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废太子的流放生存纪事》
1. 桂花糕
“……不知你们可听说过安国公府的三小姐?”京城最大的茶楼里人满为患,就连门外楼梯处都聚满了人。台上的说书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透着狡黠,巡睃着面露疑惑的人们。
底下私语声渐起。
“安国公府三小姐?是谁啊?”
“我记得安国公分明只有二女,哪来的三小姐,诶你听说过吗?”
“莫不是?”
……
“黄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给我们说道说道。”有人在人群中高喊,其他人也连忙附和。
台上的黄金贵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浅酌一口热茶,待人声高涨,将桌上的扇子“唰”一声打开,另一只手惯性摸着胡须,笑着不紧不慢道:“话说这安国公府的三小姐,见过的人都赞她是玉生粉黛,风姿绰约啊。听闻她母家世代从商,是云州一带也赫赫有名的商户,曾在安国公遇难时帮扶过他。”
说着叹了口气:“唉,这安国公也是知恩图报菩萨心肠,当年三小姐母家遭难,安国公不顾闲言碎语,已有婚约还是将人接进了府。当家主母更是大度,听闻她的坎坷遭遇,自己还未成婚,硬要让安国公给她个名分抬了妾室。后面三小姐出生也是和大小姐放一块儿玩耍着长大。”
“大小姐安国公府嫡女,我们都知道,既是一块长大,怎的三小姐从未听说过,你该不会编了个故事诓我们的吧?”是之前高声催促的人。
台下又议论纷纷。黄金贵扇子一收,瞪着眼睛看向那人,“我在这茶楼这么多年,若说假话我还混得下去吗?”语罢抬手安抚着躁动的人群,清了清嗓子,“从小到大国公夫人对她们可谓一视同仁,吃穿用度大小姐有的三小姐都有。”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也是多方打听才知晓,原来,是三小姐自己啊,不肯在人前露面,也不准别人在外面谈起她。安国公夫人曾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心神,后来啊也就随她去了。”
......
台上的黄金贵说得唾沫横飞,台下挤挤挨挨站着的人群里,一穿着朴素的女子领着身旁的小丫鬟,悄然退了出去。
“早听闻说书人最会胡扯,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上下嘴皮子一碰,真是天地都能给颠倒了去!”一出门,小丫鬟便再也忍不住怒气冲冲道。
“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女子戴上斗篷的兜帽,笑着看向身旁的小丫鬟。此人正是今日这茶楼故事的主角——安国公府三小姐江知雪。
“可是小姐,这分明一听就知道漏洞连连,那些人简直就是一群傻子,这都听不出来。”小丫鬟依旧气鼓鼓。
江知雪好笑地拍了拍小丫鬟的肩膀:“哎呀我的傻云双,还说别人傻呢,你没看出来黄老板和大声发问的人分明是一唱一和嘛。”
“啊?竟然是这样,可……”
一阵寒风刮过,直往人的衣领子里钻,雪花就这样猝不及防落下来。冻得云双瑟缩了下脖子,抬眼望着小姐,却见她盯着雪花愣神,于是咽下了要询问出口的话。
自从圣旨赐下,在皇帝的默许和安国公府有意的透露下,大街小巷都在说着安国公府三小姐与废太子的婚事。他们力图挖掘从未听说过的三小姐的每一件事,用尽各种词汇贬低着从前光风霁月的废太子。三个多月,关于她和废太子以及他们的赐婚,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说法,茶楼里总是坐满了人。
人们总是乐此不疲于探听皇家和权贵的密辛,颠倒黑白的言论层出不穷,其中最广为流传的、最令人信服的便是黄金贵那一流。即便依旧漏洞百出,但只要多数人这么说,那么无论多么荒唐,都是事实。
厚重的云层被风吹得翻卷,雪花随着风四处飞撒,呼出的空气凝着白雾。眼见雪有变大的趋势,江知雪紧了紧斗篷,牵起云双的手,语气与之前听不出差别,“走吧,雪要变大了,咱们回家。”
永宁二十三年秋,羌戎来犯,边关将领韩时率众退其一百里,捷报连传。皇帝大悦,恰逢中秋佳节,特邀群臣携亲眷进宫参加庆功宴。
又逢长公主年初于京城左郊开辟的锦花阁建成,听闻阁中专人负责培育各种奇花异草,亭台楼阙天上人间。早在建成前,长公主便已下帖邀京中小辈赴宴赏花,因而此次庆功宴小辈并不参加。
中秋当日,天边才露出一丝亮光,江知雪就出现在了厨房。
此处是安国公府的一处废弃院子,地处偏僻,匾书引梅园。园里只住了江知雪和她的阿娘秦轻水、秦轻水的陪嫁丫鬟李翠兰及云双。
听说在安国公之前,这座园子在京中盛极一时,园中种满梅树,冬天大雪,朵朵梅花点缀其间,犹临仙境。如今只余几间破败屋子,其中发生的事已不可考。
灶下柴禾燃烧,照得厨房暖融融亮堂堂,江知雪正在灶台前做桂花糕。
前一天晚上醒发好的面团,放入猪油、白糖和匀,放在砧板上,用擀面杖压扁。再在盆中倒入糯米粉加水充分和匀,上锅蒸熟,加上前些天亲自采摘酿制的桂花蜂蜜,揉搓成团,放入面皮中,最后将面皮收紧封口做成桂花的形状。
江知雪看着砧板上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白色桂花糕,总觉得有些单调,想了想,又寻了些晒干的桂花撒在表面作装饰。待一切都准备好,江知雪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入蒸笼。
云双正坐在灶下打盹,头一点一点宛如小鸡啄米。
江知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忙捂住嘴,火光跳跃在她眸中,照得那双杏眸清澈透亮。
灶下火光渐弱,云双还在打瞌睡,江知雪默默叹了口气,认命般走去灶下,蹲在云双旁边,给灶洞添柴。干柴遇火,发出“噼啪”声,惊得云双瞬间清醒,抬头一看自家小姐正蹲在旁边添柴,一张小脸更添慌乱,“小姐,你......”
话未说完,江知雪连忙打断了她:“我的大小姐睡得如何呀?”脸上是一派严肃。云双抱头痛哭,“我错了小姐,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呜呜。”看着这个样子的云双,江知雪再也绷不住,哈哈笑出声。
云双听到笑声,也不装了,脸上带笑凑过去故作讨好道:“小姐不生气啦?”
“我就知道你是捉弄我的!”江知雪气鼓鼓,作势便要挠云双的痒。
“哎呀呀,哈哈好小姐,你就饶了我吧,分明是你捉弄我在先,哈哈哈。”
“你还敢顶嘴!”
“大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什么事这么热闹啊?”一道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二人同时停下动作,江知雪直接站起来跑了过去,一把抱住来人的胳膊撒娇,“阿娘~”。
秦轻水一袭浅青色衣裙,身形单薄,头发只简单挽起并一支桃木簪。杏眼似含了江南朦胧细雨后的雾气,温婉动人,却难掩疲态。
她轻扫一眼灶上蒸笼,心下了然。拍了拍江知雪的手,淡淡开口:“想清楚了?”
江知雪站好,正色起来:“嗯,我想过了,我已过了及笄的年纪,与其日后被主母随意许配了人,不如自己争取一把。何况……”说到这里,江知雪瞥了一眼灶上蒸笼,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何况我与他相识多年,他也曾隐晦提过娶我为妻。”
“谢家毕竟是广平侯府,世代功勋,谢怀清又是侯府嫡次子,咱们无名无分,你觉得侯爷和侯夫人能同意吗?”
这样一个显赫世家,所求儿媳必定门第身份相当,岂是安国公府连丫鬟都比不得的她们能肖想的。江知雪心思纯澈,只看到一个“情”字。秦轻水不忍女儿为此受苦,可看她一副小女儿心思,到底难听的话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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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或许只有自己亲历才更能发人深省。
末了只轻声叹了口气,委婉提醒:“阿娘不多说什么,只是你心里得有个底。”
江知雪明白阿娘的担心,遂和阿娘保证:“放心吧阿娘,我会做最坏的打算的。”
可是啊,嘴上说着最坏的打算,心里还是忍不住期待即将到来的会面,脑中又想起了自己与谢怀清的第一次碰面。
也是五年前的这天,府中人应酬的应酬,赴宴的赴宴,江知雪趁着没人偷偷出了府。外面热闹非凡,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摊铺令人眼花缭乱。
但江知雪无瑕欣赏,上次租借的《南田旧志》已到归还时间,下册也早就印刷出来,她迫不及待想看到后面的内容。时间紧迫,可不敢耽搁时间,万一回府被抓了个正着,少不得一顿责罚。
因着节日,书铺并没有什么人,江知雪听掌柜说下册还剩最后一本,不由感到庆幸。
迅速商量好价钱,江知雪直奔向它,眼看就要到手,另一只手先拿起了它。
江知雪心中警铃大作,此次租借不成,下次不知猴年马月,那可不行。
视线中的那只手修长有力,顺着这只手往上,是一身低调的浅蓝色衣衫,再往上看,江知雪冷不丁对上了对方眼眸。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眼尾低垂,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只不过现在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
意识到对方是男子,江知雪赶紧低头,和对方拉开距离并福了一礼,声音轻轻:“这位公子,还望见谅,此书我已同掌柜先谈好,您若想看,可等新书刊印或者他租书者归还。”
犹记得当时对方似乎笑了一下,配上外头正正好的阳光,让人如沐春风,可他的话却是让人如坠冰窟:“我也感到抱歉,这位姑娘,在下是专程来买此书的。”
江知雪转头看向掌柜,明明是她先租的书,怎么转头又卖给了别人。见其不停拿袖子擦汗,以为掌柜同时欺骗了两人。正欲过去同他理论,却见掌柜在悄悄对她使眼色,待她走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她,买书之人是广平侯之子,让她千万不要得罪。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这样的大人物给她十个胆子她也得罪不起,自己又是偷跑出来,万一被国公爷和夫人得知,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眼睛死死盯着那本书,不甘心抬头看了一眼广平侯之子,只见那人含笑的嘴角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江知雪到底还是卸了气,稳定心神,咽下不甘和不舍,向广平侯之子道歉:“是我冒犯了,还望公子莫要怪罪。”又转过头看向掌柜:“掌柜,租书的钱就先托您保管,下次刊印劳烦您给我留一本。”
掌柜答应后,江知雪带着低落出了书铺。
不想未走出几步,那个广平侯之子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你这姑娘还挺有趣的嘛,嘴上说着公子莫怪,怨念重得都要跑出来了。嗯......所看之书也与别家姑娘不同。”说着抬手揖了一礼,“在下谢怀清,感觉与姑娘十分投缘,瞧姑娘似乎十分喜爱此书,不若我先借与你,等你看完再还给我。”
就这样以借书为由,二人开始书信往来,在这过程中双方惊叹于对方喜爱的书籍风格和自己相似,开始慢慢熟识。
只是谢怀清似乎一直认为她是安国公府的丫鬟,恰好江知雪也怕被府里发现,于是默认了这个身份。谢怀清甚至为她想了个身份,以她的远房表妹为名,与他一同参加各种诗宴文宴。
与他相识的这五年,江知雪通过书籍了解到很多奇人轶事,在书中和他口中见过各种瑰丽奇景,越发感叹山河壮阔,恨不能亲眼目睹。
秦轻水看着愣神的女儿,脸上还时不时露出笑容,不由摇了摇头,提醒云双照看好小姐,便离开了厨房。
2. 看清
天色大亮,树上的鸟雀叽喳叫着。
江知雪将蒸好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放入食盒,看着盒中乖巧可爱的浅黄色糕点,想象着谢怀清吃到时的赞叹,只觉心情畅快。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气。江知雪在卧房梳妆镜前坐下,云双将首饰盒取来,把里面的发饰一一摆放。江知雪双手撑脸,眼睛定格在一支白玉兔捣药簪上。
她的发饰并不多,大多是从外面小摊贩处买来的,唯独这支白玉兔捣药簪最最珍贵,这是谢怀清赠予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最珍视的一件。
白兔由温色白玉雕刻而成,静坐青玉绿叶之上,细碎金箔作桂花点缀其间。簪身通透,摸上去竟是温热。
这支簪子江知雪从未在人前戴过,在府中怕被人瞧见引火烧身,在外又太过招摇。
但今日,江知雪顾不得那么多。她已及笄,谢怀清明年也将参加春闱,春闱一过,不论他上不上榜,侯府势必都会为他张罗亲事。她怕谢怀清还不清楚她的心意,今日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最后的机会。
江知雪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面容还带着些许青涩,一双杏眼像极了阿娘,却独有一份清亮纯澈,蛾眉淡扫,口脂轻点,虽比不得京中贵女的倾城倾国色,也是芙蓉出水清秀可人。
素手拿起桌上的白兔捣药簪,小心翼翼插入发髻,配一件鹅黄色罗裙,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装扮可有错漏之处,江知雪便提着食盒与云双出发了。
时辰尚早,但江知雪早已迫不及待想与之见面。
出了安国公府,便是府门林立的万福街。一路上车马往来不绝,或精致贵气,或低调朴素,除却赴宫宴的官员,还有赴花宴的少男少女,当然,更多是前往望雀街的人。
江知雪行走其间,可谓一饱眼福。
叫卖声从远处传来,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前面便是万花巷,它连接万福、望雀二街,多居商贾,店铺林立,摊贩更是无数。寻常日子里就是热闹场所,如今更是被堵得水泄不通。
江知雪拉着云双在人群中艰难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撞乱了发髻或弄脏了衣裙。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二人终于从人群中挣扎了出来。立于望雀门前,江知雪看着街道两旁站满了人,对比万花巷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番盛景,自是不同寻常。边关退敌,除却庆功宴,皇帝特命太子前去京郊泰安寺还愿祈福,以彰皇家敬重之心。
望雀街便是太子前往泰安寺的必经之路。
太子沈思安,少时曾于议事院与群臣辩论,以一己之力将群臣辩得哑口无言,皇帝听闻后哈哈大笑,对其大加赞赏,自此一战成名。之后对上所献策略多颇为中肯,一矢中的,深得皇帝赏识与信任声名更上一层楼。
然其深居宫中,鲜少露面,只有寥寥几句传闻穿过重重宫墙,流于市井民间,言太子形如芝兰玉树,行若谦谦君子。是以太子此次出宫,京城哗然,人人都想一睹其风采。
临街的酒楼被各家公子小姐早早订下,车马喧嚣,招摇过市,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慢悠悠下轿,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走进酒楼。
日头渐高,江知雪不欲在此多费时间,抬脚往西郊方向走去。
头顶忽传来几声娇笑。江知雪闻声抬头往上看去,露天阁楼上,只见一众贵家小姐围着一红衣女子而坐,脸上讨好之意尽显,时不时讲些闺阁笑话,或说些讨巧的奉承话,只为博红衣女子一笑。
而那红衣女子,身穿当下京城最时兴名贵的云天锦,金色丝线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高高的云髻上珠钗环绕,面容姣好,妆容精致,神情透着倨傲,正姿态懒散地歪坐在贵妃塌上。
此人正是江知雪的大姐姐,安国公府嫡女江望月。她从小便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一向目中无人。据说皇帝曾与安国公闲谈,欲将其女指婚给太子,自打江望月得知此事,眼睛更是只往天上看了。现下看样子那些贵女们多多少少知道了这件事,如此招摇真不知是好是坏。
不知是谁又说了什么笑话,逗得江望月捂嘴笑了起来。江知雪见她眼波流转间,似乎瞥到了自己,目光只定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江知雪早已习惯她的做派,也无心再看,正抬脚欲走,喧哗的街道突然安静下来,甲胄的碰撞声、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快看快看,是太子来了!”身边有人激动喊道。
有人小声提醒:“嘘!小声点,别被那些金吾卫听到了。”
刚才还喧哗的街道悄然安静了下来,江知雪想走又不敢走,心里哀嚎:“早知道这样就绕路了!”
人们翘首以盼,江知雪无事可做,只好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金华轿辇,宝气珠光,金丝作线织成轿帘,黄金雕刻蛟龙为轿顶四角,通透汉白玉从蛟龙口中吐出,末端坠着明黄流苏,随着轿辇摆动起伏。
金吾卫百人、仪仗宫女六人分立前后,左右两侧另有随侍太监四人,最末更有一群举着祈福还愿用具的太监宫女。
天家贵胄,阵势威严。一行人浩浩荡荡,面容肃穆。金色甲胄和轿辇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周围是此起彼伏的低声交流和吸气声。
“小姐,好长的队伍,好威严……”云双看得呆愣,一时忘了放低声音。
江知雪眼疾手快,赶忙捂住云双的嘴低下头去,只觉有无数道视线在盯着她们。
“这么大声讲话,不要命啦?”江知雪低声警告,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扑通着快跳出来。
缓了一会儿,江知雪小心地一点一点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人们好像没有再过多关注她们,那颗扑通的心算是落了回去。
云双被自己吓得不轻,不敢再抬头望一眼。
太子的轿撵依旧稳步前进着。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窗帘被风吹起,江知雪就这样不期地与太子对上了视线。
金尊玉骨,郎艳独绝。这是江知雪此刻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词。然视线交汇时,只一瞬,分明太阳朗照,却让江知雪如临数九寒天。
那眼神太过冰冷,与传闻中温润君子形象可谓天壤之别。
江知雪好久都没缓过神,直到云双的声音唤在耳边响起:“小姐,太子他们已经走远了。”才发觉四周又渐渐恢复了热闹。
回忆起刚才的对视,她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挽起云双的手催促道:“走吧走吧。”
阁楼上,江望月双手撑着栏杆,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金色轿撵,双颊绯红,眸中情意绵绵。
一路上,太子那冰冷的眼神始终在江知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脸也开始与记忆深处的一张脸重叠。
那是某次跟随谢怀清参加的文宴上,江知雪独自坐在亭中休息,期间见一身穿华服的好看男子从前面路过,对方察觉她在看着时,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原来那是太子嘛。两次对视,似乎都与京城中的传闻不太相符。江知雪摇摇头,强迫自己别想写有的没的。
空气中传来浅淡的花香,西郊快要到了。
亭台楼阁已经能隐隐约约瞧见,再往里走,是一条幽静的小道,两旁常青树高耸入云,伸出的枝桠形成天然拱门,走入其中,顿觉清凉畅快。
穿过小道,是一面高高的围墙,两旁皆站着守卫。刻有精致浮雕的朱红木门大开,门前站着两个侍从打扮的人,正在查验请帖。
云双从袖中拿出请帖,上好的云砂纸,一打开,花香便扑鼻而来,是长公主最爱的金丝贯顶牡丹香。纸上贴有各色花瓣装饰,烫金的字体清雅飘逸。
这份请帖是前几天的清晨,谢怀清的贴身小厮特意送来的,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封书信。
信的开头是一贯的问安,往后看去,却是满满的情意流露,表明自己对她的爱慕,盼与之共同赴宴。风格与以往大相近庭,直把江知雪看得面红耳赤。
甫一进门,眼前豁然开朗。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游廊交错,飞阁如虹。还未到开宴时间,少男少女们此时三三两两,或曲水流觞,或赏花斗草,或静坐闲谈。
江知雪眼睛快速扫过人群,却不见谢怀清的踪影。又怕被人看出异样,只得尽量慢下步子,端着千金小姐应有的姿态,穿行于花丛之间。
眼看日头渐高,不少人都躲去了阴凉的地方或直接先在宴会落座,江知雪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云双连忙拿出帕子为小姐擦汗,“小姐,要不咱们寻个遮荫处休息休息再找吧,此处亭台楼阁那么多,眼下一时半会也很难找到谢公子,说不准他被哪家公子邀走脱不开身。”
江知雪迟疑着,抬头看了看太阳,恍得人眼睛难受。那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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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怕晒着早就躲凉快去了,自己再在这站着瞎晃多少有点显眼,思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听了云双的话。
二人寻了棵桂树靠着,清香从头顶传来,稍微抚平了江知雪心里的焦躁。
身后不远处是长公主特意开凿的采月湖,沿湖的杨柳低垂,湖中荷叶随着微风轻摇,即使已经中秋,荷花依旧盛放。湖心处一座亭子,四面皆由轻纱遮挡,却只见亭子,不见通路。
“这亭子修得好生奇怪,难不成游过去嘛?”云双察觉到了江知雪的焦虑,回头望着湖心故意说着傻话,想逗小姐开心。
江知雪此时也确实紧张,不止紧张,甚至有几分慌张,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敷衍道:“那亭子旁有那么大的一只船呢。”
云双故作尴尬地笑笑:“瞧我这眼睛,估计是长头顶上去了。”
一阵沉默,只听风把桂叶吹得沙沙作响。
云双也不知怎么安慰,看着湖面绞尽脑汁。
忽然,亭上纱帘翻动,一男子走了出来。
身如修竹,气质非凡。隔着老远的距离,云双一眼就瞧出那是谢怀清谢公子。正高兴着准备喊自家小姐来看,却见谢怀清转身又掀起纱帘,从中虚扶出一位妙龄华服女子。
云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怒气自胸腔升起,颇为愤愤不平地喊着小姐:“小姐,你快看看那亭中是谁?”
江知雪察觉出云双语气中的不对,面带疑惑向湖中心望去,恰好看见谢怀清伸手拉着那女子踏入船中。
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止,江知雪眨眨眼,面露茫然。可下一瞬,悲苦便如潮水般袭来,直打得她回不过神。
她眼睁睁看着谢怀清与那女子欢颜谈笑,期间谢怀清甚至颇为体贴地为她斟茶扇风。
船只随着船夫的划桨轻晃,从莲叶中破开一条通路,带着清凌凌的水声,向岸边驶来。
云双连忙拉着江知雪朝树后躲去,江知雪的一颗心也随着越来越近的水声沉入湖底。
她本可以直接掉头就走,但心里总想着或许谢怀清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又或者那女子不过是某个亲戚?五年相识,江知雪不愿就这么轻易相信眼前的画面。
谢怀清的贴身小厮谢典不知从何处跑过来,在岸边候着。他似乎看到了江知雪,僵了一下,随即眼神躲闪,低下头匆匆走过。
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谢怀清温润的嗓音:“当心。”随后是衣料摩挲、脚落地面声。
“多谢谢公子。”那女子声音娇柔婉转,带着勾人的魅力。在江知雪看不见的树后,女子不着痕迹地看了谢典一眼,谢典会意,隐晦地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江知雪的位置。
女子会心一笑,轻柔道:“早前便听闻谢公子丰神俊朗,也曾拜读过公子的文章诗词,那时就在想公子该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今日得见,远胜我心中所想。”
谢怀清眼里现出亮光,拱手揖礼谦让道:“柳小姐谬赞。”
能来参加长公主花宴的柳姓小姐,京城中除了柳相千金柳微竹没有第二个。
“实话而已,谈何谬赞。”柳微竹随意摆摆手,笑看着谢怀清,“今日怎么不见表妹赴宴?”
