫麟,我有了你的亲骨肉了!” “……噗!”颜淡喷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百灵瞪大了眼,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了都没觉;小狐狸咕咚一声翻在桌上,半天爬不起来;元丹眼神呆滞,完全没了平日的神采。 余墨拿过手巾,扳过颜淡的脸,细致地擦了擦。颜淡只觉得他的手指微凉,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服。余墨搁下手巾,嘴角噙着笑意:“早就和你说了,别人的事情少管。” 颜淡讶然:“咦,你好像一点不吃惊啊?” 余墨嗯了一声,将碗递过去:“那边的汤。” 颜淡将汤小心地端到余墨面前,对面的那两位居然已经和好了。紫麟眉开眼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琳琅抬手噼噼啪啪打了他好几下,半晌才嗔道:“前日刚觉的……” 紫麟很是高兴,还说要请铘阑山境所有的妖喝满月酒。 颜淡忍不住心道,这怀胎才多久啊,这满月酒起码也得等妖宝宝生下来再说罢。不过紫麟傻爹爹的模样,对琳琅可说是百依百顺,这模样看上去比往常顺眼很多。 余墨皱着眉看了他们一眼,再回转头看看颜淡,不说话。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结结巴巴地说:“余墨……你、你看我做什么……” 余墨淡淡地说:“紫麟现在连骨头都没了,以后琳琅还不爬到他头上去。”同样的,这种事情摆在自己身上,也需得好好想一想。 颜淡干巴巴地说:“可、可是紫麟本来就没有骨头嘛,他有乌龟壳子啊……” 于是颜淡在恢复之后有了一桩最大的心事:为了往后,她得拿出气势来,要居高临下地藐视余墨。明明是他那么在意自己,凭什么一直被欺压的反而是她? 关于这件事,现成就有人能向她指出一条明路。 “我和紫麟?唔,是我去勾引 他的,怎么?”琳琅放下手中的团 扇,一看颜淡表情僵硬,立刻解释道,“我们不同族,所以风俗也不同。我们狐族可是以这个为修行的,越是得道的狐族,媚术便越高。” 颜淡支着下巴,很是苦恼:“可是拿这招去对付余墨,就完全不行啊。” “怎么不行?走,我教你怎么去勾引 他,你先得让他认了这回事,再温 柔体贴待他,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就要脾气,不能让他小看了你!给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余墨才会服服帖帖的。我告诉你,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琳琅扯起颜淡,疾步沿着庭院小道往外走。 “琳琅你有了身孕要小心啊!” “怕什么,出了事都是紫麟的错!” “……”颜淡在心中哀叹,原来她之前都误会紫麟赚了大便宜,其实他只赔不赚。 琳琅猛然停住脚步,一指前面,轻声道:“你看,余墨在那边。” 颜淡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余墨必定是在庭院里那棵槐树下面坐着,看看书小憩一下什么的,现在太陽已经快下山了,他过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琳琅和她凑在一块儿,低低说:“你现在走过去,要直走不要绕弯路,等他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向着他笑一笑,然后坐到他腿上去。要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就是他不是男人。不过听紫麟说,余墨很是喜欢你,这个法子一定可行。” 颜淡沉默一阵,问:“然后呢?” “然后?不会有然后啦……快去吧去吧!”琳琅在她身后一推,“要直走过去,不要这么心虚!” 这怎么可能不心虚? 颜淡深深吐息两下,磨磨蹭蹭地朝余墨走去,走三步停一停回过头去看琳琅。琳琅在后面不耐烦地挥着手,无声地说:“快去!” 颜淡咬咬牙,猛地疾步向前几步,几乎是冲到了余墨的面前。余墨正半躺在老槐树下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看了看她,然后又闭上了眼。 颜淡僵硬地站在那里,刚才琳琅是说等他看过来的时候要向他笑的,可是她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笑就没机会了……她转过头去,只见琳琅用口型道:“你怎么这么笨一点资质都没有?现在!坐到他身上去!拉他的手!” 颜淡十分委屈,闭着眼毅然转身坐下去。她还没坐到底便被余墨搂住腰。余墨还顺便往边上挪了挪,让开一个位置:“你坐得这么猛,也不怕椅子散架么?” 颜淡急得都要哭了,回头看了琳琅一眼,只见她气得直跺脚,无声地示意:“不要怕!拉他的手,直接亲他!”颜淡见琳琅比自己还紧张,心一横也豁出去了,一鼓作气靠近过去,直接吻在他的唇上。 因为不是第一回,所以也异常顺利。 余墨僵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抬手揽住她的肩。 颜淡伏在他身上,只见他抬手抵了抵额,轻轻咳嗽一声:“颜淡,我……”余墨说了几个字,忽然又微微皱起眉,沉吟不语。她忽然很想笑,却只得憋着:相处这般久,她觉余墨不好意思的时候都会轻咳一声再说话。虽然她之前表现得一塌糊涂,起码目的还是达到了,想来琳琅也不用气得跺脚了。 七夕(2) 颜淡偶尔还会想一想,当初最先遇上的是应渊君,而她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大抵和他转世后变成的那个凡人唐周狭路相逢时的不顺眼一般。可是这不顺眼久了,居然变成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她犯天条闯仙池,剜下自己半颗心,都为了这股说不清的情愫。 就是算不上轰轰烈烈,也算得生死相付了。 而余墨待她,却是细水长流,思及起来都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天刑台上受雷刑时的生不如死,没有跳下七世轮回道的绝然。他见到她时,总像是忍不住微微笑着的。 颜淡这样苦思冥想,只觉得余墨抬手把玩着她的丝,静静地陪在一边不睡。她抬头去看余墨,待看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时,心中不知怎么又是一动:“我只想……以后可以时时刻刻同你待在一起。” 余墨手一颤,手中一缕丝落回枕上,半晌才道:“你说甚么?” 颜淡想了想,这句话倒没什么,只是做起来难,若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块,这天长日久的,难免会厌烦:“不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可能一直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还活得好好的。其实我们待在一起,尽可以像从前一样,那是我过得最欢喜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余墨沉默了半晌,突然支起身俯身撑在她的身侧:“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他的墨垂散下来,和她的纠缠在一块儿,颜淡不知怎么想起凡间常说的“结”。她自小调皮胡 闹,骨子里虽有仙根,做出来的事情却和仙子搭不上边。更麻烦的是,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当初她同应渊君,该断的早就该断,结果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后来断是断了,心里却还会一丝一缕地想起她最初的执念,初初的念想。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再次回头到应渊身边,又会怎样。可是那些她和余墨一起游遍大江 南北的日子呢,那些笨拙傻气的相处呢,那种每回玩笑似的互称主公莲卿的亲昵呢,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 她怎么可以笨到,仅仅是,爱上过去而已? 那些细水长流的,用力去回想也只有淡淡的一个影儿的现在,谁说就不是爱? 颜淡看着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之前和你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以后还要在一起。你说好不好?”她顿了顿,忍着牙酸斩钉截铁地搁下一句肉麻话:“余墨,我喜欢你。