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明天》
1. 不速之客
沉重规律的敲击声不断响起,火星四溅。一下一下,锤子打在通红的铁条上,迫使它弯曲。不断有铁屑被砸落,铁条也随之变得光洁如新。均匀的敲打让铁条逐渐弯曲成U形,马蹄铁的雏形有了。
朱蒂斯不怎么喜欢打马蹄铁,她希望有人找她铸剑锻刀,但很可惜,始终只有马蹄铁或铁钉之类的普通东西。好在打一个马蹄铁就有一便士的报酬,一小时半的劳作换一袋黑麦面包还是很划算的。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更湿冷难熬,窗外呼啸的寒风从未有一刻停下脚步,这让本就性格孤僻的朱蒂斯更不愿意出门了。
对于朱蒂斯而言,外出意味着和一大群不认识的人打一堆莫名其妙的招呼,也意味着受冻和锻造任务搁置。因此,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愿意永远待在这个劈里啪啦火星作响的铁匠铺里。
但显然她的妹妹并不这么想。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屋灌入了些许寒风。科林斯拎着一袋谷物面包和一小包烟熏香肠急匆匆地进门,然后反手锁上插销。
“你去干嘛了?”朱蒂斯左手紧握铁钳,右手不断锤击,头也不抬地问。
科林斯走进厨房放下食物后,又回到工作房,一边摘下满是雪星子的帽子围巾,一边朝手哈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去逛逛,买点东西。卖面包的艾琳做了点香肠,我买了一些,中午我们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外面很冷吧。”朱蒂斯又从火炉中夹出一根烧得红通通的铁条,插在原来的U型上。
“非常冷,一张嘴就能把我的牙齿冻掉。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什么店铺开着,艾琳的面包店是少数开着的店铺。”科林斯又窜进了厨房,不知在忙活什么。
“刮风下雪的天气还是少出门吧,厨房的橱柜里还有很多吃的。”朱蒂斯平静地说,一刻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科林斯高昂的声音穿透土墙,伴随着一阵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响,“明天一定不出门了!”
朱蒂斯叹了口气,科林斯几乎每次都应好,然后仍然每天都出门。不过还好兰开夏郡的人口数量不过百,街坊邻居也都互相熟识,科林斯几乎没有遇到危险的可能性。
她有时候也好奇为什么她和科林斯是一对如此不相像的姐妹。她比科林斯大了三岁,小时候的她们在性格上大差不差,都喜欢走街串巷地玩耍一整天。自从父母相继去世,朱蒂斯继承铁匠铺后,二人的性格似乎越来越大相径庭。
朱蒂斯整日整日地窝在狭小的空间中打铁,而科林斯则可以整天都不着家。朱蒂斯曾经尝试教科林斯打铁,但自从那件事过后,一提到打铁铸造,科林斯便会应激般地转移话题。无奈之下,朱蒂斯也只好放任科林斯随心所欲地探索生活。
科林斯不知何时又凑到朱蒂斯身边,“马蹄铁有需要急送货的吗?”
朱蒂斯盘算着,猛地敲断了弯曲的铁条,然后说:“没有特别急的单子,过两天天气好点再去送吧。”成型的马蹄铁逐渐暗淡变黑,朱蒂斯趁着余温,拿起凿子,开始在马蹄铁上凿U型槽。
科林斯看着认真干活的朱蒂斯,开始絮絮叨叨:“姐姐,要是我能像你一样有一技之长就好了。我又不想打铁,又不会做面包,又不想当裁缝,怎么办啊?”
“你每天少花点时间在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上,就学得进去一门手艺了。”
科林斯手撑着木桌,半坐在上面,浅色的卷发随意地披散着,“那可不行,瓦克达替我占卜过,她说我的特性会成为一个震撼世界的大人物。我的特性不就是喜欢各种新奇的东西吗,如果我放弃了,我还怎么成为大人物?”
朱蒂斯无语得很,“瓦克达?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吉卜赛女人?”
“她可不是普通的吉卜赛女人!她很厉害的,她会占星卜卦,还会医术,还懂很多很多外面的世界的知识!”科林斯满是憧憬地说。
朱蒂斯偶尔会怀疑她的妹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就比如现在。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吉卜赛人是不讲情理的骗子,为了骗你在她们那里高价买入一些没用的玩意,会夸得天花乱坠。她们的嘴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信誉的东西。
而科林斯居然奉为圭臬。
“你信不信每个在她那里消费的顾客都会成为震撼世界的大人物?”朱蒂斯没好气地说。
“才不是!比如那个警长史密斯,他每周都会在瓦克达那里买不少葡萄酒,但瓦克达说他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乡郡的警长。还有珍妮特!瓦克达说珍妮特当不了什么有出息的人,但可以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丈夫。他们可都不是什么震撼世界的大人物!”科林斯继续喋喋不休地鼓吹着这个吉卜赛人。
朱蒂斯叹了口气,“那是因为史密斯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职位,而珍妮特也只喜欢谈恋爱。这个吉卜赛人根本是在对症下药地哄你们开心。”
科林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不甘示弱地说:“可是她只说过两个人是大人物。”
朱蒂斯顺着科林斯的话茬问:“那另一个是谁呢?”
“你!”
朱蒂斯淡淡地说:“那只能说明你确实是她的大主顾,她非常擅长给你拍马屁。”
科林斯涨红了脸,“万一你真成为了大人物呢?”
朱蒂斯将马蹄铁浸入冷水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她忙完手头的工作后,无奈地看着科林斯说:“我只是一个偏远小镇的三流铁匠,没有成为大人物的可能,也没有这方面的壮志。这样一个人要怎么成为大人物呢?”
科林斯气得跳下桌子,哼了两句,说:“反正你不懂。”
淬火后的马蹄铁还需打磨,朱蒂斯将马蹄铁递给科林斯后问:“实话实话,你在那个骗子那里花了多少钱?”
科林斯拿起锉子开始认真地修缮马蹄铁凸出的锋利部分,装作没听到。
铁炉里的火苗蹭蹭高涨,朱蒂斯拿着钳子翻动着铁条,判断这些铁条到了合适的温度没有。
科林斯不讲话的时候,铁匠铺就是安静的,只有偶尔火星子劈里啪啦作响。
看着这样的场景,朱蒂斯回想起过去,父亲去世那一年,她以为她和妹妹很快会饿死或者冻死在街头。但没想到,她不成熟的手艺和科林斯伶牙俐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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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带她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
科林斯打磨完马蹄铁,已经差不多中午了。她又蹦蹦跳跳地跑去厨房,开始切面包。
长刀在面包上反复割锯,切成片状。然后放上同样片好的香肠。
“姐姐!你快来吃午饭!吃完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朱蒂斯收拾了一下手头的工作,然后脱下脏兮兮的工作服。一进厨房,她就看见科林斯谄媚地献上面包。
她接过面包片,吃了两口,说:“什么事情。”
科林斯忙着吃东西,整个嘴鼓鼓地,“吃完再说。”
谷物面包又硬又干,非常考验人的咀嚼力,好在今日的午餐有难得一见的烟熏香肠。朱蒂斯硬着头皮囫囵吞完了午饭,就看见科林斯马上把餐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然后不知道从哪抽出一张花色怪异的布,服帖地铺在上面。
“你哪来的这个东西?”
科林斯故作神秘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朱蒂斯一头雾水地看着科林斯,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然后科林斯从衣服口袋掏出一摞纸牌,放在花布上。
朱蒂斯随手翻了几张纸牌,诡异的图案和意义不明的单词呈现在牌面上。
“女祭司,恶魔……”朱蒂斯不由得轻声念出了声,待她反应过来念的单词是什么含义时,立即看向科林斯,“这你哪买的?”
科林斯讪讪地笑着说:“你别这么看着我嘛。”
“不会也是在那个吉卜赛骗子那买的吧?”
科林斯有意避开话题,指着散落在桌面上的牌说:“这是塔罗牌,由22张大阿尔卡那牌和56张小阿尔卡那牌组成。通过抽牌就可以预知未来,怎么样?”
“谁给你的?”朱蒂斯有点生气地看着科林斯,这次她真的觉得自己的妹妹脑子有问题了。
科林斯自知瞒不过朱蒂斯,心虚地说:“瓦克达说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先知先觉者的天赋,所以就教我用这副牌。”
朱蒂斯越听越火冒三丈,合着她妹妹就是每天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游手好闲的东西上了。
科林斯看着朱蒂斯逐渐阴沉的脸,忙补充说:“但是至少她没有收我学费!塔罗牌也是免费送我的。”
朱蒂斯不置一词。
科林斯小心地看着眼色,一面熟练地洗牌切牌,一面小声地说:“比如这样,从这里随便抽一张牌就可以代表今天的运势。”说着从中拿出了一张牌,盖在桌上。
正要翻开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粗暴的敲门声。
科林斯被打断了,很是不满,抬头看见同样狐疑的朱蒂斯。
谁会在风雪交加之时来访?
没一会儿,猛烈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朱蒂斯起身要去开门,科林斯跟着。
走到工作室时,朱蒂斯突然停下,“你去把你那副什么牌收一收。”科林斯如梦方醒般,赶回厨房的餐桌。
不知为何,朱蒂斯的心跳如鼓,她深呼吸一口,拉开插销,打开了门。
“好久不见,朱蒂斯。”
是警长史密斯和他的三个随从。
2. 控告
朱蒂斯只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左手扶着墙,右手抓着门,探出半个身子问:“您有什么事吗,史密斯警长?”
浑身酒气的史密斯抖了抖身上的雪,矮胖的身躯晃晃悠悠,“你不先请我进去坐坐吗?”,然后又摸了摸两条肥硕到快把制服撑爆的手臂。
听着他熟稔油腻的话语,朱蒂斯不由得抠紧了门,冷冷地说:“我不认为凭借您和科默家族的关系值得被邀请进屋。”
史密斯闻言,夸张地捧腹大笑,全身的肥肉一抖一抖,肩上的蓝红徽章也随之晃动,“真是个记仇的小铁匠啊哈哈哈哈哈哈。当年的事我也是无可奈何,更何况我也只是照章办事。”他身旁的侍从也跟着笑了两声。
朱蒂斯强压下心中的烦躁,毫无感情地说:“如果您没事的话,请离开吧。”说着便要关上门。
史密斯手忽地往前一伸,整个人都往前挤,堵在门缝中,眼睛不安分地往里面瞟。朱蒂斯恨从心起,手指泛白,奋力将门往前挤压。
“哎哟!痛痛痛!”史密斯将夹得通红的手抽回,吃紧地甩了甩。身旁的随从不安地看着暗流涌动的两人,似乎在等待警长的发号施令。
“您到底想干什么?”朱蒂斯略带怒气地说。
史密斯促狭地笑了笑,脸上的肥肉挤兑着小眼睛动了动,“原本想跟你叙叙旧,自从你父亲去世,我们也很久没见过了,不是吗?但既然你不领情,我也只好直入主题,科林斯在哪里?”
“你找科林斯干什么?”朱蒂斯戒备地看着史密斯。
史密斯挥了挥手,身后的侍从从衣服夹层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展开放在朱蒂斯眼前。
风吹得纸晃个不停,朱蒂斯捏住了纸的一角,读出了声,“科林斯·科默于1621年被珍妮特·戴维斯指控为女巫,经核实珍妮特·戴维斯所言属实。特发此函批捕科林斯·科默,罪名为下毒致畸。”
朱蒂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冷笑了两声,然后怒不可遏地将逮捕单甩开,诘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科林斯做了下毒的事?签名落款的世俗法官罗格·诺维尔又是谁,我可从来没有听过我们小镇有这号人物?”
“别生气别生气。”史密斯伸手想拍朱蒂斯的肩膀,但朱蒂斯并不领情地侧身躲开,“我不就是怕你过度反应才想先跟你叙叙旧吗,你看,你果然生气了?”
史密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话让朱蒂斯更是愤怒,她咬牙低声说:“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科林斯被珍妮特控告,我只是个按部就班干活的人,哪知道那么多弯弯绕绕。至于罗格·诺维尔,你可能是太忙于生计不闻世事了。这位可是新上任的世俗法官,从博朗郡调任过来的。”
朱蒂斯沉默着,仍然用身体紧紧堵住门,她感觉似乎有东西堵塞在她的血液中,不然怎么会连呼吸都这么困难。
史密斯又虚虚地陪笑起来,“我们不会对科林斯怎么样的,只是带回去让法官问个话,很快就能放出来的。你也别为难我们,我们也不想跟你动粗。兰开夏郡这么小,何必大动干戈呢?是吧。”然后又干笑了两声。
朱蒂斯并不后退,仍旧用沉默对抗。
史密斯看着坚决的朱蒂斯,叹了口气,可惜地说道:“如果你继续妨碍司法过程的话,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然后他和身边的随从耳语了几句,两人绕去后面了。
趁他们不注意,朱蒂斯猛地关上门,将自己锁在门外,并高呼:“科林斯!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门!”
史密斯狞笑着说:“朱蒂斯,你也想进监狱吗?”然后倏地扑上来。
长年累月的打铁让朱蒂斯有了超强的肌肉密度,她重重地肘击在史密斯的背上,然后膝盖往上直冲。史密斯发出吃痛的闷哼声,继而又缠上来。
铺天盖地的肥肉不断挤压着朱蒂斯的各个身体部位,她发了疯地打在这个身体上,一下一下,今日的挑衅和十年前的痛楚在此时融为一体,她不顾脏器被挤压想要呕吐的冲动,只是拼命地捶打。
另一个侍从也扑上来,试图抓住朱蒂斯的手,不让她动。混乱之中,不知是史密斯还是那个随从踢中了朱蒂斯的肚子。
但朱蒂斯仍旧不知疲倦地击打,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史密斯带走科林斯。
雪下得越来越大,朱蒂斯的外套渐渐被雪浸湿,又冷又重。她的后背紧贴着门,时刻在拳打脚踢,不让史密斯和那个随从靠近一步。
她突然有些担心科林斯,早上给牛挤完奶后,畜牧棚的门锁上了吗。
朱蒂斯大喘着气,有很不好的预感。心脏砰砰的跳,脑子也突突直跳,朱蒂斯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史密斯和警卫也停下了动作,他们打量着朱蒂斯,不知道在想什么。
“别碰我!”屋内传来科林斯的尖叫,然后是一阵混乱的声音。
朱蒂斯听见,立即转过身想开门,但背后是虎视眈眈的史密斯,里面是已经进了家门的随从。
进退维谷,朱蒂斯咬了咬牙还是开了门。史密斯和另一个随从马上跟着挤进了房间。
铁炉中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
科林斯被两个随从架着胳膊,茫然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带着很浓的哭腔问:“姐姐,怎么回事,怎么办啊?”
未等朱蒂斯开口,史密斯马上又把逮捕令上的文字念了一遍。
科林斯听到后,崩溃地嚎啕大哭,“姐姐,我不是女巫!为什么要抓我!我不想被烧死!”
白中透红的脸蛋如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被架在一个难堪的姿势上无法动弹。
朱蒂斯看见这样的科林斯,觉得自己可能快疯了,她走到一旁,拿起钳子,想去夹出热得猩红的铁条。
史密斯向他身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立马扑向朱蒂斯的背后,将朱蒂斯压倒在地,钳子也随之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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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科林斯尖叫着挣扎,但被死死按住。
朱蒂斯的脸贴着地板,后背被用膝盖压着,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科林斯,说:“我没事。”
小小的铁铺工作室里只剩下科林斯一抽一抽的呜咽声。
史密斯怜悯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朱蒂斯和被擒住的科林斯,叹了口气。他带着抓着科林斯的那两个随从往外走,留下一个看着朱蒂斯。
朱蒂斯又挣扎了几次,想甩开压在身上的人,但不知道是在刚刚的缠打中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还是怎么的,竟挣脱不开。
等到一众人消失在视野中,上了马车时,最后的随从才从朱蒂斯身上起来,留下了句“对不起”,就匆匆跑开。
朱蒂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她想去追那辆载着科林斯的马车,但一个用力,竟被自己绊倒了。
远处的马车逐渐远离在视线中,朱蒂斯在雪地里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摊开手一看,红红的,不知道是谁的血。
风夹着雪打在朱蒂斯的脸上,融化了以后湿漉漉一片。
诺大的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只有一个小小的朱蒂斯坐在其中。她大喘着气,许久,像是终于绷不住了般,大哭了起来。
滚烫的眼泪流到脸上,让原本的雪星子更快融化了。冷与热交织,让脸上有如刀割过那般生疼。
但朱蒂斯没有办法再忍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又变成了一个人。
腹部的疼痛在此刻被放大得格外清晰,朱蒂斯捂着肚子,埋头痛苦。
十年前的事情又一次发生。
当年,她看着妈妈被抢走,如今,她也没能守住妹妹。
无力席卷了朱蒂斯。
当时小小的她和科林斯挤在母亲的怀中,门外是义愤填膺的群众,一声高过一声的“烧死她”在耳朵里炸开。年幼的科林斯什么也不知道,被吓得一直哭,但是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当时的她紧紧地抓着母亲,让母亲不要走。
可是事与愿违。
她想起母亲最后说的话,活下去,带着你妹妹活下去。
十年前的嘱托仍旧历历在目,朱蒂斯哭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家门。她很想一头撞死,或者放火烧了整个兰开夏郡,但是不行,她一定要带着科林斯活下去。
铁匠铺的炉火还在烧,只有铁匠铺的炉火还在烧。
朱蒂斯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巴掌,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她没有时间继续沉湎于悲伤中了,她清楚地知道从审判女巫到定罪需要四个月之久。
她要为科林斯脱罪。
强大的信念支撑着朱蒂斯从痛苦中起身,她又回到了厨房。刚刚科林斯似乎还坐在这里兴高采烈地跟她讨论什么乱七八糟的牌。
朱蒂斯扫了眼厨房的桌面,发现科林斯漏收了那张她用来预测运势的牌。
鬼使神差般,她翻开牌面。
“死神”。
3. 磨金塔
马车缓慢地在雪地里行驶,五个人挤在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中颠簸着前进,酒气和酸臭很快充满了整个车厢。
科林斯打量着那几个年轻的随从,都是不认识的新面孔,估计又是哪个豪绅领主的亲戚。在警长身边刷刷脸,为未来的晋升做铺垫。
看着其中一个随从,她不由得又想起朱蒂斯被压制在地上的样子,她的姐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更别说被人按在地上。
心像被碾成肉泥一般,科林斯心中万分后悔。
过了一会儿,她强装镇定,向史密斯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史密斯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职责是把你带到磨金塔,仅此而已。”
磨金塔是兰开夏郡最臭名昭著的监狱。小偷小摸去磨铜塔,诈骗抢劫进磨银塔,而剩下那些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异端教徒和□□犯则会被打包扔进磨金塔。
科林斯不甘心地反问道:“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这我可不知道。”史密斯顿了顿,打量着科林斯的神情问:“不过你真和约翰·戴维斯有私情?”
科林斯扭过头去,没再说话。
史密斯哈哈大笑,“你们科默家的姐妹都一个样,说没两句就翻脸不认人了。”
车内只剩下史密斯的笑声,那四个随从不知在说什么突然开始推推搡搡。
片刻后,其中一个人羞涩地问道:“你就是科林斯吗?”
旁边的随从和史密斯都爆发出了惊天的笑声,史密斯捧腹问:“她如果不是科林斯,那我们岂不是抓错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科林斯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索性沉默。
过了一会儿,史密斯突然凑近,科林斯撇开了脸。
然后史密斯饶有趣味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可以解除你现在的危机,怎么样?”
科林斯平视着史密斯,不置一词。
“如果你能把我身边这个好小伙拿下,那就能免受牢狱之苦了。你说怎么样,乔?”史密斯边说边用手不安分地顶着身边的随从。
科林斯抬起头,扫过史密斯和他身旁名为乔的随从。乔羞涩地盯着科林斯,似乎很期待她的反应。
如果是平日,她或许还有兴趣和这个年轻漂亮的小伙迂回几句,但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殷勤只让她感到恶心。
男人总是如此,不顾场合地发情。现在连一个即将被送入磨金塔的女囚犯也不放过吗?
科林斯冷哼一声,“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史密斯啧啧了两声,惋惜道:“你知道这孩子姓什么吗——诺维尔。”他故意拉长音调强调这个姓氏,但显然科林斯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是新来的世俗法官的侄子,也就是即将审判你的人的侄子。”
科林斯这时才仔细瞧了瞧乔,蓝眼睛,白皮肤,看上去是个从未经受过任何磨难的人,科林斯最讨厌的那类养尊处优的人。
“那我真诚地祈祷他的亲戚可以做出公正的裁决。”
听到科林斯的话,乔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身旁的随从以为他在为一个女囚犯明晃晃的拒绝而尴尬,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安慰他些什么。
史密斯不知突然在激动什么,手拍了拍马车的壁沿,又指着顶盖说:“如果不是这孩子,你以为你能做上这样的车吗?你这种罪孽深重的女人只配坐臭气熏天的猪车,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在清高什么!”
乔似乎想让史密斯别再说了,但喝了酒上头的人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发自己的酒疯。
科林斯没精力应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她闭上了眼睛,为磨金塔的到来做准备。
“喂,下车,别睡了。”史密斯踢了踢蜷缩在车角的科林斯,不耐烦地说道。
科林斯迷迷糊糊睁开眼,长途颠簸的马车居然让她睡着了。眼前的史密斯正常了不少,看来酒醒了大半。
科林斯踉跄着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摔倒,旁边的乔想扶她的手,但科林斯立刻侧身甩开。
史密斯在前面带路,四个随从围着科林斯,不知是不是坚信科林斯无处可逃,甚至连一副手铐也没上。
雪地里的脚印一深一浅,踩下去要费很大的力气拔出来,这是马匹没办法到的地方,所以只能步行。
科林斯远远地看见树林背后高耸的塔,这座骇人听闻的磨金塔就藏身于远离兰开夏郡的树林中。为了防止犯人逃跑,也为了使他们受尽折磨。当然也有人认为,磨金塔之所以选择建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探访里面的穷凶极恶之徒。既然没有人探访,那就不妨建得远一些。
树枝上的雪不断被抖落,大片大片地掉下来。
有一块雪砸在史密斯的肩膀上,他又开始满怀怒气地说:“这根本不是可以工作的时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贱女人,我现在早就在家喝酒睡觉了,哪用干这种破活。”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窸窸簌簌的树叶声和史密斯不间断的骂骂咧咧。
科林斯很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每迈一步,每靠近一点磨金塔,她的心就狂跳得不像话。饶是再怎么强装镇定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如何能在磨金塔前还面不改色呢。
一步又一步,科林斯深深地吸气吐气。身旁的乔似乎看出了科林斯的不安,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科林斯更加烦躁,她真的不知道这个乔是怎么回事。在马车上取笑她还不够吗,现在还要惺惺作态地施舍关心。没人想成为富家小公子展示美德的背景板。
火气越来越大,戾气无法挥散,科林斯想要破口大骂时,史密斯停下了。
磨金塔到了。
灰扑扑的塔高耸入云,围成圆形的砖块看起来密不透风。没有一扇窗,全都是砌得严丝合缝的石砖和充当黏合作用的土。
史密斯拿出钥匙,转动着开了满是锈迹的小铁门。潮湿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科林斯忍着想吐的欲望迈进了磨金塔。
“史密斯,你来了。”一个枯瘦如柴的老狱卒坐在塔内角落的一个小椅子上,旁边是一张桌子。桌上堆叠着一摞一摞的纸,桌下是三五个喝空了的酒瓶。身后是一张床榻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
生锈的铁栏杆将狱卒的生活区域和囚犯区隔成了两半。科林斯想探头往里看,但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史密斯从宽大的外套里掏出两瓶酒,递给了狱卒,“最近还好吗,巴里。又有新的犯人了。”
狱卒高兴地接过那两瓶酒,美滋滋地说:“还是你念着我啊,史密斯。要不是你,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干这种艰苦活。”
史密斯拍了拍狱卒,热切地说:“这还用说吗,要不是前几天遇上了点事,我早就来看望你了。”说着又变戏法般掏出一小包培根,“我知道你在这吃不好睡不好的,特意给你带了点烟熏培根。”
名为巴里的狱卒更是笑不拢嘴,连连道谢。
等他们完成这一个热烈的寒暄后,巴里才注意到了角落的科林斯和几个随从。
还未等巴里开口问,史密斯就殷勤地介绍:“你猜猜这是谁!新来的法官的侄子!乔·诺维尔!”
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巴里夸张地啧啧了几声,然后赞叹道:“我一看这个小伙子,就知道他大有可为!他身上的那种气质和我曾经见过的大法官马歇尔太像了。”
又是一阵毫无意义的追捧,科林斯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彼此赞美。
过了一会儿,话题中心来到了科林斯身上。
巴里干枯的手指指向科林斯,颤颤巍巍地问:“这个漂亮的女孩又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而被送到磨金塔呢?”
史密斯说:“猜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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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年轻又漂亮的女孩,我想不是杀夫就是通奸吧?这个年纪的女人有什么烦恼呢,说来说去都是男人那些事。”巴里滴溜溜地打量着科林斯。
“差不多,但又相距甚远。”史密斯卖了个关子,然后又在巴里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女巫!”巴里惊呼道,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科林斯,然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女巫又出现了。”
史密斯扫了眼科林斯,继续说:“不止,她还是凯瑟琳的女儿。”
巴里闻言,铁钩般的眼睛紧紧锁着科林斯,然后拉起衣袖,露出大面积骇人的烧伤疤痕,咬牙切齿地朝着科林斯说:“全是你害的!全是你妈妈害的!”
科林斯什么也不说,只是同样直勾勾地盯着巴里。
史密斯拍了拍巴里的肩膀,又开始充起老好人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巴里苦笑着,发出尖锐的声音:“怎么过去!怎么过去!”他变得躁动不安,眼里的怒火和愤恨像是要将科林斯直接就地烧死。
在史密斯不断的安抚下,巴里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他拿出纸和笔,让史密斯签名,并在史密斯的逮捕令上印章。
科林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自己的母亲,但她有直觉接下来在磨金塔的每天巴里会绞尽脑汁地折磨她。
交接完工作流程后,巴里从一个带锁的小柜子里找出了一根钥匙,颤抖着手打开了眼前的铁栏。
史密斯驱赶着科林斯向前走,四个随从也跟着好奇地探头探脑。
走一两步然后再左拐,牢房在两侧紧密地排开。每一间牢房里都有两三个人,和一张铺在地上形同虚设的草垫。牢房是全封闭的,只有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长方形能让检查的人立即知道里面囚犯的情况。
吃喝拉撒,全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中进行。
史密斯和他的随从们重重的踏地声引来了不少围观,有许多人把眼睛贴在门上的方形,好奇地观察着他们。
“来了个新人。”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浅色头发,绿眼睛,长得像鹿一样。”
“这个女人什么来头,居然要一个警长和四个随从亲自看护。”
窸窸簌簌的讨论声不断响起,科林斯一直往前走,这条阴湿的走廊像是没有尽头般走不到底。
“就这吧。”史密斯扯了一下科林斯,她在一处牢房前停下。
透过门上的方形,科林斯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老人。
这种重刑犯监狱里怎么会有老人。科林斯想着,下一秒又想到自己。算了,有什么都不足为奇。
史密斯伸出手,乔立马奉上一个钥匙串。生锈的钥匙上原本有编号,但现在已经模糊不清。史密斯凭着直觉随便从中摸出一把,插进锁孔,转动钥匙。
门开了。
“进去吧。在罗格·诺维尔大法官决定对你进行审讯前,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不要想一些什么不该想的东西。好好祈祷主的保佑吧,说不定届时你仍有一线生机。”
史密斯将科林斯推进门,然后锁上牢房,带着几个随从往前走了。
尿骚味和腥气充斥着这个牢房,从进门那一刻,角落里的老人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甚至没有看科林斯一眼。
地面上是不明的污渍和浑黄的液体,墙上到处是红色的斑点,污水桶里满是粪便和尿液,周围甚至有盘旋的虫子。
科林斯站着一动不动,她不敢坐下也不知道坐在哪。
又一阵脚步声经过,有人从方形洞里递来了一块稻草垫。
是乔。
科林斯本想拒绝的,但她没有地方坐。所以还是违心地收下了。
她挑了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上稻草垫。
脚步声远去后,科林斯无法再压抑地哭了出声。
4. 对峙(上)
朱蒂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她的妹妹科林斯在刚刚被警长带走,理由是珍妮特·戴维斯指控她下毒致畸。那么她现在要做的是前往戴维斯家,问清情况。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尽快解开,这样科林斯很快就能回家了。
戴维斯一家有四口人,乔治·戴维斯是一个老农民,终身为领主工作,艾米·泰勒出自一个裁缝之家,嫁给乔治后诞下一女一儿,分别是珍妮特和约翰。
朱蒂斯的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上画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珍妮特和科林斯差不多大,都是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而约翰至少二十一岁了。
珍妮特为什么会控告科林斯下毒呢。在她的印象里,科林斯和珍妮特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但也绝非什么互相仇恨的敌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约翰·戴维斯,约翰·戴维斯,好耳熟的名字。
朱蒂斯突然一惊,几年前科林斯曾经受到一个男人的猛烈追求,而那个人似乎就是约翰·戴维斯。
当时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约翰每天早上带着新鲜的花束来到铁匠铺门口等待科林斯。朱蒂斯明确告诉约翰,科林斯并不喜欢他。但约翰仍旧不死心,每天在铁匠铺门口吟诗告白,最后搞得没人来买铁器,全是来看热闹的。
年幼的科林斯手足无措,只会躲起来不出门,朱蒂斯只好承担起这一切。约翰就这样死乞白赖地在铁匠铺门口待了两三周,就被愤怒的艾米拉回家了。毕竟痴情种哪里都有,但家庭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真的会饿死人。
这一出闹剧没过两三周就结束了,后来听说约翰也娶了妻子。
朱蒂斯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大雪仍旧下个不停,朱蒂斯披上毛斗篷就出门了。铁匠铺在莱斯河的下游,而戴维斯家在莱斯河的中游。相距不远,但仍需在大雪天走上一段路。
细细密密的雪打在脸上,掉进脖颈里,冷得刺骨。朱蒂斯不由得哆嗦着夹紧了衣服,她很少在冬天离开铁匠铺,更别说在雪天里赶路了。
得走快点,走快点。
走得越快,就容易越早解除误会,免得让科林斯在狱里待太久。科林斯娇生惯养的,肯定会一直哭的。
风越来越大,朱蒂斯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风大到迈不开脚,眼睛也很难睁开。
朱蒂斯弓着身继续往前走,一路经过许多门窗紧闭的人家。这种暴雪天,确实鲜有人在外行走。希望待会儿能顺利和戴维斯一家聊聊。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招牌“戴维斯”。莱斯河中游住着太多农民,为了避免混淆,每家每户前都会挂上一个写着名字的牌匾。幸好有这个木牌,不然久居家中的朱蒂斯一定找不到戴维斯家。
朱蒂斯站定在戴维斯家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朱蒂斯又敲了敲门,高呼:“乔治先生,艾米太太,我是铁匠朱蒂斯!”
没有回应。
风和雪止不住地往朱蒂斯衣服内灌,朱蒂斯一边敲门,一边高呼。
怎么回事,戴维斯一家都不在家吗?
朱蒂斯把耳朵贴上木门,隐隐约约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
有人在家。
朱蒂斯更用力地拍门,梆梆梆——手掌砸在门上,本来冻得没知觉的手现在倒感受到了一丝痛。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铁匠朱蒂斯!”
仍旧没有人回答,但锅碗瓢盆的声音消失了。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但我想珍妮特小姐和我的妹妹科林斯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些误会,我今天来就是来解决误会的!请允许我和你们谈一谈!”
十岁过后,朱蒂斯可能就没有再说过这么长的话了。她再次把耳朵贴在木门上,等着声音。
怎么所有声音都没了,朱蒂斯困惑之际。
木门突然被拉开,朱蒂斯踉跄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来人是艾米太太,身后站着面色同样不佳的珍妮特。
朱蒂斯冷静地说:“我的妹妹科林斯中午刚被史密斯警长带走,理由是下毒致畸,珍妮特控告其为女巫。我想询问一下,这之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什么误会?你认为我们家在撒谎诬告吗?”艾米太太面色凶恶地说。
朱蒂斯向来不太会和长辈打交道,磕磕绊绊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从没听过科林斯给谁下毒,也没听说过谁因为科林斯残疾了或是怎么的。因此对这件事情有些困惑。”
艾米太太愤怒到了极点,手指颤抖地指着朱蒂斯,质问道:“你没听过科林斯给谁下毒也没听说过有人残疾是吗!那我告诉你我的儿子因为科林斯卧床不起口吐白沫!这样你知道了吗!”
朱蒂斯有点懵,小心翼翼地说:“约翰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呢?看过医生了吗?我可以帮您出诊疗费。”
艾米太太冷哼一声,“诊疗费!诊疗费!我缺你那三瓜两枣的钱吗?我的儿子都要没了,你还跟我提这点钱!那如果我给你出诊疗费,换科林斯卧床不起你愿意吗?!”
朱蒂斯尴尬地杵在原地,艾米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有人拉开窗户探头往她们这边看。她头皮发麻,艾米太太的指责过于沉重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珍妮特不断在旁边轻拍艾米太太,小声说:“您别生气了,作恶的人会下地狱的,哥哥也会好起来的。”
眼前母女情深的场面让朱蒂斯感觉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她很想就此逃离。
但想到狱中被控告为女巫的科林斯,她挣扎着开口问道:“方便问一下约翰先生是何时开始生病的吗?”
艾米太太怒极反笑,“这位小铁匠,你为什么觉得我有必要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一切呢。相关的事情我们已经跟新来的法官说了,有什么想问的你自己去找他吧。”
说完便想关上门,朱蒂斯立即挤过去,半个身子卡在门缝中,不让艾米太太关门。
艾米太太不管不顾,仍旧用力地要关上门。朱蒂斯咬紧牙,硬撑着。
珍妮特拉开艾米太太的手,轻声说:“算了吧,妈妈。让她进来吧。”
盛怒中的艾米太太不可置信地看着珍妮特,“你说什么?!”
“朱蒂斯小姐也是想来替她妹妹解决问题的不是吗?如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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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能让哥哥好起来,我们也就不必追究她妹妹的恶毒举止了。”
艾米太太闻言,才拉开了门,让朱蒂斯进去。
朱蒂斯捶了捶吃痛的半边肩膀,跟着走进了小屋。
戴维斯家的小屋比朱蒂斯想象中的还要破,四处漏风的墙让这座小屋像冰窖一样。狭小的屋子内陈列着繁杂的工具,锅碗瓢盆桌椅床人全都挤在这里面。
珍妮特在前面带路,绕过重重叠叠的障碍物,终于到了约翰的床铺。
朱蒂斯倒抽了半口气,不由得感到一丝难堪。
面前的约翰僵直地躺在床上,眼皮翕动,手指时而抽搐,嘴巴鼓鼓囊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的下巴垫了一块需要定期更换的布,因为口水会不自觉流出。
珍妮特摸了摸约翰的额头,又轻声在耳边叫唤:“哥哥,哥哥。”
但约翰像是没听见一样,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前的景象给了朱蒂斯极大的冲击,她揣测着时机,向珍妮特问道:“请问约翰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症状的呢?”
珍妮特叹息道:“他从前几天开始高烧不退,一开始以为我们是普通的发烧,就不断用冷水擦拭他的身体,甚至还煮了点草药汤,让他服用。但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几天后反而加重,变成了现在这样。”
“那你们去找过伯尼医生吗?”
艾米太太冷哼一声,“还用你说。要不是前几天暴雪无法出行,我们早就去请医生了。”
珍妮特在旁边补充道:“今天中午我的嫂嫂索菲和我的爸爸已经去找医生了。”
每一次艾米太太说话,朱蒂斯都感到无比的羞愧,她感激这个时候的珍妮特可以做出一些理性而又不刺伤她的发言。
最重要的问题来了。
朱蒂斯咬紧牙问:“那请问你们是怎么认定凶手是我的妹妹呢?”
此言一出,艾米太太开始冷嘲热讽:“你这做姐姐的,对妹妹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可怜早死的老铁匠,一个家就变得这样乌烟瘴气!”
珍妮特挥手示意,让艾米太太停下,然后说:“我哥哥发烧的那一天,回家后失魂落魄。家里人问他怎么了,他半晌不说话。在我们的追问下才说出,他和科林斯在集市上偶遇,他念及旧情友好地向科林斯打招呼,可没想到科林斯竟用世界上最恶毒最难听的话诅咒他下地狱。”
朱蒂斯疑惑地看着珍妮特,这怎么可能呢,科林斯从不这样。
珍妮特继续说:“我知道你也很难相信,毕竟谁愿意相信自己的妹妹是怪物呢。但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们才是受害者,你只能接受它。”
朱蒂斯扯出一丝苦笑,她根本不相信科林斯说一句话就能让约翰卧床不起。如果科林斯真有这么厉害,那早就变成她口中厉害的大人物了,何必还在这个穷破的乡郡里讨生活。
忽然,她想到一个突破口,“集市!集市!有人撞见他们吵架的情形吗?”
珍妮特点了点头,从容地说:“当然有,有不少人看见了他们吵架的情形。其中两个人听到了全程并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庭指控。”
5. 对峙(中)
艾米太太眯着眼,斜看向朱蒂斯,“你不会认为我们在骗你吧。”
朱蒂斯连忙否认,“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毕竟人越多,线索就越多,是吧。”越解释越心虚,朱蒂斯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没人再说话,只剩躺在床上的约翰不时的嘟囔声。
朱蒂斯不忍直视,撇过头去,尴尬地看着地面。
过了好一会儿,珍妮特轻声问道:“你没有其他事情吗?”
话语中的逐客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但朱蒂斯不能走,她要在这里等到医生来,她得亲耳听到医生的诊断才行。
她硬着头皮说:“请允许我待到医生来,我有责任听到医生的诊断,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帮助你们。”
哼——果不其然又是艾米太太的一声冷哼,“说得倒好听,有这闲工夫在这装好人,不如回去管教好自己的妹妹。”
朱蒂斯的脸烧得滚烫,她从来没有被说过这么直白这么难听的话。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孤僻地待在小小的铁匠铺里。只有在有人来订购铁器或者修补东西的时候,才会简单的扯上两句。其他时候,都是科林斯出去买东西卖东西。集市上的新鲜玩意和家长里短的八卦都是科林斯带回来告诉她的。
朱蒂斯硬着头皮站着,她打定了心,只要艾米太太和珍妮特不撵着她走,她就赖到医生来。
珍妮特叹了口气,拿了块刚拧干的凉棉布,开始为约翰擦拭。感知到冷意的约翰又开始不自主地抽搐起来,身体一抖一抖的,晃得厉害。
艾米太太搬了把凳子坐在旁边,轻轻地拍着抖动的约翰,嘴里念叨着一些祈福安慰的话。
朱蒂斯看了很是难受,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很讨人嫌,但没办法,只有这样,科林斯才能尽快回家。
约翰垫在下巴吐口水的棉布很快濡湿了,珍妮特取下要去换新的。朱蒂斯伸手示意自己可以帮忙,但珍妮特只是绕过她,自顾自地干活。
朱蒂斯尴尬得不知眼睛该放在那里,往前是约翰抽动的身体,右边是偷偷抹泪的艾米太太,左边是憔悴但一刻也没停下干活的珍妮特。四处是瓦砾和沙子,衣服随意地堆叠成团,没有清洗的锅和面包就这样放在一起,这个家看着令人揪心又难过。
“你出去等吧。”珍妮特轻声地说。
朱蒂斯忙点点头,走出去后,小心地带上了门。
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苦难被观赏。
戴维斯家的房子和她们家的一样,没有遮雪的前盖,所以她只好带上帽子在屋子旁找一个雪没有那么猛烈的方向站着。
雪还是下得很大,没有减小的趋势。
但朱蒂斯觉得如释重负,仅仅是看着戴维斯一家就让她如此痛苦,她不敢想象艾米太太和珍妮特的煎熬。她并不怪艾米太太那些令人难堪的话,她知道如果今天遇到这种情况的人是科林斯,她只会更加恶毒。
可是,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能让约翰变成这样呢!科林斯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她聪明漂亮,伶俐可爱,几乎和谁都能说上两句体己话。在破落的兰开夏郡,没有人讨厌科林斯,更别说和科林斯起冲突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女巫。
雪逐渐打湿了朱蒂斯的斗篷,衣服变得又湿又重,身体觉得越来越冷。朱蒂斯冷得直哆嗦,忍不住开始跺脚。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间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太阳,不知道时间。她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快一点,医生快一点来。
腿也冻得僵麻,朱蒂斯没办法只好蜷缩着坐在屋子旁边。
雪还是很大,无论怎么裹紧衣服都很冷。湿的衣服裹紧后更冷了,朱蒂斯开始不断朝手心哈气。
人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的,朱蒂斯的脑子晕晕沉沉的,好想睡觉……
“孩子,孩子。”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朱蒂斯听到有人在叫她。
睁开眼睛,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
“很冷吧,孩子,来我家坐坐吧。”
朱蒂斯茫然地问:“您是……?”
“玛丽,我是住在那边的玛丽。”女人指了指旁边的一栋小屋。
高大的女人拉着朱蒂斯站起来,还顺带拍了拍朱蒂斯全身的落雪,然后扶着她往小屋走去。
壁炉的火烧得很猛,朱蒂斯的手终于恢复知觉了。
“玛丽女士,您好,我我们之前认识吗?不好意思,我很久没出家门了,可能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人。”
玛丽大开腿地坐着,拍了拍朱蒂斯,从桌上端来一杯热水给朱蒂斯。
水烫得很,杯壁也是,但朱蒂斯只感到温暖,她诚惶诚恐地问:“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玛丽百感交集地看着朱蒂斯,“我只是给了你一杯热水而已。”
朱蒂斯低下头,看着水,突然很想哭。
玛丽继续说:“你是朱蒂斯对吧,我听说你的妹妹科林斯被捕入狱了。你今天应该是来找戴维斯一家问清情况的吧。”
朱蒂斯点点头。
“我虽然不了解事情的经过,但我不相信科林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戴维斯家那孩子现在又确实像发了癔症一般躺在床上,这事可真难办啊。”
朱蒂斯感激地看向玛丽,太好了,除了她以外还有人相信科林斯。
但玛丽的下一番话又像冷水一样浇了下来,“但是,这个世界不是仅凭相信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运转的。如果是的话,当年你妈妈那件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朱蒂斯拉扯出一个难看的苦笑。
“我和你妈妈曾经一起学织布,我们最开始都想当裁缝的。你妈妈的手很巧很灵,但她学到一半就不想学了,说一辈子织布很没意思。我当时脑子不灵光学得又慢,粗枝大叶的一个人,线啊都穿不进去针里。可谁想到,后来竟是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裁缝。”
这是朱蒂斯从没听过的她妈妈的幼年时光。
玛丽的眼睛看向空中,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层雾,“实话跟你说,我当年和你妈妈关系并不好。你妈妈太聪明了,我又太笨了。一起学习的两个人总免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比较。当年的我又好强,不愿被人看不起。你妈妈想教我,我也硬气地拒绝。我就是那种宁愿自己死犟也不愿接受别人施舍的人,但我知道你妈妈其实只是想帮我而已。”
朱蒂斯的心酸酸的,涩涩的,很苦很苦。她和科林斯已经默契地不提她妈妈将近十年,这个在科默家讳莫如深的话题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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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在另一个女人嘴里竟显得如此轻松。
“而且你妈妈太漂亮了,她一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就放在她身上。她做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也有很多朋友。但我就是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我也不知道我那段时间怎么了,我可能中邪了吧。”
玛丽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接着说,但片刻后,她还是继续,“这几年,我一直反复做一个噩梦。我不断地梦到你妈妈在法庭上被审判的样子,她的眼睛就那样悲悯地看着台下的所有人。明明她才是犯人,但我倒觉得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一直想,如果当年我有站出来替她说话,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玛丽自嘲地笑了笑,“可惜我当年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当然,现在也是。所以你妈妈可能是在惩罚我吧。”
朱蒂斯握住玛丽的手,连忙摇头,“不是的,她不会怪您的,不是……您的错。”
玛丽拍了拍朱蒂斯的肩膀,反过来安慰道:“我没事,孩子。只是人一老,就容易开始想以前的事。不信你看,我这个年纪的人连两滴泪都挤不出来了。”说着,还故意瞪大眼睛想逗朱蒂斯笑。
可谁都笑不出来。
朱蒂斯笑不出来,玛丽则背过身去偷偷擦眼睛。
“不说这些老人说烂的事情了,说说你吧,孩子。你在戴维斯家门口干什么,等人吗?”
朱蒂斯点点头,“我在等医生,我想听听医生怎么说。”
“约翰那小子是怎么了?”
“他卧床不起,好像还伴有不时的高烧。同时口吐白沫,还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朱蒂斯叹了口气。
玛丽冷笑一声,“这小子也算活到头了,天天拈花惹草,一天到晚让家里不省心。”
朱蒂斯摇摇头,“请您别这么说。如果他不好起来,我真的不知道科林斯该怎么办。”
玛丽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我祈祷他早日康复吧。”然后犹豫着问:“科林斯是被控告为女巫吗?”
“嗯”
“这恶毒的戴维斯一家,怎么怎么能这样!”玛丽还是没忍住,低声咒骂了起来。
然后是一阵沉默。
朱蒂斯觉得有些恍惚,她早上还在打马蹄铁,科林斯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每天都是这样,到了下午,科林斯就会去厨房捣鼓一些新奇的食物。可是今天怎么不一样了,怎么现在她在玛丽家,科林斯在牢里。
玛丽看着惆怅的朱蒂斯,也不知道从何处安慰。
自从那件事过后,兰开夏郡最卑鄙低劣的人也不会控告别人为女巫,世俗法官安稳了近十年。而如今换了一个新法官,是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朱蒂斯感觉自己的衣服都烤干了。
远方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朱蒂斯将剩下的热水一口气喝完,向玛丽郑重地道谢:“谢谢您的热水,否则我大抵会晕倒在戴维斯家门口吧。也谢谢您的分享,否则我无从知道我妈妈曾经这么有趣的故事。”
玛丽拍了拍朱蒂斯,她很想向这位故人的孩子说些什么隆重的话,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句,“好运,孩子。如果有需要补的衣服,可以直接来找我。”
朱蒂斯笑了笑,“谢谢您,祝您今夜好梦。”
6. 对峙(下)
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老戴维斯在前面带路,提着药箱的伯尼医生匆匆赶路,最后的索菲小跑跟着,朱蒂斯跟上这几个人又一次进了戴维斯家。
艾米太太在看到医生的那一刻几乎是扑上去,焦急地说:“伯尼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可怜的儿子约翰啊。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女人的诅咒让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伯尼提着个小药箱,径直走向约翰的床榻前,一言不发。
暴躁的老戴维斯一把推开艾米太太,怒吼道:“滚开!别哭哭啼啼的!妨碍了伯尼医生看我不给你好看!”
艾米太太只好悲伤地走到一旁,但在看到角落的朱蒂斯时,眼神又变得刻毒起来。这个该死的女人,全赖她的妹妹,否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蒂斯有意回避艾米太太的目光,只小心地看着医生的诊断。
伯尼面色凝重地看着卧病在床的约翰,连连叹气,然后拿出一张纸和笔开始记录。
“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四天,他从四天前的集市回来就开始发烧,断断续续烧了几天,今天突然开始讲奇怪的话还口吐白沫。”珍妮特条理清晰地说。
伯尼飞速地写在纸上,又问:“他四天前最后一餐吃的是什么?”
“麦片粥,我们家每晚吃的都是麦片粥。”
“那这几天你们有对他进行降温或者其他操作吗?”
珍妮特想了想,说:“我们轮流用湿布擦拭他的身体来降温,此外还断断续续给他喂了些水和糊糊,就这样。”
伯尼再次摸了摸约翰的额头,又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仔细查看,然后说:“温度还是偏高,但眼球正常,没有肿胀或是其他感染。”
老戴维斯慎重地询问:“那这是说明约翰能醒来吗?”
“不,并不是,我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得出结论。”伯尼把约翰的衣服掀开,检查是否有明显的疤痕或者斑点,朱蒂斯转过了头不去看。
整个小屋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氛,老戴维斯叉着腰走来走去,艾米太太坐在一旁无比专注地盯着伯尼每个举动,珍妮特在一旁站着随时准备回答问题,而从进门起就一句话未说的索菲则始终在一旁祈祷。
朱蒂斯则是格格不入的罪魁祸首,她站在角落,等待随时爆发的怒火。
“我需要放血。”
“放血!”艾米太太惊呼,“是用刀把约翰的皮肤隔开吗!”
伯尼点点头,“是的,我认为他的□□可能出现了一些紊乱或是热毒,需要放血治疗。”
老戴维斯眉头紧锁地问:“还有其他办法吗?”
在兰开夏郡,高热病人最常见的死因不是发热而是放血。很多时候,放血已经等同于临终宣告。
伯尼平静地说:“我认为放血是最有效的方法,以约翰先生的病情来看,只需放一点点血就可极大缓解他的热毒。当然,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也可以另找其他高明的医生。”
艾米太太下意识说:“那我们找别的医生!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伯尼收拾东西就打算离开,老戴维斯发话:“您直接放血吧。”
艾米太太惊恐地看着老戴维斯,悲拗地说:“为什么要放血?为什么要放血!你想害死他吗!我们不能请其他的医生吗?”
老戴维斯无力地叹气,许久憋出一句,“我们没有多少钱了。”
这座小屋只剩下伯尼摆弄工具的声音。
然后开始有低低的啜泣,朱蒂斯发现一旁的索菲不知何时已开始掩面哭泣。她很想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放在空中的手最终还是垂下。说到底,这一切好像都是因为她们家。
伯尼从盒子中取出细长的金属针和一个圆形的小碟子,然后又拿来湿布轻轻擦拭约翰的手臂。
金属针要刺入手臂的瞬间,约翰像是突然有感知到那般开始猛烈地晃动起来。老戴维斯连忙上前按住约翰,但约翰晃动的劲越来越大,整个床都止不住地摇晃,伴随着嘴不断吐出意味不明的文字和唾沫。
珍妮特急忙上前,轻拍约翰的身体,然后在他耳边不断重复说:“不要害怕,马上就结束了,一点点而已一点点而已。”
惊奇的是,约翰反抗的幅度竟真的越来越小。最后在珍妮特的安抚中,又重归平静。
朱蒂斯惊讶地看着这个场景,百感交集,最后只剩一句,真是一对关系好的兄妹啊。
伯尼再次拿起细长的针,插进约翰的手臂,血液开始缓慢地滴到他手中的小圆盘中。
床上的约翰面容扭曲,神情痛苦,艾米太太不断轻抚着他的脸,低声说些祈祷。
朱蒂斯看得心惊肉跳,一滴滴的血流入圆盘中,汇聚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朱蒂斯想起了在狱中的科林斯,听说审讯会逼供,到时候科林斯也要经历这一切吗。想到这点,朱蒂斯又开始焦躁起来。
血一点点滴,一点点流,等到圆盘半满时,伯尼抽出了金属针,然后用纱布堵住了约翰的伤口。
“如果一小时后,约翰没有恢复正常。那么我很遗憾地宣告,这已不是医学的范畴,而是魔鬼的领域。”
伯尼的话像死神宣告般,让屋内的众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艾米太太失神地瘫倒在椅子上,索菲的眼神已近乎失焦,老戴维斯焦灼地反复行走,珍妮特呆立于原地。
伯尼将沙漏倒置,计时开始。
朱蒂斯可以发誓,那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小时。
她在心底无数次为躺在床上的约翰祈祷,祈祷他能突然说一句“他好了”,或是突然站起来跟大家说他没事,一切只是误会,又或者退烧,只是退烧就足矣!
约翰的病症越重,意味着戴维斯一家的指控越重。她没有办法再承受失去一个妹妹的痛苦了,她乞求上天施舍一点好运给她,她愿意提前用剩余人生中的所有运气来兑换。
沙子一点一点地漏下,玻璃瓶下方积起了越来越多的沙子。
奇迹怎么还没有发生。
所有的眼睛都放在沙漏和约翰上。
沙子还剩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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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朱蒂斯不敢再看了。她抱着头眼睛看向地面,希望有人能突然说一句没事了。
但等来的是伯尼的宣告,“对不起,剩下的我无能为力。请前往教会驱魔吧。”
看似平静的场面即刻被打破,艾米太太的尖叫和索菲的哭嚎交织在了一起。
“驱魔!驱魔!我一定要让该死的科林斯付出代价!这个隐瞒在兰开夏郡生活的恶毒女巫,我要让烈火将她烧死,直到面目全非!”艾米太太指着角落的朱蒂斯近乎发狂地说,丧子之痛几乎吞噬了她所有的礼节和风度。
朱蒂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杵在原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指责。
艾米太太揪着她的衣领大声哭嚎,索菲拉着她的衣袖怒骂科林斯,不远处的珍妮特趴在约翰身上哭泣,老戴维斯绝望地瘫倒在地。
这一家人的灾祸似乎都是她构成的。这个想法让朱蒂斯感到痛苦而迷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伯尼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定期服用甘草水有助于病人恢复,但很遗憾我没有什么甘草的储备,所以你们只能自己寻找了。然后就是我需要回去诊所了,由于雪天出行不便且出行距离遥远,本次的诊费是八便士。”
八便士!这么高!相当于朱蒂斯冬天半个月的收入!
伯尼转了转头,没有找到谁要来付这笔诊费。但老戴维斯一家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朱蒂斯身上。
朱蒂斯硬着头皮说:“我来付,我来付。”
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带这么多钱出门,她印象里是没有的。
朱蒂斯掏了掏外套的口袋,又伸进去内衬的口袋,只找出来一个两便士的硬币,她又在裤子的兜里反复翻找,发现了一个五便士。只差一便士了,朱蒂斯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她着急地倒腾来倒腾去,可就是找不到那一便士。
“剩下的一便士你下次再给我吧。”伯尼开口道。
“好的,谢谢您。”朱蒂斯双手奉上两枚硬币。
“这样也要说诊疗费呢!原来是在充大款!”艾米太太尖酸刻薄的讽刺再次响起。
朱蒂斯感到十分羞愧,但还是开口道:“非常抱歉,我会尽力让约翰先生恢复正常的。接下来每天我都会去找甘草,可不可以至少请您撤销女巫的控告?”
