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攻，但海王精神体》 1、荆辰少校 【白霜区今日气温：18~21c。】 【污染度：四级。】 【注意：污染度较高，如需出城请做好防护。】 白霜区b03号白塔作战区，连绵雨幕让监控光变成了模糊的红点，一楼玻璃门缓缓打开，泛着冷光的机械臂从门内伸出，接住了来人束起的黑伞。 人工智能wea与来人打招呼。 【早上好，荆辰少校。】 对方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捏住纯白衣袖，不紧不慢地挽到腕骨上面。 指尖沾了几滴雨珠，随着动作渗透到布料里，很快晕出了一圈浅浅的水渍。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轻轻抬眸，对上距离最近的那颗监控眼，问：“污染还是这么高？” 【是的。数据已在三分钟前更新。白霜区当前污染度：四级，污染数值：1027。】 wea替他按下电梯开门按钮，并主动关心道，【荆辰少校，您应该做好防护。】 荆辰信步走进电梯，看着77层的按钮亮起，才轻声说，“不要紧。” 电梯是半外悬式设计，三道防护玻璃将内外空间切割成两半。 随着电梯升高，玻璃外云雾缭绕，像沉睡的巨兽吐息，拂晓的微光透过雨幕直射进来，落在荆辰脸上，隐约能照出透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脉络。 他有些困，听到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后，才懒懒地抬起眼睫，“今天有多少人？” 【今日分配有31位哨兵，目前已经全部在疏导室外等待，其中有23位b级哨兵，7位a级哨兵，1位s级上校。】 “s级？”荆辰眼皮又抬了抬，“哪位？” 【卫凝安，24岁，精神体为异化蛇，精神混乱程度：三级。】 荆辰接触过的哨兵不多，没能从脑海中回忆起这号人。 “嗯。”他随口敷衍了一个字。 只是…… 作为只有“少校”军衔的、精神力极不稳定的s+级向导，荆辰此前从未疏导过s级哨兵，这次被分派了s级患者，很大可能说明… 同在77层办公的另一位s+级向导——黎杉——今天不在。 想到这一可能，荆辰的嘴角微微勾起弧度，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感受到了他的愉悦，wea积极为他打破幻想。 【b04区情况不容乐观，撤退回来的33位s级哨兵都出现了严重混乱，连黎杉上校都难以应付，特地向作战总区申请了您与其他两位s级少校的全力协助。】 荆辰才扬起的嘴角又拉下来。 【考虑到您是第一次疏导s级哨兵，是否需要观看黎杉上校亲自录制的教学视频？】 荆辰沉着脸穿过内部通道，推开疏导室的门，沉闷的声音夹在门缝里。 “不需要。” * 这里是2721年的地球，污染在三百年前降临这片土地，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横扫全球。 动植物异化，文明一夕崩塌，就连人类自身也分化出了携带异能的两类群体—— 哨兵和向导。 七天前是污染降临地球三百周年纪念日，但很显然，没人愿意为这个日子准备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白霜区一共有四处白塔作战基地，每一处都在播报着同一件事—— 【白霜区遭受不明污染，污染源未知，当前区域污染度：一级。】 【白霜区遭受不明污染，污染源未知，当前区域污染度：二级。】 【……当前区域污染度：三级。】 【警告！白霜区遭受不明污染，污染源未知，当前区域污染度：四级。】 …… 污染度一共划分为五级，四级是足以下达撤退指令的污染指标。 两百年前，为了更好地应对污染，七大洲被划分为了197个作战区，每个区建立数量不等的白塔作战基地，各区域之间独立领导。 现在只过去了两百年，197个分区已经沦陷了142个，全球70%的土地被异种占有，剩下的55个分区中，处于二级以下污染的区域不到10个。 白霜区本应该是其中之一，但是从一级污染升到四级，只用了四天时间。 找不到污染源，找不到异种入侵，没有任何头绪。 人们在惶恐中度过了四天时间，直到三天前—— 位于白霜区最边缘的b04号作战区突然遭遇大规模异种袭击，铺天盖地的虫潮越过防线，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摧毁了中心城。 b04中的几百名哨兵与75名向导无一幸免，其中不乏许多s级哨兵和向导，他们都是上校军职，曾经击退过无数次异种潮，这次却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虫潮带来的异化植物种子落在白霜区的土壤中，很快生根发芽，释放出更多的污染。 白霜区调集了所有s级以下的哨兵参与前线，现在已经是对抗的第三天，污染度依旧居高不下，每天都有大量哨兵需要治疗和疏导。 荆辰进入疏导室，在舒缓的白噪音中为自己泡了杯咖啡。 【收到新的终端邮件，是否阅读？】wea发出提示。 终端是现阶段使用最广泛的通讯系统，整片白霜区的终端网络都由人工智能wea覆盖，在荆辰进入疏导室之后，私人终端就自动接入到了白塔内网。 “谁的邮件？”荆辰问。 【白霜区b01白塔作战总区，容烨上将。】 容烨是s+级哨兵，精神体是异变触手，是白霜区唯一一位拥有精神控制能力的哨兵。 向导与哨兵的能力评估体系基本相同，分为d级、c级、b级、a级，以及s级，少有的超越s级的天赋型群体会被评价为s+。 “+”代表着超越能力上限的不可被评估部分，每位s+的能力上限都有不同，之间的差距或许只有微毫，也可能隔着天堑。 荆辰一直觉得容烨与任何一位s+之间都隔着天堑，如果评估体系允许，他觉得对方的“s+”后面至少应该再多出两个“+”。 但能力并不代表招人喜欢，在匿名评分中，容烨的评分只有可怜的60分。 上层的友情评分并不足以抵消民意，依然有超过四分之三的低分评分表，差点将他拉到了及格线以下。 当然，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评分，容烨看都不会看一眼，对他的伤害程度甚至比不上一只异化蚂蚁。 但对于绝大多数没见过容烨的人——比如荆辰来说，评分直接决定了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以至于听到“容烨”这两个字，荆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一只扭曲粘稠的触手怪。 “什么通知？”尽管对邮件内容没什么兴趣，荆辰还是履行着一位合格下属该有的义务。 wea拆开邮件，将邮件内容总结给他听。 【上将说，四级污染已经持续了三天，如果一直居高不下，作战总区将考虑放弃白霜区，请收到邮件的相关人员随时做好撤退准备。】 荆辰抽出一根玻璃管搅动咖啡，听到邮件内容后，眼睫轻轻一抬。 【是否回信？】wea问。 荆辰咽下一口咖啡，半晌才问：“撤退，撤去哪儿？” 【信件没有提及，不过总部已经向云洲区发送了接纳申请函，预计将于明日收到回复。】 wea停顿了两秒，又问，【是否回信？】 “不用。” 群发通知一般不强制回复，上将也没有读回信的功夫。 荆辰仔细将手擦干净，坐到靠窗的沙发上，看了一眼时间，“叫他们进来吧。” 【好的，荆辰少校。您将有十分钟的调整时间。】 wea说完，自觉切断了疏导室的监控，屋内霎时间只剩了舒缓轻柔的白噪音。 人工智能覆盖了整个白霜区，不论白塔内外，每个角落都处在它的监控之下，但军官们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大多不喜欢私生活与工作时间被打扰，会在特定时间段要求切断监控。 少校以上没有好说话的家伙，如果他们不情愿，会通过各种手段反抗，有时候甚至会干扰整片区域的系统运行，总控中心虽然不情愿，但僵持下来得不到任何好结果，最终只能选择妥协。 现在是早上7点50分，十分钟后是早上8点，正式上班时间。 荆辰盯着窗外灰败的城市看了一会儿，扫过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轻轻提了一口气。 “看看今天能抽到什么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浑不在意的情绪，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群体说话。 而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蓝色的悬浮窗，左边快速滚动着一条条类似弹幕的对话框，右边是一个转盘。 他没有看向悬浮窗，只是凭肌肉记忆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按下了转盘的旋转按钮。 周四通常是他的霉运日，这一天很少会有好事发生，大早上收到辅助黎杉的通知就是证明。 荆辰对这次的转盘结果不抱任何希望。 不出所料，转盘由快到慢，半分钟后停在了一个蓝色模块上。 紧接着，蓝色模块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快速浮现又消失，最后只有短短两行字留在了屏幕上。 【精神体：白鼬】 【精神力：s级】 “……白鼬？” 看到这个结果的瞬间，荆辰自己先笑起来。 他很少有强烈的情绪表达，只是浅笑了一下，灰蓝色的眸子里就落进了几道光点，忽明忽暗，倒影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不算差的精神体，只是有点麻烦。 ——今天的患者里有一条蛇。 2、系统 是的，荆辰有一个系统。 那种只有他能看到、会适当提供buff加成、但依旧不掩鸡肋的直播系统。 系统不需要充电，每天保持着24h高强度直播，从不间断。 系统的能力很强，数据库里几乎涵盖了已知和未知的所有精神体，可以任意无条件供荆辰使用。 但系统有一个缺点——荆辰没有自主选择权，他能选择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转盘，至于抽出什么精神体、能调用多少精神力，全凭天意。 更缺德的一点是，转盘会在每日凌晨准时刷新，这就意味着无论抽出什么精神体，都只有最多一天的体验时效。 而如果当天没有转动转盘，那么他将无法使用任何精神体和精神力，变得和普通人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直接导致他的实力忽上忽下，以至于虽然是s+级向导，但并没有享受到s+级应有的尊贵待遇，不止军衔止于“少校”，连个人档案中都重点标明了“精神力极不稳定”七个大字。 但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系统也为荆辰带来了一些勉为其难的好处。 ——比如别人一辈子只能体验一只精神体，而他几乎每天换新，新鲜感十足。 系统数据库里有几百万个不同种类不同形态甚至不同花色的精神体，在绑定系统的这些年里，他从没转到过一模一样的。 好在少校的日常任务并不繁重，只要不是抽到太弱的精神力，都足够让他在不暴露精神体的情况下应对绝大多数麻烦。 但这里面显然不包括疏导s级哨兵。 特别一位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s级哨兵。 有点麻烦。 直播间观众显然对这种情况很了解，在听到将会有s级哨兵出现时，弹幕就开始以恐怖的速度刷新，而在荆辰抽到白鼬精神体之后，刷新速度更上一层楼。 [意思是用小白鼬安抚异化蛇？] [往好了想，至少精神力是s级。] [异化蛇诶！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家伙。] [不考虑换个精神体么？] [白鼬什么的，会被欺负吧？！] [主播不是存了82张转盘刷新券吗，考不考虑刷新一下？] [求刷新。] [可是s级的精神力很难抽出来……] 荆辰同样陷入纠结。 他的确攒了82张转盘刷新券，理论上可以重新转动转盘，有82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但话又说回来，刷新券不仅能够刷新出不同的精神体，连精神力也会随之刷新，再次抽到s级精神力的概率…… 算上厄运星期四的加持…… 算了。荆辰果断放弃。 [不是吧？真的要用小白鼠？？] [理论上没问题，但毕竟是主播的第一次…] [就喜欢这份自信！主播勇敢飞，出事自己背~] [不看好。] [不看好+1。] [……难道就我一个人期待么？] 弹幕还在刷新，荆辰将转盘页面关闭，弹幕显示框拖到左侧，不影响正常视线的位置。 直播页面内植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荆辰不清楚这些观众是哪里来的，只要一点开页面，总能看到他们叽叽喳喳个不停。 但很奇怪，他并不觉得厌烦。 这些小生物与他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意识共享关系，他们通过系统连接在一起，各取所需。 习惯了这些吵闹之后，看弹幕反而成了一种乐趣。 很快，早上八点整。 门外响起第一道敲门声，三声过后，门被推开。 一个身体畸变的哨兵出现在房间里。 直播间配有上帝视角的特殊摄像头，就像一张弱化了的精神网，以荆辰为中心，能够观察到很远的地方，有时甚至能穿透墙体的阻挡。 在荆辰转头之前，直播间所有观众已经先一步看到了哨兵的样子。 [他看起来很糟糕。] [不像是s级，好乖，有点像猫。] [也不一定吧，没人说蛇一定要凶巴巴的。] [别再搞笑了，他头上明明顶着猫耳朵！] [看上去已经四级混乱了。] [s级小蛇还在门外，我好像看到了。] [先安抚猫猫吧，挺可怜的。] 哨兵的精神混乱程度可以按等级划分为四级。 一二级混乱都可以自行调解，有些强大的s级哨兵甚至能够在三级混乱中找到平衡点，让自己的意识长时间维持在清醒状态，可一旦进入四级混乱，哨兵就会形成自身与精神体识别障碍，他们将无法感知自身，无法辨别人类与异种，将周围的一切视作敌人，严重时还可能发生身体畸变。 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疏导，这种畸变会对他们的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并最终异化为毫无人性的怪物，甚至会导致精神力外溢，形成范围性的污染区。 换句话说，放任四级混乱的哨兵不管，不但对他们自身是一种折磨，还可能导致整片区域污染沦陷。 荆辰抬头看向眼前的哨兵。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男性哨兵，看上去刚从战场回来不久，虽然换了一套干净的制服，脖子上的血迹却还没来得及擦拭。 他已经处于最严重的混乱状态，身体畸变，黑长的猫耳朵警戒地竖立着，耳朵上的簇毛像两把锋利的叶刀，细长的尾巴烦躁的抽打在柜角上。 他并没有靠近荆辰，与他谨慎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猫科精神体。 荆辰伸出两根手指，缓慢滑动终端屏幕，寻找对应的患者名单。 楚向南，a级哨兵，精神体是狞猫。 [猫猫可爱，摸摸猫猫~] [趁猫之危的事建议多干。] [浅撸一下不过分。] [看起来冷冰冰的，不确定，建议寄给我好好瞧瞧。] 荆辰看着畸变的哨兵，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 猫科动物总能散发出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力，他觉得有些手痒。 浅摸一下不过分的。 安抚嘛。 摸摸是安抚的良药。 “放松。”他对哨兵说。 声音很轻，但还是惊动了哨兵脆弱的神经，楚向南立刻抬起头，幽黄色的眸子饿虎扑食般追向荆辰的身影。 同一时间，一只半人高的狞猫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房间里。 它全身的肌肉都处于警戒状态，身体伏低，同色系的瞳眸里闪动着危险的光。 像是瞬间锁定了猎物，它出现的刹那，楚向南的身形便如同鬼魅般晃动了一下，一人一猫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朝荆辰逼近。 用以应急的疏导剂只在哨兵身上起到了几分钟的安抚效果，现在效用消失了，这位混乱的哨兵将荆辰当成了假想敌。 a级哨兵的爆发力极强，荆辰毫不怀疑，如果任凭狞猫扑过来，那双尖牙一定会在眨眼间咬断他的脖子。 但他没有动，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安静点。”他说。 话音中夹杂着杯底触碰桌面的声音，一瞬间，强大的精神力犹如浪潮般翻涌着铺开，本该在下一秒咬住脖子的狞猫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四肢挤在一起，居然硬生生被挡了下来。 楚向南的动作随之停滞了一瞬，像一只被信号干扰的机器人，小腿被一股怪力拉扯，重心不稳，竟一下子扑跪在了荆辰面前。 修长有力的手指适时伸过来，托住了哨兵的手腕。 几乎是下意识的自卫动作，楚向南反握住那只手，感受着血液流动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畸变的犬牙格外锋利，立刻刺破了皮肤，鲜血涌入咽喉，有一些从嘴角溢出来，砸到地板上。 嘀嗒— 嘀嗒—— 就像时间融化成了液体，催眠了罪魁祸首，又从沙漏裂缝中流空。 刺痛感让荆辰微微皱起眉。 但他没有制止，反而伸出另一只手，悬停在哨兵头顶。 工伤经历得多就习惯了，他没有放在心上。 先摸哪里好呢？他在纠结这件事。 [耳朵！] [挠下巴。] [尾巴尾巴！！！] [搞快点，我想摸s级小蛇。] 楚向南感受着头顶微弱的体温。 鲜血令他更加兴奋，本能的刺激让他恨不得立刻扑咬上去，将眼前的人狠狠撕碎。 可冰冷清澈的气息却将他定格在原地。 楚向南无法自控地感受着那只手。 ——那只本该落在自己身体某个位置的手，此时却悬停在他的头顶，迟迟不肯落下。 离他的耳朵只有五厘米。 为什么不摸了？ 心跳在加速，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提前感受到了触摸带来的兴奋战栗。 楚向南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只即将被驯化的野兽，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臣服的准备。 可那只手还没有落下。 他在等什么？ 楚向南忍不住抬起头。 脖颈伸直的瞬间，耳根忽然一沉。 荆辰的手落在了他的脑袋上，手指压在耳骨处，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楚向南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从耳骨到脊椎，瞬间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 猫科动物的本能让他脊背挺直，伸长脖子回蹭着掌心，牙齿却更加凶狠地咬紧对方的手腕。 血是甜的，好像能解渴。 冰冷的温度带着一种安抚的气息渗透进身体，就像一汪清澈的水，从掌心开始蔓延，很快包裹住了哨兵全身。 紧接着，脑海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入侵他的精神图景。 那是比脖子还要敏感的地方，绝对不允许触碰。 可是很奇怪，楚向南并不抗拒。 没有任何抵抗情绪，他向那股力量毫无保留的展开自己的精神世界。 荆辰缓缓闭上眼睛。 向导对哨兵的疏导有多种形式，最基础的是抚摸与开导，最直接有效的，则是清理精神海。 每个哨兵都有自己的精神图景，就像一座埋藏在脑海深处的孤城，被厚厚的精神屏障保护，只有被认可的向导才被容许踏足。 那几乎是哨兵最软弱的地方，所有的情绪和心思——该有的，不该有的，光明的，阴暗的——全都藏在那里。 现在，荆辰置身于哨兵的精神海中。 只要再靠近一点儿，就能接触到对方心灵最深处。 可他没有继续深入，停在了原地，平静地看着脚下的破败焦土。 3、撸猫 那是战火与硝烟弥漫的废土。 四散奔逃的人群，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哨兵，异化的藤蔓几乎爬满所有建筑，绿叶上的露珠足以腐蚀盔甲。 一只猫无助地蜷缩在废墟堆出的角落里，静静地舔舐着伤口。 这是哨兵真实经历过的场景。 那些不敢忘也不能忘的沉痛记忆，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精神图景中，一遍遍折磨着濒临崩溃的自己。 “你还在害怕。”荆辰轻声开口。 精神海泛起层层涟漪，有如一阵微风吹拂过城，狞猫在这声关心中抬起头，慢慢变回了楚向南的样子。 荆辰没有深入精神图景，因此楚向南无法看到他，只能听到那道有如催眠的声音。 眼皮变得沉重，他难得感觉到疲惫，脑袋沉沉垂下，畸变的尾巴本能地圈住自己。 “是。”他像一个被催眠的病患，轻声回答着向导的问话，“怕挡不住异种潮，怕死亡，……怕沦陷。” “结束了，楚向南。”温柔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 “白霜区基本安全，你可以休息了。” 楚向南还想说什么，眼皮却越来越沉。 意识好似被抽离，脑袋猛地一点。 下一秒，犹如噩梦惊醒，他的身体突然一颤，好似在梦中坠落深渊，皮肤上的汗毛根根竖立。 楚向南猛地睁开眼睛，骤然抬头。 混沌被驱散，他发现自己正跪在疏导室里，眼前坐着一位年轻的向导。 蒙尘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神采，几缕光落进瞳孔，楚向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了。 清透的雾蓝色，像是洒满星辰的天空，霎那间穿透了粘稠的夜色。 楚向南这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雨。此刻是干净的白天。 荆辰少校。 他认出了眼前的向导。 白塔档案室里有几本纸质档案，荆辰的档案是磨损最严重的一本。 与荆辰接触过的哨兵不到一成，但只要隶属b03区，没人不认识这位向导。 危险的、可怕的、迷人的。 唯一需要退避三舍的。 ——白霜区评分最低的向导。 楚向南还清楚的记得，在这次任务之前，队友曾经与他调侃过的那些话。 “希望任务完成后，不要被分配到荆辰少校手里，”那个与他搭档过两年的灰黄发色青年说，“如果不幸分配到他，我宁愿放弃疏导。” “他的匿名评分是59分，应该是向导团队里分数最低的。”楚向南当时这样回复。 青年却摇头，“恐怕不止向导团队，连容烨上将都有60分，整个白霜区就他一个人在及格线以下，被他疏导过的人都说那是一段难忘的可怕经历。” “我倒觉得有些夸大其词，”楚向南说。 作为抵抗污染的前线士兵，他曾无数次踏进过污染区，也曾经历过很多次疏导，分配给他的向导有c级也有s+级，疏导方式大同小异，除了效果强弱外没有太大区别。 对他来说，作战后的疏导就像是打一针镇静剂，无非就是把针头扎进血管里，这个过程无论怎么精彩都翻不出花样来。 就像他们杀死异种是在完成任务，向导的疏导工作同样是在完成任务。 他们不会在乎哪种死亡方式会让异种更喜欢，同样的道理，向导也不会在乎他们。 所以楚向南一直觉得这种匿名评分太苛刻了。 向导的评价标准应该设置的与哨兵一样简单——只看结果就行了。 青年却反驳，“你试试就知道了，这59分里没有一票是冤枉的。” 他明明没被疏导过，却依旧煞有介事，“他习惯把所有哨兵叫到一起疏导，在他面前，你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团没有生命的脏衣服，而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把你从头到尾冲洗干净。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从你滚进疏导室到滚出来，不会得到任何情绪与精神上的安抚。” “当然了，如果你的混乱程度达到四级，可能会有特殊待遇，不过是福是祸还要另说。”青年最后补充。 这句话一语成谶，任务撤退时，楚向南作为重度混乱者被带离污染区，而那位灰黄发青年再也没有回来。 有这么可怕么？ 楚向南一眨不眨地盯着向导。 荆辰眼睫轻抬了一下，与他对视，几秒后开口，“还想咬多久？” 楚向南一愣。 浓重的血腥味后知后觉涌入鼻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像雪山上流淌下来的冰泉。 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填满了东西，感觉就好像是…… 就像是…… 他在抱啃向导的手腕！！ 瞳孔骤缩，汗毛因为紧张而根根倒竖，楚向南立刻松开向导的手，心脏差点跳到了嗓子眼里。 荆辰的目光却没有片刻停留，转而看向那只躲在远处的狞猫。 “你也过来。”他对狞猫下命令。 狞猫对着荆辰呲牙。 荆辰蹙起眉，“过来。” 一人一猫对峙了三秒，狞猫败下阵，夹着尾巴，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情绪，一屁股坐在荆辰面前。 荆辰愉快地伸出手。 撸猫比撸人容易得多，不需要注意分寸，他用两手夹住猫耳朵，从头顶一直撸到脖子，又逆毛撸回去，享受着毛茸茸的触感。 直播间似乎也得到了满足，像是餮足的食客，纷纷发出惬意的喟叹。 [软软的，舒服。] [像蓬蓬棉，好上头。] [它不喜欢吗？怎么不呼噜呼噜？] [管它呢。] [好了，下一个。] [上蛇！] 狞猫舒适地眯起眼睛，恨不得原地打两个滚。 只有楚向南心惊胆战地移开视线，又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手指挠过耳朵的触感还隐隐残留在皮肤上，酥麻的痒意让他轻轻打了个寒战。 是挺“可怕”的。 主人与精神体通感，作为一直从事疏导工作的s+级向导，荆辰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他还是要……那样摸。 看不出半点克制。 楚向南原本已经清醒了，被摸了一通后，又觉得大脑开始迷糊，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五感全部放在了荆辰身上，不敢错过向导的每一次呼吸与心跳声。 他开始不自觉跟随对方的频率呼吸，缓慢又平静，犹如一潭没有波澜的湖水。 畸变的身体慢慢复原，惊涛四起的内心也被冲刷得格外宁静。 “少校……”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荆辰终于停下来，“现在，试着把精神体收回去。” a级哨兵对精神体的控制如指诸掌，在精神力稳定的状态下，收回精神体就像攥起拳头一样容易。 但楚向南将狞猫收回体内的时候，还是听到了一句鼓励的夸赞。 “很好。”荆辰对他说。 楚回南顿时觉得脸颊发烫，手指微微蜷紧，目光不知所措地移到地面。 “我刚刚……”他还记得自己的冒犯，无措地瞥了一眼荆辰还在渗血的手腕。 荆辰却打断他，“不要紧，去休息吧。” 楚向南只得闭上嘴，半晌才顺从的点头，“是。” 他一定是惹向导生气了。 楚向南的心情顿时跌到低谷，又不敢祈求原谅，离开时将门关得很轻。 狞猫在精神图景里焉焉的耷拉着耳朵。 而荆辰不明所以地目送着哨兵离开的背影。 他确信自己将精神图景清理得很干净，可哨兵似乎依然不开心。 “他好像不喜欢被摸。”荆辰猜测道。 [那怎么办，摸都摸了。] [下次不摸了。] [那摸什么？b03区的猫科本来就少。] [讨厌猫猫。] [正在进行满意度统计……] 系统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半分钟后，声音再一次传来。 [满意：51%] [不满意：49%] [判定合格] 荆辰松了口气。 这是系统的随机评判机制，会不定时弹出来，只要判定合格就不会有惩罚——当然也没有奖励，吝啬的系统只有在判定优秀时，才会奖励给他一张用处不大的转盘刷新券。 很显然，那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奖赏。 所以荆辰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合格就好。 再优秀就不太划算了。 他起身，用清水冲洗了一下手腕，在伤口处潦草地绑了一圈绷带。 门很快被再次敲响，不等得到允许，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就直接开门走进了疏导室。 来人比楚向南还要狼狈，精神状态却好很多——至少还残留着意识。 碧绿色的眼睛眯了一下，牢牢锁定在向导身上。 浓烈的血腥味很快蔓延开，荆辰不适地皱了皱眉。 他没有立刻接待这位哨兵，而是低下头，继续不紧不慢的缠绷带。 下一秒，手里突然一空。 一只覆盖着冰冷鳞片的手夺下绷带，将他的手腕上提，不由分说地压在头顶的墙面上。 动作很快，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哨兵的下巴几乎擦过荆辰的肩膀，那双淬了毒般的碧色眼睛扫射出危险的目光，从手腕的伤口一点点下移，最后落在荆辰微微扬起的脖颈上。 蛇类是冷血动物，对温度格外敏感，卫凝安的视线落到向导身上后，就牢牢地黏在了那处。 他看到向导的嘴角勾了一下，声音散漫又轻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这点耐心都没有？”向导冷声问他。 常年待在白塔内，荆辰的皮肤没有半点被阳光炙烤过的痕迹，冷白色皮肤就像脆弱的冰，卫凝安死死盯着皮肤下面清晰的血管脉络，觉得喉咙干痒难耐。 冰冷的蛇尾逼近，绕上向导的一条腿，慢慢爬到腰部，最后勾在脖子上，细软的蛇尾尖悬停在荆辰的颌骨旁边。 他想扼住向导的下颌，让对方的视线同样落在自己身上，仅剩的理智却阻止了他疯狂的举动。 温热的体温刺激着鳞片，他觉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呼吸更加急促，脖子上因为畸变而覆盖的鳞片随着呼吸频率若隐若现。 “那只猫让你受伤了，”他的声音中带了不正常的沙哑，特意将后面四个字音咬得很重，“荆辰少校？” “需要帮忙吗？”他靠近了问。 直播间立刻炸开了锅。 [蛇！！] [不需要，别害猫猫！] [好漂亮的小蛇，快摸摸。] [是的，猫猫啃了主播，要不你也啃一口？] [高亮：主播也是人！不要随便拿出去啃！] [关爱主播，从我做起。] [阿门。] 4、异化蛇 无暇顾及躁动的弹幕，荆辰试图换回卫凝安的神志。 “正常点儿。”他不怎么费力地抽回手，重新拿了个绷带，在手腕处缠绕了两圈，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 卫凝安歪了歪脑袋，旋即又眯起瞳仁。 畸变令他的大脑无法正常思考，感受到向导远离，蛇尾巴立刻蜷得更紧，本能地想把人拽回来。 哨兵的力量远超于常人，精神体施加的力量更是哨兵本人的几倍，荆辰立刻觉得肋骨间密密麻麻的疼痛，几乎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包扎伤口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卫凝安，“还是你也打算咬一下？” 淡淡的血腥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刺激着哨兵敏感的神经。 就像眼睛被狠狠扎了一下，卫凝安立刻移开视线，很久之后才哑声开口。 “不用。” 他甩了甩脑袋，似乎极力想让自己清醒，蛇尾不情不愿地松开，又觉得舍不得，最后恋恋不舍的勾在向导的小腿上。 荆辰没怎么在意他的小动作。 他现在更头疼怎么进入卫凝安的精神图景。 精神图景外设有层层屏障，虽然大部分哨兵在接受疏导时主动打开，但根据卫凝安目前的状态，荆辰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如果哨兵不配合，想要进入就只有两种方法—— 联结，或者入侵。 虽然是s+级向导，但是在卫凝安之前，荆辰还从没尝试过入侵一位s级哨兵的精神屏障。 更让他头疼的是，在四级混乱的情况下，强行入侵很可能会对哨兵造成二次伤害，导致哨兵的精神直接崩溃。 他这时不免稍稍羡慕了一下黎杉的天赋。 催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个bug级别的加分技能。 荆辰也无师自通学了点皮毛，不过目前能催眠a级的楚向南已经是烧高香了，面对s级哨兵，他实在没有信心。 [愁。] [愁+1。] [叫黎杉来。] [千万别！] [讨厌海豚。] [为什么不试试感官剥夺？] 荆辰眼睛一亮。 感官剥夺是向导常用的攻击手段，利用精神力封闭对方的五感，以达到限制敌人的效果。 虽然这种手段大多情况下用来应敌而非疏导，但从感官入手，似乎的确是一种可行的办法。 处于混乱状态的哨兵感知紊乱，当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某一处，很容易会在其他地方放松警惕。 那就是他的机会。 没有立刻行动，他先晾了哨兵一会儿，才拿起一个水杯，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递到哨兵手里。 在对方接下的瞬间，丝丝缕缕的精神力如同洒出杯子的水珠，毫无征兆地溅落在哨兵的皮肤上。 皮肤被灼痛，卫凝安不受控制地缩回手。 杯子顿时掉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响声。 “咔嚓——” 意料之外的事情让卫凝安一怔，立刻低头去看。 注意力集中到白瓷碎片上的瞬间，大脑深处突然“嗡”地一声。 像有一把刀刺破了屏障，有什么东西直直地往他的精神海中坠落下去—— * 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章鱼喷洒的墨汁。 入侵过程比荆辰想象的要轻松。或许他的判断有误，卫凝安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抗拒。 不知道下落了多久，慢慢地，视线中出现了一点柔黄的光。 微光逐渐放大，变成了篝火，映照出周围荒凉的土地。 浓墨中漂浮着一片陆地，荆辰落脚的地方，正是这片土地的中心。 周围很黑，这里是没有星辰的夜晚。 地面是空的，没有建筑也没有污染，只有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中心盘踞着一只足有五米长的异化蛇。 畸变哨兵的精神图景里不会这么干净，这很奇怪。 黑蛇率先发现了他，谨慎地盘过来，一圈又一圈，将荆辰困在蛇身围成的囚笼里。 长着坚硬外骨骼的硕大脑袋高高扬起，巨大的蛇瞳紧紧盯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向导。 它很紧张，却没有恶意。 在它身后，怯生生的站着一个小男孩。 黑色头发，与异化蛇相同的碧绿色眼睛，眉眼间能看出卫凝安的样子。 他是幼时的卫凝安，不知什么原因，被留在了精神海里。 这种情况不多见，但也存在先例，荆辰没有太惊讶。 没等他开口，男孩率先说话了。 “我见过你，”他露出半个脑袋，又立刻缩回去，将身体藏在大蛇身后，偷偷观察着荆辰的一举一动。 荆辰没有立刻靠近，为了让男孩放松警惕，他顺着话题往下问，“是么，在什么地方？” 他不记得自己与卫凝安有过什么交集。 男孩却说，“一区病院，雨城。” 眉毛轻轻压了一下，荆辰疑惑地看向男孩。 却听对方接着问道，“你的病好了吗？” 病？ 什么病？ 荆辰蹙眉。 雨城，那是什么地方？ “我没去过那个地方。”他如实说。 男孩明亮的眼睛里闪过疑惑，更加认真地打量起这张脸。 不会错，他认识这双眼睛的。 灰透蓝的瞳眸里少见的清透，好似倾倒了染料的冰面，微卷长睫缓慢眨动的时候，就像一只鳞翼破损的蝶。 他认识这双眼睛，他记了很多很多年。 那时的天空总是蓝色，那个人的眼睛也是蓝色。 有一只白鼬，小小的。 是白色。 男孩忍不住探出脑袋，看向荆辰身后。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抱歉，”男孩突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手指因为紧张而紧抓住衣角。 小小的身影站在巨蛇身后，他感到手足无措，却又不肯轻易放弃，“可是……”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地面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 男孩立刻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浓黑。异化蛇同时高扬起头颅。 黑雾如同巨浪般翻涌而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从黑潮中破土而出。 地面在不停地震动，连同砂砾、浓雾，甚至冰冷的空气。 荆辰立刻意识到不对。 有人正在入侵卫凝安的精神图景！ 与荆辰小心翼翼的入侵不同，来人大张旗鼓，裹挟着一股凌厉的攻击气势，似乎执意要将精神屏障粉碎，为此不惜将整个精神图景摧毁。 就连直播间也感受到了异样的震荡。 [怎么了？] [谁要进来？] [好黑，什么都看不到。] [我好像闻到了一点儿，是……] [一个大家伙。] 男孩透过异化蛇的眼睛紧盯着黑潮。 眼中的胆怯与天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与残忍。 他反应极快，对着虚空伸出手，五指展开，一点细沙似的黑色颗粒从指缝间流出来。 那些颗粒滑过异化蛇坚硬的皮肤，冰冷的黑蛇突然变得狂躁起来。 一条条伤痕爆裂，坚硬的鳞片开始脱落，黑蛇的身体变大了整整一倍，对着天空发出愤怒的蛇鸣。 黑色颗粒源源不断，它们从男孩指缝间流出，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迅速铺满了整片沙漠。 很快，沙石开始向地底倾塌，在荆辰与男孩脚下，浮现出了一座冲天高塔。 意外的到来迫使男孩撕破了伪装，精神图景真正的模样开始展现在荆辰眼前。 这是b03区的缩影，城市坐落在他们脚下，而两人所在的位置，是b03区白塔的最顶层。 大片云雾缭绕在四周，将地面的城市隔得特别遥远，只有黑沙依旧在外溢，如同翻涌不息的浪潮。 雨滴从黑潮掩盖的天空中落下，与黑沙混合在一起，黏在男孩的衣服上，变成了沥青般的黑色污泥。 他朝白塔边缘走了一步，眼中满是敌意，警惕地盯着头顶幽远的夜空。 荆辰也攥紧手指。 多年的疏导工作，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 s级哨兵的精神图景被暴力入侵，入侵者一定是极为棘手的危险存在。 可这里是b03区白塔，哪来的危险？ 没等思考出结果，黑潮中心就刮起了风。 突然，一只巨大的触手从黑潮中探出来。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黑色触手刺破黑潮组成的屏障，铺天盖地涌进来。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异化蛇只来得及缠绕住触手中的一只，就立刻被密密麻麻涌进的触手捆缚，再也无法动弹。 作为领地的主人，它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荆辰紧锁的眉间浮现出疑惑。 触手？ 直播间比他更先猜到了一种荒诞的可能。 [容烨？] [整个白霜区好像只有他有类似精神体。] [他来干什么？] [奇怪。] 荆辰脑海中浮现出同样的疑惑。 入侵精神图景是件很危险的事，哪怕在精神状态完好的情况下，遭受这种程度的暴力入侵，也很容易令哨兵陷入崩溃。 一旦精神图景出现异常，这里将会变成一片可怕的沼泽。 不但卫凝安，就连困在其中的荆辰乃至容烨自己，都可能在不经意间被拉入混乱的泥潭。 这样危险的举动，只要意识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做。 入侵者如果真的是容烨，那他想干什么？ 当然了，作为少校，荆辰实际上没有过问的资格。 上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就算对方把b03区炸成平地，荆辰也只能站在旁边吹嘘“上将威武”。 ——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这样一只无所事事的马屁虫，或许此刻就是飞黄腾达的绝好机会。 但糟糕的震荡将他的思绪暂时拉回现实，荆辰叹了口气，唤出白鼬，跳进男孩的怀里，试图安抚住男孩的情绪。 不管容烨出于什么目的，他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卫凝安如果陷入崩溃，对他没有一丁点好处。 比起性命安危，暴露精神体带来的麻烦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白色在一片浓黑中格外扎眼，白鼬出现的瞬间，男孩的目光立刻被吸引。 意识到白鼬想要钻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沙裹挟的浪潮变成了柔风，天崩地裂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消失，男孩眼中只剩下了那抹小小的白点。 他完全不去在乎崩坏的精神海，张开双臂，以一种完全接纳的姿势，将白鼬小心翼翼地环绕在臂弯里，仔细感受着它的体温。 雨滴在变小，黑色颗粒停止了外溢，千疮百孔的精神图景居然慢慢稳定下来。 就像男孩在安抚白鼬，不愿让它受到半点外界的惊扰。 荆辰松了口气。 幸好管用。 “容烨上将？”他现在想跟这位不礼貌的上将好好谈谈。 一根细小的触手听到了呼唤，从荆辰脚下的伸出来，绕上他的手指，一直爬到手腕处，最后戳了戳手腕上的终端，替他接通了视频电话。 虚拟框从终端弹出，视频通话里是容烨的办公室。 有整理文件的声音，却看不到人。 过了足有半分钟，一个冰冷的声音才从终端里传出来，“在忙？” 荆辰眼皮一跳。 对方似乎察觉出了不对，没等荆辰说话，又很快道：“抱歉，距离太远，精神体容易失控。” 5、异变触手 容烨的精神体是异变触手，从没有人见过触手完整的样子。 据说他的精神体如同古木的树根，如果完全伸展开，体型之大甚至能覆盖白霜区的每一寸土地。 哪怕是s+级别的精神力也无法同时操控全部触手，这些相互缠绕的触手平时只会蛰伏在他的精神图景中，在需要时才会被唤醒。 b01与b03区几乎呈对角线分布，分别坐落在白霜城的西北和东南角，将触手从b01直接延伸到b03区，甚至伸进s级哨兵的精神图景里，理论上来说，的确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 所以这是“好像不小心入侵了s级哨兵的精神图景”的理由么？ [说得过去吧，毕竟从b01到b03真的蛮远的。] [的确容易失控。] [真的假的？] [那为什么要把触手伸过来？] [好软。] [能摸一下吗？] [看起来糯叽叽的，为什么不啃一口？] 而荆辰暂时没功夫琢磨容烨略显苍白的解释，更没兴趣直播间的胡言乱语。 他头疼眼前的烂摊子。 如果把疏导哨兵的工作比作清理室内垃圾，那么容烨明晃晃闯进来的举动，无异于将原本还看得过去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还顺手扬了几桶油料垃圾。 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与容烨并不相熟，寥寥几次交谈都是为了公事，这次应该也不会意外。 难度飙升的日常工作+工作之外的额外任务，荆辰堪堪满格的san值顿时掉了一半。 果不其然，半分钟后，容烨下达了任务指令，“有个人需要你去救，详细信息已经发到了终端，情况紧急，需要立刻行动。” 荆辰觉得容烨的声音简直魔音贯耳。 他极不情愿地点开终端邮件。 里面是一位s+级哨兵的档案。 宁聿，精神体为魔龙。 09队前锋队队长，容烨的直属兵。 前锋队一共有10个小队，每队20人，隶属于b01区，受容烨直接调令。 队里全是s与s级以上的哨兵和向导，每个单拿出来都会被称为怪物，平时藏得很深，非紧急情况从不外派。 下一份档案，是伽什拍卖场今晚的拍品名单。 在目录倒数第二行，俨然写着两个刺目的大字：魔龙。 直播间七嘴八舌的凑起热闹。 [s+魔龙要被拍卖？] [为什么不逃？他受伤了吗？] [好漂亮的家伙，我喜欢绿色眼睛。] [卫凝安也是绿色眼睛。] [喜欢卫凝安。] [可还没摸到蛇…] [差评！我要差评！] [举报！！] 别闹。荆辰很头疼。 “我会把wea的最高军令权交给你，把宁聿带出来，安全送回b01区。”容烨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荆辰又是一愣。 b01与b03区相隔十万八千里，哪怕在污染较低的安全期，乘坐轻轨来回也需要至少10个小时。 何况现在污染横生，地面轨道被破坏，城外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形。 ……一趟苦差。 更头疼了。 “看来他对你很重要。”荆辰不着痕迹地发泄不满。 不知在忙些什么，过了很久，容烨才回答，“工作需要。” 荆辰轻笑了一声。 他不关心是什么需要，可如果要立即行动—— “那我的哨兵怎么办？”他忽然问容烨。 要我去救你的哨兵，那我的呢？ 卫凝安怎么办？ 紧抱着白鼬的男孩迟钝地抬起头，目光沿着脚面向上，一寸一寸地。 他看到了荆辰的清透却慵懒的眼睛。 向导没有生气，语气称得上缓和，就像在询问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后知后觉的，男孩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在雷鸣。 不知是哪一刻，好像突然停了一拍。 “我的哨兵？”他听清了向导的措辞，不敢置信地开口，呓语般地重复呢喃。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荆辰先开口了。 “抱歉。”他道。 上将下达的命令，从来只有遵从一个选项，他不该多此一问。 “给我五分钟。”挂断电话前，荆辰对容烨说。 五分钟来不及疏导30多名精神混乱的哨兵，但是赶时间有赶时间的办法。 他唤出静眠模式的wea，“把剩下的哨兵都叫进来，一起处理。” 还沉浸在称谓里的男孩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一秒，周围环境又一次变化。 气温开始下降，很快降至冰点，细密的雨丝凝出冰花，顷刻间变成了细密的冰针。 风吹起了冰凌，落地的瞬间炸出一片黑色的海，将混乱的世界层层覆盖。 高楼与沙尘被黑海掩盖，无处不在的触手好似成了蜃影，在浪潮翻涌中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消失。 接着，数据组成的深蓝色雨丝从天空落下，坠落到无边深海中。 雨在覆盖万物，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数据洪流。 这是荆辰的精神图景。 置身其中有些冷，荆辰不太喜欢。 但没办法，精神图景是不变的，无论抽出什么样的精神体，他只能织构出这样一副冰冷怪异的景色。 或许与系统的存在有关，至少数据雨与系统界面的颜色格外契合。 荆辰将五指伸开，揉了揉男孩的脑袋。 “做好准备，”他对男孩说，“接下来可能会有些……” “暴力。” * 三分钟后，疏导室内。 一束光穿透窗户，直射着打碎的白瓷碎片。 水珠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滑动。 卫凝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 他的掌心还残留着白鼬的余温，自己却已经无意识察觉。 被叫进疏导室的哨兵们多数陷入了沉眠，少数软着腿走出门。 精神图景里残留的数据残片传递出丝丝缕缕的冷意，让他们不自觉打着寒战。 哨兵们一边回忆着这番海盗洗劫式的难忘疏导经历，一边与相互搀扶的同伴交谈，“下次、能主动放弃名额么？” “忍忍吧，总比没有向导要好，听说b02区已经……” “我实在没觉得好多少，今晚恐怕要做噩梦。” “高阶向导可能都是这样，觉得害怕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可是你的两条腿明明也在发抖。” “下次一定给荆辰少校打高分，有刺激要一起分享。” 最后走出疏导室的是荆辰。 他将一袭黑色风衣披在身上，目光扫过沉沉睡去的卫凝安，看向窗外。 雨停了，日光透过玻璃上的雨珠穿透进来。 白塔是作战区最高的建筑，77层接近顶层，从这里甚至能看到b04区边缘的涂北海。 那里曾经是白霜区最后一片安全海域，北方海港就建在内环海岸线上，从那里有一条通往云洲区的最短海运线，货运船往返只需要34天。 可是现在，那里只剩下了满目疮痍。 向导不像哨兵一样拥有敏锐的五感，荆辰目之所及只有白雾与日光。 如果换成一名哨兵站在这里，无疑能眺望到更远的地方，或许能看到北方海港上搁浅的一尾鱼。 而如果换成容烨，也许还能操控触手进水抓鱼。 荆辰很好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很快穿好风衣，走出疏导室。 走廊里的灯光亮得耀眼，这个时间点，疏导工作还没结束，白塔很安静，能听到脚步的回声。 没走两步，身后突然“吱呀”一声。 “少校。”熟悉的声音驱散了回声。 荆辰停住脚步，回头。 黎杉正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框上。 合金门框将冷灯光凝聚，刺进他灰粉色的眼睛里，形成几个明亮的落点。 他静静地看着荆辰。 耐心等了三秒钟，荆辰没等到他放出什么屁，转身要走。 黎杉却在他转身的瞬间再次开口，“要走了？” 第二次停住，荆辰回头，看到了黎杉轻轻勾起的嘴角。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胳膊，黎杉似乎知道不会得到荆辰的回答，于是将敛笑的目光移开，又自顾自问，“你已经多久没出过白塔了？” “让我想想，三年零四个月。”他说。 “……或许更久。”他又说。 “b03作战区的门在正北方，出去后有一条路，路的左边是政团生活区，右边是平民安置区，伽什拍卖场在左边，别走错了。”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过一道通行口，就到了城外，城外的污染很高，你最好提前带着些什么……” 黎杉顿了顿，才继续说，“比如一双手套。” 荆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想说什么？”他觉得今天的黎杉很奇怪。 直播间显然也这么认为。 [他吃错药了？] [怀疑被wea入侵大脑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贴心过，在憋什么坏？] [话说他的精神体真的是海豚吗，我怎么看都觉得是大尾巴狼。] [小心别再被催眠了！] [……被强行催眠的次数还少么。] [不怪主播不待见他。] [同情主播一秒钟。] [小心，他扔来陷阱了！！] 一道黑影抛过来，荆辰下意识抬手接住。 “别紧张，一双手套。”黎杉顿了顿，才又说，“你来b03区多久了？” “五年。”荆辰难得搭理他。 他说完站在原地，等着黎杉的下一句话。 黎杉笑了笑，“…是吗？” 耐心耗尽，荆辰转身就走。 黎杉的声音还追在身后。 他今天似乎多得是功夫，说起话来不厌其烦。 “走这么快干什么？怕我又催眠你？” “这么多年了还不习惯？” “像我这样的催眠者还有很多，你要小心了。不是每个都有我这么好心，会在催眠前给你打预防针。” “……b02区沦陷了，你看到没有？” “叮咚——” 电梯铃响，荆辰走进电梯，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走廊。 黎杉还倚靠在门边，嘴角挂着微笑，朝他挥了挥手。 嘴唇动了动，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电梯门缓缓关闭，视野被压缩，直至黎杉也变成一缕不完整的残片。 荆辰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 毫无缘由的，他将手伸向了电梯的开门按钮。 这扇门似乎附着了特别的魔力，好像一旦关闭，他就会永远错过些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按下按钮，终端就响起了来电声。 荆辰顿了一秒，将手缩回来，手套随意装进口袋里，接下电话。 电梯下行。 “少校。”电话里传来陌生的声音。 “我是明潞，宁聿的部下。我现在就在城外，行动时麻烦保持通话，有意外我会随时接应。” 荆辰看着闭合的电梯门板，半晌才缓声道：“好。” 6、伽什拍卖场 伽什拍卖场分为白天场和深夜场，白天场的入场时间是上午10点。 荆辰赶到拍卖场门口时，距离入场还有不到10分钟。 伽什拍卖场游离在灰色地带，白天场的拍品大多是珍宝古董，入场限制比较宽松。 深夜场则管理较严，需要持有入场资格券，而这些资格券，只有政团的人才能拿得到。 当然，拍品也会有所不同，从重型武器到非法模具，甚至是哨兵和向导。 只要能盈利，没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哪怕上将的部下——一名天赋卓越的s+级哨兵。 这里几乎是政团的淘玩场。 而没钱又没权的荆辰，显然只有白天场的入场资格。 他在来时路上草草构思了一下救人方案。 没有什么高深计谋，简单来说就是——混进去，把人救出来。 伽什拍卖场的习惯做法，只要拍下拍品，就有进入内厅的资格。 而内厅，无疑是放置拍品的地方，根据wea提供的信息，魔龙就关在那里。 荆辰又简单分析了一下行动风险。 容烨把wea的最高军令权交给了他，意味着如果情况紧急，他甚至可以自由调用b03区的重型武器。 理论上不会出意外，因此最大的风险好像也就是—— 如果竞拍的人很多，他会因此损失一大笔钱。 他居然没有提前询问这笔钱能不能报销！ 至少交易时留几张发票，有备无患。进场之前，荆辰认真叮嘱自己。 伽什拍卖场的人气很高，荆辰被人流簇拥着入场，用了十几分钟，才终于来到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 他戴着一只冷枪色耳机，终端传音处于开启状态，另一端传来明潞的呼吸声。 容烨没有给他这个人的相关资料，荆辰对明潞的了解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不过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对方接应，相反，如果真的发生冲突，人多对他来说反而是个麻烦。 当然，他也没有让人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因此很少会拒绝别人的好意。 荆辰无所事事地打开会场提供的花名册，打算寻找一件心仪的拍品。 有句话怎么说的？ 来都来了，总得挑一件满意的拍品。 如果真的能报销，那就是赚了。 他打开花名册第一页。 青花枕，羊脂白玉生肖组，骨雕塔罗牌…… [没兴趣。] [下一个。] [有没有好玩的？] 帝王骸？ [噫呃！——] [哪位的骸？] [下一个！] ……500年前的假.钞？？？ [这都是什么！？] [有没有正常点的东西？] [比如一份芝士土豆泥。] [饿了。] [饿+1。] 一只……红狐狸？ 荆辰看向最后一件拍品。 [狐狸？] [这好像还行。] [我投一票。] [跟一票。] [悄悄问一句：马上要出远门了，狐狸养在哪里？] [……] [……吃掉？] [饿了。] [饿+1。] “……” 但话又说回来，对荆辰来说，狐狸的确是个好选择。 理由很简单，——狐狸在一众奇珍异品中太普通了，就算是红狐狸，也不是什么稀奇货。 所以拍价可能很便宜，竞拍的人应该不多，成本应该很乐观。 唯一的缺点是，红狐狸是最后一件拍品，拍卖时间预计在下午两点。 意味着他要在拍卖场坐等整整四个小时。 荆辰轻叹了口气，合上花名册，定了个震动闹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同时疏导三十个哨兵需要消耗大量精神力，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荆辰现在觉得很困，脑袋昏昏沉沉的疼。 时间还早，正好小睡一觉。 * 二楼拍卖场，独立贵宾厅。 隔音玻璃隔绝了大部分噪声，舒缓的白噪音环绕在明亮的厅室里。 谭天一正摇晃着酒杯，暗绿色眸子从楼下的拍卖席上一排排扫过去。 他半个身体笼罩在阴影里，黑衬衫外面搭了一个深绿色底纹的长衣，微卷的半长黑发落在肩膀上，垂在耳鬓的碎发将他衬出了几分阴柔。 他是来竞拍玩物的，今晚的魔龙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当然，本场的红狐狸也算是难得的尤物。 但现在，他有了更感兴趣的东西。 一个藏在拍客中的新面孔。 那人正在闭目养神，姿势很放松。 黑色外衣将身材衬得修长，高竖的衣领遮住了脆弱的脖颈，堪称完美的骨相勾勒出一张精雕玉琢的侧脸。 淡色薄唇抿成一条线，慵懒的样子好似一只被喂养得很好的猫。 谭天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喉咙里钻进了异物。 “那是谁？”他问身边的另一个人。 被问的男子一身白衣，同样微卷的银白长发随意扎在脑后，闻言抬了一下头，金色眸子往拍卖席上淡淡一瞥。 “白塔向导，”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荆辰。” 白塔向导只会出现在两个地方——白塔作战区，和前线战场。 在内城区见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比哨兵还要神秘。 稀客。 谭天一默念着这个名字，很快与脑海里的信息对上了，“那位评分59的向导？” “是他。”白衣男子说。 谭天一于是眯了眯眼。 “没人说过他长着这么一张脸，”他想起自己去年在评分表里随手打出的20分，不免觉得有些苛刻，抬手捏了捏鼻梁，“他来这里干什么？” 没听到回答，谭天一回过头，看向白衣男，“谭逸尘？” 叫谭逸尘的男子这才说话，“你的脑子是摆设吗？” 他在谭天一发怒前给出提示，“今晚的魔龙，那可是容烨的东西。” 刚涌上来的火气顿时被扑灭，谭天一惊讶了一瞬，“来救魔龙的？” 旋即脸上闪过一抹玩味，“白塔是没人了吗，居然派一名向导来？” “派向导才是正确的选择，”谭逸尘说，“魔龙现在最需要疏导，只要恢复神志，拍卖场里那些把戏困不住他。何况你怎么知道，周围没有白塔哨兵？” 顿了顿，又说，“向导可不会单独行动。” 谭天一却不在意的笑了笑。 白塔哨兵受过专业训练，实力比普通哨兵高很多，哪怕精神力在同一层级，正常情况下也无法与之抗衡。 但政团的权级比白塔高，就是再给他们十个胆子，白塔哨兵也不敢碰政团的人。 所以在谭天一眼里，既然没看到，就当做不存在好了。 他继续盯着那位叫荆辰的向导。 身后的绿孔雀高扬起脑袋，羽冠轻轻战栗。 他发觉荆辰好像真的睡着了，将精神力凝聚，甚至能听到对方舒缓的呼吸。 “养个向导怎么样？”他突然问谭逸尘。 谭逸尘立刻了然，调侃，“评分59的向导？” “我养了他，他就不再是59分。”谭天一说。 谭逸尘没兴趣管他，只提醒道，“白塔的人归容烨管。” 那又怎样？魔龙都能随便处置，一个少校军衔的向导而已… 谭天一不觉得容烨会驳自己的面子。 “正好，过几天……” * 四小时后，荆辰在闹钟震动声中睁开眼睛。 拍卖官在台上热情叫喊，拍卖席上人声鼎沸，视野中直播间的弹幕以肉眼无法识别的速度刷新。 荆辰大脑一片空白，还没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800万一次！”他朦胧间听到拍卖官在倒计时。 “拍的什么？”大脑迟钝地认出这是在拍卖场。 “800万二次！！” 