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成欢》
1. 重生
腊月初二,大寒,京城大雪,满地霜白。
房间内的火炉烧得旺,到不觉得冷,只是空气中传来一股甜腻的熏香味,闻得藤令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但肯定不是在自己的房间。
院子里传来积雪从枝桠上砸落到地面上的声音,伴随着门口下人的言语声。
“您说这三姑娘是不是犯了什么冲啊?裴家再怎么说也是算是世家大族,老爷子可是户部尚书,大公子两年前也当上了内阁首辅,三姑娘这出身,找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就连配太子都绰绰有余,怎么就铁了心非要跟那个什么剑客私奔?”
说话的人是个姑娘,岁数不大,眉眼弯弯,声音清亮好听。
另一个婆子听闻急忙制止住了那姑娘的话,提醒道:“你可仔细着这张嘴,三姑娘嫁哪户人家,主家怎么处置,哪有咱们下人议论的份?我可告诉你,在这裴家做事,嘴巴可得闭得严严的,别到时候死在哪都不知道。”
滕令欢缓缓睁开眼,心中掂量着门外两人的话。
裴家?
京城只有一个裴家。
裴家大公子裴珩,字如琢,她再熟悉不过。
两人是学堂里同一期的学生,但要好是谈不上的,反而算是宿敌。
滕家和裴家的梁子在几十年前就结上了。那时候正值党争,内阁宦官横行。以滕家为首的清流党主张肃清宦官,严查阉党参政之事。
而以裴家为首的权珰党主张鼓励宦官入内阁,认为其是皇权延伸的必要力量。
党争的结局以权珰党胜利为结局,大量宦官入驻内阁,参与政事,清流党因此落寞,所参与的官员或多或少都被影响,尤其是滕家。
所以滕家人自小便知,裴家是滕家的宿敌,若非裴家兴起风浪,如今的滕家必然一方风顺。
她积劳成疾,今儿晨起只觉得一团血闷在胸口里,本以为自己会就此丧命,却没想到还能醒过来。
而且醒在了宿敌家的庭院里。
院子内似乎又来了一个人,他脚步不疾不徐,能有这般架势的,必然不会是个下人。
“醒了吗?”
那人声音凛冽好听,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滕令欢听出了是裴如琢的声音。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下人应了裴珩的话,说道:“回主子,三姑娘受了惊吓,刚府医来看过了,说是还染上了风寒,给喂了几副药,估计这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声音顿住了,没了后话,另一个婆子急忙又说道:“陈总管已经派了护院去追那剑客了,等有了消息就马上告知大公子。”
“不用了。”裴珩打断了婆子的话,淡淡地说道:“那剑客已经死了,让护院都回来,都好生看着点三姑娘,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
京中积雪堆得高,人一张口都能呼出一团白气来,今年冬天冷得出奇,气味在这样冷的天并不明显,以至于婆子这时候才闻到裴珩身上泛出的血腥味儿。
她余光瞟了一眼裴珩的腰间,黑色的剑鞘伤似乎还带着血迹。
婆子背后泛起一丝冷汗,连忙点头,下去吩咐了。临走前,还给旁边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乱说话。
房间门口,只剩下裴珩和那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裴珩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只觉得面生,便问道:“新来的?”
小丫鬟点头,看了一眼婆子离开的背影,最后什么也没说。
“叫什么?”
“奴婢名络玉。”
“陈升给你安排去处了吗?”
络玉摇头,“陈总管说了,刚入裴府的丫鬟只能做些洒扫的活儿,不能到各房主子院里做事。”
一墙之隔内,滕令欢已经从床榻上起了身,缓步走到窗子前,透过窗户的一条缝隙,顺着声音看过去。
裴如琢一袭石青色盘领窄袖官服,衣身暗绣仙鹤纹,腰间系着玉带,头戴乌纱帽。
霁月清风,当真算是位翩翩公子。
若非滕令欢早在朝堂上和他交过手,心知他这人疯起来能有多恐怖,还真是会被他的这一幅温润如玉的外表骗了。
她定睛一看,目光停留在他官服上的仙鹤纹上。内阁辅臣只可用锦鸡纹的官服,只有首辅才可以用仙鹤纹。
他……升官了?
她盯着裴珩衣服愣神的时候,却见裴珩的目光也在同一时刻落到这一缝隙处。
窗户的缝隙及小,滕令欢确定裴珩站那么远,是绝对看不到她的,但裴珩确实盯着她的方向看了好一阵。
从滕令欢的角度来看,就好像两人是在对视一般。
裴珩又开口,对着门外的络玉说道:“三姑娘生性活泼,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你留在绛雪院好生伺候着些,若是日后再生出我意料之外的事端,我可就要问你的不是了。”
话中加重了“意料之外”四个字,络玉年岁不大,入府时间也不长,但是个明白人,听出了裴珩的言外之意。
如今三姑娘惹了事,府中必然要看管着些,大公子的意思便是让她做眼线,在三姑娘手下监视她。
络玉早听闻裴家大公子并非泛泛之辈,那可是个恐怖的人啊,下人们在大公子面前都不敢大喘气的。
只是没想到才入裴府不久就被大公子派了活,心中暗念自己倒霉,但嘴上也只能和刚才的婆子一样,乖乖地应下。
裴珩这话也被滕令欢听了进去,他口中的“三姑娘”是他的妹妹,从前一同在学堂上学时候还与那小丫头有过一面之缘。
裴家三姑娘裴璎是出了名的欢脱,和剑客私奔,听起来确实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但裴珩就是裴珩,监视人的方式都一样。当年在内阁,裴珩也是提拔了一个翰林院的学生上来,说是要帮她做事,实际上就是监视她一举一动的。
滕令欢没多想,转身环视了一眼房间,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出去,还不惊动府中人的。
转头的一瞬间,目光落到了梳妆台的铜镜上,上面赫然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滕令欢瞪大了双眼,伸着脖子来回动了动,发现镜中的人也随着自己来回摆动,这才确定这张脸长在自己的头上。
而这张脸不是裴璎吗?
她居然一睁眼变成了宿敌的妹妹!
正疑惑之际,房门突然被打开,是那个叫络玉的小丫鬟进门来看主子如何了。
滕令欢此时正弯着腰,将脸凑到梳妆台前,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转头正好和络玉对视上。
四目相对,一时间有些尴尬。
“三姑娘醒了啊,府医说您受了惊,又染上了风寒,得多休息。今儿是大寒,奴婢已经让人把降雪院里的门窗都关好了,缺什么的您尽管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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咐奴婢去做就好。”
滕令欢狐疑地看了一眼络玉,按理说裴璎这种世家大族的小姐,都应当有贴身丫鬟才对,络玉一个才被裴如琢指到她身边的下人,居然能做这些事?
滕令欢问道:“院里之前的下人呢?”
她才醒不久,嗓子里干得难受,一开口便带着几分沙哑的感觉。上一世在官场上混久了,说起话来还带着几分官威,噎得络玉顿了一下。
先前那个婆子正好回来,听闻后笑着脸回答道:“回三姑娘的话,大公子说先前院里的人都不懂事,亲自给三姑娘挑了一批能干的,一准儿能把三姑娘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滕令欢暗念,这不就是软禁吗?把身边的下人都换走了,留下一院子的生人,摆明了就是想把裴璎关在府里。
据她所知,裴如琢很少插手家中事务,这裴璎究竟犯了什么事,居然能让裴如琢出面?
她思索着,殊不知两个下人也在打量着她。婆子是府中老人,心知三姑娘是个什么脾气,还以为听说了院里的人被换了会大发雷霆,谁知道居然这么淡定。
婆子见状,一鼓作气,又说道:“三姑娘,老爷子让您醒了之后去找一趟,说翰林院的人已经在等着了。”
翰林院?
裴璎私奔,再怎么和翰林院也扯不上关系,于是问道:
“翰林院来人做什么?”
两个下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见三姑娘虽然说话冷冰冰的,但好歹没发火,而且看起来和声和气的。
两人答起话来便比平日放松了些,婆子说道:“您不记得了吗?您和燕七公子私奔的时候,为躲避家中的护卫,潜入了翰林院,大公子知道这事后,派人把翰林院围了起来,燕七公子一怒之下把翰林院书库给烧了。”
“翰林院损失惨重,来的人应当是讨说法的。”
滕令欢恍然大悟,难怪裴如琢这般上心,翰林院是属于内阁管辖的,不少内阁辅臣都是出身于翰林院,她和裴如琢都是。
翰林院书库所藏书籍不计其数,包罗万象,属于中央书库,一个小小剑客,居然有胆子在翰林院放火。
裴璎这丫头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如此无知之人?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她,焚烧古籍可是重罪,她虽没有直接参与,但若是被人一口咬定是教唆者,那裴家也保不住她。
此地不宜久留,她堂堂内阁辅臣,一睁眼居然成了裴家小姐,定是有什么鬼魅作祟导致,她得早日去一趟山海关外的寺庙,找里面的道士好好看看。
“络玉,你们两个先出去,我换个衣服再去父亲那。”
婆子心知三姑娘的个性,也没多想什么,带着络玉便出了房门。
络玉出门没走两步就停在了原地,一边的婆子还不明所以,直到络玉开口,“三姑娘怎么知道我叫络玉的?”
两人立刻返回了房间,一打开门,房间里哪还有三姑娘的身影?
滕令欢头疼得厉害,一出房门只感觉被外面的风雪打了一下,上一世她病在床上,身子不大好,没想到裴璎这幅身体,和她上一世濒死时居然差不多。
脚步落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胸口那一团血雾似乎又上来了一般。
落雪声在她的耳朵里被无限放大,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父亲的书房可不是这么走的。”
2. 打赌
裴府的院子是几十年前官家赐下来的大宅子,在京城一带算是比较大的府邸了。
滕令欢跑了好一阵都没能明白府中的地形,却没想到在院后的一个转角口遇到了裴珩。
他站立的屋檐下,半张脸都被屋檐的阴影所挡住,但从方才的声音和身形,滕令欢能确定这人就是裴如琢。
裴珩见女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微微蹙眉。
没想到自己的妹妹这么惦心那个剑客,为了和那剑客私奔,还在翰林院惹出了是非,心中只觉得烦闷。
他向来不愿意插手裴府内院之事,家中女眷到婚嫁也与他无关,但这次翰林院的事影响不小,已经问罪到内阁了,若是再纵容着裴璎,还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事端。
想到此处,裴珩将一把长剑扔到了滕令欢面前的雪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他说道:“燕七已死,你何必执着?”
那长剑做工精细,剑柄处缠着几圈素布,上面似乎沾染了不少已经干涸的鲜血,看着应当有些年头了。这是剑客燕七的佩剑,裴珩杀了燕七后,特意将这把剑拿了回来,想让裴璎看了后好死心。
谁知他话才说出口,却见面前人呼吸愈来愈急促,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最后竟然直接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流出,落在洁净的雪地上显得十分突兀,却也带着几分诡异之感。
女子似乎没了力气,手脚突然软了下去,径直往面前倒。
裴珩没料到她会突然昏迷,却也在她倒下的瞬间扶了她一下。女子清瘦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隔着厚厚的外衣都能感受到她的骨头硌着他的身子。
生疼。
垂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染上的血迹,裴珩蹙眉,眼中带着些许嫌弃,但最后还是将人带回了绛雪院。
滕令欢没想到裴璎的这副身子这样的弱,不过是快跑了两步,竟然直接吐血了,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又是在方才的房间里。
她活动了一下身子,只觉得疲惫得不行,嗓子里的那股甜腥味也久久没有散去。
她清楚地记得,是裴珩将她送回来的,临昏迷前,裴珩还给她看了一把剑。
纵使他没说,滕令欢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个剑客已经被他杀了。
裴如琢居然能有这样的身手吗?她分明记得裴珩不会武的,难不成,眼下距离她上一次见裴如琢已经过了很久了吗?
正思索着,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正是裴珩给她安排的那个丫鬟络玉。
不用她开口,滕令欢也知道什么意思了。这络玉必然是得了裴珩的命令,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以免她再逃出去。
滕令欢心中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逃出去估计是没什么可能了,裴璎得身子这样弱,就算出了府,到时候病死在半路上恐怕都没人知道。
而且方才裴如琢撞见她逃跑,只会对她更加戒备,如此以来,她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滕令欢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小丫鬟,她正在给房间内的炉火加碳,眼下背对着滕令欢。
“络玉,现在是哪一年?”
络玉听到了声音,连忙盖好了火炉的盖子,转身回答道:“三姑娘,顺宁十五年,怎么了吗?”
滕令欢摇头:“没事。”
她记忆中,现在应当是顺宁十年才对,一睁眼发现已经过了五年。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生出,她如今是裴璎的身份,那这五年间,滕令欢去哪了?
难道是死了?
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滕令欢侧头看了一眼,只见裴珩进来了,络玉见状退下了。
裴珩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上了一身玄色的外衫,虽少了些为官者的威严,却还是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
滕令欢这才注意到了裴珩的脸,他好像变了些样,从前的他稚气未脱,眉眼间还有几分少年的模样,而如今棱角愈发分明,五官变得凌厉,从前的那份稚气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沉稳老练。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裴珩的脸上看到一丝……沧桑?
五年,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两人对视着,就是谁也没再说话。
裴珩垂眸盯着她,他眼尾微微上挑,一双眸子似是寒潭深井,总是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少年时便是,如今更是盯得人心中不安。
上一世滕令欢和裴珩在内阁没少作对,按理说已经对他这样的目光见怪不怪了,但没想到他的目光也随着样貌变得愈发地凌厉,似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能刺穿人的伪装。
那一瞬间,滕令欢有一种他透过裴璎的身体,看到了她一样的错觉。
裴璎自小骄纵,府中人多数奈何不了她。但裴珩不一样,他少时被送到南方寄养,后来才回的京城,因为在市井中生活过,那双眼睛似是杀过人一般地骇人。所以裴璎虽不将府中人放在眼里,但唯独不敢在这个长兄面前造次。
这些事情都是滕令欢还在学堂里时,听其他同窗说的。
裴璎对这个后来才回京的兄长,似乎一直抱着一种畏惧之情。
裴珩只看了一眼滕令欢,眼神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自己在外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边倒一边说道:“近日京中不太平,内阁因为翰林院书库的事也受到了牵连,你就在府中好生养着身体,若是敢私自出府,你知道后果如何的。”
也难怪裴璎会畏惧她这个兄长,隔着一层屏风,滕令欢都能感受到裴珩言语中威胁的意味。但她滕令欢并不畏惧这些,若她能被裴珩的气场呵退,她也就不会在官场上和他斗那么多年了。
她记得两人吵得最严重的那次,是冀州瘟疫,滕令欢要将染上瘟疫的人都送到郊外去,再遣派医者前往郊外救治,尽可能将开支缩减,既能解决冀州瘟疫,也不至于让国库因此而有太大的负担。
谁知道她的折子才往上一递,就被裴珩轻蔑地扔到一旁,说她没见过瘟疫横行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只会纸上谈兵。
他说应当将得了瘟疫的人全杀了,这样见效快花销小,虽不人道,但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滕令欢嫌他太极端,裴珩嫌她太仁慈。
两人谁看谁都不顺眼,最后不欢而散。
后来滕令欢病重,不能再去内阁议事,听闻这一消息的裴珩竟在内阁中阴阳怪气,说如今内阁的折子批得慢,都是因为朝中总有些人心怀慈念,阻碍了朝政。
至于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裴珩不算是个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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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的人,他下手狠,没有人情味,但政绩实在斐然,不然也没法在内阁高升。
这次对裴璎的事想必也是,他想把裴璎关在府中,不让她与外界任何人有接触,自己去和翰林院协调。
若她真的是裴璎,那裴珩的做法确实是最有效的,但她是滕令欢。
既然她占据了裴璎的这幅身体,就应当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虽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早日解决这事,也能早日出府查找真相。
“裴——”
一句“裴如琢”险些说出口,好在滕令欢及时住了嘴,改口道:“兄长,妹妹知错了,但这事我若是闭门不出,是不是就坐实了我出手焚烧翰林院书库的事了?”
裴珩听闻一顿,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确实思索了起来。
滕令欢接着说道:“兄长只念着自己去翰林院协调,难道不觉得这事我自己出面会解决得更快吗?”
她凝神看着屏风外面的人,这么一提点,裴如琢应当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了。
裴璎和燕七私奔,在翰林院惹下了祸,但如今燕七已死,翰林院无论是问责还是追查,都只能从裴璎身上入手,裴璎作为那场火灾活下来的人,将罪名全都推到燕七身上才能保全自身。
若是裴璎此时闭府不出,翰林院难免疑心裴璎是共犯,真问下裴璎的罪来,裴家也百口莫辩。但若是裴璎此时向官府申冤,说自己是被胁迫的,并且想办法补救,这样就算翰林院问她的罪,也无从下手。
滕令欢其实并不知道裴璎到底有没有动手,也不知道翰林院那边是个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裴如琢打算怎么解决这个事,她就是在赌。
滕令欢接着说道:“若我此时去翰林院,出手补救,恢复书库原有面貌,是不是就让翰林院没了一口咬定我也是罪人的机会了?”
裴珩确实有些迟疑,但女子后一句话说出口时,他却嗤笑了一声。滕令欢听着不舒服,却碍于眼下是兄妹关系,没有什么言语,若是放到以前,高低又是一场纷争。
“我不愿插手家中事务,但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裴珩语气很平,没带什么情绪,但滕令欢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你若是有能恢复书库原有面貌的本事,当初也不会纵容燕七烧了书库的。”
裴珩说的确实有道理,能恢复书库原有面貌的,都得是翰林院出身的学生,裴璎一个深居内院的闺阁小姐,确实不行。
说她是滕令欢并非裴璎,他也不会信。滕令欢懒得花时间去和他解释这些,于是便说道:“那我与兄长打个赌如何?”
裴珩终于侧头看过去,隔着一层油纸,他只能依稀看到房内女子的身形,看不清神态,却好像透过这句打赌,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人学堂出身,和他是同窗,少时也喜欢和他打赌。
妹妹年岁小,作为兄长,这些无厘头的事,他本不应当理会,但他突然发觉自从自己入了内阁,好像确实没有人再和他打过赌了。
念及此处便来了兴致,问道:“那你说赌什么?”
“若我能恢复翰林院书库原有面貌,日后我要出府不能被阻止,也不许任何人跟着。”
“若你不能呢?”
“那我就一辈子不出裴府。”
3. 疯子
入内阁之前,滕令欢跟着翰林院典籍整理过书库,所以才会在裴珩面前揽下这个事。
到了书库才明白裴珩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了。书库被大火焚烧过,后来学生为了救火,又往书库里泼水,被火烧断的书架东倒西歪,如今的翰林院满地狼藉。
那个放火的燕七,如果裴珩没有杀他,如今官府的通缉令已经满天飞了。
滕令欢正安静地整理一堆被水浸湿、粘连在一起的书卷。翰林院为了加快修整进度,派了不少学生来一起整理,其中有几个年轻学生聚在不远处,一边慢悠悠地整理干燥的书册,一边对着滕令欢指指点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听见。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本来书库烧了就够倒霉了,还得收拾这烂摊子。要不是因为她……”
一边说着,一边瞟了一眼蹲在角落默默整理的女子,嘴里接着说道:“惹出那档子私奔的事儿,引来个疯子烧书库,咱们至于这么累吗?”
“就是,一个闺阁小姐,娇生惯养的,能帮上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还修整书库呢,我看就是装样子。”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首辅大人的妹妹……”
几个学生议论的话都被她听在耳朵里,她也没有发作,毕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这件事追根溯源也是因为裴璎犯了错,而她如今在裴璎这具身体里,自然要接受这样的审判。
滕令欢只得不予理会,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那坨湿透粘连、几乎成了“纸砖”的卷宗,眉头微蹙,但眼神清明冷静。这是她前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处理水浸古籍。
上一任翰林院典籍教过她。
滕令欢仔细观察“纸砖”,手指轻轻在边缘试探湿度、粘连程度。她起身,走到置物架前,动作流畅地挑选了几样东西:干净的棉布、用来吸水的宣纸、特制的稀薄浆糊、几块平滑的压石。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熟练。
方才那些说话的学生拿着一本同样有些受潮、书页粘连的书过来,想用蛮力撕开,发出“嘶啦”一声轻响,立刻心疼地叫起来:“哎呀!又破了!”
滕令欢头也没抬,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文苑英华》残卷?受潮粘连的书页,强撕只会损毁墨迹。先用棉布覆上,阴干半刻,待其韧性稍复,再用薄竹签从页脚无字处轻轻试探剥离。”她一边说,手上动作丝毫未停,那坨“纸砖”的边缘已经被她成功分离出几页,完好无损。
那学生愣住了,见他方才口中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不仅准确说出了书名,还给出了清晰可行的操作步骤。
学生看着自己手里被撕破的书页,闭了嘴,没再说话。
这些学生都年岁不大,而且不少都是世家贵族出身,家中被宠爱得不行,说起话来欠思考,这也没什么。滕令欢记得自己在学堂念书时候,和他们这些人差不多,无形中还得罪了不少人。
但众多同窗中,还真有一人能说起话来滴水不漏,那人便是裴如琢。
滕令欢记得裴珩应当是那时一众学生中最小的,也是最晚入学堂的,但他好像比当时的任何学生都要成熟。
*
京城的冬天黑得早,没多一会儿便点起了烛火,翰林院的不少学生都走了,只剩滕令欢一人还在接着修整。
书库的一角,滕令欢看到了一册熟悉的卷宗,那卷宗看着年份并不久,像是最近才修订成册的,因为放在阴暗处,所以只被大火烧坏了书脊。
那是她在内阁为官那几年写的笔录,上面记载了她自入内阁以来的所有经手的政事。滕令欢将手放到那卷宗上,摩挲着那有些潮湿的封面。
内阁官员的笔录都是由自己保管的,上面要写清楚何时何人参与了什么政事,由司礼监掌印审核。官员离世后,笔录上缴至翰林院书库。
原来她早就死了。
翻开笔录,上面都是自己的笔迹,可惜她只活到二十四岁,从十八岁入内阁,不过做了区区六年的官,这本笔录写了一半都没有。
她翻到最后一页,盯着最后一行字,神情逐渐凝重。
她记得自己参与的最后一个政事应当是冀州瘟疫才对,那次议政还和裴如琢在内阁大打出手,最后弄得不欢而散,回家后她就大病了一场,被老师劝在家好生休养,而后再没来过内阁。
政事更是没有再参与过,但是这笔录上的最后一条写着:
前察己卯科场弊案,失察妄断,累及江南宋氏阖门蒙尘。今重勘卷牍,始知宋公实遭构陷,其所呈关节信物乃伪作,臣未辨真赝而骤劾之,此臣之昏聩也。臣必乞复宋氏门楣清誉。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违此誓,甘受斧钺。
这字迹和滕令欢确实有些像,但仔细看,和前面的笔录并不一样。这字与字之间的间距有些大了,应当是执笔人的习惯,而滕令欢可没有这样的习惯。
滕令欢瞬间警觉了起来,笔录上最后一条记录的是顺宁八年的科考舞弊案,那年科考,会试的时候,滕令欢给老师打下手,发现主考官受贿,有学生私自夹带纸条入考场。
科考出现徇私舞弊现象,消息一瞬间传遍京城,不少学子纷纷叫喊不公,请求中央彻查此事。
大理寺、翰林院、内阁联手办案,滕令欢作为发现者,也在其中,最后是大理寺从一个主考官的嘴里撬开了消息,说是江南宋氏给钱贿赂。
宋氏商户出身,在江南一带做着布匹生意,也算是个家财万贯的主儿,说是一个远房亲戚想参与科考,为了给亲戚卖个人情,这才有了这档子事。
滕令欢又跟着队伍去了一趟江南,将宋氏缉拿归京,家中财产全部充公,这才匆匆结案。
回京后,这件事就交给了大理寺定夺,滕令欢这边马不停蹄地跟着老师忙重新开展科考的事,宋氏的事便脱手了。
如今“宋氏被冤枉”的字迹居然出现在她的笔录上,实属蹊跷。
难不成宋氏是被冤枉的?
但这案子主要还是大理寺经手,若真的要为宋氏讨清白,也用不着在她的笔录上加这么一句啊。
难不成自己的死,和那场徇私舞弊案有关?
她想得正出神,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笔录,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后站了一个人。
“那本笔录不需要修复,从哪拿来的放哪去。”裴珩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语气还是那么冷淡,不带一丝人情味。
滕令欢微微侧头,两人一蹲一站,裴珩几乎将她面前的光亮都挡住了,显得人更加高大。
见了裴珩,她暗想,以她现在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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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然是没有机会参与到政事中了,能接触到的信息太少了,能为自己查清死因的机会渺茫。
裴如琢可不一样,他如今是内阁首辅。
但他和她可是宿敌,他怎么会愿意帮她查清死因呢?
她死了,裴如琢求之不得吧。
“怎么?兄长看到自己宿敌的笔录,心生烦闷?”
裴珩没说话,在滕令欢看来,他是默认了。
但滕令欢不愿意放弃裴珩这双手,内阁首辅,查起案来实在太方便了。
念及此处,她站起了身,却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黑,险些跌倒,手扶住了身边的书架才堪堪稳住身形。
这一次,裴珩只垂眸看着她,并没有半分伸手扶她的意思。
滕令欢开口:“看来当年兄长胜得也并不光明啊,滕二死得稀里糊涂,从病发到逝世不过三天时间,兄长好手段啊。”
裴珩听后冷笑一声,向前走了一步,滕令欢本就站在墙角处,被他一逼,更是没了退路。
“你说是我害的她?”
滕令欢话里有这个意思,但也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她与裴如琢在内阁中不共戴天,但他也不会用那么低劣的手段对付她。
滕令欢的本意只是激他一下,却没想到裴珩跟疯了一样,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虎口处渐渐用力,似是要将她恰死一般。
裴如琢疯了吗?对自己亲妹妹都下死手!
