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1. 一颗露水
林微澜记得,三年前她还在国内的时候,流金大剧院表演厅用的还是黑色座椅套。
又一次站在熟悉的地方,除了椅套的颜色换成暗红,一切都没变化,仿佛聚光灯还在她身上,她从未离开过舞台。
“从舞台上看观众席,好新鲜。”郑东晴,音乐剧行业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天堂鸟》的编剧兼导演。
“演员和观众的视角,当然不一样。我们的剧,就在这间表演厅里演。”林微澜出道十年,太熟悉音乐剧舞台上下的点滴了。
“还好林老师愿意带我过来看。”郑东晴笑得腼腆羞涩,“还要感谢你一回国就想着我们《天堂鸟》,我都怕你没休息好,太辛苦了。”
林微澜温声说:“本职工作,谈不上辛苦。我很久没演音乐剧,更没当过制作人,反倒是我要谢谢你的信任。”
郑东晴惶恐地摆了摆手,她初出茅庐,受不起抬举的话:“您是林微澜啊,请到您是我的荣幸。何况没有您的青睐,也就没有《天堂鸟》了!”
三个月前,《天堂鸟》凭借剧本内容和5首歌曲demo,得到了林微澜的青睐。
她愿意以出资,把喜欢的作品搬上舞台。
林微澜不擅长说客套话,她点到即止,生硬地扯开话题:“水浪能按时到?”
郑东晴:“能的,他两点钟准时到。”
《天堂鸟》的作曲人叫水浪,是郑东晴在社交app招募来的合作伙伴,两人只在网络上交流,没有见过面。
过去的三个月,林微澜虽然身在国外,却和郑东晴掐着时差精修完了剧本;水浪也编谱完了所有曲目,林微澜一首首听过,没有太大问题,只有六首歌曲需要改动。
今天,是林微澜和郑东晴、水浪见面详谈修改歌曲的日子,三个人的ip都在上央市,面对面交谈效率更高。
林微澜没有水浪的联系方式,只能由郑东晴做中间人:“快两点了,我们到咖啡厅等他。”
水浪神秘兮兮,虽尽管名义上是郑东晴的合作伙伴,郑东晴却只知道他性别为男,年纪不大——至于林微澜,对他了解得更少。
不过林微澜很喜欢水浪的作品。
水浪的创作每一首歌,都契合她的审美。
和前男友分手后,很久没有人,与她的品味如此有缘了。
林微澜特意查看过水浪的音乐人主页,可惜他只有寥寥两三首作品,播放量低、质量平庸。如果把这几首歌拿到她跟前来,她根本不会多听一秒钟,偏偏水浪给《天堂鸟》写的,都是优秀佳作。
头一次上音乐剧舞台,郑东晴像只扑腾的蝴蝶,从这头踱到那头,舍不得走,踱着踱着,脚步忽然被手机提示音打断。
她瞥了眼屏幕,随之变了脸色:
“林老师,不好意思,水浪说他有急事,不来了。”
眉峰蹙了蹙,林微澜一向讨厌失约的人,尤其是因此耽误她工作的人:“你把他的联系方式推送给我,我直接和他谈。”
郑东晴基本不懂乐理,过问不了作曲编曲,有些问题,还得林微澜和水浪交接。
她把水浪的联系方式推给了林微澜。
约好了时间,临时又毁约,林微澜不大高兴,她压制着胸口腾出的火气,添加水浪为好友。
五月份的上央市,热浪滚滚,林微澜前几天才回国,忙得不可开交,一边筹备《天堂鸟》,一边忙着搬家,水浪还放她鸽子。
她只得往后屈起两条修长手臂,用腕间的头绳束住长发,降一降身心的燥热。
于是,她的面庞便不受任何鬓发修饰地露在了灯光下。
美人玉面,郑东晴情不自禁慢了一瞬呼吸。
大约从八年前起,各个影视剪辑就常常出现一张清丽莹白的脸。十八岁的林微澜,在她母亲林倩主演的文艺片里客串了五分钟,因为容貌气质太卓越,被包括郑东晴在内的观众网友们记到了今天。
“林老师您别生气,水浪不来,我们两个先聊。”郑东晴说着,腿已经往外挪。
的确不应该生气,不值得,反正以后林微澜不会再和水浪这种不守信用的人合作了,再有才华也不行。
可她依旧站在舞台中央,舍不得走。
阔别流金大剧院的舞台三年,她的不舍理所应当。
依依不舍的心绪还来不及完全收止,就被另一抹错愕占去上峰。
林微澜的视线里匆匆掠过一道高大模糊的影子。
她愣了愣,确认那道影子是从表演厅大门外穿过。
似乎还停留了一两秒,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微澜为此怔住。
好熟悉的身影。
“林老师,怎么了?”郑东晴发觉林微澜没有动,一头雾水。
“没事,”林微澜回神,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我们走吧。”
路潮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即使从她十六岁,第一次站上音乐剧的舞台起,路潮就没有缺席过她的演出。
即使只要她在台上,台下一定会有他的目光,他也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的。
那道影子……应当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
*
下午六点钟,林微澜和郑东晴作别,离开了咖啡厅。
她在路边耐心等候,直到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向她轻柔地按了两下喇叭。
拉开车门,她坐进了副驾。
“还顺利吗?”主驾上的男人迫不及待亲过来,往林微澜左脸留下重重的一记吻,“编剧和作曲人好不好沟通?”
“都顺利。”林微澜摸摸男人英俊的面颊,隐去了根本没见到作曲人的遗憾,“走吧,我赶时间。”
车载音响播放起《天堂鸟》的音乐demo,她闭目养神,脑袋轻轻偏向一侧。
这不对,崔世青为女友的态度发懵,林微澜再话少,也不会吝啬在音乐剧上的言辞。
她有心事。
和林微澜相处时,崔世青一向温柔体贴,懂得察言观色。
不仅是因为他对林微澜的感情,还因为他是星影传媒的艺人,而林微澜,是他老板的独生女。
星影传媒,娱乐行业的龙头公司,由演员林倩创立,旗下开展多个领域的业务。另外,流金大剧院也是星影传媒的产业。
和老板的女儿谈恋爱,崔世青不敢不小心,他用撒娇一般的语气询问:“微微,你有心事呀?说给我听听听嘛。”
林微澜缓缓睁眼,透过车窗打量她阔别了三年的上央市。
“刚才,我好像看见路潮了。”
她轻声说出萦绕了她一下午的疑惑。
崔世青犹遭重击,脸庞攀爬上一层薄薄的霜色:“路潮?”
他知道这个名字,这辈子都忘不了。
“在哪里?”
“剧院里头,一闪而过,我没追上去。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崔世青僵硬地扯起嘴角:“不可能吧,微微,他来剧院做什么?你们当时不是闹得很难看,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吗?”
正因为闹得太难看,几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林微澜才不敢相信表演厅外一闪而过的影子,会是路潮。
那个人的脾气……怎么会再踏足任何与她有关的地方?
算了,林微澜深吸一口气,神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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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些,肯定是她眼花了。
“等同学会结束,你来接我。”林微澜探出身子,也往崔世青脸上亲了一下,“我给你发消息。”
崔世青温声答应下来。
趁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崔世青的手脱离方向盘,握紧了女友。
*
同学会定在一家名为“一缕炊烟”的中餐厅。
林微澜性格孤僻,从小到大都没几个朋友,高中三年读完,班里与她交好的人寥寥无几。
今天是当年的班长廖锦组局,她是林微澜为数不多的朋友,看在她的面子上,林微澜才肯赴会。
一推门,包厢里就有刺耳的呼声:“哟,林微澜大明星来了!”
定睛一看,都是高中时班里最爱起哄的那几个刺头。
林微澜不悦地拧眉,她搞不懂廖锦为什么请这些和她有过矛盾的人来。
要么就别喊她,要么就别喊和她有仇的人,这道理很难懂吗?
林微澜懒得理会这群起哄的无聊货色,径直到廖锦身边落座:“还请了他们?”
回国后她已经和廖锦见过面了,今晚没有什么好寒暄的。
廖锦敏锐察觉出好友的不悦,拧眉发问:“你没看我给你发的消息?”
林微澜一愣,这才看见廖锦给她发的提醒。
【廖锦:有几个龟孙不知道听谁说有同学聚会,死皮赖脸地也来了。我给你说一声。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来,没关系的。】
是十五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林微澜眉心轻动,说了声“抱歉”,她在车上闭目养神,没看手机。
廖锦:“没事儿,你不高兴很正常,我也不高兴。你放心,他们要是敢乱来,我赶他们走,或者你想提前离开,都行。”
林微澜点了点头。
一缕炊烟是近几年新开的餐厅,生意红火,上菜速度偏慢,林微澜不算太饿,她的心思,全在水浪暂未通过的好友申请上。
都一个下午了,水浪到底在忙什么?
有几位同学过来与她聊天,她都凭对方的态度,给予了应有的回应。礼貌的人得到她的礼貌,无礼的人得到她的漠然。
高中班级是一个很小很单纯的水缸,在缸里呆过的人,都知道林微澜是什么脾性,人不坏,唯独不爱搭理人,大部分同学都待她很友好。
慢慢的,同学们都各自入座,不再有人到林微澜面前来打招呼。
林微澜时不时就会看一眼手机,希望早些看到水浪通过她的好友申请的消息提示。
两点钟到六点多,一个下午都不回复?就那么忙?
还是根本懒得理她?
不至于吧,听说水浪急需用钱,林微澜在听完《天堂鸟》所有曲目后的第二个小时,就支付了稿费。
二十多首歌,十几万块钱,水浪应当对她抱有感激才对。
“路潮?”
在林微澜静默的纳罕中,有人用一个名字拽回她的思绪,令她脊背一震。
同学聚会,提及老同学是人之常情,林微澜深深呼吸一次,不去理会。
可她的耳朵不听话,自主地屏蔽掉世界里所有的嘈杂,唯独锁定了议论声传来的方向。
“这不是路潮吗?”
“还真是路潮啊!大家看,是谁来了!”
“林微澜林微澜,你快看啊!”
事情似乎不像林微澜想的那样简单。
但她依旧注视手机屏幕,并不急着抬头。
待到吐出一口微弱的气息,整理好心绪,林微澜才徐徐掀起明眸,望向包厢门口,望向她那个本以为老死都不会再见的……前男友。
2. 一颗露水
人群和桌椅分割出两个世界,林微澜安静地眺望另一侧。
三年光阴,青年的容貌几乎没有变。
容颜清俊,身姿高大,往人群里一站,永远是最耀目的存在。
他稍稍抿着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包厢里的人他都不认识,他只是个局外人。
忽然看清了什么,林微澜瞳孔一凛,眯了眯双眸。
与她一样,也有人发觉端倪,惊诧地发问:“路潮,你穿的是……服务生的制服吧?”
深色的短袖长裤,剪裁只能称得上合格,即使路潮肩宽腿长是天生的衣架子,也很难把他身上的衣裳衬得价格不凡。
而这样的衣服,餐厅的服务生,都穿的有。
——路潮穿它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了,但没人相信。
“看来大家都不知道啊!真是一点都不关心老同学。”
在一阵接一阵的议论里,爆发出一声高呼,是班里人缘颇差的严哲,林微澜最讨厌的那个人。
他高一没读完就转学了,今天根本没人请他,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同学聚会的消息。
严哲一字一顿,神态倨傲:
“路潮家里——早就破产啦!”
包厢里默了下,瞬间爆发出更纷乱的议论,将林微澜拖进氧气稀薄的真空世界。
她从始至终没有动、没有出声,只任睫羽止不住地颤着。
目光穿过灯光抛射下的光线,缓缓与另一头同样沉默的男人相接。
路潮在注视她。
眼眸深邃暗淡,不表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微微,”廖锦有些手足无措,悄悄拽住林微澜的手臂,“我不知道路潮家里的情况,更不知道他在这里当服务生。”
林微澜向廖锦淡淡笑了笑,俯首尝了一口白水,寡淡无味:“不要紧。”
前男友的死活,和她毫无关系,她仅是来廖锦邀请的客人,吃完饭就走,不会和路潮有多的交集。
然而严哲的嘴发起疯,非要把火烧过来:“林微澜,你没有话想说?你和路潮当年亲密极了,大家说是不是?”
林微澜斜斜睨去一眼,她从来都讨厌严哲,这人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还曾和她有过不小的矛盾。
正要提醒严哲适可而止,她就听见一道久违的、熟悉的嗓音:
“请问几点钟上菜?”
林微澜循声望去,是路潮黑着脸,打断了起哄的严哲。
他的瞳孔半眯着,其中像置放着一个宇宙。
很是乌黑,很是沉静。
林微澜收回了视线。
“尽快上,谢谢。”请客的东道主是廖锦,她有话语权,“严哲,你消停一点。”
得到客人的答案,路潮转身退出了包厢。
林微澜抓着玻璃水杯的指节稍稍用力,泛出苍凉的白,她的眸光落至餐桌中央的花篮上,慢慢聚焦,再缓缓失焦。
她在努力放空自己。
这想法失败了,因为严哲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叫嚷着,生怕谁没听清:“亿嘉地产资金链出了问题,之后就破产了。路潮他爸死了,他妈得了癌,在我们医院治病。”
林微澜眸光一颤。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林微澜,你也不知道?这不对吧,我们班就属你和他最亲,他只和你玩。”严哲三步并两步窜到林微澜跟前,身上一股烟味。
漠然地抬起眼,林微澜寒声呛了句:“你好难闻,离我远点。”
眼看着严哲面色僵住了,廖锦趁热打铁,不客气地出言警告:“严哲,我本来就没请你来吃饭,要不我请你滚出去?”
又有别人过来劝,严哲再恼火也只能先忍着,悻悻挑了个离林微澜远的位置坐。
“微微,”早知道事情弄成这样,廖锦绝对不会把餐厅定在一缕炊烟,也不会同意严哲死皮赖脸地赴宴,“咱俩出去透透气?”
林微澜摇头:“不用担心我。”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机。
发出去的好友申请仍没有回应,水浪在做什么?
……路潮这些年,又在做什么?
*
餐厅的员工休息室面积很小,路潮离开306包厢,用对讲机和厨房说了声可以上菜,就阔步钻进员工休息室,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冷水,一饮而尽。
经理安排他服务306包厢的客人,谁知道门一开,入眼的都是熟悉面孔。
其中有一张脸,最美貌出众,他也最熟悉,最放不下。
心脏跳得太快了,擂鼓似的轰轰隆隆。
总以为能把林微澜放下,总以为见到林微澜也不会怎么样,却在剧院表演厅外仓惶地临阵脱逃。
路潮原本准备了至少十种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嘿,林微澜,哟,好久不见啊,哈哈,是你啊……统统没有用上。
他跑了,他根本不敢见她。
她会嘲讽他,还是可怜他,又或者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无论哪一个,路潮都无法接受。
路潮解开了制服的第一颗扣子,满心烦躁。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他穿的不是今天下午精心准备的衬衫西裤,而是身上的服务员服装。
全都搞砸了。
他给林微澜的第一印象一定糟糕透了。
路潮缓了好一会儿神,摸出手机看了眼,他还存着两个人的合照,心情不好就瞅瞅,马上就会觉得还有意思可以活。
……有人向他的微信小号发送了好友申请。
【系统提示:你好,水浪老师,我是《天堂鸟》的制作人林微澜,我来和你对接修改作编曲的相关事宜。】
林微澜。
视线死死黏在那三个字上,动不了了。
自从和林微澜分手,路潮的创作灵感几乎全部枯竭,产出的都是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废品。
他干脆不再写歌,因为林微澜已经不需要了,所以他写不出好东西了。
直到家里破产、母亲患病,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拾起曾经的特长,哪怕能卖出去一首,也有小几千块稿费打底。
前段时间,他刷到一位音乐剧编剧招募合作伙伴参加音乐剧创孵化大赛的帖子,点进去瞅了几眼剧本梗概之后,他脑子里竟浮现出一个身影。
这部叫做《天堂鸟》的音乐剧,主角身上的气质很像林微澜。
他联系了郑东晴,询问作品如果被录用,自己可以拿到多少稿酬,郑东晴很为难,她没办法保证《天堂鸟》一定能中选。
可是灵感一旦萌生,就很难止歇了,路潮可以暂时不要稿费。
那段时日,绝对是他几年以来灵感最充沛、思绪最活跃的。
不久后,他收到郑东晴的回复,说《天堂鸟》没有中选,但星影传媒的总裁千金相中了这个本子,也相中了他的歌曲demo。
手机屏幕还在熠熠发亮。
路潮缓慢移开了视线,手指却不自觉地点击“同意”。
*
一声手机振动,林微澜终于收到了好友申请通过的消息。
【系统提示:您已成功添加水浪为好友。】
等待的事有了结果,她一点笑不出来。
心里被石头压着,非要搬开了,才能真心地畅快。
大部分同学都识趣,不会主动把她和路潮扯在一起,可是众人的议论声,不是她不想听就真的听不到的。
尤其以严哲为中心,各样的疑问讨论不绝于耳,有人说路潮可怜,有人说路潮也不容易……
他们说得越多,林微澜喝的水也越多。
直到包厢的门再次从外打开,路潮和同事推着上菜的餐车进来,这场讨论才戛然而止。
林微澜再度望向前男友。
分别了大概十分钟,当然不会有任何容颜外表上的变化,只不过路潮的眼睛低垂着,不再和第一次进门时一样注视她了。
“路潮,”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同学站起身,“你要不坐一会儿?我们老同学吃顿饭,叙叙旧。”
路潮没抬头,将菜品放上餐桌:“我还要工作。”
那位同学怔了怔,暗笑自己不该自讨没趣,早知道路潮是什么臭脾气。
他不介意,不代表严哲放弃了抓路潮机会的错处:“路潮,你对客人太没礼貌了,你连给你妈治病的钱都没有,到底装什么啊?别给脸不要脸。”
“到底谁没有礼貌?”咚的一声,一碟凉菜重重摆上桌,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路潮眼神冰冷,眸子里烧着两团火:“不吃饭就滚。”
严哲气得脸通红,蹭一下子蹦起来:“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在剑拔弩张气氛里,林微澜坐直了身体,没有说话。
廖锦见不惯严哲的样子,更烦他在同学聚会上胡闹:“严哲,谁叫你把人家的私事挂在嘴上当谈资?还不许人家生气了?中心医院的医生,就这样欺凌患者家属?”
这话一完,严哲的气焰微弱了许多,可他仍要为自己搏回一些颜面:“行,路潮,你来给大家斟酒,这是你应该提供的服务,总不算欺凌你吧。”
林微澜松弛下腰背,却笑了,叫路潮来斟酒?
真是异想天开,他不把酒瓶子砸到严哲脑袋上就算不错。
然而才过数秒,她惊讶听见路潮权衡过后的冷冽声音:“稍等。”
他这是答应了。
林微澜不动声色咬了咬下唇。
菜品上齐,路潮从背对包厢门的位置开始,按顺时针,一位客人一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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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斟过来。
啤酒液体渐渐在每一只酒杯里斟至八分满,林微澜离路潮也越来越近,再过一会儿,就轮到路潮给她斟酒水。
林微澜对嗓子的保护非常严苛,不吃辣,不碰烟酒,连冷饮都很少沾,她希望在音乐剧的舞台上多唱几年。
她想好了,等路潮过来,她就轻轻挪开酒杯,说一声她不喝酒。
然后,她和路潮的交谈就到此为止。饭局结束,她离开一缕炊烟,以后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再和路潮见面。
思绪纷乱之际,身着服务生制服的男人已经到了她附近,在往廖锦的杯子里倒酒。
林微澜不由抬了抬眸,却碍于角度,看不清前男友的神色。
一分满,两分满……八分满,属于廖锦的酒倒好了,轮到林微澜自己了,她一分分数着,终于可以说出拒绝的话来——
……嗯?
路潮直接越过她,根本不朝她多看一眼。
林微澜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对了,见了面也当没看见,不就是许多人和前任重逢的正常态度?
她求之不得。
可林微澜释然了不过三四秒钟,她的水杯外壁就多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温热的茶水顺着壶嘴缓缓淌下,落入易碎的玻璃杯。
路潮把麻将桌上的水壶拎了过来,没有给林微澜倒啤酒。
往茶水倾落的方向往上溯游,林微澜讶异地抬脸,这一次,她终于能看清路潮的脸色了。
冷冰冰的,眉心微皱,容颜一如既往地优越,提着水壶的右手却不断发颤。
转眼间,已有四五滴茶水因为他颤抖的手坠在了杯沿外。
他在忍耐,在掩饰。
一个人从巅峰跌下低谷,发现自己可能是同学里境遇最落魄的那一个,还在这种情况遇见前女友,他心中怎么可能毫无波澜?林微澜不信。
她泛着轻波的肺腑,蓦然掀起一层浪。
好想掏出路潮的心看一看。
好想看一看。
“路潮。”
林微澜稍启双唇,轻声唤出前男友的名姓,似乎在念一种失传的咒语:
“你还好吗?”
路潮不发一言,继续给她倒温水,待到杯子倒满,才咬牙抛下一句:“不用你管。”
随着茶壶被放下的声音,路潮头一扭,阔步离开306包厢。
十几道目光先后汇聚向林微澜,神色各异,她却似笑非笑,什么都没说。
*
一缕炊烟不允许员工在待客期间看手机,因而路潮要么躲进员工休息室,要么藏进厕所隔间,才有机会偷偷地违规。
这一次他选择了厕所隔间。
门锁一插,不会有人打扰他。
微信小号的消息框空空如也,只有一条系统默认的提示:你已经添加上【VV】,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路潮掌心热乎乎的,冒出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汗珠,他等了五六分钟,仍旧任何新消息都没有。
什么意思,加上好友了又不和他说话?不是说要谈一谈?
那倒是谈啊,别只顾着吃饭啊!
