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当书童,你成大夏文圣》 第1章 下河卢璘 下河村,卢家。 “怎么不把你们儿子卖了,就知道欺负我们二房是吧!” 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在卢璘耳边响起。 卢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里一团浆糊,一阵如潮水般的记忆突然袭来,猛然冲击他的脑袋。 大脑的一阵刺痛,让卢璘脚下不稳,手里下意识地用劲。 李氏被卢璘掐了一下抱着的大腿,有些吃痛,低头一看,儿子卢璘晃晃悠悠的站立不稳,以往那双乌黑透亮的大眼此刻满是迷茫。 李氏俯身一把抱住卢璘,双眼带泪,心疼极了。 “我可怜的儿啊,娘就不该生你到这世上来遭罪。” 李氏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手在卢璘脑袋上小心翼翼地抚摸。 一阵头痛欲裂过后,卢璘这才吸收完脑袋里的记忆,抬头打量起眼前的环境。 一间还算亮堂的房间,摆了张大桌子,卢家人围桌而坐。 自己被母亲李氏护在身后。 “我这是穿越了?他也叫卢璘,六岁稚童,卢家二房长子,母亲李氏,有个三岁的妹妹,父亲卢厚前些日子摔断了腿....” “秋粮歉收,县里催缴剿匪捐,要缴一大笔钱,否则摊壮丁服役.....” “卢家三代在地里刨食,根本没有余钱摊派,大房大伯以读书为由,不能服役,三房小叔是老幺,祖父祖母疼爱得紧..” “唯有二房夹在中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加上父亲卢厚性子敦厚,沉默寡言,可摔断了腿也不能服役。” 所以,只能沦落到卖儿鬻女求活的境地。 “这什么天崩开局?”卢璘神情恍惚。 一觉醒来,自己居然从北大汉语言硕士毕业生成了一个穿开裆裤的稚童。 而且马上就要面临被卖去当下人的命运? 一阵穿堂风吹过,卢璘感觉下半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QQ毫无遮挡地袒露在空气中。 开裆裤? 二十多岁的心理年龄让卢璘下意识夹紧了双腿,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抬头一看,坐在桌子正中的祖父卢老爷子年过半百,身子看上去还算硬朗,手里拿着一杆旱烟,眉头紧绷。 卢老爷子长长地吐出一道烟气,望向李氏。 “老二家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日子总要过,今年的光景你也知道,咱们一大家子真多口人,能吃饱饭活命就算不错了。” “再说让璘儿去柳家是做书童陪读,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你不是一直想让璘儿开蒙读书吗?柳家有自己的私塾,柳老爷还是举人出身,咱们签的又是活契,十年或者通过了县试就能赎身。” 说完,卢老爷子目光转向卢璘,见往日性子活泼闹腾的孙儿卢璘此刻躲在李氏身后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叹气。 平时虎头虎脑的乖孙,也被吓成了这个样子。 要不是日子真过不下去,卢老爷子又怎么忍心把自己的亲孙送去当书童。 可不送,家里拿不出摊派的这笔钱,二房又摔断了腿,大房要读书考取功名,三房性子放荡,去服役指不定闹出更大的祸。 只能出此下策,找个孙儿送去柳家,换一笔钱过了这个坎。 大房长孙超了年纪,已经开始蒙学,三房又还小,唯一合适的就是二房卢璘了。 哎,要怪就怪这世道年岁,把人逼到这个境地。 唯一的指望就是大房今年能够考取功名,免了徭役,以后的日子才能好起来。 李氏闻言暗自垂泪,默默地把身旁的卢璘抱得更紧了。 这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才六岁就要骨肉分离,是个人都难以承受。 而且说是签得活契,十年后赎身,可十年后是什么样,谁又说得准呢。 再说通过了县试能赎身,这个条件更加苛刻。 他大伯考了一辈子,都还只是个童生,儿子尽管打小聪慧,也不是文曲星下凡,县试哪有这么简单。 李氏擦干眼泪,抬头正好看到丈夫卢厚一言不发,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此刻更是火大。 “你这个天杀的啊,老娘嫁给你没过一天好日子不说,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护住。” “你就能忍心看着璘儿去给人当下人啊,他才六岁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服侍人啊!” “都怪你这个天杀地摔断了腿,怎么不摔死你啊。”李氏带着哭腔,一股脑地把火发泄在卢厚身上。 发泄完,李氏看着丈夫卢厚眼眶湿润,脸色因失血苍白,却任由自己发泄的样子,心里一阵后悔。 卢老爷吧嗒吧嗒地吸着焊烟,等二房李氏狠狠的发泄一通后,才看向二房。 “老二家的,你怎么说?” 卢厚抬头望向卢老爷子,喉咙像堵住了。 转头看了眼躲在妻子身后的儿子和一旁不断抹眼泪的妻子,心像被生生撕成两半。 他伸手摸了摸被布条和木板胡乱包着的断腿,钻心的疼。 强忍着剧痛,卢厚艰难挤出一句话。 "爹..全凭您做主。” 几个字刚出口,卢厚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儿子和妻子一眼。 世道艰难,自己又断了腿,不能服役,三两银子摊牌家里根本拿不出来。 卢厚的心里满是对自己的愤怒,保不住儿子,枉为人父,没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也不是好丈夫。 “那就这么定了。”卢老爷又看了一眼孙儿卢璘,暗自摇头。 被母亲李氏护在身后的卢璘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吃人的封建社会啊! 几两银子逼着人卖儿鬻女,艰难求活。 自己的命运就这么三言两语被敲定了。 封建礼教盛行的时代,父为子纲,大夏朝更是以孝治天下。 没分家之前,一家之主就是天,连父亲卢厚都无法反抗,更别说他一个六岁稚童了。 卢璘虽然藏着远超这个时代的璀璨知识,但也不敢有半点出格的表现。 前些日子,村口老王头因为说了几句梦话,被强行灌了一大碗符纸烧成灰搅拌的水。 邻村张二麻子在县城里学胡姬说话,回村拽了几句,被村老当成鬼上身,绑在柱子上暴晒了几天才算完事。 一个人怎么可以对抗一整个时代的规则呢? 哪怕卢璘腹中藏万卷,清楚了当下的处境,出于谨慎,也不敢冒进。 不过有一点让卢璘很安心。 只要这个时代是读书人的时代,是儒家治理天下。 那一切都是小事。 以卢璘的眼界、学识和迥异于这个时代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凝结了几千年的智慧结晶。 哪怕改变不了书童的命运。 也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第2章 读书人的世界 月明星稀。 大院左侧厢房里。 已经见底的灯盏里飘着一丝油星子,勉强在墙壁上照出一长两短三个影子。 父亲卢厚一只腿架在凳子上,这个姿势能让断腿舒服一点,手上没闲着,做着简单的木工活计。 泪痕未干的李氏手里的针线在昏暗的油灯下穿梭,一针一线,密密麻麻。 “璘儿,到了柳家,要机灵点。” “见人要喊,手脚要勤快,主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别跟人犟嘴,尤其是主家少爷,他打你骂你,你都得忍着,知道吗?” 李氏的声音很低,专心缝补的同时,不忘耐心交代。 这些都是庄户人家在这世道里摸爬滚滚总结出的活命法子,简单却实用。 卢璘安静地看着母亲缝补,看她手指被针尖戳破,渗出一小点血珠,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嘴吮了一下,又继续低头缝补。 一股暖流从卢璘心底涌起,这是前世作为孤儿卢璘不曾体会过的温暖。 是贫家,也是暖心窝。 他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李氏的衣角。 “娘,你别哭了。” “等我去了柳家,每个休沐日都跑回来看你,给你和爹带县里的桂花糕吃,咱们偷偷藏起来,上次我就看到奶奶偷摸给了三婶一盒桂花糕。” 稚嫩的童音带着一股认真劲,让李氏手里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故作轻松的小脸,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映着灯火,明亮得让人心疼。 “噗嗤。” 李氏被逗笑了,可笑意刚到嘴角,眼泪就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比刚才流得更凶。 她一把将卢璘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小脑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这么小就这么懂事,还知道安慰自己,可马上却要和自己骨肉分离。 一直沉默着做木工活的卢厚,手里的刻刀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看着相拥的妻儿,眼眶微微泛红,放下手里的木料,粗糙的大手在满是补丁的裤子上用力搓了搓。 “璘儿,回头到了县里,爹也会去看你的。” 卢璘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轻轻推开母亲,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孩童的耍宝,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爹,娘,你们别这么难过。” “说不定,儿子我去了柳家,跟着读书,将来考个秀才回来呢。”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悲伤气氛微微凝固。 李氏愣愣地看着儿子,随即笑着摇头。 “我的傻儿啊,你当秀才是地里的大白菜,说考就考上啊?” “你大伯读了快二十年书,头发都熬白了,如今还只是个童生呢。” 在李氏朴素的认知里,秀才已经是天上的文曲星,是他们这种泥腿子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卢璘没有反驳。 是啊,对别人来说科举确实是难如登天。 可我的脑子里,装着的是一个传承了几千年,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从诸子百家到明清小说,无数先贤智慧凝结的璀璨文明。 八股注解、策论、历代状元殿试试卷等等烂熟于心。 随便拿出一点,都足以在这个时代惊世骇俗。 李氏见儿子不说话,只当他是在说胡话,却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想,脸上露出了一丝向往。 “不过,你要是真能考上秀才,那娘可就跟着你沾大光了。” “听村里老人说,秀才老爷见了县官都不用下跪,家里的田地赋税,徭役杂派,全都能免了。” 说到这里,李氏的语气里带着敬畏。 “而且,真正的秀才老爷,那都是有真本事的,可不是光会识字那么简单。” “他们笔下能生花,一口浩然正气,能让妖邪退避。听说厉害的,文章写出来,都能引动天地异象,那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呢!” “天地异象?” 卢璘闻言回过神来,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古代封建社会,可李氏的话,一下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读书,居然能拥有超凡的力量? 不是比喻,不是夸张,而是真实存在的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战栗,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如果诗词歌赋,经义策论,在这个世界真的能化为惊天动地的力量。 那自己…… 又能走出一条何等波澜壮阔的通天大道? 《论语《道德经》等诸子百家经典.... 兵家奇书《孙子兵法》... 千古绝唱《洛神赋》 李白杜甫的传世经典,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以及千古第一雄文《滕王阁序》。 如此种种,不足而叙,又会爆发出何等惊天伟力? 卢璘低着头,心里却有种莫名的力量在激荡。 这就是读书人的世界吗? ...........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整晚未眠的卢璘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自从得知超凡的存在,卢璘昨晚思考了一晚上。 思考的内容很多很杂,有对未来道路的思考,也有各种猜想和验证。 既要验证脑海里的知识能否真正转化的超凡力量。 也要验证自己是否具备驾驭它的能力。 其次,关于路该怎么走,也有了一些方向。 他一个六岁稚童,突然展现出远超常人的才华,必然会引来旁人的注意,甚至觊觎。 低调,仍旧是目前最主要的生存法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放在哪个时代都是颠之不破的准则。 这么看来,去柳家当书童还真是不错的契机。 同时也是一个接触这个世界读书人体系的绝佳机会。 以书童为跳板,再谨小慎微的一步步往上爬。 正想着,李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到儿子一副发傻呆愣的模样,心里猛地一抽。 她以为儿子是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彻夜难眠,心中顿时悔恨交加。 “都怪娘,昨晚不该跟你说那些的。” 李氏放下木盆,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卢璘的小脸,声音里满是自责和心疼。 脸颊被李氏揉得生痛,但卢璘却细细感受这个过程。 等李氏松开手后,才冲她露出笑容。 “娘,我没事。” “傻小子,就知道傻乐...” 第3章 文位和才气 简单收拾完后,李氏把早饭端了过来。 一家人默默围坐在桌前,早饭一如既往地简单。 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唯一的不同,是卢璘的破口碗里,多了一个白生生的煮鸡蛋。 以往这种好东西,都是大房读书的大伯,或是三房受宠的小叔才能偶尔尝到。 卢璘心不在焉地吃完碗里的粥,又小心翼翼地剥开鸡蛋,小口小口地吃着。 他吃得很慢,却很仔细,一点都不敢浪费。 吃完最后一口,卢璘把碗一推,马不停蹄地就往门外跑去。 “璘儿,别跑远了,当心点!” “别去水边玩,早点回来!” 卢璘头也不回地挥了挥小手,一转眼人就已经消失在院子门外。 值得一提的是,今早起,卢璘的裤子不再是迎风招展的开裆裤。 昨晚,他用尽了一个六岁孩童所能表现出的最大执拗,强烈要求母亲李氏连夜给补上了。 开什么玩笑。 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怎么可能还忍受得了穿开裆裤。 万一有个意外,岂不是要面临QQ一键卸载的风险。 一路小跑,卢璘来到了村头的小溪边。 这个点,小溪边看不到半个人影。 卢璘环视一圈,找了棵老树做掩盖,随手捡起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在老树底下一块湿润的泥地上蹲了下来。 脑海中,那片由几千年璀璨文化汇成的知识海洋正在汹涌澎湃。 他想写的东西太多了。 可当他挥动树枝,准备落笔时,却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 记忆在脑中无比清晰,每一个字的笔画顺序都分毫不差。 可他手中的树枝却重若千斤。 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束缚着他的手腕,让他每写一笔都异常艰难。 仅仅是在泥地上划出一个最简单的“道”字,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却怎么都写不全。 连“道”字一半的“首”都未能竟全功。 不行,这绝对不对劲。 卢璘的心里一沉,他换了个角度,试图绕开那股无形的阻力,可那股力量却如影随形,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根本无从下手。 难道是《道德经》的层次太高,以自己这六岁稚童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其万一? 卢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就换一个。 他脑海中闪过苏轼的千古名篇。 《赤壁赋》。 这篇文章的气魄同样雄浑浩荡,但相较于阐述天地至理的《道德经》,应该会容易一些。 卢璘凝神静气,再次举起了手中的树枝。 这一次,他将目标从一个“道”字,换成了“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第一个字,“壬”。 写得还算顺利,只是略微感觉有些吃力。 第二个字,“戌”。 同样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 卢璘心中一喜,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可当他提气运笔,准备一鼓作气写下第三个字“之”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股比刚才强大数倍的阻力凭空出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了他握着树枝的手腕。 那个“之”字,明明就在他的脑海里,就在他的笔尖前,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手臂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手中的树枝却纹丝不动。 怎么都写不出来。 “咔嚓。” 一声脆响,那根被他灌注了全身力气的树枝,竟从中间应声折断。 卢璘松开手,半截树枝掉落在泥地上。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眉头紧皱。 连《赤壁赋》都不行吗?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这个世界的超凡之力,跟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诗词歌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还是是自己的方法不对,还是说赤壁赋的等级也太高了? 他再次在脑海中飞速筛选。 从唐诗宋词,到元曲杂剧,无数璀璨的篇章在脑海里流淌。 如果说《道德经》和《赤壁赋》是日月,那自己就先从萤火开始。 他需要一首足够简单,又足够有力量的诗。 有了。 一首诗从记忆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这首诗论辞藻,论意境,都远远比不上那些千古名篇,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直白粗浅。 但它却最适合眼下的自己。 卢璘重新捡起一根树枝,在另一片平整的泥地上蹲下。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动笔,而是闭上眼睛,在心中反复默念那首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神童诗》。 一首最能代表读书人志向,也最符合这个时代价值观的启蒙诗。 他一个六岁的稚童,即将被送去做书童,写下这首诗,再合理不过。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迷茫与失落一扫而空。 这一次,没有感受到之前那么强阻力。 手中的树枝仿佛成了自己手臂的延伸,笔画在湿润的泥地上行云流水般划过。 当最后一个“高”字的最后一捺落下时。 嗡。 一声轻微的嗡鸣,仿佛从灵魂深处响起。 卢璘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震,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开始变得模糊。 紧接着,一卷古朴的竹简,在他空无一物的精神世界里,缓缓展开。 竹简之上,一行行清晰的字迹凭空浮现。 【卢璘,平安县人,庚子年生】 【文位:蒙生】 【才气:百缕】 【自创经典:《神童诗》】 【《神童诗》:级别:出县,特效:悟性提高,对经史子集,文章诗词等经典,研读效率翻倍,幼童听众有概率觉醒“早慧”天赋,效果持续三日。】 原来如此。 看着竹简上的信息,卢璘瞬间明白了之前一切的缘由。 不是他写不出《道德经》,也不是他无法复刻《赤壁赋》。 而是他没有才气。 才气,这才是这个世界文道的根基,是撬动天地之力的唯一杠杆。 没有才气,哪怕他胸藏万卷,也只是一个空有宝山而不得其门而入的凡人。 而刚才,他写下那首《神童诗》,因为契合了他当下的身份、处境与志向,被这方天地的文道规则所认可,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创经典。 也因此,天地规则降下了奖励。 一个最基础的文位,“蒙生”。 以及一百缕作为启动资金的“才气”。 卢璘低头,看着地上歪七斜八的《神童诗》,只觉头脑比往常更加清晰了。 随意地挥动了胳膊,都能感觉身体比之前更结实。 这就是才气的力量吗? 能够微弱地提升身体素质。 第4章 柳家来人 一百缕才气。 一个最低级别的文位。 这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根基了。 