江知雪身形一怔,双手不自觉握紧食盒,既想听到谢怀清的回答,又为此感到害怕。
谢怀清似乎也愣了一下,声音透着不自然:“什么表妹?”
“我听闺中密友谈起过,说你们常一起参加诗词文宴,好不亲密,有这样一个哥哥真是让她好不羡慕……”
“柳小姐还请慎言!”谢怀清像是被人羞辱一般,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又觉冒犯,连忙揖礼道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那表妹是家母族中旁支亲戚,五年前投奔府中,家母见她可怜就留她常住,得知她对诗词文赋感兴趣,家母便让在下多关照些。”
江知雪在树后死死攥着食盒,指骨都泛了白。
“听闻表妹颜色姝丽......”
“怎及柳小姐倾城之姿。”谢怀清抢答。
柳微竹轻笑一声,漫不经心调侃:“谢公子可真会说话,想必表妹也是一位妙人,有机会定要引荐于我呀。”
“这是自然......”谢怀清顺从回答。
江知雪深呼吸,紧攥食盒的双手放松下来。她不愿再听他们的对话,拉起云双的手就往外走。
3. 悲痛
迎着门口侍从的疑惑目光,江知雪和云双二人走了出来。
“宴席尚未开始,二位是要离席吗?”侍从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试探问。
江知雪形容疲惫,面露歉意,浅福一礼道:“实在是身体不适,劳烦您通传一声,还望长公主恕罪。”
侍从见她脸色苍白,也没多想,恭恭敬敬送她们出去,表示话一定给长公主带到。
但长公主身份尊贵,赴宴人数上至权贵,下至无名小官,江知雪是个脸生的,侍从也不过客套几句,他并不认为长公主会闲到为了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细细过问。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吗,为何不当面质问那个姓谢的?”云双愤愤不平。
“没必要了。”江知雪声音晦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回头看了一眼从枝桠间探出的亭台楼阁,只觉与它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
路上依旧车水马龙,摩肩擦踵,江知雪却再没有心思注意发髻是否被弄乱,服饰是否被弄脏。
耳边是云双对谢怀清的喋喋不休,江知雪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面上更是茫然无措。
她仍记得谢怀清对她的温柔体贴,不止一次隐晦表达过他的心意。
更记得他曾于一次文宴上对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嗤之以鼻,并表示要用自身实力获得认可,功名自己挣;也曾在自己因身份而自卑时说:“生于何处不是我们的自由,与人相交怎能以身份门第为准绳,唯有学识、德行才能站在高处。”
他遍览群书,见多识广,胸襟坦荡,不拘一格。少年意气,欲上九天揽月。与他相识的五年,江知雪早就被他感染,潜移默化地践行着他的准则。
可是现在,她听到了什么?谢怀清急于撇清和她的关系,甚至在柳微竹冒犯他时低眉顺眼!她只觉得在做梦。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引梅园。
秦轻水少见地闲下来,坐在树荫下的竹椅上看书喝茶。江知雪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十分牵强地露出一个笑容,喊了声“阿娘”。
可这哪里瞒得了秦轻水的眼睛,她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女儿的失魂落魄。
秦轻水与李婶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但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去宽慰江知雪,往后路还很长,她总有离家的一天,有些事,得靠她自己想明白。
所以秦轻水只是慢悠悠回了一句:“回来了。”便继续饮茶看书。
江知雪心乱如麻,正担心被阿娘发现要如何与阿娘解释,见阿娘并未察觉到什么,赶紧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屋子。
秦轻水放下书目光担忧地看着江知雪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翠兰姐,你说我刚刚那样不管她对吗?”
李婶跟着秦轻水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这些世家高门颇有一番见解。她没回答对或不对,只说道:“那些个世家权贵惯会装样子,表面上待人和善,实际上比谁都在乎身份地位。小姐心性单纯,把人总往好处了想,却也固执,她若不自己想通,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没用。”
房间还是早晨离开时的模样,江知雪颓然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桌面摆放着的发饰,心碎地从头上取下那支玉兔捣药簪,将它放回一众发饰中。
又从梳妆桌的抽屉里抽出一个小木匣,上等楠木打造而成,透着古朴庄重,上面挂了一把小锁。这匣子是谢怀清专门赠予她用来放置二人信件的。
江知雪熟练打开木匣,信件已经厚厚一沓,前几日随请帖送来的信件正躺在最上层。
她小心将它取出,纸张上仍残留着请帖的花香。打开信封,熟悉的字迹跳入眼中,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江知雪看着那封信,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像是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又像是单纯折磨自己。
这还不够,江知雪又取出更多信件一一细看。
从第一封到最后一封,她看着五年间他写与她的内容,除却心境思想越发成熟,笔锋越发凌厉,风格似乎从未变过……等等!风格从未变过,一个荒谬的想法从江知雪头脑中产生:前几日那封风格迥异的信不是谢怀清所写!
江知雪仔细对比,虽极力模仿,笔锋处仍有不同,起承转合都透着单薄,更何况,那大胆的风格,给谢怀清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写。
这就对了,她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呢,如果她一开始没有相信那封信,也不会去那个宴会,更不会看到那样的谢怀清,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不对,如果没去宴会,也不能看到那样的谢怀清,至今被蒙在鼓里。
可是……
矛盾的想法充斥脑海,江知雪只觉头痛欲裂,伏在桌子上,任由痛苦讲她掩埋。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引梅园外响起了突兀的敲门声。李翠兰神色如常地打开门,果不其然门外站着个趾高气昂的丫鬟。
“夫人喊知雪姑娘过去用饭,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吧。”丫鬟眼都没抬,慵懒又敷衍地说着每年来这破地方都说的话,“夫人”二字咬得尤其重。
李婶眼里闪过一丝愤恨,嘴上恭敬应着:“是,我这就去。”然后颇为干脆地转身,向江知雪的房间走去。
门被轻轻敲响,李婶说话声放得很轻:“小姐,是我,该去那边了。”
云双轻手轻脚开了门,李婶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江知雪趴在梳妆桌上安静地睡着,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她的轮廓显得愈发柔和恬静,第一眼看去便打心眼里感到舒服。
“小姐太过伤心,一直看着书信流泪,现下哭累了睡过去了。”云双满含担忧,小声和李婶做着解释。
李婶眼里流露着心疼,声音也有些晦涩:“先把小姐叫起来吧。”她怎能不知小姐的难过,虽不了解事情经过,但结果必是谢怀清负了她,果然名门勋贵最是看重名利。
二人的说话声先云双一步叫醒了江知雪。她双眼红肿,脸上是被衣服压出的褶印,抬头看着窗外,一副刚睡醒时的茫然模样。
李婶和云双赶紧围过来,二人皆是一脸关切,李婶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江知雪开口打破了沉默:“是要去主院了吗?”
“是的小姐,那边来的丫鬟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李婶温声说着,眼神示意云双给江知雪收拾收拾。
云双看着小姐双眼的红肿迟疑着。江知雪会意,语气平淡道:“云双,去拿颗鸡蛋给我敷敷吧。”
云双和李婶面面相觑,小姐之前分明伤心欲绝,怎么一觉睡醒这么平静,像变了个人似的。云双不敢耽搁,连忙去厨房取备好的热鸡蛋。
一切收拾妥当,江知雪的眼睛不细看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面无表情地开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的丫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靠着门框,眉头紧皱,看到江知雪来了,狠狠“啧”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每年的中秋家宴,秦轻水她们是不能参加的,因为国公爷见了厌烦。
原本江知雪也不用参加,是老祖母从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直念得主母林氏脸上的假笑都挂不住,赶紧给安国公去吹枕旁风,生怕老祖母日后在外人面前也念叨,那她贤惠的名声还要不要啦。好说歹说安国公才终于同意每年团圆宴让江知雪过去吃饭。
江知雪沉默地跟着丫鬟往前走着,往年这时候她的内心总是担忧惊慌的,现下却是无波无澜。
穿过重重廊道,又踏过数道垂花门,终于到了饭厅。厅内烛火通明,仆从们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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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地上菜上茶,一如往常对江知雪视而不见。
丫鬟把人带到就走了,主人家还无一人过来。江知雪呆呆地靠站在厅旁的柱边,双眼麻木地看着远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丫鬟仆从们渐渐散去,门口传来几声娇笑。江知雪缓缓回神,看向门口。
安国公和主母陆平瑶走在正中间。
陆氏旁边,江望月正靠着她的手臂撒娇,她的两个儿子还在外派做官,不能回来。安国公身侧,姨娘杨氏娇俏地同他说着话,直哄得安国公哈哈大笑。倒是杨氏的女儿江眠星一反常态,安静地走在他们后面。
待他们走近,江知雪挨个行礼,同往年一样无一人理睬,等所有人都走过才默然起身,低垂着头跟在他们后面。都落座后,她才在最末的位置坐下来。
饭桌上,陆平瑶和杨氏面上带着笑,话里藏着针,江眠星和江望月互不对付,二人时不时再指桑骂槐地讽刺江知雪几句,本该是这样。
但是今晚,江眠星格外安静,江知雪也总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盯着自己,几次悄悄抬眼却没发现。
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封信件,江知雪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强压下心中震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顿饭就这样毫无滋味地吃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大如银盘高高悬挂在天空,江知雪就着月光慢悠悠地往回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地面,直到看见地面有暖光亮起,并且越来越亮,自己的影子也在慢慢缩短。
身后适时响起一道声音:“三小姐,天黑路远,奴婢送您回去吧。”
是江眠星身边的丫鬟汀溪。
“那就有劳你了。”
汀溪带着江知雪七拐八弯,已经偏离了回去的路,四周人声越发稀少,晚蝉声阵阵。
湖边凉亭,江眠星正双手撑着栏杆,歪头看向湖面。汀溪把人带到就退了出去。
江知雪在亭中站定,也朝湖面看去。湖面波光粼粼,深处却是一片漆黑,月光再亮,也照不进那片漆黑。
沉默在黑夜蔓延,到底是江眠星受不了,先开了口:“你看上去似乎并不惊讶?”
“二小姐,你今天的态度很不对劲。”江知雪说的并非疑问句。
江眠星转过身面向江知雪挑了挑眉,故作惊叹道:“原以为你是个傻的,平日里是在装模作样吗?”
秋天的夜里多少有些寒凉,微风随着一声叹息一起吹过,“那封信和长公主的宴帖是不是你设计送给我的?”江知雪紧抿嘴唇,眼睛直视她,像是下定决心,“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看你今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必已经知道了谢怀清那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江眠星也不开玩笑了,同样直视着对方,步步紧逼:“我为了这张宴帖可是花费了不少时间和人情,你猜他又在你面前装了多久呢?”
江知雪以为自己早已平静,以谢怀清万全的性子,她不难猜到这次花宴他一定为与柳小姐的相会准备了很久,可再次听江眠星说起,痛苦还是止不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眼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江知雪的手指都忍不住掐进肉里。她开始害怕,江眠星再多说一句,或许她的理智就要崩溃。
可江眠星突然停下动作,笑着摆了摆手,又恢复了之前的随意姿态,“目的嘛肯定是有的,不过暂时还没想到,你可别忘了欠我一个人情。”
说着朝江知雪微福一礼,又添了一句:“天黑夜冷,妹妹早些回吧。”而后脚步轻快出了亭子,丫鬟汀溪立时过来,在前面为她掌灯。
四下又恢复了寂静,只余晚蝉在不顾一切地叫着。月光如水,斜穿过凉亭浇在江知雪身上,直把她浇得冰冷。
4. 忆往昔解心结
江知雪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引梅园。
云双焦急地等在门口,瞧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去,满脸担忧地拉着她左看右看,见没有大碍才放下手,松了一口气,“小姐,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那边为难你了?”
江知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继续往园子里走。
云双知她心里难过,也不敢多说,看着江知雪进了房间,连忙去准备洗漱用具。
赏花宴上回来时随手放在桌上装着桂花糕的食盒已经不见了,梳妆桌上还堆放着摊开的信纸。
江知雪走过去,麻木地将信纸一张一张叠好放回木匣,然后重新落锁。
烛火微微跳动,有那么一瞬间,江知雪想把和他的书信全部烧毁。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云双叫她去洗漱。待一切收拾完毕,云双在房间门口看着她,犹豫不决。
江知雪知道云双是在担心自己,但她已无心应对任何事,努力扯出一个笑脸,“这么担忧地看着我做什么,你家小姐我可好着呢,傻站着干什么,快回去休息吧。”
“小姐,我陪陪你吧?”云双固执不肯走。
江知雪的眼神显出疲惫,脸上重新悲苦起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目送着云双离去,江知雪合上门,拢衣靠坐在床上,习惯性拿起床头小木桌上的一本书看起来。往日里很容易看进去的内容,此时却怎么都看不进去,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想,可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
一阵凉风自门口吹来,吹得书页翻动,江知雪盯着书却浑然不觉,直到食盒碰击桌面发出轻响。
江知雪以为是云双过来,一抬头,对上一双慈爱的眼睛。
秦轻水一边将食盒中的吃食拿出来摆放到桌面,一边温柔地看着她,连声音都轻柔得不像话:“往年你从那边回来,每次都大声喊着‘好饿好饿,要吃这个要吃那个’,今天怎么不想着吃了?”
“我吃不下……”江知雪声音闷闷的。
摆完吃食,秦轻水走到床边坐下,目光关切地瞧着江知雪,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问道:“是主母又说你什么了吗,还是她们为难你了?”她还是想让江知雪自己说出口,要不然她又怎能面对此事。
江知雪看着阿娘关切的眼神,喊了一声“阿娘”,便再也忍不住,趴到她肩膀上哭起来。
起先是低声呜咽,而后是嚎啕大哭。
秦轻水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心疼极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阿娘在呢。”有时候,只要哭出来,就离说出口不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知雪终于哭累了,理智似乎也回笼了些许。
她红着一双杏眼,抽噎着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点哽咽:“阿娘,你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
秦轻水听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掰正江知雪身子,又揉了揉她的头,眸中带笑:“就算我没察觉到,难道云双不会告诉我或者李婶吗?更何况你是我女儿,我一眼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阿娘为何刚开始不问问我?”
“总要靠你自己想一想不是吗?”秦轻水看着江知雪的情绪有稳定下来的迹象,连忙趁热打铁,“不过阿娘目前只知道结果,你愿意和阿娘说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江知雪低着头犹豫着,然后深呼吸,缓了好久,才将白日里赏花宴上发生的事说与秦轻水听,期间情绪几度起伏。
秦轻水继续抱着她,耐心安抚着,听完之后轻轻擦去江知雪眼角的泪,柔声道:“你能勇于面对它,已经做得很好了。作为交换,阿娘也有件过去的事想说与你听,你愿意听吗?”
江知雪下意识点头。
在她的记忆中,阿娘似乎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总是一副温柔模样,就像李婶口中云州的水那样柔和而美好。
“阿娘特意为你做了你爱吃的菜,我们边吃点东西边说好吗?”不等江知雪反应,秦轻水便拉着她坐到桌边,往她碗中夹菜。同时,秦轻水的过往也被娓娓道来。
“李婶应该和你提到过,你的祖父是云州富首,与常说的富首大多恶贯满盈之辈不同,相反,他乐善好施,有如此财富全凭他自身才能和勤奋。比起钱财,他更崇文人风骨。我自幼便是在诗书中长大,父亲从不让我碰算盘,他说他一辈子经营足够我安度一生。
我的生活本该是安乐幸福,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父亲经商归来,带回一个受伤男子。”
“是安国公?”江知雪忍不住问道,她从不在私下称安国公为父亲。
秦轻水的眼神似穿过时间,回到过往,“嗯,他年轻俊朗,温和谦逊,说是家中灾荒,只自己活了下来,来云州路上因为体力不支不慎从山上摔下。父亲感叹其遭遇,又见他是读书人,欢喜得很,直言可留他久住。
他常常对我献殷勤,父亲也被他三言两语迷惑,欲将我许配给他。我那时不懂,觉得谁都无所谓,也就同意了。
可等到我同意时,他却犹豫了,他说没有功名傍身,怕别人说我闲话,觉得配不上我,想赴京挣功名……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是唬人的话,怎么当时全都信了呢?”秦轻水眼里闪过哀伤,但只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父亲傻乎乎地给了他一大笔银钱傍身,然后我们就在云州等啊等,没等来他,先等来了一场大火。那天父亲让我和李婶去寺庙祈福,天色渐晚,我们本欲下山回家,住持一再挽留,我们不好推脱……
当天夜里,家中便起了大火。父亲常年跟随商队出行,不是嗜睡的人,那么大的火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呢?第二天我们过去时,只找到他留下的信,让我去京城找江奉山。”
明明那么悲痛的事,秦轻水的语气却听起来淡淡的,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各大钱庄里存的银钱也全都消失不见,我们报官没有结果,无奈之下才来了京城。你猜我在京城见着了什么?”
“什么?”江知雪顺着秦轻水的话问。
“在我和父亲担忧他江奉山是否遭遇不测时,他摇身一变成了安国公,并且准备迎娶临阳陆家之女为妻,而我身无分文,沦落至此。”说到这里,秦轻水停顿了一下,脸上现出笑意。
“我当时只觉荒唐,悲痛万分,我想让他记起他的承诺,所以我大庭广众下拿出有他印信的婚约书,向他哭诉。”
江知雪她难以想象,平日里总是温柔待人的阿娘,有着这样一段过往,若非她亲口说出来,自己会有知道的那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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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我到底忘了他们皆是世家权贵,表面功夫做得极好,风风光光将我迎进门,而后背地里磋磨。三言两语就堵住了悠悠众口,还落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只是苦了你。”秦轻水轻叹一口气,目光怜爱地看着江知雪。
“阿娘,我从不觉得我过得苦,”江知雪皱着眉头,摇头否定,“倒是您,为何从不说出来让我们分担一些呢?”
秦轻水亦摇头,“痛苦是不能分担的,那是我的过去,又何必说出来让你承担痛苦呢?”
“可我把我的痛苦说出来让你承担……”
“因为你是我女儿啊。”不待江知雪说完,秦轻水就笑着回答,随后话锋一转:“我想说的是,你还小,没有经历过很多事,不知道人心难测。你可有想过广平侯府或许与安国公府没什么两样?”
江知雪不是没有听过阿娘她们说过类似的话,就连云双都隐晦地发出过疑问。
但她从来只是当耳边风,内心小声反驳着:“也有很多世家权贵如朗朗清风。”因为谢怀清如朗朗清风,所以她不信。
就如同现在,即使已经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江知雪听到阿娘的话,下意识地不愿意相信:“可是谢怀清不是这样的,他从来都不屑于旁门左道。”
“可他代表不了广平侯府。”秦轻水指正。
江知雪的声音弱了下去:“可我只在乎他如何。”
“在你心里他是怎样的?”秦轻水并不急着辩驳。
“清风朗月,不畏权势。”
“今日的他又是如何?你只在乎他,他可愿只在乎你?”
江知雪沉默了,今日的他低眉顺眼,谎话连篇,恨不得与她尽早撇清关系。
“他变了。”秦轻水直击要害,“其实你心里清楚,只是害怕接受,所以为他争辩。我当年也如你一般,不愿意相信,希望他能救救我,可结果你也知晓。”
是的,从见到谢怀清以何种姿态与柳微竹交谈的时候,江知雪就已经看清了。比起看见他们俩在一起,从始至终,她更接受不了的是他的态度。
蜡烛已燃烧至底端,烛泪滴落在烛台上,星星点点。
“小雪儿,阿娘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但绝不愿你步我的后尘。日子还很长,我们不着急,慢慢想。”秦轻水看着又陷入思考的江知雪,不由得又叹了口气,但好在至少稳定了情绪。
一整晚,江知雪脑子里都是与谢怀清在一起的时间,一会儿是一起赴宴,一会儿是研读诗书,最终都停在了赏花宴上。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飞快过去。自从那夜谈话后,江知雪再也没有因此事情绪崩溃过,引梅园里似乎又恢复如常,只是少了点欢快气息。
她常常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看书,但总是看着看着就忘了翻页。云双依旧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唠叨个不停,致力于让她开心。
墙外每天都有树叶掉落飘进园里,江知雪在这期间也收到了谢怀清的几封书信,从一开始的问好讨论书的内容,到后面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再到最新一封质问她为何不给他回信。
江知雪拆开看后,又放回信封,依旧不打算回信。
但平淡的日子总有结束的一天。远处的皇宫似乎正刮起一阵狂风。
5. 废太子
永宁二十三年中秋七日后,太子连夜被召入殿,彻夜未出。
次日朝会,皇帝下旨,太子被废,已押入天牢,判年后流放北陵。
没有理由,不知原因,无人知晓皇帝与太子谈了什么,金銮大殿上,众朝臣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转头脸上精彩纷呈。
如柳丞相、广平侯这类保持中立态度的官员无悲无喜;以其他皇子为首的官员则走路带风,恨不得飞奔回家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而站队太子的诸如安国公之流,脸色苍白,神情严肃,更有胆小的官员被人搀扶着抖如糠筛,只觉大难临头。
安国公府,陆平瑶正命人布置早膳,就瞧见了安国公江奉山下朝归来。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陆平瑶脸带笑意迎上去,待走近,才发现他脸色黑得简直能滴墨。忙收敛笑容,小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奉山声音阴沉得可怕:“太子被废了。”
“是什么原因?”陆平瑶脸色惨白,想到近日女儿才以太子妃身份和一众贵女小聚,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
“圣上没说。”江奉山重重一声叹息。
正在此时,江望月打着哈欠迈进了饭厅,下巴上扬,步态散漫,一副娇蛮任性的样子。
“父亲母亲在说什么?”