路潮终于等不住了,不如先问个好,反正林微澜不知道水浪就是他。
“你好”——打下这两个字后,路潮想了想,把文字清空干净;“有什么事”——也不行,路潮又清空了这几个字。
他琢磨了好几次,最后只发了个“?”。
这时,经理用对讲机喊他过去,叫他帮忙照顾一下隔壁大包厢的客人,他只得暂时收起手机,却把振动力度调到了最大。
离开卫生间,走廊窗户外头的那株芭蕉叶竟油润翠绿了许多。原来是暴雨浇下来,噼里啪啦的,如同珠玉落进银盘。
阴沉灰暗的天色,让路潮的心沉了几分。
若要到隔壁大包厢,需要经过同学聚会的306包厢,路潮从外经过,发现306的门虚掩着,下意识朝里瞥了瞥,心脏竟为此慢了一拍。
林微澜的座位上没有人了。
她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也不在了。
餐厅外密密的雨幕似乎冲路潮卷过来,逼得他忽地心慌,他没有多管,猛地推开306包厢的门。
迎着众人困惑的视线,路潮脊背紧绷,哑声道:“……刚才忘了说,今天充五百送八十,再送两扎啤酒。”
廖锦为他僵硬的推销技术失语,可她注意到了,从一进门起,他的眼神黏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座位上。
她翻了一记轻飘飘的白眼,又气又想笑:“我们不充钱。还有,她走了。”
路潮走出306,木木地合上门。
又走了,又走得那么利落绝情。
和三年前一样,一点情面都不留。
3. 一颗露水
走出一缕炊烟是七点整,天际的暴雨恰巧泼下来,崔世青的车也到了。
林微澜没搭理男友,只顾和母亲林倩通话:“世青接到我了,我们马上来医院。爸爸还好吗?”
电话另一头的林倩带着点儿鼻音:“雨太大了,你们不要急着来,不安全——你爸爸没事了。”
林微澜的父亲患有哮喘,一旦情况严重,可能危及性命,今晚就是突发急症,以至于心脏骤停,送到医院抢救。
“慢点开车就好,我先挂电话了。”这么大的事,林微澜不可能不急。
而且,她不想再留在那家餐厅里。
那里有她不想见到的人,不想听到的闲话。
“是不是来不及吃饭?”崔世青担忧女友的身体,他自己不要紧,自从做了演员,对身材的自我要求让他与正儿八经的晚饭告别很久了。
“不饿。”母亲的电话来得不巧,那时林微澜才喝完一碗排骨汤,放下手机就联系了崔世青,急着往医院赶。
这场同学聚会,她只留了半个多小时,所经历的,却足够她回味一晚上。
雨下了没几分钟,车里并不闷,她的神情却是紧绷的,看得崔世青心里咯噔一下,不得不问:“微微,叔叔脱离危险了,你别怕。”
林微澜偏过脸,单手撑着下颚,轻声呢喃:
“世青,我真的遇见路潮了。”
红灯亮起,崔世青重踩一脚刹车,闹得林微澜身形晃了晃,不满地拧眉。
崔世青恍惚了那么一瞬,这是他的不该:“路潮也参加同学聚会?”
他听说路潮高中时期人缘超烂,只和林微澜玩得来。
双眸睁开一道细缝,半缕天色漏进林微澜眼中:“他家里破产了,他在餐厅做服务生。”
她答得很简洁,不拖泥带水,也没有给予路潮的遭遇以过多评价。
其实她的情绪也不外显,换个人来根本品不出端倪,是崔世青心细如发,太过了解她:“微微,你心里不舒服?”
林微澜不置一词。
她心尖上硬生生地发涩,像学生时代用尖利的指甲划过黑板,滋滋滋,滋滋滋……
难受,犯恶心。
又有说不清的快感,居然想顶着恶心,再划两声,再听两声。
“都和他分手三年了,”崔世青打开车载音乐,挑了一首经年不衰的大众金曲播放,“别想他了。”
唇齿触碰到指甲的硬度,林微澜低头,无意识啃咬自己的指尖,对啊,都是前男友了。
“你又咬指甲。”崔世青提醒了一声,把苦甲水摸出来递给女友,“喏,涂一点。”
林微澜摆了摆手,没接苦甲水。
暴雨不管不顾地拍打车窗,水滴还来不及汇聚成线,就被新落下的雨冲垮了。
她倚上车窗,忽然有了困意。
*
初三毕业的暑假,林微澜经过面试选拔,顺利得到了在流金大剧院出演音乐剧的机会。
那是她人生第一部剧,她模样漂亮,唱功舞蹈和演技都拔尖,排练过程非常顺利,剧目很快登上舞台。
人生首作便演主角,林微澜丝毫不怯场,她站在聚光灯下,目光扫过观众席上的一张张脸——
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却始终低头玩手机的那位男观众,被她看在了眼里。
林微澜很确信,这位男观众并非偶尔拿起手机玩一玩,三首歌唱完,他的眼睛从未离开手机屏幕。
一旦进入表演,演员最重要的事只有保证演出顺利完成,为观众分心是很不专业的。
可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感到气恼,买了第一排不看剧,只知道玩手机,还不如把票给其他值得的观众。
林微澜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回表演上。
等她的眼神再度扫过观众席第一排,那位观众却已经掀起乌眸,全神贯注地凝望她了。
他的长相很出挑,即使稚气未脱,也能窥见他成人后的英俊。
林微澜喜欢这样的长相。
她挪开目光,继续完成她的演出。
首演好评如潮,年仅十六岁的林微澜依靠出色的专业素养,在业内业外都收获了不低的评价。
原本,她已经将首演的小插曲给忘了,没想到第二场、第三场演出,那位男观众依然买了票,场场都坐第一排。
而且,再也没在她表演时玩过手机,只专心欣赏表演。
一个人专心不专心,可以从眼神里看出来。
林微澜感谢每一位愿意看她演出的观众,即使有些观众不是冲她买票,至少他们的存在,让她的能力被看到。
当然,她也感谢那位令他印象深刻的男观众。
第四场演出结束,林微澜在sd口①再度见到他。
他是排队和演员互动的观众之一,手里捧着的玫瑰花,也是许多花束之一。
“我听说观众可以给演员送花,对吧?送给你,林微澜。”他爽朗地微笑,羞涩与腼腆仅占去他情绪的十分之一,“你唱歌真好听。”
林微澜低头看了眼捧花中心,卡片上的落款是两个小字:路潮。
整个暑假,她有十二场演出,路潮全勤观演,场场都是vip席位,与她互动八次,送了八束玫瑰。
可她并不了解他,他每次来,话都不多,她仅从花束卡片里知道了他的名字,又从他的衣着穿戴对他的家境做了估量,除此之外,她对路潮一无所知。
观众太多了,秩序乱哄哄的不好维持,每个观众说不上几句话就被挤走。有时,林微澜能在路潮脸上看出无奈,而后他冲他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
暑假结束前,林微澜演完了她的最后一场表演,之后会由另一位演员出演女主角,她本人要升入高中、投身学业。
她想,没有缘分的话,以后很难再收到路潮的玫瑰了。
*
林微澜从浅眠里惊醒。
香薰的玫瑰花气味缓慢流淌,与潮湿气息相融到一处。
向车窗外一瞥,仁安医院已经到了。
仁安医院和市中心医院不同,它坐落在近郊的位置,是一家私立医院,距林公馆很近,离市中心则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
林微澜的父亲赵元修已经醒了,人还很虚弱,精气神蔫蔫的,需要留院观察。
“爸,”林微澜松了口气,脸却冷得像块雪玉,“你有哮喘,还敢下厨房闻油烟味?家里不是有阿姨?”
赵元修有点委屈:“我想给你妈妈做顿饭,给她个惊喜。我很久没给你妈妈做饭了。”
林倩瞪他:“谁稀罕?”
“我都戴口罩了,谁想得到呢……当年你追我的时候,明明说很喜欢我做的饭的。”赵元修委屈得很,将头蒙进被子里,谁都不理。
林倩怕他憋死,强行给他拽了出来。
“林总和赵叔叔感情真好。”崔世青不是林家人,他格格不入地尴尬着,半分看热闹的态度都不敢往外露。
他是外人,这也就算了,而林家的女儿林微澜,竟也一言不发,完全将自己隔绝了在双亲的恩爱之外。
林倩长红数十年,国民度高得惊人,高得理所应当。她年轻时绯闻等身,却在32岁那一年,突然和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结婚生女。
林微澜的父亲赵元修出身豪门,为了和林倩结婚放弃继承权,只拿了小部分股份和几套车房就入赘到林家。
这其中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林微澜花了十几年都没看清楚。
所以她选择闭上眼,什么都不看。
“不说我了,微微搬出去住得习不习惯?”赵元修的小情绪缓和了些。
林微澜一周前回国,当天就做了搬家的决定,前天,她正式从林公馆搬到流金大剧院附近的嘉珑花园。
流程快得行云流水,以至于她的双亲恍惚了好几天都没能完全接受。
大学时期,她和路潮就同居在嘉珑花园里,那套房是林倩送给她的高中毕业礼物之一。
林微澜:“习惯,又不是没住过。”
赵元修鼻音很重:“外面再好也没有家里好,你不在家,我和你妈妈适应了三年,都没能‘习惯’……”
“我会经常回家。”林微澜是不吃爸爸这一套的,“你最重要的事是养身体,不是操心我。”
赵元修冲林倩哼唧了几声,好像在说“你帮我说几句话呀”,林倩却摸摸丈夫脸颊,沉默地微笑以对。
和才脱离生命危险的父亲寒暄完了,林微澜又望向母亲:“妈妈,我有事想问你,我们到外面说。”
林倩陡然一愣,女儿长大之后,和她之间的私密话越来越少,今晚居然主动要和她说悄悄话。
快八点钟了,夏夜的天鹅绒夜幕倾笼了上央市,仁安医院外风雨大作,吹得树枝地摇晃着。
林微澜就在看得见夜景的走廊窗户前站定,眸底涌入夜色里微弱的灯火:“路潮家破产了,妈妈,你知道吗?”
星影传媒与亿嘉地产同在上央市,林微澜不关注前男友,更不关注财经新闻,不知道路家破产太正常,若林倩也从未听说,那就不对劲了。
最好的回答应该是坦诚的,林倩镇定自若:“我知道,他们家一破产我就知道,那时候你出国不久。微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怪妈妈没有告诉你?”
窗外炸开一道惊雷,林微澜的半张脸顿时抹上一片白:“同学聚会遇到他了,我随便问问。”
“宝贝,”林倩抚了抚女儿面颊,轻声细语,“和前男友分手要利落。我年轻的时候,分手从来不拖泥带水,和你爸爸才有今天。”
母亲的第一句话,林微澜很认可;第二句,她却不置可否,甚至想笑,但她演得天衣无缝,一句“我明白”,林倩就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你想得通就好。”林倩笑了,“今天的工作聊得怎么样?有需要妈妈帮忙的,只管告诉我。”
做影视剧演员前,林倩唱了好几年音乐剧,还拿过国际奖项,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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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伤不能再跳舞才转型,她有能力也有财力来支持女儿的事业。
“都顺利。”谈及工作,林微澜的眉头舒展了许多,“昨天我提的那件事,公司怎么说?”
星影传媒有自己的剧院,却不开展出品、制作音乐剧的业务。林微澜的想法,即是在星影内部建立事业部,出品音乐剧甚至是话剧、歌剧,既有星影的影视ip作为改编依托,还有演出场地。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没问题的。只是还需要你写一份运营计划书应付股东,走流程也需要时间。”林倩不自觉地抬了抬下颚,眼里溢出光彩,她的女儿很有想法,她很难不欢喜。
“那就好,谢谢妈妈。”林微澜点了点头,“我们回去吧。”
骄傲之余,林倩感到了失望,她和女儿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话题,不能就这么结束:“《天堂鸟》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只听过旧版本,给我和你爸爸讲一讲新版本,好吗?”
林微澜敏锐发觉了林倩的意图,半晌,她迟疑着应允。
母女俩回到病房,一家三口与崔世青就这样慢慢地聊,林微澜把《天堂鸟》的故事娓娓道来。
新版故事是她和郑东晴耗费数月精修过的,更加曲折生动、细腻轻盈,歌词也更有文学性。
滔滔不绝地讲了许久,直到她口渴,想要歇一歇:“我给你们听几首demo,我们的作曲老师很厉害。世青,我的手机给我,在我包里。”
崔世青依言照做。
看到手提包的刹那,林微澜脸色变了:“包上的毛绒挂件,哪里去了?”
*
同学聚会结束,306包厢的客人都走了,路潮进屋,按照流程打扫卫生。
路潮的大学专业偏冷门,作曲与编曲,一般来说,毕业即失业。
可他仗着家底丰厚和家人的支持,义无反顾地填报上了高考志愿。
因为林微澜下定决心要唱音乐剧。
路潮由此生出了一个绮丽的理想和愿望,他从小学习乐器,不如就一辈子为林微澜写歌。
可惜,他的理想和愿望,都随着恋情终结,泡沫似的破灭了。
拖把布密密地掠过瓷砖,突然,呼啦一声,有东西被拖把布从餐桌底下薅了出来。
小小的一个,路潮却为此怔住,心跳忽地加快。
他认得这东西。
这是林微澜用了好几年的毛绒挂件,她姥姥去世前几年亲手缝的,她爱用哪个包,就挂在哪个包上做装饰。
林小姐不缺钱,要什么样的挂件没有,却对姥姥做的万分珍视。
如果发现这东西丢了,不知道她会急成什么样,外面又下着大雨……
路潮捡起挂件,腿一抬就要往外走,前台会登记订包厢客人的手机号,他可以联系廖锦,再……
算了。
林微澜丢东西,关他什么事。
他需要做的,只有把挂件交给前台,等客人自行回来询问。
路潮将挂件揣进兜里,继续拖地。
306是大包厢,拖起来不容易,路潮拖了没几下,过来巡视的经理就站在包厢门口吼:“路潮,你在用拖把画画吗?用点劲,认真拖、仔细拖,软绵绵的根本拖不干净!”
“……哦。”路潮被经理吼醒了。
他后知后觉,自己太过心不在焉,刚才这几分钟,他仅是用拖把随便摆了几下,哪块地砖都没有拖干净。
窗户为了透气全开着,沉闷湿润的气息肆无忌惮从外涌进。
路潮掏出挂件,轻轻捏住毛绒兔子的耳朵。
就像从前林微澜捏他的耳朵那样。
动作很柔、力道很轻,林微澜通常会在捏完之后,再亲一亲他的耳垂。
路潮禁不住,握着拖把笑出声来。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在笑什么,于是笑意流水般地收敛干净,嘴唇绷起。
半分钟后,餐厅前台见到了板着脸的路潮。
路潮:“李姐,你联系一下306预留的手机号,有客人的东西掉在包厢里了。”
李姐“哦”了声,很遗憾,电话无人接听:“306的客人唱k去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哦。ktv那么吵,不一定听得见手机响。”
那就麻烦了,路潮啧了声,联系不上廖锦,没办法告诉林微澜她的挂件丢在哪。
李姐又说:“小路啊,你把东西放前台呗,客人肯定会回来找的。”
路潮想了想,这也是一个主意:“等她拿走了,你给我说一声。”
“好。”李姐点头,接着忙自己的事,这个小路怎么回事,今晚格外古怪,故意憋着事儿一样。
结果不到十分钟,路潮去而复返,又找上了前台:“李姐,306都是我同学,您用前台座机帮我打个手机号,就说她的挂件掉在餐厅了。”
林微澜最好没有换手机号码。
分明只是一个小东西,路潮却觉得重若千钧。
不物归原主,他坐立难安。
4. 一颗露水
E国多雨,路潮拢了拢风衣外套,神色疲惫地挡住了往心口扑的冷风。
上飞机之前,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
“你非要到国外找她?如果不是她,你爸不会死!她害死了你爸!”
“我爸的意外和她没关系。”路潮不能忍受泼到林微澜身上的脏水,他拨开母亲的手,紧咬下唇,“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
据打听到的消息,林微澜在E国的住所就在附近,他买了她喜欢的卡布奇诺玫瑰,希望能遇见她。
他会低头,他会认他根本想不通错在何处的错。他受不了没有林微澜的日子了,即便才分手一个月,他却觉得过了一年那么久。
在寒风里熬了半个小时,路潮终于望见从长街尽头走来了一女一男。
他们的举止相当亲昵,女生穿着不合尺码的薄外套,像是男款,怀里抱一只半人高的兔子玩偶,笑吟吟地和男人说着话。
路潮的脸色暗下来。
即使夜色朦胧,他也能隔着遥遥距离一眼认出前女友。
她正在笑。
笑声轻飘飘地、无孔不入地钻入路潮身体每一寸,却没有使路潮快乐幸福,他只觉得冷。
那个男人,是谁?
随着林微澜两人逐渐走近,路潮看清了那男人的容颜。
年轻俊美,而且非常熟悉。
路潮想起来了,他常在娱乐版热搜和妹妹的手机里看见这个男人,姓崔,国内当红的男演员,才十八岁,人气事业都蒸蒸日上,不和异性演员拍亲密戏,也不拍裸|露大量身体的戏份。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男人签约了林微澜妈妈的公司星影传媒。
死男人,臭不要脸,路潮冷笑,勾引老板的女儿,一心想着攀高枝了吧。
他必须让崔世青滚远点儿,林微澜不是什么男人都配得上的,配不上她的男人都滚!
“……姐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答应我吗?”
正要上前,崔世青的声音便传进路潮耳朵。
林微澜将一缕鬓发撩到耳后,垂眸轻笑:“也许要请你再多等一会儿?”
“一会儿?”
崔世青低头,柔声问:“‘一会儿’是多久?”
林微澜稍微偏了偏头,不知是什么神色。
下一秒,她忽地抓住崔世青领口,脖颈一扬,在崔世青脸颊落下浅浅一吻:“是几秒钟。”
路潮顿时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他和林微澜分手才一个月……她的心就变了!
他们的那几年算什么!?
林微澜根本不把他当回事,是不是,是不是?!
好得很!
负气地将玫瑰花砸进了垃圾桶,路潮头也不回,林微澜不把感情当回事,那么他也不要了!
*
暴雨已经转小了。
餐厅到仁安医院,单程就要不少时间,林微澜一来一回地折腾,身心俱疲,轿车一停稳,她就匆匆跑下,直奔餐厅大门。
一路上崔世青都在安慰她,既然餐厅前台打了电话过来,说挂件掉在包厢里了,就不用着急。
怎可能不急,姥姥亲手做的毛绒挂件有很深的纪念意义,天底下独一无二,没有替代品。
怪她太粗心大意,那么重要的东西都能丢,回头得换个结实的挂件系环,免得再……树下有人。
一个撑着雨伞,正在张望的人。
餐厅内外都灯火通明,唯余这片斑驳婆娑的树影稍显晦暗。
纵然如此,林微澜还是看清了他是谁。
与对方四目相接的下一瞬,他手里的东西也落入林微澜眼眶,她的心沉了沉,走上前去。
“我的。”
“哦。”
毛绒挂件沾着路潮掌心的温热,它在半空凝滞几息,被慢慢放入林微澜手中。
“拿好,”路潮板着脸,语气冷冰冰的,“不要再弄丢了。”
整晚都在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在此时此刻安稳了。
林微澜攥紧毛绒绒的小兔子,安心地莞尔一笑,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百合,纯净淡然。
视线从掌心移向路潮,她与他目光相接不到一秒,他便迅速挪开了脸。
路潮抿唇,冷冷地解释:“前台叫我出来等你,你别多想,我没有特意等着。”
林微澜:“……哦。”
失而复得,林微澜再不想见到前男友,本也应说一声谢谢。
今晚在场的人,只有路潮和廖锦认得这是她的挂件,廖锦不必通过前台联系她,那么前台打电话是谁的主张,不言而喻。
她还未启唇道谢,路潮的眼睛竟已越过她,盯紧了为她撑伞的男人。
男人虽戴着帽子口罩,路潮却认出他是谁。
许多个下雨的夜晚,路潮都能愱恨地、愤怒地想起这张脸。
三年了,林微澜抛弃他的许多个日夜里,是这个男人陪在她身边。
“新男朋友啊?”
路潮双手空空的时候,惯于把双手插在兜里,因容貌气质出众,并不显得他吊儿郎当,仅有些拽劲儿。
他略挑了挑眉,嗤笑一声:“大晚上的戴帽子,不敢见人?”
崔世青愣了下,他怎么会不敢见人,他有观众和网友们公认的美貌,糊过、挨骂过、演技烂过——唯独没丑过。
但他没必要为了证明自己而摘下帽子,明星走到哪里都可能遇见狗仔。
他和林微澜地下恋爱,短期内不会公开。
话头既对准了自己,崔世青总得回应什么,才不显得失礼,也能彰显他的大度和正宫地位。刚好这是第一次和微微的初恋见面,他可以自我介绍一番。
奈何路潮没给他机会。
“林小姐,”路潮垂了半瞬的眼缓缓掀起,眸底满是讽刺,“眼光不行。”
说林微澜眼光差,本质是讲崔世青不够格,林微澜听出前男友的本意,也知道两个男人较劲的时候,最愉快的做法是作壁上观。
但她讨厌路潮嘲讽崔世青的时候还要带上她。
分手三年,跟从前一样,路潮依旧讨人厌,依旧浑身是刺。
他一点都没有变。
林微澜忽然很庆幸,和路潮分手,绝对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矛盾不会因为爱而消解,甚至会翻过来让爱变质,长痛不如短痛,分手的时候再痛苦,到后来不都不痛了?
她笑着,连回击的话都说得温柔:“是啊,我眼光不好,当初才会看上你。”
绵里藏针的话扎进路潮心口,令他几近窒息的同时,想到了前女友的真面目。
林微澜文静美丽的皮囊下是什么,他曾有幸知晓。
“微微,别和他生气。”崔世青揽住女友的肩膀,意味深长睨路潮一眼,“我们回家,你是不是很累了?”