一种窒息感扑面而来,胸中的那团血雾似乎又上来了,她慌乱地要挣脱出裴珩的手,却只见他面目近乎狰狞地说道:“裴璎,说话得三思,府里人惯着你,我可不会。只言片语就给兄长扣罪名,你好大的胆子。”
“那笔录不对!”滕令欢费尽力气,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裴珩听后终于松了手,空气涌入她的喉间,胸中血雾散去,双腿没了力气,直直地跌到地上。
她还以为自己又得死了。
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气,居然有一种劫后重生的侥幸之感。
“说!”裴珩的声音将她拉回了思绪。
滕令欢此时没什么力气,但好在那笔录就在她身边,她伸手从旁边一捞,翻开了最后一页,说道:“这一条,字迹一样,但是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不一样。”
方才那双手掐在自己脖间的感觉历历在目,她才说了几句话,便没忍住咳了一下,随后又接着说道:“兄长的字间隔也很大,所以妹妹还以为……”
声音越说越小,这个时候不能和裴如琢硬碰硬,消息告诉了他便好,滕家和裴家是宿敌,她死了,京中不少人都疑心是裴如琢办的。
为了给自己洗清嫌疑,他也会去的。
裴珩拿起滕令欢手中的笔录,凝神看了一会儿,最后收入了自己怀中,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女子眼角带泪痕,应当是被吓到了。
他也没有安慰的意思,依旧冷着脸,说道:“在书库这几日仔细着些,不该看的别看。”
话音一落便离开了。
翰林院书库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如方才。
滕令欢坐在角落许久,想不明白裴如琢究竟因为她的哪一句话而突然发怒,她自认为很是了解自己的宿敌,但今日还真是凶险。
她险些真的死在裴如琢的手上。
4. 女子
京城的雪总是一阵一阵的,昨日积雪堆得半人高,今日便艳阳高照,融雪混着地上的泥土,原本洁净的白雪变得肮脏起来。
滕令欢在翰林院书库熬了一宿,总算是将能恢复的书籍都复原了,剩下的就是那些被烧得体无完肤的。
最后一核算,翰林院书库这次少了近百册图书,其中有几册还是有百年历史的珍藏本。
那个放火的燕七,真是死不足惜……
裴璎也真是,再怎么说也是裴家嫡出的闺女,不应当是那种不懂事的人,怎会看上个所谓的“江湖人”。
那些人的世界离她们太远,世家出身虽是背景,但也是牢笼,他们这些人,谁不是被家族推上的官场?
若真想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结局可能就和裴璎一样。
她想裴璎应该已经死了,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裴璎的身体里。
没记错的话,裴璎比裴如琢小了七岁,如今也才二十的年纪,真是可惜了。
滕令欢抻了抻懒腰,才走出书库,看到眼前一片泥泞,登时有些烦躁起来,她爱干净,从前在滕家时,虽没有像弟弟那般受宠,但家人终究是没委屈了她。
昱朝女子服饰偏长,泥雪容易溅到裙摆上,让她心里觉得不舒服。
她提裙离开,尽可能加大裙子与地面的距离,缓步离开了书库。
出了翰林院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一下四周,发现并没有裴家的人,于是转头向这裴家相反的方向走了,那是滕家的方向。
距离她醒来已经过去两天了,她还是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裴璎的身体里的事一无所知,滕家不一定能有答案,但若是只留在裴家,那就一定没有答案。
她顺着街道走过去,若非看到了门栏上大大的“滕府”二字,滕令欢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滕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后来家中世代为官,家境殷实,但所谓伴君如伴虎,当年党争惜败后便没了从前那般风光,到了滕令欢这一代,家中子嗣稀薄,长姐去世后,家中只剩了她和弟弟二人。恰逢中央颁布允许女子入朝为官的律令,滕令欢这才被推进了朝堂。
滕令欢官至内阁,但俸禄不多,扶持滕家如同杯水车薪,故而滕家一直生活得拮据,除了门口那一张“滕府”的牌匾是祖上留下来的,彰显世家之气,剩下的则是以实用为主。
但是眼前的滕府似乎是翻新过了一般,门当双狮非石雕,竟是整块玄铁铸成,照着她当年的俸禄,她拼死拼活攒三年才能买得起这一对儿雕像。
况且这不应该是父亲的手笔,狮子雕像应当是武将人家门口会摆的,滕家文官出身,家中也没有出过武将,这对儿雕像出现在这实在是不对劲。
不光是门口的雕像,大门和围墙也被翻新过,眼前她只认识那“滕府”的牌匾了。
正看着出神,却听门内似乎有动静,滕令欢心知自己如今是裴璎的身份,若是让滕家人看到了不好解释,况且滕府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还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个怎么回事。
她缩在了不远处的拐角里,探出一双眼睛往外看。
滕府的大门被打开,三两个下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出了大门。
女子生得圆润,看着年岁不大,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长大的,和这样的府邸到是相配。
滕令欢盯着女子看了一阵,说不出在哪里见过,只觉得熟悉得很。
一行人向着玄武大街的方向离去,滕令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一行人没有回头,她才准备跟上去,谁料才从石柱后走出来,便被面前一人挡住了去路。
那人生得高大,一袭官袍在身,滕令欢反应过来现在正是下早朝的时候。
裴珩应当是下了早朝去翰林院找她,听人说她已经离开了,这才出来找的,但他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妹妹会来滕府?裴家和滕家也不是一个方向的……
裴珩没第一时间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而是说道:“翰林院章大人今早和我说,书库损失的书籍近百本。”
想起了两人之间的赌约,她说过,如果没有补救成功,她日后就不出裴府,这事她确实失策,原本想着那燕七不过是气急败坏才放火烧了书库,况且翰林院书库常年有学士值班,一场火哪里会造成那样大的损失?
简直就像是另有其人在推波助澜一般。
两人之间沉默一会儿,滕令欢没有主动提起那赌约的事,她是在等裴珩开口。
只听他接着说道:“不过修整之人属实细心,已经将书库的损失降到了最大,所以赌约的事,算是你我平了。我允许你出府,但必须和我报备,并且得有府中护卫跟着。”
滕令欢点头应了,相处这些年,虽和裴珩闹过不少事端,但不得不承认,他不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重生以来的第一场赌约,赌的其实是裴珩的人品。
裴珩看了一眼滕府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到滕令欢身上,说道:“解释一下吧。”
滕令欢知道还是逃不掉这个问题,从见到裴珩开始,她就一直在编理由。她不是裴璎,裴璎的脾气秉性她不了解,她只知道裴璎岁数不大。
岁数不大,应该也贪嘴吧……
穿过滕府便是朱雀大街,街边开的一家糖水铺子她从小吃到大,若是裴璎这样的年纪,想去吃那糖水,倒也合情合理。
念及此处,滕令欢开口,说道:“我饿了……”
“妹妹昨日熬了一夜,今儿出了书库只觉得饿得难受,想去那边的糖水铺子吃点东西,这才走了半路就被兄长叫住了。”
一边说着,一边直视着裴珩的眼睛,她知道裴珩是个多疑的,若此时她眼神躲避的话,裴珩必然不信。
都是官场上交过手的人,谁都不个省油的灯。
最后裴珩向着朱雀大街的方向一扬手,示意她去,滕令欢这才松了一口气,心知裴珩这是信了。
可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滕令欢立在原地没动,转头看向他,只听他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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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徐地开口,说道:“正好,我也没吃早饭。”
“裴府不给兄长留早饭吗?”滕令欢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全然没注意到用的是“裴府”,而非“家里”。裴家人可不会这样。
裴珩神色一顿,垂眸看了她一眼,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向着朱雀大街走去了。
滕令欢喜欢吃桂花乳酪,可惜眼下正是深冬,早已经过了桂花落下的季节,最后只点了一万黑芝麻糊。
裴璎这幅身体太差,简直不像这个岁数该有的状态,滕府距离糖水铺子确实有一段距离,但她却觉得累得不行。
不知道是裴璎本就有基础疾病的原因,还是他们口中受了惊吓留下的后遗症。
滕令欢在这幅身体里,觉得更偏向于前者,但在京城生活多年,从未听说过裴家三姑娘身子有什么异样,年少时见过一面,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一边想着,一口芝麻糊入口,身子渐渐回温,这才舒服了不少。
裴珩坐在她对面,吃的同样是芝麻糊。
他吃相端庄,吞咽无声,吃得却非常快,滕令欢半碗才下肚,他已经将空碗和勺子搁置好了。
滕令欢略微加快了些速度,倒不是因为裴珩在等他,如果真是这样,她到是挺喜欢让裴珩难受的,只是她觉得眼下有些……尴尬……
回想上一世,她好像从未和裴珩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着,更多的时候是处于纷争中。
吃到一半,抬眼透过裴珩的肩膀,看到了两人身后的座位,坐着的是一男一女,两人吃到一半将糖水互换,动作亲昵,应当是一对夫妻来的。
滕令欢猛然想起了自己刚才在滕府门口见到的女子。
算下来她弟弟滕轸今年二十四,早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那女子看着也和他年岁相当,莫非是她的弟妹?
见面前人盯着自己身后出神,裴珩转头看了一眼,确定面前人是在看他身后的那对夫妻,便问道:“怎么?”
滕令欢被他一句话拉回了思绪,她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
如果那女子是她的弟妹,那就对上了。她死后,弟弟成了亲,妻子家有钱,将滕府翻新了一遍。
但那女子究竟是谁,滕令欢始终想不起来。
思索间,目光落到了裴珩身上,只见他端坐在自己对面,没有开口催促,却冷着一张脸,浑身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滕令欢用一种平时聊家常的语气说道:“滕家那个公子,是不是前几年成亲来着?滕家也就那么一个着落好的,大姑娘早夭,滕二也命短,就剩下那么一个。”
这本是句试探的话,前半句说得无足轻重,这样一段话说下来,听起来就像是随口说的,不至于让裴珩起疑心。
若裴珩没有开口反驳,那说明她说对了,如果裴珩否认她,她就可以随口说是自己记错了。
裴珩没说话,她猜对了。
5. 表妹
待滕令欢将碗里的芝麻糊都喝完,裴珩才开口,说道:“你最近提起滕家的次数好像有些多了。”
滕令欢心脏猛然一顿,本以为自己说得天衣无缝,谁知道裴珩居然察觉到了异样。她强装着镇定,依旧捏着裴璎的身份,面不改色地抬起头。
她微微一歪头,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之情,说道:
“就是正好想起来了,昨夜收拾翰林院书库的时候看到了滕二的笔录。”她将勺子放进空碗里,接着说道:“话说,兄长比那滕家公子年长,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怎的还没有着落?”
“以兄长的身份,京城不少贵女可都盯着裴家的门楣呢,兄长若是能寻得一门好亲事,也好为咱们裴家锦上添花不是?”
以裴璎的身份,说这些话并不为过。
这些话顺着上一句,下一句就出来了,等说完一大段才察觉到这确实是个问题。
裴珩如今二十七,年岁不小,以他的身份不像是缺好人家的样子。
裴珩父亲是户部侍郎,裴珩是裴家的嫡长子,如今又是内阁首辅,裴二裴珺早些年入宫,如今已是贵妃,裴家这样的势力,裴珩想找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
为什么硬生生非要给自己拖到这个岁数?
她等着裴珩的答案。
而裴珩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清峻的眉眼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滕令欢抬眼看去,只觉得他那审视的目光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她呼吸一顿,突然发现他貌似变了不少。
她指的并非容貌,而是那双眼睛,似乎比五年前更加冰冷,更加没有人情味。
他的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滕令欢的心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心知这事又说得不对了,就像那次她在书房提起笔录的时候一样。
她知道自己这转移话题的伎俩不算高明,但裴珩的反应似乎有些夸大了。兄妹俩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况且他与裴璎一母同胞,虽说不是一起长大的,但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脉,她不明白裴珩为什么对裴璎这么疏离。
究竟是人性淡泊,还是说兄妹俩一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就在滕令欢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准备再开口说点什么圆场时,裴珩终于开口了。
“裴璎,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滕家的事不似面上看得那般简单,你日后最好别再提起,滕二的死是她福轻命薄,和那笔录没有关系。”
没有回答关于他婚事的任何一个字,说的全是训斥她这个“妹妹”的话。
“福轻命薄”
滕令欢心中暗自喃喃了一句,裴珩巴不得是这样吧,和自己斗了半辈子的宿敌突然病死,从病发到逝世不过短短两日时间,省了他不少功夫。
不过也是,没人会因为她的死而给裴珩定罪,众说纷纭的事,他没必要因此纠结。
滕令欢没再言语,只见裴珩站起身,绕过桌子,径直朝着糖水铺门口走去,把钱给了掌柜的,步履沉稳,衣袂带起了一阵风,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裴如琢,你真的不查了吗?还是说,你在隐瞒什么?
滕令欢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愣了愣神,直到裴珩即将跨出糖水铺之前,他回首看了一眼滕令欢。
她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跟着他回了裴府。
“陈川说,表妹要府上探望你。”
“表妹?”滕令欢疑惑,她一时想不出裴珩说的是谁。
“陆姨娘家的,陆书禾。”
裴珩这么一说,滕令欢才想起来裴家确实有那么一门表亲,从前听学堂里的人聊过,说裴家夫人早逝,生下裴璎后便撒手人寰。裴辅泽便又找了个填房,便是那陆姨娘。
滕令欢乖乖地点了点头,没问什么。
她没在裴府生活过,不知道那门亲戚跟裴家的亲疏,妄自开口难免引裴家人觉得不对劲。
不过,她不愿意应对那些所谓的亲戚。
这时候就有些羡慕上了裴珩,他有公务在身,将她送进府里后就离开了。
滕令欢步履匆匆,只想立刻回到裴璎的那方院落,锁上门,好好梳理今日所得,思考下一步如何撬开裴珩那张嘴,或者绕过他,从别的缝隙从滕家找到漏洞。
庭院、姐妹、姨娘,那都是裴璎的日常,并非是她的。她从前忙于政事,与家人的交流不算多,所以于“亲情”这个东西,实在拿捏不好。
刚绕过影壁,踏入通往内院的花厅,一阵清脆的笑声便飘了过来,夹杂着几声女孩的调侃。
滕令欢脚步微顿,抬眼看去。
花厅临窗的湘妃坐榻上,坐着两个女孩,年岁与裴璎相仿,一个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得眉眼弯弯。
另一个穿着深蓝色素锦袄裙,身形纤细,眉目清秀,面上有一种久未见阳光的苍白,看着让人心生怜惜。
怀里还抱着一只通身黑色的猫。
碧色的眼睛看向滕令欢,那两簇幽绿的光点,牢牢地锁定着她。
那目光不像是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审视……审视一个游魂。
传说猫是通灵的,它们行走在阴阳两界的边缘,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个念头倏地钻进滕令欢的脑海,她现在是裴璎,莫非那只猫能看见她吗……
这个念头很快地被她打消,她活了二十四年,除了自己重生到了裴璎身上,在就没有过什么新奇的事。
那传说都是市井上的说书人编出来唬人的,一只猫而已,哪有那么神?
她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那猫的主人身上。
面前这两个女孩年岁相仿,但滕令欢却一眼就分辨出了裴珩口中的那个表妹。
她怯生生地站在陆姨娘身后,环视着周围的人。另一个看着较为欢脱的,应当就是陆姨娘的女儿,裴璎的妹妹,裴玥。
“三姐姐回来了!”
裴玥先看到滕令欢,立刻从榻上跳下来,迎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三姐姐安好。”
陆书禾也连忙从陆姨娘身后走出来,盈盈行礼,温声道:“书禾见过三姐姐,听闻三姐姐生了病,书禾便想着来探望,带了些南方的药材,还请三姐姐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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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行礼时,眼睫低垂,说起话来到是好听,像是个知礼的人。
滕令欢却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多停留,想尽快脱身,但谁让这个姑娘是打着来探望她的名号来的,面上的礼数还得维持着。
滕令欢听后微微颔首,礼貌道:“妹妹不必多礼。”
陆姨娘开口,说道:“阿璎啊,这书禾是我弟弟家的孩子,她父亲做生意上出了事,主家老是来要债,他想着怕姑娘出了事,这才想让书禾在府上暂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了,再把她送回去。”
滕令欢这才明白,这姑娘来探望她是假,留在裴府上暂住才是真。
陆姨娘虽是裴辅泽的继室,但地位终究比不上先前的裴夫人,于她和裴珩来说,虽是长辈,但终究地位不及,也不会拿长辈的架子出来压她一头。
如今府上的女眷,裴璎说是和她平起平坐的都不为过。
陆姨娘这番话一说,也是变相地询问她的意思。
滕令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对着陆姨娘说道:“姨娘何必客气?都是自家的妹妹,再府上住着,姐妹几个说会儿话也是应当的,只是我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可能陪不了表妹了,劳烦姨娘安排吧。”
陆姨娘脸上的笑容渐露,裴家这个三姑娘向来不安分,这样好说话的时候实在是少见。本来都做好了诉求几番的话术了,却没想到她能答应得那样快。
陆姨娘笑道:“那阿璎就先好好休息吧,听阿珩说你都忙了一夜了,书禾我就先给她安排在客房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身边的丫鬟去伺候。
裴玥站在一旁,眨巴着大眼睛,看看面色平淡的二姐,又看看陆书禾,小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乖巧地没出声。
滕令欢根本无暇顾及她们的反应。她只觉得这花厅里的熏香甜腻得发闷,只想立刻离开。
打发走了下人,顺着甬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谁知道,才进了自己的院子,裴玥就跟着进来了,滕令欢还隐隐地对那黑猫的眼神有些后怕,裴玥在她身后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吓得够呛。
滕令欢惊呼了一声,看清了是裴玥,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怎么了?”
裴玥低声问道:“三姐姐,你的事怎么样了?兄长不会怪罪吧?”
滕令欢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裴璎私奔的事,便回答道:“没事,我去翰林院书库跟着里面的学士收拾了一番,兄长看在我认错诚恳,没准备追究。上面追究下来,兄长说帮着我将罪名往燕七身上引。”
“不是啊,”裴玥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滕令欢,又放低声音,用着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我是说我。”
“当时不是我帮燕七递的书信吗?”
滕令欢震惊地看向裴玥,其实与其说是震惊裴玥帮过裴璎,倒不如说是震惊裴璎居然那么大胆。
身为闺阁小姐,和情人私奔,居然还敢将事情告诉自己的妹妹,就不怕她那妹妹走漏了风声?
不过看裴玥对她这亲昵程度,姐俩关系应当还不错,虽并非一母所出,但也有几分姐妹情深的样子。
6. 书信
裴玥这丫头心里没底,不然也不会悄声地跑过来问她了。
滕令欢对裴璎之前的事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是谁帮送的书信了。
念及此处,滕令欢问她:“你送东西的时候,可有人看见?”
裴玥摇了摇头,说道:“三姐你忘了?我送东西的时候是在半夜,府里人都休息了。”
滕令欢拍了拍裴玥的肩,示意她放心:“没事,兄长忙着和翰林院和解呢,就算怪罪下来,也轮不到你头上。”
最先轮到的应当是她才对。
裴玥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那就好,爹娘我都不怕,就是怕兄长。”
滕令欢没想到裴玥会有这种心理,裴珩难道比裴府的长辈还高一截吗?
她问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裴玥重复了一句,蹙眉想了想,最后一拍脑袋,说道:“因为他凶啊,也不是凶……就是……”
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滕令欢却是理解了裴玥的意思,她是想说裴珩太严肃了。
也是,裴珩是什么样的人她最了解。
裴玥说不出个所以然,滕令欢也没有非让她想出来的意思,说道:“和陆姨娘一起招待表妹吧,姑娘从江南来,估计不适应这块儿的天气,你和陆姨娘多关心关心。”
滕令欢有意想请裴玥离开,但裴玥似乎没听懂她的话外意,接着问道:“三姐姐,那陆书禾就这么在府中住下了,你都不管的吗?”
滕令欢愣了一下,她……应该管吗?
听这意思,这裴玥和陆书禾关系不大好啊。论起来,裴珩裴璎和那陆书禾都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唯独和裴玥是沾亲带故的。
“我都说不过母亲了,那陆书禾我看她第一眼就觉得不亲近,她见我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见到三姐就知道说那些漂亮话了。才多大啊,就搞阿谀奉承那一套了。”
裴玥气得脸鼓鼓的,她年岁小,说起话来也不瞻前顾后的,小孩子心性最单纯,谁和她关系好,她就和谁说实话。
裴璎和她关系应当挺好的。
但对于她说陆书禾的那些坏话到是没什么感觉,陆书禾出身商贾,自是会比裴玥多几分识人眼色的能力,她应当知道如今家中虽是陆姨娘在管女眷,但若是论及地位,裴璎也有一席之地。
裴玥虽是陆姨娘的女儿,但也比不上几个嫡出的小辈。
难得陆书禾一个商贾之女,居然懂得这样的嫡庶尊卑,着实罕见。
不过她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她怀里抱的那只黑猫,一双碧眼实再骇人。
*
滕令欢进屋后,发现自己的外衣上沾了不少泥水,但是已经困倦得不行了,索性就直接将外衣脱了,挂在了外堂的椅背上。
自己则是身穿着一身里衣就躺进了被褥里。
裴璎的被褥和她的大差不差,他们这种高门府里,床一般都是实木的,唯独的区别就是裴璎的垫子铺得厚。
滕令欢常年久坐,年少时在学堂念书,成年后又去了内阁,都是成日成日地坐着,故而腰不算好,所以家里的床没铺几层垫子。
睡了那么多年倒也习惯,今日猛然躺在了一张软床上,还没来得感受,便被浓浓的睡意打倒,沉沉地睡了过去。
滕令欢睡觉时候并不老实,在床上无意识地翻来覆去了几个回合,最后是手落到了枕头下面的一张书信上。
察觉到手上的触感不对,滕令欢缓缓地睁开了眼,这应当是裴璎的东西,和她没什么大关系,她将信纸拿出来,睁眼瞟了一眼,原本没当回事。
正准备再睡过去,却突然注意到后面的几行字“届时有江湖侠士相助,焚烧翰林书库,销毁滕二笔录。”
滕令欢瞬间睡意全无,一双眼睛落在书信上,将上面的内容来回看了三四遍。
这些天,京中人都以为燕七烧了翰林院书库是狗急跳墙,谁都没想到是蓄谋已久,况且还是将矛头对准了她的笔录的。
滕令欢瞬间惊起一身冷汗,若是燕七得手,她的笔录就跟着翰林院书库损失了那些书去了,不会有人发现她的笔录有异样,她的死可能就真的成了福薄命短了。
听裴府中人说,燕七就是个江湖剑客,滕令欢从未与江湖上的人交过手,那燕七应当是接了什么悬赏令之类的东西,拿人钱财帮人办事的。
燕七有些贪心了,想带裴璎私奔,还想顺路完成金主给的任务,一箭双雕,但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裴家人也不是傻的。
只是不知那背后的金主是谁,居然和她有那么大的仇,距离她逝世已经过去五年,居然还耿耿于怀,将她置之死地还不够,竟是五年后也不放过她。
这事可能只有那个燕七和裴璎知道。
此时已是中午,裴府的艳阳天在红墙的映衬下显得燥热,但窗隙间吹过的一阵冷风,让滕令欢觉得有些冷。
她这才想起来,好像已经快到冬至了。
她从床榻上起来,发现外堂椅背上的外衫已经被换成了一套干净的。一身鸦青色缎面袄子,袄身暗绣花绫。
袄子上身后暖和了不少,滕令欢在房间里来回转了转,想看看还有没有燕七留的什么东西,一阵翻箱倒柜后,没找到东西,到是把门口值班的络玉引了进来。
络玉见三姑娘埋头翻箱倒柜的,便开口问道:“三姑娘,您找什么呢?昨儿院里丫鬟把你这屋子拾掇了一遍,您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滕令欢动作一顿,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柜子的格子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没什么。”
主子不说,络玉只能立在一旁,闭口看着。
滕令欢突然想到了络玉是裴珩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既然是眼线,那府中的东西应当都摩挲清楚了,就像她刚才说的,昨儿已经有人把院子都拾掇了。
“络玉,”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络玉心上,“你是入府便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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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伺候的吧?之前没在别的院待过?”
“是·…是的,姑娘。”络玉顿时一慌,随即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伺候得好,到算是尽心。”滕令欢缓步走过来,无形的压力随之而来,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听得让络玉发颤:“只是,你尽得是谁的心?”
络玉浑身一僵,猛地跪在地上,话语中充满了被戳穿的惊恐:“三姑娘,奴婢不敢啊,奴婢对姑娘忠心耿耿……”
滕令欢转而笑了一下,方才严肃的神情全无,她并没有戳穿络玉帮着裴珩做事的事,而是适当地点了她一下。
只见她搀扶着络玉的胳膊,令她缓缓地站起来,轻声安慰道:“直到你忠心,你跟在我身边,自然是尽我的心啊。”
“你不知道,内院的人没几个安分的,不是今儿在谁的院子里派了个丫鬟,就是后个在谁手下安个护卫,说是送人,其实就是派人盯着,弄得府上下人也不得安生。”滕令欢轻声说着,络玉被她扶起,乖乖地听着她这一顿话。
滕令欢接着说道:“前些日子我出了事,大公子把我府上的人都送走了,我知道,那是要派那些人盯着我,弄得我府上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她拍了拍络玉的手,这丫头年纪不大,又是才入府不久,被她刚才的一番话吓得有些手抖。
“现在院子里就你我信得过,所以这些事儿还真得问你。”
络玉转头,疑惑的大眼睛盯着她。
“燕七给我留的东西都去哪了?”
络玉抿嘴没说话,如今三姑娘身边,说她是大丫鬟都不为过,府中这些东西的去向她都了如指掌,不过那匣子被大公子特意交代过,不能给三姑娘的。
眼下犯难,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犹豫半晌,最后支支吾吾地说道:“三姑娘,那东西您何必再看呢?燕七公子出了事,您看着不也是徒增烦恼吗?”
滕令欢想引得她上套,接着做出一副忧伤的样子,说道:“络玉,你知道我与那燕七的情分,他死了,我心里难受,现在就想看着他给我的东西,睹物思人罢了。”
“我如今,茶不思饭不想,只想看一眼那东西,近些日子都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了。”滕令欢紧紧地拉着络玉的双手,蹙眉问道:“络玉,你说我是不是活不长久了?若是在绛雪院里出了事——”
络玉愣住了,转念一想,三姑娘说得有道理,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三姑娘在绛雪院出了什么事,家主和管家第一个过问的就是她。
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她也确实见过有人思念夫君,最后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虽不了解三姑娘,但她心知那燕七对三姑娘来说十分重要,不然一个世家嫡出的小姐,没必要跟着一个江湖人私奔。
察觉到三姑娘的手有些抖,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抓着自己的手念叨着这些话,一瞬间就让她联想到了所谓“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在库房,我给姑娘拿过来。”
7. 猫尸
络玉跑去拿东西的时候,滕令欢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神情渐渐恢复平静。
不得不说,做了裴璎之后,她唬人的本事渐长,裴如琢那样多疑的人都能被她骗过去,一个年岁尚小的小丫鬟算什么?
再这样下去,她自己都要信自己是裴璎了。
没过一会儿,络玉便拿着一个匣子过来了,那匣子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带着暗纹,透着一股木制的香气。
但这匣子里的东西都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女子惯用的首饰,发簪、发钗、镯子、耳坠一类的,看着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裴家的大丫鬟带的东西都比这个要好。
也就是燕七给的,不然裴府里留不了这样的上不了台面的首饰。
滕令欢看了半晌,最后目光落到了一册书上,那书卷泛黄,显然是多少年的古籍了,但滕令欢一个字也看不懂。
封面上的字弯弯曲曲,并非汉字,应当是从大昱境外传进来的。
啧,这燕七还是个外国人?