我爱你。” 余墨淡淡看着她,隔了好半天忽然倾身压了下来,炙热的亲吻在她鬓边流连:“好啊,我们就在一块儿。”她说喜欢的一瞬间,眼前像是炸开了千万朵光华绚丽的烟花,竟微微有些炫目而失措。 颜淡微微嘟着嘴:“可是,你怎么能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去下聘,起码也要带着我一块,好教别人知道我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好的。” 余墨嗯了一声,顿了顿道:“如果反悔了……想要一条退路么?”唇轻轻触碰,试探之后才渐渐加深,用齿轻咬,用舌尖描绘,渐渐滑过颈项,气息再次紊乱:“就算想,我也不让……” 颜淡抬手抚过他的背,有丝被薄汗沾湿紧贴在上面。对方温 热裸裎踩的身子贴合过来,心跳声清晰如擂鼓,肌肤轻擦过便带起微微的酥麻,好似百爪抓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 颜淡微微喘了口气,轻声抱怨:“余墨,轻点,疼……” 九鳍本是极有智慧的水族,为了排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就必须心无杂念、毫无欲望 ,怎么传到余墨这里就变了?不过她也只能大略想想,便沉沦 于缱绻缠绵 之中。 只是依稀记得,那晚的月光独好,在地面斑斑驳驳映出了檀木窗格的雕花样式。 铘阑山境是个一有风吹草动传言便随尘嚣而上的地方。 颜淡在余墨房里待过一晚上,外面的传言早已沸沸扬扬。其中有两种最为火热:其一,颜淡对余墨山主施了幻术,遂山主一反常态让人留宿房中。其二,余墨山主是强逼了颜淡,究其原因,他是将人挂在肩上扛走的。 颜淡听了一整日闲话,甚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着:前一种是夸她妖术高明而实际上却不然,后一种是洗刷了她之前被认定这辈子没人要嫁不出去的耻辱。而今日开始,她得拿出气魄来对抗余墨。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余墨踏进来,转身合上门。 颜淡看着铜镜里的影像,不动声色地问:“余墨,你第一回见到我的印象是什么?” 余墨怔了一下,走到梳妆台前低下身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颜淡的声音带着沾沾自喜和一贯的小聪明:“是天庭上的第一回,余墨你想装漠不关心从来就没装到底过。”她话音刚落,只见铜镜里余墨握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 余墨沉默一阵,语气甚是平淡:“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假的我听来做什么?”颜淡揣测他后面多半没好话,不过他们遇见的第一回她也确是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你说吧,我不会被你打击到的。” “嗯,一个笨蛋。” 颜淡顿时大受打击,她还想着余墨会说她没身段没风姿,性子顽劣,甚至粗鲁,可是他居然说她是笨、蛋?“你胡说,我哪里笨了,我这样的明明叫大智若愚好不好?”颜淡愤愤道,“丹蜀那样的才叫笨。” “丹蜀那样的是叫笨么?”余墨再低了低身子,慢慢梳过她的。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动作又轻,颜淡觉得很舒服:“那后来呢,总会有所改观吧?” “后来,”余墨手上一顿,低声道,“会对我笑的笨蛋。” 颜淡手上的簪子咔得一声折断了,猛地转头:“余墨你欺人太甚!” “……别转头这么猛。”余墨忙松开握着的丝,几根断还是留在手中。 颜淡站起身,气势非凡地指着房门:“今晚你去书房睡!”虽然觉得琳琅做得太过,可是男人都是欠教训的,她决定先立威。 余墨不为所动地靠在梳妆台边,不冷不热地说:“你让我去书房睡我便要去么,你把我当什么了?” 颜淡又败下阵来。 男人都是欠抽的,要打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出现一个紫麟。琳琅定下的目标摆在颜淡身上,完全不能用。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决定放弃。 如果她想让余墨帮她削苹果剥葡萄,余墨二话不说就会照办。只是每回瞧见余墨削水果,她都要捏一把汗,他不像做惯这种事,却很是认真地去做,她也不好意思让他削出个兔子形的出来。 七夕(3) 可惜她还没来得和余墨说他们今后如果有孩子那会是什么这个难题,余墨和紫麟便要出门一趟。琳琅抬手按着小腹,气势不减,当着众人的面向着紫麟大脾气:“你这回出去也罢,若是七夕前赶不回来,我就重新给孩子找个爹!” 颜淡扑哧一笑,立刻有两道森冷的眼光刺到她身上,不过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何况还有余墨护着她。 “过几天便是七夕啊……”不过经琳琅这么一说,她也记起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亦是天下有情人 相聚的日子。 “是啊,你想要什么?”余墨嘴角带笑。 颜淡反手握住他的手,甚是惊喜:“真的什么都行?其实我也没想要什么,不如你变回原形让我养一天吧?”余墨嘴角的笑意冻住了。颜淡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一天不行的话,那……半天也行。” 余墨抽回手,面无表情:“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颜淡微微嘟起嘴:“哦,那你早点回来吧。” 其实余墨也不过离开五六天功夫,从前他们也不是每日都会见面的,所以颜淡觉得这日子应该是和平常一样没差什么。 颜淡陪着丹蜀守了一会儿他那棵桃树,然后帮小狐狸梳了梳毛,在附近绕了一圈却觉柳维扬身边在不知不觉中聚集起了一堆小妖怪,他在给妖怪们讲道。紫虚帝君不愧为紫虚帝君,话懒得多说几句,居然还有本事和妖怪们推杯把盏授业传道。 颜淡转了一圈回来,只觉得越气闷,最后只得闷头睡午觉去。 好像……还是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在看不见的时候会想念。 颜淡委屈地扒着被子,心中却想,他连变回原形一天讨她喜欢都不肯,实在太气人了。 颜淡百无聊赖地磨到第三日上,已经觉得气闷到极致,所幸到了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将暑气驱赶一空,伴着雨声也的确容易入眠。她开始迷糊的时候,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来。 只见余墨一身衣袍都湿透了,走到柜子边拿出干净的衣衫,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去洗洗再过来。” 颜淡很惊讶,本来以为至少要五天,没想到才到第三日晚上就回来了。 余墨回房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净的单衣,很是习惯地抬手搭在颜淡腰上:“睡了么?” 颜淡睁开眼,在黑暗中望见他的神情,好像很是倦怠:“没有,你累了就睡吧。” 余墨语音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靠过来些,只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颜淡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隔了片刻也安心地睡着了。 因为晚上睡得好,早上醒来时候也早。 颜淡看着枕在一边的余墨,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容色疲倦的缘故,气势好似和从前差了很多,她甚至敢伸出手去拧他的脸,要知道这是她从前一直很想却不敢做的事啊。 余墨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不由想,他看上去真的是很累啊,难道余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爬灰出墙了?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没有别人的味道,然后扯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也没什么痕迹。颜淡轻手轻脚地将被扯开的衣襟拉回去,忽然一抬头,只见余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瞧着她。 