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在狗血文躺赢成女帝》
1. 贪狼患(1)
春风和熙,带着令人沉醉的花香。
晌午的日光里,一群内侍和宫女聚集在明华殿下,拼尽全力地大喊:
“殿下!殿下!您悠着点,一只蝈蝈而已,不至于上房揭瓦的!!!”
房梁上的少女却置若罔闻。
她赤着白玉般的双足,一头墨发披散在身后,被风一吹,像是猎猎招展的旗帜。
距离她三米远的地方,翠绿色的蝈蝈在金黄的琉璃瓦上一蹦一跳,旁边还散落着一只精巧的金丝笼子。
看见少女的动作,黄白二色,脸蛋两侧各涂着圆圆小腮红的玄凤鹦鹉立在繁花如簇的海棠树梢头,嘎嘎大笑:
“笨蛋,抓不着!”
“大笨蛋,抓不着!”
少女怒瞪鹦鹉一眼,继续蹑手蹑脚地靠近蝈蝈。
都怪这只该死的鹦鹉,她不过是忘了给它剪羽毛而已,它竟然敢趁她不注意,叼了她心爱的蝈蝈笼子飞到屋顶!
好不容易靠近蝈蝈,就在少女纵身一扑,要抓住它的时候,鹦鹉突然展开双翅,在她头顶盘旋一圈,大叫:
“陛下来了——!”
少女吓得一个踩空,顺着殿脊滚落下来。
大殿距离地面足足有三十米,她下意识闭上双眼:
完了,要摔出脑震荡了。
未几,“扑通”一声,她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十分柔软。
她只感觉眼前金星乱冒。
再晃晃脑袋,正对上一双凌厉上扬的凤眸,黑如点漆,眼尾一抹朱砂红,整个人如盛放的牡丹花般浓墨重彩。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三个想法:
牡丹花真好看。
牡丹花好像是我娘。
我好像把我娘一头撞进草丛里了。
等等,我把我娘撞进草丛……把我素来热爱整洁,无比注重仪容的老娘,一头撞进草丛里,头上还挂满一堆草屑和碎叶?!
少女内心一阵疯狂尖叫,整个人头皮发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脚并用地从牡丹花身上爬起来。
被宫人扶着起身之后,牡丹花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冕冠和玄衣纁裳,她似乎有些被女儿的行为气笑,一字字咬着牙,喊出她的名字:
“齐、璇、玑?”
她问她:“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少女揉了揉头,不敢吭声。
她名璇玑,齐姓姬氏,身份么……后兆朝的皇太女。
虽然不想承认,很想闭眼装死,但她知道,她,惹下大麻烦了。
因为眼前这朵牡丹花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皇,后兆的开国女帝姬荷华——至于为什么叫后兆,因为还有个前兆,只可惜,被人灭了。
灭国的人,正是自己的祖父,宸桓王。
女帝是前兆朝姬天子的庶公主,十四岁跟随嫡公主一道嫁给宸桓王,为她的陪嫁媵妾。原本璇玑应该是宸桓王的女儿,但因为种种不可描述的原因,她变成了女帝与宸国太子私通,生下来的孩子。
总之,这也是个很混乱的家族关系就是了。
因为以上种种,都来自一本狗血离奇的古言小妈文学。
当时璇玑刚结束高考,一边吨吨吨喝奶茶,一边和基友吐槽自己正在追的小妈文学的离谱剧情,哦豁,下一秒,车灯一闪。
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她就成了她吐槽的小妈文学里的男女主的女儿,还是刚刚出生的那种。
不过和原剧情不同,璇玑穿越的是书里的IF线,即男主——宸国的太子摇光第三次重生的世界。
在正文的剧情里,宸桓王去世后,女帝以太子弑君为由,将他囚禁,然后扶持幼女璇玑登基,自己以太后的身份临朝听政。等宸国统一中庭,结束战国时期四分五裂的局面,女帝血洗宸国宗室,亲手诛杀谋逆的废太子,废黜宸王璇玑,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兆”。
而在IF线里,男主摇光一共重生了整整三次,第三次时,摇光顺利登基为王,为宸哀帝。
不仅如此,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女帝从自己的小妈变成自己的王后,和她一起南征北战,一统天下,又在临终前,禅让给了女帝,主动改了国号——这也是他谥号“宸哀帝”的原因。
因为男主的种种努力,这一世女帝的戾气没有原剧情那么重,璇玑也不用像第一世的皇太女那样,因为自己奸生女的身份和生父之死,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但……这也造成另一个麻烦——因为IF线很短,很多剧情只是一笔带过,即便璇玑看完了全书,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并不能剧透所有。
幸运的是,她知道自己结局会登基。
不幸的是,作者压根没写她是怎么登基的。
是的,相比于正文里皇太女浓墨重彩地发动政变,逼迫女帝退位,导致自己晚年同样被后人囚禁于冷泉台,直到尸体臭了才被人发现的悲惨命运,IF线里,关于璇玑登基的事,只有一句话:
“直至那一天,她传位于帝女璇玑。”
……璇玑有句国骂不知当讲不当讲。
作者想偷懒也不至于是这么个偷懒法吧?!
思绪回归现实,面对母皇的怒火,璇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摆后,拱手高举,自上而下,长揖行礼,朗声道:
“儿臣参见母皇。”
“呵,原来你也知道,朕是你的母皇。”女帝摇了摇头,忽然话锋一转,开口:
“大学之道,在于什么?”
来了,她来了,她带着隔三差五的小考来了。
璇玑心下一凛,想了想,回答:“大学之道,在于不学。”
?
女帝怔住。
她刚刚问的是皇家必背书目里《大学》的经典内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阐述了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这个大学之道,在于不学是什么鬼?
女帝强忍住怒气,决定换个简单的: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怎么解释?”
璇玑不假思索:“吃好睡好身体好,遇见难题,别动脑。”
??
很好,逻辑无懈可击。
女帝深深呼吸,最后一个问题: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是说的什么?”
璇玑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大声道:
“这个我知道!说的是只要我足够努力,那我一辈子都活在忧患里,只要我躺得很平,那我去世的时候就会非常安乐!”
???
女帝拳头彻底痒了。
周围宫人皆是忍俊不禁。
看到女帝黑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黑,如同打翻颜料盘一样的脸色,璇玑很怀疑,下一秒她就会让人把自己拖出去打死。
然而等了许久,她都没有等到女帝的吩咐。
只见女帝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摇头叹息:
“算了,朕也懒得罚你了,你闭门思过吧。”
又朝着旁边的内侍一扬下巴:“把书架上的《中庸》、《大学》这些书都搬过来,盯着殿下看,看不完不许出门。”
说完,女帝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声喃喃:“皇儿出生以后,可千万莫要再学你姐姐,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废……”
“废物”一词还未说完,璇玑突然“啪”的一声跪下来。
“你这是知道自己错了?”女帝挑眉。
原本因为璇玑先前行为而怒火中烧的她,心里总算生出一丝欣慰。
然而下一秒,她险些又被气了个仰倒。
因为璇玑说:“儿臣以为,既然母皇怀了孕,又担心皇弟/皇妹出生后不聪明,不如让太官的御厨这阵子做点麻辣脑花呗,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肯定有效。做好后,顺便给我这边也送一碗过来……”
前面的都是借口,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璇玑上辈子生活在天府之国,无辣不欢,尤其是麻辣脑花、钵钵鸡、肥肠粉……
光是一闻香气就流口水。
想起麻辣脑花的滋味,她膝行数步,一把抱住女帝的大腿,双眼盈满泪花,情真意切:
“母皇!儿臣真的很想念……啊不,儿臣真的觉得,御厨若是能做一次脑花,一定能让孩子强身健脑,变成神童!”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孩子是不是神童,女帝不知道,但再呆下去,她就要气成弱智了。
女帝深深呼吸,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着想,果断抽开腿,登上步辇,在一片“恭送陛下”的山呼声里,直接离开。
然而,女帝坐着步辇,前脚刚踏出明华殿的大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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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里面便传来少女中气十足的叫嚷:
“书全都给我收起来!还有那只死鸟飞哪去了?我要把它羽毛拔了做成毽子天天踢!”
女帝脸色一沉,熊熊怒火正欲喷涌而出。
忽然,一片枯黄的落叶,晃晃悠悠从她头顶飘落。
然后她脸色就更沉了。
袖摆翻卷间,女帝扬手示意轿夫脚步加急,凤凰辇驾如疾风掠过廊道,转瞬没入重重宫墙。
————————
入夜后,半开的窗户里,月光明亮而柔软。
璇玑愁眉苦脸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桌子,唉声叹气:
“书瑶你说,太官的御厨是怎么搞的,做饭越来越难吃。难吃也就算了,时间点一过立刻就收走,有必要么……”
“毕竟陛下在安胎,御厨自然是以陛下的口味为准。”
贴身的侍女书瑶一边帮璇玑铺床,一边回答。
璇玑往床上一倒:
“天呐,我母皇的味觉是失灵了吗?!那么重的药味!想要滋补,也不是这么个滋补法吧!乌鸡汤里加冬虫夏草,简直是邪魔外道!!”
书瑶摇了摇头:“殿下您就忍忍吧,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道:“殿下……其实陛下今天问您的那些句子,您明明都一清二楚,为什么非要气陛下呢?”
听见书瑶的疑问,璇玑眯起眼睛,故意卖了个关子:
“想知道?”
书瑶点头。
“因为——”看见书瑶满怀期待的眼神,璇玑微微一笑:
“学而不思则罔,不思不学则爽。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一挥手,大义凛然:“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舍生忘死?”
书瑶无言以对。
陛下如今怀了孕,虽然不知道孩子父亲的情况,可陛下是皇帝,孩子生下来就是皇室血脉,那有没有父亲,父亲是谁,重要吗?
孩子一生下来,恐怕他们的这位殿下,就成了弃子。
深宫之中,弃子的命运,会是什么?
书瑶不敢想象。
她和主子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然而看到皇太女无所谓的模样,书瑶作为婢女也不好说什么,低叹一声后,唱喏告退。
等书瑶也离开了,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璇玑一人。
她穿着月白色寝衣,躺在宽大的沉香木床榻上,抱着凉丝丝的碧玉枕滚来滚去。
曾几何时,白天母皇说的那句“废物”,再度回响在少女耳畔。
她弯了弯唇,无声地笑笑。
她也想当个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啊,可事实证明,她做不到啊。
不适合自己的赛道不要硬挤,谁爱当卷王谁当去,反正她是一定不会重蹈正文里皇太女逼宫政变,晚年惨死冷宫的覆辙。
她就算要登基,那也是舒舒服服做个太平皇帝,享受封建贵族的腐朽堕落人生!
璇玑这样想着,干脆摊平四肢,摆成一个标标准准的“大”字。
随着夜色的加深,馥郁的月麟香气息,从鎏金兽首铜炉里幽幽地漫溢出来,如同轻纱般,将她逐渐笼罩……
红白,红白,红红白白。
雪白的裹尸布上渗出的猩红鲜血。
她好像又听见那句“启禀陛下,太傅师邝、少傅叶禺,于狱中畏罪自尽!”
“——老师!!!!”
少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抚摸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细密的冷汗顺着脊背潸然而落。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真实得仿佛她又回到太元初年的夏夜,亲眼看见两位恩师的尸首,一前一后地从诏狱里抬出。
忽然,她的眸光凝住。
一个修长的人影逆着月光,正侧坐在她床榻旁。
她心下一惊。
不是吧,这大晚上的难道有刺客要来取她性命,还是说母皇看她不顺眼,准备让人把她丢进冷宫反省反省?
想也没想,她直接一个伏倒,那句“好汉饶命”差点脱口而出,突然,一根微凉的食指放在她双唇中间。
“嘘,是我。”
璇玑小心翼翼抬起眼。
清浅的银白色月华下,少年近在咫尺的眉眼清俊如雪,眉峰好似凝聚了千山青黛,连唇边弧度都漂亮得像是羊脂玉上细细旋出的月牙。
2. 贪狼患(2)
公子景。
齐国王室后裔,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玉树临风,丰神俊朗的……
未婚夫。
按照书里的设定,两人的婚约是在璇玑很小的时候,女帝同齐王一丹皎定下的,属于政治联盟。
丹皎是宸桓王的女儿,宸哀帝的胞妹,公子景是她的儿子,所以,从血缘上来算,公子景是她的表亲。
此刻这清风皎月般的美少年眉心微蹙,一脸担忧地凝视着她,语声关切:
“你好些了吗?听宫人说,你白天从殿顶上摔了下来。”
听见他的问题,璇玑收回逸散的思绪,摆摆手,大大咧咧地道:
“嗨,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三更半夜跑过来,吓我一跳。”
他叹气:“还不是怕你又惹陛下生气。你在禁足之中,陛下下令不准任何人来探望你,我只能出此下策了——还好你没关窗户。”
说完,少年站起身,走到矮案前打开精致的深红色漆盒,温声道:
“给你熬了桃浆甜羹,快尝尝吧。”
“就知道阿景最贴心了。”她飞快地跳下床,连木屐都没穿,直接踩着地板就过去了。
桃浆甜羹以雪燕和桃胶熬成,表面淋着少许桂花蜜和牛乳,点缀着莲子、红枣和桂圆,在白玉碗里晶莹剔透就像是琥珀。
璇玑用漆盒里带来的玉勺狠狠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清凉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上化开,桃香奶醇,如同丝绸一般滑入喉咙里。
她含混不清地道:“唔,好甜!”
说话时候,少女双颊鼓鼓囊囊,活像塞满了东西的小松鼠。
他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可爱,不由得道:“你慢点吃。”
她费力地将甜羹吞咽下去,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他语声无奈:“不是你上次说自己好久没有吃到,特别想念吗?我一连问了十几个宫人,才打听出来方子,熬了一下午呢。”
听到他的话,她不由得心里一暖。
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他居然放在了心上。
或许是少女莹然生辉的眼眸,让公子景有些不自在,他移开视线:
“别看我了,快吃吧。”
一碗桃羹落肚,璇玑因为晚膳难吃而痛苦的心,总算愈合许多。
她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公子景肩头,和他一起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好似大颗无暇的水晶,又好像……
甜甜脆脆的冰糖。
“记得城西李老头家的冰糖炖雪梨最好吃,又甜又黏……”
“还有朱雀大街上陈记的枣泥糕,香香软软,连御厨都比不上……”
“对了,咱们之前常去的那家小酒肆里的酱肘子最香,配着腌咸菜和花生米,再来一葫芦冰泉酒,简直神仙来了也不换……”
璇玑越说越馋,明明刚喝过桃羹,肚子却忍不住“咕叽”一声。
她真的有点饿啊。
玩了一整天,晚膳也没怎么吃,偏偏现在还在禁足,根本不可能让小厨房晚上加餐。
“就知道吃。”公子景摇头,“陛下今日可被你气得不轻,回去后向好几位御史大人发了火,他们还以为是自己最近得罪了政敌,那叫一个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半晌,又道:“一年一度的春猎马上要到了,你如今被陛下禁足,当真不打算参加了吗?要不要……我去找陛下说说情?”
十岁之后,公子景就被女帝授予了散骑常侍的虚职,名义上掌“应对顾问”,实则陪同宴饮、参与礼仪等活动,时常能见到女帝。
有他说情的话,女帝一般会给几分面子。
想起春猎,璇玑对秋苑围场里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很是有些心动,毕竟活蹦乱跳的猎物做起来才最好吃最新鲜嘛。
不仅如此,每年拔得春猎头筹的人,还能得到女帝一桩赏赐。
但是眼下以她的情况,如果想解开禁足,势必得背完母皇说的那些书……
算了,她还是继续躺着吧。
见璇玑不说话,公子景问她:
“你真不打算参加?去年彻侯廖若可是直接让陛下赏了一整座温泉山庄,我记得你说你想要温泉山庄很久了。”
璇玑摇头:“你见过不小心跳上岸的鲤鱼吗?不管它怎么扑腾,最后结局都不是跳回水里或者跃过龙门,而是被阳光烤成一条焦香酥脆的咸鱼——不要和咸鱼谈梦想,因为有梦想的鲤鱼,不会变成咸鱼。”
又道:“你看我母皇也不年轻了,你应该劝劝她,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她双手交叉,直接躺下来,明澈的眼瞳里星河倒映。
是啊,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如果触碰到自己的底线,那就……
放弃底线呗。
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她已经很安心地当一块废铁啦!
忽然,她又支起身子,认认真真凝视公子景:“我觉得眼下你最要紧的事,是帮我想想怎么把城西桥头张家的酱肘子送进宫来。”
说完又叹口气:“不过送进来也凉了,酱肘子这种还是现吃最好。”
公子景哑然无语。
若是搁在从前,璇玑一定对春猎的头筹,势在必得。
然而,自从太元初年,新政失败……
曾经那个意气千重,斗志昂扬,立志要让天下河清海晏的皇太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在心底默不作声地叹息,但很快神色又变得坚定起来。
没关系,废柴就废柴吧,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在他心里,她都是瑶华池畔,最初与自己相遇的小姑娘。
想了想,他问她:“你真那么想吃?”
“不然呢?”璇玑“嘁”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就因为母皇要养胎,整个太官的御厨天天都倒腾一堆温补的羹汤,少盐少油,人都快疯了!”
公子景犹豫道:“我知道有一处宫门还没有落钥,就是有点脏,恐怕不适合你。”
璇玑一下子直起身子,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瞪他:
“好啊,你知道这个,之前居然不告诉我!”
公子景小声辩解:“我也是听乳母说的,她说那是运输恭桶的骡车走的路,又臭又脏,我都没去过……”
“臭和脏算什么!我可是连诏狱都进过的人!”她一拍胸脯,眸子莹莹发亮,“等我换好衣服,我们马上出宫!”
在帝都各色各样美食的诱惑下,璇玑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一套紧袖窄身,便于行动的月白骑装,又将头发高高挽作马尾,以金环扣住。整个人看上去干净而利落。
收拾完毕,璇玑正要出门,公子景突然叫住她:
“等等。”
少女疑惑回身,却见少年蹲下身,小心翼翼拿起一双贡缎锦云袜,为她赤裸的双足套上。
或许是因为两人年岁渐长的缘故,一时之间璇玑忽然感觉怪怪的。
她的脚趾尴尬地蜷缩着,仿佛十粒圆润的小珍珠。
……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少年已经帮她穿好了云袜,又拿来绣着金色万字纹的月白短靴,一边为她穿鞋,一边嘀咕:
“每次出门,你都忘记穿鞋。”
鞋换完,他重新站起身,拉了拉她的袖子,“可以走了。”
璇玑答应一声,然而掩在鸦色发鬓里的耳根,犹如火烧般通红。
————————
自女帝登基,天耀城的晚上,并不像前朝那样实行宵禁,即便到了亥时,夜市依旧灯烛莹煌,彩楼相对,绣旌相招,极是繁华热闹。
璇玑哼着歌儿,手里捧着一碗色泽鲜艳的樱桃煎走在前面,公子景提着大包小包的零嘴跟在后面。
正是春天,廊下的朱杈子里莲叶刚刚探出嫩绿的叶尖,望之如新剖的碧玉裁成的细芽。
幽幽的荷叶清香里,璇玑的目光突然定在一处。
那是一家有些陈旧的小酒肆,位于街角不起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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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外悬挂的布幌已经泛黄,只有一个毛笔的“张”字依旧墨迹酣畅,龙飞凤舞。
桥头张家。
他家从来没什么五花八门的特色菜,只有独门秘方的酱肘子搭配时兴的腌菜和冰泉酒,但就是酱肘子,让它屹立帝都十几年不倒。
想起酱肘子的滋味,璇玑咽了咽口水。
谁会在深更半夜,拒绝一只浓酱油香,浸满陈年老卤的酱肘子呢?
反正她不能。
公子景会意,跟着她一道走入酒肆。
胖墩墩的掌柜正伏在曲尺形的大柜台上打着盹,见两人过来,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只听得月白骑装的高马尾少女如此吩咐道:
“要一葫芦冰泉酒,两只酱肘子,一碟腌咸菜,记得咸菜要盐粒大一点的,多拿一个碟子放满清水涮着吃。”
她的语气轻车熟路,一听便是常客,掌柜赶忙去后厨招呼起来。
等待上菜的间隙里,璇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竹节筒里的筷子。
忽然,隔壁桌传来一群儒生的交谈,璇玑不由得竖起耳朵。
“不是我说,之前皇太女搞什么太元新政,折腾一通,现在又回到原点,压根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瞎胡闹。”
“可不是嘛,她还要各地举荐直言敢谏之士,我们被举荐到帝都,现在又直接撂到一边,家都不好回。帝都米贵,久居不易啊……”
……
璇玑知道这群儒生的身份了。
他们应该都是太元初年,被各地郡守举荐来帝都的有才之士,其中不少人原本是要当作国之栋梁培养,只可惜……
她微微敛眸,浓密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暗色。
许是生活不顺,壮志未酬,儒生们无一不是满腹牢骚,眼看他们骂得越来越不堪入耳,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嗓音:
“我倒是觉得,皇太女当初与太傅他们一同推行新政,是真的想要寻求古今治乱之由,长治久安之道的。大家真要有心报国,何不直接面见东宫,在这里私下议论算什么呢?”
循声看去,是一个穿着青布衣裳,打扮简朴的少女。大概是不习惯被一群人注视,她低着头,声如蚊呐。
说话的儒生给一个小姑娘拂了面子,不由得一声冷笑:
“古今治乱,长治久安?那你倒是说说,皇太女是治了个什么乱,维了个什么安呐?害死自己两个老师也就罢了,眼下天耀城隔三差五就有人失踪,官府到现在都没查出个影子来!还面见东宫,你这样子,能保住一条小命就不错了!果真是女人家家,头发长见识短。”
“这完全是两码事吧。再说了,失踪一事,也怪不得皇太女头上啊……”青衣少女反驳道。
听见青衣少女的反驳,那儒生喝多了酒,胀紫了脸皮,怒骂一声“小娘养的,还敢顶嘴”,带着几个同伴就气势汹汹地围了上去。
“要去帮忙吗?妄议皇室,本也是大不敬罪。”公子景轻声询问。
璇玑很纠结:“可是我的酱肘子马上就要上了……”
此时领头的儒生已经揪起青衣少女的衣领,恶狠狠将她推搡到地上,恰逢小二端着酒菜经过,一个没留神,青衣少女直接撞上店小二。
随着令人心碎的陶盘砸落声,两只油光锃亮,红润如酥的酱肘子在地上滚了一圈,登时蒙上了层灰扑扑的尘土。
璇玑心里一声哀嚎。
她,的,酱,肘,子!
等了那么久,喷喷香,一口都没吃的酱肘子!!!
青衣少女跌坐在一地狼藉的酒菜里,手掌也给碎陶片划了老长一条口子,往外渗出鲜红的血珠。
儒生却不解气,还想继续教训教训她,突然,他的后脑勺一阵闷痛,差点两眼冒金星。
他捂住头,怒气冲冲地转身,正看见高马尾的女孩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倒提着扫帚,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五叔是谁?!”儒生暴跳如雷。
璇玑冷笑:“——打你就打你,难道还挑亲戚吗?”
3. 贪狼患(3)
璇玑其实不是很擅长武艺。
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公子景也心知肚明。
所以公子景一开始是想去替她打架来着,连板凳腿儿都用力掰下来一根——出宫太匆忙,他压根没带佩剑。
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
璇玑她拿扫帚的时候,碰倒了旁边的泔水桶啊啊啊!!!
真的,璇玑第一次体会到,扫帚蘸泔水,天下无敌。
扫帚在她手里猎猎生风,如有神助,空气里炸开一股酸腐味,裹着烂洋葱的冲、臭鸡蛋的腥,像把十天没洗的臭袜子塞进了烂泡菜坛子里——桥头张家不愧是百年老店,连泔水的味儿都比别人家的重。
一时间三四名儒生呛得眼泪鼻涕齐跑,根本来不及躲,就被扫帚连抽了几十下,抽得他们仿佛滴溜溜的陀螺,晕头转向。
没几下功夫,儒生们鼻青脸肿地躺倒在地,整个酒肆只听见他们“哎哟”、“哎哟”的叫唤,狼狈极了。
璇玑满意停手。
她正想找公子景感叹一下自己的威风,一扭头,发现除了躺倒在地的儒生,所有人都离她十米远。
她迷茫了。
明明是见义勇为,怎么不来个人夸夸自己呢?
想起受欺负的青衣少女,她刚要过去问问人家的伤势如何,谁知少女见她朝自己走来,也满脸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你……你先把扫帚放下再说。”公子景捂着鼻子,出声提醒。
璇玑恍然大悟,赶忙把扫帚丢到一边。
少女这才松了口气,拿手绢草草包扎一下伤口后,向她拱手行礼: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小女子不胜感激。只不过……”
她略略顿了顿,有些为难,压低声音道:“刚刚惹事的那个人,好像颇有点背景来头,之前听他们说,是什么御史大人的侄子……”
她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显然害怕璇玑因为自己,得罪了官府。
毕竟民不与官斗。
与此同时,那名儒生恢复过来一些,满口嚷嚷:
“一会,一会我就去找五叔,要他把你们这几个刁民全部抓起来,打十几大板子……”
璇玑走上前,颇有女土匪的气势,一脚踩中他胸口,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你叔父是谁呀?”
儒生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痛得一哆嗦,但仍是梗着脖子,嘴不饶人:
“我五叔是御史罗颂罗大人!我是他侄子罗元,你要是识相点,就赶紧给我跪下来磕头道歉,或许我心情一好,还能饶了你!”
御史罗颂……
还真是个熟人。
当年就是他以“奸利”的罪名,弹劾了她的两位老师,导致母皇勃然大怒,命人将老师抓进诏狱。
她心里一声冷笑,收回脚。
罗元还以为璇玑怕了,在同伴的搀扶下,勉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怒瞪两人:“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赶紧给我跪下磕头!!”
璇玑却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小女子不才,也有一门亲戚。”
“什么亲戚?”罗元警惕。
璇玑慢悠悠地开口:“陛下。”
说完,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抄起扫帚,再度将罗元一众人打趴下!
等他们重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璇玑慢文斯理地拍了拍手,丢扫帚的时候“啪”的一声,扫帚正冲着罗元的脸砸下,痛得他飙泪。
没等罗元说话,璇玑一指公子景:“看见他没?齐王之子,你要不问问你五叔,认不认识陛下和齐王呀。”
儒生们萎了。
天子脚下皇亲贵族遍地跑,论亲戚,谁还能大得过天子?
非想大过去也行,只要不怕一家子整整齐齐,去地府里见面就好。
璇玑也不打算向外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她是偷偷溜出宫,不好大摇大摆满街嚷嚷自己是皇太女,让这群儒生知道她大有来头就好。
她刚准备叫上公子景,重新打包一份酱肘子回宫,谁知下一秒,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带着四名官兵踏入酒肆,冷声发问:
“何人在此打架斗殴,深夜喧哗?”
看见眼前身披暗红锦袍,浓眉斜飞入鬓,眼眸凌厉英气的女子,璇玑心下一惊。
居然是彻侯廖若。
她可是她母皇心腹中的心腹,倚仗中的倚仗。
毕竟手握四十万精兵可不是开玩笑的,实际上,母皇能一举结束前兆末年,诸侯割据的混乱局面,与廖若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廖若曾亲自领兵征战容、黎、耜、郢等国家,并平定宸国宗室叛乱,当仁不让地成为有史以来,凭借女子之身,列侯封国的第一人。
也正是她的赫赫威名,掀起了兆朝女子从军的风潮,显著提升女子的地位。母皇曾多次赞扬:
“我大兆武有廖若,文有姜璘,安得太平盛世。”
因为她这句话,璇玑一直怀疑,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母皇不一定会哭,但是廖若如果不幸去世,母皇一定会痛哭流涕,如丧考批。
她今夜大闹酒肆,可不能引起廖若警觉,让她向母皇打小报告。
想到这里,璇玑果断朝公子景身后缩了缩。
只可惜廖若已经发现两人,看到藏在公子景背后的璇玑,她眉头一皱,正准备脱口而出“殿下”,公子景却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廖若会意,只是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她刚刚从山阴郡练兵回来,进京叙职,回来第一晚,想带着亲卫四处逛逛,便听见这边有人在打群架。
唔,打得还挺凶,哭爹叫娘的。
廖若是武将出身,从军多年,自然对这些十分敏感,所以过来了。
听见廖若的问题,璇玑不好再躲,只能慢慢挪着脚步蹭出来。
廖若双手抱胸,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她,等待解释。
忽然,璇玑灵机一动。
廖若小时候给璇玑上过武术课,她知道她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于是用力一吸鼻子,故意作抹泪状:
“哎呀彻侯大人,其实人家本想和这些儒生讲道理的,谁晓得他们三五个围上来声音好大,桌子凳子原是他们争得太急碰倒的,人家不过想拉架时不小心绊了下,哪成想就闹这么大呢……”
她满脸委屈,哽咽道:“我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嘤嘤嘤……你可千万不要怪他们呀嘤嘤嘤……”
以罗元为首的一众儒生目瞪口呆。
明明刚刚她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是变了个人吗?!
公子景……公子景很沉默。
他很想笑,也很想提醒璇玑她嘤嘤嘤的时候,廖若一直在憋笑,但他看了看卖力演出的璇玑,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事实证明,这一套话术,虽然茶,但着实有效。
起码璇玑觉得它有效。
只见廖若皱了皱眉,吩咐亲卫:
“把他们几个都给我带下去,送到廷尉芈問那里好好审问。”
廷尉芈問,主管诏狱。
其实以儒生们的行为,压根罪不至此。
毕竟诏狱这种地方,就算是官员进去都得脱一层皮,家人想捞出来也得狠狠放点血,更何况几个小儒生。
但谁让儒生们倒霉,偏偏遇到廖若。
偏偏廖若还和廷尉那边特别熟。
罗元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噗通”跪地,连连磕头:“彻侯饶命啊!饶命!我不过是议论了一下朝政……”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慌忙捂住嘴。
“哦?议论朝政?”廖若挑眉,一挥手,“罪加一等,带下去!”
儒生们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一个接一个被带走,看到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璇玑努力压下疯狂上扬的唇角。
她正想拉着公子景开溜,忽听见廖若轻咳一声。
她僵住。
小心翼翼回过头,假笑:“彻侯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廖若神色凝重,就在璇玑心里暗呼不妙之际,却听得她嘱咐道:
“近来城外灰狼肆虐,周围居民屡屡传来失踪一事,安全起见,天黑之后,不要出城,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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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乖乖点头:“听到了,多谢彻侯提醒。”
好不容易应付完廖若,璇玑松了口气,和公子景一起走出酒肆。走的时候还听掌柜和小二小声交谈:
“城外灰狼确实越来越多了,我这几日光收狼皮,都收了好几张呢。”
“掌柜的,你说失踪的那些人,该不会……都被狼吃了吧?”
“别瞎说!擦你的桌子去!我们还要做生意!”
……
更鼓声里,两人的影子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被月光拖得斜长。没走几步,璇玑突然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嗓音:
“两位恩公,等等!”
璇玑回过头,发现是之前的青衣少女。
她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小步跑上前,将它递给自己:“给,这是我的酱肘子,厨子做好后一直放厨房里,算是我请你的。”
璇玑掂了掂分量,还挺沉,差不多有两三只的样子。
见青衣少女欲言又止,公子景不由得问道:
“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少女轻轻点头:“我名林念,也是太元初年,由雁云郡的郡守举荐来帝都的儒生,刚刚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人,如果可以的话……”
等等,林念?!
她说什么,她叫林念?!
璇玑眼里充满着震惊。
书里写过,林念可是继廖若之后,未来大兆朝又一个朝中栋梁。十六岁步入朝堂,才二十岁,便接过了丞相姜璘的位子,成了大兆朝第一任女丞相!
不仅如此,她后来一手推动均田制的确立,抑制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大大提高农业生产,让整个兆朝迅速从战国时代结束后的颓败里恢复元气,堪称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
想不到自己随手一救,居然救下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此时的林念毫无未来丞相的风度,她抬起眸子,目光里满是希冀,小心翼翼道:
“阁下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皇太女殿下?”
“什么话?”璇玑眨巴眨巴眼睛,还沉浸在自己救了林念的震惊里。
林念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虽然新政一时受阻,但皇太女殿下定能否极泰来,开创盛世。”
璇玑一怔。
半晌,开口:“你又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可以?”
林念摇头:“不,我见过。虽然只是远远一面,但我知道,皇太女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志气满满,捏着拳头,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相信她继位以后,一定会比陛下做得更好!大兆的明天,百姓的未来,都会由殿下创造!”
因为林念的话,一股复杂的感情在璇玑心里激荡开来,像是打翻了酱料坛子,五味陈杂。
还有人相信她。
哪怕她曾失败过,这帝都之中,依然有人对她心怀憧憬。
不仅如此,这个人还是林念,未来的巾帼宰相林念,让所有百姓都感恩戴德的林念。
但很快,这股情绪又平静下去。
想起自己在诏狱里看到的老师惨死之景,璇玑果断将纸包往林念怀里一塞,表情认真地建议:
“要不……你还是放弃对皇太女的幻想吧。”
“啊?”林念愣神。
璇玑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与其寄希望于别人,不如寄希望于自己。要知道咸鱼翻身还是咸鱼,顶多两面煎得比较均匀。我是觉得,以皇太女如今的状况……”
她露齿一笑,悠然转身,风里远远飘来少女清脆的嗓音:
“谁,也,不,能,阻,止,她,摆,烂——”
嘻嘻,想精神激励她?没门儿!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她就躺平了,怎么滴?
林念一脸茫然,只能捧着纸包,愣愣看高马尾少女一蹦一跳,追着前方的公子景而去。漆黑的马尾在她身后晃呀晃,像是脱缰的小野马哒哒哒在街上撒着欢。
4. 贪狼患(4)
冷月西沉,黯淡的星光笼罩着整座紫宸宫,像是一块无声的柔软的墨蓝绸缎,令一切都显得寂静无比。
璇玑踩着公子景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原本是走在公子景前面,后来见他大包小包提着东西,自己两手空空,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放慢了脚步。
忽然,公子景停下来,璇玑一个不留神,直愣愣地撞上他的背。
她“哎哟”一声,揉了揉额头。
“到明华殿了。”公子景轻声开口,“要我送你进去吗?东西有点多。”
璇玑想了想,这个点明华殿的宫人虽然差不多已经睡下,但公子景跟着自己大摇大摆从正门里进去,万一被人看到,总归还是不太好。
于是接过他手里提着的零食纸包,“不了,我自己一个人也拿得动,你早点歇息。”
公子景点点头,然而转身离开前,还是顿住脚步,道:
“我猜彻侯明天会来找你。”
“想找就找呗。”璇玑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只要不向我母皇打小报告,爱怎么找怎么找。”
公子景欲言又止,最后低低叹口气,嘱咐她:
“那你早点休息,改天见。”
说完又补充一句:“如果有需要的东西,派人带话给我就好。”
因为手里提着零嘴,璇玑没法和他挥手告别,只好用力点头:
“你也早点睡,放心,我如果想出去玩一定找你!”
回到寝殿,璇玑草草洗漱过后,一头扎进淡金的鲛绡纱罗帐里。
锦衾以上好的云锦绸缎制成,点缀着衔珠的青鸟与振翅的蝴蝶,因为针脚细密,即便刺绣繁多依旧柔滑似水。璇玑在上面滚了几遭,将它揉得不像样子,直到睡意沉沉袭来,她才停下。
灯火朦胧,静谧的夜色里,少女纤长浓密的羽睫静静垂落,身子亦是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
太元初年,夏,诏狱。
“哎,听说没,陛下对皇太女提出的新政,恼怒非常……”
“公卿大臣们也都很不满意,每天聚集在昭阳殿外,向陛下告状诋毁……”
“听说陛下已经打算放弃新政,恢复之前的无为而治了……皇太女说不定也会被陛下厌弃,不然陛下不会派人抓了太傅和少傅进来……”
一墙之隔,狱卒的窃窃私语声,是如此清晰。
他们在说:她遭了母皇的厌弃,要被废了。
外面雨声如泣如诉,隐约夹杂着轰鸣的雷声。十三岁的少女站在诏狱光线黯淡的角落,死死咬住下唇,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没关系的,书里写了,她是母皇与宸哀帝唯一的血脉,母皇不可能废了自己的。
她最后一定能平安登基的。
然而,再怎样安慰自己,璇玑整个人还是忍不住微微地颤抖,一双明媚的杏仁眼里,泛起朦胧的水雾。
“殿下?”见她出神,公子景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他低声安慰:“别听他们的,还是尽快去看两位大人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如有意外,出来找我便是。”
听见他的安慰,璇玑想起自己来诏狱的目的,低低“嗯”了一声后,提起食盒,穿过一道道铁门,走到最里面的牢房前。
透过铁栅栏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两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破旧的囚服,盘腿坐在湿冷发霉的稻草上。
左边的老人是太傅师邝,右边的老人是少傅叶禺,都是亲自照看她长大,教她读书识字的人。
因为他们现在的处境,璇玑吸了吸鼻子,轻声唤道:
“老师。”
看到她来,两人慌忙伏地,隔着栅栏就要给她行礼:
“殿下——”
“地上凉,老师无须多礼,快快请起。”她赶忙让两位老人从地上起来,又打开食盒,一一拿出里面的饭菜,从缝隙里递过去。
“我这次来,只是给你们带点吃的,听说诏狱里伙食不好,两位老师受苦了。”
“老臣身陷囹圄,还能得殿下如此挂念,老臣万死不辞!”叶禺感动得老泪纵横,差点就要再次跪地行肃拜礼。
师邝长叹口气:“是老臣无能,未能完成殿下的嘱托,落到今日的境地,也怨不得旁人……”
想起什么,他抬头问她:“对了殿下,您没有为老臣,向陛下求情吧?”
璇玑苦涩摇头:“事到如今,就算我想求情,母皇也不会听,她一心认为是老师挑唆我和她作对……”
“那就好。”师邝总算放下心,再次叹息,“殿下的新政,桩桩件件都是好的,只是……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反对的力量,会如此之大。”
叶禺苦笑:“光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一条,就足够得罪一大批官员了。更不要提殿下还下诏要各地举荐‘直言敢谏之士’——世人皆知,我大兆的官员,大部分都是世家出身的子弟。”
“但我听说,这次闹得最厉害的,还是那些诸侯……”璇玑迟疑。
师邝眼里闪过一抹讽刺:“谁让殿下鼓励检举皇亲国戚中违法乱纪的人呢,那些聚集在昭阳殿外向陛下告状的家伙,哪个屁股后面不是一大本烂账。而且殿下还希望列侯就国……”
“如今你我皆在诏狱,太傅切莫多言。”意识到再说下去容易带来麻烦,叶禺赶紧转移话题,看向少女,诚恳道:
“如今之计,殿下还是以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为要紧。我们都年纪大了,可殿下不同,殿下还年轻,还有机会——”
注视着两位老师的白发,璇玑心里一阵酸楚。
或许她应该换个角度想,普天之下,女帝本来就少,放眼整个盛华洲,被自己老娘抢了皇位的就更少。
再怎么说,她也能排个稀有帝王排行榜前十名?
不过以眼下的情况,稀有帝王应该是排不上了,倒霉皇储前十名,还是有希望争一争的。
两位老人同样凝视着少女,在心底长长叹息。
如今女帝容宠臣罗颂以“奸利”的罪名诬陷两人,无非是为了形成“皇帝—宠臣”与“皇太女—东宫亲信”的微妙平衡,使皇太女始终处于被监督的状态。
可皇太女现今不过十三岁,诸侯与众臣虎视眈眈,都想着把她从那个位子拉下来,他们走后,她又将何以为继?
咔嚓嚓。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雪亮的电光映亮整个牢房。
恰在此时,狱卒的咳嗽声不惊轻尘地响起,提醒道:
“殿下,探监的时间到了,您该回去了。”
因为狱卒的催促,少女重新盖好漆盒,离开前,又顿住脚步,向两位老人深深一拜,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两位老师请放心,本宫一定想办法,救你们脱困。”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璇玑也记不清了。
依稀印象里,自己站在昭阳殿外,等候着,等候着。
投在地面的影子,从长变短,又从短变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利的内侍嗓音,骤然划破长空:
“启禀陛下,太傅师邝、少傅叶禺,于狱中畏罪自尽!”
明明是炎炎夏日,然而一刹那的时间,少女四肢冰凉,如坠冰窟。
醒来之际,已是满面泪痕。
璇玑瞥了眼窗棂外的天空,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黑的时候,犹如一团浓墨,令整个紫宸宫都沉浸在化不开的寂静里。唯有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隔着重重宫墙飘来。
“咚——咚——”
一下下撞在死寂里,反倒衬得夜色愈发沉、愈发深,仿佛要将整座宫殿连同里头的人与事,都一并吞进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她摸了摸冰凉的脸蛋,想了想,抱着碧玉枕,向床上一栽,继续呼呼大睡——人生大事,没有什么是睡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是再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曙光如水波般扩散。
迷迷蒙蒙间,璇玑听见侍女书瑶的嗓音:
“殿下,醒醒,醒醒——”
她翻个身,嘟囔了一句:“别吵,我要睡觉……”
早晨的意义不就在于睡懒觉吗?
就算她有起床的心,床和被子也不同意。
然而很快,书瑶下一句话,令璇玑一个激灵,瞬时清醒,书瑶说:
“殿下,彻侯大人来看望您了。”
下一秒,令璇玑头皮发麻的爽朗女声响起:
“怎么这个点还没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快随我去晨练!”
……她就知道。
她平等地憎恶每一个喜欢早起,喜欢晨练,还喜欢一边早起一边拖着赖床的人一起晨练的卷王。
————————
三个时辰后。
仲春的阳光明媚如碎金,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似红云绕天。
树下,一袭劲装的女将身手矫健,长枪如银龙般扫过,扬起阵阵花雨,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哇!彻侯大人枪法好厉害!”
“不愧是大兆的军神!刚刚那一击太威风了!”
相比于一众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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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的赞叹,另一边,皇太女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冤死鬼,透着一股浓浓的怨念。
只见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双眼无神,脸色苍白,颤抖着胳膊,一下又一下挥舞着没有开刃过的精钢重剑,嘴里念念有词:
“第三百零七下……”
“第三百零八下……”
“第三百零九下……”
——刚刚廖若检查她的剑法,发现自己当年倾心传授的杀人一剑,被璇玑忘了个精光,故而罚她如此。
然而说着说着,曾几何时,她的话变成了这样:
“我的灵魂已经死了,我的肉.体却还活着……”
“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早起习武……”
璇玑还在碎碎念,廖若一套枪法已经练完,她收起长枪,皱眉看了看皇太女,开口指点道:
“姿势不够标准,腰再下去一点。”
璇玑忍气吞声,又往下压了压腿。
廖若却仍不满意,摇头叹道:
“我才离开不到一年,你的武艺怎么荒废成这样?殿下以后是继承江山社稷的人,没有一个强健的身子骨怎么能行?”
璇玑无语凝噎。
不是,她好不容易穿书一次,是来享受万恶的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腐朽人生的!不是来发愤图强出人头地的!
再说了她都是皇太女了,出什么人,头什么地,难道是想篡了她母皇的位,被母皇一巴掌拍死吗?!
想到这里,璇玑有了底气,果断将重剑扔下。
廖若皱眉,训斥的话还卡在嗓子眼里,只听得璇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彻侯大人,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还算有点良心。
廖若神色好了一些,摸摸下巴,听她继续往下讲。
谁曾想,璇玑后面紧跟着的话变成了:“但是,您当我武术课师父这么久,我对您是有点失望的。”
“嗯?”廖若微微一怔。
璇玑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一通话,迎头盖脸砸向廖若:
“您领兵打仗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总结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方法论吗?难道没有想要向我分享的心得体会吗?你做的事情,它的价值点在哪里?你是否作出了壁垒,形成了核心竞争力?”
她语重心长:“彻侯大人,您看,小时候您教我习武的时候,是个彻侯,现在我都十四岁了,您这么久还是个彻侯,难道是因为您不够努力吗?你应该再加把劲,争取让我母皇给您封个异姓王。”
末了,她又长长叹息一声:
“做人要眼光放长远,不能偏安一隅,要看到更美好的远方。另外,提醒一下,你的产出比起朝中其他大人有点低,不能泄气啊!”
廖若神思恍惚,觉得好像她说得挺对,但又感觉哪里不对。
她不在帝都这段时日,难道真的已经落后了?
见璇玑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浸透,半晌,总算道:
“那今天的晨练就到这里,你先歇着吧。”
璇玑大大松了口气——自己前世虽然是准大学生,还没进入职场,但是傻逼领导的话术可没少听在大厂上班的表姐吐槽。
她就说吧,卷王还得用卷王的办法来对付!
谁曾想,廖若离开前,顿了顿脚步,回头对她道:
“臣已经向陛下提议,三日后春猎,无论如何,殿下一定要来。”
“我可以说不吗?”璇玑有气无力。
大魔王笑容灿烂:“不可以。届时如果围猎场上,臣没有见到殿下的话,只能告诉陛下,殿下深夜出宫,在酒肆里打群架的事了。”
璇玑麻了。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为什么非要逼一条咸鱼起来奋斗?!
见她一脸不情愿,廖若补充道:
“当然,如果殿下能准时参加,臣从青溪郡带回来的獐子、马鹿、灯影牛肉、玉露香梨……统统都是殿下的。”
又慢悠悠接了一句:“我家的厨子,可是最擅长做野味的,正好我最近也在考虑将他举荐进宫的事……”
可恶,她被拿捏住了。
一想到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璇玑果断变脸,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彻侯一百二十万个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廖若微笑:“有殿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下午就让他送几道菜入宫来给殿下尝尝。”
璇玑眼睛蹭的一下子亮起来。
别的不说,彻侯廖若这条大腿,抱起来,还是很香的!
5. 贪狼患(5)
廖若没有食言,她家厨子果然野味做得可口。
那一道牛乘炙用铁叉串成,置于铜炉内烧烤,以花椒、桂皮增香,表面刷蜂蜜提味,极似璇玑在现代吃过的牛肋烤串,吃得她心满意足,差点都忘了自己是在古代。
为了这个厨子,她也得参加春猎,走一下过场了。
璇玑想的是走个过场,落到旁人眼里,可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之前她被女帝禁足,以书瑶为首的明华殿众人,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
——自从太元新政的事结束,女帝对皇太女殿下就没个好脸色,隔三差五一顿训斥。皇太女本人呢,却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只一心一意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
叶少傅和师太傅过世前,皇太女殿下还会往各个大臣家里走动走动,人情往来一应俱全,现如今,却是除了公子景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兼未婚夫婿之外,谁都不太搭理了。
虽说也有韬光养晦的说法,可也不是这么个摆烂的养法吧。
古往今来,哪个做储君的,没有自己的一套班底呢?
书瑶这样想着,给璇玑选参加春猎的骑射装时,又精心了三分,力求为她们殿下在陛下与一众宗室大臣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绯红蹙金绣箭袖袍衫如火焰般耀眼,藕荷色曲裾短襦搭配同色缚裤,石青色直裾短袍裁得劲挺,领缘袖缘镶着朱红绲边……
五光十色的布料堆叠在一起,绮丽而柔软。
“殿下,您说,您到底选哪一件?”书瑶叽叽喳喳。
璇玑打了个哈欠,眼底还有没睡好的淡淡青色,懒洋洋随手一指那件琥珀黄的,“就它吧。”
公子景见到璇玑时,她穿了身琥珀黄的茧绸窄袖短衣,下着白色缚裤,衣身织入金线绣成虎纹,被阳光一照,显得流光溢彩。
“甚少见你穿这种颜色,确实明丽。”公子景夸道。
璇玑抬眼瞅了瞅他。
公子景今天也穿了一身窄袖紧身的鹅黄直裰短袍,白纱里衣,袖口滚着金边,头发简单地束在头顶,用一顶嵌玉金冠固定,愈发显得其人如玉,恰似瑶林琼树。
他们……好像穿了情侣装?
璇玑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心脏不由得“扑通”一跳。
半晌,才道:“你今天穿得也很好看。”
公子景的唇角不易察觉地一翘。
其实出门时他穿的衣服原是一套苍蓝色的骑装,然而听内侍说皇太女今天是穿黄衣后,便急匆匆换成了现在这套。
——参加春猎的除了皇室成员以外,还有许多世家公子。时下风气开放,这种活动向来都是年轻男女相互结交的好机会。在更早之前,天耀城还是宸国王都时,游猎途中甚至还会传出各种香艳的绯闻轶事。
即便两人早已订婚,但公子景还是希望,不要有人对璇玑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然,少年的这点小心思他是不会直白说出来的,他只是温声道:
“今日春猎陛下也会过来,待会你若是猎得了好的,可别忘了献给陛下。”
顿了顿,又道:“要是没猎到,那就拿我的去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璇玑客气地推辞,然而下一句便是:“记得多猎几头獐子,我想烤獐子肉吃。”
“好。”公子景笑弯了眼睛。
秋苑猎场位于帝都天耀城的东边,自古以来便是皇家猎场,周遭被连绵的栎山余脉环抱,内里却藏着万亩平川与错落林莽。寻常百姓莫说踏入半步,便是在猎场外围的山岗上眺望,也要受巡卫盘问。
唯有皇家狩猎时,这片沉寂的林海才会骤然沸腾。
此刻号角声穿透晨雾,金盔银甲的骑士与锦衣华服的贵女并辔而行,箭羽破空的锐响混着猎犬的吠叫,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总算到了。”璇玑从骏马上翻身而下。
骑马虽然潇洒,但是一路颠簸,屁股颠得疼。
早知道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坐马车的。
她眺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山林,仿佛已经可以闻到烤獐肉的焦香。
然而没等她想象一会烤肉的美好,公子景拉了拉她的衣袖:
“看那个!”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璇玑眼睛一亮。
不远处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探头探脑地窥视溪边喝水的野兔。
“想不想要一件狐裘?”公子景轻声问她。
璇玑点点头:“当然。”
公子景接过侍从递来的银弓,正准备弯弓搭箭,璇玑见那弓弩流畅漂亮,如同一弯银色的弦月,瞬间便想起这是她父王生前所用,被母皇赐给了公子景,于是道:
“让我试试。”
她拉开银弓,眯起一只眼睛,瞄准白狐。
“咻”的一声,羽箭如同银线,笔直地向白狐飞去。
未几,就在羽箭即将命中白狐之际,半空中又飞来一支利箭,“叮”的一声,将璇玑的箭簇打落在地。
被双箭交击的声音所惊,白狐警惕地抬头,一扭身跑了。
!!她的狐裘!!
璇玑心下懊丧。
公子景安慰她:“没关系,待会我再给你猎一只更好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略显讥诮的嗓音:
“呵,一只狐狸而已,蠢材才在乎。”
一名长方形面孔,唇上两抹黑髭,说话时候喜欢斜睨着看人的中年男子,收起弓箭,向这边走来。他身边还跟着几个穿朱红官袍的士大夫,璇玑略略扫了一眼,基本上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官员。
“是监察御史罗颂,这次围猎,他被陛下任命为‘狩猎总提调’,负责维持秩序。”公子景低声道。
还真是冤家路窄。
前几天她刚教训了他侄子,今天就遇到正主。
再加上两位老师出事,是从罗颂上书弹劾开始,璇玑与他可谓是积怨已久。所以璇玑根本不想同罗颂打交道,拉了公子景就准备走。
谁知还没转身,便听见罗颂喑哑的嗓音:
“这不是皇太女殿下吗?还有夏侯公子,别来无恙啊。”
——公子景虽然是齐王之子,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被他母亲丹皎记在了夏侯氏的名下,因而外界一向称呼他为“夏侯公子”。
听到罗颂的话,璇玑还没开口,公子景先撩了撩眼皮。
“罗大人,你应该先向殿下行礼?”