卢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百缕才气如同温顺的溪流,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缓缓流淌,滋养着这具略显单薄的幼童身躯。 原本还有些困倦的大脑,此刻清明无比。 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仿佛轻轻一跳,就能比平时高出半个头。 这还仅仅是一百缕才气带来的微末变化。 那要是千缕,万缕呢? 卢璘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攥了攥小拳头,感受着那股新生力量。 同时忍不住想再试试,有了一百缕才气,能不能支撑他写出一篇新的经典。 哪怕不是《道德经》那样的无上宝典,也不是《赤壁赋》那样的千古雄文。 来一首简单的唐诗绝句,总可以吧? 正当他在脑海中筛选着合适的诗篇时,一道略显咋呼的童音从不远处传来。 “璘弟!” “你跑这儿来干嘛,爷奶找你半天了!” 卢璘循声望去,一个穿着一身破旧灰色短褂的男童,正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 长房的堂哥,卢观。 卢观是大伯的独子,今年八岁,已经在村里的私塾蒙学一年了。 “柳家来人了!” 一脸鼻涕泡的卢观跑到跟前,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说要看看你。” 来了吗? 这么快? 昨天刚决定的事,今天柳家就上门考察了。 卢璘有些意外,但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六岁孩童该有的懵懂模样。 不过成年人的思维,让他下意识地想了解更多有效信息,随口问道: “柳家来了几个人?来的是谁?” 卢观随手擦了擦滑到嘴边的透明长虫,吸溜一声,长虫缩回黑乎乎的鼻孔里,看得卢璘发毛。 “来了好几个呢,穿得可气派了,那衣服滑溜溜的,比村长过年穿得还要好。” “说是来干嘛的?”卢璘追问道。 “不知道啊。” 卢观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哪知道那么多,就听见爷说,是柳家的人,来接你的。” “你快点跟我回去吧,去晚了小心爷揍你。” 看着卢观那一脸我只是个传话的,别问我的表情,卢璘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也是,跟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呢。 不再多问,卢璘默默地转过身,用脚底在刚才写过字的泥地上来回蹭了几下。 湿润的泥土很快就变得模糊一片,将那首《神童诗》的痕迹彻底掩盖。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冲着卢观点了点头。 “走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走着走着,前面的卢观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一脸惊奇地上下打量着卢璘。 “咦?” “璘弟,奶最近是不是偷偷给你吃啥好东西了。” 卢璘心里一动,面上却茫然地摇摇头。 “不对啊。” 卢观凑近了些,伸出手在两人头顶比画了一下,脸上的惊讶更浓了。 “你怎么好像长高了?都快跟我差不多高了。” 何止是差不多高,两人并排而站,卢璘隐隐都高出一点 才气的滋养,居然这么快就显现出来了吗? 卢璘心中了然,嘴上却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童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因为我早上喝了三碗粥。” “娘说了,小孩子多吃饭才能长高高,一碗粥长一点,三碗粥就长三点。” .........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刚踏进破旧的院门,卢璘的脚步就下意识一顿。 院子里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 是几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穿着统一的青色短打,腰间束着宽布带,站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 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样式简单,但布料厚实,没有一个补丁。 这应该就是柳家的家丁了。 卢璘心里有了判断,连下人都养得如此结实,看来柳家确实家底丰厚。 正房里,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卢璘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 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入耳中,正是大伯。 “说来也巧,在下去县里与几位同窗游学,恰好听说柳家要为少爷寻一位书童。” “当时就想到了我这二房的侄儿,年龄正好,又是咱们本地的良家子。” “送去柳府这等诗书传家的大户,既能跟着开蒙,又能学学规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里面传来一阵沉默,没有人接话。 紧接着,大伯卢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说来也是可惜了。” “本来犬子是最合适的,模样周正,人也机灵,只可惜啊,年龄超了些,又已经在本村蒙学,不然这等天大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旁人。” 屋外,卢璘完后,心里一片清明。 原来柳家这么快上门,是自己这位大伯在后面推了一把。 他这么着急吗? 卢璘心里闪过一丝奇怪。 不等他细想,前面的卢观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一头扎进了正房大厅。 卢璘定了定神,也跟着迈步走了进去。 大厅里,卢家成员基本上已到齐,围桌而坐。 这种事放在任何年代都是大事。 卢老爷子坐在右侧主位,手里旱烟杆子稳稳地拿着,眉头紧锁,祖母卢老太太静坐在旁边。 母亲李氏站在卢厚身旁,眼睛红肿,紧紧抿着嘴唇,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父亲卢厚坐在凳子上,断了的腿架着,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大伯卢安则坐在离管事最近的位置,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 大伯母坐在他身边,附和着笑。 三叔三婶也没缺席,一看到卢璘和卢观进门,目光停留在卢璘身上许久,有些意外。 管事听到动静,抬眼望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进门的卢璘身上。 虽然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旧衣,但洗得干干净净,小身板站得笔直,一双乌黑的眼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气。 唇红齿白,好一个俊俏的孩童。 管事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结合刚才卢安的话,下意识便以为这是卢安那个已经蒙学的儿子。 心里不禁暗道一声可惜。 随即,他的目光越过卢璘,看到了卢观。 只一眼,管事刚刚舒展的眉头就不着痕迹地皱了起来。 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泥印,黑乎乎的鼻孔里,鼻涕泡不停往外冒。 这就是要考察的书童? 管事眼底的欣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暗自摇头。 才相差两岁的堂兄弟,这差距也太大了。 第5章 破窑出青瓷 大伯一见卢璘和卢观一前一后地进来,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脸上堆满了笑,挥手就朝着卢璘招呼。 “快,璘儿,过来让管事好好瞧瞧。” 管事在两人一进门时,就已将他们瞧了个仔细。 对这个书童心里虽然有些不满意,但想着好歹是本地的良家子,也算勉强过得去,便点了点头。 “不用看了。” “当书童又不是选唱戏的角儿,是本地良家子,信得过就行。” 说完,他端起茶碗,目光却不自觉地又落在了那个干净俊俏的娃身上。 “除非有你儿子这么周正的模样,要不然大差不差。” 这话一出,大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刚刚还在管事面前吹嘘自己的儿子生得如何周正机灵。 没想到居然闹了个乌龙,让管事错把侄子当成自己儿子了。 他看了看身前站得笔直,一身灵气的侄儿卢璘,又扭头瞥了一眼还在吸溜鼻涕的亲儿子卢观。 自己都没眼看了。 才几天没见,自家这侄子怎么跟脱胎换骨了一样。 强忍着脸上的燥热与尴尬,卢安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把将卢璘拉到自己身前。 “管事说笑了,这…这个才是在下那侄儿。” 管事闻言,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卢安。 看着卢璘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就立在自己面前,管事再瞥了一眼旁边那个鼻涕邋遢的卢观,心里一下就乐了,同时差点没忍住骂娘。 这才是你侄子? 你刚才怎么好意思吹牛说你儿子比你侄子生得好的? 卢安尬笑着连忙推了推卢璘的后背。 “璘儿,快,给管事问好。” 卢璘上前一步,小小的身子微微一躬,声音清脆,不卑不亢。 “管事好。” 这一声清亮的童音,才让管事彻底反应过来。 原来这个俊俏的不像话的孩童,才是真正要选的书童。 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管事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走近了细细打量着卢璘。 年龄虽小,但骨相生得极好,眉眼周正,唇红齿白,皮肤都透着一股寻常农家孩子没有的白净。 他就那么笔直地站在那里,一身破旧的补丁衣裳,非但没有显得寒酸,反而衬得那股子灵气愈发夺目。 这哪是泥地里刨食的人家能养出的孩子。 分明是破窑里,烧出了一件上好的青瓷啊! 管事心里越看越满意,忍不住连连点头。 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许多,声音也放得轻柔,生怕惊着卢璘。 “好孩子,别怕。” “喊我王管事就行。” 管事习惯性地报上称呼,想了想又补充道。 “我是柳府外院的执事,负责考核书童的背景。” 卢璘闻言,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的目光直直望进管事的眼里,小嘴一张,十分自然的开口: “王伯伯好。” 这一声王伯伯,比王管事要亲近得多,又不像寻常乡下野孩子那般不知分寸。 “哎,好,好孩子!” 王管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忍不住连声应道。 坐在上首的卢老爷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吧嗒抽了一口旱烟,望着自己这个孙儿,瞧着他这般乖巧伶俐,天真可爱,心头那股子不舍与愧疚又翻涌了上来。 这么好的一个孙儿,若不是这世道逼人,谁又忍心将他送去别人府上当下人。 卢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默默地摇了摇头。 站在一旁的李氏,看到儿子这般懂事,更是心如刀绞。 这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块心头肉,被人当着面估价,夸赞,然后准备生生挖走。 她再也看不下去,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一直默不作声的大伯卢安,将王管事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 他心里门儿清。 卢璘没来之前,这位王管事惜字如金,连多说一句话都嫌费劲,更别提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份了。 可现在,他不仅主动开口,态度更是和善得不像话。 这显然是对卢璘满意到了极点。 卢安眼底精光一闪,心里立马想到了抬价。 卢璘喊完人,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情绪的异常。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开小短腿,径直走到李氏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娘,别哭,孩儿每个休沐都会回来看望您的,说不定也不用等十年,孩儿就考中秀才,还要给您争个诰命夫人。” 稚嫩的声音里没有哭闹。 李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一旁的卢厚看着这一幕,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紧,却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卢安瞅准了这个时机,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为难之色,对着王管事拱了拱手。 “王管事,您也瞧见了。” “我这侄儿,生得是真好,人又乖巧懂事,给府上少爷当书童,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话锋一转,长长叹了口气。 “就怕我这二弟和弟媳,他们……他们实在舍不得啊。” “要不然……这价格上,您看能不能再给提一提?也算……也算给我这苦命的弟弟弟媳一点安慰。” 王管事何等精明,一听这话,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一下就听出了卢安想要坐地起价的心思。 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但目光落在卢璘那张灵气十足的小脸上,那点不快又被压了下去。 这次出来选书童,前前后后也看了七八个了,要么是呆头呆脑的,要么是油滑过头的,没有一个能入眼。 唯独眼前这个卢璘,模样、气度、谈吐,都是上上之选。 为了这么一个好苗子,多花点银子,倒也值当。 王管事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随即大袖一挥,做出了决定。 “也罢。”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的,看在你们家也不容易的份上,我做主,再加二两。” “一共五两银子,活契,十年后可赎身。” 五两银子! 这话一出,卢安脸上那股压抑不住的狂喜一闪而逝。 虽然他很快就用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掩盖了过去,可那瞬间的眼神,却被一旁的卢璘捕捉得一清二楚。 卢璘的心里闪过一丝怪异。 这笔钱,不是用来给三房均摊剿匪捐的吗? 是为了让整个卢家渡过难关的救命钱。 大伯为何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第6章 银子分配 王管事话音刚落,大伯卢安的脸上就笑开了花,生怕这到嘴的肥肉再飞了,连忙一拍大腿。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他搓着手,把三叔喊了过来,嘴里催促。 “这事可得找个保人,三弟,你去把村东头的李三叔喊来,他老人家最是公道。” 多了2两银子,三叔也止不住笑意,闻言点头,转身就往外走去。 没一会儿,他就拉着村里两个沾亲带故的乡邻进了院子,充当这次买卖的保人。 乡邻们看着这阵仗,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世道如此,卖儿鬻女已是常态。 一张粗糙的麻纸铺在桌上,保人用劣质的毛笔,蘸着淡墨,歪歪扭扭地写下契约。 “……活契十年,纹银五两,两家情愿,绝无反悔……” 王管事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便将一个装着红泥的印盒推到卢厚面前。 卢厚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他不敢去看妻子,更不敢去看儿子,只死死地盯着那张决定了儿子十年命运的薄纸。 李氏更是全程不敢看,双肩一抖一抖的。 卢厚一咬牙,将大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一个鲜红又刺目的指印,烙在了纸上。 卢厚按完了,便是卢老爷,尽管心情压抑,但想到还需要这个救命钱度过难关,卢老爷闭着眼睛走完了流程。 王管事收好契约,动作很是爽快,从怀里摸出五块碎银,在桌上轻轻一推。 大伯麻利地拿过银子,冲王管事笑了笑,转头就把银子交给了卢老爷。 签好了契约,保人见状,识趣地拱手告辞。 王管事看着眼前这个从头到尾都异常安静的卢璘,心里愈发喜爱,声音也放得柔和。 “好孩子,契约已定,你也不必马上就走。” “我给你三天时间,在家里好好陪陪你爹娘,三天后,我再派人来接你。” 卢璘乖巧地点头,一副全听安排的模样。 “谢谢王伯伯。” 王管事笑着点头,把卢璘拉过来,继续交代一些事情。 大伯则和卢老爷,母亲李氏等人在一旁聊着,还没聊几句,便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二弟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钱是璘儿换来的,可也是为了咱们整个卢家!” “剿匪捐交了三两,还剩二两,我不过是借去游学,又不是不还了!” “借?说得好听!这二两银子是王管事看我们家可怜,特意多给的,是给我儿子的补偿!” “你拿去游学,什么时候还?拿什么还!”李氏声音带着哭腔。 大伯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随即恼羞成怒,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他索性不再跟李氏纠缠,直接冲到了卢老爷子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爹!儿子不孝,可这次游学非去不可啊!” “县里同仁的恩师要来讲学,据说会点拨下次县试的要点,儿子若是能去听上一听,下次县试,有七八成的把握能过啊!” 卢老爷子本就因为卖孙儿的事心烦意乱,此刻听闻长子这话,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道光。 秀才! 只要家里能出一个秀才,所有的苦难就都到头了。 转向李氏,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 “老二家的!老大读书是头等大事,这事耽搁不起,这银子就先拿给老大用吧。” 在封建大家庭里,一家之主的话就是天。 按理说卢老爷开口了,李氏不听也得听,毕竟财政大权一直是卢老爷掌握着。 可一想到这钱是拿自己儿子的未来换的,想到马上就要骨肉分离,再想到这些年大伯以读书为名,从家里搜刮了多少钱财,一股执拗的犟劲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红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大伯考了这么多年,要是能考上,早就考上了!这笔钱是王管事补偿我儿的,哪怕交到家里,我们二房也有一份,哪能就这么借。” 一旁闷不作声的三婶也看不下去了,小声帮腔。 “就是,大哥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家里的底都快被掏空了。” 大伯母一听这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就坐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就哭嚎起来。 “哎哟,我的天爷啊!这没法活了啊!” “老二家的,你安的什么心啊!你这是在诅咒我男人一辈子考不上秀才啊!你的心怎么就这么毒啊!” 整个屋子,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卢璘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一边将王管事交代的细节牢牢记在心里,一边心分二用,听明白了争吵的缘由。 贫家是非多。 区区二两银子,就能让一家人撕破脸皮,吵得天翻地覆。 卢璘也没当回事,这种吵闹习惯了。 上下嘴唇都难免有磕碰的时候,更别说一家这么多口人了。 再说他终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这种长辈间的纠纷,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 就在这时,他听到母亲李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说是去游学,谁知道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在外面惹了什么祸都不知道!” “我家男人老实本分,一辈子没得罪过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去了一趟县里,就被人打断了腿!