颜淡一个激灵,尴尴尬尬地问了一句:“你醒了?” 余墨支起半边身子,微微笑着:“从你开始扒我衣衫的时候。”他倾过身去,撑在颜淡上方低下头看着:“这几日可有想我?” 颜淡第一回听他说肉麻话,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终于在无形中压过了对方:“才没有。不过三天而已,我才不是这样没出息的。” 余墨垂下眼,低声笑道:“是么,可是我想你了。” 颜淡傻了,余墨这出去一趟不是中了什么风魔罢?正迟疑间,只见余墨缓缓覆在她身上,他的身子温 热而柔韧。她看着对方的眼中完全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感觉到他动情的痕迹,忍不住说:“余墨余墨,你昨晚一回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嘛,我看你今天还是继续躺着,这样比较好……” 余墨没说话,褪下了单衣随手扔在一边,径自压过来。 颜淡看着他这个举动,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拼命往后挪:“我承认我刚才说谎了,你不在我很想你,你别贴得这么紧啊啊啊!” “我知道,你说假话从来就没有瞒得过我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神态都甚是冷静,这个认知让颜淡更为崩溃:“余墨你这样会着凉的,来,披件衣裳吧……” “现在都过夏至了。” 颜淡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完整地把她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余墨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菡萏而你是九鳍,这样下去会出来什么样的怪物啊?” 余墨的动作仅仅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这有什么关系,最不济就像你一样,我不会嫌弃的。” 颜淡顿时觉得,她和余墨的想法怎么差了这么多这么多…… 他沉下身的时候,颜淡愤怒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抓,拉出一道红痕。余墨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她,好似琉璃般通透,倒映出她的模样,也唯有她的模样。 到了傍晚时分,紫麟回来了。 颜淡觉得紫麟总算没有愧对了他的真身,居然能比余墨整整慢了一日。 大约是余墨的关系,紫麟瞧见她没有露出从前那种嫌恶的表情,还随口寒暄了一句:“余墨先回来了罢?” 颜淡也随口答道:“嗯,昨晚就回来了。” 紫麟愣了一下:“昨晚?”他顿了顿,恍然道:“是了,昨晚的话,一刻不停用妖术飞回来,那还是来得及的。他现在是不是瘫在那里爬不起来?” 颜淡不由想,他该不是因为自己随口一句“早点回来”,才这么着急赶回来?他们妖的妖法受到很大限制,不能连着长时间用,不然会折损自身修为的。 紫麟见她不说话,颇为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余墨喜欢你什么,但是他是真心的,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 颜淡嗯了一声,笑眯眯的:“紫麟,我教你一个法子讨琳琅欢心怎么样?七夕那晚如果有烟火,琳琅肯定会喜欢的。” 番外之二 无责任番外之一天师和驱鬼 天师是什么? 道袍,赤足,手拿桃木剑,拎一串黄纸朱砂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的凡人。 颜淡透过火堆端详着对面的年轻天师,只觉得这世道变化太快,她实在有些跟不上凡间的风俗。唐周天师很年轻,不过已经透出老奸巨猾的前景;很清俊英挺,不过凡人嘛马上就会成为头顶秃而光亮的大叔;对道术很有天分,不过等他下辈子再投胎一定不会再有这么纯净的魂魄…… 秦绮坐在她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篝火,烦躁地开口:“谁说这里有鬼怪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再下去连天都要亮了!” “子夜时分陰气最盛,现在还没到时候。”唐周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秦绮攥着拳头,将手指捏得咔咔直响:“等下它们来一只就抓一只,来一双就抓一双……” 颜淡心道,这样凶霸霸的,鬼怪见了都不敢出来。不是说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吗?它们也就这点胆子,吓吓那些心虚的凡人,像秦绮这样正气凛然,又心心念着把鬼怪抽筋扒皮的,换了她也不敢出来了。 “颜、颜姑娘,这里要起夜风了,你不如坐到上风处来吧?” 除了唐周和秦绮,还有道长门下的另外一名弟子也跟着来了。只是那小师弟一直闷着头不说话,颜淡这才正眼瞧见他,想来顶上有这两位师兄师姐,这当师弟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受。 不过嘛,她现在是坐在下风处了?这上风处……颜淡看着秦绮和唐周之间那个空出来的地方,心里哆嗦。 好像……还是不要坐过去比较好。 颜淡忙摆了摆手:“多谢你,其实不必这般麻烦,这点烟怕什么——咦,你就那个之前在饭桌边站着一直盯着我碗里的炖鸡腿最后还是没吃到的那个?” 小师弟的脸顿时黑了一半。 唐周往边上让了让:“过来坐罢,免得等下弄得灰头土面的。” 颜淡只得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 趁着秦绮看着另一边,唐周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怕什么,这驱鬼怎么都驱不到你身上来。” 颜淡忙捂住耳朵,坚定地往秦绮身边挪。凡人果真是这世上最爱说一套做一套的生物,明明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他还挨得那么近。 秦绮等过了一盏茶功夫,突然转过头盯着缩在一边的小师弟:“还不快想个办法?这样子等下去要等到猴年马月吗?” “怎么办啊……办法……对了,我听别人说,说些陰森恐怖的鬼故事可以把鬼怪引出来。先把火堆熄了,再把蜡烛点起来,要七七四十九根,每说完一个鬼故事就吹熄一支蜡烛,第四十九支熄灭的时候,鬼怪就会一拥而上。”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说法啊?总之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她是从来没听说过。 秦绮搓搓手,很有些兴致:“好啊好啊,我们就来试试。” 唐周屈起膝坐着,既没赞同也没反对,看着两个同门师妹师弟忙着捡沙土把火堆盖熄灭了,然后晃亮火折子,将几十支蜡烛摆了一地。 秦绮摆好蜡烛,很是激动:“好了,谁先来说故事?嗯,不如师兄先来吧,这样一圈轮着下来。” 唐周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道:“从前有一对夫妇,住在山里,在方圆十里外才有一个村落。这对夫妇感情很好,男的打柴,女的织布,每逢有集市时就把柴火和布料拿去换别的东西。就算日子过得清贫,他们也根本不在意。” “后来有一日,那男子进了深山去打柴,他的妻子从黄昏等到夜深,都没有等到人。那晚下了一场大雨,她想,或许是因为大雨而耽搁了。可是等到第二日放晴,她的夫君还是不见人影,她焦急万分,赶到十里外的村子里打听。”唐周顿了一顿,看了颜淡一眼,又继续开口,“因为那对夫妇人很好,村子里也有不少人乐于同他们说话。那女子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夫君昨日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村落。她一想到夫君在深山中整整一天一夜 未归,更是心急如焚。” 另外两个同门师弟师妹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颜淡则对着面前的那根蜡烛想,唐周刚才看了她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是在暗中讽刺她,还是别有用意?她又没有夫君,也没有去深山打过柴,更加不会织布,如果是暗讽的话,她应该不会一点都听不出来啊(太习惯想很多的某莲)…… “那女子只得孤身一人到深山中去找,最后她也只找到夫君砍柴用的斧头,上面还有血迹。