陆平瑶声音轻颤着说:“望月,我说了你可不要难过,是太子,他……”
只听见“太子”两个字,也不听母亲说了什么,更不看他们脸色,像往常一样高兴地凑过去拉着江奉山的手问:“太子哥哥怎么了?是不是又得到皇上的夸赞了?”
江奉山正愁着情绪没处发泄,又看见自己女儿如此蠢样,大力甩开江望月的手,指着她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安国公府真是要毁在你手上!”
陆平瑶赶紧对下人挥手使眼色,下人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眼观鼻鼻观心迅速退出了饭厅。然后她又护到江望月身前,按下江奉山的手,满眼不赞同:“老爷这是干什么?”
江望月微张着嘴,被父亲突然的呵斥吓懵了,直到母亲出声才反应过来。
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江望月带着哭腔对吼:“爹爹你凭什么吼我,我做什么了我?”
“你还好意思问你做什么了?哼!”江奉山看着她还理直气壮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厅中来回踱步,随后低声咬牙切齿道:“太子太子,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天,太子已经被废了,现在正被关在天牢呢!”
江望月脸上顿失血色,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口中也喃喃自语:“太子被废了,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一向最得皇上器重吗?”
似乎是不愿相信,江望月又扑向母亲,“母亲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怎么会被废呢?他要是被废了我的太子妃位置可怎么办?”
陆平瑶看着自小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儿哭成个泪人,心疼得揪起,但还是在她期盼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江望月双手从母亲身上滑落,一向高傲的她此刻不顾形象地颓然坐在地上,脑海中是太子妃之梦破碎的声音。
“到现在还想着你的太子妃之位呢,你什么时候能替这个家想想?若不是你成天顶着这个身份在外面显摆,我们如今也不至于大难临头!”江奉山恨铁不成钢道。
江望月哭哭啼啼着还不忘回嘴:“当初我顶着太子妃的名号时你不也没阻止我吗?甚至在皇上夸太子时你还高高兴兴特地告诉我呢,现下……”
“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眼看着江奉山脸色越发黑沉,陆平瑶赶紧止住女儿的话头。
江奉山气得发抖,又伸出手指着江望月,却是对陆平瑶说:“好,很好,你看看她对我说话的态度,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而后似乎不愿再多说,一拂袖子便离开了饭厅。
废黜的消息无风自走,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京城瞬间炸开了锅。
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几日圣上才因为器重他让他前去泰安寺还愿祈福,阵仗威严,大半个京城的人可都看见了,怎么说废黜就废黜了?
他大胆革新,善献良策,清扫弊病,百姓因他获益良多。虽其中不乏幸灾乐祸之人,但大多数人都为太子鸣冤抱不平,“没有理由,太子定是被冤枉的”这种言论一时甚嚣尘上。
不出一日,皇宫派出缉拿司全城巡查,凡是敢妄议朝政的、替废太子抱不平的,一律带走,先挨个十板子再说。
世家权贵,朝中官员更是各个紧闭门户,噤若寒蝉。京城一时人心惶惶。
最先一批被缉拿司带走的人挨过十大板后,被绑在菜市门口供人参观,以作警示。先不论被打得多惨,单就丢脸就让人受不了,那损得可是家族颜面。
维护太子的声音开始变小,经过缉拿司日夜不懈地巡查,整个京城已无人敢当面为废太子说一句好话。
又过几日,皇城司出动,开始捉拿与废太子相关官员。
看着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的官员被押走,安国公在府中提心吊胆,脾气也日渐暴躁,稍有不顺心便胡乱呵斥人。
江望月眼前到手的太子妃之位没了,父亲还一味认为是她的错,也开始动不动就发脾气。父女二人相见更是恨不得打上一架。陆平瑶两头安抚,只觉身心疲惫,连杨氏在府中作妖都无力去管。
与主屋的鸡飞狗跳相比,引梅园显得尤为岁月静好。
外界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江知雪的情绪似乎又恢复了一些,她正和云双站在前院的桂树下采摘最后一批晚桂。
直到李婶从外面采买回来。
还没进门,李婶就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引得园里其他三个人全都聚到门口,担忧地看着她小跑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秦轻水率先出口询问。
李婶回过头颇为神秘地左右看看,然后摆摆手:“快快,进去说进去说。”
瞧见李婶人没什么事,三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江知雪和云双率先奔向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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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凳上,然后招呼秦轻水和李婶过来。
秦轻水后一步跟上,先给每人倒了一盏茶才坐下来。
最后面的李婶先把门关严实了,才快步走过来,把手里的篮子往地上一放。秦轻水适时将茶水递给她,李婶拿起茶一饮而尽,等气喘匀了,终于落座。
“外面真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李婶先强调了一遍重点,“我跟你们说,我出去采买,往常人来人往的街道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那些摊贩啊什么的竟连摊子都收走了。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队官兵在街上巡逻,带头的还跟我对视了一眼,差点把我吓死。”
似乎是仍惊魂未定,李婶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卖菜翁,我就好奇想问问发生什么事了。那个老人原本还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一听顿时从凳子上站起来,惊慌地左看右看,见四下没人,让我凑过去,悄悄告诉我说:太子被废了。我回来的时候……”
“什么!被废了?什么时候的事?”云双第一个惊呼。
吓得李婶如卖菜翁似的腾地从石凳上站起来捂住她的嘴:“哎呦我的好姑奶奶,你可别一惊一乍的了吧,小心被外面的官兵听见。”
就连秦轻水都感到十分惊讶:“听说他在民间声望很好,圣上对他也很是器重……可有打听到是什么原因?”
“没几天前,”李婶先回答云双的问题,而后小声说,“就是没有原因,所以百姓替他喊冤,闹得官兵天天在城里巡查着呢,提到太子的都得挨板子。”又想起刚才被云双打断的话,“我回来的时候还见着有别的官兵在抓官爷呢,好像是街尾的陈侍郎。”
听到陈侍郎,秦轻水突然笑了一下:“陈侍郎是太子麾下的,如今太子倒台了,估计你后面看到的官兵是在抓站队太子的人吧。”
“那安国公岂不是……?江望月可是天天顶着太子妃的身份出去呢。”李婶反应过来。
“他要是也被抓了我们会不会也被殃及?”云双接上李婶的担忧。
秦轻水只是笑:“全看圣上的意思,我们在这瞎担心也没有用处,不抓或许挺不错,抓了也逃不掉,倒不如过好现在的日子。”
……
后面的谈话江知雪没有再听。这期间她未发一言,因着前段时间谢怀清的事情,她的情绪仍旧低落,所以没人看出她的不对劲。
她觉得有些可笑,方才听到阿娘说官兵正在抓太子麾下的人,她差点脱口而出询问谢怀清的状况,可是她连他站队哪个阵营都不知道。
又觉得十分恍惚。
那日望雀街头对视,他还是高坐金玉轿撵的太子,身后跟着百余金吾卫,街道两侧站满人群,风光游街去祈福。
如今才过几天,就因皇帝的一道没有原因的圣旨,转眼成了阶下囚,连百姓喊冤讨论都不得。
江知雪忽然就想到了刚刚和云双在前院摘的晚桂花,分明前几日还是盛放,芳香扑鼻,短短几天就开始一朵朵凋零,等到全部凋谢,便很少有人问津。
6. “真面目”
夏日的余热渐渐退去,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在京城再无人敢光明正大讨论废太子的时候,缉拿司终于被调回,街道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九月初三,京城最大的茶楼里,时人称情报最真、最会说故事的说书人黄金贵声称欲将废太子的秘密公之于众。
早在三天前,茶楼便有意放出消息,引得民众哗然。
试问还有什么比皇家秘辛更令人好奇的了?何况还是本来就神秘、连废黜理由都没有的太子。
当天,茶楼被堵得水泄不通,黄金贵坐高台之上,醒木一拍,折扇一开,就开始编排起了废太子沈思安。
他扬言那废太子不过表面装得光风霁月,实则背地里残暴嗜杀,荒淫无道,动辄打骂宫女太监,最爱看人被慢慢折磨至死的样子,直到这次被皇帝发现。他所行恶行罄竹难书,因此被废,不说明缘由不过是给废太子最后的体面。
百姓也不是傻子,单凭黄金贵的一张嘴可不会轻易相信,即便他的情报最真。
人群中突然出现几声哭喊,人们面露疑惑纷纷避让,形成一个圈将那哭喊几人围在里面。
黄金贵合扇指着那几人大声斥责:“你们几个是什么人,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瞎哭喊什么?莫不是要砸我的场子?”
其中一老妇人佝偻着背,正掩面哭泣:“我们并无此意啊黄老板,只是您说的这些让我想到了我那命苦的女儿……呜呜呜呜!”
“哦?你的女儿难道和废太子有关?”黄金贵脸上表现出适当的好奇。
老妇人拿衣袖擦着泪,呜呜咽咽道:“是我对不起她呀!当初家里穷,迫不得已送她入了宫。在宫中当洒扫宫女没多久,因容貌被废太子选进了东宫。大家都说废太子和善亲仁,我女儿在去之前也和我这么说过。我们都以为能过上好日子了,就等她年岁到了放出宫一家人团聚……”
似乎是又想到什么,老妇人面露恨意,转头对着围观的人群:“可谁能想到,那竟是我见她最后一面啊!可怜我那女儿,才二八岁数就丧了命,连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若非与她交好的宫女告诉我,我又怎知她竟是被那可恨的废太子活活打死!”
说完又痛哭起来,旁边的几人也纷纷附和。
“我儿子也是如此,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全身就没一块好肉啊,他明明只是斟茶时不小心溅了一滴水在桌子上,何至于赐死……”
“你看我的脸,就是拜废太子所赐,只因我布菜时将菜弄错了顺序。当初夸我颜色好将我收入东宫的是他,毁了我容貌的也是他,我真是巴不得他死在天牢。”
众人见此次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听她那么说都不自觉朝她脸上看去,只见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一时议论声四起。
“安静,安静!”黄金贵在台上喊着,“我有问题想问几位。”
待人群渐渐又安静下来,黄金贵目光犀利地问道:“你们都说这些是废太子所为,有何凭据吗?”
“凭据?若有凭据我们早递呈官衙,又怎会等到如今他倒台了才敢说出来?但我敢对天发誓,若我所言有半分虚假,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女子指天发誓,字字铿锵。
余下二人也如此应答。
人群中不同位置又出现一些声音,他们表示曾看见太子手下的人当街欺负百姓,抢夺钱货,并自称是太子的人。
百姓们当然不信,太子的美德天下皆知,遂将其扭送官府。谁知官爷见到那人直说这事儿他管不了。若非太子,谁还能有这么大本事让官爷都不敢办案。
场面开始骚动,已经有人同情起那三人,并痛骂废太子是伪君子。而在之前持怀疑态度的人,在听了人群中亦发生过类似事件,也开始相信黄金贵的说法。
废太子暴戾残忍的言论就像被火点燃的干草,迅速烧遍京城。这一次,皇城没有再派缉拿司全城巡查抓捕,在人们心中,黄金贵的言论更加可信。
不同于上次过了几天引梅园才得到消息,此次几乎是第一时间,李婶就告诉了秦轻水她们。
江知雪背靠着竹椅,小心翻开手中书的下一页,漫不经心问身旁的云双:“云双,你觉得外面疯传的言论可信吗?”
云双没料到小姐会突然发问,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才说:“我不知道,不过有个词叫“三人成虎”,我不太相信一直被人称赞的人背地里是那个样子。”
“你说的没错,不应盲目偏信一种声音。但是那日望雀街头,我与他对视过一眼,那双眼太过冰冷,就算不是暴戾之辈也绝非善茬。”江知雪合上书页,细细想来。随后又不禁反问,“你倒是学聪明,也会就事论事了?”
“多亏小姐您还有咱们娘子和李婶教得好,若是没有你们,我何德何能能够识字辨言。”云双顺藤摸瓜将引梅园一顿夸。倒是逗着江知雪掩唇轻笑。
眼看着小姐笑了,云双别提多高兴了,自从赏花宴后,小姐一直兴致不高,虽然现在笑得少了活泼劲儿,但总归是好的转变。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江知雪和云双面面相觑。又非逢年过节,怎么会有人来敲门了。
云双去开门的路上,又响起了几声。
“来了来了。”急得云双赶紧小跑过去开门。
甫一开门,就见一丫鬟打扮的姑娘温柔笑着对她说:“云双姑娘好,我家小姐想和三小姐见一面。”
是江眠星的丫鬟汀溪。
云双一见着她,就想起了之前的年节里,江眠星明里暗里的嘲讽小姐,每次小姐回来都闷闷不乐的,还有上次江眠星冒充谢怀清送的请帖,害小姐伤心成那样。
于是颇为不满地回道:“等着!”然后大力关上了门。
江知雪见云双气哄哄地回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外面是谁在敲门?”
“是汀溪,她家小姐想见你一面呢。”云双闷闷不乐。
一想到江眠星之前的所作所为,江知雪并不想见到她。但直觉告诉她,江眠星有重要的事与她说,否则断不会主动找她。
“别不开心啦,她应该有事情要同我说。去告诉汀溪吧,我换件衣服就来。”江知雪一面安慰着云双一面起身。
“小姐……”见小姐匆忙回屋,云双不情不愿地返回了。
一开门,汀溪还像刚才那样站在门口,云双没好气道:“等着吧,我家小姐换件衣服就来。”
汀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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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回应:“多谢云双姑娘了。”
没等多久,江知雪便过来了。
她穿一身天蓝色罗裙,外套一件同色系短衫,微笑着走来,朝汀溪客套:“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三小姐真是折煞我了,请跟我走吧。”汀溪福礼回道。
云双依旧被留在了家中,理由是人多眼杂。
这次与那夜一样,汀溪带着江知雪左绕右绕,才终于到了地方,竟是江眠星的屋子。
江知雪颇为惊讶,心想这江眠星也太大胆了,那之前和汀溪各种绕路是为了什么。
江眠星顶着江知雪的讶异眼神站在门口,笑盈盈开口:“你终于来了,我可是等了好久。”然后连忙将她请了进去。
屋内点着熏香,小茶桌上摆放着点心茶水,看来果真是早就等着了。
二人落座,汀溪为两人各沏了一杯茶,便退下并关上了门。
江眠星右手做出个“请”的手势,笑着对江知雪说:“尝尝,这些都是汀溪的拿手点心。”
“你将我唤来,可有什么事?”江知雪有点受不了对方这种遮遮掩掩的架势,直接单刀直入。
江眠星一听,连连摆手:“首先我要纠正你啊,是“请”不是“唤”。我请你过来不过是想见你一面,我想汀溪应该也是如此转达的。最后呢,我瞧你刚过来时惊讶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大胆?”
江知雪听得一头黑线,只想拔腿就走:“二小姐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欸别呀,行了行了不逗你了。”江眠星端着的架势瞬间卸了气,正色道:“你放宽心,这里是我自己的居所,除了汀溪,不会有人踏入的。”
江知雪见她终于是要说正事的样子,便耐下心来,提出自己的疑问:“那你阿娘呢,她不会过来吗?”
“我姨娘吗?”江眠星嗤笑道:“她鲜少踏足这里,她的眼里从来只有父亲一个人,而我,不过是她抬位份路上的绊脚石罢了。如今她又怀了孕,就更不会过来了。”
江知雪看着她怅然的样子,不禁有些同情,正欲说话,对方倒先一步打断:“欸,别拿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啊,我倒觉得一个人挺自在的。”
江知雪生生打住安慰她的话,换了个话题:“那你为何之前刁难于我,现下又像变了个人似的?”
“因为我羡慕你呀。”江眠星非常认真地看着她,“你有爱你的娘亲,与你兴趣相投的竹马,而我什么都没有,也斗不过江望月,只好找你的麻烦……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先向你道歉。
至于为何现在又想同你交好,因为我发现了谢怀清的真面目,那时候我觉得你也挺可怜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想让你亲自去发现。又怕你还是放不下他,所以那晚又刺激了一下你。”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江眠星重重呼出一口气。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和谢怀清的关系的?”江知雪抓住了重点。
江眠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消息可灵通着呢。放心吧,这事除了我其他人都不知道。”随后思虑良久,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我此次请你过来确有一事想告诉你,关于你阿娘当年的事。”
7. 揣度
“关于你阿娘当年的事。”
这句话就这样炸在江知雪耳边,使她久久不能回神。她眨巴几下眼睛,脑海中想过无数可能,最终问的却是:“当年……阿娘她并非自愿?”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结果。
江眠星摇了摇头,拿起茶盏,看着江知雪的眼睛:“当年你阿娘是自愿的,不过恐怕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嫁给父亲。”
“什么意思?”虽面上看不出情绪,江知雪放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抖了抖。
“我也是无意间听到。”对方轻吹开杯中浮沫,浅饮一口新茶,边回忆边说:“那是中秋后四日,姨娘又有些得意忘形,我准备去她院子提醒提醒她。
可谁知刚到门口就听到她和主母在吵架,言语间提到了当年秦娘子,我姨娘似乎意有所指以此事威胁主母。”
“你是说夫人对我娘做了什么。”不是疑问句,江知雪肯定地说道。
江眠星放下茶盏,用手撑着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将我所知告诉于你。”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唯余熏香的烟雾往上盘旋。二人心中各怀揣着心事。
“嗯……突然想起来,曾无意听姨娘提起过,秦娘子刚来的时候似乎刻意避着父亲,‘明明先前一副拼了命都要嫁进来的架势,得偿所愿后倒是会装样子''。”江眠星学着她姨娘杨氏说话的口吻。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一闪而过,江知雪快它一步将其抓住。
“明明一眼看出是唬人的话,怎么当时全都信了呢”“父亲不是嗜睡的人”“我们报官无果”“当时只觉荒唐”。
阿娘那夜像是自言自语的话一句一句浮现,江知雪遍体生寒。
如果目的不是为了嫁给安国公,那么真正为了什么似乎已经显而易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江眠星,只觉得对方远不止想象中那么简单:“你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中秋那晚你已问过我一遍。”
江知雪声音不禁提高了些许:“为了让我又欠你一个人情吗?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地方。”
“每个人的标准不同,我说有那自然有我的道理。”江眠星站起来看着窗外,又恢复了那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别担心,这次我不让你欠着了。”
而后转头,神色认真地望着江知雪:“只求你日后能高抬贵手,放我姨娘一马。”
回到引梅园后,江知雪便有些心不在焉,秦轻水担忧问道:“二小姐同你说了什么?”
江知雪瞧着温柔的阿娘,思虑再三还是摇了摇头,没敢说出口。
“最近国公府那边不太平静,你少往那边跑了。”秦轻水告诫道。
安国公府确实不太平静。
外界的传言愈演愈烈,宛如烈火烹油,烧在他们每个人心里。江奉山和江望月父女之间亦是火药味十足,一点就炸。
皇城司的抓捕从一开始每天出动大量人马,到现在只早晚各一次巡查例行公事。眼看着就要收尾,江奉山越发寝食难安,人都跟着瘦了一圈。
他既抱着侥幸,猜想圣上欲放他一马;又担惊受怕,恐圣上在最后一刻打他个措手不及。
江望月亦是忧心忡忡,起初她只是伤心于太子妃梦破碎,后来才慢慢回过味来:万一圣上与父亲当年所说是嫁废太子这个人怎么办?
父女二人互相责怪,谁都不承认自己的问题。废太子的名号在安国公府已成为禁忌,直到皇城司亦被调回。
朝堂上,圣上宣布废太子一党已悉数落网,江奉山悬着的一颗心算是落了地。
散朝后,众朝臣行于殿前广场,所有人都远远地避着江奉山。不过他已然不在意,连日的担惊受怕早就让他身心俱疲,骤然放松,只觉眼前开阔,看什么都是好的。
“国公爷留步。”
江奉山一回头,就瞧见御前太监刘达手拿拂尘快步走来,连忙鞠躬行礼:“刘公公。”
刘达白净的面皮笑出褶皱,回礼说道:“圣上在英华殿等着您呢,国公爷随我走一趟吧。”
江奉山心里一抖,顿觉不妙。
英华殿中,皇帝正高坐金龙台批阅奏折。刘达将人带到,恭敬回话:“陛下,安国公到了。”随后不待圣上出声便识趣退出,并轻轻关上了门。
“微臣参见皇上。”江奉山跪拜在地,动作中不敢出丝毫差错。
圣上并未看他,依旧批阅着奏折,声音也听不出情绪:“安国公,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啊?”
一声“安国公”,江奉山的后背沁出冷汗,在此之前,圣上从来都是以“爱卿”称呼他。
“臣……不知。”江奉山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整个身子都伏在地面。
“哼!好一个不知!”朱笔被重重放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圣上冷眼看向江奉山:“你暗中站队太子,结党营私,证据都白纸黑字呈上来了,你还敢说你不知?你知道你应该效忠谁吗?莫不是盼着朕死,好让废太子坐在这里,然后厚待于你?”
“陛下九五之尊,定是福寿延年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不敢有二心,只愿誓死效忠陛下!”江奉山吓得要死,立刻表起忠心,汗珠顺着鬓角滴落,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地上状似鹌鹑的人,圣上语气缓和了下来:“爱卿请起吧。”
待对方抖着双手起身,又说道:“废太子一事,你可知朕抓了多少人?念在你曾舍命护驾,朕才放你一马,让你安稳度日至今。眼下将近年关,思安明年便要孤身前往北陵,好歹父子一场,朕于心不忍。”
江奉山内心“咯噔”一声,已经预感到了圣上接下来的话。
“听闻令爱很是喜欢思安,加之早年间朕与卿所谈之事,不若顺了她的意?”