罗颂哈哈一笑,糊弄地拱了拱手,“微臣见过皇太女殿下。”
他身边的官员,行礼同样敷衍无比——阖宫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已经怀孕,等新皇子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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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眼前的皇太女就要被废了。
再者说来,太元新政失败,他们一群人都在背后出了不少力,若是皇太女顺利登基,必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因此他们只能一心一意做个女帝面前的纯臣,顺带再期盼一下新皇子或者皇女的出世。
至于皇太女么……
既然为首的罗颂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到了她的对立面,他们自然要跟紧罗颂的脚步,免得皇太女没讨好成,先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面对罗颂一行人的敷衍,璇玑还没说什么,公子景先面露不忿:
“一段时日不见,罗大人真是越来越心宽体肥了,面对殿下,连腰都弯不下去,我看下次上朝,干脆也别向陛下行肃拜礼了。”
说完,他又冷笑一声:“于殿下不敬,便是于陛下不敬,便是于朝廷不敬,罗大人身为朝廷命臣,确实是好大的胆子。”
别看公子景为人温润如玉,但涉及璇玑一事上,他从不肯轻易让步——别人辱他或许他还能忍忍,辱璇玑,那就真的是踩他逆鳞了。
毕竟,于公,自从被记入夏侯氏名下后,公子景是断绝了继承齐王之位的可能,这么多年来,他的母王又没有其他子嗣,也从不曾有任何立世子的打算,显而易见的是将整个齐国当作公子景的聘礼(也可以说是陪嫁),来谋得一个来日皇帝正夫的位子。
于私,他与璇玑自小定的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还是表亲,十几年的感情稳如磐石。
换而言之,公子景与齐国的未来,全部系于璇玑一人身上。
所以罗颂这番态度,着实是让公子景无比恼火。
面对公子景的斥责,罗颂却叹道:
“夏侯公子此言差矣,不是老臣不想向殿下弯腰行礼,实在是老臣这把年纪,腰椎不太好,弯不下来啊。”
若论年纪,罗颂也才四十出头,远称不上是年迈,他这样说,完全是故意给自己找借口。
然而,听见罗颂的狡辩,璇玑却很平静。
她知道罗颂他们是在故意找茬,想让自己失态在母皇面前出丑。
若放在从前,她一时气盛还能同他们争辩两句,但经历了大半年的蛰伏,她算是明白了以前史书上不曾教过自己的东西——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喜欢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底下的皇子蹦跶得太厉害,哪怕是自己亲自立的储君,也不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说一不二,大权独揽,独断专行。
这便是帝权,这便是君权。
女帝也不例外。
她狠起来连老公也照杀不误。
璇玑敢在女帝面前胡乱作答,那是因为这样做,女帝最多认为她不思进取,但如果在结交朝臣这件事上,踩女帝底线,那便是居心不良。
不思进取与居心不良,孰轻孰重,璇玑还是分得清的。
想通了这点,璇玑只是握握公子景的手,让他降降火。
公子景是聪明人,很快也反应过来了,罗颂之所以如此无礼,恐怕还有后招在等着他们。
果不其然,下一秒,“陛下至——”的悠长喊声徐徐响起。
卤簿前导,金钲声震。
羽林卫披玄甲,持戟列道,飘扬的朱幡之间,女帝乘舆驾六骏,在一众乘辎軿随驾的臣僚簇拥下,缓缓而来。
6. 贪狼患(6)
“拜见陛下。”
山呼声起,众人皆伏地。
免礼平身后,女帝的凤眸淡淡眄了一眼琥珀黄衣的少女。
“刚刚是怎么回事?”女帝问道。
远远就看见璇玑同罗颂还有三四个官员对上,神色还都精彩得很。
璇玑还没开口,罗颂抢先一步,道:“刚刚微臣见一头极漂亮的白狐,想猎来献给陛下,可惜被皇太女惊扰,故而与皇太女分辩了几句。”
真·不要脸。
黑的都给他说成了白的。
公子景开口:“御史大人说笑了,刚刚分明是殿下先看到白狐——”
话音未落,女帝身边伴驾的勋贵里,有人缓缓开口:
“殿下武艺不精,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急不来。”
说话的男子将近五十岁,身着玄色纹龙锦袍,面容方正,剑颔下三缕墨髯垂落,举手投足间,既有宗室贵气,又藏着久经权场的沉敛。
这人便是当今兆朝仅有的三个诸侯王之一的晏王安。
他原是晏国的国君,在宸国即将统一中庭之际,向宸国献上臣服的诏书,带领臣子和亲眷归顺。
因而在战国末年,晏王安在一众身首异处的国君里,侥幸保全了性命。不仅如此,晏王安与女帝一样,姓姬,是前兆朝开创之际,兆天子亲封的诸侯国的后裔之一。
虽然几百年过去,两人血缘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但晏王安在女帝从王后变成皇帝的过程中,还是出了不少力的。如今的晏国是晏王安的世子在打理朝政,晏王安自己,则入帝都领了个宗正的职位。
晏王安既然已经开口,一旁自然有勋贵附和:
“是啊,我大兆以武安天下,就连陛下都曾多次随哀帝御驾亲征,不折不扣的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谁知道当年殿下第一次学骑马,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可不是,殿下性子绵软,确实不肖似陛下……”
虽说皇太女是储君,也是女帝唯一的亲生女儿,但晏王安是连女帝都要敬上三分的人物,这些文臣和勋贵跟着晏王安嘴几句,应该不至于惹怒女帝——毕竟满朝文武皆知,皇太女不得圣眷良久。
谁知他们还没多说,廖若便出声反驳:
“殿下的武功皆是由我传授,怎么,你们是对我有意见?”
廖若这个人别的问题没有,就是护犊子。
她可以训璇玑,别人不行。
这些朝臣对于璇玑武功的评价,着实让她十分窝火。
眼看廖若就要同众人吵起来,女帝轻轻咳了一声,让他们噤声。
“是这样吗?”她只是凝视璇玑。
璇玑开口:“是儿臣箭术不精,未能猎得白狐,献给母皇。”
顿了顿,又道:“围猎场如此之大,儿臣也没想到会同罗大人看上同一头狐狸,倒是显得儿臣小家子气了,这里儿臣向罗大人赔个不是。”
一向行事张扬的皇太女,居然会有如此谦恭的时候,众人皆惊。
连女帝的眸色也黯了黯。
——她是知道自己女儿这个性格的,从前宸哀帝还在的时候,便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早早便立了储君,娇宠着长大。如今换了自己当政,反倒受了不少委屈,若是一年前的璇玑,恐怕直接就发作了。
如今璇玑竟然能对外臣低头,足以见得这大半年里她受了不少磨砺。
但……磨砺归磨砺,罗颂作为一个臣子,敢直接同皇室的人抢东西,是不是太嚣张了些?
他再受宠,自己再信赖他,那也是臣!
君臣有别!
因而女帝明面上没说什么,看罗颂的眼神,却冷了几分。
她挥了挥手,命内侍奉上来一件漆黑如墨的上好狐裘,道:
“一只狐狸而已,不值得堂堂皇太女和一个御史来亲自争抢,落在外人眼里,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还以为我们大兆缺衣少食呢。朕不缺狐裘,这件黑的,便是这次彻侯从山阴郡带回来的,便——”
众人皆以为女帝会将狐裘赐给受委屈的罗颂,谁知女帝却看向璇玑:
“便赐给太女吧。”
所有人皆是一惊。
怎么会是这样?
难道这预兆着失宠已久的皇太女,又要重获圣心了吗?
刚刚附和晏王安的伴臣里,顿时有不少人生出悔意。
彻侯廖若却只是在心里冷笑。
从女帝还是宸桓王一个不受宠嫔妃时,她便认识女帝,算是亲眼见着她一步步变成太子侧妃,宸国王后,直至荣登大宝,登基称帝。
对,女帝会感情用事,会亲疏有别,别人也可以仗着女帝的宠爱,拜高踩低,翻云覆雨,但一切,都必须是在她划好的条框内进行。
无论是自己,罗颂,还是皇太女,女帝给他们的框,都是“臣”。
但皇太女除了“臣”的条框外,还有一个更核心的,即女帝的“亲”。
罗颂这是犯了女帝的忌讳了。
见女帝亲自赐狐裘给璇玑,同时对自己不理不睬,罗颂不由得有些微微发冷——自己恐怕是惹怒陛下了。
于是赶忙伏地,向女帝请罪:
“是微臣疏忽了,微臣应该将白狐让给殿下的。”
女帝没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罗颂起身。
起来之后,罗颂又赶忙向璇玑深深行了一个肃拜礼,腰几乎要弯到地上,道:
“殿下宽宏大量,还望殿下恕微臣不敬之罪。”
为显示恭敬,他连“老臣”也不自称了,改成了“微臣”。
公子景站在璇玑身边,一声轻嗤。
刚刚不是弯不下腰吗?
现在腰弯得如此利索,看来也不是有腰椎病嘛。
眼见罗颂态度服软,璇玑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道:
“罗大人言重了。方才罗大人也说过,一头狐狸而已,只有蠢材才会在乎,不是吗?”
罗颂的脸色如同打翻了酱油坛子,一时间五彩斑斓,极是精彩。
璇玑只是弯了弯唇。
这句话可是你自己亲口说出来的,有本事你自己把话吞回去啊。
不过罗颂的尴尬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晏王安便向女帝开口:
“既然大家都对打猎感兴趣,依小王看,看不如这样,谁打的猎物多,谁便是这次春猎的魁首,届时可以找陛下讨要一个赏赐。”
面对晏王安的解围,罗颂感激地向他投去一眼。
晏王安却没有看罗颂,而是笑着对女帝道:“陛下可不许不应,小王看上陛下的那套深蓝琉璃酒具很久了。”
一听见比试夺魁的事,廖若眼睛也亮了起来,附和道:
“陛下可不许偏心,末将也眼馋那只犀牛角杯。”
“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从朕这里薅东西。”女帝啐了廖若一口,但也没有拒绝,而是道:
“那便依晏王所言,众卿可不要让朕失望。”
女帝既已发话,一众大臣自然无所不应,皆行礼称是。
璇玑同样张了张口。
廖若在心里给她默默鼓劲。
对,快说你也要参加比试,然后打他们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
然而,她一开口,却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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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我不擅武艺,我就不参加了哈,祝你们玩得愉快。”
随后收起弓箭,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了……
廖若:“……”
“慢着。”女帝叫住璇玑,“你为储君,即便箭术平常,也得为大家做个表率,更何况你箭术是彻侯亲手教授,差不到哪里去,为何不肯参加?须知有时候过于自谦,便是自傲。”
她一双眸子深邃如海,凝视着璇玑,显出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尊严。
璇玑老老实实止住脚步,垂眸回答:“女儿已经得了母皇的狐裘,总不好再开口要向母皇要其他的,可若是不要,那得了一个魁首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索性一开始便将这份恩典让给别人。”
说完,她抬起脸,总算和女帝对视:“母皇可是在怪罪女儿?女儿保证,若是猎得了好的,自然会献给母皇。”
“朕会缺你这点东西么。”女帝轻嗤一声,扬了扬手,“去吧。”
见女帝如此态度,璇玑便知道,自己这一回答,算是过了。
女帝喜欢权衡之术,不过她的手段与宸哀帝不同。
宸哀帝很少会对别人显露出自己的喜好与厌恶,但遇到关键问题,他向来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有些时候,甚至会直接斩草除根。
譬如先前黎王为耜王所杀,宸国出兵援救,宸哀帝入主黎国以后,直接将黎国降为郡县,并暗中处置了不少黎国的宗室贵族,全然不顾自己的亲妹妹丹皎当时还是黎国的王后,和黎王育有一子。
女帝则恰恰相反。
她会大张旗鼓地显示自己喜欢谁,厌恶谁,但她将一个人高高捧起的同时,也一定会对其敲打一二,同时不会对自己厌恶的人赶尽杀绝。
所以这大概也是丹皎后来放弃兄长宸哀帝,转而投向还是王后的女帝的主要原因。女帝也投桃报李,在丹皎以夏侯氏的名义,将儿子送进紫宸宫后,亲自册封丹皎为齐王。
某种程度上,女帝能逼得宸哀帝禅让给她,也同支持她的关系网庞大而复杂有关。
再怎么说,相比于一个完全琢磨不透心思,还喜欢赶尽杀绝的君王,给一个能被琢磨心思的君王办事,要安全多了。
所以女帝其实对璇玑的表现,还算满意。
很多东西她可以给,但璇玑,决不能开口要。
反而是罗颂对璇玑的态度,让女帝开始思考,这些年自己是不是对他圣眷太过了,竟让他骄狂至此,敢藐视皇族。
只可惜女帝是这个想法,旁人却不是。
趁着璇玑还没走远,廖若果断追上璇玑,压低声音:
“殿下真的不打算参加?努力努力,改变陛下的看法,让刚刚说你不行的那些宗室和大臣刮目相看。”
璇玑充耳不闻,牵过骏马,继续走。
廖若有些急了,拉住她袖子,“你试试啊,万一呢。”
璇玑总算停下来。
她一字一句,认真问廖若:
“彻候大人,您的方法论和总结写完了吗?”
廖若哑口无言。
璇玑摇摇头:“唉,我就知道,你看吧……”
她拍拍她的肩膀,认真安慰:“没事的,就算你当不了异姓王,你也是我师父,人呐,要学会认命。”
廖若:“……”
怎么,当不了异姓王,自己还给她丢脸了不成?
趁着廖若拳头还没开始痒,璇玑赶紧跨上马背,一扬鞭子,进了林子深处。
咸鱼嘛,偶尔逼别人一把,时常放自己一马。
再者说来,费劲巴拉同别人抢猎物多麻烦啊,快快乐乐出来春游不好吗?
7. 贪狼患(7)
长林蔽日,一片苍翠之色。
璇玑牵着骏马,慢悠悠在青木树海里散步,丝毫没有狩猎的打算。
时不时有三四个贵族少年从她身旁打马而过,无一不是锦帽貂裘,肩头立着精心豢养的苍鹰,神采飞扬,呼朋唤友的笑声惊飞枝头雀。
“殿下,为何不打猎?”
“殿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殿下,等我博得头筹,将赏赐献于你如何?”
然而面对少年们的好意,璇玑只是一一摆手拒绝。
她既然已经在母皇面前做出了一副不与他人争的模样,便不能食言。否则被有心之人说了去,倒成了她虚伪。
所以送走这群少年后,她慢文斯理地找了个阴凉的树下坐着吃饼。
酥饼以羊髓、蜜和面,入炉烘烤后层起如鳞,入口酥脆,蜜香与脂香交融,香美异常,还是廖若家厨子特意早起做的,一出炉廖若就命人送了几盒进宫。
可惜就是没有肉。
她无不遗憾地想着,等公子景过来——刚刚他看见有一头獐子扑进林里,便追了过去,说是回来带獐子肉烤给她吃。
有一说一,公子景烤肉的手艺堪称一绝。
她正望眼欲穿地等着公子景,不料公子景没等到,却见罗颂带着随从前呼后拥地过来。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璇玑的老熟人——罗元。
罗元已经从叔父罗颂口中得知璇玑的身份,之前酒馆里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这次春猎,罗颂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他从诏狱里捞出来,带他在女帝的面前刷刷脸,为以后仕途做准备,他可不能搞砸。
见璇玑没有骑马,罗颂勒住缰绳驻足,翻身下马后,向她行了拱手礼后,道:
“看来殿下果真是要将头筹彻底让给老臣了。不过这样也好,来日陛下生下新的皇子,想必殿下一定能当个宽和仁爱的好皇姐。”
女帝不在跟前,他又麻利地将自称换回了“老臣”。
左右都已经同皇太女梁子结下了,即便罗颂对璇玑彻底服软,但师太傅和叶少傅的两条人命搁那里,璇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他。
他还不如趁着璇玑没有称帝,好好盘算一下给女帝保胎,然后趁着自己还有口气在,扶持新的皇帝登基。
罗颂既然是抱着这个念头,自然话里话外,都拿女帝腹中的麟儿来刺一刺璇玑。
可惜罗颂的意图落空,面对他的讥讽,璇玑只是拍了拍手上的饼屑,笑道:
“是啊,如果母皇诞下麟儿,我自然要当一个好姐姐,对弟弟妹妹关爱有加,替母皇分忧。”
罗颂一拳打到棉花上,满满都是无力。
半晌,才扬起手,命令罗元和一众随从:“走!”
他就不信,到时候人人都带着猎物回来,只有皇太女双手空空如也,她还能在陛下面前笑得出来。
璇玑又取出一枚酥饼,拔开水囊的塞子,继续吃饼。
两枚酥饼吃完,公子景总算姗姗来迟。
他一下马,便提了提骏马一侧的网兜,向璇玑笑道:
“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璇玑抬眸看去,发现是一头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獐子,体肥肉嫩,烤起来最是鲜嫩可口。
看见公子景的好意,璇玑弯了弯眼睛:
“那我就期待一下成果了,你可得在我的烤炙上多涂一些蜂蜜。”
公子景答应一声:“你的喜好我难道还会忘了不成?”
他一边让随从拿着小獐子去河边清洗料理,一边挽起袖子,亲自捡拾枣木枝,准备搭个烧烤的木堆架子。
其实春猎出行,随从都带了铁叉、铜炉,但公子景却觉得,非得是这样才有野趣。
而且枣木烤出来的肉,烟味较淡,醇厚绵长,带有焦糖般的甜香和木质香,是绝佳的烤肉上品。
见公子景忙活,璇玑也不好意思空着手,偶尔捡起几根木枝,和他一起精挑细选烧烤用的木柴。
“你知道吗?刚刚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罗颂带着罗元,在捅一个狐狸洞。”公子景摇摇头,“恐怕罗颂还对陛下赏给你的那件狐裘念念不忘呢。”
璇玑耸耸肩:“他再怎么念念不忘,狐裘都被母皇赐给我了。”
又道:“也不晓得他能打几头狐狸,狐狸这东西可不好对付。”
公子景笑道:“我看你是想说他别狐狸没打到,惹得一身骚吧。”
他鲜少这样促狭,但偶尔这样一次,才显得更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见公子景说出了自己没出口的话,璇玑便不再做声,免得话传进母皇耳朵里,让母皇觉得自己对罗颂过于苛责。
在封建社会,皇权大于天,宠臣宠臣,有个“宠”字在前,那便是储君都要敬上三分的人物。
就是不知道,罗颂到底能得意多久呢。
璇玑表示拭目以待。
想了想,她又对公子景道:
“我刚刚来的时候看见一里地外有片瓜田,光吃肉也有些腻,待会你让顺安他们洗完獐子,再摘几个西瓜过来。”
有荤有素营养搭配才健康嘛!
只可惜璇玑还没等到她的西瓜,便再次见到罗颂和罗元了。
哒哒的马蹄声如急促的雨点般响起,罗颂与罗元一前一后地从林中奔了出来,神色狼狈,衣服下摆均是破破烂烂,仿佛被什么撕咬过。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马蹄声里还夹杂着几声悠长而凶狠的狼嗥,“嗷呜——”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愈发显得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就连璇玑那匹平日里颇为神骏的黑马,也像是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
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狼?
璇玑和公子景果断起身上马。
只可惜为时已晚,四面八方,层层叠叠都是灰白的狼影在涌动。
“怎么办,叔父,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罗元被吓得两股战战。
“闭嘴!”罗颂心下烦躁,没好气地呵斥侄子。
他刚刚才猎得几头不错的狐狸,谁知最好的那头白狐死前一声凄厉悲鸣,直接引来一大群狼。为了逃命,他直接连自己的亲卫都舍了,结果还是差点葬身狼腹。
面对群狼的包围,公子景缓声道:“我们可以点燃烽火求援。”
——为了保证安全,秋苑猎场从建成之初,里面便设有十二座烽火台,台与台之间以青石甬道相连,寻常时间一直有士兵在上面驻守观察,遇有猛兽出没或意外情况便燃烟为号,以便及时救援。
所以,秋苑猎场猛兽虽多,但百年来真正发生的意外,寥寥无几。
想起这件事,罗颂赶忙掏出火折子,然而怎么点也点不着。
还是公子景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摸出一块洁白如脂的油膏,拿火折子点燃后,向着落叶堆一扔!
熊熊火焰瞬间腾起,随着黑烟的升空,狼群总算散开一些。
璇玑松了口气。
正当她紧握着弓箭,等待卫士前来救援之际,公子景突然弯弓搭弦。
三箭齐发,声音爆裂如鬼哭,擦着璇玑的身侧而过!
温热的鲜血溅了璇玑一脸。
璇玑僵硬地扭过脖子,正看见一头半人高的灰狼向后倒窜。
那狼毛色灰扑扑的,额头、心口与喉头,正插着三只羽箭——就在她愣神的片刻,这畜生竟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身后,尖利的獠牙已经蓄势待发,幸好被公子景及时发现。
见璇玑沉默,公子景低声道:“别怕,有我在,没事的。”
璇玑其实想说自己没那么娇弱,但看见少年一双温润如春山的眼眸,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毕竟是好心。
璇玑之所以没那么害怕,是因为她记得小说里关于秋苑围场游猎的事,只写了一句“所获颇丰”。如果自己真在这场春猎里受了重伤或者身死围场,她作为女帝的独女,作者不可能不提。
不过……她没事,其他人会不会有事呢?
她不由得看向公子景。
少年的侧脸线条挺拔,萧萧肃肃,高而徐引,如玉山巍峨。
璇玑努力回忆书里的内容,忽而脑海中惊电般一闪,想起紧跟在秋苑围场后的剧情是罗颂被女帝提拔成了御史大夫,和丞相、太尉一起位列三公之一,秩二千石。与之相对的是公子景遭了女帝训斥,禁足在棠棣院里养伤,直到齐王来京朝见,才被放出来。
璇玑对这段剧情印象如此深刻,皆因齐王拜见女帝的时候,给女帝送了十几个年轻俊美的面首,这也直接导致原著男主角,璇玑的死鬼老爹——宸哀帝摇光破大防,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和女帝相认后又上演了一段酱酱酿酿,不可描述的剧情。
是的,宸哀帝没有死,当初他为了禅让给女帝,成全爱人的志向,服了龟息丹,葬礼结束后乔装成宫廷内侍,默默陪伴在女帝身边。
璇玑看书的时候一边因为种种不能过审的内容而脸红心跳,一边又忍不住感叹作者的脑回路,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言归正传,作者没写的剧情里,女帝对公子景与罗颂的不同态度和处理方式,莫非就是因这场春猎而起?
正当璇玑神思游离的时候,林中突然掠过数十道玄色身影,羽箭搭弓的轻响在空气里连成一片。
“属下救驾来迟,还望皇太女殿下、夏侯公子、罗大人恕罪。”
为首的卫士抱拳道。
他们一共来了六人,是距离这里最近的烽火台驻守的卫士。
然而随着天色的渐渐昏暗,深绿的树丛里,依旧有无数双眼睛在莹然发亮。即便如此,罗颂仍强撑着开口:
“我……我以总提调的身份命令你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狼群!”
璇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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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个时候还不忘自己的狩猎总提调的头衔。
难不成头衔说出来野狼就会怕了,就会不咬人吗?
相比于罗颂的慌乱,公子景的声音清朗如玉石,似是带有能镇定人心的作用,缓缓道:
“我以前听附近的老猎人说过,狼群捕猎前会观察猎物的弱点,避免与健康成年的猎物正面冲突。直到猎物陷入困境,再由狼王领头,发起攻击。”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罗颂与罗元二人,落在璇玑微微发白的脸上时,语调不自觉放缓了些:
“如今这些野狼虽围得紧密,却只是低低地龇牙,没有一头敢真正上前。依我看,狼王恐怕还在暗处观望。俗语说擒贼先擒王,不如我们暂且按兵不动,等它现身再合力迎敌,也好节省些力气和羽箭。”
其实以公子景的身份,本不应如此了解狼群,谁让璇玑嘴馋,又喜欢吃肉,还非得是最新鲜的那种,搞得公子景一个正儿八经的王孙贵胄,每隔一两个月,就带着小厮往秋苑围场跑一趟。
“别听他瞎说!”罗颂的怒吼骤然炸响,他死死攥着马鞭,指节泛白如骨,“有多少箭都给我射出去!一箭都不准停!”
卫士们握着弓弩的手僵在半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左边的李乙嘴唇嗫嚅着,他前日刚得了家信,说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满是对生的渴望。
右边的张卫则悄悄瞥向公子景,迟疑不定——这位贵公子虽年轻,方才三箭齐发的准头却让人信服。
“都成了聋子吗?”罗颂的声音因恐惧变得尖利,仿佛生锈的砂纸在刮擦木头,“我说的话你们也敢不听?给我放箭!谁敢抗命,回去就按军法处置——杖毙!”
“军法处置”四个字像块巨石砸进死水,卫士们浑身一颤。
他们都是戎武出身,自然知道军法二字的份量。六个人脸色铁青地对视一眼,终是咬着牙拉开了弓弩。
“咻咻”声接连响起,十几支利箭划破空气。
可不知是心慌手抖,还是被血腥味冲乱了心神,箭矢大多擦着狼身飞过,只寥寥几支射中目标。
突然,璇玑注意到左侧有头灰狼始终没动,它的毛色比同类更深,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卫,身体缓缓压低,脊背拱得像张绷紧的弓,尾尖还在微微抽——那是狼发起攻击前的征兆!
“左边!”
璇玑的提醒刚出口,那头灰狼已如离弦之箭般扑起,四爪带着尘土腾空跃起,尖利的獠牙在暮色中闪着寒光。
张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叫,整个人便被狠狠撞下马背。灰狼精准地咬住他的喉管,张卫的双腿在地上徒劳地蹬了几下,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一双圆睁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死了?
来救他们的人,就这样,轻易死了?
璇玑深吸了口气,总算出声:“听公子景的话,不要轻举妄动。”
罗颂却道:“还不继续射箭,保护贵人!殿下与公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因为恐惧,也因为罗颂的命令,卫士们只能接连弯弓搭弦。
利箭如密集的蝗群般扑向狼群,然而箭才一射出,惨叫声接连响起,两名身着铠甲的卫士被灰狼扑倒在地,鲜血洇染开一片暗红。
紧接着,罗颂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罗元,用力朝着狼群一推!
“叔父!”
罗元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身体已经跌下了马背。
随后,罗颂提起缰绳,靴底狠狠踹在马腹上,那匹枣红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载着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密林深处的出口狂奔而去。
面对这一情况,一股寒意慢慢爬上璇玑的脊背。
她明白了,从一开始,罗颂就让卫士们射箭吸引狼群注意,让罗元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分明是早就在盘算着用他们当诱饵!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踩着别人的血往外跑。
简直该死!
想也不想,璇玑从箭囊里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后,瞄准罗颂仓皇逃窜的背影射了出去。
“咻”的一声锐响,箭头没入罗颂的肩胛骨,瞬时炸开一朵血花。
看见罗颂整个人微微一颤,璇玑握紧长弓。
她这一下,罗颂不死也得伤他个十天半月的。
想什么代价都不付出,就丢下他们逃跑?没门儿!
与此同时,公子景一扯缰绳,座下的白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狼群,马蹄踏在地上发出“哒哒”的急促声响。他俯身一捞,稳稳将昏迷的罗元拽上马背,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策马返回后,公子景将罗元放在地上,他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将弓箭握得更紧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璇玑道:
“狼王出现了。”
8. 贪狼患(8)
密林深处传来一声悠长而威严的狼嚎。
那声音不同于寻常野狼的嘶哑,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所有正在撕咬的灰狼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顺着狼群的目光,璇玑看见一头体型比普通灰狼大上近一倍的黑狼,缓步从树影里走出来。
它的毛色油亮如缎,四肢强健有力,额头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眼延伸到嘴角,却丝毫没有破坏它的凶戾,反而更添了几分慑人的气势。
狼王琥珀色的狼眼扫视过战场,最后定格在公子景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狼王……公子景受伤禁足……难道?!
想起书里的剧情,璇玑整个人不由得微微一震。
与此同时,公子景握紧了手里的银弓。
黯淡的暮色里,长弓通体银白,凛冽如同秋水。
这把银弓原是宸哀帝生前所用,与女帝的朱弓恰是一对。
自从宸哀帝病逝,它便和纯钧剑一起放在昭阳殿的博古架上,蒙尘多年。公子景十一岁那年的生辰,女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小小的少年站在昭阳殿里,掷地有声答道:
“微臣愿以神兵利刃,护住心仪之人。”
闻言,女帝若有所思,命人取了银弓来,赐给了公子景。
原本公子景学得是剑术,以为女帝会赐给自己纯钧剑,女帝却道:
“璇玑生性跳脱,你若精于骑射,日后陪她游猎也方便一些。”
所以自那日起,公子景除了学剑外,又多了一项骑射的训练。
如今面对这只小牛犊般雄壮的狼王,他……还护不护得住璇玑?
天色渐黑,即便心下不安,公子景仍旧没有丝毫迟疑,向众人道:
“听我命令,列队,点火。”
橙红的火光映得人脸忽明忽暗,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泼上了层滚烫的釉彩,在群狼的包围里,每个人都是扣箭在弦,提心吊胆。
太阳彻底落山的一刻,狼王仰头长啸,声音久久回荡在高天,震得人耳膜轰鸣。
啸声之中,狼群提着爪子开始奔跑,向余下的人发动了冲锋!
“放箭!”公子景一扬手,银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高喝。
话音未落,数十支羽箭已如骤雨般离弦,尖锐的破空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接二连三地扑向躁动的狼群。
最前排的灰狼还没来得及跃起,便被利箭穿透身躯,呜咽着栽倒在地,滚了几圈后再也不动。
可狼群的冲锋丝毫没有停滞。
后面的灰狼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继续前冲,灰褐色的鬃毛在狂风中炸开,像是一面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有几头狼被射中后腿,却依旧拖着伤肢往前蹿,嘴里发出凶狠的咆哮,仿佛要在倒下前咬断敌人的喉咙。
“我的箭筒……箭筒快空了……”
李乙声音发颤,他抖着手去摸背后的箭囊,指尖只触到寥寥几支羽箭,金属箭簇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发慌。
璇玑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沉了下去。
先前罗颂胡乱下令放箭,已经让卫士们消耗了大部分羽箭,如今面对源源不断的狼群,这点储备根本是杯水车薪。
“你们掩护我,我去射杀狼王。”公子景的声音陡然响起,冷静得不像身处绝境。
“不行,这样太危险!”璇玑脑海里瞬间闪过书中描写公子景受伤禁足的片段,想也没想便出声劝阻。
然而公子景已调转马头,座下白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左手疾探,从随身箭囊里摸出羽箭,右手将银弓拉成满月,弓弦紧绷的声响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
咻咻咻咻。
羽箭如银色的蝗虫般,劲头极烈,连续射向不远处的狼王!
狼王似是被公子景激怒,一声怒吼后,凭空蹿起,三支羽箭贴着它的肚皮擦过,唯有一支命中它的前肢。
即便如此,狼王毫无怯意,须臾之间,就已经扑到公子景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公子景霍然拔出身侧佩剑,寒光一闪,剑尖直刺狼王的心脏。可狼王仿佛早有预料,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狠狠咬住剑尖,随即用力摇头一甩!
“哐当”一声脆响,长剑竟被它硬生生甩飞出去,落入远处的草丛中。
变故突生,所有人都惊得屏住了呼吸。失去武器的公子景暴露在狼王面前,那畜生腥臭的涎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血盆大口已对准他的咽喉,死亡仿佛就在眼前。
“景!”璇玑凄厉的喊声划破空气。
她仿佛又看见两位恩师的尸体,一前一后地从诏狱里抬出。
铺天盖地都是鲜血,红得刺目。
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那个懦弱的,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
难道……她又要再一次面对至亲之人的离世?
不!她不允许!
她要亲手撕碎命运的剧本,挡在那些想保护她的人身前,而不是蜷缩在他们用血肉筑起的屏障后,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公子景必死无疑的时候,璇玑猛地策马冲出,手中长弓连挥,数支羽箭朝着狼王飞去,分散它的注意力!
趁着狼王偏头躲闪的瞬间,她纵身从骏马上跃下,落地时顺势一脚踢向地上的长剑,剑柄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她稳稳握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
璇玑握紧长剑,身影如鬼魅般欺近,手腕翻转间,锋利的剑刃带着破空之声,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挥向狼王的脖颈!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看不清细节。
下一秒,绝丽的血泉骤然喷涌而出,染红了周遭的枯草与尘土。
狼王庞大的身躯还维持着躬身袭击的姿态,脖颈处却出现一道整齐的切口,狼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带血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密林深处,溅起一片落叶。
周围瞬间陷入死寂。
卫士们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握着弓箭的手悬在半空,忘了动作。
他们看着那个方才还需要被保护的皇太女,此刻浑身浴血,握着滴血的长剑站在狼尸旁,目光中瞬间充满了浓浓的敬畏。
璇玑长舒一口气,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声音依旧沉稳:
“还不赶快放箭!”
三名卫士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拉满弓弦,毫不吝惜地连射。
羽箭如飞蝗般射向剩余的狼群,总算暂时逼退了它们的攻势。
失去狼王的狼群顿时陷入混乱,一头瘸腿的灰狼走到狼王尸身前,对着发出一声凄厉而悲凉的长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茫然。
在它的带领下,剩余的灰狼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地上的同伴尸体,最终还是缓缓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直到狼群的身影彻底不见,璇玑才踉跄了一下,公子景连忙上前扶住她,两人相视而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风从林子里吹来,树叶簌簌而响。
漫山遍野的灰白色消失了,只剩下清浅的月光,洒在草地上如霜。
璇玑仰面躺在草地中央,整个人累得不想说话。
我一个皇太女,我一条躺得超级平的咸鱼,这是造了哪门子孽,要来这种地方拼命啊!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卫士齐刷刷开口:
“殿下威武!”
“殿下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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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盖世!”
“多亏了殿下,我们才能化险为夷!”
在众人的恭维声里,璇玑暗道还好前几天廖若强迫自己晨练,带着她又复习了一下剑术,不然还真没法搞定狼王。
不过,装了这一波大的,委实感觉不错。
————————
彼时的营帐里,灯火通明。
女帝本已就寝,现在却披着玄色绣金螭龙的外袍,坐在铺了白虎皮的矮塌上,她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边,虽未施粉黛,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罗颂伏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
——他是天黑的时候回来的,回来时刻意在营帐周围等了好一会,给自己包扎好箭伤,确定皇太女一行人没有归营后,这才进营地里,向女帝禀告狼袭的事。
“陛下,臣等随皇太女殿下围猎,谁知殿下为了猎到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竟贪功冒进,带着人深入密林,全然不听臣的劝阻啊!”
听见罗颂的话,晏王安不禁摇了摇头:
“皇太女确实有些莽撞……”
旁边也不知是谁小声道:
“哎,王爷又不是不知道殿下的性格,向来如此……”
整个过程,女帝的黑眸始终沉静如水,姣好的面容如笼罩着一层沉沉的乌云。她虽不发一言,手指却暗暗抓紧了坐塌上铺着的虎皮。
未几,罗颂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
“不是殿下的错!我们本有机会突围的,都是公子景指挥失当!他一会儿要等狼王,一会儿又要节省箭矢,硬生生延误了战机!”
提及自己逃走的事,他更是声泪俱下,胸口剧烈起伏着:
“臣本想与殿下共存亡,可殿下厉声吩咐,让臣务必回来求援。臣万般无奈,只得咬牙突围,拼死回来搬救兵,只求能力挽狂澜,为殿下保存些实力啊!”
他演得情真意切,连额角的青筋都因“激动”而突突直跳,仿佛真的为皇太女的安危心急如焚。
站在一旁的廖若眉头微蹙,她跟随女帝多年,见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自然不信罗颂这番说辞全无半分虚假。
可皇太女毕竟是国之储君,万一真有不测,后果不堪设想。
她当即便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末将愿领卫士三百,即刻前去营救皇太女殿下!”
罗颂眼角的余光瞥见廖若领命,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廖若也听信了他的话。
然而面上,他依旧是焦急万分的模样,等廖若问起具体方位时,他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故意将遇险的地点往西侧的峡谷偏移了些许。
等廖若按照他给的位置找到皇太女等人,想必他们都已葬身狼腹。
这样就没人知道他临阵脱逃的事了。
见廖若主动请缨,女帝总算出声:“准了。彻侯马上启程吧。”
顿了顿,又道:“罗颂报信有功,即日起,提拔成御史大夫,位列三卿,秩二千石。”
罗颂喜不自胜,赶忙伏在地上磕头: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微臣一定为我大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然而,话音未落,帐外突然响起一个讥诮的嗓音:
“罗大人,您还真是会说啊。”
下一秒,璇玑掀开营帐的帘子,大步踏入里面。
她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后,目光定在罗颂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他:
“您的肝脑涂地,就是把大家都丢下,自己独自一人逃跑吗?”
罗颂脸色瞬间变白。
欣赏着他的变脸,璇玑唇角微微一勾。
想不到吧,她,回来了。
9. 贪狼患(9)
“太女殿下,您可不能血口喷人。”
即便心慌意乱,罗颂仍旧强撑着开口。
璇玑轻嗤一声:“什么血口喷人,真相如何,你心里自然有数。”
罗颂看向女帝,整个人都伏地不起,像是要低进尘埃里。
“陛下,臣奉殿下之命回来求援,如今殿下却污蔑臣临阵脱逃,臣真的是百口莫辩啊!!!”
面对罗颂的狡辩,璇玑冷笑:“将人证都带上来。”
公子景带着三名卫士步入帐子里。
然而,不知怎的,直接对上罗颂,三名卫士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其中李乙更是低着头,眼神彷徨而犹豫。
罗颂微微翘了翘唇。
他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未雨绸缪,没有错。
——不同于其他卫士是征兵层层选拔出来的正卒,李乙等人都是贫苦出身,原是罗颂府里的亲卫。
他们这次之所以能来秋苑围场,皆因罗颂领了个狩猎总提调的临时职位,为了保证自己安全,罗颂向女帝禀明情况后,从府里挑了一些人带过来。
既是家生子,自然家人、俸禄全部捏在罗颂手里。
罗颂丢下他们逃跑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怨恨过他,但要他们在陛下面前揭发罗颂,想想自己还在罗府里的家人,不可能不犹豫。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面对狼群的围攻,他可是故意叫你们去送死!”因为三人的沉默,璇玑连声质问。
“你们若是心存顾虑,可以告诉我,我定然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公子景语声温和,似是林间清泉,缓缓流淌过山石。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李乙总算抬起了眼睛,死死捏紧拳头,双唇微微蠕动着,想要开口。然而,话还在嗓子眼里,便瞥到罗颂手里转着一个小巧的银锁。
那是他儿子的银锁。
他儿子刚出生不久,一出生,便是罗颂的家奴。他以后还指望着罗颂施恩,还他一个自由身。
默然一瞬,李乙开口:“当时情况事发突然,我们几个一直在努力和狼群搏斗,并不清楚罗大人到底是受惊逃走,还是奉皇太女之命离开求援。”
其余两人同样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没看清!”
“我和罗大人隔着十几米,不晓得他为啥走的!”
听见三人的话,罗颂原本提着的心落定,冷笑:“他们的证词,殿下也都听见了,殿下可不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璇玑暗暗咬牙。
这个该死的老狗,恐怕手里是攥住三人什么把柄,以至于他们一个个都不敢出来指证他。
眼看情势朝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忽而,璇玑想起罗颂逃走前自己射出的那一箭,于是撩衣跪地,向女帝道:
“既然人证有问题,儿臣还有一个物证,可以证明儿臣所说之言,未有半句虚言。”
女帝微微挑了挑眉,“哦?物证?什么物证?”
“那物证便是——”璇玑回过身,猛地一指罗颂:“罗大人他自己!”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人怎么能拿来当物证?”
“罗大人会给皇太女作证?不会吧……”
在一片小声议论里,璇玑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罗大人逃走之际,我一时气愤,向罗大人射了一箭。即便罗大人现在处理好了伤口,背上也一定会有箭伤。试问如果真像罗大人所说,他离开是因为我嘱咐他来求援,我为何会向他射箭呢?”
她看向女帝:“母皇若是不信,直接派医官检查罗大人的身体便是。”
罗颂不由得收紧了手指。
该死,他竟然忘了这一茬。
就在女帝命医官上前给罗颂检查时,罗颂脑中灵光一现,膝行上前,重重向女帝磕了一个头后,对女帝道:
“微臣有罪,微臣确实背上有伤,箭伤也确实是殿下所射。微臣之所以隐瞒这件事……”
他猛地直起身体,将外袍一把脱下,露出背上用纱布包扎好的创口,指着璇玑,朗声道:
“是因为微臣想为储君遮掩,不愿储君落得一个暴虐无道的名声!”
“啊?”众人齐齐一惊。
罗颂声音有些颤抖,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道:
“游猎之时,殿下曾与微臣起了冲突,后来殿下在林中遇狼,放火求援,微臣率人去营救,殿下却嫌弃微臣救驾来迟,直接向微臣射了一箭。但微臣考虑到涉及殿下在众臣里的风评,故而不愿展示伤口。”
说到最后,他的眼里已经泛起了一层泪光,声音从颤抖变成了哽咽,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瞧着,确实是一幅赤胆忠心的忠臣模样。
停顿片刻,他又道:“陛下可以派人去林子里检查,肯定能找到皇太女殿下放火留下的痕迹。”
假话掺了三分真话,可信度便大大提高。
不得不说,罗颂身为御史,在巧言善辩方面,委实是天赋异禀。
想了想,女帝开口:“今天在烽火台上驻守的士兵是谁?把他们都带上来。”
很快,下午驻守的十二名士兵都被带了上来。
听见女帝的询问,他们纷纷点头:
“是的,下午观察的时候,青木树海的东南角确实升起了一道黑烟,然后驻守的几个卫士就过去查看情况了。”
“如何?”罗颂得意洋洋地注视着璇玑。
璇玑暗暗攥紧了拳头。
然而,罗颂还没得意多久,外面快步走来一个医官,道:
“启禀陛下,罗大人的侄子醒了,他有话要说!”
罗元?!
璇玑与公子景对视一眼,目光里都写满了惊诧。
——刚回到营地,璇玑便将罗元送去医官那里诊治,他伤得是如此之重,连医官看了都咂舌,感叹他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罗颂更是脸色一片惨白。
不管他再怎么能言善辩,他将罗元推向狼群的事,可是切切实实发生的。
众人的注目里,帐帘被两名卫士小心掀开,在他们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罗元佝偻着身子挪了进来。
他浑身上下都缠满了厚厚的白色绷带,连脖颈和手腕都没放过,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半张干裂的嘴唇,远远望去,僵硬的身形几乎和传说中的行尸没什么区别。
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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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松手,罗元便踉跄了一下,他用尽全力挺直些微,而后勉强地往前挪了两步,每动一下,绷带下似乎都有血痕隐隐渗出。
深吸一口气后,罗元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一字一顿地开口:
“启禀陛下,草民愿为皇太女作证!草民叔父所说之言,皆是谎话,是他贪功冒进,一心想要拔得头筹,让草民和亲卫去捅狐狸洞,导致狐群悲鸣引来野狼,又是他在卫士过来救援后,胡乱下令让卫士们放箭吸引狼群注意,导致三名卫士身死狼口。”
“不仅如此,他还将我推向野狼当诱饵,给自己争取逃生的机会!是殿下斩杀了狼王,才救了大家,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罗元的话如同一个惊雷,炸得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人鸦雀无声。
女帝亦是瞳孔骤缩,原本沉稳的目光里掀起惊涛骇浪,她猛地转头看向罗元,“罗卿,当真有此事?”
罗颂嘴唇无力地蠕动着,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亲侄子都站出来指控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他确实将他推向狼群,踩着他的血往外跑。
看到罗颂的表现,女帝已经大概猜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本就因为之前罗颂与璇玑争抢狐狸而对他心生忌惮的她,如今更是恼怒非常。
罗颂怎么对待罗元、卫士,甚至公子景,她都可以不管,可罗颂不应该将璇玑也留在那里!
璇玑是她和宸哀帝的独女,更是兆朝未来的皇帝!
女帝从前对罗颂有多宠爱信赖,如今就对罗颂有多怨恨失望。
半晌,女帝闭上眼睛,冷声道:
“即日起,褫夺罗颂一切官职,除罗元以外,阖家上下贬为贱籍,流放边关,终生不得返回天耀城!”
听见女帝的判决结果,罗颂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方才强撑着的镇定轰然崩塌,连呼吸都忘了节奏。
语毕,女帝又亲自上前,将璇玑从地上扶起来,“我儿受苦了。”
她扫了一眼群臣,宣布:“既然皇太女斩杀了狼王,那于情于理,春猎的头筹,都应该是由皇太女居之。众卿可有异议?”
众人皆低头:“陛下圣明。”
其中身份最高的晏王安亦是开口笑道:“殿下不愧是陛下的孩子,其英明神武,与陛下如出一辙。”
他这句话,既夸了璇玑,又夸了女帝。
不愧是曾经当过一国之君的老狐狸,三言两语,便将女帝哄得服服帖帖。
见状,廖若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就该这样,春猎的头筹,再怎么说,都应该由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拔得!
虽然得了女帝赏赐和晏王安的夸奖,璇玑脸上却未有任何喜色,她上前一步,向女帝拱手道:
“母皇!儿臣以为您对罗颂的处置不妥!”
罗颂微微一惊。
难道皇太女会为自己说话?
然而,下一秒,璇玑掷地有声地开口:
“儿臣以为您对罗颂的处置太轻了!因为罗颂的失职,活生生葬送了三条人命,按照大兆的律例,应当——”
她凝视着罗颂,缓缓吐出四个字:
“血,债,血,偿。”
10. 贪狼患(10)
“血债血偿”四个字一出口,罗颂只觉得双腿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膝盖一软便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面对罗颂的大惊失色,璇玑只是翘起唇角。
怎么,他以为她会给他求情不成?
咸鱼生存法则,没理都要狡三分,得理更要不饶人。
罗颂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前,跪在女帝脚边,哭得涕泗横流,疯狂给她磕头:
“陛下!陛下!微臣这么多年为您瞻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微臣当时命令卫士们向狼群放箭,本意也是想保护好殿下和公子,那几个卫士是被狼咬死的,微臣没必要给他们偿命啊!求您饶了微臣一命,求您!!!”
女帝沉吟不语。
确实如罗颂所言,卫士之死乃恶狼所为,罗颂虽临阵脱逃,利用罗元给自己争取逃生机会,但罪不至死。
更何况,他……确实为自己办了很多事。
在场众臣亦是神色各异。
晏王安摇了摇头:“罗颂有罪不错,但……殿下未免也太赶尽杀绝了一些。”
晏王安既已表态,角落里自然传来窃窃的私语:
“不过是死了几个卫士,又不是罗颂亲手杀的,至于么?”
“保护权贵本来就是卫士的责任,毕竟我们的命可金贵多了……”
众人的议论声里,许久许久,女帝总算重新出声:
“璇玑,罗颂身为狩猎总提调,命卫士护你是功,擅自逃生是过,功过相抵,抄家流放已是重刑,无须要他偿命。再者说来,三名卫士虽然葬身狼腹,但保护贵人,和狼群搏斗,本身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朕可以为他们追封,厚待他们的家人,如此也算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女帝的话一出口,一众大臣的神色缓和不少。
罗颂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
即便早有预料会是这个结果,但璇玑依旧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她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衣袖,指腹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她蓦地抬起头:“说谎!罗颂胡乱下令根本不是想要卫士保护我,而是为了吸引狼群注意,给自己争取逃生机会!!”
女帝的眼神却如潭水,深邃而波澜不惊,静静道:
“璇玑,身为储君,你要施仁政,得臣心。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明白吗?”
璇玑只是沉默。
她知道女帝在教她驭臣之道,也知道女帝对罗颂的看法。
奸臣,佞臣,白手套,同时也是一把好用的刀。
毕竟很久之前,女帝还是宸王后的时候,对付前任丞相臧寿,面对自己的疑问,就如此教导过她:
“哪有什么绝对的忠臣和奸臣?只要手握权力,只要权力能够让人屈服,只要权力能够为他们带来想要的利益,任何人都是君王手里的一把利刃!”
如果璇玑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她应该会对女帝教给自己的帝王心术而敬佩不已,甚至感激涕零。
很可惜,她不是。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
她生长于正红旗下。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熟知的每一条法律,每一次看新闻时见到的人间百态,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她:
人命,无贵贱。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应该为别人而死。
哪怕她穿进了一本小说里,哪怕她是这本小说的统治阶级之一,哪怕她将来会成为整个王朝最至高无上的主宰,是天龙人中的天龙人。
她也做不到,被这个时代同化。
所以,璇玑抬起了眼睛,毫不避让地同女帝直视,态度决绝,声音亦如金石般铿锵:
“儿臣不明白!儿臣只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害人性命这般穷凶极恶之事!律法上明明白白写着‘杀人者死’,难道只因罗颂是无心之举,便能让无辜枉死之人含冤九泉?便能让那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变成一句空话?”
她环顾一圈帐子里的大臣,最后重新定在女帝身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
“儿臣自幼读律,深知法的分量——它护着每个生者的安宁,也该告慰每个死者的冤屈。今日若饶了他,便是寒了天下人的心,那律法还有何威严可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连市井孩童都懂的道理,儿臣不信朝堂之上反倒要屈从于私情!”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营帐内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许久,彻侯廖若率先鼓掌:
“说得好!好一个护着每个生者的安宁,告慰每个死者的冤屈!”
她一撩衣摆,跪地:“微臣也以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罗颂应当为死去的卫士偿命,请陛下处死罗颂!”
公子景同样撩衣跪地,向女帝道:
“微臣明白陛下体恤老臣的心思,也明白君臣一体,但在臣之外,还有民。君若舟,民若水,臣为浆,若无活水,即便船桨划得再快,舟也无法前进。更何况,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罗大人虽没有亲自杀了那些卫士,可他们的死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陛下总不能因为一个人,而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再者说来,陛下若是能以此为例,令兆朝百姓相信,无论身份高低,凡触犯律法、伤及百姓者,皆会受到惩处,必能令民心归向,四海信服。”
公子景字字句句皆是从女帝的角度出发,确实戳中了女帝最核心的利益点——即政权的稳固。
女帝沉吟不语,眸色却是一沉。
见状,璇玑直直下跪,只是凝视女帝:
“所以,儿臣恳请母皇,处死罗颂,以儆效尤!”
营帐里的众臣无一不是人精,因为彻侯廖若的表态和女帝的神色,差不多都明白罗颂大势已去,于是一个接一个跪下:
“请陛下处死罗颂!”
“请陛下处死罗颂!”
……
最后跪下的是三名卫士,即便他们曾经畏惧于罗颂的威压,但因为璇玑的话,再度想起葬身狼腹的同伴,无一不是双目通红。
“请陛下,为我们枉死的三个兄弟报仇雪恨!”
在众人接二连三的请求声里,女帝终于沉沉出声:
“那就依众卿所言,罗颂,即刻处斩。”
面对这个结果,罗颂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瘫软在地。
他知道,他彻底完了。
————————
罗颂被带下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轮红日跃出东边的山峦,将半片天空染成金红色,阳光穿透山林里的薄雾,在地上洒下斑驳光点,是极好的一个晴天。
璇玑从帐子里出来,眯了眯眼。
她在公子景的陪伴下,去送了罗颂最后一程。
罗颂被剥去了外衣,缚着双手跪在地上,看见两人过来,他高高昂起头,眼里满是愤恨之色。
“皇太女殿下,您现在可满意了?”
璇玑平静看他:“看来御史大人还是不知道我为何坚持要杀你。”
“还能为什么?不过就是为了几个卫士而已!”罗颂嗤笑。
想起什么,他瞳孔猛地放大,定定看向璇玑,声音亦是带上几分颤抖:“难道……难道殿下还想报太元新政失败的仇?”
从自己上书弹劾师太傅和叶少傅那日起,他便知道自己定然与皇太女势不两立,但这些年来,罗颂从不后悔。
毕竟御史台里御史那么多,他如果不做出些什么,如何能得女帝青眼?
哪怕当个千夫所指的奸臣,也好过一辈子都是寂寂无名的小吏。
相比于罗颂的惶惑不安,璇玑只是微敛眸。
面对皇太女的沉默,罗颂又开口:
“我知道,当年殿下的老师都是在狱中自尽,殿下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只要殿下能保住我的性命,我便告诉殿下……”
公子景的心不由得提起来。
这个地方离女帝的营帐仅仅只隔数百米,两人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开女帝的耳目。本身太元新政就是女帝的逆鳞,如果璇玑受到罗颂蛊惑,执意追查此事,绝对会令刚刚嘉奖过璇玑的女帝,再度不快。
伴君如伴虎,帝王之怒,向来雷霆万钧。
不过很快他就松了口气。
因为罗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璇玑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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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杀你,只是为了给死去的卫士报仇,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罗颂怔住:“你难道不想知道师太傅和叶少傅自尽的真相吗?”
璇玑果断摇头:“不想。”
罗颂:“……”
“两位老师生前说了,他们的心愿是让我好好活下去。”璇玑语声淡淡,“所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不过问朝政,只是一心一意过自己的日子。可是你……”
她顿了顿,声音蓦地转冷:
“你就算想保命,也不该拿别人的血给自己铺路。”
再说了,罗颂告诉她真相能安什么好心?
