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凰台》 第1章 阶下囚 建元二十一年,季冬,朔日。 廷尉司廷尉李吉早早候在诏狱门口。 天色阴沉,大雪纷飞,李吉虽身着羊裘大氅,仍被冻得直打哆嗦。 “鬼老天。”李吉在心中暗骂,拢了拢衣襟,略微活动了下快被冻到麻木的双脚后,又恭敬地站在原地,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身边的长随们一个个也都冻得面色通红,手脚冰凉,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站在原地。 没办法,比起风雪严寒,他们更怕稍后迎接的那人。风雪严寒只是一时,若怠慢了那人……怕是余生看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大人,来了。” 李吉的亲信悄悄提醒,李吉顺着亲信视线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一行车马缓缓驶来,中间一辆高大的马车,前后都是执剑的护卫随从。 李吉揉了揉冻到僵硬的脸,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 “见过大司空。”李吉对着马车恭敬作揖行礼。 马车径直掠过李吉,在诏狱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云铮在护卫的搀扶下缓缓下车,护卫随从们排成两排站在云铮身后。 李吉凑上前,脸上的笑意又添了几分谄媚。“大人。” 云铮神色倨傲,只是用狭长的眼眸扫了他一眼。轻飘飘一道目光,却如寒芒一般打在李吉身上,压得李吉弓着的身子又往下弯了几分。 云铮没有多言,迈步往诏狱走去。 诏狱关押的都是朝廷钦犯,往常有人走过时,这些人都会扑到栏杆前,对着来人祈求喊冤,可今日云铮一路走过,所有人都默契地缩在墙角,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诏狱最里面,裴清晏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她阖着眼,脑袋昏沉,意识在无尽的黑暗和撕裂的剧痛中沉浮。耳边除了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外,就剩下从提审堂方向传来的惨叫声。 “快了。”裴清晏暗道。 她昨日进京,想来很快就会有人来提审她了。廷尉司诏狱的手段向来狠辣,也不知她这个样子,能在那些人手中撑下几轮。 裴清晏睁开眼,想挣扎着坐起身,裴家世代领兵,都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她虽陷囹圄,也不能丢裴家风骨。 只是她身上的伤实在太重,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痛。她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攒起的力气已经殆尽,人却依旧躺在原地。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发丝滑落,她视线越发模糊,意识几乎涣散,所有的生气似乎在随着血流不断流逝。 或许很快,她就要追随父兄而去了…… 就在裴清晏快失去意识的前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 临河一线天,四周都是山崖峭壁,峡谷中间躺着数也数不清的尸体,裴清晏跌跌撞撞在尸山血海中翻找着,手上、身上都沾满了鲜血。 “奸细,有奸细。” 裴清晏的脚踝被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抓住,那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裴清晏认得此人,他是自己父亲帐下的亲卫。她蹲下身,想问得再清楚些,可那人已经力竭倒下,和这峡谷中躺着的其他人一样,再没了生机。 裴清晏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原本快陷入混沌的她,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意志。她不能死,临河三万大军死得不明不白,她得替这些人讨回公道。她不能死,她若死了,朝廷就真的把兵败的责任全都推到她父兄身上了。 裴家世代英豪,她不能让父兄在死后蒙上不白之冤。 她得活着! 裴清晏咬住舌尖,剧痛混着唇齿间的血腥,她硬生生从混沌中撕开一道口子,意识重新回拢。 远处的哀嚎声似乎小了些,伴着铁门开启的“吱嘎”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大司空……人就在最里面,您小心脚下。” 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 大司空…… 听到这个称谓,裴清晏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孔。五年前她仓皇离京,以为此生都不会与此人再有交集,却不想竟要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裴清晏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心中的不甘让力竭的她又重新有了力量,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背靠着诏狱冰冷的石壁,即便剧痛袭来,她的脊背仍挺得笔直。 她不能丢裴家风骨,更不能在那人面前狼狈。 几盏明亮的铜行灯刺破诏狱的黑暗,陷在黑暗许久的裴清晏被这道光晃得眯起眼,她抬手挡住,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住。 “开门。” 云铮的声音响起,像是玉磬落在冰面上,冰冷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铜锁被打开的声音响起,裴清晏此时也适应了光亮,缓缓放下手。一别几载,云铮似乎比她记忆中更高挑了些,身形俊逸,狐裘大氅压着层层叠叠的金线,尊贵又威严。 云铮背着光立在门口,眉目阴鸷,视线冷冷落在她身上。 “裴将军,五年未见,别来无恙?”云铮语气平平,看似关切的言语却满是讥讽。 裴清晏干涩起皮的双唇动了动,她想维持风度,可唇角牵扯到脸上狰狞的伤口,叫她不禁皱眉。 云铮迈步走进,纤尘不染的玄色缂花靴踩在污秽不堪的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清晏,诏狱不见天日,即便有铜行灯照明,光线也极为有限。是以他并未察觉到异样,直到裴清晏因疼痛发出闷哼…… 云铮转身,从李吉手中夺走铜行灯,举到裴清晏身前。下一瞬,他眼底刻意凝结的恨意忽然一滞。 只见那张曾经白皙的脸上混着污泥和血水,一道狰狞的伤口从眼下一直到唇角。诏狱阴寒,可裴清晏身上的衣物却单薄的可怜,衣服上到处是黑红色的血渍,手脚被绞了铁丝的牛皮绳索捆着,腕处被勒到深可见骨。 