“荒唐!我的儿子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而你居然在跟我谈条件!这样的家庭不愧能养出科林斯那样的人!”
朱蒂斯还想再恳求,但艾米太太已推搡着将她扫出门外,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天已经黑了,朱蒂斯沿河走回家的途中,满是绝望和悲凉。
她要做什么才可以让戴维斯一家高抬贵手。
明明科林斯什么都没有做。
雪一直在下,但朱蒂斯已经没有知觉了。她无所谓什么冷与热,她只想快点让约翰恢复正常,快点让科林斯回家。
冬天的甘草,卧床的约翰,愤怒的戴维斯一家,还有监狱里的科林斯。
朱蒂斯摇摇晃晃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家了。
7. 端倪
科林斯哭了一会儿后,停下来给自己打气。
她不过是给约翰吃了点毒蘑菇,那点分量的毒蘑菇根本药不死人。
没错,就是这样。
约翰很快会恢复正常,而她也会被放出监狱,女巫的罪名根本不成立。
科林斯努力回忆起早上史密斯念的逮捕词,珍妮特·戴维斯控告科林斯为女巫,罪名为下毒致畸……
为什么感觉这么奇怪,科林斯很不安。
四天前,她在集市上遇到了约翰,这个在婚后仍然锲而不舍地骚扰她的恶心男人。当时她在集市上闲逛,如果没记错的话,是爱玛的肉铺。她喜欢各类烟熏的肉,香肠、培根等等,这是她和朱蒂斯少见的共同爱好。但那天,她带的钱不够,买完朱蒂斯要求的东西后,就只剩下几个硬币了。
所以科林斯那天什么也没买,只能眼馋地溜两圈后打算离开。但这时,阴魂不散的约翰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了。他鬼鬼祟祟地贴近科林斯,科林斯走哪,他就去哪。但也不说话,就始终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但让人恼火的距离。
科林斯时刻能注意到余光里的约翰一直在偷瞟她,但她沉得住气,只自顾自地闲逛。在卖工艺品的老木匠前,约翰终于忍不住了。
他凑到科林斯身边,随意拿起一个木雕,小声地耳语道:“你觉得这个好看吗,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
科林斯充耳不闻,像看不见他一样和摊主安德鲁闲聊。
约翰看到科林斯根本不理睬自己,又急火攻心,开始大声嚷嚷:“跟你讲话呢,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
安德鲁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只困惑地看着。
科林斯完全把约翰忽略,她可不想跟这个男人纠缠不清,最后啥好处都没捞着,还落得一个□□的名号。
但约翰并不打算放过科林斯,他开始对科林斯拉拉扯扯。即使结了婚,他还是想对曾经的女神犯一下贱,尤其是发现科林斯过得越来越好,而自己过得越来越差时。忌妒和作恶欲总是这么容易在一个毫无长处的男人身上繁衍。
科林斯忍无可忍,大声呵斥:“别再骚扰我了,请自重!”
约翰不怒反笑,开始大声嚷嚷,“谁在骚扰你啊,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美若天仙的大人物吗。我随便跟你讲两句话,你还得意上了是吧。”
科林斯甩开约翰,径直向前走。
但约翰又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他拉住科林斯的手,继续说:“你今天可给我说清楚,谁骚扰你了。我可是有家室的男人,别以为什么不像话的东西都能随便来污蔑我。”
科林斯的厌恶达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可怜索菲,她早就偷偷把这个满嘴狗屎的男人毒死了。
集市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买主和商贩借着交谈偷偷打量着她们。毕竟几年前,约翰的求爱过于轰轰烈烈,半个兰开夏郡的人都知道这段往事。
科林斯低声跟约翰说:“你先别再这吵,跟我去一个地方。”
约翰喜出望外,看来经年的骚扰总算起了效果,“去哪里?”
“去集市后面的森林,但我们不能一起去,你现在已经结婚了,所以你先到那边等我,我晚点就去和你会面。”
“好!好好!”约翰吹着口哨开心地走了。
科林斯则继续像没事人一样和各个摊贩闲聊。众人不知道约翰为什么突然愿意放过科林斯,但无戏可看,只好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集市长路的尽头是吉卜赛人瓦克达的摊子,她不定时来兰开夏郡卖点其他地方流行的小玩意。
科林斯边和沿路的人打招呼,边大步迈向前头,希望瓦克达今天有来,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找这个吉卜赛人。
远方出现了色彩鲜艳的黄蓝布旗,这是瓦克达的标志。
科林斯快步向前走,集市尽头的人稀稀拉拉,没几个注意到她。
“你来啦,今天有什么事,还占卜吗?”瓦克达头也不抬地说,这个总是戴着黄头巾,穿着亮片流苏裙的女人已经和她的老主顾科林斯混得很熟了。
“不要,把我寄存在你这边的飞毒伞粉给我。”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终于想让这些毒蘑菇粉发挥作用了吗?”瓦克达把头埋进摊子里一顿翻找。
“嗯,去给一个男人一点苦头吃。”科林斯压低声音,愤恨地说。
“给你。”瓦克达拿出一小个铁罐子,递给科林斯,“不过你一直把东西放在我这边不嫌麻烦吗?”
科林斯接过罐子,摇了摇,“没办法,我怕我姐姐发现。你知道的,她不喜欢我捣鼓这些东西。”
瓦克达撇了撇嘴说:“你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万一哪次集市我没来,你来不及毒人怎么办?”
科林斯笑了笑,说:“不会的,我相信你。”
瓦克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科林斯打开看了看,铁罐里的粉呈现棕黄色,和普通的姜黄粉长得差不多。她和瓦克达告别后,就前往森林。
约翰果然在那里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一看见科林斯就凑上前,热乎地问:“怎么今天愿意赏给我这个好脸色呢?”
科林斯没空跟他掰扯,胡乱扯了个理由,就哄骗着约翰把毒蘑菇粉就着面包吃下去了。
量不是很多,约翰可能会发烧,或者说两天胡话。但这些量并不致命,科林斯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任务完成后,科林斯美言几句,把约翰请回家了。
神清气爽,但隐隐约约感觉森林里有人影。科林斯走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科林斯安慰自己不过是虚惊一场,边开心地回家了。
直至今日,那瓶毒药还放在科林斯衣服里。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科林斯环顾四周,这个矮小阴湿的牢笼此刻只有她和一个蜷缩在一旁的老人。她几次深呼吸,想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很不安。
集市是四天前的,约翰也是四天前中毒的,那点分量的毒蘑菇再怎么体质虚弱的人说两天胡话发两天烧也该恢复了。
但史密斯是今天来抓她的,说明珍妮特·戴维斯应该是昨天或者今天早上才控告她的。
可这个时候,约翰应该早就没事了。
约翰现在根本没事!戴维斯一家在诬告!
这个想法让科林斯毛骨悚然,但她找不到其他的解释。她对毒蘑菇的特性非常清楚,她不可能弄错。这该死的男人一定在撒谎。
但如果他没事,为什么逮捕令上写着珍妮特所言属实,下毒致畸。
思来想去,科林斯的脑子里只剩下一条解释,那就是约翰的神智恢复清醒后,继续装病,然后诬告她是女巫,想让她被活活烧死。
科林斯怒极反笑,关于女巫的条令是最严苛的。一旦一个女人被打成女巫,那么就会被马上送到磨金塔等待开庭审判,这中间不允许亲属探视,更不允许书信交流。和女巫有关的一切都被视作和魔鬼的交易,需要严格处理。
除此以外,和女巫有关的案件的结果几乎都是烧死、吊死或者绞刑。兰开夏郡从前少数几个逃离女巫结局的女人都不是因为司法公正而无罪,而是靠钱财贿赂报案人让他们撤诉来保住小命。
科林斯不由得想到朱蒂斯,她可怜的姐姐这个时候一定在苦苦哀求戴维斯一家,让他们撤诉。
泛白的指甲插入手指心中,科林斯需要一些痛苦来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因为她知道现在怒火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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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她吞噬。
该死的约翰!该死的戴维斯!她这辈子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没有一下子把约翰毒死,而是留着他这副恶心的模样给自己使绊子。
一定得想办法让朱蒂斯知道约翰在装病,否则傻傻的朱蒂斯一定会四处求医问药,甚至不惜把所有财产都搭进去。
科林斯想得急火攻心,可是越是着急就越想不出来,只是徒添烦躁。女巫被严格禁止通信,她们的文字被视作和魔鬼交流的预言。所以想托人带封信给朱蒂斯几乎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只要让所有人知道约翰在装病,那戴维斯一家的谎言就能被识破,她的罪名自然也不成立了。可是!可是!根本没有办法戳破约翰的病症。
科林斯一想到此时的朱蒂斯可能在恳求戴维斯一家高抬贵手,就难受得很。她一直处心积虑地在朱蒂斯面前隐瞒自己卑劣的本性,就是不想让朱蒂斯讨厌她。但没想到,戴维斯一家可能把这个她隐瞒许久的谎言戳破。
朱蒂斯是她见过最正直善良的人,她从不给人多收钱,也不卖劣质品。在路上遇到乞讨的女乞丐,朱蒂斯也会进行施舍。她知道朱蒂斯希望她成为一个裁缝或是卖面包的,这一类稳定又不危险的职业。所以她只好瞒着朱蒂斯偷偷捣鼓各种草药,然后寄存在瓦克达那里。
这样的话,她在朱蒂斯那里就一直是一个天真的女孩。
可朱蒂斯现在居然要为了她低声下气去求人吗?一直在铁匠铺里工作的姐姐,辛苦地把她抚养成人的姐姐,如今又要为了把她从监狱里捞出来四处奔波。
科林斯一想到约翰,就恨透了。她无用的同情心害惨了她们姐妹俩。
就在这时,方形窗外伸来一只枯瘦的手还有两片薄薄的面包。
科林斯走进,刚想拿走,那只手又缩回去。
“这是你们的晚餐,很饿吧。”巴里低声说。
科林斯沉默着,不回应。
“小姑娘,你亲我一下,我就给你这两片面包。不不不,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面包。要知道,你接下来生活得怎么样,可全仰仗我呢!”
巴里低俗的话语让科林斯玩心大起,“是吗,一个吻就能换来这么多东西,好划算啊。”
“当然了,看在你是漂亮的小姑娘上才有的福利,其他人我可是理都不理。”
“那你把手伸过来吧。”
方形口伸来一只皮包骨的手。
科林斯抓住那只手,反向猛地向下压。
巴里吱哇乱叫,痛得直抽搐。
“面包给我。”
巴里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递过两片面包,科林斯接过后,仍旧不放开。
“快放开我,敢这样对我,你接下来在磨金塔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科林斯闻言,又将巴里的手继续向另一个方向转动。
凄惨的声音响彻整个监狱,巴里觉得自己手臂的老骨头好像已经错位了,但科林斯看上去还想继续折磨他。
他只好低声哀求科林斯放过他,并承诺以后会按时送来面包,否则灵魂将永远被禁锢在地狱中。
科林斯冷哼了两声,才放开了这只恶心的手臂。
然后将其中的一片面包放在老人跟前,囫囵地吃完了剩下一片,回到了自己的稻草垫。
四四方方的牢房没有阳光,也没有时间的概念。
科林斯索性躺下,闭上眼睛。
巴里还在门外咒骂个不停,骂来骂去无非是那几句。
科林斯只想活下去,能活一天是一天。如果她能走出这个磨金塔,那么怜悯不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她要让这条路上的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1621年的12月10日,科林斯在狱中一夜无眠,而朱蒂斯在家中亦是睁眼到天明。
8. 甘草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朱蒂斯这一晚几乎没合眼。
她回忆了一下听过的所有女巫案件,并把可以想起来的细节全都写在纸上。
1597年,国王詹姆士一世发布《恶魔学》,掀起更热一轮的猎巫潮。连兰开夏郡这样偏僻的地方都抓了十几个女人,她们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是因为丈夫的举报入狱,有的则是因为一句儿童的戏言被捕。
这样的女人太多了,她们被打包送往磨金塔,然后在那里等待第一次审讯。如果在第一次世俗法官审讯前,举报者撤销控告,那么还有生还的可能性。但如果进了法庭,则几乎没有逆转的余地。
法官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来证明眼前的女人就是女巫。毕竟抓到越多的女巫意味着为乡郡除害越多,也意味着更快更好的晋升路径。所以,几乎没有法官会将这个到手的香饽饽拱手相让。
十个女巫等于外调,百个女巫可以获得国王的会面。法官的威名就是这样依托于一个个被处死的可怜女人。
所以朱蒂斯从小就被教导,不要和别人起冲突,不要说模棱两可的话,不要对别人不礼貌。毕竟他人随意的一句话就可能让自己招致牢狱之灾。
只是没想到自己孤僻地、战战兢兢地活了二十几年,如今还是逃不过和女巫的命运做斗争。
兰开夏郡的女巫猎潮在1611年终止。那一年,朱蒂斯11岁,科林斯7岁,她们的母亲凯瑟琳31岁。
凯瑟琳是个外乡女人,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兰开夏郡。一开始,居民们都很怀疑她是不是哪里来的逃犯,但凯瑟琳抚平了所有的质疑。
她是一个很优雅的女人,明明穿着普通的棉麻布裙,但却处处透露着一股贵族气息。从话语到举止,无一不透露着自己的风范。兰开夏郡为这个女人着迷。她几乎收到过所有男人的示爱和所有女人的示好。在这之中,她选择了同样帅气的铁匠,并生下两个女儿,过着幸福的生活。
但好景不长,嫉妒的男人将凯瑟琳告上法庭,罪名罗列了一大堆,有人说她用语言诅咒别人,有人说她的美貌是和魔鬼交易的产物,有人说她在夜间会变成黑猫游走在墓园。这些荒诞的话变成了证词,变成了一张死刑状。
朱蒂斯很多年不去想这段记忆,她把自己埋在铁匠铺里,终日劳作,就是希望这些回忆不要找上她。但如今为了科林斯,她必须将这些深埋在回忆里的东西掘地三尺,以期在里面发现一些有用的,可以救出科林斯的细节。
朱蒂斯深刻地记得,十年前,正值中年意气风发的史密斯在她们家门口蹲点抓捕凯瑟琳。当时的凯瑟琳紧紧地抱着朱蒂斯和科林斯,然后重复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下一秒,史密斯和他的打手们就将凯瑟琳抢了去,送入了磨金塔。
死刑状把女巫们分批送往火场,水场和绞刑架。
十一岁的朱蒂斯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每到夜深人静,她就会被凯瑟琳在绞刑架上的场景吓醒,然后醒来抱着科林斯啜泣。
但这是没有发生的事情。
因为在凯瑟琳死刑的前一周,磨金塔起了大火。
火烧得整个天红彤彤的,连带着旁边的森林也烧起来了。那日的狱卒出去喝酒了,直烧到后半夜才有人发现。磨金塔少了一半的犯人,多了一堆烧得焦黑的尸体。这场大火被认定为是诅咒,是浩劫。
因此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女巫。当时的居民一夜之间撤销了所有关于女巫的控告,生怕被找上门报复,法官也有十年不再受理这类案件。
所有的地方都在猎巫的时候,女巫成了兰开夏郡的禁词,直到新法官罗格·诺维尔的到来。
不知道新法官会在什么时候进行第一次审讯,朱蒂斯推测应该会在两到三周内。今天是12月10号,两周后是圣诞节。新法官很可能会因为假期而进行审讯的提前或推后,因此最好在一周内让戴维斯一家撤诉。这样才能快点让科林斯出狱。
一想到科林斯在磨金塔那种地方呆着,朱蒂斯就很焦躁。一定得快点,快点让科林斯回家。
天快亮了,一夜未睡但朱蒂斯睡意全无。
她早早地带上铲子和篮子去挖甘草。
冬天的甘草很难找,通常在河流沿岸的湿地或者森林里阳光充足的地方。因为是冬天,所以枝叶都已经枯萎,只能掘地找根。
朱蒂斯庆幸自己家就在河流下游,出门没多久就能到河流湿地。她借着微弱的天光,开始铲土。因为没有经验,所以一开始总是找不到。但铲了大概半小时以后,朱蒂斯逐渐找出甘草分布的规律。
甘草的主根很深,所以不能只在土表铲,得多铲几下。而且在松散的土壤中,更容易发现甘草。朱蒂斯很感谢今天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或许这是一个好的预兆。
虽然甘草不好找,但好在朱蒂斯身体强壮。这种卖力气的活在朱蒂斯看来不算难。如果甘草能让约翰好起来,能让科林斯回家,她愿意每天都来铲土。
中午,收集了一篮子的甘草根。朱蒂斯在河边将它们冲洗干净后,就前往戴维斯家。
路途不近,朱蒂斯的每一步都在祈祷戴维斯一家能大发善心地撤诉。
叩叩叩——
艾米太太打开门,一看是朱蒂斯,又想关上。但朱蒂斯早已预料到,她腆着脸,故技重施,夹在门缝中,不让关门。
“艾米太太,您先别急着关门。我早上去挖了甘草,特意给您送来。伯尼医生说甘草有利于约翰先生病症的恢复,您看这……”朱蒂斯指了指一篮子的甘草根,有的还带着水珠。
艾米扫了眼甘草,伸手,朱蒂斯连忙奉上。
“甘草我收下了,但你如果认为一篮子甘草就能让我们撤诉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不会放过那个女孩的。”
朱蒂斯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有甘草吗?”
“什么意思?”朱蒂斯茫然地看向艾米太太。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朱蒂斯!因为你妹妹,约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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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躺在床上说胡话!我们家连最便宜的面包都快吃不上了!这样你明白了吗!”
朱蒂斯连忙点头,“我知道了,下次来我会带上钱来的。但但我可能没有办法一下子拿出太多钱,我每天会给您送一些钱来。这样可以吗?”
艾米太太冷哼一声。
朱蒂斯又补充道:“我我我会把我们有的所有钱都给您,我会努力去打铁卖钱,您可以撤诉吗?我知道这是很糟糕的请求,但还是求求您。”
艾米太太只留下一句,“看你的诚意吧。”就甩上门走了。
朱蒂斯带着空空的篮子往回走。至少艾米太太没有直接拒绝她,说明还是有希望的。
只要她凑够钱,就能把科林斯带出来了。她现在家里应该有一百便士左右,明天再多做一些铁器去集市上摆摊,应该还能再赚个几便士。如果还不够的话,她再去抵押一些家里的财物,这样还能凑出一点钱。
总的,应该能凑出个一百二十便士。不知道这些钱能不能让戴维斯家满意。
回到家,朱蒂斯吃了一片前几天剩的面包,就换上工作服开始打铁。
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地做过铁器,从前她都是慢慢地磨时间,反正没有人催她。悠闲地做一天是一天,急切地做一天也是一天,两者相权衡之下,不如慢慢地做。
但现在不一样了。多做一个马蹄铁,多赚那一两便士,戴维斯一家就更有撤诉的可能。她得快点做,才能赶上一周一次的集市。错过了下周一的集市,她害怕法官会提前审讯,到时候就来不及了。趁着还有可能性的时候,她得多做点。
夹出铁条,猛烈敲击,然后淬火。一个下午,朱蒂斯做了四个马蹄铁。
她的背几乎都直不起来了,酸痛后知后觉地爬到她身上。
她想再去夹一根铁条,但背痛让她跌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扶着椅子站起来,朱蒂斯又花了近三个小时做了两个马蹄铁。
还有一天就到集市了,她不敢上床睡觉,怕自己睡太死。于是她靠在铁砧旁,浅浅地休息。
而此刻的磨金塔中,科林斯正空洞地想着自己的求生之路。
狱卒巴里吃了上次的堑后,不再跟科林斯说话,每次都远远地将那两片又薄又干又令人难以下咽的面包丢进来。面包掉到地板上,脏得不成样子。但科林斯太饿了,已经无暇顾及它是否干净。
牢房内定期会有人送水来,浑浊的飘满灰尘的水,甚至连量都很少,科林斯只能省着啜饮。
她旁边的那个老太太时不时会醒来吃科林斯放在她身边的面包。但绝大部分时候,都在睡眠之中。
老鼠在科林斯身旁乱跑,从前的她一定会一脚踩死,但她现在太饿了,饿得筋疲力尽,她没空管那些老鼠了。爱跑就跑吧。
到底怎么样才能告诉朱蒂斯,戴维斯一家一定在撒谎。
正想着,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是乔。
科林斯想,这个男孩或许可以作为她传话的媒介。
9. 打探
科林斯把耳朵靠在门上,仔细地听。
脚步声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又停下,看来他在每间牢房前都会停下。脚步声越来越近,科林斯在门后等待。
“你你你怎么在这?”乔显然吓了一跳。
“不是你把我抓来的吗?”科林斯边用手指卷着头发边淡淡地问。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为什么你站在门后面?”乔支支吾吾地,根本不敢看向科林斯。相比之下,他反倒更像犯人。
“我在等你。”
“等我?!”乔看了一眼科林斯,而后又快速地低下头,他白皙的脸蛋肉眼可见的蒙上了一层淡粉色,连同他的耳朵也是,“为什么要等我?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科林斯觉得乔的反应很有趣,他纯情得不像是一个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来看看是谁。”
“哦。”乔泄气地回答。毫不夸张地说,科林斯是他见过最灵动的人,也是他见过最嘴下不留情的人。在勃朗郡,可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话。
科林斯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在史密斯警长身边做见习警卫,每天例巡监狱是我的职责。其他人分到了磨铜塔和磨银塔,只有我分到了磨金塔,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巡视。我每天大概午后来,晚上离开。”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好像一张嘴就停不下来似的。他偷偷瞟科林斯的反应,发现科林斯没有露出明显反感的表情,才稍微放心了。
“我是问,你来兰开夏郡干什么?”科林斯觉得眼前的男孩真的太有意思了,所有的内心活动都在他的脸上一览无余。如果她们不是在这种场景下认识,她或许会和他交个朋友。
“哦哦哦,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是跟着我舅舅来的。他调职到了这里,我妈妈就让我跟着来长长见识。”乔越说越小声,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差劲,科林斯肯定不会喜欢他这种没有主见的人。
“你还没巡视完吧,你先继续去巡视,待会儿可以再来陪我说会话吗?”科林斯说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以!当然可以!”乔兴奋地点点头,然后又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小调去巡查了。
科林斯趴在门窗上,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乔肯定是富人家的小公子,跟着大法官舅舅来这种穷乡僻壤磨练心性。不过,他怎么会选择当一个警卫呢。这条路可不适合他,重刑犯可不会因为他是一个清秀漂亮的小男孩就乖乖束手就擒。
科林斯撇了撇嘴,算了,他的人生也不是自己能插手的。
长时间的站立让科林斯的小腿有些发酸,她慢慢蹲下,靠在墙边。乔看起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和他打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要让乔给朱蒂斯带句话就可以了,让朱蒂斯揭发戴维斯一家的把戏。即使不能反告诽谤,至少也能让现在的罪名不成立。
角落里一直躺着的老人醒了,她缓缓转身,想去够科林斯放在她身边的面包,但拿不到。
她吃力地转身,发出艰难的叹息,长长的指甲里面都是污垢,但怎么也够不到那近在咫尺的面包。
科林斯坚信,磨金塔里没有好人。
但眼前的老妇看着让她不太舒服,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去拿面包,放在老人手中。
靠近老人的时候有一股高浓度的恶臭袭来,尿液混杂着粪便。科林斯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老妇人在她进到这间监狱以后根本没有排尿或排便过,她可能已经丧失了控制的能力。
科林斯不知道说什么,给完面包后,她就又回到门口蹲下。
老人缓慢地咀嚼着干面包,不,不能称之为咀嚼,而是直接用口水濡湿然后吞咽。因为她的牙齿已经快掉光了,一张嘴就是一片空洞。
科林斯觉得自己的目光可能有点冒犯人,便不再看向她。她却忍不住想,眼前的老人究竟为什么入狱,这么大的年纪连吃东西都费力又如何犯罪呢。
许久,老人突然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科林斯听不清楚,凑到她身边,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听见了,老人问的是,现在是哪一年。
1621年.
老人的眼睛直直地钩着前方,喃喃道:“我在这里十几年了啊。”
科林斯大惊,居然有人能在磨金塔生存十几年,这是比死刑更恐怖的事情。
由于磨金塔收押的都是重刑犯,因此一般犯人不到六个月就会被处死。情节没有严重到判死刑的人根本不会被送进磨金塔,所以在磨金塔待十几年根本是悖论。
在磨金塔的每一天都是对人性尊严的践踏和侮辱。狱卒的工作是确保犯人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他们提供最少量的水和面包,每天派人巡视,确保犯人可以挨到上审讯法庭或是刑场的那一刻。至于什么尊严什么人权,那跟犯人有什么关系。
科林斯想追问老人的经历,但迟迟开不了口。一晃神,老人有已相同的姿势睡着了。
阶梯上传来轻柔的哒哒声,是乔。
科林斯想,现在乔应该穿着皮鞋急迫地走下来,他终于巡视完了。科林斯站起身,仍旧在门窗后等他。
乔微微地喘着气,问:“你在等我吗?”
科林斯点点头。
两个人谁都没开口,他们之中有一股诡异的暗流涌动。
乔打量着科林斯,她的头发变得干枯毛躁,眼睛也因为疲倦而泛红无力,但还是很漂亮,看起来很冷静的那种漂亮。
科林斯想着要怎么开口要求,才不会显得过于突兀。挣扎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先再套套关系。
“你相信我吗?”
“什什么?”乔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是女巫,我也没有下毒,你相信我吗?”科林斯无奈地盯着乔,满是无奈和苦楚。
“我我……”乔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应该说不知道,因为他不了解这件事的过程。但是他不想说这个答案,科林斯已经够可怜了,自己难道还要雪上加霜吗。
科林斯自嘲地笑了笑,“你也不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被打成女巫的人,对吗。”
“不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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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鼓着勇气说。
“你为什么相信我?”
乔脱口而出,“我觉得你不是会给别人下毒的人,你你看起来特别善良。”
科林斯有点想笑,善良这个词离她太远了。她自然地转移话题,问:“你的舅舅是公正的法官吗?”
“是的!他特别好!在他的手下,从未有过任何一桩冤假错案。他是勃朗郡最年轻的世俗法官,没有人质疑过他的能力。”
年轻的世俗法官,是因为家世吧。科林斯猜想诺维尔家族在勃朗郡一定是独霸一方的领主,否则怎么可能推上这么年轻的人做法官——法官可是最需要年龄和阅历的岗位。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渴望公正的判决能让我离开这座囚牢。”科林斯欣喜地看向乔,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希望。
“我舅舅一定会查明事情的真相,将你就出来的。”乔看着科林斯,不由得做下骄傲的承诺。
“他猎捕过多少女巫呢?”
乔陷入了一番思索,“我不知道具体的数量,但他曾经被国王授予过奖章,好像说他的聪明才智保卫了勃朗郡免受恶魔的侵袭。所以我想,他应该抓捕过不少数量的女巫吧。”
科林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乔看科林斯面色不对,忙补充道:“但你别担心,我舅舅抓的都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你这样无辜的人,肯定会被放出来的。”
科林斯跟着点点头,干笑了两句,又陷入了沉默。
抓了很多女巫的大法官吗。直觉告诉科林斯,罗格·诺维尔是一个很难搞的货色。能凭借着猎巫受到国王嘉奖的人,能有多正义。
正当科林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进入正题的时候,乔又说:“我原本想给你带一些培根或是白面包来的,但史密斯警长今天看管得很严格。所以,抱歉。我下次还会试试的。”
科林斯觉得有些怪异了,她和乔认识不过两三天,为什么眼前的人表现得这么热切。她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但有漂亮到可以让人不顾死活地去讨好一个可能被判绞刑的女巫吗?
乔看科林斯不说话,又急忙补充道:“我只是看磨金塔的伙食很差,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越解释越尴尬,乔也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急不可耐的变态。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正当乔盘算着要不要找借口离开时,科林斯问乔:“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如果我做得到,我一定会帮你的。”
“能不能帮我告诉我姐姐,别被戴维斯一家骗了,约翰根本没有中毒。”
乔困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可是医生不是诊断过了吗?”
科林斯担忧地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从没给约翰下毒过。所以我猜测这一切都是他的自导自演。”
乔点点头,虽然他认为约翰应该是真的中毒只不过是被别人下毒,但还是一声应下科林斯的请求,“只有这个请求吗,那我会帮你的。”
科林斯感谢地点点头,补充说:“请尽快!我担心她受到蒙骗!”
10. 集市
朱蒂斯不知道这两天她睡了多久。几乎所有的时间她都在打铁,累得不行的时候就趴着眯一会。她得趁着流言蜚语还没有传开的时候,在集市多赚点钱。
天还是灰灰的时候,朱蒂斯就打包了所有东西出门了,一大袋的马蹄铁还有朱蒂斯从前做的短刀短剑和农具,她都一并收拾起来了。能卖多少卖多少,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
集市在河流上游,靠近领主的城堡,但离那还有一段路。朱蒂斯不太确定自己还记不记得,她很久没有去过集市了,从前有需要都是科林斯去集市卖东西的。
想到这里,朱蒂斯又开始担心起科林斯,磨金塔的日子很不好过吧。但再等等,等她攒够了钱,就可以让戴维斯一家撤诉了。
到时候,如果可以,朱蒂斯想换个地方生活。她有点厌倦兰开夏郡了。
一路沿河走,朱蒂斯拎着一大袋铁制品实在不算轻松。但她得走快点,走快点才能在集市上找个显眼的好位置。
一路上遇见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堆东西,一看就是去集市的。朱蒂斯庆幸,还好上周的大雪没有影响今天的集市人潮。人多了起来以后,朱蒂斯就不再担心找不到位置,跟着人流走自然能找到最好的地方。
陆陆续续有人跟朱蒂斯搭话,大多是来过铁匠铺向她定制铁具的人。朱蒂斯只笑笑不说话,然后找了个地方放自己的铁器。她选的地方在集市的上部,这里有很多的铺位,果酒、肉制品、甚至还有热巧克力,她猜测这个地方的人流量应该最大。
天完全亮堂起来了,但还是很冷。朱蒂斯坐在地上,不时地摩擦自己的手,沉默地低着头看眼前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脚。
“热巧克力!冬天的热巧克力!”
“松软的白面包,耐嚼的谷物面包,便宜实惠的黑面包。这里什么都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断响起,朱蒂斯犹豫着开口,“马蹄铁,小刀,短剑……”但越说越小声。在大庭广众发言实在不是她的长处。
“哎,你是朱蒂斯吧。”
朱蒂斯抬头,茫然地点点头,那是一张她不认识的脸。
“今天怎么是你出来摆摊,科林斯呢?我记得往常都是她来。”
眼前妇人善意的关心让朱蒂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搪塞过去,“科林斯她生病了,所以今天是我出来。”
“这样啊,那你给我一把小刀吧,正巧我家需要换刀了。”
朱蒂斯喜出望外,没想到第一单生意这么快就来了。
她麻利地打包好短刀,递给这位妇人,同时也得到了一便士的收入。
有一个新来的女人带着东西坐在了她旁边,也开始摆自己的货品。朱蒂斯扫了一眼,是大大小小的面包,只不过做得不太好,品相看起来很参差。
旁边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坐下了这么久,朱蒂斯也没听她吆喝两句。她一转头,发现她身旁卖面包的沉默女人居然是索菲。
约翰的妻子,索菲。
朱蒂斯尴尬得无地自容,她猜想索菲坐在她身边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或者是提醒,告诫她不要忘了卧病在床的约翰。
索菲看向朱蒂斯,二人尴尬地对视。
朱蒂斯察觉索菲好像要开口说话,连忙抢先说:“我卖完这些东西,就会把钱拿回去给你们,你不必担心。”
索菲的脸微微抽搐,小声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蒂斯不明所以。
“算了。”索菲又继续低着头摆弄那些面包。
两个人尴尬得无所适从,各自都没再说出一句吆喝。
“哎!朱蒂斯!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
是铁匠工会的会长比尔,在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幸亏有比尔,否则朱蒂斯很难融入到铁匠圈子中。
他蹲下来仔细审视朱蒂斯铺位上的铁器,成堆的马蹄铁,还有各式各样的刀剑一并排开。比尔拿起一把中等长度的剑,在空中挥了几下。
那是朱蒂斯最满意的作品,剑鞘用牛皮包裹,剑身有漂亮的圆环纹理,挥在空中甚至会有清丽的声音。
比尔看了又看,忍不住夸赞道:“朱蒂斯,你制剑的手艺只会比你的父亲更好。”
朱蒂斯微微一笑,她向来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也对这把剑很有信心。如果不是太缺钱了,她不会想卖这把剑的。
“一便士卖给我,怎么样?”
朱蒂斯面色为难,她觉得这把刀至少值三便士。但除了比尔,她料想这个小镇不会有人有买剑的闲心思。但三便士……
“朱蒂斯,你好好想一想。在我们这个破落乡郡,可没有多少人能欣赏得来这种艺术品。卖给我对这把剑来说也算是一个好归宿了,不是吗?”
比尔向来老谋深算,但朱蒂斯还是不愿意低价出售,“我明白,只是一便士实在太少了。您看看这个剑的成色,它怎么也值三便士,不是吗?”
“你疯啦!一把破剑要卖我三便士!再怎么缺钱也不能这样定价吧!你忘了吗,所有货品的定价都是统一规定的,你这样,我会把你逐出工会!”
比尔突然面色骤变,吓了朱蒂斯一跳。
“我知道,但工会上的定价标准不是说了精美的长剑可以以三便士出售吗?”
“就你这还算精美!如果我不买,今天没人会捧你的场的。”
朱蒂斯再怎么感激比尔,也受不了他这副嘴脸。
比尔大声地嚷嚷着,又开始从各处贬低这把长剑,但手却还握着它,怎么也不放开。
突然,一个人抽出了比尔手中的剑,又扔下三枚硬币在朱蒂斯的手中。
“我买了。”
是瓦克达。
红蓝头巾和红黄大摆长裙,配着金灿灿的流苏耳环。这个吉卜赛女人鲜艳得和兰开夏郡格格不入。
朱蒂斯看着比尔青一阵红一阵的脸和瓦克达高高在上的表情,不知道说什么。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接受瓦克达的帮助,但她也实在无法应付比尔。
比尔气得说不出什么话,扔下一句:“你敢和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联手耍我!”就重重地跺步离开了。
不出意外,朱蒂斯会受到比尔的排挤。因为比尔就是这样对所有不服从他管教的人的。但朱蒂斯无所谓了,科林斯因女巫罪名被捕入狱的事情如果在兰开夏郡传开,她也会被抵制的。没有人想被冠上支持女巫的罪名。
“我把你剩下的这些全都买了。”
朱蒂斯困惑地看着瓦克达,虽然眼前的女人刚刚帮助了她,但她还是不想接受一个骗子的帮助,“感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自己来吧。”
“好吧,你会来找我的。”瓦克达甩着裙摆走了。
她笃定自信的语气让朱蒂斯不太舒服,那话像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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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扁她似的。
“哎!你这卖马蹄铁是吗,给我包一个。”
朱蒂斯开心极了,正准备要包装的时候。
一个男人拉住正要购买的那个男人,大声说:“你可别买她的马蹄铁,我今早听说她妹妹科林斯因为给约翰下毒被送进磨金塔了,而且是以女巫罪被送进磨金塔的!”
男人粗重的嗓门刻意在女巫二字上用重音强调,引来了不少人的关注。
女巫是一个很显眼的词,再怎么小声都很刺目,何况这个男人说得这么大声。
“不好意思不用了。”原本要买的男人落荒而逃,似乎是怕朱蒂斯突然变出火种将他烧死似的。
朱蒂斯很想这样做,可惜她真的只是普通人。
她放下手中的马蹄铁,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粗粝的手掌。不知道那个坏心眼的男人的大嗓门会搅黄她多少生意。
后来还有两个不知情者买了她几个马蹄铁,然后就再也无人光顾了。
朱蒂斯无奈地看着眼前的铁器,她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
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但没有人再走近朱蒂斯的摊子。她能感受到有不少人在看她和索菲,指指点点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烦透了,朱蒂斯很想大吼,说科林斯无罪,科林斯很快会从磨金塔里出来的。
但她不行,这样只会招来更多祸端。朱蒂斯不喜欢这样窝囊的自己。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朱蒂斯咬了几口充饥的面包,继续守着。
下午,还是没有人来。渐渐有人开始收摊了。
她身旁的索菲的面包卖得差不多,也要离开了。朱蒂斯小心地留意着索菲的动静,心想什么时候能把这时了结。
只是没想到,收拾好的索菲突然在她摊子前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有时候,事情并不全是看上去那样。”
朱蒂斯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索菲说完后马上想没事人一样离开了。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索菲在告诉她换一条路救科林斯吗。
可是怎么可能,她现在无异于索菲的仇敌,毕竟都说是科林斯害得约翰卧病在床的。
朱蒂斯看着远去的索菲的身影,不由得生出几份愧疚。
低头看到自己成堆的货物,又是一阵绝望。
她将自己的东西打包好,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了前方瓦克达的小铺,有一支小小的旗子在飘。
犹豫再三后,她还是硬着头皮来到瓦克达面前,吞吞吐吐地说:“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瓦克达似笑非笑地说:“十五便士,我全都带走。”
这个价格比单卖低一些,但鉴于朱蒂斯现在根本卖不出去一块马蹄铁,所以她咬咬牙说:“好。”
瓦克达数了十五个硬币放在朱蒂斯的手心,又另外数了五个硬币叠放在朱蒂斯手上,轻声说:“另外的五便士是我对我朋友的小小支持。”
朱蒂斯低着头,有些想哭。手中沉甸甸的钱,让她感觉很好。她没想到,仅剩的支持来自这个她瞧不上的骗子。
片刻后,朱蒂斯问:“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这么多铁器很难卖的。”
瓦克达微微一笑,轻佻地说:“我穿梭在不同的乡郡,兜售不同的商品,但你放心,我不做赔本买卖。至于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你的铁器能帮我小发一笔,第二是帮助未来的大人物让我感觉不错。”
11. 周二
朱蒂斯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她把一天所有的收益都倒在桌上,有整整25个硬币,然后在自己床下的小匣子里倒出所有的硬币。
她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125个没错。
这些钱足够让戴维斯一家撤诉吗。朱蒂斯有点拿不准,她总觉得这些钱还是太少了。
一块马蹄铁一便士,但由于订单数量的波动和同行的竞争,一个铁匠一个月通常只能赚18便士左右,扣掉各种原料费以及给工会上缴的会费,盈余差不多只有12便士。而一袋面包就要一便士,所以即使每顿都吃最便宜的黑麦面包,偶尔开开荤,也只攒下了这么点钱。
朱蒂斯看着那堆硬币自嘲地笑了笑,当初以为当铁匠可以养活自己和科林斯,靠着父亲积攒下的声誉,说不定能在兰开夏郡过上富裕的日子。但现在看来,似乎还不如接受姑母的邀请,去当她的女佣。尽管这个提议在当时的朱蒂斯看来是赤裸裸的羞辱。
戴维斯家只有两个主要的劳动力,老戴维斯和约翰,他们都依附于索伦家族,在其庄园下卖命干活。朱蒂斯不太清楚这类非自由农民的收入,但他们需要一年四季为领主效力,并在每年末交付一定的农田租金或者等价值的谷物,所以她猜测戴维斯一家的年收入不超过50便士。
用戴维斯家两年的收入去买一条半死不活的人命,似乎是比很吝啬的交易。但朱蒂斯翻墙倒柜,实在再找不出多一个硬币了。
况且科林斯又没有下毒之实,朱蒂斯怔怔地看着那一小堆硬币,祈祷戴维斯家能同意这笔生意。
她将那一堆硬币又重新装回匣子里,再把匣子装到自己的布包中。
那一晚,朱蒂斯是抱着包入睡的。一整夜,她都没敢放开手。
天亮的时候,朱蒂斯睁开眼。这一夜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但又好像一睁眼就醒过来。她的心中始终记挂着戴维斯一家是否撤诉,所以根本睡不安稳。
临出发之际,朱蒂斯决定再去挖点甘草根,她祈祷戴维斯一家会看在她的诚意上同意撤诉。
带着铁铲,提着篮子,斜挎布包,朱蒂斯出门了。
沿着河岸,像上次一样,走走停停地挖甘草。天色刚亮,一切都还很模糊,冷冽的空气穿过鼻腔让整个喉咙都很不舒服,但很快就会适应的,朱蒂斯这样安慰自己。
这次挖甘草根比上次轻松不少,朱蒂斯本就是力大无穷的类型,掌握了窍门后,每次铲土都能发现一些甘草根,然后深入挖下去,直到连根拔起。冻得刺骨的天,朱蒂斯硬生生铲出了一身的汗,贴身的内衣紧紧地附着在身上。
虽然很不舒服,但朱蒂斯还是坚持到篮子半满才停下。拎着大包小包的去戴维斯家,会让朱蒂斯比较有底气。
这种低声下气求人办事的生活真的让朱蒂斯几乎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只要有一天戴维斯家不撤诉,朱蒂斯就根本没办法有正常的生活。
一颗心像被丝线吊着,上面是不知何时闭合的剪刀口子,下面是炼狱,只有这个摇摇欲坠的中间态是安全的,横竖都是一条死路。
来到戴维斯家门口的时候,朱蒂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开始敲门。这几天没有一刻她的神经不是绷紧的,每时每刻她都在告诉自己只要这样做戴维斯一家就会撤诉,只要这样做科林斯就会被放出来。她一直沉浸在戴维斯一家会同意撤诉的幻想中,因为如果不这样想,她根本熬不到这一天。
但当要面对真实结果时,朱蒂斯的脑子闪过无数的可能性,约翰的病情加重,戴维斯一家又把她赶出来,或是,戴维斯一家生气地将她也告上法庭……
她挣扎了很久,还是开始敲门,叩叩叩——
叩叩叩——
没有人开门。朱蒂斯贴上门才听见屋内深处传来隐约的争吵。
“自从约翰娶了你,就怪事不断。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还好结果不错。如果这之中出了什么差错,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什么有一大笔钱,但根本只有零星几个子儿。约翰能娶你算你踩了狗屎运了。”
随之又是一阵锅碗瓢盆摔打在地的声音,甚至有推搡之感。
索菲不讨喜是一个几乎整个兰开夏郡都知道的事实,约翰苦追科林斯未果,才在不得已下娶了索菲,这个父母双亡但有一笔丰厚遗产的女人。索菲和科林斯截然不同,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没有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和可以独立谋生的一技之长,说话也不讨喜,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着干农活。
戴维斯一家图那笔遗产,索菲需要和人结婚,本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但钱花光了后,留给索菲的就只剩苛责,三天两头的打骂和数落已是司空见惯。
朱蒂斯更用力地拍门,几乎可以说是把手掌狠狠砸了上去。
“我是朱蒂斯!有人在吗?”
争吵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双沟壑纵横的手拉开门,是老戴维斯,身旁站着怒气未消的艾米太太,低着头的索菲和远处的珍妮特。
“你来干什么?”老戴维斯身形佝偻,嗓音粗重地问,他浑浊的眼睛从上到下把朱蒂斯扫了个遍,透露着一股阴鸷的气息。
朱蒂斯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干笑了两声,把自己早上挖的甘草根送到老戴维斯手里。
他垮着脸,手指在甘草根周围翻来翻去,似乎在找什么,当发现整个篮子真的只有甘草时,他猛地把篮子塞回朱蒂斯怀里,怒斥:“别整天拿这些没用的东西来搪塞我们!”
朱蒂斯有些不理解,她连忙解释道:“伯尼医生不是说甘草根对约翰的病症有效吗?但是他那边没有甘草根,所以我自己去挖了。”她再次把篮子奉上。
朱蒂斯紧张得额头冒汗,反复摸着斜挎包中的匣子。老戴维斯看起来心情很差,不,不如说戴维斯一家现在都被阴森恐怖的氛围笼罩。
老戴维斯听完,脸色和缓了一些,接过篮子递给艾米太太,但还是面色不善地说:“你还有什么事?可休想用这点破草药来让我们撤诉!”
心脏像要冲破身体般狂跳,朱蒂斯接连深呼吸几次,还是心一横掏出了包中的小匣子。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老戴维斯,说:“这是我和我妹妹科林斯所有的积蓄,如果以后有赚钱,还会拿来给你们的。我恳请您撤销对我妹妹的指控。”
这是她和科林斯所有的积蓄。
老戴维斯皱了皱眉,两个女人能攒出多少钱。但当他接过沉甸甸的匣子时,一丝窃喜滑过他的心中。这个重量,应该少说得有一百便士吧。
掀开盖子,堆叠的钱币让老戴维斯的语气不禁温和了下来,“你先进来吧,有事我们在屋里细说。”
珍妮特和艾米太太也涌上来,争着用手掂量匣子的重量,但索菲始终孤立地站在一旁,这个家族的喜怒哀乐似乎全然和她无关。
老戴维斯笑眯眯地问道,“这里面有不少钱币吧。”
朱蒂斯回答:“是的,有125便士。”
艾米太太惊呼:“125便士!”珍妮特也惊讶地看着她。
老戴维斯挑了挑眉问,“这么多钱,都是你们俩姐妹这几年攒的吗?”
朱蒂斯原本想说是,但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还是说:“不是,我和科林斯的积蓄很少。我们变卖了家中父母留下的一些物件,又向其他人借了一些钱,才凑足了这125便士。”
“这样倒说得过去,不然单凭你们两个怎么可能攒下这么多钱?”老戴维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满意地掂了掂那个小匣子。
朱蒂斯庆幸自己答出了让老戴维斯满意的话,她看着现在老戴维斯、艾米太太和珍妮特的表情都不错,再次开口,“那能给科林斯撤诉吗?”
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面面相觑,最后珍妮特说:“我们得先数一下钱币的数量,看看你有没有骗我们。”
此话一出,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忙应和道:“对!谁知道你有没有戏耍我们,这么多钱普通人一下子可拿不出来!”
然后老戴维斯走到一个桌子旁,哗啦啦地倒出所有的钱币。
艾米太太和珍妮特忙围上来跟着数,他们兴奋而又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钱币,眼中透露出不可思议的光。
一个两个,老戴维斯边数边把硬币堆到一边,所有人的眼神都在那叠钱币上游走。
朱蒂斯看着戴维斯一家兴高采烈的样子,觉得科林斯的事情把握很大,但隐隐约约,她总觉得有人在探头看。她猛地抬头看向四周,什么也没有。
她安慰自己,可能是近期太紧张,出现幻觉了。因为戴维斯家所有行动方便的人都聚在这里了,怎么可能还有人探头呢。
戴维斯一家沉浸在数钱的喜悦中,无暇顾及朱蒂斯。
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
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相视一笑,他们绝没想到一个铁匠身上可以榨出这么多钱。
朱蒂斯看他们停止了数钱的动作,小心地问,“那可以撤销对科林斯的控诉吗?”
老戴维斯的声音中透露着止不住的喜悦,他先前的阴郁和沉闷一扫而空,面部的皱纹像舒展开的线团一样,不再乱糟糟地纠缠成一团。
“约翰的事呢,我们也商量过,觉得确实不全是科林斯的错。”
朱蒂斯紧张地看着老戴维斯一张一合的嘴,她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了,胸腔里像是塞了棉花一样,堵堵的,全身的器官似乎都在此刻停止工作,只为了听老戴维斯的下一句话。
老戴维斯边说边绕到桌子前,用身子堵在那堆钱币前面,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朱蒂斯的视线。
朱蒂斯没空管这个老男人的那些小心思,只焦躁地想让他说出撤诉。
“但是呢,”老戴维斯看着朱蒂斯,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朱蒂斯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了吗,您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都可以改进。”她和科林斯的全副身家已经都拱手相让,现在的她没有办法承担老戴维斯再多一句的拒绝。
“约翰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他身体这个样子,会给我们家带来很多负担。”
朱蒂斯点点头,担忧地握紧拳头。
“所以我们希望,撤诉以后,每个月你能再给我们家十便士。”老戴维斯和蔼地看着朱蒂斯,似乎他才是那个给钱的慷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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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蒂斯无可奈何,她没想到戴维斯一家能如此正当而嚣张地提出这个请求。每个月十便士,那意味着朱蒂斯几乎要把月收入全都用来供养躺在床上的约翰,这一家是想靠着约翰摆脱农民身份,过上地主生活吧。
她有些愤怒,但为了科林斯,还是好声好气地问:“那这样你们会给科林斯撤诉吗?”
“当然,只要签订契约,我们明早就可去给科林斯撤诉。”
朱蒂斯不假思索地说,“好!”
珍妮特立即从房间中拿来两张纸,仔细地写下契约内容,大概意思是,戴维斯一家撤销对科林斯的一切控诉,朱蒂斯将每月支付戴维斯一家十便士,如有未达成者,则永坠地狱,经受所有诅咒和痛苦。
老戴维斯乐呵呵地签上名字,朱蒂斯签完名后,抽走了自己的那一张,甩干后,小心地折叠成方形,放在外套的内衬中。
“那我们明天一起去找罗格法官撤诉。”
“没问题。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老戴维斯将那张契约贴在胸口,发出满足地喟叹。
朱蒂斯要走前,艾米太太叫住她问道:“你是找贝琳达借的钱吗?”
贝琳达是朱蒂斯的姑母,嫁给了富商洛克,并在他死后,继承了他所有的财产。
朱蒂斯不明所以,只含糊地点头,然后快速地踏出了戴维斯家门,她最后往回头看了一眼,戴维斯一家仍旧沉浸在天降横财的狂喜中,而索菲自始至终站在一旁,哀戚地盯着她。
朱蒂斯不愿意去深想索菲的眼神和那天的话,她只知道科林斯快回家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朱蒂斯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走不动路。她没想到盼望了这么多天的事情真的成真了,每隔几步,她就要伸手摸摸衣服里面那种契约。这张花了她所有存款的契约,这张可以换回科林斯的契约。
她的心仍然在怦怦狂跳,想到明天就可以去磨金塔领会科林斯,她不禁开始畅想。科林斯在磨金塔的生活肯定很不好过,她要买很多东西给科林斯。但她现在身无分文,算了,等到她再攒下一笔钱,就和科林斯去其他地方探索。她有些厌倦兰开夏郡了。
路过玛丽家的时候,朱蒂斯还是决定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玛丽热情地接待了朱蒂斯,并给了她一小块新烤的派。
朱蒂斯小口小口地咬着派,这块甜腻的苹果派是她近几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感激玛丽愿意和她分享这么好的食物,她甚至从这个派里感受到了幸福。
玛丽担忧地问:“你妹妹怎么样了?”
“我想她应该快从磨金塔出来了。”朱蒂斯的话语欢快,带着昂扬向上的音调。
玛丽关切地追问:“真的吗!那太好了!你是怎么说服戴维斯一家的,他们家可不好说话。”
朱蒂斯咀嚼着苹果派,感受着苹果细腻的芳香,果肉的软烂和派皮的酥脆,然后长舒一口气,告诉玛丽自己用所有的钱换来了一纸契约。
“契约呢?我看看。”
朱蒂斯抖了抖衣服,从内衬掉出一张四方的纸,玛丽打开契约,仔细查看。
看完后,才放心地又塞回朱蒂斯衣服里,然后开心地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终于能让科林斯免于女巫之刑了。不过这戴维斯一家也未免太过贪婪,仗着自己有个病人,就狮子大开口。”
朱蒂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能让科林斯平安回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至少戴维斯一家没有和她鱼死网破。
两人坐在炉火边,平静地谈了一会儿后,玛丽突然像想起什么般,煞有介事地对朱蒂斯说:“我前几天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在戴维斯家旁边,当时天很黑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大概可以判断出他是个身材中等的男人。”
朱蒂斯进一步问:“这怎么了?”
玛丽接着说:“这个男人身型很像约翰,但约翰不是卧病在床吗,怎么可能走路呢。所以我只当自己看错了,没再跟别人提起。但今天你来了,我又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跟戴维斯一家有关的事情,你都应该知道。”
朱蒂斯思索片刻,说:“可能是过路的人吧。”她真真切切地见到过约翰卧病在床说胡话的样子,也见过戴维斯一家伤痛欲绝的样子,实在不相信约翰能突然身体恢复,健步如飞。
玛丽犹豫着点头,“应该是这样。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科林斯能回来。”
朱蒂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她很开心玛丽愿意听她讲这些。她这几天过得太苦了,却又无人可诉。如今事情结束,她终于可以倾吐而出。
告别玛丽后,朱蒂斯迈着欢快的步伐回家。
远远地,在家门口,她就看见一辆马车,有一个身形颀长的侍从在她家门口。
朱蒂斯加快步伐,凑近看,是一个面容清秀,身着华贵的男人,她从没见过穿得这么华丽的警卫。
等到离得更近时,朱蒂斯仔细盯着那张脸,一张很熟悉的脸。
隔着一些灌木丛,她仔细地在记忆里比对。
是那天来逮捕科林斯时,将她制服在地,离开时还装模作样地向她道歉的那个男人!
12. 老妇
朱蒂斯对这个小白脸全然没有一点好气儿,他手指带着墨绿的宝石戒指,脚上穿着带刺绣的皮革靴子,除了身上勉强套着粗布制服,完全没有警卫的样子。撇开穿着首饰这些庸俗的外在之物,这个人看着就细皮嫩肉的,一点也不抗打。不知道是哪家塞进来的关系户,一看就不是正当途径选拔进的。
乔看朱蒂斯回家了,拼命地向她招手。
朱蒂斯不记得自己和这个男孩有过什么交集,思来想去只剩科林斯的事情了。或许眼前的男孩是带来科林斯的消息的,朱蒂斯不由得加速了脚步。
“朱蒂斯小姐您好,请允许我先诚挚地道歉。我本应早些来的,但我舅舅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些风言风语,将我关在家中。好在他今天终于想通,放我出来。我一出家门,就坐着马车来找您了。”乔急不可耐地说。
“你是谁?”
