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绅士》
1. 相亲
“床头抬高30度。”
“好的莫医生。”
“原因,小许你说。”
被点名的实习生下意识从查房队伍里上前一步,因为走神被抓有点磕绊:“原因……额……为了促进静脉回流,降低颅内压。”
“嗯,”这种基础问题没什么好深入的,莫何继续下医嘱,“家属注意,24小时内禁食,保持绝对卧床,不要让头颈有剧烈活动。”
现在是北京时间17:20,家属记住时间连连点头,紧接着追问:“医生,能给他喝牛奶吗?”
“不能,”莫何换了一种说法,“除了白开水,禁止摄入任何食物饮品。喝水用吸管,少量慢速,避免呛咳。”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
下班前的查房交接一般半小时结束,今天有实习生在,时间稍久些,回办公室已经六点。莫何脱下白大褂活动活动颈椎,走到门旁边的洗手台,手还没伸到龙头下,门就被推开了。
“哟,”来人没想到他就在门边,“还没走?”
莫何习惯性以为患者有情况:“怎么了主任?”
“别紧张,不是科里的事,”柳主任乐呵呵地把门完全打开,从走廊进到门里,很体贴地放低音量,“不是约的七点见面?再不走该迟到了。”
见莫何怔了怔,柳主任方才的体贴瞬间消失:“你不会忘了吧?!”
“没,”莫何反应迅速,“我直接从医院过去,来得及。”
约见的地点是经柳主任和闺蜜审核通过才定下的,一家格调和口味都不俗的西餐厅。既不喧闹又不会过于安静,想聊私事不怕对方听不清,没话说也能听听音乐,不会冷场尴尬,而且节奏轻缓,氛围柔和。
堪称首次约会场所的不二选择。
并且距离医院和律所都不远,从医院直接过去顶多十五分钟车程。
“那不急,你收拾收拾,”柳主任收到丈夫询问下班的消息,转身要走,又停下嘱咐,“尽量提前个十分钟,五分钟也行,别卡点到。你这里有香水吗要不喷点我的,免得一身消毒水味儿。”
莫何见她要翻包找,连忙说:“有有有,我临走喷。”
“真有?”
“真有。”
柳主任还不放心想补充点什么,可上下看看莫何又收住了,有这么好的模样身段在,往那一站就是招牌:“你自由发挥吧,走了。”
“您慢走。”
柳主任摆了下手:“等你好消息。”
“。”
莫何慢悠悠消毒洗手换衣服,把办公桌里里外外整理一遍,看看表才过十来分钟。
这个时间回家一趟折腾,直接过去太早,再拖一会儿就要赶上吃完晚饭和来值夜班的人潮。莫何实在不喜欢电梯挤得满满当当,索性直接走了。
路上通畅,莫何在餐厅坐下的时候刚六点半,手机里的日程提醒准时弹出,非常直白醒目的两个字:【相亲】。
如果柳主任没专门过来提醒一句,莫何应该现在才想起来,然后静止十分钟说服自己,再从家里出发,估计刚好七点到。
符合他的一贯风格。
柳主任要是知道他能提前半小时到,起码得把这事挂嘴上说两个周,毕竟从进神外到现在,柳主任对他唯一的不满就是卡点——从不迟到,也绝不早到。
桌边的杂志没意思,环境不适合玩手游,莫何回了几条消息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身自然后倚,两条长腿交叠,在一曲经典爵士里侧头看向落地窗外。
《 Fly Me to the Moon 》
预定的位置应该特意挑选过,在二楼里侧尽头,上楼的人一眼看不到,但又不难找,只需要被侍应生引着转一个弯。
有限的几桌之间被艺术装置远远隔断,入座后视野以内只有大厅中央的演奏台,和演奏台另一侧远到完全可以忽略作背景板的客人。
很不错的餐厅,连曲子都是莫何喜欢的版本。
可完全不影响越待越心堵。
他不喜欢等,何况是为了不感兴趣的事情。
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莫何从没想过自己会和相亲挂钩。这种为了找对象而找对象的形式,向来不符合他的感情观。
但他能说服父母放宽心,能打退亲戚朋友的八卦欲,却不能回绝柳主任的一再好意。
刚毕业时,莫何通过医院评审直聘主治,入职没半年就被翻出同性恋史,有事实有证据直接被匿名举报到了院长办公室,并迅速在各科室传开。
海城第二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是个同性恋。
柳主任是出了名的严厉暴脾气,并且年龄大的人势必更难接受这种事。当时莫何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想到一个同学曾经开的玩笑,说,本硕博连读八年下来干什么都饿不死,进服务业有耐心,杀猪卖肉有手法,做针线活都得是一等一的好裁缝。
独独没想到,柳主任先在科里开了大会。她疾言厉色告诉所有人,有八卦的心脱了这身衣服出去医院随便聊,工作时间再让她听见一句乱七八糟的,不管是谁都立刻收拾东西,神经外科不留闲人。
之后隔了段时间,莫何才听说,柳主任开完大会拿着他入职后经手的病例直接到了院长办公桌前。
话是这么传的,柳主任指着一摞材料说——
“我不管是哪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分公私,也不管我科里医护喜欢男的女的还是老虎恐龙,要么院里再给我找来个能把复杂动脉瘤夹闭和清醒开颅功能区肿瘤切除都做成这样、而且任劳任怨加班加点专业精患者夸的人,要么谁都别说一句不是!”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后的事莫何没用从别人那里听说,因为柳主任发了条朋友圈,【背地里嚼舌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先来找我】。
配图是一张院长办公室的门牌照片。
莫何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是这种摆上台面几乎“昭告天下”的走向,但不得不承认,柳主任乱拳打死老师傅,雷厉风行一通操作下来,最难控制的八卦流言居然很快没了影。
至少在莫何面前没了影。
背地里有没有八卦讨论他不在意,只要没在他面前,不影响工作,那对他来说就是翻篇了。
从举报的事情出来到传开再到消弭,柳主任没专程找莫何问过,莫何也没有专程去解释。莫何明白了柳主任只看工作不管其他,于是照旧做好每一件分内事。而柳主任也清楚了,同性恋这件事是事实。
于是有了现在给莫何介绍相亲的事。
虽然柳主任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先认识认识”、“当交个朋友”,但显而易见,交朋友不需要把“当”放在开头当前缀。
莫何在柳主任麾下工作三年多,关系熟了能吐槽了,推辞不过叹了口气笑说:“我还以为像您这样的事业型女强人,不会喜欢作媒来着。”
“偏见,刻板,”柳主任举着小镜子边补口红边实施教育,“人这么复杂的生物用贴标签的形式概括太片面,碰见顶优秀顶相配的人不牵线才不正常。你们年轻人老觉得看缘分不着急,可优质对象这东西是稀缺资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管喜欢男人女人,道理都一样的……”
“我见,”莫何举起双手投降,“我见。”
其实如果莫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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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不松口,柳主任也不会翻脸。但当初的事莫何一直记在心里,无论柳主任初衷是为了科室惜才还是单纯护短,他都承情。这几年但凡柳主任开口,莫何鲜有不应的。
都成习惯了。
将要入夏,白天慢慢延长,日落慢慢推后,六点四十二分,天还没黑。
莫何百无聊赖看着路上的车流行人,耐心一点一滴消耗殆尽。
违背自己的意愿不是他性格,一件本身就让他不喜欢的事,等待的每一分钟都会更漫长。
路上有人长风衣光腿配短靴,不知道热不热,潮服穿搭都不管体感的吗?
已经和柳主任说好了只见这一次,成不成以后都不会再撮合,一次解决以后省事。
街边熊孩子撒泼打滚,家长把他提到不挡人的地方放下玩手机,小孩儿毅力不够啊这就起来了,家长看起来还没玩够。
其实只要和对方统一口径,说互相觉得不合适,这顿饭吃不吃都行吧。叶什么来着,精英律师应该很容易沟通,况且对方说不定也不乐意来这种相亲局。
按照柳主任的说法,对方个高人帅条件好,知名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年收入约摸是他的三四倍,想找对象什么样的找不到,何必来相亲?
大概率和他一样,没办法拒绝介绍人,不得不来走个过场。
莫何两手十指交叉搁在腿面,姿态自然舒展,侧脸朝向窗外,自小的礼仪教养让他看起来优雅得体,无可挑剔。
但实际已经在心里天人交战不可开交。
甚至到了打算用“下一波走进这片方砖区域的人数奇偶”来决定去留的地步。
……八,九,十。
莫何在第十个人迈入视野的瞬间眼睛一亮,甚至不自禁直起腰背。
那实在是一副太完美的身材。
气质尤其。
这世界上好看的脸和身体比比皆是,莫何见多许多,却的的确确第一次遇见这么合他审美的人。
即便莫何没有看到他的脸,即便隔着二楼到地面的距离,都丝毫没削弱他带给莫何的视觉刺激。
腿直臂长,窄腰宽掌,脊背挺拔,双肩平阔。
走路稳步带风的模样看得人心口发烫。
连莫何一贯提不起兴致的西装马甲都被穿得格外有魅力,衬衣西裤舒展熨帖,配着脚上的纯黑薄底皮鞋,禁欲又性感。
过分优秀的长腿走起路来比旁人轻松许多,那人很快消失在莫何的视线里,就像刚刚忽然出现一样。
莫何收回视线,拿起手机,从柳主任的聊天记录里找到相亲对象的名片点进去,他们加上好友后确认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没再发过消息。
做选择的人数是偶数,对应留下。
但莫何迅速编辑好了道歉信息。
他要走。
人生苦短,该在喜欢的人身上耗费情感。
既然他有会心动的人,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相亲?
莫何喜欢随心,也习惯在随心的同时尽量做好收尾。办个店里的会员充一万,让侍应生划卡给那位律师买单,很简单。
点击【发送】。
莫何利落起身,下一秒消息提示音就响在跟前。
“请问,是莫医生吗?”
莫何很少有这样呆滞在原地的时候。
但一分钟前隔着玻璃惊艳到自己的人,在一分钟后真真实实地出现在触手可及的面前,莫何觉得自己怔几秒实在情有可原。
“莫医生?”
莫医生勉强维持镇静:“是我。”
“你好,”那人绅士伸手,嗓音磁性,“我是叶徐行。”
2. 挺好
【非常抱歉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个人原因不再相亲。晚餐由我买单聊表歉意,祝用餐愉快,一切顺利。】
莫何眼睁睁看着叶徐行在落座后点进和自己的对话框,之后退出息屏。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抱……”
“不好意思,”叶徐行在莫何之前开口,“我来晚了。”
现在傍晚六点五十整,这话他敢说莫何都不敢应。
“没有,是我到早了。”
侍应生在旁边询问是否需要餐前酒,叶徐行抬了抬手,示意稍等。
“莫医生有其他安排吗?”
莫何有模有样地看了看手机,说:“现在没有了。”
“好的。”叶徐行没有追问,伸手把菜单推向莫何这一侧。
他手指很长。
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在推菜单的过程中手背鼓起青筋,衬衣袖口规矩整洁,腕骨突出,银表半露,每一处都完完全全贴合在莫何的审美点上。
莫何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先点了餐前酒:“Kir Royal 。”
“香槟。”
“好的,请稍候。”侍应生很快离开,空气安静一瞬,被忽略的低缓乐声重新浮现。
——“ Il est entré dans mon cur
Une part de bonheur ”
[他已经走进了我心里,伴着些许欢愉。]
琴音柔和浪漫,女声吟叹婉转。
莫何半垂的视线落在叶徐行系到第一颗的纽扣,忽然觉得,今天是格外好的一天。
“莫医生是在神经外科工作?”
“对,”莫何眼睛抬起,掠过颈颌唇鼻,和叶徐行礼貌对视,“叫我名字就可以,莫何。”
其实叶徐行的脸不是莫何最中意的类型,他一直认为自己喜欢有攻击性的混血感的长相,而叶徐行……
莫何在心底无声琢磨,却很难拣选出合适的形容。
如果一定要说,叶徐行的长相偏“老派”。他长得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奋发图强的有为青年合影里会被一眼看见的模样,板正、硬朗、规整、端方。
眉眼耳鼻单拎出来都标准得像素描范图,多一分浓烈,少一分平淡,骨相立体,三庭五眼,如同刻尺量过一般。
唯独嘴唇,在五官里漂亮得格外突出。
很多人的嘴唇轮廓平拙,差异就全落在薄厚上。可莫何一直觉得嘴唇薄厚不是最要紧的,形状才是关键。如果像这样,上唇唇弓明显,下唇中央凹陷,左右线条延伸对称,唇角略宽于鼻翼,那么,薄了是清冷,厚了是性感,怎么都不会丑。
尤其,这人连厚度色泽都适当。
叶徐行点头答应:“好的。”
彼此陌生,不好总让一个人挑起话题。莫何问他:“你和我们科柳主任认识?”
“哦,不是,”叶徐行上身微微后仰,给上餐前酒的侍应生让出空间,“我一位领导的太太和柳主任关系不错。”
莫何眉梢微挑:“一位,领导的太太?”
叶徐行怔了下,嘴角微弯:“一位领导,的太太。”
“不好意思,”莫何举起酒杯,“开个玩笑。”
叶徐行伸展手臂和他轻轻碰杯:“这应该算我表达歧义。”
“好吧,感谢叶律师没有说我挑事。”
他说得认真,叶徐行没忍住笑了下:“不客气。”
唇形好看的人笑起来有天然优势,莫何没忍住多看一眼,沾酒之后,程度翻番。
莫何很擅长控制神情和视线,镇定是医生的必修课。他在被察觉前适时将目光落到菜单上,边看菜品边想,自己像个色胚流氓。
又想起柳主任的“稀缺资源论”,还想起一句谚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没听柳主任的喷香水,但愿身上没残留多少消毒水味。
“勃垦地焗蜗牛做前菜可以吗?”叶徐行问。
“可以。”
他没一味让莫何先点,莫何倒自在许多。侍应生离开后,莫何上身略微前倾,是乐意聊天的姿态:“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接触律师。”
“现实里?”
“非现实里,陪我爸妈看过律师题材的电视剧。”
叶徐行笑笑:“那应该和你想象的有差距。”
的确,莫何微微点头,他没见过有哪部电视剧请模特身材的人演律师。
“我倒是经常接触医生,”叶徐行斟酌用词,最后用了简单的四个字,“你不太像。”
他既然这么说,莫何肯定要问:“哪里不像?”
似乎不太好回答,叶徐行停顿了会儿才说:“气质吧。”
“那是好事。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有三类职业人是公认的难打交道。”
“哪三类?”
“教师。”
“嗯,”叶徐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还有呢?”
莫何掌心往上摊开,四指合拢朝叶徐行那侧静止一秒,而后折回指向自己。
安静一瞬,两个人同时低声笑开,看到侍应生来上前菜才收住。
“你说常接触医生,是工作需要还是……”
“都有。工作有时需要调病例、做伤残鉴定,另外是因为我老师去年出车祸一直没醒,我得空会去探望,就在你们医院。”
听到这儿莫何神态认真许多:“在康复还是长期照护?”
“在长期照护病房,”叶徐行说,“手术结束先在神经外科的重症监护室住了段时间,之后转到康复医学科四个多月,上个月转的长期照护病房。”
通常持续性植物状态大于六个月会转到长期照护病房,现在六月,大概是10-11月出的事。时间太久,莫何对当时的手术印象不深了:“方便问下你老师的名字吗?”
“刑泰。当时邀请解放军医院的何庆鸿主任做的飞刀手术,主治医生是韩铭。”
除了叶徐行的老师,都是熟人。莫何没提其他,只说:“你和你老师关系很好。”
时隔半年多还能记得这么清楚,足见用心。
叶徐行沉默片刻,说:“如师如父。”
没看过病例不清楚具体情况,莫何没说什么医疗发达会有希望之类的话,那除了应付场面没有其他意义,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亲属也不需要从几句话里获得慰藉,
何况,大概率还有更加漫长的时间要扛。
“当时车祸是什么原因?”
“刹车失灵,与对向货车高速度碰撞,车辆侧翻三圈。”
莫何点点头,应该是多次旋转导致脑组织反复撞击颅骨,头部剧烈撞击损伤脑干。
他们的聊天内容和这次的见面主题半点不沾边,索性两人都不在意,聊到哪里算哪里。
不知道别的相亲会聊什么,但整个晚餐时间都没用刻意找话题,莫何很满意。
-
“怎么样,满意吗?”柳主任在忙成陀螺的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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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里见缝插针,才找到机会调查满意度。
莫何看她直直朝自己来就知道为了什么,坦然点头:“挺好。”
柳主任登时笑出眼尾纹:“那就行,忙去吧。”
她就来问一句,毕竟人和人之间讲究个眼缘。好比她看着莫何从外貌性格到能力素养处处优秀,但医院确实有人看不惯,类似“太讲究”、“心气高”等等评价她听过不止一次。
同样的道理,她觉得叶徐行好,莫何不一定觉得好。
知道看得上就行了,以后两个人具体能不能成得看缘分,她不操那份心。
莫何确实忙,放下一句“谢谢主任”就匆匆离开,他今天排了一天的手术。
一口气忙到晚上九点,脱完刷手服整个人一泄力,胳膊腿都不像自己的。
“莫医生,”走廊里值夜的大夫看见他,说,“下午柳主任请大家吃麦当劳,你那份放在办公桌上了。”
“好,谢谢。”
莫何回办公室脱白大褂消毒洗手一套流程下来,先在椅子上静止了十分钟,感觉肚子要叫才慢条斯理拆纸袋。
麦当劳肯德基吃起来方便,点起来省事,有时候忙了一周七天能吃八顿,莫何由衷觉得汉堡和没压缩的压缩饼干差不多。
可乐里的冰块早化没了,莫何仰在椅子里,边面无表情地灌可乐边隔着一方窗户看月亮,忽然想起他妈妈之前讲过的事来。
说他爸没长爱情细胞,年轻时候长得帅一堆人追,可他爸根本感觉不到,属于会把情书叠成的千纸鹤当废纸扫进垃圾桶的类型。最后因为他妈妈连续往医院送了一个月热饭,被成功拿下,不出三个月就领证结了婚。
虽然那号称亲手做的爱心餐是他妈妈带着饭盒到店打包的,但丝毫不影响他爸回想起来的时候一脸感慨。
莫何现在也一脸感慨。
他爸收了一个月的饭才被拿下确实难搞,此情此景要是有人往他面前摆上一餐正经饭,他当场以身相许。
“咚咚咚!”
莫何一个激灵,先迅速嘀咕了两遍“不算数不算数”才扬声说:“进。”
“莫医生,”是今天值夜班的大夫,“能不能麻烦和你调个班?我妈摔骨折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可以的话我和主任报备。”
“没问题,我正好不打算回家了,今晚我值。”
“谢谢谢谢,你累一天了好不容易能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都这个时间了调班是我占便宜,你赶紧回吧,路上慢点。”
值班大夫边谢边走:“过后请你吃饭!”
科里有的医生下班太晚会直接睡在医院,莫何除了值夜基本不留,对他来说,回家洗澡睡觉歇三五个小时都比在医院睡八个小时舒服得多。不过今天确实累,既想回家又懒得动,这下顶个值班倒不用纠结了。
甚至还有了点精神,点开微信进行“红点消消乐”。
他工作微信一年到头这个状态,未读三两下滑不完。先把置顶的通知群里的消息看了,接着是同事、领导、患者、患者家属,还有些设了免打扰的人,莫何做题似的一个个点开,有的简要回复,有的直接返回。
右手拇指顺着肌肉记忆点开一条【在忙吗?】的消息,习惯性直接返回点下一条——这种问“在不在”“忙不忙”不直接说事的,莫何向来不回复。
两秒之后,莫何手指忽然悬停。
折返。
那条没营养的消息,来自【中衡-叶徐行】。
3. 绝配
莫何没顾上给叶徐行改备注,不过他微信名就是真名,一看就知道也是工作号,改不改区别不大。
头像很符合莫何对律师行业的刻板印象,是张浅灰色背景穿西装的形象照。
最开始柳主任和他提起的时候就发过照片,第一眼没落在莫何心坎上,后来加微信莫何也没注意头像,现在才一步步点开查看大图。
很板正的一张照片,没有抱胳膊凹造型,也没侧着身子朝前拧,就面对镜头站着拍了张半身。
头像清晰度有限,放大看脸只是不模糊的程度,但模子似的五官可见一斑。
不过和本人比还是差了些。
叶徐行不太上镜。
尤其这种看不出身材比例的半身照,直接把他最优异出挑的点落下了。
可也不得不说,正经是一张顶帅气的个人照。
莫何饶有兴致地返回消息列表置顶,从柳主任的聊天记录里翻出来一开始的照片。
不知道柳主任是从哪弄来的这么一张证件照,估摸有几年历史了,看着白白净净,抿着嘴有点严肃,下颌比现在棱角弱一些,以至于当时莫何的第一印象是……像个小白脸。
现在再看,也挺帅。
气场是很玄妙的东西,同样的五官,同一个人,隔几年的两张照片,一张清俊,一张沉稳,前者像行业新手,后者俨然资深职业人。
都说男人发腮是颜值一大劫,叶徐行倒变得更有味道了。
莫何回到和叶徐行的聊天页面,食指在手机侧面漫不经心点了点,然后回复了也没什么营养的一句。
【MH:刚看见消息】
这个时间估计已经忙完歇着了,消息紧接着回复过来。
是条语音。
【中衡-叶徐行:“没事,我下午去医院看老师,经过你们科室。”】
那边周遭安静,声音经过手机处理愈发磁性,莫何又点击听了一遍,不自禁联想到叶徐行说话时的嘴唇。
舌尖无意识在上颚扫了下,连带着心口也发痒。
啧。
莫何看看他下午发消息的时间,仍旧打字问:【想请我吃饭来着?】
【中衡-叶徐行:对,临时过去,没提前和你约时间。】
【MH:可惜了,不然明天?】
莫何不急不慢地点着按键,是真觉得可惜。
真人肯定要比两张照片解乏多了。
也不知道怎么能有人这么会长。
不能深想。
叶徐行在整理出差用的材料,刚接收助理新发来的文件,看见弹出新消息,先点了进来。
邀约简单且直接,他略一停顿,输入说:【我明天要出差,不好意思。】
【莫何:没事】
这次的回复更快,也更简单。
叶徐行停顿了比方才更久些的时间,删删改改,发了两个人消息记录里最长的一条。
【我这周六回来,周末没有其他安排,下周不确定加班情况,但没有出差。你哪天有时间都可以。】
好一会儿,没有回复。
叶徐行几乎确定了自己前面的消息有问题,但不能确定在于没有接受邀约这件事本身,还是自己的表达不合宜。
他并不擅长闲聊。
共事的合伙人不止一次吐槽过他把天聊死。
没有回复叶徐行便把聊天搁置没再管,继续查看文件。例行忙到夜深,第二天醒来看见莫何的消息才想起前一晚的聊天没收尾。
【莫何:收了两个病人,具体时间之后再定吧】
时间是后半夜。
叶徐行倚靠床头捏捏眉心:“好的,辛苦了,莫医生。”
他照常先在脑海里理一遍当天的日程醒神,接着洗漱换衣服晨跑,六七公里把身体活动开,回家路上买份早餐,冲澡吃饭看看新闻,然后出门上班。
到律所换了助理开车,叶徐行在副驾看最新一版并购合同,一起出差的律师坐在后排和他打招呼,叶徐行应了声,没挪开视线。
“叶律师好……”
之前没说过还有别人,叶徐行往后排看了一眼:“实习生?”
“对,”旁边的律师连忙解释,“今早刚来报道,钱律让直接跟着出差。”
助理随车流缓缓踩下刹车,紧跟着话尾低声说:“抱歉叶律,我忘记汇报了。”
“叶律好,”实习生有些紧张地自我介绍,“我叫苏馨,在海城政法大学就读法律专业,选修民商法。”
“嗯,”叶徐行继续翻阅合同,“我看过你的资料,很优秀。”
中衡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直接分派给对应律师,能从头到尾跟案子,不会只打杂跑腿,每年的实习名额都很金贵。不仅要在海量报名里通过HR百里挑一的笔试面试,还要经各个律师点头才能招进来。
被行业里知名前辈夸奖的含金量不言而喻,苏馨因为叶徐行的简短几个字精神一振,声音都响亮许多:“谢谢叶律,我会努力工作的!”
“出差这几天不用。”
“好——啊?”
叶徐行语调一贯没什么波动:“少说,少做,跟着就行。”
苏馨小鸡啄米式点头,反应过来叶徐行看不见,连忙出声答应:“好的好的。”
能进中衡实习的人没有拖后腿一说,苏馨全程牢记“少说少做”原则,让进的场合跟在队尾认认真真做记录,不让进的场合老老实实在安排好的地方保持静止。
有问题都憋到了并购结束,看大家忙完工作才去问叶徐行的助理。
这几天的吃住行都是助理在对接,中间有一天大家全忙得团团转,助理还专门抽空告诉她可以自由活动,不用在酒店待命。她和助理接触多一些更熟悉,而且这几天的相处她能感觉出来助理同样懂专业,问他最合适。
“你怎么不问叶律?”助理往咖啡里多加了两块方糖,推到她手边。
苏馨连声道谢,然后很诚实地说:“我不敢。”
“哈哈……”助理在苏馨合十的摇晃手势里压下笑,说:“也正常,不过时间久就知道了,叶律只是在公事上严肃,对工作要求比较高,人很好的。”
“但大家相处的时间基本是在工作吧,严肃、要求高,已经——”苏馨想说这两点就已经很吓人了,但紧急意识到不能说,于是戛然刹住。
先不说背后议论领导不好,她一个刚来的实习生,和老员工说领导说得着么,除非之后一年都不想有好日子过。
助理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说:“等你工作几年就知道,本身能力过硬又只对工作有要求的领导,非常非常难得。”
“啊……”
“说这些好像在倚老卖老,不瞎聊了。还有什么要问吗?”
说回正事,苏馨继续翻她的随身小本:“有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我听听看。”
“最后一场会谈的时候叶律提出‘卖方核心注册商标即将到期需要续展’,还有‘尽调显示的知识产权瑕疵需要卖方承担连带责任’,这两项准备材料里都有提及,为什么没有写进前面几版合同,最后又提出来另加进去呢?”
助理看她的眼神露出几分意外:“准备材料和几版合同你都看了?”
苏馨点头:“你发给我的所有文件我都看完了。”
助理也点了点头,语气认真许多:“这个问题和前面几个问题不太一样,和专业关系不大。有时候合同条款需要留‘口’,到末尾锱铢必较的拉锯战时可以用来加码。但具体实施要看对双方的了解程度,不具备普适性。”
“明白了,”苏馨这次没记,把笔夹在本子上收起来,“太谢谢啦,还有出差这几天多亏你照顾,感恩戴德!”