她觉得自己的夫君多半已经无幸,可是昨夜又刚巧下过大雨,把地面上的痕迹都冲淡了,没有办法顺着痕迹找,只能掉着眼泪回家。就这样过去了整整十日,她已经快绝望了之时,那男子终是回来了。” “她欣喜万分,忍不住问夫君,这十日他究竟去了哪里。那男子便说,他那日在山里迷了路,正束手无措之际看见前方树林里有火光,便走了过去。有不少人围坐在火堆边,其中有一个叫黄生的樵夫是十里外那个村子里的人,他便走过去同他们坐在一块。谁知其中有一个粗豪大汉,本来正好好地在吃馒头,突然被旁边人的手肘带到,一颗人头就这么掉了下来……” 秦绮不由啊了一声,而小师弟则立刻把头缩进了衣领里。颜淡撇了撇嘴,心道有这有什么吓人的,这类故事她在十年前就和小狼妖丹蜀说了不下十几种,中间还用妖术拟出一群活人来,连其中那人脑袋掉下来的模样都做得很真。 “他和那个叫黄生的樵夫都呆住了,隔了片刻,两个人拼命地逃跑,可那些没有头的人居然在后面追赶。十日后,他们才找到了路,得以回家。”唐周说到这里,偏过头嘴角带笑地看着颜淡,“虽然夫君这么说了,可是那女子心中还有些疑虑,隔了两日,这疑虑便更多了。自从那男子死里逃生后,他们夫妻之间反倒不如从前那样亲近。那女子有一回去集市,瞧见那樵夫黄生的妻子,便问起了这件事,谁知黄氏大惊,告诉那女子,她的丈夫死了有些时日了,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还是身分离。” 颜淡不觉想,他讲故事便讲故事,老是瞧着她干什么,可见其中一定有古怪。 “那女子不安地回到家,只见她的丈夫正低着头在那里找什么,她不敢面对自己的丈夫,只好转身往外走。可才走出两步,就觉得有一双手臂抱住了她,丈夫熟悉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上) 颜淡睁开眼的时候,船舱里仍是漆黑一片,耳边水声哗哗击打船舷。她撩开船帘,向外探出头去,只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衣袖上银白月光氤氲生辉。他听见身后响动,向后看了一眼,语气平淡:“你醒了?” 这是她同余墨相识的第一个年头。山主在她心里还是山主。而她心中的山主,等同于凡间占山为王的恶霸,可惜她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只能屈从。幸好这两位山主生得倒不怎么獐头鼠目、形容猥琐,让她在向恶势力屈服的时候好受了那么一点。 “你是做了什么好梦罢?”余墨撩起衣摆,缓缓坐下,长腿交 叠,“在梦里还笑得这么得意,我便是想睡也睡不着。” 明明是和煦夜风吹在身上,颜淡心中却瓦凉瓦凉的。她做了一个好梦,一个了不得的好梦。梦中紫麟为她端茶送水,前倨后恭,就差点头哈腰;余墨则温 良地为她削苹果,她还可以嚣张得嫌弃说,削苹果要削成兔子状的。 “其实……也不算是一个好梦,只是梦见了苹果……很多很多的苹果。”颜淡结结巴巴地胡 编乱造,只见余墨给了她一个“往下说”的眼神,更是冷汗直冒,“山主,你有没有碰到很想吃苹果却不会削皮,最后只能看着一堆鲜红的苹果干瞪眼的时候?” “没有。” “如果山主想吃苹果了,自然会有人挑了最好的削皮切成小块送过来。可我却不会削苹果,只能眼睁睁看着。” 余墨点点头,语气平淡:“所以说,你在梦里笑得那么得意,只是因为看得到吃不着?”颜淡只觉得一滴冷汗滑下来,忙道:“因为我最爱吃苹果,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自然要得意,可是突然想起自己不会削苹果,然后……梦醒了。”她郁结地想,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苹果了。 余墨缓颜笑了。 一霎那,月更白风更清,江 水如碧,山桃花堆满枝头。 颜淡立刻见缝插针,称赞道:“山主你笑起来真好看。”她上次这样称赞紫麟的时候,紫麟起码有一个月没有给她黑脸看。 “是么?”余墨突然倾身过来,衣上还带着淡淡的菡萏香气,手指轻轻掠过她的乌,漆黑幽深的眸子一直望进她眼中。颜淡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余墨倏然站起身,从她身边擦过进了船舱。 颜淡骤然松了口气,回只见船舱外挂着的幕布在江 风中晃荡,好像招魂的白幡布。 翌日,颜淡总算明白了所谓“讲了一句假话就要用一百句假话来编圆”的道理。他们一到南都城的集市,余墨便去买了五斤苹果。那摆摊的大婶瞧见他的相貌,立刻又往篮子里塞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进去。颜淡拎着一篮子苹果,当真有苦说不出。 当她看见余墨像是满怀深仇大恨一般笨拙地削苹果时,心中的苦楚更是胜过黄连,思量着万一山主大人削了自己的手指,她该怎么向百灵交 待?想当初他们离开铘阑山境的时候,百灵光是把余墨最爱吃什么什么不能摆上桌常穿什么颜色什么衣料的袍子这些枚举一遍已经花去整整一个时辰,若是回去时觉山主好端端地多了一条疤,还不活活念死她? 正提心吊胆间,只听余墨冷不防地说了一句:“一年之前,我在这里曾被打回原形。” 颜淡眼尖地瞧见他的手指正往刀锋上送,连忙抢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山主,你的手指……不要对着刀口。” 余墨淡淡看了她一眼。 “山主要是想吃苹果的话,还是我来削吧。” 余墨终于正眼看她:“你昨晚不是说,你不会削苹果么?” “……以前是不会,可是自从遇见山主我就会了,只是梦里还是没记着。” 余墨再没说什么,干脆地把削了一半已经变形的苹果递给她,用手巾擦了擦手指。颜淡只能削完一个又一个,切成小块装在碟子里插上细竹签送到余墨手边:“山主,你刚才说一年之前曾来过这南都城……” 余墨毫不避讳地说:“那时我被打回原形,之后修养了快半年才恢复。” 颜淡很苦恼,她该不该称赞对方天赋异禀?只是这个度不太好把握,万一过了头,她自问五十年也不一定能从一株菡萏化为人形。正想着心事,手指突然被余墨轻轻握住。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小心手。” 颜淡手一抖,小刀滑落,直直插在船板上,期期艾艾地开口:“山主……”本来,余墨外出都是独自一人,寥寥几回带上过百灵,而她到铘阑山境不久便有了这个机会,加上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不怀疑余墨是不是对她起了凡情。 “怎么?”他松开手,一副风轻云淡、若无其事的模样。 颜淡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没这个胆气去问。突然船板一震,她没坐稳,一头撞在余墨肩头,连忙退到三步之外。余墨转身撩起船帘,只见船尾陷在了拐弯的河道上,一枝鲜丽的桃花枝正斜斜探到船上。他站在船尾,用船篙在岸上一点,船身松动,缓缓离岸。 余墨瞧见那枝鲜丽的桃花枝,伸手攀折,花瓣簌簌落落地沾了他一身,复又回身递给颜淡。她将花枝接在手中,心想一枝桃花赠春色 ,倒是很合意,便微微笑道:“多谢。” 小船离了岸,又往湖中心划去。颜淡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那一只小船连船舷都散开了,水底下还不时有刀剑往上戳,船上那一双人看起来危险得很。她不由道:“山主,我可不可以去帮那边两个人一把?你看这样以寡敌众多不公平。” 她打定主意,如果余墨不同意,她就只好当没看见。谁知余墨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跳进水中,水面只带起一朵小水花。 “……”她刚才是说“她可不可出手”吧,那余墨跳下去干嘛?颜淡只得把船划过去,朝着那小船伸出手去:“上船来吧,再等一会儿你们就要掉到水里去了。”她这下站得近,看清那两人的容貌,那女子美貌、男子俊秀,正是相配。 那女子握住她的手,跳上船来。颜淡立刻就感觉到她身上有股妖气,也是花精一族。那男子也踏上船板,船身只微微一沉,可见功夫很不错。颜淡顿时想起曾在南都城停留过一段时日,那时就听说名满南都的两位贵族公子裴洛和秦拓。裴洛是相国公子,她那时还遥遥见过一面,裴公子身边桃红柳绿,好不快活。颜淡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心道,也不过两三年功夫,这裴公子就转性了? 正思量间,一个穿着水靠、被捆住手脚的消瘦汉子呼的一声被扔在船上,船身剧烈摇晃一下,几乎翻船。颜淡蹲下身瞧了瞧那人,又看看水面上浮着的尸,每个人的额间嵌着一瓣鲜丽的桃花,缓缓渗出的鲜血将花瓣染得更艳。颜淡叹了口气,这都是余墨做的好事,一下子犯下这么重的杀孽,也不怕天雷劈。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中) 揭开锅盖,一时船舱中香气四溢。颜淡看着在锅里沉沉浮浮的饺子很苦恼,本来以为他们也会留在这里一块吃,就多做了两个人的份量,现在这多出来的饺子谁来吃掉?