滕令欢犯了难,翻开了那书看了看,里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懂,但是有几张表示星宿位置的图她还是能看懂的,这应当是一本讲星象的书,但出现在裴璎的匣子里显得异常诡异。
那书上的文字应当是兰若国的文字,滕令欢依稀记得,她刚入内阁时,礼部正好有一位大臣带着数千船只,从大昱的最南端出发,走遍了大昱周边的国家,带回来数多药材香料,财宝作物,以及大量的书籍。
这本兰若国的书,应当就是那时候的。
但也不应该出现在这,这东西数量稀少,从入了大昱境内就应该是被中央管控着的,怎么会出现在燕七一个江湖剑客的手上?
裴璎也不像是会对星象感兴趣的人,手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夜幕落下,裴珩批完了内阁的折子才回的家,才踏入院门口,管家陈川小跑着过来,低声说道:“大公子,陆姨娘的侄女已经在家中安置了,陆姨娘的本意是想给安排到客房,但我看她也算不上外人,住客房是不是不大妥当?我就让人把四姑娘院后面的那个小院给打扫了出来,把表姑娘安排在那了。”
裴珩一边走一边听,等陈川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他问道:“三姑娘没说什么?”
陈川摇头:“三姑娘从翰林院回来就在院子里待着,让陆姨娘安顿表姑娘。”
裴珩觉得这可不是裴璎一贯的行事风格,府中来了外人,她那性子怎么会如此安分?
不过他也懒得管这个妹妹,只要不在外惹出事端,其余的都好说。
他脚步未停,回了自己的院子,脱下了身上的大氅,一边对着陈川吩咐道:“最近老爷在冀州巡查,陆姨娘和裴璎理家,难免起争端,到时候及时和我说就行。”
陈川应了,却迟迟没有动身离开。
“还有事?”
陈川又开口,说道:“绛雪院的络玉说,三姑娘吵着要燕七留下的东西,络玉怕三姑娘再受刺激,把那匣子拿出来了。”
裴珩思索片刻,随后说道:“她要就给她吧,左右那剑客已死,她若是非要做那睹物思人的蠢事,我也管不了她。”
裴珩的眼眸深处突然一闪,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在裴珩的面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睹物思人是蠢事,京外老道士说过,留人遗物在世上,会让人的魂魄永困于人世间,而不能轮回。
陈川说完事,转身便要离开,却在开门的一刻见到一只黑猫在竹院里来回蹿。
京中野猫不少,但竹院在裴府的深处,几年都没有进来过一只猫。陈川怕那猫来回跑,扰了大公子的清静,登时对那猫喝斥起来。
“小畜生,别在这瞎转!”
黑猫本在屋檐上,听了陈川的一声喝斥,非但不害怕,反而来了脾气,背脊高高弓起,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陈川心知那黑猫这样,是要咬人的架势,等发现不对劲时,那黑猫已经顺着屋脊扑了下来。
裴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疾步走到门口,只见陈川正揪着那黑猫的脖颈,黑猫咬住了陈川的手臂,一人一猫,场面及其混乱。
只听院子另一端,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陈管家!”
裴珩抬眼看去,见那姑娘面生,但眉宇之间和陆姨娘有些像,猜测她便是今日才入府的那位表姑娘。
只见陆书禾提裙跑过来,一手抓住了那黑猫的脖颈,将那黑猫从陈川身上拿走。
黑猫在陆书禾手上异常地听话,刚才还咬着陈川的手臂,被陆书禾提起来后瞬间消停了。
陆书禾见状,俯身行礼,柔声叫道:“见过大公子。”
裴珩眼皮微抬,目光落在陆书禾身上,这陆书禾自打入府就没见过他,怎知道他是大公子的?
目光又移到她手上的那只黑猫,那猫看着也就几个月大,还是只小猫,一双碧色瞳孔微微上扬,看人的眼神凶得很。
裴珩垂眸看着那小黑猫,那小黑猫也看着他,一双又圆又黑的瞳孔渐渐变得细长,裴珩见状,轻笑一声,问道:“这是你带来的?”
陆书禾点头,说道:“是书禾没有看管好,惊扰了大公子,还请大公子见谅。”末了,似乎是怕裴府人把这猫送走,又补了一句:“它平时很听话的,刚才应当是被吓到了。”
她话音一落,那黑猫却又发了疯一般,一双瞳孔盯着裴珩,呲着牙要咬过去。
“我一个朋友也养过一只一样的猫,只是那猫的胆子及小,晚上走夜路被吓死了,我朋友说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陆书禾手死死地掐住那猫的脖颈,生怕它再惹出什么事,裴珩的话她听不出什么门道,只当是裴珩在提醒她,看好了这只猫。
“大公子放心,书禾会看好的,今日冲撞了大公子,实在是抱歉。”陆书禾微微颔首,表做歉意。
天色不早,陆书禾带着猫离开,陈川也去处理伤口了,竹院里只剩下了裴珩一人。
裴府的竹院清静得很,院中的竹影摇曳,在墙壁上照出斑驳的树影。偶尔有风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渐渐回想起他从前碰见过的那只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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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在青州一个道士朋友养的,和陆书禾的那只一样,通身黑毛,碧色双眸。道士朋友说,黑猫通灵,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有人的鬼魂游离于人世间,黑猫便会发狂,有的黑猫胆子小,能活生生被吓死。
那道士朋友在青州一带的道观生活,做过帮人招魂的事,他亲眼见过一只黑猫被吓死在道观外的小道上,朋友说那是碰见了鬼魂,但那鬼魂什么样,裴珩没见过。
他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招魂,什么鬼神,都是那些道士编出来吓唬人,他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
能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才踏实,但当有一天自己靠自己真的无力回天时,他也不得不去选择相信那些道士编出来的东西。
滕令欢忙活了大半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最近吃的还是和裴珩一起吃的芝麻糊。
此时的肚子饿得直叫,眼看着时候不早,裴府厨房估计是没吃的,但裴璎一个嫡出小姐,院里应该会有小厨房的。
她正要出房门找络玉,却在门口闻到一股腥甜的腐气。她怀疑是自己闻错了,裴府那是会有腐肉的地方?
滕令欢下意识蹙眉抬眼,脚步猛地顿在门槛上,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敢动弹。
只见门阶正中蜷着一团漆黑的东西,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毛发起了腻,黏着暗褐色的污渍。
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浑浊的黄瞳蒙上了层灰翳,死死盯在她脸上。
她认出了是白天陆书禾带进来的那只黑猫。
很奇怪,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都会养猫狗,滕令欢虽不是很喜欢动物,但也从未对那些东西产生过厌恶。
唯有陆书禾带进来的这只。
那黑猫的眼神太诡异了,没有活物的灵动,也没有死物的沉寂,倒像是带着某种怨毒的注视。
像是透过了裴璎的躯体,直视着她一般。
滕令欢胃里猛地一抽,慌忙别开脸,可鼻尖那股混杂着血腥与腐烂的气味却挥之不去。
“呕——”
喉间一阵痉挛,她再也忍不住,侧身扶着门框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胃里没东西,酸水从嘴角溢出,吐得头晕目眩。
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对一只猫的尸身有这么大的反应,值房里的络玉听闻跑了过来,惊呼:“三姑娘!”
她看了一眼那猫的尸身,心中疑惑,分明自己从三姑娘房中离开的时候还没看到的,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就死了只猫,还把三姑娘吓成这样。
络玉连忙说道:“应当是外面的野猫跑进来了,三姑娘别怕,我这就找人把它清出去。”
滕令欢咳嗽了几声,强忍着喉间的干呕,说道:“不用,把它拿到表姑娘院里,让她给她的猫收尸吧。”
络玉听她这话说得冷漠,心知三姑娘这是有些生气了,仔细一想也是,那陆书禾本就是来裴府暂住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一只猫带了进来,哪户人家会待见?
还这么冷不丁地死在了三姑娘的院子里,这陆书禾是有些掂量不出轻重了。
8. 蠢货
裴家在京城一带算是大户人家,府邸里给主子们住的地方多,加上二姑娘裴珺嫁进宫后,天家特批了一笔钱给裴家,用来给裴府翻新。
多陆书禾的一个住处并不成问题。裴玥院子后面的小院还是空的,虽不大,但东西齐全,陈川当时掂量了好久,最终将陆书禾安顿在了那里。
厢房内,烛火昏黄,映着陆书禾红肿如桃核的双眼。呜咽声压抑地从她喉间溢出,肩膀忍不住地耸动。
到不为别的,只因绛雪院里的下人把那黑猫的尸身送了回来,说是突然暴毙在了三姑娘的门前。
陆书禾可怜那只猫,那是她进京路上捡的,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死了,接着又想到了自己寄人篱下,不知道何时会和那黑猫一个下场,心情蓦地低落起来。
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怀中的旧衣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姑母,父亲说裴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我以后会不会也像这只黑猫一样啊?”
陆姨娘坐在一旁的红木圆凳上,眉头紧锁,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烦躁。她看着外甥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非但没有安慰,反而“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桌上。
“说什么呢!别听你爹瞎说!你姑母我在这裴府待了多少年?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一句话落下,陆书禾还是哭个不停,听得陆姨娘心中烦闷,她这个外甥女她知道,从小就是个不机灵的。她爹是生意人,教了点为人处事的道理,但这东西还得靠自己融会贯通,陆书禾年岁小,还是差了点。
不过她让陆书禾进裴府,可没想让她安安分分地当个无足轻重的人。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能把那畜生哭活不成?”
陆姨娘的声音又尖又利,划破了屋内的悲戚,“一只畜生罢了!死了就死了!值得你哭这半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能在裴府有个体面的容身之所,有口热乎饭吃,有身好衣裳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还顾得上一只野猫?”
她站起身,走到陆书禾面前,拉进了两人的距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收起你这副哭丧脸!天一亮,给我收拾干净利落了,端着厨房新做的细点羹汤,去竹院给大公子赔罪去。”
陆书禾抬起泪眼,茫然又委屈:“大公子?为什么给大公子赔罪?不是死在三姑娘的院子里了吗?”
“蠢!”陆姨娘戳着她的额头,“三姑娘地位再高,能高过大公子吗?再说你又不能嫁给三姑娘,何必和她讨那不自在?我看她最近收敛了不少,估计是前阵子出了事,不敢再造次了。”
裴府的男人都在朝为官,裴辅泽是户部人,最近几年总去外省巡查,不常在府中,裴珩又是内阁首辅,政务忙得很。
按理说,裴璎在府中闯下了天大的祸,裴家人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谁让她非要引火上身呢?陆姨娘想着最近这两天裴璎的所作所为,心中的主意便来了。
裴家嫡出的那几个,裴珺已然出嫁,裴璎又惹下这样的祸端,若是陆书禾能与裴珩成一门亲事,她还怕在这裴府里低人一等吗?
陆姨娘俯下身,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陆书禾,语重心长地说道:“书禾,你得明白,姑母费尽心机把你弄进裴府,不是让你哭猫掉泪的,你得抓住机会啊!大公子是什么人?当朝首辅!把他哄好了,你还怕你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吗?若是能得到大公子青睐,嫁进裴家,那你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陆书禾这时也听懂了姑母的意思,难怪姑母这两天一直在她耳旁说大公子多好多好,还未见到人,他的故事到了听了不少,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来他。
只是她心中犯难,她本就对裴珩无感,陆姨娘这么一撺掇,到是加深了她脑海中“与裴珩本不是一路人”的想法。
只听陆姨娘接着说道:“等你成了裴家大夫人,别说一只猫,就是金山银山,奇珍异兽,你要什么没有?你爹还用得着东躲西藏的吗?眼下这点委屈算什么?记住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尤其是男人,最见不得柔弱可怜的女子。你多在他眼前晃晃,多体贴关心,嘘寒问暖,石头也能捂热了!”
陆书禾被姨娘的连番话语砸得有些懵,那句“父亲不用东躲西藏”打动了她,就是因为家中总有人来讨债,她才不得已被送来裴家,若真如姑母所说,倒也算一件好事。
她看着姨娘殷切又严厉的眼神,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姑母,书禾知道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
陆书禾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鹅黄袄裙,脸上薄施脂粉,碧玉年华的姑娘生得清秀,脂粉上脸更显得娇美。
她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碧粳米粥和几样细巧点心。她在书房外廊下站定,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才鼓起勇气示意门口侍立的护院通传。
片刻,竹院书房的门开了。裴珩已穿戴好上朝的官服。他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周身笼罩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仪。
陆书禾心尖一颤,连忙垂下头,捧着食盒上前几步,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些惶恐和自责:“大公子安好。书禾…书禾特来向大公子赔罪。”
裴珩抬眸,目光淡淡扫过她和她手中的食盒,没有言语。
陆书禾被他看得越发紧张,语速也快了些:“昨日书禾的猫……深夜乱闯,冲撞了大公子的清静,还……死在了绛雪院,惊扰了三姑娘。书禾心中实在惶恐不安,夜不能寐…今日特备了些粗陋早膳,给大公子赔个不是了。”
她说着,眼圈又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更显得楚楚可怜。
裴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黑猫居然死在了裴璎的院子里?
这一消息引得他沉思,裴璎今日确实不大对劲,就连下人们都说她没以前那么欢脱了,还以为是受了他的训斥。但只有他才知道,那事出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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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来得及责怪她一句话,就被她一个赌约封住了嘴。
裴璎,不对劲。
他一边思索着,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一只畜生罢了,生死有命。冲撞谈不上,赔罪更不必。”
他目光掠过食盒,“我晨起不惯用米粥。”他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官袍,语气疏离,“受惊的是三姑娘,你该去看看她。”
说完,不再看陆书禾一眼,径直带着随从,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绯色袍角在凛冽晨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陆书禾捧着食盒,僵在原地。裴珩冷淡的态度像一盆冰水,失落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回了院子后,将竹院的事都和陆姨娘说了,她撇着嘴,没说两句便觉得委屈了起来,眼泪绷不住地往外流。
陆姨娘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泪,语气带着些安抚:“傻丫头,哭什么?大公子是什么身份?内阁首辅,日理万机,自然严肃了些。这大清早的,正是赶着上朝处理国家大事的时候,哪有闲心跟你多话?他能停下来听你说完,还让你去看三姑娘,这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她拉着陆书禾的手,压低声音:“别灰心!人心都是肉做的,水滴尚能石穿!他对你冷淡,那是因为还不熟悉。你多在他眼前出现,多关心他,让他看到你的好,看到你的温柔体贴,看到你的善解人意!日子长了,他自然会记住你,会对你不同。”
“姑母,那我得熬到什么时候去啊?”陆书禾哭诉道。
陆姨娘眼中闪着算计和期待的光,用力握了握陆书禾冰凉的手:“明晚,明晚冬至家宴,这可是个好机会!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打扮,好好表现!让大公子,也让阖府上下都看看,咱们书禾是个多么懂事、多么温婉的好姑娘!记住了吗?”
看着姑母期待的目光,陆书禾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
滕令欢自打见了那猫尸后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到了半夜竟然直接发起高烧来,络玉叫来了府医,府医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异样来。
最后只抓了两副安神的药给她。
滕令欢觉得应当就是见了那猫的缘故,自从见了那黑猫,她心中总会浮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排斥。
这场高烧,府医查不出根源的病症,让她不得不信了那所谓的民间传说。
黑猫能看到鬼魂。
府医看不了她的病,待在裴府永远弄不清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滕令欢的目光扫过床边一脸焦急、正要去煎药的络玉。心中一紧,先前因为燕七的那个匣子,已经让她做了事,但那次只是拿个匣子,就算传到裴珩的耳朵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次不一样,若是她再哄骗这络玉带她出府,让裴珩知道了,只怕这丫头要遭老罪了。
“络玉。”滕令欢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病气:“你把府医抓的药熬一副吧。”
9. 逃跑
“是,姑娘,我现在就去煎。”络玉不敢耽搁,连忙应下,又不放心地掖了掖被角,“您先躺着,千万别再着凉,奴婢很快回来。”
滕令欢点了点头,看着络玉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面上的病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歉意。
这络玉年岁不大,心眼到是及好,这裴如琢拿这样的人安排在她身边当眼线,惹得下不去手。
她长叹一口气,轻轻地掀开沉重的锦被,她高烧已褪,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烧起来。
方才带来的眩晕和虚弱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床柱缓了一会儿才好。冰冷的空气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
京中没有懂这些东西的道士,但是京中有前朝留下的藏书阁。前朝人奉行道法之术,就连皇帝都希望借此得道修仙,故而藏书阁留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
滕令欢只去过一次那藏书阁,父亲却说那里都是离经叛道的书,对她为官没有一点好处,往后没再允许她去过。
不过她到是清楚地记得,那里的书确实有讲这些民间传说的。
滕令欢靠在后院最偏僻处的一株老槐树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侧头看向裴府的后门。
这两天她也弄清楚了裴府的大概布局,裴府是个四方院,正院坐北朝南,是家主裴辅泽居住的地方,旁边带有两个偏院,一个是空着的,另一个是陆姨娘住的地方,裴玥年岁尚小,和陆姨娘在一个院子里。东边是裴珩住的竹院,西边有两个院子,一个是裴珺之前的住处,一个便是裴璎的绛雪院。
裴府正门在南边,有府中护院把手,不大好出去。东边却有一个小小的偏门,因为不是正门,而且平时只有裴珩出入在裴府的东边,所以平时只有一个老家仆值守。
距离那后门不远处有一个小池塘。
滕令欢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头猛地投向池塘中心!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打破了这一长久的沉寂!水花猛烈溅起,惹得池塘周围暗流涌动。
几乎在石头脱手的瞬间,滕令欢压着嗓子,用一种惶恐的哭腔,叫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掉水里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值守在小门的家仆最先反应过来,循着声音跑了过去。
滕令欢喊完立刻收声,借着月色跑了出去。
身后,附近的家仆被这样的动静惊扰,几家仆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场面一片混乱。
“什么声音?!”
“有人落水了?!”
“是那边池塘!快!快过去看看!”
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人声和光影迅速朝着池塘方向汇集,动静传到了竹院里。
裴珩的竹院离池塘不远,书房的窗户映出昏黄的灯光。他并未安歇,仍在批阅公文。外面的嘈杂声落到他耳朵里,引得他不得不被动静吸引过去。
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笔在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
落水?在这个位置?这个时辰?
裴珩几乎立刻站起身,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注意力都放在那池塘上,而是他的眉头蹙起,环顾四周。
这呼救声来得不是时候,他特意吩咐过陈川,东边的庭院,夜深后就不许人出入,伺候的下人也是如此。
可今日怎么会……
裴珩只是无声地走到窗边,目光冷冷地投向传来声响的黑暗处。
护卫们举着火把匆匆跑过池塘,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此刻有一人摸着黑去了裴府后门。那人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已经有人从背后盯上了她。
她高烧刚退,居然还能有这力气。
不是裴璎的作风。
在偏房当值的陈川也听到了这边嘈杂的叫喊声,一出门见自己主子正站在门口,冷冷地观察着噪音传来之处。
陈川即刻对着几个忙活的人说道:“都消停点儿,大半夜的,大公子院这边得安静。”说罢,又转身对着裴珩恭敬地笑了笑,说道:“我去给大公子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川还未动身,却听到裴珩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不用了,一只猫儿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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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川愣了一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外界传闻,裴大公子是个不会笑的,有人觉得是夸张了,但也就只有陈川这样贴身伺候的人才知道,一点也没夸张。
那就得提起一句老话了——公子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滕令欢拉低兜帽,趁着黑暗进入小巷之中。她对这一带还算熟悉,毕竟在京城生活了不少年。
她步履匆匆,却并不慌乱,拐进了一条死胡同尽头,看到了那栋记忆中的二层木楼。
只是面前的阁楼和记忆中不大一样,似乎比五年前更加破败了。
匾额歪斜,字迹漫漶。
她缓缓推开门,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书阁内的书籍堆积如山,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霉味,怎么都不像是常有人来的样子。
唯有柜台附近一小片区域有点人迹,亮着一盏油灯,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光翻看一本书。
“老板,我想找书。”滕令欢开口。
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手一指里面的书堆,说道:“自己找,都在这儿了。”
滕令欢环视着这布满灰尘的书堆,心中唏嘘,但还是立刻在书堆里翻找了起来。
“老板,您这儿平时来的人不多吧?”她随口问道。
老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多?这破地方,鬼都比人多。”
他手下没停,嘴里说道:“前朝留下的破烂堆,净是些讲民间法术、画符捉鬼、妖魔鬼怪的,现在谁还信这些?”
老头长叹一口气,“这两年人是越来越少了,估计没多久,我就准备不干了。”
滕令欢听得感概,按理说这书阁的藏书阁足够大,地段也不算太差,只是因为内容原因而即将消失,属实是太可惜了。
“老板,”她直接问道,目光扫过那些高耸的、黑暗的书架,“您这有没有关于猫的邪祟传说,或是一些讲民间术法的,比如……”
“还魂。”
10. 回府
传说前朝承平皇帝宠爱一个妃子,但可好景不长,妃子福薄,年纪轻轻就得了一场急病,没熬过去,最终香消玉殒。
承平皇帝茶不思饭不想,天天对着妃子生前用过的东西掉眼泪。
后来承平皇帝借用逆天而行的“招魂术”,用自己的真龙气血和阳寿作为灯油,点燃一盏“引魂灯”,硬是把已经散掉的魂魄给强拉回人间。
可那妃子的魂魄,没回到自己的尸体上,也没飘回皇宫,偏偏附到了朝中一位大臣刚刚因为难产而死的妻子上。
承平皇帝得知,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人伦纲常,直接下旨,把那个大臣的妻子娶进来宫。
自那妃子回宫后,承平皇帝的寿数已经因为施展那个邪术耗得差不多了,没多久,承平皇帝的身体就垮掉了。
明明年纪不算特别大,却变得油尽灯枯,药石无灵。
最终承平皇帝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就英年早逝了。因为死得突然,自己又没亲儿子继承皇位,这大好江山,最后就只能传给了他的侄子。
这也是前朝唯一一个皇帝传位给侄子的例子。
史书中仅仅用一句“帝薨,未有子嗣,传位于汉王之子”一笔带过。
滕令欢只知道有这样一段历史,却没想到背后还有一段听来荒唐的故事。
“以生人阳寿命数为油灯,点燃引魂之灯。”
还魂术听来荒唐,但当想留住已死之人的时候,还魂术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滕令欢合上了书,给书阁老板付了银子,顺着小道往裴府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思索着,是谁给她点的引魂之灯?
大昱没有宵禁,即使是深夜也能看到街道上有人走过,只是相比白天少得可怜,导致滕令欢自己得步伐声在此时显得尤为突出。
“点灯”的,会是滕家人吗?
可她从不觉得滕家哪个人会是为她招魂的人。滕家这一代子嗣稀薄,到了滕令欢这一辈,只剩下了三个子嗣。
滕令欢是双生子出身,本来有一个哥哥,却不幸早夭,连周岁都没过。后来父亲和家中小妾又生下了个弟弟。
滕令欢生母时常对她说,她宁愿早夭的那个是滕令欢。
滕母这样的想法也并不无道理,滕家近几年逐渐势微,滕父在朝中官职并不高,滕家连个在能在朝堂说话的人都没有,自然希望家中出一个男子走上仕途的。
即使是后来大昱开放女子入学堂走仕途的律令,家中人也并不看好她。
女子为官,百年独有,滕令欢是第一代。
况且那一代只有两个女子入了学堂,一位是滕令欢,另一位便是这律令的提出者,当今大昱的懿德公主。
照着滕家认的话,一个即将没落氏族出身的女子,如何能跟堂堂大昱公主比?
滕家人不看好她,但等她入了内阁,又理所应当地受着她作为内阁辅臣的方便。滕令欢不喜家中人的做法,但奈何骨子里流的是滕家的血。
除了血缘至亲,她又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会不惜折损自身寿元,逆天而行,只为强留她一缕亡魂在人间?
她这一生没什么挚友,与家人的关系也淡薄,这人究竟会是谁?
*
滕令欢趁着天未亮,回了裴府,后院的小门应当是回不去了,她出来时候那么一闹,后院必然有人严加把守。
如此一来,翻墙才是最保险的,而且是从西院翻进去,那里一进去就是她的绛雪院,也省得出现在府中人视线里。
可裴府的墙高,滕令欢尝试了几次,指尖勉强够到墙头的砖缝,试了几次,非但没爬上去,反而蹭了一手心的灰。
大病初愈后身子不大爽利,她扶着墙缓了口气,却听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呼吸,瞬间警惕起来。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却什么都没法,可那一丝微弱的呼吸声一直在她不远处,她轻轻抬起脚,顺着声音的方向走了两步。
却见那边草丛突然窜出来一只小白狗,小狗的眼睛亮亮的,见到了人就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
滕令欢这才松了口气,这小狗长得招人稀罕,但她怕那狗把裴府的人招来,于是冲着它挥了挥手,轰走了。
小狗走后,滕令欢也觉得缓得差不多了。
眼看此刻已经是深夜,裴府夜晚当值的人不多,警惕性也不似白日那般,她也就因此而松懈了。
正当她咬牙,准备退后几步助跑再试一次时,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响起:
“需要帮忙吗?”
这声音太过熟悉,传入滕令欢的耳朵里,无异于鬼魅。她浑身猛地一僵,似是被钉在了原地,缓慢地转过头。
只见裴府高强下的阴影里,缓步踱出一个人影。一袭玄色暗纹常服,外罩同色大氅,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裴珩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被掩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神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让滕令欢看得真切。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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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瞬间,滕令欢的心跳骤然失序,没想到裴珩居然会在这里等着她。眼下被抓个正着,她没什么可解释的,从偷着逃出裴府开始,她就做好了要被抓到的心理准备。
“兄长?你怎么在这?”
裴珩轻挑一下眉毛,反问道:“这个问题不应当是我问你吗?”
果然还是逃不了这个问题,滕令欢没有找理由搪塞,而是抬眼直视着裴珩,直言道:“兄长,妹妹今日高烧不退,但府医看不出毛病,妹妹怕自己身体出了事,这才私自出了府。还请哥哥不要责怪。”
裴珩并没有立刻拆穿她,只是向前踱了两步,走出了阴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清峻的侧脸轮廓,表情平静无波,就连滕令欢也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灰渍的裙摆和双手,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日后出府需要向我报备,当初是你我各退一步达成的共识,如今是什么意思?私自出府,还请我不要责怪,那裴府的规矩立下有什么用?”