她就算要去查,要给老师复仇,也是自己来。
想从她这里占到便宜?做梦!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罗颂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猛地定住脸,双眼狠狠盯住璇玑,连声质问她:
“我想往上爬,我想好好活着有什么错?”
“殿下难道可以保证,自己以后身边一个我这样的臣子都没有?殿下难道可以保证,自己永远没有用到刀,没有牺牲别人的那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殿下坐到陛下的位子,你会发现身边的人,无论是心腹还是手足,都可能在某个深夜变成你必须权衡的棋子。你更会发现,你手里的刀,从来由不得自己决定斩向何处!”
在罗颂的质问声里,璇玑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会。”
“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母皇以前也对我说过,君弱臣强,臣强君弱。帝王无须做自己的决定,而是允诺臣子的决定,问责他们的决定,用他们的决定,来完成自己的制衡。”
“但今天,我可以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即便坐上那个位子,我也不会用别人的性命来成全自己。因为……”
她凝视着罗颂,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告诉他:
“你不能在只有自己想活的时候,才觉得人命有价值。”
“即便是一介平民,也有好好活着的资格。”
说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向着行刑的刽子手点了点头。
转身的一瞬间,她听见刀风落下时尖锐的呼啸,紧接着是热血骤然喷洒而出的腥热声响,带着某种粘稠的力道溅在草丛上。
罗颂刚刚还盛满愤恨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天空,仿佛还没从猝然降临的死亡里回过神来。
璇玑的脊背僵得像块寒冰,那声“杀人偿命”还在耳畔回响,现在却被这具身首异处的躯体衬得格外沉重。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杀的第一个人。
她很想回头看看,但她不敢转身。
她怕自己一转身,就会看见那双尚未瞑目的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仿佛在问,这便是你坚持的“公道”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公道。
此心昭昭,无改,无悔。
璇玑如此告诉自己。
然而,走路的时候,终究还是步伐不稳,一个踉跄。
就在此时,一双手扶住她。
璇玑抬起眸子,看见阳光下的黄衣少年面庞皎洁似雪山美玉,一双眸子温温润润,仿佛含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
面对公子景的安慰,璇玑的心房蓦地荡漾开一股温柔,像盛夏的阳光倾落,让她整个人重新变得坚定起来。许久,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在公子景的陪伴下,一步一步离开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
……
“皇太女当真是这样说的?有意思。”
营地的某处,深碧色的翠玉屏风光华流转,屏风后,有人把玩着手里的红翡扳指,一抹殷红鲜艳欲滴,如同凝固的鲜血。
“不错,字字句句都是皇太女殿下的原话。”
传话的人点头哈腰,停顿片刻后,问对方:
“主子,罗颂已经死了,秋苑围场的狼患恐怕已经引起女帝和朝中一些人的警觉……我们的生意还要做下去吗?”
对方冷冷一笑,蓦地抽出玉扳指,啷当一声,丢在地上。
“当然。有钱为何不赚?贵人们,可很是喜欢那样的演出呢。”
11. 饕餮宴(1)
春猎结束后,罗元决定返回老家养伤。
不过离开帝都前,他真心实意地对璇玑道:
“之前在酒馆,是我对殿下有偏见,但……现在我已经知道殿下的为人和一颗赤子之心,更知道,太元新政是殿下一心为国为民,哪怕失败,错也不在殿下。”
“如有可能,他朝我身体痊愈,还是会进帝都求学,还望殿下届时能够冰释前嫌,莫要介怀。”
罗元的一席话说得诚恳无比,黑眸里亦是闪烁着希冀的光。
虽然两人都知道,大兆官员选拔时一定会以身体健全者为先,罗元这一去,想再回来怕是机会渺茫。但璇玑仍是点点头:
“只要你有能力,有治世之心,太学的大门,自然永远为你敞开。”
罗元拱手长拜,声音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多谢殿下!等殿下登基称帝,草民一定鞠躬尽瘁,为生民立命!”
璇玑拍了拍他肩膀,罗元却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他伤口,璇玑赶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道:
“抱歉。”
顿了顿,又道:“加油。”
虽然不知道“加油”是什么意思,但罗元还是道:“殿下也一样。人生七十年,宠辱浮云间,今朝如何暂且不论,但殿下一定要相信,来日可期。”
不过上马车前,他又微一顿足,迟疑道:
“殿下,关于当年师太傅和叶少傅自尽的事,我曾听叔父提过一嘴。它的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指示叔父弹劾之人,大有来头,殿下如要追查,定要小心。”
面对罗元的嘱咐,璇玑只是颔首,“放心,我不会那么傻的。”
罗元这才松口气。
随着车夫的一声“驾”,晨曦的微光里,马车摇摇晃晃,渐成地平线上一点,唯余尘烟漫卷,马铃轻响渐杳。
回到明华殿,璇玑想了很久当年老师下狱的前因后果。
她记得,无论是太傅师邝还是少傅叶禺,都是被罗颂以“奸利”的罪名弹劾,导致锒铛入狱。
所谓奸利,师邝是“奸”,因为他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令官场腐败之风盛行。而叶禺是“利”,因为他包庇交税官员以次充好、弄虚作假的行为,获取大量的非法利益。
但实际上,无论是师邝和叶禺,抄家后,都只抄出了寥寥百金。最后真正坐实两人罪名的,其实只是几件翡翠摆件罢了。
也正是那几件翡翠摆件,令两位老师最后在羞愤之中自尽。
罗颂死前既然说老师自尽的事另有隐情,是不是就是指的这个?
璇玑正皱眉思索着,忽然听见书瑶的声音响起:
“殿下,公子景来找您了,您和他约了今天要去慰问卫士的家人。”
对了,慰问!
璇玑一拍脑门,她差点把这件事忘了。
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彻查老师的冤屈,但现在三名卫士失去了生命,家人无所依靠,他们的悲痛,可是眼前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璇玑赶忙换好衣服,步入公子景为她准备好的马车里。
死去的卫士都是罗府的家奴,他们的家人全部蜷缩在罗府最后面的一排矮房里,正因为罗府的抄家而惊恐不已。
每个院落都只有鸽子笼大,巴掌大的地方还堆积着一些竹篾编织的箩筐、筛子和旧簸箕,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捆没编完的竹条——这些竹条便宜又耐用,城里许多百姓都是自己从山上劈了竹子,让自家的妇人编织器具来用。
璇玑亮明身份后,命人给他们一一送上抚恤金。
见皇太女亲自来慰问,一群人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新寡的妇人带着两三岁的幼童,在刚刚焚烧过的纸钱里伏地行礼,连连给她磕头。
“殿下大义!多谢殿下!”
但看到他们的生活环境和衣着打扮,璇玑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院子角落长着滑腻的青苔,即便在浅金色的阳光下,空气里依旧隐隐泛着一股因为潮湿而发霉的气味。
这是贫穷所带来的特有气味。
璇玑的运气确实很好,一出生就是在天家,如果投胎也是个技术活,那她这辈子,一定拿了个满分。
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有她这样的好运。
发完了所有的抚恤金,璇玑的心里仍是堵得慌,回去路上,她只能将自己的情绪向公子景倾吐。
“他们的丈夫为救我而丧命,我很感激。可我……我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家庭没了顶梁柱,孤儿寡母以后会过得很艰难。”
哪怕是现代社会,一个女性想要独立抚养后代都不容易,更遑论古代?
多的是一场天灾人祸,整个家庭都像尘埃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听见她的话,公子景轻声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陛下即位之初便允许女子可以独立拥有女户,也允许她们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谋生,无论是经商还是入伍,亦或是种田、采桑养蚕……我们不如想想有什么更好的谋生手段可以提供给他们。我相信,即便是女子,也能撑起一个家。”
陛下是女子,他的母亲也是女子,她们都成了一方王侯,坐到了九五至尊的位子,担起了庇佑天下万民的责任,公子景并不觉得女子一定会弱于男子。
毕竟,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璇玑不由得怔住。
她居然忘了……女性也拥有双手,可以自己参与劳动,完全没必要依附于男性生活。
而她身为储君,能够做的,就是为她们创造这种环境,保障这种环境。让这种环境,不至于像从前的朝代那样,因为文人墨客三言两语,就将女子困于后宅。
自能成羽翼,何别仰云梯?
所以璇玑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后面我会好好想这件事的。”
接下来的几天,璇玑一直呆在明华殿里思考,如何给卫士的家人提供谋生法子。
她是皇太女,俸禄皆从内廷出,她只能安排他们入宫侍奉,但入宫男子都要净身,女子的话,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趟家,对于三个母亲而言,照顾小孩生活会是个大麻烦。
可若是将他们介绍到别人府里做帮工,且不说寄人篱下得看别人眼色,以如今朝堂局势,有没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谁也不能保证——自她母皇即位以来,为了稳固统治,杀的宗室大臣还真不少。
也就是这两年皇位坐稳,性子稍微宽和了一些。
而且,最主要的是两位老师死后,璇玑打定主意不结党,不揽权,委实不想欠任何一个宗室和大臣人情。
这样一看,只剩下经商了。
但经商的话……她也没认识几个商人啊。
身为皇女,璇玑想要什么都会有人主动送上,根本无须钱财购买,更无须同商贾之流打交道。
不过,还没等璇玑想出解决办法,新的麻烦就出现了。
围猎结束没两天,丞相姜璘便向女帝禀奏,将狼患与朝政失德关联,视为“苛政致灾”。太尉云震同样上疏称“狼,贪暴之兽,侵欲崇侈,今群狼横行,殆苛吏诛求、民不聊生之应”。
女帝对此重视非常。
再怎么说,她都是盛华洲的中庭地区,有史以来第一任女性统治者,自然不想自己日后在史书上落得一个“苛政”的名声。
璇玑被她唤到昭阳殿的时候,春日的阳光如同瀑布般垂落,殿顶铺设的琉璃瓦泛着水面一般的粼粼金光,底下成排摆放的水缸里养着的荷叶亭亭如盖,被风一吹,清香扑鼻。
女帝命人在龙柏树下设了竹棚,穿着家常的莲青色长裙,倚在竹棚的沉香矮塌上一边看奏疏,偶尔抬眸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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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春色。枝叶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宛若碎金,衬得她肌肤润白,似冰雪般无暇。
璇玑一看便知道,这肯定又是她老爹的手笔。
要知道她老娘一心一意争权夺利,从来都没这么风雅。
果不其然,她略略扫了一眼,在竹棚附近,瞥见到内侍打扮的白衣男子——即便因为戴着人皮面具而显得容貌普通,但整个人长身玉立,如同一竿修竹般惹眼。
也不知道这夫妻俩到底要玩角色扮演到什么时候。
她都十四岁啦,能不能像正常爹娘一点?!
璇玑在心里吐槽着,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目光重新落到女帝身上,璇玑不禁轻轻“咦”了一声——她怎么觉着,母皇今日肚子小了许多,没之前那么鼓了?
或许是留意到女儿的视线,女帝放下竹简,宽大的黎锦衣袖落下,正巧遮住了腹部。她一双华彩的凤眸淡淡眄向璇玑: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做什么吗?”
璇玑垂手站着,老老实实回答:“儿臣不知。”
女帝开口:“朕准备将秋苑围场赏赐给你,作为上次围猎的补偿与奖励,春猎一事,你做得不错。如今满朝文武,对你也大有改观。”
太元新政失败后,女帝还是头一遭如此夸赞璇玑,注视她的眼神里,也罕见地流露出欣赏之意。璇玑被这个从天而降的赏赐砸得晕晕乎乎,立马将女帝肚子变小的事丢到九霄云外。
秋苑围场哎!
一整个那么大,拥有成片树林、连绵群山和广袤草场的皇家猎场哎!
以后她岂不是想养什么养什么,想吃什么直接命人从里面捕一头现烤现做!还有水果,她早就眼馋渤海郡的荔枝,山阴郡的甜杏、香梨,到时候她要把满山都种满果树……
不,一座山一种树,不同的山不同的树!
璇玑越想越美滋滋,就差哼出歌儿,满脸都洋溢着喜色。
然而,没等璇玑行礼感谢,女帝紧接着又补充道:
“当然,赏赐也不是白得的,朕要命你彻查狼患一事。”
璇玑刚刚扬起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可以拒绝吗?
虽然骤然得了整个秋苑围场,但这个大饼,是有毒的呀!
自从亲身斩杀过狼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任何狼扯上关系了。
见璇玑有些不情愿,女帝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叩着矮塌的扶手,语气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
“秋苑围场既然赏给了你,里面所有的产物,都是你的东西。狼患若是继续下去,你可以估量一下自己的损失。”
好吧,母皇说服她了。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保护个人财产,义不容辞!
等少女一蹦一跳地离开了,白衣内侍默不作声地走上前,轻轻替女帝揉了揉额角。
凝视着宫门外消失的杏黄色背影,女帝叹口气:
“也不知道朕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但愿你出的主意有用……”
他握住她的手,语声温和:“会的,璇玑会成长起来的。”
“你要相信我们的女儿。”
听见他的劝慰,女帝却没有露出喜色,而是凝视着他,问:
“夫君可曾怨过朕?”
对方只是轻轻一笑:“何怨之有?当初宸国一统七国,你本就居功甚伟。更何况,这些年你将大兆治理得很好。”
听到他的回答,女帝眼里的警惕总算消散不少,她将头轻轻贴紧了他的胸膛,轻声道:“我也想过和你一起周游四海,但……”
这个天下没有彻底归心前,她决不能放手。
女帝难得流露出一瞬的温情,白衣男子默默搂紧了她,用手梳理着她一头长发。彼时风送荷香,连廊下的虫鸣都显得清润如水。
12. 饕餮宴(2)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璇玑便被书瑶叫醒了。
“让我再睡一会,就一会……”
“殿下,今天是您巡视围场的第一天,就算是做给陛下看,您也不能迟到啊!”书瑶一个劲地督促道。
璇玑深深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书瑶的服侍下,她换上一身簇新的朱绮窄袖襦和玄色络缝袴,将头发用衣服同色的丝带束成高马尾,再插一只精巧的珊瑚簪固定,衬得眉乌肤白,脸庞如一朵生气勃勃的芙蓉花。
等头发梳完,她整个人也清醒了。
扫了眼厨房新送来的膳食,璇玑满意地点点头。
春猎结束后,廖若果然没有食言,将她家的厨子送进了宫,甫一入宫,就被璇玑从太官要了过来,调进了明华殿的小厨房里。
这段时间什么龙抄手、肥肠粉、红糖锅盔……
吃得她整个人乐不思蜀,原本稍尖的脸颊都盈润一圈。
用过早膳,璇玑跨上马,在公子景的陪伴下,向围场而去。
这次璇玑做好了全副武装的准备,不仅带了满满一筒精钢制成的三叉箭,还特意点了十名卫士跟随。
她就不信,她还能在狼群手下吃亏!
一路马蹄嘚嘚……
中午的时候,一行人总算到了秋苑围场。
看守围场的苑令是个老宦官,无姓无氏,名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因为经常风吹日晒,苑令顺肤色发黄,不似宫里养尊处优的中常侍一样白皙。
他早就听说了陛下将秋苑围场赏给皇太女,皇太女今天要来巡视的事,见到璇玑后,咧着缺了一颗牙的嘴巴,笑道: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殿下盼来了,殿下想知道什么?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奇怪的是,璇玑却在他弯腰行礼的时候,看到他衣襟里一闪而逝的一抹翠色。
如果她猜得不错,那应该是一枚翡翠吊坠,成色和水头极好,放到市面上,应该也要价值千金。
以苑令顺的俸禄,应该很难买得起。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璇玑暂且压下心里的疑惑,抬手令他起身。
从苑令顺口中,璇玑得知,为保障狩猎活动的正常进行,秋苑围场常人工放养鹿、兔等动物。
说到这个,苑令顺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不知怎么搞得,今年刚出生的十几头小鹿,都被野狼给咬死了,心疼的我啊……不然上次春猎,殿下就能猎到小鹿了。”
闻言,璇玑凝眸不语。
难怪上次见的那些野狼,个个膘肥体壮,看来都是被这些鹿肉给活生生喂肥的啊。
可恶,都是她的猎物,决不能再便宜它们!
下次再见到野狼,来一只,她灭一只,哼。
璇玑和苑令顺交谈的时候,公子景已经带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回来,利落地翻下马背后,对璇玑道:
“刚刚检查过了,猎场外围的虎落、堑壕年久失修,周围还有狼群的脚印,恐怕那些野狼就是从更外面的地方钻进来的。”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职,苑令顺迅速附和道:
“小的也听人说了,去年北疆草原暴雪,导致野狼群增多,许多野狼都南下去了云中平原,秋苑围场气候温暖,食物丰富,想来这些野狼就是那时候来的。”
然而璇玑只是微微皱眉。
且不说天耀城位于汧灵江南侧,与北疆草原隔着一个云中平原,就算是野狼在云中平原肆虐,但想来秋苑猎场,先得渡过汧灵江才行。
狼又不是鱼,难不成还会游泳?
真把她当三岁小孩糊弄呢。
想到这里,她不再看苑令顺,直接转向公子景:
“既然如此,那便带我去虎落和堑壕看看吧。”
———————
虎落以竹篾编制而成,绵延百里,黄绿色的网格密密麻麻,如同一道泾渭分明的屏障,严格划分开围场内外。
然而此刻这张竹篾网上多有破损,一看便是好几年没有更换过。璇玑顺着它往前走,才走了不到一里路,便发现了三四个缺口。
可想而知,整个秋苑围场其他地方的虎落定然好不到哪去。
除了虎落以外,堑壕里也塞满淤泥,原本它应该高七尺,但璇玑粗略估算一下,大部分堑壕最多只有三尺,甚至有几处直接被填平了。
这些年少府拨给秋苑猎场的钱都去哪了?负责维修的人呢?
难道小小的一个苑令,还能都把这个独吞了不成?
想起苑令顺的翡翠吊坠,璇玑眉头紧蹙。
公子景亦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道:“得抓紧时间找人来修这里。”
听见他的话,璇玑脑中灵光一现。
她怎么没想到呢!
编织竹篾的活,刚好可以交给死去卫士的家人去做,正好她之前慰问这些妇人的时候,在院子里看见不少竹制的箩筐、簸箕什么的,想来编个围栏也不在话下。
她可以给她们出略高于市场价一点的价格,以后每年固定时间都从她们手里收购,再让工匠用新的竹篾前来修补虎落。
这样既可以解决虎落的事,还给了她们稳定的营生,养家糊口。
简直一举两得。
璇玑正美滋滋想着,突然听见公子景道:
“陛下既然将秋苑围场赐给了你,那修缮的钱,是不是要从你的私库里出?毕竟它现在是你的,少府估计不会管东宫的事。”
皇太女一张莹莹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少府掌管皇室财政,主要负责为天子理财,其收入来源于山泽陂池之税等,主要服务于皇帝及其直接相关的宫廷事务。
她虽贵为储君,但其相关事务并不在少府的常规职责范围内,猎场既已赐给自己,就相当于自己的私人所属物,修缮费用一般不会由少府承担,只能从东宫的私库里出。
她注视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虎落。
那可是很大,很大一笔数目呢!
编织竹篾的钱,工匠修补的钱,还有挖通堑壕的钱……
林林总总加起来,璇玑只感觉心在滴血。
见她如丧考批的样子,公子景有些于心不忍,道:
“你要缺钱的话,其实我可以资助一部分,毕竟这些年我母王和夏侯家送来的金子,我放库房里也没多大用……”
齐国作为兆朝的诸侯国,位于中庭的西侧,濒临沐澜江,土地广袤,以黎锦闻名天下。又因为黎锦价格昂贵,所以公子景的生母——齐王光是靠着黎锦的收入,便赚得盆满钵满,可以说是非常有钱。
再加上公子景明面上是夏侯家的公子,在宫里照料他饮食起居的乳母夏侯夫人曾经是黎国的公主,因而逢年过节,夏侯氏给公子景送来的钱财与礼物,也是十分丰厚,有时候璇玑看了都眼馋。
她一把攥住公子景的手,嘴里还谦让:“这怎么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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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库房钥匙在哪,给我,我下午就去挑。”
公子景“……”了一会,老老实实让随从将一把小小的金钥匙交到了璇玑手里。
璇玑笑逐颜开,愈发觉得母皇给自己挑的这个未婚夫确实很靠谱。虽然是政治联姻,但她对这桩婚事一百二十万分的满意!
有谁会不喜欢金灿灿的金子呢!
有了钱,一切麻烦都不再是麻烦,璇玑一边沿着虎落继续前进,一边不忘给公子景画饼:
“等我修好了围场,以后你喜欢什么小兽,我都给你养,对了,你不是怀念齐国的凤凰花吗?到时候我就专门给你划出一片地方,种满凤凰花!等夏天到了,凤凰花开,我们就泛舟湖上,边看花边野餐……”
璇玑越说越兴高采烈,忽然又想到自己以前说的金屋典故,一瞬间便做好决定,等两人成婚,她就拿金子给两人住的宫殿里里外外贴一层金箔——反正都是齐国的钱,不花白不花。
等璇玑好不容易停下来,正打算喝口水,公子景忽而攥住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璇玑低下头,发现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正躺着一只捕兽夹,边缘的锯齿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如果不是公子景眼疾手快,恐怕她已经一脚踩了上去。
捕兽夹?
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家猎场放这个。
璇玑正皱眉思索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忽然让她意识到什么——她和公子景的手还牢牢拉在一起,没有任何松开的迹象。
虽然两人自幼相识,但毕竟有礼教的束缚,这样亲密的行为,还是第一次。
像是触电一样,璇玑一下子收回手,脸颊也飞上两抹红云,清晰地感觉自己脸烧起来不受控制。
公子景同样干咳一声,别过脸,白皙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然而很快,他又重新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璇玑尝试挣脱,没挣脱掉,于是也就任由他去。
见璇玑允许自己牵手,公子景一颗心跳得愈发剧烈,他强行令自己慌乱的心绪镇定下来,将话题引回正事上:
“前两年我来围场时,里面还生活着不少的熊、老虎、豹子之类野狼的天敌,但是当日春猎,我们只看见野狼群,却不见这些大型野兽的踪影,我猜是有人在秋苑围场里偷盗,捕兽夹就是最好的证据。”
璇玑词不达意:“是,捕兽夹……确实很过分,胆大妄为……”
她也不知怎么搞的,明明自己想的是一回事,说出来又变成另一回事,好像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只有整张脸滚烫,像是要被煮熟似的。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而少年只是静静聆听,凝视她的眼神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仲春的阳光透过竹篾的网格洒落下来,就像是千万只围绕两人蹁跹飞舞的金蝴蝶,连彼此的睫毛都泛着细碎的微光。
很多年后璇玑再回忆起来,只记得他们手拉着手,沿青黄色的竹篾围栏一直走一直走,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的手心都微微出了层汗,突然,璇玑一个眼尖,瞥见不远处的树丛里有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上次遭遇狼群的经历,让她一颗心瞬时提起来,想也没想,她松开手,摸出一根羽箭,拉弓就向黑影射了过去。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两人面面相觑。
——是人?
璇玑扬了扬下巴,示意卫士上前将对方带过来。
13. 饕餮宴(3)
一个四十岁上下,面黝黑多皱,颔下短须沾着草屑,短褐束腰的农户打扮的人被两名卫士,一左一右挟持过来。
农户一只耳朵鲜血淋漓,耳垂不住地往下滴着鲜艳的血珠,显然是被箭矢擦伤。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农户被刚刚那一箭吓破了胆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小人只是听猎户说鬼市的拍卖场里,野狼崽子能卖出高价,所以就偷偷潜入猎场,想碰碰运气。小人对天发誓,下次再也不敢……不,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鬼市?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语,璇玑和公子景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农户名为赵大,据他所说,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
在里面做生意的商贩和卖家,都必须戴上各式各样的动物面具,隐藏自己身份。不仅如此,鬼市里不燃灯烛,全凭人暗中摸索。
如果商品合意,随便买家出价,大家购买的大多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异物。不过大部分情况下,赝品多,珍品少。
听了赵大对鬼市的解释,璇玑对此十分好奇。
兆朝在她母皇的统治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想起自己前世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有关地下黑市种种描绘,璇玑愈发感兴趣了。于是问农户:
“鬼市在哪?”
赵大不敢隐瞒:“在崇文门外的陋里,要从护城河的废弃桥洞进去,过一条地下暗河。”
璇玑略一思索,明白了。
在天耀城内,贵族住“高里”,平民住“常里”,而“陋里”多住流民、刑徒家属、小手工业者。
这些人户籍混乱,里监门管理松散,适合鬼市隐藏——官差若进入陋里,易被复杂的小巷绕晕,且居民可集体望风。
难怪鬼市存在这么久,没有被她母皇发现。
她跃跃欲试。
公子景瞧出来她的心思,迟疑道:“不如先回宫向陛下禀报这件事吧,贸然前去,恐怕……”
璇玑断然拒绝:“不行,如果被母皇知道了,我们一定去不成。再者说来,母皇将调查狼患的事交给我,如今狼患与鬼市有关,我自然要去鬼市一探究竟。”
见璇玑坚持,公子景只好无奈道:“好吧,不过只能有这一次。”
璇玑笑逐颜开:“就知道阿景最好了!”
然而相比于璇玑的开心,公子景皱着眉,从里面嗅出一丝不对劲。
从狼患开始,他们遇到赵大,再到了解鬼市……
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太顺畅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们带到既定的方向去。
更何况,赵大刚刚对于鬼市的解释,有些遣词造句,不太像他这个身份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不过他看见璇玑如此兴奋的样子,再加上女帝现在命令璇玑彻查狼患一事,正是璇玑立功表现的好时机,他作为璇玑未来的皇夫,自然以大局为重。
毕竟,两人的命运休戚与共。
若是璇玑没有登上帝位,帝位上的人换成了新出生的皇子或者皇女,就相当于齐国这十几年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
千百年来,被废的储君能有几个好结局的?
公子景与璇玑一起长大,他也不忍她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公子景最后只是敛了眼眸,浓密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暗色,吩咐一旁的卫士:
“你们几个,全部都跟上,一步也不许离开。”
“是!”卫士齐齐应声。
他又转向赵大,声音虽温和,却暗含冷锐之意:
“你为我们带路,若是敢生异心——”
他向赵大抬了抬下巴,对方拔刀出鞘。
赵大两腿颤颤,连声道:
“公子放心,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敢有任何私心!”
残阳穿林,碎金落满苔径,树影渐浓时,暮色已漫上林梢。
——据赵大所说,从秋苑猎场去鬼市最快的路,就是直接穿过青木树海,而非像璇玑他们来时那样,从官道走。
为了节省时间,璇玑同意了赵大的主意。
去鬼市的路上,蝈蝈的叫声欢快清脆,一声叠一声,把暖烘烘的春意都揉进脆响里。
璇玑好几次想去草丛里捉一只装进她随身携带的金丝笼里,不过鉴于眼下大家都在赶路,她还是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一行人又前进了一段路,不知怎的,蝈蝈声消失了。
空气里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
璇玑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景,我们要不歇一会?”璇玑提议道。
她既然开口,公子景从来没有不应之说,于是对农户还有卫士道:
“都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息吧。”
“多谢公子,多谢殿下!”
话音未落,下一个瞬间,闪烁着冷锐光芒的银镖飞旋而至。
“有刺客!!!”
公子景想也没想,一把将璇玑扑倒在地上,飞镖尽数扎在两人背后的槐树上,在月色里泛着淬毒后特有的蓝光。十名卫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咽喉就被飞镖切断。
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几个人,转瞬就变成一地冰冷的尸体。
璇玑怔怔看着眼前的情景。
怎么回事?
为何会有人在此偷袭他们?!
趁着第二波飞镖还没过来,公子景赶忙将璇玑拉起来,“快走!”
璇玑赶忙翻身上马,随后公子景也跳上马背,两人执起缰绳,没命地挥舞鞭子,两匹马撒开蹄子,在路上狂奔起来。
此时赵大已经抹去了脸上的油膏伪装,露出一张肤色惨白的脸来。他冷冷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目光如同捕食的鹰隼。
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响起,阴冷沙哑,仿佛毒蛇嘶嘶吐信:
“头儿,他们跑了。朝中那位大人的吩咐是不留活口,您看……”
赵大没有任何迟疑:“追。”
马蹄扬起无尽的草屑和飞尘,仿佛沙幕。
两边的树林里,黑衣的杀手如影随形。
他们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树枝间穿梭跳跃,就像猛兽死死盯住了猎物,等待一击毙命的时刻。
突然,前面的公子景勒住缰绳,白马一个踉跄,险些收不住马蹄。璇玑同样勒马,抬眼看去,前面站了好几个人,将路堵得密不透风。
她数了数,一共五个。
除了赵大以外,每人都是黑色的夜行服,蒙住面容,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你们还想往哪里跑?”赵大冷笑,长刀在昏暗天光下泛着不祥的寒芒。
璇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识摸向身侧的箭囊。
触手所及,一片空荡的恐慌。方才袭击太过突然,她被公子景奋力扑倒躲避淬毒飞镖,箭囊在翻滚中松开,大部分羽箭散落在地,根本来不及捡起。此刻箭囊里只剩下孤零零两支羽箭,在数名凶悍杀手面前,这点数量如同杯水车薪,几乎宣告了绝境。
公子景的状况同样糟糕。
此次出行因有精锐卫士随扈,他并未携带惯用的长弓,只换了一柄更利于近身搏杀的锋利宝剑。不巧的是,稍早休息时,他将宝剑交给亲卫保养上油,变故突生之际,为了第一时间救下璇玑,他根本无暇取回兵器。
此刻他赤手空拳,修长的肩背却依旧挺拔,将璇玑牢牢护在身后,声音沉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阁下究竟受何人指使?刺杀当朝皇嗣,乃是诛灭九族之滔天大罪!”
赵大轻蔑嗤笑,眼中杀意暴涨:“将死之人,何必知晓太多!只需记住,有人买你们的命——纳命来!!!”
话音未落,赵大已如一头蓄势已久的猛虎骤然暴起,长刀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锐响。刀光冷冽,仿佛凝聚了劈山断岳的万钧之力,化作一道死亡的弧光,毫不留情地直斩向璇玑的面门!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避无可避!
璇玑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前的公子景发出一声低吼,没有丝毫犹豫,竟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璇玑向后狠狠一推,同时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决绝地迎向那夺命的刀锋!
“景!”璇玑被推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那森寒的刀光即将吞噬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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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前的身影,巨大的恐惧与悲愤瞬间冲垮了理智。
就在这电光石火、心神俱裂的刹那,璇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地上散落的一支羽箭——箭簇反射出一道刺目的金属冷光。
天空仿佛感应到了这绝境中的悲鸣,“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恰在此时炸响,如同天地震怒的前奏!
“天雷!”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璇玑混乱的脑海,她记得初中物理课学过,铜具有极好的导电性,而她的箭簇,皆为青铜所制。
几乎是出于本能,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她不顾一切地抓起地上那支反射寒光的羽箭,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当作投矛,朝着赵大手中那高高扬起、即将落下的精钢长刀狠狠掷去!
“引雷——!”璇玑嘶声厉喝,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奇迹发生了!
就在那支羽箭的箭簇即将触碰到长刀刀身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道撕裂苍穹的耀目电光骤然劈落!
蓝紫色的狂暴电流如同活物,精准无比地缠绕上箭簇与冰冷的刀锋!刺目的光芒瞬间吞没了赵大狰狞的脸!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截,炽烈狂暴的雷光便已顺着精钢长刀疯狂窜遍赵大的全身!他整个人在刺眼的白光中剧烈抽搐,如同被天神投下的雷霆之矛贯穿!
“头儿!”旁边两名杀手试图将赵大从雷电里救出来,谁知刚一触碰赵大,便被狂暴的雷光精准地贯穿了胸膛,瞬间步了赵大的后尘,化作两具焦黑的残骸。
轰!
三具焦黑冒烟的人形重重砸落在地,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缕缕青烟从死人彻底碳化的发丝间升起。
剩下两名杀手看了看璇玑和公子景,又看了看地上的三具残骸,相互对了对眼神后,果断出声:
“走。”
等他们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雷霆的余音在轰鸣,以及璇玑急促得如同擂鼓的心跳。
她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又猛地看向前方——公子景依旧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背对着那地狱般的场景,肩膀处一道伤口正渗出鲜血,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目。
公子景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明亮的月色已经被乌云所遮蔽,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点燃了火折子,对璇玑道:
“快要下大雨了,我们快点走,说不定后面还会有埋伏。”
重新跨上马背前,璇玑下意识看了一眼三名杀手乌漆嘛黑的尸体,每人脸上的表情都写满惊惧,赵大的双眼瞪得极大,仿佛困惑无比。
好了,她知道她还是被天道眷顾的气运之子。
就冲这个绝处逢生的体验,回去后她都得给老天爷磕一个。
——————————
夜色沉沉,行刺失败的消息传回秋苑围场之际,苑令顺的面前,站着两人。
一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另一人则穿着黄衣,作侍从打扮。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黑袍人语声冰冷,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声音苍老如同枯松,“任务失败的下场,你应该都知道吧?”
“哐当”一声,一把银光闪烁的匕首被黄衣侍从扔到苑令顺面前。
苑令顺整个人不住地战栗着,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脚步。他突然跪地,“砰砰砰”连续给两人磕头,一迭声地道:
“殿下是真龙天女,行刺皇嗣,是要遭天谴的啊!!!!”
黑袍人似乎已经不耐烦,直接一脚将苑令顺踢开,朝着侍从一扬下巴,“动作迅速点,赶紧解决他,等我们回去,还得继续准备下一场饕餮宴。”
黄衣侍从点点头,手起刀落,苑令顺的惨叫还卡在喉咙里,匕首就已经刺中了他的心脏。
苑令顺仰面倒下,鲜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汪猩红的血泊。
擦了擦手上的血后,黄衣侍从开口:
“赵大他们已经失败了,那接下来……”
“我自有办法。”黑袍人语声淡淡,“不管这个所谓的皇太女是不是真龙,普天之下,后土之上,只有我们的主人,才是有资格继承江山帝业的真龙天子。”
14. 饕餮宴(4)
大雨倾盆,璇玑和公子景躲在一处干燥的树洞里,生火烤衣服。
两人本想趁着城门还未关闭,抓紧时间入城,谁知途中就下起了暴雨,他们又没有带伞,直接浇成了落汤鸡。
幸好公子景找到一个树洞,不然两人连过夜都成了难题。
篝火噼啪燃烧着,外面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声如鼓瑟,少女以手拖颐,浓密的羽玉眉微微蹙着,她的目光似是凝聚在虚空里的某一处,看透明的雨珠将天地连成朦胧的一线。
但其实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一直在想刺杀的事。
到底是谁想要她和公子景的性命?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阻止他们追查狼患吗?如果赵大没有骗自己,鬼市的拍卖场是否就是狼患的起点?
一个又一个的谜题接踵而至,璇玑越想越心烦意乱。
她回过头,想和公子景讨论一二,谁知刚触碰到公子景的手,便听见公子景“嘶”得抽了口凉气。
“啊,你的肩膀!”她留意到他肩上的一缕血色,惊呼出声。
哪怕伤口包扎过,但鲜血已经染红了绷带。
公子景摇头,捂住肩头的创伤:“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话虽如此,他唇色苍白,声音也比平常低了几分。
“什么小伤,赶紧涂药!”璇玑不由分说,直接扒掉了他的外袍,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伤口。
公子景抬起眼眸,跳动的篝火里,只见少女神色专注,眼眸微垂,卷而翘的睫毛,像是风里轻轻翕动的蝶翼。
有记忆以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躯体。
树洞里是如此寂静,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好了。”璇玑将剩余的药膏收起来,用力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后,给公子景包扎好——幸好这次出行她为了应对狼群,提前随身携带了金疮药,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公子景重新穿好外袍,璇玑留意到少年双颊有不正常的红晕,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对于一个古代男子而言,可能有些……
越界了。
她暗自汗颜。
话说回来,景的身材……
好白,好大,好粉。
虽然景是贵族公子出身,但该结实的地方很结实,该棱角分明的地方,腹肌线条清晰犹如刀刻,也不知道摸起来手感如何……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给惊到,赶紧晃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视线却又不受控制地向他身上瞟。
可惜了,干嘛穿衣服这么快呢!
迟早都是她的人,多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
或许是少女的目光过于直白炽热,公子景轻轻咳了一声,微微敛着眸,纤长的睫毛搭落,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然而,他从脸颊到耳垂都是红的,如饮过烈酒。
璇玑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打破僵局。
小说里不是都写了嘛,孤男寡女,树洞躲雨,燃烧的篝火噼里啪啦,暖黄的光晕给男女主的轮廓都镀着一层金边,简直不要太适合推心置腹,你侬我侬,排忧解难解衣宽带……
咳咳,扯远了。
璇玑决定借这个机会,好好和公子景谈一谈两人的婚事。
婚约里写的是他们十六岁大婚,距离这个时间,还剩不到一年半。
她其实想知道公子景真正的想法。
虽然是古代,但璇玑壳子里装着的依旧是个现代人的灵魂,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初婚是和丈夫心意相通的。
如果心意不相通,那……
她只能换个丈夫了。
所以璇玑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了一句:
“景,如果我们没有订婚的话,你有想过,会迎娶谁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两人订婚的时候才三四岁大,三四岁的小孩能知道什么啊!
这该死的嘴,一开口就暴露自己毫无经验的事。
公子景先是一怔,后来浅浅一笑,反问她:“你呢?”
璇玑老老实实:“没想过。我甚至都不知道成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觉得成亲以后不会很自在。”
她低叹口气:“我……其实有点怕。”
她一个恋爱都没好好谈过的人,上来就是娃娃亲,若非公子景各方面都很不错,两人又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不然她像前世看过的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逃婚、悔婚都不是不可能。
面对璇玑的忐忑,公子景轻轻握住她的手,道:
“我也怕过。寻常男子是娶妻,而我……”
他弯了弯唇,道:“我算是嫁进紫宸宫。”
璇玑哑然。
然而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齐王如今三十出头,除了公子景以外,并无其他子嗣,因而两人成婚之后,只要齐王殡天,整个齐国的封地,都会彻底并入兆朝。
公子景以齐国的广袤封地为嫁,而她又何尝不是以江山社稷为聘?
他们的出身和阶级,都决定了两人根本没得选。
就在璇玑神思逸飞之际,忽然听公子景缓声道:
“但能在宫里遇到殿下,我很高兴。”
她不由得轻轻抬眸,正对上少年一双漂亮的柳叶眼。
“来紫宸宫的这些年,我记忆里所有重要的日子,几乎都是和殿下一同度过的。”他静静说着,“还记得我刚来紫宸宫的第一年除夕夜,因为远离家乡与亲人,我独自躲在瑶华池边伤心,殿下却找到我,陪着我一起看完新年第一场烟花。”
他弯了弯唇,无声地笑笑:“殿下当时还信誓旦旦地向我承诺——若得金屋,当许以君。”
彼时火树银花不夜天,瑶华池里浮光跃金,水边的女孩儿一双眼眸清澈得能照见他的人影。
自此,永生难忘。
“没想到这件事你也记得。”璇玑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景不知道,自己那会纯粹是逗他玩。
当时她在瑶华池畔,看见双眼通红的俊秀男童,想起自己前世看过的野史,决定仿照历史上某个有名的大猪蹄子,来一波性别对转版本的金屋藏娇。
但……大猪蹄子的话是真的很好用啊!
杀伤力百分百!
从那天起,公子景就成了璇玑的头号跟班。基本上璇玑想做什么,他都有求必应。
公子景继续道:“还有北疆风炎部的使臣来觐见那次,风炎部的大君希望我能作为质子,前往北疆保证兆朝与北疆的盟约,也是殿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此事。”
他垂下眼眸:“虽然知道陛下不会同意,可是当时殿下能愿意为景站出来,景不胜感激。”
璇玑更加不好意思了。
她之所以强烈反对,一方面是因为公子景是齐王唯一的儿子,但凡她母皇敢将公子景送到北疆,齐王就敢带着郡兵打到天耀城。另一方面,公子景是她在紫宸宫里唯一的玩伴,即便两人没有婚约,他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于情于理,她都不忍心他去北疆那么个鬼地方。
坦诚来说,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璇玑……
还是很害怕孤独的。
璇玑的羞赧里,公子景静静说着:
“虽然殿下也许都忘记了,但和殿下有关的很多事情,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太元新政后,很多人觉得殿下不堪大用,可于景而言,无论殿下如何,景此生此世的妻子,只有殿下一人。”
少年眼珠乌黑,在篝火的映照里,像是黑曜石般闪烁着熠熠的光,他一字一句轻声道:
“所以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殿下都能高兴。”
“哪怕……”他的语声蓦然低下来,“以后殿下身边,还会有其他人。”
璇玑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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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口。
她很想说他就对自己这样没信心吗?
她好歹也是来自一夫一妻的现代社会!
然而,所有的话在即将冲出口的一刻,卡在嗓子眼里。
她忘了,她现在是皇太女,是兆朝的继承人,是未来的皇帝。
普通人尚且没法保证自己一辈子只爱一个呢,更何况是坐拥万里江山的皇帝。
远的不说,就说公子景的生母,齐王私下里都有不少面首呢。
若非宸哀帝是假死,本尊一直默默陪在她母皇身边,杜绝母皇的所有桃花,以她母皇的性格,会不会广开后宫,璇玑还真说不准。
因此璇玑将自己没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不能确定的事,还是不要轻易保证为好。
曾几何时,雨势渐渐转小,璇玑刚想出去看看,却被公子景拉住。
“你听,有声音。”
她竖起耳朵,果不其然树洞外传来一阵车马辚辚的响声,伴随着不耐烦的人声:
“这些死狼,每次捉都得耗费好几个兄弟……”
“可不是,老子一条胳膊差点断了。”
“话说回来,老大指定要的狼王没见到,听说是被人给杀了……”
马车在道路上渐渐远去,人声也逐渐转小。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狼患背后牵扯的势力不简单。
公子景轻声问璇玑:“天亮了,我们是先回宫还是……”
“去鬼市。”想起昨晚的经历和一众卫士的惨死,璇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我带了十个人出来,可……可十个人全死了——他们凭什么滥杀无辜!我一定要查清楚狼患和拍卖场是怎么回事,然后,让背后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到最后,少女的眼圈已经微微泛红。
好不容易平复下气息,她从怀里摸出一道平安符,交给公子景。
“这是我昨天特意去钦天监求的,本来想交给你,一直没找到机会。”她吸了吸鼻子,别过脸,“老师死后,我真的不希望身边人再因为我而受伤,甚至……丧命。”
所以她宁可终日在明华殿里躺平,也不想太元初年的事重演。
公子景收下平安符,“多谢殿下好意。”
然而,璇玑钻出树洞的一刻,又听见少年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璇玑。”公子景很少这样直呼她的名字,他认真凝视着少女的双眸,眼瞳里仿佛能映出晨曦的微光,温声道:
“卫士的死,不是你的错。保护你,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恪尽职守,为国尽忠,为君尽责,我们应该为大兆有这样的将士而感到骄傲。”
“等你变得更加强大,一定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类似魑魅魍魉作乱的事,越来越少。”他弯了弯唇,“我相信你,也相信大兆的未来。”
璇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
一整夜的惊心动魄过后,她心情真的很糟糕。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三步并作两步,伸出胳膊揽住公子景的脖子,头埋在他怀里,重重“嗯”了一声。
“我保证,哪怕以后我有后宫,你也永远是正夫。”
然后……顺便蹭了蹭胸。
她就说吧,男妈妈什么的最好了!
公子景“……”了一会。
他的心情很复杂,有点高兴,但同时也有点失落。
他其实很想问她,就不能不开后宫吗——他确实没有那么大度,做不到容忍她一个又一个收面首。
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反正两人以后时间还长,大可徐徐图之。再者说来,如果璇玑日后为了维系统治,不得不和大臣联姻,纳一两个侍君,大不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好正宫风范便是。
所以他很快调整好心态,抬手轻轻拍着少女的背。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入城后要去鬼市,还得买点东西。”
15. 饕餮宴(5)
最后一丝金光隐没在地平线之际,璇玑与公子景戴上新买来的狐狸面具,登上废弃桥洞旁停靠的船只。
无穷无尽的水声里,木浆破开漆黑的水面,带动一团团漂浮的秽物与纠缠在一起的深绿水藻。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在此纠结沉淀了几千年,璇玑不由得捂住鼻子。
“客人是第一次来吧,适应了就好。”撑船的船夫是个头发胡须洁白的老人,他呵呵一笑,“每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把夜壶里的污物倒在河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成了这样。”
他摇摇头,语声里颇有些感叹:
“人们厌恶这里的气味,却忘了它的肮脏也是他们一手缔造,水面上甚至还能映出他们倾倒污物时的脸。”
璇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见油灯里火苗的映照下,水波里晃晃悠悠倒映出自己的面容。
公子景的语声同样带上几分叹息:“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坠于茵席之上,或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船桨划来,水波散开复又合拢。
水面上少女的面容也骤然起了波澜。
她忽然抬起脸,“我倒是觉得,人生的境遇虽然取决于偶然,但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别人所能代替,所以人的一生到底会怎样,最关键的因素在于自己。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
船夫和公子景不由得认真凝视璇玑。
然而下一秒,她话锋一转:“我能不用就不用!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那和无忧无虑有什么区别!人又不是麻花,整天拧巴这些干嘛!”
船夫默然一瞬,忽而哈哈大笑。
“有意思,你这个小女娃有意思!你这是说即便成了污水,也应该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喽?”
璇玑耸耸肩:“你非要这么理解也行吧。你看就算大家都嫌弃它是污水河,也得通过它去地下鬼市呀。更何况污水浇灌农田,说不定比清水更能令农作物生长得好呢。”
毕竟水质富含营养物,他们嫌臭,农作物闻起来可是香喷喷的。
听见璇玑的话,老船夫蓦地一声轻叹:
“小女娃儿,你不该来这样的地方。饕餮宴,可不是你能参加的。”
饕餮宴?
什么饕餮宴?
璇玑疑惑不解,一抬头,发现公子景的眼神也满是思索。
正当两人相互对视,满心疑惑时,船头突然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老船夫的嗓音响起:
“两位客人,到岸了。”
两人抬头一看,岸上青石累就的门楼巍峨无比,朱红的匾额间“鬼市”二字遒劲有力,门楼两侧纸灯笼一溜儿排下,闪烁着幽绿的磷火。
公子景正要付钱,老船夫却摆摆手,笑道:
“哎,不必了。和你们聊得开心,这趟就不收你们钱了,一路顺风。”
————————
进了鬼市以后,璇玑好奇地东张西望。
从外观来看,这里原先应该是个很大的溶洞,后来被人发现,略略修整一下,敲平了中央的乱石铺作通路,便成了集市,因此角落里还有许多兽骨一样凸起的钟乳石柱。
正如赵大所言,鬼市不点灯烛。每隔数步,便有纱囊自溶洞顶部的钟乳石上悬垂,囊内流萤撞着薄纱,将黄绿色光晕泼在岩壁上。钟乳石的阴影被映得忽明忽暗,愈发显得一切光怪陆离。
街道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行走,有戴老虎面具的,有和他们一样戴狐狸面具的。就在璇玑好奇地四处顾盼之际,一缕霸道又勾魂摄魄的浓香,毫无预兆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香气仿佛有生命的小钩子,精准地挠在她最敏感的馋虫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被“钓”住了,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投向香气的源头——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大铁锅。
锅后站着个小贩,正卖力地挥舞着大铁勺,搅动着锅中翻滚的奶白浓汤。随着他的动作,更汹涌的香气如浪潮般涌来,让璇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咕噜噜——”
她的肚子在这极致的诱惑下,发出了比雷鸣更响亮的抗议。
“咕噜噜噜——”
第二声抗议紧随其后,声势浩大,连旁边的公子景都侧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璇玑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但美食当前,这点羞赧很快被更强烈的渴望淹没。
所谓夜宵夜宵,夜晚有美食才有良宵。
夜宵的意义,不就是在此吗!
她扯了扯公子景的衣袖,向着羊肚汤的方向一抬下巴。
公子景微微蹙眉,压低声音提醒:“鬼市鱼龙混杂,此等来历不明的吃食,恐有不妥。忍一忍,回宫再……”
“客官!好眼力啊!”
小贩像是安装了璇玑雷达,精准捕捉到璇玑的馋意,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热情,手中的铁勺搅得更欢实了,浓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祖传秘方,炖了五个时辰!羊肚脆嫩,汤汁浓白,喝一口保管您眉毛鲜掉!不好吃分文不取!鬼市老字号,独此一家!”
公子景的劝阻在璇玑耳边盘旋了不到一秒,就被那汹涌澎湃的“咕噜”声和勾魂的香气彻底击溃。
最后,在少吃和不吃之间,她艰难地选择了……
不少吃。
当第二碗热气腾腾、奶白浓稠、羊肚卷边吸饱汤汁的羊肚汤端到面前时,璇玑所有的理智都飞走了。
“唔——!”第一勺滚烫的汤入口,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灵魂震颤的喟叹。
羊肚软糯不失脆爽,吸饱了汤汁的精华,花椒的麻香在舌尖缓缓绽放,碗底吸透肉汁的萝卜更是暖得人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她吃得浑然忘我,速度极快,“吸溜吸溜”的喝汤声不绝于耳,仿佛在进行一场与美食的激烈搏斗。
公子景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风卷残云。
璇玑对食物的这种纯粹而炽烈的热爱,常常让他感到新奇又无奈。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宫廷玉食之间,饮食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风雅与克制。
璇玑却像一只误入精致花园的小兽,带着对市井烟火气的天然亲近,酣畅淋漓地享受每一口粗犷的美味。
她的快乐如此简单直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冲破了紫宸宫规行矩步的藩篱。
“慢点,小心烫。”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了一句,语气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嗯嗯嗯!”璇玑含糊地应着,头都没抬,眨眼间,硕大一碗汤连同里面的羊肚、萝卜都已消失无踪。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空碗,打了个饱嗝。一张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水润润,宛如熟透的蜜桃,散发着餍足的光泽。
公子景见状,这才转身走向小贩结账。
然而,就在公子景背过身去、视线离开璇玑的刹那——
璇玑只觉得一股极其沉重的倦意猛地袭来,如同千斤巨石压顶。这感觉来得太过诡异迅猛,绝非寻常饱食后的困倦!
她心中警铃大作,想立刻站起来,却发现四肢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连手指都抬不起。想张口呼喊公子景,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只能发出细微的“嗬嗬”气音。
糟糕!汤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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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电光石火间,璇玑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顺势将头“咚”地一声轻轻磕在油腻的小桌板上,身体软软地滑伏下去,伪装成彻底昏睡的模样。
几乎在她“昏倒”的同时,两个原本在不远处闲逛、眼神闪烁的陌生男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迅速而自然地靠拢过来,一左一右架起了她软绵绵的身体。
“这小娘子不胜酒力啊,走走走,送她回去歇着。”其中一人故意大声说道,语气自然得像在帮朋友。
两人配合默契,动作麻利地将璇玑半扶半拖地带离了摊位,迅速拐进旁边一条更幽暗狭窄的小巷。
璇玑的心沉到谷底,但头脑却在巨大的危机下爆发出惊人的清醒。
她紧闭双眼,全身放松,任由自己被拖行,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塞进一辆散发着霉味和皮革味的马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线。
车厢外,传来压低的交谈:
“嘿,手脚麻利点!这肥羊差点溜了!”
“放心,药量足着呢。多亏了上头消息灵通,知道这位小祖宗就好这口,特意安排的‘香饵’……”
饕餮宴!璇玑的心猛地一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留下线索!
求救!必须让公子景知道她被带走了!
她悄悄睁开一丝眼缝,确认车厢内一片漆黑,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她用尽全身仅存的、正在被药力快速吞噬的力气,艰难地摸向腰间那个绣着金线、装着各种小零嘴和应急小物的贴身荷包。
手指颤抖着探入,摸索到几颗圆润清凉的丸药——这是御医特制的“清凉丸”,专解暑热昏沉,用料极其珍贵,除了常见的薄荷、金银花,还加入了极其稀有的千年龙脑香,气味清冽独特,非皇家不可得。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璇玑脑中成形。
她没有立刻吃掉药丸,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甲抠破了一颗清凉丸坚硬的外壳,然后用尽全力,将抠出的、带着浓郁龙脑香气的药粉,一点、一点地、极其精准地弹射向车厢门帘下方的缝隙处!