我到哪说理去啊!” 大伯一听,连忙开口解释:“弟妹,这话你可不能乱说,二弟腿被人打断,和我有什么关系?” 大堂里的卢璘,敏锐地捕捉到大伯声音里的慌乱。 父亲的腿,不是意外摔断的? 而是被人打断的? 而且,还跟大伯的游学有关? 卢璘的心猛地一沉。 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当即转过身,小小的身子对着王管事深深一躬。 “王伯伯,抱歉,家里出了点事,请容我先去处理一下。” 王管事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不由得一愣。 处理家事?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人儿,一个六岁的稚童,能处理什么家事? 但看到卢璘眼里透着的坚定,王管事非但没有不快,反而生出了几分看好戏的兴致,摆了摆手。 ......... 第7章 卢璘献策 卢璘没有着急过去,向大门外玩牛粪的卢观喊了一句。 “观哥哥,大伯有事找你。” 卢观不耐烦地起身,一路小跑,正准备跑去侧堂,被卢璘一把拉住。 “观哥哥不用过去,刚才大伯说还有些事不清楚,让你去把李三叔再喊来一次,晚上鸡蛋多给你一半。” 卢观原本闷闷不乐的脸色,听到鸡蛋后马上点头,随后撒腿就跑,一溜烟似地跑出了院子。 李三叔正是刚才给卢璘作保的乡邻,在下河村素有名望。 王管事有些疑惑,契约的事已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而且刚才卢璘全程在自己身旁,也没听到卢安交代过。 王管事没有开口,还挺好奇卢璘的打的什么主意。 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卢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在王管事面前,他必须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与担当。 一个早慧的神童,才有可能打破六岁稚童的身份桎梏,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关注与资源。 更重要的是,他要展现出孝这一点。 大夏王朝以孝治天下。 孝,是这个时代最核心的道德准绳,是上层社会最看重的品质。 一个以孝闻名的神童,未来的路,无疑会好走许多。 今天这场家庭纷争,既是危机,也是他为自己立人设的绝佳舞台。 ......... 卢璘迈着小短腿,穿过乱糟糟的人群,径直走到母亲李氏身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稚嫩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母亲因为抽泣而不断抖动的后背。 李氏身子一僵,低头看到儿子那双清澈沉静的眼睛,有些不解。 卢璘没有多做解释,转身面对着坐在上手,脸色铁青的卢老爷子。 没有丝毫孩童的怯懦,整理了一下身上满是补丁的衣衫,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祖父。” 清脆的童音,让整个嘈杂的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小小的身影上。 卢老爷子看着跪在地上,身板挺得笔直的孙儿,心头五味杂陈,那股子烦闷被这声清亮的祖父冲淡了不少。 “璘儿,你起来说话。” “孙儿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卢璘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跪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卢老爷子看着孙儿这般镇定大方的模样,再想到他即将离家,心头一软。 “你说。” “大伯为考取功名,要外出游学,这是为了咱们卢家光耀门楣,是天大的好事。” “若家中真能出一位秀才老爷,别说二两银子,就是二十两,二百两,都值得。” 这话一出,原本还剑拔弩张的大伯卢安和大伯母,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 大伯母甚至停止了干号,偷偷拿眼角瞥向李氏,眼神里满是得意。 卢老爷子紧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欣慰。 好孙儿啊,明事理,知大体。 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就要送到别人家了。 门外,一直竖着耳朵听的王管事,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孩子虽然明事理,但性子终究还是软了些,被长辈一压,就只会顺从。 李氏闻言愣住了,急得刚想开口反驳,却见卢璘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只听卢璘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我娘亲想要留下这笔银子,同样也是为了这个家。” “爹爹断了腿,家里不仅少了一个壮劳力,往后抓药治伤,处处都要花钱。” “家中积蓄本就不多,留下这二两银子,也是为了以备不测,让一家人能安稳度日。” “娘亲的心,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卢璘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偏袒任何一方,只是将双方的道理都摆在了明面上。 大伯为了家族的未来,母亲为了家族的现在。 谁都没错。 可钱,只有一份。 卢璘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卢老爷子,最后给出了自己的方案。 “不如这样。” “刚才为我画押作保的李三叔,最是公道,在村里也素有贤名。” “咱们就请李三叔做个见证人。” “这二两银子,就先由李三叔代为保管。” “若大伯当真要去县里游学,听恩师讲学,那便辛苦李三叔陪着大伯走一趟,当面将银子交给大伯的同窗或是恩师,也免得路上遗失。” “若大伯……因故不去,那这笔钱,便由李三叔交还给我娘亲,给爹爹治腿,也算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如此,既不耽误大伯上进,也能让我娘安心,不知祖父以为如何?” .............. 此话一出,满室的嘈杂戛然而止。 针落可闻。 李氏呆呆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 那小小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无比挺拔。 同时也十分陌生。 这是她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只会因为一块桂花糕就乐半天的儿子吗? 那一番话,条理清晰,不偏不倚,既给了长辈脸面,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哪里像是一个六岁稚童能说出来的? 一直低着头的父亲卢厚,此刻也猛地抬起头,失血的嘴唇微微张开,看着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撼。 坐在上手的卢老爷子,拿着旱烟的手微微一颤,烟灰掉落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孙儿。 这法子,好。 实在是太好了。 既保全了大房读书人的体面,又安抚了二房的委屈,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也正是因为太好了,卢老爷子的心被揪得生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如此聪慧,如此明理的孙儿。 这是能光耀门楣的麒麟儿啊! 可就在刚才,他亲手在这份麒麟儿的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五两银子。 他就为了区区五两银子,把自家最大的希望给卖了出去。 悔,悔不当初啊! 卢老爷恨不得一烟枪敲在大儿子头上,非得这么着急把孙儿卖出去。 可契约已定,银货两讫,当着柳家管事的面,一切都已成定局。 一直站在门外看戏的王管事,原本带笑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起来。 他靠着门框,精明的双眼微微眯起。 本以为这只是个寻常农户家的内斗,看个热闹。 可这孩子的一番话,却让他品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 这哪里是六岁稚童的言语。 这分明是滴水不漏的阳谋。 第8章 孝子卢璘 先捧高大伯,承认他为家族前途着想的大义。 再肯定母亲,点出她为家庭安稳的苦心,争取同情。 最后抛出一个谁也无法拒绝的公道方案。 哪怕他大伯真有什么坏心思,也碍于名声不敢乱来。 整个过程,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王管事这才反应过来卢璘让人去请回保人的原因,仅凭在正堂里听得的只言片语,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好了对策。 这是何等的聪慧? 王管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 贫家出贵子。 王管事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只觉得这次真是捡到天大的宝贝了。 一个模样俊俏的书童,主家看了欢喜。 一个聪慧伶俐的书童,能替少爷分忧。 可一个心思缜密,小小年纪就有这种心智的书童,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助力了。 这是能当少爷半个老师的良伴啊! 一想到自家那位让整个柳府都头疼的少爷,王管事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要是自家少爷,能有这孩子一半的懂事省心,老爷做梦都能笑醒。 这等心性,这等谈吐,若是能陪在少爷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不说脱胎换骨,起码也能收敛几分顽劣吧。 五两银子。 不,别说五两。 就是十两,二十两,能请回这么一个书童,那也是天大的造化。 ..... 大伯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胡闹!” “李三叔整日为村里事务操劳,哪有这个闲工夫陪我去县里!” 大伯念头一转,知道这事还得爹拿主意,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卢璘。 “爹!儿子知道您心疼二弟,心疼璘儿。” “可这次县里讲学的机会,千载难逢啊!” “错过了这次,下次县试,儿子……儿子就真没把握了!” 没把握三个字咬得极重。 好像整个卢家的希望,都压在他这个读了快二十年书的长子身上。 就在屋里气氛再次紧绷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爷,李三叔来了!” 一道清脆童音打破了僵局,卢观身后跟着一个身板硬朗,面色黝黑的老者,正是刚才的保人李三叔。 李三叔一脚踏进门,就感觉屋里的气氛不对劲,眉头微微一皱。 大伯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卢观,把卢观给吓坏了。 他缩着头,靠在门口,一脸的委屈。 不是你自己让我去喊人吗? 晚上鸡蛋还有没有啊? 卢璘仿佛没看到大伯难看的脸色,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李三叔面前,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 “李三爷爷。” 他将刚才那番条理清晰的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又复述了一遍。 “我娘是个妇道人家,心里只有家里的柴米油盐,怕我爹的腿伤没钱治,这才跟大伯起了争执。” “大伯又是为了咱们卢家光耀门楣的大事,谁都没错。” “所以孙儿才想请李三爷爷您来做个公道,这银子放在您那里,我们全家都放心。” 这番话,看似是把保管银子的麻烦事推给了李三叔。 可实际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主持公道,彰显名望的机会,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李三叔是什么人,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人情世故看得比谁都透。 哪能不知道这是好事啊! “好!” “璘娃子说得在理!这事,我管了!” 大伯一听这话,腿肚子一软,差点没站稳。 “爹!” 大伯只能把最后的希望,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卢老爷子。 卢老爷子吧嗒着旱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浑浊的烟气。 他看了一眼满脸慌乱的长子,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卑不亢的孙儿。 最后,他手里的旱烟锅,在桌腿上重重地磕了磕,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锤定音。 “就按璘儿的法子来。” 李三叔闻言心里忍不住摇头叹息。 之前还以为卢璘那番话是提前教好的。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滴水不漏,两头都不得罪的法子,居然是出自一个六岁稚童之口。 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 卢家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五两银子,竟把这么聪慧一个孙子给卖了。 ........... 王管事看到这里,已经基本上明白了卢璘的想法了。 心里忍不住暗自摇头。 这哪里是早慧。 书上说的那些神童,怕也不过如此了。 连李三叔爱惜名声都被他考虑到了,一定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这种玲珑心窍,难道真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还没等王管事的惊叹平复下去。 他又看见了更让他心头剧震的一幕。 只见卢璘转过身,对着李氏和卢厚,双膝一软,竟是又一次跪了下去。 他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对着断了腿的父亲卢厚,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 “爹,孩儿不孝。” “不能在您病榻前侍奉汤药,反而累您为孩儿的去处操碎了心,更让您蒙受卖子之名。” “这是孩儿的罪过。”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一直沉默隐忍,仿佛失了魂的卢厚,身体猛地一颤,随后泪水夺眶而出。 他想伸手去扶儿子,可断腿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声呜咽,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木凳。 李氏更是呆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忘了去擦。 紧接着,卢璘又转向李氏,小小的身子挪了挪,再次端端正正地跪好。 “娘,孩儿此去柳家,必定勤学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为那荣华富贵,只为早日学成本事,将您和爹爹接到身边,弥补今日骨肉分离之痛。” “请娘亲务必保重身体,切莫再为孩儿伤心落泪。” “否则,孩儿在柳府,必定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说完,他将小小的额头,重重地贴在了冰凉的泥地上。 一个完整的五体投地大礼。 伏在地上的卢璘此刻有种卸下负担的松快,前身的记忆至此完全融合,不分彼此。 这一跪,并没有掺杂表演的心思,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念父母之恩。 卢璘趴在地上长跪不起,也跪碎了李氏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前去,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 “我的儿啊!” 不仅是因为分离的悲伤,而是被儿子这番孝心,震得肝肠寸断。 一旁的卢老爷子,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 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对相拥而泣的母子,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悔恨。 一直看热闹的李三叔,此刻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连连摇头。 “孝子,真是孝子啊!” “老卢家这是祖坟冒了多高的青烟,才生出这么一个孝子贤孙!” “是啊,小小年纪,就如此明理,如此孝顺,将来必成大器!” 院子里的乡邻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开口赞叹。 一句句孝子,一声声了不得此起彼伏。 王管事深吸一口气,从门框上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卢璘,表情郑重。 第9章 名声发酵 闹剧结束不久,王管事最终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嘴角都快压不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松快。 还特意叮嘱卢璘,三天后会专程跑一趟来接卢璘上门。 李三叔和几个乡邻也相继告辞,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卢老爷一言不发,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只是时不时看向卢璘的眼神满是惋惜。 李氏紧紧抱着卢璘,一刻也不舍得松开。 .............. 下河村不大。 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出半个时辰就能传遍全村。 更何况是卢家卖孙儿,还闹出这么大动静的稀罕事。 李三叔背着手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身后跟着几个刚才一同去做保的乡邻。 灼热的日头晒得人汗流浃背。 一个乡邻抹了把汗,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老卢家,真是走了眼了。” “是啊,谁能想到,老二家那个闷葫芦,能生出这么一个伶俐的娃。” “你们是没瞧见,那娃子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说得那个条理,比县里说书先生还清楚。” “哪里是六岁娃儿,我看啊,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投错了胎。” 李三叔听着身后的议论,脚步骤然一顿。 他回过头,看着几个乡邻,摇了摇头。 “投错胎?” “我看不是投错了胎,是这卢家,没这个福气接住这泼天的富贵。”李三叔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们是没听见那娃子最后说的话,那叫一个孝啊,听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发酸。” “为了他爹的腿,为了他娘不伤心,硬是想出那么个两全的法子,把自个儿给卖了。” “五两银子,就为了区区五两银子,把这么一个神童孝子给推出去了。” 李三叔说到最后,声音里满是惋惜。 ……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村东头的大槐树下。 几个妇人坐着小马扎,手里纳着鞋底,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唠着嗑。 一群光屁股的男娃在树下追逐打闹,扬起一片尘土。 “听说了吗?卢家老二那个儿子,卖给县里柳家当书童了。” “咋没听说,我家那口子去看热闹了,回来跟我学了一嘴。” 一个嘴唇很薄的妇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你们是不知道,那卢家的大伯,想把卖璘儿多出来那二两银子给昧下,说是要去游学。” “真的假的?” “这还有假?被璘儿那娃子当场就给戳穿了,请了李三叔做公道,那场面,啧啧。” “哎哟,这老大一家也太不是东西了,拿侄儿的卖身钱去逍遥快活?” “谁说不是呢,要我说,这卢家真正能读出来个名堂的,就是那被卖掉的璘儿。” “可不是嘛,听说那孩子才六岁,说话办事跟个小大人似的,把柳家来的管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当场就多加了二两银子。” “这叫什么?