乔楞了一下,然后马上说:“我是乔,来自勃朗郡,现在是史密斯警长手下的一名见习警卫。”看着朱蒂斯质疑的目光,他又补充道,“也是罗格·诺维尔的侄子。”
朱蒂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向来不喜欢法官,更何况是没有调查就让科林斯入狱的人,“你来干什么?”
“科林斯让我转告你,约翰·戴维斯没有生病。”
朱蒂斯更困惑了,“你说什么?”
乔无奈地摆摆手,回答道:“我不知道科林斯什么意思,但她确实在磨金塔央求我一定要告诉你。”
朱蒂斯上下扫了扫乔,他看着很真挚,不像在骗人,但如果是真的的话,科林斯为什么要转告她这一点。约翰的病症已经被伯尼证实过了,况且她人在狱中,怎么会知道约翰的情况。
朱蒂斯边想,眉毛不自主地拧成一条,面色也显得十分难看,“磨金塔还能传话?”
乔又说:“不是的,磨金塔严禁信件之类的通信,但科林斯托我帮她带句话。我想一句话应该也无伤大雅。”
“你认识科林斯?”在严禁通信的磨金塔中帮科林斯带话,朱蒂斯越想越觉得怪诞。
乔刷地一下脸红了,局促不安地说:“我觉得科林斯不像女巫,她看着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帮她个忙。”
朱蒂斯审视的目光让乔颇为难堪,但他想如果科林斯被无罪释放,那他或许真的可以和科林斯在一起,到时候也免不了和朱蒂斯打交道,乔还是希望努努力给朱蒂斯留下一个好印象。
“既然你知道约翰是装病,那为什么不让罗格·诺维尔撤销对科林斯的指控?”朱蒂斯平静地看向乔。
乔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知为什么面对朱蒂斯时,他觉得很不自在。他想是朱蒂斯太过强势,让他很不舒服,而现在又问出来这样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他犹豫地说:“我不知道约翰是不是真的装病,我只是转告科林斯需要我说的话。”
“你没有追查权?”朱蒂斯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荒诞,她一个破铁匠居然在教训出身高贵的警卫。
“没有,我只是一个见习警卫。”
“你有告诉罗格·诺维尔这件事情吗?”
“没有,我我他不会相信我的,他只觉得我是在做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乔慌乱地解释,但被朱蒂斯打断,“我知道了,谢谢你的转告,麻烦您在狱中多关照一下科林斯,拜托你了。”
乔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朱蒂斯已经转身进屋并锁上房门了。他感到很挫败,朱蒂斯没有问几个问题,却让他有原形毕露之感。
他吵着闹着要跟来兰开夏郡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同意,但拗不过他撒泼打滚,最后还是让他跟着一起来了。他原以为离开了勃朗郡就能创造一番事业,好歹也可以做出个什么成绩来,但事实是,没人在乎他,只会让他别把事情搞砸。他不得不承认,罗格·诺维尔的侄子是他唯一的能力。
进门之后,朱蒂斯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她想起玛丽看到的人影和索菲似是而非的话,难道约翰真的是装的吗。但伯尼已经为约翰放血过,并判定约翰的□□循环出了问题,总不能伯尼也是共犯吧。
朱蒂斯想得脑袋嗡嗡的,想煮点东西充饥,却发现厨房的东西早就吃完了。她空着肚子坐在椅子上,越想脑子越清醒。
所以戴维斯一家不要甘草根,只要钱。
因为约翰压根没有生病。
朱蒂斯想起早上被为难的场景,觉得有些许可笑。为了这个躺在床上做戏的男人,她的妹妹在磨金塔饱受折磨,而她东奔西走散尽家财。
她不由自主地又拿出外衣里的契约,仔细端详,好在科林斯可以回家了。能从磨金塔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就是过程曲折了点。
朱蒂斯还是很想去确认约翰的病症到底是不是扮演的,她心疼科林斯以及那125个硬币。但确认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约翰什么病也没有,即使他是个十足健康的人,但只要他咬定科林斯是行不轨之事的女巫,那么科林斯就难逃一死。
她早在十年前就见过太多可怜的女人因为一句话被吊死。
朱蒂斯安慰自己说,现在的结果以及很好了,起码戴维斯一家同意撤诉,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付出一点钱,就可以让科林斯回家,就当是花钱买命吧。
起码没有人财两空。
但朱蒂斯还是很不甘心,她不明白该死的戴维斯一家为什么要这样作弄她们,无冤无仇的,凭什么。纠结和痛楚在心理发酵,她呆呆地盯着那张契约。
片刻后,她长叹一口气,,释然地想,就当是自己运气不好吧,只要戴维斯一家信守承诺,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约翰了。
朱蒂斯躺在床上,但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有很不好的预感。
闭着眼睛,但思绪混乱,她决定在天亮启程,和戴维斯一家去申请撤诉。一天不撤诉,她的心就一天无法安宁。
磨金塔。
科林斯百无聊赖地躺着,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大致依据巴里送面包的次数来推测过了几天。
乔很多天都没有来,科林斯从一开始的着急逐渐变成释然,公子哥果然靠不住。
牢房里臭气扑鼻,科林斯一开始觉得难闻,但待久了,发现不臭了,自己身上也都是挥之不去的排泄物的味道了。她的脑子涨得要命,这几天她没怎么睡过觉,一闭上眼,就能感觉到有老鼠在咬她。而且不是幻觉,每次睁眼的时候,都能发现肥硕的老鼠在她身上爬。
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又一天,肚子很饿很空,衣服也都是老鼠咬的破洞,更恐怖的是,她的脑子好像停止思考了。她有的时候,会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像她上一次合眼睡觉,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抓着一只老鼠的长尾巴将它溺死在了粪便桶里。
她尝试保持清醒和冷静,但这很困难。
记忆和梦境已经开始混淆。
自从第一天,她再也没有哭过,她等着朱蒂斯来救她,她知道朱蒂斯一定会来救她的。
她现在每天只有在拿面包的时候,才会挪动几步。有时,旁边的老太太疼得受不了,她也会帮忙翻个身。除此以外,就是漫无目的地躺着或坐着,然后等老鼠来咬她,她再溺死老鼠。
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
科林斯眯着眼睛看,进来的是一个警卫,不是乔。
他径直略过科林斯,把躺在床上的老妇揪了起来,然后嫌弃地拍了拍她的脸,“醒醒!醒醒!”
老妇被一下子拖拽起身,疼得直抽气。
看老妇已经醒了,那个警卫咂咂舌,看着她的眼睛,宣读道:“萝丝,罗格·诺维尔法官将在两天后对你1611年被控告为女巫一事重新进行审判,届时你需要进行宣誓,并重新陈述当年的事情原委。哎,你听见了吗?”
老妇的眼神迷茫,像是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个警卫也不搭理,只是不满地哼哼,然后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老妇还是神情迷离,警卫看向科林斯,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我已经尽到我的职责了,她怎么样是她的事情了。”
科林斯不作回应。
警卫要离开的时候,科林斯突然抓住他,问道:“乔呢?磨金塔不是乔的辖域吗?”
警卫打量了一眼科林斯,然后饶有兴趣地说:“你就是那个乔一见钟情的女孩,不知道他看了你现在的模样,还能不能继续心动?”
科林斯死死地抓着警卫的裤腿,不让他走。
“管辖磨金塔?哈!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假侍卫,你当真以为他有那么大权力。”
科林斯有些困惑和不解。
警卫看着她的表情,说得更来劲了,也不顾牢房的恶臭,自顾自地说起来:“那个乔不过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少爷,大家看在大法官的威严上,给他点面子,美言几句,他就真觉得自己有能耐了,实际上根本没人看得起他。”
科林斯根本听不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只想知道乔有没有传话。
“况且最近罗格法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和一个女囚犯有私情,在监狱里不清不楚的,勒令他禁止出门,在家反省了。你就是哪个女囚犯吧,科林斯·科默。”警卫突然凑近仔细端详着科林斯的脸。
在听到禁止出门的那一瞬间,科林斯无力地放下手,警卫说什么她根本不在乎,没人想听乔的生平简介。
怎么办,该怎么办。
警卫坏笑着锁上了门,科林斯只觉得全身像被掏空一般,她的希望消失了。
旁边的老妇在听见科林斯的名字时,突然转过头盯着她,在警卫关上门后,她撑着沙哑的声音发问道:“你是老铁匠家的小女儿?”
科林斯被倏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萝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更充分地转向科林斯,然后神色悲戚地说:“你的妈妈是凯瑟琳……”
科林斯警觉地反问:“你认识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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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认识。”萝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科林斯,似乎想从中看到从前的凯瑟琳。
她伸出粗粝的手掌,甚至想摸一下科林斯的脸。
科林斯下意识避开,然后又尴尬地笑了笑。
萝丝的手还停在空中,稍顷才垂下,“你长得很像你妈妈,你们都很漂亮。”
科林斯不知道要怎么回应,看着眼前老人落寞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和我妈妈关系很好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萝丝总是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科林斯犹豫着再次开口,“那您是为什么被捕的?我的妈妈好像和您同年被捕。”
萝丝笑得更难看了,她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层层叠叠的皱纹全都挤在那一张小小的干枯的脸上,“我啊,我是一个自作自受的坏女人,磨金塔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科林斯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着萝丝讲话,就觉得揪心地痛,是因为眼前的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吗,还是因为她和凯瑟琳年龄相仿,也同在1611年入狱。
“你知道,当时凯瑟琳也曾被抓捕进磨金塔吧。”
科林斯点点头。
“那全都是我的错,后来造成的一切局面都是我的错。当时凯瑟琳是外乡来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来这个兰开夏郡。她太美好了,美好得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这让我很不舒服。她所有的东西都比我好,她的丈夫老铁匠是一个脾气温和的老实人,有两个可爱活泼的女儿,但我的丈夫虽然也是铁匠但却脾气暴躁,我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狂躁易怒的儿子。”
科林斯皱了皱眉,她猜想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差。
“我的丈夫很讨厌凯瑟琳,也很讨厌老铁匠,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动辄对我发脾气。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嫉妒老铁匠吧,他的手艺和耐心都很差,做出来的东西不成样子,也没有什么人买。他总是抱怨整个兰开夏郡的铁器都被老铁匠独揽了,这违反工会的规定什么的。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和老铁匠没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做的东西都很不好。”
“有一天,他又朝我发脾气,他问我为什么老铁匠和凯瑟琳结婚后,事业高升,为什么和我结婚后,他却一直触霉头。我不知道怎么说,又不想承认自己输给凯瑟琳。”
萝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于是那天,我说出了让我后悔一生的话。我跟他说,凯瑟琳是魔鬼变的,我曾经亲眼在月下见到她猩红的脸孔和青色的獠牙。我的丈夫果然又惊又喜,不再说我,反而夸赞起了我的能干。”
“但我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去提告凯瑟琳了,他将我的话全部转述给法官,说得有声有色,只不过亲眼看到的人从我变成了他。我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却说帮助法官抓住游窜在兰开夏郡的女巫是一件高尚光荣的事情。”
科林斯十分震惊,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眼前的老妇人了。
萝丝不看科林斯,只盯着空中的一个点,继续说:“我不敢跟法官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编造出来的,因为说谎干扰也会被判重刑。只是没想到无论怎么样都逃不过磨金塔的命运。”
萝丝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但没想到,后来我的丈夫也用同样的话术将我送进了磨金塔。我至今无法忘怀审判席上,我的丈夫说得掷地有声,振振有词!多可笑!他在说前还宣誓过自己证言的真实性!”
科林斯被萝丝的话冲击到了,她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的灾祸居然是源于一句嫉妒之词。
萝丝满怀歉意地向科林斯忏悔,“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们。”她想弯腰,却因疼痛而无法俯身,多年的监狱生活已经让她的器官快溃烂完了。
科林斯摆摆手,不知道说什么。她没有资格去替凯瑟琳原谅谁,但也不忍心看着眼前饱经苦楚的老人继续被道德审判。当时她年纪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朱蒂斯不说,老铁匠也不说。
她只知道凯瑟琳被抓进磨金塔,后来发生了火灾。
科林斯试探性地问:“那为什么当年的火灾?”
萝丝知道科林斯想问她为什么火灾她活了下来,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摇摇头说:“可能这是凯瑟琳给我的惩罚吧。只有我没死,大家就认定了我才是真正的女巫。这么多年他们不敢随意处死我,也不敢放我。就这样用几片面包吊着我,让我生不如死毫无尊严地蜷曲在这里。”
科林斯百感交集,她不想过了这么多年还去苛责这样一位受尽苦难的女人,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做到毫无芥蒂。
萝丝笑了笑,但依旧满面愁容,“不过还好我过几天就可以赴死了,但愿新来的大法官能让我死得痛快一点。”
科林斯不知该作何反应。
萝丝突然甩头环顾四周,然后向科林斯招招手,科林斯凑上前,听到了萝丝的一句话。
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去伦敦,凯瑟琳没有死。
13. 风雨
朱蒂斯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整夜,索菲,玛丽和乔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重现,她忍不住去细想戴维斯一家那些不合常理的言行。
越想越睡不着。
她猜测约翰是在报复科林斯对他求爱的拒绝,因此想出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敲诈她们。只是实在没想到戴维斯一家竟都会参与到这桩案件的谋划中,原本以为是约翰一个人无耻,没想到家风就是这样。
回想起那天欲言又止的索菲,朱蒂斯觉得很愧疚。
索菲一定鼓足了勇气,来提醒她不要滑入这个骗局吧。
可惜她没有发现,也没有理解。朱蒂斯尝试回顾从科林斯被捕入狱到今天的全过程,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约翰是装病,结果会不一样吗?
无非是她拼命证明约翰装病,约翰承认与否都会坚持指控科林斯是女巫,而无论有没有证据,法官都会判科林斯死刑。
这样看来,这笔钱是必须花出去的了。总之无论如何,可以让戴维斯一家撤诉就是最好的。只是,她很想为索菲做点什么。这个可怜的辛苦的女人,似乎没有得到任何一点命运赏赐的礼物,却还愿意这么勇敢地帮助别人。
只是,明面上和她交好恐怕会再次引起戴维斯一家的怀疑吧。
朱蒂斯叹了口气,利索地翻身下床,她得快点去找戴维斯一家撤诉才行。
兰开夏郡的市镇法庭只有工作日才开着,除了开庭日,其他时候委员会会在相应的地方处理一些琐碎的问题,例如撤诉,申诉,提告等等。
朱蒂斯迫不及待地去撤诉,市镇法庭靠近莱斯河的上游,她决定去叫上戴维斯一家,省得他们又搞什么小动作。
确保带上契约后,朱蒂斯就出门了,不用起早贪黑地挖甘草根,也不用紧张地带着小匣子,这是她最轻装上阵的一天。临出门前,朱蒂斯回头看见了冷冷清清的烧铁炉,她想,真好,晚上又可以继续锻铁了,日子快回到以前那样了。
快到戴维斯一家时,朱蒂斯决定看看约翰的情况。
她偷偷摸摸地绕到戴维斯家的窗户下,想看看约翰有没有在里面。但窗户很脏很黑,根本看不清人。正当她用力扒拉着栏杆,想一探究竟时,有人来开窗户了。
朱蒂斯吓得一下子蹲到窗户下面躲着,开窗的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脚步远去的声音。朱蒂斯紧张得心脏骤停,在那几秒钟间,她已经想好了所有说辞,被发现就谎称自己敲了很多次门但是没人开只好来窗户这里找人。
不过还好,没有被发现。
戴维斯一家在吃饭。从她这个视角看,看到的东西很有限。
珍妮特,老戴维斯,艾米太太,约翰!!!
朱蒂斯睁大了眼睛看了又看,她看不清人的脸,但那个体型除了约翰还能有谁!
这时,突然一声严厉的呵斥传来。
“索菲!这么冷的天你开什么窗户!你想把我们全都冻死吗!”
窗户又被缓慢地关上,破木窗的声音大得很,但索菲的动作很轻,轻到朱蒂斯一直没有发现她坐在窗户旁边。
朱蒂斯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然后慢慢从窗户脚下挪到门前。她确定索菲看见她了,为什么要开窗,要让自己看见约翰吗。
虽然心里早有铺垫,但真的看见约翰的那一刹那,还是让朱蒂斯感到十分恶心。装模作样一整周就为了策划这一场好戏吗,朱蒂斯不断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不断说服自己,先假装无事发生,先去撤诉,不要因为一时的愤怒毁了这么久的努力。
深吸气,再深吐气,让寒冷干燥的空气在鼻腔里,喉咙里,身体里过一遭,降一降怒火。
没事的,科林斯能回来就可以了。
朱蒂斯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假装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时,又重重地敲了门。
她已经想好要如何让戴维斯一家马上和她去市镇法庭,必须速战速决,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然而这时,开门的是约翰。
朱蒂斯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她尴尬地说:“你好,约翰。”
约翰看起来倒是很自如,他的面色很好,一点也没有病弱的样子,“你不好奇我的身体为什么突然恢复正常吗,还是说你们女巫姐妹都能料事如神?”
朱蒂斯这才发现自己甚至忘了佯装惊讶,她支支吾吾地说:“我太惊讶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的身体怎么样呢?”她尝试让自己忽略约翰满是恶意的调侃,但还是无法遏制的感到气愤。
“我也不知道,我想这是某种冥冥之中的恩赐吧。或许是因为我们一家积德行善,因此命运给了我重获新生的礼物。”约翰得意洋洋地说。
朱蒂斯根本不想理他的自吹自擂,也没空应和,只艰难地挤出了点笑,然后马上进入正题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撤诉呢?”
约翰皱着眉,苦恼地说:“我想此事,最好还是再商量一下比较好。”
“什么意思?!”朱蒂斯着急地问。
“先前我还没有醒来,我的父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置正义于不顾,这样的行为让我感到很痛心,因此我想关于科林斯一事,我们还是再做商议。”
“正义?再议?”朱蒂斯不由得嗤笑出声,“为什么要再议,你不是身体痊愈了吗?”
约翰摇摇头说:“我的身体痊愈是由于神的恩典,这不能成为洗脱科林斯罪名的理由,你明白吗?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放过一个可能给兰开夏郡带来极大威胁的罪人。”
朱蒂斯已经无法再保持冷静,她高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约翰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的意思是拒绝撤诉。”
朱蒂斯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只觉得忽然间所有的血液都直冲她的大脑,她尝试冷静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说:“我想你刚醒过来或许不太清楚事情的经过,但我和你的父母是有签订契约的。”
约翰从口袋中拿出一张揉皱的纸,然后慢慢展开,问:“你说的是这张纸吗?”
朱蒂斯清晰无误地看见那纸契约的内容,然后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说:“既然你也知道这纸契约,那为什么还要说拒绝撤诉。”
“原来你的困惑在这里啊。”约翰用手指弹了弹那张纸,然后狡黠地说:“因为和你签订契约的人是我的父亲,但卧病在床的人是我,去控告你妹妹的人是我的妹妹珍妮特,这样你明白吗?”
朱蒂斯怔怔地盯着那张纸,然后看约翰把它撕掉。
她没有办法再克制住自己的清晰,声音也变得急促尖锐起来,“就算你撕掉了契约,我也还留有一份。你们今天必须跟我一起去撤诉!”
约翰平静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拒绝撤诉。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你和我的父亲订立的契约是在用金钱妨碍司法公正,如果倘若因为这件事,科默姐妹的一生都葬送在磨金塔中,会不会有些可惜呢?”他看着朱蒂斯,甚至笑了笑。
朱蒂斯觉得怒气冲头,她怒地把约翰往前一推,吼道:“老戴维斯在哪里?我要和他谈谈!”
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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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门,挡住朱蒂斯的视线,说:“我的父亲不在家。”
朱蒂斯再也忍不住了,多日来的劳累和期待如今全都化成怒火在她的心中,她的肝脏中狠狠地烧,尖叫道:“我说我要和该死的老戴维斯谈谈,你没有听见吗!”
约翰似乎早料到她会被激怒,只是浅浅地说:“朱蒂斯,你现在似乎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不然你先回家冷静一下,再和我们商讨。万一你疯子般的情绪也把你变成女巫了怎么办,我们可承担不起。况且有这么多人在看你的笑话呢。”
朱蒂斯蓦然回头,好多双眼睛,好多人,都在围观这场争吵。
她再次深呼吸,尝试冷静下来,可越尝试平静,越觉得所有的怒气都涌向一处。朱蒂斯不想给别人留下疯子的印象,这样别人对科林斯也会连带着没有好感。但越是努力反而越是焦躁,她几乎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的父亲收了我125便士,并承诺今日和我一起去给科林斯撤诉。”
约翰再次笑出了声,“朱蒂斯,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125便士是你们本就应当给我的赔偿,而不是用来贿赂我父亲的金钱。我想你真的昏头了,向来冷静的铁匠怎么会昏头到这种程度呢?”
最后一句话甚至不是对着朱蒂斯说的,而是对着在场围观的人们说的。他甚至还无奈地耸了耸肩,这情形就好像朱蒂斯真的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疯子。
朱蒂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委屈,也没有被这样羞辱过。她能感觉到有无数的目光在她和约翰之间扫荡,好奇的目光,探寻的目光,会转变成指指点点的话语的目光。
她握着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契约,想告诉自己冷静点,想想办法。她代表的不仅仅是朱蒂斯,这还关系着科林斯事件的走向和科默家族的名声。她不想听见,有人说科林斯果然是个女巫,她的姐姐也是个疯子,都为了她闹到可怜的戴维斯一家门口了。
她想戳破约翰虚假又做作的谎言,尝试保持冷静,但话到嘴边就抑制不住地变成了嘶吼的尖叫:“是你在骗人,你才是那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你明明没有生病,却卧病在床栽赃给科林斯!”
话一出口,朱蒂斯就知道自己落入了约翰的陷阱。
因为约翰朝远方无数双眼睛做了个无奈的动作,然后不徐不疾地说:“朱蒂斯,你可能真的太累了。伯尼医生来给我检察过,甚至给我放了血。我是在死亡线上走过一圈但因为天神的祝福才能侥幸又重获新生的人。你这样胡言乱语算不算是一种对神的亵渎呢?”
朱蒂斯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所有的情绪都涌到心头,愤怒,后悔和焦虑,她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她花光了所有的钱,却只落得一个疯子的名号,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脑子一片混乱,朱蒂斯的手指甲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嵌入她的手掌中,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大口喘着气,久久地沉默着。
最后几乎是乞求般,问向约翰:“要怎么样,才可以撤诉?”
约翰扶了扶头,佯装苦恼地在朱蒂斯耳边小声地说:“我想要一整个铁匠铺。”
朱蒂斯觉得那瞬间她的血液骤然化成冰,然后刺破了她所有的皮肤和心脏。她猩红的眼睛里是一片空洞的死意,片刻后,她转身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段布满目光的路的,有好奇的目光,有同情的目光,有奚落的目光。她几乎是僵直着身体走过去的,脚是怎么抬的,路是怎么走的,朱蒂斯都不知道了。
她只想快点回家,众人的眼光已几乎要将她烧死。
14. 无力
朱蒂斯茫然地走着,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那一片嘈杂的人群的,只隐约感觉在她走后,原本就沸沸扬扬的议论越来越激烈。她不敢回头,也无力争辩,约翰成了那一片舆论场的中心。
科林斯会怪她吗,她是怎么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的,被戴维斯一家耍得团团转,赔光了所有的钱还搭上了名声。
朱蒂斯仰头看明亮的天空,今天没有下雪没有起风,是比往常更要温暖的一天,明明是很适合接科林斯回家的一天。
她无法控制住地在脑海里反刍整件事情的所有经过,越想越难受,为什么错过了这么多人给她的提醒。和小时候在父亲身边锻造一样,一旦有一个环节错了,就会自己在旁边想半天,一边懊悔一边给自己折磨得很痛苦。但幼时犯下的错误大多不大重要,这次温度控制不好,那就下次再重新煅烧一次就可以了。可是科林斯每一天在磨金塔里的日子都是实打实的,错过了今天,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憎恨和厌恶在心中快速地发酵,朱蒂斯的脑子里只剩下约翰的脸。情绪摧毁了她思考问题的能力,像从前一样。
她不是一个很会控制自己情绪的人。父亲刚去世时,有很多人打铁匠铺的主意,他们大都想出一点钱买下整间铁匠铺。朱蒂斯不愿意,他们就威胁说,没有人会买一个女孩做的东西。当时的科林斯会挺在朱蒂斯面前,然后用巧妙地语言一一回击。科林斯总是笑嘻嘻的,很少恼火,不像她,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急眼。
可是这次科林斯不在她身边。
朱蒂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家门口。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抬眼便是熄灭的烧铁炉,她麻木地拿起火石和钢片,开始一下一下地碰撞。火石刮在钢片上,发出细微的刺耳的声音,但很快,开始出现亮眼的火花了。
手伸进烧铁炉中,火花掉落在煤炭上,很快开始烧起来了。
朱蒂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始烧铁,这很不合时宜。她现在应该再去问问有没有其他可能撤诉的办法或者继续去和戴维斯一家谈判,可是希望太渺茫了,她太累了。身体上的饥饿和心理上的绝望让她又缩回了壳中,铁匠铺是她的庇护所。
将风箱的尖嘴对准炉膛,然后开始缓慢地压合。喷嘴里吐出的气会让火焰倏然涨高,随着空气的涌入,火焰的颜色开始变化。锻造里最难的一步是控制温度,太低了,锤不动铁,太高了,原铁会直接脆掉。
朱蒂斯花了一整个童年在和火焰打交道,风箱要用多大的力气多快的频率,木炭烧多久会达到锻造的温度,什么时候可以把铁条取出。这些是只能凭借经验养成的直觉,好在朱蒂斯不缺经验,也不缺直觉。
火焰烧得整个炉子亮堂堂的,里面的铁条也变得红热起来。朱蒂斯用钳子夹着铁条来回翻转,让铁条加热得更均匀一点。
用这个铁条来做什么呢。她原本以为今天锻造的时候,科林斯还会像往常一样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些不重要的话题。
无聊的马蹄铁,无聊的铁铲,无聊的各类钉子。
脑中有闪过约翰的脸,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不如做把匕首吧,在下一秒她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做匕首有什么用,兰开夏郡没有什么人会买匕首,自己也用不上,不是白费了铁料吗。但想起约翰,想起戴维斯一家,朱蒂斯就无法平静,她没有办法再若无其事地做点什么普通的工具,她得做点什么有利的武器才行。
铁条烧得差不多了,朱蒂斯用钳子把铁条夹出,放在铁砧上。然后是上百次捶打,将铁锤用力地砸在铁条上时,朱蒂斯才感觉自在。全身的力气都卖给眼前的铁条,让它顺着力纵向抽伸。
在铁条逐渐拉长变形的时候,朱蒂斯的脑海中频频浮现戴维斯一家刻薄的嘴脸。恨意激发起她全部的力量,即使饥肠辘辘,她仍旧弓背屈身不停捶打。
多日的奔波让朱蒂斯双眼熬得猩红,但此刻她的眼睛内只有逐渐成型的短剑。
铁条逐渐冷却,要再送进炉火里烧。朱蒂斯回忆起约翰的说辞,他要一整间铁匠铺。如果他愿意信守承诺,朱蒂斯不介意将铁匠铺拱手相让,但戴维斯一家已经失去诚信了。他们是填不饱的恶魔,往里面投一个便士,他们会叫嚣着要第二个便士,往里面投一百个便士,他们会吵着嚷着要一个铁匠铺。
对于这样贪得无厌的家庭,只能往他们的大嘴里投一把匕首,最好穿肠破肚,血流不止,让他们没有办法再发出索求的声音。
再次把铁条拿出来时,它已经有了匕首的雏形。剑身已经足够细长,但还不够。现在的剑身太薄太脆,朱蒂斯又将一个铁条和原本的锤炼在一起,然后再反复折叠。这样的剑会变得很韧很硬,不容易断,也不会卷边。
如果用它来划破约翰的喉咙,那么剑身不会有任何一点损伤。相反,鲜血会滋养这把剑的品性。
接下来要做的是捶打剑尖,剑尖要足够锋利,才可以轻而易举地隔断所有东西。
朱蒂斯斜捶铁条,让它向内收紧。剑尖很重要,它的尖端预示着一把剑的顶峰。剑的最大能力在尖端凸显。
不断送进炉火中加热,又重新捶打。这把剑已经有棱有角,现在该做的是粗调,即对它进行修修剪剪。剑要和主人的风格相适配,有些人喜欢繁杂的剑,有些人喜欢修长的剑,但这把剑是朱蒂斯要用的。她喜欢简洁的,精锻的匕首,用起来趁手。
匕首在恨意中被塑造出全部的模样,它一出世便被寄予厚望,朱蒂斯将所有罪恶的念头都投掷在这根短剑上。
嘶——
橙红色的剑在冷水中发出细细长长的响声,伴随着的是四散开的白雾。
这是一把漂亮的匕首。还没有打磨就已经有如此锋利的剑身和清晰的刀口。
冷却后,朱蒂斯拿起剑轻轻地在木桌上一划,刻线随之显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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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锋利的刀尖,很脆弱的木桌。人皮不会比木头坚硬,所以这把刀划在人身上,只会达到更好的效果。
现在的剑已经很好,但朱蒂斯在锻造这件事上,向来很有耐心。
她把剑再次回火,然后打磨,最后装上剑柄。和她的虎口完全贴合,这是一把她为自己锻造的匕首。
如果科林斯的结局是死刑,那她保证戴维斯一家也会跟着下地狱。
叩叩叩。
谁在敲门。朱蒂斯将匕首放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然后前去开门。
现在已经很晚了,有谁会来造访。
门开了,来者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全身都包裹得密不透风,看见朱蒂斯后慢慢地摘下了帽子和围巾。
“珍妮特,我并不欢迎你的到来。”朱蒂斯冷冷地说。
珍妮特不顾朱蒂斯的反对,径直推开门,走进家中,然后脱下斗篷,自顾自地围着铁砧转悠。
朱蒂斯反手拿起刚刚放的匕首,插进衣服中看不见的地方。
“你现在还有锻造的功夫?”珍妮特盯着炉火饶有趣味地说。
火焰在珍妮特的身影后展开,朱蒂斯很想推一把,将这个戴维斯女人推向火中,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你来干什么?”
“你气这么快消了,看你早上的架势,我还以为你会拿着烧红的铁条把我赶出去呢。”
不用烧红的铁条,因为我已经锻造好了一把新剑,一把很好很好的匕首,它还在找第一个猎物。朱蒂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漠地看着珍妮特。
珍妮特在狭小的工作室中踱步,一会儿摸摸铁砧,一会儿踩踩风箱。
朱蒂斯也并不催她,她现在整个人处于愤怒过后的平静状态,只是看着转转悠悠的珍妮特,摩挲着衣服遮盖下新造的匕首。
如果杀了珍妮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但或许会给戴维斯一家一点教训。
如果用珍妮特威胁戴维斯一家呢?
他们会撤诉还是变本加厉。
朱蒂斯盯着珍妮特的背影,权衡这件事情的利弊。
“你们的铁匠铺真好啊,工具齐全又名声在外。老铁匠打下的名声竟一分不差地被你传袭下去了,真羡慕你。”
朱蒂斯不明所以,她只当珍妮特是提前来巡视自己家即将拥有的财富。不过他们怎么就这么确定自己还会再将这个铁匠铺拱手想让呢。
“你做得这么好,肯定不舍得把这个铁匠铺送给约翰吧。”珍妮特看向朱蒂斯的眼睛。
朱蒂斯并不说话。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如果你帮了我,那我愿意撤诉,同时我也不要你的铁匠铺。”
朱蒂斯并不对珍妮特抱有希望,但还是问:“什么?”
“帮我秘不作声地杀掉约翰,然后我立即撤诉。”珍妮特自信地看着朱蒂斯,就好像朱蒂斯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一样。
15. 合谋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朱蒂斯不屑地看着珍妮特。
“因为你只能相信我啊,我是控告者,只有我有撤诉的权利。如果你不相信我,那科林斯一定会被送上绞刑架的,你舍得看你的妹妹去死吗?”珍妮特的语调轻快,随意得像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
朱蒂斯走近珍妮特,用手掐住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是你造成今天的局面的,你凭什么认为你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珍妮特仰起头,别开朱蒂斯的手,后退一步说:“你说错了,不是我造成的。再不济也是我和约翰一起造成的,如果只有我,怎么可能成功控诉科林斯呢?”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补充说:“况且我顶多算约翰谋利的工具,他才是主谋。现在我们联手解决掉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吗?”
朱蒂斯眯起眼睛,淡淡地说:“可是戴维斯家族在我这里已经信用耗尽,我为什么要堵上自己的未来去帮你做事呢。”
珍妮特从容地说:“没关系,我信任你。我可以先去给科林斯撤诉,事成之后,你再帮我杀掉约翰就好了。”
朱蒂斯陷入沉默。她确实很难拒绝珍妮特的邀请,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桩一举两得的好事,又可以把约翰杀死,又可以让科林斯出狱。
“你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你现在一定很恨约翰啊,他当中让你难堪还狮子大开口,你很不满吧。张嘴就是要下一整个铁匠铺,这样的人贪婪得令人恶心吧。”珍妮特谈论约翰的时候,带着明显的憎恶。那日的兄妹情深似乎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杀戮之心。
朱蒂斯打量着面前故作轻松的女孩,她和科林斯差不多大,几日前还趴在约翰身边扮演悲伤的妹妹,如今却大言不惭要求自己杀死她的哥哥。这样善变的人嘴里会有真话吗。
“你怎么证明这不是你们一家设计出来陷害我,让我成为下一个女巫的手段呢?”
珍妮特嗤笑两声,“我可不屑用女巫去威胁人。我原本只是想敲诈你一点钱,但约翰修改了我的诉状,并串通我的父母,在警卫来的时候夸大其词,声称科林斯是女巫。于是我只能顺着他们的话茬往下接罢了。”
“为什么要杀约翰?”这是朱蒂斯的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嘛,说来话长。”珍妮特总是在提到约翰的时候,显得很不甘,这和她一贯的形象很不相符。
朱蒂斯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约翰从小就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学。狂追科林斯丢光了我们家的脸,害我走在路上都被指指点点。我原本指望着他娶了索菲以后,能变得通一点人性,但并没有。他变本加厉地在家里发脾气,朝所有人,索菲,我,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我们原本说好,收了你的钱以后,平分成三份,我占一份。但昨天他突然变卦,说要独占所有的钱和你的铁匠铺。我说不过他,所以有了早上的那一幕。”珍妮特愤恨地看着远方。
朱蒂斯若有所思,她喜欢看讨厌的家庭内讧的场面。
“你的母父怎么说?”
珍妮特撇开头,“还能怎么说,她们向来觉得约翰的意见是最重要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管我怎么想。”
朱蒂斯在珍妮特耳边,好心地说:“那要不我帮你也把他们杀掉?”
珍妮特一惊,往后大退一步,尖声说:“不行!不可以!”
朱蒂斯看着珍妮特惊慌失措的表情,觉得很滑稽,她耸耸肩,云淡风轻地说:“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珍妮特反应过来,自己被朱蒂斯耍了一道后,有些恼怒,但仍压低声音问:“那你同意了我的邀请吗?”
朱蒂斯摆摆手说:“你什么时候撤诉,我就什么时候把约翰的头割下来。”
珍妮特马上回答道:“我明天早上来找你,我们一起去市镇法庭,撤诉以后,我希望你能尽快行动。”
朱蒂斯挑挑眉,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珍妮特穿上黑色的斗篷,要出门时。
朱蒂斯又问:“约翰死后,你的母父会将我告上法庭吗?”
珍妮特边走边不回头地说:“不会,我会说服他们的。到时候她们就只有我一个孩子了,不会忤逆我的。”
门又被关上后,朱蒂斯又拿出了下午锻造的匕首,仔细观察。
她其实并不太相信珍妮特的话,但确实如她所说,可以撤诉的人只有她。况且既然珍妮特主动提出要先撤诉再杀约翰,那她不妨等明天看看珍妮特是否履行约定再做打算。她在一天内经历了太多次情绪起伏,以至于现在看什么都淡淡的。
她没有多余的可以消耗的情感了。
望着匕首上漂亮的水波纹,朱蒂斯不禁沿着纹路细细地抚摸,锻造完这把剑以后,珍妮特就给她带了事物的转机。这是不是说明,这把剑是她的幸运之剑呢。还是说,命运在暗示她,低声下气只会被踩在脚底,只有刀锋才能让敌人臣服。
磨金塔中。
自从上次的对话后,科林斯就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眼前的老妇。她是凯瑟琳被捕的罪魁祸首,是让她们家分崩离析的主要原因,可是科林斯没办法恨她。如果她是一个光鲜亮丽生活美满富足的女人,那科林斯可能会阴暗地诅咒她生不如死,甚至做点报复的事情。
可是眼前的女人在磨金塔被关了十年,这漫长的十年里,她都被孤独地痛苦地锁在这个臭气熏人的牢房中,被自己的懊悔所折磨。午夜梦回之际,或许是凯瑟琳的质问,或许是红光漫天的大火,但无论是什么,都是折磨她的梦魇。
从那以后,她们就再也没说过话。科林斯浑浑噩噩地在牢房里待着,她则又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中。只不过似乎真如上次那个警卫所说,乔再也没有来过磨金塔了。
科林斯叹了口气,她能感受到自己的长卷发现在干枯毛躁,原本在家的时候她每天都会用一些草药来涂抹自己的长发,以让它保持光泽,但现在她只祈祷头发里不要有臭虫出现。
在监狱里的生活很漫长,她不想睡觉,她怕一趟下去就像萝丝一样一直长久地躺着,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最后只记得那些最痛苦的事情。可以想的时间有很多,她总是会想到朱蒂斯。
朱蒂斯比她大几岁,小的时候,还不算讨厌说话,只是越长大话越少,凯瑟琳离开后,就几乎只是长久地待在铁匠铺中劳作,每天沟通的对象只有科林斯以及有特殊要求来铁匠铺定做的客人。
烈火淬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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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蒂斯坚毅的面孔,她和科林斯不同,她不在乎自己长什么样,不像科林斯一样花很多时间在自己的脸蛋和头发上。在有限的记忆中,朱蒂斯总是沉默着打铁,唯一开心的时候是锻造剑的时候。小的时候,父亲让她们学锻造,科林斯怕火怕苦也怕累,逃避着不肯学,朱蒂斯也不说什么,沉默着把活都干完了。
她既不像凯瑟琳,也不像老铁匠。凯瑟琳很漂亮,也很招摇,老铁匠话少但软弱。
父亲死后,是朱蒂斯撑起了科林斯的天空。
科林斯想变成一个厉害的人,一个改变世界的人。这样她就可以在有人调笑朱蒂斯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时,把他们的嘴统统缝上。可是弄巧成拙,她只给朱蒂斯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不知道朱蒂斯现在怎么样,戴维斯一家还在为难她吗,如果因为自己过得很辛苦的话,其实可以放弃救她的。
被控告为女巫几乎是死路一条。
思绪飘得很远,科林斯会想很多东西,但最后总会想到朱蒂斯,那个为了她总是勇敢面对一切的姐姐。
咔——门开了。
又是一个新的警卫,他提着一桶水进来,另一侧的手里还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他把水往地上一摔,洒出好多。然后看了看坐着的科林斯和躺着的萝丝,问:“谁是萝丝?”
萝丝还睡着,科林斯指了指她。
那个警卫嫌弃地捂住鼻子,往前靠上去看了看,然后踢了萝丝两脚说:“起来!醒醒!”
萝丝睁开惺忪的眼睛,茫然地看向他。
警卫不满地说:“明天,罗格·诺维尔法官就要重新审判你的案子了,在上庭前,你得清理一下身体。这里有干净的水和一套衣服。”
萝丝挣扎着起身,看向了那桶水,浮着灰尘的水。
警卫看着行动不便的萝丝,转头向科林斯命令道:“你帮她洗。”说完便又锁上门走了。
牢房里又只剩下科林斯和萝丝。
萝丝不好意思地看着科林斯说:“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就行。”她几次尝试起身,却都哀嚎着摔倒在地。科林斯怀疑她的下半身已经溃烂,不然怎么会连行走都这么困难。
她将水搬到萝丝身边,然后开始小心地撕开萝丝的衣服。太久没有更换衣服,那些溃烂了的伤口和破布衣服黏在一起,撕下来让人一抽一抽地疼。
萝丝弓着背蜷缩成一团,小心地任科林斯摆弄,她羞愧于面对这个故人的女儿,更羞愧于接受她的帮助。
科林斯仔细地撕开衣服,然后用水浇上去,再用自己的衣服将她的身体擦干。萝丝苍老的身体上满是伤口,什么样的伤口都有,冻疮,烫伤,鞭打,殴打……
那些成年累月的伤口至今都让萝丝痛得直抽气。科林斯不知道那些伤口是来自她的丈夫还是审讯过程。
萝丝愧疚于科林斯的不记仇,她打从心底认为,她是真正的罪人。所以科林斯一边帮她清洗身体时,她一边不住地道歉,说来说去还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凯瑟琳。
科林斯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忙活。道歉越来越多,科林斯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不必向我道歉,你需要求得的是我的母亲的原谅,而不是我的。但我认为真正的罪人不是你,是你的丈夫。”
16. 审判上
朱蒂斯很早就醒了,昨晚珍妮特走后,她去地窖里舀了一些麦片,加入牛奶炖煮,甚至还吃了一些土豆和风干后腌渍的卷心菜。科林斯被抓捕入狱后,她很少这么认真地吃一顿饭,大多情况下,塞一两片面包,或者不吃。
但昨天锻完匕首后,她有了新的想法。她要好好吃饭,变得更加强壮,这样才能直接送约翰去地狱。她是这个世界上科林斯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她也倒下,那么没人能再为科林斯复仇。
朱蒂斯吃完早饭后,静静地坐在餐桌前等待。如果珍妮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今天肯定会很早来敲门。必须趁着人还不多的清晨去市镇法庭撤诉,否则她和珍妮特走在一起一定又会被说三道四。
屋内很安静,不算多暖和,朱蒂斯边摸着自己的匕首边沉思。如果杀了约翰,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自己。珍妮特嘴上说的好听,但为人精明好算计。她想要的说不定是借自己的手除掉惹人厌的约翰,然后再反将一军,将自己也送进磨金塔,这样她既能独占钱又有了一整个铁匠铺,还能讨得个孝顺体贴的名声。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朱蒂斯不动,她也要让珍妮特尝一尝等待的滋味。又是接连响起的敲门声,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直等到门外的人像是焦躁得要发脾气时,朱蒂斯才走去开门。
一开门,就是珍妮特劈头盖脸的抱怨,“你为什么一直不来开门,我在外面敲门敲了那么久,你没听见吗?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撤诉吗,这可是你妹妹的事情,你至少应该比我上心吧。”
朱蒂斯撇了眼珍妮特,冷淡地说:“没听见。”然后扫了眼珍妮特的装扮,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要穿这样去撤诉?”
珍妮特从上到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灰色的袍子从脖子延伸到长靴,厚麻布做的披肩将整个上半身都罩住,头巾和面巾则是让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珍妮特。
“不行吗?我可不想被亲戚或者熟人认出来,到时候在我母父面前说上两句话,我们家又要吵翻天了。”
朱蒂斯沉默地关上门,披上自己的斗篷,就和珍妮特一起出去了。
今天是阴天,所以无论何时,天都很黯淡。去市镇法庭的路上,没有遇到多少人。倒也合理,冬天居民本就不愿意出门,如果不是有这样的事,谁想在冰天动地的季节在外奔波呢。
珍妮特和朱蒂斯错开行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差大约十来步。两个人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疾步前行,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在路程过半的时候,珍妮特放慢脚步,回过头说:“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起诉能成功。”
朱蒂斯问:“你想说什么?”
珍妮特撇撇嘴,“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罢了,那天约翰回家,过了一会儿突然躺在床上说自己生病了,让我去控告科林斯。我刚开始没理他,以为他又在抽什么疯。但他很严肃,告诉我这是我们家的转机。”
朱蒂斯反感地看着珍妮特,但珍妮特并不顾及朱蒂斯的表情,只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你知道吗?虽然说是有证人,但其实他们什么也没听见。只说看见约翰和科林斯在街上发生争执,剩下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当时被约翰催着去控诉的时候,还以为警长或者法官会把我当成胡说八道的家伙然后赶出去呢。谁知道他们一听说是女巫,就马上立案了。”
想到科林斯被捕的那天,史密斯警长拿着的逮捕令,朱蒂斯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眼前站着的人就是让她妹妹被丢尽磨金塔的罪人,而如今为了救科林斯出来,她竟然不得不与这样的人合作。
朱蒂斯不打算回答珍妮特,她们只是一起去撤诉,而不是什么朋友。她不认为她有和珍妮特闲聊的责任,况且聊的还是怎么把她妹妹送入狱的过程。
珍妮特看着朱蒂斯面无表情的脸,火上浇油般地继续说:“你知道吗,约翰其实觊觎你们家的铁匠铺很久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如果娶了科林斯,如果有一间自己的铁匠铺,那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地租地务农了。”
朱蒂斯知道珍妮特在激怒她,但听到这样的内容,还是让她忍不住生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珍妮特露出无辜的表情,轻声说:“我只是认为这些事情有必要让你知道。”
“如果你只是想鼓吹我动手除掉约翰,那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你撤诉后,我自然会动手。”
“我当然不担心你下不了手,你就当我没有朋友,随便找人倾诉吧。约翰死了,对每个人都是好事一桩。当然,除了我的母父。无论约翰多么差劲,他在我们家总是第一顺位。好吃的东西要先给他,保暖的衣服要先给他,什么都是他的。他还不满足,整天吵吵嚷嚷着要更多。”
朱蒂斯快步甩开珍妮特,绕到前面,然后淡淡地说一句:“我不想听。”
珍妮特追上朱蒂斯的脚步,然后说:“那你想知道为什么约翰能瞒过伯尼医生吗?”
朱蒂斯一顿,停下了脚步。
珍妮特继续洋洋得意地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发烧。但那天伯尼医生说要放血的时候,我真的很激动。如果他能因为放血,顺便死掉就好了。当时他的手脚挣扎个不停,但我在他耳边说,要获得不义之财必然要和魔鬼作赌。再加上当时所有人都看着,他没办法只好屈服。”
她叹了口气,然后可惜地说:“如果他当时能感染上什么东西,然后不小心去世就好了。这样我有了钱就会撤诉,你的妹妹也回家了。不是很好吗?”
朱蒂斯听完后,不再搭理她,只径直往前走。
珍妮特还在后面嘀嘀咕咕些什么,但朱蒂斯已经听不到了。她知道珍妮特现在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约翰身上是为了什么。但越想保持冷静就越容易急躁,每次提到约翰这个字眼,朱蒂斯都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
越往市镇法庭越繁华,兰开夏郡的中心就在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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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有些积蓄的人家,她们通常同时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一个幸福的家庭。所以这一片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和她们那里的死寂沉沉截然不同。
市镇法庭的布告栏前围了不少人,神色各异地讨论着什么。朱蒂斯凑上前,发现是乔在张贴告示。她庆幸自己远居在铁匠铺重,否则此刻肯定会有很多人指着她议论纷纷。人们总是把女巫的家人当成和魔鬼交易的预备役,从前是这样,现在也不会改变。
珍妮特不知何时又挤到了朱蒂斯身边,小声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法官罗格·诺维尔将于今日在市镇法庭重新审判1611年的萝丝女巫案,同时也将进行陪审团的换选。有意报名者请到市镇法庭中心处联系乔·诺维尔,第一次陪审将在下午开始。”
朱蒂斯皱了皱眉,这么久远的案件为什么要重审。
1611年,凯瑟琳被判为女巫的那年。
身旁人声鼎沸,不时有人发表意见。
“太好了,又开始审判女巫了。我就说嘛,怎么能因为一场火灾停止如此恢弘的事业呢。就是因为停止了女巫审判,才让我们的乡郡越来越落后。”
“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这几年怪事频出,估计就是因为女巫在兴风作浪,而无人治理。希望这位新来的大法官能给兰开夏郡带来一个新的开始吧。”
“1611年?那不是磨金塔大火的那一年吗?磨金塔居然有人没死于那场火灾。”
“从勃朗郡来的法官就是不一样,我听说好像最近还抓了一个新女巫,好像是一个铁匠的妹妹还是什么的。”
朱蒂斯始终面无表情,她拉着珍妮特走出人群,然后走向要进入法庭的乔。
“乔,我们要撤诉。”
乔停下脚步,困惑地看着她们。
珍妮特接过朱蒂斯的话,说:“我是控诉科林斯的人,现在我的哥哥恢复健康了。我想先前应该是有些误会,现在我想撤销对科林斯女士的控诉。”
乔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自从他没办法去磨金塔后,总是想起科林斯。他很想尽自己所能去关照一下这个可怜的女孩,但罗格已禁止他再踏入磨金塔一步。虽然他相信自己的舅舅会做出公正的裁决,但还是免不了担心,毕竟磨金塔的生活实在太恶劣了。
他开心地说:“真的吗,那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我舅舅,我就知道科林斯是个好女孩。”但下一秒,他突然想起现在罗格正在忙萝丝女巫案。
“但我的舅舅现在正在研究萝丝女巫案,如果要见到他,可能要到下午审判结束了。他不喜欢别人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朱蒂斯问。
“今天傍晚吧。你们可以报名陪审团,这样可以在案件结束的第一时刻撤诉。”
朱蒂斯想了想,拉起珍妮特的手说:“那我们都报名。”
17. 审判中
珍妮特自然不想去当什么陪审团成员,有这时间不如随处逛逛。但朱蒂斯死死攥着她的手,她不敢拒绝,只好应下。
乔开心地带她们到法庭附近的一间小屋子里,热情地拿出一些肉馅饼款待她们。
珍妮特两眼放光,立即狼吞虎咽起来。朱蒂斯原本不想吃,但想到下午冗长的审判,还是拿起了一个冷馅饼。
乔看着她们,又拿出一些奶酪,蜂蜜甚至有甜酒。
珍妮特边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东西边问:“你是谁啊,像你这样有钱又慷慨的人真的不多了。”
乔犹豫了片刻,回答道:“我是罗格·诺维尔的侄子。”
珍妮特头也不抬地说:“罗格·诺维尔?那个新来的法官?。”然后转头问朱蒂斯,“既然你和这个人关系这么好,那还担心什么,直接让大法官退回案件或者不予处理不就行了,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
朱蒂斯无语地看着珍妮特。
乔连忙解释道:“我的舅舅是一个很公正的法官,他从不徇私舞弊。况且,……”
朱蒂斯接过话茬,“况且我们也只见过一次,根本不熟。”
珍妮特又接着问:“那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殷勤,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我们奉承你吧。不过我们也没钱奉承你。”
乔支支吾吾地说:“我刚来兰开夏郡,认识的人很少。”
珍妮特的嘴根本停不下来,又问:“那你也没必要对一个犯人的家属献殷勤吧,还是说不会你也喜欢科林斯吧。”
珍妮特本想开个玩笑,将话题绕过去,但乔一下子尴尬地待在原地,这下三个人都沉默了。
乔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觉得科林斯看上去不是女巫,她看起来不像会给别人下毒的人。”
此言一出,没有人再继续说话了。
珍妮特还想说点什么挽救局面,朱蒂斯制止了她。
就这样熬到了开庭前,乔把珍妮特和朱蒂斯都送到了陪审团位置上。
这是朱蒂斯第一次到法庭,也是第一次当陪审团成员。她小的时候,陪审团成员是个很热门的职业。当时人们最喜欢看的就是女巫审判,又猎奇又重口。每次有女巫审判的时候,人们都会抢着报名,但这样的名额通常会被一些有钱有权的领主垄断,所以朱蒂斯至今也没有看过一次女巫审判。
法庭修得很恢弘,深色的装潢和金色的壁画互相映衬。最中间是一个高于别处的位置,是法官席位,下方是被告席和证人席,左右两侧都是陪审团。朱蒂斯抬头看,法庭的穹顶修得很高,看似广阔的空间里却给人一种怎么也飞不出去的感觉。
法官,被告和证人都还没有来。陪审团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乔也坐下了,坐在朱蒂斯身后,珍妮特身旁。
珍妮特问:“你也是陪审团成员?”
乔说:“嗯,我没事情可做,不如来看看我舅舅是怎么审判案子的。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他很厉害的。”
朱蒂斯四处环看,有一个穿着贵气的女人要坐到她旁边,朱蒂斯只好侧身让座。
那个女人落座后,一直盯着朱蒂斯看,看得朱蒂斯很不舒服。正当她想换个位置时,那个女人轻声说:“朱蒂斯。”
朱蒂斯吓得一激灵,缓缓地转头,富贵雍容的首饰,极尽奢华的服装,是贝琳达,她的有钱姑母。她和贝琳达关系不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自有记忆以来,她的父亲就很讨厌贝琳达,说什么贝琳达抛弃尊严屈身权贵,令家族蒙羞。
以至于长久以来,朱蒂斯不知该如何与这位贵妇人相处。她们只见过几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朱蒂斯尴尬地看着贝琳达,不知道说什么。
相比之下,贝琳达倒是很从容,她托起朱蒂斯的手,仔细地抚摸,然后说:“你现在还是在做铁器吗?”
朱蒂斯点点头。她的手上都是老茧,很粗糙,还有一些幼时被烫伤的疤。被别人放在手上端详让朱蒂斯很不舒服,但她不想对自己的姑妈太过无礼。
贝琳达叹了口气,说:“你父亲不该让你做铁匠的,很辛苦而且赚不到钱。你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可不多了,大抵是因为你的职业吧。”
朱蒂斯感到被冒犯,她想抽回手但贝琳达牢牢地握住了,于是只好沉气说:“我喜欢做个铁匠。”至于什么结婚这类陈词滥调,朱蒂斯干脆假装没听见。
贝琳达似乎很关心朱蒂斯的生活,接连发问:“你最近生活怎么样呢?我听说科林斯被捕入狱了,她太像凯瑟琳了。你知道的,太漂亮的女人很容易惹祸上身。”
朱蒂斯受不了了,甩开她的手,然后直接说:“不是她的错。”
贝琳达完全没有一丝恼怒,仍旧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朱蒂斯,然后轻声细语地说:“我能理解你,孩子。我不会因为你这么说话而感到生气。但我不想你过得太辛苦,这段日子你因为科林斯的事情没少奔波吧。”
朱蒂斯彻底沉下脸,低声说:“我说了我不做女佣,您没必要再来说服我。”
贝琳达一愣,然后呵呵一笑,“你真的误会我了,孩子。我是想来给你介绍一门顶好的亲事的,那个人是邻郡鼎鼎有名的富翁,有数不清的庄园和土地,更重要的是,我最近听说他得了重病,所以急着找个人结婚帮他转运。如果他死了,你就也能过上我这样的生活了,不是很好吗?”