滕令欢想起之前确实有那么一回事,转念一想,裴珩这个人视规矩比什么都重,当初她应了那规矩,如今又违背,他定然觉得不乐意了。
眼下还是在裴府,不能和裴珩对着干,惹得他怀疑不说,免不了她自己也一肚子气,于是强行挤出一抹属于裴璎的微笑,柔声道:“兄长,我这病得太急,一时间忘记了。”
然而,裴珩的神情依旧淡漠,甚至在她那一番认错后,眼底带过了一丝冷嘲。
“忘记了?”他轻轻重复了这两个词,忽而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他上前一步,逼近了她。他身量不小,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滕令欢完全笼罩。他身上清冽的檀香混合着冬夜的寒气传入她的鼻腔,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重生这么久,她第一次距离裴珩这么近,突然意识到裴珩的眉眼生得不错,一双寒潭似井的眸子生得深邃,鼻梁高挺,总给人带来一种凌厉之感。
说来奇怪,他和裴璎一母同胞,按理说就算长得不一样,也应当有相似之处才对。可他二人长得却完全不一样。
“你的手段,”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我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滕令欢还未反应过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他微微俯身,目光对上她的瞳孔。
他薄唇轻启,缓缓说道:
“滕令欢。”
11. 智囊
次日清晨,滕令欢是在一阵心悸中醒来的。
上京的雪季一阵一阵,眼下已经停歇,阳光透过纸窗落到她的脸上,竟还让她在大冬天也感觉暖融融的。
但心中的寒意始终未退。
昨夜墙下和裴珩的一番对峙,让她现在还心有余悸。她自认为隐藏得很好,可不知道哪句话出了漏洞,让裴珩知道了去。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那黑猫死在绛雪院,还是更早之前……
她与裴珩斗了数年,在朝堂上是针尖对麦芒的程度,放眼整个官场,能和他二人关系相当的,也就当年两位前后代首辅——周敦礼和赵明远。
两人同期入学堂,同期为官,后来赶上一场帝位之争,两人站在了不同的阵营,朝堂上暗流涌动,私下里两人也变得毫无交集。
滕令欢与裴珩,和内阁中的两位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两人中间还隔着家族的百年仇恨。
如今落在他裴珩手里,身份又被戳穿,还不知道他会如何报复呢。
五年过去了,世人都认为她死了,如今的她孤立无援,又被困在裴府,裴珩若是报复起来,轻而易举。
一种“完了”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她默默地长叹一口气。
房内安静了不久,门外传来络玉小心翼翼的声音:“姑娘,您醒了吗?大公子那边传话过来,说……说今个冬至家宴,请姑娘务必要去。”
冬至宴……
滕令欢此刻哪还有心思去参加什么家宴?她恨不得现在能立刻离府,永远避开裴珩那张脸。
她想起昨夜最后,裴珩认出她后并未立刻发落,反而在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提出了一桩她意想不到的交易。
他说,他不会将她的真实身份和昨夜行踪透露给府中任何一人。
唯一的条件是——做他的智囊。
“如今内阁波谲云诡,我并非为官者的良选,所以我需要有人在暗处为我出谋划策,做我的智囊。”
“裴某虽不才,却还讲几分诚信。”
滕令欢回想起他当时的话,他语气淡漠,一如他刚入翰林院学堂时那般。
以滕令欢对他的了解,他确实是个讲诚信的人,再者他若真想对她不利,昨夜便可发作,何必多此一举?
他既然提出交易,至少短期内,她是安全的,她得趁着这个功夫查清自己当年的死因是什么,还有那场科考舞弊案,到底什么人,为什么要改案子的结果。
滕令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罢了,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目前,与裴珩合作比撕破脸更有利。
“知道了。”她扬声,对着外面传话的络玉说道,“替我回话,我会准时赴宴。”
裴府的冬至宴设在主院,因为是家宴,而且身为当家之主的裴辅泽还未归京,所以宴会上便多了几分随意,但裴府的规矩仍在,气氛也算不上十分热络。
裴玥和她关系不错,一直拉着她说话,滕令欢开始还怕自己说得哪一句会让她觉得不对劲,到后来发现裴玥这丫头就是个没心机的,只是单纯地开心,说什么都乐呵的。
裴家裴辅泽这一代是兄弟俩,裴辅泽是哥哥,膝下一儿三女。裴安怀是弟弟,膝下两儿两女。自从裴家老太太去世,裴安怀的儿子也入了仕途,裴家两兄弟就分了府。
今日冬至家宴,二房的人也在。
滕令欢对二房的人并不熟悉,只记得二房的三子裴闻貌似是和她弟弟滕轸同期的翰林院学士,其余人一概不认识。
她坐在女眷席中,尽量降低存在感,一边听着身边的裴玥和她说话,一边侧耳听着那边的对话,听了一阵才将二房家谁是谁认清楚。
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瞥向裴珩的位子,他今日穿着墨色常服,比昨日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居家的清峻。
他正与几位族中长辈说着话,神情平淡,看不出丝毫异样。
家宴还未开始,家中几个人互相聊点闲话,时候过得倒也快。二房两个女孩坐得离滕令欢不远,两人拉着她聊天,热情得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滕令欢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年纪稍大一点的叫裴挽月,是二房的长女,岁数比裴璎还要大一些。她脸生得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一身藕红色袄子,衬得皮肤红润透亮。
滕令欢感慨,这才应当是世家女该有的气色,而裴璎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每次她早上醒来,去照镜子,都会发现自己的肤色苍白得吓人。
“阿璎妹妹,听说你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如今身子可好得差不多了?”裴挽月柔声问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档子事竟然这么快就传到了裴家二房人的耳朵里,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的。
滕令欢笑着脸,答道:“已经好,多谢姐姐关心。”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裴挽月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轻拍了拍,说道:“回头等日子暖和些,咱们姐妹几个再聚啊?到时候姐姐带你散心,咱多想想看看花啊草啊的,也省得想什么烦心事了。”
滕令欢这才品出了裴挽月话里的意思,她知道裴璎的情人死了,认为裴璎一定会痛心疾首,为那情人要死要活的。
按理说裴璎世家出身,又是长房嫡女,就算身居闺阁,格局也不应当如此之小。应当是长房有人对她们说什么了,不然她们姐俩也不会过来和她委婉地说这些。
目的太明确了吧。
她能说什么呢?她占着裴璎这幅身体,只能对她闯下的祸照单全收了。滕令欢只能干笑地点了点头,应了裴挽月的好心。
聊天之际,滕令欢将目光随意地往旁边一瞥,见到陆书禾也来了。
只见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色袄裙,脸上薄施脂粉,看着比前几日精神了些。但她似乎很是忐忑,行走间一直小心翼翼,偶尔偷偷抬眼觑一下裴珩的方向。
待裴珩身边没人时,陆姨娘悄悄推了陆书禾一下。陆书禾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陆姨娘朝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转回头,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陆书禾到裴珩席前,声音细弱蚊蝇:“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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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多谢表哥宽宥。书禾……书禾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是家里捎来的江南松烟墨,听说表哥喜书法……望表哥笑纳……”
裴珩抬眸,目光在她脸上和锦盒上扫过,并未伸手去接,只对身旁侍立的陈川微一颔首。陈川立刻上前,恭敬地接过了锦盒。
“表妹有心了。”裴珩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既在府中,若有短缺,尽管和陈川说。”
裴珩虽收了礼物,但这话客气又疏离,完全是对待普通客人的态度。陆书禾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讷讷地应了声“是。”
随后低着头退回了座位,陆姨娘在她身边跟她说着些什么。
滕令欢冷眼旁观,心中了然,陆姨娘那心思,昭然若揭。陆姨娘如今在府中的话语权不比她高,但若是陆书禾能嫁给裴珩,那就不一样了。
可惜,裴珩是何等人物?娶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裴府的表妹?这对他毫无助益,所以裴珩是不会犯这糊涂的。
高门出身的人,早就没了情愫,婚姻并非相爱的最终结果,而是能稳固自己势力的手段。
陆书禾和陆姨娘这点想法,注定徒劳。
宴席过半,络玉悄无声息地走到滕令欢身边,低声道:“姑娘,大公子让您宴后去竹院书房一趟。”
滕令欢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微微点头。
*
书房内炭火温暖,驱散了冬至夜晚的寒意,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裴珩没有绕圈子,直接递过一份卷宗:“你那份笔录,仔细看过了。笔迹模仿得极像,几乎能以假乱真。”
滕令欢接过,指尖微凉,应当是被冻的。
先前在翰林院书库发现这份笔录的时候,她其实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但听到裴珩亲口证实,心还是沉了一下。
“你那份笔录我已经给了大理寺,”裴珩继续道,语气平稳,“那边已经派人在查了。”
滕令欢猛地抬头看他,她没想到裴珩动作如此之快,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能不禀报圣上,直接派大理寺的人去查。
“你……现在权利那么大吗?”滕令欢疑惑。
裴珩摇了摇头:“内阁辅臣没有实权,你不是不知道。”
滕令欢转念一想确实是,内阁人只有议政权,没有行/政权,这是大昱开国皇帝立下的规矩,百年来未曾变过。
那就奇了怪了。
滕令欢思索一番,既然他能请得动大理寺去办案,那他背后一定有人,而且那人的权利不小。
她再次开口:“那你是在为谁做事?”
裴珩抬眸看向她,案几上的烛火映在他的眸子中火光一闪一闪,他的眸子也跟着闪动。
“太子,章景乾。”
滕令欢瞪大了双眼,原本扶在卷宗上的手突然顿住了,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章景乾……”
裴珩看了她一眼,及时打断了她,相比于滕令欢,裴珩此时平静得像一片湖水:“现在要叫太子殿下。”
12. 交易
“章景乾……他是什么时候当上太子的?”
裴珩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折子上,语气平缓,说道:“顺宁十二年,你病逝两年后。”
当今圣上在登基前并非储君,而是已经被放到外地就藩的瀚王,后来举兵造了先帝的反,这才登上的皇位。
滕令欢刚认识章景乾的时候,他还是瀚王庶子,在瀚王府不受重视,故而被送到京城翰林院学堂,也算是当做被先帝扣下的质子。后来陛下登基,瀚王一家入紫禁城,章景乾作为四皇子,在宫中也是向来不受重视。
太子之位,再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
裴珩搁下笔,抬眸看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三年前,陛下下江南巡察漕运民情后启程归京,由先太子留守监国。”
他语气微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措辞:“章景乾让我在京外寻一批刺客,于陛下归京途中,行刺驾之事。”
滕令欢瞳孔骤然一缩!刺驾?!
没想到这五年,京中如此不太平。
“陛下受惊,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一众皇子,尤其是与先太子素来不睦的几位,立刻联名上奏,言辞凿凿,称先太子趁陛下离京,监国期间笼络人心,此番刺驾,定是太子欲提前登基,弑父谋反!”
滕令欢只觉得一股寒气萦绕在周身,这计谋听来恶毒,但确实是他和章景乾能做出来的事。
章景乾瀚王府庶出,自小在王府的明枪暗箭中长大,被父亲当做质子送入京城,自然心思沉重而手段狠毒。
至于裴珩,滕令欢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性格,按理说裴家嫡长子出身,年纪轻轻官至内阁首辅,府中人视他为珍宝,他有什么不如意?
章景乾与裴珩的这场戏,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在众口铄金的舆论压力下,父子之情、君臣之义,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陛下虽未立刻废储,但与先太子之间,嫌隙已深,再难挽回。”裴珩继续道,“而后,章景乾暗中运作,将刺驾的线索,嫁祸给了东宫属官,将矛头直指先太子。”
“先太子被废,囚于宗人府。不过半月,便被赐鸩酒。”
滕令欢闭了闭眼。
到并非因为先太子而感到可惜,只是感慨一场党争恐怕又要开始了。
按着大昱国立法,储君当立长立嫡,贤能并非首要,所以,先太子并非一众皇子中最出众的,只因是嫡长子的身份,一落生便被立为储君。
二皇子天生眼疾,向来没有争皇位的心思,但三皇子军功卓越,有勇有谋,当初陛下从藩地攻入京城,三皇子出力最多,到算是除先太子以外,风头最盛的一位。
但裴珩还未提及他,滕令欢总有种异样的不祥之感,开口问道:“三皇子呢?”
裴珩停顿一下,接着说道:“三皇子奉命外出巡察边军,我派出手下精锐,于其归途中设伏截杀。”
滕令欢眼下连惊呼声都发不出了,只是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
三皇子自小在军营打拼,手下精锐无数,培养的亲信也个个都是好手,裴珩和章景乾联手,竟是连他都敢下手了。
“可惜,”裴珩轻轻说了一句,嘴里说着可惜,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悲悯,甚至有些……得意……
“三皇子命大,身边亲信拼死抵抗,虽全军覆没,却也保了他一命。只是……双腿尽废,从此不良于行,与轮椅为伴。”裴珩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靠武力而盛名的皇子,成了残废,自然与皇位再无缘分。”
书房内陷入死寂,滕令欢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竹院外冷风呼啸,似是有人在怕打着书房的门窗,声音在两人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如此刺耳。
滕令欢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能闻到一股血腥气。眼前人和他口中的章景乾,都是少时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如今他们的手上竟然也沾上鲜血了吗?
她猛地想起了老师死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朝堂之人,多数手中沾血。”
回看那两个最有权势、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个被冠以谋逆弑父的滔天罪名惨死,一个落下终身残疾黯然退场。
而幕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她猛地抬眼,看向裴珩,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讥讽:“裴如琢……你如今,可真是权势滔天啊。”
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却干涩:“连先太子和三皇子都敢下手,还有什么人,是你不敢杀、不能杀的?”
裴珩听闻,只是微微侧过头,一双凌冽的眸子盯着滕令欢,没有说话,是在等着她的后话。
滕令欢双手扶在书桌上,向前微微倾身,让自己与裴珩的目光在同一高度,问道:“那我呢?你我宿怨匪浅,当年在内阁,我没少给你使绊子。如今我落得这般田地,魂魄不全,寄人篱下,于你而言,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为什么偏偏留了我?”
“裴如琢,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试图从那双仿佛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眸子中,窥探出一丝答案。
裴珩终于有了情绪,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然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一开口便带着讥讽之意:
“滕令欢,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
“我杀的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滕令欢依旧盯着他,两人目光的博弈中,谁也不甘败下阵来,最后是裴珩的又一句话打破了僵局。
“不过,你不用怕。”裴珩的语气居然听起来有些温和,但在滕令欢看来,这个人的情绪不可信。
他好像比五年前更加让人猜不透。
裴珩身体后靠,倚向椅背,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和你说的交易是真的,我留你性命,也会查清你的案子,还你清白——至少是官面上的清白。而你……”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审视的神情:“守好你的本分,留在裴府,做我的智囊,以及……”
“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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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令欢的脑子轰地一片空白,对啊,她现在还是裴璎,是裴珩的妹妹。她留在裴府,自然是要受着裴珩的约束。
她心中哑然,她分明年长她两岁,回想上一世,再怎么也轮不到裴珩要被她叫一句“兄长”
滕令欢沉默了片刻,她心中不愿,但那或许是眼下唯一的选择。至少,以他的身份能接触到当年那场科举舞弊案。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既然达成了合作,她便迅速收敛起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将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
“我的那份假笔录,”她蹙眉道,“既然是为了构陷我,那必然与我当时正在查的科举舞弊案脱不了干系。伪造笔迹,偷换文书,还能将时间卡得那么准……是不是和那场舞弊案的真凶有关?”
裴珩对于她态度的转换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嗯,已经派人顺着这条线去排查了。只是当年因此而降罪的人数众多,而且有不少还在京外,查起来会有些费时。”
滕令欢心中稍定,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排查需要人手,需要时间。内阁如今……能抽调出足够可靠的人去做这件事吗?”
她敏锐地察觉到,提及此事时,裴珩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倦色。
裴珩看了她一眼:“内阁如今事务繁杂,各方势力角力,能用且敢用的人手,确实捉襟见肘。”
“在忙什么?”
滕令欢下意识地问出了口,问完才觉僭越。如今她已不是可以过问朝政的滕令欢了。
裴珩却并未呵斥,只是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吐出三个字:
“远渡。”
滕令欢一怔。远渡?
上一次远渡邻国,还是先帝在世时的事,如今竟又要重启了吗?
先帝特派户部侍郎魏百川远渡,带出大昱改良的曲辕犁、桑蚕养殖图谱、活字印刷模具,携农桑老匠与刻书师傅,将中原农耕与文教技艺细细装箱,随船渡海,到达兰若国。
抵岸后,魏百川换来了高产胡椒籽、抗虫稻种与各种兰若的农耕技术,带回珠宝无数,书籍若干。
燕七留给裴璎的那本书应当也是来自那时候的。
据说魏百川回大昱后,一队人马与队伍走散,户部最终查账,发现账单上和到的货物不对数,这才发现丢了一批货。
魏百川从最南端一带的水州登陆,跨越大半个大昱国才道的京城,那一队人马和货物最终丢到了哪,谁也不知道。
那次远渡,虽带来了不少益处,但前期的准备实在损耗巨大,当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国库有充足的余额去支持远渡一事。
如今不一样,圣上当年举兵入京,不单单只是夺了皇位那样简单。
战争带来的伤害持续蔓延,如今的大昱国库还不足以支撑再一次远渡。
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朝政冲淡了两人之间关于身份的恩怨,此时滕令欢并非将裴珩视作宿敌,而是内阁首辅。
13. 内阁
立冬之后,京城愈发得冷了,仿佛人的呼吸中都透着寒气。太和殿偏殿,鎏金兽首香炉吐着淡薄的青烟,气氛一度严肃。
户部侍郎孙言合,手持笏板,声音洪亮:“陛下,诸位阁老,远渡之事,利在千秋。想当年,户部魏百川魏大人率船队远航,带回的不仅是奇珍异宝,更有诸国朝贡,开通海贸,实实在在充盈了国库,推动了江南百业兴盛!此乃前事可鉴之成功典范。如今海禁渐松,正该效仿先贤,再派干员,扬我国威,拓我商路!”
裴珩坐在位子上,低垂着眼眸,并未立刻说话。
孙言合的话音刚落,对面一个清亮却带着急躁的声音立刻顶了回来。
“孙阁老倒是健忘!”
说话的人年岁不大,生得眉眼清朗。
他说话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引得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江怀序,年纪虽轻,但和裴珩一样,因家族显赫且自身确有才干,已然跻身内阁。
他剑眉紧蹙,几乎要按案而起,“是!魏百川是带回了宝贝,可他也差点把半个户部的底子掏空!如今江南那些商户,借着当年留下的路子,私下勾结,走私猖獗!上一批官船带回的贡品清单和实际入库的对不上,多少好东西不明不白地落入了民间,查清楚了吗?!”
他年轻气盛,目光灼灼地扫过孙言合:“市场混乱至此,吏治不清至此,你此刻再提大举出使,是嫌捅的窟窿不够大?还是想再给那些蠹虫一次中饱私囊、祸乱市场的机会?!”
江怀序虽与孙言合同为内阁辅臣,但轮资历轮年纪,都算是孙言合的后辈,孙言合被一个后辈如此当面斥责,脸色顿时变了,反驳道:
“江大人此言差矣,些许蠹虫,何足挂齿?严查便是!岂能因噎废食?先帝尚能远渡,为何今日不可?若都因惧怕些许困难便裹足不前,国家何以进步?远渡之事刻不容缓,岂容——”
“国策也要脚踏实地!”江怀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内阁中的氛围一瞬间变了。
圣上和裴珩都坐在位子上沉默,各辅臣也不敢出气,唯独说话的这两人剑拔弩张,若非孙言合年岁已高,恐怕两人就要脱下官袍打一架。
裴珩抬眸看了一眼江怀序那双蠢蠢欲动的手,仿佛气极了,最后因为理智而不得不冷静一样。
江怀序说道:“户部魏大人年事已高,早已致仕。如今谁能担此重任?谁又能保证不再出乱子?孙阁老说得轻巧,严查?怎么查?从何查起?难道要再次一笔糊涂账算十几年吗?”
“你!”孙言合被堵得脸色涨红,显然动了真怒,他猛地转向御座方向,拱手道:“若江大人如此不放心,臣孙言合,愿亲赴江南,督办此事,臣倒要看看,是哪些宵小敢在天子眼下作乱,定将市场整顿清明,为出使扫清障碍!”
这话掷地有声,孙言合是官场老人了,说起话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殿内气氛瞬间绷紧。江怀序此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个即将致仕的老臣,硬要带着船队远渡,到时候留在海上回不来都有可能。
但他态度强硬,好像非去不可。
“好了。”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和火气。
众人目光汇聚过去。是一直端坐在御座上的顺宁帝。他转头,目光投向裴珩:“裴阁老怎么看?”
裴珩早料到这个问题最后会抛给他,于是缓缓放下手中一直摩挲的镇纸,目光先后在剑拔弩张的孙言合和江怀序脸上掠过,最后平静地开口:“孙阁老为国分忧之心,可嘉。江御史所言弊端,亦是老成谋国之见,并非虚言。”
“远渡一事,确系利国良策,我等自当竭力推行。”他先肯定了国策,堵住了孙言合的不满。
随即话锋一转:“可江御史所虑,亦是实情。市场混乱,吏治不清,仓促出使,恐非但不能扬我国威,反而徒耗国力,滋生更多弊病,损及朝廷颜面。”
他看向孙言合,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孙阁老欲亲往整顿,勇气可嘉。但江南局势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大人虽才干出众,然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从长计议,稳妥为上。”
这话看似肯定,实则轻描淡写地将孙言合“亲赴江南”的请命搁置了。
孙言合听闻,脸色微变,想要说什么,却被裴珩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当务之急,乃是彻查旧案,厘清市场,整肃吏治。待根基稳固,水道渠成,出使之事,自然水到而渠成。”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抑有扬,既肯定了国策,又正视了问题,还拿出了解决方案。
孙言合虽心有不甘,但裴珩的话滴水不漏,且首辅权威赫赫,他只能憋着气,拱手称是。
皇帝也没有再出口为难裴珩。
内阁中人都是明眼人,这一番对话暗潮涌动,也看明白了几人的意思,但这个时候谁也没敢开口站队。
孙言合是圣上的老师,说的话自然就表示了圣上的意思。而江怀序是内阁首辅裴珩的同窗,两人是挚友,说的话自然是裴珩的意思。
圣上和裴珩两人碍于身份,这些事没办法明面说出来,谁驳了谁的面子这场闹剧都小不了,所以只能借别人之口试探,谁料这一试探便成了一场争吵。
内阁会议散后,已是傍晚。江怀序出宫门后并未及时离开,而是在宫门口拦住了正要上轿的裴珩。
“首辅大人!”他声音里带着些愉悦,有些像在酒楼门口调戏姑娘的浑客,“今日我又冲锋在前,替你当了回马前卒,恶人我可都做尽了。你这杯谢酒,总不能少了吧?”
裴珩似是习惯了他这幅样子,让裴府护卫线回去了,对着江怀序点了点头:“荟英楼,我请。”
荟英楼雅间,临窗可望京城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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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昱本就繁盛,加上早就废除了前朝的宵禁政策,故而眼下街道上热闹得很。
几杯醇厚的绍兴黄下肚,江怀序脸色渐红,俯瞰京城几刻,随后带着几分自嘲看向裴珩:
“如琢啊,说真的,当年刚进内阁那会儿,看老师们争论政事,引经据典,言辞犀利,我还以为是何等赤诚为国、肝胆相照。结果呢?”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十之八九,不过是台上唱戏,台下算计。红脸白脸,敲锣打鼓,都是演给该看的人看。咱们这身绯袍玉带,倒像是戏服了。”
裴珩自是意会了江怀序的意思,今日内阁,远渡一事,看似是孙言合的主意,实际上确实圣上的想法。
不然孙言合一个即将告老还乡的老臣,何必这种事都亲力亲为。他是圣上的老师,这些画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算是给忠臣一个表态。
裴珩执杯,静静听着,窗外灯火在他深沉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影,让人看不透情绪。
“演戏……”他轻轻重复,声音低沉,“庙堂之高,何处不是戏台?演什么,怎么演,何时开幕,何时收场……岂是自己能定的?要看圣上的心思,还要揣测百官的动向。”
他这话说得极淡,却透着一股深切的疲惫和洞明世事的无奈。
江怀序的笑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脸上带了些落寞之情:“当年入翰林院学堂,总觉得,读书致仕,当为生民立命,当以文章报国,何等痛快淋漓……”
“如今却和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晃着杯中残酒,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说起来,那时候在书院,你和滕二才是唱红白脸的人。她唱得不错,是个人才,每次时务课业,我都怕碰到她。她那人争辩起来有理有据,不给人思考的时候,谁碰上她都头疼。”
说起滕令欢,他的语气放轻了些。
“可惜了啊,天妒英才,若是她还在,这内阁,定然不会如此无趣……”
他絮絮地说着,沉浸在往事与酒意中,并未注意到对面裴珩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深沉如夜。
雅间内安静了片刻,只有楼下隐约的丝竹声传来。
江怀序顺着这丝竹声,酒意便上来了,配上荟英楼的霓虹灯,他很快就来了困意,最后将头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嘴里喃喃着,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裴珩不似江怀序一般喝起来毫不节制,几口烈酒下肚,酒意微微上来,他便没有再动面前的酒杯一口。江怀序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催着裴珩再喝,自己抱着个酒坛子喝个没完,最后愣是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裴珩垂眸看了一眼江怀序,又看了一眼两人喝剩的一坛子酒,轻声开口:“滕令欢。”
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咬得极准,江怀序就在他面前,但他的语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没死,就在我身边。”
14. 初遇
太安十七年,瀚王举兵攻入京城,发动朔风之变,新帝登基,改年号为顺宁。
朔风之变后,朝中官员被重新整顿,追随先帝的官员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新帝不敢大动干戈地将朝廷人全部换成自己人,唯恐先帝势力盘根错节,一点微小的势力都能成为日后的隐患。
他要成为大昱国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而非一个靠发动战役谋权篡位的恶人。
所以没有对先帝势力赶尽杀绝,但有的人物不能留。
赵明远曾辅佐先帝,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身为内阁首辅,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这样的人,新帝怎么可能不忌惮。
当时滕令欢才十四岁,刚入学堂没多久,在赵明远门下学习,故而对这段历史异常地清楚。
“结党营私,心怀怨望,意图不轨”。
无需三司会审,东厂直接拿人,诏狱走一遭,铁打的汉子也成了烂泥,何况赵明远年岁已高。
行刑的地点,被特意定在了翰林院学堂前的广场上。新帝的意思是给他们这些年岁尚小的学士一个下马威,警示他们要站清队伍,否则下场就和赵明远一样,甚至可能更惨。
那一日是深冬,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凛冽的寒风中,京城内的血腥味仿佛经久不散。
曾用来培养官员的翰林院突然变成了刑场,与滕令欢同期的几个学士,一连几日都没有归家,美曰其名是留在翰林院值守,实际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看清楚赵明远是怎么死的。
此时,距离翰林院不远的一处值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阴冷。院中的血腥气与腐臭味飘散过来,引得人不适。
新帝提拔上来的新任首辅周敦礼,年五十,最早是瀚王府属官,后来入了内阁,这场朔风之变之所以能成功,也有周敦礼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他对面,坐着东厂掌印太监曹敬忠,两人年龄相仿,只是因为阉人的原因,曹敬忠看起来更多了分病气。
“周阁老,陛下原本的意思,对付这种先帝余孽,诛他十族都不为过!也算是给后人立个威,尤其——”
曹敬忠顿了顿,往翰林院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是那些个半大的小学士,他们年岁尚小,掂量不出轻重,跟了赵阁老那么久,岂非一朝一夕就能倒向圣上的?”