身旁准备离场的拍客听到询问，转头看了荆辰一眼，好心提醒，“红狐狸，最后一个拍品了。” 哦，红狐…… 等等！？ 荆辰猛地记起任务。 “800万三……” 电光火石间来不及思考，他迅速伸出手，重重地拍下叫价器。 拍客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拍卖官跟着一愣，停顿了两秒，用更热情的声音高喊道：“1124号贵宾，报价900万！！” 被竞价的谭天一眉毛轻轻一挑。 荆辰这才从混沌中彻底醒神。 900万的回声在脑海中幽幽飘过。 嗯？ 多少？？ “900万一次！”不等他反应，拍卖官开始了新一轮倒计时。 不是…… “900万二次！！” 等等！ “900万三次！！！” 谭天一看着荆辰坐区亮起的叫价灯。 “喜欢狐狸？”手指摩挲着叫价器，他嘴角轻轻一勾，叫价器丢在沙发上，“让给你了。” 他朝荆辰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拉开贵宾室的门，走之前对谭逸尘挥了挥手，“不用等我，我去看看魔龙。” “成交！！” 拍卖官喊出了本场最卖力的一声，“恭喜1124号贵宾拍下本场最后一件拍品，红狐狸！！” “…” 红绸一盖，工作人员将装着红狐狸的铁笼推下展示台。 荆辰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的狐狸。 他带着淡淡的死感垂下眼眸，瞥了一眼直播间。 弹幕早就停止了刷新，三分钟前的言论停留在页面上。 [不要拍！] [不要拍！] [不要拍！] [不要拍不要拍不要拍不要拍不要拍！！！] “…………” 好诶，很迅速地拍了。 他用好容易被吓清醒的大脑认真复盘。 现在的货币体系是量子币，一量币能买一瓶气泡水。 900万量币，够他喝一辈子的气泡水。 等等。他哪儿来的900万！？ 【不要紧张，少校。】 wea通过耳机向荆辰秘密传达消息。 【正在分析处理办法……】 荆辰眼前一亮，感觉抓到了救命稻草。 没错，他不是一个人。 他还有个强大的wea队友。 在此之前，他从没体验过最高军令权下的wea是什么样的状态。 既然拥有最高权力，说不定能随意提取容烨的私人金库。 就是不知道上将的金库里有没有900万。荆辰不免担忧。 【分析完毕。】 【自动执行解决方案。】 【正在处理贷款……】 【贷款金额：880万。】 …什？ 【处理完毕。】 【已成功贷款880万。】 【当前账户余额：901万。】 “…………” 拍卖场依旧人声鼎沸，荆辰的世界却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半晌，直播间飘出一条弹幕。 [往好处想，至少有了留场资格，任务顺利进行。] 荆辰：(。_。) 7、贷款 伽什拍卖场的建筑风格类似一个巨大的鸟巢，上三层是拍卖与接待区，后厅位于地下层。 直到来到后厅，荆辰才稍稍从背负贷款的阴影里走出来。 负债就负债吧，不重要。 魔龙最要紧，没把事情办砸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试图用任务麻痹自己。 地下层像一个巨大的储物仓库，分出不同的区域，通道错综复杂。 引路的工作人员连续换了三个，最后一个带着他转过拐角廊道，终于在一个巨大的囚笼前停下。 说是囚笼，更像一个布置温馨干净的房间，里面的日用设施一应俱全。 只不过房间门是一片巨大的单向玻璃，里面关押的是活体拍卖品，供客人随意观赏。 荆辰不禁想起关在玻璃柜里出售的猫。 甚至在门框的右上角，还贴心地标有“免费试体验”服务。 他透过单向玻璃看向房间内部。 里面关的不是宠物，而是一个人。 白色短发挑染了几缕暗红，那人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短裤和衬衫，正蜷在床上熟睡。 看起来很乖。 “品相还满意吗？”工作人员问。 啊…… 还行吧。 荆辰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很显然，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拿出一分钱了。 他敷衍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兴趣。 他现在只想去瞧一眼自己的败家狐狸，甚至已经把狐狸的名字想好了—— 就叫贷款。 工作人员看出了他的勉强，但会错了意，积极补充道：“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可以随时通知我们改造，五官、身高或者身体比例都可以微调，拍卖场免费提供五支基因改造药剂。” 微调？微调人吗？ 荆辰有些惊讶。 半天听不到回复，工作人员于是又问：“那您方便什么时候打包？” ……打包？ 这是荆辰第一次体验拍卖，本来就对流程不熟，现在只觉得一头雾水，“打包什么？” 工作人员嘴唇轻轻一抿，指向房间里熟睡的乖巧人影。 他的动作很巧妙，指尖刚好朝向门上挂着的拍品展示牌。 荆辰于是注意到了展示牌上的信息。 【07112号拍品：红狐狸】 【品类：b级哨兵】 【性别：男】 【年龄：20岁】 “…？？” 所以，红狐狸并不是真狐狸，而是个哨兵？ 他贷款900万拍下的不是狐狸，而是一只狐狸哨兵？？ 荆辰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我就说他还蒙在鼓里。] [心疼一秒。] [乐观点想，至少狐狸不难看。] [挺可爱的。] [是么，我怎么感觉是个犟种。] [900万都花了，不管什么种，他现在只能叫贵种。] 事情发展过于魔幻，反而变得没那么难接受了。 荆辰做了个深呼吸，将这件事轻飘飘揭过。 买就买了吧。 人只要倒霉到底，就不会更倒霉了。 “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工作人员再次耐心询问。 “不急。”荆辰瞥了一眼玻璃上的“免费试体验”标签，问，“下一场的拍品在什么地方？” 如果拍品都可以“试体验”，那么他应该可以借试体验的由头，光明正大的寻找魔龙。 果然，工作人员立刻了然，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这边来。” 能够进入后厅的都是贵宾，何况荆辰拍下了本场的最高价，工作人员不敢怠慢，很快将人带到下层关押区。 引路之余不忘解释，“按照规定，深夜场的拍品试体验需要出示入场资格券，不过……” 荆辰顿时皱眉，不耐地打断他，“不是才查过？” 他语气不算好，眉目间压抑着不悦，好像真的经历过极不愉快的事。 连直播间都被哄住了。 [什么时候查过？我错过了？] [我们有这东西吗？] [别信，主播骗人的小伎俩。] [只要质问的快，别人就只会怀疑自己。] 工作人员果然愣住，立刻向荆辰道歉，“是我唐突了，只是一句必要的提醒，您别介意。” 入场资格的主要作用是筛选掉没钱没权又爱闹事的穷鬼，对于已经消费过的贵宾，拍卖场从来持宽容尊敬的态度。 他没再提入场资格的事，带着荆辰一连穿过两个拍品放置区。 “前面就是预备拍品关押区，您是打算自己参观，还是需要我跟随介绍？”他在一处灯光灰暗的廊道前停下，征求荆辰的意见。 服务态度过于良好，荆辰觉得心灵都要被治愈了。 “我自己去就好，”荆辰的语气也变得温柔。 工作人员于是将房间通行卡递给他，认真叮嘱着注意事项，“每个房间都可以进入体验，但如果房间门是不透明的毛玻璃，说明当前有人正在体验，您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有些拍品具有一定的攻击性，房间内配有全自动安保装置，但您仍需要小心。” 哨兵对向导的气息很敏感，工作人员早就察觉出了荆辰的向导身份，因此多建议了一句，“或许您可以考虑携带一名哨兵保镖。” 向导总是比哨兵脆弱，这是公认的观点。 他们就像温室里娇养出来的花，无力抵抗烈日与风雨，温和又孱弱，需要被小心翼翼地保护。 终端另一边的明潞听到了对话，通过终端传音询问，“需要帮忙吗？” 荆辰对工作人员摇头，“谢谢，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 [哨兵保镖？哨兵保镖太弱了。] [任务好顺利。] [服务态度这么好，一点挑战都没有。] [无聊，下线了。] 荆辰走进昏暗的走廊。 wea已经查到了魔龙关押的具体位置，通过走廊的指示灯给他引路。 不需要挨个房间寻找，荆辰利用这段短暂的路程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s+级哨兵极为稀有，整个白霜区也没几个，实力远非s级能比。 所以理论上，只要他能找到魔龙，将人安抚到恢复神志，魔龙就能自己闯出去。 拍卖场不是正规关押区，这里没人能够拦住他。 可令荆辰不安的是，工作人员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他是一位向导，却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仍然放任他一个人乱逛。 只能说明一点。 ——魔龙的状态可能比他想象中更遭。 s级白鼬安抚s+级魔龙，恐怕有些勉强。 荆辰头疼的皱了皱眉。 要不要换个精神体？他想。 [换。] [换。] [换换换！] 直播间清一色的支持。 荆辰决定试试。 哪怕今天是黑色星期四，但霉运也有到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够倒霉了。 再不济，82张刷新券总还能抽出一个s级，只要体型比白鼬威猛点儿，控制住一只受伤的魔龙应该不是问题。 荆辰打开转盘。 十指交叉又打开，他做了个深呼吸，按下抽取按钮。 转盘由快到慢，十几秒后，停在一个黑色模块上。 【精神体：枯骨】 【精神力：c级】 “…” [不要啊！——] [换。] [换。] [快换快换！] 枯骨的模样很有震慑力，连荆辰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每次抽出来总会遭到直播间的一致抵触。 其实这种危险的情况下，枯骨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惜精神力太弱了。 c级的枯骨不如鼠，荆辰决定消耗第二张刷新券。 转盘重新转动，由快到慢，停在黑色模块。 【精神体：枯骨】 【精神力：d级】 再抽。 【精神体：枯骨】 【精神力：b级】 ……继续！ 【精神体：枯骨】…… 等一下。 消耗了整整14张刷新券后，荆辰终于停下，怔怔地看着转盘界面。 【精神体：枯骨】 【精神力：a级】 “这对吗？”他对刷新券的功能产生了怀疑。 此前在白塔，荆辰一直保持着“天塌下来正好砸死我”的咸鱼状态，得过且过，精神体凑合能用就行了，从来没这么大数量的消耗过刷新券。 今天是第一次，居然出现了诡异的枯骨专场。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把系统抽爆了，需不需要检修一下。 可惜他的系统不能沟通，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操作按钮，想修也无从修起。 只有直播间观众在不情愿地安慰他。 [算了，让它来吧。我下线就是了。] [别为难自己了。] [可能枯骨真的很想出来。] [由它去吧。] [我先下了，看枯骨会做噩梦。] [我也下了。] [主播明天见。] 弹幕滚动速度变慢，直播间难得安静下来。 荆辰倒不抵触枯骨，只是哪怕最好的a级，比起s也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又不甘心的转了十几次，看着转盘中不变的精神体，以及在abcd间随机乱窜的精神力，终于在第二次抽到a级后放弃了。 a级就a级吧。 已经不想努力了。 他带着倔强的枯骨找到关押魔龙的房间。 房门紧闭，门上挂着同样的介绍牌。 【07137号拍品：魔龙】 【品类：s+级哨兵】 【性别：男】 【年龄：25岁】 房间门是毛玻璃，看不见里面的状况。 毛玻璃门，说明有人正在体验。 最好等对方体验完再进去，以免撞见过于尴尬的刺激场面。 但荆辰对等待从来没有兴趣。 没有犹豫，他掏出房卡，直接推开了魔龙对房间。 “咔嚓——” 信息识别，门锁应声而开。 房间很大，分了三个隔间，正对房门的是一组香槟色沙发。 舒缓的白噪音环绕，玫瑰与酒的微醺香气混合在一起，很淡，并不刺鼻。 灯光是昏暗的柔黄，落在荆辰身上，拉出几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令他意外的是，房间里不是魔龙，倚靠在沙发上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人一头微卷的黑发，长度在肩膀位置，看到荆辰后并不惊讶，慢悠悠将搭在茶几上的脚拿下来。 嘴角上扬，他抬起一只手，压了压自己的后脖颈，暗绿色的眼眸里隐藏着一抹兴奋的光。 “来了？”他对荆辰说。 8、孔雀 不像是对待擅闯者该有的态度，荆辰怀疑对方特地在等他。 【他是谁？】荆辰问wea。 wea冰冷的机械音从耳机里传出。 【谭天一。】 荆辰不说话，等着wea继续说。 谁都可以叫谭天一，一个名字介绍不了对方的身份。 wea于是从档案里挑拣出几句允许公开的信息，对荆辰简单介绍。 【s级哨兵，精神体为绿孔雀。他的哥哥谭逸尘，是b03区在任首席辅政官。】 原来是政团的人。荆辰恍然。 难怪进门之前，wea没有预警。 政团永远比白塔尊贵，一个简单的辅助救援任务，还不足以让wea暴露政团人员的行踪。 哪怕他现在拥有最高军令权，不该查到的隐私还是查不到。 不过对荆辰来说，有没有预警其实没多大影响，最多让他晚几分钟听到“谭天一”这个名字。 他将目光从谭天一身上移开，看向左侧隔间。 房间里有两道不同的气息，一道霸道张扬，属于谭天一，另一道气息很弱，却远比谭天一深厚得多。 那应该就是魔龙，他的确在这里，就在左侧隔间。 荆辰抬脚朝隔间走去。 还在饶有兴趣打量向导的谭天一当即一愣。 这是在无视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谭天一眸光轻敛，忽然冷笑了一声。 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上层之间的交际多看重身份与门第，b03区没有几个比他的身份更尊贵的，就算那些比之更优秀的贵族向导，也会绞尽脑汁与他套近乎。 而这位向导，这位身份低劣的白塔向导…… 居然在无视他。 强大的精神力瞬间铺开，带着被侵犯的怒气，属于s级哨兵的强大威压毫不收敛，可在逼近荆辰的瞬间，又本能地变弱。 像捧住一颗易碎的玻璃珠，小心翼翼地将向导包裹在中心。 荆辰不想起冲突，不得不停下脚步。 谭天一起身，慢悠悠朝他靠近。 房间中的气息形成漩涡，所有精神力都在朝向导汇聚。 终于，他来到向导面前。 谭天一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仿佛终于在一场僵持的战局中赢得了一分微弱的优势。 “你想救他？”他不打算与聪明的向导绕弯子。 意料之中得不到回答。 谭天一并不着急，当然也没有让步的意思，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就这么明晃晃的坐在荆辰面前，挡在向导与魔龙中间。 “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人，除非我自己愿意。”他对向导说。 居然还有意料之外的麻烦。荆辰眼里的不悦一闪而过。 “所以，你不打算愿意？”他没兴趣和无关紧要的人纠缠。 “当然，但也有例外，”谭天一立刻接话，“我这人很好说话，就像那只狐狸，看你想要，我还不是一句话不说让给你了？” 那是我真金白银900万贷款买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提到狐狸，荆辰的心情更差了。 谭天一却毫无察觉，继续说，“只是作为交换，你总该给我点儿什么。” 而这正是他蹲守在这里的原因。 魔龙注定是他的，荆辰想要，就必须付出点代价。 如果交易让他满意，谭天一甚至不介意帮着他一起救出魔龙，就算亲自护送到b01区都行。 魔龙的确是罕见的宝贝，但魔龙在向导面前一文不值。 原来是想用魔龙做交易。 但荆辰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 “你想要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谭天一，同时向四周打量了一圈，就近抽出一把乳白色戒尺。 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重量不轻，拿起来还算顺手。 进展太顺利，反倒让谭天一微微一愣。 他从一开始就是直白坦诚的态度，理所当然地认为荆辰也在真诚问他，于是没有急于回答，认真思考起来。 既然愿意谈条件，他当然想要最好的。 要点什么好呢？ 杂乱无章的想着，却忽然觉得下颌一凉。 谭天一骤然回神。 一把乳白色戒尺拖住了他的下巴，轻轻一抬。 戒尺的凉意顺着皮肤游遍全身，涌入脑袋的瞬间，大脑像是没有润滑过的生锈机器，一瞬间变成了可怕的空白。 谭天一无法自控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只握着戒尺的手。 那是属于向导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划过戒尺边缘，就像在他颌骨边缘处轻轻摩擦。 他甚至能感受到手指传来的温热体温，以及一点若有似无的酥麻，就像不小心触电。 脑海中有什么地方突然塌陷了，精神体在精神海中近乎失控的战栗，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向导正在对他做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谭天一却觉得喉咙干痒难耐。 他忍不住做着吞咽的动作，几乎打算立刻开屏。 紧接着，他听到了向导慵懒随意的声音。 “筹码又是什么？”荆辰垂眸看着他，“你拿什么跟我换？” 哨兵不知在想什么，身体紧绷，呼吸很急。 荆辰能够轻易在那双暗绿色瞳孔里捕捉到自己的影子。 忽然，视线中出现了另一抹绿色。 被鲜艳的色彩吸引，荆辰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绿孔雀从哨兵的精神海中窜了出来，朝着荆辰抖开绚丽的尾巴。 荆辰：“…” 直播间弹幕缓缓飘过。 [……说好的枯骨惊悚专场呢？] [我错过了什么？哪儿冒出来的鸟？] [谢邀，进来突然被跘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哨兵的裤子。] [好无助，谁来管管？] [喜欢孔雀，多摸摸。] [这个时候就别再让他爽了！] 荆辰也很无助，戒尺轻拍了一下哨兵的下颌，“收回去。” 谭天一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线追着荆辰，眼睛迟钝地眨动了一下，“什么？” “尾巴。”荆辰淡淡的看着他，“别开屏。” 像是听到了敏感词，谭天一顿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刻看向身后。 他看到了自己的精神体。 那只向来傲慢的绿孔雀，正在向导的命令下缓缓收拢开屏的尾巴，注意到谭天一的目光后，甚至委屈的叫了一声。 红晕瞬间从脖子窜上耳根，谭天一差点背过气去。 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这么丢脸过！ 一瞬间的羞恼令他血气上涌，如同在干草上点着了烈火，火舌灼烧着每一寸皮肤，毛细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干燥。 他恨不得立刻扑向面前的向导，用锋利的羽骨割破了他的喉咙，然后在鲜血涌出的瞬间啃咬上去，用对方鲜血平复心底的燥热。 但荆辰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现在有一个任务。”他突然听到荆辰说。 任务？ 只有白塔才会下达任务，而贵族从来不需要执行什么狗屁任务。 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向导的声音惹得他思绪不宁，谭天一本能地竖起耳朵。 荆辰的声音轻飘飘的，语速不快，边思考边说，“半小时后，这里会误报一场火灾，预计清场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wea会接管拍卖场的主控权，开通所有出行通道。” “你想趁乱将魔龙救出去？”谭天一疑惑道，“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他不明白荆辰的意思，至少目前为止，他与向导并不在同一条战线上。 却听荆辰继续说，“你的任务，是将魔龙安全带出去。” 这下谭天一彻底愣住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除非向导亲自求他。 “你当然不会听我的。”荆辰轻轻蹙眉，好像现在才想起最关键的一点。 片刻，他垂下眸，盯住谭天一困惑的眸子。 “那么现在，你被催眠了。” 慵懒的声音穿透思绪云，落在了谭天一的意识深海里。 像是一声天籁，夹杂着雨落空山的声音，惹起无端的舒适与倦意。 “谭天一，”荆辰看着哨兵的眼睛，轻声说，“你被催眠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谭天一的眼神变得黯淡，脑袋无力地垂下去。 模糊不清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好像一具任人操控的傀儡。 “……是。” 绿孔雀一瞬间伸长了脖子，不敢相信地看向倒头就睡的谭天一。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脑袋昏沉，很快跟着瘫软在地上。 一人一鸟睡得格外香。 没有耽误时间，荆辰从孔雀身旁跨过去，推开左侧房间门。 他见过同样是商品的红狐狸，舒适地趴在床上熟睡，身上没有伤口，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荆辰以为魔龙也会是这样。 直到他看到了一张三米高的展品板。 半人半兽化的哨兵被死死钉在展品板上。 为了深夜场拍卖顺利，工作人员将拍品做了提前固定，只要到时候加装笼子，就能迅速推到展示台上，向那些贪婪的拍客展示。 透明束缚带将哨兵的四肢和躯体牢牢捆绑，头上的龙角几乎被割断，嘴里咬着一副止咬器，如同野兽一般的尖牙露在外面，眼睛半睁着，却没有任何焦点。 他全身都是伤口，手脚与肩膀上钉着很多用来固定的镶嵌钉，巨大的龙尾上，尖刺几乎被削平，血肉模糊的耷拉在身后。 鲜血一滴滴砸落在地板上，身体因为疼痛微微颤抖，脖子上还扣着一只粗大的电流颈环。 哨兵的五感本就比常人敏锐，精神力越高的哨兵，对疼痛的感知越明显。 这样触目惊心的伤，足以让哨兵活活疼死。 脸上的平和消失，冷意爬上荆辰的双眸。 房间里温度骤降，一道阴影缓缓出现在荆辰身后。 庞大的身躯几乎要顶破天花板，它已经将自己变小，却依旧要佝偻着身子。 比人类头颅还要大的白骨手掌摊开，将荆辰与魔龙虚虚地环绕在臂弯中。 带着枯木腐朽气息的精神力毫无征兆地冲撞开，房间里的植物迅速干枯腐败，花朵顷刻间变成细土，簌簌落在地板上。 枯骨垂下头，用骷髅的眼睛看着展板上的魔龙。 荆辰伸出一只手，固定住对方的下颚，释放出一缕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刺破魔龙的精神屏障。 枯骨释放出的灰雾形成安全的迷障，他在灰雾缭绕中缓缓闭上眼睛。 9、魔龙 魔龙的精神图景是一座巨大的浮空岛。 现在，这里雷雨交加，乱成一团。 荆辰站在岛中央，看着眼前灰败混乱的景象，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 一同跟进来的枯骨打量着四周，伸出白骨手指，碰了碰被雷电劈碎的狰狞碎石。 精神力凝成实体，鞭子似的抽打在枯骨的手指上。 “别乱碰。”荆辰警告它。 宁聿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旦岛屿被撕碎，就预示着宁聿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就算能救回来，也只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枯骨委屈地缩回手。 荆辰又转身盯着它。 枯骨立刻站直，等着荆辰训话。 “变小一点儿。”荆辰说。 精神体是哨兵与向导精神世界的具象化，正常情况下，哪怕精神力低微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自身的精神体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但荆辰不一样，他的精神体是系统赠送的，似乎每一只都有独立意识，并不是他想干什么，精神体就会乖乖干什么。 很多时候他需要商量，偶尔还需要对自己的要求作出必要的解释。 “这幅样子会吓到他。”荆辰对枯骨解释。 枯骨似乎想表达不同的意见，奈何它说不了话，僵持了半分钟，听话的将体型缩小到两米。 “再小一点儿。”荆辰说。 枯骨又艰难地缩小了五厘米。 荆辰看着它勉强的样子，没再为难。 他将目光落到这座混乱的岛屿上。 一道道闪电在骤雨中放大，落到地上发出惊人的炸响，几乎要将岛屿撕碎。 天空中布满了阴云，厚重云层黏带着深灰色的泥点，里面传出雷鸣，裹挟着一声声刺耳的尖叫。 听得久了，那些尖叫就变成了一道道人声。 有人在哭，有呢喃，还有饱含恶意的议论。 “救救她，求你！” “带走这个孩子……” “我们被抛弃了，是不是？” “滚！不需要你们的可怜！” “大哥哥，快走吧。虫子把我的腿吃光了，我不想它们吃掉你的翅膀。” “一天，……可真漫长啊。” 无根的绝望在暴雨中蔓延，撕心裂肺的呼喊下，混同着另一种刺耳的声音。 “品相不错，就是性子太烈。” “这种模样的哨兵也忍心派去前线，上将可真狠心呐。” “要不是被我捡到，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上抑制剂，磨磨他的性子……” 浓云翻滚，劈出一道道纯黑色的闪电，这些声音在雷电中消失了一瞬，接着以更刺耳的声音爆发出来。 如同金属在刀刃上摩擦，连荆辰都感受到了不适，抬手揉了揉耳朵。 他小心地迈出一步，试图在废墟中找到宁聿的身影。 身后的枯骨却并不谨慎。 相反，它比刚才更加放肆，简直像回家了一样。 漂浮在半空的身体很灵活，眨眼间就窜出了十几米。 漆黑的眼窝紧盯着废墟，白骨组成的巨手肆意翻动着地面的碎石，周身散发出灰白色的雾气。 它在用最原始简单的方式寻找着宁聿。 荆辰被它吓了一跳，想要阻止，一道闪电却突然劈下来。 视线中鳞光一闪，荆辰立刻朝反光的方向望去。 无尽的雨幕遮挡着视线，一片漆黑之下，闪电光落在鳞片上，反射出一道黑亮的光。 泥泞与废墟中，一只幼小的魔龙怯生生探出脑袋，在雨水冲刷中努力耸动着鼻翼，似乎在辨认枯骨散发出的气息。 那是宁聿的精神体，由于精神力过度损耗，呈现出可怜的幼态。 同一时间，枯骨也看到了它。 没有命令与操控，它朝魔龙所在的方向靠近。 灰雾在翻涌，随风移动了一寸，眨眼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魔龙，将它牢牢包裹在其中。 枯骨紧随其后，胸腔中的骨骼一块块拆离又重组，聚集在魔龙头顶。 它以骨骼撑开了一把巨伞，狰狞可怖的骷髅头低垂，透过骨骼缝隙看向身前小小的龙。 魔龙也抬起头仰望着它。 清澈的眼睛里没有畏惧，虔诚的姿态有如孤狼望月，狐拜神明。 荆辰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 一股怪异感油然而生，他忽然觉得自己站到了第三者的位置上。 他好像变成了直播间里的看客，和直播间观众一起审视着自己的精神体。 很奇怪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巧合，荆辰甚至能感受到精神体传达出的无声的信息。 它似乎在向荆辰发出请求。 “那，你自己来？”他试着询问枯骨。 得到的是令人安心的信息传递。 还能这样？ 荆辰对自己与精神体、乃至整个系统都产生了全新的认知。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疏导工作他都可以当甩手掌柜，只命令精神体干活，而他本人坐在一旁监工就行了？ 看枯骨那副积极卖力的样子，似乎也乐在其中。 这个想法过于超前，荆辰不敢保证绝对能够实行，但现在，他很想试试。 伽什拍卖场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不能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 另外，短暂的睡眠无法补充损耗的精神力，同时疏导三十名哨兵，外加催眠一只s级孔雀，他现在很疲惫。 如果再强行安抚一名四级混乱的s+级哨兵，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剩多少力气，大概率连走出拍卖场都是个问题。 权衡再三，荆辰决定顺从枯骨的意愿，彻底放手。 “小心点。”他叮嘱枯骨。 枯骨立刻给予正向反馈。 好乖。荆辰很欣慰。 本着对精神体的绝对信任，他放心地从宁聿的精神图景里退出来，看了一眼时间后，决定不再耽误，替宁聿解开束缚带，顺便把房间外的免费劳动力叫进来。 “背着他。”他将宁聿交给谭天一。 被催眠的谭天一乖乖执行指令。 荆辰唤出wea，启动火灾警报系统。 红光霎时间亮起，刺耳的警报音响彻整个拍卖场，没过几秒，头顶的消防喷淋泵自动打开，喷出大量水流。 灰雾自动凝聚在头顶，替几人遮挡住水流。 荆辰打开房间门，对谭天一招手，“跟紧我。” 地下层空间封闭，对火灾很敏感，外面很快乱成了一团，咒骂与质疑声混杂在一起，前来体验的拍客们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身上的衣服被水浸湿，他们一改平日的儒雅，互相推搡着往出口奔去。 