助理笑笑:“不至于。”
“对啦,我家里给寄了好多特产到海城,下周带给你尝尝,吃得惯的话以后我多带。”
“那我不客气了。”
“那可太棒了!”
没入社会的天然朝气格外感染人,助理由衷说了句:“好好干,未来可期啊苏同学。”
苏馨握着拳头小幅度挥了挥:“立志向叶律看齐。”
“像叶律这样的人,中衡创立至今还没有第二个,”助理临走拍拍她肩膀,“志向远大,精神可嘉。”
中衡作为海城最顶级的律所之一,成立以来的近三十年里,优秀人才数不胜数。
但凡能进中衡的,没谁不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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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顶尖院校背景,专业能力个个拔尖,成绩履历张张漂亮,可是够格和叶徐行比能力的没他年轻,比他年轻的直接不在同一层面。
26岁办理的债券违约案最终判赔6800万创下中衡债券业务赔偿记录,27岁被破格评为海城最年轻“二级律师”,28岁成为中衡律师事务所权益合伙人。
在此之前,中衡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合伙人。
“叶律,”律所值班的前台站起身打招呼,“钱律在您办公室等您。”
叶徐行点了下头,脚步没停:“好。”
周六的律所清净许多,跟着一起停在办公室外的脚步声便格外明显。叶徐行转身看见两步外的实习生才意识到她一直在身后跟着。
“你可以回去了,记得申请加班。”
“好的叶律,”苏馨小幅度挥挥手,“那我先走了,周一见。”
“嗯。”
办公室门没关,老钱大喇喇坐在叶徐行的办公椅上,手上还燃着支从叶徐行架子上拿的雪茄。
“都费劲巴拉带小孩儿了,不知道说话亲和点儿?”
叶徐行眼神扫过桌面:“脚。”
在人地界受人管,老钱把脚从办公桌上拿下来换了坐姿,还抽出张纸巾擦了擦桌边不存在的尘:“用心良苦,没人领情啊。”
叶徐行没接他话:“周六专门跑过来,什么事?”
“送温暖,关怀叶大律师的情感……”忽然想起来外面有加班的人,老钱半路刹车:“关门。”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敢关门?”叶徐行把门关上,知道没正事后随手扯松领带,给自己接了杯水。
某些人话听一半也不着急,老钱看他倚着吧台不紧不慢喝水的样子就知道,谁更在意谁下风,八卦只能靠自己。
“我听说百八十年没动静的铁树开花了,还一开开出个男花儿?”
叶徐行实在没想到老钱能造出“男花儿”这样一个词来,联系到莫何身上有种莫名的喜感。
“哎哎哎——春心荡漾了啊,”老钱难得有机会逮到机会打趣叶徐行,“郑头儿说他老婆见过那位医生,没摘口罩眼睛就看直了,摘下口罩直接惊为天人。还说跟你一样难得的年轻有为,这两年就有望评副主任,一个救死扶伤一个捍正矫枉,绝配。”
“真行,13个小时的时差都不耽误你们八卦。”
“他去纽约出差又不是飞外太空,”老钱一摊手,“什么年代了,同又不是稀奇事,你瞒得够严的。之前郑头儿说你不喜欢女的你点头,我还以为是被说烦了,原来啊原来,真话果然都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叶徐行拿出手机没说话。老钱说得没错,他当时的确是被说烦了。
“郑头儿”是管委会主任,热衷牵线做媒,当过无数次证婚人。从叶徐行没加入合伙人时就陆陆续续介绍过多位优秀女性,无果,气得问叶徐行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叶徐行不胜其烦又不好表露,加上当时忙得分不出精力,索性应了声。
万万没想到,真能给他介绍个男人。
叶徐行想起之前没应的邀约,找到蓝天白云下一汪湖的头像,聊天记录末尾是他发的语音。
【我出差回来了,晚上有时间一起吃饭吗?】
“晚上打台球去?”老钱问。
“我有事,你约别人。”
“这才成几天就见色忘友上了。”
“没成,没影的事。”叶徐行终于正面回答了唯一一句,下一句就是:“没别的事我走了。”
“没成?你没看上啊?”
叶徐行收起手机:“你怎么不猜是别人没看上我。”
老钱乐了:“开什么玩笑,你这模样往外一放,有人能看不上?”
“他如果在乎外表,那每天照镜子就够了。”
老钱冷不防一噎:“你对人家评价够高啊。”
叶徐行声线平平:“阐述事实。”
“行吧,”老钱慢悠悠吐一口烟,说,“别着急走了,马上到饭点,一块儿吃午饭。”
叶徐行的确没其他事,刚要答应手机就震了一声。
是条新消息。
【莫何:来我家吃午饭吗?菜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4. 邀约
叶徐行已经记不起上次去别人家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以前他到老师家里拜访都很少留下吃饭。
约在外面餐厅和到其中一方家里,哪怕餐品一模一样,也绝对不是一回事。
至少,叶徐行不可能邀请别人到自己住的地方。
“周边都吃腻了,”老钱把燃近茄标处的雪茄搁在烟灰缸里,站起来招呼叶徐行出发,“去远点地方吃吧,我听说有家新开的粤菜不错。”
叶徐行正垂着眼睛打字,看着挺认真。
老钱根据叶徐行一贯的行为习惯推断是工作,奇道:“你不一直嫌发消息没效率吗?哪个案子啊?”
消息很快发送出去。
【不打扰的话。】
叮——
莫何在沙发上朝厨房侧转过身,扬声说:“琴姨,加两道菜吧,一会儿有个朋友来。”
“好嘞,想加什么菜呀,有忌口吗?”
“不知道忌口,”莫何说,“有什么做什么就行,家常点,不用太正式。”
“成,那新加的我就不放葱姜了,万一忌口也不至于没得吃。”
莫何边打字边发表肯定:“还是琴姨想得周到。”
嗡——
【[地图定位]】
【南门进车库左转,9号楼1单元901】
叶徐行直起身摘掉领带,对老钱说:“我有事,你自己吃。”
“哪个案子这么……”老钱忽然顿住,福至心灵般一秒开窍:“不是工作吧,我就说这啪啪打字不是你风格,帅医生?”
叶徐行意外挑了下眉,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天,”老钱乐了,“我说你重色轻友你认不认吧,冤枉你没?”
“下次,我请你。”
“谁缺你一顿饭,给我看看照片儿。”
叶徐行说:“没有照片。”
“那你形容形容,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服什么类型什么气质,说完放你走。”
叶徐行拿起公文包:“走时记得关门,周一见。”
“嘿——”
-
“琴姨,真不用麻烦,”莫何在厨房叉了颗刚去过核的荔枝,“不用雕花不用摆盘,水果切块就好。”
“第一次来家里总要显出用心嘛,”琴姨动作利落,说话间两碗荔枝杨梅汤已经备好,“先放在冰箱冷藏着,饭后正好喝,爽口解腻。等会儿我回你妈妈那里,吃完饭的剩菜碗碟不用收拾,我晚饭前再过来。”
“您别来回跑了,我收拾,”莫何在旁边打开冰箱门又关上,倚着冰箱说,“晚上还不一定怎么安排呢。”
他这么说,琴姨便没坚持:“那你记得把剩菜刮干净再放洗碗机,天热了厨余垃圾当天要扔掉,其他的都放着不用管。”
“好的好的,放心吧。”
“那我明天,”琴姨顿了顿,“晚点儿过来?”
“几点都行啊,怎么……”莫何反应过来,简直哭笑不得:“琴姨,我不留人家过夜。”
“咳,不是,那个……诶——门铃响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莫何笑着往外走:“我去给曹操开门。”
门打开,莫何先恍了下神。
还是熟悉的衬衣马甲和西裤的搭配,可观感截然不同。
上次见面时,叶徐行的白衬衣搭深灰马甲西裤已经足够吸引视线,今天的一身黑带来的视觉冲击更甚。
更高挑,更利落,更显身材。
更戳莫何心坎。
“请进。”
叶徐行礼节周全地带了红酒和水果,莫何接过来:“这么客气。”
“应该的。”
“拖鞋是新的,大小应该合适。”
叶徐行点头:“谢谢。”
换鞋需要侧转过身,莫何得以任由视线肆无忌惮,隔空描摹丈量。
颈,肩,脊背。
腰,腹,臀腿。
莫何不喜热,室内早早开了空调,穿宽松的短袖。对比之下,从领口到手腕全被覆盖的穿着,就显得格外严密紧实,没有一丝空隙似的。
让人呼吸缓滞,心跳延迟。
叶徐行换好鞋子转回身,莫何把红酒和水果交给琴姨,为两人介绍:“这是琴姨。琴姨,这是叶徐行。”
“您好。”叶徐行微微颔首,没有多问。他原本以为家里只有莫何一个人。
琴姨笑着和他打招呼:“您好您好,午餐已经做好了,希望能合口味。”
“谢谢,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琴姨熟练地把水果放进储存冰箱,问:“要开叶先生带来的红酒吗?”
“收到酒柜吧。”莫何转向近处的叶徐行,声音略低两分:“今天备了瓶白葡萄酒,下次做红肉再开你的?”
带来的BIN407的确和红肉料理更搭配,何况还需要费时醒酒,叶徐行自然答应。
莫何引着叶徐行去洗了手,在餐桌两边落座时菜品已经全部摆好,很是精致丰盛。
水杯在餐具右上方,盛了浅浅白葡萄酒的高脚杯在左上方,琴姨把酒瓶摆放在莫何这一侧,说:“莫先生,没有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莫何点点头:“好的。”
这和叶徐行以为的情形大相径庭,此时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每一点,都和他有关“家里吃饭”的概念不沾边。
不日常的对待势必让人拘束,叶徐行虽然意外,但没什么不好接受,公事应酬的种种场面他驾轻就熟,只需要稍稍调整心态。
当一次饭局就好。
门关上发出声轻响,叶徐行手指刚碰到杯脚,就见莫何后仰靠着椅背止不住地笑起来。
叶徐行止住提杯的动作,因为莫何突如其来的笑不自觉松懈几分:“怎么了?”
“琴姨……”莫何缓了缓笑的劲儿,让自己能连贯说话:“第一次听她这么称呼,还一本正经的,太好玩了。”
“原来平时不这么称呼。”
“平时叫莫莫,有外人在叫莫何,不知道今天怎么想的。”
叶徐行微微一怔。
忽然从莫何口中得知他的小名,感受和不久前忽然收到邀请来吃饭的消息很像。超出叶徐行的习惯认知,恍惚被纳入近乎亲昵的范畴。
可偏偏,莫何说得坦然又平常。
他嗓音里笑意没消,眼尾弯弯对叶徐行说:“你能想象吗,就像一直喊你小名的亲戚为了让你有面子,忽然管你叫叶先生。”
虽然不认同“称呼”和“面子”之间的逻辑,但叶徐行完全理解。就像以前在同学面前,爸妈会刻意称呼他的全名一样,即便他说过自己不在乎。
思绪跟着跳跃到熟悉的过往,叶徐行也不禁带了笑:“难为你没当场笑出来,我还以为这是你家的日常模式。”
“这是影帝模式,”莫何直起身子手肘撑在桌沿,说,“难得一见,你赚到了。”
叶徐行配合笑道:“深表荣幸。”
两个人象征性碰了个杯,抿一口就搁杯动筷。
“怎么样,琴姨手艺不错吧?”
叶徐行如实评价:“非常不错。”
“不知道你忌口,这几道菜没放葱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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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忌口,都能吃,”叶徐行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你说菜做多了,没想到是这么多,我们两个也不一定能吃完。”
“一开始没这么多,你答应过来我又让琴姨加的。”
叶徐行缓缓抬头看他,莫何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刚拆穿自己谎话的样子:“以后有机会可以点菜,这次有什么做什么了,你挑喜欢的吃吧。”
在自身熟悉可掌控的地方,人自然而然会更放松,莫何流露出不同于上次见面时的随性。叶徐行和他边吃边聊,也逐渐松弛许多,随手解了衬衫最顶端的纽扣。
“莫何?”
“嗯?”莫何回神,抬起眼睛:“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叶徐行示意餐桌另一端:“你好像有电话。”
是私下用的手机,莫何周末设了静音,只能看到亮起的屏幕画面。
“你先吃,我接一下。”
莫何起身,接通的时候刚好和看过来的叶徐行对上视线,说:“我妈妈。”
显然,谁打来电话这种事并不需要告知,如果不是他在看的话。
叶徐行点了下头及时收回视线,抿了口酒。
“莫总有什么指示?哪一款,黑色的吗?”莫何拿着手机走到入户门旁的柜子,又走进一间房间,听起来是在找东西。
叶徐行倚靠餐椅小幅度环视周围。
莫何家里很整洁,南北通透的两居室,采光充足,每个空间都很亮堂。餐厅这边的窗被薄薄的遮光纱帘掩着,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落在旁边矮柜中央的百合花上。
细高的异形玻璃瓶,一支长长的双头百合斜在里面,花瓣由外向内、由下向上从浅粉过渡成白,层层叠叠足有七八层之多。
老师的病房里隔三差五会出现鲜花,百合在探病的花束里常见,叶徐行鲜少留心,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花的模样。
精致,繁美,亭亭。
很特别。
和他见过的所有都不一样。
“怎么了?”
“没什么,”叶徐行遽然回神,垂下眼端起水杯,“第一次见这种百合。”
“是重瓣百合。”
莫何经过矮柜,因为叶徐行话停在百合前,阳光于是落在他身上,隐约映出宽松衣料下劲窄的形状。
“很漂亮。”
莫何坐回餐桌前,说:“你喜欢的话可以带着,至少能开一周。”
叶徐行笑笑:“我就算了,别浪费花。”
“我也不会侍弄,我妈妈爱插花,每次周末就挑一两枝让琴姨带过来。”
莫何拿起酒瓶给叶徐行添酒,想到刚才的电话,说:“琴姨估计和她说了你在这里吃饭,打着找东西的名义套我话。”
叶徐行倾斜酒杯:“家里人在催你吗?恋爱。”
“唔,”莫何伸展手臂和他碰了下杯,不答反问,“你家里没有催吗?”
“一直在催,不过我……”叶徐行停顿两秒,似乎在组织语言。
莫何说:“你没打算发展恋爱关系。”
叶徐行显出几分意外。
“很好猜,你如果真想找个人谈恋爱,哪里需要相亲。”
“这话好像在夸我。”
莫何耸耸肩:“不明显吗?”
“感谢夸奖,”叶徐行搁下筷子,“按照这个逻辑,你也没有恋爱的打算。”
“之前的确没有。”
叶徐行点头。
莫何起身盛了两份汤,把其中一碗放在叶徐行手边:“不过想法一时一变,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5. 半日闲
吃完饭叶徐行主动帮忙,莫何没客气。
两人一起把碗碟餐具收到厨房,莫何戴手套的工夫,叶徐行已经在动手处理剩菜了。
莫何不喜欢手上油腻腻的感觉,见叶徐行已经沾手便没拉扯,只把叶徐行处理过的餐具放进洗碗机。
“不好意思了,还要你动手干活。”
“这点事算什么活,”叶徐行顺手把台面和水槽擦干净,不在意地说,“总不好只吃白食。”
他动作很利索,做惯了的样子,不像莫何,偶尔想下厨一次还要被琴姨嫌弃,说他准备的时间够炒一盘菜。
莫何摘掉手套到水龙头下洗手,叶徐行还在水槽边,两个人距离倏然拉近,近到叶徐行能看清楚水流在莫何手指间形成的波纹,和透明的、在互相揉搓的两只手上生成的气泡,不断涌现又消失无痕。
视线仓促转移,挪到因为躬身悬空的领口,又抬到被阳光镀了一层浅金的发梢。
在叶徐行打算绕行的前一秒,莫何关上水:“麻烦帮我抽张擦手纸。”
“哦,好。”
“你有想看的电影吗?”莫何把纸巾团成团丢掉,走到厨房门口转回身:“或者喜欢什么类型?客厅可以投影。”
叶徐行逐渐开始习惯从莫何身上来的,超出他惯性认知的意外。
比如随口告诉他的小名,和忽然要看一部电影的现在。
“都可以,”叶徐行停下舒展袖子的动作,任由它卷在小臂中间,“我很少看电影,了解不多。”
“那开个盲盒吧。”
莫何先把餐厅的厚窗帘拉上,室内瞬间暗下许多:“我之前也很少看,今年想每个月看一部,就让我妈妈推荐了一些。”
六月已经到末尾,叶徐行问:“这个月的看过了吗?”
“没有,我通常会拖到最后一天。”
两碗冰镇荔枝杨梅汤一碗放在茶几上,一碗放在宽大单人沙发旁的边几中央。
莫何想起忘了勺子,到厨房拿来放上,又忽然想起忘了问:“你下午没有安排吧?”
叶徐行说:“没安排。”
“那就好,在这个沙发椅上看电影很舒服,你试试,”莫何把自己这边的电动沙发也调成适合躺的角度,说,“我买的时候专门定制的加长款,看困了直接睡都没问题。”
叶徐行按照他的安排坐下,两人的距离又忽然拉远,但被厚重窗帘阻隔日光的室内,昏暗,暧昧,静谧,只有投影的光束照出画面,同处在这样的空间里,不论多远都无形充斥着似有若无的气息。
挨在一处反而容易尴尬局促,像这样各自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刚刚好。
沙发的确很舒服,叶徐行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坐下的瞬间就陷进去,但被包裹的同时又被支撑。他和莫何身高差不多,膝弯、腰背、头颈,处处贴合。
莫何按着遥控器调页面:“你说个数字,我们看对应的电影。”
叶徐行指腹在沙发扶手上点了点,说:“九。”
他说出来莫何就顺着找:“《托斯卡纳艳阳下》。”
念完名字,确定,播放,画外音响起。
113分钟的影片,过程中两人几乎没有交流。
叶徐行并不擅长挑起话题,也不确定当下的观影环境交流是否合宜,好在莫何看电影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叶徐行也就完全放松下来,沉浸观看一个故事的演绎。
随着年久堵塞的水龙头重新畅通的镜头,故事结束。叶徐行转头看向莫何,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莫何已经睡着了。
想到电影开始前莫何说的“看困直接睡”,估计看睡着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屏幕画面变换的光线映在睡着的人身上,片尾音乐很长。
莫何两腿交叠,怀里虚拢了一个抱枕,脸朝他这一侧偏着。额前的头发垂下几缕,落在山根和眼窝,胸腔轻缓起伏,睡得很安静。
在律所时老钱让他形容,叶徐行没回应,现在却忽然冒出许多形容。精致,随性,一眼就是优渥家境里长出来的人,却贵而不奢,骄而不傲。
从外表气质到言谈举止,比起外科医生,更像五谷不分的富家少爷。只是这样的形容像因为外貌看轻能力,叶徐行觉得冒犯,于是第一次见面那天只说气质不像。
气质的确不像。
不论是之前的衬衣西裤,还是今天的浅灰棉质居家服,都由内而外透出一种贵气。
所以在午饭前“影帝模式”的时候,叶徐行虽然意外,但全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那些讲究规矩、敬语礼仪,放在莫何身上毫不违和。
他游刃有余。
又随心所欲。
会临场拒绝不喜欢的相亲局,也会出于尊重不失礼地完成。想让他来吃饭就找理由问,聊到也不强行遮掩。想看电影就看电影,困了就睡着,即使有个才认识不久的他在旁边。
叶徐行对睡眠需求不高,也很少午睡,可现在,在莫何家里,在停止播放的屏幕映出的微弱光线里,在倘若屏息能捕捉到呼吸声的安然寂静里,叶徐行感觉到悠悠然而来的困倦。
最近一项工作刚刚收尾,今天没有其他安排,明天是继续休息的周末。
没有工作处理,没有人际交往,没有待办事项,身体舒适,精神放松,环境安稳,时间仿佛在此时此刻按下暂停键。
偷得浮生,半日闲。
醒来时光线没有睡前那么暗,投影仍旧停在播放结束的页面,莫何没在沙发上,说话声隐约从房间里传出来。
“想去哪儿……”
“来我这里也行,我没意见……”
叶徐行缓缓眨动眼睛,注意到餐厅那边的窗帘拉开了一点,所以屋子里没有看电影时那么黑,但也不会耀眼。
醒神的十几秒,叶徐行忽然意识到,也许对莫何而言,邀请别人到家里吃饭稀松平常。所有他觉得特别的大小事,都可以参照类推,对于现在半生不熟的关系,这样逻辑才顺畅。
刚醒口干,叶徐行端起边几上没喝完的荔枝杨梅汤,放太久已经不冰了,碗外壁渗了一层水珠。
叶徐行搓动指腹的湿意,喉结滚了下。冰镇时刚好的甜度,放到现在变得过于甜。
他把两副碗勺拿到厨房,直接放在水龙头下洗净擦干,转身时莫何刚到厨房外:“醒了?”
“嗯,没想到睡这么久。”
刚才叶徐行有看时间,已经接近四点,他睡了一个半小时。
“不久,又没有别的事,”莫何把客餐厅的两面窗帘完全拉开,“等下午出去吃饭吧?我不会做。”
叶徐行顿了顿,问:“你一会儿没安排吗?”
“嗯?”莫何没明白。
“不好意思,”叶徐行抽了两张纸巾,把碗留在茶几表面的水擦干,“刚才听到你打电话。”
莫何眉梢微挑,眼里漫上几分笑,不怎么在意地说:“没事,约的明天。”
“哦,”叶徐行说,“好。”
-
周天,叶徐行上午去医院探望老师,下午去健身房,晚上在书桌前随手翻《哈佛法律评论》,一篇文章过半,退出平台点开搜索引擎,搜了部电影。
——“你们只看了部电影?”
莫何打转向灯变道减速,跟着前车刹停等绿灯:“还用您送过去的咖啡机磨了两杯咖啡。”
“好无聊的约会,”莫砚秋翻转双手欣赏自己刚做好的指甲,“你们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都不找些有趣的事做吗?”
“亲爱的母亲大人,”莫何今天第n次申明,“我们没在一起好吗?”
“在一起就不能只是待在一起的意思吗?”
莫何认输:“好的,能。”
莫砚秋当着莫何的面发语音:“想你了亲爱的,莫何的耐心比不上你十分之一。”
莫何笑出来:“那让封叔闪现过来陪您呗,两分钟内不能获得闪现技能就是不爱。”
“去去去,讨厌鬼。”
封叔老家有亲戚结婚,封叔代表自己生病不能出门的父母到场,昨天出发,明天返程,今天莫何奉命来陪莫砚秋。
电话里封叔专门嘱咐说莫砚秋面临更年期,间歇性失眠盗汗,情绪受激素影响容易波动,让莫何多顺着些。
可今天一天下来,上午逛街拎包,中午按摩美容,下午美甲护发,莫何没觉出莫砚秋哪里有更年期的表现,只对封叔的敬佩更上一层楼。
“四五个小时的时间,玩手机打游戏多正常,”莫何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封叔陪您的时候不玩手机吗?”
“不呀,”莫砚秋说,“他要陪我选颜色款式,监督有哪里不合适,还会和我讨论好做完美甲要去做什么,我手不方便,他要代替我的手拿水杯、接电话、回消息……”
“厉害。”莫何由衷发出肯定。
导航到莫砚秋喜欢的餐厅,刚到路边就有工作人员上前引导停车,莫何跟着转弯,一抬头恰好有个喝多的人踉跄出来,在门口扶着石柱弯腰呕吐。
莫何踩下刹车,直接换挡往后倒:“换一家吧。”
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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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莫若母,莫砚秋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更清楚莫何的性子,如果不换,恐怕莫何宁愿在车里等。
换餐厅是小事。
到新的餐厅,莫砚秋选了周边没人的卡座,她手指撑着下巴,好一会儿没说话。
“您想说什么尽情说就行,别一直看我,”莫何把胳膊伸到她面前,“我汗毛都起来了。”
莫砚秋把他胳膊拍开,语气认真许多:“遇见合心的人不容易,能入你的眼更不容易,你遇见喜欢的人,妈妈好高兴。”
“嗯,”莫何想起叶徐行,不自禁弯起嘴角,“请说下文。”
“哎呀真是的,情绪都被你打散了。”
莫何笑笑:“那我闭嘴,演讲结束我再发言。”
莫砚秋叹了口气,说:“你对什么要求都高,经常因为一点不合心意就直接把整件事否掉。其实放在生活里没什么,餐厅门口忽然出现观感不好的人,换一家就好,但亲密关系里不是这样的。”
莫何没立刻说话。
“从你大学出柜的那场恋爱到现在,这八年我只知道你正经约会过两个,一个因为和你出门的路上剐蹭跟别人吵架,另一个因为忽然出现在家门外想给你惊喜,你觉得不高兴,一点解释和弥补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断掉,最后一个都没谈成。”
听到这里,莫何没继续等发言许可:“刚接触就让我不高兴,谈来做什么?”
“当然,是这个道理,”莫砚秋重新组织语言,“我的意思是,比如那两个人,在没有其他问题的前提下,剐蹭和别人吵架可能是那段时间压力大,忽然出现只是不知道你不喜欢惊喜,你告诉他们你不喜欢,他们改掉,这也是一种解决方式,并不是一出现不合心就要say goodbye。”
莫何往前倾身,手肘撑着桌面看莫砚秋:“这些话可不像您风格。”
莫砚秋在莫何12岁时和莫父离婚,没有电视剧里出轨、婆媳矛盾之类不可调和的问题,是莫砚秋在婚后的年复一年里越来越肯定,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离婚后她谈过许多男朋友,时间最短的可能不到一个月,喜欢、合适,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直到十年前和封叔在一起,四年前两人结婚,甜甜蜜蜜相处到现在。
在感情方面,莫砚秋才是最从心的人。
那些话如果由莫父来说,莫何绝不会觉得意外。
“其实妈妈经常自责,没给你做一个好榜样。”莫砚秋回顾过往,难免怀了过来人想让孩子少走弯路的心理。她语重心长:“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事事顺心合意,很多事情是可以磨合的,只要人值得,那磨合也一定值得。”
莫何沉默几秒,忽然问:“妈妈,您后悔过吗?”
莫砚秋随口念了句:“Regrets are a waste of time.”
[后悔是浪费时间。]
莫何接道:“They''re the past crippling you in the present.”
[它们是过去的事物,消磨你现在的时光。]
莫砚秋一瞬露出惊喜:“你看了《托斯卡纳艳阳下》!”
“对,昨天,和叶徐行一起,”莫何缓缓说,“您不需要自责。也许我一部分感情观受您影响,但我现在29岁,不是19岁,我已经有了很多年的独立经历,有思考辨别的能力。如果我最终和您一样对待感情,那只能说明,我的选择恰好和您相同。”
莫砚秋怔怔,一时说不出话。
“换一个问题,您对现在满意吗?”