目光交汇的刹那,路潮捕捉到他眼中的挑衅意味,顿时怒上心头。
不仅是眼神,他还注意到,崔世青的两只手腕,都有一圈红痕,是被勒过的痕迹。
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别人也许猜不出来,路潮知道。
也许是林微澜的头绳。
也许是情|趣手|铐。
总之逃不脱这些奇怪的东西。
崔世青倒是很听话,愿意陪林微澜玩花样,路潮承认,在自甘下|贱这方面,自己比不上崔世青。
“嗯,走吧。”林微澜转了身,她还有工作要忙。
热恋中的情侣相依偎着上了车,只有路潮还站在树下,浸润在湿漉漉的夜色中。
真亲密啊,靠得那么近,搂得那么紧,车轮驶去了,把路潮的视线焦点也一寸寸带向远处。
原本应该是他的,为林微澜拉车门的人原本应该是他。
如果是他,绝对不会把伞打那么高……林微澜肩头都沾到雨了。
*
十点钟,路潮下了晚班。
自从林微澜和崔世青相依偎着离开餐厅,他的心思就不在工作上了。
经理盯他盯得紧,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微信,又不能一直借口往卫生间躲,因而一下班,他急不可耐地拉开手机通知栏。
林微澜:【你好,明天你有时间吗?有几首歌需要改,郑导应该和你沟通过了。】
是九点半发过来的消息,也就是林微澜拿回毛绒挂件不久的时间点,路潮过了半个小时才看见。
他把这段话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好像林微澜就坐在她身边,发丝间萦绕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林微澜应当是很着急的,因为九点半实在不是正常谈工作的时间。
路潮发送出一段简短的回复:【有时间,但是不能面谈,微信聊。】
又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他才启动摩托车往家赶。
路家原来的房子已经变卖,他们一家人现在在租房住,离一缕炊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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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把摩托车停进车棚后,路潮再看了眼小号,林微澜依旧没回复。
睡觉了?她作息规律,一向睡得很早。
路潮心里闷闷的,骂了句姓崔的狐狸精迟早糊穿地心。
上楼途中,他一共看了第三次手机,对话框老样子,没有新回复。
……没回复就没回复吧,他也不是很急。
反正稿酬已经拿到了,他没必要包售后,除非林微澜给他加钱。
——吱呀,路潮打开家门。
他妹妹路曦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在进厨房做夜宵之前,他向妹妹伸手:“物理作业拿来。”
路曦的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只要高考正常发挥,考个好大学信手拈来,再抓紧点儿弱势科目,更会游刃有余。
这几年上央市在搞学业减负,高二学生周末双休,家里有条件的都报补习班去了,路曦原也被劝着报一个,一学期几万块,只要有效用就值得。
可路曦死活不愿意,一个学期四五万,她哥得不吃不喝上好几个月的班才挣得到。
路潮检查过妹妹最棘手的一门功课,没发现问题:“我做饭去了。”
破产之前,路潮是养尊处优二十来年的大少爷,很少有人晓得大少爷也会下厨做饭,而且水平不低。
这都是和林微澜同居那几年锻炼出来的手艺,要不然,路潮还真得为现今一家人吃饭的事头疼。
宵夜做好,路潮打包一份装进饭盒:“吃完夜宵写完作业早点睡,别让我知道你偷偷玩手机。记得定闹钟,上学别迟到。”
“哦!”路曦眨巴眨巴眼,”哥,外面下雨你慢点骑摩托。”
路潮心一紧,轻轻嗯了一声。
*
中心医院。
路家现今的经济条件不支持路卓君住单人病房,幸运的是,同病房的几个病友人都很友好,护工也尽心。
去年,路卓君做了肝切除手术,今年旧疾复发,又跑回来住院治疗。
她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她不想死,她才五十多岁,只能接受自己死于衰老;她膝下有两个孩子,万一她死了,孩子们年纪轻轻就失去双亲,太可怜了。
路卓君胃口寥寥,勉强吃了些宵夜:“小曦快期末考试了,最近你少来医院,多在家里陪她,帮她补补课。”
路潮:“我才检查完她的作业,没有大问题。她学习很自觉。”
话音才落,路潮的手机便响了一声,他漫不经心瞥了眼,立时瞳孔一颤。
【林微澜:十点半了,不方便再打扰。我们明天聊。】
是林微澜的消息。
她不喜欢换头像,微信头像好多年了,都还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剧照,十几岁的女生美丽青稚,穿着白色戏服,投入地歌唱。
“小潮?发什么呆?谁的消息?”见儿子傻乎乎地愣着,路卓君伸手推了推。
“啊——不是谁,工作上的同事。”路潮回过神,有意把手机屏幕挪近,生怕母亲知道他在和林微澜聊天。
无论路潮怎么开解,路卓君都坚定认为丈夫的死少不了林微澜作祟,“林微澜”三个字是她的禁忌,绝对不能提。
路潮:【我睡很晚,不算打扰。】
林微澜:【方不方便接电话?】
接电话肯定不行,路潮一说话就会暴露:【不方便,我喉咙发炎。你发语音,我打字。】
不一会儿,林微澜发来一段语音:【我们有六首歌要改。首先是女主角色曲的副歌,不符合人物特质,人设崩坏,要改。】
路潮:【什么特质?】
路潮不完全理解《天堂鸟》的主角,他从来都只理解林微澜一个人。
女主角的角色曲,是他们分手后他写出的少有的佳作,是他结合林微澜的外形气质和征稿要求,精心作编的良曲。
诚然,作曲时过度地考虑演员本人的形象,很容易偏离角色,而且他写歌的时候,《天堂鸟》还没有得到林微澜的青眼。
然而从结果来看,出品方对路潮的巧思是认可的。
林微澜:【我把自己写的人物小传发给你。】
路潮喉结轻滚,她第一次当制作人,很辛苦吧?
选演员、改剧本、改歌曲,她一忙起来就不知道吃饭,还会焦虑得啃手指甲,好坏的习惯……
路潮:【你很着急要新版本吗?】
路潮:【我可以明天交。】
路潮:【不要加急费。】
5. 一颗露水
“微微,你走了吗?”
雏菊味的香薰混着橙子味沐浴露,碰撞出加倍的清甜。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双腿动弹不到,双手也被反缚到身后,崔世青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内|裤。
他已经在干燥的浴缸角落空等了很久。
崔世青没听到女友离开浴室的动静,可他慌得不行,放置play一点都不好玩,他宁愿林微澜来扇他巴掌,也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今晚是他第一次来嘉珑花园,就得到了留宿的殊荣,也得到了不轻的“惩罚”。
玩具还夹在他胸口,时不时释放出令他酥酥麻麻的电流,还有肩头快要见血的咬痕,都叫他同时领悟着痛与快乐。
没人说话。
“微微?”崔世青有些急了,挣扎着想要脱离束缚,甚至溢出了哭腔,“微微你在哪儿?”
“嘘——”
女人温柔的嗓音如同来自虚无,听得崔世青心里咯噔一下,乖乖缩回身子,不再动了。
“我在聊工作。”林微澜裹着浴袍坐在浴缸边缘,神情专注。
她和水浪的聊天断断续续的,两个人的空闲时间根本连不上,她有空的时候他不回复,她忙着和男朋友缠绵的时候,他却能回答。
唯一能叫林微澜宽慰的,是水浪的配合意愿很高。
他居然明天就能交付新版本的作曲,而且不要加急费。
“我不洗了,我给你解开。”用来绑住崔世青双手的道具,是林微澜的内衣,她精通捆绑绳结的技巧,轻轻一抽,就把男友解放了出来。
崔世青迫不及待拉下眼罩,褪去脚踝上的长绳,穿好衣服,跟在林微澜身后出了浴室。
浴室和书房用的是两种不同气味的香薰,书房这一款更清醒提神,淡淡的绿茶调。
林微澜爱好搜集不同气味的香薰,在每个房间都摆上,用完的香薰瓶子全部收藏起来。
她又浏览了一遍人物小传,确认没有问题后,发给了水浪:【看完这个,你应该能对人物理解到七八成。这几天你可能会辛苦点,加急费我们会照付的。】
人物小传有八千多字,详细分析了主角青绿的人生经历和性格变化。
“微微,吃夜宵吗?我给你点一家健康干净的外卖。”崔世青倒来两杯温水,其中一杯放着润喉的茶包,是给女友的。
两只水杯是情侣款,而这栋别墅,只长久地住过一对情侣,崔世青并不是其中一只的主人。
“从哪找来的杯子?”相同的烤瓷色调叫林微澜恍惚,三年没住嘉珑花园,她都忘了这对水杯收纳在哪里了。
“酒柜的玻璃门里呀,”崔世青大抵是眼睛出了问题,没认出水杯外形的奥妙,否则他肯定不会拿来用,“还挺好看的,很特殊。”
这是林微澜和路潮在瓷窑里烧出来的,天底下就这么两只,当然特殊。
杯肚上画着玫瑰花,鲜艳欲滴,它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褪色,有些记忆也很难忘却。
——和路潮恋爱的四年,不管多么深的夜,负责做饭的阿姨在不在,路潮都没让林微澜吃过外卖。
“世青,你为什么不学着自己做饭?很难?”林微澜不介意吃外卖,健康干净就行。
可是现在,她想要一个会做饭的男友了。
“我?我学?”崔世青指着自己的鼻尖,满脸难以置信。
他和林微澜在E国结识、定情,先是谈了两年异国恋,又用一年结伴环球旅行,他不仅缺少做饭给林微澜吃的机会,更没有那种能力。
林微澜的坏情绪一向是内隐的,她的嗓音照旧温和清冽,只不过眉心蹙起了盈盈山痕:“冰箱有我爸包的水饺,你去煮。”
“好呀,你等我。”
崔世青怕说“我不会煮水饺”会光着上半身跪一晚上,因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没事,他上网搜就行了。
书房只剩下林微澜一个人,她把路潮用过的那只瓷杯连水带杯地扔进垃圾桶,转头询问水浪:【你哪天有空?有些问题,最好还是面谈,你ip也在上央,见面很方便。】
水浪:【我社恐,真不方便。】
林微澜:“……”
行吧。
茶香氤氲在电脑屏幕上的字里行间,林微澜单手托腮,新建了个文档,开始写创立音乐剧工作室所需的运营计划书。
漫上来一点思绪,很快又被扼杀,再漫上一点,照旧没有存活太久。
只需一呼吸,林微澜就能嗅到茶香,继而想到装茶水的瓷杯,再想到和她一道做杯子的人。
记忆里的路潮,总是光鲜亮丽、高傲不羁,一天到晚也没几个好脸色,对谁都爱搭不理。
但他只会向她低头。
他会俯下脖颈,轻轻将下颚放在她手中,笑着唤她“微微”,说喜欢她。
可他身上的光芒色彩终究褪去了,两人间的感情也没有了。
林微澜强行把自己拽出了回忆,长久地缅怀过去太危险了,会叫人分不清真实和虚妄。
她抿了一口水,深呼吸。
为了投资《天堂鸟》,林微澜和林倩详谈过,站在的专业角度看,林倩不认为《天堂鸟》的剧本雏形值得投进去一百万。
投资的风险,林微澜一清二楚,但她很喜欢这个本子,所以,再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只要可以出演喜欢的剧本,她甘愿赔钱;只要能演中意的角色,她欣然接受十八番小配角的待遇。
她出道以来,并非没演过小配角,以她的能力、背景,即使因资历不足拿不下一番,拿个二番也绰绰有余了,偏偏她就面试过四五番的配角,别无他因,只因为她喜欢那个角色。
林微澜是林倩和赵元修的女儿,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人生拥有无数的试错机会,哪怕在舞台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仍名不见经传,也有人为她兜底。
但是创立音乐剧事业部则不同,她需要对员工负责,不能仅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滴滴——
微信提示音响了,水浪发来了新消息。
水浪:【我看完了。】
林微澜:【有想法吗?】
水浪:【你直接说要求。】
林微澜不悦地敲了敲桌面,水浪愿意积极配合修改作编曲是很好的事,可是这态度……
她还是喜欢更有想法、更有主见的合作伙伴。
比如,前男友。
会陪她挑选剧本,会和她一起讨论揣摩人物,会在排练厅角落里抱着保温杯等她的,前男友。
前男友会写歌给她,投稿到她的剧组,她还在台上唱过其中几首,由路潮创作的《弗洛瑞安娜》同名曲至今都是林微澜简历里的代表作。
可惜都是过去了。
代表作会跟随林微澜的一辈子,人和感情不会。
林微澜索性把要求详细地罗列给水浪,又说:【有疑惑再来问我。】
水浪:【嗯。】
*
今晚路潮没有在医院陪床。
借着卧室明亮的台灯,他瞪大眼,反复仔细阅读林微澜写的人物小传,尝试品味其中的玄机绝妙。
林微澜要求主角的角色曲应体现出“坚定感”。
什么叫“坚定感”啊?
路潮头痛。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咒语,林微澜则是给他施咒的术士,不允许他的思路有片刻的止歇。
不允许是一回事,着实做不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路潮为灵感的缺失焦躁起来,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林微澜与他聊剧本聊角色,他都能很快领会到,两个人的心意是通的。
他懊恼又自责地胡乱拨了两下吉他,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难听得不行。
书桌上了年头,总到下雨天,总觉得桌面上凝了一层水雾,像这样经不起潮湿的环境,有些东西就不能用纸质来保存。
在路潮的网盘相册里,存着一些有关林微澜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照片,有林微澜拿他手机拍的自拍,也有两个人的合照。
这些东西曾经被路潮一气之下删除过,不出几天就灰溜溜地从回收站找了回来。
他一张张翻着,最终目光定格在一张《弗洛瑞安娜》的剧照上。林微澜穿着红色的戏服,肢体舒展,在模仿花朵逐渐开放的动态。
路潮记得林微澜演这场戏的日子,那时候她腰伤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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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睡觉都睡不好,依然坚持演完了最后一场。
他不经意笑了下,在吉他弦上拨出一段曲调。
路潮:【我把副歌换一版新的,你听听。[42'''']】
没过多久,林微澜发来一段几十秒的语音,路潮以为是她的评价,紧张点开。
……是一段哼唱?
一段林微澜的哼唱。
夜深人静时分,她轻飘飘的哼唱宛若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揉着路潮柔软的心脏。
路潮忍不住又听了一次。
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他索性坐直身子,把这条语音添加进了微信收藏。
路潮摸摸自己的鼻尖,评价道:【还行。】
还行,嗯,她唱的也没有特别好听。
也就听了五六遍吧。
很快,林微澜又发来一段长语音,这次不再是简单的轻哼,而把歌词唱了出来。
路潮依然收藏了这条语音。
林微澜:【很好,就用这个版本。不急的,你没必要熬夜。】
路潮:【嗯。】
早过了林微澜该睡觉的时间点,她一不按时休息,第二天少不了头昏脑胀。
林微澜:【早点休息。】
这是林微澜的最后一条消息了,以语音的形式发过来。
她肯定很困倦,嗓音懒洋洋的,带着微弱的鼻音,却悦耳动人。她天生就是唱音乐剧的好嗓子。
她说这话时在做什么呢?
揉着惺忪的睡眼吗?还是为了吊着精神在喝咖啡?崔世青是不是留宿了,他们两个会不会睡在同一张床……
路潮烦躁地揉揉头发,给自己泡了一杯浓浓的茶叶水,今夜不打算睡了。
*
早上七点,生物钟准时叫醒林微澜。
她的作息很规律,通常会在晚间十一点前睡觉,早上七点钟起,跑步、练声、练舞,许多年来雷打不动,没有变过。
崔世青还在睡,林微澜没管她,本能地拿过手机看了眼。
水浪:【[文件]你听听。】
这么快?而且发送的时间竟然是半个小时前,凌晨六点半。
水浪熬夜写的新版本?她说过不着急的,在面试前改完就好。
林微澜面露错愕,赶紧点开文件试听,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漾开。
是她想要的效果。
曲调是对的,编曲非常契合唱段剧情对应的氛围,而她和水浪只不过交流了寥寥数语,水浪看完了她的人物小传,就明白了她想塑造什么样的角色。
演员的作曲人的默契,好难得。
林微澜不禁想,如若她和路潮没有分手,她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位合她心意的作曲人吧。
林微澜:【收到了,这首歌就定下来吧,后续不用再改了。加急款稍后打给你。是熬夜完成的吧?方便的话,我请你和郑导一起吃顿饭。】
六点半交稿,这会儿水浪十有八九补觉去了,林微澜不指望得到回复,洗漱更衣完就下了楼,现在是她运动的时间。
然而手机偏就响了。
水浪:【我说了不要加急款,之前不是打过稿酬吗?】
水浪:【不要钱,也不约饭。】
林微澜:“……”
郑东晴不是说水浪急缺钱用?
好莫名其妙的一个人,给钱都不要,何况这钱本就是他应得的。
林微澜发了个简短的“嗯”过去,没有说别的话。
*
昏昏沉沉的眼皮根本睁不开,路潮熬了个大夜,六点半才编完新版本的曲子。
这之后他也不敢睡,靠嚼茶叶吊着精神,一心等着林微澜七点钟醒。
林微澜的作息时间,他了如指掌。
等她醒来,会不会赞美他的新曲子?
她已经三年没有夸过他的歌好听了,他也三年没有写出过什么好作品。
她会失望吗?会让他再改吗?
都没有。
林微澜只是平静地说“定下来”,未表达任何的赞美。
失望之情压倒所有通宵的不适感,路潮愣愣瞪了会天花板,窗外天色已大亮,但他再也睡不着了。
6. 一颗露水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林微澜与水浪返工了6首需要修改的曲目。
水浪总是很忙,尤其是午餐晚餐的时间两个时间段,基本不回消息。
好在林微澜和他的沟通很顺利,水浪话不多,三言两语就弄清林微澜的要求,悟性与效率都很高。
至于加急费、返工费,林微澜每次都转,他总原路退回。
不收加急费,话很少,语气有些冲,能与林微澜达成默契,这叫林微澜不得不好奇水浪是什么人了,可惜水浪好像活在铁桶里,从来不透露。
有些做音乐的人就是古怪,慢慢的,林微澜就不再好奇了。
剧本和曲目终于全部定稿,精修过的《天堂鸟》,起码能从70分进步到85分,这是“普通”到“优秀”的跃迁。
这周周五,《天堂鸟》开始挑选演员的一轮面试。
面试地点定在流金大剧院一号排练厅,林微澜身为制作人与主演,到场把关。林倩来帮她镇场子,同时也想看看有没有演艺方面的好苗子。
“最后一段,请你再唱一遍。”林微澜面无表情,向演员提出要求。
演员慌了神,硬着头皮又唱了一遍,却远不如第一次表现得稳当。
她表演的歌曲很特别,是林微澜的代表作《弗洛瑞安娜》。
几位面试官低声讨论了几句,因为林倩地位最高,都纷纷望向她。
林倩注意到众人汇聚来的目光,却引导着所有人,把焦点聚集在林微澜与郑东晴两个后辈身上。
话语权在谁手里,非常重要。
太多前辈在场,郑东晴不太敢大声说话,她碰了碰林微澜的手肘,头颅轻点,她觉得,这位演员不错。
“基本功很好,可惜太不稳定了,第二遍声音抖得没法听。”林微澜遗憾地摇了摇头,用演员听不到的声量给出了评价,“她心态不好。”
而后,她提高声音,请这位演员离开会议室:“回去等消息,谢谢你来面试。”
她低头扫了眼演员简历,名字很特别,叫做艾琳,履历那一栏几乎是空的,只有在学校音乐剧社团表演过的两次经历。
“老师,我……”艾琳还有话想说,但一看林微澜平淡的面色,就什么都不敢说了,“好的,谢谢各位老师。”
艾琳离开后,面试官席位上的声音才好高一些,林微澜问郑东晴:“你觉得呢?”
郑东晴乐呵呵地点头,由衷表示:“我觉得很好啊,可以试试。”
“你对她的实力没有看法?”
“呃……我不是专业演员,不懂评判硬实力。我是觉得她的形象实力都很好,可以再给个机会。也许她只是太紧张了?毕竟她唱的是林老师您的代表作。”
林微澜默了默,她属于金字塔尖上的那批演员,对中底层演员的难处体会得比较少,但不表示她一无所知。
而且,郑东晴作为新人导演,如果她的话语权提不上来,排练过程会很麻烦。
“那就进下一轮吧。”林微澜在艾琳的名字后面做了个记号,“她的基本功确实很好。”
一天的面试下来,进入二轮面试的演员都定了,林微澜坐得腰酸背痛,轻轻揉着后腰。
表演厅不剩几个人了,林倩探过身来,笑问:“宝贝,今晚回家吃饭好吗?”
林微澜摇头:“我还有事。沈老师喊我回母校参加活动,下次有空再回家吃饭。”
回国后,她和曾经的人脉逐渐联系上,其中包括她的高中班主任沈老师。她读高中时很受沈老师照顾,恩师一请她回校给学生做个演讲,她也就答应了。
林倩:“下次什么时候有空?”
“嘉珑花园离公司不远,你和爸爸想去就……”察觉到母亲难掩盖的失落,林微澜蜷起了手指,改口说,“后天吧,后天晚上。”
“好,那就后天。”终于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林倩母女。
林倩收拾文件纸张的样子显得无措,不是演技,是真心:“成立戏剧工作室已经报给工商局走流程了。之后,《天堂鸟》的出品方会挂工作室的名字,公司也会再追加一笔投资。”
都是演员,又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林微澜哪能看不出妈妈的情绪。
她的心揪了下,本能地,尝试抓住林倩的手腕,偏偏很不巧,林倩正好侧过身,母女俩的身体就这样错开。
“妈妈?”林微澜收回手,不再有动静,“你还好吗?”