果然如此。“微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先以结党营私来恐吓,后以赐婚来表爱臣之心,表面是恩赐,实则是警示。
即使江奉山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得叩首谢恩,否则今日能不能出这个殿都是未知数。
国公府中,陆平瑶正焦急等待着。往常辰时就散朝回家了,现下都过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可别是出了什么岔子。
正想着,就见江奉山臭着一张脸回来了。
陆平瑶虽有心理准备,可见他如此眉角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眼下处境如何?”
“国公府暂时是安全了。”安国公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臂,让陆平瑶伺候更衣。
陆平瑶听后暗自松了一口气,“那老爷为何还愁眉不展呢?”
“去把大小姐叫过来,务必叫来。”江奉山没有回答陆平瑶的话,转头对门口杵着的丫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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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望月当时正在花圃旁的池塘边喂鱼,丫鬟来秉明缘由,她直接了当拒绝:“不去!”
“大小姐,老爷让您务必过去,说是有要事。”
“啧,真是麻烦。”江望月也臭着一张脸跟着丫鬟去了主厅。
主厅的气氛不似寻常,丫鬟仆从已提前挥退,江奉山坐在主位一脸严肃。
江望月拜见父亲母亲后,江奉山直接了当开口:“圣上欲讲你赐婚给废太子,你得偿所愿了。”
一句话让陆平瑶瘫坐在椅中,江望月更是惊慌大喊:“我不嫁!”
“混账!此事可由不得你,圣上金口玉言,不日赐婚圣旨便要送到。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江奉山一拍桌子,“除非,你想让全府都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嫁!如今他已经废了,还在天牢里,我嫁过去岂不是活活等死?父亲,你就这么希望看见我死是吗!”江望月愤怒哀嚎。
“老爷,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陆平瑶从椅中酿跄着站起,扑向江奉山,紧紧抓住他双臂,泪眼婆娑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那可是废了的太子,女儿跟了他有什么前途?何况他至今生死未卜,就算活着出来也是要去北陵的啊……”
江望月听母亲这么说,内心更加惊恐,也不敢再耍小性子了,央求着父亲想想办法。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虽常与自己作对,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更不用说临阳陆氏这么大一个世家,日后还需他们的助力,可不能得罪,若日后江望月再找个世家结亲,可不比嫁给废太子要好。
于是准备放手不管的江奉山又耐下性子宽慰她们母女二人。
天边云墨翻卷,遮住了太阳踪迹,大雨随之倾泻而下。三人依旧坐在主厅,面对不知何时到来的圣旨一筹莫展。
“真的不能别人去替我吗?”江望月率先出声,这已经是她第五次问同样的问题。
可如何能替?京城大半权贵子女都认识她,早在之前她就在那些人面前以太子妃自称,更遑论圣上,若有心让她嫁废太子,必定早就探查清楚。
“圣上难道是指明了非得让望月去嫁吗?”陆平瑶已经忧心到胡乱说话了,大有责怪圣上的意思。
江奉山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对策,口中敷衍应道:“你说呢?圣上亲口和我说的‘令爱’……”
“那就是说没有指名道姓,江眠星不也是你女儿吗?”
“不行!”江奉山斩钉截铁,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顶着陆平瑶和江望月不可置信的眼神,牵强解释:“你也说了她也是我女儿,同样是女儿,望月闯出来的祸,难道要让眠星去背?”
陆平瑶简直心碎,越发觉得当初嫁错了人,心中也越发恨起那杨氏:“到底谁才是你的结发妻子,谁才是你的嫡亲女儿?”
江望月听父亲这样说,知道江眠星是靠不住了。脑中思绪翻涌,除了江眠星还有谁呢?
“江知雪!”母女俩异口同声。
“既然你舍不得江眠星,那江知雪呢?你不是向来不喜她们吗,刚好那丫头在外也没什么人见过,把她嫁过去岂不是正好?”
江奉山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怎么把那丫头给忘了,早想到她也不至于让陆氏差点和自己离心。
“待我前去打探打探。”
8. 抉择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颇有种不下尽不罢休的架势。
秦轻水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江知雪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屋子去找李婶。
房门被敲响,李婶很快就开了门。瞧见是江知雪,赶紧让她进来,“诶呦我的小姐,怎么这么大的雨过来了?”
江知雪的心里反复交织着白日里江眠星和中秋夜阿娘的话,越发想要弄明白当年是怎么回事。她不敢直接问阿娘,只好趁阿娘睡下来问李婶。
“李婶,我想问你一些事。”
李婶帮她放好油伞,一边拿干布巾掸掉她身上的雨水,一边关心道:“什么事不能白天问,偏要赶着大雨天过来呢?外头这么冷,冻着了可怎么办?”
江知雪接过对方手里的布巾,笑着摇摇头让她不用担心,并示意她坐下,自己掸起来。
“是关于阿娘来安国公府之前的事。”
李婶正从桌上拿出杯盏,欲为江知雪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听见她的话,手上动作明显一顿,随即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倒茶,没接她的话。
“可是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江知雪等了一会儿,等掸完身上的雨水,李婶还不准备说出,便走到她旁边,看着她面露担忧道。
李婶顺势将热茶递给江知雪,见她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无奈道:“姑娘与我说过已将过去之事告知你了,你现在问我,我能说与你的也不过那些。”
“那夜我只顾着哭,听得实在不仔细,我想阿娘绝不会再和我说第二遍,才来找您。”果然还是不打算告诉她,江知雪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
李婶见江知雪不似察觉到什么的样子,便拉着她坐下,深深叹一口气,伴随着屋外的哗哗雨声,将过往重新翻开。
与阿娘无甚差别的说法。可江知雪这次听得仔细,云州府邸走水,若只是意外,更多的应该是悲痛,但她能感受到李婶在提起时隐藏的愤怒与悔恨,亦看到在说到阿娘入安国公府时悄悄握紧的双手。
“世家权贵都是如此,需要你时对你千好万好,一朝得势你就是最大的绊脚石。”末了又痛斥了几句世家权贵。
李婶对那些权贵的偏见颇深,时不时便会说出几句她的见解。
江知雪再次听到阿娘的过往,依旧心绪难平,而李婶亲身经历,只会更加痛苦。她轻轻环住李婶手臂,安抚着她:“对不起,让您又难受了一次。”
一夜狂风骤雨,卷着桂树枝头最后的花儿悄然飘落。
江知雪因阿娘之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翌日清晨,太阳未出山,引梅园还处于睡梦中,她便出现在院中漫步。
鸟雀在枝头鸣叫,草木上点缀着昨夜的雨水,空气泛着丝丝寒意,却叫她内心宁静。
恰逢引梅园又响起一阵敲门声,鸟雀惊动,纷纷逃散。
江知雪怕惊扰了阿娘她们的安睡,忙跑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的是汀溪,江知雪对她笑笑。
倒是汀溪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点会是三小姐开门。但很快她便调整好表情,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江知雪:“这是昨日三小姐提到过的书,我家小姐寻了好久,特地让我给您送来。”书封赫然写着《南田旧志》。
“替我谢谢二小姐,改日一定登门道谢。”几乎只是一瞬,江知雪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顺着对方的话接过书客气道。
她昨日可没提到过什么书。
敲门声到底惊醒了李婶。回房间的路上,李婶已经穿戴整齐,正往门口走,瞧见江知雪,关切问道:“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
“睡不着,便想着出来走走,雨后的空气真是好。”江知雪笑着回,看着李婶往门口去,又赶忙道:“您不用过去了李婶,是二小姐身边的丫头汀溪,昨日提到的一本书今日给我送来了。”
李婶看到她手里的书,点点头:“那我先去做饭。”
回到房间关上门,江知雪将书摊开在桌面,一页一页翻着,从中拿出一封信。
“我已查清,当年你阿娘入府是为收集证据,眼下只差一个出府的时机。另:父亲或今日寻你,为赐婚一事。”
没有问候没有多余的话,简短几句却让江知雪心颤不已,又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而比起前一句,更让她惊诧的莫过于赐婚,几乎是看到那两个字的一瞬间,她就想到了废太子,其中缘由也能猜出一二:皇上欲下旨赐婚的是江望月,但以她的性子决计不愿,安国公无法遂想来找她顶替。
江知雪双手颤抖,脸上是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恐惧。她近乎本能地想,若是安国公来问她,她会直接拒绝,阿娘对她的心愿不过是平安顺遂,顶替的风险过于巨大,阿娘承受不起。
可是她能拒绝吗?
太阳已渐渐升起,屋外是李婶喊众人用早饭的声音。江知雪后知后觉地将信件用烛火点燃,待其燃尽撒入花盆,随后浑浑噩噩出了屋。
脑海中不断上演着安国公前来,自己如何拒绝的画面。她太过担心,以至于脸色不怎么好。
饭桌上,秦轻水担忧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婶担心是不是昨夜和今晨吹了冷风受了寒,云双也在一旁面露关切。
可这一切在江知雪看来就如走马灯,只余画面不留声音。
直到秦轻水放下筷子,款步走来,用带着温度的手轻轻贴上她额头时,她才如梦初醒,颤抖着唤了一声:“阿娘。”
“怎么了?我瞧你脸色不好,和你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昨天见你就觉着不太对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二小姐和你说了什么事?”
江知雪看着阿娘一如既往的温柔,感受着她的体温,心里突然安定下来,脑中的预演画面也全部消失,似乎有什么想法破土而出。
在那一瞬间,她做出了决定。
“阿娘,我没事,昨天想那本书想得紧,今天二小姐送过来,我饭前匆忙看了看,到现在还念着呢。”江知雪握住阿娘的手,乖巧地说。
见她似乎没有大碍,秦轻水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重新落座,可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着。
饭还未吃完,门外又是一阵猛烈的敲门。
李婶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听着一声响过一声的撞击,面露不耐,嘴里也嘟哝着:“往日里掉根针都能听见响,怎么近日净是人过来。”
秦轻水也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小声提醒着:“我听着这声音不大对劲,咱们小心些。”
而江知雪在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就已经面色惨白,右手握紧了筷子。
“小姐,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和二小姐有关。”自从小姐昨日见了二小姐,就一直这样,云双直觉和她有关。
江知雪却避而不答,只让云双和她一起过去。
“是谁在敲门?”李婶大声问着外面,并不急着开门。
“国公爷请三小姐过去一叙。”是男子的声音。
除江知雪外,所有人皆是一惊。自从她们搬来引梅园,安国公便再未踏足过这里。
秦轻水按着李婶手臂,摇了摇头。
李婶会意,又重新放话:“我如何确定你是国公爷派的人?”
“此处是安国公府,怎会让外人无端闯入,三小姐若是再不出面,小的们不好交差啊。”
李婶用眼神询问秦轻水,见她点头,赶紧开了门。
领头的是安国公的贴身小厮,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
秦轻水本能地将江知雪护在身后,脸上也少见的出现了慌乱。云双也双手用力环着她的胳膊。
“你们找三小姐做什么?”秦轻水绷着脸警惕地望着对方。
那贴身小厮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安国公说了,只是请三小姐叙叙旧,秦姨娘不必担心。”
然后示意身后侍从。
侍从上前踏进园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知雪拉了拉阿娘胳膊,轻声说:“没事的阿娘,只是过去一趟,相信我好吗?”
在江知雪的好说歹说和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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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的言语威胁下,秦轻水终于让步,担忧地目送江知雪跟随他们离开。
安国公此时正坐书房檀木椅中,面上表情不显。房中檀香厚重,烟雾从圆形金镂向上飘去,熏得人睁不开眼。
小厮将人带到便关门退下了。江知雪上前一步,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父亲。”
听到“父亲”二字,江奉山脸上才浮现笑意,抬手让她起来,目露欣慰:“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快过来让为父好好看看。”
江知雪又上前几步,形容乖巧。
“嗯……性子模样像极了你姨娘年轻时候。”江奉山假模假样称赞道。
“还记得你姨娘初来国公府时柔弱可怜,近来她身子如何?”
“姨娘近来一切都好,还请父亲不用挂心。”
江奉山问一句,江知雪便答一句,弯弯绕绕顾左右而言他,直把江知雪一路的紧张心情都磨没了。
终于,江奉山沉吟许久,说出了他的目的:“圣上昨日单独召见为父,欲为你赐婚,不知你意下如何?”
圣上赐婚不过一句话就板上钉钉的事,岂容别人商量的余地。
江知雪心中冷笑,嘴上却道:“圣上赐婚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女儿从未以三小姐身份在人前露过面,不知圣上如何知晓女儿,女儿又何德何能能得圣上赐婚?”
“当然是为父特地向圣上举荐,你已经及笄,你母亲又总被家中事务所拖,我怕她顾不上你的婚事。”江奉山动之以情,而后声音渐弱:“不过实在不知圣上心中所想,竟欲将你许配给……废太子。”
说罢就是一声叹息。
江知雪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捏紧,不动声色道:“我猜,圣上是欲将大姐姐许配给废太子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圣上金口玉言岂容我作假。”江奉山朝东拱手,脸上现出怒意。
“那便等圣旨下来,看宣旨公公将圣旨交给谁再做定夺吧。”
“你!”江奉山怒拍桌子站起身,却一时语塞。本以为是个好糊弄的,没想到和那个秦轻水一个性子。
“大姐姐平素最爱张扬,上次中秋我在街上还见着她打着太子妃名号和一众千金小姐聚会宴饮。”江知雪停顿了一下,而后惨笑着:“您从没有关心过我们,我原以为今日父亲唤我过来,是想关心我一番,眼下看来关切是假,想让我替婚才是真。”
打感情牌,可不是只有安国公才会。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书房,震得香雾都抖了抖,空气霎时安静下来。
江奉山打完便有些后悔,他还指望着江知雪替嫁呢。可面子不能丢,依旧嘴硬道:“简直是不可理喻,和你姨娘一个样!此事已成定局,不论你愿不愿意都是嫁。”
江知雪捂着脸,声音冷静:“我自有不嫁的道理。赐婚圣旨自古便是交给嫁娶本人,若我不接,您又当如何?我猜父亲在想着拿什么要挟我,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死,可若我们死了,安国公府还能是如今的安国公府吗?”
“你想如何?”江奉山也冷静了下来,他知晓秦轻水的倔性,以死威胁怕不是个好法子。但江知雪将利弊一一道出,也不像拒绝的样子。
“我可以嫁。”江知雪放下手,脸上已经出现红肿,“但我有两个条件。”
本以为还需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干脆。总觉得两个条件会是他无法给得起的:“什么条件?”
“给我姨娘一份放妾书,另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于江奉山而言实在微不足道,但放妾书让他警惕起来。十几年前他没想过秦轻水居然会不远千里直接找上京城,将她留在府里也不过为了控制她,如今……莫非她发现了什么?
“此事是我一人决定,姨娘她们并不知道,我只是不愿姨娘如笼中雀再受煎熬。”江知雪像是怕安国公不答应,急忙补充。
江奉山思虑良久,见她不似说谎,才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深,笑着道:“我答应你的条件。”
9. 赐婚
与安国公“叙完旧”后,已近晌午。回去引梅园的路上,江知雪看着刺眼的阳光,重重呼出口气。
这两日里,她一直在为阿娘之事忧愁,眼下明明有了解决的法子,思绪却依旧未有轻松。她害怕阿娘得知此事,不敢去想阿娘会是何种心情。
平日里一刻钟的脚程足足让她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轻手轻脚进了园,准备先回房中,再细想对策。可一推开房门,阿娘已经在桌边坐着,双眼微红地看着她。
脑中紧绷着的一根弦就这样断了,那一瞬间,江知雪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秦轻水维持着她的温柔,放在桌上的手却不经意握紧。
江知雪脑中混沌,下意识说了谎:“没有,只是简单叙叙旧,说了些家常。”
“什么家常需要说一个上午,他关心过你?”秦轻水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谎话。
“阿娘……”
“我已经找过江眠星了。”秦轻水打断江知雪的话,声音藏着颤抖:“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就那么相信她的话?”
江知雪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缓和下来,随后是自己质问的声音:“如果你早些告诉我,或许我们能一起想别的办法。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阿娘,你让我怎么办?”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眼中尽是惊恐。她都说了什么,为什么要让阿娘伤心?
秦轻水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秦轻水重复着这句话,李婶在一旁安抚着她,就连一向支持江知雪的云双这次也不赞同,“小姐,你……”
江知雪看着她们三人,心中悲痛起来,难道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秦轻水抬手,没让云双继续说下去。等她再睁眼时,已经透着果决。
“你说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你父亲是杀害你祖父的凶手吗?还是告诉你我得知自己怀了仇人的孩子时恨不得立刻去死?”
江知雪朝后退一步,眼中已隐隐泛有泪光。她不可置信,阿娘曾经竟是这样想。
“可你终究是我的女儿,我看着你那么小,在那里笑,在那里哭,我只想去爱你,又如何忍心去恨你,如何愿意将我的痛苦我的仇恨放在你的身上,让你去承担?”
说到这里时,秦轻水已经泣不成声,但她并没有停下。
“我前不久才同你说过,你却转头就忘。平素但凡有什么事你都同我商量,这次呢?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你怎么不问问我需要你这么做吗?需要用你的一辈子来帮我吗?”
那是江知雪第一次见阿娘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跑过去抱住阿娘,嘴里不住说着知道错了,即使她并不认。母女二人就这样互相抱着哭泣。
当日下午,陆平瑶便去信临阳家中,央求父亲母亲想想办法,寻求宫中已是贵妃的姐姐打探打探圣上的意思,究竟是指定了望月还是只要江家女儿。
晚间的时候,因连日的忧心,江知雪终是支撑不住倒下了。秦轻水坐在床边边照顾边哭泣,用凉布巾敷着她红肿的脸颊,心疼得无以复加。
“姑娘可是后悔了?既然如此之前又何必伤她的心。”李婶在旁边轻声道。
“我为什么要后悔?若我能伤了她的心,她就不该应了江奉山的提议,那是她的一辈子啊。坊间传闻废太子是如何你也知道,他如今身在天牢,来年还要前往北陵。你说她如何受得住?她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秦轻水声音哽咽,她轻轻抚摸着江知雪的头,“我只愿她一生顺遂,别走了我的道路,为何……为何……”
虽嘴上说着硬气的话,第二日一早,秦轻水却去了江奉山的书房。
她跪在地上,恳求安国公收回成命。可太阳从东边移向西边,安国公始终不肯露面,倒是杨氏特地过来,阴阳怪气地好一番讥讽。
连续三日,江知雪都不见阿娘踪影,云双毫不知情,李婶对此事缄口不言。她隐隐约约间觉得阿娘会去找安国公,终于再也坐不住,迅速穿好衣裙跑了出去,只留李婶在后面呼喊的声音。
江知雪小心避开下人,走过曲折的廊亭,来到安国公书房,就瞧见阿娘在外面跪着。
她从未想过,一向稳重温柔的阿娘会做到这个地步。
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纲常,江知雪直接冲进去,却被门口的两个小厮拦住了。
“阿娘,阿娘!你快起来啊!”她不禁大喊。
秦轻水却恍若未觉,依旧直挺挺跪着。
江奉山这时才着急忙慌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焦急,关切地说:“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太阳在这里跪着,快快进屋。”说着便欲扶她起来。
秦轻水一把挥开他的手。
“你们都是死的吗?怎么没个人告诉我一声,还不过来扶秦姨娘起来!”江奉山指着一圈的丫鬟小厮,转头又愤怒地看向门口:“还不赶紧让三小姐进来!”
在江奉山和江知雪的一番拉扯好说歹说后,秦轻水终于进了书房。
江奉山坐在主位后,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是如之前一般固执。”
“国公爷谬赞,我此次前来是想……”
“欸,此事就不用说了,圣上已经知悉,再多说也无济于事。”江奉山直截了当地打断。
江知雪闻言松了口气,如今靠圣上赐婚是最好的法子,此事若不成,只怕日后安国公有所怀疑,再想出去难如登天。
秦轻水早在第一日便知道是这个结果,往后两日也不过作戏。见他将圣上都搬出来了,不再多留,装作哭哭啼啼的样子,在江知雪的好言劝说下,离开了书房。
二人相携回去,一进园子,秦轻水便甩开江知雪的手,兀自回了自己屋子。
江知雪看着阿娘的背影,心中像是被针扎了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痛,却不敢再去打扰。阿娘估计对她失望透了。
……
晨光熹微,空气中似凝着霜,呼吸间都是冷的,风刮在人身上如同刀子。江知雪独坐在前院桂树下,抬头望着依旧碧绿的树叶,思绪飘散。
自那日和安国公“叙旧”后,已过去月余,赐婚一事却至今没有下文,一切都不可预料。
江奉山和陆平瑶在收到临阳来信后,内心安定了下来,江望月又变回骄纵的样子。
可说好几日后的圣旨迟迟未下,江奉山他们心中着实没底,怕圣上突然改变主意。于是匆匆忙忙为江望月订了亲,是临阳王家,家中嫡子目前正在繁州做官,前途不可限量。
江望月日思夜想的太子妃位置是彻底无望。
京城中关于废太子的谈论也渐渐少了下来。
阿娘还是不愿与她说话,李婶每次跟她念叨,说姑娘她只是钻了牛角尖,其实心里比谁都心疼她呢,那日她倒下也是姑娘照顾了一整夜。
江知雪想说:她知道的,阿娘爱她胜过自己,她也想让阿娘得偿所愿。可最终只是笑笑点点头。
这些时日里,江知雪出过几次府。牢狱之苦她无法想象,却也听说过出狱后那些人的惨状。想着废太子如今的处境,狠下心拿出攒了几年的银钱,出去购置些日后用得到的东西,顺带买了些药材。
一片尚且青翠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躺在江知雪的衣服上。看着一尘不染的叶片,她突然想起了谢怀清。
某次经过书铺,她见到了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拿着一本书,不知在想些什么。江知雪呆呆地在旁边望着,几次想出声唤他。没一会儿,就见柳微竹带着丫鬟笑意盈盈地过去,谢怀清一改那副神态,恭敬又谦卑地笑着与对方说话。江知雪便不再看,转身离去。
“小姐,可是让我好找,这么冷的天,坐在这里干什么,姑娘喊你过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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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饭呢。”李婶笑呵呵地声音从背后传来,下一秒,身上多了一件水色香兰毛边斗篷。这是阿娘最爱的斗篷。
江知雪思绪回笼,抬眼朝后望去,就见阿娘拢袖站在不远处,笑看着她,一如从前。
她飞快地跑过去,扑向阿娘怀中,眼中是幸福的泪水:“阿娘,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从未气你,我只不过放过了我自己。或许我期望的顺遂平安于你而言也是强加给你的负担。”
太阳一点一点偏移,瞧着亮堂,照在人身上还是抵不过冬天的冷意。
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有人大喊:“二小姐,二小姐,宣旨的公公来了,国公爷喊你快过去呢。”
江知雪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忙忙披上阿娘的斗篷就往主厅跑去。
一路上,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皇庭的害怕。
远远地,她就瞧见国公爷正笑着同一个面色白净身着官服的人攀谈。那人见她走近,也笑了起来,声音尖锐:“想必这位就是三小姐吧。”
“还不快过来给公公行礼。”江奉山转身对她说道,不着痕迹地挤了下眼睛。陆平瑶亦显得慈爱非常,主动过来拉着她的手。
江知雪正欲过去,那公公却出声阻止了:“免了免了,宫中事务繁忙,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国公爷?咱们就直接宣读吧?”