莫砚秋没有犹豫:“当然满意。”
“那就说明,以前的所有选择都是对的。也许现在的您觉得从前的自己某些处理不够妥帖,但我一直觉得,人不该苛责从前的自己,我们肯定在每个阶段都走了当下最好的一步,只不过现在可以跳出来旁观以前而已。”
“是,因为从前的所有好与坏共同构成现在,”莫砚秋眼眶酸热,转过头连续眨动眼睛,“我们莫莫长大了。”
“我为有您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
“好了可以了,”莫砚秋清清嗓子,用新做的指甲隔空点他,“再说要对不起我的粉底了。”
“最后一句,”莫何说,“我一直记得您说过的一句话,‘妥协来的合适都是退而求其次’。”
莫砚秋笑出来,接上自己曾张扬说过的后半句:“我不屑于其次。”
莫何也笑了,他复述电影里的台词:“I''m going.”
6. 原来
其实对于莫砚秋一开始有关“磨合”的观点,莫何并非不认可,还觉得很有道理。毕竟两个不同的人相处总有摩擦,甚至如果能克隆出另一个自己,莫何也不觉得能和自己相处和谐。
但认可观点是一回事,照不照做是另一回事。
莫何实在没有跟谁磨合的耐心。
二院在海城是排得上号的三甲,神外又是重点科室,工作强度手术难度都大。再加上莫何刚毕业就聘主治,紧接着被出柜,周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工作压力越大,人的耐性越差。
莫何自认为属于精力充足的一类人,白连夜、夜连白上过许多次,十个小时的手术能做全程,不上班的时间从不愁出门,只有他想不想,没有力不从心这一说。
但身体精力和心理耐性是两回事,周围人都说他性格好,只有莫何自己清楚,他耐心其实寥寥,只不过懒于纠缠显温和而已,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力给不重要的人。
也没心情和一个底色未知的人玩你推我拉的恋爱游戏。
莫何的私人微信里有很多不知道名字的人,有路边上前搭讪的,有出去旅游遇见的,有的一起在酒吧喝过酒,有的拼桌吃过饭……当时心情好,对方长得顺眼,就加上了。
加得简单,删得也简单。表情包太丑、打错别字、发语音条、弹电话视频等等等等,但凡有一个点不合心立刻拉黑删。
也有零零散散聊过几回留下来的,还有的约着组过局见过面,一见面就想开房的老手和放出信号想慢慢了解的都有,结果都一样。
莫何其实不反对一夜情,性是再正常不过的需求,他尊重不违法背德的所有发泄满足的方式。除了对自己院里的人退避三舍外,他不抵触和合眼缘的人发展关系。
实际上,他对性的畅想范围非常广,接受度也极高,大众小众的片子都能看,也不是没想过实践。到这个年龄,没性方面欲望的多数有隐疾。
但他觉得发生性关系要以看过对方最新的体检报告为前提,别人觉得他脑子神经有问题。
也有愿意配合体检的,但又总会在这里或那里踩到莫何各种各样的雷区。
吃饭有声音,衣服没熨烫,牙缝卡调料,说话爱叹气,头发出油,额头长痘,指甲不修,鼻毛外露,甚至在路上没注意别人随地吐的口水,一脚踩上去……
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其中任何一件都能让莫何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甚至厌恶反感,当即不想再有任何牵连。
如果要问莫何的择偶标准,一条条写恐怕三页纸列不完。
毕竟很多原因,是出现之后才成为的原因。
硬要概括似乎也能用一句话总结,就三个字:不扫兴。
至于怎么才能方方面面不扫兴,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莫何把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呀”并配图凹造型自拍的人拉黑删除,手机扔在地毯上,自己倒进沙发椅。
叶徐行躺过的沙发椅。
叶徐行,就从没有一秒钟让他扫兴。
怎么会有人能这样合心……
莫何闭上眼睛,叶徐行在这个沙发上熟睡的情形顷刻浮现。
放松又规矩地躺在他每天躺的位置,衬衣解了最上面一颗纽扣,袖子因为收拾厨房卷在小臂,两条长腿的尽头,是他亲手选的拖鞋。
现下回想,莫何觉得该给自己颁一个正人君子奖,那么有诱惑力的场面,他居然能忍住只是旁观。
如果脱掉像焊在身上一样的马甲,衬衣扣子再向下解开几粒……
想尝甜头,该先出点力气。
莫何琢磨起聊天时叶徐行提过的事——他老师出车祸时身上带了一个U盘,里面有当时一个案件的所有相关材料,但出事的车里没有,术后给家属的衣物里也没有。最近有一桩官司牵扯到之前的案件,叶徐行返回去查才知道这个U盘的存在。
而一个前期在证据列表里出现过的重要U盘,丢失后居然没有人专程寻找,也没有被记录在案。
当时的车祸本就蹊跷,叶徐行在和同门师兄猜测也许和U盘有关。那天下午在家里聊天聊到老师,叶徐行顺便问了莫何一句,科室里有没有失物招领处,他想去问问。
隔了这么长时间,莫何清楚大概率找不回来,但凡事试了才有万一,莫何打算帮忙找找看。
今天太忙没顾上,明天可以先去护士站搜刮一下无人认领的U盘,或者直接问问叶徐行有没有照片,在科室群里发个寻物消息。有照片最好,没有的话一个个试要费些时间,科里的没用的U盘恐怕数不清,光他抽屉里就五六七八个。
莫何起身去茶几上拿工作手机,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在搜索框里输名字的时候又忍不住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合意的人,发个消息都开心。
嗡——
叶徐行点开消息,停顿几秒没动作。
“怎么了?”叶徐行的师兄在旁边问。
他们最近因为查车祸的事经常见面,地点基本在老师的病房。不清楚周边的人哪些能信任,在外面见面还要挑地方,而且护士说过多和患者说话有利于康复,很多植物人最先恢复听觉,他们在这里聊,说不定老师能听得见。
用师兄章赟的玩笑话说,指不定听见他们分析的和真相差出十万八千里,一激动提前醒了。
章赟是叶徐行本科加硕士阶段的学长,比他大一届,读硕士时两人变成同门,称呼也从学长变成了师兄。
再后来,又从师兄变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在叶徐行被学习和赚钱压得喘不过气的大学硕士生涯里,对他帮助最大的人,老师刑泰是其一,师兄章赟是其二。
“莫何,问我要U盘的照片。”
“莫何?”章赟觉得名字耳熟,紧接着想起来:“何庆鸿的儿子?”
何庆鸿是解放军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当时老师出事,是他来做的飞刀手术。
最近解放军医院副院长受贿的案子和去年老师代理的案件关系千丝万缕,而何庆鸿是众人公认的副院长的亲信之一。
当时章赟和叶徐行逐一排查相关的人际关系,查到何庆鸿社会关系一列时,叶徐行指着莫何的名字,想起一桩搁置在记忆角落的片段。
是老师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叶徐行拿着新出来的报告匆匆经过病房楼下,在看见旁边的人时没来由地缓了步伐。
接着他听见莫何说:“爸爸,您不是因为上次的事不再接飞刀了吗?”
“这次情况特殊。”何庆鸿当时回答。
于是章赟和叶徐行立刻往前查,发现有一次飞刀手术完成后,何庆鸿曾被家属层层举报违规收费,到老师出事前,他已经有三年多没再做过飞刀手术。
情况特殊,哪里特殊?为什么特殊?
是手术,还是人?
章赟敏锐抓住重点:“你怎么会认识莫何?”
叶徐行没立刻回复消息,收起手机,如实说:“相亲。”
“相——!”章赟紧急刹住不受控的音量,险些空口被呛:“相亲?他是同性恋你又不是,你和他相什么亲?”
“律所主任误以为我喜欢男的,他太太和莫何科主任认识。”
“然后你一听莫何的名字熟悉,为了查老师出事和他爸有没有关系,就去和他相亲?”章赟一股眼看着孩子走上歧途的恼火直冲头顶:“这就是你说的敌在明我在暗先放出一部分消息等动静的途径?”
叶徐行动了动唇,末了只说:“你别激动。”
“请问,我怎么才能不激动?等你俩领证结了婚再激动吗?”
“结不了,”叶徐行语调平平,“《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六条要求结婚必须为‘男女双方''。”
“你??”
手机振动,叶徐行低头看见是家里来电,说:“我出去接个电话,你冷静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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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我???”
叶徐行仿佛看不见章赟分分钟要裂开的表情,轻手带上病房门。
“妈,我不忙,你说。”
“阿行,你爸最近老忘事,还爱睡觉,有时候走路也不稳当。我今天跟他去县医院,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前兆。我听你张婶儿说有治这个的进口药,你从海城问问能买到吗?你爸还不到六十,现在就痴呆了可怎么办啊……”
“妈,你先别急,”叶徐行少有情绪的声线此刻无异于镇定剂,“我安排人明天去家里接你们,来海城的医院再检查一次。一家医院的结论不一定准,等在这边检查完,出来结果我们再看接下来怎么办。”
叶母怕叶徐行担心没提前说,小儿子在学校不能影响学习,独自一个人慌了几天,终于在此刻略略安稳:“好,好,听你的,我明天一早起来收拾好,几点来都行。”
“不用急,车八点左右到,你和爸休息好吃完早饭再收拾。带好你们俩的身份证、医保卡和爸在县医院检查的病例,再各带一身衣服,其他我这里有。”
“你放心吧,我都带好。”
叶徐行看看时间:“还没吃晚饭吧,今天应该挺累了,简单吃点早休息,别担心,没事。”
“好,你自己在外面也要好好吃饭……”
电话挂断,叶徐行在走廊站了会儿,点进了莫何的聊天页面,接着点进莫何朋友圈。
大都是转发的公众号文章。
叶徐行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看什么,只是这么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收起来。
神色如常。
病房里的章赟被迫冷静完成,在叶徐行开口前先问:“你进行到哪一步了?”
“莫何和老师的事没关系。”
“我是问你、和他、的关系,进行到哪一步了。”
叶徐行说:“没有。”
章赟长长舒了口气,顺顺胸口说:“行儿啊,别吓我了,你嫂子现在孕晚期我天天提心吊胆已经快废了,你就放过我吧。”
“没正事就赶紧回去陪师姐。”
“你这也是正事,”章赟看了看病床上的老师,放低声音,“先不管莫何跟他爸到底什么情况,就算他们都有问题,咱也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啊。查真相我们有无数种正规方式,骗人感情不道德,尤其你——”
章赟咬着后槽牙往外蹦字:“你这是直男装gay,罪加一等知道吗?”
叶徐行刚接完家里电话,没什么心情解释,索性没说话。
“赶紧跟人断了,老师知道都要被你气醒。”
“师兄。”
章赟久不听叶徐行这么称呼,猛地一下还有点陌生。
“你当初怎么确定自己喜欢师姐的?”
叶徐行居然会好奇别人的感情,更陌生了。
“喜欢还要怎么确定,看见她就高兴,挨近了心像要跳出来一样,一分钟都不想分开,每次送到宿舍楼下还没看她进门就开始想她,” 章赟说着忽然停下,“你不是谈过吗,老师给你介绍的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
“没谈。”
“屁,都那样了还没谈,对得起人家吗?前边不认,现在假谈,你别是有渣男潜质。”
叶徐行收起电脑就要走,章赟拦住他:“行行行,就算没谈,那你对她没有这种雀跃、激动的感觉吗?还专门问我。”
“没有。”叶徐行说。
章赟和叶徐行对视两秒,冷不防冒出个离谱想法:“你不会对莫何有吧?”
叶徐行顿了顿,仍旧说:“没有。”
“那就行那就行,”章赟放下心拔腿就走,“床头的东西你收拾吧,我回家陪老婆了啊。”
叶徐行没立刻收拾,他在椅子上静坐一会儿,想起那天午后的电影,和倏然而过的时间。
雀跃、激动,的确都没有。
莫何……让他觉得放松。
7. 医院
医院永远人流涌动。
门诊楼尤其嘈杂。
叶徐行预约了下午两点十五的号,叶父叶母都认为赶早不赶晚,快速吃了午饭就出发,叶徐行住处离二院近,到医院停好车时才刚过十二点半。
“爸妈,在车里歇会儿再去吗?时间还早。”
“在车里闷得慌,”叶母说,“我们进去等吧,先取号。”
叶父也说:“早去等着比晚了强。”
这个说法他从小听到大,之前第一次带父母坐飞机去外地旅游的时候,叶徐行为了时间宽裕专门定了午后的票,结果叶父叶母一早就催着他出门,候机时间够飞两遍。
虽然叶徐行清楚按自己的时间安排来最合理,但每次还是会按叶父叶母的意思来。
叶父年轻时受伤致残,左腿膝盖以下是义肢,叶母经年积劳成疾,心脏不好,许多事上,能依着他们叶徐行都尽量依着。
像今天这种事,左不过是在诊室外多等一个小时。
“还有二十分钟,急什么,”莫何把一盒U盘推给实习生,“缺U盘吗?挑几个好的留着用,剩下的放护士站。”
实习生眼睛一亮:“可以吗?”
“随便选。”
“谢谢莫医生!”
这会儿办公室没别人,实习生乐呵呵端起盒子,先挑新旧和款式,再仔细看U盘上标的内存大小。莫何在旁边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问:“你们需要返校期末考试吗?请假尽量提前说。”
“我们已经考完啦,今年实习的一届提前考了,而且到实习结束前不会有返校要求,群里通知的,所有事项线上解决。”
莫何撑着脸下结论:“平白多干一个月。”
“也挺好的,多学习多长经验嘛。”
“年轻啊,”莫何感叹一声,用空着的手指指他白大褂口袋,“把自己的放里面,你打算捧着出去?”
“哦哦哦!”实习生反应过来,赶紧把挑出来的放进口袋:“那我把这些放到护士站,就先去门诊做准备啦。”
莫何抬抬下颌:“去吧。”
从科室这栋楼到门诊楼需要五六分钟,剩下的十来分钟做不了什么事。莫何把椅子调平后仰,给莫砚秋打电话。
莫女士声音懒洋洋的:“下班了吗?”
“您如果现在不想动脑,我可以晚上再打。”
对面安静了会儿,旁边传来封叔的声音:“十二点四十五。”
“哦,”莫砚秋辩解,“中午下班也是下班嘛,宝贝吃饭了吗?”
旁边又传来封叔的声音:“莫莫今天下午出门诊,一点到五点。”
这个时间如果还没吃饭,肯定抽不出时间打电话。
莫砚秋放弃询问,抛出绝对安全无副作用的句式:“注意休息,妈妈爱你。”
“嗯嗯嗯,爱我爱我,”莫何脚支在地上左右摇晃椅子,“您最近心情愉悦否,愿不愿意赏脸来查个激素六项?”
莫砚秋显然心情不错:“愉悦,查了,问题不大。琴姐最近买了好多含植物异黄酮的食材,老封视察了几个游泳馆,我们明天选一家办卡。医生说我现在的症状属于轻度,先观察,之后如果加重再考虑补充雌激素。”
莫何惦记了几天更年期的事,结果没赶趟儿:“去哪里查的?”
“就在你们医院,忘记医生名字了,一位态度特别好的女医生,声音也好听。”
“来了怎么没和我说一声,还以为你去其他医院查的。”
“不知道你当时忙不忙嘛,万一正在COS旋转陀螺呢,”莫砚秋的体贴只有半句,“而且我们检查完还有安排,没时间找你。”
莫何意识到操心莫砚秋不如操心自己,用一只胳膊伸了个懒腰:“拜拜,COS旋转陀螺去了。”
提前三分钟离开办公室,在一楼大厅自助机给科室16床充了一万,不紧不慢走到门诊楼,乘医护电梯到五层,穿过走廊,在视线余光掠过一个熟悉身影时脚步一顿。
叶徐行的身形实在优越,在人群里格外突出。
莫何停步,抬头,神经内科门诊。
叶徐行似有所感转头,看见莫何,和身边人说了一句后大步过来。
“莫医生,这么巧。”
“我今天下午出门诊,”莫何问,“你怎么在这儿?”
叶徐行回头看了看父母:“带我爸妈过来,我爸最近经常忘事,县医院怀疑是老年痴呆,我想着来这边再检查检查。”
“做过MRI或者CT吗?”
“没有,”叶徐行一五一十回答,“做过一份认知评估的量表。”
莫何问:“除了经常忘事,还有其他症状吗?”
“我妈说爱睡觉,有时候走路不稳。”
记忆力减退,嗜睡,步态不稳。莫何问:“有头痛症状吗?”
“前段时间有过一次,最近没有。”
“情绪方面有没有变化,比如冷淡、漠视。”
叶徐行想了想:“好像没有明显变化,没太关注这方面。”
“嗯,先看诊吧,应该需要做头颅MRI或CT,如果医生没开,建议加上。”
“好,谢谢,”叶徐行谢完又说,“帮忙找U盘的事还没谢你。”
莫何弯弯唇:“不用谢,没找到。”
“费心帮忙已经很麻烦了。”
“那先记着吧,”莫何抬腕看了眼时间,“MRI不太好约,开出单子你联系我,先走了。”
叶徐行微怔,应下:“好,你先忙。”
半路和叶徐行聊了几句,刚好把宽裕的两分钟占掉,莫何进诊室时电子钟跳到13点整。
莫何忽略门外“现在的医生一会儿都不肯多干”的嘀咕,到办公桌前坐下让实习生叫号,语音播报响起,随即有位年轻女人进来。
“医生,我最近一阵一阵地头疼,有时候疼得想吐。”
“身份证,”莫何看她没有相关就诊记录,问,“头疼多长时间了?”
“十来天……差不多两个星期吧,不是一直疼,一开始我吃了完布洛芬以为好了,后面还是不行。”
“什么部位疼?额头、太阳穴、头顶还是后脑勺?”
“后脑勺,有时候扯着疼。”
“受过外伤吗?家里人有没有脑部病史……”
莫何熟练地一项项询问,实习生在对面噼里啪啦敲键盘录病历。
之前莫何说过段时间会让他做简单问诊,现在眼睛看的耳朵听的全是经验。
莫何给看诊的年轻人做了病理反射,说:“没有明显异常,建议做个头颅MRI看有没有肿瘤或者其他病变,价格比较高,可以接受吗?”
年轻人顿时紧张地提了口气:“啊?多少钱?”
“平扫大概一千,医保能报销一部分。”
那口气又登时落回去:“才一千啊,你专门说贵我还以为要多少万。”
莫何给她开了检查单,实习生已经很熟悉开完单子后的固定流程,嘱咐道:“按检查单上的顺序,先到自助机或一楼窗口缴费,然后到急诊楼负一层的放射科登记处预约,需要等3天左右。”
“好的谢谢医生。”
年轻人往外走的同时实习生继续叫下一个号,有位男老人先进来,紧接一位中年男人拿着取号单进来,提高嗓门嚷道:“刚才叫的是我的号,不能插队啊。”
莫何认识老人,伸手示意墙边的凳子:“您稍等?”
老人攥着一个皱巴巴的包连忙点头答应:“好嘞不急不急。”
“过来坐。”莫何对中年人说。
见老人没插队,中年人说话声回归正常:“医生,我最近左腿老麻,不会是偏瘫症状吧?现在好多年纪轻轻中风的。”
莫何接过他的身份证,问:“腰疼吗?”
“我当司机的,腰一直不好,老毛病了,不用管,今天主要为了看腿。”
莫何一听就知道大概率是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不过没下结论:“嗯,躺床上我检查一下……”
中年人离开后莫何先没让叫号,问老人:“有什么事吗?”
老人憨笑着上前把布兜放在莫何桌上:“大夫,我从家带了些黄瓜,自己种的没打药,今早起来摘的,可新鲜了。”
“不用给我带东西,医院有规定不能收,您去路边卖了吧,”莫何抽出张A4纸,“定价多少合适?我写个价格牌。”
老人神情登时无措起来,一只手要收不收地悬在布兜边上一只手连连摆动:“不不不,不是啥好东西,卖不几个钱,您别嫌弃,我让我侄子找人弄了个锦旗,还没弄好……”
“别弄锦旗,我不要,”莫何语气一瞬变得严肃,“送来我也不收,赶紧给您侄子打电话退掉。”
“我、我……”老人咽了口唾沫:“就是点心意,老伴儿住院您帮了那么多,我真是无以为报……”
莫何无声叹了口气,说话语气仍旧严肃:“锦旗,我绝对不收,您赶紧打电话退掉,退不了让商家联系我。黄瓜我收下了,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以后无论送什么我一概不收。”
老人听到这儿表情终于松快了点:“哎,哎,给您添麻烦了。”
“去病房吧,社会筹款和补助的钱最近应该会到账,您注意余额变化。”
“好嘞,好嘞,太感谢您了大夫。”
莫何摆摆手示意没事,沉甸甸的一兜黄瓜放到里侧桌下,让继续叫号。
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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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就诊人没立刻进来,语音播报重复叫号的时间,实习生犹犹豫豫还是没忍住开口:“莫医生,为什么不收锦旗啊?”
他来之后碰见过一次收锦旗的场面,主任和主治医生都乐呵呵去和家属拿着锦旗合影,还记得说医生和科室评优都能用上。刚才莫何那么严肃地拒绝,他差点以为有什么规定不让收,缓了缓才反应过来不会有这种规定。
莫何说:“他是16床家属。”
实习生跟着每天查房,对各个病床的患者有印象,16床是位七十多岁的奶奶。
“她是出血性脑卒中引起的继发性癫痫,”实习生对上莫何没什么波动的视线,不太确定地找补,“如果没记错的话。”
他没记错,不过莫何要说的不是病情。
“老两口子女去世,靠低保生活,女老人哮喘,男老人糖尿病,靠亲戚接济维持吃药看病,现在来住院顿顿吃馒头配自家腌的咸菜,因为公交免费,宁愿转三四趟换乘,一面锦旗可能够他们吃半个月。”
实习生不自觉张张嘴,消化了会儿说:“我以后每天给他们买点饭吧,营养跟不上身体会越来越差的。”
莫何没说行不行:“下班把黄瓜带回科里分了吧,给我留一根。”
“好的好的。”
下一位就诊人进来前的时间,莫何说:“很多患者经济情况困难到难以想象,有的人不在乎一千两千,有的人看重一元两元,看诊开药多问一句没坏处。”
就诊人推门进来,实习生知道隔着电脑莫何看不见,仍旧重重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莫医生。”
临近下班才接到叶徐行的电话,莫何问:“这么晚?”
“可能是我约得晚号靠后,还有些迟到和出报告复查的人,”叶徐行说,“医生给开了MRI,我现在去缴费。”
“神内诊室向右直走有自助机,”莫何看诊室门被推开,长话短说,“把就诊人姓名发给我,到急诊楼负一层的放射科先别登记,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莫何先给进来的人看诊,看完示意实习生稍等,联系放射科后给叶徐行发了条语音:“约了明天上午,你去窗口登记吧。”
后面还有不少号,莫何知道叶徐行收到后没再看手机,下班再拿起来才看到【谢谢,麻烦了】之后隔了会儿又发过来一条——
【你几点下班?】
莫何不自觉嘴角上扬,打字回复:【现在】
“咚咚咚——”
莫何眉梢一扬:“进。”
门被推开,实习生收拾东西的动作顿时刹停,
最前面进来的这个像要赶上门框高的人太吸引眼球,上次受到这么强的冲击力还是第一天来医院看见莫何的时候。
“叶徐行?”莫何刚才听见敲门声就莫名感觉是他,仍旧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我爸妈坚持要当面感谢你。”
听出是私事,实习生极有眼力见地抱着黄瓜迅速走人。
莫何看见随后进来的叶父叶母,起身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你好你好。”叶父叶母也连忙回应,叶母笑着上前,说:“多亏你帮忙,不然那个检查得排好几天。”
“举手之劳,不用这么客气。”
叶父说:“莫医生,你下班了是吧?让叶徐行找地方,咱们吃个便饭。”
“最近医院查得严,只能拂您好意了,”莫何笑着说,“这样吧,我把这顿饭记在叶徐行那里,等时间合适让他补上。”
叶徐行朝父母点了下头:“之后我来安排,走吧。”
莫何抬手示意叶父叶母先出门:“一起下楼吧,医护电梯人少。”
“莫医生,你和叶徐行同岁啊?”叶母边走边和莫何聊天。
“对,您叫我名字就行,莫何。”
“哎,好,”叶母笑着答应,忍不住夸赞,“长得真好,又俊又俏。”
莫何在电梯旁刷卡按了下行:“谢谢阿姨。”
“又不是客套话,谢什么呀,”叶母跟着进了电梯,习惯性问,“莫何,你有对象了吗?”
莫何视线若有似无朝叶徐行那边飘了下,在叶徐行往回看时又收了回来,笑了笑说:“还没有。”
叶父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着急了。”
“就是呀,”叶母看看叶徐行,“也不知道你俩谁能先谈上。”
叶徐行说:“妈,要到一楼了。”
叶母抬头看时,楼层才从2变到1:“一说就岔话题,让你给找个儿媳妇比登天还难。”
听到其中几个字眼,莫何转头,正对上叶徐行看过来的视线。
“叮——”
莫何按住开门键,说:“到了。”
8. 生活
二院的门诊楼临近医院正门,莫何需要回科室不同路。
“叔叔阿姨,我先走了,有需要随时联系我就好。”
“哎,麻烦你了莫何,快去忙吧。”
原地站了会儿看莫何走远,叶母感慨:“莫医生性格真是不错,又耐心又和气,医院里都是这样的医生就好了。”
“别提了,”叶父听到这里对叶徐行说,“昨天我跟你妈去县医院,那医生护士说话呛得很,一遍听不清再问就不耐烦。”
叶母想起来也说:“找服务台问路,人都不抬头正眼瞧你。”
医院就诊程序繁杂,很多年轻人过来都一头雾水,像叶父叶母这样文化水平不高、年龄大些的人就更难。叶徐行缓步带路,边往停车场走边说:“以后再有事先给我打电话,我带你们去。”
“你工作忙,哪能大小事都靠你,”叶母说,“也不是都呛,昨天后来碰见的一个小护士就特别好,把我们带到卫生间门口才走,注意到你爸脚不方便,还嘱咐当心地滑。”
叶徐行说:“不是都说养儿防老吗,靠我是应该的。”
“我跟你爸最想靠你赶紧领回个儿媳妇,别的都不是大事。”
“怎么又说到这儿了。”叶徐行无奈。
叶父帮腔:“这是正事。莫医生肯定认识不少医生护士,有合适的让他帮你介绍介绍也行。”
叶徐行拉开后排车门:“你们饿不饿,先吃饭还是先回去?”