这就叫有眼不识金镶玉,把个宝贝疙瘩当石头给扔了。” 一阵哄笑声响起。 恰在此时,卢璘三叔正摇摇晃晃地从不远处走来。 树下的妇人们一看到他,笑声戛然而止,但那眼神里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却更加放肆了。 三叔一下就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 他虽然性子放荡,不务正业,但脸皮还没厚到任人指戳的地步。 “看什么看?没见过俊俏后生啊!”三叔梗着脖子骂了一句。 一个平日里就跟他不对付的妇人当即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哟,这不是卢家的三叔嘛。” “你们家可真是出了个大名人啊,六岁的孝子神童,说卖就卖了,真有魄力。” “可不是嘛,放着家里的读书种子不要,非要把钱给那个读了二十年书都还是个童生的大伯,你们卢家的算盘,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可真是看不懂。” “哈哈哈哈……” 三叔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放你娘的狗屁!” 三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几个妇人破口大骂。 可妇人们人多势众,哪里会怕他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戳在卢家人的脊梁骨上。 说他们家有眼无珠。 说他们为了五两银子就逼得侄儿卖身。 说老大卢安就是个只会花钱的废物。 三叔双拳紧握,气得眼冒金星,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更没脸再待下去,拨开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 ........... 王管事回到柳府时,已是日头西斜。 朱漆大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在夕阳的余晖下被镀上了一层暗金色,威严又肃穆。 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柳府”二字,笔锋苍劲,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刚从马车上下来,一道纤细的人影就急匆匆地从侧门迎了出来。 是夫人林氏的贴身婢女,墨香。 “王管事,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大小姐的新话本买到了没有?”墨香语气略显急促,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 “再没有新话本,府上真要闹翻天了,这几天老爷夫人瞧见大小姐都绕着道走。” 王管事闻言,指了指马车里一个半人高的大包裹。 “买到了。” “市面上能寻到的,我都给买全了,够大小姐看上一阵子了。” 他这一趟出门,一方面考察书童的背景,同时也背着帮大小姐寻摸话本的差使。 可县里大大小小的书铺里的话本,都快被大小姐给看完了。 下一次再想找,可没那么容易了。 墨香闻言,却只是撇了撇嘴。 “得了吧。” “每次都说够看一阵子,王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大小姐看书那都是一目十行,这堆书啊,最多也就撑上两三个月。” 王管事一想到大小姐那恐怖的看书速度,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那确实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你先把这些话本拿去给大小姐。” “我得去见老爷夫人,汇报情况。” 墨香应了一声,招呼了两个小厮把书搬走,自己则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第10章 柳家 王管事穿过抄手游廊,绕过假山水榭。 柳府的庭院布局精巧,处处透着书香世家的雅致与底蕴。 还未走近老爷夫人所在的清心园,一阵孩童尖锐的哭闹声就先传了过来。 王管事脚步一顿,整理了一下表情,才迈步走了进去。 走进园子,只见七岁的柳家少爷柳权正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一边哭一边踢着腿。 “我不管!我就要婢女!我也要一个贴身婢女!” 一旁的美妇人柳府主母林氏,正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安抚。 “权儿乖,你一个小孩子家,要婢女做什么,等你到了年岁,娘自然会给你配上。” 柳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叉着腰,小脸上满是倔强。 “我不管!我也要婢女带去小房间,听她唱曲儿!” 林氏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唱什么曲儿?” 柳权见母亲不信,当即清了清嗓子,挺起小胸膛,自信满满地学着唱了起来。 “啊……嗯……啊……啊啊……” 那声音娇媚婉转,虽然出自一个七岁孩童之口,却惟妙惟肖,听得人脸红心跳。 园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林氏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坐在石桌旁悠闲品茶的柳老爷,手里的茶碗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林氏猛地站起身,狠狠地瞪了柳老爷一眼。 下一刻,她随手抄起旁边花瓶里插着的一根鸡毛掸子,一把将柳权揪了过来。 “我让你唱曲儿!我让你学唱曲儿!” “老娘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柳权杀猪般的嚎叫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清心园。 柳老爷缩着脖子,身子微微发抖,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神飘忽,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王管事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卢璘的身影。 那个跪在地上,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几句话就平息了一场家庭纷争的六岁孩童。 再看看眼前这个被揍的鬼哭狼嚎的小少爷。 王管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五两银子,花得实在是太值了。 .......... 一顿鸡飞狗跳的闹剧过后,林氏手里的鸡毛掸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墙角瑟瑟发抖的柳老爷,气得说不出话。 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柳老爷不敢反驳,任由夫人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甚至还讨好地凑上前去。 “夫人莫气,莫气。” “气坏了身子,我可是要心疼的。” “我听说了,府城新开的锦绣坊出了一款云锦裁的成衣,最衬夫人的气质,我已经差人快马加鞭去买了。” 林氏冷哼一声,脸色稍霁。 她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站了许久,眼观鼻、鼻观心的王管事。 “老王,什么事?” 一声老王,透着旁人没有的亲近。 王管事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是真正的心腹。 “夫人,书童的事已经有着落了。” 王管事躬身回话,语气平稳。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一笔带过地汇报。 “此次共考察书童十名,皆是清河县左近的良家子。” “大王庄的赵二牛,身子壮实,但有些木讷。” “小李村的孙猴子,人是机灵,可眼神油滑了些。” “……” 他一连报了几个村庄和孩童的名字,最后才定格在名册的末尾。 “下河村,卢璘。” …… 晚饭时分,清心园的饭桌上,却少了一个人。 林氏看着那个空着的位置,秀眉微蹙。 “大小姐呢?” 一旁的墨香连忙上前,小声回道。 “夫人,王管事带了新话本回来,大小姐正看呢。” 林氏闻言,脸上的不快化为一丝无奈的宠溺,挥了挥手。 “罢了,随她去吧。” “墨香,你送一份吃食过去,别让她饿着了。” 墨香应了一声,麻利地将几样精致的菜肴拨入食盒,端着往大小姐的院子走去。 她推开大小姐闺房的门,一股淡淡的书墨香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除了床和桌椅,最多的便是书。 从墙角的书架,到窗台的矮几,甚至连床边的脚踏上,都堆满了高低错落的书册。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正趴在书桌上,看得入神。 她梳着双丫髻,一身淡绿色的襦裙,虽然还未完全长开,但那精致的五官,已然能看出日后倾国倾城的模子。 偶尔看得有趣,嘴角翘起,会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大小姐,该用饭了。” 墨香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 柳家大小姐柳清月头也不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睛依旧黏在话本上。 墨香见怪不怪,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空茶杯,一边聊起了刚才在饭桌上听到的趣事。 “小姐,你猜王管事这次出去,碰上什么奇事了?” 少女依旧没抬头。 墨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王管事这次给少爷挑书童,可真是开了眼了。” “有流着鼻涕泡的,还有满嘴跑火车的。” “不过啊,最后还真让他捡着个大宝贝。” “五两银子,买回来一个货真价实的小神童呢。” 神童? 这两个字,终于让少女的目光从书页上挪开了一瞬。 墨香一看有戏,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可不是嘛!” “一个叫卢璘的小娃娃,才六岁,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爹还断了腿,他爷奶就要把他卖了换钱。” “结果他那个大伯,不是个东西,还想昧下多出来的二两银子。” “您猜怎么着?” 墨香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小人儿,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哭不闹,先是把他大伯捧得高高的,说他是为了家族前途,又说他娘是为了家里生计,谁都没错。” “最后想了个主意,请村里有威望的长辈来管着那笔钱,他大伯要是真去读书,就把钱给先生,要是不去,钱就给他爹治腿。”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把他那个想贪钱的大伯,脸都给憋绿了。” “最后还给他爹娘磕头,说自己不孝,不能侍奉跟前,还让他们蒙受卖儿子的名声,把在场的人都给说哭了。” 柳清月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那本话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上。 第11章 再创经典,《游子吟》,级别达府!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卢家那扇破旧的院门外,黑压压地围了一圈人。 下河村但凡能走得动的,几乎都来了,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日头悬在头顶,将尘土飞扬的土路烤得滚烫。 村民们的议论声混杂在蝉鸣里,嗡嗡作响。 三天前那场闹剧,早就在这小小的村子里传了千百遍,版本各异,但大体上不变。 卢家那个六岁的二房小子,是个早慧的神童孝子。 不久,村口传来一阵车轮滚滚的闷响。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三辆马车掀起烟尘,朝卢家小院方向驶来。 为首的那辆,通体由乌木打造,车厢宽大,四角挂着流苏铜铃,拉车的是两匹油光水滑的黑马,光是看着就透着一股寻常人家没有的富贵气。 紧随其后的两辆马车虽略显普通,却也比村长家过年用的牛车气派了不知多少倍。 马车在卢家门前稳稳停下。 为首那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王管事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直裰,从车上从容不迫地走了下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山羊胡,面容清癯的老者。 王管事目光一扫,便落在了院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卢璘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身旁的母亲李氏,双眼红肿,紧紧攥着他的小手。 父亲卢厚则拄着一根粗陋的木杖,靠在门框上。 李氏拉着卢璘,嘴里还在一遍遍地叮嘱着。 “到了柳府,要听话,主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别跟人犟,手脚勤快点,少说话,多做事。” “饭要吃饱,天冷了自己记得添衣裳,别冻着了……” 翻来覆去,都是些最朴素的生存之道。 卢璘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是仰着小脸,认认真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 李氏看着儿子这般乖巧的模样,心如刀绞,眼泪刚止住,又忍不住要往下掉。 她看到王管事领着人走近,那蓄了满眶的泪水,终于再也绷不住,决堤而下。 王管事没有立刻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这对母子把话说完。 直到李氏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他才迈步上前,对着卢璘和卢厚夫妇微微躬身。 “主母听闻卢璘小官人的孝心,深为感动。” “特意命我请了县里回春堂的坐堂大夫,来为卢厚兄弟诊治腿伤,一切用度,皆由柳家承担。” 此言一出,不止是卢厚夫妇,连周围看热闹的乡邻都倒吸一口凉气。 “早就听说柳家是良善之家,果然不一样。” “卢老二真是命好啊,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 卢璘转过身,对着王管事,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清脆,发自肺腑。 “谢主母恩典,谢王伯伯。” 李氏和卢厚也反应过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感激,挣扎着就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 王管事连忙伸手扶住,同时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家丁立刻捧着一个包裹上前。 “这也是主母的意思。” “小官人此去府上,代表的也是柳家的脸面,主母特意让人裁了身新衣裳,还请小官人换上。” 包裹打开,一袭天青色的细棉长衫展现在众人面前,料子光滑,做工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然而,卢璘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退后一步,再次对着王管事行了一礼。 “回王伯伯,主母厚爱,卢璘心领。” “只是,父母在,孩儿不敢忘本。” “娘亲为我缝制的衣裳,针针线线,皆是慈母之恩。孩儿今日离家,当着父母之面,不敢换下这身衣裳,以免忘了生养之恩。” 声音稚嫩,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乡邻们看着卢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旧衣。 再看看家丁手上那件崭新的华服,一时间,竟觉得那件破旧的衣裳,比任何绫罗绸缎都要耀眼。 与此同时,三辆马车中,最大最华贵的那一辆。 厚重的车帘被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一刻,卢璘突然福至心灵。 一首诗,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浮现。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去看王管事,也不再理会周遭的目光。 他只看着自己的母亲李氏。 看着她红肿的眼眶,看着她紧咬的嘴唇,看着她那双为自己缝补衣裳而布满针眼的手。 卢璘对着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后,他清亮又带着一丝哽咽的童音,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吟诵。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李氏的哭声一顿,茫然地看着躬身不起的儿子。 卢璘没有停。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王管事精明的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懂诗,他自然听得出这平实字句下,那份真挚情感。 周围的抽泣声,开始此起彼伏。 卢璘缓缓直起身,目光清澈,直视着泪眼婆娑的母亲。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嗡。 诗句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妙气息,以卢璘为中心,骤然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邻,虽然听不懂什么平仄格律,却无一例外地感觉到一股暖意包裹了全身。 嗡。 卢璘的脑海中,那卷古朴的竹简再次轰然展开。 金色的字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浮现,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璀璨。 【自创经典:《游子吟》(级别:达府)特效:文位达举人后显示。】 【此诗一出,拳拳赤子之心,感天动地,其意可覆盖一府之地,凡有孝心者,皆有共鸣。】 【奖励才气:一千缕。】 轰。 卢璘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一股比之前庞大十倍的才气洪流,从天而降,瞬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我的天爷啊!” 一个老妇人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娃子……这娃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 “我……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我这心里头,咋就堵得这么慌啊!” “神童!这是真正的神童!” 惊呼声,赞叹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彻底引爆了卢家小院。 李氏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把将卢璘死死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靠在门框上的卢厚,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抠着门框,滚烫的泪水无声而下。 卢老爷子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悔啊! 他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院子里,唯独大伯呆立在原地,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他傻眼了。 他看着被众人环绕,被当成神仙下凡的侄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一个六岁的奶娃子,怎么可能作出这种诗? 自创经典? 达府? 他读了快二十年书,连篇像样的“出县”文章都没写出来过,他这个六岁的侄儿,竟然当众作出了一首“达府”级别的诗? 其他乡人不是读书人,能感受到诗里的心意。 但大伯身为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这首作品的级别? 这首诗刚一出,文道规则就已经把这首诗烙印在临安府一府之地的所有读书人的脑海里。