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证物心声,我当上女刑部侍郎》
1. 穿越来刑部上班
云笺很是怔了神,清醒过来她正坐在一处木质案几前,案上摆着一些卷宗一样的纸册。
她觉得有些头昏脑涨,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判断力。身后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云笺转过头去看,每个人面前都堆满了书案,他们都穿着青色或绿色的、古装剧里官员们的衣服。
云笺低头看,自己也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官服,质地考究,像模像样的。
这似乎是一个办公室,好几进的院落,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常青松柏,身侧的樟木柜发出特有的气息。
她又怔了怔神,定睛去看自己面前的卷宗。
墨水味扑面而来,这上面用很细毛笔写着她根本看不懂的行楷。
忽地,好像有人把打火机拆了盖,然后用里面的电击器打了她脑子一下,她眨眨眼,突然就能看懂上面的文字了。
“尸身朽败,莫辨其容,创口狰厉,啮痕似兽,肤表焦黄,覆赭痂焉。”
说的是尸身已经不能辨认面容,伤口上有兽齿印,皮肤表面呈焦黄色,有黄褐色的痂。
“度之,盖坠崖而亡,涧水浸之,野兽噬之故也。”
这大概是一个法医报告,说这个人跌落山崖,身体的腐败和不能辨认是由于山涧水冲刷、野兽啃食的。
但是,不对啊。云笺立刻来了兴趣,皮肤焦黄、覆有赭痂,这怎么能得出是是被野兽啃食了的结论?这好像是硝酸腐蚀的。
云笺没怎么认真学过化学,但是她看过很多罪案剧啊。
她又翻了几页,瞧见“尸周草木如常,惟兽迹隐现,顶上悬石高约二尺许”。这是说现场勘察下来周围的草木没有异样,而且这个人跌落下来的“山崖”只有六十厘米左右。
六十厘米……很难把一个成年男子摔死。别是被人在别处打死了,又用强酸毁了尸,再扔到这里来的吧?
接着她好像天生就明白该怎么做一样,从案几上取过一张白帖子,贴在这两处她觉得有问题的地方,抬笔蘸墨,写上“干证错漏”。
她看着这几个秀丽的小字心下发慌。云笺除了小学美术课上写过毛笔字,便再没有写过了。她搁下笔,合上卷宗,唰一声站起来。椅子移动的声音吓到了她身后那位老哥,他“哎哟”一下转过头。
“月箬老弟!你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云笺似乎就是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似的,回复道,“看得眼酸,出去走走。”
那位老哥看起来似乎很担心的样子。“月箬老弟,你最近总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告假几日休息一阵啊?”
云笺张口想叫这位老哥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于是她只好抬手作揖,“谢仁兄关心了,老弟自会注意。”
她就这样在老哥关心的目光中往外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老弟?我是女的啊。
院落里偶有谈事的官员们,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云笺的异样。她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工湖,便走过去想照一照自己的样子。
脸还是她自己的脸,只是稍稍多了些英气。这官服一穿,幞头一戴,确实有点意气风发的少男模样。
但因着相当熟悉,她知道自己还是女儿身。
接着她又开始头昏脑涨起来,眼前看见的天圆地方也开始倾斜,身上的劲一松,就这样扑通一声掉进人工湖里。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张俊俏的脸。那人穿着紫色官袍,面如冠玉、眉宇轩昂,看着就身份非凡。
“笺儿……笺儿,”男子轻声唤,“还有气儿不?”
“有的有的,”云笺说,一个鲤鱼打挺从男子怀里跃出来,“我好得很。”
“笺儿,你近来怎么回事?不是晕倒,就是突然不记得事。”男子道,声音里倒是有几分真切的担忧,“要不给你放几天假吧。”
“不了不了,我手上那个案子可蹊跷了。”
男子听云笺这个公事公办的语气,又道,“你不会又失忆了吧?我是谁你可认得?”
云笺摇头。“对不起啊老哥,认不得。”
那英俊男子叹了口气,“怎的又如此了。”接着正色道,“我乃刑部侍郎,你的顶头上司。”
“失敬失敬,”她连忙作揖,“竟是侍郎大人。那么请问在下是什么官职呢?”
侍郎失笑,“笺儿,先回家吧,我喊你爹爹来。”
爹爹?
云笺的爹爹是当朝侯爷,封长野侯,也是刑部老大刑部尚书。他听说小女儿落水了,直接从判事厅赶过来,把旁边那个英俊男子骂得狗血淋头。
这个爹长得和云笺在现代的爹一模一样,只是他留着大胡子,看着也更气宇轩昂。
从这些骂人的金口玉言中云笺知道了英俊男子名叫朱仙桥,老侯爷把自家女儿女扮男装送进来当差,朱仙桥要对她的安危负首要责任。
老侯爷要朱仙桥给云笺放假,现在就送回府里。云笺上轿前仔细吩咐了爹爹,“我案头的卷宗不可动,也不要交给别人,不要叫别人看了去”,爹爹说,“知道了祖宗,你娘得骂死我了”。
在回侯府的软轿上云笺终于明白过来一些事。她可能是穿越了,穿越成一个想查案的大小姐。
接着她运用了一些任性撒娇的法子,逼得长野侯兼刑部尚书把她送进刑部当了个小小员外郎。
好幸福啊。
云笺原来也是一个相当嫉恶如仇的人,她看不得弱者被欺负,一直想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比如可以学刑侦学或者法医学,但给她父母像吃了苍蝇一样拒绝了。
“万一你学不好理科怎么办!”上高中的时候他们说。
“学会计!安稳!”报志愿的时候他们说。
“再读个研!”大学的时候他们说。
说实话,云笺早就看腻了他们那吃了苍蝇一样的嘴脸了。这下可好,在那个世界她大概是死了,不然也不会穿越到这里来。
云笺从小看了许多刑侦美剧(跟爸妈说“老师说看美剧能培养英语语感”就能看),比如识骨x踪、犯罪x理、犯罪现场x查之类的,甚至还读遍了刑侦和法医学的教材,空有一身破案的本领和一颗正义的心,最后还是只能“听话”地去学“适合女生”的专业。
她生在现代文明的时代尚不能追求梦想,而原主却在一个封建王朝里做到了。
虽然靠的是爹,但她能坚持己见已很了不起。
云笺知道原主出身很好,但看见她家宅子的时候还是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整个侯府巍峨耸峙,一对石狮盘踞在朱漆大门旁,洒金的大匾写着“长野侯府”四个大字。才刚一下轿,已经有仆役悄然地上前了。
云笺搭着一位女使的手下轿,走进前门院落里,她家的琉璃瓦在太阳光下流淌金波,两边都是汉白玉雕栏。
远远地有一位贵妇着急地往她的方向走,走得衣袂生风,仆从都被她甩在身后。走近一看,嚯,这应该就是侯府夫人了,跟云笺现代的妈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只是眉间没有常年皱眉留下的竖纹,整个人也舒展许多。
咱们侯府的风水就是养人啊。
“笺儿!娘听说你落水了!”侯府夫人云氏迎上来握住云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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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地看,“可有事没有?大夫已经在屋里候着了,赶紧喝碗姜汤祛祛寒。
云笺有点想要热泪盈眶一下的冲动。
说实话,她刚刚看着云氏顶着她妈的脸过来,以为第一句话会是“你也太不小心了”,或者“落水暴露女儿身了没有”,或者“怎么就你这么笨掉下去呢”。
“娘,笺儿无事!笺儿身体硬朗得很!”
“那也要给大夫瞧瞧。”云氏拉着她进了内堂,大夫隔着丝帕给云笺把了脉,又问了一些问题,才和云氏反复确认云笺身体没问题。
大夫勉为其难地给了方子,云氏叫下人去抓药。才和云笺说了两句话,就突然说别人熬药不放心她要去盯着,就风一样地出去了,留云笺在屋子里愣神。
说实话她有时候是理解自己父母的。如果不是有家族渊源,或者思维很开放,很少父母会同意女孩儿学法医、刑侦之类的专业,更不要说从事这样的工作。
她理解的,她也明白自己其实也不够坚持。
她对自己的人生稍稍有点摆烂的——不是出生在太好的家庭,但也不差;考上的不是太好的学校,但也不差。
学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学得也不差。毕业以后干得可能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但应该干得也不差。
她朝铜镜里看,这么一看,她觉得自己和原主只有七八分的相似。原主有一种自己没有的、朝气蓬勃的漂亮。
不是五官漂亮,毕竟她们脸上都有些英气,否则也不会一直女扮男装去当官;而是一种正践行着被人支持的梦想,那种充满希冀的感觉。
她正想着,院子里突然有几声极轻的脚步声。
云笺在现代时听力就很好,尤其能听见人的动静,她知道是院子里来人了。
她院子里种着一棵成男环抱那么粗的梨树,梨花已经盛开过了,现在只还有些许的粉白花瓣往下落,像一场小型的降雪。
树干上斜靠着一个人,身材高挑,着紫色官袍。正午的阳光照下来,他幞头和肩头上的梨花瓣似在发光。那人眉眼很深,胡乱梳起的发髻落了几绺碎发在鬓边,风一吹莫名有股萧瑟之意。
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双唇紧闭,微微蹙着眉,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看着云笺。
“落水了?”他问。
这把声音一落在云笺耳朵里,她觉得相当熟悉,熟悉到心里痒痒的,但名字卡在舌头上怎么也说不出来。
“嗯,”她道,“还把哥哥你忘了。”
男子怔愣了一下,怀里的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他没有着急去捡,回过神来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失忆这么多次,倒是第一次把我忘了。”
云笺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是正经穿越,哪记得那么多猫猫狗狗。
枕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喝了姜汤吗?落水不要着凉。”
“喝过了。”
枕溪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是一个小说话本。他拍了拍灰,“给你。”
云笺接过,上面写的《临安有个女青天·二》。
开封府的包青天要告侵权了。
云笺来了兴趣,“这是何物?”
“你喜欢的话本。今天才出的第二册,我便买来给你了。”
“那第一册去哪了?”云笺问。
“你府里定有的。你且去翻一翻。”
云笺把手一摊,“那你寻一本给我,我才不去府里翻。”
“呃……”陆枕溪移开了目光,“好。好,我回府上寻一本,明儿到刑部去找你。”
2. 证物会说话
云笺房里有名圆脸的内眷女使,脸颊鼓囊囊的,上面总飘着绯红,使云笺印象相当深刻。
她不太知道怎么使唤人,便只是冲她招招手,让她近身来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圆脸小姑娘听见这问话很是吃了一惊,转而眼里又有失落之色,“小娘子又不记得事了。怎么每次都会把沁儿忘记。”
原主头晕、失忆这件事云笺有所耳闻,“我经常犯失忆的毛病?”
“回小娘子,近一个月来,小娘子经常如此,但隔天就会恢复,接着如常几日,又不记得了。”
“隔天就会恢复?”
“有时候是的,有时候会隔几日。最近恢复记忆的间隔越来越长了……”
沁儿说着就要抹泪,“沁儿可是从小就跟着小娘子的,小娘子可不能将沁儿忘记。”
“沁儿,我这次似乎忘得比较彻底,”云笺老实地说,“除了爹爹娘娘,都忘了。”
沁儿瞪大眼睛,“那大郎君二郎君三郎君呢?大娘子二娘子呢?还有朱大人、萧大人和陆大人呢?”
“刚记住名字,其余的统统不太记得。”
沁儿似乎看起来安心了一些。
“我姓什么?我听爹娘唤我‘笺儿’,是哪个笺?”