“这孩子……”叶母扶叶父先上车,之后对叶徐行说:“回去吧,在外面跑一天了,赶紧回去歇歇。”
叶徐行答应着启动车子,叶父在后排弯腰从手提包里找出水杯:“秀玉,你喝点水。”
“等会儿。”沈秀玉正弯腰卷起叶建功的左腿裤脚,见他假肢上方的小腿没有肿胀才放下心,接过水杯喝了几口。
叶建功说:“真没事,别操心了。”
“没事就行。”沈秀玉把水杯递给叶建功让他也喝,两人都喝不惯矿泉水的味道,这是从家里带的白开水。
沈秀玉关节怕寒,叶徐行车里没开空调,到住处时脊背出了一层薄汗。他先就近点了些父母吃得惯的家常菜,接着去厨房找烧水壶和水杯。
“这是多久没动过烟火了,”沈秀玉跟进厨房,“厨房跟样板间一样,冰箱也是,敞亮得像商场里的展示柜。”
平时不烧水,壶一直闲置,叶徐行先刷了一遍:“妈,我点好餐了一会儿送来,明天我买点食材在家做。”
“老吃外卖对身体没好处,都是添加剂,新闻上天天播地沟油、预制菜,不能因为工作忙就把健康抛脑后了。”
“我知道,这家店很干净卫生,都是现点现做,放心吧。”
“那也不是这回事,”沈秀玉在厨房打量一圈,忍不住叹气,“没个家的样子。”
叶徐行烧上水,把电视调成直播频道找到中央一:“爸妈,你们歇会儿,我去冲个澡。”
“去吧去吧,等会儿我跟你爸也洗洗,去完医院不洗澡换衣服浑身别扭。”
浴室里水声响起,叶建功和沈秀玉坐在沙发上,每天看的新闻直播间这会儿看不进心里去。
叶建功说:“大城市看个病也麻烦,其实找地方买点药就行。县医院大夫都说我这个情况很轻,一句怀疑老年痴呆就把你吓着了。”
“你才五十四就怀疑老年痴呆了,还不吓人啊?要是和我爸那时候一样吃饭上厕所都不知道,你就知道怕了。”
“知道怕,我现在也知道,这不是听你跟儿子的来重新检查了吗,我可不想傻了拖累你。”
沈秀玉嗔他一眼:“说得什么话。”
“真话,这些年你跟着我光受累了,好不容易大儿子成了才,日子还没好过几年呢,哪能让你伺候我。”
“闭上嘴吧,”沈秀玉听见水开了,去厨房倒水,“你要是傻了我才不伺候,把你卖去海边当黄牛赚钱去。”
年轻的时候叶建功去海边贩鱼,回来跟沈秀玉说,那些捞鱼的人比地里的黄牛还累,牛到了晚上还在窝棚里歇歇,海边的人捞鱼根本不分白天黑夜。
叶建功被逗得笑了笑,听见卫生间里叶徐行关掉水打电话的声音,又无声叹气:“就是觉得来一趟阿行太受累,我看他手机电话信息都没停过,肯定耽误工作了。”
“明天检查完拿了药,咱们就回去,不听阿行的等周末,我看海城也没什么好玩的。”
“人多车多楼多,躁得慌。”
沈秀玉问他:“又头疼了?”
“没事儿。”
叶徐行冲澡很快,打电话的时间更久,他和对面说了句稍等,点了静音。
“爸妈,餐还要半个多小时到,你们先洗澡,我开个电话会。水温不用调,架子上有干净浴巾。”
沈秀玉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不是重要会议,有事叫我就行。”
“哎呀快忙去吧。”
办公的区域是开放式,和客厅连通着。叶徐行担心父母拘束,没在外面,去次卧掩上门,留了条缝,没关实。
开完会出来时叶建功和沈秀玉都洗完了,沈秀玉正在给叶建功左小腿的截面扑干粉。
“怎么了?”叶徐行问。
“没怎么,是痱子粉,”沈秀玉给他看包装盒,“天热起来了,扑上会干爽点儿,摩擦也轻。”
叶徐行放下心,到门外取送到的餐,逐个拆开放到餐桌上摆好。
三口人边吃边聊,沈秀玉嘱咐叶徐行:“你弟最近期末考,要是给你发信息打电话你别告诉他。”
叶徐行停筷:“他带手机去学校了?”
沈秀玉反应过来,说秃噜了。
叶建功在旁边打圆场:“他们班同学都带,说为了毕业互相加联系方式,不会影响考试。”
叶徐行说:“他小学毕业,又不是初高中。”
叶建功看看沈秀玉,沈秀玉于是开口:“是,就这一回,要是影响成绩以后再不让他带了。”
“嗯,吃饭吧。”叶徐行知道他们最受不住弟弟撒娇卖乖,没再多说。
次卧床一直空置,叶建功和沈秀玉收拾了收拾,把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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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找出来的床品铺好。
“平时找个不常用的被单盖上,”沈秀玉说,“没人住容易落灰,床垫脏了打理起来太麻烦。”
叶徐行答应说“好”。
“我看阳台连个晾衣杆都没有,你平时洗了衣服晒哪儿?”
“洗衣机有烘干,”叶徐行说,“一会儿我把你们衣服放进去,不耽误明天穿。”
“行,我们不会用,你弄吧。”
“很简单,我教你们,之后在家里也装一个,冬天用很方便。”
沈秀玉不愿意:“不学这个,你也别买,我们还是觉着太阳晒出来的好,你觉得方便自己用就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习惯,叶徐行没坚持,把他们衣服洗烘好后坐在书桌前加班。
夜深得不知不觉,叶建功出来上厕所时叶徐行没注意,又过了会儿,一杯温水放在手边。
“妈?”叶徐行手上暂停,问:“怎么还没睡?”
“睡醒一觉了,你爸说你还没忙完。”
“忙完了。”正在处理的工作不紧急,叶徐行停下没继续,关了电脑。
沈秀玉说:“没忙完你就继续干,知道你事情多,今天已经耽误大半天了,别影响工作。”
“没耽误工作,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我这会儿不困,干了点别的。”
沈秀玉欲言又止,最终没忍下:“还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互相惦记照顾着过日子。”
叶徐行水刚入口,合情合理没说话。
“爸妈也不是逼着你立刻找,但总不能一直拖着。找对象不要太挑剔,长远过日子脾气品性最重要,长相条件都是次要的,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就那样,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叶徐行无奈:“我没想要找长得多好看的,也没挑剔。”
沈秀玉显然不信:“你要是不挑剔,能到现在还没对象?”
“我不想为了找个对象去找对象。”
“绕口令呢?”沈秀玉说:“年纪越大越不好找,人还能一辈子自个儿过日子吗?”
“有对象重要,还是结婚重要,”叶徐行忽然问,“妈,如果两个人只是一起生活,不结婚呢?”
“这是什么话,一起生活过日子,跟结婚不是一回事吗?光谈对象不结婚,你坑人家姑娘啊?”
“算了,不说了,”叶徐行起身,“你快睡吧,我也睡,还要早起去医院。”
沈秀玉皱起眉拽住他:“阿行,你是不是谈对象了?。”
“没有。”
“不管真假,我告诉你,可不能做那些不负责任的事,”沈秀玉越想越不放心,“我知道大城市开放,但他们开放他们的,你别跟着有样学样,很多事情做了就要有担当。”
叶徐行哭笑不得:“我知道,妈,我真没有。”
“那你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为什么,叶徐行也说不清楚,他刚才听着沈秀玉的话,脑子里那么想,就那么问了。
叶徐行默了两秒,回答说:“就是忽然觉得,人是不是,不一定要按世俗规定的生活。”
9. 头昏
莫何不止一次怀疑,院里领导的屁股构造和正常人不一样。
不然为什么每次开会都能坐那儿一开就是大半天?
他今天早上七点半被柳主任临时喊来代表参会,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不知道第几轮的新一轮领导发言进程才刚过半。
如果按照前半部分领导的发言时长来算,再加上会议结束前必有的总结环节,这场会半小时内绝对开不完。
保守按十二点半结束来计算,整整五个小时。
领导们的泌尿系统健康堪忧。
莫何身形端正,面色认真,笔下写写停停,已经默了在准备阶段的半篇论文,列了工作以来参与的四级手术,手写了昨天的临床病案,尽管写到笔记本上回去还要再誊一遍。
实在没事可做。
终于,莫何停下笔——会议没结束,他写累了。
开会比上手术还累人。莫何垂着眼看笔尖在纸上点出一个圆圈,然后这边点两下,那边点两下,点出来一只小王八。
扇贝小鱼和小虾在横线格里一个接一个,莫何面无表情点着点儿,脑子里漫无目的想事情。
先想到柳主任问他打算申请哪个季度的对口医援,申报副主任医师有一年以上基层服务经历的硬性要求,他还差两个月,柳主任的意思是早完成早放心。做好万全准备,趁着科里有岗位空缺,力求明年一次评审通过赶紧聘上。
又想到实习生今天真的给16床买了饭,老人不肯收一路追到了办公室,担心自己吃了小孩的早饭,来回推拉好一会儿才收下,临走给实习生鞠了一躬,小孩差点哭出来。
莫何这会儿口袋里还有他给的一个小面包,本来也一起给莫何买了份早饭,说感谢昨天的U盘,结果莫何没来得及吃,于是塞了个小面包过来。莫何不爱吃这种带甜夹心的东西,不过没拒绝。
毕竟是回报U盘的一片心意。
U盘……
笔尖悬在螃蟹右边的最后一只脚上方,停住。
昨天在门诊上,等病人的空隙里闲聊,实习生提过一句,说还U盘的时候护士说,其实不用专门还,在护士站放着也是放着,从没人找过。
当时在他家里聊起这件事时,叶徐行问科室有没有失物招领处,莫何明确说了,虽然没有,但有人捡到东西都会放到护士站。
莫何隔了两天去护士站问U盘的时候,护士是现场给他从各个角落找出来的。
按照叶徐行说的情况,U盘在他老师的车祸事件里是重要疑点,既然这么重要,那他在得到莫何的答案后该第一时间到护士站问才对。
前提是,那个所谓的U盘,真的存在。
笔尖无意识落下,墨色缓缓在笔尖周围洇出一个突兀的圆点。
叶徐行的父母在言谈中习以为常地提到“儿媳妇”,显然笃信叶徐行喜欢女人。可如果没有公开性向,怎么会有人介绍他和男人相亲?
当然,不排除性向意外暴露给同事,但隐瞒家人的可能。即便先设定叶徐行真的喜欢男人,那么,如果他对自己有兴趣,为什么直言没有发展关系的计划?如果他对自己没兴趣,又为什么一次次主动聊天邀约?
难得遇见一个几乎贴着他审美点长的人,太兴奋,智商都下降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荷尔蒙使人头昏。
终于熬到会议结束,精神身体双重折磨,头昏翻倍。
莫何没心情去餐厅排队挤人,在路上感受着自己坐僵的关节肌肉,打算回办公室用没来得及吃的早饭凑合。
科里已经开中央空调了,放一上午应该不至于坏掉。
如果真坏了……那就坏了吧。
还没听说过有人被两顿饭饿死。
这个时间科里通常安静,大家吃饭的吃饭,休息的休息,走廊几乎没人。莫何自顾从医护通道刷卡往办公室走,眼皮都懒得抬。
“莫何。”
莫何推门的动作顿住,循声转头。
神外的房间大体呈一个扁扁的“工”字分布,患者病房在一长横,医护办公室在一短横,竖杠位置有条走廊连通。莫何从短横尽头的医护通道进来,第二间就是他办公室,叶徐行在走廊转弯处,面朝他的方向靠墙站着,位置很不显眼。
莫何刚才完全没注意到,此刻看见了,没再能挪开视线。
短短几秒,人已经走到跟前。
“专门等我?”
“嗯。”
莫何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推开门:“进来吧。”
这间办公室是当初柳主任给他的福利,虽然房间小,但人也少,就安得下三张桌子,靠窗的空地堪堪放一张折叠床,想加人也没办法。
更重要的是,办公室的三人里,其中一位退休返聘的医生很少坐班,另一位副主任前两年转去了院办管理岗,这间办公室和莫何自己一个人用差不多。
莫何习惯性进门先在旁边洗手,叶徐行没想到他会忽然停下,脚步惯性往前,莫何弯起的手肘正正撞在他手臂上。
“不好意思。”叶徐行立时止步。
进门的地方面积不大,他们两个身量相仿,一同站在这里便显得格外逼仄,几乎没有多余空间让人能呼吸顺畅。
太近了,近到彼此的存在感在短短一瞬数倍增长,恍惚能觉察到对方体温一般,耳侧声音都带着回响。
“是我没注意,”莫何侧身拉开距离,指了张椅子对他说,“坐。”
洗完手过来才看见桌上多出来的午饭,透明袋子里几个打包盒摞在一起,侧面还配了份汤。
莫何看向叶徐行:“这是?”
“不知道你吃饭没有,我随便买了点,有位医生说这是你办公桌。”
“谢谢,都进来了怎么不在屋里等。”
叶徐行只说:“没事。”
开了一上午枯燥无比的会,又乱七八糟想了些不让人痛快的事,莫何原本没有丁点胃口。
可现在,又饿了。
甚至可以再向前推,在被叫住时,叶徐行进入视野的那一秒,莫何的情绪就已经开始复活。
这是人面对喜欢的东西时最本能的反应,不受控制。
莫何深觉自己配得上一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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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智昏”。
“你吃了吗?”
“没有,”叶徐行说,“一会儿回去吃。”
时间已经不早,莫何把午饭往旁边挪了点,朝叶徐行伸手:“先说事情吧。”
叶徐行手上拿着影像科的袋子。
“麻烦了,”叶徐行把胶片拿出来递给他,“上午出来胶片,我们挂复查号找神经内科的医生看,医生说让等24小时报告出来后再重新挂号,挂神经外科。”
莫何举高迎光看胶片:“叔叔阿姨呢?”
“我在外面酒店开了间钟点房让他们休息,随时能过来。”
“嗯,”莫何看了会儿,把胶片放在桌面,“需要再做个增强,进一步检查,最终诊断可能要手术或者活检后做病理和分子检测。”
“有个不情之请,”叶徐行视线由桌面的胶片抬起,看向莫何,“能麻烦你,给我一个凭经验的结论吗?”
没有医生会只看一张平扫胶片,给出任何结论或诊断。
莫何看着叶徐行的眼睛,在平静而直接地对视里,注意到他眼尾极细微的一丝抽动。
“有胶质瘤的可能。”
叶徐行点点头:“谢谢。”
他既然问,就相信莫何的判断。无论之后的检查结果如何,在当下,在无从着手、毫无头绪的这一刻,他相信莫何。
不会得寸进尺要个肯定,也不打算追问判断依据。
但莫何在他要拿回胶片离开前开口说:“每个患者病症不同,记忆力减退、嗜睡、步态不稳,有可能是胶质瘤的非典型症状。老年人身上出现这一类非典型症状以高级别胶质瘤居多,但你爸爸的情况,我倾向于低级别。”
“低级别?”
“嗯,很多低级别胶质瘤患者预后良好,生存期很长,十年甚至几十年都有。”
这是良好的情况,如果不是低级别,或者更严重,后果怎样不用多说。
“谢谢,”叶徐行把胶片装回袋子,“我尽快带我爸做进一步检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你刚才说的任何一句,真的很感谢。快吃饭吧,耽误你时间了。”
莫何眼神里揉进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分量,他随着叶徐行起身的动作微微抬头,靠在椅背上:“你是我见过最镇定的家属。”
叶徐行想扯一下嘴角,末了还是放弃,极坦白地说:“装的。”
“能装对患者是好事,心理情绪是影响病程的重要因素,家属的状态会带动患者状态。”
“明白了。”叶徐行看着莫何,想再一次道谢,又觉得轻飘,于是说:“如果以后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力。”
这样的话通常不会当即有下文,但莫何忽然说:“想让你回答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
叶徐行站在桌边,一米左右的距离,皮鞋沾了层薄尘,白衬衣袖口不知道在哪里蹭了点脏。
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身材,却莫名让人在欲望之外生出几分难以觉察的软,无从捉摸,毫无缘由。
莫何就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又忽然说:“算了。”
10.不一样
当天下午,叶建功就在神外办了住院。
进一步影像检查、全身体检、多学科会诊,事情一项赶着一项,马不停蹄。
莫何的判断没错,的确是胶质瘤。
初步治疗方案是尽快手术,在保留神经功能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切除肿瘤。手术之后根据分子病理结果再决定后续的治疗策略。
40岁以上算是高风险患者,叶建功的年龄摆在这里,最终的分级是高级还是低级、肿瘤能不能完全切除、IDH是什么型、是否需要放化疗等等全部都是未知数。
那天中午从莫何的办公室出来,叶徐行就上网搜了胶质瘤。在这个陌生名词第一次从莫何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叶徐行心已经重重沉下一截。
即便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疾病,但“瘤”这个字眼,谁都知道一二。肿瘤长在胃里是胃癌,长在肺里是肺癌,长在颅脑里,是脑癌。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五花八门的重疾、数不胜数的意外每天都在上演,唯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其中滋味。
“你说说,怎么就落到你爸头上了……怎么就忽然长瘤了……”沈秀玉眼圈通红,短短几天便憔悴许多。
“妈,会没事的,”叶徐行搂着沈秀玉的肩膀,力道稳稳撑住她,“医生说了,爸查出来得早,别太担心,回去好好休息,不然爸还没好,你的身体就要垮了。”
最近几天一直是叶徐行在医院陪床,他休了年假,有时间。起初沈秀玉不愿意,可她身体不好,关节又受不住空调,在窄窄的陪诊床上睡一晚第二天早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叶建功说自己吃不惯医院的饭,沈秀玉才每天回去给他做饭。
叶徐行住处离二院不远,避开早晚高峰期打车只需要十几分钟,沈秀玉每天往返两趟,清早带着早饭来,十点多回去做午饭和晚饭,科室有公用微波炉,晚饭热一下就好,晚上吃了饭再回去。虽然麻烦,可沈秀玉这么来回跑着忙,倒有了点精神劲。
每天的早饭和午饭,沈秀玉都会多做一份。
给莫何。
送饭的差事自然由叶徐行来做,他现在进出莫何办公室越来越熟,一开始是放下就走,中间有次莫何让他在办公室吃,他就在旁边空着的办公桌吃了。
病房配置毕竟有限,三口人一起吃饭多少有些挤。
也是从在莫何办公室吃饭,叶徐行才知道他有多忙。下班时间不固定,吃饭时间不固定,叶徐行吃完饭都不见他回去是常事,有时候吃到一半还会被叫走。
这次赶巧,叶徐行推门的时候莫何正在门边洗手,看着是刚回来。
看见是叶徐行,莫何视线丝滑转到他手上的餐盒,问:“今天吃什么?”
“糖醋小排,生煸草头,紫菜汤。”
“谢谢阿姨。”
“没事,顺便做的。我妈一直说不知道怎么谢你,算是一点心意。”
莫何笑笑:“心意太熨帖了。”
家里做的菜比食堂好吃太多,何况还有赏心悦目的陪吃人员。
其实莫何躲过叶徐行几次,他不乐意让自己憋屈,要么把事情摆明了论个是非对错,要么直接拉黑切断再也不见,可偏偏这次碰上叶徐行家人生病,他哪怕单单从医生的职业良心出发都做不到在这种时候和家属争论。
可真让他一刀两断,又舍不得。
拖着能解决很多难以抉择的问题,莫何自认为见不到人的时候自己能理智思考,工作时间查房遇见对他没影响,私下不见面就好。
但躲了几次就放弃了。
还是那句,他不乐意让自己憋屈。
想见就见,见了心情好,有利于工作进步情绪平和身心舒畅。他一不趁虚而入,二不威逼利诱,人家都送上门来了,看着下饭有什么不行?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洗手吃饭。”
“好。”叶徐行答应着把餐盒分别放到两张桌子上,过去洗手。
人一旦遭遇变故,食欲是最容易受影响的。但叶徐行每顿饭都在认真吃,食量只增不减。
莫何不太喜欢吃甜,琴姨很少做糖醋的菜,不过莫砚秋喜欢吃,有时候糖放得少甜度低,莫何也能吃一些。
这份糖醋小排对莫何来说稍甜了点。
“分你一半排骨吧,我吃甜不多,这些吃不完。”
“好,”叶徐行先答应,然后看了看菜量,“那把这份草头给你,我还没动筷。”
“一半就好,只吃糖醋小排容易腻。”
“没事,”叶徐行说,“我现在吃什么都一个味道。”
莫何从抽屉里找出双一次性筷子,把大部分排骨夹给叶徐行:“其实你爸爸现在的情况不需要24小时陪护。”
现在还没做手术,叶建功情况稳定,身体机能和健康的人差距不大。手术后才是需要家属24小时陪护的时候,万一情况不理想需要放化疗,需要陪护照顾的时间会更久。
在莫何看来,白天有一名家属在绰绰有余,晚上根本不需要陪床。
很多大病患者在手术后都是护工陪同,家属每天过来一次。
“我妈不放心,”叶徐行把分好菜量的餐盒放回莫何的桌子,“以前我爸脚受伤,一开始只是骨折,但之后……出了事,最后不得不截肢。”
叶徐行的叙述简单,但说得有些慢:“我妈觉得如果当时她在,就不会发生。后来我爸哪怕发烧感冒她都不会离开半步。现在查出肿瘤,她更不可能让我爸一个人待着。”
如果他不陪床,沈秀玉一定会陪床,以她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多久。如果他白天正常上班,晚上沈秀玉一定不会同意他睡在医院。
好在这几年他很少休年假,虽然律所每年的年假不累计,但这次知道他家人生病,直接说不用着急返岗,让他放心休到处理好家事。
听出涉及不太好的往事,莫何没有继续聊,话题转回叶建功的治疗。
“手术安排在后天上午,明天会进行术前谈话和手术准备,术后可能会在ICU观察一两天,一周左右出常规病理报告,分子检测结果也需要一周左右,到时就有定论了。”
“谢谢。”叶徐行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多少次道谢。
多少次都不足够。
叶徐行难以表达,在陌生的、突然的疾病面前,莫何言语中对病情和治疗的熟悉到底给了他多少力量。
他一遍遍在各个软件和网站搜索与胶质瘤相关的种种,不动如山地安抚父母或外露或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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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的不安恐慌,联系亲戚暂时照看考完期末的弟弟,但亲戚编的话没能瞒住,于是他安排了车,明天把急得在电话里哭的弟弟接来海城。
他镇定,从容,是家人的支撑。临时休年假许多工作需要交接,他没疏漏任何一项,全力跟进协同。
只有莫何知道,他在假装。
他在所有人面前给予,却在莫何这里得到。
手术由莫何主刀,叶徐行在手术室外,左边坐着沈秀玉,右边坐着弟弟叶驰。
叶驰紧紧抿着嘴,端正坐着看向紧闭的手术室,手里攥着叶徐行衣服一角,已经把马甲下摆攥出褶皱。
沈秀玉一只手紧扣叶徐行的手腕,一只手按在胸口,尽管默念了无数遍佛经,仍旧阻止不了心越来越慌。
她冷汗越冒越多,一边恨不能去哪座灵验的山上三跪九叩,一边又止不住地想,如果祷告神佛有用,哪还会有苦难存于世上。
“阿、阿行……”
几乎同时,叶徐行感觉到浸透衬衣的湿凉。
“妈?”叶徐行侧身扶住已经坐不稳的沈秀玉,撑住她要下滑的身子果断说:“叶驰,叫医生,快。”
沈秀玉一直有心悸的症状,叶徐行每年给父母体检,医生说注意情绪不要有剧烈波动,没大问题。
但凡事都怕万一。
护士很快推着板车过来,叶徐行把沈秀玉抱上去,医护紧接着推走抢救。
叶驰下意识要追:“妈!”
“叶驰,”叶徐行把他按在排椅上,字句清晰地嘱咐,“听着,你守在这里不准离开,有任何情况立刻给我打电话。”
叶驰下意识听从安排,又在叶徐行直起身时因为害怕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哥,我万一找不到你怎么办……”
“找——”叶徐行声音突然刹停,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语气肯定地说:“不会,我没开静音,有事就打给我。你能做到,对吗?”
叶驰松开叶徐行,咬紧牙关用力点了点头。
叶徐行大步跟上已经走远的医生护士,思维清晰地迅速回答沈秀玉的年龄病史,直到被隔绝在抢救室外。
意外永远猝不及防。
叶徐行倚靠墙壁站得笔直,像14岁那年,叶建功不得不做截肢手术的时候。沈秀玉和赶来的亲戚在手术室门口,都一遍遍说着,叶建功不该去买什么鞋,他穿着那双心心念念的新球鞋,远远贴墙站着。
站得笔直。
医院走廊嘈杂又寂静,拥挤又空旷,他无声站立,等待宣判,身边没有人在。
可好像又不太一样。
医生推门出来,说患者已经脱离危险,大概率是心脏对情绪产生过度反应导致,已经给药并安抚,建议观察一段时间。
叶驰打电话过来,说手术结束了,医生把叶建功送去了ICU,不让跟着。
叶徐行让他在原地等,把消息告诉沈秀玉,嘱咐她安心休息。
之后找到蓝天白云下一汪湖的头像,想发句什么,对方居然先发了消息过来。
【莫何:顺利,放心】
不一样。
刚才在手术室外,叶驰问万一找不到他怎么办,他竟然有了下意识的答案。
找莫何。
11.不追
“你之前提过的胶质瘤患者,情况怎么样了?”
“全切,Ⅱ级,突变型,”莫何在夜色中全神贯注盯着水面的浮漂,和爸爸隔了段距离对话,“暂时不做放化疗,定期观察。”
何庆鸿仰坐在一张露营椅上,也盯着不时漾开波纹的水面,没挪开视线。“他的年龄段,难得。”
叶建功的年纪在胶质瘤患者里属于高风险,现在这样的情况的确已经算是难得。
“嗯,术后恢复也不错,再观察两周就能出院了。”
“他的情况你应对起来绰绰有余,还非要让我去手术。”
莫何当即纠正:“我可没有非要让您去,明明只是顺口提了一句。”
当时莫何在电话里问过何庆鸿,愿不愿意过去给叶建功做手术,何庆鸿直言没必要,并且他不接飞刀。
解放军医院在海城确实首屈一指,比二院的名头响亮,神经外科比二院的神经外科排名靠前些,何庆鸿也的确比莫何资历深经验足,但叶建功的肿瘤切除手术于他们而言没什么难度。如果拿做题比喻,大概是拿考试的常规题型给年级第一和尖子班第一的区别,谁都做得出,结果一个样。
后来何庆鸿说,如果坚持要他做,可以转院过去,他给弄个床位。不过莫何知道,到解放军医院手术需要在本院重新检查,前后又要耽搁几天,叶建功当时的情况经不起耽搁,莫何便直接没和叶徐行提。
“你说顺口一提就顺口一提吧。”何庆鸿从旁边小桌端起新沏的茶慢悠悠喝了口,不和他争辩。
何庆鸿旁边的小型移动泡茶桌上下两层,桶装水、电源、烧水壶茶壶茶杯和露营灯一应俱全,莫何这边就脚边立了瓶喝掉一半的矿泉水。
大夏天泡茶,亲爹,他不能说有病。
“爸爸,”莫何想到电话里何庆鸿肯定地说不做飞刀,问道,“去年您为什么会给刑泰做飞刀手术?”