云铮瞳孔猛地一沉,眼底情绪翻涌,震惊、愤怒,还有被强制压下,但不断翻涌快要破笼而出的心疼。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所有的情绪都被他用更深的阴鸷掩盖。 “用刑了?”云铮语气平淡,握着铜行灯的手却指节发白。 一旁的李吉忙上前回道,“回大人,还未用刑。” 云铮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李吉顿时跪在地上,替自己辩解道,“大人,并非小的懈怠,实在是此人身负重伤,小的不敢冒险。” “负伤?” “是。”李吉点头,“廷尉司奉命前去捉拿时,此人仍带领残部与匈奴抗击,她身上的伤就是在和匈奴人抗击时所受。” 李吉顿了顿,终究没能忍住,替裴清晏求起情来。 “大人,纵然裴氏有罪,看在裴氏父子战死,裴将军又奋力抗敌的份上……” 不等李吉说完,裴清晏的声音响起。 “裴氏……无罪!” “裴氏不认罪!” 裴清晏一声比一声响亮,声音在诏狱不断回荡。 第2章 本侯不认罪 “裴将军。”李吉有些急了,转回头,苦口婆心劝道,“将军,事到如今,您就不要再犟了。早些认罪,也免得受罪不是?” “裴氏一十二口全都战死,裴氏对得起大昭,裴氏无罪。”裴清晏抬眸,直勾勾盯着云铮,咬牙一字一句接着说道,“本侯,不认罪。” “祖宗!如今都是阶下囚了,还端着君侯的架子做什么?”李吉在心底怒骂哀嚎,心说,“也不看看你面前的是何人?面对手段狠辣的活阎王还敢叫嚣,当真是活腻了。” “你不认罪?三万大军葬送一线天,难道不是裴玄指挥不当所致?”云铮盯着裴清晏腕处的伤痕,墨色的眸子深如渊海看不见底,不带任何温度。 “指挥不当?”裴清晏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大笑出声,“匈奴犯我北境,我父裴玄带兵出征支援,却在临河郡一线天处遭到埋伏。彼时临河郡尚是大昭领土,为何会有匈奴人?是谁把匈奴人从北境放了进来?又是谁掩护匈奴人藏在一线天?” 裴清晏望着云铮的眼眸中恨意快要溢出来,“你们不去查幕后凶手,一味将罪责推到我裴氏身上,敢说没有私心吗?” 她字字铿锵,身体在疼痛和激动下不断颤抖着,饶是如此,她仍用尽全力挺直几乎无法支撑的脊背,目光死死盯着云铮。 云铮不躲不移,冷眼回视。 见他久久不语,裴清晏冷嗤一声,接着道:“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建元十六年,北伐途中,你父云恒因拖延战机,被我父帅以军法处置。若非陛下护着,你姑母云后就要让我父替他弟弟偿命。” 她顿了顿,冷笑:“而如今陛下驾崩,新主践祚,昔日的皇后一跃成为监国辅政的太后,大权在握。我们裴氏只剩下我这么一个活人,你们自然想把所有脏事都泼到我裴氏头上,好报当年之仇。可惜,裴氏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不会轻而易举叫你们得逞。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将军慎言!”李吉历呵道。 “慎言?” 裴清晏声音略略拔高,“他们敢这么做,还怕我说吗?况且慎言就能叫他们不把脏水泼在我裴氏头上吗?能叫我父兄死而复生吗?能叫枉死的三万大军从黄泉回来吗?不能!” 愤恨之下,裴清晏声音都带着颤抖。 “他们就等着我投鼠忌器,不敢发声,好把莫须有的罪名都扣在我裴氏一族头上!我偏不如他们得意!我要争辩,要发声,纵然死我也要在史书上留下轰轰烈烈的一笔。好过窝囊苟活,叫他们把我裴氏钉在史书上,一遗臭万年!” “将军别说了。”李吉无奈劝道,眼神中充满哀求,他现在恨不得把裴清晏的嘴堵上,免得她再大言不惭,把云铮这个活阎王彻底得罪了。 奈何,眼前的形式,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在心底不断祈祷,希望这个祖宗能闭嘴。 可惜裴清晏听不到他的心声,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激动。 “怕什么?平日就算到了未央宫,本侯还是这些话,本侯坦坦荡荡。” 裴清晏眼底浮着火光,抬手指着云铮,“倒是你们,你们敢说自己坦荡毫无私心吗?” 李吉被她这一声怒吼弄得胆战心惊,心说这阴安侯真是不要命了,接二连三挑战这位的底线。 这次他不敢再开口替裴清晏求情,默默缩到一边,以免神仙打架时,将他这个小人物波及到。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对裴清晏的质问挑衅,云铮并不见恼怒,眼底依旧是浓到化不开的阴鸷。 甚至,云铮唇角的弧度还加深了几分。 “看来,北境的风沙也不过如此。非但没把裴将军磨去棱角,反倒把你这身硌人的骨头磨得更锋利了。”云铮语气淡然,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清晏。 “希望过些天,裴将军还能维持这副傲骨。” 说完,云铮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李吉身上,“把裴将军手脚的桎梏去掉,她这副鬼样子别说越狱了,怕是连爬到门口都费劲。” 李吉应了一声,上前去解裴清晏手上的绳索,可绳结实在牢固,他解了半晌未见效果。反倒是接二连三碰到裴清晏腕上的伤口,惹得裴清晏连连皱眉。 “闪开。” 就在李吉手忙脚乱之际,身后云铮冷冷的声音响起。 李吉下意识躲开,眼前一道寒芒闪过,凌厉刀风掠下,精准地劈在裴清晏两只手腕的缝隙处,绳索落在地上。 云铮如法炮制,去掉了裴清晏双脚的束缚,将手中的刀交回到身后的长随手上。 他冷冷地看着裴清晏,“给你三日考虑时间,想清楚,到底是要认罪伏法,还是冥顽不灵。” 话音落下,云铮转身出了牢房。 云铮不在面前,裴清晏强提着的心气顿时散掉,只觉天旋地转,脸朝地一头栽了下去。 门外,云铮听到动静,脚步顿时停住,猛地转过身,三步并两步走到裴清晏身前。 寒冬腊月,裴清晏穿着单薄的衣物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睛半阖半闭,意识已不大清楚了。 这一刻,云铮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攥住,疼到快要窒息,他眼底的担忧和慌乱再也压制不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下意识弯下腰,想将裴清晏从地上抱起,把她带到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好生养伤,可他的手刚伸出去,心中的警钟顿时敲响。 不能冲动! 他先前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姑母松口,把审问裴清晏的差事交给他。 即便这样,姑母也未必完全放心他。诏狱之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伺,任何人都可能是姑母布下的眼线。 此刻他若敢对裴清晏流露出半分不舍,下一刻姑母那边就可能收到消息。 若是那样,他之前的铺垫周旋,就都白费了! 几息之间,云铮便将情绪重新隐藏起来,他就势蹲下身,装作冷漠地试了试裴清晏的鼻息,微弱的气流,叫他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云铮收回手,起身扯下身上的大氅,丢在裴清晏身上。 “你们廷尉司做事越发不过脑子。”云铮不冷不热地扫了李吉一眼,“这么冷的天,就给罪犯穿单衣。怎么……” 云铮微微停顿,话中的讥讽凉薄又添了几分,似笑非笑道:“是想把人直接冻死,让她一了百了,少受些罪吗?” 李吉张了张嘴,想说这都是诏狱的老规矩,他并非刻意为之。 可云铮根本不等他开口解释,转身便又出了牢房。 临走前丢下一句:“大氅就便宜她了,你们把人看好,别叫人死了。” 话音落下,云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雪势愈急,原先疏疏落落的雪粒子,此刻成了漫天翻卷的雪团,天地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云铮周身散发的寒意,竟与这狂风暴雪裹着的严寒不相伯仲。随行众人皆垂首敛目,谁也不敢去触这位爷的锋芒。 云铮气势汹汹地上了马车,“回府。” 车轮滚动,云铮一人坐在被熏炉烤得暖烘烘的车厢内,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口子,他一拳砸在红木桌上,桌面直接断裂,木屑将他的手划出无数个口子,鲜血直流。 云铮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垂着手,任由鲜血滴在团花地毯上,迸溅出一个又一个的红梅…… 诏狱内,李吉看着云铮的背影彻底消失,他长舒一口气,由跪改坐,回头看向已经彻底陷入昏迷的裴清晏,无奈摇头。 都伤成这样,何必执拗?早些服软认罪,按她的战功,说破天也最多是丢官削爵,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可若一直坚持,拒不认罪,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想到此处,李吉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裴清晏,喃喃道:“你若是聪明些,就该懂得两害相比取其轻的道理。” 说完,李吉出了牢房,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牢房内的光线再度暗了下去,只有牢房外的石壁上有微弱的光亮。 裴清晏睁开眼,眸光锐利,在心底冷哼,“两害相比取其轻?我肯束手就擒,可不是为了回京受死的。裴家的清誉,我这条性命,我都会保全!” 第3章 云铮,用你父亲的名义起誓 裴清晏低头看着云铮留下的大氅。 她装晕,是想试探一下云铮。不过时过经年,她并未抱多少希望,但没想过居然还有效果。 当年情浓之际,她曾亲见云铮与旁人私相授受,一颗真心被切得累累伤痕。而今情谊尽断,她存着试探利用之心,竟得见云铮几分怜惜之情。 裴清晏唇角勾起一抹讥讽,这情谊当真廉价得很。 也好,只要云铮会心软,那她就能再多几分胜算。 她伸手将大氅裹在身上,冻到麻木的身子,渐渐回暖,她体力早就用尽,眼皮越来越重,视线开始模糊,很快就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论是外面凌冽的风雪,还是诏狱中凄惨的哀嚎声,都没能打扰到她的“清梦”。 说来,这梦也不是什么美梦,都是些陈年旧事,如走马灯般零零碎碎地搅在一团。 椒房殿内,云后端坐高位,“你也算本宫看着长大,原本你和云铮的事,本宫也是十分看好。可你父一意孤行,叫本宫唯一的弟弟送了命。但凭这一点,我们云家就不会同意迎娶裴氏女。” 裴清晏坐在下首,听到皇后这般说,少年人心气总是格外旺盛,她刷地站起身,盯着云后温和的面孔,“皇后错了,我父身为一军将领,对延误战机者自当处置。并非他一意孤行。至于我和云铮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完,裴清晏微微福身,“皇后保重,清晏先行告退。” 话音落下,不等云后反应,裴清晏转身离去。 云后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诡谲,朗声问道:“你就这般相信云铮会站在你这边?去沧池瞧瞧,再放大话吧。” 裴清晏脚步微顿,心中咯噔一声,一种不好的念头拢上心头。但她不肯在云后面前落下风,扬起头带着天生的傲然迈步出了椒房殿。 裴氏宅邸在宫城东面,以往裴清晏出入宫廷都是走东阳门。但今日行至岔口,裴清晏忽然想起云后的那句话,原本往东迈的脚又收了回来,朝南边的沧池走去。 沧池位于未央宫南,因池水清澈如苍色而得名。池中有假山水榭,是宫中之人休憩避暑常去的地方。 但在裴清晏印象中云铮鲜少在此处逗留,正因如此,她才想去瞧瞧,誓要将云后的谎言拆穿。 裴清晏脚下生风,没多久便到了沧池附近,远远望去,沧池风景依旧,但她的心却凉了半截。只见湖心水榭处,云铮坐在石凳上,永昌县主站在他面前,一脸娇羞地把手里的香囊递到云铮面前。 因云铮背朝裴清晏的方向,裴清晏看不到云铮的表情,只能看到永昌县主嘴边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话,之后云铮便接过香囊系在身上。 春意已漫过沧池四周。池水轻颤,浮漾起明暗交错的波纹,粼粼波光反射在裴清晏脸上,竟晃得她眼角沁出泪来。 湖心一对少年人,一坐一立。若那亭中之人与她裴清晏毫无干系,这一幕当真是美好的如入画境。 可偏偏…… 偏偏其中一个少年,是云铮。 是她即便面对云后威胁,都抱有信任的云铮! 裴清晏看着面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梦外,裴清晏皱着眉头,唇角泄出一阵闷哼声,她翻过身,梦里也从长安城的宫阙,到了朔方边关。 北地天高云阔,裴清晏与兄长裴绍之草原上策马,二人一前一后飚过,马蹄踏在刚刚下过雨的泥坑,水花四溅。 裴清晏抹了把额前的汗水,勒住缰绳,回头等着裴绍之追上来。 裴绍之跟上,勒马与她并辔。 “妹妹,当真想好要守在这里吗?你若不愿,哥哥可以向陛下请旨,替你留在这里。” 裴清晏望着远处,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伤,“这里挺好的,是我心之所向。” 裴绍之没听出裴清晏话里的情绪,他大手拍在裴清晏肩头:“这里确实比长安城自在得多,你留在这里也好。日后,只要有机会,哥哥一定来探望你。” “妹妹……保重……” 临河一线天,裴清晏在尸山血海中找到了裴绍之,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此时浑身上下都是箭矢,右臂空空荡荡,他满脸血污,看着裴清晏,说完最后一句话,彻底闭上眼。 “哥哥……” 诏狱中,裴清晏低语喃喃,眼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她身旁,一个长髯长者正小心翼翼替她处理腕处深可见骨的伤。 建章宫玉堂,云太后伏在书案前执笔写字。云铮立在一旁,垂头缓缓研磨。屋内寂静无声,外面风雪呼啸。 许久,云太后缓缓开口:“听说你把太常派去诏狱了?” “是。”云铮如实交代,他心知瞒不过自家姑母,干脆也不遮掩,直接将宫里的医者送到诏狱。 云太后啪地将笔摔在桌上,墨迹溅了满纸,“云铮!你竟然给仇人之女疗伤,你想做什么?心软了?