周敦礼顺着曹敬忠的目光往外瞟了一眼,也知晓了他的意思:“赵阁老门生众多,其中不乏宗室子弟。景乾乃是圣上四子,阿沁也算是圣上的妹妹,若行株连,恐徒惹后世非议。”
曹敬忠思索片刻,他常年生活在宫中,又因为上了年纪,于翰林院的事已经忘却得差不多了:“赵明远只有这两个学生?我记得不是吧?”
周敦礼摇了摇头:“还有江文正的儿子,滕家的姑娘。”
“滕家送来的是个姑娘?”曹敬忠惊道。
周敦礼点了点头:“滕彦只是个工部主事,不成气候。滕家这一代三个子嗣,长子早夭,只剩二女儿滕令欢和小儿子滕轸。”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最后说道:“那滕二有些天赋,只是过于优柔寡断,不过这也正常,她年岁尚小,又是女子出身,难免这样。”
曹敬忠听闻笑了笑,反驳道:“周阁老这话说得不对,院中优柔寡断的人不在少数,却只有滕二一个是女子。天下人百般模样,谁又能猜得透谁?”
“这赵明远一死,倒是给阁老您留了好大一个摊子。他手下那些门生被打散了,塞到各部堂官名下暂为生徒,这往后是福是祸,可就难说喽。”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戏谑看向周敦礼:“听说阁老您原本都打算颐养天年,除却那裴家的裴如琢,往后便不准备再收徒了,这下可好,赵明远门下四个学生,您不至于一个都不收吧?”
周敦礼只轻笑一声,若是换做旁人向他打听那么多,他可能早就聊不下去了,但曹敬忠不一样。两人既是同门,又是同僚,没什么可隐瞒的。
于是坦言道:“景乾和阿沁自是用不上我这样的老臣了,那滕二和江文正的儿子往后得待在我的门下了。”
曹敬忠自是不惊讶,如今瀚王登基,章景乾从瀚王庶子变为四皇子,章沁从公主变为长公主,以后的身份都是能请夫子入宫教书的,没必要留在翰林院。
只是没想到,周敦礼相当于把赵明远门峡的学士都收了,曾经在内阁针锋相对的人,竟能有如此结局。
念及此处,曹敬忠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似是随口聊天一般:“阁老好格局,要说也是,什么宿敌不宿敌的,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儿。说到底,咱们当年不都是同期的学生?谁又何必为难谁呢。”
周敦礼没再说话,值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窗外,翰林院的方向,似乎有阵阵寒风吹过,让值房都多了几分寒意。
寒风吹过空旷翰林院正院,吹得腐肉的血腥味飘得遥远。
“呕——”年纪稍小一些的滕令欢首先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糊了一脸。
她出身高门,家中如今不景气,但也算是自幼锦衣玉食,何曾见过这等惨绝人寰的景象?
旁边站着的章景乾,虽是瀚王庶子,在京中为质,看尽眼色,比旁人沉稳些,但此刻也是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微微发抖。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的身影靠了靠。
新晋长公主章沁,穿着一身素净的宫装,小脸紧绷着,嘴唇抿得死死的,一双美眸死死盯着那具尸体,察觉到章景乾往自己身后躲,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喝斥:“有点出息!”
章景乾是章沁的小辈,自然听从章沁的喝斥,手中拳头握得紧,强忍着胃里的不适从章沁背后走出来。
滕令欢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学子服,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显露出少女的挺拔。方才的干呕让她失态,江怀序拍了拍她的后背才让她将将缓过来。
寒风刮过她稚嫩却已见坚毅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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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的脸颊,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一双过于明亮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面目全非的老师。
似是要将眼前的一切都记住。
然后,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迅速被冷风吹得冰凉。
院子里一片死寂,四个少年少女谁也没再说话,长久的沉默占据了整个院子,直到院子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整洁的墨色学士服。他似乎是新来的,独自一人,步履沉稳地朝着学堂方向走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庭院中的尸体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并未生出太多恐惧之色。
他的目光扫过几个人,最后,定格在了那个静静站立、无声落泪的青衣少女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那个少女身影,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熟悉。
几乎在同一时刻,滕令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她缓缓地、带着一丝迷茫转过头来,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两人的视线,就在这血腥的院子里,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无声地撞在了一起。
他看到她泪眼朦胧却依旧倔强的眸子,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也看到了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悲悯。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从两人之间掠过。腐烂的尸体在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在此刻让他闻不到异样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少女那一行清泪的味道。
酸涩,冰冷。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这对视的刹那。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裴珩心中弥漫开来,他说不清此刻的感觉,只感觉心脏似乎被人揪住,呼吸不上来,却也忘记呼吸。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滕令欢忘了拭去脸上的泪痕。
这一刻,漫长又短暂。
直到——
“这位是——”章沁带着不满和戒备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她上前一步,将滕令欢稍稍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学士。
章沁是他们这几个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如今已经到了碧玉之年,一直对几人多有照顾,眼下更是将几人护在了身后。
小学士似乎比几个人都小,个头也比不过这几个人,眼下四人站在一侧,小学士一个人站在一侧,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裴珩收回了目光,脸上的神情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他朝着四人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清冷平稳:“裴珩裴如琢,是周先生新收的学徒。”
说完,他便不再多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步伐沉稳地从赵明远的尸体旁走过,仿佛身侧什么都没有一样。
寒风依旧凛冽,院子内的血腥味仍未散去。
滕令欢却有了异样的感觉。
15. 噩梦
大昱朝科考共三级,分别为乡试、会试、殿试。
翰林院学堂是中央设立的学堂,是专门培养官员的机构,翰林院季考可替代会试,滕令欢在学堂时成绩不错,季考对于她来说不算难题。
季考结束后,滕令欢不愿意回滕府,准确地说,她从来都不喜欢回滕府。
父亲滕彦官职不高,并未给予她在仕途上任何的帮助,在家中也并未给予过一丝父爱,他的眼中只有幼弟滕轸,但奈何滕轸资质平平,滕彦本想靠关系拉滕轸一把,将他送进翰林院念书,却没想到他连初考都未能过去,这才给了滕令欢一个入学堂的机会。
而母亲……
滕令欢眼底掠过一丝黯淡。
滕令欢本是双生子,自古以来双生子都活下来的机率及小,故而被世人看作不详的征兆。滕令欢还有一个哥哥,可惜才落地没多久便早夭了,母亲也因此而大病一场。
滕母从未打骂过她,甚至在外人看来对她颇为疼爱,但滕令欢知道母亲的心思,她年少时嫁进滕家,自是希望让滕家的荣耀能够得以延续,她不说,但滕令欢知道母亲一直希望当初死的那个人是她。
家中氛围压抑,她自是不愿意归家,总喜欢借口查找书籍在外游荡。
季考结束后,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城中那家书阁。这里藏书芜杂,大多都是被正统学士斥为“旁门左道”的杂书野史,她自幼念书,读的都是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起初接触这些书时,只是出于好奇随手翻翻的,后来逐渐成为了她排解压抑心情的习惯,书中天地广阔,让她的思想飘荡在正统之外,仿佛礼教与禁忌之间产生的裂缝。
她沉浸其中,直到暮色四合,书阁老板开始点灯,她才惊觉时辰已晚。
滕令欢匆匆往家赶,京城内,华灯初上,街市依旧热闹,但她心中却无半分闲适。
然而在经过城中最为繁华的荟英楼时,她的脚步顿住了。
只见那酒楼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迈步而出。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身墨色常服,个子还未生得多高,背脊倒是挺得笔直,在一众锦衣华服、微醺谈笑的酒客中显得格格不入。
是裴珩。
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同门。
立在门口的裴珩似乎也看到了她,脚步微顿,一双过于沉静的眸子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滕令欢心头隐约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厌恶。
滕裴两家是世仇,如今裴珩的老师又取代了她老师的位置,让她怎么能对这个同门有好感?
她本想就此离开,却发现裴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离开。
这小子挑衅她!?
滕令欢抱着书卷,故意放缓了脚步,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裴如琢,荟英楼……这可不是一个正经学子散学后该来的地方吧?”
她目光扫过酒楼,语气里带些嘲讽的意味,“才十二岁就流连此种场所,真不知再过几年,又要去往何处‘高就’了?这事周阁老知道吗?”
裴珩停下脚步,面对着她充满敌意的调侃,脸上并无波澜,声音清冷平稳:“荟英楼只是一个酒楼,提供酒食,也谈事务。不知让师姐想成什么了?”他顿了顿,眼底浮出一丝戾气,“倒是师姐,似乎对我怨气颇大,不知裴某何处得罪了?”
他这般冷静甚至堪称无辜的反应,让滕令欢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她冷笑一声:“得罪?岂敢。只是好奇,周阁老的高足,原来喜好在此处‘谈事务’。”
裴珩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道:“若是因为朝堂党争之事,迁怒于我,大可不必。赵阁老之事,是他自己的选择,身在官场,从来身不由己,成败生死,皆是常态。师姐如此聪慧,何必为此大动肝火?”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若是因为滕家与裴家的百年恩怨……那更不必。祖辈之事,早已时过境迁,你我身为后代,何必执着于陈年旧怨?”
这话更是让滕令欢来了脾气,裴辅泽身为户部侍郎,位高权重,他裴如琢受府中人的托举才能稳稳地留在翰林院学堂,若真论其本事,他未必能在学堂待下去,如今却能说出自己不顾家族仇恨的话。
滕令欢上下打量着裴珩,目光中带些审视的意味,说道:“祖辈旧怨?不必执着?裴如琢,你说得轻巧!你如今能站在这里,能入翰林院,能成为周阁老的入室弟子,受着裴家几代人的荫庇托举,然后轻飘飘一句‘不必继承’?这便宜话,你也能说得出来?”
她以为这话至少能让裴珩露出一丝窘迫或羞愧。
然而,裴珩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没有羞愧,没有愤怒,甚至……笑了。
那笑容带着几分嘲弄、几分冰冷,甚至几分癫狂。
滕令欢觉得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及其的割裂。
“裴家几代人的托举?”他重复着这句话,“谁告诉你,我受了裴家的托举?”
滕令欢一愣,被他这反常的反应和话语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说得没有半句假话,谁知道裴珩这是在说什么。
世家托举后代入学堂念书,京城中常有的事,他何必如此敏感。
但转念一想也情有可原,裴珩岁数小又出身世家,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这个年纪的孩子面子薄,只当他是被戳中了痛处胡言乱语。
念及此处,她懒得再跟这个同门纠缠,抱着书卷,说道:“罢了罢了,跟你这小孩计较什么,日后好歹是同门,你我之间恩怨难消,只望日后这仇恨别越陷越深了。告辞!”
她转身欲走,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人。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属于十二岁少年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那力量如此之大,捏得她臂骨生疼,手中的书卷“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你!”滕令欢惊怒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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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回头斥责的话语还未出口,整个人就被一股蛮力狠狠地推向旁边狭窄巷道冰冷的砖墙!
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墙面,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一阵发黑。
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扼上了她的脖颈,仿佛要将她置于死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猝不及防,从被拉住到被死死压制在墙上,不过瞬息之间。
滕令欢完全懵了,她拼命挣扎,双腿乱蹬,双手去掰扯那只扼住她脖颈的手,却发现那手臂如同焊铸一般,纹丝不动。
她惊恐地抬眼,对上了裴珩近在咫尺的脸。
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裴珩不是刚才那个十二岁的裴珩,而是二十七岁的裴珩。
他的五官甚至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微微扭曲,额角青筋暴起,滕令欢鲜少见过裴珩的这一面,上一次还是她提醒裴珩自己的笔记被人动过手脚的时候,即使她认为裴珩不是什么好人,但大部分时候,他也是克己守礼的人,怎会变得如此疯癫?
而且面前人的面相突然变了,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滕令欢这才发现,她好像没有痛觉,她之所以觉得难受,是因为胸口的一阵压抑之感,裴珩的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抵在她胸膛的手臂猛地又加了几分力,滕令欢觉得胸口像被巨石压住,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滕令欢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幻痛,她试图平复呼吸,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昏暗的室内,然后——猛地定格在了外堂。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静静地坐在她房间外堂的椅子上。
“嗬——!”
滕令欢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瞬间僵住,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熟悉的黑影。
是梦?噩梦还没醒?
她几乎是本能地、狠狠地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清晰的刺痛感传来。
与此同时,那个黑影动了动,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死寂:
“别掐了,你没在做梦。”
是裴珩的声音!
滕令欢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之中。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高了锦被挡在身前,声音因为惊惧和沙哑而变调:“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
她的目光惊恐地扫向紧闭的门窗。
裴珩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有压迫感。他缓缓地站起了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夜闯闺阁的尴尬或歉意,仿佛他出现在这是理所应当的:
“自然是走进来的,找你有点事。”
16. 计谋
方才的压抑感还未消退,仿佛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还未被拿下去,滕令欢依旧没回过神,愣愣地看了一眼裴珩。
夜深,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裴珩似乎透过房间内的气氛察觉到了她的不适感,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怎么了?”
此刻已是深夜,若是点灯,难免会让外面值守的人察觉。
黑暗中,裴珩看不清滕令欢的脸,便向前走了一些,附身问道:“做噩梦了?”
滕令欢不语,眼神中是对裴珩夜闯她房间的不满。
她原本并不知道自己在噩梦之中有没有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有没有让裴珩听了去,但是眼下看来应当是没有。生怕裴珩再察觉到什么,见他往前走了一步,滕令欢立刻开口否认:“没有。”
裴珩顿住了脚,没有出口否认,但也没有追问。滕令欢却问道了一丝酒气,那是从裴珩身上传来的,那酒气不淡,他喝了不少,但此刻清醒得和平日无异。
又过了几息,裴珩再次开口:“那你刚才为什么叫我的名字?还出了这么多汗。”他顿了顿,接着问道,“梦到我了?”
滕令欢咬紧了下唇,还以为裴珩没听到,谁知道他这是憋着坏呢。
她咬牙切齿,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对啊,梦到我把你掐死了。”
裴珩倒也没生气,语气中反而带了一丝调侃的意思,轻声说道:“那好,我等着那日,我最好是死在你手上。但我死之前,你得帮我把事办了。”
裴珩缓缓走到滕令欢的床榻旁,语气放得端正,滕令欢知道他这是真的有事来找她,想一句话结束两人这样针锋相对的气氛。但偏偏她起了异心,裴珩不让她舒心,那她又何必顺着裴珩?
滕令欢忽然勾起唇角,坐起了身,却没准备听裴珩的话,而是模仿着他的语气调侃道:“什么事竟劳动裴阁老大半夜的爬‘妹妹’的床来说?”
她刻意咬重“妹妹”二字,语调里掺入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合时宜的浑话意味,“身上还带着酒气,就不怕让人知道了,坏了阁老一世清名?”
“还是说,裴府里没有兄妹避嫌的规矩?”
裴珩只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也或许是在压下因她刚才的话而起的波动。
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孙言合,今日在内阁,又为远渡之事吵嚷不休,态度强硬,甚至扬言若不能尽快促成,他便亲自请命带船队远渡。”
滕令欢蹙眉,裴珩不接她的话,自己说也没劲,索性就正经了起来。
裴珩口中的孙言合她有印象,最早是圣上还在做瀚王时的老师,是瀚王府的属官,后来瀚王入京登基,孙言合便入了内阁,靠着“帝师”的名分,被朝中人尊称一声“阁老”。
按理说他资历颇老,并非鲁莽之辈,而且近几年临近告老,更该求稳才对。
怎么在朝堂上闹出这么一番?
“孙阁老,岁数不小了吧?眼看着致仕荣休,何必在此事上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孙阁老是圣上的老师,有没有可能,圣上是借着孙阁老的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今圣上造反出身,众人皆知,却无人敢言语,因为都知道圣上最忌讳有人说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登基之后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
打天下和守天下不一样,先帝是正统的皇位继承者,学得是守天下的政策,如今的圣上庶出出身,并非顺位,一门心思地造反,学到的是打天下的政策。
打天下一朝变做守天下,就连他自己也掂量不清楚了。他急于求成,最快的方法就是借鉴先帝的政策,先帝派户部官员远渡兰若,推动了大昱的经济农业发展,他急于效仿,这才借了孙言合的口,探一探裴珩的意思。
裴珩微微颔首:“是,陛下重启远渡之心甚坚,孙言合不过是一枚推出来探路的棋子,亦是施压的幌子。此事关乎陛下权威与内阁权柄,非一朝一夕能解。”
滕令欢见他能明白,说得还有理有据,也知道圣意难违,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那他大晚上地闯进她的房间,难不成是为了向一个已经离开内阁五年的人汇报政务的吗?
滕令欢问道:“裴如琢,你能明白这些,那来找我做什么?”
“陛下之意难违,但棋子……或可暂时挪开。”裴珩的声音低沉,“我要你想想,有无法子,能让孙言合暂时闭嘴,至少……别再这般聒噪激进。老师死后,内阁便没了主心骨,我被章景乾和老师旧部推上位,但终究年纪尚轻,几个内阁老臣信不过我,也不将我放在眼里,孙言合这么一闹,不知道阁中又有多少中立派会倒戈。”
滕令欢陷入沉思,难得裴珩也会向人坦言自己的难处,也就是她如今得受裴府的庇护,奈何不了他,若是放到以前,多少她也要为难他一番。
裴珩想要孙言合闭嘴,但孙言合毕竟是圣上的老师,光凭这一条,便没有人敢在朝堂上对他动手,最多就是在内阁会议中,借着议论政务的名义吵几架,若真要动起手来,还真没几个人敢。
朝堂之上不能动,那朝堂之下呢?
忽然,她想起一事,抬头问道:“孙阁老是不是有个女儿?如今应当快出阁了吧?”
裴珩略一思索:“是,婚期就在两日后。”
“那就好办了。”滕令欢眼中掠过一丝冷光,想起他先前说过帮章景乾处理两位皇子时,派过杀手,那裴珩显然是有些人脉的,于是说道:“兄长手下,不是养着些所谓的杀手吗?让他们去一趟,在新娘子上花轿前,把人劫了,扔进护城河里泡一泡。但是记住,别弄死了,吓唬吓唬就行,若是出了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府与孙府挨得倒是近,在同一条甬路上,但滕令欢自小在翰林院学堂,回府也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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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院子待着,和左邻右舍没什么交集,所以对于那个孙言合的女儿,她只知道岁数比她小个十岁左右,其他的一概不知,也没见过。
官场斗争,按理说不应当涉及家人,但如今的官场哪里那么干净?哪个官员不是眼睛看得老远,生怕自己吃了亏?
她语速平稳,接着说道:“孙阁老出身关外,颇信鬼神命理之说。女儿大婚前遭此一劫,他必认为是大凶之兆,与远渡这等险事冲撞,就算有皇命在身,他也不敢再拿自家女儿的性命福祉去冒险。人皆有私心,官场上更是如此,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很少有人真能做到将自己与所爱之人完全剥离开,去纯粹地‘忠君事主’。”
她说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他愣住了。
却并非因为这条计策,而是因为她最后那句话——“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欲……很少有人真能做到将自己与所爱之人完全剥离开”。
七情六欲。
这四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荡。他因变故而入京,算计人心,步步为营,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感情摒弃,可如今才发现她的话似乎没有错,他也是人,也有私心,也有七情六欲。
若非这样,他自己也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自己那些荒唐的做法。
他眼前蓦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翰林院血腥的庭院中,那个泪眼朦胧却脊背挺直的少女身影,浮现出后来朝堂之上,她与自己针锋相对时,那双灼灼生辉、不服输的眼眸……
惊鸿一瞥,便再难忘却。
他并非没有情爱,只是所有的情爱,早已在年少时,便悄无声息地系于一人之身,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想到自己机关算尽,自以为冷硬无情,却早已不动一兵一卒便被她困住,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几分自嘲,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气闷?
滕令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心底发毛:“你笑什么?”
裴珩止住笑,转而说道:“我只是在想,新婚之夜去劫孙阁老的女儿,你觉得我能有这种本事吗?”
滕令欢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反讽:“兄长不是才说过,你手下的人命,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吗?这点‘小事’,还算不得本事。”
黑暗中,两人似乎无声地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片刻后,裴珩的声音响起,恢复了平时的冷清:“好,我会去做。”
正事谈完,一阵沉默掠过。滕令欢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低了些:“燕七……是不是你杀的?”
裴珩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了几分,带着警惕:“是,怎么?”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刻薄,“你关心他?”
17. 谈心
滕令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床边的柜子前,摸索着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她走回床边,将那东西递向裴珩的方向。
“这是燕七留给裴璎的。”
她语气平淡,“我觉得像是兰若国的残本,应该是当年先帝派人远渡的时候带回来的那批官船上的。兄长将‘妹妹’看得这般严实,连院门都不让轻易出,却没仔细查过她屋里的旧物?若我没看走眼,这真的是件宝贝,你可就错过了。”
她轻轻笑了笑,带着点调侃,“果真这些年,裴阁老光长年纪和权势,没长点细致心思?”
裴珩接过那本触手冰凉的书册,指尖微微一颤。
兰若国?他确实未曾留意过裴璎屋中这些“无用”的杂物,当年魏百川手下的一个船队与大部队走散,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朝廷里的人都认为早已经流落民间,谁能想到落到了一个江湖剑客手上。
他缓缓站起身,朝着滕令欢的方向逼近一步。滕令欢下意识地后退,小腿却抵住了冰冷的桌角,再退无可退。
他身上那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冷冽的檀香,随着他的靠近愈发清晰,几乎将她笼罩。两人距离极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气流,近到在黑暗中仿佛能看清对方眼底的微光。
仿佛只要再近一步,几乎便能肌肤相贴。
滕令欢的心跳骤然失序,方才的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慌乱,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的灼热感。
然而,裴珩只是停在那里,沉默地看了她片刻,一双幽黑色的眸子再黑夜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心生寒意。
然而,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夜凉,当心风寒。”
说完,他握着那本兰若国书,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去。
关门得一瞬间带进来外面的一缕冷风,吹到滕令欢身上,她浑身打了个寒颤,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果真夜凉。
次日清晨,滕令欢被裴珩弄得一夜辗转,直到天才蒙蒙亮才睡着,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京城深冬,空气冷冽,晌午太阳打在裴府的瓦片上,倒也暖和不少。
滕令欢披上了一件厚狐裘大氅,出了房门想着透透气,一直走到裴府的后院。
刚走到秋千架附近,便看到一个穿着水红色棉袄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对着面前枯败的花枝发呆,是陆书禾。
陆书禾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又有些怯怯的:“三姐姐。”
她与陆书禾之间算不上有矛盾,裴玥和她说过不喜欢陆书禾,认为她是家境落魄了来投奔亲戚的,但陆书禾却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被嫌弃的。
裴玥终究年岁小,可能不会明白,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陆书禾父亲做生意出了事,她自己也未必希望这样,但凡能有另一条路可以选,她也不会选择投奔姑母。
一个为了生存的姑娘,年岁也不大,虽然带进来一只来历不明的黑猫,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摩擦,但究其根本,她也算不上犯了错。
念及此处,滕令欢笑了笑,走过去:“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屋里闷……”陆书禾小声说,手指绞着帕子。她看了看旁边的秋千,鼓起勇气问,“三姐姐要坐秋千吗?”
滕令欢顿了一下,心中思索一番,暗念一个二十四岁的内阁辅臣,还玩这个是不是不大合适?
但是管它呢,除了裴珩和她自己,谁又知道她的身份?
滕令欢点了点头,和陆书禾并肩坐在了另一个冰冷的秋千板上,轻轻晃动着,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沉默了一会儿,陆书禾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些歉意:“三姐姐…对不起……”
“嗯?”滕令欢侧头看她。
“就是…我的那只黑猫。”陆书禾说起话来怯生生的,滕令欢还得靠近一些才能听清她的话,“它是我从江南来京路上捡的,瘦得只剩骨头,我很小心养着了,不知道它怎么就病了,突然就……还死在了你院子门口,肯定吓到你了,真的对不起……”
滕令欢看着她真诚又愧疚的模样,心中那点因黑猫而起的疑惧和芥蒂也跟着消散了。
这姑娘心眼不坏,猫的死,恐怕真的只是个意外。毕竟,知道“招魂”这等隐秘之事的人,世间能有几人?
“无事,都过去了。”她温和地拍拍陆书禾的手,“一只猫而已,你别太放在心上。”
陆书禾感激地点点头。
滕令欢突然想起陆书禾说她是从江南来的,转而又想起那本兰若国书,随口问道:“书禾,你从江南来,可曾听说过……‘兰若国’?”
陆书禾茫然地看着她,随后摇摇头:“没有听过,是什么地方?”
滕令欢略有失望:“没什么,只是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名字,似是海外异国。”
陆书禾低下头,语气羡慕又自卑:“三姐姐懂得真多,到底是京城里的贵女,见识广博。不像我,出身商贾,身上总有股铜臭味,总是被人看不起,像是依附大树而生的菟丝花,离了攀附,便活不下去……”
滕令欢闻言,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陆书禾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出身世家,贵女,这到是没错。可她身为世家贵女,却从未受过那般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反而要靠她给家人争得荣耀。
自小被送在学堂,和家人也算不上亲近,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家中人也没有一个去替她找回真相的。
这世家女的身份,简直是徒有其表。
“人各有命。”她轻声道,目光望向院中的一枝枯枝,“幸福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未必有你想象的那般如意。至于出身……抱怨是最无用的,人得像石缝里的草,靠自己拼命汲取一点阳光雨露,才能向上生长。总想着依靠谁,或是抱怨环境不公,只会让自己陷入内耗,永远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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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
“你得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为之努力,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不是依附谁而活。”
她这话说得通透,却远超陆书禾这个年纪能理解的范畴。陆书禾只听懂了最浅显的一层——要找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陆书禾茫然地重复,“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也不知道我的价值在哪里……”
她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倾诉的意味,“但是姑母说,让我……让我多讨好大公子,说大公子权势大,能给我庇护。”
滕令欢能看出来这个陆书禾确实心思单纯,她身为在府中居住的远亲,居然和府中嫡出姑娘说这些话,陆姨娘精明算计了一个完美的局,就是没想到自己侄女这般单纯。
听陆书禾的语气,她似乎觉得这一事是有希望的,念及此处,滕令欢居然生出几分真切的怜悯。
她知道裴珩的性子,他算不上善人,在她的印象中,他也从未心软过。他是一个会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绝不会轻易给人庇护的人。
尤其陆书禾的出身,于他来说没有半分价值。
陆书禾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还有一点小女孩的腼腆,问道:“三姐姐,你觉得……大公子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滕令欢被问得一怔。裴珩喜欢什么样的人?