“小娘子姓沈,名云笺,乃是风云的云,信笺的笺。因为夫人姓云,侯爷说您是他写给夫人的一封情信,所以得名。”
呃,这种细节就不必说了。不过她和原主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身高体型也是一样的,这叫云笺少了一点冒名顶替的心虚。
“那‘越弱’是谁的名?”
“月箬乃是小娘子双胞胎哥哥的名,月亮的月,箬竹的箬。月箬小郎君还未到成童年纪便因病去世了,小娘子正是用了他的名在刑部当差呢。”
云笺思忖了一会儿,“我一个闺阁小娘子,为什么想去刑部当差?”
“小娘子嫉恶如仇!”沁儿骄傲地说,“小娘子从小耳濡目染郎主判案,便知晓了世间有许多恶与不公,一直盼着自己也能出份力呢。”
“那我爹爹便同意了?”
“小娘子确实是郎主举荐的,但也是通过了许多考试。小娘子强得很,咱们府里上下都佩服得紧。”
云笺又问,“那我婚配了吗?不会已经给我配了什么郎君吧?那些个朱大人陆大人的——”
“尚未呢,”沁儿解释,“朱大人、陆大人和小娘子、小郎君乃是发小,可以说小娘子、小郎君是两位大人带大的。侯爷是有意把小娘子许配给朱大人的,但是小娘子不愿意,说查案要紧,暂时还受不了姻缘的束缚。”
好啊,好。云笺在现代也还没有谈过恋爱,她每天脑袋里都有很多事,偶尔还打打零工改善伙食和给山区女童捐款,恋爱狗都不谈。
“那家里的兄弟姊妹们呢?”
“三位郎君已经婚配。大郎君在中书省做事,二郎君在吏部做事。三郎君目前外调潼川府,不在家中。”沁儿掰着手指,“大娘子已嫁入相府掌家,二娘子操心家中产业并未婚配,她还说要招婿呢。”
“那几位嫂嫂,相处得可还行?”
“可好了,”沁儿活泼地说,“几位娘子都是知书达理的,对小娘子也是极好的!”
而且侯爷不曾纳妾,连个通房也没有,所有兄弟姊妹都是嫡出,相亲相爱。
云笺松了口气。确实,也只有如此和睦的家庭,才能放心让家里的小女儿去女扮男装追逐她欺君罔上的梦想。
次日他爹爹五更天就去上朝了,娘也未醒,但沁儿不愿意给她梳头。
“不是说告假吗!小娘子你不好好将养怎么行!”
“我有案子要查呢!”
云笺只好拿出主子的架子,沁儿撅着嘴不情不愿地给她戴幞头、穿官服。
云笺自己招呼了府里的轿子去刑部应卯,在卯时初刻应上了。
坐在云笺身后那位老哥靠在椅背上说,“月箬老弟真是好官,昨日你爹都把朱大人骂成那样,老弟还是来当差了。”
这话听不出好赖来。云笺睨他一眼,“你什么意思,我有个侯爷爹,就能不好好当差啦?”
“哎哟,老弟可别往你琰哥嘴里塞话。我这是佩服你,佩服得紧啊!”
琰哥。是了,这家伙叫李琰。
“琰哥你听好咯,这就叫严于律己。落个水有什么要紧的?”她扬扬手里的卷宗,“防止各路送上来的有冤案才是要紧。”
说着她指指卷宗上的贴白,“比如这个案子,就有很大问题。”
李琰好奇地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什么问题?”
“决断与仵作格目对不上,我看一眼便知道了。”
李琰挠挠他胡子拉碴的下巴, “月箬老弟对断案之事很是有见解,有什么秘诀可传授老哥的?”
云笺神秘一笑,“学吧,学无止境啊。”
比我差是应当的,你又没看过识骨x踪、犯罪x理和犯罪现场x查,也没读过《现代刑侦技术》和《法医学》。
她转过身继续翻看卷宗,不多时又发现一个疑点。
死者名叫周平,乃是福建路泉州府一香火鼎盛的寺庙所雇的长工,案宗上写的他伙同外人监守自后山的盗铜佛像。
铜佛像已不翼而飞,猜测是他的同伙已经带走了佛像,而他在过程中不慎跌落山崖,被同伙弃尸丢下了。
周平的尸首被发现时已面目全非,周围的人是通过一枚他常佩戴的香囊指认出他来。
问题就在于这个香囊。
假设之前云笺怀疑的是正确的,周平并不是跌落山崖,而在别处被人杀害,凶手为什么不拿走他身上一应可辨认身份的物件?
要知道,杀人抛尸的第一步就是让警方查不到身份啊。
难道之前的怀疑是错的?周平确实只是跌落而亡?
先看看证物袋里的香囊罢。
甫一取出香囊,云笺听到了一股细微的尖叫声。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是有人将我拿起了吗?”
云笺心里一慌,手里的香囊滚落在案几上。她连忙将香囊摁住,看周围人似乎全然没有听见的样子,才将目光落回手上。
“怎么天黑了!怎么天黑了!”
是这香囊在说话?
她向四周看看,见没人在看她,对香囊小声问,“香囊,是你在说话吗?”
香囊又尖叫起来,“是谁!是谁!是谁听见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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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我是刑部员外郎沈云……沈月箬。”
“什么刑部!我怎的在刑部!快把灯打开说话!”
云笺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周围,才打开覆着的手。“你现在是一个案子的证物。”
“天啦!”香囊又喊,“在说什么证物的事!我可是三花纹样巧云结的名品香囊,如何是什么证物!”
云笺仔细端详这个香囊。什么纹样什么结的她看不出来,但这香囊确实太新了,即使沾上了血迹和一些暗黄色的液体,它也不像是经常挂在身上的。
可若不是经常挂在身上,长工周围的人又如何认得这是他的贴身物件?
“香囊,你听我说,你确实是一枚新的香囊,还未被人佩戴过?”
香囊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尖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是一个新的香囊!刚从夜市被买回来,就丢到了一个死人身上!”
这次尖叫声有些大了,云笺又忍不住把它覆盖住。大动作引起了一两位同僚的侧目,但他们也没评价什么,又转回脑袋忙他们的公事。
香囊还在云笺掌下尖叫,“把我丢在死人身上!把我丢在死人身上!”
确实,这确实挺值得尖叫的。
看来周平确实不是自己跌落的,他是被抛尸,然后有人特意丢了个香囊下去。
云笺怕自己激动得也喊出声,就试图和它在脑内建立联系,心中默念,“那你认识周平吗?”
香囊只安静了一小会儿,复又高亢地喊起来,“怎么回事!这个人怎么能直接讲话讲到我心里面来!”
“还是我、还是我,”云笺在脑内讨饶,“求求你别叫了,你告诉我你认不认识周平。”
“我不认识什么周平!不认识!”
“你被买来,便丢在了死人身上?”
“你可看见是谁把你买来丢下去的?”
“看见了!看见了!”
云笺内心振奋起来。她确实在与证物沟通!最初的惊讶过去以后,她已经欣然接受。
既然都穿越了,那发生什么怪事也不稀奇。
“那人什么样?”
谁知那边沉默了。过了良久,香囊才尖声细气地说,“不好意思啊小娘子,你是好人吗?你会为我主持公道吗?你都不把灯打开说话。”
云笺立刻移开手掌,取出自己的银鱼袋给它瞧,“你看,我确实是刑部的人,正是来查你的案子的。”
“哼,”香囊道,“买我的人也看似是个好人呢。穿着灰白布衣裳,剃着光头,手里拿着度牒,跟掌柜的说不要告诉别人他来过这里——”
光头、度牒,云笺心里一凛。杀长工的人,是个和尚。
出事的地方是香火鼎盛的寺庙,是一个和尚和长工的私人恩怨,还是整个寺庙要灭他的口?
那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丢一个香囊下去,再让周围的人指认死者身份?
唯一的解释就是,死者并不是他们所指认的周平,搞一个香囊只是增加证词的可信度。
死者不是周平,周平被他们用这种方式在世俗意义上抹除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在某处遭受着更大的折磨?
于是她激动地“唰”一下站起来,“我得去泉州看看!”
3. 略有脑疾
这时她的后腰被人轻轻托了一下,“哎哟,小心。”
她转过去看,深目高鼻,剑眉薄唇,看着颇有异域风情,俊美非常。男子虽穿着绯色的官服,远没有紫色来得骄矜,但这绯色衬得他贵气非常。
但是云笺不认识。
“这位是——”
来人露出一个“就知道你又失忆了”的表情,便拉她到院子里说话。
“我乃大理寺卿萧铮,你的挚交好友。”
昨天她不认得兄弟姊妹、贴身侍女已经伤了好多人的心,于是她决定装作想起来的样子,“是萧大人啊!”
萧铮点点头,“才过来找朱大人谈事,就听见月箬的声音。怎的不在家里好好休息?”
他在四处无人的时候也管自己叫“月箬”,说明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
“放心不下案子,便过来了。”
萧铮眯起眼睛,“确实是月箬老弟的做派。怎的,手头这案子有问题,要去当地看看?”
“要的。”云笺肯定地说。
萧铮拉她到院子里说话,“这次想要哪个陪你去?”
云笺歪歪脑袋,“萧大人想与我一同去?”
“我可不能去,”萧铮道,“我乃大理寺卿,要保证判决的中立性。”他狡黠地眨眨眼,“时常觉得可惜,总是不能同月箬老弟远行。”
“我以前为查案也曾远行?”
“然。”萧铮道,“你复核卷宗及其认真,有些案子驳回去还不够,就会亲自到当地勘察。”
“还会有人陪同的?”
“那肯定是的,你只是小小从六品,镇不住地方官员。”
“总是谁同我去?”云笺好奇,“仙桥?”
“仙桥乃刑部侍郎,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萧铮挠挠下巴,“姓陆的倒是陪你去过几次。记得你们去了秦风路、夔州路,还有淮南路。”
姓陆的。
是昨天中午给她送书的人吗?
“这位姓陆的是不是穿紫色官袍,还不好好梳头?”
萧铮笑了,“正是。”
但是,“萧大人,这些事我确实不记得了。只觉得看见他又心里发毛,又想欺负他。”
萧铮了然一笑,“你俩从小就是这样的关系。”
“萧大人如何知晓我小时候的事?”
“听朱仙桥说的呗。你,他,姓陆的,打小是一块长大的。”
云笺听了莞尔一笑。她昨天已经听沁儿说了,原来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啊。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没有发小的,这一下有了两个。但她美滋滋的心情还没有浮上来,便被压下去。
这不是我的发小,她想,是原主的。
萧铮揉了揉云笺戴着幞头的脑袋,“恢复记忆的事不急,你记得我就好。”
萧铮的个子是她这个“月箬老弟”的好友里年龄最大的,身高也最高,手掌也宽大。云笺内心升出一股怀旧的感情来,对萧铮又亲近了几分。
“我若是想去福建路查案子,该同谁说?”