还是忘了你父亲的仇?” “罪将身负重伤,若不及时医治怕无法撑到过堂。”云铮一边研磨,一边回道。 云太后侧目盯着他,目光带着审视,但云铮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心虚的模样。 “鹤明。” 这是云铮行冠礼时,云太后为他取的字,“你与裴氏女之间,横着你父亲的鲜血,无论你是否忘了她,都不许对她心软,你明白吗?” “姑母放心,我不会心软的。” “既如此,便以你父亲的名义立誓——你定会对裴氏女赶尽杀绝,绝不留情。若违此誓,你父亡魂永不安息。” 云铮手中的动作顿住,几息后,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松烟墨,对云太后躬身道:“云铮在此立誓,此生必对裴氏一族斩草除根,若有违背。”他眼底闪过诡谲,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定叫我父不得安息。” “吃饭了。” 诏狱,牢房栏杆被人敲响,铜锁再度被打开,狱卒将食盒放在裴清晏面前,踹了裴清晏一脚后,关上门,一瘸一拐离开。 裴清晏勉强睁开眼,强撑着身子坐起,双手颤抖地打开食盒,她没看里面的餐食,直接拿起胡饼,掰开,里面藏着一张被叠成一寸见方的纸条。 第4章 裴清晏遇刺,命悬一线 裴清晏往前爬了几步,借着外面昏暗的油灯,勉强看清上面的字——月前,军议校尉曾遣人赴京致书。信使道中遇害,今凶徒及收书人尚在追查。望君侯囹圄之中,善自珍重。 她看完,将纸条塞入口中,嚼碎咽了下去。 外人都以为裴家战败,父子身亡,留下裴清晏一个女子不成气候,这才拼了命地把所有脏水都往裴清晏身上泼。可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裴清晏并非普通女子。 建元十六年,裴玄带兵北伐途中失踪,前线危机。彼时裴清晏才十五岁,面对噩耗,她临危不乱,请命带五千骑兵前往北地支援,并于燕然山大破敌军,父女重逢。至此一战成名,屡建奇功。 一年后大军班师回朝,裴清晏被封阴安侯,成了朝中为数不多的女君侯之一。 这样有勇有谋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裴清晏收到大军遇袭的消息时,就猜到军中出了奸细。 她一面点兵前去支援,一面派阴安侯府的部曲出去追查。 只可惜,晚了一步。 她没能把父兄救下,费心费力抓到的奸细军议校尉,没等审问,人已经被灭口。 线索中断,裴清晏只能派人去军议校尉的老家雍州寻找蛛丝马迹,派去的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打听出有长安口音的人曾找过军议校尉一家,之后那一家人便没了行踪。 线索直指长安,但裴清晏身为边关守将,未得诏令不得擅自回京,况且匈奴还在不断南下进攻,裴清晏也不愿北地全部沦陷,只能暂时派几个心腹进京,自己则带着残部继续抵抗。 长安城势力错综复杂,她的心腹查了半年,也未有进展。再后来,山陵崩殂,新帝继位,云太后假公济私,命廷尉司将裴清晏捉拿回京问罪。 廷尉司的人到北地时,裴清晏的部曲当时就炸开了锅,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一个个气到浑身发抖,怒骂声滔滔不绝。 裴清晏一袭银甲坐在中军帐的椅子上,在他们之中显得格外平静。 很快一言不发的她引起众人注意。 “君侯,您有何打算?” “如今北地战事未平,匈奴铁骑虎视眈眈,没有您镇守,怕是难以抵抗啊!” “是啊!不如您以此为借口,拒绝回京?” 众人七嘴八舌,全都化为军师替裴清晏出谋划策起来。 “去。” 随着裴清晏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顿时安静,一个个充满困惑地看着裴清晏,不明白她的意思。 “回京尚且有转圜的余地。但若不回京就是抗旨,万一被有心人利用,给我们扣上谋逆的罪名,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保不住。” 裴清晏语气平淡,但话里的意思却激得众人背脊发寒。自古领兵者,最忌“谋逆”二字。多少将帅,因此殒命,功名前程尽毁。 “前后都是绝路,这可如何是好?” 众将之中,有个年轻的小将此时哭丧着脸,几乎哽咽地把心中想法脱口而出。 众人听闻,皆是一阵叹息,无力感涌上心头。 “你错了。”裴清晏看着小将,眸色深沉,“这是难得回京调查真相的机会。” 什么绝路? 在裴清晏眼里,危机与机遇向来是并存的。就算是绝路,她也会勇往直前劈出一条生路来。 “众将听令!” 一声令下,众人全都抖擞精神,严阵以待。 裴清晏把在场的将领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带兵同匈奴人抗击,而另一部分随她暗中进京,调查临河泄密一事的幕后主使。 她刚安排好,外面突然传来号角声,兵卒慌慌张张跑进来,“将军,敌军来袭!” “迎敌!”裴清晏回身拿起长枪,快步往外走去。 诏狱内,裴清晏叹了口气,忽而余光扫到手腕上的白绸,她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先前迷迷糊糊时,看到替自己包扎伤口的人影并非幻觉。 她低头看着那抹雪白,眼前恍惚出现云铮的身影。 身为习武之人,她被刀剑误伤在所难免,过去每当这个时候,都是云铮跳出来,火急火燎寻白绸给她上药包扎。后来这都习惯了,裴清晏受伤的第一时间,不是去找大司马府的府医,也不是寻宫中的太常,而是去寻云铮。 习惯这东西,是最磨人的。 在朔北的那些年,每当身上添新伤,她总忍不住想起云铮。 起初还会躲在帐内落泪,次数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到后来,偶尔在某个寒夜或是某个伤口发痒的时刻记起他,反倒能扯着嘴角,自嘲一笑。 时过境迁,这天下谁会惦记她,云铮也不会再惦记她了。 他们,自建元十六年起,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云铮恨她父亲一意孤行,誓要让她父亲偿命。 而她,纵然对云铮爱意难消,但也不可能为了他背弃自己的父亲,更何况她父亲本就无错! 战场瞬息万变,一着不慎,赔上的便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断送的是大昭万里河山。单凭这一点,她父亲便是杀了云恒千次万次,也绝不为过。 “主君。” 风雪还在肆虐,云铮从碧门缓缓走出,面色极其阴郁,候在门外的长史撑着伞匆匆迎上。 云铮一把将人推开,顶着风雪快步上了马车。 车内暖意融融,却化不掉云铮冷若冰霜的面孔。 他坐在车内,直到马车走出去许久,才缓缓开口,“她伤势如何?” “久伤未治已到肺腑。” 短短几个字,如巨石压在云铮心口,憋得他快喘不过气。 “告诉太常务必将人医好。” “是。”长史应了一声,继而神情变得纠结,吞吞吐吐道,“不过,怕是治标不治本。” 话音刚落,云铮的眼刀便甩了过来。 长史心头一颤,小心翼翼解释:“您也知道,不日便要提审阴安侯,廷尉司的手段,伤骨不伤肉,伤腑不伤皮……” 他顿了顿,接着在云铮心头戳刀子,“想来,不等旧伤痊愈,便又要添新伤了。” 长史一边说一边瞄着云铮的神色,眼见云铮越发阴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句几乎细若蚊吟。 “治。” 云铮眼底翻腾着戾意,话里的意思干脆利落不留半点余地。 长史应了一声,再不敢多言。 车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一声声清晰地透进来。 “改道,去诏狱。” 长史愣了一下,半句不敢多言,转头对车夫传话,让改了道。 诏狱,裴清晏囫囵用过餐食后,又迷迷糊糊睡下。 梦里还是搅在一团的光怪陆离。 北地军帐,裴清晏双眼紧闭,浑身是血地躺在榻上。榻前站着十来个人。 这些人里,大多是裴清晏麾下的将军,只有两个例外。一个长髯长者,是裴清晏的军师,另外一个看上去颐指气使的年轻人,则是廷尉司少卿。 少卿仰着头,只用鼻孔瞧着众人,“太后娘娘只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时间,想延期?” 他轻蔑地扫过军帐众人,哼了一声,“绝无可能。” “君侯为阻敌身受重伤,对社稷有功……”营帐内,一黑脸将军双眼圆瞪,气到手脚发抖,奈何原先有裴清晏的叮嘱,他不敢对廷尉司的人出手,只能学着军师往常的模样,试图以理服人。 奈何眼前之人根本不同情理,不等黑脸将军把话说完,那人又是一声冷哼,“有没有功不是尔等红口白牙就能定下的。裴玄指挥失误,才酿成此等大祸,裴清晏这般最多算父债子偿。” 此话一出,营帐内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身着盔甲的汉子们拳头紧握,指节嘎嘎作响,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 人群中,唯有军师尚且冷静,他微眯着眼,淡淡道:“少卿莫忘了,我们君侯是被怀阳长公主抚养长大,母女情深。你这般不留情面,不怕将来长公主寻你麻烦吗?” 他本想借长公主向少卿施压,谁料少卿闻言,嗤笑一声,“长公主?长公主自裴玄出事后,就搬回公主府居住,我等离京前,公主府长史特地传话,表示长公主已和裴氏再无瓜葛,让我等放心行事。” “你说什么?” 榻上,裴清晏幽幽转醒,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强撑着支起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少卿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丢在裴清晏面前,“长公主亲笔书信在此,你自己瞧吧。” 裴清晏颤颤巍巍打开,刚看到开头,眸中便全是错愕。 “这……这不可能。” 裴清晏怎么也想不到,话里那般决绝的话,会是出自长公主的手笔。 她一岁丧母,五岁那年,父亲官拜大司马,奉旨迎娶怀阳长公主为妻。过去十多年,她在长公主身边长大,受她教养,她口中,心中都已把长公主唤作母亲。 可如今…… 如今她的母亲竟然说她们再无干系,日后不必相见? 裴清晏只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喉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裴清晏突然一个激灵,惊醒了,她眼前发黑,仿佛溺亡人一般喘不过气来。她想抬手纾解,却发觉双手又被捆得结实,胸口盖着个沉甸甸的麻袋。 “土袋压杀”! 诏狱用来灭口,但又不希望留下痕迹惯用的手段。 有人要杀她! 第5章 我想要你 诏狱深处,烛火昏昏欲灭,将四壁映得愈发阴森。 裴清晏拼命搓动着手腕,奈何绳索捆得太紧,挣扎半晌都无济于事,反倒是腕上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再度被撕裂开,绳索再次勒进肉中。 土袋挤压着她的前胸,她每喘一口气都异常艰难。此时的她仿佛整个人被置入水中,手脚发凉,呼吸微弱,若非心口还存着一丝微弱的热意,她怕是早已没了意识。 裴清晏喘着粗气,偏头盯着栏杆外,那摇曳的烛火,隔着重重阴影。 “救……命……” 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她全身力气,出口时细若游丝,连自己都快听不清。莫说守卫都在门口的堂中,便是站在栏杆外,都未必能听到她这般微弱的动静。 而与相邻的牢内,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自她被囚此地时,便是空空如也,连替她呼喊求救的人都没有。 先前的哀嚎声消失不见,四周寂静无声,裴清晏被土袋压在稻草垛上,窒息的恶心感如潮水般漫上来,一点点淹没她的意识。 裴清晏望着那点越来越模糊的烛火,不甘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想活! 裴清晏咬着牙,拼命扭动身体,只要翻过身。 翻过身她就有机会。 可,谈何容易? 那想要她性命之人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潜入诏狱,对她下手,定然是冲着取她性命来的。既已布上死局,又怎会给她求生的机会? 她身上的土袋,至少有两个成年壮汉的重量。 绝对力量压制,纵然是裴清晏全盛时,怕也难以直接抗衡。何况是受着伤,双手还被束缚着的她? 难。 裴清晏仰着头,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粗重的喘息搅得喉间火辣辣地疼。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额前碎发,她背后的衣衫更是早已湿透,呼吸越发艰难,视线愈渐模糊。 她想活。 这念头如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她将熄的意识里猛地窜高。 裴清晏用力咬破舌尖,腥甜的血腥自口中蔓延,在痛意刺激之下,那快要消散的意识再度回笼。 三万大军堆起的尸山血海,就像尖刺一样扎在裴清晏心上,昔日战场上的号角声,似乎又在耳畔轰鸣。 迎战,迎战。 她要活! 唯有活着,才能替三万英魂讨回公道,替裴氏一族洗尽污名。 她,是所有人最后的指望。 若她身死,裴氏满门、三万英魂,就真的要被永远埋在临河一线天,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裴清晏发狠似地朝空中撞击着,一下,两下…… 终于,“扑通”一声闷响,她从草垛上摔了下去,土袋被她压在身下。她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一般,浑身被汗水浸透,鼻间额角还有水珠不住地往下落。 裴清晏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那双曾灿若繁星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她的手紧紧按在额头上,指节泛白,却怎么也压不住几近窒息后带来的头昏耳鸣。 不光是头,她的五脏六腑此刻也像被揉碎撕开一般,叫她不住地咳,咳得急了便连带着干呕。 她蜷缩在地上,栏杆外摇曳的烛光,将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影子,投在斑驳冰冷的砖墙上,她还在连咳带呕,恨不得将肺腑一并咳出来。