裴珩这人善于算计,所思所想,即使她与他纠缠多年,也未能参透。但就身份而言,裴珩会偏向于背景强大,能够帮衬他的女子,至于其他,她并不清楚。
不忍陆书禾深陷于陆姨娘给编织的美梦,她斟酌着词语,随后缓缓道:“他大概……会欣赏那些能自己找到立足之地、能找到自己价值所在的人吧。”
“书禾,比起得到别人的青睐,要先得到自己的青睐。”
陆书禾似懂非懂,嘴里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得到自己的青睐……”
两人没坐多久,只见到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地跑来,说是陆姨娘找陆书禾。
陆书禾看了滕令欢一眼,虽没说话,滕令欢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强留,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去。
秋千架上转眼又只剩滕令欢一人。她轻轻晃动起秋千,幅度越来越大,寒风刮过耳畔,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
她少时读书,鲜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刻,眼下这般放松的情景,倒也让她心情愉悦。
正晃得有些忘乎所以,秋千却猛地一顿,被人从后面单手牢牢拽住了绳子。
滕令欢吓了一跳,秋千顺着力道又往前晃了一下,但后面人伸手及快,在滕令欢往前跌的瞬间扶了她一下,她这才定住身。
她回头望去——
只见裴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你我的交易里,可没有让你帮忙牵线做媒这一条。”
18. 挚友
秋千骤然停止晃动,滕令欢回过头,对上裴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刚才那句话,带着明显的冷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滕令欢心下微诧,面上却维持着镇定,甚至故意弯了弯唇角,露出一副“我可是为你着想”的神情:“兄长哪里来的话?你我如今交易,名义上我总归是你的‘妹妹’。妹妹关心兄长婚事,替兄长考量未来嫂嫂的门第品性,免得兄长被些不着调的人缠上,难道不是分内应当之事?”
裴珩依旧保持着俯身靠近的姿势,两人距离极近,他冰冷的目光锁着她,似是透过了裴璎的皮囊,直视到了滕令欢。她重生到裴璎身上已有些时日,唯独裴珩能给她这种感觉。滕令欢觉得荒唐,但又觉得有几分可笑,裴珩分明是她上一世的宿敌,怎地这一世只有他能识破自己的身份?
只听裴珩低沉着声音说道:“那你说的可不对。”
“不对?”滕令欢挑眉,接着他的话问道:“哪里不对?难道兄长对未来的夫人,没有条件?不需要她娘家显赫,能在朝中助你一臂之力?还是说你也玩纯情那一套,当真像是话本子里的说得那样,不求门当户对,只求两情相悦?”
滕令欢后一句话说出口,裴珩的神色僵住,眉眼间那一分凌厉渐渐消失,只垂眸有些温情地盯着面前人。
然而滕令欢背对着裴珩,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裴珩脸上这一微妙的变化,她及轻地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裴如琢,你我交手那么多年,有些事我还是了解的。你步步为营,算计精深,婚姻这等大事,于你而言,必然是重中之重的一步棋。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自然是家世显赫,能巩固你仕途之路的。我说错了吗?”
她语气笃定,几乎认定了裴珩心中所想就是这样,但背后之人许久未出声,滕令欢猛然回过头去,裴珩不语,没有反驳。她认为沉默就是一种认同,但她却在裴珩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反驳的意味。
他那双黑眸幽深得可怕,只沉默地盯着滕令欢,半句话都不说。
他就这样盯了她很久,久到滕令欢脸上的笃定渐渐有些挂不住,心底发毛,几乎受不了眼下的奇怪的氛围。
她忍不住移开视线一瞬,又强迫自己转回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心想自己是不是话多了,便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说……”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你心中已有目标人选……”
这话问出口,她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心中暗念自己又说错了话。重生以后,她每日生活在谜团中,日子过得不踏实,一时兴起便起了挑逗他一番的心思,她的话本也只是一句戏弄话,却没想到裴珩这样开不起玩笑。
闹归闹,裴珩虽与她算不上关系好,但终究自己的死因还得靠裴珩去查。察觉自己玩脱了,正要开口道歉,却见裴珩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极缓地直起身,但那股迫人的压力并未随之消散,但因为他身高的优势,带来一种更强的俯视感。
就在滕令欢以为他会出言讥讽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
“别人的价值,我不感兴趣。”
滕令欢听得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想,她清晰地在裴珩眼底看到了一抹及淡的忧伤,那目光虽然转瞬即逝,却被一直紧盯着他的滕令欢捕捉了个正着。
裴珩微微偏过头,避开了滕令欢的视线,目光投向远处枯败的枝桠,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是自嘲一般的沙哑:
“我喜欢的人……死得早。”
滕令欢怔住。
裴珩的声音继续传来:“到死前……可能都不知道我心悦于她。”
她心下竟莫名生出一丝唏嘘,没想到冷心冷情的裴如琢,竟也有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深情。
她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这惋惜,是为那段未曾宣之于口便天人永隔的情愫,她的玩笑话说到了裴珩的痛处上,理应收敛些。
然而,她这句“可惜”刚一出口,裴珩猛地转回头来看她,方才那点忧伤似乎全然消失,被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烦闷所替代。
滕令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瞪弄得莫名其妙,正想开口,却见裴珩忽然抬手,狠狠推了一把秋千。
“啊!”
滕令欢猝不及防,秋千猛地向后荡起,又失控地向前冲去。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险些从秋千上摔下来,慌忙中死死抓住绳索,才堪堪稳住。
秋千剧烈晃动着,她惊魂未定地看向罪魁祸首,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疯。
裴珩站在那儿,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他看着她狼狈地晃悠,淡淡提醒道:
“孙阁老的女儿孙秋寒,和裴璎是闺中好友,自幼一起长大的。”
滕令欢一愣,还没从刚才的惊吓和话题的跳跃中反应过来。
裴珩继续说道:“所以,明日孙府和永安王府的婚宴,你也得去。”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大步离去,墨色的衣袍下摆在寒风中拂动,很快消失在园径尽头。
只剩下滕令欢独自一人坐在晃悠不止的秋千上,等着它慢慢停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裴珩那句莫名其妙带着忧伤的“死得早”,一会儿是他突然的恼怒和推秋千的幼稚举动。
裴珩这个人,她自认为看透了,实则不然。
她慢慢梳理着,永安王是天家人,是太祖第七子一脉的后人,后来入了军营,封侯拜相,愣是给自己打出了一条路来。
孙言合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大昱朝文武官员之间鲜少通婚,尤其文官与武将的联姻,最易引来帝王猜忌,怕文武勾结,图谋不轨。
孙秋寒出身清贵,父亲是内阁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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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这样的家世,足够她在京城文人清流圈子里任意挑选夫婿了。可她最终却许给了刚刚因军功封侯的永安王。
文武不通婚,谁来了也是如此,偏偏孙家能有这个例外,可见孙言合在陛下那里的地位。
滕令欢本以为这事与自己无关,只需以裴家小姐的身份送去贺礼即可。却没想到,孙秋寒竟然和裴璎是闺中密友,这下还得代裴璎去给孙秋寒送嫁。
翌日,孙府。
孙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滕令欢换上了络玉给送过来的一套衣服,带着贺礼,硬着头皮来了。
大昱朝婚嫁,女方家人与至亲好友可进至闺房内贺喜。
滕令欢被引至孙秋寒的闺房,屋内还有不少前来道喜的女眷,欢声笑语,珠翠生辉。
孙秋寒端坐在梳妆镜前,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妆容精致,眉眼间洋溢着即将步入新生活的幸福与羞涩。
见到自己的闺阁好友进来了,孙秋寒眼睛一亮,立刻向她招手:“阿璎,快过来!”
滕令欢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几乎将“裴璎”当做了自己的名字。
孙秋寒拉住她的手,屏退了左右,脸上还带着脂粉打出来的红晕,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光芒:“阿璎,你来了真好。我今日终于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孙秋寒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好友:“要我说啊,阿璎你的身世不错,裴伯父是户部的人,你兄长如今又是首辅大人,你就应当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才对。”
“那个燕七非你良配,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也要向前看,放下才好。”
“京中那么多高门出身的公子,总有你的挑的。”
滕令欢心里一阵烦躁,又是燕七。
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失去了多么重要的爱人,殊不知真正的裴璎和燕七恐怕早已在黄泉相会。
她虽不是裴璎,但碍于场合和孙秋寒真诚的关心,她只能含糊地点头。
孙府院里张灯结彩,闺房里人不多,除去滕令欢就只剩一个梳妆的丫鬟。
丫鬟上前为孙秋寒整理妆容、簪戴凤冠。
滕令欢侧头看了一眼孙秋寒,发现她确实与孙言合很像,尤其是父女俩的五官长得及其相似,只是因为孙秋寒常年生活在闺阁的缘故,神态中生出了几分含蓄。
这感叹一起,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身,她滕家出身,却并没有滕家人的实感。
反观孙秋寒,被父亲孙言合这般重视,两相对比,心中竟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伤感。
孙秋寒从镜中注意到好友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神情似乎有些落寞,便笑着开口,说道:“阿璎,可是觉得我这丫鬟手艺好?瞧你都看呆了。”
她转头对自己的丫鬟道,“杏儿,左右时辰还早,你也给裴三小姐简单上点妆,今日大喜的日子,她也该打扮得喜庆些。”
19. 弟媳
滕令欢一听,心中暗念不好,连忙摆手推拒:“不不不!秋寒,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是来给你道喜的,怎能抢你的风头?这不合规矩的。”
她拒绝得快,孙秋寒虽是好心,但滕令欢觉得这样是不行的,孙府的丫鬟给梳妆,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孙秋寒却不由分说,笑着将她拉过来,按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哎呀,就简单描描眉,敷点薄粉,涂点口脂罢了,算什么抢风头?你我姐妹一场,还分彼此吗?快坐下!”
滕令欢推脱不得,只得坐到了孙秋寒得梳妆台前,任由着那个叫杏儿多的丫鬟在她脸上捣鼓。
而孙秋寒就在一旁看着,随口笑道:“你呀,明明以前最爱捣鼓这些胭脂水粉,还总说我的手笨,近日倒矜持起来了?”
滕令欢背后微微一僵,她向来素面朝天惯了,重生之后愣是将这习惯带到了现在,全然没想到裴璎居然是个喜欢捣鼓胭脂水粉的。
她暗自庆幸最近一直以病体未愈为由,深居简出,气色不好不施脂粉也说得过去,这才没让人发现了端倪过去。
滕令欢赶紧顺着话头,勉强笑道:“还不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总觉得没什么精神,也懒怠弄这些了……”
好在孙秋寒只沉浸在喜悦中,并未深究,只是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丫鬟杏儿手法熟练,并未过多修饰,只是略施粉黛,提了提气色,让她看起来不似先前那般虚弱。滕令欢看着镜中与自己平日稍显不同的、更添娇柔的面容,暗暗松了口气,总算糊弄过去了。
这时,门外喧哗声起,锣鼓鞭炮声震天动地,是永安侯府接亲的队伍到了。
闺房内外顿时忙乱起来,喜娘上前为孙秋寒做最后的整理。孙秋寒看着镜中凤冠霞帔的自己,忽然眼眶微红,就在滕令欢还觉得不明所以的时候,孙秋寒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声音带上一丝哽咽:
“阿璎,我母亲去得早,等下你能不能……帮我盖上盖头?”
滕令欢一怔,新娘的红盖头通常由家族中全福长辈或母亲亲手覆盖,寓意祝福。
孙秋寒母亲早逝,提出让好友裴璎代劳,虽稍显不合常规,却也足见两人情谊深厚,她是真的将裴璎视为极其亲近之人。
一瞬间心生出一种愧疚……
她不是裴璎,孙秋寒所珍视的挚友已经不在人世。
京城藏书阁的书里写过,招魂术可将人的魂魄留于世间,需以引魂灯为指引,将魂魄落到人身之中。
至于这人身中本来的魂魄去了哪里,书中并未记载。
这招魂术虽令她存活于人世,但滕令欢不知道裴璎死了才能有她的回魂,还是说她的回魂造成了裴璎的死亡。
京城人尽皆知,裴家三小姐裴璎生来骄纵,不服管教,并非名声好听的大家闺秀,但她身边确实有珍视她的人。
比如孙秋寒,或者还有身为哥哥的裴珩……
看着孙秋婆红着眼圈、带着期盼的目光,滕令欢心中微软,推拒的话便说不出口了,总归已经坏了规矩,那这些应当也不算什么。
最后滕令欢点了点头,接过喜娘递过来的大红鸳鸯盖头,将它缓缓地盖在了凤冠之上。
盖头落下的一瞬间,孙秋寒正抬眸看着她,她心知孙秋寒是在看裴璎,而并非她滕令欢,但那眼神还是让她心软。
在盖头彻底落下前,她鬼使神差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她虽已交代过裴珩,不要做出太大的动静,但他究竟怎么做可不是她能控制的。
她与裴珩交手多年,但很多时候裴珩做事她还是不能理解的。
盖头下的孙秋寒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传来她带着笑意的低声回应:“放心,穆安他不放心我,说了会亲自护送接亲队伍,一直到永安侯府前的街角才分开呢。”
亲自护送?
滕令欢心里猛地一沉,永安侯章穆安虽是天家人,但确实是军营里实打实打拼出来的悍将,并非寻常天家人,有他在队伍中,裴珩派去的人还能得手吗?
万一失了手,或者冲突起来伤了人……
她顿时有些忧心,第一反应便是要立刻去找裴珩,但转念一想,此刻接亲队伍已到门口,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她能如何?
况且……她想起裴珩的手段。
连军营出身的三皇子他都敢派人刺杀,并将其变成了残废,一个刚刚封侯、根基未稳的将军,又能如何?
能在裴珩手下做事的人,想必也不是蠢货,看到永安侯本人在队伍中,也应当知道随机应变,至少……不会硬碰硬闹出人命吧?
如此一想,她稍感宽慰,只能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但愿裴珩的安排足够周密。
仪式完成,新娘子被簇拥着出了闺房,前往前厅拜别父亲。
滕令欢跟着人群走出孙秋寒的院落,心下稍松,正准备寻个机会安静待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回廊下站着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得体,正与孙府的一位女眷含笑交谈。滕令欢觉得她有些眼熟,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正是那日在滕府门口碰见的女子。
当时还只是猜测是她弟弟滕轸的妻子,眼下在此处见到她,身份便确凿无疑了。
孙滕两家府邸相距不远,同朝为官,滕家派人来出份子道喜,也是情理之中。那女子此次前来,想必是代表滕府来的。
孙府婚宴,宾客如云,喧声鼎沸。
滕令欢周旋于女眷之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人群。那个在滕府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总让她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隔着一层薄雾,怎么也想不起来。
眼见那女子与孙家女眷寒暄完毕,似有离去之意,滕令欢心中起了主意,她低头假作整理裙摆,脚下步伐加快,看似不经意地迎面朝那女子走去。
“哎呀——”
两人撞了个满怀,面前的女子被吓了一跳,她连忙后退一步,滕令欢见状,立刻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姐姐,我没瞧见路,实在对不住,没撞疼你吧?”
那女子被撞得踉跄一下,稳住身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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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眼。她容貌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疏离。见是裴家三小姐,她微微屈膝还礼,声音温和:“无妨,裴三姑娘不必挂心。”
滕令欢趁机打量着她,故作惊讶:“咦?姐姐瞧着面生,不是孙家的亲戚吧?不知是哪家的夫人?方才真是失礼了。”
女子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我是替滕府来出份子的。是……滕家三郎的妻子。”
她似乎并不愿多提自己,出去滕轸妻子的身份,她并未多说一句。
若是世家出身的女子,自报夫家后,一般都会说自己的本家,但这人一句不提,难不成她并非世家出身?
滕家如此看重滕轸,居然只没给他寻一门世家女的亲事吗?
滕令欢面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带着几分热情:“原来是滕少夫人,我瞧着姐姐便觉得一见如故,今日既是有缘碰上,定要结识一番才是,只是不知道姐姐闺名?”
滕令欢等着,希望她能听过这个弟妹的名字,但那女子却依旧谨慎,只是浅浅一笑,避重就轻道:“三姑娘唤我‘庭芳’便好。”
庭芳?
滕令欢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却有些失落。
京中不曾听闻谁家的女儿叫这个名的,但她心知再追问下去只会引人怀疑,只好顺势笑道:“庭芳姐姐!这名字真好听。那日后我可就去滕府叨扰姐姐了?”
女子依旧是那副温和却疏离的模样,微微颔首:“三姑娘客气了。”
说罢,便再次屈膝,“府中还有些琐事,妾身先行一步。”
看着女子离去的身影,滕令欢一边思索着,随后猛地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庭芳”……
她心不在焉地随着人流走出孙府,脑子里仍在想这个名字,就在她迈出孙府大门,冬日冷风一吹的刹那,她猛地停住脚步。
她想起来了!
当年她还在内阁,与同窗江怀序一同查办的那桩江南科场舞弊大案,最后揪出的主犯之一,便是江南一带的富商宋峥。
而宋峥……他有一个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名唤庭芳。
又想起了自己笔录上的最后一笔特意被人加了一笔“宋氏蒙冤”的话语,看来自己的死和宋氏脱不了关系……
当年查案时,她与江怀序曾去过江南宋家问话,曾与那位宋小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两人年纪相仿,甚至还短暂地交谈过几句。
印象中,那是个被娇养得有些天真、却也知书达理的富家小姐,与眼前这个谨慎疏离的女子,气质不大一样……
可是……滕轸怎么会娶了宋庭芳?
宋家是江南商户,虽富甲一方,但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父亲向来眼高于顶,最重门第清誉,一心想让滕轸娶个高门贵女,或是清流文官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同意儿子娶一个商户之女?
更何况,宋峥是戴罪之身,虽未被株连九族,但也是声名扫地,娶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对滕轸的仕途也并未有多大用处,甚至会因此而受牵连。
滕家是怎么了?
20. 是我
队伍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永安王是章氏出身,虽只是太祖庶弟一脉,但这些年自己也勤奋,京中几乎人人都给几分薄面。
故而这场婚事弄得阵仗及大。
滕令欢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目光扫过送亲的队伍,却并未找到永安王的身影,茫茫人海,除去来道喜凑热闹的,就是送嫁的下人。
滕令欢心中警惕,将目光投向了队伍之中,只见今日的永安王并未穿着喜服,而是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劲装,如同普通侍卫一般,混在了护送队伍之中。
这可比孙秋寒说的还要棘手。
若裴珩派来的人若按原计划动手,没注意到混迹在人群之中的永安王,到时候免不了一场霍乱。
这主意是她出的,她得给裴珩找后路,这么白白送死可不行。
一阵冷风吹过,她猛地咳嗽起来,肺腑间泛起熟悉的痒意。这裴璎的身体实在孱弱,加上连日来的思虑忧惧,病根未除,此刻情绪激动之下,竟又有些发作。脸上那层薄薄的胭脂也掩盖不住病态的苍白。
队伍行至一段僻静的街道,喧闹的锣鼓声似乎也遥远了些,滕令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如果裴珩要动手,这里是最佳地点。
轿夫们踩过某处地面时,在场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数道极细的银线从街道两旁猛地弹起,绊倒了半数的轿夫。
“哎哟——”
惊呼声四响,几名轿夫惨叫着倒地,孙秋寒的花轿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倾斜,重重砸在地上,轿内传来她惊恐的叫声。
送亲队伍顿时大乱,护卫们惊惶地拔刀四顾,宾客女眷吓得尖叫逃窜。
滕令欢站在原地,任由人群四处逃窜,她凝目一看,只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街旁屋顶掠下,直扑向倾覆的花轿。
是裴珩的人,滕令欢屏住呼吸。
但……只有一个?裴珩就派了一个人来?
那黑衣人目标明确,似乎是想掀开轿帘制造恐慌。
然而,一直混在队伍中的永安王反应极快,几乎在黑衣人落地的同时,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软剑,剑光如毒蛇吐信,直刺黑衣人面门。
这一剑又快又狠,行军之人的力道不容藐视,那黑衣人恐怕凶多吉少。
只见他仓促间猛地侧身避让,剑尖险险擦着他的面纱掠过,黑色面纱被剑气割裂一道小口,却未掉落。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铮鸣。
滕令欢的心紧紧揪着,这都有一阵了,若是还有其他人,早该现身了。看来裴珩真的只派了一个人过来。
正思索着,她将目光投向那黑衣人,他的眉眼有些眼熟,只是一直被黑面纱遮住下半张脸,让她没能立刻发现。
他居然亲自来了。
两人隔着混乱的人群和刀光剑影,目光有那么一刹那的对视。裴珩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似乎也没料到她会跟到这里。
滕令欢看得分明,裴珩的身手极好,招式刁钻狠辣,内力深厚,竟完全不逊于久经沙场的永安王。
护卫们此时也已反应过来,纷纷持刀围拢上来。裴珩顿时陷入以一敌多的不利境地,他身手再好,究竟是双拳难敌四手,又要应对永安王这等高手,顿时左支右绌。
刀光剑影中,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永安王的软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划过,尽管裴珩已极力闪避,剑尖依旧在他颈侧留下了一道血痕,鲜血瞬间沁了出来,染红了脖颈间的肌肤,顺着脖子流到了衣襟里。
眼看裴珩失利,滕令欢顿时慌了。
若是裴珩今日被永安王擒住,当朝首辅夜袭侯爷送亲队伍,这消息传出去,朝堂必将掀起滔天巨浪,他与皇帝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将彻底破裂。
到时候还指望着他查案?
情急之下,她脑中灵光一闪,也顾不得什么,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花轿方向惊惶失措地尖声大叫:
“秋寒!秋寒你怎么了?!血!好多血啊!!”
正准备乘胜追击的永安王闻言身形猛地一滞,霍然转头看向花轿方向,就这么一刹那的分神,裴珩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脚尖在墙壁上一点,趁着混乱离开了人群。
永安王再次回头时,早已失去了黑衣人的踪影,他脸色铁青,却也顾不上追赶,急忙冲到花轿旁,一把掀开轿帘:“秋寒!你怎么样?!”
然而轿内的孙秋寒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方才的血自然是滕令欢情急之下胡诌出来的。
滕令欢见裴珩脱身,心下稍安,也不敢再多留,趁着人群依旧混乱,悄无声息地退出街道,快步朝着裴府的方向走去。心却依旧砰砰直跳,今日之事太过惊险,裴珩竟亲自出手还受了伤……他行事愈发乖张疯狂了。
她一路疾走,几乎是跑着回到裴府,刚进二门,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竟是陆姨娘。
陆姨娘被她这脸色苍白的样子吓了一跳,蹙眉问道:“阿璎?你不是去送孙家小姐出嫁了吗?这是怎么了?跑这么急做什么?后面有鬼追你不成?”
滕令欢连忙停下脚步,抚着胸口顺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语气尽量放得平稳:“没……没事,姨娘。就是……就是送亲队伍人多,挤得我有些心慌,便赶紧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道:“那男方家的婚宴,没有新娘闺中好友去的道理,我便先回来了。”
陆姨娘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真没事?我瞧你脸色很不好。”
“真没事,可能就是走得急了些。”滕令欢不欲多言,匆匆道,“姨娘,我还有些事,先回房了。”
说完,她不等陆姨娘再开口,便绕开她,径直朝着裴珩的竹院走去。
陆姨娘站在原地,看着滕令欢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她前去的方向,眉头紧紧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疑虑。
这兄妹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这裴璎从孙府回来,不先回自己院子,反而大晚上的往兄长院子里跑?虽说两人是兄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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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年岁渐长,也该避些嫌才是……
况且当年裴珩归京,裴璎不是最看不惯他的吗?那时候还说过裴珩不是她亲哥哥这样的话,惹得府中好不太平,怎地今日关系这般好了?
她心里嘀咕着,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抓不到什么错处。转念一想,如今掌家的是裴珩,裴珩性子冷硬,说一不二,她也不敢过多置喙。
罢了……
陆姨娘暗自想着,等老爷回来再说吧,户部来信说就这几日便能归京了,老爷在府中,身边有个能撑腰的,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难受。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竹院外,滕令欢才走进来不久,便发现院内静悄悄的,似乎并无异样。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里面始终没有任何声响。就在她以为裴珩或许不在,准备离开时,一种强烈的直觉却告诉她——他就在里面。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抬手轻轻叩了叩门环。
里面依旧沉默。
滕令欢等了等,听着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对着门扉,低声说了一句:
“是我。”
话音落下后,门内沉寂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门扉自内打开一条缝隙。裴珩的身影半掩在门后,面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颈侧那道伤口已然简单处理过,止了血,但狰狞的痕迹和浸染衣袍的大片暗红依旧触目惊心。
他侧身让她进来,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滕令欢闪身入内,反手关上门,目光迅速扫过他颈间的伤,心下稍安:“看着血流得吓人,伤口倒不算太深。”
裴珩没接话,只是走到桌边坐下,微微仰起头,露出伤口,意思很明显。
滕令欢叹了口气,环顾室内:“你这里有药和干净纱布吗?”
裴珩抬手指了指靠墙的一个紫檀木矮柜。滕令欢走过去打开,里面果然整齐地放着金疮药、白纱布等物事,一应俱全,且都是上品。她取出东西走回桌边。
看着他那必须环绕脖颈包扎的伤口,或许是出于眼下的气氛过于沉默,她忍不住啧了一声,一边准备药物一边嘀咕:“这可得在脖子上缠好几圈,包好了肯定丑得要命,跟套了个脖套似的。”
裴珩蹙眉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点威慑的意思,分明是在表示自己现在没心情和她说笑。
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依旧冷淡:“能包好就行,你若不会,我自己来。”
说着便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纱布。
滕令欢手臂下意识地往后一撤,避开了他的手。
裴珩本就失血乏力,这一下扑空,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险些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滕令欢反应极快,空着的那只手立刻抵住他的胸膛,稳住了他的身形。入手处是布料下坚实却此刻有些发凉的肌理触感,以及……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脸上微微一热,但立刻板起脸,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回椅子里:“受伤了就老实点。”
21. 触碰
滕令欢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泄愤般的力道,沾湿的纱布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露出那道剑伤。
虽算不上多深,但因为在脖颈之间,所以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永安王身手不凡,若非裴珩也算是个好手,这一剑恐怕早就被取了性命。
还在渗着鲜血的伤口有些发热,她的指尖微凉,偶尔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冷与热的触感交替,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裴珩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强势弄得有些惊愕,身体僵硬了一瞬,但并未再挣扎,一股药香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恍惚。
他忽然意识到,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说话带刺,手上的力道似乎是刻意加重的,放在平日她哪里会这样?