荆辰与谭天一趁乱融进人流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地下格局错综复杂，好在人流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荆辰不需要自己辨认正确的路线。 走了五分钟，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一下，想起另一件事，“没被领取的拍品会怎么样？” 他本意是想问wea，但谭天一比wea更快给出了回答，“流拍，可能会用基因改造剂微调，重新拍卖，也可能直接销毁。” 由于被催眠，他的声音很呆，与阴冷的面容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荆辰皱了皱眉。 片刻，他将wea唤出来，“定位红狐狸的位置，带我过去。” 识别出任务之外的行为，wea立刻弹出警报。 【注意！危险行为！】 荆辰：“闭嘴。” wea立刻安静，乖乖弹出地图。 红狐狸的位置在靠近出口的方向，还算幸运，不需要逆人流前进。 很快，荆辰来到了熟悉的07112号房间。 他将那张万能房卡放在检测器位置。 门锁识别，发出一声轻响。 一道机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中，差点没被荆辰注意到。 【身份识别成功。】 【正在处理交易信息……】 【成功扣款：900万。】 【感谢支付，尊敬的贵宾，祝您享用愉快。】 荆辰：“……” 原来现在才执行扣款，他还以为早就扣过了。 果然是危险行为，早知道不来了。 荆辰有些后悔。 wea察觉到他的意图，先发制人道，【抱歉，本次服务不包含额外的抢劫辅助，无法索回付款。】 好吧。出师未捷，荆辰悻悻放弃。 他把谭天一叫进来，又让他扛上红狐狸。 正要原路返回，忽然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银发金眸，对着荆辰微微一笑，“好巧，荆辰少……” 话音未落，面前突然涌出一片灰雾。 谭逸尘眼前一花。 一只手搭上他的脖颈，轻轻捏了一下。 向导冷淡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睡。” 谭逸尘大脑一空，身形晃了晃，应声倒地。 “这又是谁？”荆辰看着倒地的哨兵。 与谭天一有七八分相像，但和对方的阴冷不同，银白长发为哨兵的眉眼增添了明亮的色调，让他看起来更加温润随和。 谭天一乖乖回答：“谭逸尘。” 和荆辰的猜测一样。 都喜欢在别人赶时间的时候挡在前面，荆辰不知道兄弟俩为什么会有这种癖好。 精神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催眠第二个s级哨兵行动，荆辰于是没管他，从谭逸尘身旁迈过去，带着谭天一寻找出口。 按照wea的算法，最多二十分钟，拍卖场的工作人员就会发现端倪，重新接管系统，关闭火灾警报。 这是他能不动干戈救出宁聿的唯一机会。 现在已经过去了11分钟。 脚步加快，荆辰直接奔向距离最近的电梯通道。 火灾预警下少有人会乘坐电梯，这条路很通畅，没多久就传来了电梯抵达的提示音。 荆辰与零星几人进入电梯。 从地下层到一楼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同行的人谁都没说话，直到电梯抵达一楼，门板安全打开，众人才从惊魂未定中抬起头，扫视四周。 他们先是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而后立刻注意到了肩扛两个人的谭天一。 宁聿的伤口没有处理，鲜血已经浸透了谭天一的外衣，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直到谭天一离开电梯，才从惊吓中缓缓回神。 “那人扛的是魔龙吧？”有人不确定地问。 “不像工作人员，是援救还是……” “我怎么觉得更像是偷？” “有没有人觉得，那个家伙很像谭天一？” 一阵沉默。 “……谭天一，偷走了魔龙？” 10、清理 拍卖场外聚集着更多的人。 火灾警报将所有人驱赶到空旷地带，少部分深入体验的客人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慌张的跑了出来，却看到拍卖场完好无损，金属构架在晴日下闪着微光，整座建筑连一缕烟都没有。 “怎么回事？”有人开始起疑。 质疑声越来越多，众人终于从慌乱中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了，火冒三丈地向工作人员讨要说法。 工作人员焦头烂额的维持着秩序，“对不起，可能是系统故障，我们立刻去排查……” “故障故障！一出事就是系统故障！” “那可是第44代微智能，能故障得了吗！？” “你们怎么不说是wea自己玩起了火灾演习…” 荆辰带着谭天一从拍卖场正门走出来，正好撞上这幅热闹的场面。 明目张胆的劫人不太好，但想要从一群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去，也并不容易。 本着能不动用大脑就尽量不动的原则，荆辰稍作思考，还是决定采用最简单直接的处理方法——催眠。 大范围催眠对他来说有些勉强，但只要争取半分钟，就足够让他们安全离开。 荆辰调动精神力。 稀薄的灰雾以他为中心散开，贴着地面蔓延到人群中，如同杂乱脚步踏起的烟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手指做了个轻抬的动作，雾气开始一寸寸爬升。 就在这时，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顷刻间，成百上千个黑点落在鸟巢状建筑上。 是乌鸦。 下一秒，所有乌鸦同时振翅，朝着混乱的人群飞扑而去。 霎时间鸦羽漫天，将头顶的日光都遮蔽了一瞬。 同一时间，一只手握住了荆辰的手腕，将他飞快带进阴影里。 “辛苦了，少校。”那人对荆辰说。 荆辰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 是明潞。那位本该在城外接应的哨兵，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 密密麻麻的乌鸦捉弄着人群，却并没有伤害的意图，这应该是明潞的精神体。 荆辰松了口气，没有废话，做个了撤离的手势。 有了明潞的帮助，接下来的路顺利了很多，三人很快到达城外，一辆越野车停在高墙下，从车里下来另一个人。 “他是余禅，也是09队队员，我们是一起来的，”明潞对荆辰介绍完，将宁聿小心翼翼地放到越野车后排，又接过红狐狸，同样放在后排。 做完这些，他不确定地看向谭天一，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这位……” “不用管他。”荆辰坐进车里。 能催眠这么久已经赚了，至于对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他并不关心。 明潞与余禅对视了一眼，没有多事，一前一后上车。 发动机打火，越野车裹着干燥的沙尘，一头冲向一望无际的荒野。 “队长的情况怎么样？”余禅开着车，不时抬头，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后排四人。 明潞正在给宁聿处理伤口，荆辰坐在靠窗位置，旁边还睡着一只陌生的小家伙。 “还行，精神状态很稳定。”明潞没有抬头，眨了眨眼，藏住泛红的眼眶。 实际上，他还从没见过队长伤成这幅样子。 他还记得上次分别的时候，队长只有脖子上出现了鳞化征兆。 那时的宁聿已经在污染区撑了整整四十二个小时，却依旧临危不乱，冷静地指挥他们带着受困者撤退。 仅仅过了半个月。 他想象不出队长经历过什么—— 这样一位能够只身对抗整片污染区的强大哨兵，脖子上的电流颈环甚至没来得及摘下来。 明潞握住颈环，双手用力，将那东西徒手掰断，厌恶的抛到荒原上。 如果有的选，他相信宁聿宁愿死在污染区里，他甚至无法想象队长是怎么熬过来的。 但幸好，宁聿的精神状态是稳定的。 对于哨兵来说，再重的伤都是小问题，只要精神状态稳定，总能恢复过来。 余禅跟着松了口气。 哨兵的五感很敏锐，浓重的血腥气骗不过他，虽然看不清后排的情形，但他很清楚，队长的状态绝对不可能“还行”。 但精神状态稳定，是最大的好消息。 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行动前，上将安慰过他们，有s+级向导的帮忙，队长不会出事。 余禅感激地看向坐在后排的向导。 对方似乎精神不太好，脸色有些苍白，困倦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视线似乎没有落点。 好像是在发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疲倦。 察觉到哨兵的视线，向导转过头，透过后视镜与哨兵对视。 余禅的心跳顿时加快。 “谢谢你，少校。”精神疏导是一份很累人的工作，余禅本来不想打扰他，现在却不得不说点什么。 “嗯。”荆辰对听感谢致辞没兴趣。 他将视线重新落到窗外，眉毛因为不适轻轻皱了一下。 他的精神体还躲在宁聿的精神图景里，放任精神体自行疏导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但是精神体与本体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枝，要靠同一树根汲取养分。 荆辰不知道枯骨在里面搞什么，他的精神力如同水土流失，短短半个小时的时间，几乎见了底。 毫无节制的消耗让他疲惫不堪，甚至出现了类似低血糖的眩晕感。 但这些都是其次，最让荆辰不舒服的是通感。 他的精神体有自己的想法，但通感不会因此减弱，精神体摸过什么、抱过什么、又被什么东西蹭来蹭去，都一比一地传达到了荆辰的身体上。 他能感觉到臂弯和胸口传来凉凉的触感，魔龙的幼角时不时蹭过下巴，带过一阵细微的痒意。 枯骨倒是爽了，但对荆辰来说，无异于在上刑。 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却偏偏被折磨得睡不着。 忍了半天，为了防止自己先崩溃，荆辰决定找点事情干。 他打开终端，将虚拟屏拉宽，找到一款双指琴键解压游戏，点开最简单的0-3岁宝宝手指协调训练模式。 接着，又和枯骨纠缠了半天，从它手里抢过一缕精神力。 时间很充足，他一边玩着解压游戏，一边操控着精神力钻进红狐狸的精神域。 b级哨兵的精神屏障很脆弱，对荆辰来说，就像一道随意搭建起来的积木墙。 他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 狐狸的精神图景是一片清脆的山林，微风里没有负面情绪，山脚下有一座简陋的木屋，一只红狐狸正翻着肚皮，在木屋前的草地上睡得正香。 同样是拍卖品，他的精神图景中居然这么干净，荆辰用精神力将狐狸从头摸到尾，愣是没找出一点污垢。 感受到向导的抚摸，红狐狸在精神图景中舒适地打了个滚，狐狸哨兵也跟着蜷了蜷身体。 没有找到可清理的东西，荆辰将精神力悻悻抽离，兀自无聊了一会儿，又朝明潞靠近。 明潞觉得大脑被一根绵软的针扎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很微弱的气息，却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侵犯的威压。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向导的精神力。 呼吸节奏被打乱，他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向导正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指解压游戏。 “少校，”喉咙吞咽了一下，他说，“不用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安抚队长已经够辛苦了，他更愿意让向导多休息一会儿。 荆辰却只说，“放松。” 潜意识比他更先听从了荆辰的指令，精神屏障完全打开，将向导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包裹进来。 一只渡鸦在精神图景中软塌塌地展开翅膀，很没面子的趴在地上，发出一声讨好的鸣叫。 荆辰操控着精神力靠近，开始清理渡鸦身上的泥污。 冰凉的精神力就像一条冷水做成的鞭子，时不时划过鸟喙，有时还会在污垢堆积的地方轻轻抽上一鞭，炸起一层凉飕飕的冷意。 清理精神域并不总是一份辛苦活，有时也会很解压，特别是在心情烦躁的时候，往往能起到放松的效果。 明潞的表现让荆辰很满意，他又抽出一缕精神力，缠上了驾驶位的余禅。 车辆明显晃动了一下，又被强行稳住。 余禅第三次透过后视镜看向导，又匆忙移开视线。 他没有拒绝向导的好意，顺从地打开精神屏障。 荆辰顺利看到了余禅的精神体。 是一只赤腹鹰，眼睛圆溜溜的，比渡鸦还要乖一些。 他细心地帮两只小鸟清理起羽毛。 这种方式几乎不会消耗精神力，虽然速度慢了些，但细致的清理对向导和哨兵而言，都是一件有益的事。 通感将精神体的触感毫无保留的传递到两位哨兵身上，明潞完全变成了没有生命的木头人，紧盯着荆辰面前的小游戏，注意力比向导还要集中。 余禅的心七上八下的躁动着，脑海里控制不住回忆着荆辰的档案。 s+级向导，精神体是水母。 向导没有释放精神体，但余禅仍然从那缕微弱的精神力中体会到了被水母触手抚摸过的酥麻凉意。 向导已经很累了，却还要强撑精神帮他们清理污垢。 余禅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护送回安全区，只要他和明潞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让向导受伤。 越野车驶过一处凸起，颠簸了一下，车底突然擦出几道火花，整个车身抖动起来。 余禅的思绪瞬间回笼，立刻踩下刹车。 车速很快，后轮突然抱死，车身漂移了半圈，在地面划出一道清晰的刹车痕迹。 沙尘扬起，包裹住了尘土中粘稠的水渍。 “怎么了？”明潞回过神，谨慎地环视四周。 荆辰收回精神力，攥紧手指。 这里是城外，不受保护的污染区，很容易遭遇异种的袭击，每一个微小的意外都要打起十二分警惕。 谁都没有出声，余禅等待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危险才打开车门。 “显示发动机故障，可能有什么东西卷进去了，我去看看。”他对两人说。 明潞顿时皱眉，“不是才修过吗？” 余禅没说话，下车，打开发动机前盖。 “卷进了什么？”明潞又问。 “呃……” 余禅看着发动机里那团挣扎蠕动的东西，表情有些挣扎，“一截触手。” 好像有点眼熟。 * 谭天一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以为自己睡了个好觉，意识回笼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城门外。 黄昏的光落在脸上，眼前是一马平川的荒原，偶尔刮过一阵狂风，除了沙石外什么也没有。 他一头雾水的打开终端，接起电话。 “少爷，你在哪呢？”是他的保镖。 谭天一怎么知道自己在哪，他烦躁的回问，“什么事？” “可能需要你过来一趟拍卖场，……他们说你偷了只魔龙？” 保镖语气很谨慎，如果不是监控就摆在面前，他绝对不相信自家少爷能干出这种事。 谭天一立刻懵了，“偷什么？” “魔龙。”保镖说，“他们有监控，但我怀疑造了假，需不需要鉴定一下？” “魔龙”两个字给谭天一提了个醒，好似打开了记忆的放水阀，细碎的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里。 他慢慢回忆起了今天的事—— 他去拍卖场竞拍一只狐狸，中途却看上了一名向导。 他将向导围堵在了房间里，听对方说了几句话。 “现在有一个任务。”向导说。 “……你的任务，是将魔龙带出去。”向导又说。 “你当然不会听我的。…那么现在，你被催眠了。”向导最后说。 谭天一捏住衣领，揉搓着衣服上干涸的血迹。 眼前沙地上有一道模糊不清的车辙，他到现在才发现。 所以他是被催眠了？ 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了向导一个大忙。 而这位不礼貌的向导，居然在利用完他之后，随手把他扔在了城外污染区。 污染区随时会有被异种袭击的危险，连空气都是脏的，没有人愿意长时间暴露在这里。 可向导把他扔在这种鬼地方，整整一个下午。 谭天一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 “少爷？”听不到回应，保镖又在喊他。 “不用查了，是我干的。”谭天一冷着脸说，“等不及就先玩了，让他们开价吧。” 保镖与拍卖场已经对峙了很久，听到谭天一直接承认，当即被噎住，“……他们要九千万。” “给！”谭天一暴躁地挂断电话，转身进城。 走了几步，又重新打回去。 “少爷，不想给了？”保镖仍然抱着幻想。 “什么时候撤到b01区？”谭天一问另一件事。 保镖顿了顿，“通知里说三天后。” 行。 电话再次挂断，谭天一将被血浸透的外衣脱下来，随手扔在荒原上。 三天时间，他等得了。 11、无仙镇 越野车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开得又快又平稳，路边灰败的景色在飞快倒退，枯枝上偶尔会撞见几只野鹊，被呼啸而来的车辆声惊得四散飞起。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飞驰的车轮并没有接触地面，巨大的车身由几十只渡鸦托举着，所有渡鸦同时振翅，速度保持在90迈。 一道明亮的光从东方晕染，直至划破地平线。 破晓，天亮了。 睡熟的向导被晨光打扰，眉头皱了皱，睁开眼睛。 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脑海中的片段很乱，荆辰懒得梳理出头绪。 车里睡觉并不舒服，他捏了捏酸痛的脖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精神体。 果然空空如也。 荆辰打开转盘，开始新一天的精神体抽取。 转盘闪动着微光，缓缓转动。 【精神体：枯骨】 【精神力：c级】 ？ [打扰了。] [才进来，又该走了。] [怎么会这样？转盘不灵了？] [精神体定格了吗？以后不会永远是枯骨吧？] [不要啊！如果这样的话……] [举报了。] 荆辰同样很震惊。 如果昨天的枯骨专场还能勉强解释为巧合，那今天依旧是枯骨，显然已经不正常了。 系统出了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还是说，昨天的清理工作没完成，负责任的枯骨又主动冒出来干活了？ 荆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精神体。 那只庞然大物没有外出的意思，安安静静的趴在他的精神海里。 显然，魔龙的安抚工作已经顺利完成了。 那会是什么原因？ 他的精神体会不会就此定格在枯骨？荆辰冒出与直播间同样的担忧。 他并不排斥枯骨，但也没有多喜欢。最重要的是，枯骨的精神力最高也只能到达a级，今天更是只有可怜的c级。 比档案里记载的s+差远了。 荆辰盯着物品栏里剩余的51张刷新券。 要不要再刷新几下试试？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再休息会儿吧，”驾驶位上的余禅透过后视镜看向他，“再过半小时就是无仙峰，那里有座小镇，可以去歇歇脚，顺便修个车。” 说完打了个哈欠，显然也刚睡醒。 真正开车的明潞坐在后排闭目养神，闻言纠正他，“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操控渡鸦需要消耗精神力，但他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累。 宁聿和狐狸还在沉睡。 “无仙峰？”荆辰没能从记忆里揪出这个地点。 “b03区边境的一个小镇，靠近bp022污染区，”余禅导出一个虚拟地形图，发送到荆辰终端。 白塔习惯用数字标注污染区，但人们在谈论时，更喜欢用体现污染区特点的代称。 余禅于是补充道：“bp022，大名鼎鼎的菌落城。” 白霜区是四天前开始沦陷的，但在这之前，区域内并非不存在半点污染。 整个白霜区分为四大主城，每座城都有一座白塔作战部驻守，并配有最先进的污染防护屏障，而判断城区安全的标准，仅仅是内城区是否遭到污染侵袭。 实际上，在防护屏障无法覆盖的外城区，污染早已肆意横生。 菌落城，是三年前形成的污染区。 派出清理的哨兵有进无出，但污染区自身相对稳定，于是被上层判定为棘手任务，一直搁置至今。 荆辰打开余禅发送来的地图。 小镇看上去不大，三面环山，位于谷地，只有一个狭窄的通行口。 三环绕地势形成了天然的藏匿点，地下又有纵横交错的温泉，使得小镇常年温度较高，风往低处走，气味不外溢，就连天空的飞行类异种也不多见，像一个天然的防护巢。 而菌落城位于山脉的另一面，与小镇呈120度夹角。 明潞忍不住感慨，“镇上有两个野生s级哨兵，很难想象一个地方只靠两个s级就能保护起所有人。” 污染一天比一天更严重，但除了白塔外，几乎没人再关心资源分配。 城内的政团只会在乎自己，一个高官出城恨不得配一整个车队的s级保镖，哪怕他们自己的精神力甚至在s级以上。 当然，那群s级大多只是空架子，实力远比白塔哨兵差得多。 就像荆辰能用a级的精神力轻易操控谭天一，但如果换成明潞，他得手的几率基本为0。 想起谭天一，也不知那家伙清醒了没有。 不过他不怎么在意，荆辰对明潞用的哨兵前缀更感兴趣，“野生哨兵？” 明潞摸了摸鼻尖。 余禅笑着解释，“正规白塔军给城外散兵起的外号，没有恶意。” 荆辰点头，没再说话。 越野车穿过了一片巨大的荆棘带，又绕了一段弯曲的羊肠小路，十几分钟后，被两山夹在中间的峡谷口映入眼帘。 那里设有一道通行口，通行条件很苛刻，连昏迷着的宁聿和红狐狸都要认真检查一遍，再三确认没有携带污染。 “得罪了，长官，污染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工作人员表达着歉意。 长官是外城区对白塔军的统称，明潞与余禅的制服上佩戴着白塔徽牌，很容易辨认。 “应该的。”明潞说。 车辆在检测区停留了一会儿，顺利进入小镇后，沿着道路一路飞驰，最后停在一个小型修车厂前面。 为了更好地隐藏踪迹，小镇的建筑修建得很低，多数是两层建筑，最高的也只有三层。 道路很宽，但由于资源匮乏，有些路段是水泥与砖块的拼接，走起来不太平坦。 看惯了内城区的高楼大厦，这里简直像一座被遗弃已久的古村落，却偏偏熙来攘往，烟火气十足。 一个叼着烟斗的大胡子男人从修车厂走出来，看到明潞与余禅后，从嘴角挤出一声感叹，“嚯！又怎么了？” 跟着他跑出来的还有几个不大的孩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衣服却很干净，瞪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与明潞和余禅打招呼。 “来的时候车抛锚，我们在这里停留过，这些孩子还记得我们。”余禅对荆辰解释。 他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几瓶饮料，给每个孩子抛了一瓶，最后一瓶递给荆辰。 其实也就是两天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时间过了很久。 九队与队长失联，整支队伍涣散成一盘散沙，糟糕的情况一直延续到现在，可是余禅却觉得，这些坏事已经像风沙一样吹散了。 现在，他们身边有一位向导。 就像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清晨就会到来。 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忍不住看向荆辰。 荆辰打开饮料，喝了一口。 一点液体沾在了他的下唇上，被轻轻一抿，成了薄薄的水膜。 气泡水，味道还不错。 明潞抓着头发，掀开前车盖，对胡子男人说明情况，“塞进去了点儿东西，车走不了了。” 胡子男人探过头，在看到发动机里扭动的触手后，声音顿时大了三个度。 “嚯！！”他用微微打颤的手拖住烟斗，“异种！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不是异种，”明潞示意他小声些，挣扎了片刻，才说，“……老板的精神体，不小心掉进去了。” 胡子男人这才从惊吓中缓过来，“我就说不可能。” 目光偷偷扫过余禅和荆辰，又看回明潞，“哪个老板？” 明潞打住他，“别管哪个，修就是了。” 胡子男人还是犹豫，最后伸出三根手指，“得加钱。” 明潞伸出五根手指。 胡子男人爽快点头，这才朝一个男孩招手，“拿我的工具来。” 男孩听话的跑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抱出一个工具箱。 发动机里好像塞了个不得了的东西，他边将工具箱递给胡子男人，一边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朝车盖里打量，“塞进去了什么？” “去去，一边玩去！”胡子男人将他推远。 男孩只能扫兴地绕车转了一圈，最后无聊地转到余禅面前。 他的身体紧挨着余禅，眼睛却黏在荆辰身上。 “他就是你们要救的队长吗？”他问余禅。 明潞和余禅对他说过任务，男孩还记得。 两个强大的哨兵要去b03区带回他们的队长——一只很酷的魔龙。 车窗贴着防窥膜，男孩看不到车里还有两个人，于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荆辰身上。 的确是个很酷的家伙。他想。 和余禅的温柔不同，就像穿了一层冰冷的鳞甲，男孩脚底踩着温泉流过的土地，却仍然觉得冷嗖嗖的。 余禅却摇头，“他不是，他是一位向导。” “向导？”男孩顿时瞪大眼睛。 “我才八岁，去年刚刚觉醒为哨兵，还不太能分辨出哨兵和向导，”他第一时间为自己辩解，然后才认真审视着荆辰，“他们都说，只有细腻温柔的人才可能觉醒为向导。在无仙镇，向导都是很温柔的。” “可是……”他看着荆辰，有些犹豫。 荆辰被男孩夸张的语调吸引，低下头。 “可是什么？”他问。 男孩本来毫不避讳，直勾勾地打量着向导，目光相接后，却忽然觉得脸颊发烫，顿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了。 电光火石间对视的一瞬，让他记住了向导的眼睛。 好似两颗灰蓝色的玻璃球，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冰冷，不像冰川，甚至不像海，他觉得那双眼睛像湖。 暗沉沉的，没有波浪，无风的日子里连浅淡的波痕都没有。 可那是玻璃铺成的湖。 所以任何一点微光落过来，都会反射出耀眼的明亮。 “可是你看起来……”男孩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忽然意识到，向导看起来好漂亮。 哨兵之中也有很多容貌漂亮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任的白塔上将容烨——在前几年的电子新闻里，他们最容易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但哨兵的漂亮与向导不同，杀戮让他们身上沾染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他们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哪怕隔着虚拟屏扫视一眼，男孩都觉得就像被刮掉了一层皮。 可是荆辰身上却有一种干净出尘的漂亮。 污垢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他是清泉本身，是月照千里。 男孩沐浴着，就像林间的孤兽仰望深空。 那是只属于向导的感觉。 男孩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学会分辨哨兵和向导了。 他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重新找了个话题，笑着对两人说，“我的精神体是梅花鹿，他们都说我的天赋很高，或许能够成为像华舒那样的s级哨兵。” 余禅立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来吧，小鹿，让我看看你的精神体。” 他的性格很好，和孩子们玩得开，像一个亦师亦友的大哥哥。 大多数孩子会在八岁左右觉醒精神力，继而分化成向导或哨兵，拥有自己的精神体。 这个阶段的孩子会很珍惜他们的精神体，无论分化出什么，在他们自己眼里都是最好的，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想拿出来炫耀。 男孩的脸颊因为激动变得红扑扑的，但仍然要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记得大人们都是这样，除非需要应对危险，否则他们很不愿意展示自己的精神体。 嘴上也不忘做着反抗，“我叫埃里克，不叫小鹿。” 余禅于是改口，“好吧，埃里克，让我看看你的小鹿。” 埃里克于是紧闭双眼，很努力地集中注意力。 一只幼小的梅花鹿从精神图景里跳出来，出现在男孩身边。 小鹿比埃里克要高，头顶已经长出了鹿角，只不过还很细小，像压在雪下的树枝。 它看起来很新，有点胆小，还不太适应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玻璃球似的鹿眼无措的观察着四周，看起来急于找个石缝躲起来。 埃里克推了推它，“乔亚，你不是最会撞人吗，展示给他们看！” 他居然还给精神体起了个名字。 被推离的小鹿连动都不敢动，更别提撞人了。 不能躲在埃里克身边，让它更加恐慌，鹿眼朝四周急求地打量，认识的伙伴们都在很远的地方。 