撕心裂肺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混着穿堂的阴风,飘出栏杆外,在阴森的诏狱内打着旋儿。 云铮静静立在阴影里,冰冷视线牢牢钉在裴清晏身上,看她伏在那里,咳得身子弓起,像只丧家之犬趴在那里。 “主君?”长史度着云铮的心思,低声问道,“属下去查查?” 云铮始终没开腔,周身的冷戾杀意却毫不掩饰地透了出来。 长史心领神会,垂首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外面风雪愈发肆意,狂风呜咽怒号着。 长公主府内,一青衣女官沿着游廊一路疾行,直奔正堂。 屋内暖意融融,长公主跪坐在香案前,玉指执着香铲,正一点点将香粉填入香炉中间的纂模上。 女官推门入内,将外面的风雪一并卷了进来。 “殿下,诏狱传来消息,咱们的人失手了。”女官声音发紧,垂着头不敢抬,手指死死捏着衣角,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 紧张慌乱下,她顾不上规矩,偷眼觑着长公主的神色。 只见,长公主神色淡淡,但手上的动作微顿,一不留神,香铲偏了办法,纂模跟着移了位置,本该团簇莲纹的图案顿时歪歪扭扭乱了模样。 “没死?”长公主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是。”女官的头垂得更低了,只等着长公主的责罚。 谁料,长公主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知道了。”之后便再无言语,屋内霎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雪不知死活地拍打着窗棂,不住地发出声响。 女官大气不敢出,她在温暖的屋内,寒意却自上而下升起,直往骨子里钻,身子不受控地颤抖。 扑通! 女官跪在地上,眼里满是惊恐,声音带着颤意:“殿下,求您饶奴婢一命。日后,奴婢一定不会再失手了。” 长公主低头看着弄乱的香粉,半晌,将香炉啪地磕在案上,“处理好。” 说完,她起身朝外走,一旁的老妪连忙跟上,脚步轻缓地随着她沿庑廊向后殿去。 外面雪下得更密了,长公主顿下脚步,望着屋檐上的积雪出神。 “殿下,此事能成吗?” 长公主没做声,仍透过重重围墙院落望着远处,良久,缓缓开口:“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出来谈谈,别藏了。” 诏狱内,穿堂风依旧呼啸着,裴清晏坐在草垛上,视线落在地上洇开的一片黑红上,那是她刚刚咳出的鲜血。 尽管此刻她的喉间仍漫着血腥气,胸口火烧火燎地痛,但她眼神清明,神智比刚入诏狱时还清醒了几分。 四周静悄悄的,她的话并未激起一丝涟漪,无人应她。 几息后,裴清晏转过头,目光盯着栏杆外的阴暗处,说道:“怎么?堂堂大司空也要学自欺欺人那套?还是说,你当真以为躲在暗处默不作声,便能瞒得别人耳目?” 虽然那边一片黑暗,看不到人影,但她语气笃定,料定了云铮就站在那里。 依旧是一片死寂。 裴清晏也不催,只是定定地盯着那里。 良久,阴影处终于飘出一声冷笑。 “你倒是好耳朵。” 云铮没问裴清晏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相识十数载,他自是知道裴清晏的能耐,知晓她身为习武之人,耳力非凡。 只是,他没想到,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裴清晏竟还能分神留心到周遭动静。 云铮负手自阴暗处走出,停在栏杆外,垂眸睨着草垛上的裴清晏,语气里的讥讽毫不遮掩:“都成了阶下囚,裴将军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当真不怕在长安城,再添几个仇家?” “虱子多了不压身。” 云铮闻言嗤笑出声,“裴将军这心态,倒是好得很。” “死里逃生,这心态嘛……”裴清晏顿了顿,唇角竟勾起一抹弧度,语气带了几分轻快,“自然是好的。倒是大司空,眼下大约正头痛不已吧?” “我?”云铮冷笑,眉宇间杀意翻涌,“见你没死,我确实头疼。毕竟……”他顿了顿,咬牙说道,“我巴不得你此刻就死在我面前。” “可你不会让我死。”裴清晏截住他的话,语气依旧笃定。 “整个长安城,最想让我死的莫过于你和你的姑母云太后。可在裴氏被定罪前,整个长安城内最不想让我死的,也是你们。我若死了,你们怎好名正言顺地把所有污名都推到裴氏一族上?凭着我裴氏的战功,几代人战死沙场的功绩,百年后,未尝不会有人替我裴氏喊冤。” 云铮懒得同裴清晏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所以,你想如何?” “我想要你。” 第6章 劫囚 裴清晏望着他,话落的瞬间,穿堂风恰好穿过栏杆,将她的声音搅得有些发飘,但字字清晰地砸在云铮耳中,更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云铮瞳孔猛地一缩,全然没料到裴清晏会说这般话来,周身的戾气跟着僵住。 他猛地掐住栏杆,眼底窜出一道火焰,“你说什么?” 裴清晏轻笑出声,“大司空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想要你派人保护我。” “如果我不呢?”云铮眸底的戾色更浓,神情阴鸷,寒意顺着话音透出锋刃。“你的命,凭什么要我来护?” “你不愿意算了。”裴清晏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慢条斯理道,“反正我死了,裴氏一族的事就死无对证,你云家的目的就无法达成。至于我在北地同匈奴作战的部曲会不会继续听命……” 她故意拉长语调,眸底漾起促狭的雀跃,语气欠兮兮地说道:“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罢,她径自转过头去,不再看云铮一眼,云铮盯着她的侧脸。 二人一立一坐,隔着栏杆暗自较劲,谁都不肯落下风。诏狱静悄悄的,唯有阴风卷携着寒气呼啸而过,死寂配上这样的动静,更衬得这地方阴森可怖。 “好。” 良久,云铮的声音终于从齿间挤了出来,他眼底仍浸着寒意,“就三日,三日后,你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干系。” 裴清晏竖起食指,朝云铮轻轻晃了晃,唇角噙着笑意,“三日可不够。我这个人向来只认实证,若无铁证,宁可死,也断不会认罪。所以,想把污名扣在裴氏一族头上,大司空还需多加努力。” “裴清晏。”云铮咬牙,额角青筋隐隐跳起,“你真是好样的。” “我这都是在替你们云氏考虑,还是那句话,若我死了,一切便都不作数了。” 裴清晏语气轻松,可话说到一半,眉心却猛地皱起,身子隐隐晃了晃,她咬紧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说道:“若真那样的话,你猜你那位好姑母,会不会在建章宫气到七窍生烟?” 闻言,云铮倏地瞪向裴清晏,黑目蒙着冷意,翻腾戾意就沾着血,压不住地溢出来。 裴清晏也不甘示弱,盯着云铮,眼底未见半点畏惧。 半晌,云铮冷笑一声,字字像从冰窖中捞出来的:“如你所愿,裴氏定罪前,你这条命暂时由我保着。” 裴清晏笑盈盈地看着他,语气得意,“多谢司空大人。” “不必。”云铮声音冰冷,眉宇紧蹙,唇角却勾起微弱的弧度,似笑非笑道,“裴氏定罪那日,便是你殒命之时,届时我会亲自来取。” “哦。”