她慢慢转头,看见缩在船舱一角的刺客,笑逐颜开:“既然多煮了这么多,就全部喂你吧。” 刺客脸色惨白,兢兢战战地说:“不用了,我还是不糟蹋姑娘煮的东西了……” 颜淡盛了一碗饺子推到余墨面前,又转过头看着他,缓缓沉下脸:“你似乎很害怕……难道是我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刺客立刻猛摇头:“姑娘天生丽质,好看得不得了!” “那你在怕什么?”她用勺子舀起一只饺子,凑到他嘴边,“我看你抖得这么厉害,只怕连勺子也拿不稳。这样吧,我喂你吃好不好?” 刺客的脸色更是惨白,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这里面的肉、肉……” 颜淡长长地哦了一声,一下子解开他腿上缠着的白布:“你自己看看,哪里少了一块肉?”她微微笑道:“来,张口,我的手艺很不错的。”刺客看了看自己的腿,闭上眼,认命地把饺子一口吞了下去。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味道好不好?” 那刺客立刻赞道:“好,太好了!”这个时候,就算是猪食他也只有说好,更何况这饺子皮薄馅大多汁、咸淡正好,更是赞不绝口,生怕颜淡一生气真的拿他身上的肉剁成肉馅。颜淡笑眯眯的:“那再来吃一个。”她一个一个地喂,不知不觉把锅里多出来的饺子全部都喂完了。 余墨看看他们,又看看勺子里的饺子,没说话。 只听颜淡笑着说:“你叫什么?我总不能叫你‘喂’吧。” 那人口中正塞着饺子,含含糊糊地说:“豹……豹子。” 颜淡嫣然道:“那明天换烧卖好不好?我吃过味道最好的是在桐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那种味儿来。” 豹子不由问:“是桐城杨柳巷子那个黄老头卖的烧卖?” “是啊是啊,原来你也吃过。” “他那道凉粉蒸肉也好吃极了,不比他的烧卖差。” 颜淡很是高兴,笑靥如花:“对啊对啊,我那时每天一大早就去排队买的,晚了就卖完了。” 余墨搁下碗,轻咳道:“颜淡。” 颜淡立刻回头看着他。余墨淡淡道:“我看你今日也闹够了。”颜淡乖巧地点点头,把油灯挪到合适的位置:“山主,你是要看书了罢?我不会吵你的。” 豹子小声问:“你也这么怕他?” “我很怕呢,山主要是起脾气来,才不管是谁,直接大卸八块沉江 ……” 豹子打了寒噤,不说话了。 余墨看了她一眼,摊开书册看了起来,翻页的时候忍不住抬头去看颜淡正在做什么。只见她用妖术变出了一副骰子,正和豹子赌起铜钱来,边上是一小叠赢来的铜板,看来赌得顺风顺水,手气正好。余墨捏着书册,沉沉开口:“颜淡!” 颜淡吓了一跳,手上的骰子滑脱,面朝上正好是三个一点。豹子大笑:“三个一,我做庄,通杀!这些铜板归我了。” 余墨揉了揉太陽穴:“我看你是被埋起来才会高兴么……” 颜淡大惊失色,踉踉跄跄扑到桌边:“我再也不玩骰子,也不惹你生气了,千万不要把我埋了……”余墨拍了拍身边的垫子:“你坐在这里来,不准讨价还价。” 颜淡嘟着嘴,不甘不愿地挪到他身边,悄悄瞥了几眼余墨正在看的书,居然是伏羲术数,也亏得他看得下这么枯燥的东西。 没了颜淡陪他掷骰子,豹子只得自己左手和右手赌,扔了一会儿骰子就觉得无趣,便缩在角落里鼾声大作,睡过去了。 颜淡支着下巴坐了一会儿,就在豹子的呼噜声中慢慢合上了眼。她也是迷糊了一阵子,突然一下惊醒。油灯已经熄了,船舱漆黑一片。她正枕着余墨的肩,大概是闭上眼迷糊的时候靠到他身上的,而余墨居然也没有把她推开。她小心地动了动,余墨轻轻皱了皱眉,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一下。 颜淡轻手轻脚地挪开身子,将边上的毛毯拖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余墨的睫毛,饱含同情地喃喃自语:“我知道你看见那位花精姑娘别有怀抱一定很伤心。我不太擅长劝慰这也没办法,不过我觉得百灵会给你温 暖的……” 天明时,船泊于江 边渡台,而渡台不远处便是芜镇。 颜淡看着一早挑着担子来赶集的百姓,不由奇道:“难道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真是热闹。” 豹子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今天是五月初三,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啊。” 颜淡嗯了一声,喃喃道:“是端午啊……” 五月初五,是天地间陽气最盛的一日,凡间有吃粽子赛龙舟的习 俗,可对他们妖来说,这一天却是最难熬的。她修为深厚,自然不怕,不过终究还是会觉得不太舒服。 只是为了应景,端午节的粽子还是要吃的。 颜淡买了糯米粽叶咸肉栗子,通统都交 给豹子提着。待走过一个卖苹果的摊前,余墨的脚步明显一顿。颜淡一个激灵,立刻道:“公子,你看那边的橘子怎么样?”橘子只要剥了皮就可以吃,苹果还得削皮后切成块,余墨自然不用嫌麻烦,可她却想能省事就省事。 豹子傻呵呵地说:“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 颜淡冷冷地说:“配绿豆糕正好。” 余墨把折扇在手心一顿,淡淡道:“那就橘子罢。” 颜淡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齿:“公子,你真好。”豹子受到鄙夷,只得灰溜溜地提着篮子跟在后面。 余墨低声道:“过两日便是端午,我们只怕是来不及赶回铘阑山境,你捱得住么?”颜淡不甚在意:“那是,我也不是第一回过端午了。” 余墨笑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你现在这样说,等到那天难受了不要向我哭诉。” 颜淡顿时觉得很挂不住面子,微微嘟着嘴:“我才不会哭呢。” 豹子指指卖凉粉的摊子:“凉粉蒸肉……”余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豹子委屈地哆嗦了一下,又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下) 五人围在桌边坐下。莲心端着粗瓷酒壶斟酒,倒入瓷碗中的酒浆呈淡红色,药气浓郁。颜淡看着面前的瓷碗,连眼都直了:如果她没有弄错,这酒便是闻得其名见过其形,却还不得其味的雄黄酒。 “这酒是自家酿的,酒劲不会大的,颜姑娘你放心喝吧。”莲心看见她的表情,立刻就说。坐在一边的白老婆婆也接了一句:“这药材都是我们自家备的,只是这黄酒是村头打来的。唉,我们家里没有男丁,日子也有些不好过,所以……这黄酒也不能买好一些的,小姑娘你要是嫌弃就别喝了。” 颜淡连忙摇头:“怎么会嫌弃呢?端午节就是要喝雄黄酒辟邪的嘛。”她颤颤地端起瓷碗,闻着呛人的雄黄味儿,正要心一横往喉咙里倒,斜里伸来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酒碗,径自一饮而尽。 颜淡呆住了:“余墨……” 余墨淡淡道:“她不会喝酒,喝一口都会醉。” 颜淡愣愣地说:“你……” “她喝醉以后只会胡 闹,所以还是我代她喝。”余墨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干脆地一仰头喝干。 颜淡喃喃道:“两碗,辟邪,来不及了……” 老婆婆眯着眼,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小姑娘,这公子哥对你真好,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颜淡手一抖,只见她伸筷夹起一条黄鱼,放在余墨碗里:“趁热多吃点。” 颜淡转头看着余墨,他只是微微一皱眉,面子上不动声色。她赶紧伸出筷子,语声温 软:“公子,你碗里的鱼给我好不好?” 余墨看着她,嘴角一勾:“你是懒得剔刺罢?”他抽出最大的鱼骨,又挑出细小的刺,正要把鱼肉夹到她的碗里,只见莲心已经飞快地为颜淡添了一条黄鱼,还去掉了皮和骨头,略带羞愧地说:“我本来应该挑大一些的鱼的,刺也不至于这样细。” 颜淡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咙口转了个弯又下去了。 “还说什么最大的鱼?姊姊你都是等别人都挑剩下了大家都不要的才去捡了回来!”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嗫嚅道:“两位,当真对不起,我、我……” 颜淡忙道:“鱼小一些比较鲜美,太大了就不那样容易入味了。”她尝了一口碗里的鱼肉,微微笑道:“很好吃,真的。” 余墨迟疑半晌,微一抬头正看见老婆婆殷切的目光,只得缓缓地落下筷子。颜淡看着他缓缓把鱼肉往嘴里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但见余墨慢吞吞地吃完一条鱼,老婆婆立刻问了一句:“觉得怎么样?”余墨点点头,道:“很入味。”