药粉细如尘埃,落在门帘内侧和车厢底板的接缝处,那里是驾车人视线的死角,不易被发现,但只要有人掀起门帘,那股独特的冷冽异香必然会逸散出来。
做完这一切,璇玑几乎虚脱,清凉丸的药粉气息让她稍微提神了一瞬。她迅速将剩下几颗药丸含入口中,用唾液慢慢化开,清凉感丝丝缕缕渗入,勉强吊住了她最后一线神智,让她得以继续伪装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璇玑立刻恢复“深度昏迷”状态。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刺鼻的脂粉香、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臊味混杂着冲入鼻腔。同时,几声低沉压抑、绝非人声的兽吼隐隐传来,让她心头寒意更甚。
她还来不及细想,一个粗糙的麻袋便兜头罩下,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她被粗暴地扛起,像货物一样在喧闹嘈杂的环境中穿行。
扛着她的人脚步沉重,最终停在一扇门前。
“吱呀”一声门响,她被毫不留情地丢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沉重的关门声和落锁声宣告着她暂时被困于此。
麻袋里闷热难当,药力混合着清凉丸的清凉在体内拉锯。昏沉感如同潮水,一波波更凶猛地袭来。
失去意识前,她唯一的念头是:
羊肚汤的药劲可真大啊,下次……
一定得少喝几碗。
16. 饕餮宴(6)
她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沉重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刚结束高考,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要不要在暑假的时间学车,可是学过车的小伙伴,都劝她等大一寒假再学,因为夏天会晒成一块黑炭。
爸爸妈妈也告诉她,没关系,她想什么时候学就什么时候学,等考出了驾照,家里就给她买一辆自己喜欢的小车开。
可是一眨眼,爸爸妈妈温暖的脸,就变成了女帝和宸哀帝的脸。
龙章凤姿,金相玉质。
但眼里只是透着政治家的冰冷与打量。
他们手握利刃,指着彼此,空荡荡的太极殿里,鲜血肆意横流,如同一汪猩红的海洋。她跪在两名恩师的尸体前,无所适从,满心都是悲哀与绝望。
她很想说你们不要再打了,她会乖乖听话的,她不想看到更多的人死去,为什么大家不能好好在一起过日子,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呢。
然而一转眼,她便看见黄金铸成的王位上,白发苍苍的自己身着龙袍,脸上遍布尸斑,显然已经去世多时。
“啊!!!”
璇玑猝然睁开眼。
有清澈甘甜的水,一点一点滴进她喉咙里。
她晃晃脑袋,正对上一张柔和清浅的少女面孔。看清楚少女容颜的一瞬间,璇玑整个人不由得僵住。
——林念?
她为什么……也在这里?!
“你醒啦?”林念放下水碗,跪坐在她身边,语声关切。刚刚就是她在给璇玑喂水,令她的嘴唇不至于干裂出血。
“这里是哪儿?”璇玑下意识问道。
环顾四周,房间没点灯烛,阴暗又狭窄,像个逼仄的鸽子笼。只有过道里的灯火,顺着门缝溜进来一小片光,让她勉强能看清周遭。屋里的陈设很简陋,只有两张床,一张矮案,矮案上乱七八糟摆了些药物,还有一只装水用的陶罐。
璇玑抬手摸了摸墙面,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
这地方不见窗,又这样闷,若没猜错,该是间地下室。
林念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鬼市里最有名的一处销金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办盛宴,邀请城中各路达官显贵参加。”
“你和我一样是被他们抓进来的吗?”璇玑好奇道。
林念叹口气:“是啊,那天我们在酒肆分开后,我在城里到处寻找做工的机会,太学的学费,毕竟有些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当时听人说城外野狼肆虐,官府贴出告示,打死一只野狼便给一贯铜钱。我就想去试试……”
“你?打野狼?”璇玑有些不可思议,林念看上去柔柔弱弱,能不能拉开弓弩,她都对此表示十分怀疑。而且书里也没说过林念懂武功啊,她记得林念一直是纯文臣来着。
从璇玑的表情,林念大概也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笑了笑,道:
“我虽没法直接打死野狼,但是家父是猎户出身,我跟着他学过一点设陷阱,捕猎的法子。”
“原来如此,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璇玑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会去太学读书啊,感觉太学的学生里,猎户家庭出身的还是蛮少见的。”
太元新政刚开始的时候,太学是第一年设立,仅收五十名学生,更偏向贵族子弟,即便有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也得通过地方官的举荐,兆朝共有十四郡,每郡至多举荐三人。
再加上负责审核太学的学生资质的人,便是她两位老师之一的太傅师邝,他为人古板严肃,对学生要求极高,想从一众贵族子弟里脱颖而出,得到师邝的认可,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么,说来话长……”
突然,“咔哒”一声闷响,铜锁开启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木门轰然洞开,有人站在逆光里,瓮声瓮气地开口:
“二百七十七号,今天,到你了。”
二百七十七号?
璇玑一头雾水地注视着林念。
林念低声向她解释:“这里被抓进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我排二百七十七。”
“他们要你去做什么?”璇玑很警觉。
她一下子就联想起自己前世看到的什么小红楼、N号房之类的。书里也写过,女帝还是宸王后的时候,曾下令焚毁由当时九卿之一的少府殷苛暗中创办,表面宴饮待客,实则逼良为娼的鹿鸣居。
如今距离鹿鸣居焚毁不过十余年,难道又有人卷土重来?
见璇玑神色紧张,林念苍白一笑:“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不会强迫我服侍任何人,你也一样。”
但……她们要面对的挑战,比这个更艰险。
不过现在林念还不打算这么早吓到璇玑,她只是低声道:
“我先走了,在我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一般来说,他们会先饿新来的人几天,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带吃的给你。”
见璇玑没有吭声,她又强调了一句:“反抗的新人下场都不太好,逃跑更是难于登天,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毕竟和她同住一屋的上个女孩子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相比于林念的忧心忡忡,璇玑却道:“我没打算反抗任何人,恰恰相反——”
她干脆躺了下来,枕着双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既来之,则躺之。既然按你说的,逃跑很困难,那就不逃了呗。”
人生嘛,不过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别人被逼一逼狗急跳墙,她被逼一逼,只能直接摆烂。
外面管事的人等得不耐烦,一个劲催促道:
“二百七十七号,你好了没有?再不出去,我可不客气了!”
借着微弱的亮光,璇玑看清了他的模样——皮肤蜡黄,高颧骨,吊梢眼,左眉的眉梢一颗大黑痣,正是那天绑架她的几个人之一。
“钱老大,我马上就出来。”
说完,林念便看向璇玑,弯了弯唇,露出一点微薄的笑,像十二月的下弦月,道:
“照顾好自己,回头见。”
“回头见。”璇玑挥了挥手。
然而她没有留意到,转身的一刻,少女唇边的笑意瞬时消失,她双手带上铁质的镣铐,镣铐连接着锁链,锁链的另一头被钱老大攥在手里。林念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向前走着。
长廊光线昏暗,只有两边的板壁上一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火苗,偶尔会从出口的方向飘来几声不知名的嘶吼声,低沉喑哑,漆黑的门洞像是饕餮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前行的人吞没。
————————
鬼市的街头,公子景已经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偏偏璇玑身份特殊,他又不能大张旗鼓,否则被有心之人利用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糟糕。所以公子景只能单纯凭借眼力和一双脚,将整个鬼市都寻了一遍,连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
璇玑送给他的平安符还悬挂在他心口,然而如今遭遇危险的人……
却是她。
生平第一次公子景觉得自己是如此没用,他恨自己为何偏要去主动结账,而不是等小贩过来,否则也不会给歹徒可乘之机。
他恨自己为什么找了这么久,依旧一点璇玑的消息都没有,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更恨自己明明立誓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现如今却只能任由她失踪!
即便事后公子景想要抓捕小贩询问璇玑下落,但整个摊位都已经人去楼空,让他更是无能为力。而他的无能为力,更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将他的心脏搅得鲜血淋漓。
“公子,要不咱们还是歇歇吧,您都两宿没合眼了……”
随身小厮顺安忍不住开口,说话时候他还特意瞥了一眼公子景的月白色短靴,只见淡蓝的云锦鞋面,已经渗出微微的血色。
公子景并没有理会顺安的劝说,而是带领几个亲卫,继续在茫茫人海里寻找着璇玑的下落。他的双脚已经磨出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但他的脚步却不曾有任何放慢之意。
正当鬼市即将关闭,有人前来驱逐轰赶之际,突然,公子景嗅到空气中一丝极轻的瑞脑香气。
他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是清凉丸!
宫廷御制,璇玑随身携带的清凉丸!
顺着香气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明灭不定的幽绿灯火里,一座朱楼拔地而起,里面人影绰绰,偶尔传来断续的丝竹声,咿呀婉转又陡然中断,混杂着不知名的兽吼,更添诡谲。
——-————————
整整一晚,林念都没有回来。
接连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璇玑全靠着之前喝的两碗羊肚汤撑着,现在满脑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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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饿啊。
他们囚禁她可以,最起码得给饭吧。
就在她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美食的时候,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想起林念说的会给自己带吃的,璇玑赶忙迎上前。
然而,下一秒,她愣在原地。
眼前的少女脸色惨白,左肩到前胸,还有三道血淋淋的口子,皮肉翻卷如同猩红的花,浸染大片衣襟。她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运动,背后的衣服全是湿的,头发也湿漉漉贴在瘦弱的脊背上。
钱老大给林念卸下镣铐后,粗鲁地将她推进房里。林念一个踉跄,摔在地上,两只雪白的肉包子从她衣襟里滚落出来。
看见包子,钱老大眉头一挑:“哟,偷藏了吃的啊。”
“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两个包子,也要偷偷摸摸。”
没等林念捡起包子,他便走上前,一脚踩上包子,又用力碾了碾,“告诉你,这包子最多你一个人吃,想分给其他人——”
他冷笑:“还是掂量掂量自己能活几天吧。”
林念咬唇不语。
等钱老大走了,林念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捡起唯一的一只还算干净的包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后,双手将它捧到璇玑面前。
“快吃吧,我知道你来这里以后什么也没吃,距离开饭的时间起码还有三四个时辰,你现在不吃饱了,待会肯定没有力气。”
即便饥肠辘辘,璇玑也没有动包子,而是扶住林念,“你受伤了,我先给你包扎伤口。”
林念垂眸,沾染着血污的乱发掩住少女瘦削的脸庞,让眼角的一点晶莹看上去仿佛珍珠。她飞快擦了一下眼睛,哑着嗓子道:
“谢谢。”
给林念褪去外面的衣裳后,璇玑霍然发现,除了肩头的抓伤外,她身上还有交错着好几道鞭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往外淌血,显然是新添的。
涂完了药,又拿干净的纱布给她裹好伤口后,璇玑轻声开口: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抓我们过来,到底是做什么吗?”
“你可曾听过宫廷百戏里的兽戏与角抵?”林念问她。
璇玑自幼生长于宫廷,自然对林念说的这些不陌生。
她点点头,“兽戏便是让猛兽按照指令表演,而角抵则是人与人的摔跤、角力……”
说着说着,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里流露出不可思议:“难道?!”
林念苦笑:“不错,这里的角抵奇戏,便是人兽相斗,胜者活,败者沦为猛兽的腹中餐。所以他们从各地抓来面容姣好,身体健壮的少年少女,这样演出才赏心悦目。至于猛兽自己……”
“饕餮宴的饕餮二字便是因它们而来,毕竟咬死人的野兽吃起来才更刺激。”林念讽刺一笑,“不仅如此,角抵奇戏结束后,还会进行盛大的拍卖——拍卖各种奇珍异宝,飞禽走兽,甚至是……拍卖人。”
兽食人,观众食兽,而销金窟的主人,依靠观众的金钱供养,在鬼市里一手构建起属于自己的地下王国。
层层相食,无一幸免。
面对这种情况,林念担心地瞧着璇玑的神色,生怕她想不开寻死觅活,毕竟前一个女孩就是没法直面这种鲜血淋漓,暗无天日的未来,才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跑,结果她前脚刚借着守卫换班的时间偷偷翻窗离开,后脚还没出鬼市的门楼,就被人发现了。
从那天起,林念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只是某次林念见管事去喂狼时,偶然从铁笼子里,看到一角淡青色的衣料,正是女孩所穿。
在林念的担忧里,璇玑深深呼吸,问她:“所以你昨夜是被他们逼着同野兽搏斗,身上的伤也是这样来的?”
林念垂着眸,“嗯”了一声,“运气不错,正好遇到的是失去首领的野狼,再加上我之前偷偷拿吃的喂过它们,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
想起什么,她看向璇玑:“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下次你搏斗的对象应该也是野狼,你可以像我一样,每天路过兽笼的时候,偷偷拿些东西喂它们,这样真上了场,保命的机会多一点。”
听见林念的嘱咐,璇玑小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着,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让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情绪。
许久,她总算抬起眼睛,轻声问林念:
“你……可曾怨恨过皇太女?”
17. 饕餮宴(7)
林念一愣,“为什么这样说?”
璇玑垂了眸:“如果不是因为皇太女,不是因为太元新政,你也不会来帝都,不会交不起太学的学费,更不会被人抓到这里来。”
林念默然一瞬,轻声道:“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家乡吧。”
璇玑怔了怔:“家乡?”
仿佛是回忆起什么,林念的眼神有些飘忽,“我家在雁云郡的一个村子里,不算很穷,但也说不上多好,我爹和我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养到十六岁,然后嫁出去换一笔彩礼钱,好给我弟弟娶媳妇。”
璇玑不由得沉默下来。
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她也听闻很多落后地区,因为杀女婴的习俗,导致女少男多,女孩子往往到了成年就会被安排相亲,父母用她的高价彩礼再去给她的兄弟娶妻生子。而女方自己则一分钱落不到,嫁去婆家后,还会因为彩礼而备受丈夫埋怨,给男方家里当牛做马。
人血馒头,自古有之。
“扯远了,我之所以能去太学,说起来,还得感谢皇太女。”
提起皇太女的时候,林念眸子里有莹润的光,像宝石般闪烁生辉。
“原本家里只有阿弟能读书,爹娘倾尽家产,将他送进了家乡最好的经学家那里,希望他以后能通过举孝廉的方式,混个郎官当当,别和他们一样,只能在山野里刨食。阿弟年纪小,读书的地方离家又远,只能我每天赶着牛车去送他读书,再把他接回家。他读书的时候,我也就有机会跟着一起在门外听一两个时辰。”
闻言,璇玑暗暗在心里感叹。
没有正式入学,每天门外听几个时辰,林念便能融会贯通,还能得到太傅师邝的认可,进太学读书,和罗元这样有背景的儒生平起平坐,林念,还真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啊。
“阿弟对读书一事兴趣寥寥,偏偏爹娘又耳提面命,他不敢不从,老师布置的功课又很深奥,他一个人根本写不完。所以时间长了,那些功课大多都是我代替他完成。有次老师布置了一篇策论……”
往昔的记忆浮现上来,林念摇了摇头:
“我记得,那篇策论是问的如何治理风霾,真的是很难的题目啊,阿弟完全没有思路,我也被难倒了。我只好趁着送阿弟上学回来的途中,一个一个走访周围曾遭受过风霾的村庄,向村里的老人打听风霾发生时他们都是怎么做的,结合自己的一些理解,以种树为核心论点,花了两天一夜的功夫,写完了整篇策论。但——”
“也就是那次,阿弟的老师发现他的功课都是我代笔,因为我走访的农家里,恰有一处田庄是老师的产业。”
说到这里,林念微叹口气,“老师很生气,认为阿弟人品有问题,勒令他以后不要再来自己家读书。爹娘百般求情,我也一起跟着下跪求情,然而老师是经学大家出身,对人的品德有着极高的要求,所以不管我们怎么求情,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带着阿弟回家后,爹娘暴怒之下,当天就为我找了邻村的一户农人,准备把我嫁给他家的长子。聘礼都收了,我百般不愿,但终归抵不过爹娘的意思,被五花大绑,塞进了花轿里。就在我满心绝望的时候,老师慌慌张张闯进来,他阻止了婚事的进行。”
“他说,皇太女看到了我的策论,觉得写策略的人是国家需要的人才,让当地郡守无论如何,也要将对方举荐入京。不仅如此——”
她眼睛里骤然闪现出一瞬的华彩,“皇太女还说,既然如今皇位上坐着的是她母皇,她作为储君,也是女子,所以,她希望第一届太学生里,一定要有女子。人数可以少,但不能没有。”
“于是,我便成了那届的太学生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之一。”
“原来那篇《治霾论》是你写的……”璇玑喃喃。
风霾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沙尘暴,雁云郡位于边塞之境,与北疆草原接壤,当地发生沙尘暴是家常便饭的事,县志里不止一次记载“大风从西北起,云气赤黄,四塞天下,终日夜下著地者黄土尘也”。经学家布置的策论里,问如何治理沙尘暴,也算是因地制宜。
作为文科生,璇玑上地理课的时候,就学过沙尘暴的治理首先离不开植树造林,其次就是禁止过度放牧、农田开垦、矿产开采,从源头减少地表土壤沙化的诱因。
所以当初她看到那篇策论里,关于植树造林的一些观点虽然很稚嫩,但与现代治理的手段不谋而合时,很是惊喜,还和太傅、少傅两人讨论,猜测对方是不是雁云郡官吏家庭出身的孩子。
但这件事在她的生活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再加上策论是匿名,所以璇玑吩咐下人一定要让策论的作者进京求学后,就将它丢之脑后。
她没想到,自己简单一句话,便给了林念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的林念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她口中的皇太女,她只是凝视着璇玑,一字一句认真道:
“所以,我从来没有怨恨过皇太女。”
“太学是我自己要读的,野狼是我自己要抓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后果如何,自然要自己承担。”
“恰恰相反,我很感激皇太女,也很感激陛下。她们给了我的生活另一种可能,让我不至于像我的母亲一样,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我也是来了帝都,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知道原来……原来传说中的彻侯廖若,真的那样英姿飒爽。”
璇玑哑然。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像每次遇到林念,她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自己:
一切的努力都不曾白费。
有些种子,真的会在看不见的地方发芽。
十二岁的齐璇玑,一笔一划写进诏令里的“男女皆可为官”,“允许平民入太学”,“治世当让天下人有盼头”,最终落在实处,是让一个山村姑娘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帝都的阳光里,憧憬自己的未来。
最终,一步步成长为青史留名的国之栋梁。
璇玑突然有点鼻子发酸,她正犹豫要不要对林念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铜铃声,清脆悠扬。
听见铃声,林念对璇玑道:“开饭的时间到了。”
璇玑将自己没说出口的话吞回去,故作轻松摊了摊手: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然而林念看了看窗外的人潮,建议道:
“要不,你还是先吃包子垫一垫吧。吃饭……可能有点困难。”
见璇玑疑惑不解,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口气:
“这里给我们这种人的饭,得靠抢。”
璇玑:“啊?”
———————
直到抵达饭堂,璇玑才意识到林念所言非虚。
人,很多人。
近百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女,挤挤挨挨地呆在地下室一处较为空旷的大厅里,像是猪猡般争抢食物。
林念因为身上有伤,璇玑便让她呆在屋里休息,自己去替她拿吃的。然而现在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迟疑了。
自这个世界出生以来,她还真没见过这场面。
哪怕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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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在高中,下课铃打响大家如饿虎扑食般争前恐后地冲去食堂,到了窗口前也会排队。可是目前……
人声嗡嗡,嘈嘈切切,时不时传来抢夺声与叫骂声,汗臭味、血腥味,还有食物馊了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一个劲往人的鼻子里钻,变成一股极其令人作呕的味道。
璇玑还没靠近盛饭木桶的位置,就有一名身形较为丰满的少女被人推搡出来,摔倒在她脚边。
璇玑刚想扶起对方,少女却一把推开她,“谁要你假好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吗?别做梦,吃的就那么一点,谁抢到就是谁的!”
说完,少女便挥舞着拳头挤进人群里,像是一尾逆流的鱼般奋力朝着饭桶的方向游去。
璇玑只能沉默。
钱老大交着双手,坐在一把满是油污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斜眼睨她:“想吃东西吗?”
他“哼哼”一笑:“想吃就给我老老实实的跪下,在我面前磕几个响头,或许我还能给你留一勺饭,让你和你那个同屋的,不至于饿死。”
“或者——”他目光淫邪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胸口。
十四岁的少女如花蕾般含苞待放,衣领露出的一片肌肤洁白如羊脂玉,仿佛只要手指轻轻一揉,就能留下嫣红的痕迹。
就在钱老大各种意淫的时候,璇玑忽然抬起脸。
“你真的很想我向你服软求情吗?”她向他勾勾手指头,“来,你过来一点。”
钱老大不明所以地向前走一步。
谁知璇玑突然举起椅子,劈头盖脸对着他砸下,一边砸一边骂:
“我叫你乱看,叫你乱看!还想让本宫给你下跪,你做梦吧你!你以为你是谁?我呸!给本宫提鞋都不配!!!本宫乃千金之躯,你多看一眼本宫都觉得脏!!!”
满场寂静,鸦雀无声。
原本抢饭的少年和少女们不约而同停下来,愣愣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刚刚推璇玑的少女更是五味陈杂——平日里大家为了有口饭吃,向来是对钱老大点头哈腰,各种讨好。
她从没想过一个新来的兽奴居然敢如此对待钱老大。
但……看钱老大吃瘪,莫名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不止一个兽奴抱有类似的想法,因此他们只是看着璇玑暴揍钱老大,无一人出手援助,甚至还有不少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等璇玑出完心底一口恶气,她一把扔下椅子,飞快地顺着出口逃了。
钱老大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捂着鲜血横流的脑袋,放声怒吼:
“抓住她!!把她给我丢进兽笼!!!”
墙壁上灯烛的烛火明明灭灭,一侧铁笼在地上投下深深的影子,璇玑在长廊里疯狂奔跑着,如同行于鬼蜮阴曹。
整个地下室的结构,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环,最里面的圆心是打饭的大厅,大厅外一圈是关押着各种野兽的铁笼,铁笼最外面的一圈,则是人居住的房间。
璇玑飞奔而过的时候,有些野兽就直勾勾盯着,竖瞳里迸出的亮光令人瘆得慌。飞禽走兽,形色各异,仅仅是璇玑知道的,便有雪豹、老虎、黑熊、蟒蛇……
品种千奇百怪,但无一不是凶猛异常。
璇玑用尽一切力气奔跑,然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
“在这边,她就在前面!!!”
就在璇玑气喘吁吁,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际,突然,背后伸来一双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她的唇,将她拖到了阴暗的角落!
18. 饕餮宴(8)
想也没想,璇玑反手就要给那人一巴掌。
怨不得她杯弓蛇影,在这种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就在巴掌即将落到对方脸上时,她的手突然停住了。
对方拂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双清朗如天上的皎皎皓月的眼睛。他的目光里满是担心,连睫毛都带着些微的颤,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都凝在望向她的一瞬里。
璇玑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瞬时落回胸膛里。
“你总算过来了……”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平静,然而话一出口,还是不可避免带上了一点哭腔。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看见公子景时的心情,仿佛阴雨连绵的冬日,乍见云层里透出一点阳光。
公子景握紧她的手:“没事了,我会带你出去的。”
他认真凝视着她的双眸,眼里似有碎晶般的微光闪烁:“幸好你在路上留下了清凉丸的香气,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在哪里去找你。”
见公子景眼下有两片淡淡的乌青色,人也是一身侍卫打扮,璇玑便知道他为了找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
——公子景素来都有洁癖,以前她总笑他一天要换三次衣服,连衣襟的刺绣都要体现出兰草从浅绿到深碧的变化,然而现在他却心甘情愿换下了平日那副贵公子的装束,穿着别人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衣服。
璇玑不由得有些愧疚。
若非她一时贪嘴,不然也不至于惹来如此大的麻烦。
见她沉默不语,公子景又道:“方才我见有人在大厅里难为你,对方应该是这里的管事钱老大?”
提到钱老大的时候,他眸中有冷锐的光芒一掠而过。
璇玑点点头,“不过比起对付他,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是……”
她双手攥住公子景的衣袖,“有哪儿能找点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一点抱怨和撒娇的意味,像是又甜又软的蜜糖,大概只有在自幼相识的公子景面前,她才能露出如此神态。
公子景揉了揉她头发,“跟我来。”
他重新戴好人皮面具,脱下侍卫的外袍,将她的头脸罩住后,直接将她带出地下一层。他来这里的几天时间,已经将整个销金窟的结构大致摸清楚,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轻易便混入侍卫里,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
一路走来璇玑都低头跟在他后面,如同犯错被抓住一般。
门口看守的侍卫问起,公子景也只回答说璇玑犯了错,钱老大命他带她去接受惩罚。有的侍卫看见这个情景,还发出调笑的声音,似乎早已经见怪不怪。
销金窟的地上与地下是截然不同的情景。
斗拱交错,琉璃瓦覆顶,正中一座主楼约有三层之高,通体漆红,在鬼市一众低矮建筑里,犹如鹤立鸡群。窗户里透出金碧辉煌的灯火,不时有云鬓长裙的剪影自窗纱里一闪而过,透出几分旖旎意味。
璇玑这才知道,原来地下室的入口并非在楼内,而是在主楼后面的一座小筑里,想来是为了防止楼里的客人误入其中。主楼旁边还有几座高矮不同的灰色建筑,应是给下人杂役居住。
真像个小型宫殿。
也不知究竟是谁一手建立了这里。
璇玑暗暗想着,跟着公子景穿过曲折的石子甬道,向距离主楼最近的一座蜗壳般的小筑走去。
此时正是换班的时候,四周的侍卫七零八落,很是懒散。至于那些打扫庭院的下人,林念之前就告诉过璇玑,这里服侍的仆人全是些哑奴,就跟泥塑木偶似的,除非主人命令,平日里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因而璇玑与公子景两人很轻易便顺着小路,绕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
“这里便是销金窟后厨的小门。”公子景压低声音,“我会在外面守着,你放心去吧。”
听见“后厨”二字,璇玑眼睛亮了起来。
后厨好啊,她这些日子,都快饿得两眼发光了。
进了后厨,璇玑直接被琳琅满目的菜肴晃花了眼睛。
金黄的煎焖兔摆放在雪白的玉盘里,散发出阵阵焦香。雕工精细的青铜鼎内盛满了牛、羊、鹿、豕、鱼熬制的浓汤,还有羊脂制成的酥酪蝉,一枚一枚玲珑可爱,伏在青玉碟上。
更不要说什么猩唇、豹胎、熊掌、鸮炙……
璇玑很怀疑,兽笼里一大半野兽,都化作了后厨里的美味佳肴。
大厨应该是做完了晚宴要的菜,出去休息了,此刻厨房里除了璇玑以外,再无他人。
所以她很放心地大摇大摆在一道道菜里挑选起来,东尝一口,西挖一勺,大饱口福。不过考虑到厨子也是下人,若是宴席的菜全部出事,他也不好交代,所以璇玑没有弄乱摆盘,所有菜看上去变化不大。
身为资深吃货,璇玑对一切善于做美食的人都很宽容。
就在璇玑吃得有五六分饱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眸看去,窗外正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钱老大?他一个地下室管事的人,来后厨做什么?
璇玑赶紧躲进桌底。
钱老大站在门口,向公子景问话:“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刚刚门口的侍卫说有人把她带走了。”
公子景低头:“小的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看守后厨。”
“一群没用的废物。”钱老大不悦拂袖,想了想,又大步踏进后厨。
璇玑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公子景也暗暗攥紧了手心,预备着随时冲进来救人。
然而钱老大并未发现桌底藏了人,他只是揭开一只铜豆的盖子,仔细地检查着。随着盖子的开启,一股浓香钻入璇玑的鼻子里。
钱老大一边用汤勺搅拌着,一边自言自语:
“这鹿肉鲍鱼笋白羹就是香,希望主子吃了它,能心情好一点,不至于追究百兽穴里有兽奴逃跑的事……”
璇玑听明白了。
原来铜豆里装着的羹汤,是钱老大想要献给销金窟主人的。
鹿肉鲍鱼笋白羹大概还没有彻底熬好,钱老大又往里面加了点佐料后,便重新盖好铜豆,出去继续命人搜寻璇玑的下落了。
等钱老大一走,璇玑立即从桌底钻出来,揭开盖子,如同兰麝初绽一般的香气扑面而来,垂眸看去,羹以鹿肉、鲍鱼、笋片为食材,用小火慢炖至汤汁乳白,仿若浓稠的玉膏。
她舀起汤勺尝了一口,险些被鲜掉了眉毛,下意识又舀了一勺。
不知不觉,一盅羹汤便见了底。
璇玑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就在此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璇玑的脑海。
销金窟的主人到底什么来头?
为何这里会有这么多宫廷才有的佳肴?
一道两道可以说是大厨无心之举,可若是道道菜肴都与紫宸宫有关,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是销金窟的主人令主厨有意为之。不仅如此,整个销金窟的布局,都很像一座微型的紫宸宫。
微型的紫宸宫,数不清的哑仆侍卫,参宴的达官贵人,鬼市……
璇玑忽而轻轻打了个寒战。
她察觉出来对方的意图了——对方在打造另一个帝都,位于地下的帝都,而销金窟的主人,就是这座帝都的无冕之皇。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放弃跟随公子景逃跑的念头,回到那个名为百兽穴的地下室。
想起还在养伤的林念,她又从旁边的箩筐里,捡了四五个胡饼,塞入衣襟里,准备找机会带给林念。
突然,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传来。
有人?
璇玑心下一惊。
然而回过头,厨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再无他人。
呼哧,呼哧。
喘气声愈发剧烈。
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璇玑小心翼翼走上前。
角落里盛放泔水的木桶旁,有只蒙着黑布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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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
猛地掀开黑布。
笼子里蜷缩着一头受伤的棕熊幼崽,那头小棕熊应该饿了多日,皮毛枯槁若败絮。前掌一道深可见筋的伤口正渗着暗红血渍,每动一下,便发出细碎的呜咽。
被关在后厨这么个地方,显而易见是要拿来做菜。
璇玑于心不忍,从怀里拿出一只胡饼,塞给幼熊。
“吃吧。”
也不知道小棕熊是否听懂她的话,小小一只胡饼,嗷呜一口,就吞下去了。吃完一双黑润润的眼睛还注视着璇玑,仿佛祈求再给一些。
想了想,璇玑从旁边端来几道肉菜,一道一道喂给它。
喂完熊,璇玑看着桌上空荡荡的铜豆,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她拿起汤勺,从角落的泔水桶里狠狠舀了几大勺,倒进了铜豆里,然后再依照原样,盖好了盖子。
地下室的少年和少女们为了争抢一口饭而打得你死我活,以百兽戏为宴席助兴的销金窟主人,却吃这些山珍海味。
就该让他吃泔水。
璇玑解气地想。
重新盖好铁笼上的黑布,璇玑出门找公子景,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你真要回去吗?”公子景眉头微蹙,“我已经派人通知彻侯廖若,不出意外的话,她今晚会率兵前来铲平鬼市。”
璇玑“嗯”了一声:“我怀疑秋苑围场的苑令和这边有勾结,偷偷向他们倒卖野兽。和我同住一屋的林念和我提过,销金窟背后的主人身份不简单,因为前来参加饕餮宴的宾客里面,有不少是达官贵人。”
她冷冷一笑:“我想找出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吧。”公子景低叹口气,“有什么需要的,你记得告诉我。”
璇玑点头:“放心,我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嘛。”
她拍拍他肩膀,“有你在这里,我才不怕他们呢。”
或许是璇玑的信任让公子景稍稍有了些安慰,他低叹口气,按照来时的路将璇玑送回地下室。
然而,在璇玑准备回房之际,他又叫住她。
只见公子景从怀中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瓷瓶和一柄薄如蝉翼的精钢匕首,郑重交到璇玑手里。
“瓶子里装着的是护心丹,匕首你拿着防身用,有这两样东西在,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有些自保能力。”
璇玑把玩着匕首,绽开一个笑颜:“就知道阿景最贴心了。”
她收好东西,想起什么,又飞快抱了一下公子景,在他左边的脸颊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
公子景怔住。
璇玑正要走,却被公子景一把拽了回来,揽住她的腰肢后,低头将自己的唇印到她的唇上!
璇玑不可思议瞪大了双眼。
少年吻得很青涩,不曾伸舌,只是浅浅汲取她唇瓣的柔软。
有那么一瞬,天地似乎静止。
咚,咚,咚。
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的呼吸落到她的脸上,温热的,有些痒,就像刺啦一声点燃火花,她整个人从脖颈到脸颊,一瞬间染上胭脂般的绯红。
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公子景依旧站在原地。
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的唇角止不住地往上翘,眼里同样盛满温柔的笑,像是被微风拂过的湖面,碧绿的春水荡漾开一层层涟漪。
然而,看见不远处钱老大一闪而逝的影子时,那点笑意倏地静止。
公子景回身看向阴暗的角落,那里潜藏着璇玑失踪后,他特意找彻侯廖若调来的暗卫。
“无论如何,保护好殿下。至于钱老大和抓殿下来这里的人——”他微微收紧手指,“既然敢对殿下不敬,就得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代价”二字出口的一瞬,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原本崇山高月般的贵公子,一时间满是杀伐决断的气息,连说话的嗓音,都冷如冰霜。
19. 饕餮宴(9)
见到去而复返的璇玑,林念一愣。
“你怎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钱老大现在正带领手下,四处搜捕你。”
相比于林念的忧心忡忡,璇玑只是笑吟吟地取出胡饼。
“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看见胡饼,林念颇有些惊喜,“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璇玑拉了拉她袖子,对她附耳低声说了自己去后厨的经过。
林念越听越瞪大眼睛,在听到璇玑将钱老大精心准备的鹿肉鲍鱼笋白羹全部换成泔水时,噗嗤笑出声。
因为是兽穴的管事,钱老大素日里便在地下室作威作福,不少人都受过他的侮辱,先前和林念同居的女孩,就是因为打饭的时候,被钱老大三番两次调戏,再加上他威胁她,要让她同蟒蛇共舞,这才生出逃跑的念头。
只可惜……最后还是白白送了命。
想到女孩的悲惨遭遇,林念收敛了笑意,担忧地注视璇玑:
“饼我已经收下了,你抓紧时间赶紧走吧,不然被他们抓到就不好了。”
璇玑无所谓:“放心,有景在,就算他们发现了,景也会搞定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诧异——她竟然对公子景信任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转念一想,两人迟早都是要成婚的,夫妻一体,只要他对自己没有异心,那她多信任他一些也无妨。
想起分别时的那个吻,璇玑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其实,这是两辈子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亲男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就是看见公子景送给她的两样礼物,还有说出的话,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
但她没料到,公子景……居然会反客为主。
璇玑不由得弯了弯唇,脸颊也有些微微发热。
少女怀春,心思便如春日海棠,半开时节最秾丽,璇玑正回味着初吻的感觉,外面突然响起一个阴冷的嗓音:
“抓到你了,四百四十四号。”
四百四十四号?
璇玑眨巴眨巴眼,总算反应过来。
合着自己的编号是四百四十四啊。
四四四,真是不吉利。
不过再怎么不吉利,璇玑也不怕。
她倒要看看,他们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钱老大额上裹着渗血的布条,每说一字都疼得抽气,却仍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璇玑:
“瞧见没?我说你迟早得求饶!”
他朝侍卫推来的巨大铁笼一努嘴。笼身覆着厚重黑布,浓烈的腥臊味阵阵飘出,昭示着里面绝非善类。
“现在磕头,老子还能换人。”钱老大狞笑。
璇玑揉着指节,冷笑:“怎么,还想挨揍?”
那眼神让钱老大心头发憷,下意识后退,随即恼羞成怒:
“找死!带走她!”
璇玑刚欲起身,林念猛地脱下破旧外衣披在她身上。
“快穿上!”林念语速极快,“我常偷喂、给它们上药,这衣上有我的气息,或能保你!”
璇玑瞬间明了——这是林念的“护身符”。她毫不犹豫地穿好,反手将贴身珍藏的护心丹塞进林念掌心:
“拿着养伤!”
侍卫已近身拉扯。
璇玑猛地凑近林念耳边,附耳对她低声说了一句话。
林念如遭雷击,双目圆睁,愣在原地。
因为她听见璇玑说:
“听着,我就是皇太女。等我救你们出去!”
望着璇玑被粗暴推搡向兽笼的背影,林念死死攥紧那瓶丹药,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炸开:
若她真是殿下……豁出命去,也定要助她!
————————
朱楼里面如璇玑预想得那样,金碧辉煌。
梁柱上金龙盘绕,鳞爪怒张;穹顶水晶灯如倒悬星河,映得金砖地面流光溢彩;随处可见的翡翠玉雕,处处透着僭越的奢华。
整体结构如巨大藻井,三层楼环绕中央,数百雅间以屏风隔开,垂着皦玉色纱帘,既可观看表演,也能遮蔽视线。
最令璇玑惊异不安的是中央那九层白玉圆台。雕满繁复龙凤纹的台阶蜿蜒而上,形制竟似帝王祭拜天地的圜丘!
然而此处,这神圣的象征却沦为血腥斗兽场,以血肉为祭,将野蛮欲望奉为珍馐,实乃亵渎神明的化外之地。
璇玑对销金窟背后的主人,愈发好奇。
对方到底会是谁?这一切,究竟持续多久了?
璇玑带着这样的疑惑登上了白玉圆台。
此时铁笼还没有推上来,距离百兽戏开始应该还有几分钟,璇玑环顾四周一圈,并没有看见侍卫里有公子景。
然而,她抬眸向楼上看去时,却在一个雅间里,瞥见到一角远天蓝的衣袂。
对方戴着描蓝的狐狸面具,站在挽起的纱帘中央,双手紧紧握住栏杆,一眼不眨地凝视着底下的圆台。
是的,蓝狐狸面具,是公子景那天同她逛集市时一起买的。
一蓝一金,都是平素里两人最喜欢的颜色。
对方仿佛察觉到璇玑在注视他,向她轻轻一颔首。
意识到公子景一直在关注自己后,璇玑原本有些不安的心,渐渐变得镇定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可是大兆皇太女,天生的锦鲤运,她怕谁?
然而下一秒,璇玑就很想收回这句话。
因为在四个侍卫的合力之下,铁笼被推上圆台,揭开黑布后,璇玑赫然发现,里面是一头身围近七尺,如披坚甲,状若小山的棕熊!!!
“啷当”一声,金锣清脆敲响,钱老大站在台下,哑着嗓子宣布:
“饕餮之宴,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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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林念偷偷溜出自己的房间,来到兽笼附近。
——她知道每逢饕餮宴开始之际,百兽穴的守卫都最为松懈,只有门口有人看守,防止有兽奴外逃。
被她上过药的那只野狼疑惑地瞧着她,在笼子里转来转去。林念摸了摸它的脑袋后,用一根铁丝,悄悄拧开上面悬挂的铜锁。
就在林念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话:
“你在做什么?”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回过头,正对上一双闪烁的眼睛。
不过,看清了来人面孔后,林念松了口气。
不是这里的守卫,而是和林念一样的兽奴。
对方正是之前在打饭厅里推璇玑的女孩,她一把揪起林念的衣领,压抑着怒火问她:
“你该不是又在给这群狗东西上药吧?你知不知道,它们越健康,我们就越倒霉?!”
林念只是注视她:“你想离开这里吗?”
少女一愣。
林念轻声道:“皇太女来销金窟了,就是和我同住的女孩,她今晚被抓去演出了,我想借此机会,在这里弄出点乱子,吸引他们注意,方便皇太女殿下逃跑。”
“竟然是她……她竟然是皇太女……难怪会自称本宫……”少女喃喃。
林念点头:“要不要帮我?如果皇太女殿下出了什么岔子,销金窟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只有殿下好好活着,我们才能离开。”
少女还在迟疑不决,旁边却响起一个细弱的声音,“我愿意。”
顺着声音看去,是一名孱弱的少年,他之前同野豹角抵的时候,被咬断了一条胳膊。此时正拖着残缺的身子,一摇一摆走上前。
“我愿意帮你。”少年低声重复道,“她敢那样教训钱老大,我很佩服。反正我也是个残缺的人了,搞不好下次上台就会丧命,与其这样卑贱地死掉,成为他们逗乐解闷的玩意儿,还不如搏一搏。”
紧接着,又有新的声音响起:“她真的是皇太女吗?皇太女来了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官府会来救我们?”
“我想回家,我想见我爹和我娘……”
原本紧闭的房门一个接一个打开,黑暗里形貌不一的少年少女默默伫立着,但每个人都是眼神雪亮,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见到平常为了抢食打得你死我活的兽奴们都站了出来,林念心里多了一丝安慰。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取出瓷瓶,将里面的护心丹一一纷发下去,然后压低声音,向众人道:
“大家小声一些,跟着我,偷偷把笼子都开了,然后等这些野兽都冲出去,我们也一起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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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兽穴里兽笼接连打开之际,璇玑正狼狈不堪地躲着棕熊的进攻。
她前世看过的童年动画里,总把棕熊描述得憨态可掬,还经常被一个光头的傻子给愚弄,但现实里的棕熊……
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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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拍碎一个成年人的头骨。
如果自己现在的经历也是一本小说的话,璇玑真的很想质问作者,太太,为什么我一个皇太女,前脚杀完狼,后脚又得来对付熊?
怎么,动物世界你是写上瘾了吗?!
很可惜现实没有给璇玑质问的机会,这头庞大的棕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暴躁异常,哪怕璇玑穿了林念给的衣裳,都完全不起作用。
眼看她被棕熊逼至角落石壁,就要被熊掌带起的劲风刮倒时,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焦急关切的少年嗓音响起:
“闪开!!”
如惊鸿掠影,天水蓝的衣袂在风里翻飞,脸戴白狐面具的俊秀少年从二楼一跃而下,抱住璇玑,在地面一个翻滚,躲过棕熊的攻击。
紧接着,数十支寒光闪烁的冷箭,从不同角度射向棕熊!
棕熊中箭吃痛,怒吼声震耳欲聋,公子景一把将璇玑从地上拉起。
“走。”
变故突如其来,棕熊皮糙肉厚,寻常箭镞根本无法对它造成致命伤。正当两人即将翻过栏杆时,钱老大凌空一甩鞭子,厉声怒吼:
“不要放过他们!!!”
棕熊仿佛听懂人言,背上插着三四支箭簇,摇摇晃晃冲向两人。
公子景果断将璇玑护于身前。
腥风扑面而来。
难道……两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璇玑紧握住公子景的手,心跳溃乱不成军。
就在那片巨大的阴影将两人彻底笼罩,棕熊张开血盆大口,锋锐的獠牙已映出致命寒光的刹那,楼外忽起一阵惊恐的尖叫。
紧接着,数不清的猛兽如决堤洪流般奔涌而入!
全场哗然。
斑斓的猛虎甩着粗壮的尾尖,鬃毛怒张的雄狮发出震耳咆哮,野狼则成群结队地亮出尖利的獠牙,腥风裹挟着野性的嘶吼瞬间填满了整座楼阁。
原本暴怒的棕熊在看见群兽之中,一个踉踉跄跄奔向自己的幼小身影后,一下子放弃了攻击,掉头朝着它跑去。
璇玑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喂过的小棕熊,是这头母熊的幼崽。
哺乳期的母熊最为暴躁,难怪林念的衣服对它不起作用。
小棕熊见到母亲后,紧紧依偎在它身侧,母熊则亲昵地舔了舔它的脑门,浑身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念则站在门外,向璇玑笑着挥手。
看到林念的一瞬间,璇玑登时明白过来。
不愧是未来的巾帼宰相啊,就凭今晚这一举动,简直不要太帅!
相比于璇玑的如释重负,朱楼里的侍卫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四处追捕逃窜的野兽和兽奴。
注视着四面八方,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的侍卫,公子景果断道:
“外面已经有马车接应,我们赶快离开。”
璇玑却摇头:“不,我要去见一个人。”
见公子景蹙眉,她解释道:“销金窟的主子。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什么来头。”
想了想,又道:“你去找林念,和她一起把那些兽奴都安顿好,防止他们被销金窟的守卫抓住,然后传信给彻侯大人,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带人过来救援。”
“好吧。”公子景勉强接受,“我把自己的暗卫都留给你,如有意外,立即让他们向我求援。”
公子景消失后,璇玑充分发挥躺平本性,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端着果盘,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即便有侍卫在抓捕逃逸的野兽,但整个朱楼已经一片混乱!
桌椅翻倒、瓷器碎裂的声响与哭喊尖叫交织。侍卫追捕着逃逸的野兽,夫人们发髻散乱踉跄躲闪,公子哥们或缩在角落发抖,或不顾锦袍撕裂在奔逃的人群中冲撞,全无半分体面。
璇玑看着这些惊慌失措的宾客,发自肺腑地感到快乐。
不是喜欢看百兽戏,喜欢看人兽角抵吗?
那就让你们好好看一看,自己也亲自表演一回!
等璇玑优哉游哉一盘瓜子磕完,钱老大总算发现了她。
钱老大怒不可遏。
——他精心准备那么久的兽戏,如今却被璇玑毁于一旦,气得他脖子连着脸,红得就像头粗腰细的尖角辣椒。
然而想起主子的吩咐,最终他还是强忍着心头怒火,一挥手,向两个侍卫道:
“押着她,跟我一起去见主子。”
20. 饕餮宴(10)
相比于底下的乌烟瘴气,朱楼最顶层的一处雅间里,檀香袅袅自鎏金莲花铜炉里吐出,一层层翡翠珠帘挽起以后,入眼是绘满秋叶月影的琉璃屏风,屏风后似有一个高冠宽袍的人影,席地而坐。
“就是你扰乱了今晚的饕餮宴?”
璇玑不由得蹙起眉头,总感觉这个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她还没开口,钱老大先弯腰拱手,腰差点都要弯到地面。
“主子您先降降火,尝尝我给您亲手熬的鹿肉鲍鱼笋白羹,待会您想怎么处置我……啊不,处置她都行!我一定给你重新排一出最有意思的兽戏出来。”
屏风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一扬手,旁边等候的一个黄衣小侍从立即上前,接过钱老大端着的铜豆,转入屏风后。
璇玑竭力压下唇角的一抹狡黠的笑。
察觉到她的笑,钱老大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暗骂:
“待会有你好看。”
下一秒,“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屏风后,主人压抑着怒气的嗓音传来:
“把钱三拖出去,喂狼!”
钱老大错愕无比。
很快,原本挟持璇玑的两个侍卫大步上前,拽着钱老大的胳膊就往外拖,钱老大拼命反抗,几乎要扑到屏风面前。
“主子,主子我对你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他的嗓音颤抖而充斥着恐惧,手指死死抠住屏风边缘,不管侍卫怎么拖拽,都不肯松手。
见状,黄衣侍从忍不住摇头叹息:
“钱总管,你做什么不好,为何要给主人送泔水呢?”
泔水?
什么泔水?
钱老大一脸不可思议,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瞬间看向璇玑:
“是你!是不是你偷偷换了东西?!主子,我是冤枉的啊——!!!”
可惜为时已晚。
薄薄的冷光如寒刃般闪过。
朱红飞溅,钱老大的惨叫如同杀猪,十指齐齐落地。
黄衣的侍从收起指间的弯刀,看向侍卫:
“还愣着做什么,主子刚刚的话没有听到?钱三拖出去喂狼。”
随着侍卫的离开,钱老大哭喊挣扎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两行猩红的血迹,如同猩红的赤链蛇,在紫檀木的地板上蜿蜒爬行。
钱老大既已受到惩处,璇玑注视着屏风,“阁下既然要见我,那为何非得躲在屏风后头?不如现身,亲自与我一叙。”
顿了顿,她缓声道:“本宫也很想知道,阁下,究竟是谁。”
她已经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直接以“本宫”自称。
左右她老娘是皇帝,她老爹是皇帝,她外公是皇帝,她祖父是皇帝。不出意外的话,她自个未来也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六味帝皇丸算不上,但是五味帝皇丸还是没问题的。
有这个家世在,别说在兆朝,就算是整个盛华洲,她都能横着走。
她之前不想暴露自己,是想摸清楚这群人的底细,不代表她不敢。
普天之下,能让她害怕的人,顶多只有一个她老娘和死鬼老爹。
一个销金窟的主人而已,阴沟里老鼠般见不得光的家伙,他也配?
屏风后的人沉默半晌,徐徐起身,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对方终于出现在璇玑面前。
然而,看清楚他长相的一瞬,璇玑楞在原地。
竟然是他!
是那天送她与公子景来鬼市的老船夫!!
因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璇玑好半天才回过神。
面对璇玑的惊讶,主人只是淡淡一笑:
“记得当日皇太女殿下曾对老夫说,即便是污水,也应该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那么如今皇太女亲自参加饕餮宴,可否发现这饕餮宴的意义所在?”
“罗里吧嗦,意义什么的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秋苑围场的狼患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的野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绝大多数应该都是来自于秋苑围场吧。”璇玑已经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道。
很奇怪,主人居然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而是直接将一切向璇玑和盘托出:
“最早的百兽戏,是人狼相搏。我们买通了秋苑围场的苑令,在里面投放了两对野狼。野狼好吃生肉,秋苑围场正好给它们提供了繁衍生息的场地。等有王公贵族想去猎场打猎,苑令顺可以凭借自己对围场的熟悉和猎物的稀缺,抬高狩猎权的贿赂价值。另一方面,等野狼大了,我们的人去围场捕捉,也得付给苑令顺一笔钱。”
璇玑听懂了。
怪不得围场野狼肆虐,这些人已经形成了“销金窟投放——围场豢养——百兽戏消费”的产业链。不仅如此,如果有林念一样的人误入围场,还可以用人被野狼咬死的名义,将人拐至销金窟。
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帝都内外失踪的那些人口,就是这样悄无声息消失在官府眼皮底下的。
所谓狼患,真正为祸一方的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人心。
但……苑令顺只是小小一个宦官,他的背后难道真的没有靠山吗?
璇玑向主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既然敢如此坦诚将苑令顺暴露出来,恐怕在整个环节里,他只是最下游的一个小卒吧。而且如今的百兽戏,除了野狼之外,什么棕熊、豹子、老虎,一应俱全,仅凭苑令顺一人,恐怕也办不到。”
她抬起眼睛,静静凝视对方:“参加饕餮宴的朝廷要员究竟都有谁?我不信你一个船夫,能够建立起销金窟和鬼市这样庞大的地方。”
“殿下,暗流水深,贸然伸手只会惹一身麻烦——这句话您应该听说过吧?师太傅当年受邀参宴,想独善其身,送回我们的贿赂,结果没多久就下狱了,罪名还是奸利。有些事,殿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主人的态度超乎寻常的冷静。
璇玑暗暗攥紧了手指。
难怪罗颂弹劾太傅师邝的折子里写到,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令官场腐败之风盛行,竟然……竟然和饕餮宴有关!!
“再者说来,即便人贵为万物之灵长,但殿下怕不是忘了,人,本就是野兽的一种。既是野兽,为何不能相食?要知道,这也是我们当初以饕餮宴命名的本意——您看看,今晚来赴宴的达官贵人里,哪个不喜欢这场盛宴,不喜欢这场刺激的人兽角抵呢?”主人微微一笑,“所以,我不认为殿下执意追查销金窟,是什么好事。”
他主持饕餮宴这么多年,看惯了冠缨落地,朱门成墟,看惯了笑里藏刀、釜底抽薪,看惯了弱者跪地为饵,强者啖肉饮血。
人是什么?
生死面前,不过与野兽相差无几!
倒是眼前这个小女娃儿,虽然贵为大兆的储君,却没有被官场的那些尔虞我诈影响,仍有那么几分胆色和赤子之心在,让他生出一分恻隐,所以才没有依照这里的规矩,令钱老大将她关入兽笼。
面对主人的诡辩,璇玑丝毫没有听进去,只是冷笑:
“那你知道为何饕餮宴会变成今日的局面吗?”
不等主人回答,她便道:“因为相比于野兽,人的道德底线更高,良心更强,知道相互帮助,若遇压迫,即便付出性命的代价,也要奋起反抗!”
她在百兽穴的这些日子,正是因为有林念的悉心照顾,才生出对人性微光的笃信,后来饕餮宴上兽奴的反抗,也证明了纵处泥沼,人心底的良善与不甘屈服的骨血,从未真正熄灭。
人之所以为人,从不是因茹毛饮血,而是因为心向光明。
想到这里,璇玑咬牙:“我今日既然出现在此,那便是要将你们一网打尽。天理昭昭,岂容尔等横行无忌!”