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是瞧准了他此刻受伤虚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变着法儿地戏耍他呢。
想到这里,他非但没恼,唇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心念这滕令欢重生到裴璎身上后,因为身份陡然变化而收敛了不少锋芒,但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变。
滕令欢没留意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部注意力都在伤口上。虽手上动作不轻,但清理得却很仔细,上药的动作干脆利落,随后拿起纱布,开始一圈圈地缠绕他的脖颈。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伤口不算深,没伤到要害,好好上药,过几日就能结痂。”她一边包扎一边说道,“好在现在是冬天,围个厚实点的围脖,就能糊弄过去。”
包扎妥当,她退后一步,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白色的纱布在他颈间缠了好几圈,确实不太美观,但总算妥帖。
确定好裴珩的伤口后,滕令欢神色凝重起来:“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大昱没有新郎跟着接亲队伍走的规矩,况且那永安王还是混迹在轿夫之中,分明是早有预料,就等着你呢。”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裴珩:“裴如琢,你身边……怕是出了奸细。这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裴珩抬手轻轻碰了碰颈间的纱布,眉头微蹙,似乎不适应这种束缚感,但也没有伸手解开。
听到滕令欢的问话,他眼神沉静下来:“没有第三人。”
“不可能。”滕令欢断然否定,“若无人泄密,永安王怎会恰好出现?裴如琢,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是瞒我,我此刻便可向圣上禀告,今日袭击送亲队伍、意欲对侯爷夫人不轨的黑衣人,就是你裴如琢,届时只要让永安王过来,认一认你颈上这剑伤,便知真假!”
她这话带着威胁,但更多的是急切,故而裴珩并没有被这句话而惹怒,心中反而居然生出了一丝被关心的喜悦。
他抬眸看向滕令欢,眼神幽深,一字一句道:“确实再无他人,计划是你我所定,执行是我亲自所为,中途未曾假手于人,亦未曾泄露半分。”
滕令欢凝神看了他半晌,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她心下信了七八分。裴珩此人,或许狠辣疯狂,但在这种大事上,还不至于如此蠢笨自毁长城。
不是裴珩身边的人……那问题出在哪里?她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半分,难不成那孙言合居然能料到裴珩会对孙秋寒下手?
滕令欢不禁感到一阵头疼,揉了揉额角:“孙大人在官场上待了大半辈子,果真是不服不行……”
她前世虽有才名,官至高位,但去世时年岁也没有多大,论起这些弯弯绕绕的计谋,与孙言合这等人物相比,还是显得稚嫩了些。
先前陛下假借孙言合之口说出自己的意图,本以为陛下是将人推出来挡枪的,应当是背后老谋深算的一位才是。
但殊不知,孙言合作为被推出来,得能受得住人算计,这可是比陛下还要高一级别的人物啊。
“他先是逼你站队,后又料到我们会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孙秋寒又是他孙家的独女,所以才交代了永安王去护着接亲的队伍。”
滕令欢暗自复盘着,目光落在裴珩那张即使受了伤也依旧俊美逼人的脸上,心中百感交集。
想着想着,她忽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太近了。她方才为他包扎,一直站在他椅旁,此刻一低头,就能清晰地看到他密而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因为失血而略显干燥的薄唇。
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悄然滋生,而这样的感觉是上一世从未有过的。
他们明明是宿敌,前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同僚,她竟真的在为他处理伤口,为他分析朝局,出谋划策,甚至……担忧他的安危。
这在前世,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场景。
裴珩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的思绪,但他却意外注意到了她面上那层不同于往日的妆容。她面色苍白,却因施了胭脂而显得恰到好处,比起裴璎在时,这幅皮囊似乎变得有吸引力了。
有些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抬起手,用指尖极其快速地、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唇瓣,口脂被拇指蹭掉一块,朱红的唇瓣淡了一小块,面前人却好像比刚才更加真实。
裴珩手指的触感一掠而过,微凉,带着一丝粗粝。
滕令欢猛地僵住,垂眸看着裴珩。
然而裴珩却已收回了手,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刚才那个逾矩的动作不是他做的一般,只是语气里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异样:“今日的妆……画得不错,比裴璎之前那般脂粉厚重时,好看得多。”
滕令欢的大脑一片空白,还未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脸颊一阵热意,像是被烫了一下。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心跳如擂鼓,却还是装出面色平静的样子:“你……我……那个天色不早了,孙大人的事我会给你想个好法子的。”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快步冲了出去,消失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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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夜色里。
裴珩独自坐在灯下,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柔软的触感和淡淡的胭脂香气。
他眸色深沉,晦暗不明。
滕令欢一路疾走回到自己房中,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抬手抚上胸口,只感觉心脏乱了节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掌心,久久无法平息。
夜风吹过庭院,枯枝发出簌簌声响。
心跳声在深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竹院内,裴珩缓缓抬手,指尖极轻地拂过自己颈间缠绕的洁白纱布,那上面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她方才靠近时带来的一丝药香。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微光。
滕令欢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窗外寒风呼啸,却吹不散她脸上滚烫的热意,胸腔中强烈的心跳未曾减弱半分,反而因为跑得太快而愈发地激烈。
她抬手,指尖按着方才裴珩的轨迹,轻轻地抚过自己的唇瓣。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那是方才裴珩的指尖碰过的地方,她没有问裴珩那动作的用意,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归不是正常的同僚该有的动作。
他会对他的那些同窗做这样动作吗?
滕令欢闭上眼,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复。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了。
在大昱,女子及笄后便可议亲,像她这样出身世家却拖到二十多岁还未嫁的,实属异类。若非她拼尽全力考入翰林,走入朝堂,恐怕早就像滕家其他女子一样,成为家族联姻的棋子,在某处宅院里相夫教子了。
她见识过风月,也懂得男女之间的云雨。可正因懂得,她才更加困惑。
裴珩不应该对她有这样的感觉才对,当年两人恨不得将对方置于死地,如今成了同僚就罢了,还有了这样逾矩的动作……
或者说……感情?
裴珩的手指是冰凉的,甚至带着刚才打斗后的尘土气息和一丝极淡的血腥味,落在她的唇上,存在感及强,此刻似乎还有些残留的味道。
她甚至……有些回味那转瞬即逝的触碰。
让她回想起之前那个混乱的梦境,裴珩将她狠狠地压制在墙上,手臂抵着她的胸膛,手上的劲道近乎是想要了她的命一般。
那一刻,她感受到的并非全是恐惧,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刺激感。
滕令欢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发烫的脸颊埋入膝盖。她不想承认,但她心底清楚,自己可能……真的不太正常。
或许是因为少年时期的生活太过循规蹈矩,以至于内心深处早已厌倦了细水长流那样的死寂。
她渴望的是游走在礼教禁忌与人□□望边缘的感情。
这样的感情固然危险,但着实令人着迷。
22. 道士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滕令欢回过神来,侧耳听过去,是络玉的声音,此时夜已深了,她估计也是怕主子已经睡下了,故而第一声说话的声音及小,只低声叫了句:“姑娘?您睡下了吗?”
滕令欢深吸几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什么事?”
络玉这才敢放大了些音量,说道:“大公子今天派人送来了一个安神的枕芯,说是用了特制的药材,能助眠安神,奴婢已经给您换上了。”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大公子嘱咐,让您早些歇息。”
枕芯?安神?
滕令欢微微一怔,回想起似乎是她梦到裴珩要杀了她那次,醒来后正好被他看到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甚至还特意准备了这些。
裴珩这人……心思竟如此细吗?
回想起方才那一小段不该有的动作,她心下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低声道:“知道了,有劳你了。”
门外安静了片刻,没有听到脚步声,滕令欢知道是络玉还没有离开,她问道:“还有事吗?”
门口络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压得更低,带着点犹豫:“今日听守芳院那边伺候的人私下说话,说……说老爷的信使提前到了府里,老爷他……约莫就这两日,便要归京了。”
“守芳院的人没准备给姑娘信儿,奴婢听着觉得不对劲,姑娘是老爷的女儿,守芳院怎么这事都不让姑娘知道,便想着和姑娘禀报一声。”
滕令欢轻笑了一声,本以为这络玉只是裴珩随手抓的一个小丫鬟安排到她身边的,如今看来这小丫鬟是有点机灵在身上的。
家主要回来,陆姨娘却不给信,这必然是不对的,裴辅泽出京这一趟时日不短,府中人哪有不设宴的道理,既然要设宴,又为何不通知她这个嫡出小姐?
滕令欢的直觉是那陆姨娘又在下什么算盘。裴府如今人不算多,比起京中妻妾成群的官员家,已经算是少之又少的了。
但人少不代表没有纷争。
这络玉才进府这些时日,便能看出这其中的暗潮涌动,实属机灵。
虽然她如今于裴家的内宅斗争并无兴趣,但裴璎的身份确实能给她带来庇护,索性将计就计,既然有人和她耍心机,她也不能让自己吃了亏。
滕令欢应了一声:“知道了,你也早些休息。”
络玉这才回了自己的值房,留滕令欢一人在房间里,她暗自盘算着,裴辅泽要回来了?
滕令欢眸光微闪,裴珩的父亲,户部侍郎裴辅泽,她有些印象,此人身居高位,是裴家的家主。她前世与裴辅泽并无太多交集,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最多就是裴滕两家家族之间的仇恨。
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时常需要出京巡察各省,也是常事。侍郎之位虽高,但离户部尚书那把交椅还差一步,常年在外奔波倒也不稀奇。
她还记得刚重生成为裴璎,惊魂未定之时,似乎听下人提过一嘴,说裴辅泽要她去书房问话,大约是要对落水一事以及后续翰林院的反应做个交代。
可谁料她当时一心只想逃跑,在府中寻找出路时身子出了事,最后昏倒在府中。再醒来时,裴辅泽早已离京赴任去了,连后来的裴家立冬宴都未能露面。
滕令欢到并不指望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能给她什么庇护或温情,只希望彼此越疏离越好。她只想借着裴府暂且安身,利用与裴珩的交易查清自己的死因,若能找到穿回自己身体的方法自然最好,若不能,也得寻个合适的时机脱身。
只是……穿回去?
这个念头一起,便带来一阵茫然。她已经死了五年了,那具身体恐怕早已腐烂成灰了吧?
腐烂成灰……
这个念头骤然给了她思路,她好像重生之后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死因,后来又被翰林院的笔录引过去查当年科考徇私舞弊案中,从头到尾似乎忽视了自己的尸身所在之处。
按照常理,滕家女儿,即便未婚早逝,只要未曾犯下滔天大罪,理应葬入滕家祖坟。
她想去确认一下,总归要知道自己葬在了哪里,就算给自己上香,也要知道去处才对。
云蒙山位于京郊,是不少京中世家的祖坟所在地,滕家也在其中。山势不高,却因遍布坟冢而显得格外肃穆清冷。
滕令欢借口出门上香,避开了裴珩的人,独自一人来到了云蒙山。深冬里的山风凛冽,吹得枯枝呜呜作响,给原本就萧条的山间更添了几分荒凉。
一座座墓碑看过去,从滕家先祖到近年新逝的族人,她找得极其仔细,几乎踏遍了墓园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没有找到刻有“滕令欢”之名的墓碑。
没有?怎么可能呢?
她站在一片空置的墓穴前,心中涌起一阵荒谬与寒意。她滕令欢,生前官至内阁,虽为女子,政绩却比碑上许多滕家祖先都要显赫,滕家也从未有过女子不得入祖坟的规矩。
那她的尸身去了哪里?为何连一座衣冠冢都没有?
正心神恍惚间,下山小径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人,滕令欢避让不及,直直地撞到了对方身上。
“哎哟!”对方发出一声惊呼。
滕令欢连忙后退一步,定睛一看,竟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老道士身形清瘦,手持一柄拂尘,身上一袭道袍老旧却被洗得发白,到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他身侧竟还跟着一只通体乌黑,唯有四爪雪白的黑猫。那黑猫一见到滕令欢,瞬间弓起了背,全身毛发炸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声,碧绿的猫瞳死死盯住她。
滕令欢心中猛地一凛,这黑猫让她想起了陆书禾带进裴家的那只,同样一双碧色的眸子,还有那双盯着她恶狠狠的眼神。
她在藏书阁查到过,黑猫通灵,能识别人与鬼魂,先前陆书禾带回来那只已经够让她心惊胆颤了,如今又来了了一只。
但与陆书禾那只不一样,这黑猫显然是这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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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养的宠物,是个听主人话的,那老道士见状,手中拂尘轻轻一扫,拂过黑猫的头顶,低斥道:“墨砚!不得无礼!”
那名叫“墨砚”的黑猫被拂尘一扫,竟真的稍稍收敛了凶相,只是依旧警惕地盯着滕令欢,背脊依旧弓得老高。
老道士这才转向滕令欢,微微眯起眼睛审视了她一番,随后轻笑了声,颔身打了个稽首,歉然道:“这位姑娘,对不住,贫道这畜生野性难驯,惊扰姑娘了。”
滕令欢连忙还礼:“道长言重了,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您。”
她心知这黑猫反应异常恐怕与自己有关,不欲多留,只想尽快离开,“晚辈无事,先行一步。”
她正要从老道身边走过去,然而老道却没有让路的意思。
“姑娘且慢。”老道士开口叫住她。
滕令欢脚步一顿,心下警惕:“道长还有何事?”
老道士捋着胡须,眉头紧锁:“贫道看姑娘甚是眼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滕令欢心中疑惑,按理说裴璎不像是会认识这样人的,但这老道的意思是摆明了认识她。
她怕露馅,但也怕贸然承认更让人怀疑,索性面上维持镇定,勉强笑道:“道长说笑了,晚辈自幼长在京城,或许曾在街上与道长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晚辈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一面之缘?”老道士缓缓摇头,目光愈发深邃,“恐怕……并非一面之缘那般简单。”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姑娘,人所见,未必为实;人所忆,也未必为真啊。”
滕令欢被他这番话弄得心头一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这道士显然不简单,他口中说认识她,可能指的并非是裴璎,而是她滕令欢。难道他知道自己被人用了回魂术?
她强作镇定:“道长此话何意?晚辈愚钝,听不明白。”
老道士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再多言,侧过身便要带着那只黑猫离开。
重生以来除去她便只有裴珩知道她的事情,但裴珩偏偏又是个脾气古怪的,没法从他嘴里那么快把话套出来。如今又遇见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老道士,她怎么可能放过?
眼见老道士就要走了,她急忙追上前两步,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急切:“道长!请留步!您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
老道士停下脚步,看着她焦急的神情,叹了口气:“姑娘,你的问题,牵扯天机,贫道若吐露天机,是要遭天谴报应的,此事恕贫道无能为力。”
什么天机!滕令欢向来不信这些邪祟之说,下意识地想反驳,但转而便冷静下来,她不正被那些她所认为的那些邪祟之术所困?若非让她真的碰上这档子事,此刻可能早已经耐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她心急如焚,眼看老道士又要走,脱口而出:“道长!那您可曾听说过,招魂术?”
23. 四叔
云蒙山后有座道观,并不宏伟,甚至有些破旧,但胜在清幽僻静,香火似乎也不甚旺盛,滕令欢先前从未注意过还有这样的地方。老道士引着她进了一间偏殿,殿内还燃着淡淡的檀香。
“姑娘方才所问‘招魂术’……”老道士开门见山,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有些缥缈,“此乃逆天而行之禁术,凶险异常,有伤天和,姑娘何故问起这个?”
滕令欢抿了抿唇,决定不再完全隐瞒:“不瞒道长,我怀疑有人对我用了此术。我想问,此术法可解吗?”
老道闻言愣了一下,随后问道:“这想法属实稀奇,姑娘作为被施法者,本不应存活于世,却被人施法才得以活命,为何又想着解开这术法?”
滕令欢说道:“道长说得不错,只是我并非值得别人为我使用还魂术的人,我独来独往惯了,经受不住别人那么大的付出。”
见老道士没说话,只抬眼看着她,似是在等着她的后话,滕令欢见状接着说道:“晚辈不才,不瞒道长所说,我这一生没做出什么政绩,家中也未曾有人重视过我,朝廷中也多是同僚与政敌,无牵无挂,没什么值得人救的。”
“我如今只是因为仇恨而活,等到大仇得报,我这条性命根本无济于事,若是因为我而损耗掉另一个人性命,实在是不值当,所以还请道长为我指一条道路。”
老道士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了然。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招魂术,以施法者心头炽血与寿元为引,强留逝者残魂于世,如同风中残烛,需不断以生机续燃。此术一旦施行,便如同缔结死生契约。”
他看向滕令欢,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姑娘问能否解?自然是能,但解法唯有一种——契约之力彻底消散。”
“如何消散?”
“施法者身死,或……被招魂者彻底湮灭。”老道士的声音低沉而冷酷,“无论哪一种,姑娘你都难逃魂飞魄散之局,但姑娘可要想清楚,此法本就是为了‘留’,而非为了‘解’。”
滕令欢的心沉了下去:“也就是说若解了术,我和施法者……都得死?”
“然也。”老道士颔首,“姑娘,一条命暂且不说,那为你施术之人,耗尽自身寿元心力,强留你于世,难道你就忍心让他一番努力尽付东流,最终落得个身死道消、与你同寂的下场?姑娘总说自己不值得被救,但这值不值得并不是姑娘一个人能评判的,而是得看姑娘在施法者心中的分量。”
这句话到是说在了滕令欢的心上,她确实恨那背后操纵她命运的人,恨这种被强行捆绑、不得自由的感觉。
可若真如道士所说,施法者是以自身生命为代价……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照着她自己的话所说,她独来独往惯了,若是就此身死也是她的命数,但有一人非要动用前朝禁术,强行将她的命数回转,两人的命运因此而交织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换了个问题:“那道长能否告诉我,究竟是谁为我用了这法术?是谁在为我耗尽寿命?”
老道士却淡淡地摇了摇头:“贫道无权告知,被施法者知不知情,何时知情,皆应由施法者决定。此乃术之伦常,亦是施法者应得的‘权柄’,若贫道擅自吐露,便是僭越,是大凶,必遭天谴。”
他的语气毫无转圜余地,但言语中也透露出另外的一层的意思,他知道给滕令欢施法的人是谁。
滕令欢默然,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这道士看似超然物外,实则对某些规则极为恪守。
天机并非能为人道也,她在前朝留下的书中看过这句话,心知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滕令欢看着老道士,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明白了,多谢道长指点。”
归根结底,一切的因果,她还需要自己去寻找。
“晚辈告辞。”她敛衽一礼,心情复杂地退出了偏殿。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加沉重。山风吹拂,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雾和寒意,谜团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刚走到山脚下,还未完全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一个熟悉的身影却突兀地出现在前方小径的尽头,他顺着山路往上走,似乎是直奔着这座偏殿来的,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色常服,颈间缠着的白色纱布在冬日灰蒙的背景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神色一顿,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从山上下来,似乎也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滕令欢脚步一顿,心下讶异,他怎么在这里?想起先前裴珩说过,她出府要向他报备的事,心中一阵心虚,这次她是自己偷着出府的,连自己院中的人都不知道,心知络玉是裴珩的人,所以走的时候也可以避开了络玉的视线。
她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微微蹙眉,反问道:“这话应当我问你,父亲今夜归府,府中已在操办接风宴,你身为女儿,此时不在府中准备迎接,跑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滕令欢看着他,忽然不想再编造借口,她迎着裴珩的目光,直言不讳,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执拗:“我来找我自己的尸身,裴大人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我在府中待着也无聊,索性就出来给自己看看。”
裴珩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稳:“我说过,这件事我在查,答应过你的事,我绝不会反悔,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若是往常,滕令欢或许就信了。但此刻,她总觉得裴珩有些不对劲,他好像对她尸身的下落表现得过于平淡了,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关心……
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情绪:“好,那我先回府了。”
她转身朝着裴府的方向走去,步伐看似平稳,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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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裴珩并未与她一同回府,而是转身,沿着她方才下山的那条小径,向着半山腰那座道观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冬日的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滕令欢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紧蹙起。
裴辅泽今晚回府,府中设宴,他身为嫡长子,于情于理都更应该在场安排一切,为何此刻会出现在这山上?还是向着那道观的方向。
山风穿过破旧的道观,云蒙山内萧条之气愈发浓烈,裴珩与老道士对坐在蒲团上,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木几,上面摆着两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方才,我见到她了。”老道士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平淡无波,“确实是个机灵剔透的,一点就通,难怪——”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裴珩,“你会如此。”
“您和她说了招魂术的事?”裴珩问道。
“你知道我这人的,窥探天命之事,我向来守口如瓶,那招魂术是那姑娘自己说出来的,她还说,”老道顿了一下,目光落到裴珩身上,随后接着说道:“她是个不值得的人,不愿旁人为她折损性命。”
裴珩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送至唇边,轻呷一口,心思万千,却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氤氲的茶气扑到脸上,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只余唇角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见裴珩不说话,老道只得接着问道:“你今日上山,应该不是专程来陪我喝茶的吧?”
黑猫轻轻一跃跳到地上,老道士拂尘轻摆,扫过了黑猫的脸,示意它安静些。
裴珩放下茶杯,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抬眼看向窗外暮色渐合的山峦,语气听不出波澜:“为什么不可以?”
偏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墨砚那只黑猫在角落舔舐毛发的细微声响。
隔了许久,裴珩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我还能活多久?”
老道士放下茶壶,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裴珩,缓缓道:“引魂灯燃了五年。这五年,既是滋养残魂,亦是给施法者反悔的期限。若在此期间熄灯,施法者虽损心血,却不至殒命。”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如今,灯芯已自燃殆尽,术法已成定局,施法者的寿元便会如开闸之水,急速消减。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知道。”裴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轻抿了一口茶水,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我只是想问,还有多久。”
老道士沉默地看着他,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半晌,他缓缓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
裴珩的目光在那两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不见底。
两年啊。
他心中了然。
“四叔。”
裴珩忽然改了称呼,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不易察觉的恳切,“你我相识至今,我未曾求过您什么,今日,我还真有一事需要四叔帮忙。”
24. 内斗
老道士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轻声道:“你都来见我了,可见诚心,说吧。”
他给裴珩倒了杯茶水,示意他边喝边聊。
裴珩并未立刻拿过那茶杯,而是缓缓开口:“我死后,”他声音依旧平稳,“还请您,务必庇护她平安。”
此话一出,老道士并未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而是凝神看了裴珩许久,目光复杂,仿佛要重新审面前人。
他心知裴珩口中的“她”就是刚才来的那个姑娘,只是他与裴珩相识多年,从不觉得他是会被什么东西绊住脚的人,所以他才能活到今天。
当初他提出要用招魂术换取一个女子的性命时,他就已经觉得够惊讶了,而如今他还求他庇护那个女子。
实在意想不到。
过了良久,老道士才叹了口气:“你变了不少,越到这几年,你身上的戾气……似乎淡了许多,从前都是让我帮忙杀人,还是头一次让我保一个人。”
他顿了顿,又问道:“她对于你来说,挺重要吧?”
裴珩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未过多解释,四叔还是了解他,故而他在四叔面前用不上掩盖什么:“裴家给不了她庇护,但是四叔可以,这个事麻烦四叔了。”
提起裴府,老道凝神思索一会,开口问道:“裴辅泽这些年离京巡察无数次,你有的是机会动手,为何迟迟不动?”
裴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讥嘲的笑:“我若不杀他,便可以一直做着裴家嫡长子裴珩,享尽荣华权势,与从前那颠沛流离的日子相比,有何不好?何必急于一时?”