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声喊道。 “我想起来了!” “定然是!定然是我平日在家中温书,时常引经据典,璘儿耳濡目染,这才有了今日的福至心灵!” 他把所有的功劳,都毫不犹豫地揽在了自己身上。 周围的乡邻闻言,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王管事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这位在柳府见惯了风浪的执事,此刻心中正掀起万丈狂澜。 之前,他还只是猜测,这孩子是个难得的读书种子。 可现在,他亲眼见证了一个奇迹。 一个连蒙学都未曾开始的六岁稚童,竟然能自创经典。 而且,还是一篇“达府”级别的传世之作。 才气覆盖一府之地,这是何等概念? 寻常秀才,皓首穷经,能作出一篇“出县”的文章,便足以在县里博得大名。 何止是种子! 这分明是一株已经破土而出,并且绽放出了惊世光华的仙苗! 蒙学未开,便能自创经典。 而且,还是达府级别的经典! 这种事情,别说见了,他听都没听说过! 这样的神童,只要中途不夭折,别说区区一个秀才。 将来封侯拜相,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 第12章 高冷的少爷 一个聪慧伶俐的书童,和一个未曾蒙学便能自创达府经典的妖孽,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锦上添花。 后者,已经是天生的读书人了。 读书人在大夏什么地位? 光看自家柳老爷一个举人,在清河县的地位就可见一斑。 更不用说,以卢璘的天赋,说不定能达到更高的品级。 进士?状元?甚至是大儒? 谁也说不准。 这已经不是一笔简单的买卖了。 简直天大的机缘,泼天的富贵降临到柳府。 这要抓不住,和卢家五两银子卖了卢璘有什么区别。 王管事猛地转过身,喊来一个机灵的家丁,声音压得极低。 “你现在就回府,骑最好的马,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老爷夫人,他们知道怎么做。” 家丁被王管事态度吓了一跳,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多问,转身就朝马匹跑去。 马蹄声远去,院门口的喧嚣却丝毫未减。 李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泪眼婆娑地看着怀里的儿子。 村民们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老卢家这是祖坟埋错地方了,这么一尊文曲星,说卖就卖了。” “什么叫卖了,你没听见柳家管事说的吗?这是请回去的。” “我看啊,卢家老二以后就等着享福吧,这么有孝心,又是神童,说不定向戏里唱的,给他娘挣个诰命夫人回来。” 这些话语飘进李氏的耳朵里,她却听不真切,只是用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卢璘的头发。 王管事走上前,对着那名背着药箱的老者微微颔首。 “孙大夫,劳烦您了。” “务必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银子都由柳家出,一定要把卢厚兄弟的腿治好。” 孙大夫捋了捋山羊胡,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拄着木杖、神情激动的卢厚。 做完这一切,王管事才来到卢璘面前,脸上带笑。 “小官人,你父亲的伤病不用担心,孙大夫是清河县有数的郎中,时辰不早了,咱们该上路了。” 他没有伸手去拉卢璘,而是侧过身,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所指的方向,不是后面那两辆普通的马车。 而是停在最前方,那辆由乌木打造,气派非凡的华贵马车。 卢璘心里一片清明。 很清楚这段时间的策略奏效了。 从立下早慧人设,孝子人设,再到今天画龙点睛的一笔。 一切都顺理成章,一点都不突兀。 刚才那首《游子吟》,更是把形象钉得牢牢的。 尽管书童的起点还没变。 但此书童,已非彼书童了。 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卢璘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娘,孩儿走了。” 说完,便毅然转身,迈着小短腿,一步步走向马车。 车夫早已放下脚凳。 卢璘没有多想,一手扶着车厢,小小的身子灵活地爬了上去。 掀开车帘,钻进车厢的瞬间,卢璘脚步却猛地一顿。 车厢里,一个看起来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和卢璘眼神瞬间交汇。 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好一会。 卢璘才试探性地开口:“少爷?” 同时,更加细致地打量起对方。 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腰间系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佩,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高高束起。 粉妆玉砌,唇红齿白。 那张过分精致的小脸上,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听到卢璘的问话,对方明显错愕了一下,随即才缓缓点了点头,只是没有开口。 卢璘心里了然,主动开口问道。 “不知少爷如何称呼?”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卢璘身上扫了个囫囵,脸上却没有半点反应。 其实柳清月的心里,远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平静。 这就是王叔口中说的孝子神童?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补丁叠着补丁,眼睛里却看不到一点怯弱和躲闪。 一个连蒙学都未曾开始的六岁稚童,是如何作出达府级别诗作的? 柳清月百思不得其解。 见对方不说话,卢璘在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 现在这个年纪的小屁孩,都喜欢扮高冷吗? 不过,模样生得倒是真不错。 就在车厢内的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时,王管事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小官人,这位是府上的……” 王管事的话刚说到一半,柳清月一记清冷的眼风便扫了过去。 王管事喉头一梗,后面的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他脸上瞬间堆起笑容,无比自然地改口。 “这位是府上的少爷,你以后称呼少爷便是。” 正好这时,马车缓缓开始动了起来。 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安静。 卢璘安安静静地坐好,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车厢内的陈设。 很快,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少爷身旁两侧,那里整齐地堆放着几本书。 最上面一本,书页已经有些卷边,显然是经常翻看的。 封皮上,用一种娟秀的小楷写着几个字。 《清平山志异》。 志异? 看来少爷也是个爱读书的人。 只是并非只读圣贤书,私下里还爱看这些杂书。 这本清平山志异应该和前世聊斋志异差不多,神怪话本之类的。 .......... 与此同时 柳府,清心园。 日头西斜,给园中的亭台楼阁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柳老爷正端着一盏新茶,慢悠悠地吹着气。 一旁的林氏,手里拿着一本账簿,眉眼间却带着几分烦闷。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院子。 “老爷!夫人!” 来人正是王管事派回府的那个家丁。 他跑得太急,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张脸涨得通红。 柳老爷眉头一皱,将茶碗重重地放在石桌上。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林氏也抬起头,放下了手中的账簿,柳眉皱起。 “可是权儿在外面又闯祸了?” 家丁猛地摇头,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不是少爷!” “是……是那个新来的书童,卢璘!” 听到不是惹祸精儿子,林氏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不解。 一个新来的书童,能出什么事? 家丁强压着激动,将下河村发生的一切,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从卢璘拒绝新衣,言说不敢忘父母生养之恩。 再到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对着母亲,吟出那首《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家丁只是复述,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哽咽。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老爷,夫人,那首诗一出来,天降才气,金光万道!王管事说,那……那是一首‘达府’级别的自创经典!” 达府! 自创经典! 两个词,如两道惊雷,在清心园中轰然炸响。 第13章 喜欢看爽文是吧! 柳老爷端着茶碗的手一抖,猛然起身。 “自创经典?达府?” “多大来着?” “回老爷,六岁,尚未蒙学。” 尚未蒙学! 柳老爷表情瞬间凝固。 他自己是举人,比谁都清楚,一个未曾开蒙的六岁稚童,自创一首“达府”级别的经典,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神童。 这是妖孽! 一旁的林氏,同样呆立当场。 她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分量。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痴痴地开口。 “老爷,咱们权儿六岁的时候,在干嘛呢?” 柳老爷也痴痴地回了一句:“在玩牛粪呢!” 回过神来的夫人嘴里又蹦出一句: “这……这是天降的文曲星,落到我们家了!”她一把抓住柳老爷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 “老爷!你听见没有!达府啊!他才六岁!” “我们权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玩泥巴呢!” “不行!这样的好苗子,不能当个小小的书童给耽误了!” “我们要请最好的先生!用最好的笔墨纸砚!好好来培养!” “哪怕不姓柳,是我柳家培养的,以后也能成为一桩佳话。”夫人越说越激动。 但柳老爷的脸上此刻却平静了下来。 “你可曾想过,若是养出了一只白眼狼,又该如何?” “白眼狼?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一首《游子吟》感天动地,是至纯至孝之人,怎会是白眼狼?” 柳老爷摇了摇头。 “妇人之见。” “诗言志,可人心,却是最难测的东西。” “我们柳家倾尽所有去培养他,待他功成名就,他若念着我们的好,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他若是不念呢?” “他若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甚至反过头来,成为我们柳家的敌人,你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柳家的列祖列宗?” 柳老爷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林氏被问得哑口无言。 柳老爷轻叹一声,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你可还记得,前朝大儒笔记中记载的那个‘卫托’?” 卫托。 林氏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出身名门望族,饱读诗书,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说的是一个叫卫托的孩子,五岁便能出口成章,被誉为神童,其父不让他读书,反而日日带着他四处拜访乡绅,换取钱财。 结果,等他十二岁时,已经泯然众人,连一首像样的诗都作不出来了。 一个天纵奇才,就此陨落。 只听柳老爷继续说道。 “天资,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一道最凶险的考验。” “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我们现在就把他当成宝贝供起来,人人都捧着他,敬着他,只会让他迷失本心,重蹈卫托的覆辙。” 林氏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后,才不甘心地说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们真心待他十年,他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老爷,你就是心疼那些人脉和资源,舍不得!” “你不肯,我来请!我这就修书一封,让我娘家兄长在京城为他寻一位名师!” 柳老爷看着妻子这副模样,只是摇头。 “我不是舍不得。” “我是不敢赌。” 他站起身,走到林氏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就按原先说好的,让他给权儿当个书童。” “不打压,也不刻意栽培。”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看他的心性。” “若他真是那块璞玉,无需我们雕琢,自己也能绽放光华。” “若他心性纯良,知恩图报,我们再倾力相助,也不算晚。” “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柳家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步步为营的谨慎。 林氏心里的那团火,终于还是慢慢熄灭了。 “好。” “就依你。” “我们……先看看。” ............... 另一边 马车在柳府门前缓缓停下。 车厢内,卢璘刚准备起身,掀开车帘下车。 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出,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卢璘好整以暇地转过头,看向身旁这位一路都沉默不语的少爷。 对方终于抬起了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没有高冷,只剩下急切。 “后文呢?” “孙悟空……他求到长生不老之术了吗?” 这声音一出来,卢璘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哪是少爷? 分明是位小姐啊。 卢璘心里忍不住腹诽,自己当初看电视剧的时候,最痛恨的就是那些眼瞎的主角,对着女扮男装的角色一口一个兄台。 没想到,自己今天也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他看着小姐那双写满了好奇与期待的眼睛,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喜欢看神鬼志怪是吧。 我就不信听完我孙大圣的故事,你还能忍得住当哑巴。 这可是爽文流的鼻祖,还治不服你一个小丫头。 但卢璘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双手一摊。 “后文我也不知道啊。” “我也是听我们村口一个老大爷讲的,他讲到猴子拜师,后面就没了。” “等下次有机会回下河村,我再去听听,要是听到了新的,再告诉你。” 马车上的这一路,卢璘可没闲着。 他见小姐一直在翻看一本《清平山志异》,便投其所好,讲了一小段孙悟空出海寻仙访道的故事。 故事的节奏拿捏得恰到好处,正好在孙悟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灵台方寸山,见到菩提老祖之前,戛然而止。 可就是这么撇脚的借口,柳清月居然被忽悠过去。 心里打定了主意,以后定要让这个卢璘经常回家探亲才行。 “王管事,到府了。”外面传来家丁的声音。 柳清月这才松开手,端正坐好,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 卢璘和柳清月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王管事站在一旁,看着柳府那扇朱漆大门,眉头却皱了起来。 门外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守门的家丁,再无旁人。 有些不对劲。 明明已经派人快马加鞭,提前回府通知了老爷和夫人。 按理说,老爷夫人怎么也该出来看一眼。 怎么会如此冷清? 第14章 卢璘初入柳府 王管事心里泛起嘀咕,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只是侧过身,率先一步踏过门槛。 卢璘跟在王管事身后迈步而入。 一边走,一边用心观察留意一路上所见所闻。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廊檐下悬挂的八角宫灯。 目之所及,抄手游廊蜿蜒曲折,连接着一座座精致的亭台楼阁。 假山嶙峋,水榭环绕,一草一木都打理得雅致。 时不时有穿着统一青色短打的家丁,或是身着素色衣裙的婢女匆匆走过。 见到王管事,都会立刻停步,躬身行礼。 卢璘全程目不斜视,但余光将周遭的一切尽收眼底。 王管事也在细心地观察着卢璘的反应。 见卢璘没有丝毫初入陌生环境的局促,平静得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王管事心里对卢璘的性子又多了一份认识。 穿过几道月亮门,王管事领着卢璘来到了一处名为“清心园”的院落。 园中,一对身穿锦服的中年男女正坐在石桌旁品茶。 在他们面前,已经站了七八个年岁相仿的男童,个个都穿着新衣裳,但脸上带着紧张与拘束。 王管事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老爷,夫人,这是下河村卢璘,最后一个书童。” 说完,示意卢璘开口问好。 卢璘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卢璘见过老爷,夫人。” 柳老爷的目光在卢璘身上停留了不足一息,便淡淡地移开了。 林氏则端起茶碗,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 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两个小婢女正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其中一个,正是夫人的贴身婢女墨香。 另一个婢女脸蛋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 “墨香姐,哪个是王管事说的那个神童啊?” 婴儿肥婢女兰香小声问道。 墨香努了努嘴,指向那个穿着一身补丁旧衣,却站得最直的卢璘。 “就那个。” “瞧着是挺机灵的,可夫人和老爷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墨香压低了声音。 “你懂什么,老爷和夫人这是在敲打呢,怕他年少得志,失了本心。” “你看吧,待会儿有他好果子吃。” 园子里,林氏终于放下了茶碗,清冷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孩童,淡淡地开了口。 “老王,跟他们说说府里的规矩吧。” 王管事躬身应是,随即转身面向那群紧张得手心冒汗的孩童。 “进了柳府,就要守柳府的规矩。” “书童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书童,负责洒扫庭院,研墨铺纸,月俸两百文,吃食是杂粮米饭。” “另一种,是贴身书童,随侍少爷左右,月俸三百文,吃食是白粳米。” 此话一出,孩童们眼中顿时露出了不同的神色。 三百文,白粳米。 对于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世道,尤其是他们这些农家孩子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王管事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卢璘身上。 “经老爷夫人定夺,卢璘,为少爷贴身书童。” 话音刚落,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我不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簇新蓝布衫的小胖墩,正满脸不忿地站了出来。 “我爹说我认识三百个大字了!” “凭什么他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能当贴身书童,我就不行?” 