“还是年轻气盛。”主人似有感叹,向黄衣侍从扬了扬下巴,“劝不动殿下的话,就直接动手吧。要么留一具尸体在这里,要么服下紫缠藤,送到……”
黄衣侍从明白了他未说完的话。
他如同鬼魅般出手,捏住璇玑的脸颊,强行想要将一杯淡紫色液体灌入璇玑口中,本以为璇玑只能束手就擒,突然,寒光一闪,黄衣侍从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正中自己的心口!
璇玑利落地抽出匕首,“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确认自己没有吞下紫缠藤后,像一头小豹子一般警惕地环顾四周。
还好公子景给了她这柄匕首防身,不然还真有点麻烦。
意识到她不似寻常女子般柔弱,销金窟主人当即下令:
“抓住她!”
就在璇玑飞快思考自己要怎么从一众侍卫的包围下脱身时,“咻”的一声,银光如流星追月般划破空气,带着锐不可当的势头,贯穿周围几名侍卫的心脏。
紧接着,彻侯廖若带领一众精兵破门而入,“保护殿下!”
局势逆转,璇玑当即下令:“别让他逃了!”
谁知销金窟主人停在雕花木窗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像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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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线的木偶向后折去!
璇玑只看见他青灰色的衣襟翻卷成蝙蝠的翅膀,紧接着,整个人便如秤砣般直直坠了下去,窗户上糊着的桑皮纸被撞得粉碎,漫天纸屑中,只余下窗外倏然响起的、重物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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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若麾下的将士动作很迅速,不过须臾功夫,就已经控制住了整个销金窟,连带着鬼市的外门,也有士兵严加看守。
灯火摇曳,整座销金窟在昏暗的光线里,如同匍匐在地的巨兽。
仵作从主人的尸体前起身,向璇玑禀告道;
“启禀殿下,检查过了,没气了。”
说完,又压了压声音:“不仅如此,对方……看样子应该是个阉人。”
阉人?
璇玑与公子景对视一眼,心底不约而同泛起了疑惑。
正常情况下,男子不会主动净身,让自己断子绝孙,死后无香火供奉。
那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对方是从紫宸宫里出来的。
要么……他来自雍、齐、晏三个诸侯国的王宫。
销金窟的主人,究竟会是哪种呢?
他在雅阁里,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让她服下紫缠藤后,他们想将她送到哪里?
一个又一个疑问浮现心头,凝视着血泊里的尸首,璇玑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就在此时,她听见廖若对自己道:
“那个叫钱三的管事在狼笼里发现,还剩一口气,我准备把他带回诏狱审问。”
璇玑颔首:“一切但凭彻侯大人决定便是。”
“殿下,您是万金之躯,这种事如何能让你以身犯险!以后切莫不可如此!”见她神色如常,廖若情急之下,忍不住开口斥责。
廖若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戾气。因为她看见一个个狭窄潮湿,暗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近百个少年少女像是猪狗般被关押着,一墙之隔便是恶臭、脏污不堪的兽笼。
更有甚者,兽笼底部还残存着人的白骨。
可想而知,璇玑这几天受了多大的苦难。
公子景亦是道:“往后这种事,我来就好,殿下以保全自身为重。”
璇玑却很平静,“可我若不亲身经历一回,我便无从而知他们的恶行。景,师父,我为储君,那便是要扛起庇佑天下黎民的重担,让他们知道,朝廷从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受欺压的人。”
阑珊的灯火里,少女眸子如星,似有微光闪烁。
公子景双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未几,三四个获救的兽奴少年和少女互相搀扶着过来,一见到璇玑,“噗通”一声,直接跪地。
“殿下千岁!!”
“多谢殿下,我们来世结草衔环,也一定会报答殿下!”
“大兆能有殿下这样的储君,是大兆的福分!”
向她下跪的人越来越多,璇玑如同高悬于空的明月,被群星环绕。
哪怕在销金窟的这段时间受了委屈,但她看见眼前一张张或是喜悦、或是感激的面孔,发自肺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公子景微叹口气,终于沉默。
相比于这次的惊心动魄,他其实更希望……
璇玑能平安。
好不容易从人群里脱身,璇玑走向正在清点人数的廖若,问她:
“这次抓到的宾客里,有多少人是朝廷命官和世家子弟?”
廖若摇头:“还不清楚,我带兵围住这里的时候,场面有些混乱,不确定有没有人逃走,剩下的人得全部带回去,一一核对身份才知道。”
见廖若已有打算,璇玑放下心,道:“别忘了那群被抓来的兽奴,记得找大夫帮他们检查一下身体,问清楚户籍后,将他们一一送回家。”
想了想,璇玑嘱咐道:“对了,如果里面有一个叫林念的女孩,直接送到我的明华殿来。这次我能脱困,她也帮了我不少忙。”
林念……
听见这个名字,廖若想起来了,原是那夜酒馆里的绿衣少女。
她点点头:“放心吧。臣已备好车马,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微微一顿后,声音转低:“陛下这些时日以来,很担心您,您回宫后,记得找个时间去探望陛下。”
璇玑一颗心落定,向廖若道:
“剩下的就交给彻侯了。如果抓到的人里有朝廷要员——”
她冷笑:“就该好好治一治这群人。”
21. 石中玉(1)
销金窟的事既了,廖若率精兵压着一众从犯前往诏狱,公子景送璇玑回宫。月光洒落在青石板路上,整条朱雀大街寂静无人,只有车马辚辚而过的响声。
车厢以沉香木制成,宽敞无比,座椅上铺着软垫,足以容纳八个人坐下,然而此时里面只有公子景与璇玑两人。
不知为何,璇玑总感觉脑子昏昏胀胀,脸也有点烧红。
许是察觉她的异样,公子景一直紧紧攥住她的手,仿佛攥住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没有多说什么话,然而双手的力度,足以显示出他的心有余悸。
璇玑尝试着抽出手,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握住。
“那个……我真的没什么事的……”她开口。
话音未落,他忽然探身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住。”少年的嗓音微有哽咽,“若非那日不是我同意你跟着赵大去找鬼市,你不至于经历后面这些……”
他因为想推着璇玑在女帝面前立功,任由她去鬼市,被人劫掠进了销金窟。直到自己发现她失踪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就算她终日躺平又如何?就算她最后没法登基为帝又如何?
自始至终,她都是瑶华池边那个陪自己度过紫宸宫第一个除夕夜的小女孩啊!是他的青梅竹马,从小便立志要相伴一生的人!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凝视着她的双眸,认真道:
“回去后我会向陛下请罪,杖责三十,以弥补没有保护好你的过失。”
璇玑一愣,然后赶紧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是我主动要去鬼市的,就算你拦,也拦不住我。”
她说的是实话,以自己的性格,哪怕当时公子景反对了,大概率后面她也会偷偷找机会去鬼市,然后……
继续喝羊肚汤。
璇玑太了解自己了,但凡遇上美食,她永远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得爬不出来。别人是吃一堑长一智,她是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
唉,这也许就是吃货的宿命。
她正胡思乱想着,体内那股无名的热火更加炽烈。
烫,滚烫,好似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鬼使神差般,她仰头含住了公子景的双唇。
公子景不由得一僵。
车厢四角的琉璃灯昏黄的灯火里,少女的眼波仿佛含着一汪春水,脸颊晕红似海棠,就连双唇都嫣红饱满,仿佛刚经过雨露润泽的樱桃,带着不可莫名的妩媚。
她的双唇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游移,眼看就要伸手解开他衣襟,公子景总算反应过来,赶忙按住少女不安分的手,“殿下?”
璇玑努力摇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但是身体却越来越烫,仿佛一壶烧开的水,头发丝都能冒出白腾腾的水汽。
该不是……那个什么紫缠藤的作用吧?可她明明没喝下去啊!
难道只含了一点都这么厉害吗?!
实在受不了了,璇玑做了这辈子她最后悔的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蛮劲,让她一把扯开公子景的衣襟!
随着“刺啦”一声布料碎裂的响声,少年光洁如玉石的胸膛彻底暴露在空气里,璇玑趴在他怀里,含糊不清地哭诉:
“呜呜呜……我……我刚刚在销金窟……”
“好像……好像中紫缠藤了……”
她浑浑噩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只能将自己用力贴紧对方,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
公子景耳根和脸庞通红,却又不好阻止。
他听乳母说过紫缠藤的名字,紫缠藤来自南荒一带,俗称情鬼化藤,晒干研成粉,混在酒里喝下去,具有催情功效。
夏侯氏就有未出阁的女儿中过此物,给盲流子占了便宜,被对方拿着贴身信物去夏侯家攀亲,虽然最后结局是盲流被打死了事,但那个姑娘也因此嫁到别处,母王下令将紫缠藤列为禁物。
没想到……销金窟的人,居然敢对璇玑用此物。
一股怒火从他心中腾地升起,几欲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但……因为璇玑的动作,他的某处也变得硬如顽石。
恰在此时,“吁”的一声,马车停下。
“启禀殿下,公子,到明华殿了。”
顾不得衣衫凌乱,公子景将璇玑拦腰抱起,想也没想就冲下马车,朝着明华殿一路狂奔。
“殿下?”大宫女书瑶迎出宫门,一看到两人的样子,就楞在原地。
“浴池的方向在哪?”公子景连声道,“带我过去。”
明华殿自紫宸宫建造以来,便一直是储君东宫,所以里面的一应待遇和设施,仅次于皇帝的昭阳殿和皇后的凤梧殿。
此刻书瑶为了迎接璇玑,提前在青玉堆砌而成的浴池放满了水,预备着璇玑回来沐浴更衣。
哗啦。
池子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整个池水都在明亮的灯火里荡漾开来,乳白的水波间浮动着细小的龙涎香粉末和栀子花瓣,暖甜而馥郁。
璇玑总算恢复了一点清醒。
她“啊”的一声,看向面前衣衫湿透的少年。
他胸膛半裸,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身上,肌肤同样被热气熏得微红,平日里凛然端正的贵公子,此刻狼狈之中,竟透出水中妖精般的诱惑。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出声。
令人尴尬的寂静里,璇玑只感觉脸颊滚烫,几乎红得就要滴血。
苍天啊大地啊母皇啊她都做了什么。
……什么话都别说了,找个地缝让她钻进去吧。
她索性一头扎进水里,假装自己是个鸵鸟……不,是条淹死的鱼。
大概是察觉少女的尴尬,公子景欲言又止。
如果搁在往常,璇玑中了毒,他其实应该安慰璇玑几句,但眼下这种情况……
他着实没遇到过。
就算想安慰,也不晓得怎么开口。毕竟从小到大,璇玑是唯一一个和自己有如此亲密接触的女孩儿,而且刚刚……
他承认,他确实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妄念。
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哪怕受过再多的贵族教育,日常生活中有再多的礼法约束,他也只是一介肉体凡胎而已。
所以最后,公子景只是轻咳一声,道:
“紫缠藤的解药待会我命人送过来,服药之前,你留在池子里便是。我先回去了,记得好好休息。”
咕嘟嘟。
水池表面冒出一连串水泡,如同少女的回答。
公子景从池子里起身,随意接过书瑶递来的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后,连头发也没擦,直径出了明华殿。
等他走远,池水里才浮出一个头。
凝视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少女眨巴眨巴眼睛,鼓起双腮,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片栀子花瓣,轻轻吹了口气。
水波晃晃悠悠,洁白的花瓣像是一叶小舟,随着水波渐渐飘远。
清夜无尘,唯有月色如银。公子景刚从明华殿出来,侍从顺安便迈着小碎步迎上来,低声向他禀告:
“彻侯大人刚刚递过来的消息,苑令顺自尽了。”
而后又呈上一物:“这是在他的尸体上发现的。”
公子景垂下眸,看见顺安掌心里躺着一枚雕刻成貔貅的翡翠吊坠,正是初见之时,璇玑在苑令顺衣领里瞥到的那枚。
貔貅虽然个头不大,但绿汪汪的,就像一汪春水,托于人的掌心里,似乎能将肌肤也映亮。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老船夫,苑令顺,太傅和少傅当初收下的贿赂……
这一切背后到底有什么联系?冥冥之中,究竟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想起璇玑所中的紫缠藤,少年的神色霍然冷下来,嘱咐顺安道:
“把紫宸宫这些年出宫的宦官册子全部给我找出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持殿下。”
顿了顿,又道:“派人传话给廷尉芈問,销金窟抓到的那些人里,见过殿下的眼睛,都得挖掉。胆敢碰过殿下的双手,全部砍断。至于那个叫钱三的,如果他口里交代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凌迟。”
顺安应声称是,默默为幕后之人点了一盏灯。
要知道他们公子的温和,向来只对殿下。
至于公子的怒火,确实不是常人能承担得起的啊。
————————
服下紫缠藤的解药,璇玑躺进自己久违的沉香木床榻。
她只感觉自己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浑身上下懒洋洋的,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舒适,就像飘飘乎于云端。
她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全是……
咳咳,小白兔,白又粉,蹦蹦跳跳扑一脸。
第二天一大早,晨光微熹,璇玑直接顶着老大两个黑眼圈,从床上坐起来,连书瑶都很诧异,殿下竟然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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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起这么早。
璇玑打着哈欠,虽然很想睡懒觉,但一想到梦里的情景,她果断吩咐书瑶:
“辰时的时候,叫林念过来见我。”
顿了顿,又道:“顺便派人问一下母皇,明天早朝结束后她是否有空,我去给她请安。”
她原本想让人禀告母皇,自己想把林念调来当东宫伴读,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以母皇的脾气,这种事得自己亲自去说才行,所以最后只说了自己要去给母皇请安。
书瑶点头称是。
注视着书瑶的背影,璇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总算全部消失——果然就是要用正事对冲,用母皇的威严施压,什么香艳旖旎全都没了。
林念过来的时候,璇玑正趿拉着木屐,披着一件缃叶色的黎锦外袍,一边用青盐漱口,一边问她:
“你早膳用过了吗?没有的话就同我一起吧。”
林念大概还没从自己的室友突然变成皇太女这件事中回过神,一直呆愣愣的,直到璇玑又问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还没有。”
又向她行礼道:“多谢殿下恩典。”
宫廷规矩,早膳一般比较清淡。
即便如此,小厨房仍旧给璇玑精心准备了黍米黄粱熬制,拌以蜜浆的玉露膏,配蜜渍金橙、水晶枣。还有豚肉细切,调以瑶柱高汤的上林豚羹,用清酱浸制而成的翠缕腌菜。
面对琳琅满目的膳食,林念罕见地有些局促。
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东宫里,同储君一起用膳。
“吃呀,这道上林豚羹很滋养温补的。”璇玑微微一扬下巴,书瑶接到示意后,立即上前给林念盛了一碗。
林念受宠若惊。
“殿下……民女实在是……”
璇玑浅浅笑了下,“别说什么担待不起之类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你同野兽搏斗回来,给我带的两个包子呢。这顿早膳,算是我还你的。”
林念这才起身谢恩,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肉羹。
羹汤下肚,醇厚而甘美,回味无穷,五脏六腑都被熨帖妥当一般。
璇玑慢文斯理地拿丝巾擦了擦唇角后,对林念道:
“对了,我准备禀明母皇,点你作东宫伴读。如果母皇同意的话,你往后跟着我直接去御书房上课就好,不用再去太学读书了。”
想了想,她又道:“到时候我就命人在明华殿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你在这里住下,免得天天进宫,我要找你太麻烦。”
林念再次愕然。
如果现在是做梦的话,她必须要感叹,这梦里的一切也……
太让人感激涕零了吧!
面对林念的惊愕,璇玑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
现在林念只是个小小的东宫伴读,但以后她会成为大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巾帼丞相,造福天下百姓。自己如今不过是施恩一二,便换得她的忠心耿耿,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她生性懒散,既然林念是个读书种子,那她干脆推波助澜,加把劲,让她拥有比原著小说里更顺遂的未来。
再者说来,以后东宫若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政务,她全部可以和林念讨论,甚至一些简单的可以直接交给林念,免得自己头疼。
须知好钢要用到刀刃上。
譬如眼下,璇玑便将自己打算令死去卫士的遗孀,去负责秋苑围场的虎落修补、管理一事,告诉了林念。
“我的主意大概就是这样,具体怎么办,如何一一安排人手,就交给你了。钱财部分,你直接找东宫的太女冼马令琰支取就好。”
顿了顿,又道:“你在围场的时候,好好调查一下之前苑令顺留下的东西,还有和他曾经来往过的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禀告我。”
林念拱手:“民女定不负殿下所托。”
安排好林念和秋苑围场管理的事,璇玑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果然老话没有说错,一个好汉三个帮,就得多找些有能力的人帮自己干活才行。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璇玑以玉簪挽起长发,换上觐见母皇专用的绣满龙、山、华虫、火、宗彝、藻、粉米七章纹路的玄色深衣,踏着云纹锦履,由书瑶陪侍着,坐上去昭阳殿的步辇。
她虽向林念承诺了要让她当自己的东宫伴读,但……
真正答不答应,还得看母皇的意思。
22. 石中玉(2)
璇玑抵达昭阳殿的时候,女帝刚刚用过午膳,正在白衣内侍的陪同下,在昭阳殿的后殿慢悠悠踱着步,看陶缸里新长出的荷花蓓蕾。
其实女帝若想欣赏荷花,出了昭阳殿往前再走个三百米,就能到瑶华池边。瑶华池虽然名为池,但水域辽阔,方圆足有整整五里地,一到夏天,便是一碧万倾,接天莲叶似翠海生波。
更遑论女帝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宸哀帝曾为了讨女帝欢心,特意从容地移植来了名为翠盖华章的莲花,种在了栖霞殿里。
所以璇玑不是很懂为什么当了皇帝后,女帝还是会因为后殿这一缸缸的荷花而感到欣喜。
不过璇玑不明白也正常,因为这就是帝王心思的幽微深妙之处。
瑶华池虽有荷花,但那是大家都能瞧见的,于女帝而言,司空见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殊之处。
太子时的宸哀帝为了女帝在栖霞殿种植莲花,可当时女帝不过是他的侧妃,因为女帝先前曾是宸桓王的媵妾,所以无缘正妃之位。即便太子情深义重,可一看到它们,总会让女帝想起自己不光彩的过去。
但昭阳殿的荷花就不同了。
纵然昭阳殿因为龙气盘桓的缘故,不能挖水池轻易泄了龙气,荷花只能栽种在水缸里,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宸哀帝假死退位以后,亲手为她所种。
代表着帝王的无上尊荣,也是女帝赢得江山的一大佐证。
只单单这一点,就足够让女帝对这些水缸里的荷花另眼相看。
见璇玑过来,白衣内侍默不作声退到了一旁,只留下女帝与璇玑单独说话。
璇玑悄悄扫了眼阴影里的死鬼老爹,利落地向女帝行礼:
“儿臣拜见母皇——”
免礼平身后,女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暖风里夹杂着荷叶的清香,熏得人欲醉。少女难得穿了一身郑重其事的玄色深衣,腰间垂下玉衡防止裙袂随风拂动,愈发显得人天潢疏润,秾华照朝阳之色。
看来往龙潭虎穴里走了一遭,整个人沉稳不少。
她的眸子里不由得露出一点满意。
即便如此,她仍是放平了语气,淡淡道:
“这次铲平销金窟,你虽为我大兆立下一桩功绩,但整个事情,未免也太不小心一些,朕既然册封你为皇太女,你便是国之储君,如何能以身犯险?”
女帝虽然是责备的语气,但璇玑听得出来责备里隐含关心,所以老老实实低头请罪:
“儿臣只是一心顾念着母皇的恩情,不想叫母皇失望。母皇好不容易交给儿臣一桩事去做,儿臣自然要全力以赴。”
没有一个字提自己想立功,全是往报答女帝的方向走,因而女帝听了很是慰藉,脸上的表情也柔和许多。
“你有这份心意便好,但不能操之过急,年轻气盛需要沉下来。再闹出这样的危险,朕只能当东宫那些左右卫率、翊麾校尉一个个都是死的。”说完,她又问璇玑:
“既然立了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璇玑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以母皇的性格,她不喜欢别人直接找自己要什么官职什么奖赏,这些必须是她主动赐予别人,她心里才舒坦。
尤其是自己作为储君,这方面更是敏感。她若直接提出自己想要林念作为伴读,必然会引起母皇警觉,认为自己在培养势力。师太傅和叶少傅的前车之鉴搁在那里,她不能让林念也步了他们后尘。
她和女帝,先是君臣,后是母女。
哪怕是最简单的问答,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因而璇玑思索过后,回答:“赏赐什么的,但凭母皇吩咐作主,儿臣是母皇的女儿,能为母皇办事已是此生之幸。只是有一事,儿臣在销金窟曾遇到过一个被抓的太学学子,她曾对儿臣照顾颇多……”
“是那个叫林念的女孩吗?”璇玑刚一回宫,女帝便找廖若和公子景,详细了解了璇玑在整个销金窟的经历,自然没有漏过林念的名字。
璇玑点头:“不错,正是她,出身自雁云郡,是那边郡守举荐的。”
她刻意忽略了林念入太学的时间,就是不想因为“太元初年”这几个字惹得女帝不快。
女帝略一沉吟:“听说她家世寻常,只是个猎户出身。一个猎户之女,能不远千里入太学读书,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女帝虽已是帝王之尊,但同样身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在这个社会想要出人头地的种种不易,所以颇为欣赏林念这样的女孩。
璇玑趁热打铁:“之前雁云郡守还呈了一篇她写的《治霾论》,母皇不如看看?”
女帝矜持点头。
策略呈上来后,女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对林念的欣赏之意愈发浓厚。即便如此,她的神色仍是淡淡:
“所以你是不打算为自己求赏,而是为林念求?”
又一个新的考验来了。
璇玑果断低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林念这样的人才,自然要留给母皇,儿臣最多举荐一二。至于母皇想怎么用她,不容儿臣置哙。不过有一事——”
她话锋一转,撒娇般摇了摇女帝的袖子,“母皇,儿臣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能不能不要再逼儿臣去御书房了,权当给儿臣放一个假——”
“假”字还没说完,女帝便冷了脸:“荒谬,你是储君,更是大兆未来的皇帝,天子不读书,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
她将策论放到一旁,“林念既然有几分灵气,又是你举荐的人,你们年龄相仿,朕便命她去司经局当个校书郎,往后作为东宫的伴读,陪你一起去御书房上课。”
司经局为东宫图书馆,除洗马外,下设校书郎、正字等,负责典籍校勘、文字校正,确保储君阅读的书籍准确无误。
有了这个身份,林念在紫宸宫里便不算一介白身,作为皇太女伴读也更有底气。
计划已经达成,璇玑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喜悦,而是叹口气,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好吧,儿臣听母皇的。”
她这样一说,女帝反倒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纵然后来两人有了趔趄,但这次璇玑是为自己调查狼患才险些命丧销金窟,女帝作为母亲,自然还是心疼的。
沉吟片刻,她缓缓开口:“前阵子你课业荒废,如今既然平安回来,又替朕解决了狼患一事,从今往后,便继续替朕分忧吧。朕允你进尚书台,替朕整理天下奏章,筛选重要内容呈送朕批阅。”
璇玑不由得怔住。
尚书台主要负责协助女帝处理政务、落实政令,其管辖范围涵盖吏治、军事、财政、司法等多个领域,是连接皇帝与中央、地方各机构的关键纽带,在整个帝国的运转中,起到必不可少的作用。
母皇……这是打算下放一部分权力给自己了。
即便欣喜,但她仍旧不动声色地掩饰好情绪,只是垂眸拱手:
“儿臣定不负母皇所托。”
女帝伸手一点她的额头:“这可是你说的,朕全替你记下来了。往后读书可不许像先前那样懒散了,若是朕再问你什么典故答不上来或者瞎答一气,朕不罚你,但朕罚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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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人。”
不是女帝担心,委实是上次在明华殿校考璇玑,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回去以后女帝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璇玑出生的时候抱错了人,还是说她外出征战那几年,孩子被人调了包。
她自认为自己是个能文能武的杀胚,璇玑的亲爹是个比她更杀胚的杀胚,璇玑的祖父……
祖父就不用说了,至今她都原谅不了他举兵灭掉前兆朝的行为。
按理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为什么龙凤在一起生出的娃居然……
会是个连洞都不会打的小老鼠崽子呢?
当然如果璇玑能听见女帝的心声,一定会很悲愤地回复她:
她倒是想变成龙变成凤啊,她出生不到一个月,老爹老娘双双跑路去外面打仗,留她天天一个人面对喜怒不定的宸桓王,生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宸桓王死了老爹继位,她当了皇太女,没过几年安生日子,老爹就驾崩了,死前还把皇位传给了母皇而不是自己。
皇位被自己老娘夺了也就算了,关键是女帝继位没几年,直接逼死了她的两个老师,你让她怎么龙飞凤舞龙凤呈祥龙章凤姿啊!!!
说实话,就凭这种经历,璇玑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已经是她来自现代,看过原著剧情,知道自己最后会登基,所以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强大的结果了。
如果换成正文里的皇太女,这个点早就开启黑化夺权之路了。
解决了林念的身份问题,又得了去尚书台的权利,于璇玑而言,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意外之喜,她本不应再要求更多,但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
“母皇,还有一事,儿臣想同您商量。”
女帝言简意赅:“说。”
璇玑斟酌着用词,将话在心里打了个草稿,力求没什么会惹怒女帝或者引起女帝警觉的词后,方才开口:
“销金窟一案,涉及帝都里的各大世家和朝中多位官员,虽然如今已经交由廷尉芈問审理,但儿臣担心,也许会存在疏漏。儿臣在那里呆过,知道里面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幕后主谋既然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儿臣以为,必定要将那人绳之以法……”
话还未说完,女帝便淡淡道:“此事朕已有决断,你无须再插手。怎么,还没正式进尚书台,就想着替朕做主了?”
璇玑便将自己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能管的,她肯定会管。
可不能管的,她管了反倒不利。
但犹豫片刻,她还是鼓起勇气,向女帝拱手道:
“儿臣相信母皇的决断,儿臣也相信,是非黑白,公道自在人心。”
“在我大兆生活的百姓,应当人人如英杰,而非微贱如蒲草。”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会触怒女帝,但她还是要说。
闻言,女帝凝视璇玑的眼神幽深许多,似乎带着许多打量的意味。
如果璇玑再成熟一些,她会意识到,这并非一个母亲看女儿的眼神,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看自己接班人,甚至是对手的眼神。
许久,女帝终于开口:
“传朕的旨意下去,凡参加饕餮宴者,一律罚金千镒,流放边关,其门人子弟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母皇圣明。”璇玑肃拜谢恩。
有这么严重的处罚在,即便销金窟背后之人没有抓到,也足以令他大伤元气,斩断他多年以来在帝都的经营了。
她刚起身,忽然有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拱手向女帝禀告道:
“启禀陛下,朝瑰翁主入宫觐见。”
23. 石中玉(3)
朝瑰翁主,姬姓女,名云霓,芳龄十六,是晏王安的嫡长女,素来有大兆第一美人之称,性格嚣张跋扈,璇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疼。
还记得七岁那年,姬云霓第一次来帝都朝见,不知怎的,和璇玑在御花园遇见,两人都看中瑶华池里最新结出的第一支莲蓬。
璇玑作为女帝与宸哀帝唯一的女儿,加上宸哀帝生前便将她立为皇太女,自小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当然不肯让。谁知云霓从小也是被千娇万宠的长大,在晏国境内比她更跋扈,加上比璇玑大两岁,力气也大一些,索性自己划着小船,直接摘下了莲蓬。
更可恶的是,她得了莲蓬就算了,居然还当着她的面献给母皇,并作诗夸赞母皇,说母皇风华无双,值得世间一切最好的,搞得母皇对她欣赏不已,衬得一旁的璇玑灰头土脸像个落败的小土豆。
往事不堪回首,璇玑果断对女帝道:
“儿臣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做陪了,改日再来拜见母皇。”
为时已晚。
香风迎面而来,带着鹅梨、沉香、瑞脑的甜润。玲玲当当,环佩撞击声不绝于耳,十五岁的少女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入庭中。
“拜见陛下——”
少女施施然行礼。
平心而论,朝瑰翁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生得峨眉玉白,好目曼泽,额间点牡丹花钿,如同流云般高挽的发髻之间点缀着珠翠,一身银红的绕襟深衣上绣鸾鸟纹样,以彩绣丝带束出纤纤细腰,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下佩戴的组玉佩,行则鸣响,整个人可谓是华如桃李,烂若晨霞之映珠浦。
面对朝瑰翁主的行礼,女帝抬了抬手,“起来吧。”
起身之后,朝瑰翁主先是清脆一笑,“许久未见,陛下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说完又轻轻拊掌,命宫人将锦盒打开,对女帝笑道:
“陛下请看,这套八宝碗原是西州的月氏国进献,碗身以赤金捶打成型,外壁镶嵌八朵红珊瑚雕琢的宝相花,花心嵌拇指大的鸽血红宝石,若注满酒,金与红相映,恍若红莲映日。本想着等陛下生辰那日再送,但我一琢磨,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天入宫一起带来了,等陛下生辰那天,再准备更有意思的玩意儿。”
阳光之下八宝碗流光溢彩,很是富丽。女帝看起来对这件礼物十分满意,问朝瑰翁主:
“你父王的病可好些了?”
自从春猎结束后,晏王安不慎感染风寒,迄今为止,已经卧病在床小半个月了,就连早朝也甚少出现。这次朝瑰翁主不远万里来到帝都,一方面是为了给女帝贺寿,另一方面便是为了给父王侍疾。
听见女帝的关切,朝瑰翁主柔声道:
“多谢陛下关心,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父王的病情已经好多了。只是想参加陛下的寿宴恐怕还有些困难,只能令云霓代为出席。”
女帝摆摆手:“不妨事,就让他好好在家休息吧。”
朝瑰翁主再次谢恩。
忽然,她转向正在欣赏八宝碗的璇玑,笑着开口:
“说起来陛下寿宴在即,不知道皇太女殿下给陛下准备了什么奇珍异宝呀?不妨说出来让云霓开开眼界。”
璇玑:“……”
她刚从销金窟里出来没两天,还真没考虑过这件事。
明明距离母皇生辰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姬云霓就偏偏爱出头,提前送礼便算了,还得扯上自己呢?
璇玑无语凝噎。
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母皇,儿臣原想亲自下厨给您做一桌宴席,只可惜被狼患一案给耽搁了。儿臣回宫以后定然重新捡起厨艺,好好为母皇熬一盅羹汤。”
听见璇玑的回答,女帝眼神幽微。
她执掌大权多年,如何看不出来朝瑰翁主这是在暗暗挑衅璇玑?
只不过……
当着自己的面挑衅,晏王父女委实胆子有些太大了。
就在朝瑰翁主心中窃喜,以为璇玑的回答得罪女帝时,女帝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突然问璇玑:
“话说回来,你如果是朕,你认为,这次销金窟案子应该如何处理涉事人员?”
璇玑不假思索:“按照大兆朝律令,凡参加饕餮宴者,一律罚金千镒,处斩刑,家人亲眷流放边关,其门人子弟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是的……只有死亡,才能告慰百兽穴里那些无名尸骨,在天之灵。
只有重罚,才能给予后来人以警醒。
与此同时,朝瑰翁主脸色微微一变。
不是说送礼吗?
怎么好端端的话题突然转回销金窟?
父王这次命她入宫,可是为了……
她强颜欢笑,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女帝却已经开口:
“那就依照你说的去办吧。”
顿了顿,又道:“你这次在销金窟受了委屈,这套八宝碗便赏你吧,权当是朕的补偿。”
“多谢母皇。”璇玑肃拜谢恩。
有这么严重的处罚在,即便销金窟背后之人短时间内逍遥法外,也足以令他大伤元气,斩断他多年以来在帝都的经营了。
以及……白得一套八宝碗,她着实不亏。
起身之际,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看了朝瑰翁主,只见她脸色煞白,死死咬住了下唇。
略略略,回去就用八宝碗吃饭,气死你!
————————
回到明华殿时,暮色四合,殿门处宫灯次第亮起,暖黄光晕漫过金砖地,映得梁柱上的盘龙浮雕半明半暗,倒添了几分静穆。
璇玑本想唤林念一同用膳,顺便告诉林念,母皇已经同意她作为自己伴读,并将她任命为校书郎的好消息,却得知她下午时候已经直径去秋苑围场了,只好让小厨房先准备晚膳。
听说璇玑进入尚书台替女帝整理奏章的喜事,书瑶特意将女帝赏赐的八宝碗摆出来,以示恩宠。
随手把玩着一只八宝碗,璇玑思考:
这算不算另一种金饭碗呢?
只是在她母皇手底下干活,这金饭碗好看归好看,就是想端稳的话,委实不太容易。
晚膳依照璇玑的吩咐,御厨特意做了“红油玉髓”,盛在八宝碗中。
洁白的脑花嫩如凝脂,裹着秘制红油,花椒碎与蜀姜末沉底,一勺舀起,麻香先窜入鼻。旁边的玉盘里是“灯影金丝”,牛肉片薄透如纸,灯下看如金箔闪烁。
璇玑抬著浅尝脑花,辣意刚漫上舌尖,书瑶便捧来冰镇酸梅汤,笑道:
“这样浓重的风味,果然烈得有趣,只是殿下记得别上火就好。”
听到书瑶的话,璇玑心想这还算哪跟哪,她以前和同学吃海底捞,非得是特辣的红油锅底才过瘾。
琉璃灯映得食案莹莹发亮,璇玑正喝着酸梅汤,忽而外面有小黄门通传:
“启禀殿下,夏侯公子来了。”
十四岁的少年今日以玉冠束发,垂着同色丝绦,穿了身月白绫罗里衬着天青的锦衫,领口绣着浅蓝云纹,腰间的带钩为羊脂暖玉雕成。风拂过他的广袖,行走间衣袂翻飞如流云,倒比廊外兰草更显清逸。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浴池那晚发生的事。
璇玑放下酸梅汤,向他招手:“坐,一起吃。”
公子景摇头婉拒:“不了,我今日已经在棠棣院里用过膳了。”
看了看四周并未外人后,他压低声音,道:
“我这两天让人调了二十年以来所有离宫宦官的册子,并未发现里面有和销金窟主人样貌、年龄类似的宦官。”
“那看来他应该不是紫宸宫里出去的?”璇玑放下银筷。
公子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这个猜测。
不是紫宸宫里的宦官,那就只能是诸侯国了。
可如今大兆的诸侯国一共有三个,除了齐国外,便是晏国和雍国。距离最近的晏国离帝都都尚有近万里之遥,对方到底来自哪一国呢?
璇玑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转而问公子景:
“那个叫钱三的管事现在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他知不知道些什么?”
公子景眼眸微闪:“钱三刚入狱的时候便交代了,给官员发饕餮宴的请帖,联络他们的事情,都是由销金窟主人一手负责,他并不清楚其中内情。至于殿下问的钱三目前的情况……”
他微地一声叹息:“他本就在兽笼里被野狼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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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狱时就已经奄奄一息,现今……人已经在乱葬岗了。”
钱三入狱时是奄奄一息没错,但还有口气在,只是入狱后交代完公子景想知道的,就被他命人一刀一刀活剐了。
他发自内心地厌恶,任何敢对璇玑有觊觎之心的人。
当然这种事,公子景是不会在璇玑面前提起的,他只是含着一缕微笑,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
“我听说朝瑰翁主进宫了,她没有为难你吧?”
璇玑摆手:“嗨,她还能怎么为难,左右我同她的梁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最多就是借着母皇寿辰,她问我有没有给母皇提前准备礼物呗。”
她皱皱鼻子:“我不信她没听说我刚从销金窟被救回来的事。”
公子景沉吟片刻,道:“陛下寿诞贺礼的事,就交给我吧。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如果廷尉那边有什么动静,我再告诉你。”
璇玑点点头。
公子景刚要起身离开,她忽而大步上前,轻轻将他抱住。
她吞吞吐吐:“那天的事……呃……”
憋了半天,她只说出来一句“谢谢”——不是她词汇贫乏,委实是她说不出口。
还有什么比她强行非礼未婚夫更让她丢脸的事吗?
有吗?有吗?!
公子景揉了揉她头发,“殿下无须自责,我是你未婚夫婿,全是应该的。”
见他没往心里去,璇玑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少年指尖忽然轻触她耳尖,唇瓣相抵时,她的心跳声都骤停。
他们……又接吻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唇已经游移到她耳畔,轻轻舔舐后,低语:
“我打算……等陛下寿辰,便让母王向陛下请旨,提前与殿下完婚。”
“啊?”璇玑愣住。
少年却已经松开她,直径离去。
凝视着少年离开的背影,璇玑双唇动了动。
她……其实没想太早成婚来着。
也不是公子景不好,就是十六岁成婚勉强能接受,但十四岁……她是真的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
一勾新月高悬于空,人行月下,如沐浴霜雪。
刚回到棠棣院,公子景便看见贴身侍从顺安把一个大布包从门外搬进来,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站在棠棣树下用衣袖擦着汗。
看到公子景后,顺安放下衣袖,向他行礼,“见过公子。”
公子景轻轻颔首,“起来吧。”
站直了腰后,顺安将布包解开,“公子看这是什么。”
蓝布散开的一瞬,如春水般的绿意骤然铺展,那抹阳绿浓艳得像淬了晨露的碧叶,又似将整座青山的灵气都凝在了石上,鲜活欲滴的翠色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石纹流淌开来,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块石头不错。”公子景微微颔首。
顺安满脸都是邀功请赏之意,“您不是吩咐我准备陛下的生辰贺礼吗?可巧我今天下午逛琮鸣坊,见到这块上好的翡翠原石,晶莹剔透的,陛下见了一定喜欢。”
说起这个,顺安得意洋洋地道:“那玉器铺子的老板原本还想卖我另一块,偏我慧眼如炬,非买了这块下来。哼,他推销的那块绿翡翠上飘一抹红,就跟人血似的,多不吉利啊,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看到他的表情,公子景不由得问道:“你该不是打着我的名头强抢吧?”
“哪敢呀,我付了钱的,一千两金呢——钱刚刚已经送过去了。”
公子景稍稍放心。
凝视着这块价值不菲的翡翠,他沉吟片刻,开口:
“再过一个月便是陛下生辰,将这个送到明华殿送给皇太女殿下,让殿下找个玉工雕好,当作陛下的生辰贺礼,定能讨陛下欢心。”
闻言,顺安不由得“啊”了一声:“送给殿下?”
公子景挥手:“啊什么啊,快去。”
顺安只好应声称是,重新包好石头,向着明华殿的方向去了。
一边走,他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公子对皇太女殿下还真是痴心一片,就连自己给陛下准备的礼物,都直接拱手让给殿下了。
24. 石中玉(4)
顺安将原石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璇玑早已入睡。早上起床后,她看了一眼翡翠,便匆匆忙忙吃过早膳,准备去去尚书台。
今天是她去尚书台当值的第一天,差点就睡过头了。
惋惜自己失去的赖床机会,璇玑遗憾地摇摇头,加快脚步向尚书台赶去。她现在的生活直接变成了三点一线,早上去尚书台当值,下午去御书房听两个时辰的讲课,然后再去射场和马苑由廖若教授武艺。
总之,一天安排得特别充实,充实到璇玑觉得,自己都没法再自称咸鱼了。
没多久功夫,她便到了尚书台。
再往前走两百米,便是女帝的昭阳殿——因为尚书台的职能较简单,主要负责传递文书,所以位置偏于皇宫内部,靠近女帝起居的昭阳殿,便于女帝直接调用。
然而等璇玑来到尚书台门前,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尚书令都没来?”璇玑随手拦住一个小黄门问道。
就算她名声不太好,也不至于吓得那群老头儿全部罢职吧。
看到皇太女,小黄门满脸都是诧异,忙不迭行礼后,才道:
“殿下今日为何来此?各位大人们,都在家休沐啊。”
休沐……
璇玑一拍脑袋,她真的太久不参与朝政了,差点忘了,朝廷规矩,每隔五日一休沐,今天刚好轮到大家休息的时间,自然尚书台没人。
不仅如此,她下午的讲学与武术课,应该也都取消了。
……真的好想回去睡觉。
不过想起璇玑公子景送来的那块翡翠原石,璇玑决定还是出宫看看有没有善于雕刻玉石的工匠,将它雕刻成型,以作为母皇的贺礼。
免得那个姬云霓成日里耀武扬威。
不就是一套八宝碗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嘁,她能送母皇更好的。
—————————
琮鸣坊位于天耀城的高里一带,向来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处。
正是早上,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时不时可见装饰华贵,门帘上绣着某个世家大族的族徽的宝盖厢车,自街上扬长而过。街道两侧的小贩脸上堆满浓浓的笑,热情洋溢地招呼过客:
“哎,客官,要不要看一下这个?宝玉斋最新出品的首饰,一比一定制,贵女们时兴的花样!”
“栗子糕,新出炉的栗子糕,热乎着咧!”
“上好的浮光锦,一匹五十金,折价出售!”
人声嘈杂,璇玑却很喜欢这种烟火气。
比起紫宸宫的冰冷寂静,这样的集市,才让她感觉自己所处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非键盘码出的行行字符。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道上,听街道两侧的玉器铺子里传来工匠雕刻玉石的叮叮当当声,清越如泉水滴石。
逛了半天,都没找到什么能入眼的雕工和题材。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要不到时候直接送块原石给母皇算了,让她喜欢什么自己雕。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她心里闪了一闪,便瞬间湮灭。
以她母皇的挑剔程度和锱铢必较的性格,她今天敢敷衍她的生辰贺礼,她明天就敢把她轰出尚书台。
好不容易能够参与朝政,她还是上点心好了,不然也太对不起以前太傅和少傅的教诲。
她打起精神,继续一家家看。
忽然,她被檐下悬挂的一串玉风铃吸引住了目光。
那串风铃每一只都雕刻成小巧玲珑的弦月,配上淡黄的玉石质地,望去便如把一捧月光凝在了温润的玉里。风过时,弦月相触,薄脆的声音似初春融雪滴落冰檐,清润中带着几分慵懒。
“思子轩”。
不同于其他玉器铺子“珍”、“宝”之类的字眼,陈旧的匾额上,只有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璇玑眯眼看了一会匾额,向书瑶一抬下巴:
“这个名字倒是新奇,走,进去瞧瞧。”
铺子虽然不大,但玉器琳琅满目,墙面上挂着玉璧、玉珩,大的如满月,小的似铜钱。纯金架子上蹲着凤头鹦鹉,鸟身为羊脂白玉,嘴里衔着南红玛瑙雕琢的小樱桃,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
最引人注目的是长案上放的一块翡翠原石。
翡翠原石通体碧绿,颜色和大小同公子景送她的那块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这块底部飘着一抹鲜血般沉郁的绯红。红与绿在衔接处渐渐晕染,似有朱砂顺着玉纹漫漶开来。
自幼生长在宫廷,璇玑一眼便能看出原石价值不菲。如果不是因为公子景已经送了她一块,她估计会将它买下来当作母皇的生辰贺礼。
围着翡翠原石绕了一圈后,璇玑继续向前走。
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光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璇玑只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片又一片朦胧的光影里,连时间都凝滞不前。
忽然,璇玑在一副画像前止步。
画里的女子长发漫卷,衣袂飘然,是盛华洲最常见的九夷神女题材。以前师太傅给她上课的时候,曾为她讲述过九夷神女的故事。
在她所穿越的这本书的世界观设定里,光暗神族皆为主神曦与魅的子嗣,但九夷世界其余七个种族,却皆是由女灵仿照神族外表,创造而成,堪称生灵之母。
只是眼前这幅画,不同于璇玑司空见惯的九夷神女画像,作画之人的笔触飘逸灵动,九夷神女迎风而舞,周身流云彩霞似披帛。左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朱砂印章,状若一丛文竹。
不知为何,璇玑总觉得画里神女的面容有点熟悉。
她凝眉思索。
忽而脑海里闪过一双点漆般粲然的眼眸——她想起来了!
神女的长相,可不是和她母皇一模一样嘛。
也不知道这画师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总之璇玑看画里的神女,越看越像女帝。
“客人可是看上了这幅画?”见璇玑在画像前停留的时间较长,老玉工打起帘子,从柜台后走过来,“这幅画是朋友借挂在我这里的,有些年头了,要卖的话,还得经过他同意才行。”
“哪个朋友?”璇玑问道。
老玉工朝着外面的老槐树努努嘴:
“就是树下的那个老画师,之前他看上我铺子里的一枚玉佩,没钱买就拿画抵押了。虽然后来补齐了金铢,不过我看这幅画画得不错,想着挂在店里能求个心安,就和他说画先搁我这里,免得在外面风吹日晒,哪天有需要了他再回来拿。”
璇玑决定去会会这个老画师。
虽然之前逛街那会见过他,但是没怎么留意。但眼下这幅画,确实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想好了,等母皇生辰,就送这幅画和神女像给她,母皇一看到画,就知道自己将她比作了九夷神女,定然喜不自胜。
母皇一高兴,到时候……她又可以狠狠捞一笔了!
要知道母皇的私库里,还放着许多宝贝呢!
离开铺子前,她留下一百金铢,又令书瑶将公子景送自己的那块翡翠原石交给老玉工,道:
“这是定金和原石,你就按照这张画里的神女来雕这块石头,尽量在一周之内雕好。”
璇玑算盘打得飞起,却没有留意到,老玉工在看见这块碧绿莹然的石头时,眼里掠过一丝惊诧的光。
————————
午时的日头正烈,花甲之年的画师坐在画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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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着槐树打盹儿,胡子末梢还沾着浓浓的墨汁,随着他的呼吸一翘一翘。
璇玑还没到画案前,先被一个穿着松绿衣裳,腰间系着秋香色的香囊,一看便是世家豢养的门客打扮的年轻人,挡住了视线。
“五百贯铜铢,这幅《箪食壶浆图》,我要了。”
“这位客人,画上有标价,一千贯铜铢才卖。”老画师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门客“嘁”了一声,“我能看上你的画是给你面子,我家主子可是朝瑰翁主,告诉你,她如果收下画,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他将钱袋往案几上一砸,气势凌人地道:“里面是五百贯铜铢,我告诉你,你不卖给我,这幅画也别想卖给别人。”
璇玑原本不想多事,但听到门客这般仗势压价,不由停下脚步。她端详那幅画作,忽然计上心头。
“老先生,”璇玑笑吟吟上前,“这画可是前朝大家的手笔?瞧这笔法,颇有古意。”
老画师微微一怔。
见璇玑向他眨眨眼,会意过来,捋须道:
“姑娘好眼力,这确是仿前朝大家的风格。”
门客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前朝大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璇玑不紧不慢道:“前朝画坛有‘疏密二体’,密体精细入微,疏体挥洒自如。此画兼得二者之长,粗笔勾勒处见筋骨,细笔点染处传神情,非寻常画师所能及。”
她指向画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瞧这处暗记,可是画师的私印?”
门客凑近细看,果然见有个极小的印记,顿时信了七八分。他本就中意此画,如今听说可能是名家之作,更是心痒难耐。他这次出来可是奉翁主之命,给丞相姜璘和彻侯廖若挑礼物,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璇玑又故作叹息:“唉,一千贯也不是什么很贵的价格,如果是我,两千贯都难买心头好……”
这时,远处一辆华盖香车停下,侍女前来催促:“岑岳,翁主问你怎么还没选好礼物?”
门客额角见汗,一咬牙:“一千贯就一千贯!我买了!”
说罢急忙付钱,生怕被人抢了先似的。
待门客捧着画欢天喜地地离去,璇玑这才轻笑出声。
老画师摇头叹道:“姑娘何苦骗他?这画哪是什么前朝大家手笔,不过是老朽信手涂鸦罢了。”
璇玑弯了弯唇:“我知道。要是真那么值钱的话,你之前在树下打盹儿,就不至于拿它来垫屁股。我纯粹是看不惯他仗势欺人而已。”
她取出钱袋,“其实我今日来,是想求购那幅九夷神女图。”
老画师恍然:“原来是那幅画啊,可惜那也不是老朽的东西,而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说着将那一千贯推还给璇玑,“这钱你拿回去,那门客虽受了教训,也不该让老朽平白多得这许多。”
璇玑却不接:“他既愿出千金,便是认为这画值这个价。您就留着吧,日后多收几个学徒,也是美事一桩。”
老画师一愣,旋即拊掌哈哈大笑:“有意思,哈哈,姑娘,那幅画你先拿着吧,赶明我去和我那个朋友说一声,想来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璇玑谢过老画师,心下却思忖:能将神女画得与母皇一般无二,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日已西斜,想着紫宸宫落钥的时间,璇玑还是决定先回宫。
反正来日方长,下次来琮鸣坊取画和神女像,她再向老画师打听好了。
然而,她的马车远去之后,原本停靠在街角的华盖香车的车帘蓦地掀起一条缝。
一个清凌凌的嗓音低低响起:
“去,给我好好查查,皇太女来琮鸣坊,到底为了什么。”
25. 石中玉(5)
转眼就到女帝寿宴前夕,阖宫上下,皆是冗忙无比。
少府的宫人捧着锦缎穿梭于回廊,将宫灯一盏盏换成新制的样式。檐角悬起的宫铃被风拂得叮咚作响,如玉碎鸣环。连尚书台廊下扫地的小宫女都踮着脚擦净每一处雕栏,生怕落了半点尘埃。
璇玑将目光从窗户外收回,揉了揉手腕——今日她一口气誊抄了十几份各国使臣礼单有关的文书,累得手腕酸痛无比。
或许是因为璇玑过去那段“摆烂躺平”、不务正业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她近来只是稍微表现得勤勉了些许,竟立即博得了尚书台上下一致的交口称赞。
甚至还有一位较为年长、素来以严谨刻板著称的老尚书令,在看到她整理得条分缕析的文档后,当众抚着花白的胡须,感慨地夸赞道:
“殿下近来愈发进益了,行事颇有章法,颇有几分先帝年轻时的遗风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赞誉,璇玑初时心下不免有些疑惑。
为什么他们夸自己要像那个死鬼老爹,而不是像如今威加海内、乾纲独断的母皇呢?
她搁下笔,仔细一思量,随即恍然大悟。
因为她那位死鬼老爹在位之时,朝政大事,约有百分之六七十,都是由当时还是王后的母皇陛下代为处理的。
剩下的百分之三四十,他倒是亲自管辖,但其中绝大部分,又都与他极为热衷的军事、征伐、兵制改革相关。至于那些繁琐枯燥的日常政务、财政审计、礼仪祭祀……
他往往是能躲就躲,能懒则懒。
你说他完全懒政吧,倒也不至于,至少在军事领域他堪称事必躬亲。
但你要想夸他勤政爱民,好像又确实……
有点说不过去。
因此,在这帮看惯了帝王百态的老尚书令眼中,如今璇玑这副“在感兴趣的事情上格外投入,对不感兴趣的事务则能拖就拖”的做派,可不就是和年轻时的宸哀帝一模一样嘛!
这夸奖,还真是……贴切又让人哭笑不得。
正当璇玑神思逸飞,一个不留神,笔尖一颤,在即将抄完的竹简上落下了一个刺眼的墨点。
“唉……”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笔,准备另换一卷干净的竹简重新誊写。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名穿着青色宦官服色的小黄门垂着头,匆匆而入,在她案前几步远处停下,躬身细声禀报:
“启禀殿下,廷尉芈問芈大人此刻正在尚书台外求见,说是有要事。”
廷尉芈問?璇玑微微一怔。
好端端的,他一个掌管刑狱司法的廷尉,跑到处理政务的尚书台来找自己做什么?
她满心疑惑,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袍,道:
“请芈大人进来。”
不多时,廷尉芈問便大步走入偏殿。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官袍,面色沉肃,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见到璇玑,他拱手弯腰,上身前倾,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揖礼后,方才沉声开口:
“殿下,今日琮鸣坊的思子轩内发生了一桩命案。微臣初步调查过后,发现此案恐与殿下您有所关联。殿下此刻若有空闲的话,还请务必跟随微臣,往思子轩走一趟吧。”
思子轩?命案?
璇玑的心猛地一沉,立刻联想到自己定做的那尊神女玉像。
难道……是老玉工出事了?