林倩莞尔一笑,这次是演技了:“我挺好的呀。我只是想到你小时候,特别黏我和你爸爸。”
林微澜七岁之前,的确非常黏人。
她崇拜星光四射的妈妈,想做和妈妈一样的大明星,她也喜欢爸爸,因为爸爸会给她做好吃的,会领她出去玩。
可是林倩与赵元修的职业,注定了他们没办法长时间陪在女儿身边。
红透半边天的演员,常年在外拍戏;律师,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
七岁之后,林微澜就不黏人了。
她开始逃学、装病,做一切能引起双亲注意的事,赵元修不得不辞职在家照顾她,并且往后的十几年再没进入过职场。
等林微澜逃学、装病、吸引双亲的问题解决,那个黏着妈妈爸爸的小孩子已经不见了影子。
“小时候是小时候,我们一家人现在也很幸福的。我先走了,妈妈。”发觉林倩进入到了对往事的怀念里,林微澜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逃。
林倩默许了她的离开。
林微澜要从母亲的香水气味里逃走,从母亲深深的注视里逃走。
因为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神态,才能既不伤害到林倩,又不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
把车停进一中停车场,林微澜直奔教学楼,沈老师在楼下等她。
沈老师是她高中的班主任,好几年不见,鬓边生出了白发,但慈祥和蔼的笑容没有变。
“林微澜,你变化很大啊,成大姑娘了。”沈老师当年最喜欢的学生就是林微澜,学习成绩好,性格文静,“你很有成就,让我脸上有光。”
林微澜笑了几声,与沈老师寒暄了一阵。
沈老师:“不能占了学生们上课的时间,只能占晚自习。现在还不到七点半,一中这几年变化挺大的,我带你转转。”
毕业七年,很多地方林微澜都认不出来了,她转了好几个处,都要靠沈老师的提醒才想起来这是哪儿。
“前面是美术教室,咱们进去看看。你可以找找,有没有陈列你的画。”沈老师说。
“我画得不行,美术课经常只拿及格分。”林微澜绝非谦虚,她的艺术天赋几乎都在歌舞和演戏上,对画画一窍不通。
明知美术教室的陈列栏不会有自己的大作,她仍仰起头,一副副地欣赏。
那个时候,班里美术课成绩最好的人是……
忽然,她怔了一下,一抹异样情绪蔓延上眉宇。
在优秀作品陈列区,张贴着一副有些年头的素描,画纸中央是一位穿病号服的年轻女性,没有画五官,但技法非常纯熟,姿态轻盈灵动。
沈老师循着林微澜的目光望去,也讶异地叹了一声:
“哟,这幅画是路潮的作品,右下角有署名。林微澜,你应该记得路潮吧?”
*
高一开学第一天,班里都是陌生人,班主任沈老师为了增进同学之间的了解,要求大家上讲台做自我介绍。
于是,林微澜上台时,就在最后一排看见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她恍惚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在剧院演出,那个从只顾玩手机,到十二场全勤的男观众,又买了票。
对方显然也认出她,唇角浮现她熟悉的笑意。
她知道他的名字,路潮。
做完自我介绍,林微澜下了讲台,坐回了教室最左边靠窗的位置,路潮则坐在最右边,两人的座位相隔万里。
下课铃一响,沈老师前脚才走,路潮迫不及待走到她跟前,弯腰唤道:
“林微澜?这么巧?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对于许多演员来说,被观众记住名字和长相,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林微澜不能免俗。
何况眼前这位观众,全勤观看了她的表演,和她互动过很多次,她会记得一辈子。
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流过林微澜心尖,她认真地点点头:“你好,我记得你,路潮。”
“记得我什么?”路潮眼睛一亮。
“记得我的第一次演出,你有半场都在玩手机。”林微澜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耿耿于怀的话。
路潮一哽,仿佛有几分心虚,这人怎么这样啊,她在剧场里和观众互动明明挺客气的啊:
“后半场我不是认真看了?而且我是全勤观众,只要卡司是你,我都去了,你怎么不记得我给你送了八场玫瑰啊?”
剧场里的林微澜是演员,学校里的林微澜只是林微澜,身份再怎么变,记忆是变不了的。
十二场演出,八场互动,八束玫瑰,林微澜怎可能忘记,只不过听路潮的意思,竟然是专门去看她的?
她心中生了困惑,和一点零星的期待:“什么叫‘只要卡司是我’?”
路潮的双手插在兜里,眼睛往窗外看:“就是……我只想看你演。别人演的不好看。”
林微澜一怔。
真的会有观众为了她买票。
难怪在那八场互动里,路潮只和她一个人互动,他是为了她来的。
林微澜的心像被什么揉了一下,语气温和三分:“谢谢你。你送的花,我都插进瓶子里了。”
“真的?”路潮松弛的脊背忽然绷紧。
“真的。”观众送的东西,林微澜都好好保存着,“谢谢你,路潮。”
路潮的眼神倏然就漂浮了起来。
他胡乱瞅了几个地方,捂着发热的右耳耳根,快速说了句:“……先不说了,走了。”
他的耳朵全红了。
——林微澜看得很真切,很疑惑。
和演员互动,许多观众都放不开,整个人都是拘谨的,可她记得,路潮从没害羞过。
林微澜弄不明白,也没放在心上,只感叹缘分的奇妙,把她和自己的忠实观众分在了一个班。
次日的最后一节,是美术课。
开学前三天,高一不安排晚自习,下午五点多钟就能放学回家。
林微澜不急着走,她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非要画得满意了不可。
斜阳晚照,美术教室只剩她一个。走廊里的吵闹声近了又远,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林微澜就知道,附近几个教室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
“林微澜。”
是路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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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澜回头,发现教室里不止自己。
路潮穿过一排排画架,从最后一排走到她身边:“开学了,你是不是没时间演音乐剧了?”
“嗯,我要读书。”林微澜不爱和不熟悉的人说话,但出于对路潮全勤观演的感谢,她愿意多说几句回答他。
她的梦中情校就在国内,文化课分数很高,所以她暂时搁置了参演音乐剧。
“寒暑假呢?寒暑假还演吗?”路潮直接挪了把椅子过来,一屁股坐下,眼神很是热烈。
林微澜:“看情况,首先要有我喜欢的角色或者剧本,其次要通过选拔面试。大概率是不演的,因为时间太短。”
路潮很诧异:“这么麻烦啊?我还以为你妈是大明星,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呢!”
禁忌被他轻易戳中了,林微澜拉下脸,立刻就收拾文具要离开:“拜拜。”
“你怎么了?”路潮一头雾水,为她愠怒的脸色发懵,“我惹到你了?”
林微澜的忌讳被戳中,她为什么十六岁就能演女主?因为她靠硬实力在选拔面试中过关斩将,和林倩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路潮在轻视她的能力和决心,他和那些无聊的人一个样。
“林微澜,我招你惹你了?”路潮没有追上去,他身上有点脾气,莫名其妙被甩了脸色,恼火得很。
这话才说完,已经走出教室门口的林微澜竟大步折返回来,仰头将他盯死了。
她脸颊气得泛红,严肃地要求:“向我道歉,快点。”
路潮板着脸:“理由?”
林微澜:“我演什么剧和我妈没关系。你应该为你的狭隘和误会向我道歉。”
路潮沉默几秒钟,眼见林微澜的眉毛皱得愈发紧,终于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林微澜要的就是这句道歉。
她心满意足,走出美术教室,却在窗边无意往教室里一瞥,随后怔住了。
有一张画架上的作品,画的好像是她表演时的剧照,病号服、披肩发,手掌捂在心口,但是没有画五官。
“是我画的,你在《病》里演的那个角色。”路潮骄傲得意,等着林微澜夸他画得好,“画得怎么样?”
林微澜松快的表情却顷刻间凝滞住,冲路潮骂了句:
“神经病。”
*
上央一中请了好几位来宾给学生做演讲,林微澜是其中之一。
活动结束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今天不继续上晚自习了,学生们该回家的回家,该回宿舍的回宿舍。
林微澜多和沈老师聊了会儿天,九点整才走。
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学生们放了学就散得很快,唯有红绿灯是不会散的,长达一分多钟的红灯,把林微澜拦在了路口。
“……你怎么可能一分都掏不出来?你家以前多有钱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快点,钱拿出来!”
路边的巷子里有人声。
林微澜徐徐转头,望向路边一条幽深昏暗的小巷。
那道人声还很年轻,很有可能是刚放学的一中的学生。
林微澜靠边停车,打开手机录像功能,阔步走进小巷。
真见她猜对了,小巷里采光非常差,只有一盏昏黄路灯,几个人影围着一个形单影只的,一看就知道在做什么。
“喂!”
林微澜喊了一声,又说:“我已经报警了,正在录像,警察马上到。一中的领导我都认识,我会向校方举报。”
她喉咙里仿佛有一把利刃,冷而锋利,那几人年纪不大,轻易就被唬住,从小巷另一头落荒而逃。
林微澜自然没有追,她一个人可抓不住四五个,何况巷子里还有个受了欺负的学生,也许需要她的帮忙。
为了看清对方的脸,她往前走了几步:“你是一中的学生?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你别害怕,我帮你报警、联系家长。”
那个学生肩膀抖了一下,慢慢向林微澜靠近,带着些迟疑:
“……微微姐?是你吗?你是林微澜吗?”
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位扎低马尾的女生,长得和路潮有三分像。
“路曦?”林微澜万分诧异。
路曦,路潮的亲妹妹,过去常到流金大剧院看她的演出,和她关系很好。
后来她和路潮分手,路曦被她连坐,进了黑名单。
“微微姐,真的是你!”危急关头得救,路曦脑袋往后一仰,害怕得放声大哭。
*
开车带路曦去派出所报案的路上,林微澜时不时察觉到路曦瞟一眼自己,欲言又止。
她抿了抿唇,柔声问:“你有话想说?”
路曦难为情地缩了缩脖颈,扭捏道:“微微姐,可以用你的手机给我哥哥打个电话吗?”
人之常情,情理之中。
林微澜理解路曦的心情,将手机给了她。
不过她必须要提醒:“你到黑名单里拉你哥出来。但是应该打不通你哥哥的电话,我们分手后互相拉黑……”
“哥哥——”
林微澜舒展的眉心蓦然一敛。
她似乎听到路曦在对着手机喊“哥哥”?
她的手机,打通了路潮的电话?
怎么可能?
路潮那么记仇,居然没有拉黑她的号码?
而且,瞬间就接通了。
7. 一颗露水
为什么路潮不拉黑她?
为什么路潮秒接她的电话?
等林微澜回神,路曦已经在电话里迅速地说清来龙去脉,将手机交还:“我用完了,谢谢你,微微姐。”
路曦的举止小心翼翼,她是林微澜与路潮分手的见证人,当时两个人闹成那样,她至今想想都后怕。
这份害怕,竟转变成了对林微澜的畏惧,叫她不敢和从前一样亲近林微澜。
“你哥哥怎么说?”林微澜示意路曦再抽张纸巾,把鼻涕眼泪擦一擦,“他能不能来?”
“他说很快就到派出所。”路曦低下头,两根食指绞来绞去,“微微姐,你是不是很忙?”
弦外之音,即是林微澜如果不忙,最好能留下来陪陪她。
路家破产之前,路曦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她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会遭遇校园霸凌。
林微澜答应了她委婉的请求:“我陪你,直到你哥哥来。你别害怕。”
“真的?”路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是真的,林微澜“嗯”了一声。
*
高中三年,除了假期,林微澜都住在一中附近的绿源学府,赵元修亲自照顾她。
她姥姥退休前是大学老师,高瞻远瞩,早早在一中旁边买下了一套学区房,后来女儿和孙女读书,都派上过用场。
绿源学府距一中只有一条街,步行五分钟就能看见学校大门,林微澜上下学都步行,很少叫赵元修接送。
自从和路潮在美术教室闹得不欢而散,两个人好几天没有交流,她倒是无所谓,路潮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林微澜下了晚自习,背着书包从路潮跟前轻盈走过,对他视若无睹。
路潮斜倚着校门口的香樟树,仪态懒散,他家的司机堵在路上了,一时半会来不了。
见林微澜跟没看见自己这个大活人似的,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也没人接啊?”
不带称呼,换作别人,很难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然而林微澜明白。
“我不用别人接。”林微澜并不驻足,只管走自己的。
“为什么?你家住得很近?走路回家多累啊。”左等右等等不到人,路潮干脆不等了,三两步追上林微澜,与她并肩同行,“坐我家的车呗。”
林微澜懒得理会他,只想着尽快脱身:“住我姥姥从前的房子,在绿源学府。”
路潮知道绿源学府在哪:“哦,的确不远——林微澜,你这几天都不和我说话。”
他都快憋死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林微澜觉得莫名其妙,他也没有主动来找她啊,“我们很熟?”
“不熟就慢慢了解啊。我得罪过你,不是都道歉了?”路潮追上林微澜轻轻松松,“我不轻易和别人交朋友的。”
难不成成为路潮的朋友,是一种特殊的优待?林微澜嗤之以鼻,甚至有些想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真的很烦。”
她说得太直白,路潮活到十六七岁,讨厌他的人有很多,当面说出来的却很少。
以往知道别人厌恶自己,他都很不屑,今天却不同,望着林微澜不悦的神色,他忽然觉得心口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他的面庞盛住了皎洁月色,白皙如雪,还泛着一层薄粉色:“林微澜,我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正是放学的时间,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学生,路潮不方便直说。
他固执跟着林微澜走了四五分钟,眼看绿源学府的大门近在咫尺,不问不行,路潮顾不上那么多,冷不丁地叽里咕噜了一句话。
林微澜:“?”
她没听清。
路潮眼神飘忽,双手仿佛焊死了,僵硬地插在口袋里:“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林微澜往月华照耀的地方轻挪一步,以看清路潮的面色。
耳根红红的,薄唇紧闭。
这是害羞的反应,影视剧表现人情绪的惯用手段。
路潮这种人,也会害羞。
路潮这种人,为什么害羞?
林微澜不是蠢货。
她明澈的眼睛眯起来,像在打量一头猎物,往前上了半步:“你谈过女朋友吗?”
“没有啊……”距离忽然拉近,路潮整个人都绷紧了,她用的哪款洗发水啊,发丝间萦绕着一缕清香……
林微澜的唇角好似笼着朦胧夜色,叫人看不清楚,还以为她似笑非笑:
“我没有男朋友,而且毕业前不打算谈恋爱。可是你又不了解我,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
路潮瞠目,她问得太直接太突然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呢……真是的,他以为还要再迂回一会儿,他以为自己一定自信又帅气。
哎呀,他自己的脸皮有多烫,他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
林微澜太耿直了,太不给他留面子了!
可是她的声音真好听,像凛冬时节的山泉,清清凌凌。
路潮为林微澜绷紧了身体的每一寸,双手将校服裤子揉得皱巴巴的:“你质疑我三分钟热度啊?行啊,我证明给你看,你说得不对,你是错的。”
林微澜嗤笑一声,兀自刷了门禁卡,走进绿源学府大门。
“喂!”路潮没跟她一起进门,“林微澜,你什么意思啊?”
林微澜头也不回,却在半空中扬了扬手:“明天早上见。”
第二天起,路家的司机不再把路潮送到校门口了,而是送到绿源学府,也不再去校门口等人,而是改为到绿源学府等。
好几个月的时间,两人都一起上下学,林微澜在前面走,路潮替他拎书包,跟在后头。
慢慢的,林微澜的脚步不再那么快。
慢慢的,林微澜会在放学离开教室前隔着座位看路潮一眼,示意他自己要走了。
有次晚上放学,路潮被物理老师叫走,安排他参加上央市的物理竞赛,林微澜没有等他,独自离开学校。
很不巧,走出校门没几步路,几个男生就跟了上来,其中有一个是班里的严哲。
严哲向其他人介绍林微澜:“这就是林微澜,漂亮吧?她学习可好了,这次月考全市第一。”
另几个人都笑嘻嘻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你就是林倩的女儿啊?你们长得好像,你妈妈的戏我看过好几部。”
林微澜漠然替妈妈道了声“谢谢”。
眼镜男耸肩:“严哲,你同学冷冰冰的,没意思。”
严哲:“大明星的女儿也爱耍大牌嘛。林微澜,你妈妈会唱歌跳舞还会演戏,你会不会啊?给我们表演一个再走呗。”
正是放学时间,人行道上都是一中的学生,他们听到“林倩”“大明星”之类的字眼,不免投来疑惑的视线。
林微澜只想做音乐剧舞台上的焦点,不想做八卦中心,她更意识到了严哲一行人的不怀好意。
行人来来往往,前面不远就有值日的老师,她不信严哲一行人能做什么,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做什么。
林微澜扫视几人一眼,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极为字正腔圆地说出一个字来:“滚。”
“不识好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眼镜男顿时气急败坏,梗着脖子就要来扯林微澜的手臂。
林微澜眼疾手快,匆匆往一侧躲,却不想她的手臂还是被人握住了,力气颇重。
她心头一紧,急着抽手,这时,耳侧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聊什么?聊得挺凶啊。”
是路潮。
林微澜错愕一望,是路潮温热的掌心握住她手臂,将她往他身后带。
“欺负同学,这不合适吧?”路潮将林微澜和一伙人隔开,上到他们跟前去,“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还是家里没人教?”
再往前一百多米,有一中老师的值日点,林微澜觉得可以先请值日老师过来,她正要向路潮提议,为首的小混混已猛然一拳砸过来。
然后路潮的鼻梁就断了。
再然后,严哲一行人中好几个人的鼻梁,都断了。
*
派出所大厅的灯光亮得刺眼,所有情况都交代给警察了,只等路曦家属过来。
林微澜背靠冰凉的金属椅子,昏昏欲睡。
没过多久,大厅外终于有脚步声,是林微澜熟悉的轻重和频率,她没有动,任由路曦哭着冲出去。
“挨打没有?”
“没有挨打!他们只管我要钱,没有打我,我没给他们钱。”
路家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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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交谈声,和林微澜只有一墙之隔。
她知道自己可以走了。
路曦很聪明,不需要她作为见证人多做停留。
掀开派出所大厅的门帘,林微澜与路潮对上视线。
夏夜的风热乎乎的,扑在两人之间,一个多星期不见,路潮身上依然穿着餐厅服务生的制服,黑眼圈很重,他喉结轻滚,说道:“谢谢。”
”不用谢,以前你也帮过我。”
四目相接的这几瞬里,林微澜突然很想问他,路潮,你为什么没拉黑我,路潮,你为什么秒接我的电话。
她没问出口,视线却为此在路潮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钟。
路潮避开她沉静温和的目光,手足无措。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居然化了淡妆……
很好看,和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好看。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从耳根红到鼻尖了。
路潮病急乱投医,胡乱冲妹妹训斥:“以后放了学赶紧回家,少磨蹭。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磨蹭什么。”
路曦懵了,好端端的,冲她凶什么啊?他哥发神经吧?
“你不会好好说话?”林微澜也看不下去,路曦的泪痕都没干,需要安慰,“她是你妹妹,不是你仇人。”
没必要和路潮多说了,他不在乎场合,只在乎他自己的想法。
那些有关黑名单的问题她也不会再问。
抛下一句为路曦抱不平的话后,林微澜走下派出所大厅前的台阶,扬长而去。
可留在门帘前的兄妹俩却很聒噪,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好像在争什么。
林微澜忽听见路曦非常浮夸地“啊”了一声。
继而又是一个“我”字,都是疑问的语气。
下一秒,她听见路曦冲她大喊:
“微微姐,你等等我!”
林微澜等着路曦追上来。
路曦三步并两步地跑来,扭扭捏捏的,还朝哥哥的方向瞟一眼:“这么晚了,你是要回家吗?天黑了,不安全。”
林微澜隔着夜色觑了眼路潮。
他望向别处,手插在兜里。
“有个约会,和男朋友。”林微澜轻描淡写。
“啊?”路曦大声叫嚷着,是要故意说给别人听,“和男朋友约会?哦——”
台阶上,路潮的指尖掐进肉中。
“微微姐,”刚才是替哥哥问的,现在,路曦要为自己问了,她有点害羞,“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你知道的,我是你的粉丝……”
林微澜叹气,路曦被拉黑的确是受了连坐的罪,谁叫她和路潮是兄妹呢。
“好了,放出来了。你重新加我好友吧。”林微澜因路曦的泪痕心软,想着放她出黑名单也不会怎么样,就依从了她的心愿。
路曦破涕为笑:“我在网上看到了,你在筹备新剧是吗?我一定会买票去现场看的。”
“不许去!”
路潮竟然悄无声息地走下了台阶,往这边靠近了好几步:“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想着学习,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意思吗?”
心尖迸裂出火星,不同意学业繁忙的妹妹到现场看音乐剧很好理解,如果路潮仅用这个做理由,林微澜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可是路潮称她最热爱的事业,为“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前似乎升腾起一团雾,遮住路潮的五官面目。
林微澜看不清他,不知他是真的变了,还是在发脾气、说气话。以前,路潮分明很支持她的事业。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事业被贬低,尤其是被前男友贬低:
“路潮,我们分开这么久,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幼稚和自以为是。”
路潮肺腑间一阵疼痛,他沉着脸嘲讽:“当年都是我的错?也是,你是林微澜,你怎么会有错。”
“你知道错处在你就好。你做那件事的时候,就应当预料到结果。”
没必要和不值得的人争辩太久,林微澜索性顺着他扔下最后一句话,随后毅然转身。
“……是你甩了我!”
路潮冲她的背影大喊,尾音颤巍巍的。
“林微澜,是你提分手的!是你不要我们的感情了!”
8. 一颗露水
“……是你甩了我!是你提分手的!是你不要我们的感情了!”
派出所前院的灯光不太明亮,但路潮控诉的每一字,都被林微澜清晰地听到。
她为路潮的话凝滞了一瞬的脚步。
但也仅此而已了。
尽管提分手的人是她,做错事的人却是路潮,路潮居然好意思把责任分给她。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没留下任何话,连头都不回。
一旁的路曦目瞪口呆,弄不懂事态的发展。
两分钟前,他哥还红着脸,要她追问林微澜怎么回家,她说微微姐开了车,他哥就要她再问还去不去别的地方,唯恐林微澜的人身安全出问题。
“路潮你有病啊!”路曦急得跳脚,拿自己的书包带子抽哥哥胳膊,“有话不会好好说,和她吵什么!?”
路潮恍若没听见妹妹的话,他盯着林微澜背影消失的地方,仿佛她还能再回头,哪怕是折返回来扇他两巴掌,他也认了。
都是他的错?
……怎么会都是他的错?
七年的感情,是林微澜说不要就不要了,被抛弃的人是他,为什么错误全是他的?
“……哥?哥!”
“嗯——”
路潮循声音的方向朝左后方一望,没见着路曦,才注意到其实路曦是站在了自己的右侧。
“你不要管,都过去了。”他闷闷的呢喃了一声。
路曦却梗起脖子:“没过去,没过去!如果真的过去了,你不会让我问她那几个问题!”