而离它最近的，居然是一位s级哨兵。 尽管余禅已经收敛了精神力，但来自哨兵的压迫感还是让小鹿抑制不住的发抖。 惊慌失措中，它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它居然直接奔向荆辰，一头扎进了向导的怀里。 12、西维洛 哨兵永远会被向导吸引。 在面临无法抵抗的压力时，他们会本能的寻求向导的安抚，这几乎是刻在基因里的指令，不需要刻意引导和教授。 余禅被小鹿的举动惊呆了。 一起呆住的还有埃里克。 但除了惊讶外，他更多的感觉到羞恼，心脏因为紧张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刚分化出来的精神体就像猫尾巴，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小鹿就是自己内心的写照，只觉得这种行为太不礼貌了。 他几乎立刻羞红了脸，“乔亚！” 一只手却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凉丝丝的感觉像电流，从头发丝传递到头皮，一直流窜到脚底。 埃里克顿时愣住，呆滞了好久，才忽然意识到，不是有人摸他，而是向导在抚摸他的精神体。 通感将指尖并不明显的体温传递到了他的皮肤上，就像向导突然来到了身边一样。 埃里克轻轻张开嘴，连口腔里也溢进了凉丝丝的味道。 荆辰轻轻抚摸着小鹿角。 奶乎乎的幼崽，连角都还是软的，鹿茸的触感毛茸茸，并不扎手。 由于枯骨坐镇，直播间观众很少，仅剩的几条弹幕迫不及待表达着欣喜。 [看呐，是小鹿！] [好久没见过幼崽了，多摸几下！] 与此同时，一群同龄的孩子也发现了两人的互动，凑在一起悄声议论着。 “大哥哥在摸埃里克的小鹿！” “我听到余长官说，大哥哥是向导。” “我爸爸说了，只有华舒那么强大的哨兵才能得到向导的安抚。” “可是大哥哥在摸埃里克……” 沉默了一阵。 一个男孩先开口，“我的精神体比埃里克厉害得多。” 立刻有人接话，“我也厉害一点点。” “我也算一个…” 新分化的精神体就像初生的婴儿，连精神图景都是干净的，不需要向导帮忙清理。 荆辰试了试手感就放开了小鹿。 小鹿立刻跑回埃里克身边。 埃里克脸上的红晕还没消散，没功夫管它，抓耳挠腮地想着该怎么解释才能给自己挽回面子。 但他没得到解释的机会。 其他孩子争先恐后的挤过来，将埃里克和小鹿挤在后面，纷纷放出自己的精神体。 “我的也是小鹿，比埃里克的还要威风。” “小鹿算什么，我的精神体是狮子！” “我的是一株藤蔓，不过它能听懂人说话，你想看看吗？” “松鼠呢？大哥哥喜欢松鼠吗？” [哇！！！] [喜欢！都喜欢！！] 由于幼崽精神体的出现，直播间的人气迅速回升，弹幕又多了起来。 [先摸小鹿！] [猫猫才是最乖的！] [拜托！为什么不摸点稀有的！？那里明明有一只猞猁！] [怎么还有只乌鸦？] [……好像还有触手。] [管它呢，都摸一遍！] 天空中忽然传来鸟鸣。 一只赤腹鹰俯冲下来，挡在荆辰面前。 “好了，”余禅替向导挡住热情的孩子们，“向导可不是随便谁都摸的，要是实在想体验，我也可以代劳。” 几道失落声从孩子群里传出来，精神体们刻意躲开余禅伸过来的手。 只差一点就能被向导摸头的狮子努力伸长脖子，往荆辰手心顶了一下，藤蔓偷偷伸出一根幼藤，勾了勾荆辰的指尖。 荆辰忍不住笑了一下。 “没关系。”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对幼崽精神体招了招手，“一个一个来。” 闲着也是闲着，逗谁都一样。 余禅于是没再阻止，在荆辰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托着腮。 哨兵警觉的第六感让他看向越野车旁。 明潞正抱着胳膊守在车身旁边，胡子男人拿着一支火钳，从发动机里夹出七零八碎的触手。 不知为什么，余禅总觉得那些蠕动的触手忽然急躁了起来，互相缠绕着想往什么地方爬。 荆辰也注意到了乱七八糟的触手，问余禅，“他一直这样？” “谁？……哦，”余禅摸了摸鼻尖，“上将么。” 他点头，“他的精神体的确不太一样，太大了，所以很容易失控。” b01白塔甚至流传着一句玩笑话：上将是上将，触手是触手。 不过这句话显然不适合说—— 荆辰是他们新认识不久的向导，不管上将自己什么态度，作为直属兵，余禅得为自己的长官留个好印象。 他于是迅速补充道：“不过在精神稳定这一块，没人比上将更优秀，我从没见他陷入过混乱，他也从来不需要任何向导。” “是么。”荆辰语气平淡。 他看到一只触手从那团肉泥中挣扎出来，偷偷钻进地下，没一会儿，从他脚边冒出来，沿着靴子盘绕到小腿。 太细小了，像一只刚破壳的蛇，很难引起注意。 它自以为躲开了荆辰的视线，伸出小小的吸盘，凶巴巴地戳了戳紧贴着荆辰膝盖的藤蔓。 一藤一触手相互戳来戳去，很快打得不可开交。 “他的精神体几岁了？”荆辰从幼稚触手身上移开视线。 “什么？”余禅愣了一下，没听清。 孩子们拉扯着他问东问西，他只能匆匆对荆辰说道：“上将的精神体很危险，不喜欢被触碰，我们都习惯离它远一点。” “你还没回答我呢，余长官！”男孩急切地拉住余禅，“你们什么时候离开？会呆久一点吗？” 余禅于是摇头，“还有任务要做，车修好就该走了，不能久留。” “为什么不用飞机呢，那样会更快吧！” “可如果开飞机来，胡子叔肯定修不了。” 余禅笑起来，“现在是暑夏，小家伙。北地温度虽然不高，但虫潮也会要了我们的命，飞在天上就是个肉靶子。” 夏天是虫的天下，地下通道被蛀空，天空被剥夺，人们得以苟延残喘的，只有地面薄薄的一层。 “再说飞机也不算快。” “胡说！书本上写着飞机是最快的！” “我见过飞机在天上爬，像蜗牛一样。” “胡子叔说精神体才是世界上最快的工具，只有它们能跑过可怕的虫子。” “精神体才不是工具！！” “为什么不让明潞长官带你们飞回去？他的渡鸦飞得很低，我都看到了。” 余禅笑得更开心了，“你们是想累死他？” “唔……” “谁在说我坏话？”明潞走过来。 余禅抬起头，笑容还没敛下去。 明潞瞪了他一眼，借着埃里克的手喝了口饮料，才又说，“黏液把零件黏住了，清理起来很麻烦，我们可能要再等几天。” “好耶！”孩子们立刻欢呼。 [好耶！]直播间也在欢呼。 只有余禅和明潞有些紧张。 这次任务并不只是援救队长，还要把随行的向导安全护送到b01区——尽管这件事只被上将提过一次，但上将从来不会说一句废话。 所以不管于情还是于理，护送向导和营救队长都是同样重要的任务。 现在队长已经成功救出来了，哨兵的恢复能力很强，只要精神力稳定，在哪里都能养伤。 常年穿梭在不同污染区，他们对环境并不挑。 但向导—— 在来之前，他们认真看过荆辰的档案，这位向导从来没出过白塔，这是第一次。 城外不受防护屏障的保护，没人愿意在危险的地方呆这么久。 向导可能会不开心。 两名哨兵互相递了个眼色，明潞又说，“其实也还有个办法，这里离b01区已经不算远了，我的渡鸦飞回去应该没问题。” 直播间立刻议论起来。 [他的意思是继续用渡鸦当交通工具？] [从这里到b01区还要至少五天吧，这还不算远？] [持续的精神力损耗真的没问题吗？] [为什么要这么拼？] [……可能是担心魔龙吧。] 好像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宁聿是两人的队长，好不容易救出来，他们当然不希望再出意外。 回到b01区无疑能得到更好的治疗，越早回城就越安全，荆辰可以理解。 但他依旧对这个提议不看好。 过度的精神损耗很危险，无论为了谁，都不该做伤害自己的事。 “修好再走吧，”荆辰说，“我会替宁聿做疏导，不会出事。” 那再好不过了。两名哨兵同时松了口气。 ……不过向导好像误会了什么。 明潞反应得快，立刻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导愿意帮忙疏导，他们已经很感激了，怎么可能强迫他来第二次。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立刻被孩子们挤到了外圈。 “要留下来的话，可以住在我家吗？”有孩子对荆辰发出邀请。 “我家很小，但可以为你准备出一个房间。” “来我家吧，我家后院有一片玫瑰园，你喜欢的话我会每天采给你一些。” “让让，都让让！”一个男孩从人群中钻出来，向荆辰指向不远处的二层楼小院，“那是西维洛上个月刚建好的房子，他想邀请你去那里居住。” “西维洛？”荆辰问。 男孩顿时挺直了腰板，“西维洛是s级哨兵，无仙镇只有两个s级哨兵，除了华舒外，就数他最厉害！” 孩子们对s级哨兵很尊重，听到西维洛发出邀请，纷纷作出让步。 有些甚至替西维洛说起了好话。 “西维洛的精神体是灰狼犬，很威风的。” “那座小楼我进去过一次，里面放着一些菌子花，很好闻。” 男孩趁机凑近荆辰，用更小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去那里住，西维洛答应给我一罐绵绵糖，你要是也喜欢，我可以分给你一半。” 绵绵糖？ 听起来还不错。 荆辰看了看余禅和明潞，两名哨兵没有异议。 “大哥哥？”男孩满脸期待的扬着脑袋。 “那带路吧。”荆辰说。 13、狼犬 无仙镇是个不大的小镇，不需要交通工具就能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几人将宁聿和狐狸安顿好，坐在小院里。 西维洛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吵闹的孩子们不知被他用什么方式打发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他将一杯精心调制的茶水推到荆辰面前，“这是为您准备的。” 向导和哨兵的味觉体验不同，哨兵的饮食对向导来说，往往过于寡淡。 西维洛一家都是哨兵，很少会准备向导的食物，这是他按照网上的通用配方调制的——从邀请向导到对方敲门，练习了整整15次。 西维洛紧张地看着向导端起茶水，饮了一口。 奶香混着茉莉的清甜，口感恰到好处。 还不错，荆辰道了声谢。 灰狼犬在精神图景里兴奋地打了个滚，西维洛不动声色地抿直嘴角。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半长的黑发扎在脑后，利于作战的装束将身材修饰出流畅的线条，眼睛很亮，像一只居旅在荒野的狼。 只是精神图景里一团糟。 小镇的条件有限，能出两个优秀的s级哨兵已经难得一见，不可能有相匹配的向导帮忙疏导，精神废料沉沉地积压在精神图景里，荆辰只是简单的探出一缕精神力，就能清晰感受得到。 用一次疏导作为提供住所的回报，对方应该不会拒绝。荆辰想。 “故障处理有些麻烦，我们可能需要多待几天。”尽管进门时已经有过说明，明潞还是向西维洛重申了状况。 “这有什么。”西维洛看起来很好说话，“明天我就要外出狩猎了，到时候这个地方完全归你们。……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我能在你们离开之前回来。” 在污染区苟延残喘的小镇有很多，它们大多像无仙镇一样，依附在一处相对封闭的谷地或洞穴，生活物资紧缺是最大的难题。 所以小镇上的人不得不定期外出，要么深入污染区寻找食物，要么跨越污染带，与四大城区进行物品交易，这项危险的任务通常由区域内最出色的哨兵团执行，它们有个统一的叫法——“狩猎”。 无仙镇有两支狩猎团队，分别由西维洛和华舒带队，按照计划，华舒应该会在今晚回来，而西维洛将在明天一早出发。 夏季虫潮泛滥，狩猎期会缩短到八天。 西维洛希望修车的胡子老头最好老眼昏花，手脚别那么利索。 ——那样等他狩猎回来的时候，也许还能见到向导一面。 向导…… 无仙镇只有四名向导，等级最高的也只有c级，像荆辰这么强大的向导，西维洛还是第一次碰到。 只是捕捉到对方身上的一丁点气息，就足够让他完全沉迷。 西维洛能感受到灰狼犬在精神图景里不停地耸动鼻翼，妄图将向导的气息全部吸进身体里。 如果能被这样的向导安抚一次——哪怕一次，就是死也值了。 可他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对方来自白塔，而白塔——对于坐落在污染区中的小镇来说，那是救世神的象征。 人人自危的末世，如果有谁还在关心污染区里挣扎求生的人们，只会是这些白塔兵。 所以他们对来自白塔的长官格外敬重，甚至连简单的问及姓名，都觉得是一种冒犯。 尽管西维洛很想知道向导的名字。 他将手放在桌子下面，紧张地攥了攥。 不可以，西维洛！ 不能刻意捕捉气息，不能故意接近向导，不能用狗头蹭向导的手心！不能呜呜叫！ 呜…… 冰凉的手指沿着后颈骨划过，冷意透过皮肤渗透进每一寸骨血，西维洛猛地回过神。 他的精神体不知什么时候跳了出来，半人高的灰狼犬正贴在向导腿边，在向导的抚摸下惬意地眯着眼睛。 西维洛的耳朵噌地红了。 自从觉醒为s级哨兵，他一直以守护者的姿态自居，还从没像今天这样失态过——甚至当着其他两名哨兵的面。 难言的羞恼将他瞬间淹没，可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心底却涌现出一股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愉悦。 灰狼犬贪婪地捕食着向导的气息，甚至想更进一步—— 含住那只手腕，舔舐，啃咬，温热的血会沿着犬牙落到舌尖，只需要简单的吞咽，他就能得到满腔向导的气息。 西维洛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已经品尝到了血液的味道。 犬类乖顺的基因在这时发挥了作用，灰狼犬不满足地哼唧了几声，却只敢更加卖力地去蹭向导的手心。 比起扑咬，它更渴望得到几声训诫。 向导天生拥有掌控万物的能力，而他，天生期待着臣服。 荆辰被它蹭得有些痒。 成年狼犬体型巨大，毛量很足，将手插进毛发里，手指会被犬毛完全覆盖。 他不打算现在就安抚狼犬，摸过几下后拍了拍狼犬的脑袋，“有需要的话，可以今晚来找我。” 大脑嗡得一声，无法抑制的兴奋令西维洛肾上腺素飙升，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您、愿意……” 指腹划过托盘，荆辰将杯子转了半圈，往西维洛的方向推了一指，“作为这杯茶的回报。” 西维洛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也就是说，他将要得到白塔向导的安抚。 这个认知就像附着了电流的鞭子，跟随向导的声音钻进脑海深处，抽打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西维洛瞬间觉得骨头奇痒无比，恨不得一口吞掉头顶的太阳，把月亮牵出来挂在天上。 今晚。 夏季的落日时间是晚上8点，现在是上午9点59分，距离“今晚”还有10小时零1分钟。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心脏因为紧张砰砰直跳。 荆辰却没有太多的想法。 安抚哨兵是他的日常工作，在白塔时，他每天都要不厌其烦的做十几次。 唯一的挑战就是西维洛的精神力是s级，而他今天的随机精神力只有c级。 不过在疏导过一名s+和两名s级哨兵后，荆辰觉得压力不是很大。 就像重复一项体力劳动，需要的不止是精神力，还有娴熟的技巧和操作。 将每一缕精神力运用到极致，就算c级也能发挥出a级的效果。 不过他还是打算使用几张刷新券，看看能不能刷新出枯骨以外的精神体。 ——但这都是后话，现在他困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白天的小镇很热闹，一楼的房间与街道只有一墙之隔，人们交谈的声音混在一起传进来，却并不吵闹。 人类天生具有强大的共情与感知能力，放松的情绪会通过语言传递，那是象征安全的信号。 荆辰在人声交杂中一觉睡到晚上九点。 醒来时周围一切都安静着，冷月的光斜斜地洒照进来，为整个房间镀上了浅淡的银白。 有人在拍打窗户，声音很轻，一声接着一声。 “咚咚咚——” 荆辰放任自己清醒了半分钟，起床，开窗。 是个半大的孩子，荆辰还记得他——那个替西维洛传话的男孩。 他手里抱着一个玻璃罐，看到荆辰开窗，将玻璃罐高举过头顶。 男孩仰头望着向导。 西维洛是个很讲究的家伙。 墙面用砖石与水泥建成后，要专门粉刷出不规则石块的形状，石缝里设计有长短不一的苔藓状纹路，一只爬山虎覆盖住了整条墙角线，慢慢往墙上爬，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爬满了半面墙。 路过的女孩们会时不时地往墙上挂一些东西，有时是菌子花，有时是纸鹤串。 现在花已经枯了，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旧黄纸，纸鹤串还挂在上面，在向导开窗的瞬间，摇晃着与绿叶碰撞，发出簌簌的响声。 不过这些向导都不知道。 向导当然也不会知道，从男孩的视角仰视过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好像藏在叶片间的清露。 月光落在向导的肩上，他像极了神秘古堡的主人，慵懒又疏离的目光扫过人群，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一眼。 男孩呆看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将玻璃罐靠近窗口，递到向导面前。 “你的绵绵糖，长官。” 14、雨夜 睡懵的大脑有些迟钝，荆辰盯着糖果好看了一会儿，才回忆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男孩说过，如果他能接受西维洛的邀请，男孩就会得到一罐绵绵糖，而作为交易，他也能得到其中一半。 现在对方来兑现承诺了。 荆辰从男孩手中接过半罐糖果。 玻璃罐是正多面体形状，像一块打磨过的巨大水晶，砂砾状的糖渍粘在内壁上，狐狸头形状的糖果占了罐头的三分之二。 远超过“一半”的数量。 “谢谢。”荆辰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于是问：“你叫什么？” 被向导问起姓名是件光荣的事，男孩立刻站直，眼睛在路灯的光晕中亮晶晶的，“我叫乔亚。” 乔亚？荆辰微微一愣。 他记得埃里克的精神体也叫这个名字。 “你的精神体…” 不等问完，一头小象凭空出现在乔亚身后。 乔亚骄傲的拍了拍小象的身体，“我的精神体是象，你可以叫它埃里克。” 荆辰笑了一声。 [好可爱！] [幼稚。] [小孩子的乐趣不要管！] [狐狸糖是什么味道？] [打开尝尝。] 荆辰不打算现在品尝，糖果随手放在柜子上，他把乔亚叫到窗边，“愿意帮个忙么？” “当然！”乔亚一口答应。 他在向导的指示下打开终端，虽然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还是第一时间将手腕递到了窗边。 面对面终端交易很方便，荆辰输入了一个数额，把钱划进乔亚的账户，才问：“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乔亚立刻来了精神，“无仙镇有很多好吃的，比如梅花糕、芝士棒、糯米冰冰团和芒果酪，如果不喜欢的话，还有烤菌子、桂花酿……” [来根糯米棒。] […那叫冰冰团。] [桂花酿，求购桂花酿！] [有没有菌子刺身？] 乔亚掰着手指一个个介绍，足足列举了三分钟，才抬头询问荆辰，“你想吃这些吗？” 向导来自主城区，那里拥有最繁华的街市，尽管乔亚将镇上最好吃的东西都介绍了一遍，心里还是没有底。 他不确定向导会不会看得上这些。 荆辰眼眸垂了一下，神情淡淡的，片刻才说，“都来一份吧。” “好！”乔亚觉得自己的小象忽然变成了梅花鹿，在精神海中活蹦乱跳。 * 一个小时后，乔亚带着大包小包的美食，以及免费劳动力埃里克，敲响了西维洛的院门。 西维洛恰好打算外出，开门就撞上了全身挂满包装袋的小象和梅花鹿。 不同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同时撞进鼻腔里，西维洛顿时皱起眉，“你们俩在干什么？” 乔亚立刻扬起脑袋，语气理直气壮的，“我们在帮向导买晚餐，埃里克可以做证！” 埃里克立刻后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乔亚是这么说的。” 乔亚瞪了他一眼，又指向自己的精神体，“埃里克二号可以做证。” 当真正的埃里克在场时，为了方便区分，他不得不委屈自己的精神体变成“埃里克二号”。 小象立刻扇动着耳朵，为乔亚做证。 不过西维洛似乎并不关心这件事的真假，他的眉毛依然拧在一起，神情少见的严肃。 这样的表情让乔亚觉得无措。 被s级哨兵庇佑着，他们就像躲在密林下的蘑菇，无法看到天空，只能通过风吹树叶的响动判断头顶的云层。 “出什么事了，西维洛？”乔亚立刻想到了本该在今天回来的狩猎团，“华舒回来了吗？” 西维洛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什么事，”他将两个孩子放进来，自己跨出门，离开前叮嘱道：“既然来了就老实待着，要下雨了。” 恶劣天气总会预示着不好的事情，异种就像破土的蝉，会在雨幕的庇护下肆意横行。 每当这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待在屋子里，关闭所有的窗户和灯，假装自己是一抔无生命也不美味的沙土。 乔亚与埃里克目送西维洛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招呼各自的精神体钻进屋子里。 屋子里的灯都熄灭了，只亮着向导房间的那一盏，乔亚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推开。 零星雨丝已经落了下来，向导正站在窗边，伸手接住了高空坠落的第一滴雨水。 细雨接踵而至，很快打湿了手指，又沿着皮肤滑落到腕骨处，最终渗进雪白的衬衫里。 乔亚积极将食物摆到桌子上，埃里克盯着向导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这里的雨水很脏，他们说最好不要碰。” 荆辰于是将手缩回来，顺便关了窗。 雨水沾染过的皮肤上冒出了红疹，有些痒。 他用另一只手盖住红痒处，轻轻摩擦，透过雨幕看向街道，“还有什么要注意吗？” 他猜这里有一套自己的规则，比如下雨天不许开灯——窗外的灯光几乎在雨落下的瞬间全部熄灭了。 埃里克认真想了想，说：“下雨的时候很危险，我们会关好门窗，熄灭所有的光，不管多紧急的事，都要等大雨过去再行动。” 荆辰于是关了灯。 房间内外变成了同样的黑，乔亚没能立刻适应，被象鼻子绊了一跤，连人带薯条往地板扑去。 一只手扶住了他。 陌生又冰冷的气息涌入鼻腔，乔亚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如果硬要形容，就像花朵枯败后散发的陈腐。 应该是雨水的气味，从关紧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乔亚想。 而这只手，显然是向导的。 他不敢仔细感受，就着手掌的托力迅速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对向导道了声谢。 荆辰应了一声。 枯骨缩回手，悄悄退到一旁，薯条放回桌子上，又从中抽出一根，蘸了蘸番茄酱，扔进嘴里。 好在薯条不脆，没有发出声音。 荆辰把它往墙角推了推。 直到摆好全部食物，乔亚才又摸索着凑过来，“还剩下很多钱，长官。” 无仙镇的物资并不丰富，这些食物的价格都很高，他们平时压根不会碰。但向导转给了他一大笔钱，就算买到小象和梅花鹿都带不下，也才花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数目。 乔亚打开终端，打算把钱还回去。 荆辰却轻握住他的手腕，把终端熄灭，“嘘，不要有光。” 他的声音很轻，像从梦里飘出的呓语，乔亚和埃里克本能地闭上嘴巴。 倾盆大雨被隔绝在窗外，心跳和呼吸成了房间里仅剩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向导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买的太多了，留下来一起吃吧。” “不可以。”乔亚立刻摇头，肚子却“咕”地一声。 埃里克跟着咽口水。 …… 一分钟后，三张椅子被拉开，乔亚和埃里克坐在了荆辰对面。 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20分钟，就是晚上十一点。 如果放在平时，乔亚已经早早的躺在了床上——或许已经通过终端和埃里克吵完了一架。 但是今天，他们还坐在西维洛家里。 面前是从没品尝过的昂贵食物，窗外是狂风骤雨，溅起的水花拍打着窗户，像节肢类异种的口器，觊觎着房间里美味的肉食。 黑暗似乎无边无际，吞没了他们，还垂涎着更多遥远的城市。 可乔亚和埃里克一点都不害怕。 他们坚信西维洛的地盘就是最安全的庇护所，何况在他们旁边，还坐着一名向导——那可是来自白塔的长官。 荆辰含了一块绵绵糖，吞下后又端起一碗菌子汤。 真菌喜欢阴暗潮湿的环境，但是位于火山口附近的无仙镇好像并不缺蘑菇。 荆辰不用特意辨认，就能轻松从桌子上摸到烤菌子、红烧菌子、干煸菌子、菌子汤……甚至菌子榨汁。 他用勺子搅了搅，挑出里面的一根香菜，喝了口汤。 味道很鲜，口感还不错。 前线哨兵有极强的抗压能力，极端情况下可以连续七天不进食，但荆辰不行——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 枯骨也一样，尽管它并不需要通过进食获取能量，但主人的饥饿会以通感的方式传递给它，令它诞生出不得不吃点什么的冲动。 于是在夜色的掩护下，枯骨偷偷将手伸到餐桌上，抽了第二根薯条、第三根……整盒薯条都被捞了过去，另加一盒番茄酱。 乔亚和埃里克也逐渐打开了话匣子，边吃边向荆辰讲述起无仙镇的故事。 小镇的起源、迁移以及慢慢壮大，这些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当他们还小的时候，父母会将这些事润色成睡前故事，哄他们入睡。 荆辰津津有味的听着。 那些故事总是辉煌的，省略了一条条失败的分支，好像伟人们总能在危急关头找到最正确的道路。但故事夹缝里又总会溢出温情，让荆辰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小时候…… 死寂的空白。 就像神经线被横空斩断。 心脏被攥紧，滞涩感一瞬间传至全身，神经与思维也跟着麻木，手臂上的刺痒被放大，变成疼痛，像扎进了一根根针。 “咚咚——”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荆辰猛地回过神。 思绪和疼痛同时被冲散，他忘记了刚刚在想什么。 “咚咚咚——” 门再次敲响，乔亚和埃里克不敢吭声，一同看向荆辰。 “别怕。”荆辰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起身，顺手摸了一个打火机。 异种不会礼貌的敲门，但会敲门的不止有人。 尽管他不觉得会有危险，可是紧张的情绪会传染，被乔亚和埃里克影响，荆辰的神经也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紧握住门把手，等到第三次敲门声响，猛地拉开。 打火机“啪”地一声，窜出微弱的火苗。 门外站着一只狐狸。 准确来说，是他的狐狸哨兵。 15、玫瑰 火光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细碎尘埃。 狐狸看清了站在光晕中心的人。 皮肤很薄，青紫色的血管沿着下颌线蜿蜒，细密睫毛在瞳眸中落下阴影，火光坠落进去，像锁进了深渊。 他举着一只纯黑色的打火机，手背上有一片刺目的红疹，指节曲起的地方微微泛白。 在他的身后，火光触及不到的地方，站着一只巨大的骷髅。 狐狸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冷意从脚底窜出，密密麻麻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 骷髅精神体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他心惊胆战。 会是他吗？狐狸不太能够辨认。 他的记忆止步于那场拍卖会，1124号拍客叫价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还没能从炫目光影中找到对方的身影，就被红绸一遮，推下了展示台。 催眠剂让他睡了整整两天。 手指因为紧张而攥紧，狐狸轻轻耸动鼻翼，嗅了嗅。 屋里有两只幼崽哨兵，毛都没长齐，1124号显然不是他们。 再远一点的房间里，睡着一只魔龙，狐狸在拍卖场见过他，同样是一件拍品。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是一名向导。这个发现让狐狸稍稍惊讶了一下。 身后的骷髅散发出陈腐的味道，向导却闻起来很干净，他身上有一种纯粹的冷意，好像什么气味都污染不了。 狐狸盯着那张脸。 “我饿了。”他试探着说。 荆辰眼睫轻轻抬了一下，让步，放他进来。 白色的身影从眼前划过，同样飘过的还有脑海中无数个念头：他知道自己被拍卖了么？还记不记得有人花900万救了他？让他还钱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转手卖了呢？ 思索无果，荆辰冒出了最后一个念头：“贷款”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合适他？ “我叫渊白，”狐狸从桌子上摸了一只鸡腿，说道。 原来有名字。 狐狸又问，“你呢？你叫什么？” 这话一出，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乔亚和埃里克瞪着四只滚圆的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向导的回答。 没人敢问向导的名字，哪怕是西维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居然这么冒犯！ 