萧铮琢磨了一会儿,“你且和我简单说说,这案子蹊跷在哪。”
“处处透露着不对,”云笺说,“按照仵作格目所示,尸身明显是经过强水腐蚀,仵作却下了是野兽啃食、山涧冲刷的结论。”
“还有现场的格目,现场并没有强水的痕迹。还有那香囊……”
那香囊跟我说话了,跟我说是个僧人新买的它,然后把它丢到了尸骨身上让人辨认。
“那香囊太新了,不似贴身之物。”云笺说,“这不是意外坠崖案,可能是谋杀案。”
萧铮又琢磨了一会儿,“确实,这案子如果你们递上来,大理寺也会驳回去。这样,你直接同你仙桥哥、爹爹禀报,他们应该会同意。”
云笺点头,“那铮哥儿,我这便去禀报了。”
萧铮笑眯眯地看着她,“看见月箬还如同之前一样斗志昂扬,我也放心了。”
两人道了别,在院子里分开。
这刑部的官署院子种着许多松柏,树干都是一人抱不住那么粗。松柏长得茂盛,有时缺少修剪,长长的松枝就会垂到人肩头。
云笺穿过一拱月亮门,低头避开低垂的松枝,抬头时不远处站着一位穿着紫色官袍的人。
他似乎在这里已等候多时了。
“仙桥?”
来人抬头,却是那姓陆的。
他手里捏着一本有些破烂的话本。
“你过来,”他说,“怎么又把案情同旁人说了?”
“大理寺卿耶,官比我大。”
云笺老实地朝他走过去,“你从哪里过来?”
“东华门外。”
倒也不远。“你拜的什么官?”
“御史中丞。”
“是做什么的?”
“谏言。”
言官似乎权力都挺大的,也不该往这三省六部跑。不过眼前的人似乎满不在乎。
“给你,”他将《临安有个女青天》递过来,“我这就走了。”
云笺把话本拿在手里,还想说什么,枕溪竟真的转身就走。那抹紫色的背影在松枝幕里渐行渐远,云笺叫住他,“哎,姓陆的。”
那人回过头,松枝拍打在他黑色的幞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哑然了一会儿,才道,“陆枕溪,枕头的枕,溪水的溪。”
云笺握着话本回去继续看案宗,把这些疑点一并整理了,同朱仙桥去汇报。
仙桥私底下看着没个正形的,看卷宗却是仔细。他公事公办地问了云笺许多问题,最后批了她的公差申请。
次日是旬休,云笺睡了个午觉,起来就听说朱仙桥和萧铮来看望她了。因为萧铮在的缘故,沁儿给她扎了发髻、戴了帼巾,打扮成男子模样送出去的。
老侯爷不在正厅里,里面待客的是她二哥沈栖梧,在中书省任职。
三人都坐在边上,太师椅空着。云笺看了粲然一笑,抬脚进门就在那椅子上坐下了。
“哎呀,一不小心坐了,哥哥不要怪我。”
“哪敢怪你,就是给你留的。”栖梧一个埋怨的眼神丢过来,“你朱哥哥和萧哥哥来看你了,你可别把他俩也给忘了。”
一旁的朱仙桥和萧铮笑眯眯地看着她,云笺道,“仙桥哥哥,铮哥哥,月箬记得的。只是……可能过往的一些细节记不起来了。”
“无妨,”萧铮道,“说不定明儿就记起了。”
仙桥也道,“过去的事记不得也没关系,记得我们兄弟几个的友谊便好。”
友谊那也是不记得的。云笺那种抢了别人东西的感觉又上来了,连忙斟了杯茶朝仙桥和萧铮敬去,“承蒙仙桥哥哥和铮哥哥照顾了。”
仙桥和萧铮也斟了茶回敬,萧铮道,“月箬老弟说的什么话,那我们赶紧喝了这茶。”
饮完茶道又,“月箬老弟是怎么落水的?”
这萧铮祖上没有当官的,举手投足间却是比沈栖梧和朱仙桥更气度雍容。
“看卷宗看得眼酸,想出来走走。谁知在湖边突然头晕,便不知怎的掉下去了。”
“月箬的这个脑疾可曾找大夫看过?”
“看了,”栖梧搁下茶盏,“连太医都请了。”
“太医怎么说?”
“看不出来什么,只说可能是思虑过度,开了几副安神用的汤药,喝了也不管用。”栖梧道,“一开始喝了还能清醒过来,嘴里一直说着‘时辰不多了’的胡话……”
“时辰不多了”?云笺心中一凛。什么意思?原主莫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正在挑选穿越人选吧。
“我家族里也有有名的郎中,巫医也有的,”萧铮道,“侯府若需要我可着人去请。”
“巫医便算了,”栖梧忙道,“左道之术侯府倒是不沾。”
这话说得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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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气。云笺偷眼看,仙桥坐在栖梧西边,萧铮坐在栖梧东边,栖梧的身子、膝盖都是朝西边倒的。这个二哥似乎不太喜欢萧铮啊。
萧铮却是满不在意,又饮了一口茶,“我且提一嘴罢了。侯府和月箬老弟有需要,我萧家定然是在所不辞的。”
栖梧没搭话,云笺又朝萧铮举起茶碗,“谢谢铮哥哥,月箬知道铮哥哥最好了。”
这话萧铮听着贴心,听在栖梧和仙桥耳朵里却不是滋味。
“我才是你亲哥。”
“那我以后不对你好了。”
云笺又笑着安抚他俩,四人聊到酉时初刻才散。
云笺回到自己的小花厅,沁儿等人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
她一看,好家伙,虽然医家称“晚餐少进”,但她的紫檀琴桌上摆着金丝枣粥、春笋蕨菜包子,小份的酒蒸石首鱼,还有山家三脆、蜜渍梅花汤和一份乳酪浇樱桃。
这些菜名也是沁儿给她布菜的时候她才知道的。
折腾了一天她也饿极了,只是这么多菜,她大快朵颐一番后还是剩了许多。
她在家里吃饭是不让剩饭剩菜的,因此她离家读大学、读研以后,就总是剩下一点饭菜不吃。但这回是真的吃不下了。
云笺求助地望向沁儿,“那个,可以不吃完吗?”
沁儿瞪圆了眼睛,似乎对小娘子以这个姿态发问很是惊奇,“小娘子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那剩下的菜肴怎么办?”
沁儿圆脸笑开了,“自然是分给我们吃啦。”
云笺这才放心。她看着女使们收拾盘子,又说,“你们平常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同我来说,我用不了那么多月银,大家要吃饱穿暖。”
用完饭,沁儿又给她沐浴更衣,伺候她喝汤药。安神的汤药向来是最苦的,因而托盘边上摆了五六个汝瓷小罐子,里面是不同的蜜饯。
云笺挨个尝了一下,都齁甜。
她在榻上躺下来,软绵绵的被子盖在身上。或许明儿个就穿越回去了,云笺心想,原主只是给了她大小姐两日体验券。
想着想着,她愈发地睡不着。云笺起身披了一件大袖衫,点亮烛台在原主的藏书里看。有《疑狱集》、《内恕录》、《折狱龟鉴》、《棠阴比事》、《洗冤录》等许多涉及案件和尸检的书,且都被翻得开线了,每一本都贴了许多标注。
她还在仔细看这些标注,院子里又来人了。
这陆枕溪怎么就神出鬼没的。
今晚他一身夜行的短打扮,却没有遮住脸,也没有戴帼巾,素着的发髻就显得更潦草一些。
他还是靠着那棵梨树,今日梨花已落尽了,只偶有一两粒花瓣飘将下来。
“今儿个你怎么不同朱大人和萧大人一同来?”云笺打趣,“偏要如此鬼祟地摸进人院子里。我的名节不要啦。”
“你何曾在乎过这个。”
“确实。”云笺笑了,“那你为何不堂堂正正的嘛。”
“看不惯那萧铮。”
“铮哥哥也看不惯你,他管你叫‘姓陆的’。”
陆枕溪嗤笑一声,“朝中看不惯我的人多了,他排老几。”
“那你今夜又来做什么?”
陆枕溪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换了个姿势靠着。
“你去泉州,我陪你去。”
“又是你?”
“怎么,记起来了?”
“没有,”云笺又笑,“铮哥哥同我说的,你以前总陪我去查案。”
陆枕溪没有说话,云笺也就不说了。半晌陆枕溪说,“本来我就有监督的职责。”
“那你今晚来就是通知我的?”
“嗯。”
“那你真好,枕溪哥哥。”
“枕溪哥哥”四字一出,陆枕溪第一次变了脸色。很难讲清楚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但他只“啧”了一声,便转身跳出了院墙。
4. 出公差
云笺遇上了穿越以后最大的困难。
她从小就是一个不太会抱怨的小孩,所以在这里要她晚上九点睡觉、早上五点起床她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而且她还有好多人忙前忙后地照顾,吃穿都是最好的,她自然是没什么可抱怨的。
如今她是真的想抱怨。
去福建泉州府的路也未免太远了。
在马车上的第一日她还觉得新奇,看马车驶出城外,吃娘亲和沁儿给她准备的零嘴果子,还试图递给枕溪吃。
枕溪正在看公文,下意识躲了一下,反应过来是云笺,“我不吃,你吃吧。”
“都碰到你嘴了。”
其实没有碰到。
“哦,好。”
云笺的意思是让他咬一小口,再配点茶,但是他一张嘴把一颗都叼走了。
结果就是糕点太噎人,枕溪想咳嗽又不好意思,伸长着脖子试图咽下去,云笺连忙捏着他下巴给他灌了半壶茶。
枕溪终于顺好了气,藏在袖子里咳嗽了几声,露出来上半张脸憋得通红。
云笺习惯性地上手轻拍他的背,“想咳就咳,可别憋着。”
枕溪的脸好像更红了。
“无妨,”他艰难地道,“是这马车颠的……”
从这一刻开始,云笺意识到这马车确实颠。在本朝人的眼里,马车怎么有不颠的呢?他俩乘坐的官辇装有减震的伏兔,还走在官道上,或许已经是最不颠的马车了。
但云笺毕竟是现代人,就算她是化作一缕魂过来的,那灵魂也经不起这样颠,她能撑到第二日晚上才上吐下泻已经是老云笺这副身子在帮她。
晚上她面色惨白地躺在驿站里,大夫针灸之后留下一副方子,枕溪命人去煎了送过来。
他看云笺病成这样也顾不得那么多,就搬个墩子在她床边坐着,用绢帕给她擦额头的冷汗。“以前总是受得住奔波的,怎么这次就病倒了?”
云笺虚弱得手脚懒得动弹,就任他擦汗,“许是天气热起来了。”
“莫不是上次落水落下病根了未好?”
“不至于不至于。”
枕溪坐在边上长长地看她一眼,面上是难得的冰消雪融。“那休息一日?”
云笺刚想点头答应,突然想起周平来。周平不是佛像失窃案里的死者,那他现在已凭空消失,指不定在寺庙某处受折磨。
“不行,”她立刻打起精神,“我同你说过的,这案子并非监守自盗、意外坠崖,而且买香囊的是个僧人……”
“买香囊?你如何得知香囊是僧人买的?”