这个问题其实莫何去年问过,但当时他问得随意,何庆鸿说情况特殊他也没继续追问,现在是真的好奇。
何庆鸿倒没卖关子:“我有个学生受过刑泰的恩,知道他命悬一线时大晚上去求我,差点跪下。”
“恩?”
“他父亲家暴、出轨,一次家暴时他母亲失手把他父亲杀死,母亲自首后他出了谅解书,一审被判五年。刑泰为他母亲辩护,坚持取证上诉,最终判定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寥寥几句,其中艰难波折只有当事人清楚。
莫何身边虽然没有这类事,但只凭过往看过的新闻也大概知道,家暴维权不易,反杀被判无罪的更是少有。
一审判决下来,律师就算完成了分内工作,之后结果未知的取证和上诉不是职业要求,是本心本性。
的确是恩。
莫何知道何庆鸿一贯认同“福往者福来”,难怪愿意破例。
何庆鸿问他:“怎么忽然问这个?”
“刑泰也有个学生,叫叶徐行,”莫何想了想该从哪里说起,“他前段时间知道刑泰的车祸可能有隐情,怀疑和一个丢失的U盘……”
许多事情忽然在脑海里串连,莫何声音渐低:“有关……”
何庆鸿没听明白:“怎么了?”
莫何先没继续说话。
他之前想到过叶徐行关于U盘的话有漏洞,觉得要么所谓的U盘根本不存在,要么U盘的确存在但叶徐行清楚不会被遗漏在医院。但不论哪种情况,关于叶徐行为什么要专程告诉他,或者换个说法,要通过他做什么,莫何没想通。
接着叶建功确诊,叶徐行日不暇给,莫何也懒于再想。
现在却忽然通了。
U盘确实曾经存在,并且确实有很重要的证据在里面,叶徐行应该只是不确定东西在车祸时意外毁了还是被谁拿走了。现在U盘在某个人手里或早被毁掉都有可能,后者概率更大,即便在某个人手里对方之前都没拿出来现在也不会拿出来,所以几乎不可能找到。
找U盘不是目的,莫何之前想到了。
另一点,莫何现在也想到了。
竿尖传来颤动,绿灯点下沉,莫何静待片刻果断扬竿。
叶徐行,在拿他钓鱼。
车祸后刑泰没在急诊停留直接送到了神外,除了主治医生韩铭和相关医护,接触久的只有过去做飞刀手术的何庆鸿。
莫何在科室找U盘,韩铭知道,其他医护也多多少少会听说。现在,何庆鸿也要知道了。
时间过去得久,查起来太难,叶徐行想用排除法,在怀疑的各个区域下饵,让耐不住的鱼自己咬钩。
“好大的鱼。”何庆鸿视线跟着划过弧线落在莫何手里的鱼进了桶,不讲武德地提出要求:“我们换换地方。”
莫何看着扑腾两下回归平静的鱼,毫无铺垫地开口:“叶徐行怀疑你害刑泰。”
-
阅历丰富的人接受能力也强,何庆鸿沏着新一壶茶听完,淡声评价:“这孩子心思未免重了些。”
莫何否定:“这叫聪明。”
“你喜欢人家?”
“喜欢啊,长得好的人谁不喜欢,”莫何说到这儿语气都轻快,“有机会让您见见,他长相应该很合您这辈的审美。”
何庆鸿不太赞同莫何的缘由,没有直接说,只问:“他如果是抱着其他目的故意接近你,你不介意?”
“为了给老师查真相又不是为了做坏事,这叫知恩图报,和您学生一样。”
何庆鸿眉头微沉,莫何自顾挂好饵料再次甩竿:“再说了,如果没有这件事,他怎么会把自己送到我面前?”
在父母面前莫何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何庆鸿和莫砚秋都很少把自身的观念强加给他,尤其在莫何成年后。
就像现在何庆鸿不认同莫何简单而浮于表面的喜欢,对他话里隐约的轻佻也不舒服,但仍旧只是问:“他是什么样的态度,喜欢你吗?”
莫何说:“不知道。”
何庆鸿沉默几秒:“总要问过对方的意思。”
莫何说:“不问,问了岂不是给他拒绝的机会。”
何庆鸿沉默更久:“那你现在,在追求他?”
莫何说:“不追。”
何庆鸿彻底沉默。
“他现在是患者家属,我有职业道德,”莫何逗完趣,终于正经了点,“而且最近他为了照顾他爸一直在医院,天天见面都是医院,在医院根本冒不出粉红泡泡。”
晚上在家倒是做过几回好梦。
这种不合宜的阶段不适合推进关系,莫何不着急。
延迟满足的感觉很棒。
每天见到看两眼,上班心情都好不少。
“什么粉——”何庆鸿反应过来,抿嘴把后半句咽回去。过了会儿,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如果对方只是为了借你做事,没有这方面意思,最好尽快断掉。勉强来的哪怕能成,以后相处也会不尽兴。”
两指并拢从额际向外扬了下:“谨遵教诲。”
显然是没往心里去,何庆鸿恼他一句:“臭屁孩儿。”
莫何的确没过心,他觉得无所谓。
尽不尽兴得处了才知道。不管这瓜甜不甜,他看中了,就是要拧下来尝一口。
至于怎么尝,他得想想。
-
叶建功这一遭在医院从七月住到八月,叶徐行没休完20天年假,不过也没回律所上班,转了线上办公。
一开始住院不确定结果,瞒着没让家里亲戚朋友知道,后来时间久了,连常到店面光顾的客人都打听着问,沈秀玉便对大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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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之后连着好些天视频电话不断,专程来海城探望的人也来了几轮,都是叶徐行招待。
刚出院叶徐行先没把父母送回老家,安排在自己这边住了一周休养,担心万一刚出院有不适应,在这边住得近方便就医。
准备回家的那天是8月19日,一清早叶驰举着手机锁屏杂志推送的图片给叶徐行看:“哥!今天医师节!”
出院的时候就定做了锦旗,到货后在家里舒展了两天,叶徐行原本打算等父母回家后再送到医院去,顺便请莫何吃个饭。
父母想封一份红包被叶徐行拒绝了,只说自己会看着办。按理该给莫何买份礼物,但叶徐行一直没想好。
“哥你看!”叶驰兴奋劲儿上来围着叶徐行打转:“网上好多医师节蛋糕的样式,都说医生缺笔,有专门用笔做的花束!”
沈秀玉过来看了看,说:“阿行,不然今天送去吧,正好是节日,咱们锦上添花。”
叶驰重重点头:“嗯嗯嗯!”
叶建功问:“这边做蛋糕排队吗?做这种花来不来得及?”
大家都这么想,叶徐行便点了头。
“来得及,”叶徐行说,“我现在订。”
沈秀玉嘱咐:“蛋糕做个大的,好几层那种,莫何能和同事分分,我看一个科里不少人。”
“好。”
蛋糕由专业人士配送比较保险,叶徐行让直接送去医院,免得送到这里再提过去路上磕碰。沈秀玉在家陪叶建功,叶驰抱着锦旗,叶徐行开车,出发前和莫何说了声一会儿有个蛋糕送到。
专门挑了中午休息的时间,原本还想着万一莫何没下班或者不在,就让配送员直接放到莫何办公室去,没想到紧接着就回复过来。
【莫何:怎么忽然订蛋糕?】
叶徐行回复:【医师节,应个景】
【莫何:这么客气】
【中衡-叶徐行:我选的最低甜度,你尝尝看,不喜欢就分给同事】
蛋糕紧接着送到,莫何对着硕大一个纸箱眨眨眼,指着旁边的空桌子说:“放这儿吧。”
配送员把纸箱收走,莫何隔着透明包装盒和蛋糕面面相觑。
这么大的多层蛋糕,哪里是不喜欢就分给同事,明明是只能分了吃。
刚才配送员提着箱子过来应该不少人看到,莫何先给实习生打了个电话:“小许,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等人过来的时间,莫何对着蛋糕拍了张照片。
【MH:[图片]】
【MH:谢谢,收到了】
“莫医生?”许熠星推门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的蛋糕:“哇,好大的蛋糕!”
莫何示意他进来:“你把蛋糕放到会议室桌上,拍张照片去给柳主任看,就说是之前9床叶建功家属给科里订的,祝大家医师节快乐。别提我。”
“哦哦好的,送到会议室拍照给柳主任,9床叶建功家属。”
“嗯,慢点。”
有消息进来,莫何点开。
【叶徐行:我爸妈做了两面锦旗让送过来,我和叶驰大概十分钟到。】
柳主任这会儿在科里,送锦旗肯定要一起合影。未免拆穿,莫何只得给他发消息。
【MH:蛋糕以你的名义放到科里会议室了】
叶徐行在红灯间隙看见这条消息,紧接着反应过来。
医院是事业单位,和私人企业的律所不一样。在律所里有人请客是常事,大家只会起哄高兴。可在医院,莫何身为医生如果在医师节给大家分蛋糕,就太过出挑。
科里大小领导都有,他以什么身份为大家庆祝医师节,又是以什么名义慰问犒劳?
绿灯在即,叶徐行发语音过去:“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12.谢礼
【MH:哪里的话,心意收下了,谢谢】
刚看到蛋糕的时候,莫何的确有一丝烦躁,毕竟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还不得不立即妥善处理。
但听见叶徐行郑重而认真的道歉,情绪顷刻散了,又觉得不至于。
毕竟是一片好意。
叶徐行带着两面锦旗过来,一面给科室全体医护,一面给主治医生莫何,做工质量肉眼可见地不一般。
给科室的内容是【刀尖舞者妙手回春守护生命医德双馨】,硕大两列金字对仗工整,顺口又正经。给莫何的那面风格迥异,写的是——
【神外莫医生人帅医术精】
莫何笑着接过来,叶徐行低声说:“叶驰的主意。”
“猜到了。”莫何也低声回。
落款也是叶驰的主意,说他从网上汲取了经验,只写【叶建功及家属】,不写日期,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用。
“莫医生,还有这个!”叶驰把捧了一路的大花束举给莫何,专门选了不怕丢笔帽的按动中性笔,纯黑、蓝黑、大红都有,穿插在各色鲜花里一点不突兀,鲜亮又好看。
“谢谢。”
花束太大,一手圈拢着上身顿时挡住大半,叶徐行帮忙拿住锦旗另一边,合影时便和莫何挨在一起。
“哎呀真好看真好看,”柳主任笑得合不拢嘴,心里连叹般配,“等年终汇报就放这张。还没谢谢你送的蛋糕呢,太有心了。”
叶徐行微笑颔首:“一点心意,祝大家医师节快乐。”
“谢谢谢谢,你们去莫医生办公室坐会儿吧,正准备分蛋糕,我给小帅哥切块大的。”
叶徐行说:“不了,我们现在走,一会儿还要送我爸妈回去。”
柳主任停下脚,问:“你爸爸最近情况怎么样,还稳定吧?”
“很稳定,恢复得不错,本来他们要一起过来,我没让。”
“对,还是要多休息,你记得提醒着按时来复查。”
“好,”叶徐行一只手搭在叶驰后背,说,“那我们就先走了,您忙。”
柳主任立刻扭头找人:“莫何,你去送送,从咱们电梯走,前边电梯太挤。”
实习生极有眼力地接走花束和锦旗,莫何努力忽视柳主任眼里的兴味,点了点头,抬手对叶徐行和叶驰说:“这边。”
护士台另一边的内部员工门直通电梯走廊,莫何刷卡开门,叶徐行道了声谢,和叶驰走出去。
莫何随后出来关门,刷卡按了电梯下行键。电梯外没有其他人,叶徐行说:“不用送,你快回去休息吧,中午时间紧。”
到一楼不用单独刷卡,他们能自己乘电梯。
“没事,”莫何说,“看你们进电梯。”
叶徐行还想说什么,叶驰赶在他前面开口:“莫医生,我想和你拍张照可以吗?”
“可以啊,”莫何垂下视线看他,“让你哥哥给我们拍?”
“不用不用,他拍得不好看,”叶驰迅速点进一个软件切换到前置摄像头,“这样拍。”
莫何屈膝蹲低,看着屏幕里一动一动的兽耳忍不住笑起来:“现在流行这样拍照吗?”
“已经流行过去很久啦,但我特别喜欢这个狼耳,”叶驰看着拍完的照片惊呼,“我忘记关美颜了,稍等重新拍一张,有美颜把你从超帅拍成一般帅了。”
“叶驰,别拍了,”叶徐行垂眼看向手机里挨在一起的两张脸,“电梯到了。”
莫何看叶驰已经调完设置,配合着蹲低:“没事,拍吧。”
叶驰眼疾手快迅速连拍几张,赶在电梯开门的同时结束,边跟着叶徐行进电梯边和朝莫何挥手:“莫医生再见!”
“再见。”
“莫医生?”身后的门被一名护士推开:“赵敏月的家属来了,说有事找你。”
“赵敏月?”
“对。”赵敏月来科里住院已经是过年时的事,但因为她当时张罗着在科里写福字、挂灯笼,大家都印象很深,莫何也记得。
护士小声说:“好像是去首都医院之后没有好转,复发后又转回了老家的一个中医院,现在情况恶化严重,我们院收不了了。”
莫何点点头,跟着护士回去,赵敏月的家属李凯旋在科室的正门旁边站着,看见莫何立刻露出喜色:“莫医生!”
莫何大步过去,指了指走廊一角的椅子示意他坐:“怎么了?”
“莫医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您再帮帮我们,帮帮我媳妇儿!”
“慢慢说,”莫何接过他手里紧攥的病例,“现在患者在哪里?”
“在一家小旅馆住着,马上就要住不起了,我家里的情况您知道,本来就难,为了看病借的钱也花光了,想贷款都贷不出来……”
赵敏月当时确诊的也是胶质瘤,但是情况和叶建功完全不同。她患的是致命的胶质母细胞瘤,治疗只能最大限度地延长高质量的生存期。
当时多学科会诊制定了初步治疗计划,但患者和家属李凯旋都不愿意进行放化疗,犹豫许久后在进行放化疗前坚持转院去了首都医院。
莫何看了赵敏月在首都医院的病例,治疗思路和当时他们商讨的一致。赵敏月在首都医院进行6周放化疗后休息了4周,接着进行了6个周期的后续化疗,后来复发,医院将替莫唑安耐药更换为洛莫司汀,之后,李凯旋为赵敏月办理了出院。
“我们在那儿一直治、一直治,老家院子都卖了,可就是越治越坏,怎么治都治不好……我听老家有人说一个中医大夫能治,可也没用,中药喝多少吐多少……莫医生,你再帮帮我们,我们都听你的……”
首都医院的治疗方案没有任何问题,也不能说李凯旋两次为赵敏月办理转院的决定耽搁病情,赵敏月留在首都医院,下一步只能进行姑息舒缓治疗。
任何治疗手段都无法控制她的病情了。
“你听我说,”莫何直视李凯旋的眼睛,“我的建议是,不要再带患者奔波,尽最大努力缓解她的不适,让她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类似的话,李凯旋已经听过很多次,他知道,救不回来了。
“我明白……”李凯旋接过病例,攥紧又松开,有些迟疑地抬头,说:“莫医生,你能、能不能……再帮我们筹一次款?”
莫何看着他晃动的眼睛,没说话。
“那个,就算没有上次那么多……一万也行,几千块钱也行……我实在没办法了,拜托你,莫医生……”
莫何等了一会儿,在李凯旋说完后的短暂安静里看了他几秒,开口说:“我们没办法为院外患者筹款。”
“哦,哦,”李凯旋攥着病例站起来,“那算了。”
他左右看看,见没人看过来,把病历一股脑塞进包里转头往外走,到门口时前面有人出去,他猛地拽了下刚关上的门,没拽开,又使劲拽了一次。
“别用力拽,”护士台的护士连忙按下遥控,“可以了。”
二院各科室进出需要刷卡或者护士台遥控,以前赵敏月在这里住院的时候还帮忙写过一张【遥控开门,请勿硬拉】的纸条提示,现在换成了打印的塑料贴纸。
李凯旋握着门把手僵站片刻,拽开走了。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振动,莫何接起来:“喂?”
“莫医生!”实习生隔着半个科室高高兴兴给他打电话:“主任让您过来合影吃蛋糕!”
莫何随着他雀跃的语气轻松几分:“来了。”
在科里的医生一起聚到会议室拍照合影,柳主任给大家点了咖啡奶茶和甜品果切:“提拉米苏能放到明天,先吃蛋糕。你们把最上面一层囫囵铲下来放冰箱,我在群里说一声让夜班的自己分。”
“用什么盛啊?”
“这儿有大盘子。”
“单独切一块留出来,韩铭还没下手术。”
“我要边上画小人儿的这块……”
莫何把自己那份提拉米苏给了实习生,拣着小的蛋糕挑了一块,拿着咖啡在长桌尽头坐下。
“哎,刚才还看见有杯不加糖的来着?”
莫何端起最后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慢悠悠喝了口,配着据说专门选的不太甜的蛋糕,唔,还不错。
他拍了张照片发出去,对面很快回复过来。
【叶徐行:还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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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何打字:【挺好的】
【叶徐行:那就好。】
【叶徐行:刚才没来得及问,你晚饭有时间吗?早该请你吃饭,不好意思,拖到现在。】
莫何叉一块蛋糕,配一口咖啡,忽然有点想笑。
不知道是叶徐行恋爱经验匮乏,还是纯粹对诸多活动不感兴趣,每次约他都是吃饭。
吃饭,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吃呗。
【MH:有时间,我选地方?】
【叶徐行:好的,随便选。】
莫何选了家日料店,他陪莫砚秋去过几次。这次专门联系莫砚秋,托莫砚秋和老板熟识的面子得以在当天预订到晚上的隔间。
这家店时令食材产地直送,厨师发办,环境口味都不错。
不过莫何不是冲着这些选的。
记得第一次陪莫砚秋去的时候,侍应生关上移动格栅门,莫何就评价说:“地方不错,适合暧昧期不上不下的情侣。”
空间私密,灯光暖黄,脱掉鞋面对面坐着,吃点花样,喝点烧酒,再说点不好让外人听的话。
木质为主的环境更容易让人放松。
莫何手指撑着下颌,看着对面笑着说话的叶徐行,知道自己选对了。
“叶驰不知道从哪里看的,说送锦旗要从医院大门口开始一路挨个楼问过去。”
莫何笑着摇摇头:“饶了我。”
“我也觉得你应该不会需要那种场面,而且已经住院一个多月再挨着问,太假了。”
莫何伸长胳膊和他放在桌面的杯子碰了下:“太感谢了。”
“说起来,我该郑重谢你。”叶徐行为他满上酒,举杯放低:“我爸住院这段时间,真的多谢你帮忙。”
莫何笑笑:“今天还不够郑重吗?”
叶徐行微微摇了摇头。
当时叶建功刚办完住院,沈秀玉私下说,交个医生朋友是好事,谁能没有个头疼脑热?在医院有熟悉的人,一旦遇见事会方便太多。叶建功感慨说多亏莫何操心,又问叶徐行,什么时候和莫何认识的。
什么时候。
叶徐行那时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险些忘了,其实自己和莫何认识的时间聊聊,在叶建功住院之前,见面的次数甚至不需要用一只手来数。
这次叶徐行找老钱买了两瓶珍藏的红酒带来,在车里。两人不是同时到店,专门提进来显得刻意,叶徐行打算临走再给莫何。
现在又觉得两瓶酒不够,或许价值够,但心意不够。
不好直接问对方想要什么,叶徐行问:“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莫何眉梢微挑:“嗯?”
“或者,平时特别喜欢什么吗?”
“叶大律师,”莫何歪歪头,笑着调侃,“你看起来不太擅长送礼物。”
叶徐行静默片刻,只得承认:“不好意思,我的确不太有送私人礼物的经验。”
“恋爱的时候也不给别人送吗?”
“我没谈过恋爱。”
莫何在心里无声吹了个口哨,眼尾弯得愈发明显起来。
“所以,”莫何语速缓慢,“一定要送份我需要的礼物才算郑重?”
“如果你有需要的,再好不过。”
莫何几乎没有幅度地点点头,似是想了想,之后说:“我没有需要的东西,不如,你帮我个忙?”
“你说。”
“家里催得急,要我必须领个对象回去,”莫何视线滑过叶徐行的嘴唇,“你做我名义上的男朋友,帮我应对家里人。”
叶徐行怔住。
这太突然,是认识莫何以来最突然的突然,最意外的意外。
莫何不再看他,夹了一筷刺身:“你慢慢考虑,可以吃完饭再回答我。”
“好。”
莫何浅浅蘸了下酱油,又笑起来:“这么干脆,那谢谢了。”
他眼睛映着暖调的光,一瞬有点狡黠似的,像是在明明白白告诉叶徐行,他没理解错。
他是故意的。
叶徐行无奈似的摇摇头,也笑了:“好。”
13.约法三章
“你好心帮我忙,我不让你吃亏。”
叶徐行鲜少这样被动,他擅长谈判,习惯主导,可今晚却一直在跟着莫何的话走。
自始至终,完全是莫何的主场。
叶徐行坦然接受此刻的被动,顺着莫何的话问:“什么吃亏?”
“你好心帮忙配合,愿意做我名义上的男朋友,我当然要保证‘假男友’这个身份不对你造成负面影响。”
叶徐行的确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在“假男友”这一提议被突然提出的当下,事情本身已经占据他全部注意力。
现在缓过神,叶徐行虚心讨教:“可能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比如,我们其中一方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想发展关系却被误以为有男友被拒绝,或者确定关系后被外人误会成‘劈腿’,都有可能。”
叶徐行说:“应该不会。”
“提前考虑总归没错,”莫何坚持,“保险起见,不如我们约法三章?”
大概人意外的次数多了,接受阈值也会随着涨。叶徐行面对新一轮的提议已经十分淡定:“可以,你说。”
“唔,让我想想……”
侍应生敲门端来新一轮菜品,莫何不紧不慢收声,耐心跟随侍应生的动作,直到格栅门再一次被拉动关严。
“在‘名义男友’关系存续期间,你需要配合我应对父母,并且不在我认识的人面前暴露真实关系。”
“可以。”
“如果期间我们任何一方喜欢上其他人,无论是否和其他人确认关系,只要动心,就必须第一时间告知对方,结束‘名义男友’关系。”
“可以。”
“有任何想法变动随时沟通,双方明确的情况下,约定随时可以更改或作废。”
“可以。”
莫何手肘支在桌沿,左手自然半蜷微拢,手背虚虚挡住越弯越明显的嘴角。
这种好像说什么都会被答应的感觉,棒极了。
他险些要控制不住琢磨个无理要求,试试看叶徐行会不会继续答应。
“到你了,”莫何手掌平摊朝向叶徐行,“请补充。”
叶徐行第一反应是自己没有要求,在临出口时想到家里,说:“之后我爸需要定期到二院检查,在我爸妈面前不要提及这件事,我们还是以朋友身份相处。”
“没问题,”莫何痛快答应,“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
莫何端起瓷杯:“那,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第一次,叶徐行在非工作情景中听到这个词,非常……别具一格的全新体验。
“合作愉快。”
-
【日料店老板给我发消息了哦,夸你们般配~怎么不用我会员结账,我的卡折扣很高的】
莫何看到莫砚秋这条消息已经是到家之后,简单回复了一句【他请我】,接着去洗澡换了衣服,之后陷在叶徐行躺过的单人沙发里,看见莫砚秋新发来的消息,直接拨语音电话过去。
“怎么样呀?”莫砚秋躺在美容床上敷面膜,把投影在房顶的视频按了暂停,兴致勃勃问:“战绩如何?”
“还不错。”
莫砚秋一听他那小语气就笑出来,连忙把面膜压实,不忘调侃:“心情这么好,一举拿下啦?”
“我说家里疯狂催我找对象,等见面你可不要露馅。”
听起来和她想象的走向不太一样。
莫砚秋应了一声,心里正嘀咕,就听见莫何下达通知:“为了落实我急需男友的理由,周末我带他回家吃饭。”
“所以,”莫砚秋提出疑问,“现在是不是男友?”
莫何指尖在沙发扶手缓缓敲点,说:“名义男友。”
“你追人的效率好低,”莫砚秋无情评价,又说,“给我配个包,妈妈教你。”
“我有我的节奏,您别插手,总之在你们面前要装成真的,当我们已经在一起就好,区别不大。”
追人的技巧陈放多年无用武之地,莫砚秋十分遗憾:“那好吧。”
“哪一款包?发给我看看。”
莫砚秋又有了精神:“等着别挂啊。”
她正翻着和阿sa的聊天记录,封叔端了杯放着吸管的玫瑰花茶过来,问:“怎么不看了?”
“在和莫莫打电话呢,暂停了,”莫砚秋先把手机屏幕给他看,“莫莫心情好要给我买,我将拥有它。”
“这个我已经定了,本来打算明天带你去店里给你个惊喜来着。”
“天呢!太惊喜了亲爱的~超级爱你!”
莫何没等来包的图片,倒迎来一脸狗粮:“挂了,拜拜。”
“别挂别挂,”莫砚秋这边感动惊喜不耽误另一边好奇八卦,“再聊会儿,是他家里在疯狂催他找对象吗?”
“算是。”
“所以他需要你帮忙应付家里,你也顺水推舟说需要,两个人一拍即合。”
“那倒没有,他不需要我帮忙应付,单纯为了答谢给我帮忙。”
“哦——”莫砚秋意味深长一针见血,“他没有必须要有个假男友的原因,还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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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你,肯定对你有意思。”
莫何没谦虚:“有点吧。”
“都有意思了你不一鼓作气拿下?”
“我有我的节奏,”莫何还是这句,接着就发表结束语,“您别操心了,早点休息不长皱纹,晚安。”
虽然莫何这么说,但他其实没什么节奏。
他喜欢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现在都不高兴,那打算太多以后有什么用?如果以后出现问题,那自然由以后的自己面对,现在就担心岂不是要烦两遍?