两人都确信向导绝对不会搭理他，可万一、万一向导愿意告知，他们也将成为小镇上第一个知道向导名字的人。 乔亚甚至不自觉憋住了气，生怕错过一丁点声音。 荆辰没那么多想法，语气很随意，“荆辰。” 乔亚和埃里克迅速在心里默念。 渊白呢喃了一遍，记住了这两个字。 “这是哪儿？”他又问，同时打量着四周，隐隐觉得事情发展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拍卖场是贵族们的淘玩场，同时也是拍品们的豪赌桌。有人会因此一步登天，有人则堕入地狱。 那些在污染区苦苦挣扎的人们，会将自己的孩子包装成精美的玩物，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将他们放置在巡逻车的必经之路上。 巡逻车会捡走一些，送进各大拍卖场。他们由此得到一次被贵族竞拍的资格。 而这，对于很多像渊白这样的人来说，是父母给予他们最贵重的成年礼物。 按照渊白的想法，他应该会被1124号带回家，关在精致的房子里，像宠物一样养着，必要时提供一下情绪价值。 可现实显然不是这样。 他的精神力远高出两名哨兵幼崽，能轻易在黑暗中视物，也能准确从滂沱雨声中分辨出昆虫爬过墙面的声音。 几百只，甚至更多，窸窸窣窣。 实在不像是内城区。 他疑惑地看向荆辰，希望听到解释。 但荆辰没有搭理他。 枯骨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擅作主张的往宁聿房间里飘。 它想看看魔龙是不是也醒过来了。 荆辰没有阻止，房门掩了一下，盯着外面漆黑的房间。 雨势来得太突然，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只有孩子不忍心让话掉在地上，好心为狐狸哨兵解答，“这里是无仙镇。” “为什么叫无仙镇？”渊白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因为这里得不到神仙的庇佑吗？” “唔…”乔亚觉得渊白的关注点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吞吐了半天，“不过花凛说过，神仙两个字不能组合在一起，仙是仙，神是神，神可以被感知……” “花凛又是谁？” “她是这里最厉害的向导，只有她能安抚华舒和西维洛。” “这么说她是神的信徒？” “唔……” 乔亚彻底哑了火，觉得还是把话扔回地上比较好。 被两人的对话提醒，荆辰倒是回忆起了一些事——比如他答应过今晚替西维洛疏导。 但事出意外，他睡过头了，耽误到现在，指针已经走过了午夜十一点。 西维洛不在房间里，同样消失的还有余禅和明潞。 这些他一早就察觉到了，本来不想管——就像他一贯的工作态度，只有接到指令才会被动地执行，没有任务的情况下，万事与他无关。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雨很大，屋子里有些闷。 荆辰蹭了蹭手上的红痒，从挂物架上拿起一把伞。 宁聿还没醒。枯骨向他传达这个信息。 伤患和幼崽最容易遭遇意外，荆辰不觉得狐狸能帮忙守门，于是命令枯骨留在这里，离开前对两只幼崽哨兵叮嘱道：“乖乖待着，别出门。” 渊白立刻竖起耳朵，“你要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清脆的关门声。 * 无仙镇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 豆粒大的雨点落在伞面上，在泥土中砸出深深浅浅的雨坑，雷鸣在头顶炸响，狭长闪电穿过云层，向地面劈出一道刺眼的耀白。 西维洛面无表情地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中。 在他身边，瘫坐着四名已经失去神智的畸变哨兵。 这是华舒带领的狩猎团，十三人小队只回来了四个人，剩下的音信全无，好像蒸发在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雨中。 在他们身边，散落的物资不比以往任何一次狩猎少。四名哨兵将队伍获取到的全部物资带了回来，凭借残存的意识走完了回家的路，却在最后一刻被挡在小镇之外。 他们是功臣，也是畸变者，按照小镇的规定，畸变的哨兵不允许进城。 镇上仅有的三名向导全部赶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全部哨兵和十几个前来帮忙的普通人。 修车的胡子男人大喇喇的坐在泥泞里，什么忙也没帮，双眼直愣愣的看着那四个哨兵。 他的大儿子也在这支队伍里，却不在这四个人之中。 “听得到吗？告诉我，你们遭遇了什么？…华舒在哪儿？”他听到有向导在细声询问哨兵，声音被雨声干扰，断断续续的。 胡子男人怔愣了一瞬，立刻扑跪过去。 “还有埃里亚！”他急切地抓住向导的胳膊，“问问埃里亚在哪儿，求求你。”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抓着向导哀求，“还有亚伦，帮帮忙，问问亚伦在哪？” “川兰，川兰也不见了！” “闫明也是，我联系不到他…” 向导于是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地问，问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 可惜没有人回答。 微弱的精神力倾灌进哨兵的精神图景中，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畸变哨兵已经彻底失去神志，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西维洛始终没有低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前方，喉结滚动了一下，高浓度污染的雨水像一把刀，让他生出了食道被划裂开的灼痛感。 “别费力气了，花凛，”他喊着向导的名字。 这句话有千斤重，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西维洛几乎从自己的声音里窥探到了自己的命运。 所有人都要埋葬进泥土里。 那是连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是生命的终局，堆满了泛滥又廉价的绝望。 灰狼犬在雨中高扬着头颅，西维洛将声音提高两个度，盖住了一声沉闷的雷鸣。 “所有人，回撤！” 搬运物资的哨兵顿时愣住了。浑身湿透的向导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很快伸出手，死死捂住眼睛。 “西维洛！”花凛喊他，“再给我五分钟！” 所有人都能撤退，可是畸变的哨兵不能，她已经努力了一个小时，相信用不了多久，哨兵就可以恢复神志。 尽管她已经站不起来了，但这是向导的使命，混乱的哨兵只能由她们来唤醒。 至少、至少要救回来一个。 “我们谁都救不了。”西维洛说。 “别说丧气话！”花凛厉声喊道，“你不是接待了一位白塔向导吗，去求他，求他帮帮忙！” 西维洛肌肉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久才说话，“别麻烦他们了。” 大雨惊起了山谷的虫潮，本该在半小时前就将小镇吞没，是两位白塔哨兵用自己做诱饵，引离了大部分虫潮。 西维洛现在只能感知到对方的大致方向，他们远比他强大得多，但面对虫潮，人类却总是渺小。 他希望两位哨兵能够金蝉脱壳，但很大可能，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 没有让外人替小镇挡灾的道理。 出身白塔的向导和哨兵远比他们所有人更有价值，哪怕搭上全镇的人，至少，他们还能护送向导安全离开。 西维洛相信这是值得的，他相信向导只要活着，就能解救更多的人，更多座像无仙镇这样的小城。 而这，说不定就是他们最后的价值。 死亡是每个人都准备好的事情，西维洛不觉得恐慌，只是难免有些遗憾。 原本向导会在今晚帮他疏导，可惜命运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至少向导承诺过。他想。 用这个念想当一场好梦，也还不错。 西维洛向前两步，不由分说的将花凛拽起来，扔给一个鸟类哨兵，“带走！” “西维洛！”花凛愤怒的挣扎，换取的也不过是徒劳的拉扯。 华舒下落不明，西维洛成了主心骨，没人敢违抗他的话，花凛和另外两名向导很快被拽进小镇里。 向导的力气本就比哨兵小，花凛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心下一急，突然反握住哨兵的手腕。 她念出了一段没人能听懂的咒语。 梦呓般的呢喃从她喉咙里钻出来，暗红色纹路像炸开的蛛网，在她脸颊上出现又消失。 下一秒，一朵巨大的玫瑰破土而出。 鲜红色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几乎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鸟类哨兵吓了一跳，本能松开手，向后趔趄了两步。 失去束缚的花凛全身脱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时，一把黑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大雨让气温骤降，那人没有穿外套，握着伞柄的手指冻得发白，凸起的指骨泛红，挂着雨珠。 作战靴上溅满了泥点，膝盖以下的裤腿被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他的衣服湿了大半，伞却向花凛倾斜，为她遮住了大部分雨水。 花凛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16、安抚 巨大的玫瑰在暴雨中绽放，花苞沾染着雨珠，散发着令人心惊的浓香。 花蕊是澄澈的黄色，被花瓣包裹成狭长的缝隙，就像一只铜黄色的眼睛。 变故让所有人呆滞在原地，惊异地盯着那朵诡异的玫瑰。 而荆辰借着杂乱的手电光束，看向玫瑰向导的颌骨。 就在刚刚，那片皮肤上浮现出了一种怪异的纹路，荆辰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但很快就消失了，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 直播间仅有的几条弹幕表达着困惑。 [那是什么？] [向导的天赋？] [更像某种秘术…] 花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连谢谢都来不及说，踉跄着冲回畸变哨兵身边。 她已经拿不出多少精神力了，但还是把仅有的全部输送给哨兵，期盼对方能在迷雾里找到清醒的方向。 巨型玫瑰在慢慢变小，花瓣枯萎脱落，被雨水拍打在泥泞中，最后只剩下一点未开放的花苞。 就像某种异变生物，眼睛似的花蕊里，一团黑雾突然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半阖的狭长缝隙忽然闭上。 玫瑰彻底消失。 荆辰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精神体。 但现在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他暂时收起好奇心，向雨棚走去。 wea的危险警报从出门到现在一直在响，目前区域污染度已经达到了五级，污染数值高达2025。 这样高浓度的污染下，连空气都附着着污染因子，吸进肺里会有火辣辣的灼烧感。 可没人在意这些，意外的发生让所有人陷入了恐慌，他们大部分直接站在大雨中，连伞都没有撑。 灰狼犬冒着雨跑过来，垂着尾巴迎接。它全身都湿透了，不想把泥污沾到向导身上，只哼哼唧唧的跟在身后。 西维洛注视着这个方向，眼睛里的惊讶还没来得及隐藏。 几个三四岁的孩子并排坐在雨棚角落，一个憔悴的女人看护着他们，斜雨打湿了她的半个身体。 荆辰将伞递到她泡得发白的手上，自己走进雨棚，蹲到一位畸变哨兵身边。 灰狼犬乖乖趴在身后，西维洛也挪了过来，犹豫了半天，说：“这里有点脏……” 他原本打算劝向导离开的，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四名畸变的哨兵还在痛苦中挣扎，这些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同伴，没人比他更希望向导能留下来。 可一尘不染的白塔向导真的愿意伸出援手吗？——救助像他们这样能力差、没多少价值又浪费精力的畸变哨兵？ 西维洛攥紧手指，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荆辰还以为西维洛会简单介绍一下畸变哨兵的情况，没想到对方只说了五个字，就木头似的杵住了。 无奈，他只能自己检查。 四名哨兵的精神力都不高，三名d级和一名c级，四级混乱状态，身体严重畸变，精神状态却还好。 疏导起来不算难，用不了十分钟。 轻松的任务并不着急完成，荆辰没有立刻出手，而是看向刚刚那位玫瑰向导——没听错的话，西维洛好像喊她花凛。 她正在疏导畸变的c级哨兵。 她的精神力很锋利，像花茎上的刺，并不温柔。这种特征的精神力具有很强的压制性，可惜花凛的精神力太弱了，寥寥无几的精神力输送进哨兵的精神海里，很快被浪涛吞没，起不到半点效果。 荆辰释放出一缕精神力，靠近花凛。 两股精神力碰撞，弱小的精神力很快被缠绕包裹。 花凛顿时感到堕入了冰湖之中。 她浑身打了个冷颤，诧异抬起头，还没捕捉到精神力的源头，先听到了一道柔和的嗓音。 “感受到了吗？” 那声音干净低缓，带着一点容易被人忽视的磁性，好像一针镇定剂，能够轻易让人安定下来，好像天崩地裂在眼前都不值一提。 花凛下意识遵从声音的指示，闭眼感受。 “看到了什么？”那声音问她，却与刚刚略显不同。 花凛很快意识到，这是向导在通过精神力与她对话。 “一片海，天空覆盖着浓雾。”她回答。 这里是畸变哨兵的精神海，浓雾是精神屏障的具象化，里面危险未知，有时候是钢筋铁网，有时甚至藏着陨石雷电，每次进入都要十分小心。 “下面是雷暴，会无差别攻击所有入侵者。我能冲破浓雾，却没办法在雷暴中深入太远。”她对向导坦然自己的无奈，同时也是想提醒对方，让他小心一些。 说罢，花凛抿了抿嘴，终于鼓起勇气问：“你是白塔来的向导吗？” 无仙镇没有比她更强大的向导了，可这缕精神力，散发出的气息却如同深渊。 她被裹挟在其中，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感，又因为自己的渺小，恍惚生出一种面对深渊的恐惧。 “荆辰。”她听到向导说。 “我叫花凛，是c级向导，”花凛连忙说。 “你会帮他们吗？”她小心地问，又因为害怕拒绝，急切地补充，“他们都是很好的哨兵，十四岁就开始跟着华舒狩猎，现在也才二十岁……” 没有回答，比起哨兵，向导好像对她更感兴趣。 冰冷的精神力在耳边流淌，过了很久，花凛才又一次听到向导的声音。 “有时候向导也需要疏导，你的心太乱了，玫瑰像一颗睡不醒的种子。”嗓音更加低缓，花凛觉得自己似乎要睡着了，大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粒种子，安安静静的呆在泥土里，等待某一天、被某个声音唤醒。 现在，这道声音出现了。 她听到向导说，“该醒了。” 就像雨在呼唤生命。 玫瑰的种子轻轻开裂，在冰冷雨水的滋养下破土，生根发芽。 深绿色藤蔓如同雨后春笋般爆发出来，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针刺与绿叶萌芽、生长，紧接着，刺荆棘上盛开出了无数多鲜艳的玫瑰。 就连花凛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海胆，精神力以失控的态势暴涨，很快冲破了b级，还在继续攀升。 玫瑰花绽放，枯萎，花瓣一片片落下，飘落进浓雾与暴雨之中。 花瓣是最脆弱的东西，现在却好像有了千斤重，花凛的意识分散到每一片花瓣上，能感受到狂风的怒吼，雷电离她只有几寸远。 但她依旧在稳稳坠落，轻飘飘落在地面上。 亿万片花瓣在雷暴之下汇聚，重新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花凛。 破败的精神图景终于完整呈现在她的眼前，一只伤痕累累的熊委屈的趴在地上。 她终于见到了哨兵的精神体。 向导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安抚，就像幼崽一出生就会睁开眼睛。 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花凛一秒钟都不舍得耽误，立刻投身到了清理工作中。 荆辰将精神力抽离出来。 接近a级的向导疏导c级哨兵没有难度，花凛一个人来就够了。 剩下的两名向导也跑了回来，正在给三个d级哨兵疏导。 他们的天赋没有花凛那么高，但在荆辰的引导下，也很快突破了哨兵的精神屏障，清理成功只是时间问题。 无仙镇的哨兵数量本来就少，像这样的练手.机会不多，荆辰没有插手。 他站起身，接过西维洛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滴。 红疹变得更严重了，刺痒变成了灼痛，湿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摩擦得很不舒服。 西维洛也发现了这一点，立刻递过一双手套。 荆辰接过来戴上，顺便看了一眼哨兵的皮肤。 西维洛身上几乎找不到干燥的地方，皮肤却没出现任何异常，为了保证手套不被污染，他将手冲洗了三遍，手指上看不到一点泥污。 花凛和其他向导身上也没有红疹，只有那几个孩子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应该是对污染还不适应，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进入高污染区，总要有一段过渡期。 过段时间就好了。荆辰乐观的想。 胶质手套的贴合性很好，修长手指立刻覆盖成漆黑的颜色。他将两指伸进手套里，在掌心位置撑了一下，而后缓缓抽出来。 “过来。”他对狼犬招手。 西维洛的全部注意力还落在那双线条凌厉的手上，灰狼犬已经听话的摆着尾巴凑过去。 荆辰的手指落在狼犬耳根处，指尖下移，很快整只手拖住了狼犬的下巴，轻轻施力，将它的脑袋抬起来。 胶质的冰冷感传至皮肤上，西维洛浑身抖了一下，跟着抬起头。 他看到了向导冷淡的眼睛。 丝丝缕缕的精神力从向导指尖冒出来，像水母的触手，捆绑在狼犬的皮毛上，很快渗透进西维洛的意识深处。 荆辰的入侵一向算不上温柔。他是个怕麻烦的人，体现在任何一件事上。 有时会出于心软克制一下，但不常有这样的耐心。 西维洛感受到了一阵无法忽视的刺痛。 习惯了花凛轻飘飘的安抚，这种痛意格外明显，冰冷的精神力从刺痛部位侵入，带着一种迷幻性的威压感。 西维洛顿时觉得膝盖发软，下意识想要臣服。 但荆辰的精神力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它们开始变细、变长，像菌丝一样生长，覆盖到了精神海中的每一个地方。 触须与吸盘同时发力，将附着在表面的精神废料连根拔起。 沉积多年的污垢几乎渗透进石缝与砂砾中，一下子被剥离的感觉并不好受。 西维洛一瞬间身体绷紧，狼犬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但伴随疼痛而来的，是一阵冷冽的风。 不起眼的飞雪从空中飘落，有一片落在狼犬的鼻尖上，散发出惊人的冷意。 西维洛双目聚焦，几乎能看清雪花如同树枝状的晶体。 就像玻璃上的尘埃被扫清，他的感知比之前放大了数倍。 他能看到雪从哪一朵云层飘落。 他能看到漫天飞雪遵循的既有的轨迹。 只要他想，他能掌控每一片冰雪。 他清楚地知道每一缕精神力的来处和去向。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那股令他无比渴望的气息。 那道气息属于向导。现在，向导在他的精神海里。 荆辰的手抽离，又落下，轻轻拍了拍狼犬的脑袋。 “乖。” 17、蜕生 不论对向导还是哨兵来说，精神疏导都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 它需要双方全身心投入，绝对的信任，恰到好处的掌控与依赖，最后无条件的接纳。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所以人们通常习惯安排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疏导室，搭配舒缓的白噪声，熏香不会刺鼻，室内光线是明亮还是昏暗，全凭向导的喜好做主。 有些贵族甚至会与香烟或酒精搭配在一起，将它看作是极致欢愉的前戏。 可是在外城区，没有这样的选择。向导与哨兵之间没有暧昧，没有权与利的交易，甚至没有一间像样的疏导室。 花凛与另外两名向导就这么扑跪在雨水与泥泞中，心无旁骛地救助着畸变的哨兵。 环境很糟，但没有人愿意打扰她们，大伙儿都不约而同的沉默着，就连搬运物资的哨兵都刻意放轻了动作，生怕弄出一点细微的声响，害向导在工作中分神。 暴雨成了天然的白噪声，带着一股天然的泥土气息。 荆辰靠在旁边等了十几分钟，神游了两次，打了三个哈欠。 “这里已经没事了，我先送你回去吧。”西维洛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雾。 荆辰从第三次神游中回过神。 他的到来就像为濒临死亡的身体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人们从惊慌失措中找回了神志，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很快，物资被全部搬运到小城里，哨兵开始护送人们陆续回撤。 四名畸变哨兵的状态已经恢复稳定，虽然身体上还有少量畸变的痕迹，但气息平稳，失控的狂暴气息已经消失了。 修车的胡子男人被两名哨兵搀扶着，已经走出了一段路，背影被雨水冲刷得很瘦。 一个瘦弱的女孩看到荆辰抬头，立刻跑过来，对他举起双手。 手心朝上，躺了几瓣枯萎的玫瑰花瓣。 这是她能捡到的最漂亮的东西，她将它们小心地捧到荆辰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呐！” 负责照顾孩子的女人连忙把她拉开，向荆辰抱歉的鞠了一躬，“对不起，孩子还不懂事。” 那把黑伞已经被她整理好了，每个褶皱都重新捋过一遍，她趁这个机会将伞递还给荆辰，“伞柄已经擦干净了，谢谢您。” “没关系。”荆辰没有接伞，蹲到小女孩身边，接下她手心里的花瓣。 “这是送给我的？”他轻声问女孩。 女孩立刻点头。 “为什么？”荆辰又问。 女孩微微一愣。 她还处在识字阶段，不会表达很复杂的感受，听到这个问题，本能地看向自己的老师。 她看到女人对她笑了笑，紧接着，她想起了老师之前教过的。 “送给向导。”女孩对荆辰摆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她才四岁，字都不认识几个。”花凛笑着说。 她已经完成了疏导工作，目送哨兵被安全送离，才终于让自己闲下来，坐到一张小凳子上，对荆辰说：“这些都是有觉醒向导潜质的孩子，老师将她们带出来，跟着我们一起工作，希望她们能领悟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四年后觉醒成新一批向导。” 尽管没人能证实这么做真的有用，但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更让人安心。 花凛说着，抱了一下女人的大腿，向荆辰介绍：“她就是我们的老师，我也曾是她的学生。” 女人被花凛的举动吓了一跳，却很快笑起来，手指放在花凛头顶，替她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她眼中带着担忧，似乎想问很多事情，但看到花凛泛红又极力忍耐的眼眶后，什么也没问，轻轻捏了捏她的脖子，“你这孩子…” 这样的变故对每个人都是一场灾难，她们却心照不宣地谁都没再提起。 花凛看着那个拾取花瓣的女孩。 “无仙镇已经连续十年没出过向导了。”语气中有失落和无奈，看向女孩的眼睛却充满希望，她曲起手指，擦掉女孩脸颊上的泥点，将她抱起来，交到老师怀里，“好了！今天课业结束，回去睡觉！” 做完这些后，她才又对荆辰说：“谢谢。谢谢你的伞和疏导，或许我也该称呼你一声老师。” “没关系，”荆辰站起来，将玫瑰攥住，装进口袋。 狼犬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背，示意他也尽快离开。 但荆辰暂时不打算回去。 畸变的哨兵已经安抚好了，可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才完成了一半——他到现在还没看到余禅和明潞的影子。 容烨下达的指令是护送宁聿回去，其中并没有提到这两位鸟类哨兵，但荆辰觉得如果送回去一个又丢了两个，面子上不好看还是小事，他的900万账款恐怕不太好报销。 被他安抚过的哨兵体内都会存留他的气息，短距离内可以定位，但距离太远就不太管用了，再加上无休止的暴雨，他现在感受不到哨兵的任何气息。 比起漫无目的的寻找，他更愿意直接问西维洛，“余禅和明潞呢？” 西维洛的心跳立刻加快。 向导的声音清冷低沉，或许是累了，嗓音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令哨兵无端生出被问责的慌乱。 他们的确与那两名白塔哨兵失联了。即使这不是西维洛的过错，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愧疚感。 狼犬的脑袋顿时耷拉下来，尾巴垂在地上。 “他们帮忙引走了虫潮…”西维洛不敢有半点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而后立刻弥补似的保证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一定把人……” 他很想说一定把人安全带回来，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他能隐约感受到两名哨兵的气息，但也仅此而已，实在没办法保证两名哨兵的状态——那可是暴动的虫潮，很少有人能在虫潮过境中全身而退。 荆辰对这句保证并不在意，只问：“你能找到他们？” 西维洛立刻点头，“能感受到一点，现在赶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荆辰：“那走吧。” 西维洛又点头，“好。” 走了两步，立刻停住，后知后觉的抬起头，“你你、……您要一起？” 荆辰被问得一愣，“不可以？” 西维洛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立刻摇头。 他知道白塔作战部有向导与哨兵同队执行任务的情况，只是白塔作为作战总署，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保证向导的安全，可他们这里，只有他勉强够得上s级。 “我怕保护不好你。”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低声说。 荆辰轻笑了一下。 “带路吧。”他对西维洛说，顿了顿，又道：“不用担心。” 西维洛还是不敢答应，反而花凛凑过来，“那我也去。” 西维洛顿时像听到了鬼故事，“你别捣乱！” “老师能去，我怎么不能？”她已经熟练的为荆辰冠上了“老师”的称呼，“不过走之前，先卜一卦吧。” 她说着伸出手，一朵鲜艳的玫瑰出现在手心。 这是无仙镇沿袭下来的习俗，性质类似于为出行的士兵佩戴护身符。 但也有区别——花凛坚信自己的占卜结果绝对可信。 直播间立刻被激起了兴趣，冒出几条弹幕。 [占卜？] [好有意思。] [她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能不能占卜一下明天会抽出什么精神体？这对我很重要。] 荆辰也很好奇，目不转睛的盯着玫瑰。 花凛闭上眼睛，抬起另一只手，在玫瑰花上方画着圈，一点粉尘似的荧光从指尖溢出，落在玫瑰花瓣上。 玫瑰在她呓语般的呢喃中慢慢绽放，“全知的神啊，请提点您的信徒……” “危险会远离，对么。” 如同被看不见的虫蚁蚕食，整朵玫瑰慢慢化为粉尘，尘埃与荧光一同落进花凛掌心，被她紧紧握住。 她似乎能从粉尘中感知到什么。 空气在振动，过了几秒，花凛突然抬起头，看向远处。 瞳孔缩成小小的一粒，眼中爬满了惊恐，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全身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西维洛立刻捏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他这么问着，眉头却已经深深锁住。西维洛清楚地知道花凛在看什么地方。 ——那个方向，是菌落城。 花凛的声音带着颤意，“神说…” 她深吸了口气，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菌落城……正在蜕生。” “蜕生”这个词，对所有人来说都不陌生。 污染区就像一种软甲类节肢动物，会在某个区域内滋生、成长，稳定下来。 如果遇到合适的契机，它们就会蜕生。就像螃蟹脱掉外壳得以长大，污染区在蜕生之后，也会迎来急速扩张。 周围的土地、河脉甚至整片山谷，都可能被顷刻吞没。 这几乎是灾难的前兆。 但蜕生期的污染区也有另一个特征。 ——污染气息内敛，异种处于积蓄能量的蛰伏状态，危险指数大幅降低。 因此，蜕生期同样是彻底销毁污染区的黄金期。 荆辰点开终端，找到黎杉的工作号，打算拨打电话询问一下。 手指落在通信键上，却突然停住了。 白塔配备着最先进的污染检测装置，能够精确监测到各个污染区的细微数值波动，准确识别蜕生期的污染区。 