小胖墩心里清楚得很。 来之前,他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争到贴身书童的位置。 否则,那所谓的普通书童,跟府里最低等的下人,又有什么区别。 三百个大字! 这话一出,院子里那几个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孩童,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年龄的农家娃,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已经了不起了。 “三百个?真的假的?” “我爹说,村里的账房先生,也就识得五百个字。” ....... 那小胖墩听到周围的惊叹,胸膛挺得更高了,下巴微微扬起,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洋洋得意。 王管事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训斥这不懂规矩的胖娃。 “无妨。” 林氏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打断了王管事的话。 她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眼,第一次落在了卢璘身上。 “贴身书童的位置,只有一个。” “你说,该怎么办?” 问题就这么轻飘飘地抛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松垮垮的宝蓝色绸衫,头发睡得有些蓬乱的男孩,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从月亮门后晃了出来。 正是柳家的小少爷,柳权。 林氏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眼底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老爷,眼神表达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都什么时辰了,才刚起。 柳权揉了揉眼睛,看到院子里站着一堆陌生的小屁孩,顿时不乐意了,小嘴一撇。 “我不要书童!” “我要婢女,要漂漂亮亮,会给我讲故事的婢女!” 林氏的脸色更沉了。 生怕儿子口中再说出什么“啊嗯啊啊”的惊人之语,一记眼刀飞了过去。 “闭嘴!” “再多说一个字,今天的晚饭就别吃了!” 柳权被母亲的眼神吓得一哆嗦,顿时不敢再闹了,只是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和不高兴。 他嘟着嘴,没好气地扫了一圈面前的孩童。 “哪个是我的书童?” 王管事连忙上前,恭敬地指了指人群中那个最安静的身影。 柳权的目光,落在了卢璘身上。 当时就嘟起了小嘴,满脸的不乐意。 其他人好歹都换上了府里准备的新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也算干净整洁。 唯独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旧衣裳,在一群新衣裳里,显得格外刺眼。 想也不想,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就指向卢璘。 “我不要他!” “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跟个小乞丐一样,我才不要小乞丐当我的书童!” 话音刚落,之前那个自称认识三百个字的小胖墩,眼睛瞬间亮了。 他一步迈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 “少爷,少爷选我!” “我认识好多字,可以陪您读书,还能陪您玩!” 柳权闻言转头看向小胖墩。 虽然穿的也是普通蓝布衫,但胖乎乎的,脸蛋圆滚滚,看着就憨厚老实,比那个瘦巴巴的小乞丐顺眼多了。 柳权顿时觉得这胖墩可爱,当即拍板。 “好,就你了!” 可林氏还在现场,哪有柳权拍板的权利。 “闭嘴!”林氏柳眉倒竖,呵斥了一句。 柳权脖子一缩,立马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林氏这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半分情绪波动的卢璘。 第15章 人靠衣装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卢璘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带着几分担忧的。 小胖墩下巴扬得更高了,眼神里满是挑衅。 少爷柳权则是一脸嫌弃地上下打量着卢璘。 卢璘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心里很清楚这是夫人在称他的斤两。 可赢一个小屁孩,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 若是自己仗着几分小聪明,逞口舌之利,就算争赢了,怕是也会在夫人心里留下一个恃才傲物,心性不稳的印象。 那才是真正的落了下乘。 所以自己要做的,不是出这个风头。 而是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恭顺,让上位者觉得他好用,且可控。 想通了这一点,卢璘根本不接招。 他迎着林氏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只是微微躬身,将皮球又原封不动地踢了回去。 “全凭夫人做主。” 此言一出,林氏微微一愣,而后凤眼微眯,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这孩子…… 面对挑衅,不争不抢。 面对抉择,不急不躁。 这份沉稳的心性,哪里像是一个六岁的稚童? 她原以为,一个能作出《游子吟》的神童,必然是心高气傲的,所以才想借机敲打一番,免得他日后失了本心。 可现在看来,自己倒是多虑了。 这孩子的心智,远比她想象的要成熟。 一旁的小胖墩可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 他见卢璘认怂,脸上那股子喜悦再也藏不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成了! 这贴身书童的位置,非他莫属了! 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连以后在少爷面前如何表现都想好了的时候。 林氏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一锤定音。 “定下来的事,岂容轻易更改。” “家有家规,不用多言。” “卢璘,以后你便跟着少爷,同吃同睡。” 同吃同睡! 这四个字,比之前宣布他是贴身书童,分量更重。 小胖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小胖墩急了,张嘴就想反驳。 “夫人……” 可话刚出口,一旁王管事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小胖墩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别说贴身书童,怕是连这柳府的大门都待不下去了。 当不了贴身书童,好歹还能在柳家吃饱饭。 要是被赶回家,连饭都吃不饱。 想到这里,他那点不甘心瞬间被恐惧冲得一干二净,脑袋一缩,再也不敢吱声。 院子里最难过的,莫过于柳权。 听到母亲的决定,少爷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还同吃同睡? 他才不要跟一个小乞丐同吃同睡呢。 而后恶狠狠地瞪了卢璘一眼,就差把“你给我等着”,这话说出口了。 对于少爷的敌意,卢璘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一个被宠坏的七岁熊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对付这种小屁孩,他有的是法子。 更何况,他的目标从来不是和一个孩子争宠。 只要能留在柳家,能接触到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体系,有机会真正地读书识字,一个贴身书童的身份,已经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都只是细枝末节。 上首的柳老爷,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再多看卢璘一眼,只是端着茶碗,悠然地吹着热气。 让卢璘当贴身书童,本就是早就定下的事。 刚才那一番波折,不过是夫人临时起意,想称一称他的斤两。 卢璘虽然表现得足够沉稳,但这只是开始。 往后的路,还长着。 贴身书童的事敲定后。 林氏眼神扫过卢璘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既然进了我柳府,就要守柳府的规矩。” “你身上这件,太不像话,别丢了柳家的脸面。”说完,夫人朝着一旁的下人递了个眼色。 一个手脚麻利的家丁立刻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裳,快步走了过来。 卢璘被一个下人领到一旁的耳房。 片刻之后,当他重新走出来时,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被吸引了过去。 一身天青色的细棉长衫,剪裁得体,衬得他小小的身子愈发挺拔。 之前被宽大的补丁旧衣遮掩住的,是一副远比同龄人要舒展的骨架。 粗布麻衣掩盖了他的灵气,可换上这身干净的衣裳,那股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明明比柳权要小上一岁,可身高却相差无几。 一个粉雕玉琢,却满脸骄横。 一个清秀内敛,眼神沉静。 两人并排站在一起,竟给人一种卢璘才是书香门第中培养出的翩翩小公子的错觉。 不远处的回廊下,两个小婢女正伸着脖子看热闹。 脸蛋圆圆的兰香,忍不住小声惊叹: “墨香姐,这小书童换了身衣裳,跟换了个人似的,可真俊俏。” 墨香的目光在卢璘和自家小少爷身上来回扫了扫,眼神里带着几分古怪。 “可不是嘛。” “你再瞧瞧他跟咱们少爷站一块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少爷呢。” ........... 老爷和夫人交代完后便自行离去。 下人们也各司其职,很快便散了去。 方才还热闹的院子,转眼间便恢复了宁静。 王管事板着一张脸,走到剩下几个书童面前,绷着脸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别以为进了柳府,就能高枕无忧。” “这里是柳家,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这世道,能吃饱饭已是不易。” “往后都给我把皮绷紧了,做事要勤快,对主子要恭敬,要是让我发现谁敢偷奸耍滑……” “柳府不养闲人。” 他话锋一转,看向了所有人。 “还有一条,进了柳府,哪怕是下人,也要读书识字。” “每日都会有专门的时间让你们学习,若是学不好,一样给我滚蛋。” 王管事交代完,便指着小胖墩几人。 “你们几个,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熟悉差事。” 随后目光落在卢璘身上。 “你就留在这里,陪着少爷。” 话音落下,王管事便领着其他人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卢璘和柳权两个人。 大眼瞪小眼。 第16章 逗弄熊孩子 少爷率先打破了沉默,迈着八字步,绕着卢璘走了一圈,下巴抬得老高。 “你别以为我娘让你当了我的贴身书童,你就能在我面前得意。”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露出一副自以为凶狠的表情。 “知道吗?我之前的那些先生,有好几个都是被我气走的。” 他挺起小胸膛,脸上写满了骄傲。 “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在这里待不下去!” 卢璘静静地看着少爷,差点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 还气走了夫子先生,果然是熊孩子,注意力跟别人都不一样。 “那你事后挨打了吗?” 一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少爷鼓起的气球。 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少爷有些恼羞成怒地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 “挨打了又怎么样!” “谁家孩子不挨几顿打?” 不过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显然夫人的几顿打让他印象深刻。 卢璘嘴角带笑,点了点头: “那少爷下次再遇到不喜欢的先生,我有办法。” “一个能让他自己乖乖走人,还保证你不会挨打的办法。” 少爷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办法?” 卢璘却不说了,只是淡淡一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等柳权追问,他便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不说这个了,你平常一天都做些什么?” 少爷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心里痒痒的,可看卢璘的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什么。 他撇了撇嘴,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说道。 “我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吃完饭就去后花园里逗逗鸟,或者让下人陪我玩投壶。” “下午天气热,就在屋里睡午觉,等太阳下山了再出去玩。” 他说得理所当然,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卢璘听完,却轻轻摇了摇头。 “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无趣了。” “还没我在下河村的时候有意思。” 少爷闻言顿时脸色涨红,这话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一个堂堂柳府的少爷,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乡下泥腿子? “胡说!” “这天热得跟火炉一样,除了在屋里待着,还能干什么?” “有冰就不热了。” 少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你是不是傻了?” “这大夏天的,哪来的冰?” 卢璘迎着他怀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谁说夏天就不能有冰?” 这话一出,少爷脸上的嘲讽更浓了。 他觉得卢璘脑子肯定是被驴踢了。 夏天制冰? 除非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否则绝无可能。 “吹牛!” 少爷一蹦三尺高,胖乎乎的手指都快戳到卢璘的鼻尖上。 “你要是能在夏天弄出冰来,我……我就把院子里那块石头给吃了!”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天非要当众拆穿这个小骗子的谎言,让他颜面扫地。 到时候,自己再去娘亲面前哭闹一番,不愁赶不走这个讨厌的家伙。 想到这里,少爷眼珠子一转,拔腿就往院子外跑。 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快来看啊!新来的书童疯了!” “他要在大夏天变出冰块来!”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半个柳府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院子里就聚拢了不少人。 有洒扫的家丁,有路过的婢女,还有那几个刚被分派了活计的普通书童。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夏天制冰?真的假的?” “怕不是个傻子吧,想在主家面前出风头想疯了。” “等着瞧吧,待会儿有他好果子吃。” 议论声中,大小姐柳清月的贴身婢女墨香,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冲进了自家小姐的院子。 “小姐,小姐!出奇事了!” 柳清月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那本《清平山志异》,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墨香咋咋呼呼的声音,她连头都懒得抬。 墨香却顾不上规矩,一口气跑到书桌前,撑着膝盖喘着气。 “小姐,是那个……那个叫卢璘的书童。” “他跟少爷打赌,说能在这大热天里,凭空造出冰来!” 卢璘? 听到这个名字,柳清月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挪开了。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 凭空造冰? 这倒比话本里的故事,还有趣几分。 她合上书,站起身。 “去看看。” …… 清心园里,人越聚越多。 柳权站在人群最前面,叉着腰,挺着小肚子,下巴抬得老高,活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他看到卢璘被众人围在中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心里愈发不爽。 还在装。 待会儿看你怎么收场。 卢璘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看着柳权。 他很清楚少爷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多喊些人,让自己下不来台。 但卢璘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觉得是自己在府里站住脚的好机会。 “少爷,人也叫来了。” “咱们的赌约,是不是该说清楚了?” 少爷被这么多人盯着,想也不想地拍着胸脯。 “说!” “你要是真能弄出冰来,以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你要是弄不出来,就立刻给我卷铺盖滚出柳府!”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先满口答应下来。 等这小子当众出了丑,自己再顺水推舟,就能名正言顺地让娘亲换掉这个讨厌的书童了。 卢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好。” “在场各位,都给咱们做个见证。” 然后,他转向少爷,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 “找一口大陶缸来,要肚大口小的那种。” “再找一个比缸口小一些的铜盆。” “还有,多打几桶井水,再拿几块干净的麻布和一袋草木灰。” 少爷虽然不信,但为了让卢璘输的心服口服,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下人去照办。 很快,东西都备齐了。 卢璘又看向一个手脚麻利的家丁。 “这位大哥,麻烦你带几个人,去后院那堵朝北的老墙根底下,还有马厩旁边的厕所附近。” “把那些白色或者灰白色的疏松土块,都给我挖过来,越多越好。”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用墙根的土制冰?” “那地方又脏又臭,挖来的土能干嘛?”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根本就是个疯子,在耍着咱们少爷玩呢!” 就连柳清月,好看的眉头都微微蹙了起来。 用那种污秽之物制冰,简直闻所未闻。 第17章 硝石制冰 少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神仙法术,原来是和稀泥啊!” “行,我今天就看看,你怎么用一泡马尿和着泥,给我变出冰来!” 他笑得越大声,就越发觉得卢璘是在故弄玄虚。 家丁们虽然一脸嫌弃,但还是依言而去。 不一会儿,几筐散发着淡淡骚味的白色土块,就被抬了过来。 卢璘对周围的嘲笑和议论充耳不闻。 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些所谓的污泥,其实是硝石。 在古代,硝石常与土、粪、尿等混合存在于墙角、厕所、马厩等阴暗潮湿处,富含氮和钾,是天然的化合物。 它的晶体在溶解于水时,会吸收大量的热,使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足以让水结冰。 这在前世,只是初中化学课本上最基础的物理知识。 可在这个时代,却无异于神仙手段。 卢璘指挥着下人,将大陶缸放稳。 然后,他亲自动手,将那个小一些的铜盆,放进了陶缸的正中央。 