所以,先顾眼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叶徐行对他有点好感,他能察觉出来,同样,叶徐行多少也能察觉自己对他的好感,但没到多深那一步,彼此心照不宣。
毕竟只是有好感的程度。
叶徐行家里以为他喜欢女人,他爸爸的病又在上面压着,如果今天提出来的不是做假男友而是交往,莫何敢保证,叶徐行的答案百分之九十九是“抱歉”。
然后告诉莫何,他没有发展恋爱关系的打算。
挑明拒绝完再相处,那就没得处了。
太尴尬。
况且,莫何不喜欢被拒绝。
这样想起来,叶徐行似乎没拒绝过他什么。
好了整晚的心情愈发飘扬,一直持续到周末见面。
更飘扬了。
约好一起去莫砚秋那里吃饭,原本莫何说要去接叶徐行,两人同乘一辆车过去。但叶徐行看了位置说自己接莫何更顺路,于是改成了叶徐行过来。
说的是九点半到小区,莫何卡着走出小区需要的时间出门,刚按电梯就收到叶徐行的语音消息。
——“我到车库了,在出单元电梯左手边。”
莫何眉梢微扬,回了一个表情包。
这会儿人不多,电梯直达负二层,莫何迈出电梯向左看,一眼看到倚站在车边的叶徐行。
霍希该请他当代言。
莫何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连声赞叹。
叶徐行站在那儿,跟车模似的。
再看几眼,觉得霍希都配不上他了。
啧。
莫何克制地收回视线冷静两秒,接着提了提手里的东西,说:“麻烦帮忙开下后备箱。”
毕竟是假男朋友,陪自己去家里吃饭不能让对方破费,莫何选了几样合场面也合莫砚秋心意的礼品,没想到打开后备箱,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排。
莫何惊讶转头,叶徐行只说:“第一次做客,不能失礼。”
“谢谢,”莫何由衷道,“有心了。”
14.上门
红酒、龙井茶、蜂胶、西洋参,叶徐行备的礼品周到合宜。莫何是知道妈妈和封叔的喜好,所以随便选几样都不会出错,可叶徐行对莫砚秋和封盛毫无了解,准备的东西一样无可挑剔。
旁边的糕点和澳柑也都是礼盒包装,再添上莫何手里拿的,东西委实太多。
“等到了把我这几样留你车里,太多了。”
叶徐行没意见。
后备箱缓缓合上的时候,莫何忽然想,叶徐行是真的很喜欢送红酒。
不过确实不容易出错就是了。
两人从车两侧开门上车,莫何系好安全带,叶徐行在导航里输入目的地,车程不到半小时。
叶徐行开车属于稳扎稳打的类型,看得出熟练,但没有丝毫“炫技”痕迹,车距控制得炉火纯青,也不介意让个加塞等个黄灯。
中控有烟盒和车载烟灰缸,莫何知道叶徐行吸烟,虽然没见过,但叶建功住院的时候他在叶徐行身上闻到过烟味。
莫何自己不吸,他对百害无一利且容易成瘾的尼古丁不感兴趣。对于烟味,说喜欢不可能,说多讨厌也不吻合。
他对烟味的容忍度有不同标准,淡些的烟味没有任何不适感,明显的烟味可以正常进行必要社交,浓重的烟味果断远离,对着他吞云吐雾的,直接有多远滚多远。
莫砚秋吸细烟,车里会有很淡的烟草味,难得的,叶徐行车里居然没有。
“听音乐的话可以自己调。”叶徐行说。
“我不用,你随意就好。”
叶徐行“嗯”了声,没有播放,车里安静着,只有外面偶尔的鸣笛响。
“还没和你说我家里的情况,”莫何看着前方车流,随意地和叶徐行聊,“我父母离婚很久了,妈妈后来再婚,今天是去我妈妈和封叔家。”
叶徐行克制着没有转头看莫何,担心此刻的诧异从行为和眼神里流露出来失礼。
他难以将莫何和离异家庭联系在一起。
都说平等看待、诸事寻常,但谁都做不到完全摆脱刻板印象。许多词汇在听到的一瞬,先会基于自身认知,在脑海里形成基础模样。
但叶徐行很快意识到偏颇,应了一声,悄无声息把那份诧异抹平。
“我妈妈今年五十七,封叔比她小两岁,琴姨平时在我妈妈那边,你之前见过,”莫何想到什么就说几句,末尾问,“你会下象棋吗?”
叶徐行说:“会一点,不精。”
“那封叔可能会拉你下几盘,平时在家没人陪他下。”
“好。”
到家是琴姨过来开门,这次没再叫莫先生。
叶徐行随着叫了声“琴姨”,琴姨笑着说:“您太客气了。”
“这是我妈妈,封叔,”莫何换上琴姨新准备的一次性拖鞋,对莫砚秋和封盛介绍,“妈妈,封叔,这是叶徐行。”
“阿姨好,叔叔好。”
莫砚秋笑着说:“你好呀,久闻大名,终于见到本人了。”
“也常听莫何说起您。”
按照莫何说的年龄,她比沈秀玉大了四岁,可看着倒像比沈秀玉小十来岁的样子。
叶徐行随着莫何换了鞋,封盛在旁边招呼两人到客厅坐。
“我最近刚好在挑蜂胶,茶也是老封喜欢的,”莫砚秋认真看过带来的礼品,才让琴姨收走,“谢谢你的礼物,太合心了。”
叶徐行说:“您喜欢就好。”
“喜欢的。”莫砚秋坐在和封盛相对的单人位,在封盛把茶放到面前时轻声说了句“谢谢”,接着伸手朝叶徐行面前示意,笑道:“尝尝老封泡的茶。”
叶徐行点头说好。
果然像莫何在路上说的,封盛知道叶徐行会下象棋,立刻摆出了棋盘。
客厅阳台有张圆几,摆上棋盘颇有富余。叶徐行和封盛面对面坐,莫砚秋和莫何一起坐在靠客厅的这侧,莫砚秋挨着封盛,莫何挨着叶徐行。
莫砚秋和莫何嘀嘀咕咕说着小话:“这个我知道,叫【捉双】。”
莫何看出来:“就是一次对两个,封叔只能躲开【帅】,把【车】送出去。”
随着“啪”一声【马】吃掉【车】,封盛痛心转头:“观棋不语。”
“你要输了,”莫砚秋纤长的手指在下颌点了点,“而且我们又没有给徐行出主意,这叫……”
莫何想了想:“解说。”
“对。”
封盛转回棋局沉思,半晌忍不住感叹:“你们如果给他出主意,说不定我这局还能赢。”
莫何莫砚秋顿时生出被看轻的叛逆心,莫何说:“我下局就负责给他出主意。”
莫砚秋也朝莫何那边靠:“是的。”
“那不行,”封盛牵住莫砚秋的手往自己这边来,“你得和我统一战线。”
两局双方各赢一局,第三局两两一组分派对战。
叶徐行眼睁睁看着莫何在桌下悄悄点进“中国象棋”小程序,选择【人机对战-中等难度】,在封盛走“中炮”后跟着点击屏幕走了一模一样的棋,然后照搬上方机器人走的棋对叶徐行说:“往中间上马。”
没有动作,莫何转头看,正对上叶徐行震惊的眼神。
莫何抬手蹭蹭鼻尖,猜叶徐行上学的时候应该是从不作弊的好好学生。
胳膊肘被碰了碰,叶徐行清清嗓子,按照指示走棋。
没几步封盛就察觉对方军师水平有异,扶着桌沿探身要看,莫何看着还在研究棋局似的,手上飞快把手机给叶徐行塞过去。
莫砚秋掩嘴笑得眉眼弯弯,封盛看向她:“他们两个是不是在搞小动作?”
“才不告诉你,”莫砚秋傲娇一扬头,“刚才内涵我棋艺的事情我还记着呢。”
“哎呀,大人别记小人过嘛……”
琴姨过来说:“可以吃饭了。”
一桌四人顿时解散,没有一个恋战。
莫何领着叶徐行去洗手,他洗的时候叶徐行站在旁边等,视线落在墙面一幅字上。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行书飘逸,笔触潇洒,和内容相得益彰。
“我妈妈写的,”莫何顺着他视线看见字,说,“右下角那块黑印是我弄的,当时手上沾了墨汁不知道,一压全按上了。”
按上之后没作废,还被裱好挂了起来。叶徐行视线在那块浅浅的印子上停留几秒,说:“很和谐。”
莫何看他:“你认真的?”
“当然。”
“好吧,走,吃饭去。”
莫砚秋偏爱圆桌,五个人围桌而坐,琴姨坐在靠近厨房的那边,除了添饭盛汤,全程不主动参与。
“徐行,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了?”莫砚秋问。
被问及父母是意料中的事,叶徐行停筷回答:“好多了,生活起居和之前一样,以后定期复查就好。”
“那就好,康复就好。”
叶徐行做好了来往问答的准备,不想有关父母的话题就这样结束。父母职业、家庭背景,全部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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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聊到叶徐行的工作时,也只是问了一句,休假这么久返岗会不会很忙。
“他在医院的时候一直线上来着,”莫何说,“应该没耽误太多工作。”
“对,”叶徐行说,“没太耽误,不忙。”
封盛说:“在医院的时候还一直线上工作啊,够辛苦的。”
叶徐行顿了下,说:“还好。”
“年轻能拼是好事,也要多注意身体。”
封盛说得语重心长,叶徐行便答应。
“徐行,尝尝海参汤,”莫砚秋说,“琴姐的拿手菜,喜欢的话就多喝点补补。”
“好。”
叶徐行应着,喝了一勺,在舀第二勺的时候被莫何按住小臂,叶徐行停下:“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海鲜河鲜这一类东西?”
上次去吃日料的时候叶徐行就吃的不多,但他每样都或多或少会动筷,莫何也只是隐约感觉到一点。
刚才莫砚秋说到海参汤,莫何想起这事,注意着观察了叶徐行的反应。
像是入口时会略略屏一下呼吸,没有品尝的过程,咽得干脆又生硬。
莫何忽然这么问,其他人顿时都看过来,叶徐行不愿意影响别人用餐,只说:“还好。”
“不喜欢就放到一边嘛,”莫砚秋说,“琴姐,你把几样海鲜换换位置。”
“不用麻烦,”叶徐行说,“都能夹到。”
琴姨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鱼虾蟹调换到离叶徐行远些的位置:“不麻烦,小事情。”
叶徐行虽然不喜欢海鲜河鲜的味道,但对这些格外熟悉,他认得出碗里是野生辽参,只看个头外形就知道品质顶级,何况还是琴姨专程做的拿手菜。他已经动过,如果不吃就只能倒掉。
“没事,”莫何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把他面前的汤递给琴姨收走,“不喜欢就不吃,世界上浪费的东西多得是,不差你这一份。”
莫砚秋也说:“是呀,别拘束,挑自己喜欢的吃,莫莫不爱吃的菜也不放他面前的。”
类似的话,在上次去莫何家里吃饭的时候叶徐行听到过,乍听像客气话,现在才发现似乎不是。
他们真的认为,应该挑喜欢的吃。
这和叶徐行从小接受的教育截然相反。
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叶徐行却一时有些恍惚似的不真实感。
又或者这种不真实感从刚进门时就出现了,而后随着许许多多不经意间的大小事叠加积累,积累着积累着,就清晰地浮出水面。
“对了,”莫砚秋说,“我得了两张音乐剧的票,位置很好,可惜我下周天没时间,一会儿给你们吧,免得浪费。”
知子莫若母,莫何觉得反过来也成立,他一听语气就知道莫砚秋根本没事,纯粹想促成他们约会。于是莫何配合地说:“都行,我下周末没事。”
“不好意思,”叶徐行有些歉意地略往前倾身,“下周末律所团建,是我发起的,所以必须到场,拂您心意了。”
“没事没事,”莫砚秋眨眨眼睛,看向莫何,“那不然你约个朋友去?”
莫何眉梢微挑,意会但没接招:“再说吧。”
“律所团建可以带家属……或者朋友,”叶徐行搁筷看向莫何,斟酌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有时间吗?”
有没有时间刚才已经说过了,叶徐行也反应过来,补充说:“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
莫何饶有兴味地偏偏头看他,答应地很痛快。
“好啊。”
15.共享
午后莫砚秋习惯小睡,封盛现在也养成习惯了,饭后没聊多久就觉出困意。
“午休一会儿,下午去打高尔夫怎么样?”封盛问。
“不去,”莫何拒绝得干脆,“这个温度不适合室外活动。”
莫砚秋说:“我们一般四点钟过去,而且球场有降温措施,不太热的。”
莫何更震惊:“您不是最注重防晒吗?”
“是呀,全身化学防晒物理防晒双重加持,”莫砚秋介绍得熟练,“球场有美容修护项目,打完在那边做一套很方便的。我和老封每周都去,夏天过去大半了,你看我有变黑吗?”
莫何作认真端详状:“没有,依旧貌美如花。”
“就是嘛,一起去吧。”
“不去,”莫何坚守初心,“你们休息吧,下午该打球打球,我们歇会儿等落落太阳就走。”
莫砚秋转向一直没发表意见的叶徐行:“徐行平时打球吗?”
叶徐行说:“偶尔。”
“那我们一起去呀,不管莫莫。”
这话显然是在开玩笑,叶徐行淡淡笑了下,说:“我和莫何一起。”
封盛和莫砚秋一起去午睡了,让叶徐行和莫何也去睡会儿,说天热,不休息下午容易乏。
莫何吃着琴姨做的刨冰随口答应,叶徐行在旁边没说话。
上次在莫何那里,虽然午后睡了会儿,但情况不同。先不说叶徐行其实没有午睡的习惯,即便他真的困,也没办法去莫何的房间,更不可能躺到莫何的床上。
“走,”叶徐行一怔,不等他想好怎么应对,就听见莫何继续说,“带你去参观一下秘密基地。”
被领着走到阳台尽头,叶徐行才发现阳台侧面有扇门,连通着一片面积不小的阳光房。
玻璃顶上应该做了措施,加上24小时恒温的空调,夏季中午的阳光落进来并不剧烈,只让四周笼罩金黄。
金黄色笼罩着品种各异的数百盆花草,和许多只猫。
视野之内就有五六只,有的在猫爬架上,有的在花架间,还有只睡在花盆里。有的毛量蓬松,有的油光水滑,都懒洋洋的,对忽然闯入的两个外来者毫无反应。
叶徐行对猫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给家里看店的时候,入夜后经常有猫过来,他如果不忙,就从处理鱼时剔出来的内脏里挑拣挑拣,扔到猫跟前。
那些猫或瘦骨嶙峋,或敦实矫健,都机灵得很,吃东西时一点动静就要躲,有的会直接叼着离开。无论胖瘦,毛都灰扑扑脏兮兮的,如果刚打完架就更糟,结绺打结乱成一团。
墙边阴凉里有一排猫碗,有只长毛白猫吃完伸了个懒腰,竖起鸡毛掸子似的尾巴朝两人走来。
莫何跨过花架换了旁边的小道走,对叶徐行说:“别让它靠近你,一蹭全是毛。”
叶徐行于是跟着莫何跨过花架,那猫并不非要找他们似的,见他们离开,半路挨着一个白瓷花盆躺下了。
“猫和花养在一起没事吗?”
“没事,我妈妈一直这么养,”莫何在前面慢步带路,边走边说,“都是对动物无毒的花草,高处的花盆有固定,宠物师每周会过来打理,按月体检,好像都挺健康的。”
其实叶徐行一开始想的是,猫会不会刨土,会不会把花咬坏。莫何这样说,他便没继续问。
莫何又绕开一只,问:“你喜欢猫吗?”
“还好。”叶徐行说。
确切来讲,他没有喜欢或不喜欢这一说,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
莫何停在一扇门前:“我不喜欢。”
“嗯?”
输入密码,开门,莫何示意叶徐行先进:“太能掉毛了,而且总感觉有细菌。”
“我还以为你喜欢,秘密基地是参观猫。”
叶徐行在进门的区域的位置站定,没有往里走——房间里很暗,只有从身后阳光房透进来的光源。
“我妈妈喜欢,不是参观猫。”莫何随后进来,打开灯。
房间内的景象骤然呈现。
门对着一整面墙的纯黑色落地窗帘,窗帘前是一张宽而长的黑皮沙发,沙发铺了块看起来就格外厚实的原色羊毛地毯,旁边有饮水机、画架、音响、天文望远镜,正对着的门这一侧摆着唱片机、游戏机、电子琴,甚至还有架子鼓。
左边是一整面墙的通顶立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头盔、书籍、摆件、玩偶、模型、唱片、相机、滑板、颜料……一眼看过去,几乎眼花缭乱。
右边是和房间等长的一张大板实木桌,桌面被不同物品分成几个区域,桌子上方的墙面被细密的网格架覆盖,网格上挂着数不清的工具。
这里简直像个无所不有的宝库。
莫何在叶徐行身后关上门,说:“欢迎光临。”
房间应该有人定期打扫,空调居然也开着,不知道是莫何今天回来才打开的,还是一直不关。叶徐行站在原处环视四周,觉得震撼。
这里似乎是从青少年时期起莫何的东西,叶徐行几乎可以透过房间里数不清的、难以汇总的物品,短暂窥见不同年纪的莫何在这里,摆弄不同的东西、做不同的事情。
莫何从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一次性水杯,给叶徐行接了一杯,见他正站在柜子前看显微镜,就先把水放在一边。
“好像是初中的时候买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你试一下吗?”
叶徐行对显微镜的记忆也停留在中学时期,已经忘记是在哪一节生物课上,几个同学一组,观察洋葱表皮。
他没立即伸手动,看了看说:“我已经忘记怎么用了。”
莫何倒是熟悉,没毕业的时候在显微镜下磨蛋壳,工作之后在显微镜下动手术,不过他没要教,只说:“又不是考试,错了不扣分。”
叶徐行弯弯唇角,凭着隐约记忆和直觉操作:“弄坏了我可不赔。”
“不用你赔,”莫何隔了段距离倚靠柜子站着,说,“随你弄。”
叶徐行侧头看了莫何一眼,莫何神色坦然,和平常没区别,倒有些好奇他为什么看过来似的,问:“怎么了?”
“没什么,”叶徐行收回视线,停顿几秒,说,“你这个显微镜是双目镜。”
“嗯,只看一个也可以。”莫何视线没挪开,仍旧看着叶徐行。
他今天穿的是经典黑白配,白衬衣、黑马甲、黑西裤,简单,经典,但很挑人。平常人这样穿出门,一个不当心,就容易跟保险销售和物业保安撞工装。
叶徐行自然没这方面顾虑。
定制马甲极不显眼地收出腰身,适宜夏季的面料表面微微泛着光泽,叶徐行上身微弯,两腿笔直。
这两条腿……
莫何从柜子里拿出相机,安上电池,试了试对焦。
“咔嚓”一声响。
叶徐行听见声音转头,在看见镜头的同时,听见了第二声快门响。
莫何放下相机,低头自顾看显示屏:“试试相机,不用管我。”
相机的显示屏大小有限,还受光线影响,莫何索性闭起一只眼睛单眼靠近取景器。招人的景象瞬间重现眼前,一张半身看向镜头,一张全身在研究显微镜。
莫何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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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如果不穿定制,市面上应该很少有适合叶徐行的裤子。
这两条腿,实在是逆天的长。
见莫何朝另一边举起相机,单眼贴近取景器,像要拍别的,叶徐行便把注意力拉回显微镜上。
他中学时学校实验室的显微镜只有一个目镜,用的时候就像莫何拍照的时候一样,闭起一个眼睛。叶徐行刚才单眼看过,现在想试试两只眼睛同时看。
两个略微重合的视野各自存在,叶徐行小幅度调整目镜,尝试着让两个视野逐渐重叠、并拢,但又总会一不小心分开得更严重。
完完全全交汇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两个视野忽然完全一致,变成一个完整的圆。
豁然开朗。
像很久很久的从前,年纪尚小时站在长长的烟囱下,仰头望天一样。
“我以前也有个秘密基地。”叶徐行说。
莫何已经传好照片,闻言把相机放回去看他:“什么样的?”
“是个废弃的工厂,因为资金不足拆到一半停工,很多年没人管,”叶徐行直起身,也背靠柜子倚站,“剩下的废弃建筑里有个非常大的烟囱,进去之后站在烟囱正下方抬头,感觉像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尽头那一小块天空一样。”
只听着,就觉得周遭安静,世界无声。
“现在应该已经拆了吧,”莫何问,“有照片吗?”
“嗯,拆了,”叶徐行说,“没照片,那时候我没有手机。”
“那就是独属于你的记忆照片。”
叶徐行心下一动。
莫何走到沙发旁拉开窗帘,露出长年被遮掩在后面的窗。他推开玻璃,升高支架,调整天文望远镜的角度。
“来。”莫何朝叶徐行招手。
叶徐行走近莫何,在他身边,呼吸放缓。
他看见一片极明亮的蓝色。
“像吗?”莫何的声音响在耳侧。
“嗯。”
像,也不像。
站在巨大的烟囱底,仰头望着漫长而漆黑的通道时,视野尽头的一小片天是追逐路上自我安慰的终点。
现在,在莫何的秘密基地里,整个天空在被大气层散射的太阳光下,变作明亮耀眼、宽阔无垠,任由徜徉的新世界。
“不过白天视宁度差,不太适合看星体。”
叶徐行直起身,说:“谢谢。”
“这么郑重,”莫何笑笑,“上次郑重道谢是给我做假男友,这次要怎么,做真的吗?
叶徐行一怔,没回答。
“开个玩笑,”莫何到沙发上坐下,端起原本打算给叶徐行的水喝,“下周末你们律所去哪里团建?”
“就在郊区的度假庄园,不出市,”切换话题,叶徐行终于应对自如,“计划周五晚上去,周日下午返程,你周五值夜班吗?如果值夜班我们可以周六早上出发。”
莫何先没回答:“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平时律所的团建也会有随行名额,而且这次团建我出一半费用,你不用拘束。”
“你出一半,”莫何猜测着问,“因为长时间线上办公,给大家的补偿吗?”
“对,大家帮我分担很多。原本是说的我全出,被领导私下驳回了。”
那大概率是以叶徐行的名义请大家周末度假,然后律所给他报销一半。
莫何心想律所不错,转转水杯,说:“我周五不值夜,集体出行还是各自开车?”
“他们坐大巴,我开车,到时候去接你。”
“好啊,”莫何弯弯眼睛,“那我不客气了。”
16.团建
周五,莫何换下白大褂洗手消毒,带上手机钥匙就走,出门碰见电梯厅等电梯的同事,打了声招呼。
“什么好事,”同事在旁边打趣,“脚下生风啊。”
莫何笑说:“生风也没用,还是落你后面了。”
“老实交代,大家是不是快吃上你的喜糖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莫何说,“没人通知我啊。”
“除了找对象的事,还有什么能让人喜滋滋拿副班换主班?”同事看出来莫何不愿意说,话音一转抛出重点:“以后再有这种好事你别找韩铭换啊,找我,我请你吃麦当劳。”
主班值夜得在医院处理急诊收病人,副班只需要在家保持通讯畅通,万一有特殊情况30分钟内赶到科室就行。莫何原本是今晚的副班,他拿自己的副班和别人的主班换,谁能不乐意?
“下次一定,”莫何答应完,进电梯前补充,“麦当劳就算了。”
按叶徐行说的,大家晚上八点半到庄园汇合,车程一小时多点,七点来接,时间很宽裕,足够莫何不急不慢地洗个澡再收拾利索。
驱车缓缓驶出医院后门,转弯时习惯性环视左右,忽然看见路边有人低头跪在地上,身边立了块一米见方的牌子。
这样的场景常见,医院各个门口都有,后门还少些,正门更多。有的确实家人患病在院治疗,有的在医院系统里根本查不到。走投无路的有,坑蒙拐骗也有。
莫何靠右停车。
路边的人他认识,是赵敏月的丈夫李凯旋。
不久前李凯旋还拿着病例来科室找过他,想让他帮忙申请筹款,但赵敏月的情况已经没有继续治疗的意义,当时莫何对他说过,他也明白。
现在跪在路边以这种形式筹钱,能筹到多少先不说,耗费的时间不如陪在赵敏月身边。
赵敏月时日无多了。
“莫医生?!”李凯旋抬头看见莫何,激动地往前挪了挪。
莫何向旁边避开一步,蹲下身看他旁边写满字的牌子,【胶质瘤】【脑癌】之类的字被彩色加粗,旁边贴着蓝绿两张二维码。
“患者现在还在治疗吗?”
“没……哦,我在一个老中医那里问到了偏方,说能缓解,但我手里实在没钱了,”李凯旋急切地扶住莫何手臂,“莫医生,您再帮帮我们,上次我去找您,第二天卡里就收到了一万,我知道是你转的……”
莫何神色不变,小臂微微一拧撤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凯旋却像没听见他说的:“我知道您心善,莫医生,你们当医生的不缺钱,其实老早我就查了,根本没有社会救助筹款这事,都是你自己掏钱帮的。莫医生,你再帮我一回,算我借的,只要手气好,我翻倍还你,连之前的一块还……”
莫何敏锐捕捉到其中几个字眼,落在李凯旋身上的目光沉了沉。李凯旋没察觉,还在自顾说着:“你从手指头缝里漏点就够,你再行行好,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来世当牛做马报答!”
“我不需要,”莫何起身离开,“也不扶贫。”
“莫医生!!”
莫何没回头也没停步,连看后视镜时都没在李凯旋身上停留。
不值当影响心情。
到家先脱衣服,莫何不喜欢穿着在医院待过的衣服在家里转。洗完澡出来先在沙发里躺了会儿,摸过手机正好看见叶徐行的消息在最上面。
问需不需要给他带个三明治,先简单垫垫胃。
这么贴心的好意不能浪费,莫何仰头举着手机,从“好的”的一众表情里,选了个中老年风格浓厚的七彩字配闪光红玫瑰。
发完自己先笑出来,扔下手机去衣柜挑衣服。
毕竟是跟着见叶徐行的领导同事,多少要打理打理。
叶徐行总穿衬衣马甲套装,莫何也选了衬衣,风格稍休闲,能和叶徐行搭得来,也不会太正式。
吹完头发用了点定型,程度和穿着保持一致,都属于亮眼但不夸张的程度。
再配上这模样身材,带出去绝对倍有面儿。
莫何笑啐自己一声臭嘚瑟,哼着曲儿去收拾东西。
就一个周末,带两套衣服绰绰有余。莫何不习惯用外面的牙刷,除了牙刷之外的洗漱用品不用带。钱包、手机、充电器放进隔层,莫何再一次回到镜子前研究发型细节,最后挑了瓶香水对着空气喷两下,放进包里。
他拎了个不大的旅行包,到车库直接放在后排。
“怎么,”莫何在叶徐行眼前打了个响指,“莫医生太帅,看呆了?”