她不由得暗自纳罕,但看芈問神色凝重,不似作伪,当即也顾不上手腕酸疼和咕咕叫的肚子,起身道:
“既然如此,请芈大人带路。”
她当即吩咐备车,跟随廷尉芈問一路出了宫门,直奔琮鸣坊。
马车抵达思子轩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淡。
铺子门口早已被廷尉署的衙役们拉起麻绳戒严,围拢了一大圈看热闹的百姓,对着里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璇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也同样神色凝重、正试图向内张望的林念。
“林念?”璇玑唤了她一声,在芈問的示意下,穿过警戒线走了进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念见到璇玑,立刻快步上前,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殿下,您之前不是让我调查秋苑围场和苑令顺的人脉吗?夏侯公子得知这件事后,将苑令顺佩戴的一个貔貅吊坠交给我,我顺着这条线摸查,发现那吊坠正是出自这思子轩的老板之手。谁知我今日刚刚追查到这里,打算再仔细问问老板,便发现……发现他已经在铺子里悬梁自尽了!我不敢怠慢,立刻便向廷尉大人报了案。”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在粗糙麻布上的书信,那布上沾着暗沉的血迹,字迹歪斜扭曲,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是在老板身边的案几上发现的,应是他临终前留下的……血书。”
璇玑接过那封触目惊心的血书,展开细看。
上面的内容大致是说:老玉工在为璇玑殿下雕刻那尊神女像完成后,因年老体衰,不小心摔了一跤,竟将耗费无数心血的玉像摔得粉碎。他自知罪孽深重,无法向殿下交代,惶恐之下,唯有一死以谢罪。
以死谢罪……
这个理由,乍一听似乎合情合理。
一个老工匠,失手打碎了贵人为陛下寿诞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还是皇室订单,害怕被降罪而自尽,仿佛说得通。
但璇玑几乎立刻嗅到了其中阴谋的味道。
这未免太巧了!她刚刚在尚书台做出点成绩,博得些许好名声,立刻就闹出逼死工匠的事情?
这若是传扬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彻底难听了!嚣张跋扈、苛待下人、逼死人命的帽子恐怕立刻就会扣上来。
更有甚者,若被那些一向看她不顺眼的御史们抓住把柄,集体上书参奏,极有可能令母皇觉得她顽劣不堪,毫无长进,甚至连她如今在尚书台代为处理部分奏折的这点微小权利都要被收回!
毕竟,母皇陛下虽然喜欢新奇珍贵的礼物,但绝对不喜欢自己的礼物上沾染着无辜者的鲜血——这会让她觉得不祥且扫兴。
想到这里,璇玑果断抬起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观察她反应的廷尉芈問,开口道:
“廷尉大人既然特意带我来到这里,想必心中也已断定,老玉工之死,绝不像这封血书上所说的这般简单吧?”
“殿下明鉴。”芈問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微臣已命仵作初步验看了尸体。发现他后脑勺处有一块不明显的淤血,应是生前曾遭受撞击,或是摔倒磕碰所致。但至于他是先被撞击而后自尽,还是自尽过程中挣扎磕碰,尚需进一步勘验。”
他顿了顿,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老玉工的死亡时间,恰是神女像完成前后。毕竟如此精细的玉雕,最快也需两三日功夫。微臣冒昧问一句,殿下,这段时间,您可曾来过这里?或者派人来过?”
璇玑立刻摇头,语气肯定:“没有。这两三日我一直呆在宫里,从未出宫半步。景和我的侍女书瑶、还有尚书台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芈問狐疑地打量璇玑。
璇玑平静道:“我没有必要骗大人,更没有必要为了一尊翡翠玉像,就去杀人。说白了,逼死老玉工,对我有什么好处?让御史台多给母皇上几封弹劾我的折子吗?”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璇玑的目光在凌乱的铺子里四下扫视,问道:
“对了,不是说神女像被老玉工摔碎了吗?碎片在哪里?呈上来我看看。还有,之前一直悬挂在这铺子里的那幅《九夷神女图》,它还在吗?”
“画?什么画?”芈問闻言却是皱紧了眉头,“我来的时候,已经仔细搜查过整个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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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除了一些尚未售出的普通玉石摆件和雕刻工具外,就只剩下这满地的翡翠碎片,并未见到什么画作。”
他一抬下巴,示意旁边的衙役将收集起来的碎片用托盘呈上来。
虽然那玉像已经碎成了数十片,但依旧能从残片中窥见其原本的精美绝伦。神女的衣袂碎片泛着月华般的莹润光泽,残存的流云纹饰雕琢得细腻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而出,随风流动。
可以想见,完好之时,这定是一件稀世珍品。
只是令璇玑心生疑惑的是,在那一片碧绿之中,有几枚碎片的断口处,却泛着淡淡的、如同血丝般的红色。
她初时以为是沾染的血迹,下意识地用手指用力擦了擦,却发现那红色竟是深深沁入玉石本身的颜色,擦之不去。
“奇怪……”璇玑低声自语,公子景送给她的那块翡翠原石,通体碧绿,她记得并无杂色,更别说如此明显的红翡了。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说……?
她心下疑窦丛生,又在铺子里仔细转了一圈,果然发现,自己第一次来时,在案几上看到的那块表皮带着一道天然红藓的翡翠原石,同那幅神女画一样,不翼而飞了!
“殿下,您过来看,这是什么?”
这时,在一旁仔细勘查的林念似乎也有了发现。
她蹲在门槛与木门连接的隐蔽夹角处,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小小的、秋香色的锦缎香囊。那香囊做工精致,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简单的缠枝纹样。
林念将其打开后,从里面倒出许多已经有些干瘪的苍术和白芷,气味浓郁刺鼻,是市面上常见的用来“避瘟气”的香料,天耀城里不少讲究的文人墨客都喜欢佩戴它。
“这应该不是老玉工的东西。”璇玑回忆了一下老玉工那日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穿着打扮,肯定地说道。
一个整日与玉石粉尘打交道的老人,不会用这种文人气的佩饰。
“那会是谁的?”林念蹙眉沉思。
璇玑凝视着那只秋香色的香囊,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只觉得冥冥之中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薄纱。
她将香囊递给廷尉芈問:“廷尉大人,此物出现在此处颇为蹊跷,极有可能是凶手不慎遗落的。最好能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一下,看看近日是否有佩戴类似香囊的人来过思子轩。”
芈問接过香囊,仔细查看后放入一个证物袋中收好,拱手道:“多谢殿下提醒。”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歉然,“先前因血书之事对殿下有所怀疑,确是微臣心急鲁莽了。诚如殿下所言,您的作案动机和时间都没有。不过,殿下当日来思子轩定制玉像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异样?或者,是否有见到其他佩戴类似香囊的人出现过?”
璇玑努力回忆了一番那日的情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那日见过老玉工,定下样式付了定金后,便直接去了外面的画摊闲逛,对之后有谁来过铺子,并不清楚。”
芈問脸上难掩失落之意,他看了看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向璇玑再次拱手:
“夜色已深,今日是芈某一时心急,叨扰殿下了。殿下可先回宫歇息,若之后殿下想起任何关键线索,或是微臣有所发现,都可以随时派人去诏狱向我禀告。”
璇玑客气地回礼:“廷尉大人职责所在,心系案情,说不上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话。若有需要,我定当尽力配合。”
事情既已暂时告一段落,璇玑便向林念扬了扬下巴:“
“走吧,我们先回明华殿。”
这一番折腾,她只觉得身心俱疲,腕子也更酸了,此刻只想赶紧回去,喝上一碗小厨房熬的热汤。
然而,那只秋香色的香囊,却如同一个无声的疑问,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26. 石中玉(6)
两人走过去之际,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对着中间指指点点。
挤进人群,只见一名穿着破旧短褐的中年男子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额头上已是血迹斑驳,哭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爹啊!娘啊!儿子不孝啊!儿子对不起你们啊!!儿子鬼迷心窍,不该去赌石,把家里最后那点钱、给你们备下的棺材本都赔进去了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有的同情叹息,有的摇头鄙夷。
“什么是赌石?”璇玑拉了拉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附近玉石铺子老板模样的人的衣袖,小声问道。
那老板见璇玑衣着气度不凡,便耐心解释道:
“姑娘,这赌石啊,就是以那些包裹着厚厚石皮的翡翠原石为对象。买家全凭自己的眼力、经验和运气来判断石头里面玉质的好坏。一刀切下去,可能是价值连城的高翠,瞬间暴富;也可能全是白花花的石头,或者是最不值钱的‘狗屎地儿’,赔得血本无归。”
说完又摇摇头:“不过可惜啊,这个人,倒不完全是吃亏在赌石的风险上,而是吃亏在……造假上——他花大价钱买的那块表现极好的‘翡翠原石’,根本就是一块动过手脚的假料子!”
“造假?”璇玑微微一惊,“翡翠原石也能造假?”
“是啊。”老板语声里充满了感叹和几分无奈,“姑娘您有所不知,近来这玉石行当里,颇有一些黑心商人,钻研出了一种制假的手段。他们专门挑选那些质地粗糙的廉价石料,先以高温绿矾水浸泡数月,溶杂质造空隙;洗净后注入带胶彩石粉填补,再经固化、打磨、抛光,成品通透鲜艳,外行人看上去,简直和天然的优质翡翠一模一样!”
他再度摇头,一声长叹:“唉,别说他了,就连我这种做了十几年玉石生意的人,稍有不慎,都上过当,赔过不少钱,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只想着一夜暴富的外行呢。”
璇玑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如此精巧的骗术。
她好奇地追问道:“那……如果拿到了这样的翡翠,无论是原石还是成品,有什么办法可以判断出它是假的吗?”
老板倒是很热心,笑了笑说道:“方法嘛,倒也有几个土法子。一是您可以将其对着日光看看,真的翡翠在自然光下光泽温润,而那种注胶染色的假货,边缘或是内部常常会透出一种淡淡的、不自然的蓝光,行话叫‘浮光’或者‘邪色’。二嘛,可以拿灯烛近距离照一照,如果里面能看到一丝一丝、像棉花絮或者蜘蛛网一样的胶状结构,那基本就是假货无疑了,因为天然翡翠的纹理不是那样的。”
说完又摇摇头,嘟囔了一句:“唉,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近来假翡翠是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我们这些正经做玉石生意的人都要饿死……”
细细思索着老板的话,璇玑脑中如有惊电闪过。
依稀印象里,公子景之前送给她的那块通体碧绿的翡翠原石,在迎对着日光仔细观看时,边缘似乎就会泛着那么一丝淡淡的、诡异的蓝色荧光!
所以……自己那块翡翠原石,会是假的吗?
璇玑只感觉心乱如麻。
她想了想,向林念道:“好好查查这一带假翡翠的来源。我怀疑……老玉工的死,说不定也和这个有关。”
林念点头:“殿下放心,交给我吧。”
————————————
残阳淌过琉璃瓦,将最后一抹暖光,揉进渐浓的暮色里。
璇玑带着一身疲惫与未解的谜团,刚回到明华殿外,远远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孑然伫立于宫门前的白玉石阶上。
是公子景。
他显然已等候良久,月白色的衣袍在晚风中轻轻拂动,衣袂飘飘,似融了半捧天边流动的云絮,恰与檐角垂落的那缕缕夕阳余晖交叠、融合,构成一幅笔触清疏的水墨画。
见到她的身影,公子景立刻迎上前几步,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我方才在尚书台寻你,才听宫人说你被廷尉芈問带走了。发生了何事?你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他的声音清润,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璇玑摇了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却显得有些无力:“没事,虚惊一场。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你之前送我的那块翡翠原石,被老玉工雕刻成神女像后,还不等我取回,就不小心摔碎了。而老玉工他自己……也被人杀害了。”
公子景怔住,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与难以置信:
“摔碎了?老玉工……被杀?”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璇玑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吸入肺中,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烦闷。她看了看四周偶尔经过的宫人,低声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陪我去后殿的花园走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好。”公子景颔首,默默跟在她身侧。
明华殿的后花园规模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曲径通幽,奇石罗列,翠竹如万竿绿玉,竹叶清香在暮色中幽幽浮动。
璇玑沿着鹅卵石小径缓缓而行,将今日如何被芈問请去思子轩,如何见到老玉工悬梁的惨状、那封诡异的血书、碎裂的神女像、消失的画与原石,以及那只来历不明的秋香色香囊,一五一十,详尽地告诉了公子景。
不过思忖过后,璇玑还是没有见自己怀疑公子景送的翡翠是假的这件事说出来——毕竟是他的一片心意。
没有确凿证据前,还是别伤了他的心意更好。
须臾功夫,公子景便听完了这曲折离奇的来龙去脉。
他眉头紧蹙,“殿下以为……”
璇玑停下脚步,望向一丛凤尾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总觉得,老玉工的死,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一尊玉像。他说不定……同之前震动朝野的销金窟案子,也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她转过身,看向公子景:“你之前不是让人将苑令顺的那个貔貅吊坠交给林念调查吗?林念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发现那做工精湛的翡翠貔貅,正是出自这位老玉工之手。要知道,以苑令顺那点微薄俸禄和家底,根本买不起如此昂贵精致的翡翠饰品。而且两位老师当初在狱中自尽,原因也同翡翠有关——这一切都太巧了。”
闻言,公子景也不由得陷入思索。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确实蹊跷。之前钱三受审时,只含糊交代销金窟的背后主人确实同宫里有关系,但具体是谁,他咬死了未曾得见真容。然而,天耀城中,喜好收藏翡翠玉石的达官贵人何其之多,这并非一条容易追查的线索。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实际上,若论拥有翡翠玉石珍藏最多、最珍贵的人,普天之下,恐怕无人能出陛下其右。”
璇玑闻言,心头猛地一跳,秀眉紧紧蹙起。
确实,这些年来翡翠之所以身价暴涨,也是因为她母皇尤爱翡翠。别的不说,就她手腕上那对翡翠镯,便价值连城,还是她成为宸王后的时候,父王亲手雕刻赠与,戴上后便从未摘下过。
难道……这背后错综复杂的阴谋,这牵扯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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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人命的翡翠迷局,最终的指向竟是……?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璇玑立刻强行将它压了下去。
总不可能是母皇在背后密谋主导这一切吧?
这根本说不通!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一筹莫展之际,璇玑的目光无意识地透过书房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瞥见了里面悬挂的一副字画。
那是一幅微微泛黄的旧卷轴,画中一位身着青衣的少女,正提着裙摆在长长的宫廊间奔跑,扬起的衣袂飘逸灵动,若青鸟展翅,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画技算不得顶顶高超,却自有一股生动传神的意趣。
这画本身并无太多新奇,璇玑自幼便见惯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猛地被画幅左下角的一方朱砂印章牢牢吸引住了——那是一个以细劲笔法勾勒出的文竹图案的闲章!
这个印章,和她之前在思子轩看到的那幅《九夷神女图》左下角的印章,一模一样!
这幅画乃是宸哀帝之前所画,画好后一直挂在书房里,从未摘下。
九夷神女图的作者……不会是死鬼老爹吧?
话说回来,若非至亲至爱之人,这世上恐怕也很难有第二个人,能将母皇年轻时的神韵风貌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
冥冥之中,璇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那看似不着调、实则心思深沉的死鬼老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内情,甚至可能掌握着某些关键线索。
她决定,必须去找死鬼老爹问个清楚。
但怎么样才能避开母皇的耳目,单独见到他呢?
璇玑苦思冥想,感到十分棘手。
宸哀帝如今虽然是以内侍“中常侍”的身份陪在母皇身边,看似地位卑下,实则反倒比之前当宸王的时候更自在逍遥。
毕竟,按照宫廷礼制,君王需独居昭阳殿,而王后则居于凤梧殿。两殿之间相隔数百米,寻常时候他想去见王后,还得大费周章地派宫人通传,然后由彤史官员详细记录。若是去得频繁了,保不齐那些御史台的言官们还要上书叨叨几句,劝谏君王不可沉溺后宫。
现在他就没这个问题了,就跟母皇的影子一样,完美双宿双飞。
璇玑很怀疑死鬼老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心甘情愿隐姓埋名的。
要不是老爹政治能力还可以,记入史书就是大大的亡国之君。
虽然现在这个谥号吧……也和亡国之君没什么差别了。
但这样一来,璇玑想私下见他一面,就变得异常困难。他几乎时刻与母皇同进同出,想找他,很难不惊动母皇。
就在此时,一旁的公子景见她对着书房里的字画发呆,脸上尽是苦恼,忍不住轻声提醒她:
“虽然老玉工的案子一时半会找不出真凶,但殿下可以借着向陛下请安的机会,说一下殿下近来在尚书台的工作,这样殿下也能避免外界的传言影响陛下对您的看法。”
听到“请安”二字,璇玑眼睛瞬时亮起来。
对了,她怎么没想到呢!
请安——这是多么完美、多么正当的见母皇的借口啊!
如果母皇正在忙于政务或是休息,无暇立刻接见她,那么代为通传、打发她走的,十有八九就是死鬼老爹!
“景!你真是我的好军师!”璇玑欣喜之下,一时忘形,飞快地张开手臂抱了一下公子景,随即不等他反应,便像一只轻盈的雀鸟,转身提着裙摆,直奔昭阳殿而去。
凝视着少女风风火火的背影,公子景无奈摇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怀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方才那一触即离的温暖和柔软的触感。
27. 石中玉(7)
夜色降临,昭阳殿的琉璃瓦上覆着一层薄霜般的月光。
璇玑一路飞奔而过时,檐下悬挂的铜铃被疾风惊动,相互碰撞,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玲玲当当的响声。
如璇玑所料,她停驻在寝殿外令宫人通传后,不多时,殿内重重纱幔的柔影里,浮现出一羽纯白的衣袂。
果然是一身内侍装扮、低眉顺目的死鬼老爹走了出来。
他的嗓音被刻意压得平淡而温和,听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今日批阅奏章乏了,此刻正在沐浴解乏。殿下要么在此稍候一刻钟,要么晚些时候再过来请安吧。”
璇玑迅速抬眼扫视四周,见近处无人,果断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说道:
“今晚子时,月上中天之时,还请中常侍大人务必想办法来一趟明华殿的书房。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想单独向您请教。”
“死鬼老爹”——或者说,中常侍大人——闻言,微微蹙眉,面具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赞同,他用同样低的声音提醒她,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
“殿下,私会陛下身边的内侍,尤其是深夜密会,若是被旁人知晓,可是宫内大忌,重罪一条。”
璇玑却歪了歪头,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如果……我早就知道,中常侍大人您的‘真实身份’呢?”
说完,她不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像是完成了某种恶作剧般,施施然离去。
脚步之轻快,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虽然知道老爹脸上还戴着那张精巧的人皮面具,此刻定然是面无表情,但璇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面具之后,他真实的眉头一定狠狠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能让这位心思深沉、惯于掌控一切的老爹吃瘪,璇玑的眉毛扬了扬,快活地笑了。
——————————
自宸哀帝还是宸国太子时期起,明华殿的后殿便种了许多竹子,书房附近,更是绿玉万竿,犹如竹海。
书里写过,宸哀帝和宸桓王媵妾时的女帝,第一次那啥,就是在书房。
所以璇玑特意将两人会面地点选在这里。
毕竟……她觉得宸哀帝一定会触景生情。
好歹她也算两人的爱情结晶,再怎么说,他总不至于坑自己。
今晚的月光柔软而明亮,竹叶随风发出沙沙的响声,如同细语。璇玑在书房里等得百无聊赖,干脆对着宸哀帝的灵位,开始烧币帛。
“老爹您一定要保佑我查出幕后真凶……”
“保佑我能让两位老师沉冤昭雪……”
是的,因为她嫌弃书房太简陋,偏偏这里对母皇有特殊意义,她没法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装潢,只好在书房里摆了个宸哀帝的灵位,这样但凡母皇问起她为何不去书房读书,她就说因为太思念父亲,不忍动他生前留下的东西,也不愿睹物思人,令自己伤怀。
总之,一个孝字。
实打实的大孝女。
宸哀帝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个大孝女正对着自己的灵位,一边烧东西,一边念念有词。
纵然死鬼老爹依旧风度翩翩,但半夜三更看到这一幕,他的眉头还是忍不住一跳,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
“齐璇玑,你不是说,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
“怎么,我还活着,半夜就给我上香?”
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嗓子,璇玑整个人一僵,然后回过头,脸上堆满笑,“这不是配合您,做戏做得全一点嘛。”
她放下币帛,凝视着死鬼老爹,小心翼翼建议:
“老爹,你要不先摘下面具,不然我看你这样子,总担心你会忍不住翘个兰花指,然后飘出一句杂家来。”
趁着宸哀帝还没发怒,她赶紧补充一句:“当然我不是说您这身装扮不好哈,但我都知道您是我老爹了,大家都坦然一点。”
宸哀帝深深呼吸,用尽自己平生的修养,忍住给她一爆栗的冲动。
别人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孝死人不偿命的大孝女?
宸哀帝百思不得其解,全然忘了自己当初也是活活气死了老爹宸桓王,后头为了征战七国,还亲自刨了宸桓王的坟卖陪葬品凑军饷。
某种程度上,家族遗传还是很可信的。
迎着璇玑期盼的目光,宸哀帝总算伸手,缓缓揭下覆在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公子景的容貌在世家公子里已经堪称一绝,然而直到宸哀帝显示出真容,璇玑脑海里仍旧蹦出“月魄清华,玉树琼枝”这句话来。
她发自肺腑地感叹:母皇吃的真好。
“说吧,你半夜三更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宸哀帝嗓音淡淡,交着双手靠在书案前,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充满着审视。
也只有这个时候,除了狗血文男主角的特征外,他身上会不自觉流露出独属于一国之君的冷厉与气势。
璇玑开门见山:“爹您是不是曾以母皇为原型,画过一副九夷神女图,后来这幅画,意外流落宫外?”
宸哀帝回忆片刻,道:“是有这回事。当年本想用它讨阿曌欢心,便请一个朋友给它题诗,谁知后来和阿曌闹别扭,画就一直搁他那里了。”
他挑了挑眉:“怎么,那幅画被你得了?”
璇玑颔首:“我在思子轩的铺子里看到它,本想买回来当母皇寿诞贺礼,谁知道后来思子轩的老板死了,画和我送去雕刻的翡翠原石都不翼而飞,所以我今夜才找您过来,看看能不能从画上得到什么线索。”
闻言,宸哀帝陷入沉思。
半晌,他摇摇头:“这幅画已经有很多年了,如果真的很重要,我也不至于懒得拿回来。除非……”
“除非和我一样,凶手认出画里的人是母皇。”璇玑接着他的话道,“然后,又因为母皇的缘故,凶手决定带走画卷。”
她认认真真问宸哀帝:“老爹您觉得,现在的诸侯王和宗室贵族里,谁是您情敌的可能性比较大?以及谁最喜欢佩戴香囊?”
宸哀帝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璇玑继续火上浇油:“譬如雍王,齐王,晏王……”
“雍王和齐王都是女子。”宸哀帝冷冷道,“齐王更是你亲姑姑。”
璇玑一摊手:“万一母皇的魅力男女通吃呢。”
宸哀帝:……
又是很想打熊孩子的一天。
她就这么热衷于给自己亲爹戴绿帽子吗?
“你说的佩戴香囊习俗,天耀城的世家贵族都喜欢。齐国风俗比较特殊,无论男女,皆只喜欢用衣物熏香,不会在身上佩戴香囊。”宸哀帝语声淡淡,“譬如公子景,你什么时候看过他戴香囊?”
璇玑回忆片刻,还真是。
公子景喜欢杜若香,但他从来只是令下人用杜若给他蒸熏衣物。即便佩戴荷包,里面装得往往都是清凉丸、护心丹一类的救急药物,以备不时之需。估计也和齐地多毒蛇雾障,人容易生病的环境有关。
“至于雍、晏二国,雍地多产水沉香和龙涎香,宫中大半这两样香料都是雍国进贡而来,龙涎香为御赐之物,因而雍国的公卿贵族多佩戴水沉香的香囊,以显示身份。晏国则因为曾经闹过瘟疫,所以大部分晏国人喜欢佩戴装有苍术和白芷的香囊。”
听到宸哀帝的解释,璇玑脑海里闪电般掠过一个画面。
……是了,她在老画师的摊位前,曾见过有人佩戴香囊!
正是来自晏王府的那名门客!
难道是他杀了老玉工,抢走了画轴和神女像?
但他这样做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单纯给自己使绊子添堵?
璇玑心念一转,有了主意。
她将自己的计划向宸哀帝和盘托出:“老爹,我想借您的名头,传出去那副神女图是您生前所画,上面带有您的怨气。然后吓唬吓唬我怀疑的目标,看他会不会露出马脚,说不定案子就真相大白了。”
说完,璇玑扬眉一笑,满脸都是快夸我的表情:
“怎么样,很简单吧?”
宸哀帝……
宸哀帝拔腿就走。
见他要离开,璇玑一把抱住他的腰,果断“嗷”一嗓子,“爹,你真的不肯帮忙吗?”
他微笑:“你知道民间有个什么说法吗?叫死者为大。”
“你个不孝女,我死了!”
璇玑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眼里盈满泪花,“爹啊!!!!!”
她一边哭一边嚎:“我要是查不出真相母皇就会怪我,母皇怪我就会想生别的娃,母皇想生别的娃就会去宠幸别人,老爹你真的忍心吗呜呜呜呜……”
声音之凄楚绵长,就……真的很像哭坟。
看到女儿晶光闪烁的双眼,宸哀帝还是有点心软。
毕竟是他承担分娩痛苦,亲自接生的女儿,而且璇玑口中的女帝宠幸别人——好吧,这是他的逆鳞。
他微叹口气,“算了,又被气活了。”
他一脸认命的表情:“你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吧。反正我权当不知道。如果阿曌知道了,大不了我去给你说说情。”
璇玑喜出望外,果断再次抱住老爹,“就知道老爹您最好了!”
有了当事人的同意与授权,她再怎么胡编乱造都不怕被母皇骂了。
大概这句话取悦到了宸哀帝,他拍了拍她的背,“都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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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再怎么说,你都是我和阿曌唯一的女儿啊。”
“你母皇是我挚爱的妻子,你之于我,如我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很可惜,璇玑生来就没什么文艺细胞,下意识开口:“说人话。”
温情脉脉的父女相认画面瞬间被打破。
宸哀帝松开手,后退一步,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我这辈子就你娘一个老婆,你一个闺女,除了好好宠着还能怎么办?”但凡阿曌肯给他多生几个他也不至于没得选。
送宸哀帝离开前,璇玑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最后一个问题。爹,我真不是你生的吗?”
宸哀帝:???
“你什么意思?”
璇玑组织着措辞,“就是那个……也许……男人也能生孩子?”
要不是因为这是一本小说,璇玑断然不敢做此猜想。
但是看到母皇和宸哀帝对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她又觉得,在这个世界有这么个设定吧,就……离谱之中透着一丝莫名合理。
然后,问出这个问题的结果就是……
她被宸哀帝追着打。
“成天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难怪阿曌嫌你不成器,女不教父之过,你给我站住,我今晚非得好好教训你一次不可!”
璇玑生平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父爱如山……
山体滑坡。
她在后殿左躲右闪,差点掉进水里,头上还是多了好几个爆栗——她是真没想到老爹快四十的人了,体力还是这么好。
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她最后只能捂着脑袋,眼泪汪汪,搬出母皇当救兵:
“老爹你先消消火,看时间母皇差不多要醒了,您还是赶紧回昭阳殿吧,别给母皇发现了。”
宸哀帝冷哼一声,总算放过她,整了整衣服,重新戴好人皮面具后,消失在明华殿外。
妻管严的男人,呵。
————————
送走宸哀帝,璇玑正准备回寝殿睡觉,谁知才到门口,便看见公子景在外面候着。
少年眉目如画,俊逸出尘,此刻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色。皎皎银辉洒在他衣袂上,若披烟雾,玉影翩然。
没想到他从自己走后,一直等到了现在。
璇玑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
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她拉了拉公子景衣襟,略带撒娇地开口:
“走,我们去屋顶上坐一会儿。”
半刻钟后,公子景听璇玑说完了自己的整个计划。
他沉吟片刻,道:“天耀城里最大的茶馆是齐国的产业,你若不介意的话,便从这里开始实施吧。”
璇玑弯了弯唇:“那就多谢你肯帮忙啦。”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摇了摇头,声音蓦地低沉下来,“原石是我送给你的,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本就不应该。”
顿了顿,道:“之后你想要买什么直接自己去挑吧,我私库的钥匙在你那里,里面一切都是你的。这次翡翠的事,我……很抱歉。”
因为他的话,璇玑唇角轻轻上扬。
她去公子景的私库里看过,里面光是黄金就有十万镒,更别说其他的珍奇珠宝,一想到这样的私库已经归自己所有,璇玑心情就特别好。所以即便这次他送的翡翠带来了一些麻烦,她也毫不在意。
她握住他的手,“没事的,我知道你原本也是出于好意。”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了,明天见。”
她正要起身,忽而被公子景拉住,“等等。”
流银般的月色里,他忽然靠近。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少年纤长的睫毛都清晰得仿佛根根可数。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原以为双唇会覆上一处温软,不料却是头发上拂过羽毛般的触感。
“有竹叶落到你头发上了。”他向她笑道。
手掌摊开,一枚竹叶碧绿如洗。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失落,就像等候了一夜却在小憩之际错过昙花的开放。不过璇玑很快掩饰好自己的失落,向他道: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才转过身,下一秒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从背后环抱着她,用脸摩挲着她脖颈,在她耳边低低呢喃:
“真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你我能早日成婚。”
感受着身后少年的体温,璇玑心跳如擂鼓,许久许久,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嗯”了一声。
月色皎洁,霜雪般的光华无声地笼罩住少年少女,将彼此交汇的影子拖曳得斜长。
28. 石中玉(8)
琮鸣坊最大的茶馆“一品茗香”近来人满为患,全城上下都为听那最新出炉的话本《玉魂诉冤》而来。
八仙桌挨得密不透风,连廊下都摆了临时加座,堂倌提着硕大的铜壶在桌椅缝隙间艰难穿梭,茶碗碰撞的脆响与嗑瓜子的噼啪声交织不绝。
台上,说书先生一袭青布长衫,说得正是唾沫横飞。
“却说那老玉工的冤魂飘得跟醉汉似的,晃晃悠悠,一头撞进阴森地府!但见那处阴风惨惨,鬼火粼粼,无数冤魂哀嚎不绝于耳!”
惊堂木“啪”地一拍,满座皆静。
“老冤魂跌跌撞撞,见了正坐殿上批阅鬼簿的先帝宸哀帝——您猜先帝正在作甚?正拿着那判官笔悠闲地剔牙呢!一听老玉工哭诉自己为保全先帝真迹,竟被奸人夺财害命,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说书人模仿着先帝勃然大怒的样子,猛地跳起来,袖子一挥:“先帝直跳脚,龙袍扣子‘砰砰砰’崩飞了足足仨!一把抓过黑白无常手里的哭丧棒,怒发冲冠,声如雷霆:‘反了!反了天了!朕的纯钧剑呢?今儿非去人间捉了那混蛋下油锅不可!’”
台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金铢如雨点般抛向台上的铜盘。
然而在这满堂狂热之中,靠窗边一名穿着松绿锦缎衣裳的青年男子,脸色却随着剧情推进越来越白。
他身旁的茶友碰了碰他:
“岑兄,这故事编得可真够劲,是吧?”
那被称作岑兄的青年恍若未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尤其在听到“下油锅”三字时,他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站起身!
“全是瞎编乱造!胡说八道!”
他怒骂一声,声音嘶哑,不顾周围投来的诧异、不满的目光,推开身边人,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喧闹的茶馆。
“哎?刚才那人怎么回事?”
“好像是晏王府上的门客,叫岑岳的……别管他,扫兴!先生,快接着讲啊!”
邻座两名茶客低声交谈两句,便又迫不及待地沉浸到故事中,并未留意到茶馆角落,一名身着淡绿色曲裾深衣的少女,正顺着木质楼梯的阴影,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正是林念。
二楼最里侧临街的雅间“听竹轩”,门扉轻掩,一扇绘着潇潇竹叶的梨花木屏风精巧地隔绝了外界所有喧嚣与窥探。
屏风内,矮案上放着一只素雅的白陶罐,罐里斜插着一簇新摘的栀子花,香气清幽。白衣蓝袍的贵族公子手持银剪,缓缓修剪着花枝,然而剪刀过处,花叶凋零,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这样编排先帝……是否太过僭越?毕竟涉及皇室……”他放下剪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璇玑伏在案上,运笔如飞,头也不抬,“有什么好离谱的,赚钱才是正理!”
事实证明,人干坏事的时候,精力真是无穷无尽。
她此刻干劲满满,眼眸亮得惊人,原本只是一个粗略的构想,硬是被她拓展添减,成了一个跌宕起伏的连环话本。
除了核心的冤案与警示,里面还被她添油加醋塞进了诸如翡翠深夜泣血、老玉工冤魂托梦、宸哀帝震怒显灵、黑白无常索命失误等等一系列市井小民喜闻乐见的狗血元素。
璇玑深谙其道:八卦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离谱,离谱,还是离谱!
越离谱,越能博人眼球,越能口口相传。
很多年了,她就是说,帝都很多年都未有如此大胆、直接影射皇室秘闻兼带最新命案线索的话本子了。
因此,“一品茗香”连着几日场场爆满,璇玑躲在后台,数钱数得手腕发酸,心里却畅快无比。
她正美滋滋估算着这些天的收入,手腕忽而被人轻轻按住。
“歇一会儿吧。”公子景轻声道。
旁边的小泥炉里的水开了,咕嘟嘟冒着水泡。
公子景皓腕凝雪,提起茶壶注水入杯,给她泡了一盏香茗。
璇玑想也没想,拿起茶杯,又蓦地一声惊呼,“烫!”
“你呀,总是这样心急。”公子景无奈摇头,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药膏,细心给她涂抹被烫伤的手指。
他一边涂一边道:“对了,殿下之前不是让林念查琮鸣坊假翡翠的来源吗?她查到一些消息了,许多假翡翠……似乎就是从思子轩流传出去的。”
“怎么?”璇玑一怔。
“老玉工好像是这一带最大、手艺最精的造假商。经他手做出来的假翡翠,几乎能以假乱真,许多赌石贩子都是从他那里进货。”
璇玑不禁想起那天街上见到的嚎啕大哭的中年男人,一阵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看上去老实憨厚的老玉工,背地里居然还玩这一手。这样一看,他横死家中,也算是……冥冥中的一场报应?
她好奇道:“难道这么多年都没人报案吗?官府不管?”
公子景摇摇头:“思子轩似乎和晏王府关系颇深,有人报过案,最后都不了了之。更何况,老玉工卖的都是赌石,赌石本就存在风险,十赌九输,业内有句话说是‘一刀穷一刀富’,所以买了假翡翠的人,基本上都只能自认倒霉。”
璇玑微地一声叹息:“其实……我先前就怀疑,你送我的那块翡翠,可能是假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思子轩的翡翠神女像,却是飘红翡的。而且碎片我后来检查过,是真的翡翠无疑。”
闻言,公子景给她涂药的动作不禁慢了半拍。
“所以……顺安买回来的是块假翡翠?”他蹙眉,“为何不告诉我?”
璇玑坦然道:“虽然是假的,但再怎么说,都是你的一片心意嘛。再说了,翡翠现在不在手里,我也只是怀疑而已。”
公子景沉思片刻,缓缓道:“顺安之前说过,他最早去思子轩的时候,老玉工不肯卖那块原石给他。估计就是因为老玉工看出顺安出身宫廷,怕惹麻烦。这样看来,十有八九顺安买到的就是假的。”
“至于你说的碎片是真的,你不是后来在老玉工铺子里又看见一块飘红翡的翡翠原石吗?我送你的那块翡翠原石,通体碧绿盈透,并无杂色红藓,很有可能是老玉工暗中调换了两块石头。”
“调换了两块石头?”璇玑蹙眉。
公子景点头:“他将那块带着红藓的真翡翠原石,精心雕琢成了那尊神女像,准备交给你,谁知最后却被人摔碎。所以你去思子轩时,铺子里找不到那块飘红翡的原石,只看见了带有红色、已然碎裂的神女像残片。”
璇玑眼中闪过困惑:“但这样一来,原本那块假的翡翠原石去了哪里?那幅据说是先帝真迹的神女画又何在?难道……都被凶手一并带走了?凶手知道自己带走的是假翡翠吗?”
千头万绪,仿佛乱麻。
公子景轻轻摇头,“这其中曲折,恐怕只有当事之人方才知晓了。”
说完,他收起药膏,替璇玑轻轻揉了揉手指红肿的地方,嘱咐道:
“下次可别这样大意了。”
药膏无色透明,带着一点淡淡的馨香,璇玑注视着少年一开一阖,形状优美的薄唇,突然起了玩笑心思,直接探身向前,将涂了药的手指朝他的双唇轻轻一抹,就像给他涂口脂一般。
谁知动作幅度太大,一个不留神,直接扑到了他怀里。
竹简哗啦啦散落一地。
然而却有什么比竹简更硬。
等反应过来自己脸正对着什么地方,璇玑脸颊一下子烧红,“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手忙脚乱想要起身,少年圈住她腰身的胳膊反而收紧。
“殿下总这样……”他眼里含着一缕戏谑,只是凝视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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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哪怕景想做正人君子,也很难……坐怀不乱啊。”
璇玑更加尴尬。
不过尴尬的同时,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淡蓝衣袍下掩盖的鼓包。
唔……好像,还挺大?
正当她想入非非的时候,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璇玑赶忙坐直了身子。
门推开一条缝后,林念闪身进来,迅速掩好门,低声道:
“殿下,公子,岑岳来了,刚在楼下听书,反应很大,此刻已经匆忙离店。”
听到林念的禀报,璇玑和公子景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光芒。
鱼儿,上钩了。
————————————
夜色黯沉,如墨般泼洒在天幕。
街道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月光挣扎着透下些许惨白的光晕,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晚风吹过老槐树,发出沙沙的絮语,更添阴森。
岑岳独自疾行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为何,从走出茶馆那一刻起,他就总感觉脊背发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死死盯着自己。说书人那句“下油锅”和众人兴奋的嚎叫,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他的神色惴惴不安,心跳如擂鼓,脚步也不自觉地越走越快,几乎像是在小跑。
突然,一阵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扑到他脸上。
岑岳猛地一个激灵,汗毛倒竖!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而威严、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嗓音,突兀地在他耳边炸开:
“——岑岳,尔区区小吏,私盗朕之墨宝,该当何罪?!”
青年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身后长街空空如也,只有雾气缓缓流动。
他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喃喃自语:“幻听……一定是幻听……”努力安慰着自己被惊惧充斥的内心。
然而,他刚转过身,准备继续前行,却猛地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前方街道的尽头,雾气的深处,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那人全身都笼罩在一件宽大、密不透风的纯黑斗篷里,连头脸都隐藏在深深的兜帽阴影之下,正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岑岳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触电般猛地再一回头——
“啊——!!!”
一声极度惊恐的惨叫骤然划破寂静的夜幕!
就在他身后咫尺之处,老玉工那张惨白浮肿、布满怨毒的脸凭空闪现,流血的眼中是一片空洞的死白:
“还我命来——!!!”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岑岳本就紧绷脆弱的神经。
“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一边向后蹭退,一边求饶,“我只是奉命行事!是主子!是主子要我抢走那玉像,送去献给彻侯的啊!!!我真的没想杀你!!饶了我吧!!!”
说完,岑岳两眼猛地向上一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怪响后,彻底晕死过去。
街角阴影处,璇玑迅速扯下那张狰狞可怖的鬼面具,露出原本清丽此刻却布满惊疑的脸庞。
“主子?彻侯……”
因为这两个词语,她立刻联想到之前太傅和少傅倒台时牵扯出的那些奸利罪名,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他们……他们想对师父动手!
自小教导自己的人里,如今只剩下廖若一人,他们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猛地转向不远处刚刚脱下黑袍的公子景,语气急促而坚定:
“快!我们得立刻去一趟侯府!我担心那份‘礼物’本身就有问题!”
29. 石中玉(9)
彻侯府,内院。
廖若刚在自己宽敞的庭院里打完一套惊雷拳,气息微喘。白绫缎的中衣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她挺拔而矫健的身躯上,被夜晚的凉风一吹,带来一阵寒意。
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正要扬声叫候在外面的下人准备热水沐浴,却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少女清亮却带着明显焦急的高声喊话,由远及近:
“师父!师父您在府里吗?师父!”
廖若微微一怔,抬眸向月洞门望去,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璇玑的身影如一阵风般疾冲进来。
她上下扫视廖若,确认没问题后,一把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师父!!!呜呜呜……师父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手臂环得很紧,像是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什么极其重要的宝物一样。
她是真的很害怕,太元初年的事重演。
廖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拥抱弄得有些纳罕,身体下意识地僵了一下。
半晌,她才有些生疏地、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璇玑乌黑的发顶,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却放缓了些许:
“发生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璇玑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微红,松开了手臂。
跟在后面进来的公子景见状,适时地向廖若躬身一礼,代为解释道:“彻侯大人,殿下她听闻前些日子,是否有一位名叫岑岳的人,给您送过一尊玉石神女像作为礼物?”
廖若闻言,回忆了片刻,点头道:“确有此事。那人自称岑岳,说是仰慕本侯,想投奔府邸效力,便献上了一尊玉雕神女像。怎么了?那礼物有何不妥?”
她看向璇玑,目光带着询问。
公子景正准备继续解释,突然——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特有的冰冷脆响,猛地撞破了侯府夜的宁静,如惊雷般由远及近!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廷尉芈問面色沉凝如铁,大步流星地踏入院门。
他身后还跟着一队手持火把、腰佩钢刀的廷尉署兵士,无需指令便迅速分散开,把守住院子的各处角门,瞬间将整个庭院控制起来。
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在芈問毫无表情的脸上,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厅内众人,最终落在廖若身上。
“彻侯大人,”芈問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有人向我廷尉署揭发,称您与近日城中那桩玉工凶杀案有关,并私藏了原本欲上供给陛下的贵重贡品。职责所在,芈某只能深夜叨扰,来府中搜查一番。”
他略一停顿,眼神锐利如刀:“得罪了。”
说完,根本不等廖若回应,他便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
“给我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廷尉芈問带来的兵士们行动迅捷而有序,显然训练有素。
他们持剑分成几队,如狼似虎地扑向府邸的各个角落。书房、寝殿、偏厅、库房……
每一扇房门都被毫不客气地推开,发出“哐当”的声响。
书架被仔细翻查,暗格被叩击试探,沉重的箱笼和精美的锦盒被一一打开。搜查范围甚至扩展到庭院,假山的石缝被长戟探入搅动,廊下摆放的花盆被移开,泥土亦被粗略翻查。
整个过程中,璇玑的心都紧紧揪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廖若。
然而廖若只是负手立于院中,面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番兴师动众的搜查与她毫无关系,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公子景站在璇玑身侧,神情同样凝重,他默默观察着一切,尤其是芈問的神情变化。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领头的那名卫士快步回到院中,对着芈問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迟疑:
“禀大人,府内各处皆已仔细搜查完毕,并无异常,未寻得密信中所提及的那尊玉雕神女像以及其他可疑之物。”
“一无所获?”芈問的眉头瞬间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原本因老玉工离奇死亡一案而焦头烂额,那封突然出现在他案头的密信,言之凿凿地指证彻侯廖若与此案有关,并私藏了可能涉及先帝真迹的贡品级玉雕,这才令他不惜得罪彻侯,连夜带兵前来搜查。
谁知……结果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名卫士,卫士坚定地回视,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确认没有任何发现。
芈問的心沉了下去。
搜不出东西,不仅意味着线索中断,更意味着他此举已彻底开罪了彻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与不安,转身面向廖若时,脸上已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抱拳深深一揖:
“彻侯大人,今夜多有打扰,实乃芈某职责所在,听闻线索不敢不查,还望大人海涵,勿要怪罪。”
他的语气放缓了许多,带着明显的歉意,“既无所获,微臣这就回去向陛下复命,定会向陛下阐明情况,还大人一个清白。”
廖若闻言,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淡然却极具分量的微笑,她抬手虚扶了一下:
“廷尉大人言重了。陛下将司法重担交予你手,你秉公执法,乃是本分,何罪之有?本侯府邸在此,大人随时可按律例前来查证。只是下次,若再有此类行动,还望大人能事先知会一声,免得府中下人受惊,徒生混乱。”
她的话语听起来宽容大度,实则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也暗暗指责了芈問此次行动的冒失。
芈問脸上顿时有些火辣辣的,只能连声应“是”,再次告罪后,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众兵士,狼狈离去。
侯府大门缓缓关上,方才还充斥着肃杀之气的庭院,瞬间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璇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惊讶地转向廖若,脱口而出:
“师父,难道您没有收到那尊神女像?或者说……您早就……”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难道您早就料到,所以提前处理了?
廖若转过身,拍了拍璇玑的手背,微微一笑:
“那尊神女像,前几日确实由一个名叫岑岳的人送了过来。然而,此物一来过于贵重,二来其题材涉及神女传说,形制规格隐隐有逾越之嫌。我身为彻侯,深受皇恩,更当谨言慎行,岂能随意收受此等来历不明且易惹非议的礼物?故而当时便婉言谢绝,令他原物带回了。”
语毕,她顿了顿,目光在璇玑和公子景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所以,你们大晚上如此急匆匆地赶来,火烧眉毛一般,就是害怕幕后之人玩一手‘祸水东引’,利用这尊玉像和死去的玉工,将杀害老玉工的凶手之名栽赃到我头上?”
璇玑连忙点头:“正是!我们得知岑岳将玉像送给您,就怕这是他们设下的毒计!”
一旁的公子景眉头却依旧紧蹙。
他缓缓摇头,声音沉静而清醒:“彻侯大人,恐怕事情并非仅仅‘栽赃凶手’那么简单直接。”
他上前一步,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看到了更深的阴谋脉络:
“您可还记得,当初师太傅和叶少傅是如何倒下的?他们最初被弹劾的罪名,便是‘奸利’。而最终坐实此罪、促使两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在狱中羞愤自尽的直接证据,正是在抄家时,从他们府中‘查抄’出的那几件原本应由齐王进贡给陛下、却被他们私自扣下的翡翠摆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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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我怀疑,这一次,是有人故技重施。他们真正的目的,或许不仅仅是陷害您与一桩凶杀案有关,更想利用这尊可能被声称是‘贡品’的神女玉雕,制造出您‘私藏贡品’、‘心怀不轨’的假象。一旦在您府中搜出此物,人赃并获,届时无论您如何辩解,都难以洗脱嫌疑。此举最深层的恶毒之处,在于离间您与陛下之间的信任,动摇您的地位。”
廖若心下一惊。
“师父,岑岳是晏王府的门客,之后你同晏王安一派打交道定要小心,我总觉得他们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后手。”璇玑叮嘱道。
廖若缓缓点头,她的面色虽未大变,但眼神已经变得无比锐利:
“放心,我会记住的。”
说完又是一声冷笑:“这些宵小之辈,手还真是越伸越长,竟敢把主意打到本侯头上,真当本侯是吃素的么?陛下当年看在晏王安主动带领臣民献上臣服诏书,他又是姬氏宗亲的份上,放过了晏国,没有令我像对待其他国家那样,率领大军兵临城下,这是陛下仁慈,可不代表晏王安就可以得寸进尺,在帝都里无法无天!”
“师父,有我在,您不必出手,更不必为这群不值得的人动怒。”璇玑蓦地抬起脸,眼神坚定,“哪怕我不做皇太女,我也要整个晏王府好看,让他们知道动我身边人的代价!”
毕竟害死她两个老师还不够,现在居然连她师父都想对付,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再不做点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要被他给害了!
听见璇玑的话,公子景露出赞成的神色——实际上,比起那个终日摆烂躺平的皇太女,他还是更喜欢看到这样志气满满,斗志昂扬的她。
事情既已说明,两人准备向廖若告辞,然而,就在璇玑转身欲走之时,廖若却突然叫住了她。
“对了,殿下。你之前有一段时间,不是总在我耳边念叨什么‘方法论’、‘总结归纳’、‘体系化’之类的新鲜词儿吗?还抱怨我教你的东西虽实用却过于零散。”
璇玑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廖若继续道:“我闲来无事,便将这些年带兵、理政、乃至为人处世的一些心得体悟,按照你所说的那些道理,系统地梳理编纂了一番。”她语气平淡,却抛出一个重磅消息,“并且,我已经禀告过陛下,陛下御览后亦觉有益,准其刊行。我将它命名为《兵法十二章》。”
璇玑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兵……兵法十二章?!”
这不是她偶然提过一嘴的东西吗?师父竟然真的写出来了?还上报了母皇?!
廖若仿佛没看到她的震惊,自顾自地说道:
“既然你今日过来了,也省得我再派人去东宫找你。待会儿走的时候,正好将前六卷的手稿带回东宫。”
她顿了顿,看向璇玑,目光变得严肃起来,“从明日起,你每日需认真研读一卷,读完后,必须写一篇言之有物的读后感交给我。我会定时派人去东宫抽查。若有不认真之处,”
廖若微微一笑,笑容却让璇玑背后发凉,“你知道后果。”
璇玑:“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曾经她随口吐槽的话语,此刻竟然化作实实在在的课业,如同一枚精准回旋的子弹,正中眉心。
我恨。
璇玑内心哀嚎不已,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能讷讷地应了声:
“是……师父,璇玑……遵命。”
廖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鼓励般补充了一句:
“好好研读,有它在手,无论是将来遇到什么挑战,你肯定能赢。”
璇玑:“……”
谢谢您哦师父,我真是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30. 石中玉(10)
回紫宸宫的路上,马车轱辘碾过路面不甚平整的石子,发出单调的声响,连带着车厢也轻轻摇晃。
公子景安静倚着车窗,淡金色的晨光为少年精致柔和的侧脸轮廓晕染上一层温暖的光色,柔和了他平日略显清冷的气质。
璇玑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顺便驱散自己脑海里那厚厚的《兵法十二章》的阴影。
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决定问问公子景甜桃羹的做法,回去以后好让小厨房的方厨子复刻,这样不必麻烦公子景亲力亲为她也能天天喝一碗了,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公子景却忽然别过脸,转向她。
“殿下,如果有朝一日……出事的人是我,陷入险境,被人构陷,你会不会……也会像今天紧张彻侯大人那样,毫不犹豫地冲过来,为我紧张,为我奔走?”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璇玑完全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张了张嘴,半天,才讷讷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你当然不会出事的。如果你出事了,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却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公子景的语气好似有些忧伤。
难道……是她不想太早成婚的念头,被他发现了?
公子景静静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泛红的耳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期待渐渐沉淀为一片温柔的了然。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那气息融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是我失言了,”他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眸中已敛去所有情绪,只余一片清朗温润,“如今最要紧的,是解决眼前的难关。”
他话语一顿,转而问道:“这次朝瑰翁主试图利用翡翠玉像,栽赃嫁祸殿下和彻侯,殿下可想好怎么在陛下面前揭露她吗?”
璇玑叹口气:“还没想好。我们是抓到了岑岳不错,可神女像至今没有下落,岑岳一口咬定老玉工是自尽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至今想不明白,老玉工为什么要用那块飘红翡的石头来雕刻神女像。”
公子景亦是蹙眉。
虽然他们知道杀人凶手是岑岳,可在岑岳杀死老玉工之前,老玉工为什么要用真翡翠雕一尊神女像呢?再者说来,如果是朝瑰翁主授意,岑岳为何带走假翡翠雕刻的神女像,而非真翡翠雕刻的神女像?
确实……想不通。
正当车里的两人都陷入思考时,“哐当——”一声巨响陡然炸响,震得车厢窗棂都微微颤动,打破了满室滞涩。
璇玑心头一凛,猛地抬手掀开侧边车帘,视线越过人群望去,只见街角那间“思子轩”的木质招牌正斜斜摔在青石板上,边角磕出了缺口,几个换招牌的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想去扶。
她心中莫名一紧,当即对着车外吩咐:“停车,我去看看。”
车夫连忙勒住缰绳,马蹄声骤停,璇玑拢了拢衣袖,快步朝那片混乱走去,公子景紧随其后。
穿过人群,璇玑看见指挥伙计换招牌的人,正是之前向璇玑解释赌石的玉石铺老板。
见到璇玑后,老板“哎”了一声,恍然:“姑娘,是你啊。”
他还记得这个衣着打扮华贵不俗的小姑娘。
璇玑点了点头,问道:“老板,你为什么要换思子轩的招牌啊?原来这名字不挺好的,在整个琮鸣坊都别具一格。”
老板耐心解释:“确实别具一格没错,可……可它不吉利啊。”
璇玑皱眉:“不吉利?”
“是啊。”老板的语气带着一丝唏嘘,“老玉工死后,他亲戚将这个店面卖给了我,买铺子的时候,他亲戚告诉我,老玉工之所以给铺子取名‘思子轩’,与他早逝的儿子有关。”
“儿子?”公子景疑惑,“老玉工不是无儿无女吗?哪来的儿子?”