云笺卡住了。这是香囊自己告诉她的,不小心说漏了嘴。“哦,我刚才糊涂了,我只是说那寺庙也有可疑之处。”
枕溪点点头,“本朝崇敬佛法,僧人不必纳税,人人抢着做。前段时间建康的大庙还出了伪造度牒的案子……如今剃度之人也是信不得的。”
因为想当僧人的人多,度牒也能当钱使,自然有可能滋生腐败。
云笺瞧他没再追问下去,突然心里一动,开口问,“我和枕溪哥哥小时候关系很好吧。”
枕溪没有对着突如其来的转折做什么表示,只淡淡地说,“也不算太好,你从未喊过我‘哥哥’。”
云笺一噎。她穿过来第一次和枕溪见面就喊他“哥哥”。
“谁说我从未喊过,”云笺说,“我前几日就喊了。”
“那是你失忆了。”枕溪说,“你也真有意思,什么都忘了,却没忘了查案的一身本领。”
来自上司的肯定。
“那你说说我们小时候的事呗。”云笺侧过身躺着,把手臂枕在脑袋下面,“反正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瞎说都行。”
“你该休息了。”
“说嘛。”云笺放软了声音,“你一边说,我听着就寝着了。”末了有加一句,“枕溪哥哥。”
枕溪轻叹一口气,伸手给云笺掖掖被角。这动作太逾矩,但既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妹,枕溪也就不避嫌了。
“我乃是一落魄郡公家里的,乃是你爷爷的远房亲戚。爹娘病故了,将我托付给了侯爷,跟着你哥哥们一块读书。”
怪不得他对侯府那样熟悉,来去无踪的,跟侯府养的猫似的。
“那你出息最大,”云笺指出,“在哥哥们里,你的官最大。”
“会考书罢了,”枕溪轻笑,“我乃本朝最年轻的状元。”
“嚯。”云笺捧场,“那可不一般。”
“不提这个。”枕溪继续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夫人生下了你和月箬。那天我在院子里同朱家那崽子争论,家里的把你俩抱来了。”
云笺粲然一笑。朱家那崽子,说的是朱仙桥。
“你同仙桥哥哥争论什么?”
“他总与我见解向左。那日争论什么记不得了,总归就是国论、上贤那些事。”
“你现在还与他争论吗?”
枕溪摇摇头。“从那日以后我们俩关系就变好了。家里人把月箬交给他,把你交给我,两个奶娃娃在怀里,我们还争论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扑哧一下笑了,面上露出怀旧的神情。“不对,当天还是有争论的。他说他的奶娃娃好看,我说我的奶娃娃好看,但吵到最后,发现你俩其实一模一样。”
云笺听得入神,“仙桥哥哥也时常同我们玩在一起吗?”
“少年时期是的。”枕溪道,“他们家与侯爷交好,有时也来我们的族学上学。说你们两个小娃娃是我们俩带大的也不为过。”
“还是仙桥带着月箬,你带着我?”
“是了。”枕溪说,“有时候你们兄妹俩会互换衣着骗我俩,每次你都哭着回来找我。因为仙桥非要你上树替他捉知了。”
“后来,也是你俩七岁出头的时候,月箬忽然就病逝了。一点儿迹象也无,晕倒了便再也没醒过来。”枕溪的目光黯淡下来,“他还那么小呢,家里给他打了一口好小好小的棺材,他躺在里面还空荡荡的。”
“月箬去了以后,仙桥对你加倍地好,渐渐地你就跟着他多一些,喜欢扮男装,变成了颇有少年郎君之气的样子。”
云笺转过身,面对床顶的帷帐。她感到体内一股悲伤涌起来,就好像打开了气泡水的封口,那气泡从底部簌簌地冒出瓶口。
这应当是原来那个云笺的情感了。她的身体还记得这儿时的悲伤。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云笺开口说,“枕溪,你也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枕溪没有立刻答话,一会儿有衣料摩擦的声音,那个男的招呼也没打自己就出门了。典型陆枕溪行为。
云笺把刚才擦汗的绢帕盖在脸上。
原来的云笺总扮男装,或许这样会让她觉得月箬还活着吧。朱仙桥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倒也把她带成了堂堂正正的人。
老云笺啊,她心想,既然我来了,沾了你的光,我一定做好你想做的事,照顾好你身边的人,你且好好放心。
云笺替月箬活着,她来了,她替云笺活着。
第二日云笺早早地打包好行囊在驿站门口等着出发。她也不是奇迹般地好起来,一是扎了针确实管用,二是她感觉自己头更铁了。
头铁得要立刻冲到泉州府去撞人。
马车又行驶了三日才到泉州府。泉州知府、通判都已接到了公函,正在衙门等候。
云笺扶正官帽跟在枕溪后面,身后还跟了几个侍从,相当威风。知府也是四品要员,他看也没看云笺,直冲着枕溪迎上去作揖,“陆中丞,有失远迎,请勿怪罪。”
沈中丞支棱着他高贵的头颅,并没有回礼,只单刀直入地说,“林知府应当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吧。”
“已然了解。”林知府道,“不知一个坠崖案如何引起了陆中丞的重视?那周平监守自盗,其中并无冤情。”
云笺贴过黄的案宗没有发回来,在她身上揣着,就是为了防嫌疑人们知道了要修改证据。
“有无冤情我说了算。”枕溪说,“将你们司理参军与仵作传唤来,我有事要问。”
林知州即刻应承了,又抬手弯腰将枕溪等人引向大堂。大堂上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轩阁三面围着海水朝日图,中央一把大公椅立在长几后面。
林知州一拱手,“陆中丞请上座。”
陆枕溪没有回答,只侧身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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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探头探脑的云笺,“上座。”
“我?”
“你。”
既然老大都这么说了,那还忸怩什么呢。
云笺昂起头,甩了甩她墨绿色的官袍,耀武扬威地从林知州和两个通判面前走过去,整冠捋带,堂堂正正地坐在了公椅上。
上面铺着赤色织锦,坐着怪舒服的。
衙役端来椅子,枕溪坐在东边,林知州和通判坐在右边。
“传,泉州府司理参军郑鸿、仵作钱方圆上堂——”
郑鸿是个粗短汉子,身穿无花纹的深蓝色官袍,见了云笺便拜,“见过——”
拜到一半他觉得不对,因为堂上的人着墨绿色官袍;他眼珠一转,立刻掉转脚跟朝着枕溪的方向跪下,“陆大人。”
枕溪抬手示意他别看这,看那边。
钱方圆一身皂袍,更年轻也更机灵,他朝枕溪跪下拜了拜,又朝云笺也拜了。云笺让他俩起来说话。
“我此次来,是为了佛像失窃一案,你可知晓?”
“小的知道。”
“那周平的尸首已下葬了吧。”
“已领回去下葬了。”
“你的仵作格目可有错漏?”
“并无错漏。”
“有你这句话,我便不开棺验尸了。”
钱方圆倏地抬起头看她,又连忙低下头,“大人明鉴。”
“你在仵作格目里写,”云笺道,“‘创口狰厉,啮痕似兽,肤表焦黄,覆赭痂焉’。我背得对不对?”
“一字不差,大人好记性。”
她陡然拔高音量,“凹凸的伤口、皮肤发黄与褐色的痂,都指向强水腐蚀,你为何下了山涧水冲刷与野兽啃食的结论?”
钱方圆立马慌了,“小的才疏学浅,只是那些伤口深浅不一,深的又颇深,小的只能想到是野兽啃食的。”
“那尸身为何发黄?”
郑鸿也慌了,伏在地上讨饶,“大人有所不知,灵山寺附近常有野蛇出没,常用雄黄,许是那山涧水杯雄黄粉染黄了也未可知……”
“我问你了吗?”云笺对郑鸿道,“你先等着。”
郑鸿噤若寒蝉,云笺又问钱方圆,“那痂呢?死人如何结痂?你可以说他摔下山崖时未死所以结痂,但他头面部亦有痂。”
死后伤口其实也会“结痂”,那其实是血液和腐败渗出液干结形成的块状物。
“小的……小的……或许是将凝固的血看成了痂……”
其实钱方圆的格目写得很好,只是下错了结论。他把焦痂写得很仔细,怕刑部的人看不出来似的,如今却说是自己看错了。
暂且现将这人放一放。“你起来吧,别跪着了。先下去忙你的事,我有问题会再找你。
她转向郑鸿,“到你了。”
郑鸿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大人请说。”
云笺拿出那枚香囊,在香囊微弱的尖叫声中问他,“这可是周平尸身上的香囊?”
“正、正是。”
“周平戴它多久了?”
“据、据寺院里的人说,有半年一年了。正是如此、如此,他们才能将周平认出来。”
“郑鸿,你看仔细了。这香囊上面的三花纹样和巧云结是绣娘们上个月才出的新样式,周平如何能戴半年一年?”
这个信息是香囊十分骄傲地告诉她的。
郑鸿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这女儿家的玩意,小的也不知道哇……”
云笺知道现在怀疑衙门内部是否有勾结还太早,今天也只是来吓唬吓唬知府的。
“罢了,”她把手一挥,“带我去灵山寺瞧瞧吧。你的疏忽日后再算账。”
说着就从公座上站起来,抖抖袍子老实地走到枕溪身边。枕溪同知府训了几句话,知府命人备轿迎他们去灵山寺。
坐在轿子里云笺和枕溪两人没怎么说话,她正想着案子呢,枕溪突然问,“你是不是其实没有失忆?”
云笺转过头去看,枕溪没有看他,只是嘴角噙着一点笑意。
“什么意思?”
“你在堂上的样子,”枕溪还是没有看她,“跟你以前一模一样。”
5. 灵山寺
云笺一怔,连忙摆手,“以前失忆也是这样的吧?只是认不得人了,其他都没忘。有些东西是不会忘的,你看人能忘记怎么吃饭走路吗?”
枕溪扬了扬右眉,没说什么。
既然觉得是失忆便好。云笺心里其实很虚,有点儿害怕他发现此云笺非彼云笺。不只是他,还有侯府全家人,还有朱仙桥、萧铮。
云笺还没试过一下有这么多人关心和喜欢她。
她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到了灵山寺。灵山寺离市区不远,是一个全路闻名的大寺。它建在丘陵的半山腰,除了几个大殿以外,整个丘陵向东面都精选了宝地建立佛龛,称“百佛坡”,据称日出时能看见一百个金身铜佛熠熠生辉。
“周平”被指“偷盗”的是十方佛里的东方善德佛,佛龛被立在一块内凹的岩壁上,死者就是从这岩壁上摔下来,两尺高的地,“摔死”了。
这寺庙香火确实旺,云笺一行人从山脚就遇见不少来来往往的香客,到庙里更是被香灰熏得睁不开眼睛。
怪不得要在山上再供一百位佛,云笺心想,这么多来拜佛许愿的,菩萨们听得过来吗。
灵山寺的派头大得很,甚至来接待的都不是方丈,而是总管日常事务的监院。监院引云笺和枕溪进禅房,枕溪交待其他人不要进来了。
云笺不太知道怎么和出家人寒暄,就学电视剧里的道了声“阿弥陀佛”。监院也回以佛号。枕溪没什么耐心,只说,“将那日发现尸首的僧人带上来。”
不多时,一个瘦削的小沙弥便被带了上来,看着神色很慌张。云笺拿出小本子,又一看这小沙弥完全就是个小孩子,便让他不要慌张,如实地将那日看到的说出来。
小沙弥看了一眼监院,监院点点头,他便开始说了。
“回禀大人,小僧那日、那日是轮到小僧给壁上的佛龛洒扫。大人晓得的,山上有虫豸山禽,难免留下痕迹。山中杂草也要经常修剪。还、还有那为遵从自然而保留下的山涧,水渍……”
“说重点。”监院说。
云笺拦下监院的话头,“让他说。”
小沙弥愣住了,不知该听谁的,枕溪开口,“接着说。”
“哎、哎,是。”得了指令,小沙弥接着说,“那山涧水有时会溅起来,需要从佛龛上清理。”
“你们清理时,都做些什么工作?”
“佛龛上下左右要保持干净,每日都会去擦灰。佛像也是要擦的,用干净的禅布。每隔几日要给佛龛涂油,免得被山涧的潮气腐蚀。还有修剪草木,不可使佛光被遮挡。”
“山中有蛇吗?”
“确有的。”
“你们可在百佛坡上用过雄黄粉驱蛇?”