朱蒂斯索性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贝琳达却不罢休,开始从朱蒂斯身上找问题,“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只能找到这种条件的人了,就这你还挑呢,我当年不也是和你一样走过来的吗。再说,那个富翁腰缠万贯。为了这点钱受点苦又有什么。你可知道,每个晚上,都有数艘大船运着货物送往英国的各个乡郡。而这些船,全是他的!”
朱蒂斯忍无可忍,回击道:“反正您现在也守寡了,不如二婚嫁给这个老男人,这样您的财产可以直接翻倍。”
朱蒂斯以为贝琳达会继续喋喋不休,没想到她陷入了沉思,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计划是否可行。每一次她和贝琳达的谈话几乎都是不欢而散。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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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审判快开始了。
陪审团席位陆陆续续坐满了人,绝大部分是男人,年轻的,年老的,贫穷的,富有的。女人的数量屈指可数,算上她,珍妮特和贝琳达,竟也只有五个。
珍妮特小声地问乔:“为什么几乎没有女人,她们不喜欢看审判吗?”
乔摇摇头,嘘声说:“不是的,是每场审判的陪审团人数不能超过5。”
珍妮特追问为什么,但乔只是摇摇头,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一向如此,兰开夏郡也不能例外。
朱蒂斯被搞得烦躁得很,法庭让她很压抑,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了磨金塔中的科林斯。
乱哄哄的法庭变得肃静。
警卫押着被告萝丝进来了。萝丝落座的那一刻,嘘声无数。
她是一个很苍老的女人,头发乱糟糟地盘在一起,穿的是一身麻布新衣,在冬天让人冻得发抖的衣服。警卫时不时推搡她两下,大抵是因为她腿脚有病,走路很颠簸又很慢,让警卫着急了。
朱蒂斯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犯下了什么罪,但她佝偻着背被驱赶的样子让朱蒂斯很不舒服。她别过头,不想再把目光放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无数议论声又开始响起。
“萝丝,是那个从磨金塔火灾中活下来的女人吗?”
“那么大的火灾都能活下来,她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说不定火就是她放的。”
“不知道新来的法官会怎么审判,毕竟都过了十年了,谁还记得她为什么被审判为女巫。”
萝丝以及一切与萝丝有关的话语都让朱蒂斯很难受,她不知为何在这个可怜的老女人身上看到了科林斯的样子。她很害怕科林斯也这样被架上被告席,也这样狼狈地接受众人的议论。
科林斯从小就很在意自己的外表,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见到她没有梳妆好的模样。朱蒂斯这几天一直都不敢想科林斯在磨金塔过的是什么生活,但萝丝的出现强迫她直视这一切。
议论声又一次停下。
这次进来的是法官,罗格·诺维尔。
他远比朱蒂斯想象中的年轻,约莫三十岁左右,穿着丝绸质地的深蓝色长袍,戴着黑色的圆帽,两手有白色的手套还握着一根长柄权杖。长得温文尔雅,穿着端正贵气。朱蒂斯不由得开始好奇这个乔口中公正无私的大法官会怎么样进行审判。
乔小声地在后面说:“是我的舅舅。”语气里是满满的自豪和崇拜。
陪审团的成员们大都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法官,毕竟兰开夏郡的上任法官是个武断蛮横只认死理的老男人,连贝琳达都不由得感慨,不知道这样的青年才俊结婚了没,但她下一句就自我反驳,这么帅气多金,恐怕早有婚配了吧。
罗格象征性地用权杖敲了敲地,然后庄重地宣告:“以神的名义,我们于今日重新审判1621年的萝丝女巫案。我们将在神的光辉和法律的指引下审理本案。同时请各位听众保持肃静,请各位陪审团成员用心聆听并在最后协助我做出正义的裁决。
18. 审判下
罗格顿了顿,环视四周寂静的人群,然后对准被告席上的萝丝继续说:“现在被告萝丝,请你陈述事件经过。”
被告席上的萝丝茫然地盯着高高在上的法官,嘴巴张开又合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没等到她出声,有人已经开始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了。
罗格显然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他看着不出声的萝丝继续说道:“1611年,你被控告为女巫,有人声称在夜里曾见到你变成一只黑猫跳上屋顶,而后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又化身成人。对这一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萝丝的眼神呆滞,重复摇着头说:“不是我,我没有这样。”
罗格继续盘问:“那请你陈述一下1611年10月15日晚的情况,据你的丈夫也就是证人比尔先生陈述,当日晚,你们一同入睡,他发现你半夜化身为黑猫后与你争执,而后你从高高的窗户中跳出消失不见,直到第二天清晨你才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
比尔?朱蒂斯在兰开夏郡只听过一个比尔,铁匠工会的会长比尔·史密斯。
对朱蒂斯来说,比尔是个很复杂的人。在她的父亲刚去世时,比尔曾热情邀请她加入铁匠工会,但在此后,就不断以此为由向她索要报酬。平心而论,他确实帮助过朱蒂斯一家,但朱蒂斯也给了他足够多的回报。至于他的个人生活方面,朱蒂斯向来不太关心,只是确实从没听过他的妻子,只知道有个不成器的儿子韦伯。
萝丝低着头,一直在自言自语,面对罗格的问题,既不正面回答,也不直接否认。她掰着手指,嘴里念叨着1611年10月15日,似乎在算什么。
罗格没有等到萝丝的回答,直接宣布:“由于被告萝丝回答问题含糊不清,现请上证人比尔·史密斯来陈述当年所见。”
比尔穿着深色的皮革外套,在警长史密斯的陪同下,从容地走进法庭。在场有不少认识他的人,他还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当然这些人里没有朱蒂斯。
等比尔站到证人席上时,罗格看着他,平静地说:“比尔·史密斯,在你开始陈述之前,请先宣誓你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绝无一点弄虚作假。”
例行宣誓完毕后,比尔便开始声情并茂地说起了当年的故事——
“我和萝丝原本是一对幸福的夫妻,还拥有一个可爱健康的孩子。我们的生活过得平静而顺遂,直到她认识了一个外乡来的女人,凯瑟琳。”
朱蒂斯原本一直在观察萝丝的表情,在听到凯瑟琳的名字时,猛地看向了比尔。珍妮特和贝琳达则是偷偷观察着朱蒂斯的反应。
更荒谬的是,凯瑟琳的名字让一直浑浑噩噩坐在位置上的萝丝开始狂躁,她不顾身体的头痛,开始奋力在被告席上扭曲,然后尖叫着声音,大喊:“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歪曲事实的骗子!全都是你害的!”
史密斯熟练地控制住一直乱动的萝丝,并将她的嘴紧紧塞住,让她无法发出声音。一套动作后,还先后向罗格,比尔以及陪审团致歉。
萝丝的手脚无力地乱甩,脸涨得通红,却依然怒目圆睁地瞪着比尔。
比尔不看萝丝,只连连向陪审团里他的几位朋友示意摇头。等到全场再次安静后,比尔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始发言,他环顾四周,确认获得了所有人的目光后开始说:“自从认识了凯瑟琳,萝丝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任劳任怨,相反地,她开始抱怨起我来,说我处处不如科默家的老铁匠。”
他的话显然引起了绝大部分陪审团的共鸣,开始有不少男人讨论起他们妻子的行径。
比尔满意地看着陪审团,继续发挥道:“兰开夏郡的各位,应该都最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绅士。我从来不做有损自己名节的事情。在工作上,我总是精益求精。在生活上,我不记前嫌。即使凯瑟琳这样诱导我的妻子,将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我还是引荐她的女儿到铁匠工会中,帮助她们度过生活的难关。你们看,这位曾经受我帮助的小铁匠,朱蒂斯就坐在陪审团席位上。”
众人的目光顺着比尔的手投向了面无表情坐着的朱蒂斯。
但比尔显然不容许法庭上有人比他获得更多的注意,他马上就将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说回我的妻子身上,自从她认识凯瑟琳后,怪行频出,总是对我以及我们可爱的小儿子恶言相向。我察觉端倪后,便开始自己调查。”
从比尔提到凯瑟琳以后,朱蒂斯就再也没办法平静下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都被判为罪不可赦的女巫,而她现在正坐在台下观看一个男人绘声绘色的表演。
陪审团上开始有人认为比尔是个真正的英雄。敢单枪匹马深入女巫腹地,然后一举歼灭,这不是英雄是什么!
比尔察觉到陪审团对他投来的赞赏,欣慰地点头后继续说:“为了证明萝丝是个将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的坏女人,我曾经数次装睡然后跟踪她的夜行。我发现她会幻化成各种各样邪恶的动物,黑色的猫,诡异的猫头鹰,甚至还有山羊。”
伴随着惊呼声,比尔故作神秘地说:“有一次,我为了揭露她的真面目,差点葬身火海。当时她发现有人在跟踪她,便向空中投掷出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越烧越烈,差点将我吞噬,还好我的儿子发现了,将我救出。否则兰开夏郡将会损失一位品行端正的绅士,多一位作恶多端的女巫。”
说着,他拉起了自己的衣袖,全方位展示手臂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并掷地有声地说:“这就是当年这狠毒的女人差点烧死我的证据。”
陪审团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比尔是大难不死的英雄,有人说他是兰开夏郡的代表,众男人对着他手臂上的疤痕接连发出心悦诚服的赞叹。
乔愣愣地问:“女巫真的有这么神通广大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
珍妮特也看呆了,迷茫地摇着头,她其实不知道女巫是什么,只是听说把一个女人控告为女巫就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钱。
朱蒂斯忍不住在心里冷笑,烧伤的疤痕?胡诌一通。每个铁匠手上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这样青青紫紫的伤疤,无非是刚开始学打铁锻造的时候不注意罢了。
她冷眼看着周围的评审团成员,年轻的年老的贫穷的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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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男人无一不在讨论那伤疤的光荣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受够了男性抱团互相媾和的场景了。
比尔发表完他的演讲后,罗格示意史密斯取下塞在萝丝口中的麻布,然后发问:“对于证人比尔先生所言,你认同吗?”
萝丝拼命地摇着头,她的眼睛变成湿润的红色,挣扎着开口说:“凯瑟琳不是这样的人,比尔在说谎。”
“你和凯瑟琳是什么关系?”罗格继续问道。
“我和她是朋友。”萝丝似乎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片刻后又闭上了嘴。
“凯瑟琳是谁?”
“好像也是一个女巫,在十年前被审判过。”
“女巫的朋友,那不也是女巫吗?我看这个萝丝已经不必再争辩了,说再多也没有用的。”
相似的话不断在耳边响起,朱蒂斯很想大吼说凯瑟琳不是女巫,但罗格在上,为了科林斯的撤诉,她最好选择忍气吞声。
“据我查阅,凯瑟琳也被判为女巫,并且在十年前的磨金塔火灾中已不知生死。你确定你和这样的人是朋友吗?”
萝丝点点头,说:“凯瑟琳不是女巫,她也是被比尔陷害的,这一切都是比尔出于嫉妒编造的谎言。”
朱蒂斯不由得困惑,什么叫都是比尔编造的谎言,当年控告凯瑟琳的人难道是比尔吗。
罗格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什么你说是比尔编造的谎言,书卷上记载控告凯瑟琳的人是你,萝丝。”
陪审团一片哗然。
萝丝直直地看着前方,又开始失控地尖叫,“不是我!不是我!是比尔!是他嫉妒科默家的生活!真的不是我!”
没有人再讨论萝丝的罪行了,话题转向该用什么样的刑罚来让这个女人足够痛苦地死去。
罗格淡淡地叹了口气,然后说:“既然你不承认你的罪行,那我们只好请来第二位证人了。”
史密斯再次带着证人出现。
一看见证人,萝丝就再次发疯般地惊叫起来,她不停地乱动,以至于需要另一位警卫来控制她的情绪。
因为证人是韦伯·史密斯,她的儿子。
韦伯再次陈述了一遍比尔说的事情,并增加了一点细节,例如看到火球时他有多么惊恐,萝丝平常是一个多么刻薄的女人,并在最后长篇大论地感谢比尔的抚养,声称没有他,自己会被女巫摧毁。
众人再次感慨这对父子的情深难得,并为他们的艰难经历落泪。
萝丝听完后变得反常地安静了起来,她静静地坐着,眼睛里不断流出泪水。但她的脸上没有惊恐也没有悲伤,仿佛那不是泪只是河水一般,不知为何就顺着她的脸流下。
罗格再次询问萝丝是否承认自己的罪行。
萝丝不再说话,只是再次摇头。
陪审团已经被萝丝死不认罪的态度激怒了,他们一个接一个说着各种各样奇特的酷刑,扬言要为可怜的比尔父子复仇。
罗格看着萝丝,不耐烦地说:“既然萝丝女士始终保持否认的态度,那我们必须要采取一些恰当的措施来让她说出真正的事实了。”
19. 逼供
兴奋的呼声在法庭各处响起,这是他们最期待的女巫审判中的重磅戏。
乔小声地问:“为什么大家都变得这么躁动,还有什么叫适当的措施啊,接下来要干什么?”
珍妮特摆摆手,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第一次当陪审团成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乔心虚地说:“我舅舅以前不让我看他的审判现场,这是我第一次来。”
朱蒂斯忍不住回头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公正的法官?”
她严肃的表情和厉声训斥般的语气让乔不太自在,乔只好尴尬地说:“我舅舅是勃朗郡有名的大法官,没有人说他不公正。”
朱蒂斯不再说话,转过头去。自从罗格宣布要采取一些措施后,她身旁的贝琳达就一直低着头,摆弄自己的首饰。
无数嘈杂的声音躁动地等待着即将登场的刑具,有人说是扎满铁钉的长棍,有人说是烧得通红的铁片,有人说是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长鞭。
肃静的法庭变得闹哄哄的,庭上的男人都兴奋地参与讨论。朱蒂斯茫然地看着四周,她只觉得深深的恐惧和不适。
这样的环境持续了很久,将群众的兴趣放到最大。而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贝琳达偷偷走了,悄无声息地。
朱蒂斯低下头,尝试变得平静一点。她的内心此刻波澜起伏,这个女人,凯瑟琳,科林斯,这些与女巫有关的人在她的脑海中汇聚在一起,让她无比恐惧即将登场的刑具。
喝彩声猛烈地爆发。
朱蒂斯抬头,史密斯穿着手套拿着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棍,那是朱蒂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法官席上的罗格开始宣读:“由于被告萝丝谎言连篇,在法庭上仍不告知事情真相,因此今日决定根据《女巫之锤》中的条例,对萝丝进行审问。”
萝丝的脸已经毫无血丝,她盯着那根通红的铁条一动不动,那是她最熟悉的东西,那是比尔的。
罗格再次审问:“现在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女巫之锤》中的刑罚,被告萝丝你是否要修改你先前的陈述内容。”
萝丝再次摇头,嘴里的麻布让她无法说话,被禁锢在被告席上让她无法动弹。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
乔看着那根铁棍说:“真的要用这个来审讯吗?”
珍妮特被吓得开始颤抖,她原以为女巫只是一个骗钱的罪名,从没想到这个词有这么大的威力。她哆嗦着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史密斯拿着铁棍逼近萝丝,陪审团上的人逐渐噤声,所有人似乎都屏着呼吸在等待这一刻。
在即将要碰上萝丝的那刻,朱蒂斯低下了头。
下一秒是珍妮特的倒抽气声。
然后是乔,“审判真的是这样的吗?”
接着是陪审团众人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最后才听到萝丝隐隐约约的呜咽。
朱蒂斯抬头看着萝丝,她的衣服已经被烫穿了洞,面容极尽扭曲着,口水早已浸湿了麻布,歪歪斜斜地流出。
烧焦的气味在空中散开,成了众人的兴奋剂。有人说他曾经在其他女巫身上也闻到过这个味道,女巫烧起来的味道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个女人肯定是女巫。
朱蒂斯不敢看萝丝的伤口,不知为何,一看见萝丝她就回想起十年前的凯瑟琳和如今的科林斯。她害怕凯瑟琳也曾经受过这样的刑罚,她害怕科林斯也即将遭受这样的刑罚。
坐在审判席上的人不是她,可是她竟担心得浑身颤抖。
罗格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这个法庭中,“被告萝丝,现在你想改变你先前的陈述内容吗?”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期待着萝丝的反应。
巨大的烧伤让萝丝痛苦地呻吟,但声音被堵住发不出去。她只有回答的权利,没有呻吟的权利。她环顾四周,看着得意洋洋的比尔,看着她怀胎十月艰难产下的孩子韦伯,看着高高在上的罗格,看着众人或是奚落或是嘲讽的表情,再次摇头。
她摇得很缓慢,摇得很艰难,仿佛那是她所有的力气。
朱蒂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痛苦,但她的神经好像牵引在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不痛苦的选择。
罗格说:“我很遗憾听见你这个答案,根据《女巫之锤》,你必须继续接受其他刑罚,知道你选择说出事实。
陪审团再次开始狂欢,又是一轮新的议论。
“第二轮审判通常会更残酷,这次应该上水刑了吧。”
“我看未必,不知道这个新来的法官是个急性子还是慢性子。说不定人家喜欢慢慢来呢。”
“我认为就没必要在这个女人身上多费时间,她都把我们的兄弟比尔整成那样了,还如此宽恕干什么。”
朱蒂斯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她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可以对同类即将遭受的痛苦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乔讪讪地问:“怎么还有,接下来又是什么?”
珍妮特像被抽空了般,浑浑噩噩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朱蒂斯的内心巨大地起伏着,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烫伤萝丝的同时也烫伤了她。不然为什么她会因为一个陌生女人的遭遇这么痛苦。
她环顾四周,周围的人都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仿佛这不是一场对人的审判,而只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众人的议论在七八个警卫合力抬着一个巨大的水箱进来时达到了顶峰。
装满水的木桶摇摇晃晃,不时洒出一些水,警卫费力地抬着水桶,艰难地放到了法庭中央的空地上。法庭的中央看着只有一块小小的平地,但居然真的能完整放下这个水桶。
朱蒂斯感到惶恐又悲哀,她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罗格毫无感情的宣判再次响起,“根据《女巫之锤》中的内容,被浸在水中会浮起的人是女巫,而被溺死的人则是常人。鉴于被告萝丝拒不认罪的恶劣态度,我们决定采用水刑来结束这一场审判。”
轰鸣的喝彩在法庭久久不散,朱蒂斯觉得此刻的罗格不再是一个法官。他站在高高的法官席上,捧着装帧精致的小书,就这样毫无感情的,用一句话结束了萝丝苦苦挣扎的生命。这样的人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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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法官吗,他更像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随意地行刑,随意地判决。
乔和珍妮特看着那桶满满当当的水,不再说话。
“被告萝丝,我最后询问你一遍,在陪审团的见证下,在法律的框架中,在上帝的庇佑下,你是否要改变你先前的陈述内容。”
萝丝瑟缩着抖了抖,看着那桶水,竟开始笑起来,她最后笑着摇了摇头。
生命最后的笑被视为对法庭的蔑视,人们的怒气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地点燃。
史密斯解开被告席上的重重铁链,企图和另一个警卫合力将萝丝投入水中。由于害怕萝丝挣扎,他还叫了不少警卫在旁边等候。
人们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同时又隐秘地期待着萝丝能突然爆发,放出传说中的火球,让世界见识一下女巫最后的威严。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萝丝甚至不用强力推搡,她自己似乎就迫不及待地投入水桶中了。
法庭很安静,只有扑通扑通的水声。或许是因为体重很轻,萝丝刚开始浮了起来。
人们马上看着她浮起的背影信誓旦旦地说:“她浮起来了!这个女人肯定是女巫!我们必须把他送上绞刑架以此保卫兰开夏郡的安全。”
但很快,萝丝慢慢地沉下去了,水面上的水花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水面再次归于平静。
法庭上的声音随着萝丝的沉没而再次减小。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样的异变。
“怎么沉下去了,这女人不是板上钉钉的女巫吗?”
“我怎么知道,这你该问比尔吧。”
“沉下去了怎么办啊,这是不是说明她不是女巫。”
“可能她使了什么诡计,让自己有办法在水下呼吸,得把她捞出来看看她有没有溺死才知道。”
声音越来越小,朱蒂斯沉默地看着那一片水面。
史密斯将人捞出,过了会儿向罗格打了个手势。
罗格很快宣布,“被告萝丝已溺死在水刑中,很遗憾,这个人并不是女巫。”
议论声再也不激烈了,人们对于这个答案有些难以接受。她怎么能不是个女巫呢,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是个女巫呢。
比尔和韦伯露出同意难为情的表情,似乎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可在法庭上据理力争说萝丝是女巫的明明就是这一对假无辜的父子啊。
罗格冷漠地看着安静的法庭,宣告:“以据圣经的教义和上帝的智慧,本庭宣判萝丝无罪释放。但由于被告萝丝已在审判过程中不幸身亡,因此我代表本庭所有人员祝愿萝丝的灵魂在天堂得到安息。她为了司法的正义以及上帝的尊严做出了独特的贡献。最后,以神的名义,我宣告本庭结束。”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走出法庭的大门,勾肩搭背地讨论着案件的细节。
没有人谴责罗格,没有人谴责比尔,没有人谴责韦伯。
这一场庭审就这样结束了,萝丝的死亡没有带来任何的水花。
朱蒂斯魂不守舍地坐在席位上,她感觉自己无法动弹,无力呼吸。
女巫审判应该是这样的吗?
20. 彷徨
法庭上只剩下四个人,朱蒂斯,珍妮特,乔和远处站着的罗格。
三个坐着的人各怀心事。
水桶早已被搬走,连水渍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法庭还是锃亮光洁,高尚恢弘,它还是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金色的壁画上有很多东西,十字架,天使,圣经,耶稣……甚至最中间的是拿着天平的忒弥斯女神像。
朱蒂斯的大脑一片混乱,她久久地凝望着法庭上的壁画,但脑子里浮现的却全是萝丝的样子。萝丝低头的样子,萝丝流泪的样子,萝丝沉入水中的样子。
那些人影有时候变成凯瑟琳,有时候变成科林斯,最后她们重叠在一起,在朱蒂斯脑子里无声地流泪。
珍妮特神情恍惚地坐着,许久,她低声不知道向谁说了句,“对不起。”
罗格径直走下法官席位,向乔走去。
乔看着走来的罗格,觉得有些心慌,他想起珍妮特和朱蒂斯要做的事情,忙戳了戳她们。
珍妮特晃神过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明明她没有犯罪,为什么看见罗格会这么紧张。
罗格走到她们面前,看向乔,语调毫无起伏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乔小声地回答:“我的两个朋友有点事情想找你。”
罗格扫了眼朱蒂斯和珍妮特,反问道:“朋友?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
乔甚至不敢看向罗格,他眼神乱飘,“我我我不久前认识的。”
罗格的眼神里满是怀疑,但好在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什么事情要找我?”
珍妮特马上接着说:“我要撤诉,我要撤销对科林斯的女巫提告。”
罗格并不回答珍妮特的请求,而是接着看向乔说:“我在和你说话。”
珍妮特越发感到一股低气压的恐怖,与此同时,乔立马挺起腰背说:“珍妮特要撤销对科林斯的女巫提告。”
“科林斯?史密斯说你一见钟情的那女孩?”罗格轻笑了两声,但语气里没有一丝轻松,反而让氛围更尴尬了。
乔觉得很羞愧,尤其是在朱蒂斯面前,他羞红了脸,却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这时,罗格终于转向珍妮特,饶有兴趣地说:“为什么你要撤诉?”
珍妮特鼓起勇气说:“我的哥哥已经恢复健康了,我想我应该是和科林斯女士之间有一些误会。现在误会解除了,我想我应该来撤诉。”
“什么误会呢?”罗格站着,珍妮特坐着,声音从上方传来,让珍妮特不得不抬头看他,有那么一瞬,珍妮特觉得自己坐在的不是陪审席,而是被告席。
珍妮特硬着头皮回答:“我曾经以为,我的哥哥的身体与科林斯女士有关。不过现在看来,他只是误食了一些发霉的食物罢了。”
“误食?”罗格重复了一遍珍妮特的话,然后问:“所以你之前是在诬告吗?”
诬告被视为挑战法庭和上帝的权威,它是一项可以让人直通绞刑架的罪名。
珍妮特瞬间惊呼:“不不是的!我我我我只是……”她慌乱地看着乔,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可惜乔不能为她提供任何帮助。
罗格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观看珍妮特,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变化。在看到珍妮特慌乱后,他才将目光转向朱蒂斯,“你又是谁?”
朱蒂斯看向罗格的眼睛,冷静地说:“我是朱蒂斯,一个铁匠。”
罗格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受比尔帮助的人?那你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科林斯的姐姐。”
罗格看看朱蒂斯,又看看科林斯,然后恍然大悟地说:“我猜测你们两个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好让这位女士撤销对你妹妹的控诉,对吧。”
珍妮特脸色煞白,但还是连连否认。
朱蒂斯沉默着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法官,他随意的一句话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当这样的人滥用自己的权利,那么带来的会是什么。
罗格笑了笑,佯装可惜地说道:“诬告,再加上行贿受贿,这可不是一个小罪。我想或许你们应该再仔细思索一番再来找我做决定。”
一直在旁边低头的乔突然说:“不是的,真的不是…….”
但罗格并不给他说完话的权利,而是直接打断,温和地说:“乔,你不懂,这不是你懂的领域。我早说了,在法律方面你还需要多加学习。可惜你的妈妈还是太望子成龙了,不是吗?”
乔无言辩驳。
罗格拍了拍衣服,最后说:“我想你们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找我了。”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对着乔说:“乔,你应该谨慎地挑选自己的朋友的。”
乔的脸色非常难看,当然,朱蒂斯和珍妮特也不遑多让。
罗格走后,不知为何,珍妮特不屑地对乔说:“这就是你口中正义公平的舅舅?”
乔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妈妈总是说罗格是诺维尔家族的骄傲。”
又是一阵沉默。
“他为什么不让我们撤诉?”朱蒂斯向乔问。
“我不知道,或许他只是不喜欢我和你们在一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朱蒂斯撇过了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珍妮特小心地动了动朱蒂斯问:“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改天再来撤诉吗?”
朱蒂斯摇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这其实是三个人都知道的事实,从罗格开口质问她们,不对,从罗格开始进行女巫逼供的那刻起,她们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没人敢说出口,这对于朱蒂斯来说太残忍了。
珍妮特小声地说:“对不起。”
但没有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朱蒂斯问:“乔,你能不能拿到以往的法庭记录本。”
乔下意识地问:“你要这个干什么?”
朱蒂斯摇摇头,“没干什么,只是看看对科林斯会不会有帮助。”
不知为何,乔对着科林斯也有一股愧疚感,他说不清这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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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他答应了科林斯每天都会去磨金塔但最后被勒令再也不准前往那个地方吗?还是因为罗格是由于他而对科林斯有偏见的,如果没有他,朱蒂斯和珍妮特是不是早已撤诉成功。
乔说不清。
他仔细地回忆,最后谨慎地说:“我的舅舅不让我碰这些东西,但我可以偷出来,不过你只能看一晚上。”
朱蒂斯点点头,诚恳地道谢。
珍妮特也想做点什么,但她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有权有势的人,她连法庭都要乔带着才能进来。她希望朱蒂斯也能给她安排一些活,好让她洗刷身上的罪恶感,但朱蒂斯就是不说话。
乔说:“等我拿到后,会在当天傍晚去找你,请你这几天务必待在家中。”
朱蒂斯点点头。
随后,乔就离开了。法庭只剩下朱蒂斯和珍妮特两人。
朱蒂斯打算离开,珍妮特亦步亦趋。
她再次开口,“对不起。”
朱蒂斯没力气再去跟珍妮特争辩,是她错的多,还是约翰错的多,她看着身旁的珍妮特,最后也只是说:“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在回去的路上,珍妮特和朱蒂斯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这次并不是因为怕被别人发现,夜已经很深了,没有人会在意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到底是谁,纯粹是因为珍妮特不敢靠近。
她酝酿了很久,最终开口道:“对不起,你不用帮我杀约翰了,我会自己动手的,我会继续尝试撤诉的。”
朱蒂斯继续往前走,没有回答。
珍妮特内心忐忑不安,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蠢成这样,蠢到不知道女巫的含义,就随意地把科林斯告上法庭。其实罗格没有说错,她犯了诬告的罪,该上绞刑架人是她,不是科林斯,但她现在没有承认的勇气。
朱蒂斯突然停下,珍妮特紧张地也跟着停下,她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然后朱蒂斯转头对她说:“你明天能不能帮我把比尔约出来,最好是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把他约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最好是让约翰去做这件事情。然后到了这个没有人的地方的时候,你再叫我过去。”
珍妮特拿捏不准朱蒂斯的心思,问道:“你想干什么?”
黑暗中看不见朱蒂斯的表情,但她的语气轻松又愉快,“我的母亲是凯瑟琳,我想和这位先生聊一聊当年发生的事情。”
珍妮特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朱蒂斯想做什么,她看着朱蒂斯的光影,然后下定决定说:“好,我会让约翰把比尔约出来,但地点不确定,到时候我会去通知你。但我恳求你,无论你做什么,都请让我参与。”
朱蒂斯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要在这个说尽谎话的男人身上挖掘当年的骗局,她要知道女巫的真相,她要知道凯瑟琳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然,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把这个长舌夫的舌头割下来,把他的头颅浸在水中,下半身却在火中烧。至于约翰,他那么喜欢诬告,何不自己也尝一尝诬告的苦呢。
21. 谎言
和朱蒂斯在路口分离后,珍妮特整个脑子都是怎么让约翰乖乖地把比尔约出来,她猜想朱蒂斯可能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比尔,所以最好让约翰把比尔灌醉,这样操作起来会比较方便。
至于约翰,如果可以让他因此站上被告席,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但要怎么让约翰言听计从地做这件事情呢。
约翰可不是什么会惩恶扬善的人,相反,他是和比尔同流合污的人。
一闭上眼,珍妮特的脑中就会想起萝丝,想起法庭上欢呼的人群。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地就把科林斯送进了磨金塔,她就不由得后怕。如果她某一天跟约翰翻脸,那约翰想必也会用同样的方法送她去监狱。
该死的约翰,她只是想拿点钱,可不想卷进什么命案里,更不想因此害科林斯死于审判。
很快就到家了,珍妮特在刻有“戴维斯”的木牌前停下,她要整理好心情,从然地走进去。
“我是珍妮特,我回家了。”轻快的声音响起。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回来?”艾米太太不满地抱怨,然后转身就走。
珍妮特的双臂环绕着艾米太太,亲昵地撒娇道:“我这不是去打探看看朱蒂斯的口风吗,看看这个小铁匠什么时候愿意用铁匠铺来换她妹妹的生命?”
约翰立马从屋内跑出来,迫不及待地问:“她那边怎么说?”
珍妮特摇摇头,为难地说:“她很想救她妹妹出来,但你也知道,这个铁匠铺是她父亲传承给她的。她恳求我再给她一些时间思考。”
约翰自满地说:“那天,她来我们家大闹的时候,我还担心她会舍弃科林斯。看来终究是姐妹情深,我早就说125便士太便宜她了。你们看没错吧,这不就有一整个即将到手的现成的铁匠铺吗。”
艾米太太挣脱出珍妮特的怀抱,轻声对约翰说:“那你可以开始学习打铁了,等到时候你有了那间铁匠铺,我们就再也不用过租地交税的生活了。我们全家的生活都会因你而改变,我亲爱的孩子。”
约翰闻言,若有所思地说:“是有道理,我得赶紧找个有经验的老铁匠学点技术,他最好还能有一些人脉,不至于让我在学徒时期饿到肚子。”
珍妮特实在懒得评价约翰的雄心壮志,但下一秒,她发现这个符合要求的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工会会长比尔吗。
“我今天去市镇中心还旁听了一场女巫审判。”珍妮特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
约翰反感地看向珍妮特,“你看那东西干什么,晦气得很。”
“无聊,路过看看。你们想知道审判的是什么案件吗?”
艾米太太好奇地问,“是什么?”
珍妮特故弄玄虚地说:“好像是一个可怜的丈夫被女巫施法,最后家破人亡。”
一旁坐着沉默已久的老戴维斯突然发问:“谁?”
珍妮特开始装作苦恼地思考,“是谁呢,好像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
艾米太太也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珍妮特继续兜圈子,“那个人穿得很体面考究,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种农民。”
老戴维斯不满地哼哼两声,珍妮特观察着约翰的反应说:“他好像是什么工会的会长,结识很多权贵。休庭以后,不少人簇拥着他走出去呢,还纷纷向他献殷勤。”
约翰怀疑地问:“那个人是不是有个儿子?”
珍妮特咬着嘴唇,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
约翰急得开始催促起来,直到此刻,珍妮特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说:“我想起来了!他的儿子好像叫韦伯!”
“是比尔!”约翰惊呼。
“比尔怎么了?”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异口同声地问。
约翰又开始卖弄起来,“我听我朋友说,比尔是铁匠工会的会长,他不仅制定兰开夏郡流通的铁制品的价格,还掌握着大量丰富的资源,包括铁矿煤炭等自然资源以及人脉这种东西。”
老戴维斯困惑地问:“这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约翰恼怒地说:“怎么没关系,如果我能成为他的学徒,那不就能获得他一半的资源吗。到时候我们家也会成为兰开夏郡住在市镇中心的人,而不是住在这个破田地里。”
艾米太太兴奋地说:“那你快去找他啊,到时候你成了铁匠又有了铁匠铺,我们家就什么都不缺了。”
约翰立即抓着珍妮特的手,兴奋地命令道:“你今天下午还看到了什么,和比尔先生有关的,全都告诉我。”
珍妮特苦恼地说:“我得想想,审判太无聊了,我差点睡着了。”
约翰兴致勃勃地说:“没事,我就在这等你想。好妹妹,你可一定要想起来啊。你想的越多,我成为铁匠的可能性越大。等我攀上了比尔,谁都不敢欺负你,而且到时候……”
他凑近珍妮特的耳朵神秘地说:“这兰开夏郡所有的青年才俊都随你挑。”
珍妮特感动得几欲落泪,她像是绞尽脑汁般说:“这位比尔先生好像是被妻子所害,他的妻子听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女巫。那个女人被判死刑的时候,全场都在为比尔先生欢呼。”
约翰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突然问道:“那比尔先生还和我挺相似的,都被该死的女巫所害。”
珍妮特沉默了一瞬,然后又开始捧场起来说:“确实是这样,看来命中注定你和比尔先生很有缘分。”约翰说的话总是能如此突破她认知的下限,为什么他总是能这么自满地认为全世界都应该为他的心愿让路。
约翰继续缠着珍妮特,让他吐出更多关于比尔的情报,并不断地用未来的美满生活做承诺。在约翰又说出一句“等我也成为有权有势的人后,一定给你找一个帅气多金的丈夫”这样的豪言时,珍妮特突然发现她们全家一直活在约翰的谎言中。
那些许下的诺言从来没有成真过,却一次又一次地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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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珍妮特的信任。
珍妮特狠下心说:“我听说比尔先生最近精神状况不佳,或许现在是一个取得信任的好时机。”
约翰连忙点头,“那我找个好日子去拜访他。”
珍妮特关切地问:“要不明天吧,万一有其他像你一样的人捷足先登怎么办?”她的语气太过自然,就像是一位真正为哥哥着想的妹妹一样,以至于约翰根本没怀疑珍妮特反常的催促。
约翰摸着珍妮特的头,亲昵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全,不愧是我的妹妹。除了这些,你有听到什么关于比尔先生的嗜好之类的吗,我想去拜访这样的人物,最好还是带上一些礼物比较合适。”
约翰的每个问题都踩在珍妮特的预想中,她从容地说:“好像是烈酒,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跟别人说在这种刺骨的冬日,最舒服的事情就是在小酒馆里畅饮到天黑。他还说烈酒不但能驱寒还能驱散女巫。而且最好是纽斯街的小酒馆,那里的酒最醇最香也最容易醉人。”
毫无逻辑的回答,但约翰不会在意的,他已经被即将到来的荣耀冲昏头脑。
狂喜不允许他再拥有理智。
约翰两眼放光,激动地抱住珍妮特,然后大喊:“你不愧是我的妹妹,随便看一场审判都能为我带来这么多好运。”
随即,他马上夸夸其谈地向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炫耀起来,畅想他未来的生活,他会如何风光,如何扬眉吐气,如何带领整个家族走向辉煌,如何让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对他俯首称臣。
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被哄得喜笑颜开,他们三个人,两个人听,一个人讲,没有珍妮特可以插话的空间。
突然间,珍妮特和远处的索菲眼神交汇。
索菲总是游离在这个家庭的所有讨论以外,她总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开心的时候,没人想得起她,低谷的时候,她是第一个遭殃的。她总是充当所有人的出气筒,没有理由。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她本来就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珍妮特不知道索菲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如果约翰真的死去,这个女人会因此流下几滴真情的眼泪吗。
约翰活着的时候,她的痛苦多半来源于约翰。
那约翰死后呢。
寡妇的生活很艰难,她们被视为没有依靠没有福气的女人,甚至会被冠上恶毒之名。珍妮特不知道约翰死后,索菲的生活会不会更困难。但她现在没有心思同情另一个女人,她已经做好杀死约翰的准备了,谁都没有办法抵挡。
如果她的幸福要靠牺牲另一个女人安稳的生活来达成,那么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说声抱歉。
开弓没有回头箭。
就当是索菲运气差好了。
珍妮特最后看了一眼这阖家幸福的场面,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中。
想必这样的场景剩下可见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很快就能成为戴维斯家唯一的中心了。
22. 纽斯街
约翰花了一整个早上在镜子前装扮自己,甚至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顶小礼帽。艾米和老戴维斯围着花枝招展的约翰夸个不停,直吹捧道他有多么英俊潇洒多么俊美逼人,话里话外还不忘数落两句索菲。
珍妮特沉默地看着约翰,心想怎么才能让他快点出门。
约翰荡着长袍来到珍妮特面前,兴奋地问道:“我这套装扮怎么样呢,妹妹?”
珍妮特从上到下扫遍约翰的装扮,精致但年岁久远的礼帽,不合身的长袍,“哒哒哒”响个不停的带根靴子,再加上因过度激动而格外红润的脸色。她觉得约翰穿得像怪异的小丑,那些刻薄的城里人准会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地偷笑。
但她只是违背本心,硬着头皮夸赞,“我觉得棒极了!这条服帖的袍子和这顶漂亮的小圆帽简直衬得你光彩照人!”
约翰连连点头,示意珍妮特继续说下去。
珍妮特摸着长袍镶边的金线,绞尽脑汁地说:“只有哥哥能将这件做工精良的长袍穿出它原本的风采。穿上了这件衣服,再怎么自视甚高的城里人都会对哥哥赞不绝口。”
实则并非如此,这件袍子是多年前老戴维斯家中还有些积蓄时找裁缝定做的。它完全不合约翰的身形,松松垮垮的搭着。有好几处丝线脱落,衣服也有些褪色了。
珍妮特感到有些悲凉,几年前家中实在太过贫穷,连一粒麦子也找不出来的时候,母亲曾经央求父亲去变卖这件衣服。但父亲却恶狠狠地拒绝,并坚称这是家族曾经的荣光,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动这件袍子。而如今约翰只不过要去谄谀地拍比尔的马屁,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袍子给约翰穿上了。
看来所谓家族荣光也不过是一些拜高踩低的东西。
约翰沾沾自喜地到处走来走去,仿佛他现在已经是铁匠工会的会长。家中的每一个人已经轮流赞美了一遍他的穿着,除了索菲。
他走到索菲面前,刻意地转了个身子,阻挡正在厨房做面包的索菲。
索菲尴尬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僵硬地挤出几个字,“非常漂亮。”
约翰不满地啧啧两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你这个粗鄙的乡野农妇也配对我评头论足。”说完后,就又到衣柜前去翻找了。
索菲并不恼怒,只沉默着又转过身去揉面。
约翰花了一整个早上搭配自己,炫耀服装。艾米和老戴维斯就时时刻刻围绕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珍妮特不由得腹诽,明明只是去和比尔喝个酒,但却把自己装扮得像个男宠一样,那股热情劲儿比他追科林斯时还要更甚。艾米和老戴维斯则像处心积虑的老鸨,为了约翰能攀上高枝而煞费苦心。
时间不断地流逝,地上堆满了约翰换下来的不喜欢的衣服。他声称自己一定要找出一套可以体现出他高贵气质的服饰,并让纽斯街的每个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在太阳快落山时,约翰终于穿着一整套不合身的衣服出门了。
总是发出难听响声的坡跟靴子,隐隐约约露出的紫色紧身裤,象征家族荣光的偏短的褪色长袍,绣饰掉光的厚外套还有一顶防风的大帽子。约翰穿得像个组装起来的破落暴发户,东拼西借凑出来了一整套老旧的服饰。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约翰出门没多久,珍妮特就随便扯了个理由也出门了。
她飞奔到朱蒂斯家门口,这次朱蒂斯没有让她多等,马上开了门。
“纽斯街,纽斯街,约翰会邀请比尔去那里喝酒,他他他希望比尔能收他当学徒。”珍妮特气喘吁吁地说。
“谢谢。”朱蒂斯道谢完就想关上门离开。
但珍妮特硬挤着,不让她关门,断断续续地说:“我,可以,和你一起。”
朱蒂斯没有半分犹豫,顺势将珍妮特推出门外,留下一句“不需要”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一个人做才有十足的把握,多一个人只会多一分被发现的风险。她没有理由同意珍妮特的请求。
珍妮特在门外敲了几次后,就走了。她对于朱蒂斯的反应早有预见,再怎么样慈悲为怀的人也不会让将自己的妹妹送进监狱的人与自己为伍。但她并不死心,既然朱蒂斯拒绝,那么她就选择独行。
天完全暗下来以后,朱蒂斯披上斗篷,将一个用牛皮仔细包裹好的物件放进包里,就出门了。
纽斯街是一条在冬天也极尽繁华和热闹的街道,那里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豪绅地主,乡野村夫,以及像约翰这样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和像朱蒂斯这样不怀好意的人。
朱蒂斯上一次来纽斯街,是多年前一家四口一同出行的时候。她站定在人声鼎沸的入口,四处环顾。纽斯街长得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不变的店铺,不变的装潢,不变的川流不息的人潮。
不少穿着得体的人路过朱蒂斯,然后拐进某家酒馆里。
整条街上都是醉醺醺的酒气和呼朋引伴的招呼声。
朱蒂斯决定一家一家酒馆排查,总能找到约翰和比尔的。来纽斯街喝酒的大多抱着不醉不归喝到天明的兴致,就算原本只想小酌两杯,也会被其他人起哄着喝到酩酊大醉。因此朱蒂斯完全不担心会错过约翰和比尔,只要珍妮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就有足够的耐心找出这两人。
从纽斯街口的第一家店开始,她推门而入,门内数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环视一周,没有那两人,说了声抱歉后,直接关上门。
如果科林斯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说这样很没有礼貌,至少要买点酒才不会冒犯到店主和客人。但科林斯不在,那就随便吧。等科林斯回到她身边,她一定做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下一家。
没有。
再下一家。
没有。
街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朱蒂斯叹了口气,继续一间间不耐其烦地寻找。不知不觉,就到了纽斯街中央最豪华的地方,一号酒馆。它和其他小酒馆截然不同,从外形上看,像一座缩小的宫殿,听说内里,更是金碧辉煌耀眼夺目。这是大多数有钱有权的人来纽斯街的第一选择。
一号酒馆是纽斯街划分人的第一道门槛。足够有头有脸的人会被邀请进一号酒馆,稍微差点有几个钱的人会自己走进一号酒馆花天酒地,剩下的又没钱又没权的人则会选择其他物美价廉的店。
朱蒂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她不觉得约翰舍得花那么多钱来宴请比尔。但为了防止错过,她还是推开了一号酒馆的门。
门内热气洋溢,丝毫没有冬天之感。不少人向开门带来刺骨寒风的朱蒂斯使眼色,但她只假装看不见。
果然没有。
朱蒂斯回头,发觉余光里有一个和约翰背影很像的人,她刚想追上去,就被叫住。
“朱蒂斯!”
她假装没听见,关了门,就要去追街上的那个人。
但下一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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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已经来到她跟前。
她的头向着街道的方向探,手被声音的主人牢牢抓住。
形似约翰的人很快消失在其中一间酒馆,朱蒂斯无奈地回头。
“你怎么在这,朱蒂斯?”贝琳达抓着朱蒂斯的手热切地问。
“我我。”朱蒂斯想不出好的借口,只好说“我来喝酒。”
贝琳达喜出望外,她竭力将朱蒂斯向里拉,说道:“那刚好,我们一起吧。”
朱蒂斯脚定定地站住,怎么也不动,她想将手抽出,但贝琳达却死死握住。她看着雍容华贵的贝琳达,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姑妈,我没有那么多钱。您不用管我,我自己找间小酒馆就可以了。”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是说姑妈攀上高枝后就瞧不起人,和他们这些穷亲戚也都不来往了。虽然不知道姑妈为什么突然这么热情,但直说自己很窘迫,姑妈应该就能放了自己了吧。
出乎朱蒂斯的意外,贝琳达一听,就调笑地说:“这有什么,我请你这顿,行了吧。”
朱蒂斯在心中默默重复刚刚看见的酒馆名字,约翰应该没那么早出来。而眼下她也没有拒绝贝琳达的理由,只好顺从着进了一号酒馆。
贝琳达轻车熟路地将她领到一张桌子前,并递给她一杯葡萄酒,热切地说:“喝点吧,你的手冰得吓人。”
朱蒂斯心不在焉地接过酒杯,抿了几口。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径直走向她们的桌子。很老,脸上的皮松垮得像是要垂坠至地,走路也摇摇晃晃的,用一把名贵的手杖艰难地支撑着身体。
朱蒂斯困惑地看向贝琳达。
而贝琳达只是微微一笑,挽过这位老男人的手,羞涩地向朱蒂斯介绍道:“这是我的交往对象,我们计划在一个月内订婚。”
朱蒂斯震惊地看着贝琳达,她的姑妈昨天还在审判前向她介绍这个老男人。而今天,就即将和这个老男人订婚了。
贝琳达从容地向身旁病恹恹的老男人介绍,“这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她是个自立自强又可怜的女孩,如果你身边有一些不错的男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吝于向她介绍。”
朱蒂斯有些不满,什么叫唯一的亲人。科林斯只是暂时被捕入狱,而不是死了。
贝琳达似乎有所察觉,又补了两句,“这个可怜的小铁匠的妹妹现在正深陷牢狱之灾中,想必她也为此忙得晕头转向吧。”
那个老男人听完,开始审视起朱蒂斯来,似乎要在她身上找找有没有传说中女巫的印记。
贝琳达打着圆场,看向朱蒂斯,温柔地说:“还是多亏你提醒了我呢。昨天你跟我说完后,我晚上就联系了保罗。所幸他正在兰开夏郡游历,我们一见面就情投意合难舍难分。所以其实你才是促成我们爱情的最大功臣。”
朱蒂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不知道待了多久,喝完手头中的那杯葡萄酒后,朱蒂斯终于不堪其辱,找了个借口,匆匆逃离。
好在一杯酒下肚确实让朱蒂斯的身体暖和了不少。
她不知道贝琳达为什么要突然对她献殷勤,向以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很好吗。反正她们家和贝琳达已经不来往很久了。突然这样热情倒反而让人不知所措。
朱蒂斯念叨着刚刚看见的小酒馆的名字,直奔它而去。
她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能在这之中看见喝得天花乱坠的约翰和比尔。
23. 比尔
朱蒂斯没有料到她看准的小酒馆早已打烊,丝毫没有比尔和约翰的踪影。
她暗自懊悔,要不是在贝琳达姑母那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早就逮到那两个人了。现在又不知该从何找起了,今天是难得的好机会,错过这次还要再等多久。
朱蒂斯站在纽斯街上左右环顾,比尔的家和约翰的家在截然不同的方向。她不确定比尔是否会去约翰家再次小酌,但犹豫一番后,她还是决定前往比尔的住所。
此时的纽斯街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人,大多是喝得烂醉的酒鬼。
朱蒂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以防错过比尔,她快步向前走,同时还要一边留意着路边的行人是否是比尔。
正当她赶路时,突然被一双手狠狠一拉。
朱蒂斯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随后立即警觉地转身抬头,看清来人后,她压低声音问:“珍妮特,你在这里干什么?”
珍妮特躲在一个高大的木柱后,身后是一间早已不营业的店铺,这个隐秘的位置使得几乎没有人可以发现她。
朱蒂斯看着被冻得快说不出话的珍妮特,从兜里掏出一小瓶烈酒,那是她原本为了壮胆给自己准备的。
珍妮特感激地连连点头,烈酒穿过喉咙,辛辣的滋味激活了被冻僵的唇舌。过了一会儿,她止住打颤的牙齿,缓缓开口道:“我在跟踪约翰和比尔,想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跟踪?朱蒂斯立马问:“那他们两个人呢?”
珍妮特指向纽斯街远处,朱蒂斯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是两个摇摇晃晃互相搀扶着的男人。
高一些的应该是比尔,他喝得烂醉,看上去路都走不了。旁边的约翰欣喜若狂,还在比尔的耳边絮絮叨叨些什么。
朱蒂斯困惑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珍妮特耸耸肩,“看样子约翰给比尔哄高兴了,我推测现在是约翰要护送比尔回家。”
朱蒂斯紧紧地盯着那两个人影,越来越远时,她拉上珍妮特跑上前去。好在踩在厚厚的雪上是没有声音的,好在周围的醉鬼大声的呼号掩盖了所有声音。
珍妮特大惊,想退后一点,但朱蒂斯死死地拉着她,无法动弹。
她们现在离约翰和比尔只有几步之遥。
珍妮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她害怕约翰突然回头,诘问道为什么和朱蒂斯待在一起。
但朱蒂斯显然不在意,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约翰和比尔的话。
她坚信夜色和醉鬼是最好的伪装。
“约翰!我真的从未想到过你是一个如此清醒如此聪明的青年才俊,你要是早点来找我的话,我们早就联手拿下了科默家的铁匠铺,哪还有那两个女人的生存之地呢?”比尔夸张地嚷嚷着,脚步乱飘,甚至没有办法直起身走路。
约翰搭着比尔的胳膊,搀扶着他,兴奋地回应道:“有您的赏识,我就放心了。以后只要我们强强联手,何愁其他人抢生意呢?”他喝的酒没有比尔多,但也不少。
他们走过的路留下浓重的酒气。
朱蒂斯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静静地听着。
“兄弟!就到这吧!你真的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韦伯对我还好啊,我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笑声。
朱蒂斯戳了戳珍妮特,低声说:“你能不能在这个时候把约翰带回去?”
珍妮特有一丝疑惑地问:“那你要干什么,你要自己对付比尔吗?”
朱蒂斯没有回答,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们。
两个人在纽斯街的出口推推搡搡,比尔执意让约翰回家,约翰执意要送比尔回家。
朱蒂斯等得有些焦躁后,又推了一次珍妮特。
无奈之下,珍妮特只好走上前,拉住约翰的手说:“哥哥,你怎么在这?”
约翰喝得醉醺醺的,一看是自己的妹妹,就把珍妮特往外推,边推边说:“别来烦我,我有正经事做。”
珍妮特也不恼,反而是笑嘻嘻地对比尔说:“您是大名鼎鼎的公会会长比尔先生吗?”
比尔心花怒放地点点头,看向约翰,“这就是你妹妹吗?”
约翰的心情随比尔而改变,看比尔并不反感珍妮特,他立马换了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搂过珍妮特的肩膀说:“对对对,这就是我的妹妹珍妮特。”
酸臭的味道打在珍妮特身上,即使恶心得想吐,她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体面地说:“哥哥,你能送我回家吗,我迷路了,有点害怕。”
又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但没关系,他们分辨不出来。
比尔一听,忙往外推约翰说:“还是先送珍妮特吧,我真的不需要,再说我家也快到了。”
约翰看着歪七扭八的比尔,又看了看怀中的珍妮特,略有些不满地对珍妮特说:“你来这干什么?”
珍妮特佯装无辜地说:“已经很晚了,你都没有回家,妈妈让我来找你,但我迷路了,还好在这里遇见你。”
约翰无言以对,他只好看着比尔接连抱歉。比尔摆摆手,便向他自己的住所走去了。
珍妮特拉着约翰掉头走向回家的路,约翰嘟嘟囔囔地抱怨珍妮特坏了他的好事,声称如果计划落空,一定让珍妮特赔偿他的损失。
珍妮特无语之至,只好压下怒气,强拉着约翰往回走。
路过朱蒂斯的时候,珍妮特向朱蒂斯使了眼色,就匆匆地离开了。
朱蒂斯跟在比尔身后,慢慢地走着。离开纽斯街后,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她和前面的比尔。
她不时摸摸藏着的匕首,然后又回想起审判萝丝的那天,愤怒总是会让人的血液感到温暖,她都不觉得寒冷了。
如果在这个时候直接用匕首刺穿比尔,也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发现是她。
但不行。
她还得从比尔嘴里问点东西出来。
想到此,她加速追上比尔,然后绕到比尔前方,猛地拿出匕首,亮到比尔面前。
比尔耷拉着头,突然看到出现在鼻尖的刀锋,吓得往后扑了几步,几欲坐下。在看到是朱蒂斯时,他松了口气,以温和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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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朱蒂斯?你差点吓到我了,你知道吗?”