老婆婆又伸手为他添了一条,满脸堆笑地说:“觉得好吃再多吃点!” “……咳。”颜淡呛住了。 “你……好一点了没有?”颜淡伸手在扒着船舷干呕的余墨的背上轻轻抚着,“我煮了茶,你不如趁热喝几口,也好消消食。”他们从那一家子那里出来的时候,余墨还算神色如常,结果才拐了个弯,他立刻脸色白,踉跄着奔到溪边,将手指伸入喉咙里挖心掏肺地干呕起来。 余墨抓着她的手指,缓缓用力。那力道简直是痛入骨髓,颜淡险些痛叫出来。十指连心,被他这样握着,连带着她也不好受。 “你额上有好多冷汗,”颜淡在他额头摸了摸,用衣袖轻轻拭去汗水,“山主,还是到里面去躺一躺罢?” 余墨摇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颜淡心想他在端午节连喝两碗雄黄酒后,还吃了不能碰的鱼,能支撑着没有立刻妖变就不错了。她叹了口气,毕竟其中一碗雄黄酒是为了她喝的:“对不起……我开始根本就不该去管这闲事的。” 余墨缓缓转过头看她,他的侧颜隐隐有青黑色的零星鳞片出现,颈上也有如火焰一般的黑色图腾蔓延上来。他闭了闭眼,漆黑的眸子也微微变红,嘴角居然逸出一丝笑意:“你居然也会不好意思么……”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颈上的图腾,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你……是上古遗族,难怪……”余墨突然按住她的手,一下子把她护在身下。这一下太快,他的动作也很有力,颜淡只觉得几滴温 热的液体飞溅在脸颊上,眼前也一片血红。她余光可及之处,也有那么些血迹在船板上慢慢溢开。 余墨连眉都没皱一下,握住袖中的短剑,返身一剑刺出。 只听哗得一声,一个黑色水靠的汉子心口淌血,摔入浣花溪中,在水上漾开了层层殷红血丝。余墨单膝跪在船头,衣袖拂过,只见一道青色的焰火在溪面上熊熊燃烧而过,那人的尸立刻化为一片灰烬。 颜淡伸手虚按在他的背上,口中轻念咒术,只见淡白的光缓缓晕开,余墨的伤口却只是不再流血,连个痂都没结。她一呆,想起今日是端午,他们的妖术都大为折损,她的治愈咒术居然没什么用了。 余墨轻叹一声:“也怪我没有想到,等下说不好还有刺客会来,我们到船舱里去。” 颜淡应了一声,取出一件里衣,撕开了为余墨裹了伤,剩下的布条则把船板上的血迹擦了干干净净。 余墨看着船舱口的幕布,轻声道:“把帘子撩起一点挂好。” 颜淡把帘子挂好,轻轻拖过毛毯披在他身上:“山主,你歇一歇,万一有什么我也会对付的。” 余墨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说:“也好。” 颜淡坐在他身边,支着下巴想,他们何时惹上这样大的麻烦,竟然会有人派刺客来追杀他们?想来想去,也只有碰见裴洛他们那一回儿了。眼下那些血迹也收拾了,那刺客的尸也被余墨烧了,余墨让她把船帘挂起,也不过是摆个空城计罢了。 她转头看看蜷在毛毯里的余墨,只觉得越加头疼,要是让百灵瞧见了他背上多了一道伤,会不会活活念死她?这个,应该是肯定的吧……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安然度过端午。只要熬到半夜,便是来几十个刺客她都不担心。 颜淡思忖一阵,将余墨的短剑收到衣袖中,然后搬出一只木盆塞进去几件衣裳,走到船头慢慢洗起衣裳来。 眼见着日头西斜,天边晚霞炫目,明日定然又是一个大晴天。颜淡把洗好衣裳绞干了,再铺平拉直,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就露出不少破绽。就学武的凡人来说,两方对峙之时,已经将距离,力道,出手时机都算计过了,出手之后肯定是冲着别人的弱点去的。可是对颜淡来说,这些都没意义,她又不是凡人,又没有练过武,不管怎么掩饰,身上的破绽都是一大堆。 端午特别篇·余墨、粽子和鱼(尾声) 颜淡听着外面的哗哗水声,又看了看摆在矮桌边的沙漏,还有两个时辰便算是过完端午。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来想去,目光突然落到一旁盛糯米板栗咸肉的篮子上。 端午节一定要吃粽子。 她挽起衣袖,开始包粽子。而裹了十来个咸肉和粽板栗粽子后,还剩下一点食材,便索性把板栗和咸肉都包在一起,又把手中的糯米捏成了鱼形的。她现在回想起余墨今日的遭遇,同情心一点不剩,反而很想笑。 颜淡把粽子全部都用粽叶包好,放进蒸笼里蒸着,然后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余墨。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身上轻轻戳了戳,纹丝不动,又加大了手劲,还是纹丝不动。颜淡觉得奇怪,就伸手探到毛毯下把他的脸扒出来。 颜淡一伸手就觉得很不对劲,现在明明是五月多了,就是穿着单衣也不会冷,他却全身冰冷,好似浸在冰里一般。她摸了摸余墨的脸颊,触手湿滑,吓了一跳,忙低下身凑到他眼前去看。 余墨脸色煞白,紧紧皱着入鬓的长眉,睫毛轻轻颤抖,脸颊边不断有零星几点青黑色鳞片忽隐忽现。他感觉有人不识相地把他从毛毯里硬扒出来,只得慢慢地睁开眼。 颜淡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红色的眸子,心中一动,好像曾经见过一般熟悉,就这么怔怔地和他对视着。 许久许久,只听余墨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颜淡轻声问:“我从前见过你么?” “有没有见过我,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了。可我总觉得好像以前应该认得你……” 余墨轻叹一声:“你闹够了没有?明日等我好了,再让你看个够,这样行不行?” 颜淡这才觉两人挨得很近,就连说话吐息都感觉到,而她就这么,抱着余墨的颈,看到出神……一滴冷汗立刻滑下来,她连忙收回手,退到蒸笼边端端正正地坐好。余墨身子无力,她一松开手,就砰得一声一头摔在船板上。 颜淡顿时冷汗涔涔,期期艾艾地开口:“山主……” 余墨抬手捂着额,语气很不好:“够了,你再说一句废话就等着被埋起来!我说到做到,你到时候哭着求人也没用!” 颜淡噤声。 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往下流,转眼间已经还剩下一点了。 颜淡算算时辰,觉得这笼粽子的火候也差不多了,便熄了火,揭开蒸笼。粽叶的清香和粽子的香味扑鼻而来,颜淡挑出那只鱼形粽子,又把蒸笼合上。她用剪子把绑粽叶的线剪断,呵着气把粽叶拨开,美美地咬了一口。 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只见余墨微微动了动,掀开毛毯坐起身来,却没动弹。 颜淡想着之前余墨警告过她的话,若是她现在说话,会不会被埋起来?不过她若是不说话,余墨肯定又会嫌弃她不够体贴细致,最后还是要被埋起来。前后都要被嫌弃,那还是后面那条路合算,起码她还是说了一句话。 “山主,你好点没有?” 余墨推开毛毯,低声道:“好多了。”他慢慢站起身,拿起一件单衣,撩开船帘就出去了:“我去洗漱一下。”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抓起一旁擦身的干布也追了出去:“山主,你身上还有伤,伤口不能沾水……” 余墨伸手在背上摸了摸,轻描淡写:“没事,已经结疤了。” “结疤……?”颜淡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炸开在她头上,“完了完了,百灵会杀了我的……” “嗯?”余墨没听清,不觉皱了皱眉。 “山主,你身子还没大好,不如先让我帮你——”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余墨已经放下单衣,直接踏进水里,“……擦身吧。” 颜淡很消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湿淋淋地从水里上来,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是要帮我擦身么?” 颜淡只得拿着干布过去,披在他的肩上,慢慢往下擦。她这辈子都没这样服侍过别人,现在真正做起来,却没有什么抵触,难道她在铘阑山境的好日子过得太久,已经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颜淡又很消沉,茫然无味地扶着余墨的背。她看着他背上那一道伤痕,顿时想起百灵的唠叨,不由抱着侥幸的想法:现在不知还能不能用妖术把这道伤疤去掉?就算不能一点痕迹都不留,至少要淡得看上去像陈年旧伤。 正当她要把想法付诸于行动时,余墨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道:“好了,你不用擦了,我自己来就好。” “不行!” 