接着,他拿起铲子,将那些硝石土块,小心翼翼地填入陶缸和铜盆之间的缝隙里,直到填满。 做完这一切,他示意下人。 “倒水。” 冰凉的井水被缓缓注入,慢慢浸润了那些白色的硝石土。 最后,卢璘将另一个更小的铜盆里倒满清水,稳稳地放进大陶缸中央的那个铜盆里。 他拿起干净的麻布,浸湿后,严严实实地盖在了陶缸的口上。 一切准备就绪。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口平平无奇的大陶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灼热的日头烤着大地,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少爷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和得意的神色。 就在他准备开口嘲讽的时候。 卢璘动了。 他走到陶缸前,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掀开了那块湿麻布。 一股白色的寒气,肉眼可见地从缸口袅袅升起。 院子里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几分。 “嘶……” 离得近的几个家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少爷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卢璘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平静地伸出小手,探入最里面的那个小铜盆。 片刻之后。 他将手拿了出来。 一块晶莹剔透,冒着丝丝寒气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是冰。 货真价实的冰。 院子里的嘈杂与蝉鸣,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卢璘手心里的那块冰,大脑一片空白。 “冰……真的是冰!”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惊呼,瞬间点燃了整个院子。 “天爷啊!神仙!是神仙下凡了!” “这……这怎么可能?大夏天啊!” 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少爷踉跄着冲上前,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块冰。 一股刺骨的冰凉,瞬间从指尖传来。 “啊!” 少爷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小脸上写满了震撼。 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 夜幕缓缓垂落。 柳府的下人饭堂,到了晚饭时分,总是格外喧闹。 劳作了一天的家丁和婢女们,端着粗瓷大碗,挤在长条的木桌边,空气里弥漫着杂粮米饭特有的粗粝香气。 往日里,众人脸上多是疲惫,谈论的也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今日却截然不同。 “哎,你们是没看见,那冰块拿出来的时候,直冒白气哩!” 一个白天在场的家丁,正压低了声音,对着同桌的人比划着,脸上满是神采。 “我离得最近,那股子凉气,嘶,一下子就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了。” “真能夏天造冰?这不是神仙才有的本事吗?”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腿都软了。” ......... 之前那个挑衅卢璘的小胖墩,正端着碗,闷头扒拉着碗里粗糙的米饭,听到这些议论,脸上的神情愈发不忿。 他想说那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可一想到那块晶莹剔透,寒气逼人的冰,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难怪能当贴身书童,原来是有真本事的。” “什么真本事,你们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我可听说了,这位小爷,是王管事亲自去下河村请回来的。” “据说啊,他当着全村人的面,随口就吟了一首诗,听得满村老少爷们,哭得稀里哗啦的。” “王管事说,那叫什么……‘达府’级别的经典,咱们整个清河县,多少年都没出过一个了。” “嘶……” 一桌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小胖墩的眼神,瞬间就带上了几分同情和嘲弄。 跟这种妖孽比,你不是自取其辱吗。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饭堂的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卢璘一身天青色的长衫,迈着平稳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身后少爷亦步亦趋的跟着。 只是那画面,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少爷脸上再没有了之前的骄横,反而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手里拿着一把檀香扇,正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给走在前面的卢璘扇着风。 那动作,说不出的别扭,道不尽的委屈。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穿着普通棉衫的卢璘才是主子。 饭堂里的下人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怎么来这儿了?” “贴身书童,不是跟少爷同吃同住,吃的是最好的胭脂米吗?” “是啊,怎么跑到我们这下人吃饭的地方来了?”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卢璘径直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旁,坦然坐下。 柳权气鼓鼓地跟了过来,将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小脸涨得通红。 “又没让你不吃饭!” “我都把我自己的那份吃食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难不成要我堂堂少爷和下人们吃同样的东西不成?” 第18章 水果冰沙 少爷一张脸憋得通红,心里委屈极了。 自己堂堂柳府少爷,下午被逼着给他扇了一整个下午的扇子。 手都酸了。 现在,居然还把他带到下人吃饭的地方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都说了我不饿!” “是你非要拉我来的!” 柳权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周围的下人听见。 明明已经让贴身的小厮去清心园找娘亲告状了。 说这个卢璘目无尊卑,狂妄自大,第一天来就敢指使主子。 可为什么,娘亲现在还没派人来把这家伙给赶出去。 卢璘对少爷的愤怒视若无睹,找了个路过的家丁。 “劳烦大哥,把下午那口缸里剩下的冰取一些过来。” 那家丁愣了一下,转头看到连少爷也对卢璘一副无能狂怒的样子,小跑着去了。 卢璘又转头看向一脸不忿的少爷。 “少爷稍等。” 说完,自顾自地朝着饭堂后厨的方向走去。 少爷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等着就等着。 我倒要看看,今天娘亲来了,怎么收拾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后厨里,几个厨娘正在忙活,见到卢璘进来,都是一愣。 卢璘也不客气,目光在案板上扫了一圈,看到几个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雪花梨,眼睛一亮。 他寻了一把小刀,又拿了两个干净的瓷碗。 就在几个厨娘好奇的目光中,他拿起一个雪花梨,削皮,去核,然后将梨肉切成细小的丁。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多时,那个被派去取冰的家丁,用一个木盆端着一堆碎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卢璘接过木盆,用一把铁勺,将碎冰舀进一个空碗里,再用勺背用力碾压捣碎,直到变成一碗洁白的冰沙。 最后,他将切好的梨肉丁,满满地铺在冰沙上。 一碗晶莹剔透,果香四溢,还冒着丝丝寒气的吃食,就这么做好了。 卢璘端着那碗水果冰沙,走回了饭堂。 此刻的少爷正气鼓鼓地坐在长凳上,拿那把檀香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当那碗冰沙放到他面前时,他先是愣了一下。 一股梨子的清甜混合着冰块的凉气,钻入鼻腔,让他烦躁的心绪莫名地平静了几分。 “这是什么?” 卢璘没有回答,只是将勺子递了过去。 少爷将信将疑地接过勺子,挖了一小勺送进嘴里。 冰凉的触感瞬间在舌尖炸开。 梨肉的清甜与冰沙的凉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浇灭了燥热。 “好吃!” 少爷眼睛猛地一亮,再也顾不上生气,一勺接着一勺,大口地吃了起来。 清脆的梨肉在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冰凉的甜意驱散了所有的暑气。 不一会儿,一碗冰沙就见了底。 少爷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只觉得浑身舒泰,连带着那憋了一下午的胃口,也奇迹般地回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饭菜窗口。 忽然扭头,对着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小厮喊道。 “去,给我打一份饭菜来!” 小厮愣住了,下意识地提醒。 “少爷,您的晚膳在清心园那边备着呢,是胭脂米和……” “我不管!” 少爷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小脸一扬。 “我现在就要吃!” 小厮麻利的去打来一份普通吃食,刚端到少爷桌前,就被他狼吞虎咽给吃完了。 吃饱喝足,少爷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靠在长凳上。 看着对面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卢璘,脑子终于转过了弯。 自己下午因为天热,烦躁得吃不下饭。 所以卢璘才费了这么大功夫,又是制冰,又是做这个叫什么……冰沙的东西,就是为了让他开胃吃饭。 而把自己带到下人饭堂,也不是为了戏弄自己。 是因为这里离后厨最近,做好的冰沙才不会那么快融化。 想通了这一切,少爷的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自己还派人去跟娘亲告状,说人家欺负他。 现在看来,丢人的分明是自己。 他看着卢璘,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敌意,反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少爷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卢璘,嘴巴里挤出来一句话。 “算你厉害。” 卢璘心中发笑。 果然男人间最高的佩服不分时间,古代和现代都是这么一句。 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么单纯。 一块冰,一碗甜品,就能轻易收服。 ...... 夜色如墨,将柳府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清心园主屋的窗纸上,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夫人林氏已经换下白日的锦服,只着一身宽松的素色寝衣,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婢女拆下发髻上的珠钗。 一旁的柳老爷,手里捧着一本线装古籍,目光有些心不在焉。 林氏从镜中看到丈夫心不在焉的模样,挥了挥手,示意婢女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林氏拿起一把檀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如瀑的长发,忽然轻笑了一声。 “老爷,今天,你可是看走眼了。” 老爷眉毛微微一挑,没有说话。 “你还担心人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林氏放下木梳,转过身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揶揄。 “我瞧着,那孩子的心思,可比咱们想的要正得多。” 她指的是下午在下人饭堂发生的那一幕。 事情早就一五一十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为了让权儿开胃吃饭,又是制冰,又是做那什么冰沙。” “这份心思,可不是一个普通下人该有的。” 林氏站起身,走到老爷身边,为他续上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 “你之前还说,怕他恃才傲物,迷失本心。” “可人家那点小聪明,全都用在咱们儿子身上了。” 老爷端起茶碗,却没有喝。 他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个上面。 “我让后厨也试着做了几份。” 林氏微微一愣:“什么?” “冰沙。” “那冰沙,你尝过了?” “下午后厨送来了一份,用的是园子里的蜜瓜,味道确实不错,清甜解暑。” “何止是不错。”老爷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我让后厨把府里能寻到的瓜果都试了一遍。” “蜜瓜,西瓜,还有酸梅。” “成本呢?” “除了几文钱的瓜果钱,剩下的,不过是几桶不要钱的井水,还有后院墙根底下那些随处可见的泥土。” 第19章 读书人体系 林氏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冰雪聪明,瞬间就明白了丈夫话中的深意。 “老爷的意思是……” “这东西,在这炎炎夏日,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 “清河县里,有哪家酒楼茶肆,能在大夏天里,拿出冰镇的吃食来?” “没有,一家都没有。” “若是我们柳家独一份呢?” 林氏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分。 仿佛已经看到了,清河县富家子弟、乡绅名流,为了尝一口这夏日里的冰凉,挤破了柳家酒楼门槛的场景。 那白花花的银子,会像流水一样,涌入柳家的账房。 “老爷英明。” “只是,这法子毕竟是卢璘那孩子想出来的。” “我们若是直接拿来用,传出去,怕是会落下一个与小辈争利的名声。” “而且,这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们不能因此寒了他的心。” 老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夫人所言甚是。” “所以,这件事该如何做,卢璘该如何赏,都得有个章法。” “赏钱,是最低等的法子。” “给他分红,他又是个半大的孩子,给了也守不住,反而会招来祸患。” 林氏秀眉微蹙,陷入了沉思。 这确实是个难题。 赏得轻了,显得柳家刻薄。 赏得重了,又怕捧杀了他。 许久,老爷才做出了决定。 “这样吧。” “明天,你亲自去问问他。” 林氏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问他什么?” 老爷淡淡一笑:“正好冰沙如何盈利,还没有一个具体章法,问问这孩子有什么办法。” ......... 翌日。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 两道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从朦胧的雾气中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卢璘,两手空空,步履轻快。 跟在后面的少爷,却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箱,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小小的身子被压得微微前倾。 “我这小身板,都快被压弯了。”少爷声音里满是怨气。 卢璘闻言,脚步未停,只是笑着回头看了一眼。 “那怎么办。” “总不能给我这个书童,再找个书童吧。” 一句话,噎得少爷说不出话来。 他请回来的哪里是个书童,分明就是个大爷。 少爷一阵无语,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与卢璘并肩而行。 “我是真不想来读书啊,这个老夫子,古板得要命,脾气又臭又硬,动不动就打人手心。” “偏偏又不能把他赶走,他是我爷爷特意从京都请回来的,连我爹都得敬着他。” 卢璘没有回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穿过月亮门,绕过假山,一座独立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院门上挂着一块黑漆木匾,上书“静心堂”三个字。 卢璘一踏进院门,便看到一个长须白发的老者,正端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双眼微眯。 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 少爷显然对老夫子畏惧得很,一进门就收起了所有骄横,蹑手蹑脚地拉着卢璘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学堂里已经坐了五六个孩童,都是柳氏宗族旁支的子弟等人,见到柳权进来,都恭敬地喊了一声少爷。 少爷摆了摆手,在卢璘的示意下,把书箱里的东西摊在桌子上。 ......... “当——” 一声清脆的钟鸣响起。 一直闭目养神的夫子微眯的眼睛骤然睁开。 一个刚跑到门口,还差一步就要迈进来的孩童,动作瞬间僵住。 夫子的声音不高,却把对方吓得小脸煞白。 “迟到一息,也是迟到。” “去外面扎马步,一个时辰。” 孩童不敢辩驳,哭丧着脸,乖乖地到院子中央,颤颤巍巍地扎起了马步。 少爷缩了缩脖子,悄悄凑到卢璘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嘀咕。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是不是很古板?” 卢璘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位老夫子,心里却在评估着这位先生的教学风格。 严苛,守时,一丝不苟。 老夫子目光如电,淡淡地扫了过来。 “柳权。” 少爷身子一僵,立刻坐得笔直。 “上课交头接耳,罚。” 说着,老夫子的目光又落在了卢璘身上。 “书童伴读,当有劝学之责,主有过,仆同罪。” “你也过来。” 夫子一视同仁,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 少爷挨罚,是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 可卢璘却愣了一下。 自己也要被惩罚? 卢璘平静地站起身,走到夫子面前,依言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夫子举起戒尺,毫不犹豫地落了下去。 啪。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安静的学堂里。 一道清晰的红痕,瞬间在卢璘白净的手心上浮现。 上辈子,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从小学到硕士,拿过的奖状数不胜数,永远是老师眼中最优秀的学生。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这种事,挨了人生第一顿手心。 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卢璘垂下眼眸,看着掌心那道醒目的红痕,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这感觉很踏实。 这一下才真正将他自己的灵魂与这具六岁的身体,与这个陌生的时代彻底钉在了一起。 夫子坐回太师椅,拿起桌上的一卷竹简,声音平淡无波。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夫子念一句,堂下的孩童们便跟着有气无力地念一句。 声音拖得长长的,混杂着窗外愈发响亮的蝉鸣,让人昏昏欲睡。 卢璘却听得格外认真。 这个世界的蒙学经典,与他记忆中的《三字经》大同小异。 只是在某些地方,做了些许变化。 “玉不琢,不成器。” “人不学,不知义。” “不知义,难凝气。” “气不凝,不成位。” 这个世界的读书体系,在基础的道德教化之上,嫁接了一套与才气和文位挂钩的超凡力量体系。 