朱蒂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在比尔眼前晃了晃匕首说:“不好意思,我找了您一整夜。刚找到您有点激动。”
比尔皱起眉头问:“这么晚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朱蒂斯叹了口气说:“您也知道我最近比较缺钱,希望您不要跟之前的我计较。我做了许多新的剑,想低价卖给您来周转一下。”
比尔一听低价就感兴趣,他看着朱蒂斯手中的匕首说:“是这把吗,我看这把就不错。”
朱蒂斯说:“这把还不够好,我家中的才是最好的。麻烦您跟我来一趟铁匠铺,我将把最好的剑都呈现给您。”
比尔摇了摇头,“现在太晚了,改天吧,朱蒂斯。明天我再去找你吧。”
朱蒂斯一听,为难地说:“这,这恐怕不好。”
“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朱蒂斯面色为难地说:“实不相瞒,瓦克达明天要来找我收购这批铁器。我在今天晚上决定背弃诺言,因为我觉得还是您更值得信任。”
比尔如临大敌般,愤怒地说道:“怎么有这种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吉卜赛女人!还想跟我杠上不成!”
朱蒂斯连连跟着点头,顺便扶上了比尔的手,调转方向,“您也知道,我上次集市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才会把铁器卖给瓦克达,我还是最信任您。毕竟您才是兰开夏郡的铁匠工会会长!”
比尔的脚步虚浮,总是歪歪斜斜地走路,他身体的一大半重量倚靠在朱蒂斯手上,“那批铁器真的有这么好吗?”
朱蒂斯连忙保证:“那是我打造过最完美的铁器,因此才迫切地来找您。”
比尔顺着朱蒂斯的脚步向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朱蒂斯警惕地看着周围,她可不想被其他人目睹这一幕。
比尔突然停下问:“我听说你要把铁匠铺当给约翰?”
朱蒂斯平静地说:“是的,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打铁。”
比尔哈哈大笑,然后开始发表他的意见:“你这个年纪,确实不适合再打铁器了。你知道的,总是有很多人给你取难听的外号。依我看,你还是应该结婚。否则老了怎么办呢?”
朱蒂斯扶着比尔的手,飞快地向前走。她一边应和,一边在心理反驳。这该死的比尔不知道觊觎她家的铁匠铺多久了,竟敢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好在,马上就到家了。
一路上,朱蒂斯几乎快跑起来,以至于比尔都快摔倒。看着朱蒂斯如此着急的样子,他就对朱蒂斯口中的铁器愈发感兴趣。
朱蒂斯不是一个会刻意夸大的人,更不会吹捧自己做的铁器有多好。能让朱蒂斯大晚上出来找他,就为了卖给他铁器,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比尔越想越好奇,这几年靠运作铁匠工会以及倒卖铁匠的铁器,他赚得盆满钵满。不知道朱蒂斯这次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很快,朱蒂斯停下脚步。
“比尔先生,我家到了。”
24. 牢房审问
朱蒂斯站在比尔身后,手肘猛地向他的脖子重击。
但比尔穿得实在太厚了,里里外外的衣服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起,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没有让他如预期般陷入昏迷。高浓度的酒精让比尔的脑子昏昏沉沉,甚至无法思考。他向前靠在朱蒂斯家门上,然后手不由自主地摸着疼痛的后颈。
还未等比尔回过神来,朱蒂斯又将手掌狠狠拍在比尔的脖子上。
比尔向前一瘫,倒在了门上。
朱蒂斯这才打开门,将比尔拖了进去。
比尔很沉,好在朱蒂斯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她将比尔放在地上,将他的衣服扒开,看看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惜翻来覆去也只有几个零星的便士,朱蒂斯将那几块钱揣进兜里,然后把比尔抬起来靠在土墙上。墙上原先有两个放壁灯的铁环,朱蒂斯把灯拿走后,穿上了两根粗重结实的麻绳。
这两根麻绳还是她一早去玛丽那里借的,玛丽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粗的绳子。她只好扯了个谎说要牵牛。
将麻绳在比尔的手上打个死结,这样比尔就可以悬吊在空中,但脚还可以堪堪碰到地面,这是一个不舒服又不会太不舒服的姿势。
忙完这些事情以后已经很晚了,朱蒂斯在睡前又想起比尔的嘴。
最终还是拿了两团脏布塞上,免得他醒来大吵大闹听得人心烦。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切后,朱蒂斯才迈向床铺。想清楚了这一切后,才发现原来开始这么简单。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从明天比尔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就注定要站在法律的对立面。
她的归宿是磨金塔还是新世界,她不知道。朱蒂斯躺在床上,挤出一个笑,明天会更好的不是吗。
磨金塔中。
科林斯以怪异的姿势蜷曲在角落中,她很饿很渴。稍微一动,就肚子痛。只能尽量弯着背,让自己感觉不到皮肉拉伸的不适感。该死的巴里已经很多天没有送过餐食,连那可怜的两片面包也不施舍了吗,甚至水也不换。脏臭的粪便桶已经快满了,整个牢房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
牢房中还未被审问的犯人如果死去算是狱卒的失责。巴里没道理冒着这样的风险来使坏,想必是有人给他下了命令。
科林斯想得整个头昏昏沉沉的。多日的饥渴严寒让她在生存这件事情上就花光了力气。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现状,甚至丧失了回忆的能力。几十个时辰前还躺在这里的萝丝,几日前还在调笑打骂的朱蒂斯,都变得很模糊。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头脑清醒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但如果以这样的姿态上法庭,那又怎么能招架住法官的诘问呢。
长及半腰的瀑布金发曾经是科林斯最引以为豪的地方,她很爱美,深知这头金发是她身上最特别的地方之一。兰开夏郡的人多是棕发或是红发,金发很少见,所以路上的人看见她的头发都会多看两眼。
但这头金发如今却让科林斯苦恼,它无时无刻不在发出难闻的味道。同时由于许多天没有打理,全都缠绕在了一起。如今带着这头沉重的金发,像背着天然的刑具,将科林斯桎梏在罪恶的磨金塔中。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科林斯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期待来人是巴里。两片面包也好。
钥匙插进锁孔,门居然开了。
不止一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暖和的羊毛外袍,靴子擦得锃亮油光,没有一丝尘土。左边是低头看地的乔,右边是拿着钥匙谄谀地陪笑着的巴里。
“就是她吗?”为首的人居高临下地问道。
科林斯眯着眼睛看他,不说话。
巴里马上应和道,“是的,法官大人。这贱妇进磨金塔的那天,我就能看出她给可怜的乔下了同样的迷药,让他像约翰一样离不开自己。”他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角落的科林斯,眼睛里燃起怨恨歹毒的烈火。
乔知道这个问题是在问他,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认识。”
看来是罗格,那位要审自己的法官。
罗格向前一步,然后抬起科林斯的脸,嗤笑道:“现在你还喜欢吗?这个浑身恶臭作恶多端的阶下囚。”
乔不知所措,他看向科林斯,又看着罗格,胆怯地说:“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不是史密斯说的那样。”
科林斯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审问和羞辱意味着什么,她甩开自己的脸,然后用头狠狠地在罗格手上打了一下。
罗格笑着,轻轻地说:“像她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以此行贿,来逃脱出磨金塔,甚至躲避指控。”
乔知道,自己又一次给科林斯带来了很坏的消息。他无法阻止罗格的怒火,也没有办法救出科林斯,甚至连反驳都没有办法做到。他知道罗格是在借着科林斯羞辱自己,这样轻飘飘的讽刺对他来说比直截了当的责骂还要深入骨髓。
科林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我记得还没有到审判之日吧,法官大人。您想在监狱里对我动用私刑吗?”
巴里往后一抽气,同时好事地看着罗格。
“当然没有,不过也快了。问几句话算什么私刑呢,我只是来查看一下犯人的身心健康,这有什么错呢?”罗格的话总是游离在空气中,像覆盖上了一层油膜一样,高高的,走不进人心。
乔很想拉着罗格走,然后向他保证自己会立马回勃朗郡,不会再继续在兰开夏郡逞能了。眼下的局面让乔感到尴尬不适又无法处理。
科林斯坐着,平静地说:“我并不是你教育乔的工具,如果你只想说这些无用的话,那么请转身直走左转,别打扰我睡觉。”
此话一出,牢房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没人想到科林斯会这样直白地对一个威名赫赫的大法官说话,更何况这个法官直接掌握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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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
罗格有些不满,冷冷地说:“谁给你的底气这样说话?还是说你从哪里知道了朱蒂斯和珍妮特想联手为你撤诉。”
科林斯一听到撤诉,立即条件反射般问:“你说什么?”
罗格心情看上去又变好了,淡淡地说:“撤诉啊,你不知道吗。珍妮特说要撤诉呢。”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科林斯有些不知所措,但下一秒她还未来得及兴奋的心立马直坠冰窖。
“不过你现在别想了,你这样出身恶劣品行糟糕的人确实是需要一番审问的。我希望一场法庭上的审判能让你好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而不是总把心思放在勾搭男人身上。”
科林斯有些想笑,这个大法官真是自以为是到让人觉得荒唐。明明生与死都只是他口中的一句话,却又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教育人。仿佛在告诉科林斯只要你足够听话,就能给你撤诉一样。早就打定主意不让自己撤诉却又要上演一出不知所云的戏码,真是糟糕透顶。
乔想说些话打圆场,但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舅舅,别这样,我们回去吧。”近乎是哀求的话语让巴里更加低看这个富家小公子。
巴里煽风点火道:“法官大人,这个科林斯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估计整日妄想着她的姐姐能帮她摆平呢,但朱蒂斯就是一个破铁匠能做什么呢?”
罗格沉默不语。
科林斯闻言,愤怒地攥紧拳头,刻毒地盯着巴里。
巴里一看更加夸张地嚎叫起来,“哎哟哟,现在还在瞪我呢。我看这孩子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场合,还以为是自己有机会逃出磨金塔的时候呢。”他凑近科林斯,然后恶狠狠地说:“你别想了!既然法官大人都说了不让你撤诉,那你就在这里待到上绞刑架那天吧。”
科林斯索性闭上眼睛,深呼吸。愤怒让她更加饥饿更加痛苦,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该死的法官要处处与她作对,连撤诉也驳回。
他们一行三人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科林斯已经无心辩驳。这群小肚鸡肠的男人原来只是刻意来找乐子,戳她的软肋然后疯狂嘲笑。
她不由得想起那些曾追求过她而又被拒绝的人,他们无一不是这样,在失败之后就疯狂贬低,好像这样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
思绪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朱蒂斯和珍妮特身上。
撤诉,朱蒂斯居然能让珍妮特撤诉吗。朱蒂斯已经为此付出了超常的努力,可惜罗格一句话就否定了一切。回想起萝丝,科林斯倍感悲凉。不知为何,她已觉得自己没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性。
是火烤还是绞刑架?科林斯对于遥远的死亡捉摸不透,但她知道信誓旦旦的罗格一定会送她去死,给乔一个教训,一个爱上农家女的教训。
如果能够再给朱蒂斯一句话就好了。
她知道朱蒂斯一定为她不断奔波,她会跟朱蒂斯说,放弃我吧,然后去其他地方生活。
25. 私刑
朱蒂斯坐在椅子上等比尔醒来,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即使双手被绑在墙上仍然鼾声如雷。她对于比尔有太多困惑,以至于连睡觉时也不断想起那些即将问出的问题。那些问题像绳索一样勒着她,让她无法陷入踏实的睡眠中,只好早早起来坐着。
她的直觉告诉她乔不会把法庭记录本拿来,其实从那天的氛围中,她就可以察觉,乔的话语权很小,他是一个过度依赖家庭以至于无法独立的人。想让他拿一本法庭记录本出来,应该比登天还难吧。但事已至此,有没有都已经无所谓。
比尔让她等得有些烦躁,索性接了一盆凉水,从比尔的头上浇了下去。
“啊!”比尔的尖叫被塞在口中的麻布阻滞,只能发出一些呜咽。他惊恐地看着朱蒂斯,然后拼命挣扎,手脚不断扑腾,拉扯着麻绳。
朱蒂斯拿着昨日那把匕首走向比尔,然后直勾勾地盯他的眼睛,出声道:“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如果你诚实回答,我可以放走你,但如果你耍什么诡计,……”她猛地将匕首刺入旁边的木桌中,匕首直接贯穿了桌子,从另一面可以看见垂直的剑锋。
比尔连忙点头,手脚也不动了。
朱蒂斯拿走比尔口中的麻布,往地上一砸,然后问:“你当年为什么要控告凯瑟琳?”
比尔立即连连摇头,颤抖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是萝丝。关于你妈妈的一切都是萝丝搞出来的,如果你要报仇就找错人了,真的真的和我无关。”
朱蒂斯冷漠地看着比尔说:“可是她已经死了,关于当年的事情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吧。”
比尔心有惶恐,但仍然嘴硬说:“萝丝这毒妇嫉妒你妈妈的一切,便以女巫之名将她告上了法庭。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朱蒂斯摆摆头,轻声说:“你没有说实话。”
比尔还想狡辩,被朱蒂斯打断,“算了,我们先从铁器聊起吧。我从前卖给你的剑,你都倒卖去哪里了,以什么样的价格卖出的。”
比尔的脸上青紫交错,他又冷又怕,说低了怕朱蒂斯觉得自己做的东西不值钱把气撒在他身上,说高了怕朱蒂斯生气捅死他。他估量着朱蒂斯的脸色,折中地说:“五便士。”
朱蒂斯叹了口气,“你没有说真话,你还有一次说假话的机会。”然后把插入桌子的匕首又拔了出来,用刀尖挑了挑比尔的下巴。
比尔看着眼前的刀锋,死死地往后退。但退无可退,怎么退也是一堵墙,他声线颤抖,最后小心地说:“十便士左右,但我也不知道最终价格是多少,因为那个人会二次倒卖。”
朱蒂斯挑了挑眉,她没想到可以卖出这么高的价格,看来比尔靠着她确实赚了不少。
比尔看着她的脸色,忙补充道:“我知道你最近缺钱,你需要多少钱我全部给你,只要你能把我放下来,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朱蒂斯没理会比尔的这番求情,继续问:“谁?你卖给谁?”
比尔说:“我不知道,好像叫威廉还是大卫吧,我每周去一次显泽村,他会准点出现收我带的铁器。如果如果你需要,我马上把这个人引荐给你。以后这个生意就送给你了!”
朱蒂斯轻声说:“不用了,我不需要。只不过看到自己做的东西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格还是让我很欣慰的。”
比尔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地附和,“是啊是啊,你将来肯定有大好前途,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呢?”
朱蒂斯脸一沉,将匕首刺入比尔的大腿,“浪费时间,你觉得询问我母亲的案件是浪费时间?”
比尔低声嚎叫,疼痛让他的脸全都皱成一团。如果说刚刚他还期待着朱蒂斯只是心情不好跟他开个玩笑,那么现在他完全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朱蒂斯今天没有问出她想要的东西,那么自己将难逃一死。
“告诉我,所有有关于凯瑟琳女巫案的事情,从开头,到结尾,不要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也不要捏造任何没有发生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不仅看过法庭记录本,也走访过其他居民。我只是想再从你嘴里听听你是怎么说的。”
血从比尔的大腿中溢出,他止不住地哆嗦,从手指到大腿。朱蒂斯一靠近他,他就晃动得更加厉害。朱蒂斯将匕首拔出,然后细心地在他的大腿上放了两块布,正是刚刚从比尔嘴中拿出的麻布。
比尔面容扭曲,开始哭嚎,“我真的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这个疯子,你和凯瑟琳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你肯定不敢杀我,如果你杀了我,我的儿子会马上报案,你很快会被发现。我奉劝你快点放了我,我还可以饶你一死。”
不知道是不是剧烈的疼痛让比尔忘记自己才是被限制行动的人。
朱蒂斯平静地说:“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不就好了。你这样挣扎,对我们没有好处。”然后她摸上比尔的大腿,说:“而且为什么你这么笃定如果你死了,警长会找上我。昨天约你去纽斯街的人是不是约翰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比尔回想起昨天晚上,顿时痛不欲生,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朱蒂斯牢牢地套住了,只好低声央求道:“求求你,不要杀死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拜托,不要杀死我。”他的话语开始语无伦次,只剩下求情。
朱蒂斯苦恼地摸了摸匕首,然后说:“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和凯瑟琳或萝丝无关的事情。我脾气很差,也没有耐心,你是知道的。”
比尔连连点头,“好,我我我马上说。萝丝看不惯凯瑟琳,就跟我说她看见凯瑟琳在夜晚变成魔鬼。然后我非常害怕,你也知道,当时所有人都在严抓女巫,有了萝丝的话,我担心凯瑟琳会危害其他居民的生命,就就去报案了。”
朱蒂斯又问,“那萝丝呢?你亲眼见到过那些事情吗,巨大的火球,狡诈的黑猫,是这样吗?”
比尔看着朱蒂斯手中转动的匕首,不敢吭声。
朱蒂斯看他迟迟不说话,又强调了一遍,“我不想再听见谎言,我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来纠正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还保留有最后一丝诚实。”
比尔眼睛一闭,犹豫片刻后说:“没有,我只是做梦梦见萝丝变成恶魔。”
朱蒂斯逼问:“所以你在诬告?你在法庭上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比尔低着头,不敢看朱蒂斯一眼,“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十年前的环境,梦境被视作恶魔的先兆。我梦见了萝丝会变成恶魔,说明她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恶魔,只是我运气好提前发现了。这这这只是防患于未然的一种手段罢了。”
哭泣的萝丝的背影忽然又在脑中出现,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老妇就那样在被告席上无助地流泪。
烧焦的气味,溺死的身体。
这几天只要想到萝丝在法庭上的样子,朱蒂斯就忍不住颤抖。她佯装无事,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来掩饰自己的心悸。
比尔看着沉默的朱蒂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好继续补充,“在那个年代,很很多人都这样的。不是只有我这样,你知道的,大家总是害怕恶魔出现在自己家中,所以急着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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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我也只是其中无辜的一个人而已啊。”
朱蒂斯突然觉得难以呼吸,甚至连喘气都倍感艰辛,缓缓,她才抬起头问比尔:“那萝丝怎么办?”
比尔一直认为朱蒂斯应该痛恨萝丝,因为是萝丝先给凯瑟琳造谣,才有后面的那些事。如今面对朱蒂斯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只好试探着说:“萝丝是罪有应得的,要不是她先告诉我凯瑟琳会变成魔鬼,我也不至于过度恐慌,以至于噩梦缠身。”
他以为可以用萝丝转移朱蒂斯的仇恨,但可惜的是,朱蒂斯只有兔死狐悲之感。
朱蒂斯的心中升起一种巨大的哀伤,那是一种让她没有办法平静的力量。
曾经的母亲,死在眼前的萝丝,未来的科林斯。
她努力克制心中的愤懑不平,然后问道:“其实你知道萝丝当时只是忌恨下说的气话对吧。”
比尔一时搞不明白朱蒂斯到底是什么态度,问了这么多七七八八的问题究竟想知道什么。他揣测着说:“萝丝一直都很忮忌你母亲,你也知道,凯瑟琳……”
朱蒂斯直接打断,“我是问你知道萝丝说的话是假的对吧。”
比尔顿时感到遍体生寒,恐惧像蛇一样爬上他的脊背,他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朱蒂斯不再理会比尔,转身向烧铁炉走去,用钳子夹起一根烧红的铁条。然后在比尔面前晃了两下,问:“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
比尔连连向后缩,没头没尾的问题让他更害怕了,他只好边点头边称赞。
但下一秒,朱蒂斯就又拿起不知道擦哪里的脏布塞进他嘴里。
比尔刹那间睁大双眼,不祥的预感让他瑟缩着求情。
朱蒂斯转动着铁条,然后直直地贴上比尔的大腿。
微妙的声音和皮肤烧焦的气味又一次蔓延,像那日的女巫审判。
比尔面目扭曲地挣扎着,手不断向前伸,麻绳将他的手臂勒得通红。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不停地蠕动,像是坟墓里刚爬出来的恶鬼。
朱蒂斯拿着铁条,却没有办法感到快乐。
眼前的男人仅仅用了几句话,就一前一后地送走了两个女人。他用花言巧语将她们送入磨金塔,送上被告席。可当自己遭受惩罚时,又表现得如此痛苦不堪。
明明是他将凯瑟琳送上法庭,却又假惺惺地演了十年。演一个虽然贪图蝇头小利但仍未泯灭人性的铁匠工会会长。
如果不是那日的女巫审判,朱蒂斯应该永远都不会有拿刀伤人的这一天。
她以为用刀杀了比尔会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至少可以让她感到快活。可为什么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是这么痛苦。
比尔仍然在不断挣扎着,不断有口水流出,滴在他的衣服上。通红的眼睛,狰狞的面容。现在的他似乎更像他口中的魔鬼。
朱蒂斯烦得很,用匕首利索地滑过比尔的脖颈。
比尔的脖子开始流血,渗入衣服,也滴到地上。没一会儿,他就不再挣扎。
朱蒂斯想了想,拨开比尔的衣服,用刀刻了几个字。
夜晚。
整理完所有事情后,朱蒂斯烦躁难安。
她没有办法杀死所有爱嚼舌根的男人。
她没有办法证明磨金塔里的女人是无辜的。
强大的无力感让她无比挫败。
思来想去之后,她终于明白,不是她的错。
这么轻易地将可怜的女人送上被告席是这个社会的错,这个先发明女巫然后再绞杀女巫的社会。
26. 案件
朱蒂斯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睡得太深以至于被砸门声吵醒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简单地洗漱完,穿好衣服,发现已经中午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去开门。
“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开门!”珍妮特气喘吁吁地说。
朱蒂斯轻飘飘丢下两个字,“睡觉。”
“你还睡得着?!”珍妮特难以置信地问,然后挤入房屋中,反手关上门。
朱蒂斯慢慢地走去厨房,生完火后架起一只铁锅,烧水,然后加入各种各样的食材,豆子,麦片,卷心菜……
珍妮特跟在朱蒂斯身旁,急得上蹿下跳,“你还有空慢悠悠地煮东西,比尔的尸体在树林中被发现了!”
朱蒂斯用勺子缓缓搅动,待到食物煮熟后,才用一个小夹子取下铁锅放在木桌上。她像游离在对话之外,只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情。直到珍妮特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吃东西,她才缓缓抬头说:“那怎么了呢?”
“什么意思?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吗?比尔的尸体被发现,很快就会找到约翰身上,如果我们两个被发现了怎么办?”珍妮特着急地说。
朱蒂斯把手抽回,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那一锅黏稠的汤,眼睛看向远方,“不会被发现的,如果警察来找你,你就说没见过约翰不就好了。他是自己去找比尔的,也是自己回家的,和我们没有关系啊。”说完,抬头笑了一下。
还好,比尔的尸体是被她发现的。
珍妮特回忆起早上,冥冥之中她走进树林,差点没被挂着的尸体吓得半死。比尔的脸色铁青,上半身衣服被全部扒光,脖子上有明显的刀伤,腹部用刀刻有两个字——“萝丝”,下半身的衣物保留,但有大片烫伤痕迹和刀伤。
看见尸体的那一刻,珍妮特立刻就想到了朱蒂斯。她原以为这个女人会用一刀了结了比尔的姓名,没想到在死前还给了他这么多折磨。比尔阴森的面容和可怖的伤疤让珍妮特不由得移开了眼睛,她知道警卫马上会发现,这个案件会传遍大街小巷,变成女巫复仇的证据。
然而,惶恐和担忧如影随形。珍妮特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因此紧急之下,还是来找了朱蒂斯。
“那些字是你刻的吗?”珍妮特犹豫着还是问出口。
滚烫的食物驱散了冬日寒意,朱蒂斯叹了口气说:“这重要吗?”
“当然!那些字眼会让整个兰开夏郡都陷入恐慌,到时候法官和警卫必然和彻查这件事情。趁现在只有我看到,不然我们去把尸体藏起来吧。”珍妮特火急火燎地说。
朱蒂斯挑了挑眉,忽略她话中的破绽,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恐慌怎么了,陷入恐慌不好吗,这不值得恐慌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珍妮特招架不住,她无法反驳,但高悬于顶的恐慌让她迫切地想说服朱蒂斯。她只是想静悄悄地让约翰消失,而不想被卷进巨大的纠纷中。
“你和约翰一起回家的时候,你的父母有看见吗?”
珍妮特犹豫了一会说:“当时很晚,她们已经睡着了。但我不确定索菲有没有看见。”
“那你咬死说自己不是和约翰一起回来的不就行了,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害怕什么?”
朱蒂斯轻飘飘的语气让珍妮特更是生气,她一气之下脱口而出:“万一约翰反告我是女巫怎么办?”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毕竟寻根溯源,把事情搞到这个地步的人是她,她怎么还有脸面要求朱蒂斯这么多呢。
空气中只剩下心照不宣的尴尬和朱蒂斯大口喝汤吞咽的声音。
过了很久,珍妮特才又开口,“那科林斯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朱蒂斯吃完早餐后,擦了擦嘴,礼貌地说:“这和你无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没有的话,请离开吧。”
这毫不客气的逐客令让珍妮特不免发慌,但她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于是只好转身向门口走去,朱蒂斯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珍妮特想她果然生气了。
珍妮特的问题让朱蒂斯心理很不好受,她太忙于撤诉忙于为科林斯脱罪,到头来确是一场空。脑海中又浮现出罗格虚伪的面容,朱蒂斯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铁匠和法官之间相隔的是数不清的财富说不透的权力还有一出生就定形的阶级,好在生命平等,机会平等,人人都只有一颗能跳动的心脏。
只要刺透这颗心脏,那么那些什么荣华富贵都会烟消云散。
朱蒂斯反复清洗她的匕首后,将其小心地收了起来,放在外套的内衬中。这是个很危险的姿势,一不小心就会刺伤自己。但眼下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她急匆匆地出门前往马车夫鲍勃的住处。
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车将她送往贝琳达的庄园。
紧赶慢赶后,却被告知鲍勃不在家。朱蒂斯询问周边的邻居,得到的消息是诺维尔家的小少爷要回勃朗郡,人手不足,便派遣鲍勃也去帮忙着拉行李。
朱蒂斯只好站在鲍勃家门口等待,好在门前的棚子不至于让她被大雪浇透。乔的离开是一件可以预见的事情,只是她以为或许乔会送来法庭记录本后再离开,他不像是这么言而无信的人。
在漫长的等待中,朱蒂斯开始在脑中排练即将到来的场景。
她想向贝琳达借钱,理由是摆脱科林斯,独自生活。贝琳达不一定会拒绝她,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像反感科林斯那样厌恶自己。只要她的态度不坚决,那么就死缠烂打,直到拿到钱为止。
这样的方法有些可耻。朱蒂斯从没向人乞讨过,但除此以外,她别无办法。想要在短时间内获得一笔可观的足够她在其他地方生活的钱财,只能去恳请这位富有的姑妈赏赐了。
朱蒂斯想不起来为什么父亲和姑妈决裂,说来说去都是对贝琳达人格的批判,可却没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或许父亲真的这么讨厌用婚姻换取财富的女人吧。
可是,她并不想为贝琳达辩驳,只是当一个铁匠的妻子确实很辛苦,贝琳达的选择不值得用一场家族的决裂来惩罚。
细想时,鲍勃回来了。朱蒂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请求后,便坐上了驶向麦肯庄园的马车。
一路上风雪交加,和科林斯被捕那天一样。只不过现在坐在马车上的人不是科林斯,而是她。在颠簸的马车上,朱蒂斯的心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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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平静。
无论如何,她要从贝琳达身上带点什么东西走。这是一件很自私自利且没有道理的事情,但她必须这样做。
到达麦肯庄园时,朱蒂斯简明扼要地向守卫说明来意,然后他便去告知贝琳达了,独留朱蒂斯一人等待。
庄园很恢弘,像国王居住的宫殿。不过朱蒂斯也没有见过国王的宫殿长什么样。她贫瘠的话语甚至难以形容这座建筑物的宏伟,连片的草坪被素洁的白雪覆盖,大门正对着错落有致的尖顶建筑。到处是麦肯家族的纹饰以及各种各样繁杂的装饰,朱蒂斯看不懂,但她猜测应该只是彰显财富的一种手段。
守卫很快回来了,并将朱蒂斯带入庄园中。
迈步在庄园中的每一刻都让朱蒂斯震惊,她没想到贝琳达的财富竟有这么广大,难怪她不在乎家族的孤立。
守卫为朱蒂斯打开大门,里面由素雅高洁的大理石打造而成。不同于灰扑扑的铁匠铺,房间内部明亮高雅。贝琳达穿着漂亮的裙子坐在厚皮牛包裹着的雕花木椅上,笑眯眯地等待朱蒂斯。
朱蒂斯有些无所适从,开口向人要钱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脸皮薄的人来说。
“我听说你有事想请我帮忙,说来听听吧。”贝琳达一边晃动手中的杯子一边说。
“我想离开兰开夏郡。”朱蒂斯的心砰砰狂跳。
“为什么?”贝琳达不解地看着她,“不会是因为科林斯的事情吧。”
朱蒂斯点点头,“科林斯的事情已让我无法在兰开夏郡中生活,人们因科林斯而避讳我做的铁具,我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人们的记性是有限的,你熬过了这一阵就没事了。为了这样的事情,放弃生存这么久的地方值得吗?”
朱蒂斯反驳道:“可是,可是科林斯的事情让我很痛心,在兰开夏郡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想起科林斯。她在磨金塔过得怎么样呢。我是个无能的姐姐,无法为她脱罪,无法为她撤诉,甚至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下去。”
贝琳达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嫁给我的丈夫源于一场偷情,他是个很有钱的富翁,有个身体很差的妻子。我们的偷情被发现以后,他的妻子气极身亡。整个兰开夏郡的人都指责我们,甚至连你的父亲也和我决裂。但现在呢?现在人们只觉得我很幸运,继承了这个享誉盛名的麦肯庄园。”
朱蒂斯的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有想到贝琳达的过去竟拥有这样一个道德污点。
贝琳达继续教育她:“只要你坚持下去,就会成为赢家。如果一遇到事情,就畏畏缩缩地逃离是干不成大事的。你得像我这样才可以。”
朱蒂斯听得有些烦躁,便问:“那你爱你之前的那个丈夫吗?”
贝琳达淡然一笑,“这很重要吗?爱与不爱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在这段感情里你能获得什么。爱情是喂不饱人的,只有钱才能。”
朱蒂斯并不认同,她不想为了几个便士出卖自己的人格。
贝琳达看朱蒂斯不说话,便开始长篇大论地训斥。
许久之后,朱蒂斯才打断说道:“我想将铁匠铺卖给你。”
27.交易
贝琳达眯起眼睛,托着下巴,“你想要多少钱?”
朱蒂斯直视贝琳达的双眼,“至少两先令。”
贝琳达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心中盘算些什么。
朱蒂斯紧张地等待答案,两先令,四百八十便士对于一个带住宅区的铁匠铺来说不算昂贵,但可惜的是,那些打铁用的铁砧,钳子等都有些陈旧了。尽管如此,四百八十便士还是一个非常划算的价格,她希望贝琳达不会拒绝她。
“可是,这个铁匠铺对我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以更高的价格将它转卖出去。”
贝琳达闻言,呵呵一笑,“转卖也加不了多少钱,为了一两百便士上蹿下跳,我可不喜欢这种生活。”
朱蒂斯沉默了。
“再说,这个铁匠铺不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产吗。就这样随意地贱卖,会不会不太好?”贝琳达的神情中带着得意和自满,朱蒂斯知道她想说父亲当时把她赶出家门,如今他的女儿却要到她这里来变卖财产是一件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的事情。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来找贝琳达。只是自己和科林斯现在声名狼藉,除了贝琳达恐怕没有人会愿意接手这个晦气的铁匠铺子。
“您的期望价格是多少?”朱蒂斯咬咬牙,无论如何,她今天得把铁匠铺子卖出去。
贝琳达摇摇头,“朱蒂斯,这不是价格的问题,而是我根本用不上这个铁匠铺子,难道我这把年纪还要去打铁器维持生计吗?”
朱蒂斯有些站不住脚了,“那您愿意出多少钱来买下这个铁匠铺?”她说的话像是一直在兜圈子,但没办法,她只关心价格。
“你应该没有喜欢的男孩吧。”
朱蒂斯不知道这个问题用意何在,但还是摇摇头。
“过几天,你和我去见一个富商的儿子吧。他英俊逼人,多才多艺,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家族的独生子,如果你嫁给他,那么将不必再为这种几先令的生意发愁。”
贝琳达的口吻让朱蒂斯很不舒服,但她还是说:“这样您就会买下我的铁匠铺吗?”
“我真不喜欢你这种为了几先令发愁的样子。”贝琳达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朱蒂斯,“我到时候会帮你包装一番,可能会把你的年龄说小一点,科林斯呢就变成你的远房亲戚吧,你要知道的是这一切的谎言都是为了你能有更好的生活做准备。”
朱蒂斯知道她和贝琳达说的话永远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但此时此刻结不结婚已经不重要了,能拿到现钱最重要。
“怎么去?”
贝琳达起身递给朱蒂斯一杯热水,欣慰地说:“你终于开窍了,人呢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结婚,婚姻呢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会在里面获得爱情获得财富获得一切东西。我原先不理解你的行为,二十岁的人却不谈婚论嫁,这合理吗?不过我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你的父亲只能为你们一家提供拮据的生活,以至于你对婚姻产生了抗拒吧。”
朱蒂斯忍无可忍,“我是问那天要怎么去?”
贝琳达点点头,“你不用这么着急,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不过那个富商家在德兰城,我们需要坐船过去。你应该还没坐过船吧,到时候我带你体验一番。”
朱蒂斯询问,“那我需要穿什么?”
这个问题让贝琳达突然将目光放到朱蒂斯的衣服上,全都是炭烧破洞的外套,脏兮兮的裤子,笨重的靴子,“我给你两先令,你去给自己收拾一下,我需要提醒你的是,这是你最后一次改变生命的机会。”
朱蒂斯很高兴,她最终还是以两先令的价格卖出了铁匠铺,尽管,贝琳达认为她用两先令买下的是朱蒂斯的未来。
离开麦肯庄园后,朱蒂斯迫不及待地将那两枚先令掏出来看。先令看上去比便士大一些,边缘有些发黑,不知道里面的含银量有多少。但不管怎么样,这上面的英格兰徽章都象征着它的价值,一个先令等于一百二十便士。
这两枚先令给她未来的生活提供了最基础的保障。
在回程的马车上,朱蒂斯先去把其中的一枚先令换成了一百二十个便士,牢牢地揣在包中,然后又让马车夫掉头前往磨金塔。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去磨金塔干什么,她没有进去的资格,没有探监的资格,没有看望科林斯的资格。
但如果不去,心中就会一直有个念想。想科林斯现在怎么样了,在磨金塔有没有被刁难。私自探监是大忌,被发现可能会将自己也送进监狱。其实朱蒂斯自己心理清楚,科林斯在磨金塔的日子很难熬,可不知为什么,就是非得来这一趟。
马车早早地停下了,车夫说什么也不肯再前进,只愿意在这里等朱蒂斯。
无奈之下,朱蒂斯只好下车步行。还好此时无雪,走起路来没有那么困难。科林斯进磨金塔的那天,是难得的大雪,这些横生的树枝和乱长的荆棘一定让她走得步履维艰。
雪地里留下深厚的脚印,无数个步伐之后,朱蒂斯终于见到了森林背后的磨金塔。
高大的威严的灰色的磨金塔。
比十年前多了不少烧伤痕迹的磨金塔。
朱蒂斯当然不是第一次来磨金塔,凯瑟琳被抓走的时候,她就偷偷跑来了磨金塔。当时老铁匠严令禁止她和科林斯出门,更别提找凯瑟琳了。女巫是家中的禁词,老铁匠要将他的两个女儿和凯瑟琳撇清关系。
但这怎么可能呢。
母女间的联系比世间一切事物都更坚固,那是烧不断砍不掉的血缘纽带。
当天晚上,朱蒂斯就趁着老铁匠和科林斯睡着偷偷跑出去了。她根本不知道磨金塔在哪里,只凭借着记忆里人们讳莫如深的话语一点点拼凑出完整的地图。
那天的夜晚无雪但是很冷,穿了再多衣服还是给朱蒂斯冻得够呛。但救出妈妈的决心变成柴火在心里在肚子里一股脑地烧,她埋头在雪夜里不停地走不停地找。在找到磨金塔的那一刻,差点大叫出来,但理智还是占据上风。她在树丛里守着,等警卫交接的时候偷偷溜进去。
幸运的是,那天的守门人醉得不像话。朱蒂斯不费什么功夫,轻手轻脚地就偷到了钥匙。
可惜,接下来的事情和朱蒂斯想象中不一样。她原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凯瑟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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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将凯瑟琳藏在家中,等风头过了,就坐船或者坐马车举家迁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
但在蹑手蹑脚走路的时候,朱蒂斯被其她的囚犯发现了。朱蒂斯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她们的警觉,最后讨论的声音将守门人吵醒了。为了不被抓到,朱蒂斯只好一路狂奔逃出磨金塔。好在酒气冲天的酒鬼根本没发现她,只当囚犯们发疯。
又来到这个地方,还是为了自己的亲人。
回忆里的一切都惊人地吻合,朱蒂斯绕着磨金塔走了一圈,才发现磨金塔上没有一扇窗户,只能从铁门里窥见其中的一些陈设。
斑驳的墙壁,生锈的栏杆,还有简单的个人物品——朱蒂斯猜那是守门人的。
但没有人在那个位置上。门后可见的椅子上空空荡荡。
朱蒂斯拉了两下门,被锁得死死的,动也不动。她只好退回到磨金塔侧边,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远处的树丛传来簌簌响动的声音,守门人回来了。朱蒂斯侧着脸,悄悄地移近,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守门人掏了掏衣服,从中拿出一把钥匙,然后伸出枯枝般的手颤颤巍巍地将钥匙放进锁孔。
钥匙转动的刹那,朱蒂斯挥掌劈在守门人背上。他没多挣扎,直接倒在了大门上。
朱蒂斯不放心,试探了一下,确认守门人晕死过去后,才将他扛在身上,拉开铁门。绕过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朱蒂斯把守门人小心地放在椅子上,调整他的姿势,使他的头安稳地靠在桌子上,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然后拿走钥匙,锁上大门,以免有警卫前来。但一把钥匙打不开更深层的牢房门,朱蒂斯左找右找,上摸下摸,终于在守门人身上摸出一串没有编号的钥匙。
每把钥匙都要试,朱蒂斯边试边记下每一把钥匙的特征,以及最后它们与门的匹配关系。
在终于进入牢房时,朱蒂斯蹲下身子,轻声地缓步而行。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不敢再大张旗鼓地走路,甚至把袍子上的帽子带上,脸也围起来。她谨慎地贴墙走,透过门上的方形观察里面的人是不是科林斯。
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什么样的人都有。老人,中年人,青年人,幼童。她们大都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全身蜷缩作一团,紧闭双眼。每间牢房也都大差不差,里面有两三个人,有尿桶和水桶。
越走心脏就跳得越慢,朱蒂斯甚至觉得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在进入磨金塔的那刻停滞了。不知是否因为磨金塔的一层只关押女囚犯,她一路走来,看见的都是形色各异的女人。
同类的悲剧让朱蒂斯的心痛到像被刀割,那些蜷缩的女人让她想起凯瑟琳,又让她不敢去想科林斯。
这些女人为什么入狱,她们同为女巫吗?她们也会坐上法庭的被告席,接受罗格毫无道理的审判吗?她们也会像萝丝一样被用火烧用水浸用一切残忍的方式对待只为证明她们的有罪性吗?
朱蒂斯简直没有办法呼吸,这样的情感不断蓄积,在路过每一间牢房的时候累积。
终于在看见科林斯的那一刻爆发为两行留下的眼泪。
28.索取
科林斯像其她人一样躺在角落里,抱着肚子,神色不安地闭着眼睛。明明是睡着的样子,但却眉头紧锁,看起来很不舒服。
连在梦里都如此地痛苦吗?
朱蒂斯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泪水却不停地流下。她无力地垂坐到地上,不敢再看科林斯一眼。真实见到的科林斯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但带来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在脑海里想科林斯时会把情况往糟的方向想,这样就能告诉自己真实情况远比想象的好。
但当发现现实中的科林斯和最糟的情况一样时,她还是忍不住崩溃哭泣。
科林斯爱美又好面子,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而如今的她全身脏兮兮的,沾满泥土,与粪尿同睡在一个虫鼠遍地的地方。
朱蒂斯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带一些食物来。至少这样可以让科林斯不那么痛苦,透过方形窗可以轻松地投到科林斯的牢房中,没有人会发现的。
靠在监狱的泥墙上,朱蒂斯沉默地大口呼吸。泪水流过的地方在这样寒冷的时节迅速变得刺痛,然后又被新一轮的热泪覆盖。
朱蒂斯想停下,但却不受控制。幻想中的梦魇和现实中的科林斯重合在一起,变成她闭上眼就会想起的痛楚。
朱蒂斯小心翼翼地移到牢房门下,然后颤抖地拿出那一串钥匙,开始一个个试。她的手刚开始颤抖得太过剧烈,以至于钥匙甚至对不准锁孔。在终于试到对的钥匙时,她用蛮力把钥匙从那个铁圈上拔了下来,然后塞进衣服里。
至少在这一段时间,没有人可以从牢房带走科林斯,更别说什么审判。
即将离开磨金塔的那一刻,朱蒂斯不甘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科林斯。沉睡中的人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和还没发生的事情都毫无知觉,朱蒂斯攥紧手心,她一定要救科林斯出来,无论用何种方法。
……
戴维斯家中。
约翰和老戴维斯夫妇一起上街采买物品了,家中只剩索菲和珍妮特。
自从亲眼看见比尔的尸体,珍妮特整个人就心不在焉的,脑子里都是比尔身体上的伤疤还有朱蒂斯的话。
她不可遏制地去想象即将到来的小城风波,比尔的尸体一旦被发现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是铁匠工会的会长,有不少追随者,再加上他那个会闹事的儿子,这些人必然会要求法官彻查。恐怖的是,比尔的死亡不是正常的凶杀,而是带有报复性质的,甚至还和女巫有关。人们最讨厌女巫,又恐惧女巫。
比尔的死会让整个兰开夏郡的人陷入恐慌。
到时候,约翰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他和比尔一起喝酒一定有不少目击者。只要否认自己和约翰一起回家,就能撇清嫌疑,甚至还能讨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但这一切能成立的条件是索菲。
好说歹说,约翰都是索菲的丈夫。如果索菲出庭当证人,证实约翰无罪,那自己一定会被归来的约翰整死。
珍妮特越想越焦灼,她不断回忆起昨天夜里的场景。她带着约翰回家后,屋内好像有晃动的人影,像是索菲。但她当时忙着将约翰抬到床上,而没有注意。
床上?
床上!
索菲和约翰是睡在同一个房间的,但约翰不让索菲上床睡觉,只让她打地铺。她进房门的时候,地上没有被子也没有人,那客厅内恍惚的人影除了索菲还能是谁!
想到这点,珍妮特越发地恐惧起来。她几乎想立刻去杀死索菲,好叫她永远地闭嘴,但她没有把握独自处理一具尸体。朱蒂斯肯定也不会帮她,说不定朱蒂斯恨不得看见她们一家四分五裂互相仇恨的样子呢。
毕竟如果没有她,科林斯怎么会在磨金塔里饱受摧残,怎么会有上女巫审判被告席的风险。
她急得在同一个地方来回走,手扶在椅子上,指甲来回摩擦。她的指甲很久没剪了,稍一用力,就弯曲地折起来。此时此刻的她迫切地需要一些真实的痛感,来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一些。
见识过萝丝被审判的样子,珍妮特最害怕的就是坐在那把椅子上,法庭的被告席上。
当死亡成了民众狂欢的理由,没有人会为无辜逝去的生命悲伤。
即使最后证实了萝丝不是女巫,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判词,但她的生命已变成众人的养料。
珍妮特猛地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掐一把,剧烈的刺激让她的脑子稍微抽离了一点。
就在这时,索菲从卧室中走出来了。
珍妮特下意识地想讨好地打个招呼,但下一秒,她马上收回手。她和索菲不是会打招呼的关系,她们平日的相处只能说是同处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索菲很快地走进厨房,然后传来一连串的声音,大抵是在做面包或者其他的什么吧。每周的集市,索菲都会出去卖面包,然后回来把钱上交给老戴维斯夫妇。
珍妮特想进厨房试探一下索菲,但怎么开口?
直接说必然会引起索菲的怀疑,但不直接说怎么让索菲站在她这一边。
珍妮特的脑中在进行激烈的搏斗,打得不相上下。
此时此刻,她才开始后悔。
如果平常和索菲处好关系就好了,如果在她被约翰责骂被母父数落的时候,帮她说上一两句话就好了。如果曾经在她失落的时候,开导她两句就好了。
女人的心最软,给一点好处,就可以让她们感恩戴德很久。
可惜,这一切珍妮特从未做过。
她忙于争抢艾米和老戴维斯的宠爱,怎么还会有力气去管一个与她无关的女人的死活。
挣扎许久,珍妮特还是走进厨房。
她看着揉面的索菲,决定先从一些平常的话题切入,“你在做面包吗?”一开口的瞬间,珍妮特就后悔了。她的话跑在脑子前面,以至于连自己都对自己问出的问题无语。
索菲手下的动作不停,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珍妮特,什么也没有回答。
珍妮特被她那一眼看得更加心虚,索性靠在橱柜上直接问:“你昨天晚上,有看见什么吗?”
索菲将面包揉成想要的形状,然后用长刀切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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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继续揉面,全程不看珍妮特,说了句“什么也没看见。”
珍妮特知道她在敷衍自己,但实在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所以再次追问,“你那天晚上失眠吗?”
言下之意是为什么你那么晚还没入睡。
索菲回答:“我常年失眠。”
珍妮特想说那你能不能在警卫询问的时候说那天是约翰自己回来的。但直接说这种话必然会引起索菲的怀疑,毕竟现在比尔的尸体还没有被公众发现。但如果不早点跟索菲串通好,万一她说漏嘴怎么办。
心情在极与极之间摆荡,索菲冷漠的神情简直是在火上浇油,在珍妮特的心上平添怒气。
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反转,现在索菲成了知道她秘密的人,掌握她生死的人,需要她央求的人。
但她本能地不想向索菲低头,即使低头,索菲也未必那么好说话。
面团已经有了面包的雏形,索菲端着一铁盘的面包就要往外走。
这时,珍妮特才拉住索菲,叹了口气,然后问:“那天晚上约翰是一个人回家的,对吧。”
索菲停住脚步,不满地看着珍妮特搭在她胳膊上的手,珍妮特的手嗖的一下缩回,索菲才开口:“你希望他是一个人回家的吗?”
珍妮特更近一步,迎上索菲的眼神说:“对,我希望他是一个人回家的,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
索菲看了看珍妮特说:“这很重要吗?难道有法官会对约翰是否一个人回家问询吗”她轻飘飘的话语一下子击到珍妮特最害怕的地方。
珍妮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一次抓住索菲的手,再一次看向索菲时,眼睛里带着明显的乞求,“如果,我是说如果,法官真的问你约翰是不是一个人回家的,你可不可以说是。”
索菲甩开了珍妮特的手,径直朝公共烤房走去,留下一句“等到了那天再说吧。”
索菲走后,珍妮特虚脱版地坐在地上。她不知道索菲的话意味着什么,这是同意还是拒绝。索菲或许以为这只是珍妮特突然的大惊小怪,但只有珍妮特知道,法官真的会来,也真的会问出那个问题。
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索菲愿意帮助她,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
比尔的尸体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或早或晚,但总有这么一天。她不想被搅和进这场生生死死的杀局里,她只想好好活着。
忽然间,珍妮特在整个屋子中疯狂地翻找。所有的角落,所有隐秘的地方。
她甚至在约翰每件衣服的内袋中都掏了又掏,最后才在他的衣柜深处发现那个木盒子,装着钱币的木盒子。
小心地打开陈旧的木盖子,里面是一叠一叠的钱币。
那是朱蒂斯来她们家求和时给出的125便士,说来也可笑,她原本以为能和约翰平分,谁知道家里人竟都同意把这笔钱给约翰保管,以至于她现在甚至需要到处翻找才能知道这笔钱的位置。
但没关系,她找到了。
她会用这笔钱来买通索菲,这就是约翰的买命钱。
29.诅咒
朱蒂斯在家里过了几天平淡的日子,等消息,收拾东西,整理屋子,吃饭,睡觉。她一天就只做这五件事情,唯一的可惜之处是科林斯不在身边。她想和科林斯一起过这样平常的生活。
比比尔的死讯更先到来的是贝琳达的信件。
快马加鞭送到她手中的,关于结婚对象的信。
贝琳达在信中说,圣诞前后货轮几乎都停运,只有来自古特港的一艘船会途径兰开夏郡的港口。她已跟相关的人员交代好,圣诞之夜她们会一起乘着这艘船前往德兰城,随信还附上了一个包裹。
朱蒂斯将包裹打开,是一件漂亮华丽的裙子,她小心地把裙子提起来,生怕它沾到黑黝黝的地面。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裙子,不知是因为见闻少,还是因为兰开夏郡根本没有人会穿这样的裙子。宽大的泡泡袖,精致的领口,层层叠叠的装饰,阔大的裙摆,这让她有些望而生畏了。
她小心地摸着,这条裙子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和麻布一点也不一样,细细的却又不滑。五颜六色的丝线在裙子上勾勒出一个繁复的新世界,一层又一层的褶皱束起又展开,极细的绑带交叉来回地捆绑。看了一会儿后,朱蒂斯又将裙子原封不动地折了起来,和配套的项链手串放在了一起。
她不穿这类裙子,从小就是。裙子太长会拖地,裙子太厚穿起来麻烦,再加上铁匠铺尘土飞扬的环境,她有一万个理由不穿裙子。可没想到,第一个要穿裙子的理由竟是为了去谄谀结婚对象。
朱蒂斯停下对裙子的思考,继续忙活手头上的工作。她前两日已将家里唯一的一头奶牛牵去低价卖给邻近的农妇,同时也把家中无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扔掉或是焚烧。
不过发现塔罗牌的时候,她很为难。
她把那一摞牌散开,然后仔细观察,牌面异彩纷呈,绘制有各种各样的图案。每张牌下方都用花体英文写着对应的名词,诸如宝剑五星币七之类的。朱蒂斯看不懂,但她能知道这副牌不是什么唾手可得之物。
浓厚的颜料,精细的花纹还有神秘莫测的花体字,她不相信瓦克达真把这种东西白送给科林斯了。回忆起科林斯说的话,抽牌能预测未来,朱蒂斯学着当日科林斯的样子,洗牌切牌,然后将牌整齐地散开,最后在凭直觉抽出一张最显眼的。
她将信将疑地翻开牌面,一个年轻的神祇坐在恢弘的车辆中央直视前方,左右各是一个狮身人面兽温顺地俯跪着。
战车正位。
朱蒂斯凑近看那张牌,俊美的天神眼神尖锐直射前方,看得她不寒而栗。摆弄了一番,还是没看出个门道来,朱蒂斯最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她居然真的相信从这副牌里可以观测到未来。
但看在这幅纸牌的精良做工上,最后朱蒂斯还是将它收进了行李中,而不是扔进焚烧炉里。
这个行李箱是凯瑟琳的,四四方方的,又规整又漂亮,有一种不合兰开夏郡的重工感。
朱蒂斯是在科林斯的床下找到这个箱子的,朱红色的漆面上全是灰尘和划痕,不知道科林斯瞒着父亲藏了多久。凯瑟琳被捕以后,父亲几乎把所有和凯瑟琳相关的东西全烧了,一方面是防止警卫从凯瑟琳的东西中发现更多证据,另一方面也是怕被牵连。
曾经带着凯瑟琳来到兰开夏郡的行李箱如今也会带着她们离开。
行李箱里放了六十便士,一副塔罗牌,一本科林斯的书,一本铸剑指南,还有几件衣服。
她现在只需要等一件事,等众人发现比尔的尸体。
她没有刻意藏匿或者掩盖比尔的痕迹,即使冬天树林人迹罕至,也不至于这么多天都没发现。难道珍妮特移动了尸体的位置吗,朱蒂斯想了想,还是决定出门看看。
没走两步,就发现惊慌失措的玛丽。
朱蒂斯心情不错地朝玛丽打招呼,但玛丽并没有回应,只是更快地朝朱蒂斯跑来,直到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定在朱蒂斯面前时,才断断续续地说:“朱蒂斯,你知道吗,比尔被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尸体悬挂于附近的树林中,今早被发现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朱蒂斯佯装惊讶,她想假装悲伤或是痛苦,但隐秘的期待早已盖过了其余情感。
玛丽握着朱蒂斯的手,抖个不停,念叨着:“你不知道吗,他的尸体上还刻着“萝丝”两个字,瘆人得很,我敢打包票无论谁看了那尸体,都会被吓到噩梦缠身。这世界上真的有女巫吗,她们真的会报复人吗?”
朱蒂斯看着惊魂未定的玛丽,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轻声细语地说:“您别害怕,您不是作恶多端的人,就算真有女巫报复,也不会报复到您头上的。”
玛丽扯出苦涩的笑,苍老的声音颤个不停,“你怎么知道呢?”
朱蒂斯绕过这个话题,扶着玛丽往自己家走,“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您不妨去那里坐坐吧。”
玛丽没有说话,安静地跟着朱蒂斯走。常年趴在缝纫机上劳作让她的腰很难抬起来,连正常走路都费劲。好在朱蒂斯家很近,马上就到了。
进入屋子后,朱蒂斯给玛丽烧了壶热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她对这个朴素的女人怀有一些同样朴素的感激。
玛丽握着杯子,心情似乎还未平定下来,小口小口地喝下水后,才继续说话:“你知道吗,现在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人们说一定是萝丝回来复仇了,因为在最后的审判中,萝丝头朝下溺死了。她的身体没有浮起来,所以她不是女巫。而现在她回来兰开夏郡找那些使她受到伤害的人报仇了。第一个是比尔,那下一个是谁?”