“不曾,”小沙弥道,“蛇要是爬过佛身,那是蛇有缘,我们不曾驱赶过。”
“而且雄黄粉若混入山涧水中,”小沙弥补充道,“会污染水源,下游的百姓们喝到便不好了。”
云笺与枕溪对视一眼。寺里从未用过雄黄,那司理参军郑鸿真是满口胡诌。
“来,小沙弥,你继续说。”
小沙弥又看了一眼监院才继续说,“小僧先是从后山爬上山顶,从上往下洒扫,因此先是看到东方善德佛,”他双手合十道了句佛号才继续说,“东方善德佛被盗了,再往下看,才看见的尸首。”
“那尸首附近可有草木倾倒、水污弥漫的痕迹?或是其他佛像有无受损?”
小沙弥想了一会儿,“未有发现。当时看着就像周平施主摔下去便往生了,其余一如往常。”
云笺把声音慢下来,“那在附近是否发现绳索之类的不属于百佛坡的物件?”
“并无。”
“最近在百佛坡上可有什么奇怪的现象?”
“并无。”
“寺庙内最近是否有异常?”
“并无。”
云笺忽地拔高音量,“司理参军郑鸿常来寺里吗?”
她身边的监院有了反应,刚想开口说话,被云笺摁下,“小沙弥,你说。”
小沙弥愣了愣,茫然地看向监院。监院被云笺盯着不敢做什么表情动作,小沙弥只好老实地说,“郑鸿施主相当虔诚,常来寺里。”
云笺又和枕溪对视一眼,枕溪起身出去了,应该就是吩咐侍从现在将郑鸿监视起来。
至于这位小沙弥说得和证词上的并无二致,且讲述顺序和用词与证词上的不同,并非背诵下来的,说明可信。
云笺觉得可以放小沙弥走了,便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一下。
“你说得很好,帮大忙了,你可以走了。”
刚才小沙弥的证词云笺都已记下,她的目光落在这些墨迹未干的笔录上时,脑子突然被浸入一股熟悉的、尖叫般的耳鸣声。
她胸腔里砰砰跳起来,这次是什么?这次是证词要说话吗?
云笺屏息凝神仔细听,那证词用小沙弥的声音说话了,“哎呀,还是漏记了一句。”
嗯?漏记了哪一句。
“我在心里想了,这小娘子没听见。”
云笺坐直了身子,听得更仔细了。
“寺院最里的大禅房有大蹊跷,大异常,每次我路过的时候都觉得阴森可怖。她明明都问了,为何不多追问一句?追问的话我就说了,才不理那监院。”
大禅房?
云笺咧开嘴笑了,把旁边的监院吓了一跳。
“施主,您这是——”
“哦没事,”云笺拧拧坐僵的腰,“看证词看得抽筋了。”
枕溪此时踏进屋子来,“怎么抽筋了?”
云笺安慰地朝他笑笑,转向监院问,“被盗的铜佛像,你们补上了没有?”
“尚未。”监院说,“要请金身铜佛需要的工序颇多,一时半会儿怕是补不上的。”
云笺点点头,“那烦请监院带我到百佛坡上看看了。”她又转转眼睛,“监院寺内事务繁忙,不必亲自带我们去,随便找一个小沙弥就可以。”
“那就还是渡沙吧。”
渡沙就是刚才那个小沙弥。今儿他也是真倒霉,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渡沙一脸疲相地又出现在云笺面前,云笺假装亲昵地捏捏他的脸,却没再听见那尖叫声了。
所以,她的能力仅限于证物和证言?
无妨,这也足够了。
“渡沙,”她弯下腰看他,“去百佛坡之前,你带我们在寺庙里走走吧。”
“施主,您若是想看周平的宿舍,那已经有新的帮工入住了。”
监院不在跟前的时候,渡沙似乎放松很多,也更……冷漠?
“不是的,”云笺说,“我想看看布局,看看后院,看看禅房。”
渡沙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我可带两位施主看看。但是最里面的大禅房,方丈是不让看的,请二位不要见怪。”
那在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渡沙双手合十对他们行了个礼,便小步子走在前头。其他没有什么异样的,只是都是松木房门,大禅房的门看起来颜色更深一些。
渡沙在这里加快了脚步,一副对大禅房避之不及的样子,也似乎连门不想让他俩看清。
但云笺眼尖,瞪着眼仔细瞧,在门下面发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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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晶体。她迅速地蹲下扫出带着土的一小把,用帕子包好放进袖子里。
高一上过的化学实验课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蓝绿色的溶液,蓝绿色的结晶什么的,因为很漂亮。
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渡沙微微朝这边侧了脸,只是微微一侧,就转回去了,没说别的。
寺院侧门有一条砂石路直通丘陵山顶,每个佛龛前都有一处平台能站人。来的路上有许多拖拽痕迹,但亦有可能是小沙弥们的洒扫工具留下的。
虽是佛龛,但上檐打得宽且长,这些佛像确实矜贵,不能吹着风打着雨。
本朝用铜钱,铜矿是宝贝的玩意。这灵山寺请了这么多及膝高的镀金铜佛,香火鼎盛可见一斑。
东方明德佛确实不见踪影,佛龛前方的香炉倾倒着,香灰从佛龛一直洒到朝拜的平地上。佛龛内部摆佛像的地方却是干净的。
“渡沙”,云笺发问,“这佛龛你可曾打扫过?”
“未曾。”渡沙道,“监院未曾吩咐打扫,便一直放着了。”
“那这佛龛内部为何如此干净?”
“这……”渡沙思忖了一阵,“即使近日未打扫,以前也是每日打扫的。”
不对。百佛坡有这样多的香客,每个佛龛内部一定都会有香灰。而每日擦洗,即使表面上的香灰被擦除了,佛像长时间不移动,底部与佛龛接触的地方擦洗不到,会留下一圈凝固的香灰印记。
云笺往远处走了几步,朝一位佛像道了声“阿弥陀佛”,再把它抱起来看,佛龛底部确实有勾勒佛像底面的一圈凝固香灰痕。
但善德佛的佛龛里,却没有这样一圈印记。
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佛像“失窃”时佛龛被人擦洗过,另一种是这位善德佛经常被挪转,香灰很难在底部凝固。
这两种行为的动机都很奇怪。这个年代又没有指纹一说,清理犯罪现场做什么?而佛像有什么必要经常挪动?
云笺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转而去看别的地方。
“周平”跌落的地方正是山涧流经的一块平坦地带,经过多日山涧冲刷,已经没有什么可参考的痕迹了。下方山涧绕行,绕经的佛龛是下方明德佛。
她在这附近上蹿下跳了一阵,没发现什么疑点,心有不甘地回头对枕溪说,“咱们回去吧。”
两人跟着渡沙离开百佛坡,又到大雄宝殿礼了佛,和等候多时的侍卫们一同下山。
在官轿里枕溪说,“你觉得寺庙有问题。”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对。”云笺说,“你也发现了?”
“我没发现什么端倪,只是见你在大禅房门口取了什么东西,便知道了。你怀疑什么?”
“那大禅房松木门颜色颇深,但又不均匀,似乎是从里面熏的。我在大禅房门口发现的是这个,”云笺掏出她的小帕包,打开给枕溪瞧,“门口有一些蓝绿色的结晶。”
“这是?”
“有人在里面化了铜。”
云笺虽是文科生,但高一上过化学课。因为铜总能反应出漂亮的蓝蓝绿绿的溶液,所以她记得。
“用强水溶化铜,会产生危险的红棕色气体,里面一定有一个通风口,但残余气体还是伤害了房门。而溶化结束后有人进出,可能带出了一些铜化了以后的残存物,留在了门口。”
枕溪微微睁大了眼睛。“被盗的铜佛像。”
“对,”云笺说,“铜佛像没有被盗,是在这禅房内被溶了。有什么办法能查查这寺庙?”
枕溪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便是需要我去官大一级压死人了。”
6. 小山重叠金明灭
晚上的接风宴吃得很尴尬,林知府知道枕溪不喜欢太铺张,便往风雅了搞,结果枕溪说他们“净整些没用的花活”,因为他们“查案需要力气”,要“上点结实的羊肉”。
云笺又觉得他说得对,又觉得面前的酥油鲍螺和枣箍荷叶饼也美味得很。
那司理参军郑鸿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监视了,枕溪那边他凑不上去,只好一个劲给云笺敬酒。
枕溪一开始发现有人给云笺敬酒,一下子就给郑鸿攮走了,并说,“要给沈员外郎敬酒的,你们且敬,他喝不喝是他的事。”
众人哪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那郑鸿,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总希望云笺能干上一杯,仿佛这样就代表云笺不会再揪他的小辫子似的。
云笺想让他知道“没这个道理”,便饮了酒,才刚想说些什么,酒杯又被郑鸿满上了。
可能他觉得多喝几杯更有保障吧。
就这样,云笺肚子吃得溜圆,脑子喝得蒙圈,被侍从架着胳膊扛上官轿。
枕溪在里面接应,他也不理林知府一行人道别和“对下属真是关怀备至”的声音,抱云笺上车辇,侍从立刻就盖了门帘。
云笺屁股坐在软垫上,脑袋却在枕溪颈窝里,面颊发烫,满嘴酒气,齁甜地喊了一声“枕溪哥哥”。
枕溪打了一个寒战,把云笺差点扑倒在他大腿的上半身扶好,“你有多醉?”
“醉得站不稳,”云笺嘿嘿笑,“但可以讨论案情。”
“谁跟你讨论案情,”枕溪又一次扶稳她的脑袋,“怪我没看好了,还是让你给人灌了酒。”
云笺竖起食指,“那个郑鸿还不知道我们怀疑他跟寺庙高层有勾结呢。给我灌酒,求我原谅,我无法原谅。”
“‘原谅’这词用得不对吧?”
“哪里不对!我代表司法公正。司法公正不能原谅他。”
枕溪吃吃笑起来。“你小小从六品员外郎,就代表司法公正了?”
“官虽小,心却大!正义的分量在刑部每一个大小官员心里都相同!”
云笺是这样的,喝醉了也不忘家国大义。只是枕溪以为她喝醉了能露出一些小女儿情态来,两个人能说些体几的话,如今看来她真的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能听声“枕溪哥哥”已然很不错了。
云笺从前是不喊他“哥哥”的,这将他和所有“哥哥”都区别开来。雪舟哥哥,这是她大哥,栖梧哥哥,这是她二哥,倚松哥哥,这是她三哥。
陆枕溪原来也不叫这个名,侯爷中意他聪慧,跟着自家小郎君们的名字样式,给他改了名。
枕溪原先觉得云笺连名带姓地喊他“陆枕溪”,比起什么仙桥哥哥都亲近,但现在觉得“枕溪哥哥”也不赖。
自从月箬去世以后,她跟着仙桥多一些,养出了一些少年英气,但在枕溪眼里,她还是娇滴滴的小女娘。
当然,是能成大事的娇滴滴的小女娘。
云笺在他肩头似睡非睡,嘴里先是念着什么,“应收时间的货币价值”,“百分之十三的水果”,又是将别人的词唱成自编的曲调,什么“小山重叠金明灭”的。
枕溪听得好玩,一边扶她的脑袋一边问她,“百分之十三是何物?”
云笺伸手挠挠鼻子,“是税率。”
“何为‘睡绿’?”
“哎、哎,”她在枕溪肩头挪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跟你们说不明白。”
“菩萨蛮是你唱的那个调吗?”