裴清晏点头,根本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唇角微勾,露出两排皓齿,“诏狱阴气重,不适合大司空这样的贵人久留,还请早些离去,本侯就不远送了。” “你最好三日后,还能这般牙尖嘴利。” 云铮丢下这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前脚刚走,裴清晏强撑的一口气也到了头。她撑着草垛撕心裂肺地咳嗽,喉间漫开的鲜血喷了出来。 裴清晏抬手抹掉唇角的血迹,蒙着水雾的眸子里染上几分笑意,不管怎么说,她又给自己争取到一道保命符,今夜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此消彼长,这厢裴清晏能安稳入眠,那头云太后就没这么好的心情了。 京中无秘密,裴清晏差点遇害的消息很快传到建章宫内,云太后顾不上入夜,匆匆叫人将云铮再度召入宫中。 “可有查到是何人下手?” 云铮沉着脸,神情肃然,“动手的狱卒已经不见踪影,入宫前听闻护城河边捞到一具尸体,年龄特征与失踪狱卒都能对得上,我已让人去认尸了。” “嗯。”云太后面色平静,但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阴云,“凶手赶在这个关节动手,未必是冲着要裴清晏性命而去,也许是想坏我们的事,你务必彻查清楚,将背后之人揪出来。” “是。”云铮拱手应道。 “提审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回姑母。”云铮语气平淡,“为防止罪臣扛不住廷尉司的手段,特给了她三日休整的时间,三日后,廷尉司会亲自动手审问。” “提审前,先把人押入囚车,绕着长安城走一遭,叫全城的人看看通敌叛国之人的下场。”云太后眼底的怨恨上涌,虽未到三日后,可她只要一想到裴清晏届时的惨状,和百姓对裴家的谩骂诅咒,她心里便是无比的畅快。 “裴玄啊裴玄,昔日我阿弟一点小错,你都不肯放过,硬生生要了他的性命。如今时移世易,你就在天上好好看看,你的爱女是如何被千人唾弃万人谩骂的吧。” 云太后在心底越想越欢愉,她只恨时间太慢,恨不得立时便到三日后,看到裴氏最后的傲骨是如何被折断的。 “裴将军,得罪了。” 三日后,李吉再度出现在诏狱内。 他对着坐在草垛上气定神闲的裴清晏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后,冲身后之人一朝手。两个狱卒捧着木枷镣铐走到裴清晏近前。 “李廷尉这是何意?” “太后有令,提审前押罪将游街示众,以儆效尤。”李吉说完,对狱卒使了个眼色,“动手。” 狱卒动作麻利,不过几息的功夫,裴清晏已经被重枷铁镣加身。 两个狱卒一左一右将她从草垛提起,粗鲁地将她往外推。 “哎。” 李吉拦住二人,“裴将军好歹是为大昭立过赫赫战功之人,还是给她留些体面。裴将军,请。” “多谢。”裴清晏点头,虽被镣铐加身,但她挺着脊背,一身从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势,傲然从牢房行至诏狱门口。 门外,云铮身着墨色织金大氅立在那里。两侧,十几个披甲执刀的禁军已经严阵以待。 为首的中郎将冷着脸,上前押着裴清晏往囚车前走。 明面上,裴清晏被他押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可暗地里,中郎将趁背着众人,悄悄将一把钥匙塞到裴清晏手中。 “今日太后铁了心要折辱将军,将军莫要再心软,等下行至东市,我等掩护您趁机逃走。从北门出,离开长安。” 中郎将语速飞快,一句话说完,正好将裴清晏锁入囚车。 一声重重的敲锣声响起,划破清晨的宁静,众人上马,押着囚车一路南行。 诏狱在长安城东北角,向南走便到了上官后街,东市就在此处。每日城内百姓都会来此地聚集采买,算得上是长安城极为热闹繁华的地方之一。 裴清晏被押着刚踏入后街,便引起一阵骚动。因畏惧禁军的刀剑,百姓虽好奇,但也只敢远远地围着。 “这是出什么事了?” 人群中有不知情者,探着头好奇朝囚车内打量。 “那是裴将军之女,小裴将军。” “什么将军。”人群中一个拎着一筐鸡蛋的人啐了一口,抬手用力朝裴清晏的面门丢去。口中恶狠狠道,“那就是败类,让大昭丢失城池的败类。来,砸她,往死了砸。” 那人仿佛当竹筐内的鸡蛋是天上白掉下来的一般,毫不吝啬地分给周遭的百姓,有的连连摆手,不肯接他手里的鸡蛋。也有人好事接过,学着此人的模样,便朝裴清晏丢去。 十几二十个鸡蛋宛如箭矢一般,密密麻麻朝囚车砸来,落在囚车上,裴清晏身上,蛋液黏腻,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倒霉守在囚车旁的禁军跟着落难,闻着这股气味,止不住地干呕。 云铮看着这番闹剧,脸色越发阴沉,周身的冷戾杀意遮也遮不住地透了出来。 “大司空,您看这……”李吉一边盯着不断飞来的臭蛋,一边向云铮请示,他想说实在不行,换条路走吧,总不能为了折辱裴清晏,连自己都搭上吧?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眼前忽然出现十几个蒙面黑衣之人,他们提着刀,拦在路中间,身上透着森森杀气。 “有人要劫囚!” 第7章 今日这场闹剧,是你安排的吧? 李吉用尽全力大吼一声,声嘶力竭到几乎破了音:“有人要劫囚,小心!” 吼声未落,围观的百姓顿时炸了锅,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般乱作一团。众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可慌乱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方向?一个个如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竟有不少人直愣愣冲到囚车跟前,硬生生将禁军的队列撞得七零八落,碰撞声、惊呼声、哭喊声混作一团。 李吉在马背上看得眼皮直跳,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两个字在回响:完了! 太后为了折辱裴清晏,特意挑了最热闹的路线,从东市一路穿城而过。谁也没料到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劫囚,带的禁军本就不多。此刻面对这失控的乱象,这点人手如同杯水车薪,连维持秩序都捉襟见肘,更别提应对那些虎视眈眈的黑衣人了。 禁军衙门又离此处太远,纵然想支援,也需要时间。 可眼前虎视眈眈的黑衣人怎么可能给他们时间?阴影里的刀光已隐隐绰绰,杀气顺着风扑面而来。 完了! 李吉在心底连连哀嚎,冷汗瞬间浸透衣襟,心说:这次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哎呦!哎呦!” 李吉胯下的马被人群惊得发狂,猛地直立而起,焦躁地原地刨蹄。李吉骑在上面,死死攥着缰绳,被颠得来回摇摆,抖若筛糠。终是一个不稳,被摔了下来,结结实实砸在青石板上,尾椎骨传来断裂般的剧痛。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从混乱的人群中往外挣。他刚挣脱出来,就见云铮被禁军护在墙根下。 