“也好也好,一切听公公的意思。”
公公从锦盒中取出圣旨,一行人齐刷刷地跪下,恭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安国公之女柔嘉淑顺,德才兼备。兹指婚于废太子沈思安,责良辰吉日完婚。”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拜谢圣上隆恩。公公手捧圣旨,看着面前跪着的人,问道:“是哪位小姐接旨啊?”
江知雪不动声色站起,低眉顺眼走到公公跟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声音听不出情绪:“臣女接旨,谢圣上恩典,吾皇万岁万万岁。”
对方将圣旨放到她手上,又主动将其扶起,温和笑着:“倒是个可人儿,日后废太子就交给你了。”
“定不负圣上所托。”
公公拍了拍她的肩,点点头,也不管跪着的安国公等人,招招手一群人就离开了安国公府。
待见不到他们的踪影,江奉山才站起来,看着江知雪,眼里都是满意:“明日便将你要的东西送过去。”
“眼下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快回去歇着吧。”陆平瑶难得慈眉善目叮嘱着。
等到江奉山夫妻相继离去,江望月看着她手里的圣旨,眼睛恨不得盯出个洞来,少见地和她说了话,虽然不是好话:“若不是他被废了,哪里轮得到你。不过也是,你也只配得上还在天牢里的废太子了。听说他暴戾恣睢,可得保护好自己的小命。你说是不是啊,废太子妃?”
“多谢大姐姐关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江知雪可不接她的话茬。
江望月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像吃了苍蝇似的难看:“滚吧你!”随后一拂衣袖,气哄哄地离开了。
“妹妹,祝贺你得偿所愿。”江眠星站在阴影处,待所有人都走了后,衷心恭贺着。
好久没见,她似乎比上个月看来更显沉稳。江知雪内心想着,嘴上不留情:“也得恭喜你,你的计划达成了。”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
“虽然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但是放心吧,你的人情我不会忘。”江知雪向她保证,又略一沉吟道:“明日我阿娘的放妾书就送来了,我总觉得一切发生得太过顺利,可我势单力孤,可否请你帮忙打探一番?”
“这是自然,难得你主动有求于我,我一定尽心尽力。”
二人并排往回走着,江知雪望着天上随波逐流的云,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圣旨,只觉得皇帝一句话,就定了她今后的人生。
往后闲暇何时?安乐可有?
10. 沈思安
昏暗的天牢里,倏忽吹来一阵新鲜的冷风,搅动着阴冷潮湿的空气。刺耳的鞭子破空声和惨叫声交织,调配出独属于牢狱的乐曲。
厚重石门缓慢关闭,四方织金毯子铺于地面,皇后踏步其上,向着天牢深处走去。
她一袭明黄衣袍,披霞帔,戴凤冠,雍容华贵,步态端庄。看不出岁月流逝的脸上神情肃穆,自带威严,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腐朽味不能让她皱眉半分。
两名带刀侍卫在前方带路,两名守卫在后方随护,最末尾跟着一个形容低调闭着眼的男子。她每走一步,宫女们熟练捡起后面的毯子,向前铺去。
一行人来到天牢的最深处。铁制的栅栏里,沈思安一身囚衣,面朝石墙卧在烂草堆中。他的手脚戴着粗重的镣铐,囚服脏乱不堪,早已被血染成深褐色,头发如同杂草,乱糟糟地堆在头上。
皇后在门前停下,守着的狱卒抖着手为她开了门,而后心惊胆战退到阴影处。
沈思安听到声响,僵硬地转动身子,看到皇后的一瞬间,麻木的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他艰难起身,对着皇后跪拜行礼,铁链因动作哗哗作响。中途又因疼痛和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鲜血浸透出来,顺着深褐色的囚衣滴落。
“儿臣参见母后。”嗓音沙哑,如同生了锈的锯齿。
皇后上前几步,守卫顺势关上铁门。
缀着珍珠玉石的金丝绣鞋在他面前停下,她柳眉轻蹙,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跪趴着的人,朱唇轻启,声音透着淡漠:“你既被废黜,与本宫之间便再无关系,何来的‘儿臣’与‘母后’?”
沈思安形容枯槁,露在外面的一双手瘦得仿佛只剩骨头,染着脏污和血迹,随着皇后的一番话语忍不住抽动。他闭了闭眼,乖顺应道:“是,皇后娘娘。”
“还是如之前一般,逆来顺受。”
皇后抬手,身旁侍立着的宫女立刻呈上一方锦帕。她缓慢蹲下身子,隔着帕子抬起沈思安的头,看着他凹陷的眼窝,苍白又干裂的嘴唇,流露出怜爱的样子:“这才过去多久,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感受着锦帕下传来的温暖,沈思安神色有些动容。
可是转瞬,皇后就换了副面孔。她愉悦笑着,眼神嘲弄,说出的话似冰冷的刀子:“瞧瞧现在这模样,哪里还有昔日那金尊玉贵的样子,可惜了这张脸……”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状似不经意拨开遮住右半张脸的乱发,露出他眼角至额头红紫色的痕迹,嫌恶道:“真够恶心的。”又迅速拿开了手,直起身子,宫女适时递上新的锦帕。
沈思安没有反应,任由她摆弄着。
皇后擦完手,看着他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觉无趣。狠狠“啧”了一声,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男子。
那男子在踏入铁门时便睁开了眼,竟是长了一双碧绿的眸子。
他会意,几步上前,站在沈思安旁边,等待皇后的下一步指示。
“念在你与本宫母子一场的份上,本宫饶你性命。可你知道得太多了,就这样放了你无异于放虎归山。所以……动手吧。”
长期的折磨和关押早已让沈思安崩溃,从前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太子何曾受过这种酷刑,更何况如今想要如此对他的是他从小就尊敬孺慕的母后。
他慌起来,往后退去。
“押住他。”皇后命令身边站着的两个侍卫,声音慵懒又决绝。
“是!”二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押着他。
沈思安开始挣扎,嘴里不住求饶:“不要,不要!母后……不,皇后娘娘,放过我!求您,求您!”
但他太过虚弱,挣扎的力度不过挠痒。囚衣上才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渗出。
碧眸男子一手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的嘴张开,另一只手不紧不慢从宫女捧着的托盘中端出一只碗,毫不留情地往他嘴中灌去。
沈思安克制自己不去咽下,但苦涩的黑色液体猛然灌入,涌进他的喉咙和鼻子,他几乎窒息,咳嗽得不能自已,几乎本能地吞下。
似乎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押着他的侍卫松开他,他再没有力气,跪倒在地。
脸颊紧贴潮湿冰冷的地面,血混着灰土糊了满脸。四肢无法动弹,他紧闭双眼,恨不能就这样死去。可地上的寒凉透过皮肤钻进骨头,逼迫他保持清醒。
“西域最毒的赤桑花,配上最毒的药师,能瞬间致人麻木,不出一刻,你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皇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沈思安睁开眼,艰难地朝上望着她,声音轻不可闻:“为什么?血缘至亲……”话未说完,似乎累极,重重喘息着。
“不再说点吗?时间可不多了。”
沈思安眼里盛着绝望与自嘲,不再言语。
“那就继续吧。”皇后声音淡淡的,面露不耐。她最厌恶别人忤逆她。
碧眼男子得令,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把弯刀。刀身通体漆黑,刀刃薄如蝉翼。
他握住沈思安的手,将其腕处朝上。
那双手腕早就被镣铐磨破,深可见骨。
碧眼男子用右手手指对着他的手腕一番捏揉,随即左手弯刀利落划过。动作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手筋被挑断了。
血线沿着伤处游走,痛苦顷刻蔓延四肢百骸。
沈思安躺在地上,身体因疼痛不住颤抖,却无法移动半分。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要出声,发现已经说不出话了。
灭顶的绝望从四面八方袭来,似要把他击碎。
那碧眸男子若无其事地用布巾擦拭掉弯刀上沾染的血痕,又将弯刀放在手中把玩转了几圈,重新放进包裹。随后他回到最末尾站定,敛去身上气息,闭上双眸。
从始至终未开口说一句话。
眼见事情办妥,宫女们手脚麻利收拾起地上的痕迹,皇后则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不停抽搐成了废物的沈思安,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愉悦:“看在血缘至亲的关系上,本宫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她加重了“血缘至亲”四个字的声音。
“本宫怜你,在此之前已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只等你出狱便过门。只可惜安国公实在老奸巨猾,本宫与圣上分明求的是他家嫡女,谁成想到头来竟成了庶出三小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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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他家三小姐吗?”皇后问起身旁的侍卫。
被点名的侍卫浑身一怔,立刻拱手行了一礼,老实道:“回皇后娘娘,属下听过。自圣上下旨后,目前京中已经传遍。
那三小姐名叫江知雪,是商户之女所生庶女,此前从不在人前露面,那些个说书人都说她样貌秀美。不过依属下拙见,恐怕那三小姐面容丑陋。”
“何解?”皇后饶有兴致地听着。
“若是貌美,怎会不愿外出见人?天底下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外界都这样想。不仅如此,三小姐性格骄纵脾气古怪,自打接了圣旨,更是日日在屋里头哭着寻死觅活。”
皇后对侍卫的回答满意极了,却还是装模作样对着沈思安幽幽道:“事已成定局,往后可是苦了你了。本宫日后定当好好教训那个安国公……”
之后发生了什么沈思安已经记不清了,在听到皇后给他寻了门亲事时,思绪就成了一团浆糊。
他自少时起,就从未奢望过明天。如今身在牢中,无非是一天挨过一天,他早已想好一万种死法,死了或许就解脱了。
天家无情,一道圣旨,就可让他万劫不复,一句话,就让他形同废人。无论是谁嫁给他,都无异于跳进火坑,一眼望到头。
谣言猛如虎,在宫中多年,他见证太多性命被谣言夺去。听着侍卫的讲述,他不敢去想那个三小姐处在何种境地。谣言毁了她,他也毁了她。
“你别毁了它!”引梅园中,江知雪捧着一摞书站在廊下惊呼。
原来是前头的云双手中拿着快比她头还高的书籍,正歪歪扭扭地走着。
江知雪护着书快步走过去,从她手中分担出几本。“这些可都是值钱的宝贝。你也小心些,一次性拿这么多做什么,这个天摔倒了可不轻。”
“小姐,正是因为冬天,阳光难得,须得让书快快接触一下才好。”云双总有一堆歪道理,随即又吐了吐舌头:“可惜还是高估了自己。”
“哪里需要这般急切,你就嘴贫吧。”江知雪好笑地摇了摇头。
连日的阴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正如云双所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二人一起走到庭院,将书摆放在早早搭好的晒书架上,轻轻摊开书页,让它更大面积接触阳光。
江知雪向来将书保护得很好,并不需要刻意去晒书。此次如此大费周章,只因她做了个决定:她打算卖掉它们。
自打圣旨颁下,这个想法就在江知雪心里蠢蠢欲动。
那一天,她独自在书柜旁待了很久,久到太阳落下山,月亮升起来,秦轻水她们轮番来劝都没有用。
那些书大部分是与谢怀清相识的五年来他所赠,平日里江知雪都是当宝贝般供着,灰碰不得,水沾不得。
但这次离开引梅园,便再没有回来的道理,她带不走它们,也不愿见它们就这么被糟蹋。
翌日早,安国公派小厮送来了一百两银票和放妾书。只两张薄薄的纸,还了秦轻水自由。她拿着放妾书,泪流满面。
而江知雪打开柜门,目光将书籍一一看过,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11. 道别
有关江知雪与废太子的婚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茶楼和戏台每天上演着各种不同的说辞。
“安国公府还有三小姐?”
“怎么突然就赐婚了?”
“这不是送命吗?”
……
一开始,人们只是疑惑凭空出现的三小姐和那无异于前途尽毁的赐婚,感叹着三小姐的命不好。
不知从何时起,高台上演绎得不再是婚事本身,而是大谈特谈三小姐的身世、品性和容貌,将其夸得天花乱坠,任谁听了都得叹惋几句“可惜了”。
但叹惜完,有些人心里也咂摸出别的味儿来:都说这三小姐千好万好,既如此又为何从不露面,指不定她貌丑无盐,那些个说辞不过安国公府装点门面的幌子。
一时间,两种不同的看法甚嚣尘上,双方各执一词分庭抗礼,甚至有人传出安国公府三小姐脾气古怪性格骄纵,现下正在家中要死要活呢。
与此同时,久不被讨论的废太子沈思安又被拿到台面,为人所津津乐道。京中更有甚者开始押注,赌他们二人日后到底是谁被谁折磨。
云双自打那天和小姐一起出了趟门,听得了那黄金贵的三言两语,气得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了。恰逢阴雪天,江知雪索性待在屋子里忙活日后出嫁的事宜。
但阴天总会过去,阳光穿透云层照进引梅园的那一刻,江知雪知道她可以开始卖书了。
看着一摞摞书被装进木箱,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抽痛,最终留下了五年前那本《南田旧志》。
“云双,将这封信交给谢公子吧。”江知雪眼中闪过忧愁,从袖中抽出一早写好的信件,递给云双。
云双伸手接过,却十分不解:“小姐,不是说要与谢公子断干净吗?”
“正是要同他断干净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江知雪眨眨眼,催促她赶紧送去。
云双一脸疑惑地走了。
一旁书铺的掌柜清点完毕,对江知雪拱了拱手:“小姐,已经算好,总共是四十五两银。”说着便招呼旁边的伙计拿出银钱,交给了她。
江知雪有些惊愕,她早知书籍金贵,却从未想过那么一箱书竟值这个价钱。
“看书的品色,想必小姐定是个爱书之人,不知为何要将它们卖掉?”掌柜思来想去还是压不下内心的好奇,问出了口。
江知雪笑得牵强:“掌柜,你我相识多年,外界的议论您应是都知晓的。这些书我是带不走的,与其被糟蹋了不如通过您,让更多人看见它们。”
掌柜自觉戳了对方痛处,脸上有些尴尬,连连道歉:“是我疏忽了,向小姐道歉。”内心也颇为感慨。
他第一次见到江知雪的时候,对方还没柜台高。扎着双髻,一脸怯生生地走进来,目光却十分大胆,盯着书架不肯移开。
他有点好笑地过去询问,就见她把手摊开,上面赫然躺着几枚铜板,声音细若蚊吟,问他能否租书回去看。
旁边的客人都笑了,直言书籍珍贵,那几个铜板还不够一张纸的。
那小姑娘瞬间红了一张脸,头低得不能再低,小声说了句:“那我再攒攒。”便飞也似的跑走了。
开书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姑娘独自一人前来,觉得甚是有趣。后面的时间里他总会时不时地想起来,可久等不来,又觉遗憾,当初应该再多问问,他瞧那个小姑娘并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怕她知难而退,反倒磨灭了对学识的兴趣。
约莫过了大半年,在他都有些想不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小姑娘又过来了。
与之前相比,这一次她似乎从容了些许。她笑着踮脚将手中银钱放到柜台:“掌柜,您看这些够租书了吗?”
竟是一两银子!他震惊了,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小姑娘告诉他,这些钱是她帮阿娘做绣活并卖些府里送来的衣料得来的,让他放心。
他这才放下心来,面对着对方期待的目光,他老实回答:“够,够,非常够,这些钱你都可以买下一本书了。”
小姑娘明显高兴起来,声音里都止不住的兴奋:“真的吗?那我可以去挑一本吗?”
他惯性地将她带到闺阁话本那一列书架,小姑娘却摇了摇头,说想看些现实的书。
她挑选的动作格外小心,就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最终选择了一本放在角落里的书。
那是前朝一女子所写,记录她所行的大好河山。没有书名,只一个署名叫“静秋”。
这本书还是他无意间订下,放在书架好久,人们拿起来一看是女人写的,便嫌晦气似的赶紧放下。久而久之,便被他放到了角落。
他仍记得那时自己问她,书架上那么多书籍,怎么选了这么一本不起眼的书时,小姑娘稚声稚气但眼神坚定说:“因为我很喜欢它。”
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过来租书,直到某次碰见广平侯府的谢公子,她才减少了过去的次数。
他一直认为她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可如今,竟是要嫁与废太子。
好在他从不是喜欢乱说的性子,只不过听着外界对她的诋毁和造谣,还是不免有些唏嘘。
而江知雪也是看重掌柜的这一点,才敢当着他的面和云双说事。
“掌柜,此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万望珍重。”江知雪站在门前,看着掌柜挥手让人抬走装书的木箱,语气十分不舍地同他道别。
掌柜同样回礼道别:“珍重。”
目送着他们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江知雪才转身关门,拿着手中的银钱回到房中,准备换身衣服最后再见见谢怀清。
轩窗外,阳光正好。
此处是从前她与谢怀清相聚最爱去的酒楼,准确来说是江知雪最爱的地方。地处幽静,窗外远处就是一片连绵的山,价钱也不高,只需一两银子便能包下一个暖阁。
江知雪靠坐窗边,感受着屋中炉火与屋外太阳的暖和,等待谢怀清的赴邀。
脚步声自楼下响起,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阵阵“咯吱”声。
是谢怀清来了。
他推开门,将肩上披风解开,甩给身边小厮。随后大步流星走到江知雪对面坐下,拿起桌上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这么急着找我来所为何事啊,安国公府三小姐?”他特意强调她的身份,咬牙切齿道。
江知雪淡淡笑了笑,也不着急,先是对着一旁的云双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上菜了,才转过头对谢怀清说:“谢公子,不必这般阴阳怪气。”
听见这声“谢公子”,谢怀清简直气笑了:“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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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你什么意思?这两个月来,我给你去过多少封信,你可曾回信给我?今日谢典跑过来和我说云双送了封信过来,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你就这么对我?一来你就叫我‘谢公子’,这么多年的情分,就值这一声生分的‘谢公子’吗?”
“是你先如此称呼我的。”江知雪气定神闲。
一句话倒是将谢怀清堵得哑口无言,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愤愤地喝下。
气氛就这么僵持着,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谢怀清是气得不想说话,而江知雪则是不知如何开口。
云双适时开门,招呼小二将饭菜送进来。
热气腾腾地饭菜摆上桌,往上漂浮的水汽在二人间扭动,江知雪率先开了口:“尝尝吧,还是之前的口味。”
谢怀清也不废话,给个台阶就下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气氛已经融洽,似乎又回到了几个月前。
谢典凑到云双身边,想询问她些什么,就见云双默默地远离,直把他弄得心慌慌。
“你从未与我说过你的身份,我以为……”谢怀清主动挑起话头。
江知雪以手撑头看着窗外,声音听起来幽幽的:“以为我是安国公府有点脸面的丫鬟吗?其实你猜得不错,我与丫鬟也无甚差别。”
“你真的愿意嫁给那个废太子?”谢怀清纠结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
“圣命不可违。”
“你知不知道他……”谢怀清意识到自己声音过大,又小声说道:“他现在口不能言,手筋也被人挑了,已经成了真真切切的废人,如今不过等死。你难道要嫁给这样一个人?”
江知雪浑身血液凝固了,她只知天牢折磨,不知会变成这样。她不敢去想那样的太子如今痛苦的模样。
她的声音颤抖:“那你说我当如何?”
谢怀清以为她知道怕了,连忙宽慰:“你别害怕,离成婚还有段时间,我可以帮你,先去他们查不到的地方暂避,待此事过后,我金榜题名,再将你接回来。”
江知雪这一刻才算完全看清他,一颗心算是彻底落了湖底。
她平静看着他,笑容讽刺:“你可是侯府嫡次子,应当最清楚违逆旨意代表什么。我若走了,我的阿娘怎么办,安国公府无辜性命又该如何?你又以什么名分接我回来?”
谢怀清潇洒肆意惯了,从没考虑过这些。一连串的质问让他羞愧难当。
江知雪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将搁置在一旁的锦盒并三十两银拿出,往前推去:“这是你送我的珠钗和书的银两,现在还与你吧。”
“什么意思?”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
“唉,”江知雪叹了口气,“嫁给废太子,是我自愿的。那日长公主的赏花宴,我也去了,谢典当时也见到了我。”
说着就站起身,走到门口,拿过云双手中的斗篷披上。临出门前,又补充道:“谢怀清,你我本就云泥之别,不必为我劳心。愿你来年金榜题名,快意乘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怀清脑子里思绪纷杂,双手紧握,咯咯作响,看向谢典的眼神透着冰冷。
谢典在江知雪说出他时,就已经颤抖着跪下,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说吧,怎么回事?”