“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这句倒是用念的。这时轿辇也到行衙了,枕溪打横将云笺抱在怀里,送进她的厢房,并吩咐左右的女使不必照顾,备好冷帕、热水和解酒汤即可。
女使打来一盆温水,并送上冷帕,告知枕溪热水随时可以取用,便退下了。
枕溪给云笺摘了官帽,让她穿着外衣在榻上放好,用冷帕给她擦了脸,云笺便醒转过来。
她茫然地看看身边的环境,目光终于聚焦在枕溪脸上,声音颇有些沙哑,“我们已经到行衙啦。”
“然。”枕溪道,“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云笺坐起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很是稳了稳,才接过瓷碗,老老实实地喝下汤药。
“我没醉。”她喝完了才说。
“我知道,”枕溪道,“就睡着的时候说了点胡话。”
“我说什么了?”
“‘睡绿’什么的。”
云笺额头一紧,“什、什么呀,瞧我,我都说的什么梦话。”
“我让女使都离开了,不能叫她们近身伺候,”枕溪道,“你一会儿要是清醒了,自己沐浴了再睡。”
“嗯,我得再醒醒。”
枕溪点头,“那我去外间等着,你拾掇好了我再走。”
还不等云笺说什么,枕溪已经站起来往外走,就真的在那隔着屏风的外间坐着。
屏风影影绰绰,让云笺想到室友养的那只缅因。小猫相当黏人,室友上卫生间的时候都要跟着,于是她蹲着坑,隔着磨砂玻璃拍过一张照片给云笺看。那缅因在玻璃门外影影绰绰的样子,跟现在的枕溪如出一辙。
室友说,“拉屎都守着,真是令人安心呢。”
真是令人安心呢。
云笺起身脱了官袍,散开发髻往后边浴桶的方向走,沐浴回来后看枕溪还在外间坐着便说,“枕溪哥哥,我安全地洗完澡了,你也快回屋休息吧。”
“知道了。”
枕溪站起来,抖了抖袍子,优哉游哉地向门的方向走。出门的时候云笺听见他哼,“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唱得不三不四的,可能是菩萨蛮这个词牌真正的唱调吧。
不知是醒酒汤的功劳,还是本来喝得就不多,云笺次日醒来并不觉得难受。
她穿上一件青色的交领罗衫,将头发梳一个低髻,戴上东坡巾,就是一位风雅路人的模样。
因为她从香囊那里得知了有僧人去街市上那度牒买香囊的事,她准备上街走访。
枕溪已经起了,云笺探头进去,他正在戴帽。
“别戴了,”云笺说,“今儿早上我们不上堂,也不审人,我带你到街上去。”
“去街上做什么?”
“我查查那香囊。”
“原是要逛街去。”
枕溪摘下幞头,端正地置于案几上,“那我也同你一样着常服。”
“记得带上你的金鱼袋。”云笺指点,“把你最贵的衣服穿上。”
“这又是为何?”
云笺嘿嘿一笑,把脑袋从门里收回去,“你看着穿就是。”
枕溪穿了一身玄色仙鹤罗衫,也戴了东坡巾,手上还拿着一把玉骨扇。“这样显得够贵吗?”他问。
云笺忙不迭点头,“够贵了,够贵了。”
两人先上街吃了包子,云笺才把一直带在身上的香囊取出来给枕溪瞧,“你看,三花纹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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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云结,我们照着找就行。”
谁知那香囊听见“三花纹样”、“巧云结”又自豪地醒了过来,“谁在喊我?”
云笺虽然明知枕溪听不见,但还是下意识地握住香囊藏到身后,还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这给枕溪弄得摸不着头脑,“不是要给我看吗?”
“哦,哦。”云笺又摊开手拿出来,“你瞧、你瞧。”
“瞧什么瞧!我乃是彩云绣坊的最新款,不懂的人瞧也瞧不明白!”香囊大喊。
云笺面上保持着干巴的笑,在心里同香囊说,“彩云绣坊?在哪条街?”
“天啦!竟有人不知彩云绣坊!正是在泉州府左二厢后市街!”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瞧好了吗?”云笺问枕溪。
“没瞧明白。”枕溪道。
倒也不用瞧明白。“这香囊出自左二厢后市街的彩云绣坊,我们去那里问问便是。”
二人租了轿辇往后市街去,途中云笺又问香囊,“我记得你是在夜市上被买下的,去绣坊能找着卖你的人吗?”
“能。”香囊轻蔑地道,“卖我的是店里打杂的刘眷,你到店里问问便知道了。”
云笺心中大喜。这香囊真的什么都往外说啊。
彩云绣房门头很大,竹木搭建的骨架,外面缠着青红的绢帛,还缀着铜铃流苏,煞是惹眼。
云笺当先跳下轿辇,也不理枕溪跟上来没有,快步走进店里。
“就是这!就是这!彩云绣坊!”香囊为自己高贵的出身尖叫。
店里展示着各色绣样的布匹,女眷如云,都在大饱眼福和热切讨论。云笺走到拦柜前找到正在忙碌的掌柜,招呼了好几次人都没理她。
枕溪见她在那做无用功,随手捉一个小厮,给他塞了十几个铜板,“就说刑部正微服查案,若掌柜的不想客流散了,就尽快理一理那毛头小子。”
小厮立刻当大事附在掌柜耳边说了,掌柜先是一愣,旋即转头堆笑,“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云笺刚想说话,枕溪就上前一步站在了他身后,依旧挺着他高贵的头颅,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两人。
云笺回头看了看他,又转回来对着掌柜小声说,“我乃刑部员外郎沈月箬,后边这位是御史中丞陆大人,我有事相询。”
掌柜一听就边那位是御史中丞,腿都有点软了,忙说,“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可否后厅说话?”
“不用了,我就问掌柜的一件事。”云笺取出香囊,“此物可是贵店出售的?”
掌柜的眼珠一转,估计是看见上面的血渍想抵赖,可是那纹样和绳结样式又做不了假,于是咬牙道,“此香囊确实是鄙店上个月的独家款式。”
“上个月的款式!”
香囊在云笺手里尖叫起来,吓了云笺一大跳。
她手一抖,掌柜的也跟着一抖,“大、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云笺收敛心神,“这枚香囊是夜市上售出的,请问贵店负责夜市分销的是谁?”
“乃是刘眷,”掌柜老实地说,“可是刘眷犯了什么事?”
“正是。”云笺唬他。
但说得也没错,他收了僧人一个度牒,却只卖给他一个香囊,而且在案发的时候帮僧人隐瞒了罪证。
掌柜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吩咐小厮,“把刘眷带来!”又转头堆笑对云笺道,“大人往后厅来,您要怎么审,我刑具都可给您备上!”
7.升个小堂
那刘眷被带上来丢在后厅的地上,面上惊恐又茫然。云笺和枕溪一左一右地坐着,掌柜就站在枕溪身边一个劲地用泉州官话骂刘眷。
云笺听不懂,但大概能猜出来有什么不长眼的,失心疯的,白眼狼的卵蛋。
说实话挺吵的,云笺就屏退众人,只留瑟瑟发抖的刘眷。
“你站起来说话吧 。”云笺对他说。
刘眷想答“是”,但有些发不出音节,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低着头,发着颤,不敢看二人。
云笺打量着这个穿着圆领皂衫的男子,故意沉默了一会儿不开口。越沉默刘眷抖得越厉害,恐惧积攒到一定程度了,云笺骤然开口,“刘眷,你可知罪?”
刘眷当即腿一软又跪下了,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知罪了!”
枕溪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云笺。
“那你且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一个月前我出夜市摊子,遇见一僧人,他用一个、一个度牒从我这里买了一个香囊……”
“你可知一个度牒当多少银钱?”
“一个度牒、一个度牒当五百贯钱……”刘眷的供述开始带着哭腔,“五百贯钱,可买草民十年性命……”
云笺叹了口气。她有点后悔把刘眷吓得那样惨了。“你站起来说话,”她说,“你虽有错,但罪不至死,我只是吓唬吓唬你。”
刘眷眼泪鼻涕一齐下来了,“草民不敢。”
“你站起来说话。”
“草民不敢。”
枕溪旁边看不下去了,一拍茶几,“叫你站起来就站起来,哪那么多事。”
刘眷腾一下就站起来了。
“你不必那么害怕,”云笺说,“站不稳的话去搬个椅子过来坐着说。”
刘眷怕旁边那位煞神又拍桌子,立刻照做了。
云笺拿出小本子,“把那天那僧人如何找上你的、你们如何交流的,统统说与我听。”
“是、是。”刘眷抹了把脸,开始供述。
“那是一个月前,还是仲春。我原本是不愿意出夜市摊子的,夜市里都是炸物的油烟气,我闻着难受。”
“但掌柜的说夜市的利润可以给我两成,我便去了。当时这香囊还算是最新的式样,一开始都是逛夜市的女眷们来看。后来到三更,我已准备收摊了,来了个光头僧人。”
“那僧人我不认得,”刘眷接着说,“但他一把度牒拿出来,我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若是现在他在你面前让你指认,”云笺插嘴,“你能否指认出来?”
刘眷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可以的。”
他又接着说,“那僧人随手拿了个香囊——”
“可是三花纹样、巧云结?”
“正是,”刘眷说,“那是那晚最后一个这个款式的香囊,我记得很清楚。”
“接着他给了你度牒,又对你说了什么。”
刘眷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身体又微微颤抖起来,“大人赎罪,我真的是鬼迷心窍……”
云笺抬起手打断他,“你有没有罪我自会定夺,现在你就把事情说了就好。”
“是、是。”刘眷接着道,“那僧人用一个度牒买了一个香囊,并让我……并让我……”他的声音心虚地低下去,“并让我不要同人说。”
这些云笺都从香囊那里知道过了,一切也和香囊说的对得上。看来证物的“证词”是最靠谱的。
她又问,“你虽不认识那僧人,但那僧人有无怪异之处?”
“怪异之处?”
“例如声音沙哑、僧服有破损这一类的?”
刘眷皱着眉头,使劲回忆了一会儿,“啊!确实是有的。那名僧人眼珠是红的,指尖是白黄白黄的。僧服,僧服确实有破损,但那破损很奇怪,不像是穿太久了,而像是被烧了。”
云笺兴奋起来。眼睛是红的,很有可能是倒强水的时候灼伤了眼睛导致结膜充血。手指黄白,那是操作过程不小心,手指发生了角质溶解。衣服有灼痕,那自然是被泼溅到了强水。
这个买香囊的僧人参与了毁尸,接着把香囊丢到已看不清面目的无名尸体上,再与整个寺庙串供说死的是周平。
找到这名僧人,这是目前最关键的线头。
云笺合上记事本,装作为难的沉思了起来。“刘眷,”她良久才开口,“你这个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刘眷已经被她的沉默钓得惴惴不安了,这会儿又扑通一声跪下。“求大人法外开恩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全靠我吃饭……”
“不过,”云笺打断他,“如果你愿意做证,当堂指证那名僧人,我可放你一马。你可愿意?”
“草民愿意!草民愿意!”
“好。”云笺笑了,又转头对枕溪说,“你找人把他保护性监视起来。”
“保护性监视?”