“小曦!”路潮厉声制止她往下说,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眸又说,“真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他配不上了。
他今后只能以一个陌生作曲人的身份,活在林微澜的好友列表里,他甚至不知道林微澜给他取了什么备注,对他的隐秘身份是什么印象。
她听到他给《天堂鸟》写的那些歌,会不会觉得似曾相识?因为曲调完全是他曾经最常谱写的、她最喜欢的风格。
路曦陷入沉默,看来今晚不会有转折了。
她哥最倔。
上央市近年严抓扫黑除恶,派出所很重视今晚的事。警察承诺,会结合林微澜提供的手机录像,尽快通过监控查出所有霸凌者,明天还会到一中思想教育路曦认识的那几个学生。
事情告一段落,路潮骑摩托车载妹妹回家。
“哥,你算下班了吗?回不回餐厅?”路曦的声音闷在头盔里,有几分失真,“请我喝奶茶、吃辣条,谁叫你凶我。”
路潮每个字都像强行挤出来的,说得很艰难:“这个点,餐厅都快打烊了,我不回去。我们去医院看看妈。明天再请你喝奶茶,今天太晚了。”
路曦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不计较路潮发神经病的事:“不回不怕扣钱?你们经理脑子有病似的,一天到晚老针对你干嘛?哥,你要不换个工作。”
“你以为合适的工作那么好找?以后别学你哥,选个好就业、有前途的专业。”新工作不是那么好换的,薪资要养得活一家人,还要保证每天都有空闲,以照顾妈妈和妹妹。
路曦惆怅起来,她小时候绝对想不到,自己长大了会为前程发愁。
她愁眉苦脸地绞了会儿手指,突然奇思妙想:“哥,你要不当个明星模特什么的,可赚钱了!”
“……你电视剧看多了?”
“要不你就参加选秀,我拉我同学买酸奶送你出道。”
路潮啧了声:“二十六岁老年爱豆又唱又跳?”
路曦想挠挠脑袋,但只挠到硬邦邦的头盔:“二十六岁,对爱豆来说是老了点儿……你还是当影视明星吧,也不需要演技多好。崔世青才出道那几年演技就很烂,因为长得帅才红的,你长得不比他差。”
听到那个最厌恶的名字,路潮陡然失去了和妹妹聊天的欲望:“你哥踏踏实实赚钱有什么不好?崔世青?他最多再红个两三年就糊了。”
“啧,怎么可能?哥,崔世青比你小五岁,今年才二十一,青春又貌美!我给你讲,男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就……”
摩托车稍稍向□□斜,穿过十字路口。
路潮的耳道里嗡嗡作响,原来崔世青那么年轻……男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就……
看吧,他就知道,自己除了占个初恋的名头,什么都比不上崔世青的。
他没心思听妹妹的话了,把摩托车油门拧得更重,车身匆匆掠过上央市的夜。
放任路曦自顾自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待她说完了,路潮的神也收回来了:“下学期给你办住宿,你每天能节省时间多睡一会儿,还安全。”
这不是路潮心血来潮提起的,自路曦升上高二以来,他提过好几次了,路曦总是不肯。
一中校舍是六人寝,上下床,环境非常普通,路曦怕适应不了,而且也舍不得亲人:“我不同意,你别想了。”
路潮:“只住高三一年,熬一熬就过去了。”
路曦撇嘴,用路潮最在意的事来堵嘴:“嗯嗯嗯,谁都和你一样,就喜欢熬,微微姐走到眼前了还熬。”
“你——”路潮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来都吵不过路曦,索性任发动机的噪音掩去一切。
*
兄妹俩商量过,不把路曦今天的经历告知路卓君了,癌症病人需要保持心情愉悦。
不过,路潮依然向母亲提起给妹妹办寄宿的想法。他极力阐述了住校的好处,安全、节省时间,他也能把每天照顾妹妹的精力挪到其他事情上。
路卓君略作沉思,认为儿子的提议很有道理:“高三学习最紧张,确实可以给小曦办寄宿。”
“我不办,妈。”路曦不同意,“我坐公交上下学挺好,那点时间根本不算什么。”
“胡闹。高三了,争分夺秒。”以往提起住宿,女儿不情愿,路卓君还能纵容几分,可是下个学期路曦就升高三,需要一个更能好好学习的环境。
路曦:“住宿费又是一笔钱,我哥得端多少盘子才能赚到一年的住宿费?”
路潮哭笑不得,往妹妹后脑勺弹了一下:“钱的事不用你管,一中每学期的住宿费才一千八,你哥还出不起?”
路曦急了眼:“一千八也是钱!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们非让我住校,我就不去学校了,我逃学。”
“你敢!”路潮又往她后脑勺弹了一下,力道更重,“不由你做主,明天我就和你班主任说。”
路曦愣了一瞬,眼泪居然就顺着她脸颊滴下,哭声呜呜咽咽地泄出她喉咙。
病房里的人都望过来。
“小曦?”路卓君不懂女儿怎么就哭了,疑惑又心疼,“哭什么?我们家一下雨就漏水,潮湿得衣服都干不了,给你换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不好吗?”
路曦摇了摇头,不肯说。
“没事的妈,我带她出去说,你别下床。”路潮把妹妹带到病房外的楼梯间,低头询问,“哭什么?怕花家里的钱?”
路曦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
“住宿费没多贵,你能考上好大学,这钱花得就值。”路潮又问,“还有别的原因?”
路曦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说得含糊不清:“我不想一周只回一次家。我想每天都看到你们,我不喜欢呆在学校。”
经历过今晚的事,路潮敏锐察觉到妹妹话中可能还有别的含义,他警惕起来:“你说实话,学校里是不是还有人欺负你?”
路曦不出声,也不点头或是摇头。
这就算默认了。
路潮怒意上涌,又不好在医院楼梯间里发作。
他艰难地忍住脾气,叫路曦把眼泪擦干净:“明天我就联系你班主任,下周一我们把这件事解决了。你不想住校我们就不住,以后晚上放学我接你。”
路曦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也有话要和哥哥说:“我一个人坐公交能行。”
“能行什么能行?”路潮愤愤睨她,“你别管了,把书读好。自己缓一会儿就回病房,否则妈该问了。”
路潮把冷静的空间留给路曦,先行出了楼梯间。
这种事,自然还是瞒着路卓君,兄妹俩在医院又留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家。
冷水澡并不能冲洗去一天的疲累,何况路潮心事重重,可以说身心俱疲。
路曦的问题肯定要解决,不仅是住宿和上下学路上的安全与时间耗费点,还有学校里的不良风气,急需和她的班主任沟通。
还有……
又在下雨了,上央市的湿热逼得他胸口发闷。
路潮打开微信小号,目光落在他唯一的置顶联系人上。
他翻了个身,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又响亮。
今晚他不该那样说。
她的理想抱负,路潮曾深刻体会,她为之做出的努力,路潮曾亲自见证,他怎么能说她最热爱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出口的话、做出来的事,统统无法收回,伤害已经造成了,再卓越的缝合技术,也不能保证完全不留疤痕。
路潮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朝着嘴,力气颇重。
——林微澜还生着气吗?
路潮点进她的朋友圈,少数几条全是音乐剧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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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宣传,关于日常生活的内容寥寥无几,他想了解她的生活都没有门路。
想了想,路潮点开对话框,把两个字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终还是点击发送:
【晚安。】
消息才发过去,他的坐立不安就开始了,这句“晚安”有什么意义?他打自己的巴掌也没意义。
难不成,林微澜还能因为一个“合作作曲人”的问候,就一夜好眠了?
路潮颤巍巍撤回了这条自作多情的消息,闭上双眼。
*
林微澜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她通常在夜间十点半喝一杯热牛奶,十一点钟准时歇息。
今晚却只有热牛奶,没有按时的睡眠,并且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继续这种状况。
她在制作一副巨型永生花花墙画。
把几百乃至上千朵永生花粘进画框,让不同的颜色共绘想要的画面,费时费力。等这副花墙画完成了,画框中间就会呈现出林倩三十来岁时拍摄的一张经典杂志封面的模样。
这是林微澜一段时间后要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白天忙着工作,这种事只能晚上做了。
别墅第四层全部打通,大部分空间用于收纳摆放林微澜心爱的物件,奖杯、证书,毛绒娃娃、珠宝首饰,空掉的香薰瓶子,CD、录像带,全都罗列高透的玻璃柜里,整整齐齐,叫人惊叹。
饶是这么一个精致又井然有序的空间,也会有一小块空置的地方,林微澜就在这里制作花墙。
其实以前这里不是空置的。
以前,这里的墙面挂着路潮用得最顺手的吉他,墙角放着他的画架。
旁边的小沙发还留着,没有丢,这是林微澜专属的位置,过去她会卧在沙发里,听路潮悠哉悠哉地弹吉他。
林微澜放下了胶枪,没有再拿起来。
因为她在想一个人。
那个陪她建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许多回忆的人,从人人羡慕的云端,跌到人生谷底的人。
回国后,林微澜和路潮一共见过三次,每一次,他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的情绪。
窘迫、慌乱,安然、挑衅,感激、痛苦。
这些情绪里,有那么几样,从不会出现在她所了解的那个路潮身上。
路潮变了,却也没变。
好有意思。
音乐剧演员真正想表演出来的情绪,观众很难百分之百地理解、接受。
舞台到观众席有距离,所以看不清表情;理解词曲、歌词有门槛,所以难身临其境;另外,演员和创作者的能力,也会影响他们的表达。
林微澜在想,有朝一日,她接到一个与路潮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角色,她应当怎么演?
她手头当然没有这样的剧本,但不妨碍她把路潮的变化拿出来揣摩。
角色需要通过剧情来体现,她相信人不仅会因为大事改变,丧父、破产、亲人患癌,的确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是仅此而已吗?
有哪些“剧情”,是她不知道的?
滴滴——
手机响了一声。
水浪:【晚安。】
系统提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深更半夜,水浪莫名发来问候,又很快撤回,弄得林微澜一头雾水。
水浪又发了新消息来:【刚才发错了,晚安是发给别人的。】
“晚安”是多么亲密的话,也能发错?林微澜信以为真:【没关系。刚好你发消息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星影传媒快成立音乐剧事业部了,你的能力很优秀,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水浪:【不感兴趣。】
【那就算了。】林微澜熄灭手机屏,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一见钟情的曲子太少了,大部分都要多听几遍才知其中韵味。
可是水浪写的歌不同,她只听第一遍就有共鸣。
才华横溢的作曲家不胜枚举,他们不需要得到林微澜的认可来证明自己,大众审美会为他们的作品做评。
在意林微澜评价的作曲家,从来只有一个人。
耳机里正播放着一段音频文件。
文件的创建日期是半年前,因为半年前她换了新手机。
实际上,这份音频创作于七年前。
七年前,她和路潮高中才毕业,路潮给她写了一首很不成熟的歌,技巧青涩,感情却诚挚得让她做了多个备份。
缓缓流淌的曲调蓦然酸涩起来,林微澜调低了声音,敏锐地察觉这份酸涩并非来自耳道。
——而是来自她的胸腔。
好奇怪,为什么心里发酸?
9. 一缕细雾
星期一,从一中回来,路潮依然心有顾虑。
他和路曦的班主任以及同学家长沟通过了,尽管那几个坏学生再三保证不会再欺负路曦,他仍不放心。
有的话嘴上说说还行,付诸行动就不一定了。
今天路潮休息,不用上班,他有了时间到医院陪路卓君:“小曦不愿意住校,要不……我们退掉现在住的房子,租套离一中近的?”
学区房的租金比一般的房子租金贵,路潮问得并不轻松。
路卓君去年做过肝切除手术,今年癌症复发后,她听从医生的建议做了介入治疗,许许多多的花费加起来,再扣除掉医保报销的那部分,一共要两三万块钱。
两三万块,从前只不过是路卓君一双鞋的价钱,眼睛一睁一闭就赚到手,现在却要她的儿子辛辛苦苦几个月来赚,何况出院后还要持续服药,又是一笔开销。
身为母亲,路卓君心中酸涩不已,女儿的学业和儿子的汗水,以及自己未知的寿命,都是扎在她心口的刀。
她沉默了一会儿,颤声说:“一中离你上班的地方不近。我们租了学区房,你休息的时间会更少。”
路潮笑了:“骑摩托车,很快的。”
路卓君又缄默许久,她查看了医院账户的预存金额,反复盯着手机银行上的数字瞧:“我给你转些钱,你租一套安保措施过得去的。有时候小曦一个人在家,让人操心。”
“你账户上的钱别动,我还有钱,之前写歌赚的。”路潮拦住母亲,“我了解完一中旁边的租房情况再说。”
他用了三天时间,把租房app翻了个遍,还到房中介和各个小区里询问过。
要么租金昂贵,要么环境太差、安保不到位,不适合路卓君出院后养病,路曦独自在家过夜也不安全。
他拽了拽头盔系带,恨不得将头上沉重的东西砸到大马路中间。
摩托车发动机突突突地响动,遮掩住路潮愤愤不平的心跳。
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热风扑到面庞上,他又一次经过绿源学府。
绿源学府,林微澜高中时期在此长住,她姥姥在小区里买过一套房子,后来过户到了她名下。
路潮很熟悉这地方的大门,高中读了三年,他在绿源学府门口等了林微澜三年,也送她回家送了三年。
他手机里还留存着几天前那个晚上的通话记录。
那天晚上,一认出是林微澜的号码,路潮就果断地按下了接通键。
林微澜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打电话,既然打了,一定是遇见了难事,他害怕自己的迟疑会让她陷入困境。
结果打电话来的人是路曦。
盯着通话记录,路潮的掌心慢慢渗出了汗珠,只要厚脸皮地拨过去,希望就能多一分。
*
能参加二轮面试的演员已经通知完了,定下最终人选后,就要展开排练。
林微澜对自己要求严格,已经在练习她的part了。
具体怎么唱,还需要和导演沟通,郑东晴把握住了到偶像家做客的机会,此时此刻,她就坐在嘉珑花园,林微澜家里。
林微澜音色温柔,带着独属于她的一点清冷,很有辨识度。
唱完一段词,明明在技巧上没有瑕疵,她却轻轻蹙起了眉,陷入沉思。
她唱得有问题。
抬眸,林微澜无意间与郑东晴对上视线,且在对方眼中读到了困惑。
与郑东晴交流相处了一段时间,她察觉到对方是个开朗外向的年轻人,性格很适合做导演。
林微澜思忖一瞬,忽而缓和了神色:“你好像有话要说?别有顾虑,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郑东晴缺乏经验和阅历,所以是有些敬畏林微澜的。
不过她们已经合作修完了《天堂鸟》的剧本,她也明白林微澜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此她直言不讳:“林老师,您刚才那段唱得好像有点不对?”
确实不对,林微澜微笑着望郑东晴:“嗯?”
郑东晴:“蝶是黑化的反派,她和您饰演的青绿过去非常要好。您和蝶的对唱,情绪是不是太单一了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林微澜深以为然。
音乐剧表演里的情绪太重要,演员几乎不可能欢天喜地地唱哀乐:“你继续说。”
郑东晴又说:“青绿曾经和蝶是莫逆之交,愿意为彼此付出一切,咱们剧本里写了,您的人物小传里也提到过这一点,您对角色的理解肯定没问题,可是……”
“可是我唱不出来。”
林微澜斩钉截铁,没有犹疑地说出了问题所在。
她只唱出了青绿对蝶的恨。
这种简单的失误不该出现在她身上,她塑造过许多经典角色,既然能成为经典,就不会是扁平单一的存在,她们的情绪是复杂的、起伏的。
林微澜默了默:“你有什么看法或建议?”
“林老师您除了这一点儿,其他的地方都好完美。我是这么想的——”
郑东晴手舞足蹈地比划:“青绿对蝶的爱恨交融在一起,不可能完全舍弃其中的一个情绪。林老师,您和人绝交过吗?吵过架也行。你想一想你们吵完架后,那种既想和好,又恨不得永远不理对方了的复杂心情。”
忽有一只无形的手探来,将林微澜恬静的神情搅碎。
爱和恨,要交织在一起才唱得到位。
林微澜天赋卓越,从小就能有模有样地模仿着林倩演戏,入行后凭借天赋和努力,演什么像什么,很少为演唱不到位苦恼过。
今天她遇到难题了。
“这一段先搁置吧,我再琢磨琢磨。”林微澜需要些时间好好揣摩,“对了,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工作室签约?”
“啊?”郑东晴全然惊住了。
“星影传媒计划成立戏剧工作室,不出意外的话,我是负责人。”林微澜温声细语地解释,“我们计划每年产出2到3部戏,等工作室发展起来,再增多年产出剧目。”
郑东晴简直受宠若惊,她的人生首作都还没搬上舞台,星影传媒的千金、音乐剧行业的明珠就打算和她签约了?
这时,有人敲响练功房的门,是照顾了林微澜快二十年,连出国都要带在身边的家政贾阿姨:
“微微,午饭给你们做好喽,我还有事,回去了。”
“好,阿姨路上慢点。”林微澜隔着门与贾阿姨告别,又向郑东晴说,“我家的阿姨做饭很好吃,你先下楼尝尝?我再想想怎么唱。我给你说的事,你也好好想想,晚点我把计划书给你看看。”
郑东晴惊讶地眨眨眼:“啊?我一个人先吃?”
林微澜:“去吧,不用等我,刚才听见你肚子叫了。”
郑东晴确实早就饥肠辘辘,忍着不敢说而已,她又推脱了几次,终是先下了楼。
练功房只剩林微澜了。
她把《天堂鸟》剧本反复翻阅过多次,揣摩人物、设计细节,所体会出的每一点,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平时遇到难题也会和林倩、崔世青交流。
她自以为对角色的把握没有问题了,然而郑东晴和她的本能直觉都告诉她——不,你的理解有问题。
你的爱和恨没有融合在一起。
你的爱,去哪里了?
如果体会不了人物的感情,可以用精湛的演技来弥补,林微澜的第一部作品《病》,她饰演一位痛苦的人格分裂症患者,就是用演技补全了阅历的不足。
可是她知道今天的问题有多难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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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因为一听到“爱恨交织”四个字,她的心里就不断翻涌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道看不清的影子,影响着她的发挥,她也想走上前拨开迷雾,看看这到底是谁的影子,可是就好像有一层玻璃墙,把她和答案隔绝开。
林微澜坐到钢琴前,把那段part弹了一遍,轻轻哼唱。
不行,还是不行。
她唱过精神病人的疯癫,水手的勇敢无畏,鬼怪的哀怨孤寂,唯独唱不出来爱恨交织。
林微澜首先否认是自己的能力出了问题,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万一她的能力出岔子了,世界上就没有几个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她有这份自信。
——手机铃声响了,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没有备注,不意味着陌生。
林微澜轻扫一眼,瞬间把这串号码对号入座,随之心一颤。
她接通了电话。
“是我。”
隔着听筒传来的,是路潮声音。
林微澜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久久不应声,闹得路潮惴惴不安,又唤她一声:
“林小姐?”
“你说。”这称呼好见外,她听不惯,覆在膝盖上的裙子被林微澜揉皱了,她终于做出应答。
这种时候,她只能想起上周路曦的遭遇,还以为警方需要她继续配合,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让路潮主动找上她:“你妹妹的事还没解决?她还好吗?”
“解决了,我不是为了她给你打电话的。我有件事,想求……”
路潮一滞,将措辞改换:“我想请你帮忙。方便见面说吗?”
一捕捉到那个短暂的“求”字,林微澜的心口就发了烫,太过天方夜谭了,路潮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也会说“求”。
他是不是说得很熟练了,才会脱口而出?
这怎么行,他怎么敢对她以外的人说“求”字。
纸质剧本的一角翻起了卷边,林微澜忍不住手,总想用力抓着点东西。
睫羽投射下一片薄薄阴影,与她深邃的眼眸融成一汪冰冷又翻滚着的泉水,笑问:“请我,还是求我?”
究竟为什么事才找她,根本不重要,林微澜只要他把那个字再说一次。
“林微澜……一定要这样?”路潮低低地问了声。
她万分笃定,不管路潮为何打这通电话,只有她能帮上他的忙,否则路潮不会抛下尊严,找到她这个前女友。
因为路潮恨她。
恨她提出分手,恨她在众目睽睽下扔掉他的玫瑰花,在他脸颊留下狠狠的一巴掌。
林微澜垂眸翻了翻剧本,慢慢说道:“你要是不肯说,就算了,再见。”
“别挂电话!”
路潮心急如焚地喊了一声,他应当处在街头,电话那头还有汽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声,呼呼,嗡嗡,好动听。
要是能再看到路潮的表情,那么就不只是动听,还会非常动人。
她想见到他,想品味他的表情有多么美丽。
林微澜的鼻音轻轻的:“嗯?”
“……拜托你,林微澜,帮我一次。我求你的,行吗?”
我求你的。
我求你。
气血涌上林微澜的大脑,她心满意足了。
林微澜喝下一小口柠檬水,却蹙了蹙眉。
水里明明放了冰糖的,为什么不甜?
只有酸苦的滋味,缓缓蔓延。
林微澜狐疑了几秒钟,最终平静如初:“晚上八点钟,你来嘉珑花园,还记得是哪一栋吗?”