朱蒂斯很开心,事情终于开始发展了,但她的一只手仍不断地在萝丝的背上安抚,“那比尔的儿子呢?他怎么看,我听说萝丝审判日那天,他也出来作证指控萝丝了。”
玛丽摇摇头,叹气道:“听说他的儿子现在精神崩溃,逢人就喊萝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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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然后在市镇法庭前不断下跪磕头忏悔,法官罗格已经接手了这个案件,我想他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朱蒂斯很好奇罗格该用怎么样的手段来镇压民众的恐惧,又或是他自己现在也开始害怕呢,毕竟做出审判的人是他。
玛丽看着朱蒂斯,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朱蒂斯看出了她的不安,耐心安慰道:“您别害怕,那些事情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是比尔自作自受。”
但玛丽只是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朱蒂斯困惑地问:“那是什么?”
玛丽抿住嘴,挣扎片刻后说道:“前几日你去过纽斯街吗?”
朱蒂斯心中警铃大作,但神色如常地说:“您问这个干什么?”
“几天前的夜晚,我在纽斯街看到了比尔。”
玛丽的话让朱蒂斯刹那间紧张起来,她死死地盯着玛丽的嘴,以至于忘记管理自己的表情。
长时间的停顿过后,玛丽继续说:“我看到了一个身形和你很像的人,和比尔在一起。”朱蒂斯还未反驳,玛丽立即笑了两句说:“应该是我看错了,我连那个人是男是女都没有看清,只是觉得体型和你很像就担心上了。怎么可能是你呢,对吧,你怎么可能深夜和比尔一起出现在纽斯街呢,你们两个又没有什么关系。”
说到最后,玛丽竟然开始替朱蒂斯找起借口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长串,还不时偷瞄朱蒂斯的表情。
朱蒂斯的心高高悬着,她没想到会被玛丽撞见,但愿只有玛丽。
“没有,我没有去过纽斯街。我最近一直忙着科林斯的事情,怎么有空去纽斯街呢。”
玛丽一听,连点头道:“是啊,怎么可能呢。纽斯街都是一群喝得烂醉的酒鬼,你怎么可能去那里。”
虽然朱蒂斯并不擅长撒谎,但玛丽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早已在心里将朱蒂斯摘了出去。
什么人影鬼影,和比尔一起的都绝对不是朱蒂斯。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玛丽摸着朱蒂斯衣服上被烧穿的洞说:“你应该把这件衣服拿来给我补补的,都有洞了。”
朱蒂斯微笑着道谢,“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关心,但你也知道,我们铁匠嘛,衣服总是免不了烧穿几个破洞的。如果穿着全新的衣服,反倒显得我不专业了。”
玛丽怜惜地看着朱蒂斯,粗糙的手掌覆盖在朱蒂斯的手上,不断来回抚摸。她看着朱蒂斯的眼神总是恍惚的,像在透过朱蒂斯轻抚凯瑟琳。
朱蒂斯总感觉玛丽知道些什么,但又不好直接打探。无论如何,知道比尔的死已被发现对她确实是一个好消息。
玛丽没过多久就说自己有事要先行离开,临走前,她再次询问朱蒂斯,“你那天也没有见过比尔吧。”
朱蒂斯非常坚定地回答:“当然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玛丽笑了笑,就披上斗篷,离开了。
30.发酵
珍妮特在家中惴惴不安地待了几天,都没有等来警卫的抓捕。她每天一边与约翰虚与委蛇,一边提防索菲。等得心急如焚,就选择在今日到镇上打探风声。
没想到一到镇上,就碰见大事。
几乎每个人都神色诡异地讨论着什么,珍妮特本想凑近偷听,但一察觉到有人,他们又都自动噤声。珍妮特又焦急又期待,她希望人们讨论的是那件折磨她许久的事情。
有的事情放在心里煎熬太久,反而会迫切地希望它被人发现,被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讨论。
路上的行人不多,但大都神色戚戚面露愁容,此时此刻阴森怪诞的恐惧笼罩在兰开夏郡正上方。珍妮特无意识地朝着市镇法庭的方向走,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人群越来越密集,讨论声也越来越大。
“听说早上韦伯在森林里发现了比尔的尸体,那个尸体都冻僵了,十分吓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听说尸体上刻着萝丝这两个字。”
“萝丝是谁?”
“好像是他的妻子吧,前几日在女巫审判的法庭上被法官用水浸法溺死了。”
一阵倒抽气。
“水浸法?他的妻子是女巫?!”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他的妻子最后溺死了,应该不是女巫吧。”
“那比尔身上的刺字不会是他的妻子留下的吧。因为记恨比尔的诬告,所以即使死了,也带着恨意从地狱里来杀比尔。”
珍妮特心中一阵冷笑,这么蹩脚的谣言也有人相信吗,但没想到,下一秒就从人群中听见:
“那萝丝下一个要报复谁?”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恰巧看过那一场案件审判,和我们可没关系。就算要报复也应该是韦伯或者罗格吧。”
珍妮特扭头一看,是两个窃窃私语的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在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回答后,放松地叹了口气。
她不由得想起萝丝被审判的当天,陪审席位上狂欢的男人和眼前懦弱畏缩推卸责任的男人的景象重叠在一起。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朱蒂斯非要刻上那血红的“萝丝”,几个字眼就可以成为他们终生的恐惧,何乐而不为呢。
人群越来越嘈杂,四面八方涌入了不少人,推推搡搡着往市镇法庭的方向走。
冬日的街道上哪里有过这么多人,市镇法庭前绝对发生了什么。珍妮特越想越心急,直往人群里挤。不少人被珍妮特挤得骂脏话,但珍妮特丝毫不管,假装没听见,一味地往前冲。
挤到人潮前列时,她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围在市镇法庭前。
韦伯神情恍惚地在市镇法庭前哭喊嚎叫,时而捶胸顿足,时而痛哭流涕。他坐在法庭前的台阶上,面对绕成环形的群众,像是在表演悲痛。
珍妮特紧紧地盯着他的嘴型,想听见韦伯在说些什么。只可惜距离实在太远,根本看不清也听不见。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比尔的尸体放在那里吧。”
“你们看看,他的胸膛上还真有刻字。”
旁边的人的话让珍妮特一惊,她四处环顾才发现台阶另一侧还放着比尔的尸体。
多日的严寒让比尔冻得青紫,但上半身的血印反而显得更加清晰,下半身的刺伤和烫伤痕迹被裤子遮住了,反倒看得很不明显。
昔日风光无限的工会会长如今横尸在市镇法庭门前。
珍妮特不由得想起比尔在法庭上演讲的样子,他风光无限地对曾经的妻子大泼脏水。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真假的言辞把那个可怜的女人送入了磨金塔,也送进了死亡地狱。
当时的他会想到现在的自己以这样可怖可悲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吗。
群众的围观和指指点点让韦伯的情绪进一步崩溃,他开始撕心裂肺地喊叫。大概是察觉到人们认为他会是萝丝下一个报复的对象,他急得吼叫着否认,嘴里连连道:“不是我!不是我!”
“他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啊?”
“不知道,听说一发现尸体,他就跑来这里大闹。”
“尸体不也是他自己发现的吗,会不会其实他是想继承比尔的钱财,才用计谋把比尔杀死,再在这里假模假样地演习。”
“有可能,但他好像和比尔的关系不错,没必要这样吧。反正比尔的那些财产迟早是他的。”
“你不知道吧,我今天早上听说他在萝丝审判案上的证人发言是比尔撺掇他说的,他说他自己从来没看到过跟女巫相关的东西,全是比尔教他的。”
人们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比尔,韦伯和萝丝。珍妮特有预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会成为兰开夏郡的热门话题。
史密斯终于来了,他带着几个警卫过来驱散群众,同时安抚韦伯。但围观群众哪有那么好打发,警卫一走远,人们便又都围上来了。
无奈之下,史密斯只好先处理韦伯和比尔的尸体。他让身边的几个警卫先把比尔的尸体抬走,由他来亲自开导这位早已成年但行事仍然如孩童般无理的大男孩。
史密斯艰难地蹲坐在韦伯旁边,说了些什么。韦伯的心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爆发出更加尖锐刺耳的嚎叫。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如果下一个是我怎么办!”
声音之大以至于震慑了现场所有围观的人。韦伯的恐惧透过层层屏障直抵人心,人们面面相觑。
史密斯又说了些什么,让韦伯的情绪稍微镇静一点,但他仍旧趴在市镇法庭前不肯离开。
人们把法庭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韦伯身上。他倒不嫌丢人,反而觉得越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就越安全。
过了一会儿,驶来一辆豪华的马车,油光发亮的骏马气定神闲地停在了距离群众不远处的空地上。穿戴整齐的马车夫手拿长鞭,跳下马车,毕恭毕敬地掀开深红色的布帘。
罗格神情冷淡地走了下来。
他穿着黑色不加任何装饰的长袍,像地狱里走出来的死神一般。没有感情,只有宣判,所到之处皆是死亡。
人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带着或好奇或崇拜的眼神打量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大法官。韦伯一看见罗格,立即连滚带爬地蹭到他面前,抱住他的小腿开启新一轮嚎叫。
珍妮特也趁着这个空当挤到了观影的第一排。
群众对于吵闹的韦伯已有些不耐烦,现在人们渴望突然到来的大法官带来一些新的刺激。
罗格居高临下地看着韦伯抱着自己的手,什么也不说。
韦伯被看了一眼,就立马火烧般移开了身子。
“法官,大法官,您一定要帮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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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还很年轻,我不想死!”
罗格看起来十分不耐烦,但面对这样一个胡搅蛮缠的人,除了让他说完自己想说的外,别无办法。
“我父亲死了,凶手可能可能是我母亲。但但是我母亲早在之前的女巫审判案中就被您溺死了啊,这这这怎么可能呢?”韦伯断断续续地说,神情茫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
罗格皱了皱眉问:“你的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失踪的。”
韦伯摇摇头,“我我我不知道,我们关系不太好,况且他常常不在家。”
罗格又问,“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发现他的尸体?”
韦伯说:“我原本想去莱斯河下游买点东西,在穿过树林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尸体,就就就被吊在树上。”强迫性重复对恐惧事物的描述让韦伯越说越哆嗦,嘴唇像合不起来一样不停颤抖。
罗格正想进一步追问时,韦伯惊叫着打断:“是约翰!是约翰的诡计!他前几天邀请我父亲喝酒,我当时就看出他觊觎我们家的财产。但我并未阻拦,后来……后来我就没见过我父亲了!”
突然其来的发现又让韦伯陷入狂喜之中,他向上跪着身子企图握住罗格的手,“帮帮我,请您帮帮我!一定是约翰为了钱财将我的父亲残忍谋杀,还伪装成现在这个样子。”
罗格并不理会韦伯的哀求,将两手一挥,指向史密斯。
史密斯接收到罗格的指示,立刻带着警卫驾车出发。
珍妮特大惊,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这该死的约翰早不想起来,晚不想起来,偏偏挑在这样一个时间点指控约翰。
她担心索菲说出不该说的话,连忙转身要赶回家。
逆向的动作引起了人群的不满,偶尔有几声唾骂出现,珍妮特只好边道歉边往外挤。
人跑步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得上马车的速度呢。
但恐惧和担忧让珍妮特顾不上那么多,她拼命地向外挤,向外跑。
一定要赶在史密斯到达前,让索菲闭嘴,否则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人潮汹涌,越来越多人往前挤,珍妮特回头低声咒骂了一句,发现远处罗格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罗格正盯着她的后背。
这个想法让她毛骨悚然。但此刻的她顾不上那么多,在冲出人群后,一路狂奔。她从没跑得这么快过,脚下生风,似有亡灵在追。
终于快到家的时候,珍妮特停下脚步。
因为她发现又围起了一圈人,都是她的邻居,是熟识的面孔。
她谨慎地躲在人群后面,往前探头。
史密斯的马车早已到达,他押着约翰就要上车。
而约翰扑腾着大叫,“不是我!我是和珍妮特一起回家的!不是我!不信你们去问珍妮特!”
旁边有好事的人直言,“她是你的妹妹,肯定会偏袒你。”
这样的话立即引起了一大片赞同,约翰火冒三丈,迅速用更恶毒的诅咒回骂。老戴维斯夫妇拉着史密斯的手不断求情,却被不留情面地甩开。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珍妮特焦躁之下,再次远远地跑开,躲在人潮之外。
等到马车渐行渐远,人群散开,珍妮特才敢回家。
她的心砰砰直跳,无法面对母父质问的嘴脸,但又迫切想知道索菲的回答。
31.谎言
珍妮特躲在一棵大树后,惊魂未定。
史密斯的马车离得越来越远,留下肝肠寸断的老戴维斯夫妇。
珍妮特的脑中一片混乱,胸膛随着剧烈的呼吸而不断上下起伏。她还没想好怎么说服母父,怎么串通索菲。
如果索菲也向着约翰该怎么办,如果母亲和父亲以死相逼怎么办。
珍妮特无法控制地回想起约翰目眦欲裂的样子,就在刚刚,约翰就在不远处挣扎喊叫,大声说着她的名字将她拉入这场斗争中。此时此刻的母亲和父亲一定将希望压在她身上,他们盼望着珍妮特据理力争,将约翰从磨金塔中救出来。
这是一条单向路,无法回头的单向路。一旦选择背弃约翰,那么必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遭受母亲和父亲的冷眼。如果约翰顺利死亡还好办,但如果他逃出磨金塔……
珍妮特不由得呼吸凝滞,她比谁都了解她的哥哥。这个看上去只是有点调皮但心眼不坏的男人有着全世界最恶毒的想法。邻里们大多觉得约翰为人憨厚淳朴还是个难得的痴情种,虽然说确实是游手好闲了点,但起码人还不算坏。
可事实总与人们的想法大相径庭。约翰会用最刻薄下流的言语评价每一个路过的人,用最阴暗毒辣的心揣测每一户家庭。他将他的阴暗分区展示,不幸的是,珍妮特从小被迫承担他的罪恶。而老戴维斯夫妇对此毫不知情。
这是她唯一一次扳倒约翰的机会。
珍妮特的双眼盯着虚空中的焦点,不自觉地变得阴狠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人声让珍妮特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向后瘫坐了下去。
她抬起头,发现是拿着托盘的索菲,便马上换了一副神情,泰然自若地说:“我难道不能待在这里吗?”
索菲居高临下地看着珍妮特,什么都不说。
珍妮特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她总觉得索菲的表情是狡黠的,有一种你知我知的心知肚明之感。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珍妮特败下阵来,她拉住索菲的袖口,顺势从草丛中撑起身来,然后直直地盯着索菲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索菲低头看了看珍妮特拉扯的手,无奈地说:“你挡到我了,我要去公共烤炉烤面包。”
珍妮特咻地抽回手,然后转身挡在索菲面前,语气不善地说:“早上史密斯有问你什么吗?”
索菲一手拿着托盘,另一手插在腰间,自上而下地看着珍妮特说:“不知道。”
索菲本就比珍妮特高一些,但平常她们从未像此时此刻般对视,因此珍妮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索菲竟是个这么高大的女人。索菲的眼神让珍妮特更是恼火,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不知道?你说不知道?”
但下一秒,珍妮特又想到是自己有求于索菲,她只好将语气放软,好声好气地说:“史密斯有问你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吗?”
索菲平静地回答道:“你希望我撒谎吗?”
珍妮特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羞于承认也害怕索菲的追问。太早把手中的底牌摊开会让对方有恃无恐甚至坐地起价,但她实在太需要索菲的证词了。只要索菲不跳出来为约翰澄清,只要索菲咬定那天晚上是约翰自己回家的,那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看着索菲不起波澜的面孔,那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改颜色的脸,索性自暴自弃般说:“对,我希望你说约翰是自己回家的,我怎么可能那么晚跟他一起回家呢,你说对吧?我又不喝酒,去纽斯街干什么。再说了,你是他的妻子。如果你替他说话的话,人们很容易认为你是他的共犯。”
珍妮特越说越起劲,甚至拉住索菲那只插在腰间的手。
索菲看着珍妮特,并不作答。
珍妮特仍旧自顾自地说:“约翰对你那么差,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他把你的钱都骗光了,让你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只能被迫在我们家当任人欺负的女佣。你难道不恨他吗,只要你什么也别说就可以了,只要你什么也别说约翰就可以下地狱了。”说到最后,珍妮特近乎哀求般望向索菲。
索菲仍旧面不改色,甚至在提到约翰的恶行时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珍妮特猜不透索菲的心思,便继续说:“我知道你对我们全家都心存怨念,但我我愿意补偿你的损失。约翰从朱蒂斯那里敲诈来的一百二十五便士,我给你……”珍妮特看了看索菲的脸,然后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说:“我给你一百便士,可以吧。”
“这是笔很划算的交易吧,你只需要说几个字就可以了。没有人会找你的麻烦,我会去说服我的母亲和父亲。你将会拥有一大笔钱,还可以重获新生,这不好吗?”
索菲还是没有说话,但一百便士是珍妮特能给出的最大价码了。珍妮特边等待着索菲的回答,边用手偷偷在身后摸索。
身后有很多突兀又锋利的石头,如果索菲不同意这笔交易的话……
珍妮特思绪乱飞之际,上空传来索菲轻松的声音,“我同意你的请求。”
“什么?你同意了?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珍妮特有些错愕,她原以为要和索菲纠缠一番的,但索菲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了。
“现在你可以让路了吧。”索菲抬了抬手中的铁托盘,其中的纱布盖着几个面团。
珍妮特点点头,自觉地让道,但心中却疑窦丛生。
这几天又没有市集,做什么面包。况且为了几个小小面团,跑去公共烤炉,也太费劲了吧。
珍妮特看着索菲远去的身影,越想越不对劲。
她害怕索菲欺骗她,害怕索菲当庭反悔,但她又没有索菲的把柄来做要挟,只能暗自祈祷好运会降临在她这一侧。
珍妮特又在树后等了一会儿,平复好心情后才向家门走去。
一开门,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哭嚎。
“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知道你哥哥被警长抓走了吗?”母亲火急火燎的催促让珍妮特不太舒服。
老戴维斯看见珍妮特,马上起身要出门:“你回来了正好,我们现在马上去找警长,告诉他你哥哥是无辜的,把约翰放出来。磨金塔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在里面就是活受罪啊。”
珍妮特越听越苦涩,她不可遏制地想起朱蒂斯和科林斯。
艾米看珍妮特站在门边无动于衷,马上就急了,一个劲地往外推珍妮特,嚷嚷道:“你快去,快去跟警长好好说说,解释一下那天的情况。警长肯定会放人的,约翰怎么可能跟凶杀案扯上关系呢。你快点去,省得夜长梦多。”
老戴维斯穿上外套,拿出一些钱币塞到口袋里,就要拉着珍妮特往外走。
珍妮特低着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甩开老戴维斯的手说:“我不去。”
艾米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走到珍妮特身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诘问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不去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如果你不去你哥哥很可能会被判死刑吗?”
老戴维斯接过愤怒的话茬,继续向珍妮特游说,他拍了拍珍妮特的肩膀,然后语气和缓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有点害怕,毕竟你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凶杀案件。但是约翰是无罪的呀,约翰怎么可能杀比尔呢。你不是知道吗,约翰那么想当比尔的学徒,怎么可能会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杀害他呢?”
见珍妮特不说话,老戴维斯继续补充,“你再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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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和约翰一起回来的。只要你和约翰是一起回来的,那不就能洗脱约翰的嫌疑了吗?再说了,虽然那天我和艾米先睡觉了,但我们可以一起为约翰作证,再叫上索菲。索菲和约翰关系那么差,叫上索菲肯定能说服法官。”
珍妮特听得不耐烦,出声打断了老戴维斯的絮絮叨叨,“可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和他一起回家。”
房间中刹那间被死寂充满。
老戴维斯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艾米则是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珍妮特看着绝望的母亲和迷茫的父亲,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凉之感。她的心中有一个呼之欲出的问题,如果是她被送进磨金塔,眼前的两人也会如此痛苦吗。
过了一会儿,艾米关上珍妮特身后的门,然后拉着珍妮特的手,做到椅子上,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约翰,但在生命面前什么小打小闹都可以忽略不计的不是吗?况且约翰是你的哥哥,你只需要说那天你和约翰是一起回来的就可以了。你不需要付出什么,只需要说一些话就可以让约翰免受牢狱之灾,这不好吗?”
艾米的手随着语气的变化不断地在珍妮特手上抚摸,但珍妮特并不领情,冷硬地拒绝道:“可我那天真的没有和约翰一起回来,我去纽斯街干什么呢,如果法官问我我要怎么回答?如果谎言被拆穿了,我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
一连串的逼问让珍妮特的语气越来越急躁难安,从听到“我知道你不喜欢约翰”的那一刻起,她就很难保持冷静。如果一直知道,那她从小受的苦算什么?
她为了家庭和谐为了幸福生活,将约翰的打压埋在肚子里,但这一切居然是被默许的吗?
老戴维斯也加入混战之中,他用粗糙的手指指着珍妮特,愤恨地说:“可是他是你哥哥!如果没有他,我们家该怎么办?你知道兰开夏郡会怎么看待一个没有男孩的家庭吗?朱蒂斯姐妹就是最好的证据,家里没有男孩只会落得任人欺凌的下场,这你还不清楚吗?”
珍妮特的心像被万根铁钉碾死般疼痛不堪,她的眼睛不受控地变得模糊。她开始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感到悲伤了,为自己吗,还是为朱蒂斯姐妹?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齐心协力把约翰救出来。你,我,艾米,还有索菲,只要我们四个人口供一致,就一定能把约翰救出来。”老戴维斯说到一半,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于是又换了一副慈爱的语气,安抚着说:“珍妮特,你从小就让我们为你骄傲。你和约翰不一样,约翰天性调皮,你则聪慧懂事。你只是现在太害怕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再等等再想想,我们可以晚上再去找警长。”
视线中和蔼的老戴维斯逐渐和记忆里的重合,每次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先厉声指责,再温柔安抚。
先假意批评约翰,再对自己说两句好话就翻篇。从饥寒交迫时的一碗热粥一件棉服到长大后的每一个便士每一笔钱财,珍妮特都没得选,只能拣约翰剩下的。
“如果法官发现我在说谎,该怎么办?”珍妮特颤抖地发问,强迫自己不去看眼前二人的表情。
“怎么会呢,怎么会发现呢?不会发现的,一定不会被发现的。”艾米苦涩地笑了几声,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字眼,不知道在安慰谁。
“你们知道做伪证也会被送上绞刑架吗?”珍妮特揉了揉眼睛,把泪水擦掉,然后尝试用平静的声音反问母父。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我们全家都说一样的话,那有谁能知道我们说的真假呢?再不济我们叫上索菲,有了索菲的证词不就更稳妥了吗?”老戴维斯摆摆手,像是突然找到救命稻草般抓住了索菲这根藤蔓。
32.争吵
“索菲凭什么帮我们?”
珍妮特的话让艾米皱起了眉头,“她凭什么不帮我们,约翰是他的丈夫,她难道不该帮助自己的丈夫吗?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约翰把索菲父母留下的遗产花得一分不剩,如果不是他,索菲现在根本不用过我们这种苦日子。而你们呢,你们动辄打骂索菲,将索菲当成佣人一样驱使,当成牲畜一样责骂。现在约翰被捕入狱,索菲凭什么帮我们家?
艾米冷笑两声,“珍妮特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认为约翰应该被送进磨金塔折磨,然后再被送上绞刑架绞死是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愤怒的双眼中像有火在燃烧一般。
“对。”珍妮特轻飘飘地回答,“我希望约翰去死。”
“你说什么?!!!”一旁的老戴维斯面容扭曲,气得要推珍妮特。
珍妮特侧过肩膀,躲过老戴维斯的推搡,继续冷静地说:“我不会冒着去死的风险为约翰作伪证,如果你们想救约翰的话,那就自己去好了。不过我需要提醒你们的是,比尔的儿子,韦伯,现在一看到我们家的人就怒不可遏,恨不能将我们送去地狱陪葬。如果你们要冒着这样的风险去求情的话,那就自己去好了。”
这是从珍妮特第一次如此张狂地忤逆艾米和老戴维斯。说完后,珍妮特转身就走向自己的卧室。
艾米气得胸口发疼,随手拿起身边的碗,砸向珍妮特的脚边,边怒吼道:“你现在连我们的话也不听了是吗?”
碗在脚边炸开,碎成一片一片的,挡住了前面的路。
珍妮特好不容易平复好的心情又随着碗落在脚边而破得稀碎。她怔怔地盯着那些锋利的碎片,一瞬间,像已经死了一样,全身都被冻结。
老戴维斯看着两人,尴尬地走上前想和缓一下局面,他拍了拍珍妮特的肩膀,轻声说:“你的母亲只是太心急了,她没有恶意。只是你知道,约翰的事情对我们来说确实很难接受。”
珍妮特并不给老戴维斯好脸色,她转过身,冷冷地问:“没有恶意是吗?”
老戴维斯和艾米不知道珍妮特为什么突然变得叛逆不服管教又爱顶撞,沉默地看着珍妮特。
“如果是我被送进磨金塔,你们会冒着全家被送上绞刑架的风险来救我吗?”
珍妮特的眼睛像坟墓一般,空洞,内无一物。
艾米呵呵干笑了两声,“现在在讨论约翰,为什么又要扯到你身上。全家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总要用最糟糕的恶意来揣测别人?”
“不会对吧,如果我被送进磨金塔,你们不会管我对吧。如果我被诬告成女巫,你们恐怕不会像朱蒂斯那样拼了命要为科林斯翻案吧。”无论再怎么克制,珍妮特的声音都有一丝颤抖。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又扯到朱蒂斯?”老戴维斯神色怪异地看着珍妮特。
珍妮特弯腰俯身,捡起一个碎片,然后步步紧逼走上前去。
老戴维斯和艾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但逼仄的空间本就退无可退。
“如果不是你们,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珍妮特平静地看着角落里的母父,开始质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愿意帮约翰,我们就自己去想办法。在这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可没空理你。”艾米脸有愠色,语气不善地甩下一句话。
珍妮特走向艾米,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是你从小溺爱包庇约翰,他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可怖的事情?如果你在他小时候第一次偷窃时警告他,他怎么会改不掉小偷小摸的毛病?如果你在他霸凌欺辱我的时候教训他,我怎么会如此厌恶他,恨不得他马上被处死?如果你在他骚扰科林斯的时候出手阻止,又怎么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带着珍妮特十几年的血和泪。
艾米往后连跌了几步,靠在桌子旁边大喘气。老戴维斯见状,立马开始指责珍妮特,“你今天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珍妮特闻言转向老戴维斯,“你觉得自己很好吗?如果约翰提议要诬告科林斯的时候,你劝他走上正途,我们家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惜约翰和你如出一辙,丑陋贪婪,从不想着自食其力,反而总是靠歪门邪道来骗取钱财。我为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感到可悲。”
老戴维斯的脸异彩纷呈,珍妮特的话高度概括了他精于算计但屡次被命运捉弄的一生。他再也无法继续伪装慈父,伸手就想抽珍妮特一巴掌。
但珍妮特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动作,下一秒就将他的手抓住,然后用锋利的碎片口对准他的脖子。
老戴维斯讶异于珍妮特性格的转变,又惊又恐,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你!你到底怎么了!”
珍妮特一手抓着老戴维斯的手臂,一手用碎片抵住他的脖子,轻轻地说:“我没事,我只是忍不下去了,不可以吗?”然后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脸,对准老戴维斯。
老戴维斯整个人都抖得不行,看见珍妮特像是看见地狱恶鬼般遍体生寒。
珍妮特嗤笑一声,将老戴维斯往艾米的方向一推。老戴维斯连滚带爬地踉跄了几步,赶忙跟艾米会和在一起。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约翰被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不会为约翰做伪证,索菲也不可能为约翰做伪证。如果你们想要献祭自己的生命,好和约翰在同一时刻在地狱会面的话,我也不会阻拦你们。反正我们这样恶劣的人,是没有上天堂的可能性的。主不会保佑我们,只会憎恶我们。”
珍妮特的声音越轻松,反而让老戴维斯和艾米越恐惧。她们温顺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一个陌生人。
“又或者,我告诉你们第二条路。怎么样呢?”珍妮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母父,嘴角牵动着面部肌肉,但眼里却毫无笑意。
艾米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不要再管约翰的事情了,向警长承认他是独自深夜返家的。和我,和索菲,和你们都没有一点关系。”
“那这样,约翰被判死刑怎么办?”老戴维斯慌乱地问。
“还能怎么办,去死呗。”珍妮特漫不经心地说,“牺牲他一个人,换取我们全家的幸福,这不好吗?”
艾米和老戴维斯相视,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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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你们迫不及待地陪自己的儿子去死了,那我可以现在送你们去地狱里等他。”冰冷的话语不假思索地从珍妮特的嘴中滑出,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怜悯。
老戴维斯盯着珍妮特的手,颤抖地戳了戳艾米。随即,艾米便看到珍妮特满手鲜红。
她攥得太用力了,以至于碎片插入手掌,划破皮肤,却毫无知觉。鲜血一滴滴往下掉,渗在地上,很快晕开,变成暗红色。
乖巧的女儿变成索命的魔鬼,不成器的儿子注定要被送上绞刑架。
艾米倏然腿软,跌倒在身后的椅子里,她悲切地看着珍妮特,眼泪从脸颊两侧流下,粗糙的手指着珍妮特,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老戴维斯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视线没有焦点,发散在这个空间中。
珍妮特看着眼前被自己吓傻的母父,很不好受。她也不想这样的,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原本只是想好好的沟通,但当指责和催促劈头盖脸地砸下时,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说不定比真正的杀人犯更骇人,但那又如何呢。
她是戴维斯家仅剩的支柱,只有她才可能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母亲和父亲唯一能依赖的人也只有她了,至于约翰,还是下地狱吧。
就当为戴维斯家做点贡献,洗清罪孽。
珍妮特越想越快意,手掌的疼痛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此刻癫狂般的喜悦已经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大脑飘飘然,行为也飘飘然,甚至笑出了声。
艾米和老戴维斯看见莫名发笑的珍妮特,更觉惊悚。
“想好了吗,你们的选择是什么?”珍妮特慢条斯理地发问,眼睛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扫视。
“我们,我们。”老戴维斯看了看被吓傻的艾米,最终沉重地闭上眼睛说:“我们会当约翰不存在的。”
“那就好。”珍妮特随手将手中被鲜血染红的锋利碎片往远处一扔,吓得老戴维斯夫妇又是瑟缩又是耸肩。然后就拍拍手,轻快地说:“如果法官和警长再来询问,你们知道该怎么回答的。”
艾米连连点头,像被绑架的人质。尽管面对的不是劫匪,而是自己的女儿。
珍妮特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可悲有些荒唐,没有一个女儿会希望和自己的家人兵戎相见。
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向外面,然后甩上门。
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她慌乱地用手去抹脸,但手上的血涂得整个脸都红红的。想起母父恐惧的眼神,珍妮特便觉得心如刀割。
她用了十几年扮演一个乖巧顺从的女儿,来获取爱。却在今天,全都功亏一篑。
珍妮特托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为自己打气。
没关系,你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
世界的位次已经开始逆转。
如今是她们需要你的支持,而你不再需要那些虚妄的爱了。
远处的索菲看着哭得满脸鲜红的珍妮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今天公共烤房根本没开。
33.计划
租一辆可以长途奔波的马车,带上钱和行李,然后在凌晨时分去磨金塔救下科林斯,最后昼夜不停地策马扬鞭,通往新世界。
很好的计划。
朱蒂斯用手摩挲着木盒里的钱币,哗啦啦的,响当当的,满手都是。
她会给马车夫留下十五便士,视作买下那辆马车的钱。至于贝琳达的船,就食言一次吧。
上帝会原谅她的。
那么该选择哪天出发呢?
圣诞夜即将到来,无论如何都得在此之前将科林斯救出。在迄今为止的二十年里,没有哪一个圣诞节她和科林斯像如今这般分隔两地又都各自备受煎熬。在幼时的圣诞夜里,家里的所有人都会围在炉火旁享用油香四溢的肉馅饼,大家会毫不吝惜地说出对彼此的爱意,对铁匠铺的感谢和对来年的期许。凯瑟琳被捕后的那几年,圣诞夜凄凉了许多,她和科林斯都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以至于节日过得冷冷清清,但好在还有烤鸡肉之类的食物。
后来,圣诞节只剩下她和科林斯。科林斯偶尔会在厨房捣鼓食物,可惜做出来的东西都很不像话。她们没有一个人遗传到了老铁匠的好厨艺,但科林斯总能从集市的各个摊位上搜罗出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
热巧克力在铁锅里煮得发烫,杯子里装着又酸又苦的葡萄酒,盘子里盛着集市上买来的甜馅饼肉馅饼还有烤火腿等各种食物。所有眼馋的想要的东西都会在圣诞节那天被摆上桌,这是对自己辛苦了一整年生存下来的嘉奖。
科林斯还会制作些纸牌玩具,或是用铁匠铺里奇形怪状的东西充当各式角色,来发起战争游戏。圣诞夜总是闹个不停的。
围在炉火旁其乐融融的童年时光已经远去,如今连相依为命苦中作乐的幸福也要被剥夺吗?
回忆总是让人惆怅,朱蒂斯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摆弄着从贝琳达那里骗来的硬币。手指仍在不时地活动,但身体的其余部分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始终维持着同一个躬身弯腰的动作,动也不动。
门外突然响起猛烈的敲击声,听上去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朱蒂斯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
这个时间点,只能是珍妮特了。
“约翰被带走了。”珍妮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朱蒂斯看着珍妮特狼狈的样子,侧身退后了一步,让珍妮特进门。
珍妮特扶着门框,手碰到的地方流下深浅不一的血色印迹。她环顾四周,然后自顾自地拖出一把椅子坐下,问道:“你要搬家吗,收拾得这么干净,这可不像铁匠铺。”
朱蒂斯自动忽略了她的问题,看着她的手说:“你在流血。”
珍妮特耸了耸肩,蛮不在乎地说:“磕到石头了。”
“你还哭了?”
珍妮特沉默了一瞬,清了清嗓子说:“我只是吃到发霉的燕麦,坏了嗓子罢了。”
朱蒂斯看珍妮特一脸窘迫,没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绕圈,“约翰被抓走了,你母父那边怎么说?”
珍妮特扯了个笑,淡淡地说:“她们当然不在乎啊,我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她们,不过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巨婴,谁会为他感到悲愤呢?是吧?”
朱蒂斯没有告诉珍妮特,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抖,手也在抖,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明明在撒谎。
珍妮特看朱蒂斯不说话,马上接着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是,反正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你头上。只要没有人跳出来说那天在纽斯街见过你就可以了。”珍妮特说完,还做了个鬼脸。
朱蒂斯没理会珍妮特幼稚的把戏,去厨房找来一块破布扔给她,“擦擦手吧,血滴得到处都是,很难清理。”
珍妮特接过布,擦了擦手,然后按压住被刀划伤的地方。
“那你要怎么应对法庭上的拷问,你母父也会上法庭吧?还有…索菲?”
“还能怎么办,我说什么她们就跟着说什么呗。毕竟她们现在没得选了,死一个约翰总比死一双好吧。”
“那索菲呢?”
珍妮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我用一百便士收买了她。”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收买,你们那天一起回去被她发现了?”
“嗯,我没想到那么晚索菲还没睡。我那天也是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注意到客厅还有人,是后来才回想起来的。”
朱蒂斯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珍妮特,冷峻的面色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还未开口,珍妮特就讪讪地补充道:“不过应该没关系吧,她已经答应我不会说出去了。”
“她开口向你要的钱?”
“那倒不是,只是我恳求她让她不要说出去,一百便士是我主动提起的报酬。”
朱蒂斯面部微微抽动,像珍妮特这样主动用大笔钱财贿赂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还是比较少见的,“你就不怕她拿了钱,在法庭上背叛你?”
珍妮特叹了口气,向后瘫倒在椅子上,“我不知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朱蒂斯眉头紧锁,“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珍妮特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神秘地说:“不然我们一起解决了索菲?你开刀我善后,一回生二回熟呗。”
朱蒂斯语调突然拔高,厉声呵斥道:“绝对不行!”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说说而已嘛,又不是真的要做。”珍妮特偷瞄朱蒂斯的脸色,心虚地回答,“那你说该怎么办?如果她在法庭上变卦,我们全都会被牵扯出来,那个法官也一定会开始重新调查比尔和约翰的行踪。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朱蒂斯面色凝重,手掐在椅子的边缘,沉默着思索。
珍妮特焦灼地等待朱蒂斯的回答,铁匠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珍妮特等不及要再次追问时,朱蒂斯开口了,“我会在开庭前把索菲带走。”
“什么意思,开庭前带走也没用啊?史密斯肯定会派人去找你们的,到时候找到了还不时要开庭可能还免不了一阵毒打。”
朱蒂斯平静地说:“不会找到的,找不到我们的。”
珍妮特心一惊,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带索菲和你一起走!”
朱蒂斯没承认也没否认。
但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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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特却恍惚间感受到被背叛,她哆嗦着问:“你真要带索菲走?索菲可不一定跟你走,再说了,你带着索菲走,不怕她到时候背叛你吗,万一她拖你后腿呢,万一她好吃懒做呢,万一她把你的钱卷走呢,万一……”珍妮特越说越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朱蒂斯要带索菲走,没这个道理的。
“我带她走,法官就永远找不到我们了。再说了,她自己有你给的一百便士,惦记我的干嘛。”
“可是,可是……”珍妮特欲哭无泪,却找不到劝退朱蒂斯的理由。忽然间,她灵机一动,激动地说:“如果你带她走,法官和警长一定会认定你们是同伙,到时候说不定还会下通缉令追捕你们,这样也没关系吗?”
朱蒂斯淡淡地摇头,“没关系的。迟早会被通缉的不是吗?”
珍妮特心如刀割,她只是想和朱蒂斯说说话,不是想让她把索菲带走。但明明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索菲走了,约翰会死,科默一家也会消失。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她。
她没有理由这么不舒服的。
只是……
既然能带走索菲,为什么不把她也带走。
朱蒂斯见珍妮特愁容满面,开口说:“这样你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不好吗?”
此时此刻,珍妮特的五官全都局促地挤在了一起,但仍然尝试挤出一个回应的微笑。面部的肌肉全都向中间挤,只有嘴角向上提,显得很怪异。她尝试用轻快的声音回复,但搭配上这副表情看起来并不开心,“好啊,肯定很好啊。我巴不得你把索菲带走呢,这样就永远没有人会跳出来威胁我了,我也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了,这有什么不好的?”
朱蒂斯点点头。
珍妮特又问:“对了,你什么时候走啊,你要去哪里啊?”
朱蒂斯挑了挑眉说:“不知道。”
“好小气,我只是问一下也不说。好说歹说,我们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吧,我又不会害你……”
朱蒂斯无可奈何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珍妮特撇了撇嘴,“那你要去哪里,这总不能不知道吧。”
朱蒂斯仍然摇摇头。
珍妮特委屈地说:“那铁匠铺呢,你怎么处理铁匠铺。”
朱蒂斯言简意赅地说:“卖了。”
珍妮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朱蒂斯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其余的一点也不肯多透露。她有些丧气,如果不是该死的约翰,如果不是她把科林斯状告进了监狱,会不会她也有通往新世界的机会。不过命运向来公平,从她听信谗言的那一刻起,或许新世界的大门就向她关闭了。
珍妮特越待越没趣,索性起身向朱蒂斯道别:“既然已经讨论出要怎么处理索菲了,那我走了。”
“嗯。”朱蒂斯淡淡地看着珍妮特关上门,百感交集。
厚重的门将世界切分为两个空间。
朱蒂斯心想,这会不会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门外的珍妮特无处可去,只好往家的方向走,手上甚至还包着朱蒂斯给的破布。积雪很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她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铁匠铺。
下次再来,里面的人就不是朱蒂斯了吧。
34.烤房
比尔之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兰开夏郡发酵。
上午刚发现比尔的尸体,下午朱蒂斯遇到的每个人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你有听说比尔的事吗?”
“当然有,闹得沸沸扬扬的,谁不知道啊,我早上还去市镇法庭凑热闹了呢。”
“那你岂不是也看到发疯的韦伯了?”
“你可别提了,韦伯在市镇法庭前又哭又叫,还拖着比尔的尸体,瘆人得很。”
“那比尔的尸体真被刻字啦?”
“太远了,看不清楚,但在前面的人都说他的尸体上真的刻了“萝丝”之名。”
讨论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忍不住咂舌道:“这个比尔还真是自作自受!我听说是他诬告萝丝,害得这个可怜的女人平白无故在磨金塔被折磨十几年!这下好了,萝丝来找他索命了!”
“啧啧啧,这一家子现在两个死一个疯,可真是凄惨。”
“算了算了别说了,越说越吓人,到时候报复到我们头上可就糟糕了。”
朱蒂斯加快步伐掠过兴奋交谈的二人,径直往公共烤炉的方向迈步。从家到烤炉的这一路,她已经听过不下五遍相似的对话了。
所有人都在讨论比尔,所有人都在讨论萝丝。
说什么的都有。
有惊慌失措大叫“女巫即将毁了兰开夏郡”的,也有为萝丝拍手叫好认为比尔罪该万死的。
但没有人质疑比尔之死不是巫术所为。
所有讨论的人都默认比尔死于女巫的惩罚,至于降下惩罚的是谁呢?可就众说纷纭了。
这一路走来,朱蒂斯将听到的讨论总结为两派。一派信誓旦旦地说是比尔的所作所为触怒了上帝,因此上帝决定秉持公平降下天罚;另一派则坚称上帝不可能用这么残酷的手段,一定是真正的女巫现世决定给兰开夏郡的人一个警告了。
朱蒂斯边走边想,其实第二派的人并没有说错。她是想给兰开夏郡的人一个警告没错,只不过这些人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实施惩罚的不是什么神魔,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铁匠罢了。
前往公共铁炉的路熙熙攘攘的,朱蒂斯从来不知道冬天的街道上居然可以有这么多人。人们大多拿着一盘发酵完的面粉团打算送去烘烤,成群结队地边走边聊。
朱蒂斯在旁边局促了不少,她也像模像样地拿了一铁盘的面团,还用纱布盖上了。其实她连面包怎么做都不知道,只不过珍妮特说索菲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这个烤房里,她想去探探路,顺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索菲。
很快就看到了滚滚黑烟,呛得朱蒂斯咳嗽了好几下。
公共烤房到了。
这个半圆状由砖石堆砌而成的房子,是兰开夏郡所有平民公用的烤房。一年四季烟囱都不知疲倦地向外吐出浓密的烟雾,熏得过往的行人止不住地咳嗽和流泪。冬天倒还好,火炉的高温多少能缓解些许寒意,夏天的烤炉烟熏火燎的,走到旁边都叫人直出热汗。
因此朱蒂斯很少来烤房,铁匠铺已经够她受了,她没必要为自己找不快。要不是为了索菲这事,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
“哟,这不是朱蒂斯吗?”
朱蒂斯一回头,沉默着又转过了头,加速向前走。
史密斯仍旧穿着紧到爆开的制服,全身的赘肉随着每一次说话而轻微抖动。朱蒂斯对这个人向来没有好脸色,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别这样嘛,朱蒂斯。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熟人见面不会一个招呼也不打吧,况且我什么也没干,只是跟你聊聊天罢了。”史密斯不依不挠地追上来,堵住了朱蒂斯的路。
朱蒂斯瞥了一眼史密斯,尝试压抑住怒火,用冷静的声音说道:“请让开,您挡到我的路了。”
史密斯狡黠地笑了笑,满脸的横肉倏地夹紧,将眼睛逼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缝,“你这是要去烤面包吗,现在排队的人这么多,你这么急也没用啊。”然后又重重地在朱蒂斯肩上拍了两下,像是在报复朱蒂斯先前对他的捶打。
“与其和您闲聊,我宁愿去排队。”朱蒂斯边说边往回后退了两步。
“好吧,好吧,既然在这里碰到你了,那我们就聊点你想听的。本来呢,我也是要去找你的,为了你的妹妹的事情,不过既然在这里碰到你了,不妨就把这件事情解决了,省得我再跑一趟,你说是不是?”
朱蒂斯讨厌史密斯,不仅因为他是抓走母亲和妹妹的罪魁祸首,更因为他永远云淡风轻的态度。明明是你当着我的面将我的亲人都送进了监狱,为什么还能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讲出这种轻飘飘的话呢?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我们直入主题吧。”
朱蒂斯撇开头,无言地等待史密斯即将说出口的话。
“原本呢,科林斯是预计在下周开庭的,但你也知道,现在比尔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所以罗格大人决定将比尔一案的庭审时间提前,提到科林斯之前,让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应该没意见吧。”
朱蒂斯没好气地说:“你们都决定好了,还假惺惺地问什么?”
史密斯又夸张地笑起来,一张嘴就是轰隆隆的声音,“你可不能这样说,我们也是有人文主义的……
朱蒂斯不想再跟他多耗时间,直接打断道:“如果您要说的就是这个,那我知道了,请让路吧。”
“你看看你,就是这么心急,我还有事情没说完呢。”
朱蒂斯忍着不耐烦回复道:“那麻烦您快点说。”站在史密斯身边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物理上来说,史密斯无时无刻不在发出一种人体发酵的气味,攻击朱蒂斯的鼻子;精神上来说,眼前的人是不公平的法庭的专属刽子手,她没有一丝理由应该对这个人有好脸色。
“罗格大人想让你出庭指控科林斯。”
朱蒂斯下意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不由得拔高声调问:“你说什么?”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而视,史密斯见状往前拽了一下朱蒂斯,“你别说那么大声!”
朱蒂斯一脸困惑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史密斯左右观望,看人少了以后,才在朱蒂斯耳边说:“你也知道,指控朱蒂斯的约翰很可能会因比尔之死被判处死刑。罗格大人担心届时没有证人出庭指控科林斯,难以将其定罪,所以让我来问问你是否愿意当这个证人呢?毕竟亲人的话总是对大众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朱蒂斯听清了史密斯的来意后,愤然将他推开,“你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问题?!让我出庭指控我自己的妹妹?!不好意思,我从不说违背事实的话,更不做这样的勾当!”说完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史密斯两手一伸,横跨在路中间,笑眯眯地说:“不是让你白干这件事的,罗格大人也会给你一些相应的补偿,他会出资修缮你的铁匠铺,并为你引荐更大的官员,让你获得更好的晋升通道,这不好吗?”
怒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朱蒂斯气愤到发笑,“你们就是通过这样的勾当来把无辜的人送上绞刑架吗?每一个无法定罪的人,你们都去串通她的家属,然后用亲人的证词落实罪名吗?”
史密斯蛮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只能看到这些最浅薄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
史密斯摇了摇头,“你才二十来岁,不知道权力对人的诱惑又多大。死一个不值一提的人,可以为你打造一条光明的职业之路,这不好吗?更何况,不只是为你,也为我,为法官大人。这样的交易并不稀奇吧,只是你少见多怪罢了。”
朱蒂斯心底发酸,喃喃地重复道:“权力,诱惑,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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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密斯看朱蒂斯神情恍惚,又补充道:“绝大部分的家属在最开始都像你一样,但不出一周,他们就会主动来找我,甚至开始谈条件。我呢,作为法官大人和你们之间的桥梁,当然也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们获得你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你不必急着拒绝,大可再想一会儿。反正科林斯的案件延期了不是吗?”
耳边史密斯的话逐渐变得模糊,到最后只剩下嗡嗡的杂音,朱蒂斯突然觉得眼睛酸涩,很想流泪,但史密斯还站在这里,她不想流泪。
沉默许久,也只能吐出两个字,“是吗?”
“当然是啊,我说的句句属实。实话告诉你吧,当警长一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这世界上啊,根本没有所谓忠贞不渝的感情。再甜蜜恩爱的夫妇都会在权力的诱惑前分道扬镳,不然你以为比尔是怎么当上工会主席的?”史密斯说完,还挑了挑眉。
朱蒂斯对社会的想象又一次被全盘击碎。
她原本以为法庭的黑暗由法官全权操纵,但事实竟比想象更恶劣。
史密斯看朱蒂斯魂不守舍的,拍了拍手就打算离开,“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出庭作证对你只有好处,但如果你坚持上诉,结果是什么我可就说不好了。你想好再来找我吧,我随时欢迎你的到来。”说完便阔步离开了。
史密斯离开后,朱蒂斯仍旧怔怔地站在原地。纷繁的思绪一股脑地冲,以至于竟有一种头疼之感。越想细挖下去,就越觉得头疼欲裂。
天色渐晚,烤房前排队的人越来越少,朱蒂斯左手捧着铁盘,像幽灵般飘去了队末。有不少人转过头看朱蒂斯,朱蒂斯对他们或友善或恶意的目光毫不在乎。
她的心里此时此刻乱糟糟的,太多回忆一个劲地冲上来,从凯瑟琳被捕入狱到磨金塔大火,从科林斯被控告到萝丝被溺死,从珍妮特主动提出撤诉到罗格阴阳怪气拒不接受,这些画面像是昨日刚发生过那般,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演。
史密斯能如此胸有成竹,就说明这样的勾当早已成交过千百次。绞刑架上的她们是谁的母亲谁的女儿谁的妻子,又被谁置换为谁做了嫁衣。
只要一想到萝丝,朱蒂斯就觉得无法喘气。
为什么这么多的苦难要山倒般压在同一个人身上。丈夫和儿子的背叛,磨金塔多年的摧残,只在乎权力仕途而视人命如草芥的法官,不!不只法官!
朱蒂斯麻木地随着队伍往前移动,但双眼枯槁,像在交谈的那瞬间被史密斯夺走所有精气一般。她低低地垂着头,目光落在纱布上,思绪游魂般乱飘。
“哎,到你了,能不能快点。”身后的人戳了戳朱蒂斯的背,催促地说。
“哦哦哦,好的。”朱蒂斯连忙应好,掀开纱布的那一瞬间,她才想起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找索菲,根本不是为了烤这几个不成形的面团。
但众目睽睽之下,朱蒂斯不好意思扭头就走,只好硬着头皮将那几个面团送进高温烤炉里。
烤炉里的火焰窜得很高,朱蒂斯直直地盯着火苗,不由得想起了童年的圣诞夜,当时的她也是这样盯着火苗的。
“你的面包要烤焦了吧。”后面的人再一次拍了拍朱蒂斯的肩膀。
朱蒂斯连声应下,用长柄铲子将壁边的面团铲出,放到盘子中,然后立马用纱布再盖上。那几个面团都烤得焦黑焦黑的,不像是人吃的东西。
捧着铁盘往回走时,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索菲的身影,朱蒂斯急忙冲过去,大声呼喊索菲的名字,但那个人并没有回头。等朱蒂斯追上时,才发现不是索菲。她只好尴尬地道歉然后转身回家。
我到底在做什么。
朱蒂斯托着铁盘,往家的方向疾步迈去。她不能让史密斯短短几句话就扰乱了她的心智,虽然她现在有很多不清楚的,但有一点可以确信的是,她永远不会为了官爵名誉卖出科林斯的生命!
35.钥匙
科林斯模模糊糊之间听到越来越急的脚步声,这在磨金塔可不常见。
瘦骨嶙峋的巴里踩不出这么重的步伐,所以磨金塔有新客了。
科林斯睡在监狱最左侧,尽可能离粪桶和脏水池远一点。但四四方方的监狱就这么大,再怎么远离也不过几步之遥。
脚步声停下了,科林斯撑起身子超门上的小口望去。
是该死的巴里和该死的法官。
科林斯叹了口气,又恢复原本的姿势,蜷缩在角落。
“法官大人,就是这里了。”巴里小心翼翼的声音透过铁门传来。
“我知道。”
科林斯楞了一瞬,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是上次来刁难她的法官。
这次又要来说什么。
科林斯想到这门外的二人就觉得心烦,索性转了个身,背对他们。
门外传来钥匙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但许久,都没有打开牢门。科林斯不由得开始困惑,于是向门边移了两步。
“钥匙呢?”
巴里哆嗦着手,又拿起一把钥匙伸进锁孔。
不对,不是这把。
罗格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光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让巴里吓得腿软。
巴里斜瞟罗格晦暗的脸,手里的一大串钥匙晃个不停,撞在铁门上响个不停。他想在这位享有盛名的大法官面前表现好一点,说不定就可以早点换个岗位,不用一辈子都耗在这了无人气的磨金塔中。
但越紧张,手就越不听使唤。
“你找不到钥匙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巴里吓得一激灵,嘴皮子也翻不利索了,结巴地说:“找找找得到,马上、马上就找到了。”
钥匙呢,钥匙怎么不见了。
这些钥匙从外表上看一模一样,难以区分。但他毕竟在磨金塔守狱几十年了,平日里一模就能知道是哪把钥匙,怎么现在找不到了呢。
仔细一摸,竟感觉没有一把是这间牢房配对的钥匙。
可是,怎么可能呢。
钥匙总不能丢了吧。
巴里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此时此刻,罗格就站在他身后,如果拿不出钥匙,他这辈子应该走不出磨金塔了。
“一个、一个、试。”罗格的声音愈发低沉,每个字都像带着不耐烦从喉腔中挤出的一般。
科林斯饶有兴趣地听着,没想到巴里也有遭殃的一天。
巴里再次点点头,梳理了一下这串钥匙,然后从钥匙串的一端开始试,边试边数数。
“一。”
“二。”
…………
每从锁孔拿出一把钥匙,巴里的嘴就嘟囔两声。拿出的钥匙越多,巴里的声音就越小,直到最后,身子佝偻得几乎要贴在门上了。
“三十九。”
巴里绝望地发出最后的声响,甚至不敢扭头看罗格的脸色。
“我没有记错的话,磨金塔的一楼有四十间牢房。”
“是、是、是的。”巴里颤抖着点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那么四十间牢房就应该有四十把钥匙吧。”
巴里没敢再继续回复。
他也知道应该有四十把钥匙,可是现在怎么会只剩下三十九把。
为什么?为什么恰好不见的就是这把?!