大约是因云铮那张阴鸷的面孔和周身散发的杀意,太过摄人,纵然是发疯般横冲直往的百姓,也不敢到他跟前造次,混乱中,那里成了唯一太平的地方。 李吉慌忙奔云铮面前,终于换得一息喘息的机会。 他长舒一口气,望着云铮,焦急问道:“大司空,这下该怎么办?” “你去问她。”云铮声音冷冷,目光越过人群,直直落在囚车方向。 “她?”李吉没反应过来,眼神带着困惑,但旋即脑中灵光乍现,他悟到了!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虽说裴清晏不是这系铃人,但今日这场乱象因她而起,那些不速之客也是为救她而来,只要能够说服裴清晏不和那些人走,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里,李吉那张因紧张而灰白的脸松快几分,他捏紧拳头,咬牙再度往人群里钻。一路推搡磕碰,总算跌跌撞撞冲到裴清晏面前。 “裴将军。” 李吉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努力挤出谄媚的笑,“您看……” 不等他把话说完,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闪过,李吉心中一惊,下意识顺着寒光的方向看去。 只见,墙根处,护卫云铮的禁军已与黑衣人缠斗起来。一名黑衣人将云铮困在墙角,方才被掷出的短剑正插在云铮身后的砖墙上,剑身犹自轻颤,发出“嗡嗡”的鸣响。那黑衣人握着刀的手却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方才硬碰硬时被震得掌心发麻。 云铮竟似未觉般,目光越过厮杀的人群,遥遥望向裴清晏,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翻涌,讳莫如深。 李吉愣了一瞬,转头看向裴清晏。 就见裴清晏歪着头,冲云铮的方向扬了扬眉,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道:“大司空,不用谢。” 而原本锁住她双手的木枷已被随意丢到一旁,锁扣虚合着。 “裴将军,您这是?”李吉看着木枷,舌头都有些打结。 “救人呐。”裴清晏回得理所当然,“我若不出手,大司空就要被人砍死了。” “是,是,是。” 李吉连连附和,脸上艰难挤出笑容:“这个我看得到,只是……”他指着木枷,“这玩意您是如何解开的?” “拿钥匙啊。” “拿钥匙。”李吉下意识点头应着,下一瞬猛地反应过来,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劈了调,“您是说,您有钥匙!?” 这钥匙从哪儿来的!? 这回裴清晏没给李吉解惑,她看着不断踩着百姓肩头,飞身朝囚车掠过来的黑衣人,朗声道:“诸位好意,裴某心领了。但裴氏一族,世代忠良,从不会做忤逆皇命之事。还请诸位速速离去,莫要受裴某牵连。” 说罢,她竟直挺挺跪立在囚车上,冲着黑衣人郑重拱手邀拜。 她身上的囚衣早已被污物浸透,散乱的发丝间还沾着蛋液与碎蛋壳,单薄的肩头在寒风中微微瑟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可她就那样迎着猎猎寒风,腰身挺得笔直,一拜,再拜,三拜。 每一次俯身,都似有千钧重。 霎时间,横冲直撞的百姓停在原地,打斗纠缠的禁军和黑衣人们也都收手停了下来。所有人,静静望着囚车内那道身影。 那些杀意凛然的黑衣人顿时眼眶通红,“扑通”一声,有人跪倒在地,随即接二连三所有黑衣人跟着朝裴清晏跪下。 “裴大将军为国征战一生,二位少将军子承父业,沙场征战无数。”一名黑衣人身形颤抖,撕心裂肺地高呼,“如今奸佞当道,非要给裴氏扣上通敌的污名,凭什么?” “凭什么?!”更多人跟着嘶吼,声音里混着血泪,“少将军身负丧兄丧父之痛,仍在北地抗击匈奴,浴血奋战!凭什么被当成罪臣败将,受这般折辱?!这不公!天大的不公!” “住口!”裴清晏厉声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点道理都不懂吗?裴氏效忠的是大昭江山,守的是黎明百姓,纵战死沙场,亦无怨无悔。” 裴清晏由跪改坐,她神色平淡,目光轻轻掠过所有人,沙场上淬炼的凛冽气势倾覆而下,“今日,无人劫囚,明白吗?” “将军!” 为首的黑衣人猛地扑向囚车,死死扒着栏杆,“将军,无论如何,我等都无法眼睁睁看着您受辱受屈,跟我们走吧!天高海阔,我们一定能护着您,闯出一条生路!”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唯独这忠君爱国的底线,不能丢。”裴清晏语气淡然,却字字千钧,“诸位好意裴某心领,但裴某,求仁得仁。” 说完,裴清晏自己给自己扣上木枷,盘腿坐在囚车内,仿佛她坐的不是囚车而是战场上迎敌冲杀的战车。 直至此刻,李吉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他轻咳了一声,将被眼前的一幕幕震得快出窍的三魂六魄拽了回来。 “诸位好汉……”李吉想了想,换了个自认更合适的称呼,“诸位义士,裴将军的话尔等都听到了,将军赤胆忠心,浩气长存,诸位何不全了将军的心意?” 众黑衣人未有所动作,齐齐看向为首之人,那人仍扒着栏杆,眼中带着哀求,七尺高的汉子,声音竟带着哽咽,“将军……” 裴清晏伸出手,本想拍拍他的肩,奈何枷锁在身,被栏杆挡住,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只能改碰了碰他的手背,语气稍稍放缓,“带着他们快走,再晚禁军的支援就到了。莫要叫弟兄们平白增添伤亡,去吧。” 那人还想再说,叫裴清晏摆手止住。 “军令,尔等也要违抗吗?” 黑衣人望着裴清晏平静的双眸,挣扎半晌,终是败下阵,对裴清晏抱拳,“将军保重。” 言罢,他对其他人一招手,众人虽满心不甘,却终是垂头丧气地转身,几个起落便隐入街巷深处。 几息之后,再无黑衣人的身影,一切风平浪静,仿佛刚刚的混乱,只是梦一场。 “李廷尉,继续吧。” 囚车内,裴清晏阖着眼,声音淡淡的。 李吉扶正头上的发冠,对禁军下令,“前方开路。” “不必了。”云铮自墙角缓缓走上前,“改道,回廷尉司。” 有他这句话,李吉顿时来了精神。回廷尉司好啊!回去,就不怕再有意外发生了。要他说,就不该有游街这件事!好好把人绑在提审堂审问,哪儿会有这乱子? 回程的路,不知是刻意加快,还是心境不同产生的错觉,竟比来时短了许多。李吉看着禁军将裴清晏从囚车押至提审堂,如蒙大赦地长舒一口气。 “裴将军,现在改口还能少受些折磨。” 李吉走到被绑在木桩上的裴清晏,再度苦口婆心劝道。 裴清晏气定神闲,笑笑,“李廷尉不必多言,裴某宁死不屈。” 李吉无奈叹气,转身抄起生牛皮条穿铜钱拧成的鞭子,“将军,得罪了……” 不等他抬手挥下,就听一直沉默的云铮忽然开口,“先下去,本官要单独审问。” 李吉张了张口,本想说提审之事该由廷尉司主导,但话到嘴边,对上云铮那双冰冷到几乎要结成冰的眸子,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他只能老老实实挥手,带着堂内所有人退了出去。 提审堂内,只剩下裴清晏和云铮二人。 云铮缓步走到裴清晏面前,“今日这场闹剧,是你安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