余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不行?” 颜淡沉默片刻,只得道:“没什么,山主,粽子已经蒸好了。”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来日方长,她偏不信在回到铘阑山境之前还搞不定一道伤疤。 颜淡把热腾腾的咸肉粽子从蒸笼里挑出来,把细线剪开,剥了粽叶装在碟子里。等余墨进来的时候,正好剥了两个粽子。她拿起一双筷子,倾身递到余墨手边,然后低头在那只特别的鱼形粽子上咬了一小口。 余墨接过筷子却没动,反而看着她手中的:“你这个也是粽子?” 颜淡献宝般地把手上的粽子用粽叶托着给他看:“你看你看,我捏的,像不像一条鱼?”余墨一手支颐,嘴角带笑:“你把粽子捏成鱼,是什么意思?” “……咳!”颜淡噎住了。 如果说有什么用意的话,大概就是今天和鱼太有缘分了,所以忍不住捏成鱼形。当然如果今日不是端午节,而是春分踏青喂兔子,她会捏个兔子形的。 只见余墨缓缓倾过身,就着她的手在那只鱼形粽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微微一笑:“味道不错。” 颜淡忍不住又噎了一下,飞快地在心里记下:余墨无故笑得好看,一定是别有用心。这时候,她还是低头喝水装没看见比较安稳。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还没来及咽下去,只见余墨干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凑过来一口咬掉了鱼形粽子的尾巴。 “……噗!”颜淡喷了。 然后,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开场,但起码到了结尾还是轰轰烈烈的。他们一路顺风顺水回铘阑山境,途中还不断有刺客明里暗里地刺杀放毒,最后连石灰粉都用上了。 番外之三乾坤纪(上) 啪—— 房门被人重重撞开,在清爽晨风中瑟瑟摇晃。 丹蜀顶着雪白的毛团 朝床 上扑去,一把将卷在被子里的颜淡挖出来,嚎啕大哭:“颜淡、颜淡姊姊……呜呜呜呜,不好了不好了,呜呜呜……” 颜淡恨极,她正好好地躺在床 上做美梦,结果被小狼妖的杀猪宰羊般的哭号惊醒,实在不是一般的愤怒。 丹蜀抱着她摇了一摇,哭声越加响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会把我杀了的,他说我是我们狼族的耻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来了,呜呜呜呜……”他哭着哭着,突然打了个嗝。 小狼妖很傻,颜淡一早就觉了,还在他爹爹护短地说他家丹蜀只是年纪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时候,就觉了。能够化成*人形,多半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纪小了罢。而像颜淡当初化人时候还没成年,这种事是极其少见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是怎么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还把尾巴给修没了吗,你爹爹怎么会杀你?” 丹蜀一边打着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着他头顶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双位置不怎么不对称的耳朵。 原来丹蜀刚刚把尾巴变没了,就想着把头顶上的狼耳朵移到脸的两侧,结果不知是哪里用岔了力,那双耳朵不但没有跑到两边去,反而在头顶上变得不对称了。 颜淡撩开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绞了手巾递过去:“擦擦脸,我帮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余墨山主帮忙。” 她话音刚落,小狐狸踉跄一下,哀哀地扒着丹蜀的头叫着。丹蜀哭丧着脸:“痛痛痛,子炎你不要这么用力抓我!颜淡姊姊,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去找余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颜淡叹了口气,开始翻找桌面上一叠关于修行的书籍。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余墨那里收藏得很全,她这几日便借来看了。 丹蜀擦擦脸,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看她翻书。 颜淡翻了一本又一本,突然道:“这招乾坤术应该可以用……书上写着,从前有驴妖化人后蹄子长到脸上去了,就用乾坤术把蹄子换到脚掌下面去了。要是用这个把你的耳朵移到脸旁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丹蜀精神大振,拍着胸脯说:“我不怕,颜淡姊姊你尽管试吧!” 颜淡忍不住在他头上一敲:“要怕也是我怕,你难道不知道施术者会被妖法反噬吗,我比你危险多了。”她一指身边的圆凳:“你坐这边来,我来试试看。” 丹蜀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可是背脊却在抖,磕磕巴巴地问:“如果、如果最后不成,我的耳朵跑到脚上去了怎么办?” 颜淡无情地说:“那你就换双大点的鞋子。” 她将上面的咒文仔细看了三遍,方才左手捏诀,对着丹蜀的头顶开始念,正念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小狐狸正趴在他头顶上呢,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小狐狸会不会长到丹蜀脸上去,那样她不用琳琅和紫麟动手,干脆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子炎,你先下去一会儿。”颜淡伸手把小狐狸挪到桌上,一心一意地继续念最后几个咒文,谁知念道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狐狸突然往上一跳,正蹲在丹蜀的头顶。颜淡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摇晃不止。她困难地低头往下看,只见自己的壳子坐在桌边,因为渐渐失去了魂魄的支撑,慢慢地往后倒,而她这股出窍的半截魂魄居然朝着小狐狸奔去。 完了。她心念如电,趁着魂魄还没有完全脱离躯体,立刻施下一段锁魂咒,把丹蜀和小狐狸通统定在原地。 咕咚一声,颜淡只觉得身子一震,朝地面滚了下去,摔得眼冒金星。她痛哼了一声,惊悚地觉,她正出呜呜嗯嗯的低叫。 不、不会罢? 颜淡揉了揉眼,只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只狐狸爪,抬头望周遭看,房里的摆设还是那样,只是全部都变得很大。 她和子炎交 换躯体了。 幸好之前施了锁魂咒,这样占了自己身子的小狐狸和那只小狼妖都不会乱跑乱动。锁魂咒是禁术,就算是余墨紫麟也不会用,自然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解开。当然,禁术一般都会反噬施术者,不过经过她孜孜不倦的研习 ,已经把反噬的效果转到被施术者身上,他们醒了之后,大约会有十天半个月都睡不着觉吧? 颜淡吃力地朝着桌子上的书堆跳,再吃力地扒着书册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吃力地看着斗大的正楷。 狐狸爪子一直打滑,她还要小心地不抓破了书页,毕竟那都是余墨的收藏,要是被她抓坏了,余墨一生气说不好就把她埋在门口那个莲池里玩赏。 颜淡跳到书页上,认真仔细地想找出破解乾坤术的法子,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办法。莫非天要亡她,想让她以后都当一只狐狸吗?这还不算是最难过的,她约莫记得,子炎离化人形的日子还有一百五十多年。这么漫长的日子,她该是如何度过? 还有,最后她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件事?子炎如果要用她的壳子过日子,照他目前那股和丹蜀的黏糊劲,再想象了一下她的壳子死命地缠着丹蜀嗯嗯啊啊叫唤的场面。颜淡哆嗦两下,又用爪子扒开一本书。 这种事绝对不能生。 