叶徐行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直白地自己夸自己,不过放在莫何身上一点不违和就是了。
“对,”叶徐行难得跟着玩笑,“帅得我睁不开眼了。”
上车系好安全带,莫何接过三明治说:“特意收拾的,不能给叶大律师丢人。”
叶徐行淡淡笑着摇头,说:“不会。”
路上莫何问需不需要换他来开,叶徐行说不用他便没坚持,上身朝中间倾斜挑了几首音乐。
团建的庄园莫何以前来过。
记得是高考结束的暑假,莫砚秋问他想要什么礼物、想去哪个国家旅行,他说想让爸爸妈妈陪他,去哪里都可以。何庆鸿当时很忙,医院在参加评选,科室在申请项目,他自己刚升主任,最终还是串出三天休班,但不能出市,万一有特殊情况要及时赶回医院。
于是选在这里,已经离婚的莫砚秋和何庆鸿陪莫何在这里玩了三天。
时隔多年,变化不小。
庄园扩建了,建筑外立面也能看出翻新过,装潢风格倒没怎么变,可能没换过老板。
叶徐行在路上提过一句,说律所一共五十几人,群里统计的团建人数有九十二个。
莫何上次参加这么多人的活动,是医师节前去医院大礼堂看节目当观众。
现在他和叶徐行像在台上演节目。
刚进大厅,有人远远喊了叶徐行一声,之后从门口走进去的几十米一直有人在旁边打招呼。
莫何从小不知道怯场是什么东西,和叶徐行并肩走得自如,中间还跟着改口管叶徐行叫“叶律”,低声调侃:“叶律派头挺足。”
“这位就是莫医生吧?”有个四十来岁略微发福的男人笑呵呵迎上来:“久仰久仰。”
莫何礼貌伸手:“你好,我是莫何。”
“我钱崇明,叫我老钱就行。”老钱和他握手晃了晃,笑得见牙不见眼,扭头和旁边一个高个男人说:“是帅哈?难怪咱们叶律铁树开花。”
高个男人看着年纪更大些,也笑着过来和莫何握手:“我是郑茂川,听我太太夸过多次,终于见到真人了。”
莫何微笑点头回握:“你好。”
“跟着我们叫郑头儿就行,”老钱笑说,“不赶巧,他太太没来,不然你还能见见媒人。”
莫何但笑不语,转头看了看叶徐行。
叶徐行低低清了下喉咙,拉开旁边的椅子对莫何说:“坐。”
“对,坐坐坐,”老钱说,“咱们这桌还有几个没到的,等会儿让叶徐行给你介绍介绍,别的就甭管了,出来玩没那么多事儿,等凑一块儿的时候现认识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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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律所和医院的团建很不一样,不用扯主题横幅,不用合影拍照,也没有领导轮流讲话。
不知道律所一共几个合伙人,今天到场的有五个,三个带人随行,他们八个人刚好松松散散一桌。
五个合伙人里,郑茂川提杯简单开了头,末了说让出钱的讲两句,叶徐行就起身说了字面意义的两句。
一句说律所会报销一半,大家别省,另一句是感谢大家工作上的支持。
其他三个合伙人根本没有要发言的意思,起哄几声跟着大家在笑闹说话声里开吃。
湖边草坪的音乐声早早响起,先吃完的直接撤退换场地,莫何他们过去的时候场已经嗨起来了,唯美跳舞的和扯着嗓子拼酒的同处一个场景下,居然挺和谐,没有半分怪异。
叶徐行把莫何拉进新建的临时群,群公告是老钱发的。
——这些律师的昵称全是真名,头像还都是形象照,莫何认起来根本不用费力。
【群公告:还是老规矩,项目表在下面,大家自由安排,有事群里招呼,随便吃随便玩,力求把叶律钱包掏精光】
莫何笑笑,收起手机,在音乐声里问叶徐行:“你跳舞吗?”
音响声太大,叶徐行身子往莫何这边倾了倾:“什么?”
“我说,你跳舞吗?”
叶徐行微微摇头:“我不会。”
“我跟你说啊莫何,”老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不是我说坏话,我是打预防针,叶徐行这人工作是这个,论玩儿是这个,巨没劲。”
莫何看着老钱先竖起来又倒着向下去的大拇指,笑了笑:“没有吧,我觉得挺好的。”
“哎!哎!听见没?”老钱扯着郑头儿吆喝:“这就护上了!”
老钱的状态明显喝了不少,他本身就对叶徐行这棵铁树开的花感兴趣,见着俩人在一起格外兴奋,等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
叶徐行起身扶着莫何椅背,弯腰在他耳边问:“我回房间,你在这里玩吗,还是一起?”
“咳,”莫何缓过从耳道直窜脊神经的一阵酥麻,说,“我也回去。”
莫何和叶徐行的房间面对面,两人在走廊分开各自回房,莫何关上门先倚在门后搓了搓耳朵。
怎么道行比大学谈恋爱那会儿还浅了。
其实莫何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部位特别敏感,可刚才在嘈杂鼎沸的背景音里,叶徐行声音忽然近距离的清晰响在耳侧……
真是,要了命了。
缓了好半天才平息躁动,手机忽然连续震动许多下,是群里的消息。老钱问他们去不去泡温泉,先@了叶徐行没人回复,之后一直连着@他。
大有没人回就一直刷屏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莫何回复了一条【稍等,我问问他】,然后到对面敲门。
“莫何?”叶徐行单手拉开房门,问:“怎么了?”
有那么几秒,或者十几秒,莫何把自己的来意忘得干干净净。
他第一次见到叶徐行这副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准备洗澡,叶徐行一直焊在身上似的马甲脱了,衬衣纽扣解开几颗,露出锁骨,和胸部肌肉的轮廓。
莫何终于知道叶徐行为什么一直穿马甲。
他的胸肌线条太明显,现在这样放松的平常模样,比健身房里硬凹出的还要明显许多。
尤其那两点,衬衣根本不够遮。
莫何忽然觉得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把叶徐行骗来当假男友。
莫医生英明。
太英明了。
17.谢礼
叶徐行不去温泉,莫何也没去。
不知道叶徐行是因为什么,但莫何清楚自己,他这会儿纯粹是被叶徐行刺激到了,分不出心思应付别人。
连群里消息都只有叶徐行回复。
莫何回房间直奔浴室,一个澡洗了将近两个小时,出来躺在床上没几分钟就睡过去,朦朦胧胧做了一整晚的梦。
好梦。
梦里高兴,醒来也高兴,莫何第二天见着谁都是笑模样,魅力比前一天更胜一筹,微信好友新添了二三十个。
虽然是跟着叶徐行来的,而且一副心思全挂在叶徐行身上,但莫何没时时刻刻地跟叶徐行待在一起。有的几人一组约着去玩点什么,来问莫何去不去,如果是感兴趣的他就应着一起去了,也不会专程告诉叶徐行。
【叶徐行:在干什么?】
莫何拍了张采摘园的照片发给他。
【MH:[图片]】
【MH:摘桃,你呢?】
【叶徐行:在台球厅。】
莫何先没回复,继续在树枝上的金黄油蟠里挑挑拣拣,又大又漂亮的桃子摘了满篮。
大部分邮寄给莫砚秋,单独拿出来十几个洗净擦干装进袋里拎着。
“莫何,那边还有西梅园,去摘吗?”
“我不去了,”莫何暂停打字,抬头对一起来的几人说,“你们去吧,我一会儿去找叶徐行。”
几个人一听他要找叶徐行都理所应当地放人,其中有个人还告诉莫何说:“叶律他们在南边楼打台球,那会儿钱律在群里发照片了。”
莫何点头应下:“好,谢谢。”
庄园的代步车就在路边候着,莫何提着一袋桃上了最前面一辆,说:“去台球厅。”
这边比市里凉快些,四周入眼全是绿油油的植被,代步车速度不太快,风迎面裹挟着花果香吹过来,格外惬意。
【莫何:吃桃吗?】
叶徐行下意识朝门口看了一眼,问:【摘完了?】
【莫何:到门外了】
叶徐行再次抬头,方才关闭的玻璃门被侍者推开,莫何带着点笑意,朝他这里来。
“莫何来了,”老钱故意闹他,“来查岗啊?”
莫何抬抬手,袋子里的金黄桃子随着他动作微微摇晃:“来送桃,吃吗?洗过了。”
“吃吃吃。”
从进门开始分了一圈,莫何拎着余下的几个走到站在最里面的叶徐行旁边,半路从桌上抽了张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
扁扁的油蟠吃起来快,老钱捏着三两口啃剩的桃核要扔,一扭头正看见莫何给叶徐行递湿巾的场景。
“待遇真是不一样啊,”老钱撞撞旁边的人,问,“怎么咱们就没湿巾,显得多不讲卫生。”
旁边的人煞有其事说他:“你看,找不准定位了吧?自我认知太不明确,你能和叶律一样吗?”
“那肯定不能。”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莫何听着笑意渐深,没搭话。
老钱去拿了一沓湿巾扔给几个人分,慢条斯理把手上沾的桃汁擦干净,越看最里头那俩人越有事。
他问了好几回,叶徐行还一直嘴硬说没成。苍天明鉴,这跟成了有什么区别?
就差晚上睡一张床了吧?
不得不说,养眼的人待在一块儿看着都舒坦,老钱不打扰在后面一站一坐说悄悄话的人,招呼同事新开一局黑八。
球杆击打声和球体碰撞声不断响起,莫何随意坐在一张空球桌边缘,问叶徐行:“我们来一局?”
“可以,”叶徐行问,“玩什么?”
最常见普及的肯定是黑八,但莫何从他的话里分析出别的:“你都会玩吗?”
“都会一点。”
又是会一点。
之前说到象棋,叶徐行也说会一点,但正经能和封叔有来有回。莫何对于象棋没什么兴趣,旁观不出水准高低,但他知道,封叔的象棋下得很好,很多头发花白的老将因为象棋和封叔成为忘年交。
而且以莫何对叶徐行的了解,出于首次登门拜访的考虑,那两盘象棋,叶徐行应该没尽全力。
现在又是会一点,莫何当然不能真以为他只会一点。
黑八找谁都能玩,莫何问:“斯诺克?”
叶徐行答应:“可以。”
两人朝稍远些的斯诺克球台去,有工作人员上前开桌。
基于叶徐行的“会一点”,莫何开球开得很谨慎。
斯诺克是积分制,1颗白球,15颗红球,6颗彩球,用白球击打其他球入袋,红球计1分,彩球按照黄、绿、棕、蓝、粉、黑的顺序分别计2-7分,犯规罚4-7分,最终得分高者获胜。
一开始要交替击打红球和彩球,开局进球对莫何而言轻而易举,但他没着急得分。
莫何右腿笔直,左腿侧弯,上身伏低放平,找准角度巧力一击,让白球几经转向精准停在了绿球后方。
斯诺克本质是障碍球,比起连续得分,它更多的妙处在于防守——设置障碍,迫使对方罚分。
叶徐行稍显仓促地从因为姿势凸显的腰臀部位挪开视线,等看清球台上的局面后,又无声弯了弯唇。
莫何总是给他很多意外,而所有或大或小的意外,放在莫何身上都格外合情合理。
比如现在的障碍赛。
叶徐行摒弃杂念把全部注意力放到白球上,轻轻一推,解球成功并且没有给莫何的下一杆留机会。
足有六七分钟的时间,白球不是贴在顶库就是底库,两个人一直在进行安全球的较量。棋逢对手的共振感难以言喻,莫何情绪愈发高扬,心口仿佛有蝶群齐齐扇动翅膀。
人在情绪高涨的时候胜负欲会更强,长台进红、围黑,莫何打破僵局后分数急速攀升,单杆拿到42分。
莫何有过许多次一杆清台的记录,何况现在红球已经散开,他对0封势在必得。
叶徐行也看出来了。
他对输或赢不太在意,只放松欣赏莫何的精湛娴熟。
旁边有瓶装水,叶徐行没放下球杆,拿起一瓶,末尾三指和手掌固定瓶身,拇指食指拧开瓶盖。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单手开盖喝水的动作在他这里轻而易举。
一颗简单的红球,可莫何晃了神,角度略一偏差失了手。
失误在哪里都常见,莫何没气恼,连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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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叹息都没有,他看着叶徐行随手把那瓶水搁在一旁,只听见自己心跳格外响。
一局斯诺克打了不短时间,叶徐行给莫何递了瓶水。
“谢谢。”
莫何目光在叶徐行手背的骨节青筋上一扫而过,听见稍远位置老钱的说话声,想起他昨天说叶徐行在玩的方面很没劲。
未免太不符实。
“你平时玩斯诺克多吗?”莫何问。
“不算多。”叶徐行说。
不算多还能有这样的水平,过于恐怖了。
“专门练过?”
“对,”叶徐行说,“刚毕业的时候为了案源,练了很长时间。”
“案源?”
“嗯,没案源就没钱赚,名气不够别人信不过,想接赚钱的案子,只能投其所好、自我推销。”
他说得坦然,莫何却生出几丝心酸,连带着意识到别的:“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事,不用为了陪我去做。”
叶徐行神情微怔,握着水的手指不自觉紧了下,又放松。
“没有,很多事,我其实没有所谓的喜欢或者不喜欢,”叶徐行缓声解释,末了说,“刚才那一局很尽兴。”
莫何笑了:“我也一样。”
他们没往人群里走,绕道从侧门离开。
“晚上有安排吗?”莫何问他。
叶徐行说:“没安排。”
“那我们去山上露营吧,”莫何朝叶徐行侧转过身,神色是少见的生动,“早点出发能看日落,据说今天有晚霞。夏末最适合露营,明早还能看日出。”
叶徐行脚步一顿,答应说:“好。”
山顶视野开阔,六点十六分,西边天空已经开始徐徐染色。
头顶正上方还是天蓝,越往西,粉紫交加的色彩越是秾艳,再往地平线去,蓝紫混了胭脂的天空又与浅金衔接,映出夕阳余光。
几分钟的光景,天地相交处的浅金变作灿烂金黄,如同一团火烈烈烧起,烧出热烈厚重的漫天橙红。
“好美……”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此时此刻在满天浓郁色彩之下的震撼。
“是啊,”叶徐行两手在后放松撑着身子,“还好听你的,没错过。”
这一分,这一秒,叶徐行和他感受同一份震撼,共享同一日黄昏。
莫何不再看天空晚霞,身边好风景,更胜。
叶徐行在他西侧,莫何转移视线并不经意,远处山峦变作近处鼻梁高挺,绚丽霞光尽数落于那双总沉稳镇定的眼睛。
“谢谢,我……”叶徐行转过头,没想到正对上莫何的目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已经停留多久的,直白、热切的注视。
落日短暂,余晖渐弱,话音无声消逝,时间一瞬静止。
“叶徐行,我要讨个谢礼。”
“什——”叶徐行瞳孔遽然一缩。
嘴唇传来的触碰意味着什么再简单不过,可叶徐行的理解能力却轰然坍塌一般,反应不出,辨别无果。
直到细微湿润滑过,叶徐行猛地推开莫何。
理智归位,如梦骤醒。
天彻底暗下来了。
18.喜欢
约好的日出没看成,莫何周六当晚就走了。
叶徐行手劲大,莫何又没防备,手掌撑在地上滑出去一截才没摔。
没摔,只不过狼狈了点。
落日晚霞,氛围暧昧,他主动亲吻,被一把推开。
莫何长到现在的二十九年里从没这么狼狈过,不论动作还是心理。
如果硬要说,肯定是心理的狼狈更多。
莫何鲜少会在一段关系里主动,更没像现在这样一进再进一跟再跟过。一边考虑叶徐行家庭压力收着劲儿循序渐进,一边担心跟别人谈,费尽心思连蒙带骗把人扣在手里。
拖拖拉拉没准信他不着急,带着这样那样的目的靠近他不戳破,不大不小的欺瞒利用他也不计较。他满腔沸腾泡泡一脑门热地往上贴,结果让人猛推了个趔趄。
莫何站起来就走,叶徐行跟着站起来叫了他一声。
当时莫何停下了,他转身看着叶徐行,眼神里的热切和迷恋都被浇成不动声色的冷静,唯一的相同点只剩下直白。
“叶徐行,”他冷静而直白地说,“我对你什么意思,你清楚。”
即便此前还能以种种理由蒙起眼睛装不清楚,现在也清楚了。
事情摆上台面,如果挽留,就代表愿意接受。
三、二、一,叶徐行没出声。
莫何走得果断,一句话都没留。
一开始叶徐行没想到莫何会直接回市里,他坐在两顶帐篷前,原地待了不短的时间,好像乱糟糟想了很多,又好像只是空坐。
后来是老钱打电话过来,说他碰见莫何提着东西去接待处定车,问起只说临时有事。
说话神情都正常,可老钱不用想就知道不对。莫何是坐叶徐行的车来的,如果真的临时有事,叶徐行绝对不可能让他自己叫车回去。
“你不知道他走吧?赶紧问问。”
有正事的时候老钱不多嘴,说完就挂。
如果真要追,现在给莫何打电话,或者直接联系庄园的服务中心,都来得及。可事情从来不是追或不追、留或不留那么简单。
叶徐行垂着眼,给莫何发消息。
第一条【我送你】没回,第二条【抱歉】直接没发出去。
叶大律师有生之年第一次体验到红色感叹号,反应了两秒。
再一看,群也退了。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如莫何所说,晚霞好的晚上星星会格外亮。
握在掌心的手机忽然震动,叶徐行精神一振。
是家里的视频邀请。
叶徐行缓缓吐息,接通时语气如常:“妈。”
“哎,阿行,你那边怎么这么黑啊?”
“我在外面,”叶徐行说,“这周末所里团建。”
“怪不得,那你先忙吧,等有空再打。”
“不忙,这会儿闲着,”叶徐行看见手机转向叶建功,叫了声,“爸。”
叶建功说:“我们没什么事,自从回来你天天不是视频就是电话,成习惯了,一天不打像漏下事一样。”
叶徐行才想起来,昨天他忘了给家里打电话。
如果不是他们打过来,今天大概率也忘了。
从叶建功出院回家,叶徐行每天最少和他们通话一次,有时长有时短,工作忙的时候喝水吃饭的工夫也能打一个。
胶质瘤不是小病,叶徐行查询过很多资料,虽然二级胶质瘤属于低级别胶质瘤,预后比高级别胶质瘤好得多,但这并不能改变它本身是恶性肿瘤的事实,它的中位生存期只有十年左右,复发概率非常高。
小时候叶建功外出打工,叶徐行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尽可能分担家事,并且必须保护好沈秀玉。后来大一些,叶建功受伤,顶梁柱倒下带来的经济压力和最终截肢与他脱不开关系的浓重愧疚,让叶徐行急速成长,恨不能把撑起家的所有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
他性子稳,有主见,大一就能赚到自己需要的学费生活费,大二已经能往家里汇钱。叶驰从小听他的,因为感觉得出在很多事上,爸妈都听哥哥的意见。
随着父母的日渐衰老,叶徐行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为家里的坚实依靠和支柱。现在叶建功得病,沈秀玉体弱,对他的依赖便愈发多。
他们慌张、担忧,只能从永远沉稳镇定、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叶徐行身上汲取几分心安。
所以即便沈秀玉和叶建功经常说,让叶徐行没事不用总打电话,但他们已经习惯,也一直需要。
那些因为不定时炸弹一样的肿瘤而不断滋生的隐秘焦虑,每天无声浮现,又每天都被叶徐行的一通电话抚平。
“是呀,我们没事,”沈秀玉笑着说,“和你汇报汇报,吃饭休息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那就好,”平时叶驰如果在总要凑上来说两句,叶徐行问,“叶驰呢?”
叶建功说:“兴趣班有个开学前的夏令营,他报名去玩了,今天去的,就三天。”
“嗯。”夜里手机屏幕的光刺眼,叶徐行没挪开:“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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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和你们说件事。”
他少有这么认真对家里说事情的时候,叶建功和沈秀玉一起挨在屏幕前,问“怎么了”时,心不约而同地一沉,只怕叶徐行说出忽然得病的话。
“我好像喜欢了一个人。”
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同时松下去,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是。
叶建功乐呵呵笑开,沈秀玉也合不拢嘴:“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是同事吗还是朋友介绍的?多大年纪,哪里人呀?”
叶徐行动了动唇,说:“没成。”
“不着急不着急,”沈秀玉和叶建功使着眼色,高兴道,“追女孩子不能着急,慢慢来,慢慢处,只要你有这份心思,我跟你爸就放心了!”
又是几秒沉默,叶徐行说:“你们可能会不同意。”
“怎么会,我跟你妈都盼了多少年了?”
叶建功话音刚落沈秀玉就接上:“不会的,咱不挑人家条件家境,只要性格好、人好——”
沈秀玉话断在一半,迟疑着猜测:“阿行,你不会打官司的时候,看中犯事的人了吧?”
“没有,”叶徐行无奈说,“怎么可能。”
“那我们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啊?”沈秀玉想不通:“我们早就盼着抱孙子孙女了。”
叶徐行终于有一句不用斟酌:“不会有孩子。”
沈秀玉问:“什么意思?”
叶建功急急说:“阿行,你别跟着学那些丁克什么克,不要孩子怎么行?老了怎么办?我不知道哪天就闭眼了,就盼着你——”
“爸。”
“建功!”
同时出现的两声让叶建功及时停住,每个人心底所担忧的事情忽然被说出口,一时之间谁都没再说话。
最后叶徐行说:“算了,不聊了。”
沈秀玉就嘱咐他早点休息,挂断了视频通话。
其实现在和家里说这些很没必要,既不符合大部分人的普遍行为逻辑,也对不上任何一条谈判技巧。
无意义,无目的,无节奏,无结果。
叶徐行都不知道自己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又希望听到什么。
大概心乱了,做事也就跟着乱。
叶徐行仰倒望天,看着一颗格外亮的星星,许久没挪眼。
两个人如果在一起势必要过家长这关。
可冒着让叶建功病情加重、沈秀玉心脏病发的风险去谈恋爱,他做不出。瞒着家里相处一时是一时,他也做不到。
那对莫何太不负责。
19.客气
周一,莫何留在医院值夜班,是上周五用副班和韩铭换的。
办公室里去年转去院办管理岗的副主任彻底落定,东西全收拾干净了,韩铭私下和柳主任说自己想搬过去。
韩铭今年三十六,明年很大可能聘副主任,柳主任估计他和莫何要么同年聘要么前后脚,就答应了,到时候这间直接当副主任办公室,都不用再折腾。
周一值夜,周二下夜休,周三莫何到办公室时,韩铭的办公桌已经收拾完了,莫何桌上放着杯咖啡。
“这是?”
韩铭说:“本来想给你买份包子豆浆,不知道你吃饭没就买的咖啡。”
“谢谢,”莫何喝了一口,“中午我请你。”
“不用,听说你替我值夜班那晚有连环车祸,估计你累一宿没合眼,我有点过意不去。”
莫何说:“既然换了班那晚就该我值,不算替你。是我有事要求的换班,该我给你买咖啡才对。”
韩铭替莫何副班那天晚上根本没事,他在家正常休息,睡醒陪着老婆孩子好好过了个周末。
“别,就这一杯打住吧,”韩铭说,“以后在一个办公室里天天见,买来买去没完了。”
莫何没坚持,拿着咖啡朝他抬了下:“好,谢了。”
“客气什么,说起来,我真有点好奇,到底什么事能让你拿副班跟我换主班,约会去了?”
当时换的时候韩铭就问过一句,但当时忙,莫何只说有事。
他一贯不常说自己的事,不想回答的问题打破砂锅也问不出,这次却少见地直接回答,说:“追人去了,律所团建周五下午就得出发。”
“律所?你追的人是律师?”
“嗯,中衡律所,叶徐行。”
韩铭顿了顿,说:“有印象,之前来送过锦旗。”
“对,他爸爸胶质瘤在科里动的手术,去年他老师也是在我们科手术的,现在还在15楼住着。”
“之前你说帮朋友找U盘,也是他吧?”
莫何点点头,随口吐槽:“想献殷勤来着,结果白费力气。一开始说特别重要,关系到他老师的车祸。我兴师动众找了一通,结果又说用不到了。”
韩铭神情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试探着问:“用不到了?”
“可能是找到备份了或者有其他能替代的材料吧,”莫何不怎么在意地说,“我没细问。”
有护士来提醒韩铭准备上手术,韩铭应着离开,莫何视线余光落在他身上,直到办公室门关严,他指尖敲敲咖啡盖边缘,没了刚才的随意散漫。
之前莫何虽然知道叶徐行的怀疑范围里有韩铭,但一直没往心里去,直到上次医师节叶徐行往科里送蛋糕锦旗,韩铭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打听了两次。
他说不准怀疑韩铭是对是错,也不确定自己给饵里加的料有没有作用,但有鱼没鱼下了饵才知道,如果和韩铭没关系,刚才的对话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后果。
没用就算了,如果起作用,只当他对叶徐行的一点补偿。
其实莫何清楚,按道理讲,看日落那天是他冒犯。毕竟两人约好只做名义上的男朋友,他坏了规则,在和叶徐行捆绑一体的环境下、在暧昧旖旎的氛围里,情不自禁,唐突冒进。
但他不想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
骡子心甘情愿跟着吊在前面的胡萝卜一圈圈走,是因为觉得自己有吃到的机会。他兴致盎然地一步一步靠近叶徐行,除了叶徐行太合他心意,还因为他察觉得出叶徐行对自己也有好感。
不急不慢地推进关系、你拉我扯地试探暧昧,前提是要两个人都有意思才好进行。
叶徐行那毫不犹豫的一推和震惊抵触的神情,让莫何瞬间清醒。
从那天不欢而散,叶徐行没申请加他好友,也没以其他方式联系,在不联系不见面的时间里,莫何越来越冷静,甚至回过头看自己的行为,只觉得欲望上头。
色令智昏。
莫何今天排了三场手术,没在办公室多待。他到更衣室换了衣服,刚要把手机放进储物柜,就有电话进来。
居然是沈秀玉。
“喂,阿姨?”
“莫何,我是叶徐行的妈妈。”沈秀玉语气有些急。
“我知道,您怎么了?”
“他爸最近有时候看不清东西,我们刚好来海城就想着顺便挂号让大夫看看,本来不想麻烦你,没想到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拉车,现在得去骨科挂号拍片,我晕头转向的,他爸现在腿疼得厉害,给叶徐行打电话又没打通,实在不好意思……”
“阿姨,没事,别慌,”莫何看了眼时间,问,“您在哪儿?周围有什么标志牌子吗?”