科林斯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巴里和罗格都没再讲话,磨金塔又恢复了往常的沉寂。
正当科林斯以为二人已经离开时,又听见罗格刻薄的声音。
“如果你今天不能把这扇门打开,那明天就换你进去。”
科林斯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罗格这是在威胁巴里要把他送进监狱,随后科林斯自嘲般地笑了笑,看来待在磨金塔的日子太久,她都忘了大脑该如何运转。
“不、不、不要!求您了,大人,我我我一定能找到钥匙的。它大抵在我身上的某个角落,又或者是门口的那张桌子上,又或者是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脱落在地!请相信我,我我我一定会用尽全身气力来找到这把钥匙的。”巴里边苦苦哀求,边用手在全身上下乱摸。
但很显然,钥匙不在他身上。
“如果你找不出钥匙,我有理由认为你是她的同伙。”罗格丝毫不顾巴里的恳求,反而说出更冰冷的宣判。
巴里一听,扑通跪在地上,自下而上地望着罗格,摇尾乞怜般拼命求饶,“拜托您别那么做,我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这个女人的同伙呢?我生平最讨厌女巫,我的人生都被女巫毁了。法官大人,您难道不知道吗?”说着还向罗格移动了两步,企图环臂抱住罗格的小腿。
但罗格只是后退一步,没再说话,甚至连视线都未曾落在过巴里身上。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锁孔,未曾移动。
巴里还在哭天喊地地哀嚎,听得人心烦。
科林斯开始感到困惑,为什么所有的钥匙唯独少了她这一把,为什么罗格非要在今天来这里,为什么偏偏指定要到她的牢房。又是为了一些言语上的刁难吗,难道一个大法官就这么清闲?
忽然间,科林斯的心中闪过一个极差的预测。
难道她的刑期到了吗?
下一秒,科林斯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颤抖了一下。她回忆起萝丝,这个老妇人在开庭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巴里也将每天配送的面包改成单份。
萝丝的去处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毕竟,对于在磨金塔的犯人来说,出了磨金塔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通往刑场的路。
死亡于科林斯而言并不陌生。
但一想到自己即将被押解着送上法庭然后处死,科林斯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于死亡的感知,从踏入磨金塔的那一刻起,就像恶魔之种一般埋进心里,而在此刻,它终于吸水膨胀,挤占了整颗心,使得科林斯连呼吸都开始局促不安。
巴里仍然在不停地叫唤,凄凉的哀号配上磨金塔再适合不过了。
科林斯用力按着自己的胸腔,好让呼吸不那么急促。她不断安慰自己,至少钥匙不见了,至少不是今天。此时此刻,她由衷感谢生命,感恩上帝,她再也不会在做祷告的时候走神了。
“把门砸开。”
科林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巴里也是。
“什什什什么?法官大人,您您您刚刚说了什么,我我好像没听清楚?”巴里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问道。他一方面庆幸罗格终于放过他,另一方面又对罗格的话充满困惑。
罗格终于将他的目光从锁孔上挪开,放到巴里身上。
巴里被罗格这么一看,吓得身子连往后仰,而后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很不恰当,于是又将背弓回原来的弧度,连带着尴尬的陪笑。
罗格弯下身子,在巴里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我说,把门砸开。如果今天,你没办法让我进入到这扇门内,那你也可以开始为自己的生命倒计时了。”
巴里脸上的笑维持不过三秒,马上被一种极其扭曲的表情取代了。他本就瘦,脸上无肉,平日里就显得阴狠,此时此刻,更是骇人。嘴角还向上提着,眼角和眉毛却全都向下冲。一张干瘪的脸,活生生逼成了战场。
科林斯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为什么罗格一定要在今天把她带走,甚至不惜砸门,也要进来。
难道现在市镇法庭里已挤满了想要审判她的达官显贵,如果在今天没有见到她,就会摧毁兰开夏郡?
除此以外,科林斯想不到罗格下此命令的理由。
磨金塔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为了防止犯人越狱,这里的每一扇门都是多为工匠经过层层特制才生产出来的。据说当年为了保密,连钥匙都只生产了一套,就是为了防止钥匙被仿制。传闻中,磨金塔的钥匙一直被现任法官所保管,只有权限足够高的人才能申请拿钥匙办事。
没想到,现在全套钥匙居然都放在巴里身上。
科林斯越想越困惑,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当下的困惑不断在心中交织。但没人能给她一个解答。
她只好尽可能把耳朵贴在墙上,来更清楚地听见门外的动静。
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远,然后消失了,紧接着的是一阵踉跄的跑步声,声音重重地打在地上,但也越来越远,然后消失了。
科林斯推测巴里和罗格都已经离开,她搞不懂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但下一秒,更重更沉的声音迎面跑来。
科林斯听得心惊肉跳,这声音隔着墙壁直达脑门,像有人在她的耳朵上跳舞。
她转过身,后背贴着脏兮兮的墙壁,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想要通过深呼吸来获得平静,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鼻子、喉腔和肺部都像被湿土堵住了一般,无法工作。以至于她只能通过小口小口的嘴呼吸来防止自己窒息。
脚步声停了。
科林斯感觉自己也在那刻被定格住了,她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敢随意动弹。
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因为她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
科林斯已经开始缺氧。
梆——
巨大的声音在脑边炸开,吓得科林斯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头往前躲。
惊魂未定之间,又一声巨响落下。
科林斯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外面的人在用重锤砸这扇门。
意识到这一点的科林斯惶恐无措,敲击声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响起,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祈祷磨金塔的门再坚固一点,再坚固一点……
她颤抖着转过头去看门上那个四四方方的豁口,却只看见了罗格冷漠的面孔。
罗格盯着她,像盯着一个势在必得的猎物,眼睛里没有其他感情,只有欲望,浓重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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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喘不过气的欲望。
科林斯在长达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深入骨髓的恐惧。铁锤狠狠地敲击在门上,发出难听的沉重的声响。
铁锤是在敲门吗。好像不是。
科林斯觉得铁锤在敲钉子,将自己钉入棺椁的钉子。
恐惧到极点,却又无能为力。科林斯只好将自己蜷缩起来,趴在地上,用手边能够得到的一切草垫来捂住自己的头。只要听不见声音,就可以暂时忽略。
但恐惧是无法消解的,无论再怎么把耳朵捂住,再怎么尝试屏蔽这个声音,心里都会不自觉地想,什么时候这扇门会被打开。
更骇人的是,科林斯发现自己的心中也有了鼓点。
把头包住以后,锤子的声音转而在心里敲打,在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敲打。
敲得头骨几欲断裂,敲得全身痛苦不堪,敲得科林斯逼近崩溃。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的敲击声似乎越来越弱,然后停下了。
科林斯的内心仍旧鼓声大作,她不知道是捂住头真的屏蔽了外界的声响,还是……
她不敢轻举妄动,仍旧维持着当前的动作不变。
猜疑、担心和惊惧让她开始害怕自己一旦睁开双眼,就会发现近在咫尺的罗格。
时间缓慢地流动,像黏稠的燕麦糊,堵住了科林斯的眼鼻嘴耳。她只能用心跳来衡量时间的快慢。
过了不知多久,科林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然后转身看。
罗格消失了。
铁锤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们放弃了吗?
科林斯不敢庆幸,她不认为罗格会就此放弃。
“让我来吧,老巴里能有什么力气,何况是这么重的铁锤和这么坚固的门。”粗重的嗓音在走廊响起,还夹杂几声厚实的嗤笑。
很快,说话的人就和科林斯打了个照面。
“科林斯,好久不见啊。”
是史密斯。
是大腹便便但在兰开夏郡当了二十年警长的史密斯。
科林斯倍感绝望,因为巴里和史密斯的体型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如果说刚刚巴里的敲击是试探,那么此刻史密斯的捶打将会是真正的攻击。
“你不用紧张,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
科林斯扭过了头,索性看着地面。
“你们小姑娘不是最喜欢英雄救美的情节吗,你看,我现在算不算是你心中的英雄呢?”话音未落,就响起巴里尖尖的笑声。
科林斯强忍着悲愤,一言不发。
他们二人又拿科林斯调笑了几句,看科林斯没反应,才开始聊其他话题。
“哎,法官大人真回去了?”巴里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在马车里,他让我待会把科林斯拖到马车上。”
“难道明天是科林斯的开庭日吗?”
“恰恰相反,科林斯的案件近期开不了庭,所以罗格大人才要另辟蹊径。”
巴里还想继续问,但史密斯已经做足了架势,誓要一锤将铁门锤开,巴里见状也只好噤声。
更强烈更有冲击力的声音瞬时爆发。
史密斯走上前去摇了摇门,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
巴里看着纹丝未动的铁门,讪讪地陪笑道:“大人,如果您也打不开,该怎么办?”
史密斯没有回答。
巴里见状,立马跪在他脚边,哀求道:“求求您,求求您在法官大人前为我说几句漂亮话。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实在不想上绞刑架啊。”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史密斯的表情。史密斯不开口,他就不停嘴。
直到史密斯叹气道:“巴里,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是丢钥匙真的不是一件小事,况且还是这件牢房的钥匙。”
巴里连连点头,哭着嗓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史密斯道:“我会尽力帮你的,哎。”
史密斯的保证让巴里兴奋得落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兰开夏郡里,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科林斯不解,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太怪异了。
不翼而飞的钥匙、突然出现的罗格、手拿重锤的史密斯。
还没等她细想,又是一阵不间断的暴烈的打击声。
还好,门还是没倒。
史密斯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数落完巴里,他将目光放在了科林斯身上。
“科林斯,我今天去找了你的姐姐,朱蒂斯。”
科林斯一听见朱蒂斯的名字,立马火烧般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史密斯继续发言:“我告诉朱蒂斯,如果你再不认罪,我会把朱蒂斯也逮入磨金塔。理由嘛,就说她是你的共犯。”
“你在威胁我?!”科林斯不可遏制地尖叫道。
“不、不是威胁,是交易。只要你主动认罪,我就可以放过朱蒂斯,这不好吗?”随后狱中便回荡起史密斯沉沉的笑声。
36.谈判
科林斯刹那间愣在原地,许久,她才看向史密斯,缓缓质问道:“你凭什么这么做?”
史密斯像是感到很新奇般,和巴里对视了一眼,然后说:“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是兰开夏郡的警长,上帝赋予我无限的权力就是为了让我合理地运用它,而权力的运用不就在此时此刻吗?”
科林斯攥紧拳头,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也这样对付以前的那些犯人吗?”
史密斯佯装为难,随后才说:“你应该知道你没有资格向我提问吧。”
巴里在一旁尖声附和:“就是!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人见人厌的阶下囚,居然还敢质问我们警长大人!”
科林斯对这样的嘲讽早已漠然,然而只要一想起朱蒂斯,她就觉得无比痛苦。
朱蒂斯原本不会经历这些的。
她聪明能干,善良宽厚,她值得过上最好的生活,而不是被拖进这场暗无天日的骗局中。
如果生命可以置换,科林斯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朱蒂斯的幸福。
但不该是以这样的形式的。
一想到史密斯,想到罗格,想到约翰,科林斯就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究竟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要这样来惩罚她。
史密斯见科林斯灵魂出窍般沉默,便继续煽风点火,“科林斯,不应该啊,不是说科默姐妹是最情深意重的吗,我怎么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朱蒂斯啊。这可真让人心寒,你在磨金塔的这些时日,我可听说朱蒂斯一直在为你奔走求助。而如今因为你的罪孽,朱蒂斯都要被捕入狱了,你还是这么冷漠。”说完,史密斯还惋惜地摇了摇头。
巴里见史密斯开火,立马搭腔道:“我看啊,她就是个纯纯的坏种!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科默一家全被她和她那恶毒的母亲给蒙骗了。她们的心肠和脸蛋截然相反,脸蛋纯洁无暇,但内心却丑陋不堪。并且我想,她或许是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到了女巫的某种秘术,某种利用人心来换取美貌的邪恶魔法。否则她们怎么会如此相像呢?”
史密斯和巴里的话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科林斯的全身,她的大脑像是战后的废墟一般,到处飘着绝望的气息。
她愿意为朱蒂斯献出生命,但不该是这种形式吧。
科林斯麻木地盯着地面,头低低地垂下,视野被乱成一整团的头发阻挡。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老鼠、臭虫和粪便。
令人无时无刻不想呕吐的气味,凌晨时分吱吱乱叫的老鼠还有每时每刻都在逐渐坍塌的内心。
科林斯突然想通了,只要是为朱蒂斯付出生命,那么原因是什么还重要吗。如果朱蒂斯可以因为她而感受到更多的幸福,那么她的生命就是有价值的,她的死就是有价值的。
史密斯和巴里还在牢房外絮絮叨叨地一唱一和。
但科林斯已经听不见他们说的任何话了,她抬起头,眼睛里竟久违地迸发出奇异的光,然后她透过那个四方格看向史密斯说:“只要你承诺放过朱蒂斯,我愿意认罪。”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史密斯和巴里都停下了不知疲倦的嘴。
史密斯有些讶异,但紧接着的是得意,他兴奋地说:“我很开心你愿意为朱蒂斯做出这样的牺牲。你看,这样的话,起码你们两个人中还能活一个,是吧。”
科林斯并不理会,只是死死地盯着史密斯一开一合的嘴,问道:“你怎么保证,你日后不会伤害朱蒂斯?”
史密斯挠挠头,发出刺耳的咂舌声,然后皱起眉头道:“很可惜,我没有办法向你做出保证。”
科林斯冷冷地说:“如果你连保证也无法做到,那我宁愿一头撞死在法庭上,也不会承认我有罪。”
史密斯被说得有些烦躁,没好气地问:“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科林斯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希望你写一张有法律效力的赦免令,赦免朱蒂斯未来生活中的一切罪过。你要向上帝起誓,用人生余下的时光保证朱蒂斯的安稳。如果你违背诺言,那么将会在地狱里被恶鬼分而食之,被滚烫的热油灼烧以及永远被万千人唾弃咒骂。”
听到后面的话,巴里都忍不住抽气,他小心翼翼地看史密斯,发现他的脸色变得阴翳扭曲。
史密斯怒极反笑:“你应该知道我才是警长吧,是我!是我掌控了你们所有人的生命!不是你!你怎么敢、怎么敢用这么恶毒的语言来诅咒我!”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磨金塔底层,像个气急败坏的困兽在宣泄不满。
“不、不是你。”科林斯并没有被史密斯的大嗓门吓退,她冷静地说:“掌控所有人生命的不是你,是法官。你、我和巴里,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史密斯脸色铁青,粗粝的手指狠狠地扣在铁门上的窗子里,怒目圆睁地瞪着科林斯。
“让我想想,为什么罗格今天一定要打开这扇门呢?”
“起诉我的人是珍妮特,但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应该是约翰吧。罗格这么急着赶来找我,怕不是约翰出了什么事情,没有人能控告我了吧。”
科林斯的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刚好让史密斯和巴里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她的声音平稳而沉静,没有一丝波动,就像是在询问今天吃什么一样平常。
史密斯气得筋脉暴起,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霎时布满可怖的突起。他趴在门上,双手伸进窗子里,做出要掐死科林斯的姿势,怒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没有揣测我们的资格!”
科林斯平静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史密斯,眼睛像深海一般,没有半分颜色,不起半点波澜,“如果不是这样,你犯不着来威胁我吧。”
巴里看看史密斯又看看科林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史密斯露出狰狞的笑,然后放言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没有威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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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格。现在我打算把你和朱蒂斯一起送上绞刑架,无论是以何种方式。”说完便转身离开。
科林斯不卑不亢的声音再次响起,“您当然可以拂袖离去,毕竟这本来也不关您的事。不过这可怜的狱卒,估计就要倒霉了吧。弄丢了牢房的钥匙,又没办法给罗格一个满意的答复。看来他会和我们一起上路呢,也可能比我们走得更早呢。”
说完,科林斯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她在赌,赌史密斯会回头。
果不其然,下一刻,磨金塔里就响起了巴里连滚带爬的求饶。
“大人,救救我,救救我。老巴里已经够可怜了,老巴里只想要一个安稳的老年。救救我大人,请您请您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救救我吧。我虽然不是您得意的助手,但这些年我也为您做过不少事啊。求您,求您,看在这些事情上,救我一次。”巴里肝肠寸断的哀嚎在监狱再次响起。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拖住了史密斯,让史密斯不得不停下。
局势转变,这次轮到科林斯来火上浇油,“巴里,我看你也真是跟错了人。写一封赦免令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不过是动动手罢了。况且在我们这种破落的穷乡郡里,一个警长就有几乎只手遮天的能力,想要让一个人不死还不简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伟大的令人尊敬的警长史密斯先生,甚至都不愿意花一点小力气来救您。我看啊,您还是收拾收拾,准备和我们一起去绞刑架上吧。”
科林斯的语气轻飘飘的,不仔细听很难让人注意到她在谈论生死这类骇人的事情。
巴里越听,抓得越紧。
此时此刻,史密斯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他知道,如果史密斯现在走出磨金塔,那明天来接他的就会是通往地狱的马车,所以他不敢放手,反而越握越紧,“救救我,大人。救救我,我为您做的那些事情您都忘了吗?如果不是我,您的晋升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如果不是我,当年——
“闭嘴!”史密斯扭过头,露出凶残的表情,然后一手抓住巴里细长的脖子,呵斥道:“从现在起,如果你再发出一点声音,那你熬不到明天。”
巴里不知道为什么史密斯突然这样对他,只惶恐地连连点头。史密斯的力气之大,让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被掐断。呼吸已经开始变得困难,双脚在半空中不断扑腾。
史密斯过了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将巴里放下,然后对他说:“下次不要再说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巴里跪倒在地上,连连认错。
许久,史密斯才回到原地。
他调整好了表情,呼吸节奏也变得自然。科林斯知道,他又披上了人皮,变回了那个爱喝酒又不务正业但心地善良的乡郡警长。
他看向科林斯,大度地说:“我就不计较你言辞上的冒犯之处了。我今天呢,是看在巴里的面子上,决定给你一个讲完话的机会。现在你说看看,你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37.交锋
科林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很简单,您写好赦免令以后,给我看一眼,然后在开庭当日在我面前递交给朱蒂斯即可。一点也不花费您多余的力气,不过别忘记,赦免令中要写好你的起誓内容,我相信上帝很乐意当监督者。
巴里像条狗般,乞求地望向史密斯。
史密斯默不作声地看着科林斯和脚边的巴里,似乎在盘算这笔生意是否划算。
过了一会儿,他又露出黄黑色的牙齿,笑着说:“当然可以,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但如果你想命令我做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你可以主动地写一份认罪书。当然了,你不用自己写。我念你写,就可以。”
科林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淡淡地说:“什么时候写?”
史密斯大概是没料到科林斯答应得这么爽快,挑了挑眉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巴里看史密斯心情转好,见缝插针就问:“大人,那那那我……”
史密斯瞥了眼摇尾乞怜的巴里,不耐烦地说:“滚,下次我不会再保你。”听闻此话,巴里马上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一声也不敢吭。
史密斯看着科林斯,一言不发。眼前的女孩从上到下,从头发到鞋子,无一不是沾满泥泞,肮脏可鄙。但不知怎么的,史密斯竟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高贵,一种平静的高贵。这很奇怪,一个经受过磨金塔生活的人不可能仍保有这种程度的心理健康。但科林斯不吵不闹,不疯不叫,似乎是用最少的时间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史密斯站想了想,大概是和磨金塔里的疯子打太多交道,才让他萌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高贵?女囚?怎么可能呢?他摇了摇头,决定去拿纸笔,快点让科林斯写下认罪书,才好跟罗格交差。他转身离开,终于又只剩下了科林斯一人。
科林斯站在原地,目光仍然直直地望着门上的那个四方小窗。但她的眼神中没有焦点,与其说是看向那里,不如说是忘了把眼神收回。她就这样形销骨立地站在牢房中间,明明还有气息,生命却像是已经终止一般,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锚点。
许久,她才蹲下身子,坐在地上。她环顾四周,这个恶臭的让她生不如死的监狱,她曾经抱着无限希望认为总有一天可以被释放,而如今却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甚至要亲手写下认罪书。科林斯自嘲地笑了笑,她发现原来人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其实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回顾此生,她似乎已经足够幸运。
出生在一个不算大富大贵但尚能温饱的家庭,父亲是兰开夏郡有点名气的铁匠,母亲更是十项全能,姐姐强悍能干,自己虽然没有什么说的上名字的技能,但好在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又有一个讨喜的口才,生活倒也算美满。
这样的人,本该有个幸福的生活,不是吗?
为什么命运要将她放到这样的位置上却又不给她一点活路。
她已见识过幸福最本真的模样,又怎么能忍受如今命运轮番而来的攻击。
科林斯眼睛有一些酸涩,她用力眨了眨,并不能缓解,但她不想用手或袖子擦。她的衣袖因多日睡在地上早已脏得不成样子,手也是糊满烂泥,她害怕眼睛会因此染病。
但一个将死之人还怕眼睛感染吗?
科林斯突然为此感到无比痛苦,她现在竟连擦眼睛这种小事也做不了。所有情绪都在此刻涨到心头,哀愁,痛苦,不舍,绝望……
痛苦的同时,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擦眼睛这么一件小事,用得着这么难受吗。
可是情绪并不听她的使唤,再怎么想用理智说服自己,还是感到很压抑痛苦。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样被关在监狱里失去自由的自己,这样没有话语权只能屈服于强权的自己,这样连揉眼睛都没办法做到的自己。
索性用拳头往自己大腿上狠砸了一拳,她要用新的痛苦麻痹眼睛的不适。
很不合时宜地,科林斯又在此刻想起了母亲和萝丝。
如果没有萝丝,母亲是不是不会死。
如果母亲没有死,科默家是不是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科林斯很想把这一切都怪在萝丝头上,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她需要一个指责的对象,来让她发泄,来让她大声喊出“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否则她无法接受命运给她安排的结局。
可是脑中无数次浮现起萝丝蜷缩在角落时可怜的模样,她没有办法去痛恨这样一个晚景悲凉的老妇。
可是如果不是萝丝的错,那么是谁的错呢?
如果大家都没错,那么凭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科林斯找不到为命运辩解的理由,思绪百转千回,最后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当了命途多舛的替罪羊。
没关系,没关系。科林斯在内心底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词,至少朱蒂斯活下来了不是吗,至少生命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不是吗。
幼时,母亲常说仇恨是一种罪孽,一种加诸于己的伤害。可是科林斯无法停止仇恨,她无法说服自己罗格和史密斯的所作所为或许事出有因,更无法让自己不去恨约翰。在磨金塔的每一天,她都会在心里用最恶毒的想法来诅咒这些人。
是因为她的恶毒刻薄,所以上帝也抛弃了她吗。
科林斯不知不觉间竟流出几滴泪水,泪痕风干以后刺痛无比。她强颜欢笑地活动了一下面部,好让它不那么僵硬疼痛。
史密斯应该快回来了吧,科林斯想着又再次站起了身子。
她不想在史密斯面前流泪,或者说,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脆弱。
被告为女巫又如何,被押送进磨金塔又如何,被送上绞刑架又如何,科林斯永远不会低下自己的头。她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下摆,试图抹去那上面的泥泞,然后深呼吸,挤出一个笑。
抬头挺胸,肩膀打开。
像小时候母亲教她跳舞一样,目光永远不要落在地上,头永远要高高抬起,只有这样,才能跳出好的舞蹈。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很快史密斯就拿着纸笔出现在了门口。
史密斯拿着羊皮纸朝她挥了挥手说:“快点过来拿,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耗,况且罗格大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科林斯走过去,从四方口接过了羽毛笔和羊皮纸,一言不发。
史密斯满意地看着科林斯,开始高谈阔论:“快点写,字迹写清楚一点,要详细地写出你作案的过程还有动机。如果能写上是恶魔唆使你的这之类的话就更好了,还有一定要记得写清楚你的名字。不然我岂不是白费这一番功夫了。”
科林斯忽视了史密斯的话,将羊皮纸平铺在地上,提起羽毛笔,却迟迟无法开始。
史密斯看科林斯停滞的动作,又开始急,“哎,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不会写是吗,那我念你写行吧。我,科林斯,因与约翰·戴维斯有私仇,便于魔鬼做交易,用金钱收买魔鬼让其在约翰身上施法,使他身中癔症无法言语……
科林斯听得心烦,扫了一眼史密斯,他这才闭嘴,然后开始提笔写:
我于两周前在集市上遇到约翰,他再次向我展开恶劣的追求,就如同几年前那般。他用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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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语言和心怀不轨的猜测来挤兑我,我感到羞恼无助。情急之下,我在内心祈祷有没有人能将约翰拉走。而后不知为何,约翰竟身中癔症。我想或许是我恶毒的想法起了作用,因此感到无比愧疚。我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惩罚。
史密斯在门外踮起脚,使劲用力,想看清科林斯写的什么。无奈科林斯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
科林斯时而提笔,时而放下,反反复复。
史密斯看科林斯犹豫,便又开始吹嘘:“其实你应该感谢我,你知道吗?我不仅让你可以体面地死去,还向你许下不让朱蒂斯死的诺言。老实说,这真的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毕竟,如果没有我,你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呢?”
科林斯冷笑,“那你说看看,会面临什么?”无非都是死,还能有什么更恐怖的。
史密斯一下就来劲,开始神神叨叨地说:“你可别不当一回事,这可比死恐怖多了。看在你快死的份上,我就好人做到底,告诉你吧。”
科林斯只当史密斯又在大张旗鼓地乱吹,拿着笔继续思考。
“对于像你这种突然没有直接证据来证实犯罪的女巫呢,罗格大人会将她们带到密闭的空间里,然后扒光她的衣服……”
科林斯一惊,停笔,看向史密斯。
史密斯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继续补充道:“密闭室里会有三四个女仆左右,协助罗格大人,检查她们的身体。如果发现了一些深色的印记,那么就可以认定为是女巫之痕。如果找不到呢,那很抱歉,罗格大人会下令,让女仆用烧红的铁丝,直接烫出一个痕迹来。”
科林斯震惊到久久无法说话。史密斯说的每句话,她都准确无误地听见了。可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意思呢,“可是,罗格不是法官吗?”
史密斯耸耸肩,“没错啊,他在履行他的职责啊。”
“可是,可是作为法官,他难道没有向上帝宣誓过吗?他!他这是在用谎言害人性命!!”科林斯的语气难以遏制地拔高。
“这与他宣誓的内容可并不相悖,也不是什么谎言。你看你,就是这么大惊小怪。早些年国王颁布的《恶魔学》里面很明确地说了,身上有斑点的就是女巫。罗格大人这样做有什么错呢?”
科林斯感到内心像被撕扯般疼痛,她有千百句话可以说服史密斯,这样是不对的。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赢得了口头上的战争,又能怎么办呢?
这场加诸在女性身上的战争,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科林斯握着笔的手开始有些颤抖,她看见羊皮纸上自己的字迹,更觉痛苦。从前的女人被这样迫害,而如今自己也选择了温顺地服从。
可是,如果这条路上没有人反抗该怎么办?
罪恶的烈火迟早会烧到每一个女人身上,到那个时候,朱蒂斯怎么办。
史密斯看科林斯有点动摇,马上闭嘴,换了一副嘴脸开始催促。他看科林斯迟迟犹豫不肯签下自己的名字,便拿出赦免令,念给科林斯听。
“我史密斯向上帝起誓,用生命保证朱蒂斯女士在未来的生活中将不会遭受到任何的司法侵害。如果有,那么我将会被恶魔分食,永堕地狱。”
科林斯起身走向门,看着史密斯手中的羊皮纸说:“给我看看。”
史密斯将羊皮纸悬挂到四方口前,手指紧紧地捏住。
科林斯反复观看,确认没有一丝错误,名字也未曾涂改后,心一狠,拿起笔,靠在墙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一签好,史密斯立马伸手抽出了羊皮纸。
38.厄运
一拿到纸,史密斯便马上低头细读,“恶劣的追求……恶毒的想法……癔症……
史密斯边读边挑刺,“你说你都要死了,干嘛还写得这么隐晦呢。况且又不是我强迫你写的,我也给了你相应的好处啊,你就不能写得直白一些吗?”
科林斯对于史密斯突然夺走自己手中的羊皮纸,本就有些不满,她冷冷地说:“那你还我。”
史密斯又变脸,哈哈一笑,左手捏着羊皮纸一角,右手弹了弹科林斯的签名,悠哉游哉地说:“不过没关系,有了这个就够了。”
说完,便将羊皮纸仔细地折好塞进外套的内衬中,大步离开,还不忘边走边说:“科林斯,你放心!我会让刑场上的人下手利索一点的,免得你到时候太过煎熬!哈哈哈哈哈哈”
史密斯粗野的声音在空空荡荡只有牢房的磨金塔里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科林斯觉得耳朵被刺痛。
她怅然若失地杵在原地,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反正自己终归是要死的,临死前还用这条命卖了一个不错的价格,换来朱蒂斯的平安。这难道不是一桩好生意吗,可是为什么越想越是悲戚。
科林斯走回牢房最里面的一角,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她缓缓地蹲下,靠在墙角,双手紧抱住头,全身缩成一团。
科林斯知道,她为什么难受了。
因为她又想起了瓦克达的话。
果真吉卜赛人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不是说我能当改变世界的人吗,不是说我会和朱蒂斯一起成为扬名立万的大人物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科林斯忍不住开始怪罪瓦克达,如果她没有告诉自己这么宏大的愿景,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务实一点,好好地去当个裁缝或是做面包的。
但怪来怪去,科林斯还是最恨自己。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这么讨厌自己。
讨厌自己的无能,帮不了她人,也救不了自己。
讨厌自己的愚蠢,如果自己机灵一点,是不是早就找到脱身的办法了。
讨厌自己的狂妄,要不是因为自己,朱蒂斯会更幸福。
还讨厌自己的长相。
都怪这张脸!如果不是它,怎么会被约翰陷害!
如果长相平凡就好了……如果长相丑陋就好了……
科林斯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特点来来回回怪了个遍,最后竟开始低声啜泣。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间不断流出。
在磨金塔,她只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刚到磨金塔的那天,她吓坏了所以嚎啕大哭。
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此流过一滴眼泪。她的心中有坚定不屈长久燃烧的火焰,她坚信,无罪就是无罪。她迟早会被释放的。
但今天,这团火彻底灭了。
科林斯有些不清楚,她究竟输给了谁。她曾经以为,她是最不可能被屈打成招的那类人。然而,如今来看,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都还没打,门都进不来,自己就全招了。
科林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像汛期的河水流个不停。
哭声在磨金塔并不是罕见的事情,每天都有人在哭。低声的啜泣也好,放生哭嚎也罢,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科林斯不想让别人听到她在哭,她咬紧了牙,不让声音泄出,把自己堵得涨涨的,更难受了。
如果真是女巫就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和恶魔做交易就好了。
科林斯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声音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但眼睛里的泪水却停不下。
如果可以和恶魔做交易,我愿意把自己的□□、人格,不!是完整的生命卖给恶魔,来换取、换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巫这项罪名……
就算死后被恶魔分食,被沸水烹煮,被永囚地狱又如何。
如果世界上没有女人再因此而葬身火海就好了。
科林斯啜泣得有些缺氧,她断断续续地想,断断续续地恳求。也不知道恶魔能不能听见她的恳请。能不能知道磨金塔里有个女孩想用自己永远的幸福来换取女人的正义。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科林斯在泪水、幻想和噩梦中睡着了。
朱蒂斯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她的心始终提在半空中,让她整个人都很紧张。翻来覆去,脑子突突突地响,心脏怦怦地跳,就是睡不着。
她有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
为此,她决定马上去找马车夫。
她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长途跋涉的工具。
不知为何,那种想要强烈掌握所有事情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只有手里攥紧钱财,才有带科林斯出逃的底气;只有手里握紧缰绳,才有可以即刻出发的勇气。
天稍微有亮光的时候,朱蒂斯就出门了。
兰开夏郡只有两个拥有自己的马匹的马车夫,鲍勃和迪兰。鲍勃的马匹更强壮威风,也更有力迅疾,自然要价也更高。
毕竟是要日夜奔波的,还是选一匹好马吧。
鲍勃家在市镇中心,离朱蒂斯家有一段距离。
天光很微弱,只能起到一点照明的作用。朱蒂斯还得艰难地在黑灰色的环境中辨认方向,这几天虽然没下雪,但路上的仍有很厚的积雪。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去,每走一步都要把脚拔出来。
没过多久,朱蒂斯就大汗淋漓。但她不愿停下,内心强烈的不安感驱使她快步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越来越亮。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耳旁脑后全都充斥着同一个人的名字——比尔。经过了一整天沸沸扬扬的宣传,人们开始将注意力转向比尔和萝丝的案件。
“你们说,萝丝真有那么大本事吗?”
“我看未必,萝丝如果真的和魔鬼交易,那为什么不在生前就弄死比尔。”
“不过这个比尔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吧,还好我从来没污蔑过别人,不然岂不是要倒霉了。”
“啧啧,咱们还是少说点吧。免得被那些喜欢去陪审团的男人们听见,可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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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蒂斯快步掠过谈话的一群人,心中的烦躁稍有减轻。
至少,至少人们开始发现给女人泼脏水这件事情是会被报复的了。
路越走越宽阔,离市镇越来越近了。沿街开始出现一些开张的家庭作坊,不时有路人停下购买。
朱蒂斯突然发现史密斯就在不远处拿着瓶酒朝她走来,她下意识想绕道躲过这个晦气的人。
但史密斯已经摇晃着身子,像她走来了,“哎,朱蒂斯,你是来找我的吗?”
离得越来越近,朱蒂斯克制住想拔腿就跑的冲动,不断说服自己科林斯的生命还在他手上。
酒气和酸臭直冲脑门。
史密斯好不容易站定,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扶在朱蒂斯肩上,声音虚浮地说:“你这下想找我也没办法了,机会难得,可惜你已经错过了。”
朱蒂斯警觉地问:“你什么意思?”
史密斯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差点倒在朱蒂斯身上。
朱蒂斯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许久,史密斯才艰难地在朱蒂斯耳朵旁边吐了几个字,“科林斯愿意认罪,她以此来换取你的生命。”
朱蒂斯震惊地看向史密斯,她反手抓住史密斯扶在她肩膀上的手,然后往反方向用力一拧,逼得史密斯低声叫了出来,“你说什么!”
只可惜史密斯已经被酒灌晕了头,他痛得嗷嗷大叫,但却任凭朱蒂斯再用力,都说不出一个有用的字。
朱蒂斯还想继续盘问史密斯,但酒馆里追出了一群史密斯的同僚。他们成群结队地像史密斯走来,嘴里大声嚷嚷着些什么混乱的话语。
朱蒂斯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直到人群已经十分接近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放开史密斯的手,然后转身逃离。
史密斯到底在发什么酒疯。朱蒂斯安慰自己,或许是他喝酒喝疯了,随便乱说话。
但直觉告诉朱蒂斯,史密斯说的可能是真的。
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朱蒂斯越走越快,她得快点到鲍勃家,等她有了马车以后,她要马上前往磨金塔。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钥匙在她那里。
越走越急,朱蒂斯开始跑起来。
她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想史密斯说的话。
科林斯怎么会认罪,什么叫用认罪来换取我的生命。
朱蒂斯越跑越快,寒冷的风似乎可以穿透衣服,像箭一样扎在她刚刚大汗淋漓过的身体上。她觉得又痛又冷,身体上是这样,心里也是这样。腿脚因为长时间的疾行早已开始疲惫不堪,但朱蒂斯不敢停下。她用意志力大步向前跑,穿过无数迎面而来的人。
跑快点,再跑快点。科林斯可没法等这么久。
快到了,鲍勃家快到了,已经看到马厩了。
潮湿的汗水,沉重的衣服,朱蒂斯像背着生铁在跑。
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几乎是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鲍伯先生,您在吗!我是朱蒂斯,我想租您的马车!”
39.母马
朱蒂斯急得不行,在门上接连敲打,“鲍勃先生!鲍伯先生!您在家吗!”
门被倏地拉开,朱蒂斯一下子没了门的支撑,往前踉跄了一下,随后马上抓住墙沿,回正了身子。
“你要租马车?”鲍勃皱着眉头问。他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颇为瘆人。
“是的,我想租借您的马车,就就两天,我希望明天或者后天就能租到,越快越好!”朱蒂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你要去哪里?”鲍勃上下打量朱蒂斯,眼神里透露着浓浓的怀疑。
“我,我想去附近的乡郡转转,去、去兜售我的铁器品。”朱蒂斯紧张地不断搓手,她希望鲍勃不要再继续盘问了,快点把车租给她吧。
“是吗?”鲍勃眯着眼睛,沉默地盯着朱蒂斯。
朱蒂斯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想为什么租个马车也要被这样盘问。
“好吧,那你进来吧。”鲍勃终于侧过身,让朱蒂斯进入他的房子。
朱蒂斯右臂紧紧夹住自己的外套,她带了三十便士,那三十便士就在外套的内衬里,她得时刻确认它们还在那里才行,然后便低头弯腰走进了鲍勃的小屋。
鲍勃的屋子很小,还没有马厩大,但却出人意料地温暖。屋内的火炉烧得很烈,让整个小屋在冬日显得异常安逸。
鲍勃随手指了一个位置,让朱蒂斯坐下。与其说是位置,其实只是一把破凳子,四条椅子腿里有三条不一样高,坐上去摇摇晃晃的。
朱蒂斯坐下后,按耐不住自己的急躁问道:“怎么租呢,您收多少租金多少押金?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用您的马车?”
鲍勃在朱蒂斯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慢悠悠地说:“你先别着急,还不一定能租呢。”
“什么意思?!”朱蒂斯着急地问。
鲍勃的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交叠,整个人呈现一种弓背思索的状态,缓缓才开口道:“据说,罗格法官打算开始限制私人马车的使用。当然,不包括那些有钱的豪绅地主。只是针对我这种全身家当就是那辆破马车的马车夫罢了。所以,我现在不能向你保证,你一定能租借到马车。”
朱蒂斯怔怔地看着鲍勃,面部表情像被冰冻住一般。她不断地重复说:“怎么会这样呢,什么时候开始管辖呢,我很快的,很快的。趁他还没颁布明确的法令,你先租给我好不好,我真的有很急的事情,拜托您!我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拜托您,拜托您,租给我吧……”
朱蒂斯越说越无力,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蔫,直到无声。
鲍勃叹了口气,沉重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就靠着这辆马车过活,而现在法官大人居然打算遏制租借马车的生意,真不知道这些权贵是怎么想的。唉……”
朱蒂斯向前握住鲍勃的手,半个身子都俯跪在地上,声线颤抖地说:“只要几天,只要几天就可以。罗格不是还没有明确规定吗,那就说明现在还是可以的。您今天租给我好不好,就今天,就一天!一天就可以,好不好,求求您了。我恳请您看在我早逝的父亲的颜面上,帮帮我,好吗?”
鲍勃面露难色,他推开朱蒂斯哀求的手,左右为难地说:“我也很想帮你,可是、可是你也知道,这个法官大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现在既然放出了这个消息,就说明他已经开始禁止马车租赁,只是还没来得及公告全城罢了。如果我在这时候租给你,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在白天出行,我会在夜里赶路,然后夜里回来,这样谁都不会发现,可以吗?”朱蒂斯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她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得好听,更不知道有时候超出常理的恳请反而会造成反作用。
鲍勃不理解朱蒂斯的悲切从何而来,不过是租辆马车罢了。自己才是那个可能行业倾倒面临破产的人,怎么朱蒂斯比他还急比他还悲伤。他看着朱蒂斯,犹豫后问道:“你这么急要马车干什么呢?不能晚一点再卖吗,冬天铁器品应该也不好卖吧。”
朱蒂斯尝试做出一个笑来躲过这个问题,但事实上,只是面部稍微抽动了一下,“我我我,我最近听说邻郡有人在高价收铁器,我想去碰碰运气,又怕那个商人走了,所以才很着急。”她咽了咽口水,祈祷鲍勃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打转。
“这样啊,那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机会不常有,对吧。”鲍勃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问道:“你的妹妹呢,她怎么样了。”
朱蒂斯苦笑了一下,沉闷地说:“我不知道,愿她一切都好吧。”
随后鲍勃才想起科林斯遭遇了什么,小屋旋即被一种诡异而又心知肚明的沉默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鲍勃下定决心,告诉朱蒂斯,“实在抱歉,我知道您很着急。但我真的不能冒这个风险。我只有这辆马车了,我不希望有什么意外,你能理解吧。”
“可是,可是,可是罗格明明还没有下令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通融通融呢?我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来租借您的马车,这样也不行吗?”朱蒂斯牢牢地攥紧紧贴在衣服内衬的那一包硬币,绝望地说。
鲍勃揣测着朱蒂斯的表情问道:“不然我们去找法官大人说明此事缘由,我想他应该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吧。”
这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朱蒂斯当即道:“不行!绝对不行!”
鲍勃有些困惑地问:“为什么呢?”
朱蒂斯慌乱之下脱口而出:“因为罗格禁止小型商贩私自出城兜售!你也知道,比尔发生了那种事,现在没有人操理铁器品行业,我的货都卖不出去。如果再找不到办法,那我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也是走投无路,求您帮帮我!”
朱蒂斯不知道罗格到底有没有禁止,她只希望鲍勃不要较真地去追查。
鲍勃很无奈,他打心底里同情这个可怜的铁匠。货品囤积对个人商贩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没有人不知道这一点。眼下正值工会动荡时期,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铁匠的死活,这实在是一件让人不好受的事情。
只不过再怎么同情,鲍勃都没有办法用未来吃饭的伙计去帮朱蒂斯。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转过脸,不再看着朱蒂斯,沉闷地说:“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办法帮你,这关系到我未来的生计,也烦请你理解一下我吧。”
朱蒂斯欲哭无泪,她还想再劝说一下鲍勃。但鲍勃已经走去门边,拉开了门,驱赶之意已尽在不言中。
朱蒂斯拖着身体走向屋门,她觉得自己的腿和自己的身子好像是分开的。腿走腿的,身子倒像是在空中游离一般,二者变成了截然分开的工具,而不再是一副身体。
走到门口,她会过头,再次哀求道:“鲍勃先生,如果什么时候可以租赁您的马车了,那请您一定要告诉我,我真的很需要它,越快越好!”
鲍勃没有回答,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然后关上了门。
朱蒂斯魂不守舍地走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仍然很多,但朱蒂斯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呢?
从哪一刻开始,命运决定一点一点地剥离她的挚爱呢?
朱蒂斯苦笑了一下,还有一个人,只剩下一个人。
茱莉亚住在远离城镇的莱斯河边,和朱蒂斯的住处也有一些距离。她有一匹老母马,早年的时候还算得上是威风凛凛,但据说近年来已是年老体弱。但现在朱蒂斯顾不上那么多了,这匹马车是她所剩的唯一的希望。
她只乞求罗格的消息还没传到远离城镇的农庄,这样她才有可能租到那辆马车,承载着她和科林斯的未来的马车。
走在回家的路上,朱蒂斯忍不住回想史密斯的话。
科林斯愿意认罪…….以此来换取你的生命……
朱蒂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换取我的生命?为什么科林斯愿意认罪?她尝试说服自己史密斯只是在发宿醉的酒疯,但她明白,再怎么发酒疯也不会说出无根无源的话。
史密斯的话一定蕴藏着某种信息。
朱蒂斯很用力地去想和史密斯和科林斯有关的所有信息,但越深入去想,却只觉得头疼欲裂。越着急头越痛,朱蒂斯烦躁得往自己的头上狠拍了两下。她讨厌,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
“哎,我听说老戴维斯家的约翰被抓了,听说他是谋杀比尔的嫌犯。”
“谁,不认识?”
“就那个约翰啊,以前在铁匠铺吟诗告白向科林斯求爱的那个约翰啊。”
“他?!他能和比尔有什么关系?比尔可没有一个女儿让他来吃软饭。”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不定他是想取代韦伯的位置呢~”
“这倒是有道理,他狂追科林斯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大概也是看中了科默家的铁匠铺吧。毕竟他们家什么也没有。”
说话的人发出低低的嗤笑,一切隐晦的含义都在沉默的笑中传递。
朱蒂斯带上了斗篷上的帽子,快步穿过路边谈笑的两人。
她原本以为在约翰入狱后,听到关于约翰的不好的猜测,她会很开心。毕竟也算是为科林斯扳回一城。
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行人的话却只让她更加焦躁难安。
约翰约翰,该死的约翰!
忽上忽下的心情和时刻提心吊胆的情绪让朱蒂斯整个人都很不对劲。她现在一听到约翰的名字,就感到难以控制的怒火在她的身体里乱窜。
如果没有约翰!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约翰!
如果他没有该死的表演欲和虚荣心,那科林斯怎么会和他捆绑在一起?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付出了一点廉价的作秀行为,就将科林斯和他牢牢地绑定在这场家长里短的议论中。
朱蒂斯越想越气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过去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她很少愤怒,更别提这样焦躁难安恨之入骨的厌恶了。
她边走边深呼吸,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茱莉亚。愤怒无济于事,但可悲的是,朱蒂斯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膨胀的情绪。
原先对约翰的仇恨或许只占据了内心的四分之一,因为手里紧攥着磨金塔的钥匙,知道约翰的诬告起不了作用。但史密斯的话给了朱蒂斯当头一棒,仇恨迅速发酵然后膨大,溢满了整颗心。
行至半路,朱蒂斯停下,猛烈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仇恨不会单独存在,它通常伴随着痛苦出现。所以对别人的仇恨越大,对自己的痛苦也越深。
朱蒂斯深知这一点,她想排解掉内心的情绪,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是一样的难受,难受到觉得眼下无法做任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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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想通过回忆科林斯来带给她力量,但这根本行不通。
只要一想起科林斯,就会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的画面涌入脑海。
约翰的求爱、史密斯的抓捕和罗格的威胁……
有相识的人停下询问朱蒂斯是否需要帮助,她看起来情况很糟糕。朱蒂斯只是摇摇头,说是失眠。
停下了不知多久,朱蒂斯再次快步迈向茱莉亚家。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多停一秒,科林斯就会越危险。
所以即使身体技能面临崩溃,内心情绪即将坍塌,朱蒂斯仍然坚定不移地迈出了每个步伐。
她不想让科林斯等太久。
路过家的时候,朱蒂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进去了。她抚摸着那把放在桌边的匕首,再三纠结后,将她放进了挎包中一个随时可以抽取出来的地方。
她暗自祈祷,今天这把刀不会有拿出来的时候。
茱莉亚是一个孤僻的农妇,独自住在远离人潮的地方。虽然兰开夏郡绝大多数的农民和手工业者都沿莱斯河而居,但茱莉亚似乎住得格外偏远一些,所以鲜少有人谈起她,通常只有在需要马车来运输货物时,人们才会想到她。
没有人知道她的马车是怎么来的,似乎从每一个人出生起,她就和她的那匹母马一起居住。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再去问这个问题了。
朱蒂斯沿着莱斯河边走边望,她不知道茱莉亚家具体在哪里,只在别人的话语中听说过这个地方,因此只能边走边找。
寻找之途比想象中的顺利很多,因为茱莉亚家有一个非常显眼宽敞的马厩,并且这一片荒地中只有一栋房屋。朱蒂斯可以肯定那一定是茱莉亚的家。
她忐忑不安地走向马厩,越靠近就越是害怕。
如果茱莉亚也拒绝她了,那该怎么办?
她没有其他路了,茱莉亚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可能性。
朱蒂斯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不安地迈向戴维斯家,她当时揣着整整一百二十五个硬币,去恳请他们放过科林斯。而如今约翰的结局这样,艾米和老戴维斯会后悔当日的所作所为吗?
越走进马厩,朱蒂斯就越发感到惊奇。
一个离群索居的农妇居然有这么大的马厩,并且这马厩看上去是用石块砌成的,而不是普通的泥巴。在冬天,这样坚固的马厩应该能让马免受不少寒风之苦。
朱蒂斯不由自主地走到马厩旁,轻轻地碰了一下门。令她惊喜的是,门竟然没关,一下子就开了。
朱蒂斯小心翼翼地往里打量,她的眼神先落到马厩角落,有一大摞厚实的干稻草还有干净的水池和柔软的毛垫。
她看得有些出神,茱莉亚一定很爱这匹马。这是她见过的最干净最结实最牢不可破的畜牧房。这使朱蒂斯对传说中的那匹老了的母马愈发好奇。
究竟是怎么样的马可以让主人爱惜至此。
朱蒂斯又将门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一下,头往前伸,紧张地朝里看。
与所有道听途说的内容都不一样,眼前的马和年老体衰扯不上任何关系。它的毛皮油光发亮,四肢矫健,完全没有一丝体弱之感。朱蒂斯看得有些发愣,她从未见过一匹这样的马,一匹并不给人感到生计之困的马。
她见过的绝大多数马都疲惫不堪,它们日日夜夜为主人拖货,或为农场主犁地,从不停歇。但这匹马自信昂扬,它不像是农用马,而像是一匹自然里未被驯化的马。
朱蒂斯暗自想,它不该生活在兰开夏郡的,它值得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回过神来,朱蒂斯有些后知后觉的欣喜。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说服茱莉亚,无论是用多少便士。
这匹马一定可以带着她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朱蒂斯调整了一下衣着,绕回大门。但这次却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她谨慎地心中彩排即将说出口的请求,
茱莉亚女士您好,我是朱蒂斯,我想租借您的马车……
排练一番后,在朱蒂斯走近即将敲门时,却听到了屋内二人交谈的声音。
朱蒂斯伸出的手又一次收回,她困惑地想,是谁来拜访茱莉亚,难道也是其他要租借马车的人吗?
朱蒂斯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贸然地敲门打断里面的人的谈话,可能会引起茱莉亚的不满,但始终站在这,也不是个办法。
思来想去,朱蒂斯决定先走到屋后,等一等。
却没想到,屋后二人的声音清晰可见。
“你的母父都去世这么久了啊,不过他们如果看到你现在的生活,一定会为你的重生感到幸福的。”
“谢谢您,茱莉亚阿姨。感谢你帮我把勇士照顾得这么好,我想她可以带我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勇士?朱蒂斯不由得困惑,是马的名字吗?
“你不必感谢我,反而是我要感谢你的母父。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死在大海里了,怎么会有现在的日子呢?”
声音沙哑又苍老,朱蒂斯推测这应该就是茱莉亚。
那么和茱莉亚讲话的人又是谁,为什么说茱莉亚是帮她养马?这个说话者的母父又和茱莉亚有什么关系?
朱蒂斯听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的声音也是这样的柔和平静。
但怎么可能呢?
40.博弈
百般困惑在心里打成一个结,屋内的谈话仍未停下。朱蒂斯更凑近一点,几乎把耳朵都贴在墙壁上了。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
朱蒂斯更用力地想捕捉一些声音,但却久久没有人再说话。直到她站得脚发麻,才又听见茱莉亚担忧的声音。
“你有把握走得掉吗,需要我的帮助吗?”
朱蒂斯刹那间警觉起来,走?走去哪里?她紧张地等待着另一个人的回复,许久才又听见——
“应该可以,约翰被送进磨金塔了。现在戴维斯一家乱成一团,没人有空管我。所以……”
朱蒂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座小屋,索菲究竟和茱莉亚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想是时候拜托这段糟糕透顶的婚姻了。”
“我永远支持你的每个决定,但、但这很危险,你知道的,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顺利逃离婚姻。如果你被戴维斯一家告上法庭怎么办,如果教会派人抓捕你怎么办,如果、如果你在异乡被通缉怎么办……?”说到最后,茱莉亚竟开始啜泣起来。
朱蒂斯光是在门外听都觉得难受。
茱莉亚哭得很压抑,语音沙哑却仍想继续劝阻,“现在约翰进了磨金塔,他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了。老戴维斯家只剩下珍妮特和那两个老人,你真的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逃跑吗?”
“是的,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离开这里。我花了两三年才明白婚姻即地狱,现在是我逃脱出这段苦不堪言的人生的最好时机,我不能再错过了。请您原谅我,没有办法继续陪伴您。”
朱蒂斯听得内心发酸,她对索菲是有好感的。索菲是戴维斯一家唯一提醒他约翰诡计的人,这样心地善良的人,早该开启新生活了,不是吗?
“我不在乎你是否在我身边,如果你可以幸福的话,我愿意孤独至死。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一旦戴维斯一家起诉你,”茱莉亚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又艰难地开口:“那么教会和法庭都会为此勃然大怒。那群人最恨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你明白的。”
“我知道。”
朱蒂斯想她是能理解索菲的,她被那段婚姻耽误了太久蹉跎了太多。如今一有向上爬的机会,当然会毫不犹豫抓住绳子跳出井底。就算绳子有突然断裂的风险,那也比一辈子待在井底好。向上一步算一步,多见到一点阳光算一点。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现在约翰将死,你最大的痛苦源即将消失,待在兰开夏郡不好吗?”茱莉亚的声线很苍老,朱蒂斯可以想象出她一定是哀求着索菲才说出这些话的。
连旁观者都为会此感到悲伤。
朱蒂斯的心里很堵,作为女性,她完全理解并赞同索菲的决定,但从旁观者的角度而言,她也能明白茱莉亚的担忧和不舍。
茱莉亚说的没有错。
如果戴维斯一家决定起诉,那么索菲将会面临教会和法院的双重制裁。朱蒂斯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无比惆怅。
为什么女性在这个世界步履维艰。
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如此痛不欲生地活着呢?
一个女人可以选择结婚,却没有离开的选项。这就像是去市场买入一袋漂亮的鲜红的番茄,以为它会是酸甜美味的,可到了节日想要剖开的时候,才发现内里已经腐烂败坏。但这时候商家已经不认账,想要自己扔掉也不行。只能强忍着恶心,做完这一顿晚餐。
晚餐的时间很短,但是整个房间会被烂番茄的味道覆盖。生活在其中的人要么被腐臭味同化,要么砸开门自救。
“您不必再劝我了。我的痛苦不止来源于约翰,也来源于兰开夏郡。我讨厌这个地方,这个时时刻刻都在追捕女巫的地方。我受够了,我不得不逃离。”
屋内不再响起说话的声音,只有低低的抽泣和偶尔锅碗碰撞的声音。
朱蒂斯有些茫然地张开双手,不断有水滴落在她的手心,冰冷得有些刺痛。她抬头,才发觉原来在下雨,又一低头,发现自己也在流泪。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在为什么而哭呢。
她不是索菲的亲人朋友,也从未与另一个谁进行婚姻的绑定。可为什么,眼泪就这样毫无知觉地淌出来了呢?