万一最后不能恢复,她还是把自己人道毁灭吧…… 她正吃力地埋在书堆里苦思冥想,忽听有极轻极沉稳的脚步走到门口,这个脚步声好生熟悉,不会是—— 颜淡一个激灵,从书堆里连滚带爬地出来,瞬间僵硬在原地,甚至可以听见那一身狐狸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余墨站在被丹蜀撞开的房门边,停了一会儿,举步踏了进来。他低下头,看了看摔在地上的颜淡的壳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桌上书堆里的狐狸状的颜淡。 颜淡已经急得和一锅粥似的,她该怎么办怎么办,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装出子炎那种害怕他的模样?她正着急,只见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头顶掠过,拿起了一本书翻开看了几眼。 颜淡全身僵硬,忽然想起,余墨拿起的那本书就是记载了乾坤术的那本,他、他不会看出些什么罢?若是被他知道,她原本只是想帮丹蜀把耳朵的位置摆正,结果反而和小狐狸交 换了壳子,指不定要被怎么嘲笑呢。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番外之三乾坤纪(下) 颜淡悟了。 佛法里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现在狐狸的躯体也是空。 她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一身雪白的皮毛变成了灰色,看过去不像是一只狐狸,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决定去温 泉把这一身淤泥给洗干净。 前路十分艰难,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后山有温 泉的地方。温 泉池子正冒着淡白色的水汽,水面还有气泡泛上来,看上去十分诱人。 颜淡欢快地滚向温 泉,还没来得及进水,突然被一只芊芊玉手拎着尾巴拉了出来。颜淡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百灵生气地看着她,斥责道:“子炎,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我不是说过了,这温 泉是山主喜欢的,你这么脏还敢来洗?” 颜淡垂下了头。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余墨不怕紫麟,就是有点怕百灵。 百灵放下手上的盘子,用木勺从温 泉里舀了一点水上来,拎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来。 颜淡抖了抖身子,将水珠甩开。 百灵微微一笑:“这下干净了,你去玩吧!”然后转走往温 泉边走去了。 颜淡蹲在地上,艳羡地盯着水汽弥漫的温 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走了过来,自顾自宽下外袍,百灵连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脚帮他把白玉簪取下来。余墨穿着里衣走下了温 泉,隔了片刻,又将沾湿的里衣放在了池子边上。 百灵挽起衣袖,舀了水帮他把墨玉一般的丝打湿,把皂角慢慢揉开,最后舀了水冲去了皂角的泡沫。颜淡简直艳羡到眼红了,慢慢往温 泉池子边爬了几步。 只见百灵做完手上的事,轻声问了一句:“山主,要我帮你揉肩挫背吗?” 颜淡用狐狸爪子摸着下巴,心道,这时候她是不是要回避了,揉肩搓背啊,万一到时候天雷勾动地火,揉肩搓背变成了活春宫,她在旁边偷看了会不会长针眼? 余墨靠在池边,低声道:“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 百灵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颜淡在原地蹲着,打算等他走了再跳进温 泉里去好好泡一泡,忽见余墨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过来。” 小狐狸看见他逃还来不及了,哪里还会听他的话,幸好里面的是颜淡而不是子炎。颜淡小跑过去,坐在池子边上。 余墨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温 泉里,干脆利落地放了手。 颜淡落到水里,划了两下,隐约明白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小狐狸不会游水啊啊,余墨这是要趁机淹死她吧?这种死法真是太残忍也太难看了。正在水里扑腾着,忽然被余墨一把捞了上来。他微微一笑:“你身上这样脏,去哪里滚过了?” 颜淡张开嘴,才想起这狐狸身子根本不能说话,只得默默地看着他。 她对天誓,毒誓也可以,如果余墨敢欺负狐狸状的她的话,等她恢复了,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十二分的。 余墨没再说话,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颜淡只能扒着池边石头随着水泡艰难地浮动。不过,她见过余墨衣衫整齐的模样,也见过他衣衫不整只穿着单衣的模样,现在还是头一次见他没穿衣衫的模样。她眼尖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很长的陈年伤痕,就算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生得平整。 照这般模样的伤痕看来,像是被什么钝器从心口透穿而出。 水雾缭绕中,那道伤泛出些淡淡的红色,衬着他象牙白的皮肤,格外刺眼。一般来说,一个男子生得白皙些,很容易显得陰柔,甚至娘娘腔,不过余墨倒是没有半点陰柔之气。 颜淡在水里泡得累了,径自爬了上去,看余墨也没什么反应,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了。 远远的,颜淡已经瞧见自家屋子,正要加快脚步冲过去,忽然撞在不知是谁的衣摆上,被撞得弹出老远,摔得眼冒金星,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今日必定不宜出行,是大凶之日,所以她才会诸事不顺。 正想着,她身子一紧,被人提着三根尾巴拉了上去,一张修眉俊目的脸庞正好映入眼中。唐周提着她的尾巴:“你也是去找颜淡?那就一起罢。” 颜淡哀叫着挣扎,唐周余墨你们这两个混账,不会抱小动物就不要抱么,一个捏脖子,一个拎尾巴,她真的会被整死的! 唐周走到屋子外面,碰了碰关上的房门,然后不甚在意、姿态潇洒地一袖子把门拂开,径自走了进去。 颜淡已经不想痛诉他没敲门就直接破门而入的行径,她是真的很心疼那扇门啊,等到恢复了,她得再换扇坚固好防盗的门。 唐周看到了在地上挺尸的颜淡的壳子,走过去撩起衣摆低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在她的身体上按了按。 颜淡咬着牙,怒目而视。 唐周放下了狐狸状的颜淡,径自走到桌边,在那一大堆书里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打开那本记载了乾坤术的书册匆匆扫了几眼,甚是平淡道:“原来是换魂了。” 颜淡崩溃了。 唐周你什么时候精明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精明…… 他悠悠然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支着颐,瞧着狐狸状的颜淡:“锁魂咒啊,不过改得还不错。完完全全的,损人利己。” 颜淡已经僵硬成石头了。 唐周嘴角带着笑:“这样罢,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我帮你把魂魄换回去,也帮你保密这件事,你么,要是哪天惹恼了我,这个秘密就保不住了。怎样?” 呸呸,这算什么君子协定,你分明不是个君子还要来大言不惭地冒充?你这叫趁火打劫!颜淡天人交 战半晌,僵硬地弯了弯颈。 颜淡终于又回到自己的那副皮相里去了。 一时间,她竟然会觉得用两条腿走路很不习惯。 小狐狸和丹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边,似乎还弄不清之前生了什么事。那是很自然的事,都被锁魂了,怎么会记得生了什么? 所以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唐周知,只要唐周不说出去,那么她的丑事还是不会被别的妖知道的。 特别版番外 关于暗恋的一点小事——by余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