确定好位置后莫何让他们在排椅上稍坐,他挂断电话从通讯录里找出一个号码。
“莫医生?您好您好!”
“你在二院吗?”
“在啊,我一天到晚都在,咋啦?”
“我有两个亲戚现在在门诊楼三楼东走廊骨科门口,麻烦你去带他们看诊,可能要拍片。我马上有手术走不开,需要你陪他们到家属过来为止,我额外加200小费。”
“好嘞好嘞没问题!”对面高高兴兴连声答应,拍拍胸膛说:“您把他们手机号发我,别的都不用管了,包在我身上!”
莫何把沈秀玉和叶建功的手机号都发过去,先转了说好的小费,嘱咐了一句别提钱的事,接着给沈秀玉打电话:“阿姨,我马上有手术走不开,安排人过去了。你们在原地等一会儿,他很快到。”
“哎呀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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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添麻烦了,”沈秀玉连声说不好意思,听见旁边叶建功接到电话,连忙说,“他打电话过来了,你快忙吧,别耽误工作。”
“没事阿姨。”
时间不宽裕,等沈秀玉和叶建功联系上叶徐行,叶徐行自然会知道前因后果,莫何便没联系他。
直到晚上才看见叶徐行的短信——莫何手机里一堆没点开的通知短信,右上角的红色未读数字从没消失过,他根本没注意有短信进来。
晚上忙完洗过澡,在单人沙发里躺下了,才想起来没收到叶徐行的消息。按叶徐行的行事风格,肯定要道谢。
微信的好友申请里还是没有叶徐行,莫何退出点进短信,果然找到了被挤到下一页的信息。
【我上午开会没带手机,给你添麻烦了。已经陪我爸检查完,骨头没有问题,视线模糊是因为结膜炎。我爸妈担心你在忙没有打电话,托我转达谢意。今天真的谢谢你,添麻烦了。】
下面还有一条。
【陪诊费用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叶建功和沈秀玉都以为莫何安排的是医院里的熟人,但叶徐行到之后一看就知道是陪诊,但他要结账,那人怎么都不肯说,一口咬定只是帮忙。
叶徐行当然不会信。
两条短信上下排列在屏幕里,莫何几乎能想象出叶徐行说话的语气。
真够客气。
莫何把手机扔到一边,没回复。
第二天一早就在走廊看见了叶徐行,很熟悉的场景,他从医护电梯这边的通道进来,叶徐行在走廊转弯处站着,面朝他来的方向。
莫何第一次这样切切实实地亲身体会到,为什么有句老话叫“见面三分情”。
昨天叶徐行发的大段短信他一个字都不愿意回,现在叶徐行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说,莫何先软了语气:“等多久了?”
叶徐行说:“刚到。”
“进来吧。”
这会儿办公室没有别人,叶徐行应了声跟着走进来,莫何注意到他眼底淡淡的青,忽地生出两个念头。
一个念头是叶徐行昨晚没睡好。
另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叶徐行带了个果篮,莫何刚才只顾看人,等果篮被放到办公桌上才注意。
果篮挺漂亮。够大,够新鲜,够场面。
也够客气。
“昨天的事谢谢你帮忙。”
莫何舌尖在牙齿内侧顶了顶,到办公桌后坐下。
他没招呼叶徐行坐,叶徐行也没有坐的意思,在旁边继续说:“给你添麻烦了。”
“三百五。”
叶徐行一怔:“什么?”
“陪诊费,”莫何两腿交叠,抱臂仰在椅子里看他,“微信还是支付宝。”
20.变化
“微信。”
莫何险些气笑,操作手机的动作一气呵成。在叶徐行顿了下说出“你先把我解除黑名单”的末尾三个字时,收款二维码已经亮出来了。
听到“黑名单”三个字莫何才后知后觉,他仿佛好像似乎的确是在删除前顺手点了【拉入黑名单】。
但收款码已经点出来,总不能再退出去,莫何维持平手抬着,等叶徐行动作。
莫何生气了。
尽管他语气没有起伏,神情没有波动,连给出二维码的动作都不急不躁没有情绪,但叶徐行可以肯定,他生气了。
这居然是个新产生的感觉,明明在收获红色感叹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莫何生气,但没有根据的,叶徐行觉得两者有哪里不同。
即便叶徐行此前的确打算把陪诊费转给莫何——无论金额大小,这不是该由莫何来出的费用,即便莫何已经把金额和途径给了他,现在他也不可能真的顺势把钱转过去。
他不傻。
叶徐行抬手捏住手机两侧,拇指在锁屏键上按了下,收回时食指指侧不经意在莫何中指指侧划过。
“今天下午下班后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莫何指尖下意识蜷了蜷,顺势收回手机:“那你可赔了。”
吃饭远比陪诊费贵得多。
“不会。”叶徐行说。
办公室门被轻敲几声,莫何抬眼时视线掠过旁边站着的叶徐行,起身说“进”。
“莫医生,”有个护士推门进来,“我来帮韩医生取个文件。”
“好。“
莫何应了声,转身去拿白大褂,他本身就没早到几分钟,马上要交班查房。
穿白大褂的工夫,门又被敲响,有个年轻男生探头叫了声:“莫老师。”
“马上。”
叶徐行还在,莫何把“不用叫老师”和“大大方方开门”之类的话暂时搁置,让男生先去。
门再次被关上,看出莫何要忙,叶徐行还是问了句:“新实习生?”
“嗯,刚轮转过来,”莫何扣好最下方一粒扣子,“你把果篮拿回去吧,不能收。”
有上次送蛋糕的事在前,叶徐行不会贸然送拿不准的东西。在他爸住院期间他遇见过科里医生收感谢果篮和鲜花,收的时候没避人,他知道至少在神外科,水果不是不能收的东西。
其实一开始没打算送果篮,他开车碰巧路过一家水果店,延伸出店外的摊架上有一堆黄灿灿的油桃在晨起太阳下泛着浅浅金光,叶徐行忽然就想买一些。
又看见荔枝,老板说这已经是晚熟品种,马上要下市了。
零零散散拣着品相好的挑了些,老板提出如果送礼,店里有自家手编的果篮。
果篮居然很精致。
适合送莫何。
但现在莫何说不能收,叶徐行便没多说,在跟着转身出门时看了一眼旁边的办公桌。
几天时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关系变了,态度变了,实习生换了,他一直熟悉的、只有莫何自己的办公室,也有了新的人。
“搬来的医生姓韩?”
“韩铭,你认识。”莫何说完忽然想到自己该和叶徐行说一说给饵加料的事,毕竟合作最怕信息差,沟通的重要性不可小视,饭该吃还是得吃。
莫何手搭在门把手上停步转身,没设防叶徐行跟得近,莫何的白大褂衣袖擦过叶徐行马甲前襟,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只以厘米计。
时间有限,莫何视线在他唇上一落即过:“晚饭选好地方发我。”
“好。”
果篮怎么提进来又怎么提出去,叶徐行到科室门口时外面先有人要进,他侧身往旁边让了让。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来,前面的中年男人有些驼背,刚迈进科室就四处张望,后面的高壮男人穿了件背心,纹身从肩膀一路纹到手背,手里举着手机。
不紧要的人,叶徐行没多留眼神。
“我们找莫何莫医生!”
叶徐行止步,关门折返。他把果篮放在护士台,对攥着传呼机观察情况的护士说:“提前叫保安比较保险。”
另外一个护士已经绕过护士台去拦两个人:“莫医生正在查房,你们有什么事吗?”
“我们就找莫何!让莫何出来再说!”
纹身男人声音粗,有意高声说话格外震耳朵,周围的医护患者纷纷被吸引着围拢过来。
护士长匆匆过来指挥着大家散开,低声让护士到护士台后面待着叫保安,随后气势丝毫不逊地站在两人面前:“李凯旋?你不在家好好陪患者,来科里干什么?”
“看看!看看!”纹身男人举着手机往护士长脸上怼:“这就是医护人员对看病老百姓的态度!”
护士长不和他对话,只看着旁边的李凯旋,说:“患者在科里治疗期间和大家相处融洽,年初时应你们的要求办理出院,全程没有任何争议,之后也没有再在我们科室进行任何治疗。如果现在你有额外的正当诉求,我们到会议室谈。”
“我哪儿都不去!”李凯旋眼底布满血丝,梗着脖子喊:“我媳妇儿已经死了!死了!她在这儿的时候你们不治!转院回来你们不收!你们不治她!她死了!”
外围有不少患者家属举起手机拍照录像,叶徐行逐个抬手挡住摄像头劝阻:“禁止拍摄,拥挤易出事故,请照顾好患者。”
他穿着正式,语气沉肃,许多人下意识听从收了起来,有个别换了地方继续拍的,叶徐行没再管。
在附近病房查房的几名医生过来询问情况疏散现场,莫何也和几名医生从走廊另一端走近。
叶徐行站到了人群最前面,看见纹身男的手机里开着直播。
“我是莫何,”莫何站在李凯旋约两米处,平声说,“有事到会议室去聊,不要影响医护工作。”
李凯旋从看见莫何那一秒起就血红着眼恨恨瞪着,一时没说话,倒是纹身男人愈发猖狂话多起来。
“就是你给我弟妹治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白脸儿懂个屁!我弟妹过年那阵好好的,让你没治几天就不行了,转到首都医院都没救过来!前些日子回来你又心虚不收,活活让她死在外面!”
莫何语调平稳:“患者在院期间的治疗方案由多个科室医生共同商定,家属患者一致同意,相关治疗全部有病例记录。如果还有疑问,我配合走法律途径。”
“放屁!他们啥都不懂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要不是心虚,你为什么平白无故一回两回地给他们打钱?还不敢光明正大地给,打着社会筹款救助的幌子骗他们?汇款记录我们全留着呐!你拿着黑心钱再施舍装好人,表?看这医生戴的表——”
纹身男看见直播里有人说医生戴的表好像是江诗丹顿,如果是真的要几十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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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像嗅到肉味的恶狗一样,亢奋地吆喝着去抓莫何的胳膊:“看看——卧槽!!”
冷不防腕骨传来剧痛,纹身男嘶吼骂出声,举手机的手本能松开去救自己另一只胳膊。叶徐行空着的左手接住掉落的手机,三两下关掉直播。
纹身男看着壮,却怎么都没能掰开叶徐行钳住他的手,恼得扬起拳头就要揍。赶到的保安就等他动手的这一刻,立马上前七手八脚把人牢牢制住。
“杀人啦!医院杀人啦!”纹身男明显是个混不吝的,被制着往外拖时还在挣扎着吆喝:“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赚黑心钱,不知道搭上多少人命收了多少红包才赚出来的表!送多少礼进来的?你不把我弟妹的丧葬费出了,我们明天来医院拉横幅!没完!”
他人高马大,挣扎起来两三个保安一时也没把他弄出去一米远,叶徐行上前和保安示意了下,把手机塞进纹身男口袋,说:“医生家庭经济情况和专业技术无关。我是律师,如果你有证据证明他贪污受贿、错误治疗,我免费帮你起诉。”
纹身男愣神的工夫,叶徐行接着说:“如果没有证据,造谣、污蔑、诽谤、扰乱公共秩序、寻衅滋事,可以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表明的身份、说话的内容以及神态语气都带着令人信服的气场,越来越多人的态度从看热闹转为谴责闹事人,李凯旋也被几名热心家属推搡着与莫何隔开。
从莫何出现,李凯旋一直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死死盯着莫何,直到被推着劝着离开才开口。
“莫医生,”他声音嘶哑,眼神像要把莫何灼出窟窿,“你明明能救我,第一次我走投无路才来找你,如果那天你就帮我我根本不会被骗去赌!第二天才给,什么都晚了……”
“第二次我跪在医院门口等你的时候,你要是肯帮我我就能赢回来重新开始,敏月就不会被讨债的活活气死!你明明能救我!你眼睁睁看着她死!看着我们一家下地狱——!”
赶来的警察在科室门口铐住还在挣扎的纹身男和嘴里一直不停的李凯旋,转头问:“谁报的警?”
围观人群里有个年轻女人举手上前说:“我报的。”
“需要你配合我们到警局录个口供可以吗?”
“可以可以,没问题。”
纹身男和叶徐行有肢体冲突,李凯旋两人是冲莫何来的,警察记录了叶徐行和莫何的联系方式,说万一有问题可能需要配合调查。
闹事人被带走,围观人散开,短短一分钟周遭恢复如常。叶徐行知道这种没造成后果的情况,警察至多对那两个人批评教育,不会有处罚措施。纹身男虽然一直在挑事,叶徐行却对另一个人印象更深。
李凯旋的眼神太不正常,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下午来接你下班。”叶徐行说。
莫何神色不像他这么严肃,甚至还笑了下:“没事啊,不用紧张。”
叶徐行眉心仍旧沉着。
“真的没事,”莫何说,“每年都有,每个科室都有,你看大家不都该做什么做什么吗,都习惯了。”
莫何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安抚的软,让人也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
叶徐行眉心松了,但仍旧坚持:“稳妥起见还是我来接你。我早点下班,万一赶不及,你等我会儿。”
“好吧,等你接,”查房不能再耽搁,莫何和他挥了下手,“下午见。”
21.接
来闹事的两个人没闹多久,但话里话外信息量不少,莫何查房时落在身上的视线比平时更多。
落到手腕上的也多。
“别看了,”莫何出来病房伸手按了两下消毒洗手液,腕表随着搓手的动作时隐时现,“8床入院病历写了吗?”
实习生连忙收回视线:“写了写了。”
莫何没什么架子,新轮转来的实习生活泛,见莫何不像是介意,于是挑了个周围没人的时候悄悄好奇问道:“老师,您这块表真是江诗丹顿啊?我以后得干多少年才能买得起……”
“假的。”
“啊?”实习生一脸震惊:“您戴假表?”
“不行?”
实习生果断摇头:“没有没有。”
“病程记录写好发我,记得给22床换敷料,还有,”莫何签完字把笔还给他,“以后不用叫老师,跟大家一样叫莫医生。”
“好的好的,莫医生。”
工作时间办公室的门一般半掩,表示可以直接进来。
门被敲了几声,莫何正在电脑上看一份电子报告没抬头:“进就行。”
两秒后听见韩铭问:“找谁?”
莫何分神看了一眼,是之前给他送过黄瓜的老人,他老伴这次因为自行停药诱发癫痫入院,好在送医及时,今天就能出院了。
老人踟蹰着停在门口,莫何招呼他进来坐。
“不了不了,”老人摆摆手,“我、我就是来说一声今天老伴出院,谢谢大夫。”
莫何当然知道患者今天出院,他看着老人略显心虚的神情,问:“没有其他事?”
“没有,没有。”
“好,”莫何点点头,重复医嘱,“按时服药,定期复诊,绝对不能再为了省钱随便停药了。”
“哎,哎。”老人连声答应着离开。
莫何没继续追问,但能猜到一些。前两天他刚给老两口转进去一万,今天早上李凯旋和纹身男闹事说那些话的时候,老人就在旁边。
中午老人又来了一次,看办公室只有莫何一个人,终于松了口气关门进来。
莫何让他坐:“怎么了?”
“我早上听见了……之前我侄子还说,哪有那么多好心人,一直给筹钱救助……”
莫何说:“好心人有很多。”
老人哆嗦着手从攥着的布兜里拿出一团裹在一起的大红塑料袋,窸窸窣窣地解开拿出一沓钱:“大夫,你已经帮我们太多了,真不能要你的钱,我早先不知道是你自己的……”
“收起来,”莫何按住老人的手,说,“现在如果进来个人,这就是捉赃现场。”
“这不是——”老人看看紧闭的门连忙把塑料袋裹好,塞进布兜里朝莫何那边推,“这本来就是你的。谁家钱都不是风刮来的,你们大夫天天没白没黑地上班不容易……这些是这回剩的,不够数你先收着,我俩慢慢攒,每次复查就还你点……”
莫何没问他是不吃药攒还是走十几公里到集上卖菜攒,也没看他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有零有整的厚厚一沓是多少钱。
他把布兜系好放在桌上,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信一个闹事的赌鬼不信我,但这的确是社会筹款的钱,好心人匿名捐赠,不给你们也会给别人。这是第一。”
“第二,医生收患者家属的钱是受贿,”莫何语气严肃几分,“您要让我以后当不成医生吗?”
“怎么会、不,不,”老人着急忙慌摆手解释,“我上午来有别的大夫在我没说,别人不知道……”
“不管有没有人知道,不能的事就是不能。”莫何站起身,不容拒绝地把布兜还给老人,问:“怎么取的钱?”
老人还想再说,又下意识先回答问题:“医院往东走有家农业银行,从银行柜台取的。”
那家银行离医院将近两公里,老人肯定是走着去的。他除了糖尿病还有高血压、心律不齐,一身慢性病,腿脚也不利索,爬一层楼都得歇两回。
莫何引着老人往外走:“医院门诊楼大厅有存取款一体机,我让人带您去把整钱存到卡里。”
“不用,不用麻烦……”
莫何握住老人推辞的手,不容拒绝:“听我的。”
实习生很快回来,敲敲门探进一颗头:“莫医生?”
“进来。”
“哦哦哦,”实习生进来关上门,“刘爷爷临走还悄悄问我钱的事呢,不过我坚持一问三不知,什么都没说。”
莫何对此不作评价,从桌边拿了个红色礼盒:“给,别人的喜糖。”
挺大一个礼盒,实习生伸手又犹豫:“都给我啊?”
“我不爱吃。”
“那我就拿着啦,谢谢莫医生。对了,刚才有个护士让我和您说一声,您朋友的果篮落在护士站了。”
估计是叶徐行早上的时候随手一放,临走忘了。
莫何说:“我问问他。”
拿起手机习惯性点进微信才想起还没加回叶徐行的好友,莫何点了两下没找到从哪里把人拉出黑名单,直接关掉手机说:“让她们分了吧。”
“好的,我现在去说。”
“对了。”
实习生已经走到门边,一只手抱着礼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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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握着门把手转身:“啊?”
莫何补上今早叶徐行在时就想说的一句:“以后敲门大大方方进。”
中午没休息多久就有急诊,莫何把黑名单的事抛在脑后,下午下班才想起来。
毕竟答应了要等人来接。
电话适时进来,莫何边接边关电脑:“合理怀疑你在我办公室安了监控。”
“嗯?”叶徐行反应过来,问:“下班了?”
“嗯,刚下。”
“那我不上去了,在一楼北门等你。”
北门挨着医护电梯,莫何平时下班常走。但南边正门朝向医院大门,大家来医院进楼都会从楼南门进。
“好,”莫何不自觉弯了唇角,“马上。”
“不急。”
桌上放着护士送来的水果,果篮里的每一样都给他留了点,其他水果放一晚不会坏,莫何拿了荔枝走。
见面抛了一颗给叶徐行,说:“你果篮落在护士站,我让她们分了。”
“嗯,”叶徐行接住,“本来就是给你的,你处理就好。”
莫何以为叶徐行说的“接”至多是两辆车前后跟着一起,没想到叶徐行直接把自己的车放在律所,打车来的医院。
“那你明天怎么上班?”
叶徐行说:“打车很方便。”
“真不用这样,”莫何系上安全带,有点无奈,“没你想得那么严重,他们无非想试试能不能讹点钱,讹不到就算了。”
“感觉其中一个人眼神不对。”叶徐行见过很多犯法作恶的人,其中就有类似的眼神。
那不只是为了钱,还有偏执的不讲道理的恨。
莫何仍旧觉得叶徐行小题大做,前年他在门诊还碰见过亮刀的,被警察带走后也没再出现。但叶徐行这样坚持,莫何又有些愉悦。
“好吧,麻烦了,”莫何低头看看下午被溅上污渍的裤脚,说,“先送我回家一趟吧,需要换件衣服。”
“好,”叶徐行拐出医院,“不麻烦。”
莫何在副驾支着头,欣赏了会儿叶徐行开他的车的画面。
一以贯之的魅力十足,而且和之前坐叶徐行的车感觉不太一样。
叶徐行开自己的车,他坐在副驾,再正常不过。叶徐行开他的车,他坐在副驾,就好像忽然近了许多似的。
“叶徐行。”
叶徐行目视前方,脸微微朝他这边侧了侧:“嗯?”
莫何看着他的眉骨鼻梁,食指尖在颧骨缓缓点了一下又一下,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他说:“你好像在钓我。”
22.邀请
叶徐行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莫何看向车流,不说了。
之前他以为叶徐行对他有好感,那天看日落他以为叶徐行抵触,现在又觉得都不像。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把叶徐行看得清楚,有时候又觉得叶徐行一时一变,他拿捏不住。
如果叶徐行真是故意的,手里拽着线根据他的态度时放时收、松松紧紧,那叶徐行段位够高,他点出来对方钓他是自曝阵脚。
如果叶徐行不是故意的,只是本性惩恶扬善乐于助人,或者有恩必报在对他昨天帮忙找陪诊进行感谢,那他扯到钓不钓实在很没意思。
倒显得自作多情,以己度人。
他情绪落得快,叶徐行几次想开口,得空的短暂时间里转头看见莫何怏怏的神色,终究没说什么。
沉默一经发酵就更难打破,一路无话,想解释也已经过了时候。
直到临近小区,叶徐行在转弯前踩下刹车。
“莫何,那是不是今天去科室闹的人?”
莫何抬头顺着叶徐行的视线望去,守在小区门口的不是李凯旋是谁?
纹身男不在,只有李凯旋站在路边盯着来往的每一辆车。
莫何敛了下眉,说:“直行到下个路口再拐,绕过去走东门。“
前面叶徐行说了几次觉得李凯旋情况不对,莫何都没想过他会来小区堵自己。
李凯旋跟踪过他。
也许就是在医院外碰见的那次。
再深想,跪在医院门口能讨到多少钱?李凯旋是真的在那里求好心人捐钱,还是根本就为了等莫何?
毕竟之后,莫何没再在医院门口看见过他。
困难到舍不得吃穿的老人担心别人赚钱不容易,正值中年的健康男人口口声声怨别人不从手指缝里漏钱。
真有意思。
到家后莫何去换衣服,叶徐行报了警。其实他清楚现在没有摩擦的情况下报警没用,不过提前做个报备没坏处。
他说了早上医院的事,也说了现在李凯旋守在小区门口,但虽然莫何住处离医院近,两个地方并不归同一片区管辖,小区所在辖区的民警给的答复和叶徐行的预想一样,在李凯旋做出具体行为前,只能他们自己多注意。
警方至多出面警告,没办法勒令李凯旋远离。何况李凯旋一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现在走了明天一样还能再来。
“没那么严重,”莫何隔着房门听见叶徐行打电话了,换好衣服出来说,“如果真动起手来……”
莫何想了想,颇认真道:“他会后悔对一个练过自由搏击并且了解人体构造的医生动手。”
叶徐行悬着心,还是没忍住因为莫何的话笑了下。
“走吧,去吃饭,”莫何说,“饿了。”
东门离莫何的楼栋远,叶徐行驱车低速横穿过大半个停车场,出来后环顾周遭,没有可疑的人在。
叶徐行刚放心提速,接着就猛地踩下刹车——路中间忽然冲出个女孩。
两人因为惯性往前一冲又被安全带扯回座位,莫何看着车前模样和赵敏月相像的女孩,解开了安全带。
“李凯旋的女儿,我下车看看。”
叶徐行靠边打开双闪,也跟着下了车。
女孩年纪比叶驰大一些,穿着另一个城市某个中学的校服,看见莫何走近先慌忙看了看四周。
“莫医生,对不起对不起!”女孩一开口,声音先带了隐约哭腔:“真的对不起,我爸最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输红眼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直说要让您吐出钱来,他就在另一个门等着,让我记住车牌号在这个门等……”
“你不用道歉,”莫何从口袋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拦车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嗯,谢谢,”女孩迅速擦掉眼泪,继续说,“我已经给我伯伯舅舅姨妈都打过电话了,他们明天就来,最晚后天一定会把我爸带回家。我们会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再赌,也不让他再来海城找麻烦。如果可以的话,这两天您能先避一避不回小区吗?我爸一会儿还要和我换门守,他现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拦不住他。”
她穿的校服因为洗得太频繁颜色有些旧,赵敏月住院的时候莫何见过她,不到一年时间,她脸上的稚嫩烂漫已经褪干净。
校牌上印着她的年级姓名,初中三年级,李似锦。
莫何看了两秒,说:“我建议你不要管你爸。他是成年人,做任何事都不需要你来负责。我也是成年人,有能力应对生活里出现的各种情况。你只需要顾好自己,努力读书,好好生活,像你妈妈希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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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妈妈”两个字,眼泪比言语先一步涌出,李似锦顷刻湿了脸。
莫何弯下腰,拿一张新纸巾给她擦干眼泪:“有其他人照顾你吗?”
“有的,我姨妈,”李似锦竭力把又要夺眶的眼泪压下去,“我姨妈让我以后到她家里住。”
“好,回去吧,去找你姨妈,不用听你爸的话守在这儿,也不用担心我。”
李似锦点点头,小心看看周围,说:“你们快走吧,不要被我爸看到。”
“谢谢你提醒我,但拦车非常危险,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记住了,以后不会了。我妈妈还在的时候说过,您帮了她很多,谢谢您。”李似锦眼睛里还闪着泪,又露出浅浅的笑来:“莫医生,我以后也想当医生,像您一样。”
莫何看着她,说:“好。”
女孩的身影逐渐在后视镜里变成模糊的点,莫何收回视线。
“莫何。”
莫何随意应了声:“嗯?”
“这两天去我那里住吧,我那里有空房间,离医院也不远。”
莫何侧过头,几乎凝视地看向他。
但他什么都没看出,叶徐行的担忧很真切,神情也坦然。
“叶徐行,”莫何两腿交叠,朝座椅和车门的交界处斜斜倚了上身,半调侃半认真地说,“你好像在邀请我同居。”
“没有,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暂住。”叶徐行认真说道。
这句“你好像在怎样”的模式熟悉,不久前莫何才说过。
叶徐行索性拾起,继续解释:“我也从来没有钓你的意思,只是一开始没有考虑清楚。瞻前顾后是我的问题,如果哪里让你觉得不尊重,我很抱歉。”
莫何眉梢微扬:“那你的意思是,现在考虑清楚了?”
“是。”
叶徐行忽然想起那个猝不及防的吻和湿滑的一瞬而过的触感,喉结滚了滚,补充说:“但我还是认为,两个人相处应该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这样啊,”莫何直起身,朝驾驶位倾了倾,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那你认为,我们接下来应该进行哪一步?”
叶徐行注视路况,一时没回答。
“哦,”莫何左手肘支着扶手箱,手指虚虚挡住嘴唇,说,“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