“就是找人看着,别让别人接近他,也别让他跑咯。”
枕溪笑了,“你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侍从把刘眷带了下去,云笺特地交待了不要用押送的方式,用“请”的方式,出门以后跟门口试图偷听的那些人说刘眷是重要证人,免得他以后难做事。
云笺同枕溪解释,这叫“污点证人”。
“那天你说去‘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事情,怎么样了?”云笺问。
“回刑部员外郎,”枕溪作揖,“下官早就办好了。”
云笺慌张地拍掉他的手,“你干什么呢,别在这折我的寿。”
“已经去差人去找了泉州府的僧正,你想审问僧人、搜查寺院,现在就可以去。”
僧正乃是州内寺庙事务的管理者。
云笺露出满意的笑容,“那走,去大雄宝殿升个小堂去。”
侍卫们已先行到达灵山寺,将寺院封锁了不得进出,所有僧人都关押在禅房里不得有异动。
云笺和枕溪回行衙换了官袍赶到时,寺院的方丈、三纲、监院,以及州知府、州僧正都等在了院中。
上次看时香火都熏眼睛的寺院空荡荡的,院子里摆着一把公椅和一个案几,公椅左右两边摆着另外的两排椅子,衙役在其后举着肃静牌与回避牌。
云笺抬脚进门,也没看众人,一抖官袍就直接坐上了正中那把公椅。
方丈和僧正司即使从未见过二人,二人官袍的颜色也是认得的。枕溪悠悠然在云笺下首东面的椅子上坐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先拜谁。
“礼便免了,”枕溪道,“众位落座吧。”
众人落座后,衙役吟“威武”二字,云笺开口道,“今在灵山寺就周平坠崖一案升堂,由御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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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陆枕溪监审,刑部员外郎沈月箬主审,泉州州府录事参军掌录问。”
录问就是庭审笔记。
“传仵作,钱方圆。”
钱方圆被带了上来,他瞧着又是官小的上座,官大的坐旁边,便还是先拜了两边,再拜中间。
“钱方圆,当时发现周平尸首时,除了身外之物,可有何证据证明尸首正是周平?”
堂下几位大人听见这个发问,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互相传递几个眼色。
“回大人,该尸首腐蚀严重,除了年龄、身高、性别与周平类似外,难有其他证据证明死者正是周平。”
“秉大人,”林知府大着胆子发问,“周平身边熟悉的人已经证明,在尸首上发现的香囊,乃是周平多年的随身之物……”
云笺睨他一眼,道,“传证人,彩云绣坊小厮刘眷。”
刘眷被人带了上来。他哪见过这样多的大人物,侍卫们一松手他便腿软了,伏在地上也不是跪也不是趴的。
“堂下之人我问你,”云笺道,“你可是彩云绣坊的刘眷?负责什么的,一应道来。”
“回、回大人,草民正是刘眷,在彩云绣坊打杂,负责将香囊送到夜市上卖。”
“这个香囊,可是你们彩云绣坊所出?”
衙役捧着证物到刘眷面前让他瞧,刘眷一瞧便说,“正是我彩云绣坊的香囊。”
“此香囊虽脏污了,但本官看着纹样很新。你可记得这香囊是什么时候卖出去的?”
“回大人,这三花绣样、巧云结,乃是绣坊一个月前的新品,这个香囊,即使是预定过的,最早也是一个半月前才能取到。”
林知府已在一旁大皱眉头了。“这……”
“林知府,”云笺说,“这小女儿的物件你们不熟悉情有可原,但佩戴许久的香囊如何也不可能这样新,这你们看不出吗?那具尸首很有可能并不是周平!”
林知府这才慌了,“大人明鉴,我等只是按规章行事,您还得把那些作伪证的僧人都捉起来问问。”
灵山寺的方丈和三纲都没有说话,多说多错。“不急,”云笺道,“刘眷还有话未说完呢。”
接着转向刘眷,“把你那空白度牒拿上来。”
听见“度牒”两个字,寺院的三纲和监院面上才有慌张之色,僧正真正来了兴趣,坐直了身子。
刘眷将度牒放在衙役递来的木托上,呈给云笺看。云笺把度牒举起来,目光在在场人的身上环视一周,才问刘眷,“说吧,你如何得到这度牒的?”
这番话刘眷已说过,因此状态平复了许多。“乃是夜市中一名僧人向我买了香囊,并让我保密此事,才给了我这度牒。”
“买的是三花纹样、巧云结的香囊?”
“正是。”
“何时买的?”
“约一个月前的三更。”
“那僧人有何特别之处?”
“那僧人双眼发红、手指发白黄,偶有发焦,身长六尺二寸上,僧袍上有灼痕。”
仵作钱方圆已经明白过来,抬起头来看。
云笺恰时地拍惊堂木。在场的人均吓了一跳,三纲和监院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来,方丈闭眼转着佛珠,嘴里不断念着什么经文。
“将院中所有身长六尺二寸以上的僧人都押到院中来辨认!”
8.发个小威
很快所有符合条件的僧人便被带到了院子里。
“本官刚来时就同知府说过,死者身上的腐蚀伤并非流水、野兽侵害,而是由强水腐蚀所致。因而死者尸身发黄、遍布凹凸伤口,并覆有焦痂。”
“如今刘眷供述的、购买香囊的僧人,眼部发红、手指发黄,衣服上有灼痕,极有可能是倒强水腐蚀尸身之人。鉴于他毁尸后并没有立刻清洗身体,还上街买了香囊,手指发黄的痕迹必然还在。”
“加之刘眷见过此人,双重证据下,此僧人定是泼强水毁尸之人无疑。”
那名法号悟谛的僧人很快被指认出来,由衙役押着在地上跪着。
监院是第一个着急的,他指着悟谛,“你你你……你竟在佛门清净地做如此勾当,快送去戒堂,罚杖伺候!”
灵山寺的方丈这时才睁开眼,“即刻迁单悟谛,收回法号,驱逐出灵山寺。”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枕溪悠然开口,“监院与方丈慌什么?莫不是怕沈大人查出什么,要先拖下去打死,再丢出寺院吧?”
“阿弥陀佛!陆大人这话说重了!”
“说‘中’了,还是说‘重’了?”
云笺干咳两声,“各位莫急,我还没审呢。”
监院收声了,坐回椅子上,好像在坐刑具似的。
“堂下跪着的可是灵山寺僧人悟谛?”
悟谛倒是比别人冷静一些,现在看起来比一旁大口喘息的刘眷都冷静。“正是小僧。”
“你可在一个月前,手持度牒,与堂下的刘眷买了一只香囊?”
悟谛没有立刻回答。他被押着手臂,云笺只能看到他那带着戒疤的头顶。那脑袋里面此刻正在疯狂运转吧。
终于悟谛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似的,“正是小僧。”
他承认得这么痛快,反叫云笺觉得不爽了。“那用强水腐蚀死者,使其不可辨认,这件事是你做的吗?”
“正是。”
“你为何要这样做?死者是谁?周平在何处?”
云笺问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坐着的几个寺院高层。方丈又开始闭眼转佛珠,几位三纲窃窃私语,而监院的面色看起来像块厚铁。
悟谛突然挣开束缚,手臂直指监院,“乃是监院命我杀了周平,但我叫周平逃走了!”
监院面上的厚铁四分五裂,露出惊惧本色,“你瞎说什么!”
“我叫周平逃走了,又怕监院降罚于我,才捉了个乞丐杀了,找其他僧人一同串供!”
悟谛大声供述的同时,监院一直在扯着嗓子抗议。他站起来指着悟谛,用泉州官话痛骂,云笺不得不敲了好几次惊堂木喊“肃静”。
两人终于不对骂了,云笺示意侍卫,“先抓起来。”
抓的过程监院又是一阵喧闹推搡,他身边的方丈依旧闭着眼,几位三纲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定主意不想管这事儿。
监院被押在堂下,堵住了嘴巴。云笺暂时不想理他,就问悟谛,“监院让你杀了周平,此事当真?”
“当真,”悟谛昂着头道,“院内失窃的佛像是监院偷的。周平发现他监守自盗,说要向方丈举报。监院个子矮小,打不过周平,便让我去杀他。”
“你说你让周平跑了,杀了个乞丐,周平为何一个月未现身?”
“大人,被人追杀,躲起来是天经地义。”
这悟谛一套供述说下来,居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甚至说得有些大义凛然。云笺挠挠被幞头压得有点痒的鬓角,“将监院嘴上的布团撤了,我要问话。”
布团一摘下来,监院便大声喊冤。“你这小兔崽子,竟在这信口雌黄污蔑我!你有何证据!”
“大人要证据的话,请去监院的禅房里搜查。”悟谛朗声道,“监院禅房内必有大量钱财,都是他监守自盗所得!”
监院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更加狂风暴雨地发作起来,“畜生!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这话是一句也问不了啊。
此时方丈发话了,“听禅,有罪你便认了吧。到时候大肆搜查你的禅房,太难看。”
监院听了这话,像是有什么噎在喉咙里了,眼睛死死地瞪着方丈,嘴里嗬嗬喘着粗气。
云笺又挠了挠鬓角,“方丈,无论他认不认罪,他的禅房还是要搜查的。”
证据链要闭环。
方丈双手合十,“那大人们便查吧,只是佛门清净,请各位大人不要惊扰了神佛。”
云笺投下红头签与青头签,“将监院与悟谛都逮捕,其余作伪证的一律收押。”
监院路过方丈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丈只一味地说,罪过罪过。
侍卫和衙役们果然在监院的禅房内查出大量的会子和财物,僧正和方丈当即就给他除了名,态度坚决得好似要远远甩开这贪货。
林知府搓着手问云笺,“沈大人,现在人证物证确凿,可结案了吗?”
云笺神秘一笑,“人证物证确凿?我们最重要的证人可没找着呢。”
“最重要的证人?”
“自然是周平啊。”
林知府“啊”一声,一个老大不情愿的表情转瞬即逝,立刻作揖道,“本官知道了,衙门会发出寻人令将他找到。”
想结案?差得多呢。
枕溪在她后边上的轿子,落下帘子时用玩味的笑容看她。
云笺给他看得发毛,“干嘛?”
“现在你相比以前更是厉害。”
“不厉害,”云笺道,“那僧人没说出全部的实情。”
“我知道。”
“你知道?”
枕溪轻轻晃了晃脑袋,“悟谛只是寺里一个低阶僧人,怎么能鼓动那么多人替他做伪证?强迫僧人们从香囊指认死者是周平,非寺庙高层不能做到。”
云笺一拍他的肩膀,嘴里嘿嘿笑着,“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还有那方丈明里暗里只让我们搜监院的禅房,这事也有鬼。”
“那是自然,”云笺说,“一开始我便怀疑这寺庙占了一整个山头有大蹊跷。还有我们那日在大禅房发现的结晶,这些都还没查。”
“我还知道,你把这些人收监只是权宜之计,是想假装自己已被说服,再观察多方势力有没有异动。”
“正是!”
“所以我已派出人去监视了。”枕溪有些邀功似的得意,“知府那边、寺院和僧正那里都派了人。”
云笺大喜,“知我莫若枕溪兄!”
陆枕溪一直到晚上心情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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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饭时还在哼着那“小山重叠金明灭”。
云笺誊写好了这几日的卷宗,去行囊里翻干净的中衣时,发现沁儿居然还给她包了套女娘的打扮进去。
“我说我行囊这样大呢,”云笺嘀咕,“这沁儿恨不得把家给我搬来。”
她看着这套墨绿绣暗竹纹的褙子和水粉色洒金的对襟,心中微动。她招呼女使给她放了热水,仔细沐浴了,又涂了香露面脂,才将新衣换上。
镜中的女子双颊绯红肤若凝脂,墨色长发披下,穿着这褙子与对襟一派春风怡人。
她又给自己梳了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戴一只金步摇、一个玉梳篦,外加几朵粉白的花,便衬得她少女怀春。
云笺打扮起来,原也没想做什么,只是看到漂亮的古代服饰就想试试。但一旦这样装扮起来了,如此得意的小女郎模样,她就特别想陆枕溪能看见。
就不是旁人,而是陆枕溪。
她悄悄打开房门,左右都偷眼看了确定无人,才蹑手蹑脚地从屋里出来,去敲枕溪的房门。
枕溪已换了一套常服,正在房内听侍卫们的汇报。汇报也接近尾声了,云笺的敲门声恰时响起。
“谁?”