12. 除夕
江知雪从未想过,谢怀清怎么变成了那样,不顾他人,没有同理心,再不是她心中过去光风霁月的样子。
街道上依旧到处都是关于她与废太子的传闻,江知雪听着,内心却想到谢怀清透露的关于沈思安的话,“他已经是个真真切切的废人了,口不能言,手筋都被挑了。”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
“小姐,咱们这是准备去药铺吗?”云双跟在身后小心问道,她明显看出小姐情绪不高。
“总得再打算点什么。”
江知雪用卖书剩下的银钱在药铺购置了些补药及一些外伤药,又特意花大价钱买了一瓶活血生骨膏。
云双有点惊讶,小声问道:“小姐,你这是为……废太子买的?”谢怀清说的话她也听得真真儿的。
江知雪不置可否。
云双其实还想说:“还没见着面呢,就心疼起来了。唉小姐可别是被忽悠了,这么一小瓶药,哪里就需要五两银子?”她颇为肉疼,并觉得药铺老板是个骗子,但万不敢当着小姐的面说。
……
离年关越来越近,这期间谢怀清又写过几封信,无非是些悔过的话以及说要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但这次不再是谢典来送信了。
见江知雪不回,他甚至亲自来找过几次,不过都被李婶和云双回绝了。
大街小巷开始张灯结彩,市集上年节礼品云集,杂耍玩乐不断。可一切都与江知雪无关,她正窝在家里和阿娘一起绣来年的嫁衣,并准备自己出嫁与阿娘出行的行李。
上好的云州正红丝锦,是秦轻水这些年特地为江知雪攒的布料,配上她的精细绣工,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衣领、袖口及裙摆处祥云纹样则由江知雪负责,即使已经知道日后艰苦,秦轻水还是期望来日她能平安顺遂,吉祥美满。
看着快要完工的嫁衣,秦轻水到底忍不住眼泛泪光。
其他姐妹都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可小雪儿从小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好不容易长大了要出嫁了,为了自己竟把以后都搭上了。外界都言废太子暴戾无常,流放路途遥远,北陵苦寒,她如何受得住。
“是我让你受苦了。”
江知雪还在埋头做绣活,听见阿娘这样说,一抬头瞧她哭出来了,大吃一惊,忙放下手中针线,凑到她身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问道:“好端端地您怎么哭了,舍不得您女儿嫁出去啦?”
秦轻水听她这样说,心里越发难受:“若是没有我,你又何必走这么一遭。若不是我,你应是金堆玉养的孩子,而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破园子里。”
江知雪从前只见阿娘那副温柔明智样,仿佛一切事情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今日倒是露出一副瞻前顾后女儿家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想笑,也就真笑出来了。
她笑看着阿娘,说出的话却是宽慰的:“阿娘,哪有那么多‘若是’呢?要我说呀,若是没有您,没有您来到这安国公,又怎会有我。若是没有住在这破园子,而是金堆玉养,我又怎会是我?说不准我就长成了大姐姐的性子。”
说完还不忘模仿江望月那扬起头颅的高傲姿态。
秦轻水被她逗得一乐,破涕而笑,又赶忙捂住嘴,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戳了她一下,佯装责怪她害自己闹出了滑稽。
“你可别笑坏了我。不过你说的在理,是我钻牛角尖想岔了。”
自从赏花宴后,这几个月里,她眼看着江知雪越来越沉闷,再无从前的活泼。眼下好不容易变回点从前的样子,秦轻水打心底里高兴。
天色微亮,街道上已有孩童开始放起了炮仗,“噼啪”声与欢乐声随着寒风遥遥吹进高门大户。
忽又隐约传来大人的斥责:“一群小兔崽子,一大早让人好找。什么地方不能玩,偏跑到这片富贵地来,是不是皮紧了想让人给你们松松啊。”
随后是孩子一哄而散的嬉笑声。
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为辞别除去旧岁的厄运晦气,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
这片富贵地也不例外。
安国公府下人们忙得热火朝天,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两位外派做官的嫡子今年也难得回来,江奉山和陆平瑶大喜过望,如今正一家人在宗祠祭拜。
引梅园相对来说显得有些冷清,但并不妨碍园中四个人的快乐。
江知雪正踩着木梯给园门贴桃符。今日,她们二人都换了一身新的红色棉裙,外罩厚厚的白色毛绒罩衫,十分讨喜。
云双在下面扶着,看着自家小姐为了贴得更好斜倾着身子,担忧极了:“小姐,你小心些,我看这已经贴得差不多啦。”
“贴得好些才更能让两位门神大人驱邪避凶,保佑家人平安呀。”江知雪站在上面大声回答,“今年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年,理应更认真些,与这座园子好好道个别。”
“你们两个贴好了吗?贴完了快些过来。”李婶在前院摆好供桌,开始催促。
江知雪和云双异口同声:“马上就来。”
秦轻水一早便将一应香烛纸钱备好,放置在小竹篮中。
她将蜡烛拿出,摆放在供桌上点燃。烛火跳动,引燃手中供香,烟雾缭绕。她神色平静,如雾霭朦胧的双眼带着哀伤,似透过烟雾,望着往日云州。
江知雪与云双动作迅速,四人站在供桌前,面朝云州方向,虔诚三拜。
祭拜过后,秦轻水又提着篮子,独自一人往后院走去。每年她都会在那里静静待上一段时间。
过去江知雪从没想过什么,她没见过祖父,亦不知晓阿娘的过去,每次祭拜皆是出于血脉相连的孝道和尊敬。
而如今再次祭拜,她的内心感慨万分,悲伤于祖父的遭遇,怜惜阿娘的感受,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发觉。
江知雪回身看着供桌,内心不住祈祷:祖父在天之灵,保佑阿娘此行顺遂,大仇得报,过上自己的生活。
身旁李婶看着正在出神的江知雪,一声叹息,对云双吩咐道:“云双,你和小姐先回厨房里暖和暖和,这天寒地冻的,可别染了风寒。”
小厨房内炉火正旺,锅中烧着水,热气蒸腾,二人一进屋,被外头冷风吹僵的身体瞬间暖和了起来。
云双搓搓脸蛋,又帮江知雪搓搓。李婶从外头进来,笑看着说:“好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赶紧忙活吧。”
二人乖乖待命,等着李婶的安排。
李婶见她俩如此,无奈地摇了摇头:“云双,今日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管下灶火,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就,就只这一样差事吗?”云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年这时候可是都忙得脚不沾地。
李婶点了点头。
江知雪见李婶不再有吩咐,询问道:“李婶,那我呢?”
“小姐,今日你就不必帮忙了。再过些时日便出嫁了,日子那般艰苦,哪有现下再让你忙活的道理。”李婶解释道,“这也是姑娘的意思。”
“你们都在忙碌,我一个人清闲像什么话?”一想到要在这样的日子里闲下来,江知雪心里就不踏实。
李婶已经开始备菜了,她手中动作不停,思考了一下:“若是你实在想忙活的话,厅中桌上还放着没来得及用的红纸,去剪些窗花吧。”
“好。”有了事做,江知雪立马就出了厨房,却还是不忘添一句:“待我剪贴完窗花,再来帮你们。”
天上云层厚重,呈灰白色,颇有种要下雪的征兆。
江知雪并不怕冷,相反爱极了冷冽的空气,索性就坐在厅中,就着外头亮光,耐心裁剪起来。
剪刀在红纸上灵活游走,一朵朵窗花便有了形状。寓意福气吉祥的“福”字窗花、丰收满仓的“连年有余”窗花、好运美满的“喜鹊登枝”……
这些窗花是她幼时见阿娘裁剪觉得神奇,央求着和阿娘所学,但也只在学成的那几年里和阿娘一起剪过,之后就兴致缺缺,全由阿娘一人包揽。
江知雪本以为时隔多年,估计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如今重拾,竟依旧熟练。
约莫着裁剪得差不多了,她收拾完桌面,把窗花小心收好,起身准备将它们贴好。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已隐约能听见远方传来爆竹声。有了这第一声响,随后便是此起彼伏,“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无论是富贵地还是贫穷屋都关起大门,吃起了团圆饭。
“岚儿墨儿,来多吃点,特地命小厨房做的你们爱吃的菜。”安国公府的饭厅灯火通明,陆平瑶笑容满面对右手边坐着的两人说道。
这两人正是她的两个儿子:江取岚和江取墨。
二人恭敬应着,旁边的两个儿媳也是捂嘴笑着。
陆平瑶这才想起来,赶紧补道:“你们俩也多吃点,补补身子,一路上都累坏了吧。”
实在是太久没见过,加上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一堆破事,她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儿媳妇。可不能薄待了她们,还指望着早日抱上大胖孙呢。
看着平日里宠着自己的母亲今日都没提起过她,江望月的心就忍不住酸起来,说出的话也酸溜溜:“哼,母亲就只顾着两位哥哥嫂嫂,可还记得您还有一个女儿啊?”
热闹的气氛霎时变得安静,两个儿媳夹菜的手抖了抖,脸色有些尴尬。
江奉山坐在主位,不赞同地清了清嗓子。陆平瑶正准备找补,倒是江取岚先出了声:“好久没见着妹妹了,真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江取墨也点头赞同:“前不久母亲来信说,妹妹与临阳王家订了亲。我们曾与那位王公子同行过,为人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目前在繁州任通判,听闻最近隐隐有升官的意思,说不准明年便能回京了。”
江望月听着哥哥的夸赞,那点不快的心情一扫而散,又听说未来夫婿是个有前途的君子,或将回京,心情又雀跃起来。她期盼着两位哥哥再说点什么,比如他的相貌。
但他们似乎不欲再多说,已准备和父亲谈论些别的。江望月也顾不得什么羞不羞的了,连忙问道:“不知哥哥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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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露一下,那位王公子样貌如何?”
众人听她这样问,皆是哈哈大笑。陆平瑶碰了碰她胳膊,剜了她一眼。
两兄弟对视,无奈一笑,妹妹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放心吧,王公子芝兰玉树,风流倜傥着呢。”
杨氏今日和江眠星在最角落,似乎是被陆平瑶教训过了,坐着冷板凳也一声不吭。
引梅园的小厨房里,众人终于忙活结束。云双和江知雪将菜一盘盘地端至饭厅。李婶赶着京城爆竹声的尾巴,在庭院引燃了这座园子最后一次爆竹。
伴随着爆竹的“噼啪”声,四人齐聚一堂,开始吃起永宁二十三年的年夜饭。
她们回忆着过去的点滴,从江知雪小时候说起,谈论着现下的生活,讲述着各自的幸福快乐。最后又说起往后。
江知雪今年难得喝上阿娘酿的果酒,就多喝了些,似乎在桌上说了很多胡话。
谈起未来,她有一瞬间怔愣:往后,谁能知道往后的日子呢,连一刻都不能。但还是和众人站起举杯,祝愿日后平安顺遂,前途坦荡。
一顿年夜饭毕,江知雪摇摇晃晃起身。云双连忙扶着她:“小姐,你喝多了。”
“送她回去休息会儿吧,一会儿还要守岁呢。”秦轻水在身后关切道:“我去煮些醒酒汤。”
江知雪行至廊庑,一阵冷风吹过,夹杂着冰凉的东西拍在她的脸上。她这才惊觉,原来已经下雪了。
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落在屋檐上、树叶上和庭院中,带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犹如玉石从内部碎裂。
江知雪的眼神逐渐清明。她喜欢下雪,因为她是冬月生辰,因为她的名字中带“雪”,或许还因为着别的什么。她抬起手,让雪花落在手中。
“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嘭!——”不远处烟花腾空而起,一朵接一朵,在半空炸开,散落如满天星斗。
“小姐,是烟花!”云双在旁边欢快惊呼。
火光映照在江知雪眼中,到这时她才真切感受到永宁二十三年即将结束。
幽暗晦涩的天牢里,沈思安贴靠冰冷的石墙而坐。这里偏僻无光,寒凉孤寂,不知岁月。
狱卒几乎也都去过节了,只余一人在门口守值。难得没有刑罚惨叫的一天,沈思安却浑然不觉。
“这狗皇帝真是狠心,这才多少天就把你折磨成这样。你还是他儿子吗?”牢房里一黑影悄然而至,看着他浑身是血瘦得脱相的样子,言辞刻薄。
沈思安没有反应。
那黑影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也不觉尴尬,自顾自拿起他的手,就着晦暗的光线查看起来:“啧,那个闷葫芦下手也是狠,就差一丝丝儿了啊,就差那么一点你这双手可就真废了。”
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瓷盖,准备给他上点药。
沈思安的手轻微地动了动,头也不太明显地摇了一下。
黑影立刻会意,却将他手按住,执意把药粉洒上:“你再不治,这天寒地冻又潮湿的,日后真的难恢复了啊。放心吧,不过是护着你手的伤药,让你别得个热症什么的。”
沈思安这才没再挣扎。
“瞧瞧你这双手,都冻紫了,还生了这么多冻疮,以前哪能成这样啊。”黑影嘴巴闲不住,没沉默一会儿又唠叨起来:“你真说不了话啦?闷葫芦效率真是够可以的啊。”
沈思安似乎忍无可忍,凉飕飕地瞥了对方一眼。
黑影感受到他的视线,立马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就是。这天牢可是很难进的,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溜进来,你就这样对我,下次再见恐怕就是你出狱的时候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又从怀里拿出另一个瓶子,倒出一粒丹药,给沈思安喂下:“护心脉的,可别冻死了。”
说完就转身欲走,“我走了啊,今日可是除夕,我去找几个弟兄聚聚。”
沈思安眼神微动,勉强抓住他衣服下摆,艰难扯了扯。
黑影转头看着他一头冷汗,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事儿啊?有事你不早说,耍个倔驴性子,迟早把你疼死。”
就见对方盯着他的手,心下了然,蹲下身将手心摊开,放在对方右手下方。
沈思安几乎耗尽全身气力,才在黑影手心写下“江”字。
“‘江’?是要调查安国公府吗?好的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可别再动了啊。我真得走了,再过一会儿守值的人该换班了。”黑影自问自答说完,也不看对方眼中的否定,一瞬间就跑没影了。
四下又恢复寂静,沈思安依旧靠坐着,感受着丹田内丹药的灼烧。
「调查安国公府应该也会顺便调查三小姐江知雪吧?」他的脑中不安想着,只觉得黑影不太靠谱,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
「竟已经除夕了吗?不知他们现下如何,那位三小姐现在如何?」沈思安抬头看向石墙高处的窗口,冷风呼呼吹着,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13. 云双
新年里,日子似乎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初三。
往年这期间,江知雪总是在国公府那边煎熬度过。
今年许是因为她即将替嫁的缘故,安国公自知理亏,倒是从未命人喊她过去。江知雪也乐得自在。
明日阿娘她们便要启程了。
原本秦轻水打算再多留些时日,好陪陪女儿。但江知雪认为迟则生变,无论秦轻水如何劝说都不同意。
现下她们正在打点明日出行的行囊。
物什其实早在年前就已收拾过一遍,如今不过再次确认。
江知雪悄摸摸将那张百两银票放进荷包,塞进阿娘的包裹,又转头清点其他物件。
外面还在扑簌簌下着雪,厚重的雪花将庭前那棵桂树枝压得弯了又弯。四下白茫茫一片,照得室内透亮,也衬得引梅园更加寂静。
秦轻水将那件水色香兰毛边斗篷拿下放在床上,又将手腕玉镯褪下。这两样都是她父亲生前送给她的东西。
她将江知雪招来,把玉镯套到对方手上。
江知雪连连拒绝,欲将镯子拿下:“阿娘,这是祖父留给您的东西,我断不能拿去的。”
秦轻水声音哽咽:“阿娘明日就走了,不能亲眼送你出嫁,已是遗憾,又没什么贵重东西给你当嫁妆,更觉亏欠,你不接受,我又怎能安心离开?”
“阿娘……”
秦轻水见她仍想推辞,态度也强硬了起来:“给你的你就收着,你祖父留给我的不止这两件物什,我自留有念想。”想了想又补充道:“此物平安镯,你祖父曾入寺庙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开过光的。你此行艰险,愿它护你平安。”
江知雪这才收下。
树枝无风轻轻晃动,积雪浅浅落下一层,树间躲雪的鸟儿叽叽喳喳飞走。
黑影落在枝丛里,瞧着四周环境,内心不由吐槽:「嚯,这就是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颇受争议的安国公府三小姐住的地儿吗?这么偏僻破旧,可是让他好找。」
他又想到远在天牢的沈思安,估摸着对方现下还在担忧呢。早在他写下“江”这个字,黑影就明白他想了解谁呢,毕竟安国公府早在之前就已经被调查了好几遍。
那个心口不一的倔驴,他是故意那么说的,谁让对方自己都快死在牢里了,还想着面都没见过的人呢。他可是听说那个三小姐在家里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呢。
正想着三小姐,三小姐就出现在了屋檐下,手里还抱着个包袱,身后还有个小姑娘手里也拿着几个包袱,二人一起往厅屋走去。
至于黑影是如何分辨谁是三小姐的,全凭直觉和对方气质。
「啧,长得还行,但和那些传言完全两模两样嘛。」
他一路远远跟着,见她们二人将手中包袱放入厅屋中摆放着的木箱里。
「莫不是不想嫁了准备偷偷逃走?」黑影心里阴测测地想,右手指骨捏紧。若是准备逃走,他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二人将手中包裹在木箱一一摆放好。随后,江知雪在厅屋中的凳上坐下,沏了两杯热茶。
“云双,你也坐。”她指着旁边的凳子,招呼云双去做。
待她坐下,江知雪将其中一杯热茶递给她。
云双见小姐有话要说的样子,担忧问道:“小姐,怎么了?”
屋檐有积雪掉落,二人并未留意。
江知雪温柔笑着,看向云双的眼神越发柔和:“明日,你和阿娘她们一起走吧。”这不是商量,而是她的决定。
“小姐,我不要,我只和你在一起。”云双惊慌失措。
“阿娘和李婶待人亲和,这么多年你是知道的,跟着她们,她们定不会亏待了你。”江知雪拉过云双的手,双手握着它。
云双急了,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跪下,眼中已然含泪:“小姐,这些我都知道,她们从未薄待过我,还让我和您一起读书认字,在我眼中,我早已将她们和您视为亲人。但在您救下我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生追随您左右。”
“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江知雪拉着她,欲将她拉起。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我也早已将你当做我的妹妹了呀。可正因如此,我才不愿你跟着我受苦。替嫁一事是我一人决定,决计不能再毁了你的前途。”
云双执意不肯起:“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若您非要赶我走,我宁愿去死,将这条命还给你。”
她仍旧记得八年前那些灰暗的日子。
在得“云双”这个好听的名字之前,她叫二花,是偏僻到叫不出名的山沟沟里长大的穷苦孩子。
山沟沟里的大家都不识字,除了村长外不知外面还有比他更大的官,所有人都只会耕种,收获,再耕种。
云双有五个兄弟姐妹,排行老二,过着饱一餐饿一顿的日子。所幸父母并不偏心,要饿大家一起饿。
直到那一年,大雨连绵不绝下了半月,地里粮食都淹了,家家户户愁眉不展,却从未想着这不正常大雨的后果,离开这里。
时至今日,当年那一幕仍会出现在她梦里:洪水从山上倾泻而下,宛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想要将人吞吃入腹。
所有人都骇然失色,什么都顾不上了,倘着水拼命往山上跑。
她们家因住在山边边,所以跑得较快。可其他村民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一场洪涝,村里人没了大半。当他们穿过深山,才知山外有山,可山外山也乱糟糟,一切仿佛都乱了套。
他们随着流民一路往南走,抵达小县城时,母亲就因劳累和潮湿发了热,因无人医治丧了命。一家人心情悲痛,可没有办法,小县城贫穷,收不下流民,他们草草安葬完母亲,来不及悲伤完就继续向南方。
在这途中,年纪更小些的五弟弟和四弟弟又因饥饿支撑不住而死去。好不容易到了大州府,大州府有些钱财,设立粥棚安置流民。可三妹妹感染了时疫。
她是最早一批感染时疫的人,一群官兵戴着面罩穿着防护手套将她拉走,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见证了太多死亡和痛苦,她和父亲以及大姐姐甚至已经麻木。
听说这个州府能安置流民,又有更多的流民过来,祈求得到帮助,州府不堪其扰,日渐亏空,最终将他们也一并赶了出去。
他们只得再往前走。流民越来越多,因食不果腹,竟开始斗殴夺食。暴乱冲散了大姐姐,走到最后,一家七口只剩下她和父亲。
一路上,所有人都说着京城的好,京城民富粮充,官爷乐善好施,一定可以救他们。
京城是什么?云双不知道,她把它想象成小时候母亲说的故事里的天宫,里头住着的都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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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京城的人啊,远比州县的人凉薄。官兵将他们拒之门外,任由他们嘶喊哭闹,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都无动于衷。
父亲也终于倒下了。她开始害怕,她不想让父亲死,她求官爷救救父亲,求他们放她进去。无人搭理。
直到父亲快坚持不住,城门才终于开放,官员出来施舍,医者前来救助。但所有大夫看着她的父亲,都摇了摇头,委婉让她准备后事。
那一刻,她觉得天都塌了,她不敢去想日后一个人的生活。
她又去求大夫,头都磕破了,可他们也无可奈何,破罐子破摔直言不讳道:“你父亲已经没得救了,我还有其他病人,你赶紧准备给你父亲安葬吧。”
父亲最终还是死了。
她心灰意冷,只待给父亲安葬后一同死去。
可所有人都在忙碌,无人在意她。她瘦瘦小小,无法搬动父亲的尸身,更无工具棺椁安葬。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给她一卷草席,指明方向:去京城里,里面大善人多,用稻草在头上系个结,会有人来帮你的。
她早就没了办法,听了那个人的话,一步步艰难地将父亲拖到城内,选了个人多的地方,从草席上扯了根稻草,扎在乱糟糟的头发上。
街上人来人往,有人停驻看着她,和旁边人指指点点,也有人带着怜悯的目光,但大多数都是冷漠走过。实在是太多人用这一伎俩骗取钱财。
虽已是秋季,可天气依旧炎热,没两天尸身就开始发臭,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已经有人开始驱赶她。
直到中秋那天,到处张灯结彩,她快要坚持不住时,江知雪过来了。
小姐长得白白净净,扎着双髻,看着和自己一般大,不顾臭味,在旁人的劝说下毅然决然蹲在她面前,声音软糯:“这是我买书的一两银子,你拿去吧。”
在她已模糊的双眼中,小姐就像神仙。原来世间真的有神仙,母亲说的故事是真的。
她用那一两银子安葬完父亲,收拾干净自己,还剩下大半。可那位神仙却再没出现。
记忆中对方似乎提到买书,她开始多方打听,找到书铺,老板人很好,告知了大致方位。她又去万福街去打听,受了很多白眼和训斥,终于找到。
小姐心善,留下了她,并改名“云双”。
又得益于夫人,她能和小姐一起读书识字。
从那一刻起,她的命就是小姐的。
眼下小姐想让她离开,她决计不会答应。
江知雪见云双以命相逼,终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你这又是何苦?罢了,若你实在不愿,就和我一起吧。只是你得知道,此行艰苦,太子又……,我不想你日后怪我。”
云双见小姐终于松口,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破涕为笑:“我不怕苦的,幼时那么多苦我都挺过来了。只要能和小姐在一起,我什么苦都不怕!”