他派人查探老玉工背景的时候,分明说他只有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没有妻儿老小啊。
“早年是有个儿子,只是死了很多年。”提起这个,老板就忍不住叹息,“说起来,也是一桩令人叹息的往事。老玉工最早并非从事玉石行当。他中年得子,那孩子自小却对玉器雕刻展现出惊人痴迷与天赋。老玉工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最后只能任由他去。”
“那他儿子是因为什么死的呢?莫非也和翡翠有关?”璇玑追问。
老板点点头,继续道:“可不是因为翡翠么……那年他儿子刚满十七,年少气盛,自南荒游历归来后,兴奋地声称自己在孤月山意外发现了一块品相极佳、包裹着石皮的翡翠原石。虽然所有人,包括老玉工都觉得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灰扑扑的石头,但老玉工的儿子坚信此乃稀世珍宝,他最早想献给一个富商,富商不信,还给了他一巴掌。”
说到这里,老板扬了扬唇,笑容讽刺:“那富商就是姑娘你之前在街上见过的,因为买到假的赌石而倾家荡产的中年男子。真翡翠放到他眼前认不出,假翡翠反而巴巴花了大价钱去买。”
璇玑哑然。
她现在可以确信,富商买到的赌石……大概率就是老玉工制作的。
“扯远了。再说回老玉工的儿子。他被富商羞辱后,消沉了许多日子,后来他母亲病重,家里没钱,他听人说晏王喜好玉石,于是抱着石头来到晏王府,想献给晏王殿下,给母亲换些买药钱。”
“谁知,”老板再次叹息一声,“晏王府上供养的玉石匠人同样眼界有限,一口咬定那只是块不堪大用的普通顽石。晏王闻言勃然大怒,认为此子戏弄王府,命人将他杖责一百棍,扔出了府门。老玉工的儿子悲愤交加,抱着那块被斥为废石的翡翠回到家,发现自己母亲已经去世多时。”
他摇摇头:“在母亲的灵前,老玉工的儿子据说哭得眼中都渗出血泪。此后他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积郁成疾,不治身亡了。”
“然后呢?老玉工就开了这家思子轩?”璇玑好奇。
老板点头:“不错。老玉工痛失爱子后,离开帝都好些年,等他再回来时,身边带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老玉工用它当噱头,开了这家名为‘思子轩’的铺子。但奇怪的是,不管别人出多少钱,老玉工都不肯卖那块石头,只是一直搁在店里作为镇店之宝。”
他叹惋:“要不是老玉工的亲戚告诉我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这家铺子背后有这么悲惨的故事——可,总归还是不吉利,对吧?”
说完,玉石铺老板便招呼几个伙计在空出来的门楣上,换上自家的“珍宝阁”匾额,“哎,你们几个别光顾着听故事,手脚都给我麻利点!后天就要开业了!”
随后脸上又堆满笑,向璇玑道:“姑娘和公子以后若是想买翡翠,来我珍宝阁看看啊,我保证假一赔十,童叟无欺!”
谢过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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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意后,璇玑凝视着角落里的那块写了“思子轩”的匾额,脑海中闪过之前去思子轩查看时的情形。
难道……她之前在思子轩铺子里看到的那块表皮带着一道天然红藓的原石,就是当年害死老玉工儿子的那块?
许许多多的线索,似乎散落的珍珠,在此刻统统串联在一起。
她猛地抬头,一把抓住公子景的胳膊,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我知道了!我知道老玉工之死的真相了!”
“是什么?”公子景被她突然的动作和话语一惊,赶忙问道,目光紧紧锁住她。
“我们先回马车上再说。”璇玑看了看周围的人群。
回到车厢里,她快速整理着思绪,向公子景和盘托出:
“如果我猜得没错,老玉工之所以要调换两尊神女像,完全是为了报复晏王安当初害死自己儿子!不仅如此,晏王安应该就是销金窟真正的主人,老玉工或许就是为了揭露他,才被杀人灭口!”
“为什么说是报复?”公子景微微蹙眉,“一尊假神像而已,最多让彻侯大人鄙夷送礼的人不会买东西啊。”
“不,没那么简单!”璇玑激动地摇头,“天耀城里人人皆知师父一手摧毁销金窟,而晏王安在销金窟被查封后,势必要从别的地方弥补资金的损失,所以最近琮鸣坊的假翡翠越来越多。他派岑岳送给师父的这尊‘贵重’的翡翠神像,如果被证实是假货——尤其是那种足以乱真、需要特殊手艺才能造出的假货——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线索!”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肯定:“我甚至怀疑,老玉工在假翡翠神像里藏了某些关键证据,晏王安就是在收到师父退回来的翡翠神像后,猛然意识到了老玉工这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所以才要紧急命令岑岳去杀死老玉工灭口,然后又将老玉工的死栽赃嫁祸给我,让母皇认为我不堪大用——真是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
说完,她又一声长叹:“我之前便疑问,为什么老玉工一定要调换两块翡翠,大概……那天我去店里,他便猜出我的身份,知道我是向母皇挑选贺礼。也许,老玉工正是想在整个大兆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面前,借着这块凝聚了自己儿子血泪、执念与不甘的真翡翠雕刻出来的神女像,向世人证明自己儿子的眼光没有错吧?”
闻言,公子景脸上浮现出恍然与复杂的神情。
真假翡翠,阴差阳错。
世人对那价值连城、寄托着深情与执念的真翡翠熟视无睹,甚至将其摔碎,却将那精心伪造、包藏祸心的假翡翠一度视若珍宝,并由此引发一连串的猜忌、阴谋与血案。
这其中的荒谬与讽刺,令人扼腕叹息。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认可了璇玑的推断:
“如此说来,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只是那尊翡翠神像一直没有下落,我们想要在陛下面前揭发晏王安的阴谋,恐怕有些难办。”
闻言,璇玑扬了扬唇,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神女像没有找到,不代表我们没有其他证据啊。明处的敌人,总比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放冷箭的敌人要好对付得多。”
“怎么?你已经有主意了?”公子景诧异。
璇玑微微勾唇,眼底闪过一抹狡黠而明亮的光:
“明天早朝你就知道了。”
明天的朝会之上,她定要步步为营,逼得岑岳背后那人自乱阵脚,不得不主动将那座要命的假翡翠神像,亲手奉还。
31. 石中玉(11)
次日的朝会上,晏王安虽然称病没有露面,但是如璇玑所料,果然有人针对老玉工之死、彻侯廖若私藏神女像一事,提出了质疑,并上奏女帝,要求严查。
“太女,你怎么看?”女帝手指扣着龙椅的扶手,眸光沉沉。
“廷尉经过查证,已经确定儿臣与老玉工之死无关。不仅如此,儿臣早已将真凶抓到——”
璇玑轻轻拊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来人,将岑岳带上来!”
短暂的沉寂后,两名身着玄甲、腰佩长刀的宫廷卫士,一左一右押着岑岳,来到大殿中央。
自那日在长街被老玉工的“亡魂”惊吓后,岑岳的精神便已处于崩溃边缘,此刻被强行拖拽到这帝国权力核心、万众瞩目之地,更是肝胆俱裂,几乎瘫软。
璇玑目光冰冷,从袖中取出那个秋香色的旧香囊,手腕一扬,精准地丢在岑岳脚下的地面上。
那香囊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岑岳,”璇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如实交代吧。那日,你奉命前往思子轩,究竟对那位老玉工做了什么?指示你杀害老玉工,夺取神女像的人……是不是朝瑰翁主?”
犹如石子投入沸水,璇玑的话瞬时在众人里引起一片窃窃私语。
岑岳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石板,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回、回皇太女殿下的话……那日…那日翁主在街上偶遇殿下后,心中生疑,便、便派小的去查探殿下您到琮鸣坊所为何事。小的到了思子轩,与、与那老玉工攀谈后,得知殿下您定制了一尊翡翠神女像和一幅九夷神女图……小的不敢耽搁,立刻回、回去禀告给了翁主……”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翁主一听,决定也要定制一尊神女像,还说……还说要将它们送给彻侯廖若,让彻侯替自己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赢得陛下欢心……”
“后来……后来神女像快要完工,小的去思子轩取玉像……谁知老玉工坐地起价,小的一时恼火下……不慎失手将他推搡在地,摔碎了他在雕刻的一尊玉像……”
“见老玉工倒地昏迷不醒,小的、小的心中害怕,只好带着另一尊完整的玉神像离开……剩下的事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啊!那老玉工是他自己想不开,自己上吊死的!和小的没有关系啊殿下!求殿下明鉴!!”
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见他还在狡辩,璇玑厉声呵斥:“岑岳,陛下面前你还敢撒谎,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根本不是失手推搡老玉工,而是奉朝瑰翁主之命,故意抢夺我为陛下定制的那尊神女像!行凶杀人之后,你又伪装成他是上吊自尽的假象,想将逼死老玉工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皇太女殿下!!”岑岳猛地抬头,强撑着狡辩,“殿下!说话……说话要讲究真凭实据!您不能凭空臆测,就定了小人的死罪啊!”
面对岑岳的狡辩,璇玑拊掌:“林念,将神女像的碎片带上来。”
林念呈上神女像的碎片后,璇玑指着神像飘红部分,向女帝道:
“母皇,儿臣送给老玉工雕刻的,原本是一块通体碧绿的原石,但现场找到的却是飘红翡的神女像碎片。彻侯大人亦可证明,岑岳送去她家,又被她拒收的神女像,是一尊通体碧绿的。所以,岑岳之所以行凶杀人,便是因为朝瑰翁主命他抢夺老玉工为儿臣雕刻的玉像,被老玉工拒绝才出此下策!”
话音未落,一个婉转悠扬的嗓音传来:
“皇太女殿下,您可不能仅凭几片碎玉,就空口白牙污蔑臣女的清白——”
所有人循声望去,皆是愕然。
来人竟是一身盛妆打扮的朝瑰翁主姬云霓!
看到姬云霓骤然现身,原本还强自镇定的岑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彻底瘫软在地。
姬云霓充满歉意地向着璇玑的方向微微拱手,语气沉痛:
“殿下,臣女当日确实命岑岳也定制一尊翡翠神像,想要送给彻侯大人。但臣女也不知道,岑岳竟然会如此胆大包天,抢夺殿下要献给陛下的礼物,更视人命如草芥,犯下命案,臣女要向殿下请罪……但殿下仅凭翡翠残片,便断定是臣女指使了这一切,未免太过武断了一些。”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岑岳,转向随行的晏王府仆从示意。
两名仆从立刻上前,一人手中捧着一尊用锦缎包裹的神女像,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张明显被火烧过,只剩下一角残存的画纸。
姬云霓指着这两样东西,痛心疾首地对岑岳道:“岑岳,这尊玉像,是从你房中隐秘处搜出的!这残画,是从你院中火盆灰烬里扒出来的!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还不从实招来!”
说完,她又看向璇玑,语气转为缓和:
“殿下,您不妨亲自来检查一下。这尊神女像,所用的玉料,是否是您当日送去思子轩的那块翡翠原石所出?还有这火盆里未能烧尽的残画,其笔触画风,是否也很像您所说的那副《九夷神女图》?”
璇玑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证据当前,她依言上前。
那画烧得极其惨烈,只剩下一小片残角,焦黑边缘卷曲,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飘逸衣袂纹样,那独特的笔触和神韵,确实与她当日在思子轩铺子里看到的那副神女图极为相似。
她的心微微一沉,又看向那尊翡翠神女像。
玉像通体碧绿莹润,神女的面容雕刻得栩栩如生,衣带飘逸,看那流畅精准的刀工和神韵把握,一望便知是老玉工的手笔。
正当璇玑检查神女像的时候,原本瘫软在地、似乎已认命的岑岳,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姬云霓!
他双目赤红,嘶声怒吼,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从齿缝中狠狠挤出,既像威胁又似某种决绝的暗示:
“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旁人无关!你们若再逼问——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拦住他!!”璇玑的惊呼声与阻止的命令几乎同时卡在喉咙里。
谁知一道寒光掠过,姬云霓身后的侍卫拔刀而出!
猩红的鲜血如同泼墨般四溅开来,岑岳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软软地滑倒在地,没了声息。
偌大的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璇玑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太像了……
这一幕,和之前销金窟那个主人被灭口的场景,实在是太像了!
同样是关键人证,同样是在最后关头突然以这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当场自尽,死无对证!
相比于众人的震惊、骇然与骚动,姬云霓猛地一撩衣摆,向着御座上的女帝屈膝跪了下去,垂首沉痛道:
“陛下!岑岳罪该万死,但云霓亦有识人不明之过,云霓愿承担一切责任,还请陛下责罚!”
她将头磕在地上,姿态放得极低。
御座上的女帝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帝王的冷静与决断,她居高临下,声音平稳地落下判决:
“既然犯下命案的主凶岑岳已畏罪自戕,朕便不再追究其罪。传旨:自今往后,勒令其族人、弟子,三代之内不得入朝为官。朝瑰翁主约束门客不利,罚俸三年,闭门——”
“闭门思过”四个字还未说完,璇玑忽然出声:“且慢。”
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她向前一步,道:
“母皇,这尊翡翠神像有问题。”
“什么问题?”女帝蹙眉。
璇玑猛地举起翡翠神像,将它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翡翠神像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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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碎成无数。她又从地上的碎片里捡起一片,和飘红翡的翡翠残片一起放到托盘上,让宫人呈给女帝。
“母皇请看,这两块碎片,飘红翡的那片透过日光,莹润剔透,没有任何瑕疵,但是朝瑰翁主带来的玉像残片,却会泛蓝光,里面甚至还有丝络般的结构——而这,正是假翡翠的证明!”
女帝依言一看,果然两块翡翠碎片如璇玑所言,一块泛蓝光,一块没有。
见女帝相信了自己的话,璇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儿臣先前便听闻,琮鸣坊一带时常有假翡翠流通,导致不少百姓倾家荡产,公子景送给儿臣的翡翠原石,便上了这个当。至于之前被岑岳所杀的老玉工,正是琮鸣坊最大的翡翠造假商之一。儿臣以为,此次翡翠案的真凶虽已落网,但是造假之事,决不可姑息!”
闻言,姬云霓心下一惊——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可能啊!老玉工明明已经死了,藏在神女像里的密信也被她销毁了啊!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姬云霓却又不能吭声,只能垂首跪着,等待女帝的裁决。
果不其然,听闻璇玑禀告的造假一事后,女帝眸光骤冷,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轻轻一叩,声线沉静却威压凛然:
“造假敛财,祸乱民生,更累及人命,此风绝不可长。璇玑,朕命你彻查琮鸣坊一应造假窝点,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帝都之内,朕要看见清平市肆,而非藏污纳垢之地。”
“儿臣遵旨,定不负母皇所托!”璇玑肃然行礼,领命告退。
离开之际,她又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对上姬云霓冷锐的眼神时,扬唇一笑。
没想到吧,她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姬云霓,而是要姬云霓为了洗清自己嫌疑,主动交出翡翠像!
她知道老玉工藏在假翡翠像里的东西肯定已经被销毁,但……不代表翡翠造假一事也可以被销毁啊。
她还得谢谢姬云霓,亲手将证据交到自己手里。
有了女帝的吩咐,璇玑雷厉风行,很快就抓了一大批卖假翡翠的贩子去牢里。一时间帝都的玉石贩子人人风声鹤唳,不少人被查出售假后,直接抄没了家产。
最后一名假翡翠商贩被抓捕归案后,璇玑不由得抬头凝望天空。
她想,幕后的晏王安应该快气死了吧。
继销金窟之后,她又斩断了他一大盈利来源。
所谓敌人的痛苦就是自己的快乐,璇玑只感觉畅快无比。
是的,她永远不会忘了太初元年,两位恩师的惨死。
她和晏王安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与此同时,晏王府深处,一间隐蔽的密室内。
灯火幽微,只点亮了墙角几盏昏暗的油灯,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阴影之中。
“没用的废物!要不是岑岳的家人都捏在我手里,整个晏王府早就被你牵连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钝如猪的女儿!”
晏王安暴怒的声音在密室里显得更为阴沉,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后,华服少女捂住脸,眼里盛满泪意,却不敢反驳,只能小声道:
“父王……儿臣知错……请您原谅儿臣,下次儿臣一定更加小心,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晏王安轻嗤一声:“宫里传来的消息,齐王想要公子景与皇太女的婚事提前,你该知道,自己下一步做什么吧?”
“云霓明白,云霓定会不惜一切,阻止两人成婚。”姬云霓低着头,喏喏告退。
等她离开,晏王安负手而立,只是凝望墙壁。
他的面前,一副巨大的画卷微微晃动着,正是那幅本应被烧毁的《九夷神女图》。神女姿态翩跹,衣带当风,眼神空灵深邃,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神秘。
“皇太女?陛下?呵……”一声轻蔑而冰冷的嗤笑,在密室里低低回荡,“……这盘棋,还没结束呢。”
32. 六艺局(1)
距离女帝寿诞还有三天时间,宫中已是张灯结彩,一派锦绣辉煌,老玉工的案子真相大白后,晏王府暂时没有什么动作,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璇玑也不知道晏王安下一步会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这日明华殿里,书瑶掀帘而入。她端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盘,里面盛放着水灵灵的紫葡萄,将水晶盘放于矮案上后,她问璇玑:
“说起来,殿下想好要给陛下准备什么礼物吗?我听说朝瑰翁主为了给陛下贺寿,可是找了好些伶人在王府里排练呢,咱们可不能被朝瑰翁主给比下去。”
璇玑拈起一枚葡萄,苦思冥想。
先前的礼物涉及了人命案,肯定是不能再送翡翠了,可是送别的,母皇也不缺啊。真要是输给姬云霓,指不定她会怎么耀武扬威呢。
光是想想那个场景,璇玑都觉得不爽。
哪怕她没办法直接铲除晏王府,她也不想姬云霓背后的人太得意。
然而一盘葡萄都要吃完了,璇玑愣是没想出个合适的礼物来。
最后还是书瑶小声道:“要不……殿下您干脆下厨吧?反正上次您去向陛下请安的时候,也说要给她熬羹汤的。”
璇玑一听就摆手:“我熬汤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把母皇给药倒了。再者说来,母皇嘴挑得很,要做得一般她肯定看不上。”
“那怎么办……”书瑶愁得头发都要掉好几根了。
就在这个时候,璇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不就是过生日吗?别的她不行,但是她见过古代人没见过的生日蛋糕啊!
明华殿的小厨房是现成的,璇玑让方厨子给自己准备了小麦粉、鸡蛋、牛奶、蜂蜜、面曲和脂膏,挽起袖子就开干。
她甚至特意向尚书台告了一个假,等寿诞结束再回去当值。
可惜事与愿违,光是发酵面团和烘烤,璇玑就失败了好几次。
注视着面前因为没有控制好火候而变得乌漆嘛黑的面团,璇玑不由得有些泄气。
“殿下,要不……我们换炭炉烘烤试试?我们可以将陶盘置于炭炉上方的铁架上,盖陶盖以避免炭火直接熏烤,这样就能控制好火候了。”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做饭的经历,林念如此建议道。
璇玑从谏如流。
三名少女蹲在炉子旁,拿芭蕉扇小心翼翼扇着炉火,用小火慢烤了两个小时,总算一股甜蜜的香气扑面而来。
“殿下,我们这是成功了吗?”
伴随着林念和书瑶惊喜的声音,璇玑垂眸看向陶盘,只见浅黄棕色的蛋糕松软厚实,表面有轻微的孔洞,散发出一阵阵麦香和蛋香。
她掰下一小块边角料尝了尝,嗯,虽然没有现代蛋糕那么软绵绵,但入口带蜂蜜的清甜和饴糖的醇厚,自然质朴,确实还可以。
激动之下,璇玑一把抱住林念,松开后又和书瑶击掌。碎金般的日光透过窗格照进来,溶溶的光影里,雀跃的心情仿佛能撞破窗纸。
不过庆祝完,璇玑凝视着光秃秃的蛋糕胚,再度陷入沉思。
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
对了!奶油!
还有作为装饰的睡莲花瓣和干果碎!
她看向书瑶,“去和方厨子说一声,拿一碟干果碎过来,再给本宫筛出一筐最好的睡莲花瓣。”她本想用荷花的花瓣,可惜太大了,还是睡莲更为精致秀气,适合拿来当蛋糕的装饰。
书瑶称喏后告退。
至于奶油……
璇玑只记得牛奶可以变成奶油,但具体是怎么变的,她有点忘了。
她和林念研究了小半天,总算研究出了一点小窍门。
两人将新鲜牛奶倒入大碗中,密封后放入冰鉴里冷藏,不久碗的表面就出现了一层淡黄色的天然稀奶油。有了稀奶油,剩下的就是通过用力搅拌,将稀奶油打发成蓬松、有支撑性的奶油。
奶油打到一半,公子景来了。
他今日以玉冠束发,翠竹蓝的直裾深衣领口袖缘绣银线竹叶纹,腰间系月白绶带,悬羊脂玉珮。行走时衣袂翩跹,碧玉竹影映着玉光,愈发衬得少年莹然玉润,贵气暗藏。
他微微一笑:“听说你这几日向尚书台告了假,还以为你是生了病,没想到你是一直呆在厨房里。”
见公子景过来,林念悄悄退出厨房,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公子景好奇地看着璇玑手里的铜杵和铜盆,虽然不知道里面白乎乎的东西是什么,还是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璇玑正搅得胳膊酸痛,果断将铜盆往他怀里一塞,“交给你了,拿着铜杵用力搅拌就行,这是我给母皇准备的生辰贺礼。”
公子景一边抱着铜盆搅拌奶油,一边同璇玑闲闲聊着。
“上次朝瑰翁主不是给彻侯和丞相大人都送了礼物吗?听说丞相大人也将那张《箪食壶浆图》退了回来。虽然丞相大人和彻侯独善其身,但听晏王府的下人说,晏王自己在府里举办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宴饮,邀请了尚书台的严大人、杨大人登门欣赏歌舞……”
他正说着,璇玑忽而道:“别动。”
“嗯?”少年漂亮清朗的眼眸带上一抹疑惑之色。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他鼻尖。
一刮而过。
随后少女绽开笑颜,“你看,奶油都粘到你鼻子上了。”
凝视着她指腹上的一抹纯白,他突然凑上前,含住。
“很甜。”
璇玑整个人一怔。
指尖酥酥麻麻,因为他灼热的呼吸,那点酥麻传到手臂,就成了滚烫的火星,一路摧枯拉朽燃烧到了她的心脏。
少年却抬起眸子,睫毛微微颤动,像栖在枝头的蝶翼被风拂过。
眼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双唇即将凑到一起时,厨房外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咳嗽。
书瑶抱着一箩筐鲜艳的睡莲花瓣走进来,笑道:
“殿下,这是您要的睡莲花,都是精挑细选,从几千朵睡莲里一瓣一瓣择出来的,拿花露洗过了,干净得很。”
璇玑赶忙站直了身子,详装无事发生般往后退了一步。
“那就好,你放……放那里吧。”
公子景低着头,一个劲搅拌铜盆里的奶油,速度之快,仿佛要将盆底搅出个洞来,乳白的淡奶油随着力道溅起细碎的沫子,沾在他蹙起的眉峰上,倒像是落了点未化的雪。
不过也正是因为书瑶的打岔,须臾功夫,奶油就全部完成了。
在公子景的帮助下,璇玑小心翼翼往做好的蛋糕胚上糊了厚厚一层奶油,然后在边缘装扮上一整圈睡莲花瓣,最后再撒上点五颜六色的干果碎,献给母皇的生日蛋糕,大功告成。
蛋糕既已完成,公子景见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起身告辞:
“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璇玑赶忙开口。
公子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肩并肩向前走着,明华殿里凤尾竹随风摇曳,即将到门口的时候,公子景突然飞快抱了一下璇玑,他的吻印在她柔软的双唇上,像是暴风雨一般让人措手不及。
起初的吻还是温柔而克制的,然而随着两人呼吸的逐渐加重,他的吻也更加深入,放肆在她口中攻城略地。
璇玑几乎要窒息。
未几,不远处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咳。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惊得两人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慌忙分开。
循声望去,只见掌事姑姑念薇正缓步而来。
她身着深色宫装,步伐沉稳,唯有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睛,不着痕迹地在两人身上轻轻扫过,将少年一闪而过的局促与少女颊边未褪的红晕尽收眼底。
行至近前,念薇从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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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平稳如水,开口道:
“皇太女殿下,夏侯公子,齐王相国夏侯大人进宫觐见,陛下唤你们过去。”
——丹皎还没有被女帝封为齐王时,曾为黎国的王后,黎国覆灭后,宗室十不存一,相国夏侯仪就是幸免于难的。他曾迎娶黎国公主为妻,对方正是如今在宫里照料公子景饮食起居的乳母夏侯夫人。
作为相国,夏侯仪是齐国的最高行政长官,总揽国政,地位等同于中央的九卿。仅在重大事务时,才会出使帝都。
这次他突然来京,究竟所为何事呢?
璇玑很好奇。
因而听到念薇的话,她点了点头:
“既然是夏侯大人进宫,我和景马上过去。”
——————————
等璇玑抵达昭阳殿,夏侯仪早已等候良久。
夏侯仪年过四旬,是个风度教养都很好的中年人,面容清癯,双目深邃,颔下三缕墨髯修剪整齐,举手投足间透着沉稳,虽着侯国官服,却自带朝堂卿相的端凝气度。
见璇玑过来,夏侯仪先是向璇玑行礼:
“微臣参见皇太女殿下。”
行完礼,他向身后的使臣微一举手,命对方奉上齐王的手书,向女帝与璇玑禀明了来意。原来夏侯仪此番亲自前来,除了下个月给女帝贺寿外,还为了璇玑与公子景的婚事。
作为藩王,齐王一丹皎是无诏不得入京,是以当年她送公子景入宫的时候,和女帝约定,等公子景同璇玑大婚之日,她再回帝都觐见。
原本两人约定的时间,是等璇玑与公子景满十六岁再举行大婚,然而不久前丹皎突然感染风寒,病中接到公子景的信后,很想早点见到公子景与璇玑成婚,免得哪天自己突然病逝,留下遗憾。
所以这次趁着自己病情稍有好转,丹皎修书一封,特意命相国携贺礼入宫,看看能否令两个孩子提前成婚。
关心了几句齐王的病情,女帝微微蹙起眉头:
“齐王一片慈母心肠,朕可以理解,只是两个孩子的年纪毕竟有些小……”
女帝自己就是十九岁生的璇玑,生孩子时差点送了半条命,得亏是当时宸哀帝让太医用了南荒那边贡上的子母蛊,替女帝分担了一大半的痛苦,不然女帝能不能从产床上醒过来,还真不好说。
璇玑眼下离十五岁还差半年,即便可以让公子景在婚后服用避子汤,避免璇玑意外怀孕,但万一出现疏漏,于璇玑而言,风险实在太高,所以女帝其实想再缓缓。
更何况,璇玑与公子景的婚事,牵涉的并不是他们两个人,而是兆朝与齐国。
一旦两人成婚,齐国必将成为璇玑登基的一大助力,这也是当初女帝为两人定下婚约的原因。
但是,助力可以,可若是这助力来得太早……
女帝眼眸微敛,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荣登帝位,如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着实很不喜欢有人对自己手里的权柄虎视眈眈。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也不例外。
夏侯仪叹道:“陛下的顾虑,臣可以理解。不过齐王也说了,可以让殿下与小公子先成婚,过几年再圆房。这样既能满足齐王想早日见到小公子的心思,也能避免陛下的担忧。”
当着自己的面,突然讨论起圆房这种话题,再加上公子景也在旁边,璇玑神色讪讪,只感觉整个人都有点尴尬。
其实她一直腹诽古人的成婚和生子年龄来着,要知道,十六岁搁现代,也就是上高中的年龄,哪怕二十岁,也都还是读大学……
结果在这个年代,十六岁结婚,二十岁生娃的人,比比皆是。
更有甚者,三十出头便能抱上孙子了。
大概是看出璇玑的尴尬,女帝一挥手,道:
“你和景先回去吧,朕同相国再好好讨论一二。”
33. 六艺局(2)
因为有公子景的到来,小厨房特意做了两种不同风格的主菜。
一道花椒茱萸炖熊蹯,以高汤慢煨三日,渗入花椒、茱萸去腥提鲜,汤汁浓稠挂唇,辛香浓郁却不失华贵。另一道炙珠贝鲈鱼,选自汧灵江口珍品,炭火炙至鱼皮金脆,淋以香茅姜露,调味清润雅致。
两道主菜虽然风味迥异,但璇玑吃得很是开心。
然而公子景只是浅浅尝了几筷子。
“你还在担心齐王的病吗?”璇玑瞧着他的神色,问道。
公子景点了点头。
璇玑知道,丹皎与女帝结盟后,女帝将耜国的丰泽郡与黎国的安平郡赐给她,封她为齐王。但女子封王,合并两国之地谈何容易?即便丹皎曾贵为黎王后,但想要坐稳王位,也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因而今年她一病,直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公子景身为人子,得知母亲的身体情况,怎能不忧心?
所以璇玑很能理解公子景的担忧,安慰道:“你看夏侯大人不是说齐王的病情已有好转吗?吉人自有天相,齐王姑姑肯定会没事的。”
公子景长叹口气,勉强地弯了弯唇后,道:“多谢殿下关心。”
案几上琉璃灯的火光忽明忽暗,两人突然陷入到诡异的寂静中。
半晌,公子景开口:“其实……景心里一直有件事,想问殿下。”
他抬起双眸,一眼不眨凝视着她的眼眸:
“方才陛下婉拒相国大人的时候,我看见殿下似乎松了口气。殿下……是不是并不愿意同景提前成婚?”
璇玑哑然。
不愧是相识十余年的青梅竹马,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掉他的眼睛。
凝视着公子景眼里的一抹黯然,璇玑组织着措辞,确认没有任何伤害公子景的语句,方才缓缓开口:
“也不是不愿意,就是……”
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景,我们现在才十四岁半,哪怕论虚岁,也没到十六。我……就是觉得,太早了。”
说完她垂下眼眸,声音越说越低:
“你我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成婚后一定要有子嗣,毕竟我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可我……我没做好生孩子的心理准备。”
当初她看小说的时候就被书里描写的生产景象吓了一跳,哪怕这个世界有能替人分担痛楚的子母蛊,她也还是觉得很可怕啊!
她自己才是个孩子呢,怎么突然就要结婚生孩子了?!
“我明白了。”公子景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即便如此,仍旧弯了弯唇,“谢谢……殿下愿意向我如实相告。”
他的声音很轻,犹如风碎薄冰,却无比清晰地传入璇玑耳里,让璇玑更加内疚。
“景……我……”蠕动着双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的,殿下,婚姻嫁娶,本就要两厢情愿。你没做好准备,我理解的。”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过于内疚。
虽然心里不免涌上一股失落,但他其实也松了口气。
因为他看出来了,璇玑并不是厌恶或者不喜欢自己,才不愿意提前成婚,而是因为害怕成婚后要生孩子,所以对此事有些抗拒。
但……这件事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他知道宫里有男子服用的避孕汤药,璇玑若真的害怕,大不了每次同房前,他喝一碗便是了。
不过他注视着少女有些羞怯,又有些惶惶不安的表情,心想还是晚些再同她聊这种事吧,璇玑是女孩子,脸皮薄,两人又都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贸然说出口,唐突她就不好了。
所以公子景只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后,向璇玑告辞: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殿下早点休息吧。”
—————————
夜色里的棠棣院浸在凉月清辉中,庭院中央的那株棠棣树亭亭如盖,月光透过葳蕤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点点银辉。
公子景刚踏进月洞门,廊下侍立的小厮便已躬身上前:
“公子,相国大人已在正厅候着了。”
正厅窗纸上隐约映出一道端凝的身影,显然已等候多时。
公子景特意整了整衣冠,防止出现仪容上的疏漏,然而他还未进屋,便听见正厅内传来一阵争执。
认出是乳母夏侯夫人和相国夏侯仪的嗓音,公子景禀退院子里所有的护卫和侍从,自己悄悄一人走到雕花门外,侧耳聆听。
“夏侯仪,你忘了他的身份,可我从未忘过!他是哥哥的孩子,是我们黎人的王储!”
“黎国已灭,现在世上只有齐国!你在紫宸宫里说这话,是想将整个安平郡和丰泽郡的人都拉去给你陪葬吗?!”
两人似乎吵累了,都沉默着不说话,房里却传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听见妻子的哭泣,相国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叹息着安慰道:
“阿柔,黎国早就在十几年前就亡国了,现在黎地是兆朝的领土,就连黎人曾经的王后,也是兆朝的齐王……”
回应他的依然只是抽泣。
公子景默默转身,垂下了眼眸。
他知道乳母这些年来的心思。
作为黎国的公主,比起看他迎娶璇玑,夏侯夫人更希望看到他回到齐国继任王位,然后有朝一日,恢复黎国的国号,助黎人复国。
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他有资格迎娶璇玑。
实际上,宸哀帝入主黎国王都朝灵城之际,是要杀了公子景的。
若非当时还是宸王后的女帝与母亲丹皎结盟,以死婴替换尚在襁褓里的公子景,丹皎将公子景送出宫后,悄悄记入夏侯氏名下,公子景早就和黎国那些宗室一样,变成了深埋黄土里的枯骨一具。
其中的利害关系,早在丹皎陪他抵达紫宸宫的那日,便向他讲明。
“景儿,你不仅是母亲与你父王的孩子,更是宸桓王的外孙。皇太女殿下是他的亲孙女,你们身上流淌着相似的血脉,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亲人。你要留在这里,陪伴皇太女殿下一起长大。也许殿下来日会有许多丈夫,但你要记住,你才是她此生唯一的夫婿。”
“你要记住,你不是因为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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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殿下成亲才能活下去,而是因为……你之所以能好好活着,全倚仗于你有资格与殿下成亲。”
这么多年来,公子景一直将它深埋心底,然后以最完美的礼节姿态应对来自紫宸宫的明枪暗箭。
他想保护好母亲,保护好齐国,保护好曾经黎地的百姓。
然后……保护好璇玑。
她是照进他谨慎人生里的一束光,是他所有责任中,最柔软也最甘之如饴的部分。
念及此处,公子景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对看守院门的侍卫道:
“告诉相国大人和乳母,我今晚有事,明早再向他们问好。”
说完,不等侍卫回应,他便径自转身,月白的衣袍在晚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迅速消失在棠棣院门外渐浓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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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景去而复返之际,璇玑正闭着眼,泡在青玉暖池里。
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雕刻着繁复莲纹的池壁。少女乌黑如缎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颈侧和池边,一名宫女手捧盛着香膏的玉碗,正用手指蘸取那芬芳馥郁的膏体,细致地涂抹在她的长发上。
香膏是特制的,是璇玑喜欢的栀子花香,一共用近万朵色泽洁白、大小统一的栀子花,经宫人昼夜分拣、香工文火慢蒸,整整十天,才萃取出一瓶精油,再配了花露和各种名贵中药蒸叠而成,极是珍贵。
“殿下,您在尚书台的这段日子里,满朝文武提起您来,都是赞不绝口呢,听昭阳殿的宫人说,陛下同丞相大人私下议事时,也曾几次夸奖您。”
涂抹香膏的宫女书萱柔声细语地同她闲闲聊着,告诉她最近紫宸宫发生的各种大事小事。
听见书萱的话,璇玑闭着眼睛,“嘁”了一声,懒洋洋的,“除了姜丞相好一点,剩下那群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主。”
她可从没忘记自己在明华殿禁足的那段日子,御史台对她大大小小的弹劾呢。
书萱笑了笑:“但大人们见风使舵,也说明如今殿下您圣眷正浓呀。”
璇玑不置可否,只是道:“书萱,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栀子花吗?”
“为何?”书萱好奇。
璇玑伸手拨弄着花瓣,“因为我以前有个很仰慕的大家,写栀子花说栀子花因为香气浓烈,被文雅人认为品格不高。栀子花却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璇玑深以为然。
人之一生,不痛痛快快为自己而活,难道还便宜别人不成?
头发擦干净,璇玑步出浴池,四名一直在旁等候的宫女端着紫檀木托盘悄无声息地上前,为她奉上万字纹锁边的雪白毛巾擦干身体,然后又替她披上玉色绣金龙的缂丝寝衣,换上软绸敞口的逍遥屐。
她刚想寝殿歇息,突然听见书瑶向自己禀告道:
“殿下,夏侯公子过来了。”
抬眸看去,蓝衣白袍的俊秀少年伫立于殿外,衣袍在晚风里微微荡起,他双眸含了笑,问她:
“殿下,可否随我来?”
34. 六艺局(3)
璇玑的双眼被一条柔软光滑的丝绸布条轻轻蒙住,视野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之中。
她只能感觉到公子景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官瞬间变得格外敏锐而清晰。
一股极其浓烈、甜美而馥郁的栀子花香率先扑面而来,那香气仿佛有形有质,将她温柔地包裹,沁入心脾。
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阵哗啦的、清越的水声,那声音不似瀑布激流,反而轻柔得像是最上等的丝绸在微风中相互摩擦,潺潺湲湲,不绝于耳,带来一种宁静而清凉的意境。
“到了。”公子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温和如这夜色中的风。
他小心地解开了她眼前的布条。
璇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彻底怔住,檀口微张,一时竟失了言语。
什么时候……紫宸宫深处,还隐藏着这样一片恍若仙境的地方?
只见月华如练,清澈皎洁,自浩瀚夜空倾泻而下,毫无保留地铺洒在面前一片开阔平静的湖面上,反射出碎银万点。湖边,并非她常见的奇花异草或珍稀林木,而是一树又一树正值盛放的栀子花!
它们依水而植,连绵成片,素白的花朵密密匝匝,远望去宛如堆雪叠霜,素白的花瓣浸在月光里,连带着浮动的暗香都染上了清辉。有流萤在花叶间翩跹,尾翼的微光明明暗暗,仿佛星河摇光。
风过处,花瓣纷纷坠落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喜欢吗?”他柔声问她,“我记得你一直最爱栀子花,说做人也要像它一样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璇玑闻言,脸颊不禁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赧然与感动。
好像每一次自己无心随口说出的话,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甚至她自己都可能忘记的细小喜好,都会被公子景默默地记下来,然后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化为实实在在的惊喜呈现在她面前。
可是反观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公子景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的抱负,他的烦恼……她似乎一无所知,也未曾真正花心思去探寻过。
这种不对等的付出,让她在欣喜之余,又生出一丝淡淡的愧疚。
见璇玑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这片花海月色,公子景向前微近半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清晰:
“殿下,我知道,陛下并不愿意你我提前成婚。她希望你能更专注于朝政,希望我们能更成熟稳重些。”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蕴藏着两簇温柔的火焰:
“但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明天便准备好所有的聘礼,去昭阳殿前长跪,恳求陛下成全。哪怕陛下不同意,责罚于我,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跪到陛下回心转意为止。”
月光如水,映照着少年一双清澈而真挚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期待,声音里的诚恳几乎能融化最坚硬的冰雪。
璇玑咬咬唇。
她其实真的没想过……自己要在十四岁就成婚,变成某某的妻子。
哪怕早就对两人的婚事有心理准备,但现在,真的还是太早了。
也太快了。
而且,在她心底深处,一直存着一个隐隐约约、不敢深究的疑惑:
公子景如今爱上的人,许诺要一生一世真心相待的人,究竟是她“璇玑”本身——这个有着自己喜怒哀乐、优点和缺点、甚至有些离经叛道思想的真实个体?
还是说,仅仅只是“兆朝皇太女”这个尊贵无比的身份,这个未来能赋予他和他身后势力无上荣光的身份?
从前,她只是下意识地逃避,不肯细想这个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没有想过。
实际上,这个疑问像一根细微的刺,悄悄埋在她心里。
然而,此刻对上少年那双盛满了星河、潋滟生辉的眸子,她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直接拒绝的残忍话语。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复又抬起头,伸手指向距离最近、花开得最繁茂的一株栀子花树,对他提出了一个近乎刁难的要求:
“景,你给我跳一支舞吧,如果结束的时候,你身上没有沾染一片花瓣,我便同你一起去求母皇。”
栀子花的花瓣极易凋零,这株花树开得又极为繁茂,若是稍稍起风,便如簌簌落雪般抖落。人于树下,想不沾染花瓣,几乎是不可能。
而且……因为公子景的贵族出身,要求他像伶人少年那般起舞,其实有些不妥。虽说舞乐也是君子六艺之一,但兆礼所提倡的,乃是礼乐之舞,以公子景的身份而言,非庄重场合,祭祀大典不得妄动。
否则便有轻浮失礼的嫌疑。
不曾想,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似乎看穿了她所有的顾虑和试探,随即唇角微扬,竟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好。”
月色皎然,如同水银般静静流淌,笼罩着湖边的一切。身着天水蓝衣衫的贵公子,踩着一地的清辉,缓步走至那株最大的栀子花树下。
他缓缓抽出一直悬于腰间的玉骨折扇,“唰”地一声,扇面展开,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温润的光弧。
起身之际,少年宽大的衣袂扫过低垂的花枝,惊得栖息其间的几只流萤倏然窜出,融入漫天月华之中,划出几道梦幻的光轨。
他跳的舞蹈乃是《青海波》,原本是一支双人舞,步伐繁复,然而公子景竟将它巧妙地改编成了独舞,虽然少了互动,却丝毫没有损害原舞的优美韵味,反而更凸显出舞者个人身段的挺拔与姿态的飘逸。
随风飘舞的洁白花瓣里,扇面开合间带起清风,将满树花香卷成漩涡。他手腕翻转时扇尖点过枝头,缤纷落英便随他旋身的弧度飘飞,姿态美丽至极,令人心惊。
恍惚之间,璇玑想起前世读过的那首《天仙子》: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最后一个完美的旋身,公子景稳稳停在她面前,气息微喘,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折射着月光。他手中的折扇“唰”地合拢,又瞬间展开如一面素屏,递到少女跟前,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
那眼中含着清晰的笑意,似浸了清晨露水的桃花,眼角眉梢都漾着温软而期待的情意,静静地凝视着她。
最关键的是,他周身上下,那身天水蓝的衣袍上,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花玷污。
这是他无声的、完美的邀请和答卷。
璇玑看着那双眼睛,又看看他纤尘不染的衣袍,心中震惊无比,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慢慢伸出了手,准备搭上那面洁白的扇面。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扇面的那一刹那——
忽而,天地间仿佛寂静了一瞬。
晚来风起。
原本扇面上空无一物,却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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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湖面上吹来的这阵风,花瓣簌簌凋零,如同骤然而降的一场细雪。蓝衣与白花叠在一处,竟分不清哪是月色凝成的衣,哪是花魂化就的影。
两人皆是一怔。
公子景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花瓣,又抬眼望了望璇玑,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了无奈的轻笑。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天意弄人的感慨:“看来……终究是天公不作美。你我还是无缘提前成为夫妻。”
但他的失落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便释然开来。他凝视着璇玑的双眸,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轻声道:
“我知道殿下心怀社稷,有许多自己的抱负和志向要去实现,不过没关系……”
他浅浅一笑,“殿下,景愿意等。一年,十年,百年,都可以等。”
“景只希望殿下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殿下不必回头看我,我的心意,永远是你的退路。”
因为他的话,璇玑只是愣愣看着他。
几秒后,她大步上前,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用力眨了眨眼,却还是没忍住,眼角有晶莹的光闪烁。
她非铁石心肠,也明白他是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她真的……只是有点害怕而已。
许久许久,她总算出声:“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可以吗?等我想清楚了,自然会给你答复。”
公子景低低“嗯”了一声。
“更深露重,我先送殿下回去吧。”
回到寝殿,已是子夜时分。
书瑶早已铺好床褥,换上了象牙编织的簟子。象牙柔滑细腻,夏天卧之,肌肤清爽不生汗,较草席、竹席更为幽凉宜人。洗漱过后,璇玑正要换上寝衣,准备睡觉,“啪嗒”一声,袖子里突然掉出一物。
她拾起一看,原是公子景的折扇,刚刚被她不小心带了回来,忘了还给他。
折扇以玉骨制成,洁白的扇面素净如雪,没有任何繁复纹样,却因玉骨的温润、素绢的洁净,自显矜贵风骨。一如公子景的为人,通透磊落,举手投足间皆是清朗气度,无需浓墨重彩,已胜过万千雕琢。
璇玑抬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公子景还未走远,决定出去还给他。
然而,刚走出宫门,突然听见公子景与他随从顺安的对话。
“公子,你怎么不告诉殿下,这些栀子花树全是你一株一株亲手种下的呢?好不容易精心照料了整整一年,最近才开的花。殿下若是知道,说不定一时感动,就答应了您的求婚呢。”
“多嘴。我为殿下种花本是自己的心意,何必说出来讨那份谢?更何况,殿下心中装着万里河山,这点小事,不必占她半分心绪。只要她喜欢这满树芬芳,日日路过时能多停留片刻,便够了。”
“好吧。”
……
两人的嗓音在夜风里渐渐飘远。
璇玑紧握住折扇,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寝殿。
她从未忘记过一事——书里的皇太女,从来都不喜欢栀子花,而是喜欢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认为只有牡丹花的格调才配得上自己。
但如今,公子景亲手一株一株种下的,是她最爱的栀子花。
她决定了,等母皇生辰,她给母皇献上生日蛋糕后,趁着她高兴,便向她请旨赐婚。
君以赤诚待我,我以琼琚报之。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35. 六艺局(4)
女帝的寿诞隆重无比。
紫宸宫的前殿九枝灯树成排列开,莲花灯盏上的烛火照得整个大殿如白昼,梁柱缠满五彩帛幡,迎风一吹,似霓裳羽衣翩然而舞。
阶下百官按爵秩分班肃立,三公身着绣山玄端礼服,率两千石以上官员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声震瓦宇。
这般隆重到极致的场景,璇玑自记事以来已见过太多次,内心早已难起波澜。不过听见中常侍说“宴会在沧浪榭举行”时,她还是流露出些许诧异——母皇居然舍弃自己刚刚装潢过的琳琅殿了。
难道这又是死鬼老爹的主意?
她这样想着,和公子景一起,跟随引路的内侍移步前往。
沧浪榭位于瑶华池的北岸,临水而建,四面通透。晚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和初生荷花的淡淡清香拂面而来,驱散了夏夜的些许闷热。
榭内早已布置妥当,案席精致,杯盏流光,与自然野趣巧妙融合,显出一种既隆重又不失风雅的格调。
“朝瑰翁主至——”
伴随着内侍尖细而悠长的通传,朝瑰翁主姗姗入场。
自从老玉工的案子结束,姬云霓颇有一些时日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因而她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即便罚俸三年,姬云霓今晚的装束依旧华美非常,一袭蹙金绣云纹的曲裾深衣,衣料是晏国特有的七彩绉纱,裙裾扫过地面时,金线绣成的流云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一入场,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了正与公子景低声交谈的璇玑。
见璇玑依旧是一身利落却不失皇家气度的骑射常服,而非繁复宫装,朝瑰翁主的唇角立刻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摇着扇子,步履袅娜地走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不少人听见:“皇太女殿下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简朴非凡。无论何时何地,见到殿下,似乎总是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她故意顿了顿,以扇掩面,故作惊讶地提高了声调:
“哎呀,莫非殿下此番又是刚从秋苑围场,亲手斩杀了一头狼王,以此作为献给陛下的寿礼不成?”
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周围的谈笑声略微低了下去,一些目光隐晦地在这边扫视。
璇玑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挑衅,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朝她那边抬一下。她只是微微侧头,对着身旁的公子景道:
“你觉得今晚御厨的水平会比之前有所提升吗?听说近来从霜溟海快马加鞭送来了一批北冰虾,真有点担心御厨会把它们统统煲汤。”
她说着,还轻轻蹙了下眉,似乎真的在为此担忧。
闻言,公子景俊雅的面容上浮现温柔的笑意,他极其自然地接话:
“就知道你会关心这个。放心,我已提前去太官令那边打过招呼了,特意嘱咐他们,务必留下一部分北冰虾,做一道最地道的白灼虾呈上来。”
——北冰虾的虾肉弹嫩清甜,最适合用水加姜酒,入虾焯至变红捞出,蘸蒜蓉醋食之,原汁原味,鲜爽回甘。
璇玑一听到“白灼虾”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方才那点故作忧愁立刻烟消云散,唇角弯起由衷的欣喜弧度:
“真的?还是你考虑得最是周到!”
“你的喜好,我自然是要放在心上,时刻不忘的。”公子景看着她开心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唇角的弧度温柔得能溺死人。他极为自然地微微抬手,虚引向席位方向,“席位在那边,我陪你过去吧。”
两人一问一答,神情自若,言语亲昵,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一旁盛装华服、刻意找茬的朝瑰翁主无视得彻彻底底,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朝瑰翁主脸上的娇笑瞬间僵住。
吃吃吃!身为大兆王朝尊贵的皇太女,未来的天下之主,满心惦记的竟然只是口腹之欲!简直是……简直是朽木不可雕!
她死死攥紧扇柄,心底咬牙切齿:等着吧,总有一天,定要让陛下知道,谁才是姬氏皇族中最优秀、最配得上那个位置的女儿!她姬云霓,绝不会永远被这样一个只知道吃的蠢材压上一头!
就在这微妙的尴尬气氛逐渐弥漫之际,沧浪榭入口处,内侍高昂清晰的报号声再次悠然响起,压过了一切细微的嘈杂:
“陛下至——!”
霎时间,乐声变调,奏起庄严的《圣寿乐》。所有宾客,无论方才在做什么,立刻收敛心神,迅速归位,垂首躬身,屏息凝神。
御香拂路,花光满目,玄底金龙的华旗迎风招展。十六名内侍稳稳抬着的奢华銮驾缓缓而入,女帝一身玄色为底、金线绣日月龙纹的祎衣,正以手支颐,慵懒地靠坐在銮驾之中。
她似乎微阖着眼,浓长的睫毛垂下浅浅阴影,但那偶尔从缝隙中流泻出的眸光,却如寒潭碧水,清冷深邃,仿佛能洞彻人心。
銮驾在预设的主位前稳稳停下。
女帝并未立刻动作,只是缓缓抬眸,淡然地扫过下方黑压压一片躬身垂首的臣子与亲眷。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
“拜见陛下——!”
这一次的问安声,比之前在紫宸殿前更加整齐,也更加充满敬畏。
“众卿平身。”女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在近身宫人的小心搀扶下,缓步走下步辇,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其时沧浪榭旁碧水如镜,荷花粉瓣凝露,翠盖擎珠,偶有夹杂着清凉水汽的湖风吹来,绿浪翻涌,千万朵荷花如同美人迎风起舞。
而女帝,便是其中开得最为炽艳的一朵。
锺美天姿,如彩云之捧朝日。
璇玑发自肺腑地表示:果然还是她母皇更好看。
这种美,并非仅仅源于五官的精致,更非依赖繁复钗环珠翠的堆砌,而是那掌控天下、睥睨众生长达二十余载所淬炼出的绝世风华与迫人气势。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流淌在血液中的自信与威严,绝非寻常养尊处优的贵女所能企及万一。
毕竟,权力,才是女子最好的装饰。
酒过三巡,当各诸侯国及附属藩邦的使臣皆已献上琳琅满目的贺礼,璇玑正要命人将自己给女帝准备的生日蛋糕拿出来,谁知姬云霓却抢先上前一步,行至御阶之下。
少女的嗓音如同敲晶破玉,一字一句,婉转悠然:
“——臣女命人新排练了一支舞,愿为陛下庆贺。”
说完,她轻轻拊掌。
原本水袖翻飞的舞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满庭嫩绿娇红的色彩里,浮现出两袭皎月般明亮的白衣,无一不是清姿绝逸,好似画中檀郎。
《青海波》。
没想到姬云霓令两名伶人少年排练的舞蹈,也是这支舞。
舞步流转间,两名少年的衣袂随动作轻扬如流云,动作时而舒展如浪涌,时而迅疾似风掠,逸态与韵律相融,美极,也艳极。
伴随着他们的舞步,朝瑰翁主朱唇轻启,开始清唱一首古歌。
“青海汤汤,王泽广被。
素袖飏飏,如鸟颉颃。
鼓瑟锵锵,风送兰芳。
踏节蹡蹡,民悦如饴。
目成流光,圣寿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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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清越,初时幽咽如溪涧穿石,转而清亮若云雀穿林。
但在看过公子景独舞的璇玑眼中,此舞此歌,终是少了那份撼人心魄的意境,只余精巧。
至于女帝本人,只是淡淡欣赏着这场演出,既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欢喜,也没有为之动容。
歌声停歇之际,朝瑰翁主施施然向女帝行礼,曼声道:
“这两个伶人少年,是我晏国境内便献给陛下,愿陛下在他们的服侍下,暂忘案牍之劳,得享片刻逸趣。”
女帝颔首,算是收下了。
大概以为自己讨了女帝欢心,弥补了之前说错话的尴尬,朝瑰翁主重新落座时,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喜气。
与璇玑的眼神交汇时,她唇角一勾,像是无声的炫耀。
璇玑只能在心里摇头。
她真的很想用力摇晃姬云霓的肩膀,大声质问:
这个风头你是一定要出吗?你难道想让我多两个小爹吗?