“裴珩做久了,”老道士的声音带着一丝警示,“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没忘。”裴珩的眼神骤然冷冽下来,幽深的瞳孔让人觉得心生寒意:“我有分寸,裴辅泽的命,裴家欠下的血债,我会讨回来,但不是现在。等我彻底在朝堂站稳脚跟,不再需要裴家这块跳板的时候……”
他顿了顿,面部未见杀气,声音轻却字字血腥:“裴辅泽,裴以礼兄弟二人,都得偿命。”
老道士叹了口气,不再多劝:“你自小就有主意,复仇之事,你自己把握分寸,小心为上。”
他话锋一转,回到裴珩的托付,“至于你说的那个姑娘,我如今年岁已高,自身尚且难保,又能庇护她多少?你若真想让她日后无忧,还得另为她寻个稳妥的出路。”
裴珩默然,他明白老道士的意思,滕令欢如今顶着他“妹妹”裴璎的身份,是裴府未出阁的三姑娘。
她的婚事,最终必然会由家主裴辅泽来安排,成为政治联姻的筹码。一旦他身死,裴家倾倒,她将落入何种境地,他根本无法预料,更遑论庇护。
而裴璎今年已十八,已是议亲的年纪,裴辅泽应该已经快给她安排婚事了。
想到此处,裴珩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裴府夜宴,裴辅泽归京,裴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扫往日裴珩掌家时的沉肃气氛,变得热闹非凡。
不仅大房众人齐聚,连久不往来的二房叔父裴以礼一家也来了,裴家的人味一下重了起来,庭院里几个小姐妹说笑,兄弟几个凑在一起聊天,倒也热闹。
宴厅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裴辅泽坐于主位,看着满堂儿孙,脸上带着久违的舒心笑意。陆姨娘打扮得格外光彩照人,穿梭其间,招呼周到,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裴玥在陆姨娘眼神示意下,率先起身,捧着一副做工精致的护膝,声音柔婉:“父亲,京城冬日天寒,您的老寒腿最是难熬。女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是亲手为您缝制的护膝,用的都是新棉,望父亲保重身体。”
她这话说得贴心,引得裴辅泽连连点头,面露欣慰。
紧接着,陆书禾也怯生生地起身,奉上一个锦盒,声音细若蚊蝇:“姨父,这是家中从江南捎来的治疗风湿骨痛的膏药,听说甚是灵验,还望姨父安康。”
陆姨娘眼见裴玥和陆书禾的孝心展示完毕,裴辅泽面露欣慰,自觉时机成熟,轻瞟了一眼滕令欢,发现她正坐在自己位子上,并无要起身的意思,她心中一笑,没理会,而是对着裴辅泽说道:
“老爷您瞧,孩子们都多有孝心,知道惦记您,大公子如今日理万机,抽不开身准备什么,心意到了便是。姑娘几个也都懂事,准备这些是应该的,说到底,若没有老爷您在外辛苦奔波,为我们裴家遮风挡雨,我们上下哪能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她话锋一转,开始自怜身世,声音放缓,语气柔和了起来,轻轻说道:“说起来,妾身也是命苦,当年不幸失足,落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若非老爷您心善,不嫌弃妾身的卑贱出身,给了妾身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妾身哪有今日,每每思及此,都感念老爷恩德,只盼着孩子们都能懂事,别辜负了老爷的苦心……”
这番话,既抬高了裴辅泽,又凸显了裴玥和陆书禾两个姑娘的“孝心”,却独独将正牌嫡女裴璎晾在一边,其打压排挤之意,昭然若揭。
席间气氛微妙的安静了一瞬,二房的几个长辈交换了眼色,心照不宣。小辈的几个有的没注意听,有的没品出其中的意味,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滕令欢只一听就明白了陆姨娘的用意,内院斗争她不是没见过,滕府人不多,但内院斗争也不是没有。她冷眼看了一眼面前的酒杯,只觉得陆姨娘的手段太上不了场面。
她那心思昭然若是,实为下策。
陆姨娘说完后,滕令欢缓缓站起身。
她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先执起桌上的酒壶,不紧不慢地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斟了七分满的酒液,动作丝毫不见慌乱。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陆姨娘身上时,那眼神清澈锐利,竟让久经世故的陆姨娘心头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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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一凛。
“父亲一路风尘,辛苦了。”
滕令欢开口,声音清越平稳,带着一种与裴璎往日娇憨截然不同的沉静力量,“适才听陆姨娘一番感怀,女儿心下亦是感慨万千。”
她端起酒杯,并未立刻敬酒,而是继续道,语气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陆姨娘感念父亲恩德,提及旧事。女儿倒想起《左传》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又说‘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父亲为一家之主,在外为国操劳,在内庇护家族,乃尽其职,尽忠君爱国之诚,方得我裴家今日门楣之光耀,此非一人之恩,实乃裴家累世清名、父亲恪尽职守所致。”
她将裴家荣耀归功于祖德和裴辅泽的尽忠职守,而非简单的“庇护”,算是间接噎了陆姨娘的话。
接着,她话锋微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陆姨娘:
“至于家宅之内,女儿浅见,更当谨记‘家和万事兴’。何为‘和’?非是表面一团和气,而是各安其分,各守其道。”
“长辈慈爱,晚辈孝顺,姊妹和睦,此乃人伦常情,亦是家宅安宁之本。孝心与否,原不在礼物的贵重与新奇,而在于是否发自真心,是否时时刻刻将长辈放在心中,而非临时抱佛脚,更非借此攀比,徒惹是非,失了本心。”
这话就差直接点明了陆姨娘的心思,只见她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双手虽恭恭敬敬地端在前面,但指尖略微发白,显然是觉得有些局促。
滕令欢却不给她插话的机会,继续娓娓道来,语气甚至更加温和,说出的话却是毫不退让:
“方才陆姨娘提及自身际遇,女儿年轻识浅,也未曾走过姨娘走过的路,故而不敢妄议。只是忽然想起古人亦云:‘君子忧道不忧贫,虑德不虑困。’出身或许无法选择,然立身处世之道,却可由己定。是安于现状、时时自怜自艾,还是克己复礼、以德行弥补不足,为自己、为儿女挣得真正的尊重……这其中的差别,想必陆姨娘比女儿体会更深。”
按理说陆姨娘入裴府已经有些年头了,如今却还在拿自己的出身来卖惨,这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滕令欢虽年轻,但阅人无数,这些心思还是能看出来的。
陆姨娘的脸瞬间煞白,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席间一片死寂,裴辅泽和二叔裴以礼再迟钝,也听出这话里的火药味了,脸色都变得有些严肃和不自在。
裴辅泽放下酒杯,开口道:“阿璎长大了,此番去青州,路途艰辛,但归家后能见到你们几个,便觉得一路奔波不算什么。今儿是家宴,就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大家自在一些便好。”
话说得体面,场面上的尴尬氛围一下子消减了不少。
裴珩执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深邃地看向滕令欢,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诧异。
25. 出家
这滕令欢自打重生之后,就一门心思扑到给自己找真相的事情上,于裴家的内斗说一句毫不关心也不为过,只是没想到今日像是吃了炮仗了一般,话里带着火药,说得人脸憋得通红。裴珩淡淡一笑,又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用给裴辅泽倒茶水来掩饰尴尬的陆姨娘,心中了然。
难得滕令欢还能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上次她这样好像还是在五年前的朝堂上。
然而滕令欢似乎全然没注意到裴珩的目光,一通话说完,见陆姨娘自觉得面上挂不住,她也没再刨根似地说下去。她老师赵明远说过,和人辩论讲究点到为止,撕破脸就没必要了。
念及此处,她露出带着几分孺慕之情的笑容,看向裴辅泽:“父亲既然都说了,女儿也不好再说什么矫情的话。”
说着,她将酒杯拿起,说道:“谨以此杯,祝父亲身体康泰,福寿绵长,再者,愿我裴家门庭永葆清正之风,子孙后代皆能堂堂正正做人,勤勉恳恳做事,不为浮华所惑,不为宵小所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这一通话说得漂亮,说完,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姿态磊落光明,没有裴璎往日的女子气,到是多了几分朝堂学子的气质,让主位上的裴辅泽都是一愣。
“好!阿璎妹妹这番话说得漂亮!”二房三子裴闻率先开口,抚掌赞叹,他年岁尚小,虽然没完全搞懂女眷间的机锋,但滕令欢这番引经据典、格局宏大、又充满正气的祝酒词,着实听着痛快,像是和他同期的学生都说不出来的话。
裴闻举杯,说道:“我敬妹妹一杯。”
滕令欢转头看过去,余光却正好掠过裴珩,她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到裴闻身上,随后举起酒杯,微微颔首,回敬了一杯。
裴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才缓缓收回,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却很快又消失。裴府夜宴起,他那一抹心绪被淹没在歌舞声中。
期间,二房夫人笑着拉过滕令欢的手,上下打量着,对裴辅泽夸赞道:“大哥,些日子不见,阿璎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这通身的气度,真是越发像大嫂了。”
滕令欢一顿,在裴府待了那么久,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裴辅泽先前的夫人。听闻裴家长房先夫人早逝,是诞下了裴璎后离世的,距离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故而府中鲜有人提及。
没想到这么久头一个提出来的人,居然是二房夫人。
这时,一只手握到了她的手腕,她一惊,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圆脸圆眼的姑娘站在自己身边,滕令欢记得她,那是二房的女儿。
先前裴府的冬至宴上见过。
裴挽云说道:“我看阿璎妹妹近日身子好了不少,京城荟英楼新来了个琴师,听说生得英俊,眉清目秀,气质脱俗,改日我带着妹妹去瞧瞧!可比你那个……”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比那个燕七强多了!”
滕令欢知道裴挽云性子活泼,没什么坏心,便笑着点头应了:“好啊。”
话音刚落,她却突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让人莫名地生出一股冷意,让她心头一窒。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恰好撞入了裴珩那双幽深的眼眸。
他不知何时正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带着一丝不悦,又似乎有些别的什么。两人隔着喧闹的宴席,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谁都没有说话。
滕令欢率先移开了视线,心下有些莫名慌乱。
宴席进行到后半段,二叔裴以礼举杯向裴辅泽敬酒,感慨道:“大哥,你我兄弟二人,明明是至亲骨肉,却常常分隔两地,一年也见不上几面,想想真是……”
裴辅泽身为兄长,自是要沉稳几分,兄弟二人虽为骨肉至亲,但这些年各自成家,已经由一家人变为两家人,面对裴以礼这一番带有煽情意味的话,他显得并不是很感冒,只是摆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兄弟姐妹长大了,各自成家立业,像我们这般还能时常聚首的,已算难得了。你想想阿裳,自她嫁去南方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吧?”
裴辅泽口中的阿裳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妹妹,早些年嫁给了江南一带的官员,至于具体是哪家人,如今究竟如何,就连两个做哥哥的都不知道。
裴以礼点头称是:“是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裳确实有好些年没见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着对裴辅泽说道,“对了大哥,说到这个,挽云的婚事也定下了,下个月初六,到时候大哥你们可一定要来赏光啊!”
正在低头喝茶的裴挽云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脸上的光芒也迅速黯淡,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一侧的滕令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顿时了然。
裴挽云这亲事,可能并非她所愿,而是父母之命。
她想起裴挽云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去看琴师,转眼间却被告知了婚期……
她与裴挽云并不相识,甚至第一面还因为她总是提起燕七而对她没什么好感,可是如今一看,居然对她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情。
这裴挽云看似欢脱不羁,终究难逃政治联姻的魔爪,世家出身,又有几人的婚事是如自己所愿的?
裴辅泽闻言笑道:“这是自然,挽云的喜事,我们肯定到,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有福气?”
裴以礼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朗声道:“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江大人的独子,江怀序江公子!”
“哐当——!”
听到这名字后,滕令欢心头一紧,手中的茶杯不小心脱手滑落,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
她与江怀序的交情不浅,两人与如今的太子章景乾和长公主章沁师出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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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赵明远先生门下的学生,后来新帝登基,老师赵明远死于朝堂斗争中,章景乾与章沁便到了宫中念书。
而她与江怀序,都被送到了周敦礼的门下,和当时才入学堂裴珩一同读书。
算下来,江家是京城有名的清流世家,世代簪缨,门风严谨。江怀序作为嫡支独子,身份尊贵,才华横溢,确实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也难怪二叔裴以礼会选中他。
“阿璎?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裴辅泽关切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滕令欢翻涌的思绪。
她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诧,连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的波澜,低声道:“女儿无事,只是手滑了,惊扰父亲和各位长辈。”
她示意丫鬟上前收拾碎片,动作间,却敏锐地感觉到一道目光仿佛黏在自己身上一般。
他的目光冷冽而专注,像无声的质问,让她无所遁形,后颈莫名发凉。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裴辅泽或许是见儿女皆在,心情颇佳,又或许是受了二房定亲的触动,笑着捋须道:“说起来,挽云的婚事定了,阿珩和阿璎的婚事,也该多留意了。如今府中老二阿珺已嫁入宫中,为裴家增光添彩。你们二人的婚事,也万万不可马虎,定要寻一门当户对、不堕我裴家颜面的好亲事才是。”
滕令欢心中警铃大作,暗念若真让裴辅泽随意将她嫁出去,她困于后宅,还如何查案?如何寻找回去的方法?
如今身为裴家的女儿已经是寸步难行,嫁出去后更是难说。
念及此处,滕令欢立刻抬头,脸上挤出几分倔强与哀戚,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父亲,女儿……女儿如今并无心婚嫁之事,女儿只想多在父亲身边尽孝几年……”
裴辅泽闻言,眉头微蹙,显然想起了不愉快的事,语气沉了几分:“胡闹!女子哪有不嫁人的?莫非……你还惦记着那个燕七?”
滕令欢心念电转,旁人皆说裴璎骄纵任性,对燕七用情至深以致逃婚,倒也合乎情理,她索性将计就计,把心一横,拿出豁出去的架势,眼泪说掉就掉:
“是!女儿就是喜欢燕七!他虽身份低微,可待女儿是真心实意的,他如今遭难……女儿虽不能随他而去,却也愿为他守节,若父亲和家族定要逼女儿嫁与他人……”
她抬起泪眼,目光决绝地扫过在场众人,一字一句道:“女儿便剪了头发,去慈恩寺出家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再不出裴家大门半步,也省得玷污了裴家清名!”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些偏执与绝望,瞬间让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裴辅泽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固然对女儿之前的逃婚行为不满,但也深知这个女儿性子烈,说得出做得到。
他终究是心疼女儿的,更怕她真做出出家这种事。
堂堂裴家嫡女为一个小侍卫出家?这要传出去,裴家将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这比嫁不出去更丢人!
26. 吃酒
滕令欢这话说得真切,在场的人都是信了这一番话,一旁的裴玥还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嘴上还帮腔说道:“父亲,三姐还想在家中多待些时日呢,婚事能不能放一放,三姐的出身配哪户人家都戳戳有余,您为何不让三姐再观望观望?”
陆姨娘显然是没有想到裴玥会出来说话,她这女儿她了解,心性天真,虽平日里活得像个没心眼的,但这种府上宴会的时候,她也从不敢造次的,也不知道今儿是怎地了,居然破天荒地替裴璎说起话来了。
但奈何这还是在宴席上,她也没法直接说教她,只得蹙眉看了裴玥一眼,暗中给她使眼色。
但奈何裴玥不理,目光撞上了陆姨娘的目光后又马上避开,像是完全没意会一般。
陆姨娘一脸恨铁不成钢,不过好在裴辅泽好像并未在意裴玥这一番无关紧要的话,她这才略微放下心。
只见裴辅泽低垂着头,默默地喝了一杯酒,眼下府中还有宴客,闹得太大也不好看,他虽不满女儿的做法,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能看得出来裴璎的性子确实不让人省心,这一番话本是滕令欢的临场发挥,被逼到绝路了想到的,却没想到如此符合裴璎的个性,眼下场内的人几乎人人都信了她那句要出家为尼的话。
唯独裴珩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
他坐在一众小辈中的主位,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似是个看客。滕令欢他还是了解的,一个少年入仕却死于权谋斗争的人,连自己身上的真相都还未能查明,怎么可能出家为尼?
她身后那谜团,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都不为过。
只是这样的情况,他还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吗?她知道真相以后呢?若是没了求生的欲望呢?
为仇恨而活的人,一旦大仇得报,便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到时候他又该如何?
裴珩陷入沉默,手中握着一盏酒杯,不知不觉间指尖已经发白。
片刻之间,眼看气氛僵住,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裴挽云却突然开了口,连忙笑着打圆场:“哎呀,叔父您看您,这事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心知肚明的,阿璎就是孩子心性,一时间没转过这个弯也正常。”
“再者阿璎如今才十八,还不着急,叔父何不趁着这段时间给阿璎挑一个好夫君观望观望?到时候裴家的夫婿找到了,阿璎也想通了,那时候才是置办婚事的好时候呢!”
陆姨娘也怕这场闹剧再持续下去,裴玥这个不长心的丫头不知道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于是她也开了口,扮起慈爱的样子:
“挽云说得对,再者说,我们阿璎身子骨弱,才更该早日找个稳妥可靠、知冷知热的夫家好好照料着,这样老爷您才能放心,我们裴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才能安心不是?”
滕令欢垂着眼眸,陆姨娘是个场面人,护女心切,又是如今长房的女主人,说这些缓和场面的话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比裴璎大不了几岁的裴挽云居然会出来说这一番漂亮话,她……接受家里的婚事居然那么快吗?
裴挽云这人她只见过几面,故而不了解这人的性子,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裴珩,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但自始至终,他只是低头慢条斯理地喝茶,滕令欢用余光瞥见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极淡的失落,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宴至酣处,裴辅泽与弟弟裴以礼在前厅把酒言欢,兴致高昂,聊起家事,又各有各的难处。
女眷和小辈们则移步侧厅,听着府里请来的戏班咿呀唱曲,喝着裴府制备的花酒。
裴玥拉着裴挽云,正坐在一旁喝梅子酒,台上的旦角身段风流、眉眼含情,引得裴玥小声惊叹:“堂姐你快看!那个唱杜丽娘的角儿,生得可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
裴玥用肩膀撞了一下裴挽云,带着些姑娘家互相调侃的语气,问道:“和堂姐先前说的荟英楼琴师比起来如何?”
滕令欢闻言,也随意抬眼望去。那戏子确实容貌出众,唱腔婉转,一双眉眼暗含秋波,属实动人,只是在转动间似乎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空洞,仿佛精致的傀儡,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未深想。
面前梅子酒着色诱人,滕令欢从前在学堂的时候也和同窗去偷喝过花酒,她酒量不算差,都是那些年偷喝花酒练出来的。
她记得在赵明远门下念书时,是他们同窗四人一起偷跑到京中酒楼喝酒,那时候四人年纪尚轻,都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日子会永远那样,如今连年纪偏小的江怀序都已经有婚约了。
白驹过隙,不是假的。
滕令欢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浅尝了一下,发现味道还不错,比自己少时喝的要好得多。本以为是裴家花了高价卖来的,但一问才知道,这梅子酒是陆书禾酿的。
“三姐姐喜欢就多喝一些。”陆书禾笑得灿烂,知道自己的酒被人夸了,眼里止不住的笑意,“这手艺是我在江南学的,姐姐家中对我多有照顾,能尽我所能做一些东西给姐姐也是应当的。”
滕令欢这时候才发现,陆书禾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加上本身年岁就不大,笑起来更填了几分少女心性。
另一边的裴挽云还在看着台上的戏子出神,没反应过来裴玥的话。
她到是知道裴挽云心事,低声调侃:“哟,堂姐都是有未婚夫婿的人了,怎么还盯着外男看?要我说堂姐也别太郁闷,那江家公子我可是见过的,一表人才,家世又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戏子?”
裴挽云转头看了她一眼,裴玥只觉得有一瞬的恍惚,自从知道裴挽月的婚事之后,她总觉得裴挽云的脸上染着一抹愁绪,只听她说道:“我与那江家公子统共就见过两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谁知道如今居然成了这种关系?我爹说……如今朝中形势不比往年,需要江家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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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目光投向一旁正无忧无虑吃着点心的妹妹裴时雨,她与陆书禾一般大,是个欢脱的性子,此时正拉着陆书禾说话。
裴挽云的眼神有一丝黯淡:“也不知时雨日后……又会落到哪家,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裴家女子的婚事,能不再是为家族铺路的石子。”
裴挽云和裴玥对视一眼,裴玥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这个堂姐的眼中看到了一股无奈与心酸。
在这高门大院里,女子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裴玥甚至暗自庆幸自己是庶出,或许反而能躲过一些最直接的政治联姻,但此刻,她更多的是为裴璎和裴挽云感到悲哀。
两人心中苦闷,竟不管不顾地喝起酒来,一杯接一杯,不一会儿便脸颊酡红,眼神迷离,显是醉了。
滕令欢本有些酒量,奈何裴璎这身体实在孱弱,不过几杯花酒下肚,便觉得头晕目眩,脸颊发烫。她借口醒酒,起身离席,想到后花园透透气。
夜色深沉,园中路径被月光和远处灯笼映得朦朦胧胧,络玉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滕令欢知道她是裴珩的眼线,但念及这丫头前几日还冒险提醒她裴辅泽归京的消息,心肠不坏,便也没赶她走。
刚拐过一处回廊,假山阴影里忽然转出一个人影。
络玉见状,极其识趣地、无声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滕令欢定睛一看,竟是裴珩。
他负手而立,挡在她面前,月光勾勒出他清俊却冷漠的侧脸轮廓。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江怀序,要成婚了。”
滕令欢酒意上头,反应慢了些,下意识回道:“我知道,方才席间听到了。”
裴珩凝神看着她,眉眼低垂,一双幽黑的眸子停留在她脸上:“然后呢?他成婚了,你不爽?”
他逼近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问:“滕令欢,你与他……只是同窗之情吗?”
滕令欢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只觉得后脊一凉,整个人靠在了柱子上,石柱冰冷,似是透过了大氅侵入了人身。
她本可以解释。她可以告诉他,她与江怀序确实只是同窗之谊,从赵先生到周先生门下,一直是并肩学习的同僚,或许有几分少年人的惺惺相惜,但绝无男女之情。
然而,或许是夜色的暧昧,或许是酒意的壮胆,或许是今夜经历了太多冲击,她看着裴珩那张近在咫尺、总是掌控一切的脸,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想要打破他冷静面具的冲动。
她非但没有解释,反而抬起因醉酒而水光潋滟的眸子,直直地望着裴珩,唇角勾起一抹带着醉意和挑衅的笑容,声音又轻又软,却像羽毛般搔刮人心:
“裴如琢,你如此在意我的反应,再三追问……”
她微微向前倾身,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拂过他的下颌:
“你是不是……喜欢我?”
27. 猫叫
“我与他什么情,和你有什么关系,若非你喜欢我,你又何必在意?”
滕令欢接着说,空气瞬间凝固。
裴珩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他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以他如今二十七岁的年纪和位极人臣的身份,早已不是会被轻易撩动心绪的青涩少年。
他看着她绯红的脸颊、迷蒙却带着狡黠的眼眸,只当她醉得不轻,在说胡话。他与滕令欢同窗十一年,同为内阁官员四年,两人纠缠太深,几乎处处作对,他不信滕令欢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也不敢,一个乡野出身的人,若非有了巧合机遇入京成了裴珩,他又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配不上,所以认了。
裴珩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的异样,失笑摇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仿佛在安抚一个醉鬼:“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看着昔日师门仅剩的三人中,有两个搅和到一起去,届时只剩下我一人,岂不孤单?”
他试图将话题引向别的。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滕令欢打断了。
她脸上的醉意似真似假,一瞬间的恍惚让他分不清她此刻究竟是醉酒,还是清醒。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用招魂术?”
裴珩脸上那丝无奈的笑意瞬间消失,事情败露,他却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他不愿将真相告知,因为心知自己与滕令欢的关系并不好,招魂术是他要做的,与她无关。
或许是为了得到她的一点垂怜,所以他总有一些私心,希望滕令欢能知道是他救了她。
“垂怜”一词用在他身上有些奇怪,但事实便是如此,他喜欢滕令欢,但不愿意与她坦白自己的想法,但他莫名地期盼着滕令欢能自己发现。
滕令欢见他不说话,但能感受到他周身气息变得压抑。其实这件事她从来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裴珩对于她能重生到裴璎身上的事显得过于平静。
招魂术是前朝禁术,鲜有人知,而裴珩却并未怀疑,甚至毫不犹豫地叫出了她的身份,这除了是裴珩对她施的术法,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解释。
眼下裴珩并未反驳,显然是默认了滕令欢的话。
两人对峙良久,当滕令欢身上的酒气再次飘到裴珩身前时,他终于垂眸笑了一声,这一次是真的由心的笑意。
“你如何得知?”他的声音略带笑意,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挑逗。
裴璎的这幅身子显然酒量不太好,滕令欢此刻虽还算理智清醒,但头已经是隐隐作痛了,她强忍着头痛,镇静地说道:
“裴如琢,你我先是同窗,其次才是宿敌,你总说我的手段你一眼便能看穿,可你又怎知,你的心思,我未必不能窥得一二?”
她向前一步,进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逼视着他:“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是我?我滕令欢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你裴如琢不惜折损自身寿元,行此逆天之事?”
裴珩依旧垂眸看着她,并未后退一步,眼看着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带着酒气,目光灼灼。
年少时,面对她的靠近,他总是不动声色地躲开,即使不躲也会是针锋相对,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这里的人,总有一天他会脱离裴府,脱离这里的所有人,所以他不愿意与任何人有交集。
而如今,就像四叔所说,裴珩做久了,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看着她逐渐靠近的脸庞,这一次,他没有后退,只是垂眸,深深地望着她,仿佛透过了这幅皮囊,看到了滕令欢的灵魂。
良久,就在滕令欢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一种极其复杂、带着无尽苦涩与自嘲的嗓音,低低地开口:
“你死得太早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滕令欢心上,“早到我还来不及认清那份感情,更来不及让你知道。”
滕令欢彻底愣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
宿敌……变情人?
这戏码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仔细回想,他们虽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言辞激烈,恨不得将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可究其根本,多是源于家族立场和政见不同,彼此却从未真正使用过什么阴私手段至对方于死地。
反倒有点像……他们的老师赵明远与周敦礼,看似斗了一辈子,实则内心藏着一份对手间的惺惺相惜。
周先生后来之所以愿意同时收下她和江怀序,恐怕也有几分是因为这份复杂的情谊。
朝堂之上,原来真的没有绝对的宿敌,也没有纯粹的对错。权力的博弈与人心的幽微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
就在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的时刻,院子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及其突兀的猫叫声。
那声音细微,却异常刺耳,甚至……不太像正常的猫叫。
裴珩几乎是瞬间被这声音吸引,下意识地侧耳倾听,眉头微蹙。
滕令欢也被这叫声惊得回过神来,她蹙眉道:“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是……”
“你喝多了。”裴珩迅速打断她的话,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控与真情流露只是幻觉。
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却不容拒绝地扶住她的胳膊,“夜里风大,我带你回前厅喝碗醒酒汤。”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滕令欢酒意未散,被他半扶着转身,离开那处暧昧而危险的庭院。只是离去前,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猫叫声传来的黑暗处,心中那点异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夜风穿过廊亭,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稍稍吹散了滕令欢脑中的混沌。她接过裴珩递来的那碗温热的醒酒汤,瓷碗的暖意透过指尖缓缓渗入。
她小口啜饮着,汤水带着淡淡的药材甘香,确实有醒神之效。亭内一时寂静,只闻风声掠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她抬眼,看向身侧的裴珩。
他侧身而立,目光投向庭院中模糊的夜景,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也格外难以捉摸。
“江怀序……”滕令欢放下汤碗,声音还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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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沉默,“他如今如何了?算起来,我与他同窗共事的时间,比与你还要长些。”
裴珩闻言,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辨不出情绪。
“他仍在内阁,位置稳固。”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只是如今我坐在这个位子上,许多话,我不便直言,常需借他之口说出。若无他在旁策应,我在内阁,亦是寸步难行。”
他顿了顿,继续道:“裴挽云嫁与他,是二房与江家的联姻,于裴家整体而言,亦是助力。”
滕令欢沉吟片刻,一个疑惑浮上心头,既然是为了家族联姻,那为何……
“若是想让江家与裴家纽带更为牢固,为何不将裴璎嫁过去?”她顿了顿,接着说道,“长房嫡女配江家独子,岂非更直接、更名正言顺?”
话音未落,裴珩的脸色倏地沉下,周遭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她:“怎么?到头来,还是想与你那同窗再续前缘?”
那语气里淬着冰冷的寒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滕令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弄得一怔,随即失笑:“什么前缘?我与他共事时间久,又一直受教于同一师门,从赵先生到周先生,都是同窗的情谊,我关心一句旧友,有何不可?”
裴珩冷哼一声,面色稍霁,但语气依旧算不上好:“裴璎的婚事,裴辅泽自有他的算计,未必会轻易许给江家,况且……”
他话锋微顿,视线重新投向漆黑的庭院,声音低沉下去,“你无需忧心此事。”
滕令欢留意到他好像并不怎么称呼裴辅泽为父亲,只觉得疑惑,她上一世与家人关系并不好,但无论如何她也会称一句“父亲”。
她心中疑惑,但并未说出口。
片刻沉默后,裴珩再度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偏执:“你的路,我会替你铺,若日后裴辅泽为你选定的人家,你不满意……”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向她,那目光深不见底,暗流汹涌,“我便杀了那家人。”
滕令欢握着汤碗的手指猛地一紧,嘴里那一口汤险些呛到她。
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酒意未消,听错了话。可裴珩神色清明,言语逻辑缜密,除了这句话本身透出的疯狂,并无半分醉态。
滕令欢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颤顺着脊椎爬升,并非全然是恐惧,其间更掺杂着一种震惊与茫然。
她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在她前世的认知里,裴珩是宿敌,是朝堂上最难缠的对手,是家族恩怨的具象化。她视他为障碍,为必须跨越的高山,甚至曾恨他入骨。
可如今,这个她视为最大对手的人,这个她以为世上最恨她的人,却竟是唯一一个不惜损耗自身寿命,逆天改命也要让她活下来的人。
此刻,他甚至轻描淡写地说出,若她婚事不如意,便为她杀尽阻碍。
这种近乎疯魔的维护,来自裴珩,让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感到一丝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