江知雪顺势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好了好了,既然决定好了,可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哦。二小姐的人应该也快到了,我们先准备一下吧。”
黑影趴在屋顶,听着下面两人互诉衷肠,心里默默记下:「嗯,性格也和外面说的骄纵跋扈沾不上边,这都传得什么跟什么,果然传闻不可信。她居然还提到了“太子”,虽然真的只是提到……不过她们似乎在准备什么。」
14. 分别
墙外突兀传来几声鸟叫,早早在庭院等着的江知雪立刻以同样的声音回应。雪已落了她一头顶。
云双跑过去打开门,汀溪一个闪身便进来了。
黑影又蹲在了那颗桂树上,连内息都隐去了:「这个三小姐不简单呐,竟然还认识江湖上的人。」
“三小姐,小姐让我转告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这是明日的路线图。”汀溪将袖中信封交给江知雪,福身一礼,又退了出去。
云双确认左右无人,才将门给关上。
二人急急忙忙回屋关上门。江知雪小心拆开信封,和云双研究起明日阿娘所行路线。
按照安国公府的安排,明日国公爷会派一辆马车,送阿娘她们出城,一路走官道经过颍州、洛川县和临阳,然后到达云州。
听起来真是令人心动的安排,但江知雪不觉得向来不闻不问的他会突然铁树开花,安了好心。
所以那日接旨后,她特意寻求江眠星的帮助。
那些日子,江知雪对着舆图暗地里和江眠星研究了上百条路线,不是路况危险会有流匪作乱,就是会遇到官府的人,或是和安国公的人碰面,始终无法敲定。
连日的无果,让江知雪有些挫败,心下更是焦急。江眠星见她如此,便劝她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她会想办法,派人出去打听打听。
终于,江眠星在临行前一天办妥,还贴心地送来了路线图,江知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
根据纸上所书所绘,明日阿娘会先乘坐安国公府的马车出城,行至岔路时,会有一伙人过来偷梁换柱,将阿娘她们转移至提前备好的另一辆车,经已摸排的各种小路,抵达繁州暂住。那里有江眠星相熟的人照应,等过段时间,一切稳当,再送阿娘入云州。
如今阿娘的一切都压在江眠星身上,江知雪只希望对方是真心实意,她将一辈子对其感恩戴德。
时间飞快流逝,似乎只是眨个眼,天就黑了。外面雪已停,只余寒风在呼呼刮着。
江知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到阿娘未被及时接送走,而是随着安国公府的马车一路向前,最后从高处跌落;一会儿又是江眠星的马车遇上了官府中人,官员将此事告知安国公,安国公气极,立刻派人追杀;一会儿又是路遇流匪,当场身亡……
她使劲拍了拍脸:“不行,我在想什么呢!阿娘她们一定会平平安安,我理应相信江眠星才是。”
可思绪还是不住往那方面想去,就这样一直反复,最终在这些思绪里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翌日,东方刚闪出一丝天光,江知雪就睁开了眼。
园中已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霎时清醒,动作极快地穿好衣服开门,就见李婶她们已把一切打点妥当,搁置在廊下。
云双见小姐醒了,将在厨房热着的水端去,江知雪快速洗漱完毕,扎了个耗时短的发髻,随意用一支珠钗固定着,就连忙向阿娘跑去。
“阿娘,怎么不多睡会儿,安国公的马车哪能这么早就到?”
秦轻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一想到今日就要离开这里,离开你,实在是睡不下。”
“姑娘她啊,你别看她现在挺风轻云淡的,昨晚可是一直和我碎碎念呢。”李婶在一旁补充:“怕你和云双两个人饿着冷着,受人欺负了。说自己不是个称职的阿娘,哪有阿娘不看着自己女儿出嫁的。又怕你日后过得不好……”
“翠兰姐。”秦轻水见李婶越说越多,直把她羞得不行,连忙出声阻止。可一出声,就是一阵哽咽,索性不管不顾了,将江知雪搂入怀中哭出声来。
“我苦命的女儿。”她面容悲戚。
李婶也眼泛泪花,拿手中帕子擦拭着。
江知雪感受着阿娘的温度,心下一片柔软。
“放心吧阿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秦轻水还是止不住念叨:“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引梅园就不要出去了。日后嫁给太子,你也小心些,虽说传言不可轻信,但他从前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太子,骤然失意,怕是情绪无常。
若他真如传言那般暴戾恣睢,你暂且忍耐,等出了城,便想法子来云州寻我,他才从天牢出来,定是受了折磨虚弱着的,届时你们二人齐心合力。阿娘会护着你的。”
“嗯,我知道了阿娘。”江知雪听着阿娘的唠叨,也不由得哭了起来。
她们在厅屋吃了早饭,又说了许久的话。期间,秦轻水重新为江知雪挽了发髻。
天光大亮,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雪上,一地晶莹。
屋檐有水滴落,是雪融化的声音。
园外传来马蹄踢踏声和车轱辘压在地面的声音,安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江知雪双手不自觉轻颤。
敲门声已然响起,云双跑去开门。秦轻水对江知雪最后一次小声嘱咐着,她们和李婶一起往外搬着行囊。
云双以为只有车夫一人,谁知一打开门,就见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及江望月站在门外,连杨氏和江眠星都来了。
她眼皮一跳,连忙正色行礼:“奴婢见过安国公、夫人、大小姐,见过杨姨娘和二小姐。”
园内三人听见云双的声音,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见到了凝重。
她们连忙将行囊放下,快步过去对外面的人行礼,并客气将人迎进门。
“国公爷怎么过来了?”秦轻水温声问道。
江奉山眼睛自然扫过园内,很难想象昔日娇滴滴的云州首富之女能在这样一个园子里生活这么久,并打理地井井有条。
他脸上带着笑,难得耐下心来同秦轻水说话:“好歹你曾是我的妾室,如今放你离开,过来看看送你上路也是应当的。”
江知雪感到一股恶寒,连带着看着他的笑都觉得不怀好意。
“那真是多谢国公爷了。”秦轻水听出对方讽刺自己不过是个妾室,亦笑着阴阳怪气答谢。
两人皆笑着盯着对方,颇有种水火不容的架势。
一旁的陆平瑶最先沉不住气:“秦轻水,我警告你,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能过来这种地方是对你的恩典。”
“那也得谢过安国公夫人。”秦轻水完全不吃她那套。
陆平瑶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浑身不得劲儿,脸都绿了。
杨氏张张嘴也准备说点什么,被江眠星一把拉住了。她愤恨地瞪了自己女儿一眼,谁知对方敢回瞪她,给她气得瞬间不想说话。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安国公才出声道:“好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就不寒暄了。来人呐,帮秦氏把东西搬上马车。”
下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将东西拾掇好。
秦轻水也不废话,直向马车走去。
江知雪和云双跟在她们二人身后,扶着她们上了马车。
“好好照顾自己。”秦轻水最后对她说。
李婶也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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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嘱咐着云双:“云双,一定好好照顾小姐。”
“我会的。”云双站在底下挥手,红了眼眶。
车夫见一切都准备好了,坐在前头,挥动马鞭。
车轮滚动,江知雪已拉不住阿娘的手,她跟随马车向前跑去,终是跑不过马车,跌坐在地。
秦轻水不忍再看,狠下心拉上帘子,抱着李婶痛哭。
江知雪望着马车渐渐远去,直至在视野消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好半晌,她都无法回神。
还是云双将她拉起,扶回引梅园。
安国公冷眼看着她,只说了一句:“好好准备出嫁吧”便离去了。
一行人也都跟着离去,只江眠星隐晦地与她点了点头。
四周复又安静下来,只余冰水融化的声音。原本僻静的引梅园在江知雪看来,更加寂静。
她红肿着眼睛,扫过园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屋中板凳甚至还残存着阿娘的体温。
可是阿娘不会再回来了。
“小姐,别哭了,还有我陪着你呢。”云双轻拍小姐后背。
“嗯。”江知雪嘴上应着,却还是呆呆坐在厅屋凳上,回忆着和阿娘共度的时光。
云双无法,只得直起身向外走去:“小姐,我去煮碗姜汤。”
隐在树中的黑影看了场母女情深的大戏,内心不由得咂舌:「还是个感性的家伙。」
直到太阳挂在中空,江知雪才缓缓回过神,她大喊着:“云双,云双!”
“来了来了。”云双快步跑来,“小姐怎么了?”
“我饿了。”
知道饿就说明伤心够了,云双彻底放下心来:“好嘞,我现在就去做。”
“麻烦你了,晚间的饭我来负责。”江知雪不好意思地绞着手。
“天天做我都乐意,我去忙了啊。”
……
夜幕悄然降临,今夜的引梅园入睡得极早。
四下寂静,眼看再探听不到什么,黑影打着哈欠正欲离去,却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有人。」
有脚步在快速往这边移动。
他重新集中精神,双眼锐利地看向那人的方位。
「三,二,一。」
“一”字刚落,便有人踏着轻功站在了墙上。看身形是个男人。
黑影随意扯过一片桂叶,将其夹在手中向墙上飞去。
“啊!——”短促的一声叫喊,那人往外倒去,随后是沉闷的一声响。
「好大的胆子,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偷人,碰上你爷爷我算你倒霉,不是谁的人都能觊觎的。」黑影腹诽。
好半天没听见动静,黑影估摸着对方是晕过去了。
他一个瞬移,轻飘飘落到地上,定睛一看:“嚯,这不是最近外面风头正盛、炙手可热的广平侯府谢二公子吗?”
他俯下身子,轻轻捏着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谢怀清下巴,左右细看:“长的不赖,但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来干偷鸡摸狗的事儿,要点脸不?”似是气不过,又使劲儿拍了拍,直把对方脸上的细皮嫩肉给拍肿了才罢休。
他将谢怀清身旁自己的脚印抹掉,又从对方肩头找出那片已带了血迹的叶子,随后一个轻功便离开了。
只留下谢怀清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冻了大半夜才清醒,冷得直发抖,带着一身伤灰溜溜地往家赶。
15. 成婚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上元佳节,灯火如昼,歌舞尽欢。
地上炭火正旺,江知雪与云双窝在屋内,透过窗户看着天上炸开的烟火,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
安国公那边一早派人传话,今夜子时一过,废太子就会被释放出狱,明日宫中便会来人接她,让她做好准备。
一切都太过仓促,她原本以为至少得再过段时间。不过好在此前她都在积极为成婚一事忙碌着。婚姻大事,即使无亲朋,所嫁为罪人,她也不想留有遗憾。
“小姐,你说废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云双靠坐在榻上,双手枕着头,看着天上绚烂的烟花出声问道。
江知雪正右手撑脸,又思考了一遍所带物件是否还有遗漏,听云双这么问,脑中浮现出某次文宴和那日街头她和太子的对视。
“我见到过他两次,一次文宴,他的眼神如毒蛇;一次便是上回咱们在望雀街,太子去泰安寺祈福,他的眼神冷漠去冰。无论哪次,都让人遍体生寒。”
云双面露惊讶,她没想到小姐真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废太子,更没想过小姐会是如此评价:“那、那他是不是很可怕,会不会真如外界传的宛如恶鬼?”
“或许是吧。”安国公府尚且吃人不吐骨头,深宫里长大的人,绝不可能简单。
江知雪思绪从回忆里抽出,转头就见云双一脸担忧,连忙笑着安慰:“但再怎么着他也是人,从天牢那样进去一趟都得脱层皮的地方出来,何况还废了,怎么想都不是我们俩的对手。”
“嗯……要实在打不过,咱们就跑。”云双补充。
“这个主意好。”
但江知雪心里清楚,天家赐婚,如何能逃。
漏中沙子一点一点向下流逝,锣鼓敲响已四更。
天牢最深处,牢房被狱卒打开,铁链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子时已过,你可以出来了。”
沈思安早已全身僵硬麻木,良久,才缓慢有了动作。
狱卒明显耐心有限:“动作这么慢,怎么?还以为你是那个众人景仰的太子吗,是想让我们请你出去?”
沈思安没有反应,只艰难起身,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动着。
那日皇后亲临,狱卒只道母子情深,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加上废太子自被捕入狱,几乎从未开口,他们以为他还在摆太子架子。
先前说话的狱卒从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骂骂咧咧道:“让你走快点,耳朵聋了吗?哥几个可不止伺候你一个!”
沈思安一个趔趄,直接趴在地上,四肢传来噬骨的疼痛,他多次尝试却再无法起身。
那狱卒见他久无动作,嘴里“啧”了几声,喊了几个弟兄把他捞起,抓住他双手铁链,连拖带拽地把他往外拉。
手脚又开始流血,铁链磨着伤处,似要将血肉磨烂。沈思安惨白着脸,宛如提线木偶,几步一踉跄。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雪,地上已积起厚厚一层。
天牢外,早有一太监举着伞候在门口,旁边一车夫架着辆马车。狱卒将废太子拉到门外,又是狠狠往马车那儿一推。
沈思安重重摔在马车外壁,头磕到木沿,没一会儿便鼓起个大包。
寒风呼啸,他一身单薄囚衣,光脚踩在冰冷的雪上,只觉得浑身血液变得冰冷,连疼痛都因此减弱了几分。
太监几步过去扶住他,转头一脸不赞同地看向狱卒:“可别把人弄死了,到时候谁都交不了差。”
“放心吧,死不了。”那狱卒无所谓地摆摆手,“那废物命硬着呢。”
太监没再说话,但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和车夫一起将人弄上马车,向狱卒告辞,随马车出了皇宫。
雪下得越来越大,马车摇晃着驶向偏僻小道,停在一处高大宅院前。院外有官兵重重把守,太监下车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交给守门官兵,对方仔细查看确认后方才放行。
院内枯木摧折,蛛网遍结,破败不堪,与院外所见形成鲜明对比。一打开门,沉重的腐朽和霉味扑面而来。
沈思安早在一路的颠簸中晕死过去,二人将他拖至屋中,放在榻上,便迅速离去了。
空气静默,一刻、两刻,直到周围再无动静,黑影从房梁一跃而下。
「这都是什么破环境,狗皇帝真是不做人。」他边吐槽边走向榻边,看到沈思安的状态时,眼神似乎能杀人。
沈思安双目紧闭,浑身冻得发紫,在昏迷中不自觉发着抖,可他的额头却沁出一层薄汗。
黑影伸手触了下,简直烫得吓人,连忙从怀中摸出瓷瓶,倒了枚丹药喂进沈思安嘴里。以防别人察觉,他不敢用最好的药,也不能帮他处理伤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狠下心离去。
风雪一夜未歇。
江知雪醒来时,天还没亮。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须得早早起来做准备。
云双也起了,正捧着一个锦盒过来,那里头装着小姐的嫁衣。她开门时,江知雪已经在梳妆镜前坐下。
“小姐,需要先洗漱吃点东西吗?”
距离迎亲还时辰尚早,江知雪点了点头。
待二人吃完,便是开脸净面、梳妆打扮。这些流程还是秦轻水在这里时教给她们的。
没有喜娘,没有亲朋,没有祝福,只两个小姑娘在小屋里根据从长辈处听来的习俗生疏地忙碌着。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头齐眉……”云双在江知雪身后为她梳发,嘴里唱着祝颂词。分明简陋又不合规矩的准备,可还是叫江知雪哭红了眼。
头发被高高挽起,戴上阿娘留下的头面,正红的嫁衣穿在身上,再披一层霞帔。浅施粉黛,厚抹胭脂,施施然站起,生动又明媚。
她的双手抚摸着窗上尤新的窗花,一一看过屋中装饰,值钱的东西早被变卖,日常用具也被收起,只剩些搬不走的东西,如今的引梅园不过一座空壳,唯炭火还冒着热气。她只觉得一切似在梦中。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敲门声,云双跑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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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迎进屋内,是上次宣旨的公公。
江知雪正欲行礼,就见那公公摆了摆手,伸手虚虚托起她:“欸,咱家私下里可不兴这套。”说着又仔仔细细瞧了几眼她:“三小姐比上次看起来又漂亮了。”
“谢公公夸奖。”江知雪礼貌笑着。
“我姓李,你称我李公公就行了。”李公公是越看江知雪越满意,连自称都变了。他看了看天色,又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江知雪就等他这句话,她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宫中之人。
三人撑伞来到庭院,云双搬来大包小包的物件,江知雪略有些尴尬,她不好意思向李公公道:“不知这些东西,车中能否放下?”
“宫中并未配轿,我见三小姐也不似准备了马车的样子,这车……”李公公及时止住话头。
“走、走着去吗?”江知雪和云双大惊。
李公公但笑不语。
江知雪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了眼身上的嫁衣和脚上的绣鞋委婉道:“能否劳烦李公公稍等片刻,这身衣服实在显眼,加之风雪又大的,我想先换回常服。”
李公公点头表示理解。
“真是多谢李公公了。”江知雪感激地行了一礼,又面向云双:“云双,挑些急需物品带着,其他的放回去吧。”最后一句她说得有些肉疼。
“三小姐打住,虽不能坐轿,咱家还是带了些人手过来的,行囊自有他们去拿。”李公公拍了拍手,园外进来四个壮汉,虽身穿普通服饰,但那举止仪态,绝不是普通人所有。
江知雪进屋,在云双的帮助下快速换上常服,嫁衣重新叠放进锦盒,被云双拿包袱裹着带上了路。
许是下雪天时辰尚早,又或者李公公他们故意绕路,一路上,江知雪没见着几个人。
寒风钻吹在脸上手上,冻得人发麻,又时不时钻进衣领,让她一个激灵。
一行人来到小路,越走越偏僻,四周皆是人迹罕至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不远处突兀耸立着一座高大宅院。
红墙绿瓦,江知雪正准备感叹圣上还是念着父子亲情时,就瞧见了外围守着的官兵。她的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李公公将她们带到,拿出腰牌,让那几个壮汉进去放东西,又同守门将士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对江知雪道:“此处便是废太子的居所,三小姐一路辛苦。圣上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就先告辞了。”
江知雪同样回礼:“公公慢走。”
等到李公公几人走远,江知雪才带着云双往院里走去。
大门自她们踏进的那刻就被关上,云双有些害怕:“小姐。”
江知雪安抚性地轻拍了拍云双的手,抬头观察起院落。树木枯死,上头尤挂着蛛丝,墙层脱落,路面破损,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又联想到昨日安国公派人说昨夜子时太子才被放出,莫不是一出牢狱就被送到这里来。
江知雪越想越心慌,也不管宅院破不破了,赶紧往屋中跑去。
16. 治伤
门被推开,灌进满屋风雪。
无处散发的腐朽混杂着潮湿的空气直冲脑门,隐约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室内昏暗不透光亮,江知雪绕过破洞屏风,往内屋走去。
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
“啊!”后进来的云双毫无心理准备,瞧见这场面,不禁吓得大叫一声:“小姐,这、这、这是谁啊,不会是死了吧。”她不敢将榻上之人与太子联想在一起。
江知雪走上前,颤抖着手探了探对方鼻息,还有呼吸,没死。
紧张的心才稍放下来些,手不自觉碰到对方皮肤,一股灼热感袭来,烫得她瞬间移开了手。江知雪惊呼,连忙吩咐云双:“快,去准备些凉水来,太子他正发着高热。”
“好好好,我这就去。”云双脚下动作不歇,心里却泛起嘀咕:「那人竟就是废太子,那么虚弱,怎么看都是要死了的样子。」
屋内又传来小姐的声音:“雪水也行。”
江知雪思考着从前自己发热时阿娘的做法,趁着云双备水的间隙,从行囊里抱出一床被子,给沈思安盖上,又翻找出一支蜡烛和几块布巾,并一些早前准备的清热药材。
万幸是下雪天,云双回来得很快。
烛台放置在屋内桌上,烛火随着云双走动中带起的风轻轻跳动着。江知雪寻了个凳子,将雪水放在上面,又嘱咐云双去煎熬桌上药材,她满脸歉意:“麻烦你了。”
倒是引得云双惊奇,临出门前还不忘回过头,眼神委屈道:“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天气寒凉,雪水难融,江知雪无法,只得将烛台也放在凳上,来加速它的融化。又怕他烧坏了,用布巾裹了些雪,先敷在他额头。
烛火明灭,照在沈思安的脸上,江知雪出神地看着。他和之前所见大不相同,脸上脏兮兮一片,脸颊凹陷,显得眼窝越发深邃,唇色苍白裂开,头发乱作一团,枯燥干黄,只依稀从眉骨辨别出往日模样。
盆中渐渐积蓄起一些水,江知雪将布巾浸湿,拧得半干,再叠起来放在他的额间,回身又取出另一条布巾,准备为他擦擦胳膊和手降温。
她小心掀开被子,强装镇定,可手在触上对方胳膊的瞬间,还是尴尬到不自然了起来。
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江知雪心下大惊,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还绑着铁链。
手腕早已血肉模糊,铁链依旧不知休止,继续残忍地磨着他的血肉。他还是身穿着那身囚衣,被血色浸染地不成样子。
看着衣袖上的血迹,江知雪猜测恐怕不止那一处伤口。
分明记忆中还是金尊玉骨的样子,她看着如今榻上的人,难以想象这得有多疼,他又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力才煎熬到现在。她不敢再动,只小心擦拭着他的胳膊。
蜡烛燃至一半时,云双才捧着一碗药姗姗来迟:“小姐,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厨房连根柴都没有,我想出门去寻些,那些官兵凶神恶煞,直接给我推了回来。好在院中还有些枯木,只是被雪浸湿,烧了好久才燃起来。”她的脸上尽是黑烟熏着的痕迹。
江知雪拿过药碗,心疼道:“你受苦了,若非我眼下腾不开手……”她再难说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坐下给沈思安喂药。
她轻轻吹散勺中热气,学着阿娘哄她喝药的样子,柔声哄道:“来张嘴,我们喝药了啊,喝完就不难受喽。”
借着烛火的光,云双这才看清废太子的模样,越看越替小姐抱不平:"小姐,我原想着就算再不济他也是醒着能动的,如今这个样子,我看分明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江知雪自认有愧于云双,这住所更是比不得引梅园,何况外面还有官兵把守,心里有落差抱怨几句很正常,因而并未阻止。
喂药进行得很顺利,江知雪从没伺候过人喝药,并不知道人在昏迷的状态下是喂不进东西的。
沈思安早在她们进屋时就醒了过来,身上的高热也不过昨夜黑影那颗药丸的功效。他听着身边一声声的叹息,不知如何面对三小姐,亦出于本能的试探,便装作还在昏迷。
云双还在喋喋不休:“说什么赐婚,不过是找个人伺候他罢了,若是死了,我们不知还要担什么罪责。小姐,不若等到出发离开京城,咱们就逃吧。”
“若是你吃不了这份苦,我不怪你,待到出城,我便放你离开,你可去云州寻我阿娘。”江知雪站起身,将空药碗重重放在桌上,震得瓷勺叮咚作响。
“可是小姐,你昨晚不是说......”