“记得。”路潮说。
挂断了电话,林微澜弹着钢琴将那段词唱起,她本能地用了一种不恰当的情绪来唱,快乐、惬意,又疯癫。
10. 一缕细雾(二更)
落日熔金,从楼顶垂坠的三角梅花瀑泛着金光,一直流淌到栽满绣球花的花圃中。
林微澜出国这三年,嘉珑花园的一草一木都有人打理,不用她操心。
郑东晴半个小时前就走了,她所提出的林微澜在表演上的问题,被搁置了一下午,全然没有进展。
把“爱”“恨”单独拎出来看,都是非常纯粹的感情,可是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林微澜就想不通了。
“微微,晚饭好了。我做了五香小龙虾。”贾阿姨随林微澜在国外留了两年,林微澜和崔世青启程环球旅行后她才回国,她最清楚雇主的口味。
“知道了,”林微澜放下剧本,“阿姨,你装点儿小龙虾回家自己吃。”
“好哟,我装几只回去。”贾阿姨和林微澜很熟络,从来不假客气。她在林家做了二十几年工,林家把她女儿的学业、工作都包了,只为叫她安安心心地照顾林微澜。
贾阿姨一走,空荡荡的别墅又只剩林微澜一个人了。
再空荡安静的地方,林微澜也能习惯,她不慌不忙洗了个澡,换上吊带睡衣。
柠檬水,电脑,纸质剧本……这些东西,都摆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林微澜记得,林倩早年有一部爱情电影,主角间的感情常被观众矛盾地评价为“他们也太爱了”“他们也太恨了”。
她看过林倩所有的影像资料和文字记录,第一部电影、第一支广告、第一次新闻采访……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才是林倩最大的那个粉头。
那是她妈妈呀,星光四射,是许多人的偶像,也是她的偶像。
没费多少功夫,林微澜轻易找到那部电影,点击播放。
电影类型比较狗血,两位主演拍完后几乎不再来往,和剧里的情节微妙相似。男主演至今都活跃在影视圈,赵元修非常讨厌他,一在电视上看见他的脸就要换台;女主演就不必多说,林倩,影坛传奇。
随着情节推进,林微澜愈发地迷惑。
主角间的又爱又恨表现在哪儿?为什么人会产生“爱恨交织”这种情感?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前一天还在吻路潮的脸,第二天就赏了路潮两巴掌并且分手,爱和恨的界限相当分明。
她看得很慢,把角色的感情变化节点都记录在文档里,时不时往回拉进度条,只为品味演员对细节的处理。
不知不觉,已经八点钟了,她还沉浸在电影里,贾阿姨做好的晚饭都一口没动。
直到门铃的响声唤醒她,她才想起今晚还有客人。
林微澜不疾不徐地起身。
可视门铃的屏幕里,路潮显然细心挑过衣裳了,衬衫西裤,很合他的身材,也合林微澜的眼缘。
但她今晚或许会欣赏到更绝妙的东西。
门敞开的刹那,林微澜容色不变,纯净明澈的眸宛如一泓春水,唯有路潮脸上掠过一缕错愕。
“你好。”林微澜很客气。
路潮耳根滚烫,匆匆挪开视线。
不管多少次望向林微澜,路潮都会有一个不变的想法——她真好看,哪里都好看,她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他不能妄动、却按捺不住的春心,和混沌之中保持着三分清醒的头脑,叫他比林微澜更客气:“你好。我买了些你爱吃的水果,苹果、猕猴桃。”
林微澜点头,找了双拖鞋给客人穿:“请进。请你帮忙切一点水果,谢谢。”
她很有礼貌地,下达了冒犯的命令。
有谁会让客人洗水果?但她是林微澜,她的客人是路潮,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她一直都在行使类似的权力。
那个时候她还爱路潮,许多事情舍不得路潮做,命令下达得很有分寸,到了今天,这分寸就理所应当地荡然无存了。
路潮提腿就要往厨房走,下一瞬,他却怔住了。
回眸望向林微澜,女人依旧站在门口,浅色吊带裙,手臂扶着尚未关上的门,静静望着她。
路潮突然恨起自己的本能:“我洗?”
“嗯。是不知道厨房在哪儿吗?”林微澜说,“你在这里住了四年。”
路潮咬牙默了半晌,终于迈向厨房。
林微澜莞尔一笑,道了声谢谢。
她跟着路潮,一路走到厨房的吧台旁坐下:“你妈妈的身体怎么样?听严哲说,她在中心医院住院。”
“前段时间做了介入手术,恢复得很好,就快出院了。”
“阿姨对我挺好的,明天我去医院看看她。”
“不用去。”路潮连忙制止,他不可能让林微澜见到路卓君,真要见了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妈妈病了之后不爱见客,你的心意我转达给她。”
林微澜:“那我买点水果和花,你转交给阿姨。”
路潮假笑:“也不用,心意到了就行,我妈都明白。”
林微澜不再勉强,专心观摩路潮的背影。
衬衫很适合他宽肩窄腰的身材,下摆一丝不苟地掖在裤子里,挑不出错处。
所谓挑不出错处,意味着这副打扮非常“安全”,林微澜不厌恶,也不心动。
水果洗净切好,整齐美观地装进盘中,路潮只拿了一只叉子,他自己并不准备吃,可他的眼睛在动,没叫餐桌上的两菜一汤逃过:“你没吃晚饭?”
林微澜:“我不饿,你坐。”
两人面对面坐在吧台两侧,路潮知道,到了进入正题的时候。
话到了嘴边,竟然这么难开口,他犹豫着问:“你和小曦重新加上微信了?”
“对,”林微澜不满意路潮的开场白,他应该卑微地求她,而不是把话题扯开,“小曦挺可爱的,加回来就加回来。我和她本人也没有矛盾。”
她能接受路曦,是不是也能接受路曦的哥哥呢?路潮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人,放不下姿态,万分期望林微澜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免去他煎熬地开口。
但他知道都是痴心妄想,有的话,得他自己说:“有件事……我……”
林微澜越是沉默,他越是知道她心里的玩味有多深,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她面前脱一件衣裳,说得越多,她越高兴。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路潮横了心,将头低下:“小曦下个学期就高三了,我们租的房子离一中太远,她上下学坐公交很费时间、精力,学校里还有人欺负她,她不方便住校。”
话至此处,他抬了抬眼睑,林微澜依旧是平静的。
他鼓起一些勇气,继续说:“我想租你在绿源学府的房子,可以吗?”
“这样啊。”林微澜明白了。
高三的学生下个月就高考,考完之后自然会空一批学区房出,空置的房源不成问题,那么路潮的难处,很有可能是钱。
林微澜问:“小曦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她想上哪所大学?”
路潮报了全国top10的校名。
林微澜叉起一块苹果喂进嘴里,若有所思。
高二晚上九点半下自习,高三则是十点半,等路曦上了高三,回家的时间就更晚,不确定因素也会变多。
林微澜高中读书很用功,文化课从没掉出过上央市前三,专业课更是当之无愧的长期第一名。
“是该有个好的环境让她好好读书。”这话发自她肺腑,不是客套。
似乎有些希望,路潮连忙补充说:“欠你的房租我会还,我可以打欠条。我真的会还。”
林微澜笑了下,清丽的面庞美得惊人,也足够令路潮心慌:“我不缺三瓜两枣的租金钱,免费借你住也不是不行。”
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分手时林微澜太绝情了,路潮不认为她对自己还残留太多的情谊。
他知道,林微澜已经在下钩:“你想提什么条件?”
“这要看你愿意付出什么。”
林微澜双手托住下巴,淡漠的眉宇间居然蕴含着几分天真。
“或者说,你有什么。”
终于还是来了,路潮心一沉,他和林微澜大学同居了四年,因为他一次次地拒绝,林微澜也出于感情而体谅、理解他,有些事始终不了了之。
那时他有资本,可以仗着林微澜喜欢他来拒绝。
今天他跌入人生谷底,除了脸和身体,还有那一点不知是否风化的情意,他在林微澜面前一无所有。
情意是虚的,摸不着,他不能剖开林微澜的心看一看她对自己到底怀揣着什么态度。
可他的肉|体是真实存在的,还很年轻,还很美好。
“我们一定要这样?”路潮仍要争一争。
“路潮,是你来求我的。你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找我。当然了,你也可以离开。”
林微澜觉得这苹果不错,甜滋滋的汁水浸没她味蕾:“你还有健身的习惯吗?腹肌、胸肌都还在不在?”
椅子蹭着地面响了一声,是路潮站起身来,睫羽止不住地轻颤。
他快把下唇给咬破了,额头慢慢渗出汗珠来,眸一抬,林微澜正悠闲择选着下一口吃哪块苹果,并不看他。
林微澜垂着双眸,她只觉得余光里有一道穿黑色衬衫的影子,直愣愣杵着,好半天了,什么动作都没有。
她才要说无趣,准备请路潮离开,却瞥见路潮抬起手臂,指尖落在第一颗襟扣上。
黑色衬衫的衣襟,由路潮胸口的一小片白皙推开了。
林微澜的头皮蓦然酥酥麻麻。
继而是第二颗、第三颗……
然而第三颗没有完全解开,路潮手抖得抓不住扣子,脸红得要滴血,他羞怯而愤恨,恨林微澜,更恨自己。
“继续啊。”林微澜轻轻催促他。
浑身颤抖的路潮、低声下气的路潮、隐忍不发的路潮,她都在今天全部见证过了。
意气风发的路潮、爽朗自在的路潮,她全部都在三年前的雨夜里抛弃了。
原来命运的不幸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她好痛苦也好舒心,整颗心酸爽地拧在一起,却也在尖锐地发痛。
之后他到底会露出什么神色,到底用什么语气,路潮的□□现今是什么样,他又能做到哪一步——
“借用一下洗手间,抱歉。”
路潮垂下了解衣裳的手,落荒而逃,匆匆冲进洗手间。
他做不到,他根本狠不下心来,他仍要守着那点可怜的尊严和脸皮。
林微澜大失所望,没意思,路潮不如崔世青豁得出去。
叮咚——
门铃又响了。
林微澜做了几次深呼吸,前去查看是谁来了。
*
冲进洗手间,路潮的第一反应是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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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桶上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更哭不出来。
他胃里是空的,眼眶是干的,心口像被林微澜拿刀捅过,捅完又不拔刀,害得他痛不欲生,偏又流不出艳红的血。
路潮第一次意识到林微澜的小众爱好,是在大学期间,两人一起去听livehouse,林微澜发现旁边有个腕带红痕的男人,悄悄指引路潮去看。
路潮不懂其中的深意,林微澜就解释说:
“他打了舌钉,手腕上和小腿都有鞭子抽过的痕迹。他是M。”
在那之后,林微澜提出过和路潮玩一玩,路潮死活不答应,林微澜也就算了。
路潮缓过来一些,踉跄地扶住洗手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你今天来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做成,你让妈妈失望,让妹妹的学业少了一层保障,你到底有什么用?
你在林微澜面前低声下气,她竟然半点都不心软,只知道羞辱你,你对她念念不忘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不爱你了,她一点都不爱你了,爱你就不会这么对待你。
两颗眼泪簌簌滚落,路潮正要拂去,门铃竟响了起来。
他听见林微澜的脚步声和开门的动静。
“世青?”
崔世青来了。
而且林微澜唤他的时候,分明又惊又喜。
路潮哀伤的面庞一寸寸裂开,从内部迸发出慌乱,他不可能顶着满脸的泪去见前女友的现男友,他还要脸。
只能指望崔世青尽快走,他和林微澜还有事情没有聊完,林微澜不会久留崔世青的吧?
“喏,你的卡布奇诺玫瑰。”
卡布奇诺玫瑰,林微澜最喜欢的玫瑰品种,也是路潮最常送她的品种。
“快进来,家里有切好的水果。”
虽然看不见林微澜此刻的表情,路潮却已能想象出她的笑容了。
“微微,可以吻你吗?我好想亲你。”
路潮骤然变得焦躁,因为崔世青问完这句话,客厅里便不再有人声。
他们吻在了一起。
可能还拥抱着彼此,在沙发上,在门口的茶几上,或许在他刚才坐过的吧台上,崔世青的手掌捧着林微澜脸庞,吻得轻柔缠绵。
路潮不晓得过了多久,他只知自己的双腿都麻木了。
这时,才听见崔世青略带羞涩的问了一句:
“晚上我留下来吧,我……新打了乳|钉。”
林微澜笑着回应:“我可没叫你打。”
“我自作主张讨你开心的。我要出镜,打别的地方不方便。衣裳脱了给你看看呀。”
……原来崔世青有这种手段,原来他是这样取悦林微澜的!
更令路潮浑身发凉的是,林微澜竟当洗手间里的他不存在,完全不制止崔世青的行为,仿佛故意让他听到。
客厅里,崔世青低低地喘|息了一声:“唔……弄疼我了,微微。”
路潮无措地捂住耳朵,恨不得冲出去赶走崔世青。
以前他也这样对待喜欢林微澜的那些男生,只要有他在,没有异性有做林微澜男朋友的资格。
现在他自己也没有资格了。
崔世青才是林微澜的正牌男友,年轻有为、英俊帅气、听话懂事,愿意满足林微澜的情趣。
方方面面,路潮都被碾压。
崔世青圈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好啦,我来还有正事呢。最近忙,我不能常常来。”
“这么快就要进组?”
“不是,我接了两档综艺要录。”
林微澜蹙眉:“少接综艺,对你演戏没好处。以后观众们看你演的东西,很容易出戏。”
崔世青点点头,表示认可,但他也有事业上的私心:“我没有囤货的剧了,先上综艺刷刷脸。林总照顾我,肯给我资源,我这里还有几个剧本,你眼光好,帮我挑挑吧。”
几分钟的安静后,林微澜说话了:“这一部如果能爆,你就能升咖了。”
“我当然想升咖啊,我升咖也给你长脸,是不是?”崔世青忍不住,又吻了吻女友的唇,“这部剧有个角色,是特别出演,气质和你很像,你有没有兴趣客串?如果你感兴趣,我和导演打声招呼。”
林微澜好奇是什么样的角色,可惜制片方只给崔世青发了前几集的剧本,她只能听崔世青的描述。
末了,她摇了摇头:“很无聊的工具人类型角色,完全是你的陪衬,没意思,我不感兴趣。”
“好吧。再看看这部。”崔世青无奈地点开下一部戏。
五部本子挑下来,林微澜认为其中有两部比较好,可她毕竟不是崔世青本人,不能替崔世青做决定,何况星影传媒那边也会影响艺人的片约接取。
“我心里有数了。”崔世青说,“我困了微微,我们洗洗睡?”
林微澜:“你回自己家。明天你再来,戴我新给你买的胸链还有那种衣服。”
崔世青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打乳|钉好痛好痛的:“再玩一会儿嘛……我伺候你呀。”
又过去一段时间,外面大概是结束了,崔世青需要做下清洁:“我先洗把脸。”
路潮一惊,洗手间里没有供他藏身的地方,可他绝对不能正面遇见崔世青!
心慌意乱地转了一圈后,路潮打开洗手台下的柜子,蜷缩着钻了进去。
11. 一缕细雾
“我先洗把脸。”崔世青说完就动了身,“一楼的洗手间在哪里?”
他第二次来嘉珑花园这套房,对各处都不熟悉。
林微澜迟疑一两秒钟,忽而唇畔稍弯,终是为男友指明了方向:“那里。”
如果路潮从内反锁了门,林微澜会说门锁坏了,叫崔世青上二楼洗脸;如果前任、现任在洗手间里打了照面……那就很好玩了,反正吃亏的人不会是她本人。
啪嗒,崔世青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什么异样都没有。
一楼的洗手间面积不大,虽做了干湿分离设计,可两个区域几乎打通,窗户装还有防盗网,路潮没有藏身的地方,更不可能翻窗逃走。
揣着疑惑,林微澜也进了洗手间。
趁这机会,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的确没有路潮的人影,她不信大活人能凭空消失……等一下,洗手台下的柜子,因为她重新搬进来,还没有收纳东西,不是正好可以藏人吗?
“微微,你怎么进来了?”从镜中看见女友,崔世青莞尔一笑。
他还光|裸着上半身,新打入的银钉泛出两点冷光。
“突然想亲你了”林微澜掰过崔世青肩膀,给予一个不深不浅的吻。
崔世青为此意乱情迷,他托起林微澜身体,让她双腿缠在自己腰间:“浴缸里再来一次好吗?我舍不得你,姐姐。”
林微澜答应了下来。
她不喜欢男人丑陋的器官,却喜欢崔世青的手与舌头。
除了这两样长处,崔世青还很会叫,用舌头的时候叫不出来,用手就有空闲了。
他的身体得不到快乐,可他的心神荡漾兴奋,所以他的声音情不自禁拍在林微澜耳畔,缠绵粘腻,活像在撒娇。
林微澜卧在浴缸底部,头颅微微后仰,分明视线被浴缸边缘阻碍了,还要望向洗手台的方向。
……那小小的柜子里,路潮在做什么呢?
尴尬?愤怒?捂着耳朵无地自容?
好想现在就看到他的脸,好想看到。
“行了,”林微澜突然喊了停,“世青,你早些回去。我想早些休息。”
崔世青一怔:“姐姐,我们才开始。我做得不好吗?”
他为林微澜的笑而不语感到慌乱,慌忙低下头,小狗似的用额头蹭林微澜掌心:“让我留下来,我可以陪你玩,我可以下跪……我什么都可以。你最好了,你最好了。”
林微澜怜爱地抚了抚崔世青面颊:“乖乖的。”
像被下了咒语,崔世青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有再哀求,连原因都不多问,很快离开了林微澜家。
林微澜留在洗手间,没有起身送他。
一分钟,两分钟,她不再等了,扯起从肩头滑落的肩带,笃笃笃,笃笃笃……带着温柔清浅的笑,敲响洗手台下储物柜的门。
吱呀——
明亮的光线照入柜中,将路潮惨白的脸分割成明明灭灭的一块一块。
他紧靠着柜子内壁,手抱膝盖,身体蜷缩作一团。
林微澜愣了愣,意识到路潮脸上那些散着淡淡微光的脉络,是泪痕。
路潮在哭?
路潮居然还会哭?
发酸又发痛的心跳跃着,林微澜蹲下身,伸手捧住男人冰凉的面颊,她要看清楚。
路潮的表情,不如她想象的精彩,找遍整张脸,竟只能找到痛苦,单一无趣。
纵然如此,足够引起林微澜血液的沸腾了。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路潮。
唇色红红的,看起来很好亲,脸挂着泪,眼神空洞。
很脆弱,很漂亮。
很让她心酸。
指尖拂过他眼尾,林微澜替他抹去一点泪痕,颤声轻唤:“小潮?”
路潮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他本能地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是我错了。”
他追求林微澜三年,恋爱四年,今天晚上,在喜欢林微澜的第十年,他躲在她家狭小的角落里,听着她和另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男人亲密。
是他错了,错在不该惦记她这么多年。
路潮掀起眸,他不能狼狈地走,他要有骨气地走,可他强装出的坚定眼神,却在看清林微澜神情的刹那化为乌有了。
林微澜面色苍白地蹲着,一只手扶住墙壁,看起来很痛苦。
砰的一声,路潮连忙从柜子里爬出来,连头顶磕到柜顶发出沉重的闷响都不顾。
他半跪着扶住林微澜,急切询问:“不舒服?头疼?还是怎么了?”
“路潮……”林微澜头晕目眩地冒冷汗,手非要在男前友手臂上借力才稳得住身形,“我……”
“先别说话,”手掌穿过她的腿弯与腋下,路潮抱起她,“我抱你到沙发上。”
*
林微澜七岁那年,林倩在外地拍戏,三个多月没有回家,赵元修瞒着妻子,偷偷地带女儿到拍摄地探班,想给妻子一个惊喜。
父女俩到了林倩下榻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在车里等林倩回来。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妈妈!”林微澜很久没见到妈妈,兴奋地坐不住,两根马尾全辫都蹭乱了。
赵元修耐心地给她梳头发,笑说:“快了快了,等看到妈妈,你要大声喊她哦。妈妈见到微微,肯定很高兴。”
林微澜眼睛亮亮的:“嗯!”
父女俩等了很久,终于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林微澜坐直身体去看,真是林倩来了。
只是,妈妈身边还跟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林微澜不管那么多,她只想跑下车要妈妈亲亲她。
谁知赵元修突然抱紧了她,用力将她的嘴捂住,不叫她发出任何声音。
隔着车窗玻璃,挣扎着的林微澜清楚地看见,林倩亲了那位男士的嘴巴。
七岁的早慧的孩子,还接触过了一些电视和刊物,已能隐约明白亲吻意味着什么了。
只有喜欢,才会亲嘴。
而后,林倩和那位男士抱在一起,亲得难舍难分,十分忘我,根本没注意车窗里有一双困惑的眼,和一双泪水涟涟的眼。
不对呀,妈妈喜欢的不是爸爸吗?林微澜不解地回头,赵元修瞪着双眸,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发抖。
慢慢地,她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了,乖乖留在赵元修臂弯里。
等林倩离开停车场,赵元修摸摸林微澜头顶,竭力压下稀碎的哭腔,假笑着叮嘱:“不论微微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告诉妈妈,好吗?妈妈在外面拍戏太累了,她需要人照顾……”
“妈妈只是找那个叔叔照顾她吗?”林微澜似懂非懂。
“嗯,是啊。”赵元修一颗泪落下来,砸在她手臂上,“有时候,爸爸照顾不到她……”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林微澜说不出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但她觉得林倩没有错,赵元修也不像有错。
她很听话,赵元修不让她问,她就不问。
当天晚上,一家三口还是见了面,气氛融洽得和平时几乎没有区别,林倩与赵元修恩恩爱爱、如胶似漆。
只不过林微澜没叫双亲里的任何一个人抱着吃饭,这是唯一的不同。
她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眼睛扑棱棱地眨来眨去……嗯,妈妈和爸爸的关系很好呀!
林微澜以为没事了,早早入睡,却在夜半醒来时发现林倩夫妻都不在身边,反而是卫生间里有动静。
她光着脚寻过去,透过门缝,看见赵元修挺着背,跪在地上。
林倩怒发冲冠,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扇丈夫耳光:“谁允许你突然来找我?谁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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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带微微来,她看见了怎么办!赵元修,你怎么敢!”
嘴角渗出鲜血来,赵元修承受下了所有的掌掴,可是悲痛是承受不住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答应过,不会再……”
“住口!”林倩暴怒,又给了丈夫一巴掌,“我们离婚,明天就离!”
“不行!倩倩,我错了!”赵元修惊慌失措,一把抱住妻子双腿,“不要和我离婚,是我错了!倩倩,是我错了!”
林倩也流了泪,她抽泣几声,痛苦地闭了闭眼,蓦然蹲下身,吻上赵元修的唇。
为什么妈妈除了爸爸还会亲别人?人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
为什么赵元修挨了打还这么顺从?为什么平时恩爱的妈妈爸爸,也会大打出手?
为什么妈妈打完了爸爸,又要亲他?