如果菌落城真的处于蜕生状态，那么白塔势必已经制定出了派遣计划，他打这通电话的作用，也只是提前知道这次执行任务的是哪队哨兵。 而作为“少校”级别的向导，荆辰就算主动申请，也没有参与前线的资格。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已经离开了b03区，现在是距离菌落城最近的人，明明可以赶在第一时间处理污染，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也不需要谁的指挥。 [什么？] [要进污染区？] [怎么突然从社畜日常变成惊悚主题了？] [有点期待。] 直播间人数迅速攀升，很快，弹幕的刷新速度也快了起来。 [主播要转型了？] [枯骨还在么？] [枯骨在不在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重点是我们要去污染区。] [天呐，凌晨不睡觉在搞什么？] [bp022……，我早就想进去看看了。] [菌落城内会有菌子刺身吗？] 荆辰没想到直播间居然这么热情。他还以为这群讨厌枯骨的家伙同样会抵触危机四伏的污染区，没想到却恰恰相反。 心脏跳得很快，全身细胞好像被唤醒，无端的兴奋感从脑海深处涌出，渗透进每一滴血液。 毫无根据的冲动连荆辰自己都觉得陌生。 18、菌落城（1） “你的占卜准不准？” “准！……有时候很准。” “那你恐怕还得占卜一下我们该往哪儿跑。” “这不行。占卜太频繁的话，神会被触怒。” “不会，特殊时期，神会理解的。” “……不。” 荆辰听着西维洛与花凛的对话，有些意外，“跑？” 他还以为两人会讨论怎么快速找到余禅和明潞，然后进入菌落城，清理污染。 ——至少现在看来，这是最务实的做法。 尽管b03白塔区大概率已经派哨兵团行动了，但多一队人就多一份力。与其呆在这里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荆辰更愿意亲自参与。 “开个玩笑。”西维洛笑着说，“我们跑了，镇上的人怎么办。” 他的笑意很浅，有些勉强，看着荆辰的眼睛却很真诚。 有一瞬间，他真想带着向导逃走，什么都不管了。 大雨，虫潮，正在蜕生的菌落城…… 西维洛从十岁那年就跟随队伍狩猎，他太清楚了，这甚至不能算灾难，而是一场异种对人类的单方面屠杀。 污染区的平均蜕生时间是12个小时，除非能等到白塔救援，否则他们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就算能逃出污染区的扩张范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找到一处能够生存的地方。 很多在污染区里苟延残喘的小镇，就是这么无声无息消失的。 泥土埋葬尸体，与埋葬一片树叶没有太大分别。 或许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死亡就已经注定了。 西维洛犹豫了很久，又说：“不过你要是想离开……” “西维洛。”荆辰打断他。 哨兵立刻竖起耳朵，“在。” 荆辰曲起手指，用指关节轻敲了一下狼犬的脑袋，“带路。” 向导的话就像军令，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压迫感，西维洛没能说完的话就这么咽回了肚子里。 向导想找回他的哨兵，这是西维洛没资格管的，他能做的就只有拒绝或服从。 西维洛从这句命令里嗅到了自己的一丁点价值，甚至没有犹豫，立刻从雨棚角落里拎起背包，将稍大一点的伞递到向导手里。 “这里条件有限，没有很好的防护用具。”他歉意的说，想到荆辰被污染灼伤的皮肤，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 荆辰却没说什么，接过伞，在西维洛的指引下坐上车。 西维洛坐在了驾驶位上，随行的还有七八个年轻哨兵。 这些都是西维洛的狩猎团，他将他们分成了两队，一队守着小镇，另一队跟随他们行动。 最后一个钻进车里的是花凛。 西维洛的眉毛立刻拧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余光先看到了荆辰。 对方正在低头看时间，眉毛轻蹙在一起，睫羽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藏住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已经不耐烦了。西维洛立刻得出这个结论。 没再与花凛过多理论，西维洛一脚踩下油门，驱车冲进寂静的雨夜中。 而荆辰对他的判断一无所知，又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11点58分。 还有两分钟就是新的一天，意味着他需要重新抽取精神体。 荆辰有点犯愁，有点烦躁。 他今早还在担心下次抽到的依然是枯骨，现在又很担心抽不到。 现在这种情况，枯骨守家是最能让他安心的，别的不说，就算实力不行，那东西至少长得吓人。 只有直播间一如既往地期盼着他能换一个。 凌晨12点。 荆辰摩挲了着指腹，在黑暗的掩护下，不动声色地按动抽取按键。 【精神体：枯骨】 【精神力：a】 好耶！好极了！ [太糟糕了！] [怎么又是它！？] [看在要进污染区的份上，忍了。] [讨厌枯骨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在停尸库里躺了整整两天！！！] [那太棒了！还能再躺一天！] 荆辰感受了一下自己亲爱的精神体。 ——正安然待在西维洛的小院里，连换班的流程都省了。 他这才彻底放了心。 “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这么远，”花凛是个活泼的姑娘，一找到机会就总想说点什么，“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出过山谷。” 西维洛立刻给了她一个眼刀。不过有她带头，沉闷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其他哨兵也开始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我也是第一次深更半夜出任务。” “还是主动追着虫潮跑。” “你们说，我们会不会找到华舒他们？可能他们只是被异种追赶，走散了。”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有人又问，“我们的计划是什么，西维洛？” 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地里转了个弯，刹车一踩，停了下来。 西维洛直接忽视了哨兵的问题，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了寻找白塔哨兵上。 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不太确定，“虫潮在远离，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那边是……” “菌落城。”花凛接话。 她没出过小镇，但看过很多很多新闻，车头朝向菌落城的方向，她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 余禅和明潞的气息伴随着虫潮，在极短的时间内远离，最终彻底消失在菌落城附近。 是虫潮被菌落城吸引，还是两名哨兵针对虫潮设下的陷阱？ “现在怎么办？”有哨兵问。 “我们也要跟进去吗？” “…那可是污染区。” 西维洛将右脚从刹车片换到油门上，毫不犹豫踩下去。这次他没有询问荆辰，直接驱车冲向菌落城。 向导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需要再问第三遍。 追着污染区跑，不正是白塔一贯的做法么。 所有人都往外逃，只有他们在往里冲。 连风都是逆着的，暴雨打在前窗玻璃上，几乎完全遮挡住了视线。 可是逆行的感觉，还真是挺酷的。 西维洛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来自旷野与深渊的风。 世界腐朽溃烂，他们偏要向死而生。 “……其实我一直挺想进去看看，看看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位青年哨兵说。 另一个慢悠悠回应道：“听说进过菌落城的没人能活着出来。” “你怕了？” “怕个屁！老子天生就是杀异种的。倒是你，要是进去后看到大蘑菇在炖人肉，可别吓得尿裤子。” “科雷亚！”青年哨兵顿时高喊，随后看向西维洛，“科雷亚又在说我尿裤子，还当着两个向导的面！” 西维洛不走心地安慰他，“嗯嗯，不过他这次没提你在第一次出任务时尿裤子的事。” 于是青年哨兵微红的脸彻底变成熟透的苹果：“西维洛！！” 花凛噗嗤一下笑出声，手里捏了朵玫瑰花，对青年哨兵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众神宽恕…”尽管她在十几分钟前还担心会触怒神明，但还是进行了第二次占卜。玫瑰很快破碎，她攥紧玫瑰的粉尘，抬起眼睛。 眸子里落着一点光，亮晶晶的。 “别怕。”她轻声道，“神说，我们会活着的。” * 凌晨1点，一辆小车从骤雨中冲出来，一头扎进薄雾中。 菌落城真正的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城，建筑风格属于旧世纪，在污染区收录档案中，记载的是2300年。 那个时期的建筑酷爱冰冷的金属色调，银白色玻璃几乎覆盖了整座建筑，高空的悬浮轨道穿梭在楼宇之间，覆盖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那是一个安全又繁华的时代，城市与郊区之间不需要架起防护屏障，悬浮轨道建造得又轻又长，从高楼中间穿过，越过城墙，直接抵达另一座市中心。 远远看去，就像飞机飞过天空时留下的痕迹。 但这些都已经破败了。玻璃被菌丝吞噬殆尽，断壁残垣中裸露着钢筋狰狞的断痕，所有建筑都被野生植物覆盖，上面铺着一层乳白色的菌丝。 没有路，没有脚印，属于人类的痕迹几乎消失了，这里就像一处没人踏足过的雨林。 雨势在这里减弱，变成一种潮湿的雾气。 雾气中的水含量很高，置身其中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 粘性的菌丝从城内伸出来，覆盖在土地表面，车轮很快被粘住，被迫停下。 西维洛第一个下车，花凛与荆辰跟在后面。 荆辰伸出几缕精神力。 雾气似乎有阻碍探查的作用，他的精神力不能延伸出很远，只能感受到方圆十米之内的空间。 清理污染区的步骤很简单——找出污染源，清除污染源。 如果实力足够强大，任务执行起来就像扫垃圾一样容易。 但现实情况通常是，污染区的强大远不是人类能匹敌，妄图凭借人的力量清理污染区，就像蚁群想要填埋一座活火山。 现在荆辰对这个形容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 菌落城的占地面积不比白塔作战区小，别说在12个小时内找到污染源，再往前走几步，他恐怕连他们的车都找不到了。 直播间却来了兴致，观众们看到的东西远比荆辰要丰富，他感觉这帮家伙们好像完全不需要睡觉似的。 [地面全是白色的菌丝。] [地方太大了，污染源该怎么找？] [我怀疑这里住着一只巨大的蘑菇。] [能吃么？] […有点饿。] [找到那两个哨兵了么？] [哨兵倒是没有，不过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只……鸟。] 西维洛猛地顿住脚步。 荆辰也停在原地。 扩散的精神力收拢，往一个方向延伸。 很快，他也看到了那只鸟。 由白色菌丝编织成的鸟，站在距离他们十几米外的地面。 它的体型与孔雀差不多大，背上生长着几株乳白色的菌株，听到声音后歪了歪脑袋，看向众人所在的方向。 强光手电只能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西维洛转动光强调解器，让手电筒光变得更加明亮。 “咔嚓—咔嚓——” 光照强度从l5变成l6、l7… 就像一卷逐帧动画，巨鸟在光线变动中渐渐清晰。 鸟喙上下合动，似乎正在吞咽一颗变异的莓果，乳白色汁水沿着嘴角流出来。 巨鸟同样在打量他们，冠羽小幅度地振动着，像昆虫头顶的触须。 光强变成l8，荆辰看清了巨鸟的眼睛。 薄黏膜组成的封闭空间里，一颗细小的黑点正在疯狂的颤动。 那不是眼珠，而是一只活着的飞虫！ 巨鸟用这双古怪的眼睛凝视着众人，好像看入了迷，脑袋又歪了歪。 “咔嚓”一声。 脖子被完全扭断，倒挂的鸟头像是某种异变虫类，它一动不动，脖子和腿却在一点点变长，翅膀下面蠕动出了更多的菌丝，汇聚、粘合，居然慢慢组成了人类的胳膊。 它正在朝着人类的样子变化。 巨大的羽翼散落成菌丝，一条条挂在背后，坚硬的鸟喙在变软，融化成一滩软肉挂在脸上。 它很快变化出了人的轮廓，鸟类前挺的胸骨缩小，重心不稳使它踉跄了一下，上半身像一块塌软的年糕，猛地后仰。 整个身体从腰部折断了。 密密麻麻的菌丝断裂，空洞的胸腔完全张裂开。 下一秒，一张巨大的蛛网直接从腹腔射出来。 西维洛反应最快，灰狼犬立刻变大成一人高的巨兽，怒吼着挡在蛛网面前。 荆辰掌心凝聚起精神力，还没动作，眼前忽然红影一闪。 一只红狐狸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凶巴巴的挡在荆辰面前，对着蛛网吐出一团明亮的火焰。 19、菌落城（2） 蛛网立刻被点燃，像马戏团里的焰火演出，火舌呼地一下窜起两米高，又快速消失。 灰烬带着残余的火苗落到地上，很快被雾气打湿，变成几簇黑土。 红狐狸满意地咂了咂嘴，尾巴尖故意扫过向导的腿，邀功似的哼唧了一声。 它的毛色很好看，正宗的红狐狸配色，耳蜗和胸前有白色的绒毛，耳背和尾巴尖是黑色的，又尖又长的耳朵微微向后扫，竖瞳牢牢盯着荆辰。 好漂亮。 它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向导，隐约能从高束的衣领里看到一点锁骨的凸起，脖颈线条利索流畅，喉结的弧度勾得人心痒。 而那双被雾气笼罩得暗沉沉的眼睛，居然比之前还要漂亮，眸光落过来的时候，它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星空凝望。 好漂亮好漂亮。 狐狸从右边挪到左边，又看。 还是好漂亮。 它甚至觉得向导在故意勾引它，将漂亮的脖颈露在外面，等着别人咬上去。 当然，它的向导不会这么做，一切只是它头脑发热的幻想。 尾巴尖勾在小腿上舍不得离开，垂了一下，故意搭在靴筒上，想从半高的靴口钻进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狐狸。 它就好像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哪怕是精神高度紧张的西维洛，居然都没有察觉到半点精神力波动。 荆辰同样也没有，他第一反应以为是污染区里窜出来的狐狸。 第二眼才觉得有点眼熟。 紧接着，一身白衣的狐狸哨兵从雾气中跳了出来，抱着一件黑色外套，站在了他面前。 白色短发在深夜里很亮眼，深红色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荆辰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而渊白满心以为自己会得到几句夸奖，他甚至连自谦的腹稿都打了几个版本，怎么也没想到向导只是平静的盯着狐狸，什么表态都没有，好像愣住了。 看到他的出现后，又愣了一下。 “嗯？你不会把我忘了吧？”他荒诞地怀疑了一下向导是不是只有七秒记忆。 明明他们两个小时前才见过的。 “我是渊白，你买的我。”渊白将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提醒对方。 其实他不能确定就是荆辰买的他，那位神秘的“1124号贵宾”，他在拍卖场时并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上次与荆辰交谈时，也没有问。 他只是在醒过来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荆辰，理所当然的认定了是他。 渊白跟过来的时候，偷偷观察过队里的每一个人。 荆辰是这里面最好看的，渊白最喜欢他。 “你买的我。”他又强调了一遍，眼神有些幽怨，“记得带着。” 说完将怀里的外套理了理，递过去，“这是给你带的外套。” 但其实，这是他给自己带的。 他只穿了一身短裤短袖，在拍卖场的时候过得很舒适，今晚出门时直接冻成了傻狗。 翻别人家的衣柜不太礼貌，他找遍了房间，也只能找到荆辰随意搭在椅子上的外套。 但没有得到荆辰的允许，他又不敢擅自穿，就这么抱着。 一直抱到现在，他发现正好能给荆辰穿。 对方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一定很冷。 向导的身体比哨兵脆弱很多，这么下去会生病的。 但荆辰没接，道了声谢，拒绝了，“自己穿吧。” 说完才发现那是他的外套。 又看了一眼冻得直打颤的狐狸，没把话收回去。 他其实在纳闷另一件事。 ——这家伙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跟过来的？ 他记得渊白的精神力只有b级。 不论等级多少，向导和哨兵都会隐藏自己的精神力，但很显然，精神力越高的哨兵，对精神力的把控能力才越强，越容易隐藏自己的踪迹。 向导天生对精神力更加敏感，同等级的精神力几乎逃不过他们的感知，甚至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能够越级感知。 荆辰今天的精神力是a级，理论上来说，只要狐狸靠近，就能立刻察觉到。 怎么回事？ 他想起之前使用刷新券时，精神力在abcd间来回跳跃的事。 难道是用得太频繁，紊乱了？ 枯骨也没有给他传递消息——无论肉.体还是精神上，也不知是距离太远了，还是单纯和魔龙玩嗨了。 荆辰将所有问题统统算到系统头上。 老旧，难用，bug还多，这破系统什么时候能升级一下？ 不过直播间显然不关心这个，狐狸出现后，弹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是小白！] [好乖，还会送外套。] [还是自己买的狐狸最贴心。] [可爱小白。] [为什么不叫小红？] [……可他又不叫渊红。] [那他为什么不叫渊红？] [渊红？他不是叫贷款吗？] [……] […………] [果然，不管什么样的贷款，都会全世界追着你。] 渊白还在固执地递外套，好像荆辰不穿上就不罢休。 “我一点都不冷。”他说得面不改色，狐狸杵在一旁，冻得后槽牙咔哒咔哒响。 “衣服没沾到水，很干净的。这里湿气这么重，下半夜会更冷。”他又往前挪了一步，离荆辰更近了一点儿，“穿上吧。” 你也知道会更冷。 荆辰不想跟他拉扯，也不打算过会儿收获一只狐狸冰雕。 “用不着。”他对渊白说，“扔了吧。” “…啊？”渊白顿时懵了，本能驱使他听从指令，潜意识又舍不得扔，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过了半天才问：“那为什么不给我穿？我突然有点冷。” 荆辰的嘴角勾了一下，笑意一晃而过。 “随便。”他说。 渊白于是把外套穿上。属于向导的气息一瞬间将他包裹，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他形容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像山巅刮下来的风，却不冷，像深埋在地脉深处的墨，又很轻。他闻到之后，立刻会想起荆辰这个名字，好像二者天然就该捆绑在一起。 他将这个味道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至少向导没有反驳。渊白兴奋地想。 没反驳，就是默认。——那他的的确确、就是向导买来的狐狸。 渊白觉得心里忽然被填满了。 就像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在夜色里穿锁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而他的主人，居然像神那么漂亮。 西维洛几人已经把异变巨鸟解决了，荆辰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堆缠绕在一起的菌丝。 菌类的生命力很顽强，受到污染的菌株几乎无法铲除，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烧毁。 几位哨兵从背包里拿出工具点火，西维洛站到的荆辰旁边，对他说：“是一种变异的菌株，伪装出了鸟类的样子。” 花凛裹着一个外套，脸色有些白，听到声音后凑过来，“它好像在模仿自己看到的东西，我总感觉这种东西不止一只…” 火源是菌类的克星，但是这里空气湿度太大，火把怎么也点不燃，哨兵们不敢离得太近，求助地看向西维洛。 “放着我来！”渊白自告奋勇。 红狐狸抖了抖绒毛，对准菌丝，又喷出一团火。 哨兵的精神体并非全都是动物态。 向导与哨兵的能力来源于污染，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类特殊的异种，所以污染因子能够感染的东西，都可能成为精神体的表现形态。 因此除了纯粹的动物态，少部分人还会出现能量态，很小一部分群体甚至会出现动物与能量的结合态——就像眼前这只会喷火的狐狸。 当然，还有更少一部分，精神体古怪到完全无法被大类划分，只能自成一类特殊形态。 枯骨基本属于这个范畴，不过对于枯骨的出现，荆辰更愿意归结为系统太任性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里放。 狐狸的火焰比一般火焰温度更高，它比上次更加卖力。 火苗噼啪声里夹杂着古怪的尖啸，就像菌株正在惨叫，听久了，又觉得似乎只是风吹过山谷的呼啸声。 很快，菌丝被烧成了一团灰烬，但火舌依旧没有延伸出很远，在野草与菌株的表面蔓延了不到十厘米，就很快被雾里的水珠扑灭。 狐狸却不管这些，看到菌株团烧干净了，忙不迭跑回荆辰身边，伏低身体，用耳朵蹭了蹭荆辰的手指。 荆辰这下看懂了。 原来是要奖励。 他没有吝啬，抬起手，摸了摸狐狸脑袋。 狐狸毛比狼犬要软得多，荆辰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狐狸尾巴惬意地打着旋，它恨不得把自己整个绑在荆辰的腿上，变成一个便携的狐狸挂件。 渊白被摸得耳根涨红，不过他暂时来不及享受，忙着应付必要的社交。 西维洛对他的身份不太清楚，只知道这家伙是跟着荆辰一起来的，理所当然认为他也来自白塔。 渊白也不辩解，觉得既然荆辰是白塔向导，那么作为他的私有财产，自己理所当然也是白塔的人。 这一点也没错。 他于是变成了咧嘴笑的招财猫，跟每一位哨兵打了个热情又雷同的招呼，直到听到花凛的名字，才给出了点别的反应，“你就是花凛？” 花凛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渊白不认识，但他听那个叫乔亚的小孩提起过，“你是神的信徒？” 花凛更惊讶了，“你也是？？” 当然不是。渊白只是有点好奇。 但这点好奇转瞬即逝，比起探讨这些无意义的东西，他更愿意和向导多聊几句。 他甚至想和向导重新、正式地认识一下。 上次打招呼太仓促了，他没能好好准备，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悔。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荆辰摸着狐狸头，注意力却不在渊白身上。 他在观察这片污染区。 菌落城的污染源当然是菌株，但难就难在无数菌丝交缠在一起，很难从中找出源头。最好的办法就是大面积焚烧。 需要一场足以覆盖整座菌落城的大火，但浓重的水雾让这件事变得几乎不可能实现。 另外…… 他其实很想多听一点关于“神”和“信徒”的事情。 渊白居然不往下问了。 20、菌落城（3） “还有什么要烧吗？”渊白努力表现着自己的价值。 早在被拍卖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讨好上位者的心理准备。尽管现在情况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但幸好，烧东西这件事他也很擅长。 荆辰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工作狂，有些震撼。 但他对渊白不抱希望。 ——如果单纯靠火就能解决，那白塔只需投放两枚燃油弹，就能把菌落城从待办事项转移到功绩簿上，而不是让bp022的恶名传播这么久。 “不烧了，先找人。”荆辰说。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再靠别人寻找哨兵的踪迹。 荆辰将凝聚的精神力慢慢散开，小心地感知着四周。 浓雾之中并不平静。昆虫振翅声混合在一起，有东西在土壤中蠕动，所过之处有沙土松动的声音，树叶承受不住水珠的重量，晶莹的水珠从绿叶表面坠落。 “吧嗒”一声。 埋在泥土中的一片黑羽被溅落的水滴弹起来，散发出微弱的气息。 脱离主体的精神力会在几秒的时间里消散，但残余的气息依然会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痕迹。 那是明潞留下的，两位哨兵不久之前经过了这里。 荆辰将这些痕迹从庞杂混乱的气息中挑拣出来，梳理成一条蜿蜒的路线，一路纵深。 瞳孔覆盖上了一层幽蓝的光，又立刻被震散成微尘，消失在空气中，化作一缕缕精神力，朝同一个方向急速扩散。 西维洛首先感受到了变化，紧接着，所有哨兵都感受到了。 轻柔却磅礴的精神力从他们身边流淌过去，如果能具象化，就像深海中一条巨型水母在潜行。 它的触须好像能包裹住整片海洋，每一个生物都被温柔地抚摸过。可谁都没有引起它的关注，它的目标坚定而明确，朝着某个方向爆炸式生长。 深邃蓬勃，森罗万象。 那些触须经过了菌丝覆盖的城墙。蘑菇播撒出孢子，在流动的空气中汇聚成绵延的薄纱。 它们经过废弃百年的锈红管道。铁锈的粉尘被风吹着，沙沙作响。 它们经过了雾，经过云，终于，旁边飞过一只黑鸟。 渡鸦忽地在半空中悬停。 地面的两名哨兵同时抬起头，望向精神力的来处。 那里是被浓雾笼罩的漆黑，什么都没有。 可对哨兵来说，丝丝缕缕的精神力却格外明亮，就像遥远海岸上灯塔洒照出的光。 向导天生就有掌控哨兵的能力。 无论在污染区还是精神海，都能精准的找到他们，将他们从污浊与泥淖中拽出来。 所有精神力都在传达着同一个意思。 回来。 明潞暴乱的精神力立刻收敛。 他与余禅对视了一眼，没有犹豫，以最快速度奔向精神力的来处。 但森林之中，善于感知的不只有他们，一同躁动的还有菌丝和虫潮。 向导散发出的气息如同漩涡，异种群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朝漩涡中心疯狂涌去。 最初只是一只菌丝编织成的蝙蝠。 红狐狸喷了一团火，就把它烧得滋滋响。 但很快，蝙蝠壮大成了森白色的蝙蝠潮，菌鸟与走兽一同出现，头顶开始垂下藤蔓般交缠的菌藤。 空气在震动，铺天盖地的虫潮扇动翅膀，将空气中的水雾震成了雨，一滴滴打在叶片上。 雾气消散，视线开始变得清晰，整座城好像被唤醒了。 哨兵们立刻警觉起来，自觉分散开站位，围成一个保护圈，将两名向导保护在中间。 渊白也站在圈里，用火抵抗着来自天空的虫潮。 花凛的脸色变得惨白，呼吸急促到几乎无法摄入氧气，她无法理解荆辰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或许能找到失散的哨兵，但他们自己也会死的。 他们一定会死的！ “放出精神体。”向导的声音却很平静。 花凛双手颤抖着，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四肢，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荆辰是在对她说话。 她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荆辰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一朵玫瑰悄悄在漩涡中心绽放。 它是那么地脆弱，却在出现的瞬间，怯生生地伸出带刺的荆棘。 精神力的加持让感官与知觉数倍放大，没等到荆辰的下一句指示，花凛先感受到了一股庞大的精神力。 那股精神力笼罩着他们，像一道牢固的结界，进入结界的虫潮速度在变慢，好像忽然犯困了。 她这才惊讶地发现，哨兵们对抗起异种居然毫不费劲。 这绝对不是西维洛他们该有的实力。 是向导在帮他们？ 花凛曾经看过这样的说法：强大的向导可以在前线发挥关键性的作用，有时甚至能扭转战局。 她之前一直不明就里，甚至怀疑这句话有夸大的成分，直到现在。 花凛看向荆辰。 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变亮了许多，精神力凝聚成微光，呈现在他的瞳仁里，好似有万千星辰在眼底涌动。 向导过分平静的神色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凌驾感，可花凛并不觉得反感。相反，她因此忽然冷静下来，觉得无比安心。 神的话应验了，他们好像真的能活下来。 向导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安抚力。花凛忍不住想。难怪呢，难怪哨兵都会对向导死心塌地的。 她开始学着荆辰的样子，将自己的精神力外放，试着缠绕在哨兵身上。 很神奇的感觉，她的精神力像是融化在了哨兵的精神力中，变成了刀锋的一部分。她好像在跟哨兵并肩作战。 荆辰也在偷偷观察着她。 花凛的天赋很高，不需要刻意教就能心领神会很多东西，荆辰当然乐意多帮她一把，不过除此之外，他更感兴趣那朵玫瑰花。 无论是比房子还高的玫瑰，还是花凛脸上的奇怪纹路，都没有再出现过。 就像之前的目睹只是他的幻觉。 而渊白只觉得有点饿。 