“是我,”云笺说,为了防止开门后枕溪冲击太大,她还贴心地加了一句,“枕溪哥哥。”
云笺的声音原本就不太柔媚,平时也是压低了声音讲话。但今次她放松了唤的,听着清亮。
枕溪忙屏退了侍卫,让他们从后窗出去,才过去开门。
甫一开门,云笺就歪着脑袋朝他笑。枕溪看得呆了,嘴唇半张着,半晌都没合上。
云笺伸手托了托他的下巴,“下巴可别弄掉咯。”
枕溪似才如梦初醒般往后退了一步,手握成拳靠在鼻子下咳嗽一声,脸渐渐红起来。
“笺儿,你,你这是……”
云笺灵巧地转了一圈,“好看吗?沁儿给我打包的。我刚刚发现了,便穿上试试。”
“好看。”枕溪说,“呃,嗯,你这不要给人瞧见。”
“你放心,我特意看见四下无人才出来的。”
枕溪又改口,“让人瞧见了其实也无妨,你现在是云笺,不是月箬。”
“云笺和月箬本就是一体的,”云笺笑了,“人人都可以既是男又是女。”
这句话对古人来说还是太超前了,“胡说,”枕溪说,“男女有别。”
“那我在枕溪哥哥心里是男的还是女的?”
枕溪垂着的眼抬起来,行廊里的灯照得他眼里水光滟涟。“笺儿自然是小女娘。”
“小女娘也能坐大公椅,把四品知府审得团团转,你说是吧?”
枕溪微笑起来,“正是如此。”
云笺看着他,心里暖意上涌。那暖意与她看其他哥哥时怀旧的心情不同,它带着悸动,还带着一些……一些像跳跳糖一样的玩意。
那跳跳糖在云笺嘴里噼啪作响,让她突然有些无措。
“那什么,”她扯开话题,“我们去夜市吧,吃点好吃的。”
她一直想试一试本朝的夜市,她曾经看到过一道小吃叫旋炙猪皮肉,每次看到这个词组她都要点一串烤猪蹄解馋。
枕溪的微笑还在脸上,“好。”
9.莲花灯
两人才走进街口,云笺就走不动了。
她看过不少彩灯,城市政府在各种节日会在街头挂上彩灯,这些彩灯不够精致,但是是工业流水线发展的证明。
最厉害的应该是旅游城市的一些灯艺,把花灯做成佳人,做成仙鹤,祥龙,怎么厉害怎么来。
但是她从未见过这种朦胧轻盈的手提莲花灯。它应该是绢纱制成的,用胭脂色的渐变绢纱拢成荷花花瓣,里面嵌套碧绿的莲蓬灯座,灯座上插着小蜡烛。
蜡烛点燃,整盏灯漫出温暖的橙色,花瓣脉络上涂的冷金闪烁如流霞。
竹柄拿在手里微凉,晚风吹过来灯下的银铃发出嘤咛。“哇——”云笺提起来止不住地赞叹,“哇——”
她脸上的表情过于真诚了,枕溪和卖花灯的老板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种玩意买过给你不知道多少,”枕溪说,“每次看到还是走不动道。”
云笺自己当然是有银钱的,但刚才穿上漂亮衣服就来枕溪跟前了,现在身上没有钱。
她不好意思地把花灯还给老板,“我没有带钱。”
这一句话让枕溪如临大敌起来,以为刚刚自己说的话让云笺误会了,误会自己在抱怨她买过太多这种无用的小东西。
“不不不,你想要就买。”枕溪连忙说,“老板,多少钱?”
枕溪的反应让云笺有些惊讶。他的反应好像是被自己的“懂事”伤害到一样。她以前和父母逛街看见这种小玩意,从来都只看看,不会开口要。
那种电视剧里演的小孩拉着父母的手说“给我买,给我买”,对她来说,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不过这种“懂事”在枕溪这里,好像是一种拒绝似的。
“三十五文。”那花灯老板摇着蒲扇,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后生仔。
枕溪连忙掏钱,怕掏慢了一刻云笺就多误会一刻;云笺也连忙接过,怕接慢了一刻枕溪就多伤心一刻。
两个人隔着花灯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花灯老板一拍手,“对嘛,情深意浓!”
两人都噗嗤一声笑了。
沿着熙攘的街道走了没一会儿,云笺就管枕溪要了旋炙猪皮肉,要了滴酥和冰雪冷元子,还替枕溪自己管枕溪要了碗槐叶冷淘。
整个夜市被小吃摊的油灯照得灯火辉煌,好不热闹。云笺一手提花灯,一手捏着竹签吃完了最后一块旋炙猪皮肉,满嘴油花。
她转身让枕溪替她拿着花灯,她手帕擦嘴,枕溪摁下她递过来的那只手,“绣花帕沾了油不好洗,你用我的。”
他掏出来一块青白的棉帕,正想递给云笺,云笺就把脸凑过来。“擦擦。”
枕溪一愣,没多说什么,伸手给她擦了。云笺相当得意,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晃脑袋上的步摇。
枕溪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才把沾着胭脂和一点油花的棉帕收进兜里。“你等等我,一个人夜里危险。”
云笺不明白这夜有什么危险的。整条街都是做生意的小贩、唱打的戏班,中间穿行着如织的游人,玻璃灯罩熏了香气,倒映市井如沸。
他们俩在关扑铺玩了赌钱,又去瓦子里听了诨话,回去的路上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感叹,“本朝居然有女性摔角手,这真是过于超前了!”
枕溪不知道她说的超前是什么意思,只老老实实地把她送回房里。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有衙役在里面等候了。
云笺哼着小曲坐在梳妆台前,拆下步摇和梳篦搁在案上,一瞥眼瞧见了从灵山寺大禅房前包回来的帕包。
她把手上的粉白花朵搁下,打开那个帕包,仔细瞧里面的结晶。
“说话,”她心中默念,“证物,你说话。”
没有人回应她。
嗯……难道非法采证的证物不会说话?
不过云笺自己心里的疑窦倒是慢慢浮起来。
那个东方善德佛,必须被溶掉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开始她以为他们是想显得周平和寺院外的人勾结偷佛像,才真的拿走佛像。
这个逻辑里,是百佛坡上先有了一具尸体,为了解释这具尸体,安了个“佛像失窃”的由头。
但反过来想呢?现在已知偷佛像的并不是周平,而是有人偷佛像被周平发现。那这个人完全可以偷偷杀周平灭口,不需要动那个佛像,更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溶掉。
除非,杀周平、诬陷周平偷佛像,其实是为了合理化佛像的消失。
所以,这个佛像可能有必须消失的理由。而周平则是撞破了这个理由,他就变得非死不可。
悟谛毁尸的部分可能说的是真的,毁尸是他个人的行为,因为他不小心让周平跑了。要不是他多此一举的溶尸、买香囊,云笺还发现不了异常。
不管怎么说,结晶是大禅房门外发现的,大禅房的门窗也被熏成了深色,这个不知所踪的铜像应该确实就是在大禅房内溶的。那僧人悟谛又是在哪里溶的尸?
也是大禅房?低阶的僧人如何能自己使用大禅房?
虽然云笺早就猜到寺院高层一定有异常,但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了。悟谛应该是擅用了大禅房溶尸,被某位寺院高层发现,他不得已坦白后,无奈之下高层给他出了“香囊认尸”的主意,并安排僧人沙弥们配合。
整个事情就是寺院为了隐瞒某件大事布下的疑云。
那他们追踪周平了吗?找到周平了吗?周平还活着吗?
云笺越想,心里越澎湃。现在周平不知所踪,真正的突破口就在监院那里。监院很有可能是被整个寺庙诬陷的,拿他一个人顶整个寺庙的罪。
思及此,云笺一刻也不想多待,连忙换上官服去敲枕溪的门。
枕溪房中的衙役刚刚离开,他还穿着晚上出门时的衫子。云笺门敲得急,枕溪一开门她差点就扑进了他怀里。
云笺顾不得那么多,张嘴就说,“我要连夜审理灵山寺监院!”
枕溪把她身形扶正,还替她把歪了的幞头戴好,“刚刚衙役来报,监院已在牢房中服毒自尽。”
“什么?”云笺惊呼,“他死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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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夜传仵作去验尸,司理参军主审。”
“我们一块去!”
她顾不上枕溪穿的常服,拉上他的袖子就去敲驿站马车车夫的门。要不是她想起来自己不会骑马,都想直接从马厩里牵马了。
他俩赶到狱中,陆枕溪却没进来,让云笺自行去仵作处。仵作钱方圆已穿好围裙和袖套准备工作,身边的书吏已备好尸帐研好了墨。
“验得死者系灵山寺监院听禅,”钱方圆唱报,“男,约四十岁。”
书吏在一旁记录,钱方圆又逐一唱报了衣着、状态等,“尸身口唇青紫,指甲发黑,有中毒之迹象。”
他取了一只银钗,用皂角水洗净,探入监院的喉咙深处。取出后用布擦净,放在灯光下观察。“银钗入喉,取出揩擦,验得银钗通体发黑。盖服用砒霜所致。”
云笺在一边坐着,面色凝重。那个寺院到底藏着什么大事,居然又有一条人命搭上了。
“观面部,面颊多布月牙型伤口,左脸三枚、左下颚一枚、右脸一枚,”钱方圆继续唱报,“伤口有红肿、血晕,判断为死前伤。”
云笺心中一凛。月牙形,不就是指甲印吗?左边四个,右边一个,这不就是捏着人家的脸吗?
“看一下嘴和嘴里面。”她提醒。
钱方圆仔细检查了监院的口腔,“口唇泛青,口角覆有白沫、呕吐只干结物。口内红肿,粘附白色粉末。”
云笺点点头,“继续。”
“观颈部,覆有淤青、挠痕,”钱方圆唱报了淤青和挠痕的位置,“均为死前形成。”
除了颈部,监院手臂上也有许多淤青和伤痕,很明显是死前与人搏斗了一番。
书吏将尸帐递给郑鸿过目,郑鸿看也不看就交给云笺,“沈大人先看,沈大人先看。”
云笺看了,并无错漏之处,将尸帐丢在案几上,“郑大人,此事很明朗了。”
郑鸿瑟瑟发抖,“望大人明示。”
“监院死于强制灌毒,有人捏住他的脸,将砒霜倒了进去。他还与来人发生过搏斗,不愿被自尽。”
“这……”
“还不将今夜值守狱卒叫过来细细审问?”
“不必审问了,”陆枕溪踏着过道的烛光进来,身后跟着几位侍从,一抖袍子,在云笺身边坐下。
“你干什么去了?”
“给你省事去了。”
陆枕溪望向侍从们,“张坚,你说。”
张坚是他身后的一位侍从,他上前抱拳道,“禀陆大人、沈大人、郑大人,我等奉命监视灵山寺异动。”
“可看见什么了?”
“今夜有两位僧人冒夜而出,我等跟踪至此。陆大人通知我等仔细巡查周围,我等已将二人捉住。”
“我等在他们身上搜查出未用完的砒霜,已审问了,正是他们喂的毒。”
云笺笑了。“可验明过身份,正是灵山寺僧人?”
“正是。”
她嘴角咧高,“好,灵山寺嫌疑巨大,我们夜查灵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