林微澜想不通。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像是目睹了一场酷刑,无助地哭起来。
林倩听到动静,冲出卫生间抱起女儿,又亲又哄。
而后赵元修就犯了哮喘,性命攸关,林倩把丈夫送医不到半个小时,林微澜又开始发烧,之后再有什么事,林微澜统统不记得了。
那天过去,林微澜有一个多星期没见着赵元修,长大了回想起来,说不准赵元修是因为被林倩打伤了脸,不好见人。
再过段时日,林微澜就不愿意上学了,更不爱说话,吃饭也挑挑拣拣,每天一睁眼就是问妈妈和爸爸在哪。
这种强烈依赖母父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突然有一天,林微澜就懂得了林倩为什么会在停车场亲吻别人。于是她对双亲的依赖就戛然而止了。
*
是我错了——赵元修二十年前的哭声是什么样,林微澜时至今日都记得。
这是她的禁忌,崔世青知道,路潮不知道,因为路潮从来不说这四个字。
“喝水。”路潮倒了杯温水来,送到林微澜手中,“去医院。”
“不去。”林微澜倚在柔软的沙发里,明眸半闭,她暂且没能完全从回忆里抽身,心跳得很快,嘴却很硬,“我没事。”
“你没事的话,我就走了。”路潮坐得离她很远,眼下泪痕未干。
“走?”他还有事情没办完,林微澜不至于忘了。
路潮冷着脸,快要把牙齿咬碎:“房子的事,我自己再想办法,不用林小姐帮忙。”
这倒很合他的脾气,倔,林微澜发自肺腑地提议:“路潮,不要为了你个人的情绪,影响你妹妹的学业。”
路潮冷笑:“你不也为了你个人的爱好,来侮辱我?”
“蠢货,你的尊严,比你妹妹的前程重要?”
“那你也不能把我当成一条狗!”
路潮蹭的站起身,颈间挣出一条条青筋:“我是人,林微澜,我是人!你想和狗玩游戏,就找崔世青!”
林微澜被他投射下的阴影罩住,面露错愕。
上一次见到路潮这么生气,是分手那天。
她毁了他精心铺陈的满屋子的玫瑰花,把带刺的花砸上他的脸。
男人当然可以生气,例如怀疑她的爱不真实,觉得她不够爱自己,这时候生些小气的男人,十分可爱。
但眼前的路潮不可爱。
“你走吧。”
林微澜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没意思了,没必要留人了:“我不舒服,我需要休息。”
为她的话,路潮的气焰竟一寸寸萎靡下来,他的指尖动了动,咬牙切齿:“……不舒服,就去医院。”
林微澜忽地望向他。
他眉宇间愤恨未消,另一种情绪却迅速涌上上来,两者相互角力、攻伐。
终于,路潮眼中的恨意彻底看不见了。
“去医院看看吧”路潮斜睨着别处,嗓音软下几分,“林微澜,车钥匙给我,我送你。”
12. 一缕细雾
林微澜的身体情况,她心里有数,缓过来就好,没必要去医院:“你太小题大做了。”
“身体健康的事,能叫小题大做?”路潮严肃了面色,语气里甚至沾着点焦急。
林微澜一怔,想到他有一位患了癌症的母亲,那么他的这份反应实在很合理。
她慢吞吞地喝水,有意瞥向餐桌:“阿姨做了晚饭,我忙着工作没吃,可能低血糖了,所以头晕。”
“一忙工作,就不知道吃饭,还啃手指甲,林微澜,你几岁的人了?”
路潮气不打一处来,她的坏习惯还没改,肯定是崔世青那个没用的东西劝得少。
他在生气。
林微澜既不惧怕也不恼火,反而兴奋地咬了咬唇。
她藏匿起心潮澎湃,垂眸微声:“我饿了。”
脸埋进了柔软的抱枕,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唯独能听到路潮的脚步声。
很快,又是微波炉运作的声音。
林微澜手指蜷缩,抓皱了抱枕套。
几分钟过后,微波炉结束工作,林微澜再听见路潮的话音:“我该走了。”
他们恋爱那几年,林微澜就常常讶异,路潮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人,居然那么会照顾人。
她曾经问过,路潮很得意地告诉她:“我不会,难道我不知道学?我是你男朋友嘛。”
抱枕似乎没有那么软了,硌得林微澜眼眶疼。
“林微澜?又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路潮喊了她一声,她这才抬头,发现路潮悄无声息地从厨房到了沙发跟前,半蹲身子与他对视,面露慌乱。
她抬头之后,他的慌乱瞬间就寻不到影子了。
路潮沉默几秒,说:“没事我就真的走了,拜拜。”
“房子呢?不租了?”
“……租谁的都不租你的。”
他走了,林微澜没有送。
但是他临开门前的半瞬迟疑,被林微澜看了个清楚。
家里安静了很久,只能听见小区里的虫鸣。
过了会儿,客厅再次响起《天堂鸟》的唱词,比白天唱得更温柔、更细腻,尾音更缠绵,那份疯癫也消失了。
林微澜把饭菜和水果都端到茶几上来,按下播放键,继续观看林倩的老电影。
原来又爱又恨,应该这样演啊。
过了十分钟,手机突然收到一条讯息。
水浪:【《天堂鸟》还有需要我做的事吗?】
好奇怪,水浪可不是什么热情的人,居然会在稿件全部定下后,主动询问后续事宜,林微澜回复说:【没有了,曲子不是都改完了吗?】
水浪:【哦,那就好,我随便问问。你吃晚饭了吗?】
林微澜:【正在吃,有事?】
水浪:【没事,拜拜。】
林微澜:“……”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啊?不过既然他主动找上门,不如把有的事一并说了完。
林微澜无奈地夹了一筷子青菜吃下,敲出一段话发送:【有没有兴趣加入星影传媒旗下的戏剧工作室?还在走流程,很快就正式成立了。我们计划每年孵化2-3部剧,你有机会大显身手。】
这才她等了很久,对话框才弹出新消息。
水浪:【不感兴趣。你好好吃饭吧。】
莫名其妙,林微澜嘀咕了声,不再理会水浪。
*
次日早上九点,伴着钢琴琴键淌出的乐声,林微澜唱了几句词。
爱和恨混杂在一起,是想看她又不愿看的眼睛,是离开时放了狠话却还要顿一顿的脚步。
唱到高潮部分,林微澜只觉得胸腔里的每一条筋肉都在震颤,带得她眼眶也发酸。
一曲唱完,郑东晴由衷赞叹:“对的,对的,林老师,我昨天说的就是这个感觉!不愧是林老师,这么快就找到状态了。”
郑东晴多多少少有奉承的意味,但林微澜本人对自己的表现非常不满,她居然要花一晚上才能找到状态,太不专业了。
演员的演技没有封顶的那一天,只要还在业内拼搏,就许多东西要学习、精进。
“感觉对了就好。”林微澜点点头,在剧本上做好标注,“昨天我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工作室组建初期,需要吸纳人才,你现在和我们签约,就是元老了。”
郑东晴瞥见林微澜那份纸质剧本上颜色不同的标注,突然感到惶恐。她很有自知之明,尤其是在林微澜这种成就的演员面前,更看得清自己的能力:“林老师,我很向往,可我怕自己能力不够。《天堂鸟》剧本体量很小,我勉强能驾驭,可是就算是这种小剧本,您也帮我改了很久。”
“你的剧本很成熟完整了,我们只是把它改得更精彩,而且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不会觉得麻烦。”林微澜说。
“真的?”郑东晴禁不住笑了。
林微澜为她倒了杯温水:“你会越写越好的,《天堂鸟》会给你的编剧生涯开个好头。你加入我们的话,进步会更快。你再考虑考虑,我不急。你不要有压力,也不要怕我会失望。”
郑东晴被劝说得脑袋晕乎乎的,她终究是个才毕业的学生,一时半会儿给不出答案:“我再想想。”
她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离开了嘉珑花园,与此同时,林微澜接到父亲的电话。
赵元修:“微微,晚上回家吃饭吧。等你妈妈下班了,我们一起接你回家,好吗?”
作为女儿,林微澜爱林倩和赵元修,要是他们需要她付出什么,她不会犹豫,但要她和他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她真的会迟疑。
思忖了好一会儿,林微澜还是在赵元修的沉默里答应了:“好,我等你们。”
五点半才过,赵元修的车准时停在嘉珑花园九栋前,林微澜坐进后排,却发现车里只坐着父亲一个人:“妈妈呢?”
赵元修垮着脸踩下油门,没说话。
“爸?”林微澜朝前探了探身子。
“她临时有饭局。”赵元修嗓音冷冷的,没了平时的轻柔。
林微澜心一沉:“什么饭局?”
赵元修:“星影新签了几个艺人,你妈妈一直对新人很照顾,参加饭局去了。”
车里陷入诡异的缄默,林微澜掐住自己的虎口,又是这样,林倩永远都在忙、忙、忙。
“你没和她说我晚上回家吃饭?”
过了好几秒钟,赵元修的神色才松缓下来:“怪我说得太晚,她那边的饭局先定了。微微,妈妈不是故意爽约的,你今晚在家睡,等她回来好吗?”
“……嗯,我等妈妈。”这几个字就是林微澜的回应了。
她和林倩的人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错位。
林微澜最需要亲人陪伴的童年和青春期,林倩大红大紫,几乎不着家;等林倩步入中年,把人生重心转移一部分到家庭上,却轮到林微澜为学业和事业奔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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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业有成的母亲,理所应当被女儿崇拜;忙忙碌碌的母亲,难以避免被女儿埋怨。
林微澜打开车窗,叫上央市黄昏时的风吹进车里,耳侧的两缕发丝被风绞在一起了,她也无心去管。
*
林公馆的客厅,长久点着林微澜最喜欢的那款绿茶香薰。
赵元修厨艺很好,可惜他确诊哮喘后,就很少下厨,即使偶尔想一展身手,也会戴上口罩,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大,做那些轻油烟的清淡菜肴。
上次就是因为他给妻子做了一盆麻辣小龙虾,不幸哮喘发作,才进了医院。
今天他学乖了,他要做清蒸鲈鱼。
赵元修做饭很利落,因为这道菜是专门做给妻女的,也没要家里的厨师帮忙。
很快,一盘盘佳肴端上餐桌。
“吃饭喽。”赵元修递给女儿一双筷子,笑意款款。
林微澜接过了筷子,但没有动作。
“微微,胃口不好?这是你最喜欢的清蒸鲈鱼。”
“吃不下。”
林微澜吃不下东西,赵元修也一样。
他们食欲不振的理由并不完全相同,但都由同一个人引起。
餐厅干脆就这样安静下来。
父女俩心照不宣地相对而坐、各自沉默,直到家门被从外打开——
是林倩回来了。
林微澜与赵元修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赵元修比较浮夸,他是弹起来的。
林倩怀里抱着两样东西,一束弗洛伊德玫瑰,一只巨大的兔子玩偶:“来搭把手啊。”
“倩倩,我来!”赵元修乐呵呵地箭步冲过去,替妻子接下两样东西,“我以为你不回家了。”
兔子玩偶有些份量,林微澜接过来掂了掂重量,她有这个牌子所有款式的玩偶,唯独没有这一款。
“我露了个脸就回来了,给你俩个惊喜嘛。”林倩摸摸丈夫的脸,笑吟吟的,“微微,这是才发售的新款,喜欢吗?”
林微澜忍不住莞尔,所有的不愉快都消弭瓦解了:“喜欢,谢谢妈妈。”
她在饭桌上一向没什么话,倒是赵元修,总有话要问林倩:
“饭局都有什么人?有没有我认识的?”
林倩笑而不语。
赵元修顿时心惊胆战:“姐姐——”
“都是女人和年轻小伙子,你怕什么?”
“年轻小伙子我就不怕了?谁知道有没有胆大包天的狐狸精?你去年收的那个实习生助理,小小年纪打扮得花枝招展,我都不知道他要给谁看!”
林倩在餐桌下轻轻踢了踢丈夫,提醒说:“微微面前,你说话克制点。”
赵元修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本来就是,总有男人忘了我们林总是有夫之妇……哼。”
“够了吗?”林倩笑得无奈又温柔。
林微澜耳濡目染二十多年,早就知道赵元修这种类型的恋爱脑该用什么话术哄了。
动动嘴皮子就行,半点不累人。
可是有的男人啊……
脑海里的浓雾慢慢汇聚成一个晦暗的人影,他转过了头,泪水涟涟、眼眶通红,委屈又愤恨地哭诉着林微澜听不清的话。
看不清人脸,林微澜却晓得他是谁。
她在雾中勾了勾手指,他就摇着尾巴奔过来。
却在具她一步之遥顿住步伐,凶恶地露出两颗尖利犬牙,转身离她而去。
13. 一缕细雾(二更)
《天堂鸟》第一轮只要求演员自备曲目,展示唱和跳,筛掉实力不够格的演员;第二轮则要求演员自选角色,随钢琴老师的伴奏演唱剧中的曲目,以确认演员个角色是否契合。
七点半,林微澜提前抵达流金大剧院一号排练厅。
参加二轮面试的第一位演员叫作艾琳,才推门,林微澜就听见林倩低声说:
“好像没什么印象啊。”
林微澜提醒林倩:“她一面唱的是《弗洛瑞安娜》。她的基本功很扎实,但是很怯场。”
林倩这才想起来艾琳是谁,《弗洛瑞安娜》是她女儿的代表作。
主面试官郑东晴望着艾琳,笑意盈盈:“请谈谈你对人物的理解吧。”
艾琳脸颊红红的,声若蚊蝇:“老师,我心仪的角色是女主青绿。”
有些音乐剧因为演出周期长、压力大,同一角色会由多个演员出演,这一场你演,下一场我演。
林微澜来了兴趣,只要艾琳能过关,她们就要饰演同一个角色了。她不免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艾琳说下去。
艾琳:“我打印了好几份文字稿件,我觉得,文字表达得更清楚。”
纸质打印稿就在艾琳手上,林微澜很感兴趣:“来,给我们看看。”
《天堂鸟》的剧本没有向演员们披露太多,艾琳能写出这么多字很不容易,她对剧情和人物的理解显然是到位的,而且很有自己的想法。
林微澜认可她的态度:“开始表演,不要紧张。”
艾琳表演的是女主青绿的角色曲,也就是水浪熬夜改出来的那一首。
所有的感情都融合在她的表演中了,林微澜看出来了,限制艾琳表现的最大问题是心态。
表演结束,她在艾琳的名字后面打上了一个勾。
二轮面试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多才结束,林微澜和林倩母女顺道在公司食堂吃饭。
星影传媒的餐饮相当丰盛美味,不逊色于外面的餐馆。
林微澜要了一碗水饺,和妈妈面对面坐在餐厅最角落:“你有觉得不错的演员吗?”
“有两三个。”林倩报了几个名字,其中有艾琳,“你可以和他们谈谈签约,我给你资金挖人。”
林微澜笑了下:“谢谢。”
“谢什么,你是我女儿啊。”林倩脊背上仿佛有蚂蚁在爬,“不要和妈妈说‘谢谢’。”
她怕气氛冷下来,因此并不等女儿回应,立刻拍下桌面上的两碗水饺,发送朋友圈:“好啦,快给我的朋友圈点赞。”
林倩五十多岁了,并不执着于朋友圈的点赞数,但是她才发的这一条,内容相当特殊。
林倩:【[图片]和宝贝女儿@林微澜在公司食堂吃饭喽~期待女儿首次担任制作人的新剧《天堂鸟》!】
林微澜看完内容,不免会心一笑:“点了。我是不是第一?”
林倩:“可惜了,不是第一。大家的手太快了。”
林倩时常光顾公司食堂,少不了和员工们打照面,员工们习以为常,不会特意来和她打招呼,这也就让她的用餐时间不受打扰。
林微澜就不一样了,为着林倩那条既分享母女日常,又变相替她做宣传的朋友圈,已经有好几个圈内人主动发了消息问候。
【林老师新剧什么时候公演?到时候一定支持。】
【微微姐,才看到你要做制作人的消息,恭喜恭喜~有机会我们合作啊~】
类似的问候越来越多,林微澜来不及一一回复,索性就全部放在一边,得空了再处理。
她没有给别人点赞的习惯,却每天都要粗略地翻一翻朋友圈,既然已经打开了,不如继续看。
忽然,一条由路曦发布的图片映入眼帘。
【路曦:[图片]好崩溃,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家里又霉又潮,客厅和我的卧室又又又又又漏水了QAQ!我要闹了!】
林微澜吞咽水饺的动作滞停了一秒。
点开路曦发布的图片,图里的环境潮湿灰暗,十分不宜居。
她们一家人就是居住在这种环境里?只怕皮肤病和关节炎会慢慢找上门来吧。
而且,这也不是高中学生备考和癌症病人养病该有的环境。
“微微,别玩手机了,快吃。水饺泡久了可不好吃了。”林倩不明白女儿为何放下了筷子,还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林微澜退出朋友圈,迅速敛起眉宇间本能释放的愁态。
路潮那句“租谁的都不租你的”犹在林微澜耳侧,叫碗里的猪肉白菜馅水饺顿时失去美味。
她倒了几滴醋,很是勉强地吃了下去,好酸。
*
廖锦从政法大学毕业后,留在上央市做律师,去年还开了家律师事务所。
饭点,四处都不好停车,林微澜在火锅店附近转了一圈,根本找不到空余的车位,她只能到马路对面看一看。
巧得很,真有车位空着。
更巧的是,空车位在一缕炊烟门前。
这条街是上央前几年才翻新的,两侧开满餐饮店,到这附近聚餐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林微澜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可这“其中之一”,足够叫她不自觉地往一缕炊烟的玻璃落地窗里觑。
匆匆扫过,只有客人和她不认识的服务生,没有那个人。
她丢毛绒挂件的那个晚上,路潮就是站在门口这棵树下面等她。
“……小事儿,不就是开除路潮嘛!”
林微澜一个激灵,看向声音来源。
一缕炊烟门外的灯箱下,一位穿衬衫的胖男人笑得很是谄媚,和什么人通着电话:“他天天早退接她妹妹,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您放心,您不方便开口,我和老板说,老板肯定能同意。”
“开除谁?”林微澜脱口而出,叫她自己都一愣。
胖男人一头雾水,他并不认识林微澜:“女士,怎么了?”
“我听见你说,你要开除路潮。”
“哦,这是我们店里的私事,按规矩来的。”
“凭什……”林微澜顿了顿,终究没有问出“么”字,而是话锋一转,“赔付款也按规矩?”
“那肯定,咱们一缕炊烟是正经店。”胖男人答。
林微澜没作声,踩着平底鞋走上斑马线。
她心里不是滋味,一股力量把心脏往下从,另一股往上抬,两股力量交错角力,催得她心跳加了速。
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她来不及避让水雾,睫羽上沾了几滴零散的水珠,邪念
她走进马路对面的火锅店。
“小锦,没有等太久吧?附近不好停车。喏,抹茶蛋糕。”林微澜落了座,小蛋糕是她给廖锦的礼物。
两个人读高中的时候经常光顾学校附近的甜品店,这么多年了,那家店居然还在营业。
“我也是才到。”廖锦请服务员将抹茶蛋糕切成两半,“这附近好吃的店特别多,下次我带你吃另一家烧烤。”
“好啊,吃什么都行。”林微澜温和的眸光落在廖锦脸上,“还有件事,想请你拟个电子版的租房合同,我是房东,今晚就要,可以吗?”
廖锦挑眉:“你想把哪套房产租出去?”
“绿源学府,租金按市场价的一半。”
“一半?”
瞠目结舌的廖锦坐直了身子,很快意识到林微澜不差钱,她名下有上百栋楼用来收租,不缺一套学区房的租金。
那么她很有可能是为了什么人。
廖锦:“不打算告诉我原因?”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林微澜温声说。
“行,帮你拟合同,但是钱我可要照收啊。”廖锦爽快,也懂得朋友之间要有距离,“来来来,我们点菜。”
老规矩,鸳鸯锅,辣锅要特辣,清汤锅则冲着林微澜摆。
正是饭点,不断有客人涌入火锅店,廖锦百无聊赖地瞥了眼街对面,由衷感叹:“一缕炊烟生意好好啊,等位都排到店外面了,可惜太晦气了。”
骂一骂闺蜜的前男友,总没有错。
林微澜为晦气两个字动了下眉心,不置可否。
“说起来,一缕炊烟还是梁觉推荐给我的,是他自己家的店,老板是他妈。”
“梁觉家的店?”
耳朵里蓦然听进一个熟悉的名字,林微澜愣了愣。
廖锦:“对啊,你应该还记得他吧?他从高中追你追到大学,可执着了。我们聚会那天他在外地忙,没赶回来。”
林微澜太记得了。
她还猜到,为什么梁觉会向廖锦推荐一缕炊烟作为同学聚会的地点了。
因为梁觉想让她看见路潮。
看看路潮的落魄、难堪,看看路潮一落千丈,再难东山再起。
她也知道,为什么路潮会被开除了。
聘用路潮,先给他一份希望,过一段时间再开除,可能本来就是梁觉恶心人的手段。
她还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用一句话,就能叫梁觉撤销决定,保住路潮工作的人。
林微澜在好友列表找到梁觉,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发出问候。
还是算了,肯租给路潮一套房子,已经算她大发慈悲,何必管其他的事。
不过,路潮居然肯给梁觉家打工,难道一个人的腰,真能弯得那么低吗?
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林微澜眺望一缕炊烟的方向。
距离太远了,她看得模模糊糊,有个熟悉影子从马路对面的玻璃后一闪而过,瞬间消失不见。
*
夜间九点钟,离一缕炊烟打烊还有一个小时。
店里已经不剩几个客人,路潮换下服务生制服,准备提前下班。
才要走,值班经理就叫住他:“路潮,又接你妹妹去?”
自从路曦被坏学生霸凌,路潮就一直接她下晚自习,已经持续一个月了。
一个月来经理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问问路潮是不是要走了,因而今天的路潮并不变化回答,照旧是说:“对。”
谁知经理挺着啤酒肚走过来,严肃的脸好像一块油板:“告诉你一件事,明天起你不用来了,你被开除了。”
路潮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被开除?”