精神力消耗得越多，就越饿。慢慢的，连菌丝都觉得美味可口了，偶尔看一眼荆辰，感觉对方像个香喷喷的巨型蛋糕塔。 渊白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儿。 他很后悔来之前没有多吃点儿，早知道要消耗这么多精神力，他就应该找个背包把桌子上好吃的全装过来。 “这里的蘑菇能不能吃？”他问荆辰。 要是姑且能入口，他就把火候微调一下，勉强烤几串蘑菇先垫垫肚子。 如果再有人替他捡几个签子或支一口锅就更好了。 荆辰听他一问，也觉得有些饿。 想了想，保守的说：“不知道。” 花凛插过来一句，“听说之前有人吃过。” 渊白眼前一亮，“味道怎么样？” “味道没说，”花凛顿了顿，“不过人很快就死了。” “……”渊白只得另打算。 可惜这里除了菌丝就是虫子，连只正经猎物都没有，“要是能碰见几只兔子就……” 话还没说完，红狐狸突然身子一矮，呜咽了一声，飞出一双飞机耳。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渊白抬头一看。 一只比树还高的兔子正用猩红的眼睛盯着他们，乳白色菌丝缠满了全身，兔子嘴里，生出了一双巨大的、属于虫类的口器。 渊白双腿一软，尾巴一下子就耷拉了。 但同一时间，迷雾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 翼展三米的赤腹鹰破空而来，锋利的羽翅直接割断了兔子脑袋。 铺天盖地的渡鸦替代了虫潮，两抹熟悉的身影在渡鸦的隐蔽下迅速逼近，速度之快带起了一阵凌厉的风，又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收住。 余禅和明潞一前一后赶到，站在了荆辰面前。 荆辰和直播间同时松了口气。 [总算回来了。] [有血！] [还好，受伤不严重。] [看来不用走医保了。] 没时间休息和交谈，两位哨兵立刻投入到了战局，操控精神体更加卖力地向虫潮攻击。 向导的领域中带有催眠效果，为他们提供了绝对的优势，很快，虫潮密度开始降低，居然隐隐有退却的趋势。 但那些虫子们错过了逃生的时机。 一条条触手破土而出，像深埋在地脉中的血管，毫无征兆地从地底钻出来，对菌株和虫潮进行着无差别的绞杀。 余禅首先停下了攻击，赤腹鹰的体型变小，停落在他的肩膀上。 第二个停下的是明潞。 不到三分钟，所有哨兵都停止了动作。 他们惊讶地发现，已经没有可攻击的目标了。 铺天盖地的触手就像一台精密的绞肉机，所过之处遍地虫血和汁液，刚刚还来势汹汹的菌丝，眨眼间变成了一团可怜巴巴的面条。 明潞和余禅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西维洛立刻后退，驱使狼犬保护在荆辰身边。 其余哨兵虽然手上闲住了，心理压力却更大了。 “这些是什么？”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新异种？” “这里到底藏了多少鬼东西！？” “我们该怎么办？” 而荆辰几乎立刻认出了这团“不速之客”。 ——容烨的触手。 他猜它们应该是闻到了余禅和明潞的气息，钻过来帮忙的。 上将很关心他的下属。从对宁聿的态度上荆辰就感受到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是第三回，荆辰终于记住了触手的样子。 容烨的触手很好辨认，首要原因是稀有。作为精神体只此一份，整个白霜区再找不出第二个，而作为异种，居然也没有。 以至于只要有触手出现，有经验的人只会觉得“是上将的触手又冒出来了”，而不是恐慌“好像出现新型异种了”。——直到今天，这种判断从来没有出错过。 荆辰以前还纳闷过，位于沿海地区的白霜区，居然连一只像样的触手异种都没有。 但好奇归好奇，对于这种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出答案的问题，荆辰也不怎么感兴趣。 不过现在，他发现了“触手好辨认”的第二个原因。 容烨的触手的确有一个独特的辨认点——它的吸盘是蓝色的。 近似于海底生物散发出的荧光，白天不明显，但是在深夜里，发光器会在透明黏膜下面汇聚成流动的冷光，虽然不是那种刺眼的色调，但只要发现了，就能难再忽视。 荆辰忽然觉得它们还挺漂亮。 既然触手开始忙了，那荆辰就不用忙了。 他将发散出去的精神力慢慢收回，打算利用这个时间给哨兵们做个简单的精神疏导。 狐狸离得最近，荆辰的手指在它的耳骨上刮了一下，正要放出精神力，一只硕大的狗头却顶了过来。 渊白正准备享受安抚，冷不丁被撞得一个趔趄，立刻扭头，不悦地盯着比他高一头的西维洛，“你干嘛？” 西维洛无辜的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对白塔哨兵一向很尊重，但怎么看怎么觉得渊白不像。精神体于是先把这种情绪表现了出来，狼犬不客气的排在了狐狸前面。 有队长打头阵，队里的其他哨兵们也纷纷大胆起来，跟在狼犬后面，一只一只把狐狸往后挤。 甚至一朵玫瑰花也偷偷挤了进来。 “喂！？？”狐狸气得毛都炸开了，看准狼犬的尾巴，卯足了劲喷出一团火。 火还没飞过去，先被一团灰雾截住。 荆辰手指一握，把火团掐灭了，而后对着狐狸，并出两指下压，“坐下。” 狐狸委屈地哼唧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等着。”荆辰说。 自家狐狸好说话，他决定先把别人安抚好。 渊白一声不吭，憋着一张臭脸蹲在狐狸旁边。 荆辰伸手去摸狗头。 这次又没摸到，巴掌大的赤腹鹰站在了狗头上。 余禅抱歉的笑了笑，“介意我先来吗？” 他有这么做的考量。虽然老板的触手现在在撒欢，但那东西实在靠不住，他必须把状况尽快调整好，才有精力应对接下来可能的危险。 狼犬的尾巴垂下来，但没说什么，乖乖往后让了一步。 荆辰也无所谓，抬起一只胳膊，让赤腹鹰落过来。 赤腹鹰欢快地展翅，还没落下，先被一道黑影撞了出去，只留下一根羽毛在空气中幽幽飘着。 比它身形大一倍的渡鸦站在了荆辰胳膊上。 “要不我先？”明潞挑眉看着余禅。 余禅看着从地上一直排到树枝上的上百只渡鸦，眼皮狂跳，“你确定？” 明潞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觉得双腿一凉。 泛着蓝光的触手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把渡鸦缠成了一个滚圆的球，伸出触手尖尖，在荆辰眼前乱晃。 只露着一张鸟嘴的渡鸦“嘎”地一声，表达着抗议。 触手于是把嘴也缠上了。 直播间顿时变成了晚间热剧场。 [嘿~小触手。] [好热闹啊…] [能不能讲个先来后到？？先摸小白！] [小白才摸完，触手还没摸过。] [小鸟小鸟！！] [小狗不香吗！把小洛狗抬上来！] 荆辰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起来吧。” 微尘状的蓝光从指尖溢出，还没来得及扩散，几根细小的菌丝突然柳枝似的垂下来，落到荆辰掌心，尾端一勾，递过来—— 一封… 婚礼邀请函？？？ 而在荆辰没注意到的角落，触手欢腾的缠绕着，将向导散落出的蓝光一粒不少的吞进了肚子里。 21、菌落城（4） 菌丝做成的邀请函，上面扭扭捏捏，用菌丝勾写了几个字。 【永恒广场.我们举行__场婚礼.】 【所有人...都会来.】 “永恒广场？”渊白问，“什么地方？谁的婚礼？” 荆辰抬头，发现不只自己，所有人都被递了邀请函，就连触手都捏着一张。 不过它显然对这个没兴趣，放在吸盘上把玩几下后，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有花凛默念了几遍上面的字，说：“我好像听过这个地方。” 她立刻点开终端，在一堆小众网站里翻找起来。 污染区内的信号不太好，每点开一个词条就要等半分钟。其他人没有头绪，只能干等着。 荆辰等了一会儿，干脆把精神体们都叫过来，继续刚才的疏导。 精神力过度消耗后，一次及时的疏导很有效果，不仅能够缓解疲惫和紧张，也有助于哨兵们的精神力恢复。 虽然已经顺利找回了余禅和明潞，但接下来还要清理污染区，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既然来了，就拿下它。死伤或者撤逃，都不是荆辰想要的结果。 他轻轻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数据洪流组成的精神域悄然展开。 皎月星辰消失，合抱粗的树木被灰雾吞噬，垂落的菌丝融化成字符状星点，缓慢飘落进脚底看不见的深渊里。 所有哨兵都被笼罩进无边的黑暗中。 刚刚还相看两厌的精神体们紧张地挤在一起，就像一群被狼群围堵住的羔羊。 他们听到了数据流淌过虚无空间的声音，密集却不刺耳，组成了一种怪异又空灵的白噪声。 短促的电子音有规律地跳动，近似于声呐探测器发出的信号。 这就是向导的精神图景吗？哨兵们紧张又好奇地打量着。 他们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精神图景，四面八方笼罩着无边的黑暗，幽蓝色的数据流从深渊中落下，又消失在深渊中。 哨兵甚至怀疑自己忽然掉进了鬼屋里，或者被绑在了冰冷的实验台上，一声声电子音就像走廊深处时不时爆闪的白炽灯，黑暗中好像躲着什么东西，随时准备冲上来将他们开膛破肚。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袭上心头。 但随之而来的，是肉.体上的彻底放松。 他们就像被剥离了，肉身完全脱离了精神的控制。 很少有哨兵适应这套高效疏导方式，风评一直不太好，这一点荆辰是知道的。 他没有立刻疏导，先用灰雾制造出了一个类似玻璃瓶的空间，将玫瑰花罩在里面，确定它不受影响，才安心地释放精神力。 五分钟后—— “找到了！”花凛开心地抬起头，“永恒广场就在……” 还没说完，忽然发现众人的状态不太对，一个个神情慌张，脸色格外惨白。 “怎么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出现了新异种，立刻紧张地看向四周。 除了触手外什么都没有。 月光惨淡惨淡的，在触手毫无节制的绞杀下，连虫潮振翅声都弱了。 “没事。”余禅不着痕迹地抚了一下胸口，心脏还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直跳。 明明是同一个向导，体验却和上次完全不同。尽管这次疏导的效果无疑更好，但回想起刀刃般的精神力快速划过皮肤的感觉，余禅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其他人也没比他好多少，静静地站在那里，人还在，魂已经飞了有一会儿了。 只有触手还在纠缠着向导不放，吸盘被划出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它却完全不在乎，恨不得将那些精神力全部缠绕进自己的身体里。 余禅越看，越觉得它像个对情郎死缠烂打的痴情种。 和他那嘴毒心冷的上将完全是两个德行。 “你继续说。”他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对花凛道。 花凛“哦”了一声，下意识看了荆辰一眼。 只有荆辰的表情是正常的，摆脱了黏人的触手后，正在垂眸整理着胶质手套上的褶皱。 花凛觉得他像一只刚捕猎完的螳螂，在血肉横飞的环境里，慢条斯理的清理着自己漂亮的前足。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生出一阵恐慌性的饥饿感。 手套贴在皮肤上，“啪”地一声轻响。 荆辰的目光落过来。 花凛顿时从神游中惊醒。 “永恒广场！”她飞快点击终端，共享出一个连接，“这篇文章里提到过，我找到了。” 文章用的是稀有语种，不是官方通用语言，西维洛从标题一直翻到尾页，只能看懂几张配图。 其中一张拍摄的是一幢几十层高的玻璃建筑，广角拍摄，拍出了建筑前面巨大的广场。 照片已经有些年代了，拍摄时间是晚上，在玻璃建筑后面，层叠耸立的高层建筑闪烁着霓虹光。 西维洛点了全文翻译，页面中间慢吞吞的弹出一个加载圈。 他盯了十几秒，放弃了，直接问：“里面讲了什么？” 余禅已经从这幅图中认出来了，“残柱？” “残柱？”花凛没听过这个叫法，顿了一下，指着那张照片，“这个建筑叫莫比乌斯图书馆，它前面有个广场，就叫永恒广场。” 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污染降临后，城市与人口开始了集中性迁徙，莫比乌斯图书馆所在的城市地理位置不理想，无法建成污染防控区，因此很快被废弃了。 “从坐标位置来看，应该离我们不算远。”花凛说着，抬头想要寻找，可惜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附近。”余禅说。 他点开终端，展示出一副全息地形图。 地图来自白塔内部信息库，比网络图片清晰很多，菌落城的地形结构通过光学影像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余禅指着城中心的那座最高的建筑，“这就是残柱。” 巨型建筑已经被菌株异种蚕食掉了大半，只剩下裸露着锈红钢筋的断壁残垣。尽管如此，它依旧是这座城市最靠近天空的地方。 没人关心它的历史，没人记得它的名字，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遍地森白的菌落城，人们用“残柱”两个字来标记它。 于是它就成了一根普通的残柱。 余禅到现在才知道，残柱的前身居然是个图书馆。 而花凛也是刚刚才知道，莫比乌斯图书馆原来早就成了废墟。 她将两张影像放在一起对比了很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半晌，她低头，指腹抚摸过邀请函上不太流畅的句子，问：“它想吸引我们去残柱附近？” “不像吧，”渊白说，“谁想在污染区参加婚礼？真想勾引的话，好歹写个‘此地有银三百两’什么的。” 至少区区一张邀请函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反而像是避雷指南。 他的手还在抖，没从疏导的后劲中缓过来，但还是忍不住往荆辰身边挪了几步。 没事的。他不停地安慰自己。 第一次难免不适应，多习惯几次就好了。他适应能力最强了！ “交换一下信息吧。”荆辰对几人说。 双方从汇合到现在，都还没好好交流过，至少先把已知信息汇总一下，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余禅和明潞正有此意，立刻点头。 余禅说：“虫潮来得太突然，我和明潞本来只想把它们引开，谁也没想到菌落城会在这个时候蜕生…” “真的在蜕生？”问这话的是花凛。 荆辰一怔，“？” 直播间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不是已经占卜过了吗？] [她自己都不确定？] [……可我一下子就信了。] [错付了。] 余禅对花凛点头。 污染区蜕生会出现微小的污染值波动，大多情况下很难被察觉，需要借助精密的探测仪器。 但对于他们这种几乎算住在污染区的哨兵来说，这类波动频率已经牢牢地刻印在了脑海里。 只要达到可感知的距离，就能够迅速识别。 “蜕生期的污染区很敏感，不容许任何物种侵犯，我们将虫潮引到这里，也是想利用这一点，彻底消灭这些虫子。” 余禅说完看向荆辰。 目光交接，他忽然心底一震，明白了。 向导之所以大范围释放精神力，除了要找到两人外，也利用了同样的策略。 ——精神力就像新鲜的血液，对异种有惊人的吸引力。这些菌丝与虫潮本就处于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只需要制造一点冲突，就足够引起大范围的厮杀。 就像在干柴堆里点燃了一把火。 而作为黄雀的他们，只要不被火势波及，最后的赢家不言自明。 至于触手的功劳，就是将这把火炸成了更绚烂的烟花。 余禅本来还想告诉向导，没必要为了他们进来冒险，顺便劝说几句诸如“污染区太危险”、“不该这么冲动”的话，现在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他完全能够掌控这里。余禅在向导的神情中得到了这样的信号。 他于是把这些废话咽了回去，对众人介绍起哨兵团接下来的惯常做法，“这封信显然是陷阱，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愿意应约。” “为什么？知道是陷阱还主动往里跳？”这下不止渊白，连西维洛都表示不理解。 “不好说，”明潞耸了耸肩，“谁知道是陷阱还是馅饼呢？” 余禅比他正经一些，解释道：“也不是毫无根据的。污染区的蜕生期太短了，要在12个小时内调配人手，赶到污染区，找到污染源并且彻底消灭，是件很难的事。” “别说像菌落城这样的大污染区，就算面积再缩小一半、增加一倍的人手，有时可能连污染源都找不到。一旦污染区蜕生成功，我们的人就凶多吉少了。所以如果污染区主动发出邀请，其实会省下我们的时间。” 花凛听懂了，“相当于双方明牌，正面交锋。” 明潞点头，“这样都能少一些麻烦。” 余禅笑道，“毕竟双方都觉得对方才是猎物。” 渊白恍然大悟，“难怪会有这么拙劣的陷阱！我还以为是蘑菇智商不够，原来是你们宠出来的！随便一钓就上钩，污染区都懒得进化了。” 余禅哭笑不得。 几人互相交换眼色，都觉得这个办法居然还不错。 反正早晚都要交手，早点开始也能早点结束，死了就往土里一躺，活着的话满载而归，兴许还能在天亮前睡个回笼觉。 于是一队人各自休整了一翻，准备去见识一场蘑菇的婚礼。 等触手那边也消停下来，西维洛向地图所指的方向一甩手，“出发！” 依旧是一个方队。 西维洛和渊白打头阵，狼犬跑在最前面，荆辰和花凛走在中间，左右各有几个哨兵。 余禅和明潞垫后。 触手兴高采烈地混在一队人中间。 走了十几分钟，明潞终于忍不住，抬手遮住嘴，往余禅身边靠了靠，低声问：“以前这样过么？” 余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触手，怔了几秒，摇头。 明潞的手没放下，又问：“他最近很闲？” 这下余禅想发言几句，他也抬起手，可刚在嘴边挡了一下，就见触手堆里突然翘起一根尖尖，眼睛似的往这边瞧。 他立刻把手放下去，双唇紧抿，又摇了摇头。 22、菌落城（5） 凌晨两点，一队人走在白菌密布的荒城中。 不知是不是触手行事太乖张，虫鸣和怪叫声几乎消失了，森白密林静悄悄的，偶尔才能看到躲在菌丝下面的一两只螳螂。 先前的虫潮振翅将区域内的水雾打落成了雨珠，视线变得格外清晰，连空气都清透了不少。 三两束手电光探照着前方，全息导引地图调至最强，幽幽蓝光照亮出一片直径五米的圆形区域。 光源是给向导准备的，哨兵们拥有敏锐的五感，对周围事物有很强的感知，在黑暗中视物没有难度。 但花凛就困难一些，她第一次经历这些，即使有光源辅助，仍然觉得四周暗沉沉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费力。 荆辰同样需要——即使有强光照着，他也已经打了八个哈欠。 经过一块破损的站牌时，又打了第九个，眼睛眨了眨，一层雾气。 站牌很大，表面几乎被雨水侵蚀，几根触手停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 渊白低声念出上面残存的字，“反抗军招募令…、彻底摧毁人工智能？” “以前爆发过不止一次人工智能反抗战争，‘反抗军’这个名字，出现在第三次反抗战。”花凛看着那些斑驳的字迹，说。 “人工智能反抗战？”两个词语组合在一起，让渊白觉得很陌生，“是我想的那种人工智能吗？就像现在的wea？” 花凛也跟着感慨，“很难想象吧，一个辅助工具居然会引发一场战争。不过也不奇怪啦！” 人们总能找出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搞对立，好像无时无刻都需要一个假想敌鞭策自己。作为人类中的一员，花凛对此很难做出中立的评判。 “三战时的反抗军规模空前壮大，几乎能够对抗联邦。他们呼吁人们思考灵魂的本质，认为人类属于天空。那时候还有一个很响亮的口号。”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灵魂挣脱镣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渊白对她刮目相看。 回答他的是西维洛，“她就喜欢搜集这些……” 但他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咕噜”一声—— 众人脚步顿时一滞。 片刻，渊白歉意地揉了揉鼻子，“对不起啊，我实在饿了，你们有人带吃的了吗，什么都行，让我垫一口。” 话音刚落，又“咕”地一声。 这次是花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饿了。” 她不光饿了，腿也酸得直发抖。从城门口走到现在，地图上显示着3公里，实际上已经比她这个月走过的路都要长了。 于是众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决定找地方休息一下。 菌落城依托的是旧时代的一座繁荣城市，城门口菌丝密布，古树枝干纵横，遮天蔽日，好像处在天然雨林中。 但越往里走，却越有了城市的味道。 菌丝逐渐减少，过了站牌没多久，脚下居然出现了一条破旧的沥青路。 路灯已经毁坏了，但灯柱还在，直挺挺的屹立在道路两边，好像荒漠里生长出来的刺株。 很快，一块干净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地基抬高三米，看区域构造像是茶饮店的外摆区。如果时间拨回到一百年，这里应该会摆放几组桌椅，高低不平的矮墙上会有装饰物，霓虹灯条从地线一直延伸到墙面上。 夜晚，茶饮店的灯光会透过窗户洒出来，吸引路过的人们坐在这里聚一聚。 但现在，这里没有桌椅，没有灯光，断壁残垣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也恰好还能让人靠坐着休息一会儿。 西维洛从背包里掏出几包速食，递给大家。 渊白来者不拒，立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我们真能清理掉菌落城吗？”闲下来后，有人又开始担心，抓着最好脾气的余禅追问。 虽然向导和白塔哨兵给他们增添了很大的信心，但这里毕竟是菌落城，关于它的恶名，他们几乎是从小听着长大的。 余禅其实也没底。 他们虽然人数上勉强够看，但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却没几个。 以前，前锋队经常会二十个人一起行动，最不济也会组出一个八人小队。 而现在，就算把向导也算进来，他们也才只有4个s级——比最不济的时候还差了整整一倍。 所以他没有采用速战速决的战术，一路上走得很慢，生怕出意外。 但话又说回来，他其实也并不太担心。 理由很简单。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但—— 上将的触手还赖在这里。 它们把向导靠坐的墙根盘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伸出一根细长的尖尖。 ——那根触手尖就像票选出来的一样，又长又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干净好看。 它伸直，又来回蜷了几道弯。 其他触手藏在荆辰身后，乱七八糟的动来动去，好像在发表着意见。 过了好一会儿，那截最漂亮的小触手终于选出了一个自认为最乖的姿势，保持住，把自己平移到向导面前。 渊白吃得正欢，其他人依旧拉着余禅问东问西，没人注意到触手的小动作。 只有明潞坐在石块上，幽幽盯着。 而荆辰正在撕包装袋，拿出一片薄饼干，咬在嘴里。感受到注视后，抬起头。 他看到了—— 一根妖娆的触手。 小触手正僵硬地保持着姿势，被向导一盯，更僵硬了。 向导的睫毛很好看，抬起来时会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眼眸藏在阴影里，在强光下显得特别深邃。 神情却带着疑惑，有点可爱。 其他触手躲在向导后面，张牙舞爪的暗示：错了！动作错了！！ 一根钻到脚底，对准小触手的根部，狠狠地抽了一下。 小触手冷不丁一颤，这才从向导的神色中回过味来。 不对！他不喜欢这个姿势！ 它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把自己伸开，从头到尾拉伸得笔直，像一支满弓的箭，嗖地弹开。 一个不慎，“砰”地撞在了饼干袋上，触手尖因为疼痛蜷了一下，直接耷拉进了袋子里。 出师未捷脸先丢，彻底装死。 其他触手纷纷缩回去，没眼再看了，一些甚至缠绕着打了起来，好像很后悔派出去了这么个代表。 而荆辰一头雾水地看着饼干袋里的触手。 什么意思？ 想吃？ 犹豫了一下，他把饼干让给触手。 脚边一阵凉风，又迅速钻出三根触手，一根接住饼干袋，连皮带芯狼吞虎咽的扔进肚子里。 另外两根迅速缠住小触手，替它把身上的饼干渣清洗干净，扶正。 蓝光吸盘像几只眼睛，依然注视着荆辰。 荆辰：“……？” 还要？ 可他已经没有了，唯一一片正咬在嘴里。 荆辰咬下饼干一角。 触手还在盯着。 荆辰嚼了两下，咽下去。 触手依然盯着。 ……荆辰把剩下的半块递给它。 触手一愣，小心翼翼地接住。 忽然，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脑袋一缩，卷着饼干嗖地不见了。 “原来触手是上将的精神体！”众人终于从余禅的科普中知道了触手的来历，纷纷抬头寻找，却哪儿都找不到触手的影子。 奇了怪了。 余禅疑惑地找了一圈，眼神询问明潞。 明潞把整片饼干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摇头，不说话。 找不到也不耽误好心情，众人很快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那可是白塔上将，对外城区的普通人来说，是一辈子都见不着的大人物。 “难怪那些触手只攻击异种，原来是在保护我们。” “上将的精神体居然能跑这么远。” “那可是上将！s+级！” 众人又想起触手绑在渡鸦身上索要摸摸的事。 “……触手的性格居然这么好。” “我还以为上将会是冷冰冰的人。” 余禅捻着手指，很想说“他确实是”。 只有渊白还在关心吃的，“还有肉干吗？” “……没了？饼干或者压缩蔬菜也行。都没了？怎么才带了这么点儿？” 又过了十分钟，众人收拾行李，继续启程。 得知有上将的“保驾护航”后，气氛明显比之前轻松了很多。 但越靠近残柱，菌丝也开始活跃起来。 巨大的菌鸟再次出现。这次它们学聪明了，离触手远远的，歪着脑袋，远远观察着这群不速之客。 墙角出现了几只菌鼠，确切地说，更像是顶着老鼠脑袋的天牛。背上长着一双坚硬漆黑的翅鞘，六双虫足紧紧扒着墙面，头顶伸出一双黑白相间的触角。 渐渐地，更多菌丝形成的怪种从黑暗中现形。 身上长满蒲公英的松鼠，枯瘦却长着白石榴眼睛的山羊，玻璃瓶似的兔子，花朵状螳螂……菌丝就像个喝醉了酒的造物主，把它看到过的所有生物揉捏在一起，组成了森白怪异的全新物种。 现在，它们发现了人。 就像往染缸里倒进了新的染料，所有生物都开始异变，身体拉长、拔高，虫足变粗，长出近似于人类的四肢。 很快，它们演变出了人类的比例，静静地趴伏在墙角，蹲在废墟里，倒吊在树干上。 强光手电扫过去，能照出一排排森白的人影。 众人的头皮直发麻。 触手也没闲着，一包饼干很难满足它的胃口，荆辰的目光落到哪儿，它就往哪处钻，从犄角旮旯里捏出几个白色菌人，团成一团，通通扔进嘴里。 于是四周又时不时多出几声变了调子的哀嚎。 不过触手很快发现，其实没必要那么麻烦。 菌人在主动靠近。一开始用四肢爬行，跟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学着人的样子走路。 三三两两，越聚越多。没一会儿，队伍后面就跟了黑压压几百个瘦似骷髅的白色菌人。 众人再次变得沉默，谁都不敢再说话。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谁也没有先动手。 只有触手是个例外。它悠闲地晃悠着，时不时从菌人队伍里捏出一个幸运儿，团成团子塞进肚子里，动作十分闲散惬意。 荆辰觉得它像是在赶羊群，不过很显然，偷吃菌人的触手不是合格的牧羊犬。 众人也发现了触手的举动。 最初只觉得震惊，但过了一会儿，不知谁忽然问了一句，“你们说……菌人是什么味儿？” 四周很静，立刻出现了几道口水吞咽声。 有人接话，“应该和蘑菇差不多吧。” “蘑菇很好吃。” “样子有点吓人，不过切一下应该也能吃。” “…好饿啊。” 三个字就像催眠咒，钻进耳朵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 胃里就像烧干的空水壶，迫切的想要吃进去点儿什么，以此缓解快要被烧穿的灼痛。 精神体们率先躁动起来，耸动着鼻翼，拼命捕捉着空气中食物的味道。 蘑菇可以吃，虫子也不是不行，实在饿急了，甚至可以啃石头。 但这些都不够。 需要更有营养的，更能饱腹的。 更美味的…… 脚步忽然停下，就像被怪力控制了，一双双眼睛贪婪地望向两位向导。 对哨兵们来说，最诱人的东西是向导的精神力，那是无可替代的诱惑剂。 向导！ 一只山猫精神体突然失控，伸出利爪扑向花凛。 它没有得逞，在距离花凛半米的位置停住。玫瑰荆棘将它牢牢捆住，花凛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它。 “好饿。”她紧盯着哨兵，幽幽说。 下一秒，红狐狸和狼犬同时扑向荆辰。 触手早有准备，在起跳的瞬间就缠绕上四肢，眨眼间将它们捆成毛虫，嫌弃地扔在地上。 可它漏算了人。 渊白抓住了荆辰的衣角，目光聚焦到对方的脖颈处，喉咙吞咽了一下，直接扑咬上去。 灰雾瞬间铺开。 一只冷白的手精准捏住哨兵的颌骨，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呼吸频率加快，困意一扫而空，荆辰眼眸中跳动着冷光。 他仔细感受着哨兵体内流动的精神力。 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