朱蒂斯揉揉眼睛,想把眼泪止住。可无论怎么揉,眼睛都还是一样难受,一股劲地想流泪。她靠着墙壁,缓缓地蹲坐下来,眼泪无声地在脸上汩汩地流,混着飘飞的雨,一起流到脖子上。
她没办法停下,因为往日里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在此刻喷涌而出。她的身体备受煎熬太久,以至于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就不听指令地往前冲。
离圣诞节没几天了。朱蒂斯突然想到,科林斯最近怎么样呢。
屋内的人在压抑地哭,屋外的人在无声地泪流满面。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经历,却有着大差不差的疑惑。以幸福为目标的我们,为什么一步步深陷痛苦的泥沼了呢?
朱蒂斯不理解,她不认为她或科林斯走错了哪步路又或者做错了什么事情,以至于招致这样的祸患。
索菲也是,萝丝也是,凯瑟琳也是。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知坐了多久,朱蒂斯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便走向返程的路。再是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也能知道这不是一个适合开口租赁的场景。况且,这辆马车不出意外应该会被索菲要走,多说也是无益。
朱蒂斯边走边想,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不定,鲍勃拒绝了她,茱莉亚的马车被索菲要走,她好像无路可走了。
朱蒂斯游魂般地荡在路上,脚步变得很轻,不像今天出门时那样急促,也不像平常那样踩得很实。她走在泥土里,但却像是踩在云上,轻飘飘地飞起来一样。无意之中,她又摸到了那把匕首。
放在她包里的匕首。
朱蒂斯失笑,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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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揣上了这把利器。
行至半路,朱蒂斯突然想起,她原本就是要将索菲带走的。不知为什么,脑子竟混乱到遗忘了这件事情。她原本打算强行把索菲带走,以防索菲会上法庭推翻珍妮特的供词。但如今看来,这种可能性已荡然无存。
既然索菲也要离开,那么为什么不合作呢?
朱蒂斯停下步伐,谨慎地考虑索菲同意的可能性。突如其来的曙光让朱蒂斯有点欢欣雀跃,她好像看到了一条可能的路。
索菲会同意吗?
朱蒂斯拿不住主意,她想索菲是善良的,不然不会冒着风险提醒她约翰的事情。但一个人再善良,也不会和一个摸不清楚底细的陌生人一起逃亡吧?况且这个陌生人还会带着一个囚徒。
混乱的思绪碰撞后,朱蒂斯决定就在必经的路口等待索菲。无论如何,她要为科林斯和她的未来争一个看得见的明天。
朱蒂斯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坐着,后背轻轻地靠在树上。抬头一看,是横错交叉的棕褐色枝干。透过枝干围成的不规则形状,可以看见亮眼的天。她在心里盘算着遇到索菲的时候怎么说才好。该说什么才能让索菲同意她的要求,该怎么说才显得不那么无礼。
思来想去,朱蒂斯还是觉得说话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朱蒂斯?你在这里做什么?”
朱蒂斯慌乱地抬头,索菲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我我……”在内心彩排一半被打断的朱蒂斯更是支支吾吾。
“你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先走了。”索菲说着就跨过了朱蒂斯身旁的杂草枯枝。
“等等!”朱蒂斯转身拉住索菲的手,随后马上起身。
索菲不解地回头问:“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朱蒂斯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决定全盘托出。
“索菲,我原本是来找茱莉亚租赁马车的。”朱蒂斯说完此话后,索菲立马警觉地看向她。
朱蒂斯叹了口气说:“我想带着科林斯走,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
索菲立即反问道:“你听到我和茱莉亚的话了?”
朱蒂斯心虚地点了点头,而后马上补充说:“但你别误会,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与你一样憎恨那些使我们深陷地狱的人,因此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逃出这里。你有马车,我有钱财,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往任何地方。”
朱蒂斯的手拉在索菲的手腕上,拉得很紧,不让索菲回避问题。
索菲皱了皱眉问:“你要怎么带科林斯走?”
“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我只恳请你,能让我们姐妹俩乘上你的马车。”
“你想去哪里?”
“无所谓,离这里越远越好。有了马车,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不是吗?”
索菲甩开了朱蒂斯的手,平静地说:“我可以帮你和科林斯,我们可以一起逃离这里。但我的要求是,我们得乘船。我不去仅凭马车就能抵达的地方。”
41.航行
“乘船?”朱蒂斯又复述了一遍。
“是的,乘船。这几日会有一辆来自古特港的船,前往伦敦。这是这个月唯一会在兰开夏郡港口停留的船,我们只有这次机会。所以我们要在船来临前准备好所有事情,包括科林斯。”索菲的话语很平静,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来自古特港的船……
朱蒂斯一惊,在心中暗叫不好,来自古特港的船不就是贝琳达让她上的那艘船吗。但事已至此,朱蒂斯只能硬着头皮问:“我们怎么上船,买船票吗?”
索菲摇摇头说:“你不用管船票的事情,我会搞定这一切的。到时候你带着科林斯一起上船就可以了。”
朱蒂斯有些困惑地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索菲盯着朱蒂斯的双眼,缓缓开口:“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可以帮你和科林斯逃出这里。但等成功以后,你要帮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等成功上了船再说吧。”
索菲看上去很有把握,无论是对于船票还是科林斯。听着索菲的话,朱蒂斯心安了不少。
犹豫再三,朱蒂斯仍然问出了口:“为什么这么轻松地就答应了我。”朱蒂斯原以为索菲会向她索要钱财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毕竟求人办事总是要付出点东西的,何况是这种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索菲什么都不要。甚至,什么都可以自己做好。
朱蒂斯不习惯也不喜欢不劳而获,相比起手心向上等待别人施舍,她宁愿用劳动换取报酬。
“因为你是一个有韧性的人,我相信你会帮我做到我想要的事情。”
朱蒂斯皱了皱眉。
索菲继续说:“比尔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朱蒂斯不承认也不否认,就这样平静地看着索菲,什么也不说。
“珍妮特再恨约翰,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杀比尔。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应该是你做的吧,为了你的母亲?”
朱蒂斯撇过头,她不想撒谎,但也不认为有必要和索菲分享这件事。
“珍妮特那么紧张,无非是害怕我会在法庭上推翻供词。你可以让她放心,我的脑子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况且我们要获得自由了不是吗,何必在一个死人的事情上较劲?”
索菲还想继续说,但朱蒂斯直接打断她,问道:“你想说什么?”
索菲笑了笑,拍了拍朱蒂斯的肩膀说:“你别紧张,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是吗?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认为你是一个勇敢果断有决策力的人,所以我选择你来帮助我完成这件事。”
“那如果我今天没有来找茱莉亚呢?”
索菲佯装思考,“那我会去找你的。不过我不认为,你会对科林斯的事情袖手旁观,你总是需要一个帮手和你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的。我想拥有马车的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不是吗?鲍勃那个糟老头子,恐怕没有把马车租给你的胆量吧。”
朱蒂斯看着索菲,忽然间觉得眼前的女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还是穿着灰扑扑的肥大长衣,衣服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污渍。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再也看不见那种暗淡怯懦的神色。
朱蒂斯忽然意识到,或许这才是索菲原本的样子。她在戴维斯一家的折磨下把自己封闭太久了,如今约翰被捕,她再没有束缚了。
索菲看着朱蒂斯若有所思的神情,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选择你确实是因为有一件需要你帮助的事情。我不是圣母玛丽亚,没有那么宽厚的心肠,只不过我习惯先解决你的困境,再谈我的问题。”
朱蒂斯了然,平静地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我会尽全力的。”
“你当然会。”索菲看上去胸有成竹,她对朱蒂斯所说的一切都透露着一种大局在握的感觉,“你先回去吧,等我摸清楚磨金塔的状况,会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
“晚上吧,我可不想多生事端。不过你应该也没那么早睡吧。”
“好。”索菲的话让朱蒂斯心安了许多,这个昨日还只是一个仅在烤房里和面团打交道的女人,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策略家。
朱蒂斯还蛮高兴的,为自己多了一个信得过的同盟而高兴,为索菲也即将踏入新生活而高兴,为科林斯的明天即将到来而高兴。
索菲走后,朱蒂斯待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
她对索菲所知甚少,唯一的了解是约翰的妻子,至于家庭身世和个人成长,竟是完全不知。她隐约听说过索菲的母父去世后,给她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因此才吸引上了贪婪的约翰。但她的母父是什么工作,索菲以前在做什么,朱蒂斯却都没听说过。
对于索菲,她有太多疑惑,却没有怀疑。
一个愿意在老戴维斯一家算计她的时候,主动提醒她的人,想必不可能是坏心眼的人。
至于那些疑惑,只能等以后再慢慢问索菲了。
朱蒂斯边走边想,现在回家还为时过早,不如再去一次市镇法庭,看看约翰的案子进展如何。事情如今演变成这个样子,全拜他所赐。不知道约翰现在在磨金塔生活得怎么样,上了法庭是不是也会被水溺死呢?
比尔已死,下一个,就该轮到约翰了。
朱蒂斯长吁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继续往市镇法庭的方向迈步。这一整天,从清晨起,她就在来来回回地奔走,先是去市镇中心找鲍勃,然后再反方向沿莱斯河找茱莉亚,如今又要前往市镇法庭。反反复复的,将整个兰开夏郡踏了个遍。
先前因为太过担心科林斯而感觉不到饥饿,如今心定下来,突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腹部内凹,皮贴肉肉贴骨的不适感了。
朱蒂斯揉了揉肚子,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直接前往市镇法庭。现在已经过午,如果再回家一趟,估计就天黑了。为了几口吃的,白白浪费一下午,很不值。不如在前往市镇法庭的路上,看看有没有开的店铺,买个面包充饥得了。
这一整天心情跌宕起伏,忽上忽下。
史密斯的话总在不经意间又在脑海中出现,如芒在背。朱蒂斯很想暂时忘记他曾说过的话,但只要一停下脚步,眼前就会出现关押着科林斯的那扇门。她从未有哪一刻像如今一样,如此地希望那扇门牢不可破。
索菲说得对,确实要尽快,一切都要更快才行。
脚步不自觉地加速,沿途是冰冻的长河和寂寥的草地。枯草、碎石和秃树,这条她走过千百遍的路。幼时的她在这条路上挑水,成年后的她在这条路上挖甘草根。时间总是在做相似的摇摆循环,她就在这样的百般无用功中活到了今天。
她应该感谢这条河的,如果没有她,要去哪里找干净的水源,如果没有她,哪会挖出那么多甘草根。
但对于这个被称之为故土的地方,朱蒂斯没有太多感情。童年时期积攒下来的那些欢乐早在后来无穷无尽的折磨中被熬没了,诗人学者和权贵们总是大谈特谈对故乡的百般眷恋和柔情。
但或许是太过铁石心肠,朱蒂斯对于即将离开这个地方,只感到隐秘的兴奋。她愿意去任何地方,做任何工作,只要可以离开这里,就算前方有被通缉被抓捕的风险,那也好过烂在这个以女人之死为乐的地方。
“朱蒂斯?”
沉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蒂斯猛地一抬头,惊讶地问:“玛丽太太,您怎么会在这里?”
玛丽穿着尤为庄重肃穆的套装,从头上的小帽到长裙再到靴子,无一不是一尘不染的黑色,像把衣柜里久久没穿压箱底的套装拿出来了。
“我来打听比尔的案件进展,听说约翰被抓了?我搞不懂他怎么会和比尔扯上关系。”
朱蒂斯倒是有些诧异,她没想到玛丽对这桩案件这么在意。她试探性地问道:“您和比尔有旧交吗?”
玛丽一愣,随即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知道朱蒂斯的困惑从何而来,立马否认道:“当然没有,我怎么会和那种人有关系呢?我穿上奔丧的衣服,为的是悼念萝丝。”
朱蒂斯困惑地问:“您和她……?”
“事实上,我不喜欢她,我们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些过节。”玛丽回答得很干脆。
“那为什么要悼念她?”
“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从邻里那听说了她的事。她们说她是比尔的妻子,被比尔诬告,在磨金塔里待了十几年,而后在前一段时间的法庭审判中被当场溺死。”玛丽说得有些难受,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死亡,证明了她的身份。她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办法浮在水面上的普通农妇。”
再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萝丝的故事,朱蒂斯还是会有些伤神,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是很不喜欢她的,当初凯瑟琳入狱好像也和她有关,但时间太久远,我记不清楚了。磨金塔大火以后,我就再也不去听那些关于女巫的消息。我以为她应该和比尔生活得很幸福,毕竟比尔有钱有权,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苦了她的生活。”玛丽说得很惆怅,缓慢的语调像在追忆这个回忆里的故人。
“只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玛丽嗤笑了一声,皱起眉头,面部久经风霜的纹路也都簇在了一起,她无可奈何地说:“我刚听说萝丝的事情的时候,还不敢为她哀悼。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连哀悼一个人都只能趁比尔死掉的时候,掩人耳目。现在这个环境,就怕有人又逮住你的动作去放大,谁都害怕下一个会是自己。”
玛丽笑得很苦,再加上整身的黑袍黑鞋,显得更是阴郁愁苦。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朱蒂斯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注意到玛丽的黑袍后,朱蒂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的街上确实遇到了很多穿一身黑的人。她们步履匆匆地在各个地方穿梭,最后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有晃过的那抹黑。
她们是在为谁哀悼呢?
“我也想去看看比尔一案的进展,我们一起吧。”
“好。”玛丽挽过朱蒂斯的手,两人并肩走向市镇法庭。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刚刚还是艳阳高照,转瞬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朱蒂斯摸了摸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便在街上买了一个粗粮面包。也不顾什么优雅做派,就直接啃了起来。
玛丽欣慰地看着蹲坐在旁大口进食的朱蒂斯,怜惜地说:“这几日你过得很辛苦吧。”
朱蒂斯摇了摇头,大口咀嚼着硬得可以充当防身武器的面包,两颊被塞得满满的,但仍费力地说:“不辛苦。”
玛丽转过头去,在朱蒂斯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抹了抹眼睛。
朱蒂斯没几口就吃完了面包,再是难咬难吃,也抵不住一个一整天几乎未曾进食的人。
吃完以后,肚子没再那么难受。朱蒂斯便再次和玛丽一起前行,市镇法庭就在不远处。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这里,从她们的神情来看,大家应该是为同一件事而来。
“比尔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啊?”
“不知道,这不是正要去看吗?”
“不知道市镇法庭前的布告栏有没有张贴相关情况了,总不能每天都去看一眼吧。”
“没办法,但如果一直没消息,迟早会引起恐慌的。”
“希望法官能尽早查明事情真相,如果真是萝丝回来复仇,那我们怎么办?我现在倒希望凶手是约翰。”
行人的窃窃私语总能传到朱蒂斯耳里,她和玛丽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她喜欢看到这群人惊恐的样子,在陪审席上看萝丝受难的时候不是欢呼得很厉害吗,怎么现在瘪下去了。他们害怕被报复而瑟缩的神态给朱蒂斯一种罪恶的快意,她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但那又如何呢。
朱蒂斯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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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比尔的那一刻,她就将道德和律法抛诸脑后。现在她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这群冷血的人为自己在法庭上恶魔般的表现而恐惧悔恨。
相似的话语总是重复出现。
心中有愧的人每每想起比尔之死就会心生畏惧。
很快就到了市镇法庭,布告栏前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大群人。
朱蒂斯看向玛丽问道:“我们要不要也进去看看?”
玛丽缓缓摇头,“你去吧,人太多了,我就不去挤了。”
闻言朱蒂斯便独自窜进了人群。每个人穿得厚厚的,皮革外衣与棉外套之间相互摩擦,走路都难,更遑论挤到前面。
朱蒂斯踮起脚尖,张望着布告栏,那上面空空如也,看来大家都在等待警卫的动作。
不过摩肩接踵的拥挤程度确实可以驱散一些寒意,朱蒂斯冻了好久的身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暖和了起来。长时间无人出现,群众们等得很不耐烦,渐渐地,又开始躁动起来。
“你说,会不会提早约翰的刑审啊?这么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最近几天一闭上眼睛就想到那天,根本睡不好。”
“但愿新来的法官能尽早处理吧,不然每天都有这么一群乌泱泱的人围在这里。”
“真希望约翰能直接认罪,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我这几天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都是那个女人溺在水里的样子。我真怕,下一个轮到我。”
他们的声音很低,朱蒂斯不由得凑近了一点,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其中的一人把声音压得更低,四处环顾后,小声地嘟囔道:“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吧,那个女人如果真要报复的话,下一个应该是法官才对啊。我们只是陪审的观众,又没有什么决定权。应该还找不到我们头上吧……”
另一人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来了!”
朱蒂斯顺着他们的视线抬头看,一个穿着制服的中等个子男拿着一张纸走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在那个人身上,刹那间,窃窃私语在每个角落响起。
那个男子拿着纸在布告栏前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道:“由于比尔一案性质恶劣,引起众怒。为安抚兰开夏郡的居民,罗格大人决定对嫌犯约翰进行提前审讯。现决定于明日晚在市镇法庭进行审判,有意愿参与陪审的人请来此处报名。”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喧哗盖过了。
朱蒂斯不由得冷笑,明日?果然让男人恐慌的事情就是会得到有效的处理,连速度都这么快。不知道这次又有多少人想去参与陪审呢?
布告栏前的男子将手中的纸钉到木板上后,转身,却愕然地发现没有人上前。
陪审席观众可是一个人们挤破脑袋都想尝试的东西,怎么今天无人问津呢。那名男子抱着这样的困惑,又不死心地问了一次。然而寂静的人群中,无人说话,也无人上前。
那个工作人员尴尬地杵在原地,和底下的人群面面相觑。
直到有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您好,我想参加陪审!”
朱蒂斯回头,看见一只高举着的颤抖的手臂。
熟悉的声线和衣服让朱蒂斯几乎可以确认,那就是玛丽。朱蒂斯笑了笑,她明白玛丽为什么想去陪审。
随后,越来越多的手举起。
工作人员扫了一眼,为难地说:“很抱歉,但根据现行法律规定,陪审团的女性不得超过五位。”
举起的手又放下了几个。
朱蒂斯扫了一眼周围,她身边都是男性,没有人想参与此次的陪审过程。她轻轻笑了,觉得很荒唐,原来将一件炙手可热的事情变得冷门这么简单。
工作人员仍在台上卖力地吆喝,陪审席位像是打折的面包一样被高高抛起,可惜台下没人接戏,散场的观众没心情理会这场独角戏,很快就散开了。
朱蒂斯在原地等待前往等级的玛丽,又想起了珍妮特。心中暗自祈祷,希望她明天一切顺利。
玛丽缓缓地向朱蒂斯走来,此时此刻,天已经完全暗了。但朱蒂斯仍旧能感受到玛丽和她之间的某种心照不宣,约翰即将被审问,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和玛丽道别以后,朱蒂斯独自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她又一次摸到了包中的匕首,她想,如果有时间,她要再做两把匕首,一把给科林斯,一把给索菲。
漫无目的的行走中,朱蒂斯突然发现家门口有个瘦高的人影。她连忙小跑上前,穿着宽大斗篷的人闻声转头。
“你去干什么了,我等了你有一段世界。”
“抱歉,我以为你会晚点再来的。”朱蒂斯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打开了房门,把索菲请进去。
一进房门,朱蒂斯就利索地点燃了炉火。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亮堂,燃烧的火焰不断跳动摇曳,添了不少人气。
索菲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然后对朱蒂斯说:“史密斯把珍妮特和老戴维斯夫妇都带走了。”
朱蒂斯想了想问:“你呢?”
索菲摇了摇头说:“当时我不在,回到家的时候,史密斯已经来过了。”
朱蒂斯担忧地问:“明天就是约翰的审判日,史密斯明天会不会再来?”
索菲凝重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不知道,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我今天下午去了趟港口,那边的人告诉我那艘船预计今日凌晨到达,大概会在这里停留一天时间。”
朱蒂斯一惊,“这么快?”
索菲继续说:“是的。它比原定时间早了三四天,我们刚好可以提前出发,趁所有人都忙着约翰一案的时候出发。”
朱蒂斯问道:“那?科林斯?”
索菲直视朱蒂斯的双眼,平静地回答道:“我们今晚就去磨金塔。”
42.行动
朱蒂斯的心怦怦作响,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到来时,反而会打得人措手不及,她又重复了一遍,“今晚?”
索菲点点头说:“是的。等到凌晨,我们可以直接去茱莉亚家,我会把你送到磨金塔。解救出科林斯后,我们直接去港口等船。趁着天没亮船员没注意的时候,溜上船。在船上躲过十天八天的,就到了。”
那一瞬间,朱蒂斯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东西,磨金塔里的科林斯,法官席上的罗格,被抓走的母亲还有身着黑袍的玛丽。这些人在脑海里急速地汇聚然后又哗地一下消散,留下一片空白和虚无。
鼓声大作,心快要跳出胸腔。
索菲的陈述太过平滑,以至于朱蒂斯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那我们前往港口后,马车怎么办?还有在船上怎么生活,坦诚地说,我没有坐过船。”
索菲突然身子往前,和朱蒂斯平视,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人生的前十几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你不必担心这一点。至于勇士?”
索菲自豪地笑了笑,“它很聪明的,它是我见过最聪明矫健的马。它会自己回去找茱莉亚的,再不济,茱莉亚也会来港口找她的。”
朱蒂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她对于索菲的困惑更上一层。但显然这不是一个交流身世的好时机,那些关于彼此的探讨就留到以后吧。
索菲一手撑着桌子,另一手托着下巴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微弱的炉火光亮映衬出索菲平静但坚毅的面孔,她不再是游走于公共烤房里举着托盘的约翰的可怜妻子了。她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痛苦中挣扎出了一个新的灵魂,那些道德约束、法律制裁又或是神学审判之类的词都和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因为这个新生的灵魂不分善恶没有信仰,她只忠于自己。
周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眼前的人在发光。
朱蒂斯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她看着眼前截然不同的索菲,由衷地说:“祝贺你,祝贺你的新生。”
索菲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反而自顾自地走到厨房,随后拿了两个装满水的杯子出来,将其中一个递给朱蒂斯。
她高举着粗糙的陶土杯,兴致高昂地说:“祝贺你,祝贺你即将和家人重逢;祝贺科林斯,祝贺她即将逃离磨金塔;祝贺我,祝贺我摆脱一无是处的婚姻枷锁。”随后,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像是听说过的上流贵族那样,豪放又美好。
朱蒂斯学着她的模样,将杯子举高,和她的对碰了一下,然后喝下杯中的凉水。冬天的凉水穿过喉咙,一路抵达腹部,所过之处皆留下细细密密的痛感。但朱蒂斯不在乎,她将杯子倒扣,示意没有水了,然后看向索菲。
随后,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尖细的沙哑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在已经被清理得很空旷的铁匠铺中回荡。没有人会发现,在深夜的兰开夏郡,在这座没有邻居的孤独小屋,有两个女人为她们即将开启的崭新命运而高声庆祝。
她们的重生即将破晓。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很多,静谧无人的夜半时分很快就到来了。
朱蒂斯揣上钥匙和一个收拾好的行李箱,就跟着索菲一起出门了。深夜的寒气非白天可比,朱蒂斯和索菲刚从烧得暖烘烘的屋内出门就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她们对视了一眼,随即便斗志昂扬地前往勇士所在地。
即将战斗的兴奋像火星溅落到干草堆里般迅速点燃了全身的血液,让她们在冰冷刺骨的寒夜里热血沸腾。这种独特的兴奋感让这段漫长而寒冷的路走起来都无比新奇。
朱蒂斯的步伐越迈越大,索菲的步子也越来越快。两人忍着彻骨的寒风和水落成冰的低温在夜里长行。
朱蒂斯想,走得越快就越不会冷,走得越快就越早到磨金塔。这是一场勇士寻找勇士的勇士游戏。
索菲不时用嘴哈气搓手,白色的雾气冷得很快,要用手马上接住才能感受到残存的一丝温度。
朱蒂斯不时转头看向索菲,身旁的女人毫无暂停或退缩之意。她很确信,此时此刻,她们感受到的是同一种兴奋,同一种驱使她们不断前进的兴奋。
在远远地看到茱莉亚的小屋时,朱蒂斯就情不自禁地开始跑起来。深夜的风像无形但密集的群箭扎向每一个不慎暴露的地方,没被斗篷遮住的脖子部分被冻得很痛,大脑却是异常地清醒。双腿迈开的时候,能切实感受到长靴踩在草地上沉甸甸的感觉。
这种仅凭双腿就能离目标越来越近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索菲不甘落后地追上,明明用走路也能到达,但偏要用跑的。早一点到达就能早一点上船,争取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为生存做了更大的保障。
朱蒂斯在马厩旁气喘吁吁地看着跑来的索菲,觉得又好笑又感动。她从没看过这样剧烈运动的索菲,她只见过蹲坐在地上摆弄面包的索菲,又或是坐在一旁低头垂泪的索菲。
像现在这样,畅快奔跑的索菲倒是很少见。
索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怎么不开门?马厩又没关?”
朱蒂斯回答道:“不需要跟茱莉亚说一声吗?”
索菲边喘气边摇头,一把拉开虚掩的门,招呼朱蒂斯走了进去。朱蒂斯踮着脚轻声走了进去,眼前的马闭着眼在熟睡中,她连呼吸都放缓生怕惊扰它。直到走进这一间马厩,朱蒂斯才发现,马匹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车架,包括安装好的车身车轮轴承等等。看来这就是马、车。
索菲双手艰难地环抱住勇士的脖颈,在柔顺的长毛上来回抚摸。然后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拍醒了怀中的马。
朱蒂斯对这一切都感到很好奇,睡着的马,睁眼的马,在索菲怀中无比顺从的马。
索菲看马醒了,挥手示意朱蒂斯打开门。朱蒂斯随即把马厩的大门完全敞开,索菲便将马轻缓地引出房门。
勇士缓缓踱步而出,朱蒂斯立即把它身后的车具一并拖出。这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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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略显破旧的老车在地上划出难听的吱吱声,朱蒂斯只好弯腰像人力车夫一样拖行,来让摩擦声小一点。
索菲接过朱蒂斯手中的水勒缰绳,小心地套到了勇士头上,随后又安抚性地拍了拍这匹矫健柔和的母马。
朱蒂斯关好马厩门后,轻声询问:“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索菲摇摇头回答道:“你可以去车厢内了。”
朱蒂斯困惑地问:“你要驾车?”
索菲反问道:“难不成你要驾车?”她看出朱蒂斯眼里的担忧,不屑一顾地补充道:“拜托,这是我的马。我保证这将会是你做过的最平稳最迅疾最不会出差错的马车。”
朱蒂斯挑挑眉,不再反驳,转身就拎着手提箱大跨步上了车厢。
索菲坐上前端的驾驶位,刚要开始驱赶马车时,朱蒂斯探头打断道:“你不跟茱莉亚告别吗?”
索菲叹了口气,一边拉紧缰绳,一边大声地说道:“不了,告别就走不了了。她迟早会知道的。”随后,马上开始施力,勇士立即跑了起来。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草地和山野间略有踉跄,朱蒂斯一手撑着车壁,一手护住行李。索菲说得没错,勇士是难得的好马,她也是难得的马车夫。
骏马拉着四处漏风的车厢在人迹罕至的原野上疾驰,索菲高声的命令不时传入耳中。
直到此刻,朱蒂斯才有确切的实感。
我真的出发了。
我真的在路上。
还好茱莉亚住的地方人烟稀少,还好此时此刻鲜有人醒着,还好遇上了索菲。朱蒂斯不敢太高兴,强压着内心起伏不平的情绪。但人在清醒与兴奋时,感官的刺激似乎会无限放大。
朱蒂斯清晰地感受到马车的颠簸,感受到马蹄下踏过的每一寸沙砾和湿土。索菲仅凭几个音节发出的口号似乎不是作用在勇士身上,而是打在朱蒂斯身上。
她太兴奋了。
她谋划的筹备的等待的这一刻终于即将来临,她一分一秒也不敢错过。大脑始终清醒地感知着,甚至期待地幻想着。
马车骤然停下,朱蒂斯下意识往前一扑,但仍紧紧地握住了行李箱。索菲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板传来——
“下车吧。剩下的路我们得走过去。”
“好。”朱蒂斯拎着行李马上跳下去。
索菲瞥了一眼道:“你的行李可以放在车上,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朱蒂斯想了想说:“我还是拿着吧。”
索菲没再说话,将绳子套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上,便开始向深处走去。
磨金塔的前方是一片密密的树林,马无法翻越。因此只能步行。
朱蒂斯抢着走在前面,用匕首划开那些横生的枝节和带刺的长草,索菲便紧紧跟在她身后。
往前望,已能从交错的树叶中瞥见那高耸的塔顶。
圆月照亮了灰塔,繁茂的枝叶遮住了灰塔。但仅仅是一角,就让朱蒂斯紧张到不敢大声喘气。
43.黎明
漫长的跋涉过后,这座关押着无数囚犯的高塔终于完整地在朱蒂斯和索菲面前现身。惊人的是,当朱蒂斯终于站在它面前时,才发现原来这是个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只能依稀在灰黑的夜色中辨认高塔的方向。
这是朱蒂斯第三次来这里。
她暗自祈祷,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她不想再和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有牵扯了。
索菲和朱蒂斯对视一眼,随后便了然地从侧面贴墙接近磨金塔。即使是万籁俱寂的深夜,也不可掉以轻心。花了这么多的精力才到这里,怎么甘心因为不小心而错过未来的一切。
朱蒂斯领头,索菲随后,一个人向前观望,另一个人注意身后。
磨金塔很大,一步一步要走好久。
朱蒂斯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某一刻就已经暂停跳动了,否则为什么根本无法呼吸。她只能张开嘴巴,依靠自主明显地呼气吸气来避免自己窒息倒下。每离那个小小的塔门更进一步,朱蒂斯那种被掠夺呼吸的感觉就越加强烈。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史密斯,没有罗格,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留给她的只剩唯一一条指令——向前走,一直走。
索菲倒是轻松得多,她很确信今夜一定会成功。能从那段婚姻里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她,不会再遇到更恐怖的事情了。
夜色越深风越尖利,扶着墙壁的手冻得跟墙壁一个温度。人是冷的,但心很烫。
朱蒂斯在那扇熟悉的小门前停下,铁栅栏上了锁,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看来那天的好运气没有重现。
朱蒂斯弯腰在斜挎的包中翻找,然后掏出先前的匕首。她在幼时看过她的母亲用匕首磨断铁锁,借助巧妙的位置轻轻发力就能撬落死死扣住的锁头。她不清楚自己记得多少,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朱蒂斯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仿照着记忆中的母亲将匕首放在相似的位置。手要开始拉锯时,被索菲猛地向后一扯。
“?”朱蒂斯疑惑地看向索菲。
索菲摆摆手,让她退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细细的麻线,在朱蒂斯眼前自豪地甩了甩。
朱蒂斯不明所以,但仍然按照吩咐向后撤开两步。
只见索菲单膝跪在雪地里,一手托着沉重的铁锁,一手用麻线在铁锁起伏不平处来回摩擦。正当朱蒂斯困惑之际,索菲转身,拿着掉落的锁头,看向朱蒂斯。
朱蒂斯内心极为震撼,但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她轻轻地推了一下生锈的铁栏,门随之而开。
朱蒂斯回头看了一眼索菲,只见后者缓缓靠上来,在她的耳朵边轻轻地说道:“如果没有我,你估计会在这里磨锁磨到天亮。”
她并未理会索菲语气中的揶揄,而是直接推开铁栏,走了进去。
她对这个地方是再熟悉不过了。
右边是狱卒的登记处,左边是一扇大门,打开那扇大门,便能看见紧密排列的牢房,走到尽头,就能找到科林斯。
朱蒂斯瞥了一眼乱糟糟的登记处,又四面环顾了一下磨金塔的构造。到处都是生锈的铁桶发霉的木桌,堆了满地。
她猜想这是个狱卒失守的夜晚。
这个想法让她很兴奋,索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朱蒂斯上前开始翻找各个柜子,索菲则走近那扇大门,尝试故技重施。
正当计划有条不紊地展开时,朱蒂斯的喉咙被一只干枯的手臂忽地扼住,她尝试回头,但那只手臂使了全力将她按住,她难以动弹。
“我终于知道,那把失窃的钥匙在哪里了?”粗重的酒气刹那间喷在朱蒂斯身上。
忙着撬锁的索菲猛地转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突变。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干瘦老头站在三脚椅子上,双手呈十字紧紧地勒住了朱蒂斯的脖子。他的手臂青筋全部暴起,像多年的树根泡发涨在水面上。
索菲不由得向后一撤,后背牢靠地贴在了门上。
“你这该死的女人,害得我差点触怒法官大人。这下好了,我不仅不会被法官大人送上绞刑架,还可能会得到一笔可观的奖赏。”手臂随着音调的起伏辗转而微微颤抖,夹得朱蒂斯想吐。
她忍着眩晕感,悄悄摸向在刚刚被甩到身后的小包。包里有她放进去的匕首,只要拿到那把匕首就可以了。
索菲牢牢地盯着眼前兴奋至几近癫狂的老头,冷静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巴里难以压抑自己的惊喜,语调高昂地说:“看来你是朱蒂斯的共犯了?感恩上帝,在我最窘迫的时候,赐予我两只猎物。想必这下罗格大人不会再刁难我。”他的语气虔诚,说话时甚至还抬头望向虚空,仿佛那里真的有一个上帝。
索菲注意到朱蒂斯在艰难地摸向那把匕首,但因为眼前的男人把朱蒂斯勒得太死,使得她的手根本碰不到挎包。
索菲心生一计,将脚边的碎石奋力往前一踢。石子撞到桌角发出难听的响声,索菲说道:“我似乎帮你找到了你失窃的钥匙。”
喝得亢奋的巴里一下子来劲,卡着朱蒂斯的脖子弯腰去看刚刚滚进桌下的东西。
对于升官加爵的幻想让他完全忽视了这两个女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量。
他一边喃喃道:“钥匙,法官,史密斯。”一边拽着朱蒂斯的脖子去找。突然的俯身弯腰让他有些老眼昏花,然而就在此时,朱蒂斯够到了包里的那把匕首。
她瞬间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抽出匕首反身将刀直接扎在巴里的腹部。长时间的脖子压制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看着茫然的捂住自己的肚子的巴里剧烈地喘气。然后趁巴里没回过神,将他扑倒在地,攥紧匕首,又连刺了几刀。
巴里的双眼瞪大,似乎对眼前的变故感到难以置信。
此时此刻,朱蒂斯终知道为什么酒既误事又坏人。
回过神的巴里死命挣脱,双手掐住朱蒂斯的脖子,用尽全力去掐去抠。
朱蒂斯涨得难以呼吸,于此同时她的手不断地在巴里身上乱刺。但发了狂的巴里丝毫不顾身上的疼痛,反而四处乱踹,但手就是不肯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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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胶着之际,索菲操起桌上的陶土杯,哐地一声砸在了巴里的头上。
鲜血从头上的豁口溢出,巴里的眼睛放大到狰狞的程度,然后手臂突然一松,垂了下去。
逃离死神的朱蒂斯大口大口地喘气着,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脸色涨得很难看。
与此同时,索菲惊魂未定地看着鲜血四溢的巴里,陶土杯骤然从手中掉落,摔成了几个碎片。她呼吸急促,全身都不停地颤抖着。
朱蒂斯用手在地上借了一下力,将自己撑起来,走向失神的索菲。
她紧紧地抱住索菲,右手不断在索菲的背上拍打,并在她的耳边重复一句话——
“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没有人会怪你。”
索菲在朱蒂斯的怀里逐渐平复躁动的情绪,但她仍然恐惧。她看着巴里的尸体小声地说:“怎么办,我杀死了他。”
朱蒂斯捧住索菲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然后强硬地说:“不是的,我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他不死,死的就会是我们。”然后她捏住索菲的肩膀,将她转了个方向说:“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们没有错。”
索菲痛苦地攥紧拳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她在铁索前楞了好一会儿,才又再次拿起麻线。
朱蒂斯在一旁看着索菲,确认她大致恢复后,才开始在巴里身上翻找。她将巴里翻来覆去地搜寻,终于在衣服和裤子以及鞋子的各个隐秘处找到了数把钥匙。
索菲的手抖得厉害,连麻线也拿不稳,更对不准锁头。
朱蒂斯轻轻环保住索菲,安慰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很感激你。但现在,让我来吧。”随后,她拿出搜寻到的那把钥匙,开始逐个尝试。
命运女神终究还是眷顾了她们。
第一把钥匙便是正确的钥匙。
朱蒂斯用力打开沉重的铁门,轻轻地走了进去。每一个步伐都无比缓慢,她不想吵醒牢房中沉睡的人。心脏跳到好像要蹦出胸口,全身循环的□□似乎在此刻停滞不动。
索菲左顾右盼,忍不住透过门上的四方小窗去窥探里面的人。
每一个小窗里面都有数量不等的女人。
这是索菲发现的第一个事实。
第二个则是,她们都痛苦地蜷缩在一角,即使在睡梦中,也面容扭曲。
囚徒带来的震撼让索菲甚至忘记了磨金塔里的恶臭。她的鼻子是最敏感的,但不知为何,今天却什么都闻不到。
朱蒂斯迈的每一步都无比郑重,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就能见到科林斯了。
朱蒂斯忽地停下,索菲一下子撞上去。
她刚想说两句话来缓解一下这个恐怖的氛围时,却发现朱蒂斯的眼睛在流泪。
她顺着朱蒂斯的视线望去,科林斯用脏得发黑的稻草垫裹在身上,背朝狱门,不停地发抖。她印象里的科林斯不是这样的。
朱蒂斯从衣服的内衬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对准锁孔,伸了进去。
44.相见
“咔哒”一声,轻轻地,门开了。
索菲担忧地看着角落的科林斯。那个本就微微颤抖的女孩似乎在听到门锁声后晃动得更剧烈了。
然而朱蒂斯还杵在原地,索菲着急地戳了戳朱蒂斯的手臂,才发现她抖得不比科林斯轻。
索菲侧身看了眼朱蒂斯,才发现泪水已淹没她的面庞。她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眼泪无声地涌出。索菲看得很难受,明明是非亲非故的两个人,可为什么自己也有流泪的冲动呢。
朱蒂斯接连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匆匆地用袖口把脸擦干净。她看着角落里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迈出了日思夜想的那一步。
但随着朱蒂斯靠近,科林斯表现得越来越反常。她甚至用稻草垫子捂住了自己的头,全身倾斜和屋角形成了完全密闭的空间。
朱蒂斯的步伐落得很轻,她不知道科林斯经历了什么,才会对脚步声表现得这么惶恐。但下意识的,她不愿看见科林斯受惊的样子。所以短短一段路,竟走了三两分钟。
当终于到达科林斯身后时,朱蒂斯弯腰轻柔地拍了拍科林斯颤动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说:“科林斯,我来接你了。”
但科林斯没有反应。
朱蒂斯又拍了两下,科林斯仍然没有应答,只是肩膀耸起,头向内缩,试图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
科林斯睡着了。
朱蒂斯有些恍惚,她看着眼前惊恐的科林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从前,科林斯打碎了锅碗瓢盆怕被责骂也会把自己裹成一团埋在被子里,假装不知道。只是当时的情节远没有现在严重。
她想科林斯是在夜以继日的惊恐中昏厥的,否则不会在睡梦中都对脚步声这么敏感。那群该死的人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她的妹妹经受这样大的苦楚。
朱蒂斯心如刀绞,愤怒与悔恨在心中交织。她强硬地将科林斯背对着的身体掰正,转了个方向,然后按住科林斯的肩膀摇了摇,又轻轻地说了一次,“科林斯,我来接你了。”
科林斯神智不清,费劲地睁开疲惫的双眼,看清眼前来人后,虚弱地说:“姐姐,你最近好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已经有点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
朱蒂斯哽咽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晚来的,科林斯。”她捧着科林斯的面庞,额头抵住额头,温热的泪水共同划过两人的脸。
她无法控制地低声抽泣,科林斯消瘦枯槁的面容让她几乎心碎。
科林斯茫然地看着朱蒂斯,手足无措地抹掉朱蒂斯的眼泪说:“不要哭了,姐姐。我没事的,我很好的。”她用力地扯出一个笑,佯装轻松地说:“我希望可以一直做你的妹妹,当你的妹妹真好。即使只能在梦里见到你,我也感到幸福和知足。”
朱蒂斯拉住科林斯的手,猛地起身,科林斯踉跄地跟着站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被打开的门还有门口背对着她们的高壮身影。
“科林斯,我们走。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了。”朱蒂斯握紧科林斯的手,无比坚定地说。
“好啊。”科林斯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的,像小时候一样。
朱蒂斯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把所有眼泪都吞回去。她知道,只有再次见到明天的太阳,才能让科林斯知道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索菲的眼神长久地落在回廊远处的尽头。
从朱蒂斯进去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不值钱地掉。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科林斯,但至少不应该是怜悯,不是吗?
索菲笔直地站立着,时不时抹两把眼泪。她可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在哭,姐妹重逢的场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况且那是科林斯……
“我们走吧。”朱蒂斯声音沙哑地说。
出神的索菲被吓了一跳,连忙清了清嗓子回应道:“噢,好的好的。”她悄悄地偷看余光里被牵着的科林斯,只感到悲凉和后怕。
索菲在前面走着,朱蒂斯牵着科林斯走在后面。
索菲低着头闷声走路,这条长廊让她好不舒服,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那些四四方方的小窗户。
科林斯就不一样了,她好奇地摇头晃脑,路过每一间牢房都要探头看看里面的人。
朱蒂斯不理解,但仍旧什么也没说。
直到快走到回廊尽头的时候,科林斯才拽着朱蒂斯停了下来,憧憬地问:“姐姐,我们能把她们也都救出来吗?”
朱蒂斯楞了一下,前面走着的索菲也随之停下。
“你说什么?”
“我们可以把这些门都打开吗?”科林斯甜甜地问。
索菲回头和朱蒂斯对视了一眼,随后便听见朱蒂斯的回答——
“好。”
索菲闻言快步踏出了那扇大门,走到了面目全非的巴里面前。她忍着恶心,蹲下身子,闭眼然后伸手。
但没有摸到巴里身上的破布,而是被另一双手堵截了。
“我来吧。”朱蒂斯推回索菲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退后。
索菲没再挣扎,向后和科林斯一起站着。
“你是索菲吗?”
?面对科林斯突如其来的提问,索菲困惑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
索菲更困惑了,她望向科林斯,眉毛紧锁,面色担忧。
科林斯还未说话,便被朱蒂斯打断了。
“走吧。”朱蒂斯的手上捧着一大堆从巴里身上和桌洞里边搜刮出来的钥匙。她把钥匙捧到二人面前,科林斯和索菲自觉地各拿走了其中的三分之一。
“锁和钥匙的对应顺序无从得知,我们只能一个一个试。我们三个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开始试,索菲你从左侧前头开始,科林斯你从右侧前头开始,我会从后面开始。”
索菲和科林斯郑重地点点头。
“对于那些打不开的锁,我们最后再汇总一次做最后的尝试。但请注意,对于那些配对上、可以打开的锁,悄无声息地拉开一个门缝即可。我担心引起太大的动荡。”朱蒂斯看着她们,冷静又不容置疑地说。
她们三人对了对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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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开始分头行动。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但也谈不上多累,只不过是一次次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不行就换。
里面的女人大都处于昏厥状态。她们以相同的姿势蜷缩在相似的角落,所以对这三人的行动一无所知。
每打开一扇门,索菲就激动得手抖。
她看着那些即将被送上审判席位的女人们,为她们尚存的一线生机感到欣喜。只要有人发现了这扇虚掩的门,只要她发出了逃离的声音,那么希望的野火将会烧遍整个磨金塔一层。
她衷心地希望这些女人们有重生的机会。
至于磨金塔的上层呢,她倒是希望有真正的烈焰来灼烧那群罪大恶极之徒。想必此时此刻约翰就在上层的某个监狱里提心吊胆地等待审讯吧。
我在解救痛苦中的女人,而相隔一层的你正被痛苦焚身。这样以约翰之痛苦而得到的快乐让索菲很是满足。
科林斯有些飘飘然,她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生锈的钥匙,然后插进锁孔,转开,留下一个小小的门缝。
脑海里出现罗格和史密斯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们想要的钥匙此刻正被我牢牢地握在手心。而我会用这些钥匙去打开她们求生的门。
科林斯很高兴,今天的梦是她进磨金塔以来做得最好的一个。有朱蒂斯,有索菲,有钥匙,并且自己真的像瓦克达所说那样变成了一个可以影响世界的大人物。
她并不是贪心的人,但仍旧边走边想,如果这样的梦可以做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朱蒂斯疾步到长廊的另外一头,相向地做相同的事情。
她用力去记住每一个小窗格里的女人的模样。
她要让这痛苦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不能忘记,绝对不能忘记。只有痛苦,只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才能让她永远坚持在这条路上行走。
这条没有回头路的路。
她听到过很多关于磨金塔的传闻。但毋庸置疑的是,磨金塔的一楼只关女人。她们大都因背叛丈夫或其他小事而被起诉,当然最多的罪名还是女巫。
曾经的朱蒂斯只会想绕着磨金塔走。她没有兴趣了解这些人的生平,这与她无关。
但当那些飘在风中的话语变成跳入眼睛里的人时,朱蒂斯想,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背叛有罪,撒谎有罪,待人恶毒有罪。
朱蒂斯并不否认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但始终令她感到愤怒和恶心的是,既然是约束,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地带上枷锁。
为什么巫术害人这个罪名大多时候都被安在女人身上。
为什么女人不能自由地选择婚姻的去留。
为什么言辞恶毒被视为诅咒,但日常家庭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打骂却从未被提起。
再怎么愚钝的人,应该也能发现这之中的不对吧。朱蒂斯想,只是为什么他们都默契地什么也不说。
朱蒂斯看着远处向她走来的索菲和科林斯,笑了笑。
没关系,他们不说,我们来做。
45.勇士号
磨金塔一层像是平铺展开的蜂巢,细细密密的牢房呈圆环状紧密排列。但好在三个人一起干活,还是蛮快的。朱蒂斯、科林斯和索菲很快就在长廊中相遇,她们相视一笑又错身而过。
密闭干冷的环境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
一如往常的每个夜晚。
最后她们三人在回廊中段相见,每个人的掌心摊开,空空如也。
每一把钥匙都找了对应它的锁,每一扇门都有了得以喘息的缝隙。
朱蒂斯抬头,看见科林斯亮闪闪的眼睛和索菲弯弯的眉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满足感,此前多日的愁苦似乎也随之一扫而空。
索菲挑了挑眉,示意自己先走,科林斯随即加入,朱蒂斯垫后。
三人一列悄无声息地在这个环形回廊往外撤退。
跨过了第一扇大门,掠过了巴里冻僵的身体,推开了最后一道护栏。
再一次,我们获得了自由,朱蒂斯看着仍旧黑漆漆一片的远方想。
索菲摩挲着自己的肩膀,对朱蒂斯和科林斯说:“我们得快点了,待会太阳升起就麻烦了。”
朱蒂斯点点头。
科林斯困惑地问:“什么意思?”
索菲玩心大起,调皮地说:“这不是你的梦吗,你怎么能问我呢?”
科林斯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这样,有道理。”她看看忍俊不禁的索菲,又看看无奈的朱蒂斯,仍旧摸不着头脑。
朱蒂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索菲看着朱蒂斯,也跟着笑了起来。科林斯虽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而笑,但也跟着一起笑。
低沉的笑声逐渐壮大,化为一首在磨金塔上方环绕的嘹亮的歌。
朱蒂斯多日的阴翳在此刻化开,索菲多年的愁苦在此时消散,而科林斯身上最大的枷锁也终于落地。
索菲向着远处的树林,开始奔跑,大声喊着:“快点!快点!我们得快点回到原处!”
朱蒂斯拉着科林斯的手,大步迈开,奋力追上。
一个又一个的脚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踩进深深的密林里。
科林斯不明所以地跟着跑起来,刚大笑完又开始争分夺秒地跑步,她真搞不清楚这两人在做什么。她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问:“我们在干什么啊?”
但朱蒂斯和索菲都没有回答她。
她看着前方的索菲在林野中灵活地奔跑,眼前的朱蒂斯拉着自己不甘其后地追赶,感到幸福极了。
这梦寐以求的幸福竟也是可以到来的吗?
就算是在梦里,也让人感到此生不虚此行。
奔跑的途中,科林斯无意间瞥见枝干上被刀削过的整齐切口。她猛地想起来到磨金塔的第一天,当时史密斯和几个护卫押解着她在这片树林中穿行。不规则生长的枝桠几乎把路都堵死了,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通过了那片深林。一路上又是弯腰低头,又是侧身躲避,生怕被隐蔽的枝条给刺穿或是绊倒。
而如今,这条小路上虽然也有一些飞出的枝叶,但绝大部分都被刀切下了,上面有平整的切面。曾经艰难到必须靠又挤又躲来通过的林子,如今为什么有一条平坦宽阔到能让人在其中自由奔跑的路呢?
科林斯有些恍惚,双腿不断摆开,脚有节奏地落地又抬起,但目光却始终放在枝干的切面上。
她看向眼前的朱蒂斯,内心生出一种希冀又荒诞的幻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呢?如果这不是梦呢?如果她真的从那座牢笼里走出来了呢?
她不敢问朱蒂斯,也不敢问索菲,生怕突如其来的回答会打碎她的美梦。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我愿意一直在此处永无止尽地跑下去。
跑得整个人热烘烘的,背上手上全是汗,先前在磨金塔的阴冷气似乎也在这漫长的奔跑过程中消失殆尽了。
科林斯是最讨厌跑步的,能用走就决不跑,不赶时间就决不迈开双腿。跑步会出一身臭汗,洗澡又很不方便,所以她此前的人生中信奉的日常生活理念便是能走就不跑,能慢走就不疾行。
但此时此刻,内心的欢呼已经压倒般盖过了往日的所有信条。大腿的酸痛和身体的疲倦都被清醒的大脑给击退,什么淑女缓步,什么干燥美丽,什么优雅守礼,全都去死吧!
汗液不断地在皮肤表面渗出,又被厚重的衣服吸收。她兴奋得想昭告全世界——
我热爱这份可以出汗的自由!!!
不知跑了多久,索菲停下了。
朱蒂斯的脚步也随之变慢,科林斯不明所以地转头,才发现原来她们已经跑出了一整片森林。
她气喘吁吁地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朱蒂斯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了一下前方。科林斯才发现眼前竟有一辆马车,高大威猛的骏马和略显简易的车厢。
这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情节,仙女教母及时赶到为落魄的灰姑娘解围。而如今天降马车,姐姐和索菲真的来救她了。
“能不能快点上去,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站着在哪等什么呢?”索菲火急火燎地催促道。
科林斯忙不迭地点头,转头看向朱蒂斯求助。
朱蒂斯拉着科林斯走到马车前,打开了小小的门,搀扶着科林斯上车,随后自己也跳上了车。
车厢小小的,科林斯和朱蒂斯紧紧地挤在一起。直到此时,科林斯才发现朱蒂斯一直带着一个小箱子,她定睛一看,发现是母亲的行李箱。
科林斯拉了拉朱蒂斯的衣袖,指着那个行李箱问:“为什么要带这个啊?”
朱蒂斯摸了摸斑驳的手提箱,轻轻地说:“因为我们要出远门了。”
科林斯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马车跑起来了。困意和倦意都在那一刻涌上来,她实在难以招架住身体的疲倦。
可她舍不得睡觉,如果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怎么办。
科林斯握紧车上的把手,强撑着坐起身,竭力睁开眼皮,断断续续地还想继续跟朱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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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姐姐,我好开心,可以见到你。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
朱蒂斯心疼地看着累倒的科林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然后用手掌抚过她的眼睛,温柔地说:“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科林斯挣扎着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要,我不要睡觉。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朱蒂斯双臂环抱住科林斯,将她的头靠在了自己身上,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气味让科林斯很安心,她像小时候一样睡在朱蒂斯怀里,拉着朱蒂斯的手,沉沉地睡着了。
朱蒂斯看着科林斯,百感交集。
昔日飘逸的浅色长发乱糟糟地卷在一起,上面是各种各样的污渍和尘垢。原先饱满的脸颊如今深深地凹陷进去,瘦骨嶙峋的。眼睛附近青青黑黑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朱蒂斯抬起科林斯的手,仔细端详。
这双原本只用来切面包玩塔罗牌的手,如今伤痕累累。皮肤上有不少溃烂的伤口,指甲里满是黑泥。
她悲伤地长吐出一口气,最爱漂亮的科林斯,最爱干净的科林斯,怎么会这样呢?
马车摇摇晃晃地急速飞驰,偶尔有颠簸。朱蒂斯怕晃醒科林斯,连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头下,稳稳当当地垫好。
她放空地看着眼前晃动的木架子,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最好没有停下的瞬间。但又迫切地想登上那艘船,那艘可以带着她们离开这里的船。
朱蒂斯自嘲地笑了笑,人就是这样贪婪,总是渴望两个都不能得到的极端。
马车行驶了好久,朱蒂斯几次高声询问索菲,是否要换人来驾驶,都被索菲呵退了。她有些担心索菲的体力能否支撑完全程,但索菲却只大喊道:“别跟我抢这个位置——”
朱蒂斯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去过码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达这个地方。
凛冽的空气随着厉风进入鼻腔,但索菲却不感到难受。她期待此刻太久太久了,九到梦里都会出现这个场景。
兰开夏郡的码头在离市镇中心很远,也离磨金塔很远。即使马不停蹄地赶路也得走上好几个小时,但索菲一点也不疲倦。她的心怦怦地跳,握住缰绳眼观四路的感觉太好了!
她已经离开勇士太久,离开原来的生活太久。
如今这梦寐以求的一刻终于到来!她怎么有心思去疲倦去休息呢!她恨不得可以时刻坐在这个小小的寒冷的位置上,随时决定自己将要去往哪一个地方。
天地之大,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住她的东西了。
美好人生中的那三两年就当是一场做了比较久的噩梦吧。
马儿越来越快,风越来越急。索菲的情绪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涨,对新世界的美好幻想充满整个心房。
她希望今日港口的来船是勇士号,希望能在船上遇到一些老熟人,希望母亲和父亲能为如今的她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