经理早准备好了说辞,气定神闲:“一个月了,你哪天没早退去接你妹妹?那么大个孩子了,还需要你接?她明年高三,你的心就更不在工作上了。你放心,该赔你的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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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会少。”
好长的一番话说完,路潮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他慌了神:“经理,你清楚我家里的情况,现在工作不好找了,我妈还要治病。我需要工作,不能被开除。”
经理不为所动,到前台的一摞文件底下取了张白纸黑字的纸:“喏,书面辞退通知。”
路潮根本不接这张纸,似乎他不接,就不用接受某个结果:“我可以不要月休不要奖金,但是我需要工作。经理,你和老板说说吧,老板能理解我的。”
经理轻蔑地笑了:“你以为老板不清楚你的情况?你觉得和她沟通有用吗?好了,不要闹得太难看,收拾东西去吧,赔偿金会打给你的。”
说完,经理鼻孔里嗤出一声笑,扬长而去。
路潮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都湿透,他居然不知道一缕炊烟的大门开在哪边了。
这个年头工作不好找,他写歌的收入太不稳定了,可是路卓君的病花钱如流水,真要开除他也可以,必须在他找到新工作之后。
他得想办法,他得暂时留在一缕炊烟。
“路哥,你要被开除?”突然有人从背后叫路潮,是餐厅的另一位服务生。
路潮和对方关系一般,只能说没有过冲突:“不一定。”
同事流露出一丝不忍,他环顾四周,确定经理没在盯着这一块,才把路潮叫到了没人的地方,低声说:“今天下午,你在里头包厢招待客人,我在外面大厅里忙,听见经理和人打电话……路哥,我觉得,你可能被他们坑了,他们是故意开除你的。”
路潮睫羽一颤,恍然大悟。
答案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现在路潮完全冷静下来了,可以分析出事情背后的原因——恐怕,不止他经常早退这一层。
见路潮迟迟不应声,同事补充了句:“真的,我和李姐都听到了,不信你可以问李姐。”
他很快又补充:“当时还有个客人路过,也好奇地问了两句。”
“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始终被路潮攥在掌心的辞退通知,被他草草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
他叫同事先去忙,不要耽误店里的事,自己则翻出通讯录里一个很少联系的名字,嘟嘟嘟三声,电话接通:“姓梁的。”
梁觉并不惊讶,仿佛早知道会接到这通电话:“路潮,是你啊。你看,我叫你留一个我的联系方式,没准以后会用上,我没有说错。”
“梁觉,你到底想干什么?”路潮咬牙切齿,强忍着愤怒,“是你撺掇老板开除我的吧?”
梁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别装!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我不清楚?高二就是你向老师举报我和林微澜谈恋爱!”旧账重提,路潮恨得一拳砸向墙壁。
梁觉却心平气和,头头是道地和老同学掰扯:“我没有举报错,你和女同学关系亲密,不像样子。我叫我母亲开除你也没有错,这一个月里,除了周末,你每天都早退,严重影响了我们餐厅的业务。当初给你这份工作,是看在老同学的情谊上,可惜我们的情谊不足以支撑你继续放肆。”
路潮气得快要发笑:“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梁觉,你真是个小人。”
再难听的话,他从前都骂过了,梁觉完全波澜不惊:“路潮,都什么时候了,你确定不说些软话?我以为你会向我求情。”
掐入掌心的指甲嵌得更深,但凡再用一分力,就能割破皮肉。
走廊尽头的窗户半开,吹动路潮的发丝——说软话,的确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然而对方是梁觉。
是路潮最恨、最恶心的梁觉。
如果没有他……林微澜不至于把他像条狗一样抛弃了。
“说啊,为你自己求求情啊,考虑考虑令堂令妹。”梁觉等得很有耐心。
路潮胃里一阵恶心,他真的没有办法了,至少在找到新工作前,他需要把这份工作做下去。
可他做不到向梁觉低头。
真的做不到。
路潮只能弱下一二分语气,阐述自己的难处:“我需要这份工作,我需要赚钱养家。我们高中同班三年,是老同学了,没必要闹成这样。”
梁觉很不满意:“还有吗?”
静默数秒后,梁觉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看来是没有了。正好,我妈的主意已经定了,这书面通知也白纸黑字,还盖了章,改不了了。”
路潮气急:“你——!”
他越恼火,梁觉就越游刃有余:“路潮,我给你指条路,凭你这条件,你还可以去卖啊。”
……卖?路潮脑中轰的一声,现出一道身影来。
“林微澜不是回国了?你去求求她,说不定她大发慈悲,真愿意买你。”
原来不止有一条路可以走,梁觉把一条路堵死了,却为路潮指了另一条。
去卖,把身体出卖给林微澜,换取他急需的金钱。
原来他还可以卖?
但是他怎么能去卖!
他是人啊,他是有尊严有人格的人啊,他怎么可以去卖!……
如果真走这条路,林微澜会要他吗?会出钱买他吗?她会怎么看待他?总之他不能接受别人,也不会想别人,林微澜是唯一的可能。
14. 一缕细雾
上央一中作为市重点,中考分数线叫大部分学生望尘莫及,但是学生们的性格、家庭并不像中考成绩那样差异甚小,什么样的学生都有。
高一下学期分完班,林微澜认识了一个叫梁觉的转校生。
梁觉长得好看,成绩名列前茅,那段时间,她和梁觉走得特别近。
近到路潮忍不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问她:“你不会喜欢梁觉吧?”
林微澜愣了下,明眸泛起一缕轻波。
路潮插在兜里的手管不住了,一个劲儿地想冲破布料,随便从哪个方向破出来,最后锤在梁觉身上才好:“一下课他就来找你,晚自习课间你们又趴在栏杆上说话。你究竟什么意思啊?”
林微澜轻飘飘地睨他:“一下课,你也来找我;晚自习课间,我和梁觉聊得好好的,你非要挤进我和他中间。我还想问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我……”路潮磕磕巴巴的,好半天憋不出完整的话,“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靠你太近,我不喜欢!”
“谁管你喜不喜欢?”
林微澜并不生气,甚至想笑。
她沉静的声线像一条轻柔纱帽,轻轻在路潮心尖上拂了下,痒痒的:“我喜欢就够了。”
胸口被推了推,力气不大,路潮却觉得自己胸前多出一块青紫瘀痕,疼得厉害。
因为他听见林微澜说:“今天你别跟我一起回家,你像个小丑。”
但他的心很快又不疼了,只因林微澜逆着皎洁的月华,向他回眸一望:“但是明天早上你要早点来等我,我想吃学校旁边新开的早餐店。”
痒,路潮的心好痒,林微澜说不跟他一起回家,又说明天早点接她……这不就是专门挠他的心窝吗?
“林微澜,等一会儿!”路潮追上去,怕她像阵风似的飘走,“刚才我惹你生气了吧?你别生气,我给你道歉。”
“嗯。”林微澜的回应相当敷衍。
自那之后,路潮的心足足痒了半个月,无论他怎么问,林微澜关于梁觉的回答都模棱两可。
她越不给答案,他试探询问得越多,以至于心思全从学习上挪走了,月考从年级前三掉到八十多名。
路潮垮了一整节课的脸,觉得没脸去见林微澜,然而林微澜却从他身边经过,留了一句话:“你最近在学什么东西?你是蠢人吗?”
于是下一次的月考,路潮就考到了年级第二,只在林微澜后一名。
那天他很欢喜,晚自习最后一节课还没打下课铃就收拾好了书包,只等着一响铃就冲到林微澜座位边上去。
林微澜却比他更快,隔着一条走廊唤他:“走。”
路潮的魂儿就这样跟着他走了,身体却还落在后头,明明出校门了,整个人还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直到林微澜冷不丁冒了句话:“你已经偷偷盯着我看了一路了。”
路潮的脸倏然通红:“你好看。真的,我没骗你,我的话真得要死。”
校门口的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轰,轰,轰,是一个个发动机在叫。
路潮往左边靠近了一点点,期望与林微澜拉近距离。
下一瞬,食指上就添加了一道轻轻的力量,起初还以为是错觉,直到那力量加重,他才恍然大悟。
“你、你做什么啊?”路潮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发问。
林微澜的语气也比平时轻了:“我怎么了?”
路潮脆生生的:“你勾我手指头了!”
“我没有,是你的错觉。”林微澜定定盯着他,直到自己耳根也染上红色,她不得不装作咳嗽,用手捂住了嘴巴。
“就……就是有……”说到这里,路潮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这时,林微澜故作漫不经心地启唇:“路潮,你的手好热。真的。”
不止是路潮的手发热,她自己的心口,也热得冒了泡。
*
九点半,路潮准时在一中门口接到路曦,兄妹俩骑摩托车回家。
他失业了。
这个时代失业的人如同沙砾,根本数不清,其中有许多人和他一样,靠着一份并不丰厚的收入养家,一旦丢了工作,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药钱、学费、柴米油盐……做什么都要钱。
路潮在摩托头盔里叹了口气,还好他叹得很轻,后座上的路曦完全没察觉,还在摇头晃脑地唱歌。
路潮:“坐好,别晃。”
路曦:“哦!”
失业的事暂时不能告诉路卓君,她需要身心愉快,才好养病,却不能不告诉妹妹:“小曦,和你说件事。”
路曦以为又是学习上的事情,语气不太好:“什么!”
路潮沉默了几息,喉结微微滚动:“你哥被开除了。”
“……啊?”路曦唱歌的心戛然而止,她僵着脸,没听清似的,“哥,你失业了?”
路潮:“你别给妈说,最近花钱节省点。没事的,我再找别的工作就好了,只是可能需要些时间。”
路曦扶了扶自己的头盔,她非要找着事情做、找点话说,才遮掩得住自己的窘迫和难过:“对啊,工作没了就再找嘛!我哥有手有脚的,哪怕去工地搬砖,都是搬得最快的那个!”
路潮鼻尖发酸,顿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你想回家还是去医院?”
“去医院!”路曦戳了下哥哥肩膀,“我想咱妈了。”
“好,带你去。”路潮说。
*
医院。
病房是三人间,路潮兄妹俩一来,就显得拥挤了。
路曦到开水间接热水,路潮就在床边给妈妈削苹果吃:“妈,你笑什么?”
路卓君在商场打拼多年,争强好胜连得了癌都要做看病最积极的那个。
她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到外面工作,平时就在网络上帮人写文案、写简历,做些轻松的工作,赚一份微薄的收入:“这个月快交房租了,我来出,别从你那儿给。”
家里的积蓄交房租是够的,但是家里的收支一旦出现窟窿,就会越漏越大,很难填补。
“行,你给,我不和你抢。”苹果削好了,路潮把它递给母亲,马不停蹄地开始在求职app上找工作。
他的毕业院校在国内赫赫有名,可惜专业限制求职限制得太厉害,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
滴——
短信提示音响了。
路潮的心思全在找工作上,一开始根本没看清是谁发的消息,他反复瞟了好几眼,视线陡然聚焦——
林微澜的短信。
她主动给他发消息?
路潮手抖得点不开屏幕,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林微澜:【[链接]这是租房的电子合同,你点进去签字。你们搬进去之后,给我说一声。开门密码是我生日。】
……租房?
她主动的?而且,把合同都准备好了?
路潮的手稍微平复了些,点进去一看,就是绿源学府那套,月租金居然只要一千元,无异于做慈善。
这算什么?
他登门拜访,她却戏耍他;他失业了,她的租房合同就巧合地来救他于水火了。
只要顺着她递来的藤蔓往上爬,就能浮出冰凉刺骨的水面,多么简单的答案,路潮却反复深呼吸了几次,生出一股怒意来。
路潮不要“来路不明”的房子。
他不稀罕林微澜出于戏弄的施舍。
路潮按着手机屏幕,就像按着自己的心脏:【什么意思?】
林微澜:【你妈妈和你妹妹,都需要更好的居住环境。不要有心理压力,等你的经济宽裕了,你可以按市场价补上欠我的租金。】
这理由倒是找得很好,卸完了路潮的压力。只是,路潮竟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
一个字都没有提起他。
一个字都没有。
林微澜施以援手,完全是看在他家人的面子上,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曾经抛出去的真心就这么不值钱吗?
但是,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林微澜也希望他过得好一点,碍于面子不说呢?
……没可能的,路潮自嘲地笑了下,没有这种绮丽浪漫的可能。
林微澜讨厌死他了。
她的那一巴掌那么响,把累积的七年感情全打碎了、打散了。他狼狈地想要拾拣,却徒劳无功,眼睁睁望着所有的碎片化为乌有,随风消失。
路潮瞥了眼面色苍白里的路卓君,路卓君生病前后的精气神大不相同,一个好的住所,兴许就能让她的面色再红润些;还有小曦的学业、安全,都是路潮这个做哥哥的要考虑的。
有些东西他不稀罕,他的家人却十分需要。
他需要的不仅是钱,还需要给家人提供宜居的环境。
牙一咬,路潮拉到电子合同最后,签署下自己的名字。
租房有着落了,他也往林微澜怀着好意挖的坑里落了。
日积月累的租金差价,是他要还的债。
他拿什么还?
真要和梁觉说的那样,拿身体抵债?
路潮莫名笑了声,林微澜有大明星做男朋友,哪里瞧得上他的身体。
路潮:【签好了。租金我用小曦的微信转给你。】
他的微信大号还在林微澜黑名单里,没可能刑满释放,又不能暴露水浪那个小号。
林微澜:【你没有疑问吗?】
路潮:【没有疑问。】
林微澜:【原来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路潮:“……”
这个女人又来耍他!!!
她说开门密码是她的生日,又不告知具体是哪一天,就是在等这一刻!
对啊,他没忘记林微澜的生日!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分手的日子,他统统都没忘,包括林微澜这个人,他也一辈子忘不了——她满意了吗!?
路潮:【我忘了。你生日是哪天?】
林微澜:【1210。】
的确是1210。
她没有故意报一个错误的日期,路潮的眼眶却酸得看不成手机了,就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久久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这张脸,曾经被林微澜赞美或亲吻过很多次,并且很好地保持着风采,现在,就算拿它当资本去勾|引林微澜……林微澜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
二轮面试的次日是周六,演员们无论入选还是落选,都在这一天得到了确切的通知。
同一天晚上,由林微澜做东,宴请《天堂鸟》剧组所有成员吃饭。
她礼貌性地邀请了水浪,不出意外,又被拒绝了。
拒绝就拒绝,不缺他一个,林微澜只是遗憾,至今仍不能一睹水浪的庐山真面目,毕竟很少有人的音乐品味与她契合到这种地步。
在场的所有人里,会喝酒的人占少数,林微澜问过大家的喜好,干脆给不喝酒的人都点了奶茶。
十几人的大单子,奶茶店做得不快,还好店面离餐厅非常近,店员打来电话说,出餐后会安排人送过来。
“林老师,我敬您,我一直是您的粉丝。谢谢您给我机会,我一定做好该做的,不让您失望。”
艾琳端着酒杯过来,神色腼腆地给林微澜敬酒——她不会喝酒,用饮料代替了。
林微澜也不喝酒,她微笑着回敬艾琳:“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抓住了机会。”
敬完林微澜,艾琳又给郑东晴敬,稍微根据对方的身份变了变话术。
“请问,是你们点了二十三杯奶茶吗?”
饭吃到一半,包厢外走进来个推手推车的小姑娘,一脸学生样。
她本能地看向包厢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位美丽女士,随后吓了一跳:“微微姐?”
林微澜也惊得不轻,为什么来送奶茶的人,会是路曦?
“是我们的点的奶茶。”她克制着情绪,帮路曦把奶茶的数量、品类清点清楚,“都对得上。”
路曦笑嘻嘻的,多少有点心虚:“对得上就好,对得上就好。”
“我有话和你说。”林微澜却把她拉出包厢,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温声问,“今天是周末,你做兼职?你家里人知不知道?”
路曦双手合十作揖,生怕偷偷做兼职的事露馅:“微微姐,别告诉我哥。我说和同学出来玩才骗过他的。今天是我第一天试工……”
从她决定找个兼职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到上岗试工,也就是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事。夏天了,奶茶店经常爆单,会招很多人手。
“你几点下班?”林微澜很无奈。
“九点!”
“那么晚?你怎么回家?”
路曦发了愁:“打车呀,肯定不敢叫我哥接我,否则就露馅了……”
一想到路曦前段时间的遭遇,林微澜很难放心:“九点钟,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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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散场了。我送你回家。”
“可以吗?”路曦的眼睛亮晶晶的,“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林微澜:“不会的。”
路曦笑逐颜开:“那太好了,太谢谢你了!”
今晚林微澜帮了路曦大忙,八点多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她的车庇护路曦回到俭朴的出租屋。
路家人现在住的是巷子里的老式居民楼,不在小区里,连个保安、物业都没有。
林微澜蹙眉,她生在金银窝,为了扮演角色能接地气,到过很多地方采风,不乏类似的老居民楼。
其实,再简陋的地方,也能成为人们幸福的家,真叫林微澜长眉轻拧的,是路家人生活质量上的落差。
林微澜没办法想象路潮低声下气低眉顺眼地招待人,也想象不出他活在简陋小屋里的模样。
他收藏的豪车与摩托,都卖了吗?吉他和钢琴,也都卖了吧?
瓢泼大雨为路灯渲染出光晕,路曦解开了安全带:“微微姐,你要不要上我们家坐会儿?等雨小了再走。我妈住院,我哥不在家。”
雨的确下的太大,雾蒙蒙的一片,能见度很低。
林微澜问:“你哥哪儿去了?”
“他有事儿。”路曦替路潮瞒住了真相,今天路潮找了一家教培机构,在给学生试课。
冒雨开车很不安全,林微澜想了想,决定上楼等雨转小。
楼道里霉味很重,这地方就不是给癌症病人住的,林微澜又问:“你们打算一直住在这儿?”
她认为路家人应该尽快搬家。
路曦驻足,笑眯眯地回头望她:“当然不会啦!我哥说他租到了一间又便宜、环境又好的学区房,我们下周末就搬家!”
一缕波澜掠过林微澜面庞,她旋即恢复了云淡风轻:“那就好。”
感应路灯大抵是出问题了,明明有人在走,还要明明灭灭地忽闪,路家人住在二楼,最容易受到潮气侵袭的楼层之一。
“微微姐,请进!不用换鞋啦,我倒饮料给你喝。”路曦毫不觉得请客人来自己潮湿简陋的家值得羞耻,她热情迎接了林微澜的到来,大踏步地打开窗户透气,又扑到冰箱旁边取饮料。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林微澜进了屋,她很想看路潮的表情,她来了他家,他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快了吧。微微姐,你有事情找他?”关于林微澜对路潮的态度,路曦想得很简单,大概率是旧情未了。
只要林微澜说一声“是”,她立刻给路潮打电话轰炸。
林微澜:“没事,随便问问。”
路曦大失所望,居然只是随便问问。
她倒了一杯橙汁来,问林微澜要不要吃零食,林微澜只接受了前者。
沙发是木质的,铺了一长条坐垫,坐感不算太舒适。林微澜患过腰伤,坐不了太硬的椅子,可她不介意这短暂的不适感,暴雨下不了太久的,很快就会停。
橙汁一点点灌进腹中,酸,甜,还有痒。
……对,是痒。
浑身都蔓延着一种怪异滋味,林微澜狐疑地低头,往胳膊上一看,红色的疹子已经不知不觉蔓延开一大片了。
像是被打开了某种开关,她立时咳嗽了几声,而且越来越严重。
路曦浑然不觉,根本不知道她怎么了:“微微姐,我再给你倒点儿橙汁。”
“不用了。”林微澜拒绝了路曦,镇定自若地把胳膊递给她瞧,“我过敏了,急性过敏。”
路曦这才发现林微澜身上的大片红疹,错愕不已。
“我需要去医院。”严重的过敏有可能威胁生命,林微澜捂着心口,慢慢地吐息,“这样吧,我一个人怕路上出意外,所以请你陪我……”
吱呀——
沉重老旧的大门从外面打开了,卷进上央市潮湿的夜风。
路潮浑身湿透,提着摩托车头盔喘气,雨珠顺着他的发丝流淌,滑进衣襟下。
“哥!”路曦如同看见了救星,大步冲刺过去,“微微姐急性过敏,要赶紧去医——你、你怎么淋成这样?”
妹妹的后半句话,路潮根本没有听见。
他整颗心都被沙发上的人影占据了。
……林微澜,在他家?
一个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有时远比一个高中生可靠,林微澜站起来,无奈地展示手臂:“我过敏了,路潮。”
路潮回神,咬牙切齿:“快点去医院,我开你的车送你。”
“你不换衣服?”林微澜还算冷静。
“换什么换?命重要还是换衣服重要?”路潮着急了,生怕再拖下去林微澜会有三长两短,“快走!”
不换就算了,林微澜拿起包往外走,经过路曦身边时,她听见一阵抽抽搭搭的稀碎哭声。
“小曦?”林微澜以为路曦在自责,“我过敏不关你的事。”
路曦却答非所问,她拉着林微澜布满红疹的胳膊请求:“微微姐,你别让我哥开车,好不好?雨太大了,你别让他开。”
路潮顾不得耐心解释,说话冲劲儿很大:“她过敏了,我不开谁开?!你在家把门锁好。”
说完,路潮先行下楼,林微澜头重脚轻地跟在他身后,难受得看不清路,不得不半蹲身子,扶着墙壁唤:“路潮。”
视线黑了半瞬,等到她回神,路潮已经在她跟前弯下了腰:“来,我背你。”
愣了短短一刹,手臂就娴熟地攀上他肩膀,林微澜缓缓地,将浑身重量倾上路潮的后背。
路潮背着她,又稳又快地迈下狭窄昏暗的楼梯间。
他的后背全被雨淋湿了,害得林微澜也跟着遭罪,两个人的肌肤却因此贴得更紧。
路潮的体温,她曾经最熟悉,这样的姿势,她也最熟悉。
林微澜尝试着找寻其他的回忆,她记得路潮背过她很多次的,却因为混沌的头脑徒劳无功,只知道路潮的脊背,从前没有这么硌人。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团,好像看见前方不是窄窄的小巷,而是嘉珑花园的绣球花花丛,她攀在男朋友后背上笑吟吟地说着话。
哪一幕是真的,哪一幕是假的,还是说都是梦呢?他们是不是真的相爱过,是不是真的分手了?
林微澜分不清了,凭本能喃喃地抱怨:“……你太瘦了。”
太瘦了,后背不如从前那么宽厚,能让她心安。
路潮脚步缓了下,托着她的身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