可是我大爹压根没死哎,他就在我母皇旁边哎!!
她偷偷觑眼看了看内侍打扮的宸哀帝,果然他手指已经暗暗攥紧,哪怕戴着人皮面具,双唇也绷成了一条直线。
凭着直觉,以及自己对死鬼老爹的了解,璇玑知道,朝瑰翁主这是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内侍淡淡出声:
“朝瑰翁主歌喉举世无双,自是动人心魄,不过微臣却觉得,在我大兆,女子不必以声色侍人,文韬武略才是立身之本。”
一语既出,满场微寂。
朝瑰翁主面颊倏地涨红,她辨出说话者乃女帝近侍,一时不敢造次,只得强笑道:
“中常侍所言甚是。臣女愚钝,文韬武略自不敢与皇太女殿下比肩,唯有以此雕虫小技,聊博陛下一笑,若能使陛下开怀,便是臣女此生的荣幸了。”
大概因为朝瑰翁主给女帝送面首的事,已经严重触及死鬼老爹的底线,他完全没有理会朝瑰翁主的自谦,轻嗤一声,道:
“你确实不如。乐以寄情,歌以咏志,可不是拿来献男宠的。陛下如今有孕在身,这两个伶人,朝瑰翁主还是带回去吧。如果晏王有龙阳之好,也可以令他们好好服侍一下晏王。”
说完,他又故作惊讶道:“我听闻近来晏王殿下身体欠奉,府里却昼夜歌舞不同,莫非晏王的病……真是因为宠幸伶人,被掏空了精力?”
话音落下,席间众臣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难怪女帝寿诞,晏王都不出席……
原来,是玩伶人玩得亏空了啊。
因为宸哀帝的话,朝瑰翁主又惊又怒,咬唇半晌,才勉强维持仪态:
“此皆无稽之谈!若父王果真好男风,我与王兄又从何而来?”
璇玑不由得扶额,暗道姬云霓愚蠢,连老爹给她挖坑都看不出来。
宸哀帝果然顺势淡然接道:“此乃晏国家事,臣远在紫宸,如何得知?或许世子与翁主,得赖王妃娘娘另有机缘也未可知。”
暗示姬云霓出身有瑕,此言可谓诛心。
朝瑰翁主气得浑身发颤,猛地站起指向他:“你——!”
“够了。”御座上的女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瞬间止住了这场争端,“此二子舞技尚可,便编入乐府籍中,不必再议。”
宸哀帝冷哼一声,总算放过了朝瑰翁主。
朝瑰翁主悻悻归座,却不甘就此落败,眼波一转,忽又扬声道:
“中常侍既觉臣女所献不妥,却不知皇太女殿下为陛下准备了何等贺礼?想必定然超凡脱俗,更能彰显我大兆风范。”
36. 六艺局(5)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也要给母皇献礼,璇玑真的很想说一句:
拒绝拉踩,离我远点,别来沾边。
但姬云霓话已经说出来了,所以璇玑心里吐槽完,直接起身:
“母皇,儿臣亦备薄礼,乃亲手所制,聊表孝心,望母皇不弃。”
说完,璇玑扬了扬下巴。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宫人立刻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罩着光滑铜盖的鎏金托盘,端至女帝的紫檀木嵌宝长案前。
女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兴味,她优雅地伸出手,亲自解开了那锃亮的铜盖。
文武百官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
只见那托盘之上,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而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物事——
一个约莫六寸大小的圆形糕饼。
糕身洁白无瑕,如同初雪堆积,表层光滑细腻,顶层卧着整朵淡粉色的睡莲,蛋糕的周围,更是缀着一圈圈的细碎花瓣,每片花瓣都泛着柔粉,像撒了把春日霞光,甜香混着花香漫开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如雪糕体之上,竟以古朴虬劲的大篆,龙飞凤舞地写就八个鲜红大字:
“恭祝母皇千秋万岁。”
与此间诸多奇珍异宝相比,此物显得格外别致,充满赤子巧思。
女帝凝视片刻,抬眸看向阶下女儿紧张期待的面容,清冷目光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此物新奇,颇见巧思。璇玑,你有心了。”
能得到女帝一句“有心”,已是极高的褒奖。璇玑心中一喜。
随即,女帝又轻轻抬了抬下巴,对身旁的心腹女官念薇道:“去,将朕匣中那支‘金乌逐日’簪取来。”
“是。”念薇领命,迅速退下,不多时便手捧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返回,托盘上正静静躺着一支金光流转的发簪。
金簪长约三寸,造型古朴流畅,簪头雕刻成一支展翅高飞的金乌鸟,鸟眼为殷红宝石,璀璨而华丽。握住金乌鸟抽出后,便是一柄以精钢制成,锋利细窄的短剑。
凝视着金簪,女帝眸光如水,语声亦是颇有感慨:
“这支簪子,还是朕昔日随先帝从军征伐时,先帝亲手画图命工匠制作,赠予朕的防身利器,如今朕将它赐予你,还望你日后持此簪如持初心,莫负这山河万里、黎庶千声。
“儿臣……谨遵母皇教诲!定不负母皇所望,不负江山黎民!”
璇玑心头微震,立刻跪下行大礼谢恩,双手将金簪高高举过头顶。与此同时,她脑中却忍不住飞速闪过一个念头:
不愧是对抗路夫妻,老爹送的定情信物,还真是……
清新脱俗。
起身后,璇玑依礼将金簪郑重插入发髻之中,趁着女帝心情大好,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
她再次上前一步,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开口:
“母皇,儿臣……儿臣还有一事,想借此良辰吉日,恳请母皇应允。”
御座上的女帝眸光微转,落在她身上:“哦?何事?”
璇玑屏住呼吸,声音放得更加轻柔谨慎,却足够清晰:
“儿臣想借着母皇万寿圣节之喜,恳请母皇恩准,准许儿臣与公子景……提前完婚。日后,儿臣与他必定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更好为母皇分忧解难。
公子景微微一怔。
旋即,狂喜的心情如同海浪一般,将他整个人都湮没。
殿下……殿下竟然向陛下当场请旨,与自己提前完婚!
他果断走出席位,同璇玑并肩跪下:
“如殿下所言,微臣久慕殿下芳仪,斗胆仰攀,以偕鸳盟!日后必当对殿下珍之重之,望陛下成全!”
面对两人的请求,女帝眸光微闪,似是在权衡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璇玑与公子景的心情愈发忐忑,两人掩于袍袖下的双手紧紧相握,凭借彼此体温给予对方一点支持。
正当整个沧浪榭寂静无声之际,朝瑰翁主自席间起身,朝着御座上的女帝深深一福:
“所谓婚姻,乃人伦之大始,万世之基源,尤需上应天命,下合地理,中顺人心。更何况殿下身为皇太女,国之储贰,婚姻更需符合天道有序,方能福泽绵长,稳固国本。”
她略作停顿,让这番话的重量沉入每个人的心底,才继续道:
“故此,臣女冒死进言,为周全计,为社稷计,何不请奉常大人当场占卜一卦,以窥天意,定夺吉凶?若天象示吉,自是普天同庆;若稍有疑虑,我等亦当谨遵天命,以示对上天之敬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席间一位身着深紫官袍,气质沉凝如古井的中年男子身上——奉常齐瀚。
他具体掌管“天时、星历”,观测日月星气、推算历法、占候祥异是他的职责所在,皇室所有重大典礼,尤其是婚丧嫁娶之期的择定,皆需经由他的测算,以契合天时。
齐瀚此刻垂眸静坐,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与她毫无干系。
御座之上,女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之后,看不清具体神情,只听得她沉稳威严的声音传来:“准。”
一个字,简洁却重若千钧,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齐瀚闻声,从容离席。
他先是对女帝躬身一礼,随即步至沧浪榭中央特意留出的开阔处,仰首观天。今夜星空璀璨,银河渺渺,但他凝视着北方那七颗最为耀眼的星辰,眉头渐渐锁紧。
只见他伸出双手,指尖飞快掐算,口中默念着艰深晦涩的天干地支、阴阳五行推演口诀,紧接着,自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块古朴的龟甲,又命侍从奉上小巧的铜制燔炉。
姬凌瀚将龟甲置于炉火之上,动作缓慢而庄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龟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一股奇特的、略带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住那块逐渐被灼烧得发红的龟甲。
终于,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裂响,一道纤细的裂纹率先出现,随即如同有了生命般,迅速蔓延、分叉,形成一组复杂而诡异的图案。
齐瀚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一贯的平静如水被瞬间击碎!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凝重无比的神情,任谁都看出了极大的不妥。
未等众人从那不祥的龟裂图案上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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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瀚猛地转身,疾步至御座阶前,竟是毫不犹豫地伏倒在地,以头触地:
“陛下!天示警兆!大凶之兆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朗声禀报,字字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臣依天象、星轨、龟卜三重印证,测得——荧惑之星赤芒大盛,其行诡谲,已犯主星紫微!光焰相迫,其势汹汹!此乃主大冲撞、大动荡、大灾祸之极凶天象!星官有云:‘荧惑守心,主死;荧惑犯主,主倾!’皇太女殿下婚期若照常,非但不能为国祈福,反恐招致天怒,引发国运震荡!臣万死叩谏:皇太女与夏侯公子之婚期,必须即刻延后!宜静守深宫,虔心祈禳,以应天变,待凶象过后,再择吉日!”
“荧惑犯主星”五个字,如同一柄利刃,瞬间刺入每个人的心扉。
璇玑猛地攥紧了双手,难以置信地看向伏倒在地的齐瀚,又猛地转向御座,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荧惑守心?她和公子景的婚事……
为何变成了荧惑守心?若是要推迟,那会推迟到猴年马月,才能破解这个预言?
整个沧浪榭,仿佛被这从天而降的凶兆彻底冻结,连空气都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唯有姬凌瀚伏地的身影和那犹在回荡的“大凶之兆”,预示着这场原本喜庆的盛宴,已走向了无人能预料的惊涛骇浪之中。
女帝眸光微闪,片刻,她沉稳威严的声音穿透死寂,不见波澜:
“天象示警,非同小可。齐卿,”她目光落向伏地的奉常,“朕命你即日起,于灵台日夜监候,详录星变轨迹,三日内再行焚章祈问,务必求得天神明示。”
她稍作停顿,目光缓缓扫过面色苍白的皇太女与公子景,最终定格在朝瑰翁主身上,语气莫测:
“至于婚期……暂缓。待天意明晰,再议不迟。”
众臣皆伏地,高呼:“陛下圣明——”
就在此时,璇玑忽而嗅到空气里一丝隐隐的硝石气息。
难道……?
她不由得抬眸看向奉常齐瀚的铜制燔炉。
想起自己前世化学课上学过的知识,璇玑猛地直起身:
“母皇,儿臣有要事想禀告,奉常大人的占卜,恐有问题——”
此言一出,如同石子投入沸水,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一片窃窃私语声里,齐瀚脸色煞白,蓦地拂袖而起:
“皇太女殿下这是何意?微臣占卜天象可是当着陛下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岂敢有半点弄虚作假?”
“哦?是吗?奉常大人敢说自己没有弄虚作假?”璇玑语声悠然,却含着一缕莫名的冷锐。
她凝视着齐瀚,“不如这样,我和奉常大人打赌,我也占卜一次天象如何?如果我能烧出和奉常大人一模一样的龟甲裂纹,那就证明,所谓的荧惑守心之象,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即便心里有些许忐忑,但齐瀚仍旧不停安慰自己。
没事的,他担任奉常,占凶问吉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能看穿自己的把戏,他就不信,皇太女还真能搞定不成!
强行令自己保持镇定后,他沉声开口:
“好,微臣就看看殿下,到底怎么个占卜法!”
37. 六艺局(6)
璇玑不再理会他,只是示意书瑶给自己呈上一片龟甲,又命内侍在空地中央摆好一只普通的黄铜燔炉。
当着众人的面,她走到燔炉前,向里面还没有点燃的木炭洒下一点白色粉末后,才点燃炉子,将龟甲置于燔炉之上。
橙红的火焰猛地向上窜起,将龟甲灼烧得一片通红。
约莫半刻钟后,璇玑命人熄灭炉火,将龟甲展示给众人——如她所言,上面燃烧出的复杂裂纹,同昨夜齐瀚烧出的,预兆荧惑守心的大凶之兆,一模一样!
一片寂静里,璇玑缓缓开口:
“我刚刚在炉子里加入的,是硝石粉末。木炭有了它以后,火势会变得极为凶猛,令龟甲裂纹大增,呈现出大凶之兆——”
她一声冷笑,将龟甲掷于地上,扫视一圈后,一字一顿道:
“所谓荧惑守心,国运震荡,不过是被有心人拿来利用,阻挠我大兆同齐国的红叶之盟!”
龟甲落地,犹如重石砸下,齐瀚双腿颤抖着,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水,直接跪地为自己分辨:“陛下,微臣,微臣冤枉啊……”
说完,他立即看向自己身边的侍从:
“一定是他,是他不小心在铜炉里加了硝石!”
侍从立即下跪,连连向女帝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也不知道那是硝石啊!”
女帝的目光缓缓扫过面色苍白的齐瀚,半晌,开口:
“奉常齐瀚,占卜有误,即日起,免去奉常一职,贬为庶民,归家自省,永不得复任此职。其旧职空缺,着郎中令姬圭暂代奉常事,待择贤能之日再行任命,诸臣当以此为戒,恪尽职守,勿蹈覆辙。”
女帝的处置一出来,齐瀚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
全完了,他苦心经营十几年,就因为今夜这么一下子,彻底完了……
与此同时,姬圭从席间起身,向女帝拱手行礼:
“微臣定然不负陛下所托。”
姬圭面容庄肃,身着玄色绣纹朝服,腰束玉带,一看便是个久经官场,胸中颇有城府的人。
暂领奉常一职后,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齐瀚后,眸光定在璇玑身上,朗声道:
“微臣还有一事想请奏陛下。”
姬圭向来颇受女帝信任,因而他一开口,女帝便颔首:“说。”
姬圭徐徐开口:“所谓成家立业,固是常理。然中常侍方才所言亦有理,在我大兆,女子当以文韬武略为立身之本。朝瑰翁主与皇太女的年岁相同,微臣以为,既然朝瑰翁主已展其艺,皇太女殿下也可以借此机会,与翁主较量一番六艺之技。若立身之本未固,成家亦难周全。陛下以为如何?”
因为姬圭的话,姬云霓果断开口:
“臣女久仰殿下大名,能有机会讨教一二,是臣女的荣幸。”
死鬼老爹同样道:“陛下所言甚是,微臣相信,皇太女殿下定然不同凡响,绝非一般的沽名钓誉之辈能比。”
话里话外,全是“我闺女最厉害”,“没人比得上我闺女”的自豪。
虽然璇玑是觉得,大概率他是亲爹滤镜开太大了。
两人既然都已经开口,女帝沉吟半晌,道:“那便比比吧,也让朕看看,皇太女这阵子课业如何。”
虽然璇玑对比试什么君子六艺没有半点兴趣,但女帝既已发话,她还是打起精神,向女帝行礼:
“儿臣遵命,定然全力以赴。”
然而,从沧浪榭回来的时候,她低声嘱咐林念:
“待会记得好好查查,看姬云霓最近都和哪些人有来往。”
————————
比试时间,定在了次日的早晨。
一个是亲王嫡长女,一个是未来储君,皆是兆朝的天潢贵胄,因而这场比试,从一开始,便吸引了帝都所有人的注意。
“殿下,听人说昨晚开始,晏王府那边便一直灯火通明,朝瑰翁主请了许多名家来指点自己呢,您当真不打算全力以赴?”书瑶边为璇玑梳发边忧心道。
璇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没说话。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时下遵从前兆朝古制,这六项都是衡量人才的标准,非世家贵族难精。
实际上,璇玑除了书法和音律稍弱,她自信其余四项皆有赢面,尤其数术,身为经历过完整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穿越者,她有绝对优势。所以不管怎么比,最差的结果也是和朝瑰翁主打个平手。
“殿下?殿下?”
璇玑回过神,淡淡一笑后,问书瑶:“你觉得,如果我输了,母皇会废我吗?”
书瑶面露难色:“废立皇储乃是国之大事,一场比试而已,陛下应该不会如此儿戏。”
“那如果我赢了,我会立马登基为帝吗?”
书瑶赶忙捂住她双唇:“殿下慎言!您就算想继位,也得等到陛下百年之后。”
璇玑挥手:“那不就得了,左右输赢对我而言影响都不大,我干嘛上心。母皇春秋鼎盛,一个才名远扬的储君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她按住书瑶肩膀,目光炯炯:
“我觉得,比起君子六艺,现在最要紧的是——早上吃什么?”
书瑶:“……”
最终低叹一声,前往小厨房传膳。
凝视着书瑶离开的背影,璇玑无声笑笑。
普天之下,比皇帝更难当的人是储君,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是东宫。作为储君,她是帝国的继承人,却也是母皇最大的威胁,是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取而代之的人。
古往今来,被皇帝逼疯的储君可不是少数。
所以,她既不能太废,又不能不废。
母皇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她只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抢了她的风头,不让她跌了面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最好的做法。
更何况,比起君子六艺的比试结果,她真正关心的,另有其事。
她这样想着,林念正好从外面进来,一见到她,璇玑便压低声音问道:“要你查的事都怎么样了?”
林念点点头,向璇玑低声道:“除了前奉常齐瀚外,朝瑰翁主来帝都之后,四下里同样派人给中郎令送过厚礼。”
璇玑向林念道:“辛苦了。”
林念眸光湛然:“殿下何须言谢,能为殿下效劳,本就是林念的荣幸。只是还有一事……”
她似有迟疑,不知当不当讲。
“直说便是。”璇玑微微颔首。
林念咬着唇,半晌,轻轻抬起眸子,道:
“我似乎在饕餮宴上,见过……郎中令大人。”
是了,那个与她同屋而居过一段时间,最后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蟒蛇缠绕绞杀而死的少女。在她死时,向底下扔出赏钱,发出最大的叫好声的人,便是以礼闻名,颇受女帝信任的郎中令。
璇玑的神色霍然一凝,半晌,才开口:
“难怪当初廷尉芈問在诏狱里审问半天,除了一些五品小官之外,始终没查出更大的保护伞,如果是郎中令姬圭在其中捣鬼,倒是说得通了。”
毕竟郎中令姬圭负责统领郎官、宿卫宫廷,并兼管顾问、礼仪与部分人事铨选,为女帝近身的高级禁卫与内廷事务总管。可以说,朝中一大半官员的任命,都要经过他之手。
“你说他参加饕餮宴,那可曾查出什么切实证据?”璇玑追问。
林念叹口气,摇摇头:“郎中令府邸戒备森严,根本无从下手。不过——”
她话锋一转:“我知道参加饕餮宴的人,都会收到一张金叶子制成的请帖。如果郎中令大人没有将请帖毁掉,大概率还在他府上。”
沉吟片刻,璇玑拉着林念,细细耳语了几句。
听完璇玑的主意,林念一怔,“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璇玑叹口气:“是不太好。”但她很快又正色道:“不过这也是我想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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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政治的,心都脏。他不仁我不义,大家谁也别说谁。”
手段脏又如何?能脏得过饕餮宴里满手满嘴都是鲜血却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吗?
林念默然一瞬,想起室友的死,最后点点头:“我相信殿下。”
……
早膳过后,璇玑来到了御花园。
正是初夏,园子里石榴、绣球、虞美人开得如火如荼,不远处花圃还种满了重瓣秋玫瑰,连绵无尽的紫红色,仿佛灼灼燃烧的花海,惊心动魄的艳丽,十里晚霜红,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清润的花香。
公子景已经在外面等候良久,一看到她,便迎上前道:
“我打听过了,最先比试的是礼,由郎中令姬圭主持,我担心……以他晏国宗室出身的背景,恐怕他会倾向于朝瑰翁主。”
“随他怎么倾向呗,我自做好我的便是。”璇玑无所谓。
公子景摇了摇头,“你啊……”
一声叹息过后,他的声音又恢复往日的温和:
“我已经打点好在场的其他大臣,若奉常大人出现不公正的情况,他们便会集体请示陛下,要求重新裁决。”
“多谢啦。”璇玑踮起脚尖,轻轻抱了抱他。
趁着时间还早,四下没什么外人,公子景飞快啄了一下少女的双唇,便松开了怀抱,后退一步,“那景在这里,提前祝殿下旗开得胜。”
璇玑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忽听得一句带着淡淡嘲弄之意的话:
“我怎么依稀记得,按照兆礼,即便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也得遵循‘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的规矩?”
循声看去,一只纤纤素手掐下开得最鲜妍的秋玫瑰,淡绿色的汁液顺着雪白的肌肤点滴滑落,如同花的垂泪。
姬云霓执着秋玫瑰,站在花丛旁似笑非笑。
只见她一身隆重的玄纁祭服,衣袂曳地如流云。高耸入云的发髻上亦是覆笄珈,步摇簪珥垂珠,举手投足间,礼制威仪与贵气交融。
璇玑不由得暗自咂舌:大夏天穿这一身,她也不热。
面对朝瑰翁主的讥讽,公子景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依旧保持着春风般和熙的笑容,向她拱手道:
“翁主既然身在晏国宗室,应当也知道,古礼为正纲常,可也讲‘通变’。若事事死扣‘不亲授’,那日常递物、扶携岂不全成了逾矩?照您这说法,倒不如人人隔丈远说话,才合您心中的‘规矩’?”
朝瑰翁主哑口无言。
她近来心情很是不好。
公子景的讥讽,令她再度回响起那日密室里父王对自己的斥责。实际上,从晏国的都城朝熙城来到帝都,她一直有个深深的感触: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可晏国境内,还是风气如旧,好似一个故步自封,半截身子都已埋入黄土的耄耋老者。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悲哀。
很多时候,她真的很想质问父王:为何同样是女儿,同样是诸侯王,雍王窈能将自己的长女立为世女,齐璇玑更是早早就被先帝立为皇太女,凭什么自己只要一不如父王的愿,就要被他威胁出去嫁人?
就连这次来帝都,父王都不忘提醒她,在帝都扬名的同时,多多结交一些权贵世家,最好择取一个朝中重臣联姻。
朝瑰翁主听了只能在心里冷笑——但凡她和别人联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未来晏王的位子,百分之百轮不到她坐。
是的,她也想当晏王。
如有可能,甚至……更进一步。
所以,这一次君子六艺的比试,她一定不能输。
冷哼一声后,姬云霓直接将手里的秋玫瑰扔在地上,翘头履毫不留情地碾过花瓣,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残红,走了几步,又回眸看向璇玑:
“皇太女殿下,待会的比试,臣女拭目以待,望您也要竭尽全力才是——毕竟,越优秀的对手,才能越显示出自己的水平,不是么?”
38. 六艺局(7)
晨曦微露,此时御花园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绰绰的人影里,随着女帝仪仗的抵达,原本略显松散的气氛骤然变得庄严肃穆。
姬圭早已在主裁判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神色端凝。
不过看见璇玑的打扮时,他不易察觉蹙了蹙眉——即便今天要比试君子六艺,皇太女的装束依然一如既往的简洁,长发束成高马尾以金环扣住,明黄色的骑射服修身利落,衬得少女好似山林里的麋鹿。
见女帝于凤辇上微微颔首示意,他深吸一口气,扬手一挥。
“铛——”
沉重而悠远的编钟之声敲响,清晰地传遍园内每一个角落,宣告着这场备受瞩目的比试正式拉开序幕。
兆礼有言:五礼,吉、凶、军、宾、嘉。
单看行礼的姿态,两名少女一举一动都是无可挑剔,屈膝颔首弧度精准,抬手落袖合乎仪轨,连步幅缓急都如出一辙。
可细观神色,皇太女眼底藏着从容,礼毕时眉梢微扬带几分自信;而朝瑰翁主虽身姿未乱,指尖却悄然收紧,似在强压着一丝紧绷。
同是依礼而行,气韵间已见分晓。
然而,最后一场嘉礼结束后,姬圭却宣布:
“这一局,朝瑰翁主胜——”
话音未落,便有朝臣出声:“微臣之见,却是觉得皇太女殿下的姿势更为舒展,更符合礼法要求的从容不迫。”
说话的朝臣乃是三公九卿里的太仆王远,掌管宫廷御马和国家马政,璇玑一听便知道,嗯,公子景的钞能力发动了。
王远一开口,立即有别的朝臣附和: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殿下的礼仪更好,为何奉常大人要判朝瑰翁主赢?”
姬圭起身,向众人比了一个“肃静”的手势后,徐徐开口:
“礼仪礼仪,服饰装扮,亦是礼之显相。大家既然都为朝臣,自然知道,按照兆礼,衣袂的裁制、纹饰的选用、配饰的搭配,皆暗合尊卑秩序与场合规制,一举一动间,服饰与仪轨相融,方显礼之周全。”
他顿了一顿,最终落下判决:“因此,朝瑰翁主衣着完全符合今日嘉礼之制,华服与礼仪相映生辉。而皇太女殿下虽仪态无可指摘,然服饰过于简略,与礼不合。此乃我判定本轮朝瑰翁主获胜之根本缘由。”
御座之上,女帝同样淡淡开口,一锤定音:“中郎令所言甚是。既知今日要比试礼仪,皇太女衣饰仍旧一应从简,失了隆重,这一局,输得不冤。”她的目光掠过璇玑,并无太多责备,更像是一种陈述。
听到两人的话,璇玑吐吐舌头。
她本来就不在乎这场比试,今天又不用祭祀宗庙,干嘛在大热天穿个厚重礼服,把自己闷出一身汗呢?
这么受罪的事,她可不干。
见璇玑本人没有异议,女帝看向下一场比试的评审官,道:
“礼的比试既已结束,休息一会,便准备下一场的比试吧。”
接下来的“乐”与“数”两场比试,果如璇玑所预料的那般,她与姬云霓战成了一胜一负。
“乐”之一项上,获胜者毫无悬念是姬云霓。
她自幼精习琴艺,师从大家,一曲《贺圣朝》弹得是行云流水,时而如溪涧潺潺,时而如凤鸣九霄,指法娴熟,情感充沛,尽显其多年苦功。
反观璇玑,虽也勉强抚了一曲应景,但音节节奏时有错漏,只能算是未曾荒疏,却绝谈不上精妙。
毕竟,总不能要求一个天生的音痴,在短短时日内便脱胎换骨,成为节奏大师。这一场,璇玑输得心服口服,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而到了“数”这一场,情势则陡然逆转。
考题涉及田亩计算、粮草调度乃至一些复杂的军阵演变,这恰恰是璇玑平日协助处理政务时所擅长接触的领域。
她心算极快,推演清晰,条理分明,往往姬云霓还在蹙眉思索,她已朗声报出答案,且分析得头头是道。
姬云霓虽也通晓术数,但显然更侧重于风雅诗词,于此等务实乃至略带杀伐之气的计算推演上,比之璇玑差了不止一大截。
最终结果出来,连高踞御座之上的女帝都微微一怔,看向璇玑的眼神里,不禁带上了几分重新审视的讶然与探究。
两场战罢,一比一平。所有的压力与目光,便骤然聚焦于第四场——“书”的比试之上。
负责“书”这一项评审的,乃是当朝丞相姜璘。
姜璘出身名门,九岁之时便以神童之誉名动京城,与太子时期的宸哀帝、前兆朝的沧澜公子、郢国的临渊公子一同被世人评价为“中庭四公子”。及至长成,姜璘更是文武双全,尤以书画冠绝当世,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大家。
凝视着两名少女,仪容不俗的年轻丞相淡淡开口:
“既然皇太女殿下与翁主都准备好了,那便开始吧。”
未几,人群里忽而响起一个嗓音,如碎玉相击,泠泠入耳沁心脾。
“——启禀丞相大人,微臣,有要事想商议。”
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公子景仍旧穿着素日里那身清水蓝的流云纹缣帛直裾袍,并未佩戴发冠,仅以一根同色丝带挽起墨玉般的长发,站在众人之间,便如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引人注目。
他缓步走至场地中央,迎着丞相姜璘打量的目光,敛袖拱手:
“微臣愿为殿下磨墨。”
众所周知,磨墨的手法,决定着墨色的呈现效果。若用力急躁、研磨无序,墨粒未能完全化开,墨色易显粗糙斑驳,不仅难以展现“墨分五色”的微妙层次,反而会让字迹显得生硬滞涩。
朝瑰翁主轻嗤一声:“你这是在偏袒。”
公子景却淡然一笑:“殿下是我未婚妻,我为何不能偏袒?”
偏袒得理直气壮。
姜璘看向女帝:“陛下意下如何?”
女帝总算出声:“既如此,那朕便命念薇伺候云霓磨墨吧。”
念薇是跟随女帝多年的贴身侍女,如今任六宫掌事,令她为朝瑰翁主磨墨,足以显示女帝对朝瑰翁主与晏国的重视。
朝瑰翁主喜不自胜,道:“臣女多谢陛下恩典。”
时下还没有洁白细腻的纸张,因而案几上铺开的是大幅丝帛。
丝帛吸墨性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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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且质地光滑,墨汁落于其上不易晕染,极为考验书写者的功力,但朝瑰翁主毫无惧色,她挽起广袖,芊芊素手执着一支狼毫笔。
随着她的书写,墨色在丝帛表面凝练成温润的光泽,自有一番清雅端凝的气韵。她所写的,乃是《诗经》里的《帝颂》,全诗共两百五十字,旨在称颂统治者的功德。
凝视着自己的字迹,朝瑰翁主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她早已打听清楚,以女帝的性格和如今的地位,定然会喜欢这类彰显其文治武功、帝业永昌的文章。
不仅如此,她苦练多年,极力模仿的正是已故宸哀帝那般清峭峻拔、风骨嶙峋的字迹风格,她笃信,这定然也能对上曾与宸哀帝亦君臣亦友的姜璘的审美。
她一定能赢!
只要赢了这一场,她便能力压皇太女,让陛下和所有人都看到,谁才是才德兼备、最像陛下、最配得上荣耀的那一个!
与朝瑰翁主的踌躇满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璇玑并未立刻动笔。
她甚至没有去看案上的丝帛,只是以手托颐,歪着头,目光放空,安静地凝视着沧浪榭旁一株盛开得正艳的石榴树。
碧绿油亮的叶片间,无数火红的花朵灼灼盛放,星星点点,缀满枝头,像无数跳跃的小火焰,充满了蓬勃而热烈的生命力。
有风吹来,满树红浪翻滚。
璇玑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民间关于石榴“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御座上小腹已微微隆起的女帝,心中一片柔软。
“殿下为何还不落笔?”
身旁传来公子景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时间已过去大半,姬云霓那边已完成了大半篇幅,而璇玑案前仍是一片空白。
璇玑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对他道:
“景,能否将你的玉章借我一用?”
公子景虽不明所以,但对她向来有求必应,闻言毫不迟疑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私印,递了过去。
印章以羊脂白玉雕成,底部刻的是一个“景”字,亦通“和”意。
得了玉章,璇玑竟直接舍弃了案上那价值不菲的素绢。她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一手执起那支最大的狼毫笔,饱蘸了研得浓黑的松烟墨,俯身便在地上肆意涂画起来!
此举一出,满场皆惊!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自暴自弃了?
墨汁横七竖八晕开,溅得她明黄色的衣袂都沾了黑痕。璇玑却浑不在意,手腕陡转,浓墨骤然泼向石板中央,如乌云翻涌。
随即,她凑唇轻吹,墨痕顺着气流蜿蜒四散,竟牵出数十道细长枝桠,斜斜向上伸展。然后又拿起印章蘸满朱砂印泥,点在枝桠末端。
“啪”、“啪”、“啪”……
朱砂如星火般点点落地,化作一团团不甚规整的红,浓淡相济处,竟活活现出满树石榴的泼辣模样。
当最后一枚“石榴”落下,璇玑迎着满场惊愕、疑惑、乃至鄙夷的目光,缓缓直起身,平静道:
“我的作品,完成了。”
39. 六艺局(8)
朝瑰翁主早已停笔,看着璇玑的“一地狼藉”,再对比自己帛上工整华丽的《帝颂》,忍不住轻嗤出声,语带嘲讽:
“呵,这……这也算是书法?简直是哗众取宠,不知所谓!”
璇玑却并不看她,只是望着地上那幅融合了书写与绘画的“作品”,目光清澈,声音清晰地说道:
“这石榴,花开炽烈如焰,果实繁密似珠,象征多子多福,繁荣昌盛。故而,我以树入墨,并非书写诗篇,只凝练了一个‘榴’字,献给母皇,恭祝母皇圣体安康,福泽绵长。”
闻言,众人这才凝神仔细看去。果不其然!
那看似潦草随意的墨迹与朱印,仔细辨认,其骨架结构分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极具象形意味的“榴”字!
而且,这个字并非传统写法,其“木”字旁直接化用了那棵墨吹而成的石榴树,而“留”字的每一撇、每一捺的末端,都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颗用朱砂印章盖出的、饱满的红石榴!字画交融,意趣盎然。
相比于朝瑰翁主那精心写就、辞藻华丽却难□□于形式的《帝颂》,璇玑这幅在地上完成的“榴”字,虽然笔法堪称“潦草”,却活灵活现,充满生机,一股子源自生命本身的炽热与生生不息的气象扑面而来。
姜璘微微蹙眉。
他乃书法大家,眼光何其毒辣。他自然看得出来,皇太女此举乃是走了极致的取巧之道,在神采、意境和新奇程度上,确实更加博人眼球,更能引发观者的情感共鸣。
但若单论书法的根本——笔法的功力、结字的严谨、章法的布局,毫无疑问,还是朝瑰翁主的《帝颂》更胜一筹。
艺术价值与情感价值,技巧与心意,在此刻形成了微妙的对抗。
许久,姜璘终于缓缓开口:
“殿下的作品,确实是巧思,但书法一道,根在笔墨,魂在布局。巧思若失了筋骨,便如空中楼阁,乍看夺目,细品却少了些沉厚底气。翁主笔力稳健,布白谨严,倒是得了传统正脉的真意。”
他倾向于判朝瑰翁主赢。
姬云霓闻言,脸上不禁浮现出胜利在望的得意之色。
然而,姜璘话音未落,人群外围忽地响起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朗的声音:
“老朽倒是觉得,皇太女殿下的这番巧思,胜过朝瑰翁主百倍。”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自动朝两侧退让,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朴素葛袍、手持竹杖的老者,缓步踱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目光却澄澈睿智,仿佛能洞悉万物。
老者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沧浪榭激起了千层浪。
人群中先是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天呐!那、那是……是儒圣孔旬老先生?!”
“真的是他!眉眼依稀还能认出当年的风采!一手创办汴下学宫,门生故旧遍天下,先帝在时曾三顾茅庐,力邀其出任太傅,那可是帝师之位啊!”
“可是……可是自前兆朝覆灭,老先生不是因感怀旧朝,心灰意冷,辞去所有官职,避世隐居,早已不同世事多年了吗?据说连陛下数次相邀都婉拒了,今日怎会……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宫中寿宴之上?”
……
各种惊疑、敬畏、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老者身上。
他的出现,其意义远超一场简单的书法比试胜负,足以在朝堂和士林同时引发一场地震。
璇玑一双美眸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缓步走来的老者,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不是吧,什么时候琮鸣坊的老画师,变成了传说中的儒圣?!
御座之上的女帝,同样面露讶色,显然未曾料到孔旬会不请自来。
半晌,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的老者,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与帝王威仪:
“没想到儒圣今日竟会大驾光临宫中,真是意外之喜。为何事先未曾有人向朕通传?”
孔旬呵呵一笑,先是向女帝执了一个简单的拱手礼后,方才道:
“陛下莫怪宫人疏忽,老朽此次前来京城,本是寻访一位故友,一时兴起,顺道入宫看看。亏得昔日先帝赐给老朽的那块令牌尚在,这才能一路畅通,直至陛下面前。”
姬云霓见这突如其来的老者,不仅身份尊崇得吓人,而且一开口便直接否定了丞相姜璘的判断,毫不吝啬地对璇玑那通“鬼画符”大加褒扬,心中顿时又急又气,如同被点着的炮仗。
她也顾不得礼数了,指着自己那幅工整华丽、费尽心思的《帝颂》,忍不住抢话插嘴道:
“久闻儒圣乃当今士林泰斗,六艺制定者,德高望重,世人敬仰。可小女敢问圣人,为何您会认为我的书法不如她?我的字笔笔有来历,字字合规矩,法度严谨,难道不是更符合书法之正道吗?”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锐,带着浓浓的不服与委屈。
孔旬并不动怒,捻着雪白的长须,目光扫过两幅“作品”,缓缓道:
“启禀翁主,书画评判,首重者并非惟妙惟肖的‘形似’,而是能摄其魂骨、引人共鸣的‘神似’。形似者,不过描摹其皮相;神似者,方能得其精神。此所谓‘神似胜于形似’。”
他顿了顿,又看向姜璘,“当然,姜相所言亦是在理。真正的神品,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是在深厚根基之上的飞跃,追求形神兼备。只是今日之比,老夫更看重那份破格而出的赤子之心与灵动之意。”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仍在发懵的璇玑,和蔼问道:
“皇太女殿下可否说说此作用意?”
璇玑被儒圣点名,猛地回过神。
她默然了片刻,目光从孔旬脸上移开,最终深深地望向上方的女帝,一字一句,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儿臣之所以写这个字,只因儿臣唯一的心愿,是希望母皇与腹中皇儿能够平安。愿母皇如榴花灼灼,威加四海;愿龙胎似榴子饱满,福泽绵长。一字虽简,却是儿臣肺腑之愿。”
女帝闻言,彻底怔住。
她看着地上那个笨拙却充满生命力的“榴”字,看着女儿那被墨汁染脏的衣摆,再听着她那番朴实无华却真挚无比的话语,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璇玑写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字。
而是作为女儿的一颗心。
在璇玑眼里,自己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始终是她的母亲。
这也是为何她偏要用公子景的“和”字印章,作为书法的点缀。
她是借着这个字,向自己表明,她不想争权夺利,不想勾心斗角,只想守护身边人周全,如草木般安然度日。
想通这一点,女帝的心里仿佛有冰层逐渐解冻,水流在冰下汩汩涌动,岸边生出点点绿意。
一个刹那的光景里,她仿佛回到十多年前,自己初为人母的那天。
当时她历经艰难,满身满脸都是汗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力竭昏死过去,然而当产婆将那个皱巴巴、红通通却哭声嘹亮的小小婴孩放入她怀中时,所有的疲惫与痛苦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柔软。
女帝瞬间便在心里决定:哪怕她是个女儿,自己今后也会竭尽所能,护她一世安稳,给她天下最好的一切。
光阴荏苒,小小的婴孩,如今竟也到了快要成婚的年纪。
终归是长大了。
女帝注视着阶下的璇玑,目光是难得一见的复杂与温柔,那温柔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傻孩子……”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许多,“你能有这番心意,便是最为难得可贵。纵使笔迹功夫暂且略逊一筹,又有什么要紧?待会儿让念薇去朕的私库里,取几幅前朝名家的真迹字画,就挂在你的明华殿中。日后你若有心,对着它们勤加练习揣摩便是。”
她甚至特意点名,“念薇,去把时鸣的那副《踏雪寻梅图》找出来,赠与皇太女。”
闻言,姬云霓不由得暗暗攥紧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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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梅图》乃是沧澜公子时鸣的绝笔之作,她以前曾花重金求购却遍寻不着,得知它成了女帝的私藏后,好几次试图讨要都被女帝婉拒,如今女帝轻飘飘就给了璇玑,实在嫉妒不已。
说完,女帝又转向公子景,语气虽淡,却意味着某种认可:
“你同皇太女一起在紫宸宫里生活了十余年,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日后成婚,也需记得今日初心,举案齐眉,相互扶持,方是长久之道。”
这便是……松口答应了?!
公子景与璇玑闻言,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撩衣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多谢母皇!!!”
“多谢陛下!!!”
起身之际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柔情缱绻,虽然没有多说一句话,却似有千言万语在其间流转。
与此同时,孔旬老先生抚掌哈哈一笑:
“妙极,妙极!既然皇太女殿下好事将近,老夫今日恰逢其会,便也附庸风雅,送殿下一幅字吧!”
说完,他也不拘小节,走到璇玑那空空如也的书案前,提笔蘸墨,在那幅无人使用的素绢之上挥毫泼墨!但见笔走龙蛇,力透绢背,四个铁画银钩、锋芒毕露又自带一股浩然正气的大字跃然绢上——
惊才绝艳!
笔势苍劲,结构奇崛,每一笔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与韵味,令人观之心折。
“老朽今日并非要左右比试评判结果,”孔旬搁下笔,朗声道,“唯此四字,赠与殿下,聊表贺意!”
御花园里,瞬间鸦雀无声。
几十年来,能得儒圣孔旬如此毫不吝啬、至高评价的年轻后辈,寥寥无几,更何况是这分量极重的“惊才绝艳”四字!
丞相姜璘率先反应过来。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四个字,又看了一眼璇玑,眼中闪过复杂之色,随即毫不犹豫地撩衣下跪,面向璇玑,扬声道:
“臣,恭喜皇太女殿下,得儒圣亲题‘惊才绝艳’之誉!”
随着丞相的率先表态,身后那些原本还在观望、震惊的文武百官、宗亲使臣,如同潮水般纷纷跪倒下去!
“恭喜皇太女殿下!”
“殿下得儒圣盛赞,实至名归!”
“殿下才思敏捷,孝心感天动地!”
一时间,溢美之词如同汹涌的波涛,瞬间将站在原地还有些发懵的璇玑淹没。
而在这一片称颂喧闹之中,朝瑰翁主姬云霓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如纸,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屈辱、以及疯狂燃烧的嫉恨!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勤学苦练多年,写得一手连姜相都认可的好字!居然……
居然还比不过齐璇玑那通鬼画符般的乱涂乱画!
他们难道是都瞎了吗?!难道都看不出来,明明是她写的字更好!更符合法度!更用心吗?!
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连日来的压抑、处心积虑的算计、此刻巨大的落差与当众的羞辱感的作用下,朝瑰翁主再也无法维持住表面的仪态。
甚至没等最后“射”、“御”两场比试开始,她猛地一扭身,裙摆划出一个尖锐的弧度,再也顾不上任何礼节和后果,愤然离席,朝着沧浪榭外快步走去!
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个让她感到无比难堪、窒息和愤怒的地方!多待一秒都像是酷刑!
然而,朝瑰翁主刚刚跌跌撞撞地冲出几步,甚至还未完全走出众人的视线,便听见身后传来璇玑略带冷意的嗓音,清晰地压过了场内的所有喧哗:
“慢着,云霓姐姐。”
“你我之间,除了这三场比试的输赢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桩更为要紧的事,需要你做个见证呢。”
她回身看向主位上端坐的郎中令姬圭,一字一顿道:
“郎中令大人,不如好好说一下,您之前是如何同前奉常齐瀚相互勾结,以及……您参加饕餮宴的时候,都看到了些什么吧?”
40. 六艺局(9)
郎中令,前奉常,饕餮宴……
这几个词语联系在一起,登时引起轩然大波。
姬圭强自保持着镇定,霍地起身:
“皇太女殿下可不能血口喷人,老夫从未去过什么饕餮宴,更不知道你说的勾结前奉常是什么意思!那齐瀚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微臣暂代奉常一职,可是陛下的意思!”
“先别急着喊冤,我的话可没说完。”
璇玑轻抚掌,令人将免职之后,本应在家中静养的前奉常齐瀚带了上来。
“前奉常大人,您先说说,昨晚为什么用荧惑守心的凶兆来污蔑我吧?”
齐瀚看了一眼璇玑,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昨晚荧惑守心之象,已然被皇太女揭穿,他现在身无长物,得罪的人又是储君。璇玑给了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就一定要好好利用起来,否则来日恐怕自己所有的家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实际上,璇玑命人将他带来前,正是清楚地向他阐明了这点。
所以他想清楚后,直接向女帝撩衣下跪道:“启禀陛下,罪臣身边的侍从昨夜之所以向铜炉里洒硝石粉末,正是听从郎中令大人的吩咐。不仅如此,罪臣之所以参加饕餮宴,也是受郎中令大人邀请!”
姬圭直接一脚将他踹到:“你胡说!老夫什么时候邀请过你!”
齐瀚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滚,好不容易爬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极为精美,写了齐瀚名字的金叶子,亲自呈给女帝。
“陛下,这枚金叶子是从奉常大人府邸流传出来的,正是饕餮宴的请帖。自销金窟事发后,罪臣一直惶恐不安,昨夜又铸下大错,故而今日前来将功赎罪,请陛下明察!”
看到那张金叶子的一瞬,姬圭整个人都傻了。
他记得自从销金窟被彻侯率军踏平后,他明明命人把饕餮宴的请帖都销毁了啊,为什么齐瀚这里还会有一张?难道是自己漏了?还是说……他府里出了叛徒?
璇玑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
先前审问饕餮宴官员的时候,她就知道饕餮宴的请帖是什么样,齐瀚既然去过,府里定然也有。黄金所制的请帖,他必定不会像普通请帖那样随意处理,大概率会融了或者收起来作其他用。
销金窟出事后,姬圭大概率是将请帖融掉,但是黄金想要融了也没那么容易,凭姬圭的身份,只会交给手下人去做,因而璇玑让林念找人仿制一张请帖,姬圭也只会怀疑是自己身边出了细作,底下人办事不干净,而不是想到请帖根本就是仿制的这一层。
钓鱼执法嘛,虽然不地道,但是好用。
因为金叶子的出现,姬圭面色如土、浑身抖若筛糠。
紧接着,林念从众人之间走出,她的嗓音很轻,却像一柄冰棱磨成的匕首,尖锐扎进姬圭的心里。他只听她一字字问道:
“不知道郎中令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在饕餮宴里,那个被巨蟒绞杀的女孩儿,以及……那盘蛇肉羹的滋味?”
仅仅只是轻飘飘一句话,足够让精神本就是崩溃边缘的姬圭心神俱裂。只见他一下子伏在地上,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什么都说,微臣确实曾邀请过一些官员参加饕餮宴,但微臣并不是饕餮宴真正的主人,实际上,微臣也是受人指使,而那人便是,便是——”
眼看姬圭就要如同璇玑所料,揭露出背后的晏王府,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虚弱却异常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
“陛下,老臣教女无方,要向陛下请罪——”
所有人循声望去,皆是愕然。
只见来人竟是一身素色常服、面色苍白、一直称病不出的晏王安!
晏王安一边咳嗽着,一边步履略显蹒跚地走上前来。他向女帝行了一个大礼后,语气沉痛地开口:
“陛下!整件事情,归根结底,都是老夫教女无方!未能好好约束云霓,才让她与郎中令相互勾结举办饕餮宴,又因销金窟被捣毁,怀恨在心试图报复殿下,最终酿成如此滔天罪过!老夫身为父亲,难辞其咎!所有罪责,老夫愿一力承担!还请陛下重重责罚!”
因为晏王安的话,姬云霓双眸蓦地睁大。
“父王!我没有!销金窟一案和儿臣无关!”
情急之下,姬云霓一下子站起身,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将所有的罪责归咎于她,明明……明明她只是听从他的吩咐啊!更何况她先前一直呆在晏国,销金窟的事只是偶有听闻而已!
“闭嘴!跪下!”晏王安头也未抬,声音却陡然变得极其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打断了她的话。
朝瑰翁主被父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得一哆嗦,看着父亲跪地的背影,又看看周围无数道目光,她咬着几乎出血的下唇,屈辱万分地、慢慢地屈膝跪倒在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所以……她是对父王彻底没用了吗?这就是……弃子的命运吗?
见此情景,璇玑眸光微闪,只是转向晏王安:
“晏王殿下,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翁主一人所为?”
她微微抬高了声调,“林念,把你在秋苑围场查到的都说出来吧。”
林念轻拊掌,一个仵作和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宦官被东宫的卫士带上来。随后林念将一枚貔貅吊坠放于檀木托盘里,同样让人交给女帝。
“这枚吊坠,出自思子轩的老玉工之手,是苑令顺一直贴身佩戴的。而苑令顺之所以能得到这枚吊坠……”林念看向小宦官,“你来说吧。”
小宦官低着头,道:“是有一次晏王大人去围场射猎,赏他的。”
晏王安脸色微微一变,但仍旧出声反驳:
“即便苑令顺同销金窟有勾结是事实,可老夫随手赏他的一点东西,又怎能证明老夫同销金窟有关呢?”
闻言,女帝微微蹙眉,眸色也暗了暗。
姬云霓这句话倒是没有说错,王公贵族出门游猎,随手拿一些小玩意儿赏身边人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非要将这个作为证据,确实有些牵强。
在女帝身旁陪侍的公子景敏锐察觉出女帝神色的变化,他果断开口:“但老玉工是被晏王府的门客岑岳所杀,苑令顺在销金窟事败后,立即自杀,又焉知苑令顺的死因没有问题?”
“夏侯公子这句话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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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的。”林念扬手示意仵作上前,仵作跪地给女帝磕了个头后,恭恭敬敬地道:
“苑令顺死后,校书郎曾命我开馆重新检验尸体,我仔细勘验后发现苑令顺并非自杀,而是被人以匕首捅死,伪造成自杀的假象。”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直沉默的彻侯廖若幽幽开口,眸子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
“我怎么说翁主偏要派岑岳给我送一尊玉雕像,原来……是因为我踏平了销金窟,斩断了晏王殿下的财路啊,还好我没收玉像,不然大概就会落得苑令顺一样的下场吧。”
廖若一开口,所有的证据几乎都串联起来了。所有人看朝瑰翁主的眼神都变了,朝瑰翁主本人也是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貔貅吊坠可以证明苑令顺同晏王有来往,销金窟一出事苑令顺就横死秋苑围场,与此同时,踏平销金窟的彻侯收到牵扯凶案的翡翠神像,而犯下凶案的人,正是晏王府的门客。不仅如此,参加过饕餮宴的奉常齐瀚还在朝瑰翁主的提议下,占卜出荧惑守心的天象……
如果说这一切,都同晏王府没关系,说出去也没人信。
一件两件是巧合,但总不能桩桩件件,都有晏王府的影子吧?
女帝的眸光冷冽如浸了寒潭的利刃,既带着九五之尊对朝堂乱象的沉怒,又藏着洞悉人心的锐利。
然而注视晏王安腰间象征亲王之尊的令牌时,她眼神微微一变。
真相确实已经水落石出,但……
眼下确实不是发作晏王安的时候。
晏国虽已臣服兆朝多年,但晏王安在自己的封地内依旧享有极大的自主权。再加上晏国兵强马壮,此刻如果立即处置晏王安,恐会再起战火,对民生不利。
沉吟半晌,女帝总算缓缓开口:
“郎中令举办饕餮宴,视人命如儿戏,即日起剥夺官身,押入大牢,秋后问斩!朝瑰翁主姬云霓,褫夺翁主封号与一切待遇,念其姬氏宗亲的身份,留其一命,贬为庶人,即刻移交掖庭令严加看管!晏王安教女无方,驭下不严,即日起,降为二等县王,削减三分之二食邑,收回王府护卫仪仗,每日亲撰《治家规整》《驭下要略》各十卷,呈交尚书台核验,若有敷衍推诿,再加削爵之惩!”
晏王安率先伏地,声音沉痛而恭敬:
“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
在他的带领下,周围那些朝臣们也如梦初醒,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口中高呼着“陛下圣明”,称赞女帝处事公正,雷厉风行。
璇玑眸光则暗了暗。
这只老狐狸,当真……是她低估了他的狠心。
未几,就在两名面无表情的宫廷卫士上前,一左一右挟持起已被剥夺封号的姬云霓,准备将她带离沧浪榭时,璇玑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极低极低、带着无尽委屈、不甘和一丝绝望的哽咽声:
“不是我……我是冤枉的……”
璇玑猛地一怔,霍然抬头。
却只看见姬云霓已经被卫士毫不留情地拖拽着,押往深宫尽头不见天日的掖庭。那低语如同一声叹息,很快消散在夜风与荷香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