江知雪打断她:“天家赐婚,哪里有逃的余地。就连圣上的亲儿子,受人敬仰的太子都成了这般模样,我若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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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是与我有关的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她闭了闭眼,压抑住情绪,徒留无奈:“昨晚那么说不过是安慰你,也安慰我自己罢了。”
云双终于认清现实,却还是不死心道:“是我错了,我只是心疼小姐,明明已经够苦了,还要照顾一个废人……”
“他已经是我的夫君,你的姑爷了,他不是废人。”江知雪再次打断她,语气坚定。
“罢了,你去将药材拿来,再备些吃食吧,清淡些。”看着云双心伤的神情,江知雪到底不忍再责备,站起身抱着她安慰道:“好云双,对不起,是我说话重了。但是你要清楚,我现在与太子绑在一起,一损俱损。他如今这模样,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云双见小姐坚持,终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小姐。”
“去吧,明日我替你。”
屋内恢复了寂静,江知雪又更换了几次布巾,看着太子虚弱的模样,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为他上药。
她嘴里轻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替你上药。”随后掀开被子,触目所及是鲜血染红的衣服。
江知雪又放下被子,“还是得先为你擦洗一番,更换衣物。”
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是个今日才见面的陌生男子,又这么虚弱,她完全毫无头绪,忙得如同乱头苍蝇。
找来衣物,江知雪看向盆中已变得浑浊的水,又出门去寻云双。
待一切准备就绪,江知雪早前冻得冰冷的身体都热了起来。
她再一次做好心里建设,鼓足勇气,将太子身上浴血的囚衣扒下,嘴里小声碎碎念:“我只是上药,我只是上药。”
衣物被伤口粘黏,江知雪不忍细看,手上越发小心翼翼。
可即便再小心,伤处还是渗出鲜血,她心跳如雷,身心都集中在如何扯下衣物,全然不知沈思安已睁眼看了她许久。
眼前人并不似皇后所说,只是娇柔瘦弱,并不机警,处理事情毫无章法,一看就是被护着长大。
江知雪简直费尽心力,每撕开一点衣物便用干净布巾轻轻擦掉渗出的血珠,生怕一个不慎血流不止。
榻上人瘦得可怕,身上遍布骇人伤痕,新旧交替,深入皮肤,一看就是饱受折磨。
又是一声叹息,江知雪转身拿药,一抬头,不期然与太子对上视线。
17. 温度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毫无生气,空洞、麻木且冰冷,江知雪心头一颤,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只尴尬得脸上一片绯红,从脖子蔓延至耳迹。
但药还是得上,她顶着对方的目光,取了药瓶回身干涩解释着:“殿下您醒了,我正准备给您上药呢,您伤得太重了。”
见对方眼睛又盯着药瓶,江知雪怕他误会,虽难以启齿但还是匆匆说道:“啊对了,我是圣旨赐婚的您的……妻,您放心,我不会害您的。”
随后不再看他,一心擦拭涂药。
天寒地冻,冷风从破窗灌入,分明能冷到令人发抖,可屋中二人却体感灼热。
江知雪蘸着药膏的手指触上他有伤口的胸膛。擦拭干净的肌肤因久不见阳光,显得过分白皙,指下传来的温度滚烫,胸膛随呼吸轻轻起伏,激起她一阵颤栗。
江知雪脸红得几欲滴血,可他身上伤口容不得她胡思乱想。
药铺掌柜曾说生肌续骨膏性烈,伤处碰上宛如蚀骨灼心。这药她闻着都辣,才敷于伤口,周围便泛起刺红,可太子竟一声未吭,恍若未觉。
那伤处深可见骨的手脚腕更是让她下不去手,每次触碰无异于磨他血肉,竟让她生生落下泪来。
温热液体滴落在沈思安的手上,他瞥见江知雪面上泪痕,理所当然认为她是被伤口吓到。
他情绪未变,料想果然如此,终究是在宠爱里长大的闺阁小姐,日后的路不适合她,何况底细未明,得想个法子送她离开。
烛火燃烧至底端,呈虚弱之势,晃动得越发厉害。江知雪小心为他换上衣服,盖好被子,坐回桌旁,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的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看着桌上堆积的伤药,不由得为自己的提前准备感到庆幸。
榻上之人闭上眼,似乎又睡了过去。
江知雪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还是脏污一片,又走过去为他擦脸。
「都怪他一直盯着,害得我都不敢看他的脸。」江知雪一想到他的眼神就感到毛骨悚然。
布巾蘸上热水,沿脖颈一路往上。经过他苍白干裂的嘴唇,轻抚他的面颊,擦拭上他的眉眼。
右边眼角的紫红痕迹蔓延至额边,因脏污的拭去显露出来,江知雪的动作一顿。
蜡烛的火苗越来越小,渐渐淹没在还未凝固的烛泪中,室内重归晦暗。
许是光线不好花了眼,江知雪揉揉眼正欲细看,谁知太子突然睁开眼,她就这样又与他对上了视线。
江知雪心头一跳,完全是被吓的。
一个本该是睡着了的脸色病态苍白的人,突然睁开一双空洞冰冷的眼看向她,右眼的痕迹因光线幽暗更显诡异。刚刚那一下子,江知雪还以为他是索命的恶鬼。
“原来您没睡着。”江知雪尴尬笑笑,不敢再看他的脸,手中动作也不敢停,心中只求太子能别再看她。
沈思安当真没再多看,他垂下眼,看向身上干净的被褥,感受着额头轻柔的擦拭。温热透过皮肤,似要传向四肢百骸。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触碰竟能如此温柔。
可是……
脑海里闪过方才三小姐触碰他右眼时的停顿,以及他睁开眼时看到的她受惊吓的样子。
「一定很恶心吧。」他不自觉在心里想道。
这也是宫中人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
额头温热撤去,贴过来一只微凉的手,“还是很烫。”江知雪自言自语道。
“殿下,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榻上之人不为所动。
江知雪见他死气沉沉的样子,倒是非常理解,十分动容。
几个月前她因谢怀清都痛苦得不能自已,遑论太子殿下从云端跌落泥地,甚至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没有疯癫已是心志坚定。
最重要的是他那看死物的眼神,江知雪只好退而求其次:“我先去厨房看看饭做得如何了,顺便再取些炭火。若您有事或不舒服了直接唤我即可,我叫江知雪。”
江知雪自认妥帖,临走前还帮他掖了掖被角,关上了门。
屋外银装素裹,将一切纷杂破败掩盖。
行至半路,江知雪突然僵住,她刚刚似乎说了什么糊涂话。
“他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已经废了。”耳边又响起那日谢怀清的话,可她刚刚让他有事唤她……
江知雪一个头两个大,她已不知如何面对他,总觉得今天一天受的惊吓和尴尬抵得上往年一年。
黑影不知何时又悄悄摸了过来,瞧着沈思安与昨夜全然不同的样子,眼睛都瞪大了。
“她竟做到如此,我还以为那位三小姐躲在某处想着她的小情郎呢。”他咂舌道。
复又走近几步,一股刺鼻的药味袭来,黑影立时皱眉:“什么药这么难闻?她给你上的?”
说完也不管沈思安做何反应,一把掀起被褥,扒拉开他的衣服,就见伤处红肿溃烂。
才因照顾沈思安而对她有的一点好印象瞬间荡然无存,“她这是要谋杀你呢?”黑影咬牙切齿道,“你又不是不会分辨药物,这种东西涂在伤口如万蚁蚀心,严重点是要人命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堆药瓶,急急忙忙为沈思安处理伤口,因为气愤,下手的力道颇重。
沈思安眉头轻蹙,呼吸加重。黑影察觉,嘴里恨铁不成钢道:“现在知道疼了?之前的骨气哪去了?若非这药味道重,是不是要等着全身皮肤烂掉才吭声?”
沈思安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看他。
黑影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重,收敛了些手中力道,声音也平和了一些:“那位三小姐我查过了,与外界传闻完全不符,她的性格和长相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废话。不过她似乎是个有心机的,连江湖人都认识。”
说到这儿,黑影瞥了眼沈思安,见对方抬眼看着天花板,似乎听得认真,又压低了声音:“年初三那晚,我准备离去时,看见一人影翻上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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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园中的墙,我将其击落,打眼一瞧,你猜猜是谁?”
黑影略微停顿了一会,才又自问自答道:“那人竟是广平侯府嫡次子谢怀清,当时他可是名声大噪,跑一个声名狼藉的将出阁姑娘家做什么。我寻思着不对劲,又去查了查那个谢二公子,没想到他竟是三小姐的青梅竹马小情郎。只不过现下她那小情郎似乎巴结上了柳丞千金,三小姐为此可是好一顿难过。”
黑影处理伤口极快,几乎是话音落下,他的瓶瓶罐罐就已经收起,一切一如江知雪走时模样。
“你说我要不要……那个三小姐?”黑影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柳丞相可是个狠毒人物,表面不站队任何皇子,实际上与皇后暗通款曲,只怕这三小姐也与他有一定联系。
直到这时,沈思安才终于有了明显动作,他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黑影知他所想,无非妇人之仁,觉得自己拖累了她:“罢了罢了,你开心就好。但若是她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定不会手下留情,届时我可不管你答不答应。”
屋外传来脚步声,分明离得很远,黑影立时察觉。
“这次的事我只当她不懂药理,她的那瓶药我已经换了,若她察觉出药物不对劲,那便是她有心害你。”他最后再喂给沈思安一颗丹药,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没一会儿,江知雪端着吃食来了,云双跟在身后端着炭火盆。
江知雪因刚刚的失言感到尴尬至极,连声音都极尽温柔:“殿下,已过晌午,吃点东西吧。”
她将白瓷碗放在一旁的凳上,坐在榻边,尽量避开太子伤处。小心将他扶起。碗中是混合着碎菜叶的白粥。
太子虽不搭理她,但好在情绪平稳,并非传言里性情暴虐。
沈思安靠在江知雪的怀里,后背隔着衣物传来她的体温,嘴边是冒着热气的清粥。那粥温软细腻,喝进嘴里是清浅的菜香,竟还夹杂着一丝咸味。
江知雪脸色愧疚:“抱歉,我不知受伤能吃些什么,阿娘会在我生病时让我吃得清淡,我想清淡些总没错的。眼下条件不允许,只能委屈殿下喝点清粥。”
沈思安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眼下的粥于他而言如同珍馐。他小心喝着,细细品尝,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
江知雪也想到了这点,牢狱中能吃上东西就不错了,眼里不禁流露出怜惜。
沈思安喝完后便不再有动作,可一个成年男子,这么点吃食如何能够?
“还要再来一碗吗?”依旧没有反应。
江知雪又舀了一碗,继续耐心喂着。眼见他一口一口吃下,江知雪就知道他果然还是饿着的。
直到三碗粥喝完,再喂时他紧闭双唇,江知雪才停下动作。她心里万分无奈,深刻怀疑太子是不是已经疯了,平静地疯了。
炭火温暖,烘烤着沈思安的身体,加上药效的功力,使他无比困顿。他强撑着不愿睡着,到底力有不逮,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18. 恍惚
见太子睡下了,江知雪和云双收拾碗筷出了屋。
“小姐,咱们的吃食最多只能支撑三天,三天后可怎么办?”云双忍不住忧心道。
江知雪看着紧闭的门扉犯了难。她原想着嫁过来时再细细琢磨,将钱花在刀刃上,眼下别说刀刃,连出去都成了问题。
她嘴唇紧绷,良久,才幽幽道:“我来想办法。”
谢怀清自那夜潜入引梅园被黑影击落,一瘸一拐偷偷回府后,便大病了一场。
广平侯第二日下朝听闻此事,气得摔了好几只茶盏。
谢怀清醒过来一睁开眼,就见父亲脸色阴沉地站在床边,骇得他又闭上了眼。
“醒了就不必装睡了。”广平侯戳穿他。
谢怀清作势起来告罪,见父亲也没拦着,便意识到了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是真动了怒。
待他跪下,广平侯似乎终于酝酿好情绪,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过两个月便是春闱,你不在家中安心读书,竟跑去找那个野丫头。你难道不知道她已经要嫁给那废太子了吗?”
广平侯越说越生气,踱步至桌边一屁股坐下,斟了盏茶一口饮尽,继续骂道:“平日里让你多和那柳微竹接触接触,三推四请地如同要了你的命。见那野丫头倒是殷勤得很,甚至半夜三更去爬安国公府院墙,还摔成这副鬼样子。”
他将谢怀清从头到脚指指点点了个遍,又拍拍自己的脸:“若是被人发现,你让我这张脸往哪放?啊?”
谢怀清听完父亲一大段训斥,依旧跪得笔直,不卑不亢道:“父亲,从小您便教导我,男儿行事应光明磊落,做人应不畏强权。书院第一课所习便是孔孟之道,教诲我为人端方,克己复礼。所有人都让我做君子,我做到了。可如今,您让我卑躬屈膝,去讨好柳丞千金,一个只知闺阁方寸、毫无远见的女子。”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破碎:“我想问问父亲,您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可曾考虑过广平侯府这一大家子人的感受?”广平侯怒极,声音显得愈发平静,“废太子倒台至今,侯府仍未站队,你兄长又只身一人在户部,群狼环伺,你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京城就要变天了。”
谢怀清神情微怔,却依旧不知悔改:“变天又如何?倘若守心明志,未尝不可独善其身。待我春闱高中,侯府就更不必惧怕旁人。父亲明知我所愿,为何非逼我做我痛恨的事情?”
广平侯心中悔不当初,都怪他溺爱谢怀清太过,竟将他养成这般单纯的心性。他痛心疾首道:“一入官场,便是泥沙俱下,岂能独善其身?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想保持中正,只有死路一条。眼下太子被废,其他皇子不成气候,如今宫中皇后一人只手遮天,我让你接近柳微竹,也是为了你、为了整个侯府。你以为单凭你一身志气就能高中,从此官运亨通?”
广平侯府先祖以军功封侯,在谢怀清祖父那代武学凋敝,遂弃武从文。然其祖父和广平侯武不就文也不成,侯府在谢家二子之前已逐渐式微,空余侯爵头衔。
好不容易长子进了户部,次子在文才上颇有造诣,只等春闱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太子在位时,无人敢拉帮结派使那些腌臜手段;太子一被废,那些人就蠢蠢欲动了起来,拉拢不成便使阴招置人于死地。
侯府早已四面楚歌,若非柳微竹对谢怀清另眼相看,以他们的处境,哪能攀得上如日中天的柳丞。
谢怀清从未考虑过这些。日后兄长承爵,侯府自是有兄长顶着。他向来潇洒,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会也不屑于玩弄权术计谋。书中只言为官者当忠君爱民,清正廉洁,他所求也不过证明自己,不靠家族权力,凭自己实力照样能考取功名。
他那不屈的脊梁似乎被压得弯了些许,朝堂的波谲云诡将他的志气砸了个洞,他感到恍惚。
“你是怎么摔下墙的?”谢怀清武功虽差,但绝不至于失脚掉下墙,广平侯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谢怀清委顿,没多细想就答道:“当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随后肩头吃痛,就……”结果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便好好歇着吧,春闱之前哪儿也不许去。”广平侯神色难辨地命令道,转身瞬间,脸色凝重如能滴墨。
一个从前闻所未闻的粗鄙庶女,拘在后宅,如何识得身怀功夫的人?除非……或许有更容易投靠柳丞的法子了。
第二日,降雪骤停,狂风大作。江知雪冒着寒风在院内敲门,双手冻得通红。
“大人,能否通融一下,眼下宅内已无吃食,再这样下去会被饿死的。”
门外无人应声。
江知雪开始利诱。可她手中那点银子,不够皇后给他们打牙祭的,所有人皆是嗤之以鼻。
厚重木门外依旧鸦雀无声。可透过门缝,分明见官兵在两侧把守,粗重的铁链一圈圈缠绕着铺首,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话已说尽,银子不好使,江知雪双手紧握,神情严肃,几次深呼吸,目光锐利地盯着木门,好像面对的不是木门而是一个上位者。她薄唇轻启,声音清缓却有力量。
“你们可以不顾我的死活,但废太子病重危在旦夕,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北陵,李公公昨日亲自嘱托我好生照顾,圣上绝不允许他在此之前死去。若在这宅院中饿死病死,我不敢去想大人们的结果……”
话未至尾音,门外锁链抽动,激起一片“哗啦”声,震得铺首阵阵作响。
门被轰然推开,一柄长剑横在江知雪的颈项,剑身在雪的映衬下闪着白光。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敢威胁起老子来了!”
那官兵人高马大,眼神凶狠,出剑干脆利落,绝非寻常守卫。
江知雪后背冒出冷汗,掩在袖中的手指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才勉强止住全身颤栗。
“小姐!”云双在一旁惊呼,就要冲上去护着江知雪。
“想让你家小姐死是不是?”
剑身往前一寸,拨开江知雪衣领,贴上她的皮肤。
冷意刺激着她的理智,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江知雪眼神示意云双不要动,随后闭上眼睛,平复内心巨大的恐惧。
官兵还在骂骂咧咧:“老子在行伍多年,谁见了不得喊一声大哥,想不到现在竟被这小娘们咒着死。”他声音带笑,斜睨着眼看她,对身后另一个守卫说道,挑衅味十足。
卧房内,沈思安眼神幽暗,手中银针隔着漏风窗户直指那官兵脖颈。一旦有异动,他必会在对方动手之前了结他。
不过几息,江知雪睁开眼,恢复镇定。她抬头看着他,回以微笑:“我已说过,我的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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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左右不过一个牺牲品,大人与我不同。若您送吃食来了,废太子死了,只会降罪于我一人;若您未有送吃食,届时圣上大怒,黄泉路上咱们所有人为伴。”
眼前丫头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一双眼睛清泠泠的透着坚定,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让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那官兵回过神来恼羞成怒,竟被一个丫头片子唬住:“你倒是提醒了我,只要废太子活着就万事大吉,你死不死的无关紧要。吃食我明日自会送到,不过你既一心求死,老子今日就成全你。”
他嘴角带着戏谑的笑,眼里闪过兴奋。
剑刃已割开江知雪的脖颈皮肤,她能清晰感觉到一股热流缓慢流出。
江知雪脸色苍白,双手不自觉颤抖,全身血液几乎凝固,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原以为能忽悠成功,没想到对面这般聪明,怕是今日难逃一死。
身后另一个官兵眼瞧着大哥真动了杀心,赶紧上前阻止:“大哥,大哥!您且等等。”
他呼喊着跑到大哥身边,耳语道:“昨晚咱们都瞧见了,那废太子似乎真的快不行了,万一没被饿死,却病死了,皇后那边咱们没法交差。不如先放她一马,让她顶在咱们前边。若废太子真没事,出城前再将她杀了也不迟。”
净逞匹夫之勇,无论死谁都有麻烦,他可不想受牵连。
听到“皇后”,持剑官兵面色几变。皇后特地交代,要确保废太子活着出城。
他沉默许久,最终愤恨道:“今日是他替你求情,加上你这幅分明怕得要死又倔强的样子真是让我高兴,老子便不杀你了。再有下次,可没有这般好运。”
可他的神情着实算不上高兴。
脖间长剑移开,带出一串血珠。那官兵深深地看了江知雪一眼,转身就出了宅院。
“明日自会有人送来吃食,若再胡搅蛮缠,总得吃点苦头的。”另一位官兵用手指指她的脖子,意有所指。
大门重新落锁,江知雪浑身气力仿佛都被抽走。
云双快步过去搀扶住她,担忧道:“小姐……”
江知雪抬手制止:“回屋再说。”
甫一回屋,江知雪便瘫坐在凳子上,右手抚着心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她浑身冰冷,衣衫湿透,犹如溺在水中,打着寒战。
“小姐,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吗?”云双泪眼汪汪,心疼地揭开江知雪的衣领:“这么长的口子,都流了这么多血,我好怕他……,要真如此,我也不活了。”
江知雪缓了好久,才将自己从水中捞起。她也落了泪,就着云双查看她伤口的动作,将头靠在云双身上,失声痛哭:“是我低估了他们,我以为他们最多是装作没听见,这样我们就不会寄希望于他们,就能另寻他法。”
她感到后怕:“我不该抱着侥幸,他们是官,是兵,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会管被废的太子的死活……”
这是江知雪第一次感到恐惧,对死亡深深地恐惧。她觉得自己从前对安国公放的狠话如同笑话,她不想死,不愿死。
脖颈传来刺痛,她脑中纷杂,想到了阿娘,不知她们如今怎么样了?又想到了里屋的太子,一身伤病,在天牢那么久,整日面对着死亡的恐惧,又是如何煎熬至今?
里屋突然传来沉闷声响,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