这与他前世所了解的古代科举,既有相似之处,又有本质的不同。 相似的是路径,都是从蒙学开蒙,到科举取士。 不同的是终点,这里的读书人,追求的不仅仅是功名利禄,更是能定国安邦,驱逐妖邪的超凡伟力。 第20章 为何读书 想通了这一点,卢璘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一个汉语言文学的硕士,玩文字,玩经典,正是老本行。 只要给他时间,给他机会,他有足够的信心,在这个世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天大道。 老夫子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堂下已经有几个孩童开始钓鱼,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跟桌子来个亲密接触。 少爷更是哈欠连天,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老夫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把这些情况尽收眼底。 随即停下了诵读。 整个学堂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打瞌睡的孩童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吓得坐直了身子。 “尔等可知,为何要蒙学?” 夫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里响起。 孩童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夫子随手指向一个坐在角落的孩童。 “你来说。” 孩童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脸煞白。 “回……回夫子,是……是主家让学的。” “在柳家……有饭吃。” 夫子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个。 正是昨天的小胖墩。 小胖墩见躲不过去,索性梗着脖子站了起来,大声嚷嚷。 “读书能当大官!” “当了大官,就能娶好多好多漂亮的小妾!” “哈哈哈……” 这话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就连少爷都乐得前仰后合。 学堂里压抑的气氛,被这句童言无忌冲淡了不少。 夫子依旧面无表情。 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在了另一个看起来年长几岁的学童身上。 对方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回夫子,学生以为,读书可以明事理,懂道理。” “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这个回答,总算有几分样子。 夫子点了点头,却依旧脸色不变。 最后目光落在了少爷身上。 “柳权,你来说。” 少爷清了清嗓子,猛地站起身,小胸膛挺得高高的。 他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读书,可获文位,可定国安邦,可驱逐妖邪,可匡世济民!”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虽然稚嫩的童音让这番豪言壮语显得有些滑稽,但那股子气势,确实镇住了在场的所有孩童。 说完,少爷得意地瞥了卢璘一眼,下巴高高扬起,眼神里满是炫耀。 看吧。 本少爷还是有点东西的,和那些只知道读书吃饭娶小妾的不一样。 向卢璘炫耀完,少爷又昂着头看向夫子。 本以为会得到夫子的嘉奖。 然而,夫子听完,脸上却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 “好高骛远,鹦鹉学舌。”夫子的声音陡然转冷,一眼就看穿了少爷的虚实。 “此话,你在何处看来?” 少爷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气势也弱了下去,小声嘟囔。 “在……在我爹的书房里看到的。” 夫子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每一个孩童。 “主家让学,是为了有饭吃。” “当官纳妾,是为了满足私欲。” “明理懂事,不过是为人之本分。” “至于定国安邦,匡世济民……” 夫子摇了摇头,苍老的脸上,满是失望。 “于尔等而言,都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 少爷一边听夫子念经,一边求助似的看向卢璘。 怎么办? 大哥,靠你了。 卢璘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夫子的目光,却在这时,缓缓地从少爷身上移开,落在了卢璘身上。 “你来说。” 卢璘平静地站了起来。 但没有立刻开口,脑袋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为何读书? 这个问题,是前世华夏几千年来,无数读书人,用一生去追寻,去解答的灵魂拷问。 从学而优则仕,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读书人,都有着自己的答案。 卢璘的脑海中,几乎在夫子提问的瞬间,就浮现出了那个被誉为为往圣继绝学的标准答案。 《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字字千钧,是这个问题完美解答。 但当卢璘张开嘴,试着把第一句脱口而出之时。 一股无形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骤然降临,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和第一次尝试把《道德经》和《赤壁赋》写下来的场景一模一样。 卢璘一下就明白了。 这是文道规则的约束。 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承载那四句足以改变天地的宏愿。 强行说出,只会引来天道反噬,轻则才气溃散,重则魂飞魄散。 念头电转之间,卢璘已经压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迅速地回想着自己前世今生。 前世苦读十几年,考入华夏最顶级学府,再到今生成为一个庄户人家的六岁稚童。 我为何要读书? 前尘已是往事。 只能放眼当下。 下河村那个破旧的小院。 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 父亲拄着拐杖,望向自己时那充满期盼的眼神。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再次抬起头,迎上夫子眼睛。 这一次,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回夫子。” 卢璘对着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学生以为,读书,无关乎他人,亦无关乎天地。”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就连那老夫子,眉头也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 读书无关天地? 这是何等离经叛道之言。 卢璘却不理会夫子的反应,缓缓直起身。 “读书,只为明心。” “明父母之恩,知何为反哺。” “明己身之短,知何为谦逊。” “明善恶之别,知何为坚守。” “明本心之向,知何为追求。” 一连四个“明”,四个“知”。 没有一句豪言壮语,没有半点高远志向。 说的,全都是最浅显,最朴素的道理。 是为人子的本分,是为学子的基础,是为人的根本。 堂下的孩童们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爷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他觉得卢璘说得很好,可又觉得,这番话比起自己刚才那句“定国安邦,匡世济民”,似乎差了点气势。 然而,主位之上。 那名一直古板严苛,不苟言笑的老夫子,在听完这番话后,陷入短暂的愣神。 明心! 好一个明心! 世人读书,或为功名,或为利禄,或为空谈大道。 又有几人,能真正静下心来,先求一个明心?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这哪里是一个六岁稚童能说出的话? 这分明是勘破了世事,彻悟了为学之道的宗师之言! 老夫子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着卢璘那张稚嫩却平静的脸,看着他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夫子久久不能平静。 整个学堂,安静的落针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人都被老夫子愣神的样子给吓住了。 只有卢璘,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许久。 夫子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坐下。”声音有些沙哑。 第21章 神童诗《劝学》 夫子说完坐下,可卢璘依旧站在原地,身形笔直,纹丝不动。 夫子微眯的眼中闪过疑惑。 只见卢璘对着夫子,再次深深地躬下身子。 “夫子。” “方才所言,乃学生个人浅见。” “其实,关于为何读书,学生还有另一套说法。” 卢璘顿了顿,斟酌了片刻。 “一套……更偏功利的说法。” 功利。 一个六岁稚童懂什么叫功利?夫子更加疑惑了。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卢璘,等着他的下文。 卢璘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那些或懵懂,或茫然的稚嫩脸庞。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最后一句落下,整个学堂,陷入了一种死寂。 针落可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主位之上,夫子反复咀嚼着这最后一句诗,眼神越发明亮。 “此诗何名?” “为何老夫从未听过?” 卢璘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夫子,此诗名为《劝学》。” “《劝学》……” 老夫子喃喃自语,眼中精光暴涨。 “好一个《劝学》!” “你从何处所闻?” 原来夫子并非寻常的乡野宿儒,他名曰沈春芳,曾官拜大夏礼部侍郎的朝堂重臣。 因朝堂倾轧,党争酷烈,受挚友所托,才隐于这清河县柳家,名为教书育人,实为暂避风头,静待时局之变。 身为曾经的礼部高官,沈春芳比任何人都清楚一首开蒙经典的价值。 眼前这首《劝学》,虽文位品级不高,堪堪只到“出县”级别。 可它对蒙童的教化效果,却是其他更高品级的诗作难以相比的。 尤其是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简直就是一剂猛药,足以在任何一个孩童心中,种下一颗读书种子。 面对夫子灼热的目光,卢璘只是微微垂首。 “学生侥幸所得。” 侥幸所得? 沈春芳的眉头瞬间皱起,下意识地便生出怀疑。 “六岁能作诗?” 一个六岁的稚童,哪怕天资再高,也绝无可能作出这等直指人心的传世之作。 可就在他心生怀疑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堂下那些孩童的异样。 之前还昏昏欲睡,东倒西歪的孩童们,此刻一个个都坐得笔直。 之前那个说读书是为了吃饭的孩童,此刻双拳紧握,满脸通红。 那个嚷嚷着要娶小妾的小胖墩,眼神里有光。 其他孩童也差不多,脸上褪去了茫然与不耐。 眼神混杂着向往渴望。 仿佛有一团火,在他们小小的胸膛里,被骤然点燃。 沈春芳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没有才气都能影响环境,只有一种情况。 那便是诗词的开创者,在第一次吟诵之时,即便不动用丝毫才气,其言语本身,便蕴含着天地至理,能够引动周遭环境,直入听者之心。 这种共鸣,唯有原作者,方能做到。 不是侥幸所得。 是他……亲手所创。 这个念头,在沈春芳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看着卢璘那张稚嫩的脸,心中掀起的惊骇,不亚于当初在朝堂之上,直面圣怒之时。 前朝有神童七岁能咏鹅,便被誉为天纵之才。 可今日,他亲眼见证了什么? 一个六岁的稚童。 自创了一首开蒙劝学之经典。 ....... 卢璘当然知道,一首《劝学》抛出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无权无势,无根无萍,出身寒微,父母不是助力,能依靠的只有前世几千年的璀璨知识。 柳家的善意,是建立在他神童的价值之上。 这份价值,需要不断被证明,不断被强化。 他现在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名声。 名声,就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当他的名字与“神童”、“奇才”甚至是“妖孽”牢牢捆绑在一起时,他就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打骂、轻易舍弃的下人。 这首《劝学》,就是他为自己这道护身符,镶上的又一道金边。 学堂里的死寂,被夫子一声沙哑的咳嗽打破。 沈春芳收回目光,重新坐回太师椅上。 他整了整衣衫,拿起桌上的竹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继续。” 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淡。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夫子念一句。 堂下的孩童们,便跟着念一句。 只是这一次,截然不同。 再没有了之前的有气无力,再没有了昏昏欲睡的敷衍。 每一个孩子的腰杆都挺得笔直,双眼放光,声音虽然稚嫩,但专注程度和之前没法比。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十个字,深深地印在了他们幼小的心灵里。 读书,不再是父母的逼迫,不再是枯燥的折磨。 而是一条通往高处的路,是一道能改变命运的光。 堂下,一位约莫十岁的孩童,此刻正襟危坐,双目炯炯,嘴唇微动,将夫子念过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反复默念。 忽然,他眼神一亮,仿佛有一扇尘封的窗户,在他脑中豁然洞开。 之前许多不明其意的字句,在这一刻,竟无师自通,瞬间了然。 夫子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变化。 这是【早慧】? 一丝若有若无的文气,自孩童身上若隐若现。 沈春芳感受到了,这是文道规则降临了。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首《劝学》的含金量.......” 一篇拥有“劝学”之力的神童诗。 能开启蒙童心智,加持【早慧】状态。 其价值,已经不能用金银来衡量。 这是足以改变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国家未来的教化之基石。 可就在这片浓郁的学习氛围中,却有一个人格格不入。 少爷满眼都是小星星地看着卢璘。 甚至悄悄地把自己的凳子往卢璘那边挪了挪,快要贴在一起。 “卢璘,你太厉害了。”语气里满是崇拜。 “连夫子都被你镇住了。” 在少爷世界里,能让这个他最害怕的老夫子吃瘪,是比夏天制冰更了不起的壮举。 他现在对卢璘,是彻彻底底的心悦诚服。 卢璘微微侧目,看了眼没有丝毫触动,仍旧顽石一块的少爷。 有点怀疑少爷是不是刚才没听进去。 怎么满屋子人都得到了加持,专注力提升。 到少爷这里就失效了? 对夫子讲的课,依旧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到底是天赋太好,好到已经不需要这种初级加持了? 还是天赋太差,差到连特效,都带不动他? 第22章 夫子的信 一整天的课,伴随着劝学的加持,进度比以往快了许多。 下学的钟声准时敲响。 少爷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冲出学堂。 反而等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自觉地将桌上散乱的笔墨纸砚,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收进书箱里。 不仅收了自己的,还把卢璘那份也一并收拾得妥妥帖帖。 而后深吸一口气,有些吃力地将大书箱背在肩膀上。 整个过程,没有半句怨言。 卢璘嘴角带笑。 不错,少爷你的路走宽了,都不用提醒了,很自觉啊。 堂上,夫子还未曾离去,看了一眼卢璘和柳权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卢璘走在前面,少爷背着书箱,迈着小短腿,与他并肩而行。 “璘哥,你看我能作诗不?怎么感觉作诗挺简单啊?”少爷歪着头,眼睛尽是大学生般清澈的愚蠢。 卢璘暗自发笑,连劝学都带不动,还想作诗? “我看你还是别在读书上浪费功夫了。” “你天赋不在这上面。” 少爷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小脸一扬。 “是吧!那你觉得我天赋在哪?” 卢璘的目光悠悠地扫了一眼,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现在还没发现。” 少爷脸上的得意,瞬间垮了下去。 ……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清心园。 卢璘的住处,就在少爷卧房的外间,只隔着一道珠帘,方便随时伺候。 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 一张花梨木的架子床,铺着崭新的湖蓝色绸缎被褥,摸上去柔软顺滑。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光可鉴人的黄木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铜制香炉。 衣柜里,已经为他备好了四季的衣裳,从细棉长衫到夹袄冬袍,无一不是上好的料子。 这般光景,与下河村那个四面漏风的破旧土屋,恍如隔世。 卢璘不是自己享福的性子,心里同样惦记着下河村的父母。 他坐在桌前,摊开纸张,蘸墨提笔,准备把接下来的规划重新梳理一遍。 接触到了读书人的体系,虽然有区别,但问题不大。 神童人设也立住了,柳家暂时也能呆得安稳,必须加快发育的进度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落在夫子身上。 卢璘暂时搁笔,琢磨着明天找夫子聊一聊加快学习进度的事情。 有劝学加持,自己对经史子集的理解速度翻倍,再加上成年人的思维和自律,以及后世的学习方法。 再让卢璘接受普通孩子一样的进度,肯定不现实。 ...... 就在卢璘琢磨明天和夫子摊牌的时候,夫子也在琢磨着卢璘。 静心堂内。 夜已深。 沈春芳独自坐在书案前,堂中只点了一盏孤灯。 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手中那支狼毫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许久,才想好了措辞,蘸饱了墨,笔走龙蛇。 “挚友柳拱亲启。” “一别经年,不知京中风雨,是否又添了几分寒意。” “圣上可还执迷于长生观之虚妄,不惜耗天下之民力?” “北疆妖族,近期可曾安分,彼等狼子野心,入秋之际,定会南下劫掠,朝中务必做好万全之策。” “司礼监王兼其人妄图阻断圣听,痴心妄想,不可与之交往甚密,宴居与司礼监与虎谋皮,结局可见一斑......” 一连数问,皆是关乎朝堂国运的大事。 写到此处,他笔锋一顿,脸上罕见地露出笑意。 “老夫如今闲居贵府,倒也清净。” “只是你那宝贝孙儿柳权,实乃顽石一块,朽木一根,恐难承柳家诗书之风骨,你这一脉的文气,怕是要断了.....” 寥寥数语,尽是调侃。 可下一刻,他的笔锋陡然一转,神情稍显凝重。 “然,今日偶得一璞玉。” “其名卢璘,年仅六岁,尚未蒙学,却于堂上,自创一首《劝学》。” 而后,将那首诗一字不差地誊抄于信纸之上。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此诗言辞浅白,却直指人心,可为蒙童开智启蒙之用,于我大夏乃是幸事,望兄与礼部言明,或可推广天下。” “至于此子……” 写到这里,沈春芳力透笔尖,纸张上的字体加重了几分。 “六岁能诗,胜于前朝无数神童。” “然,观其诗,可知其志。” “其志向之高远,野心之勃发,昭然若揭。” “此等天赋,若不能好生教导,引其向善,他日羽翼丰满,恐又是一个宴居之流,于国,乃是大患。” 最后一字落下,沈春芳搁下笔,将信纸仔细叠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口。 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于夜空。 沈春芳望着那轮明月,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与思念,口中低声吟诵。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一缕肉眼可见的银白色文气,自他身上缓缓升起,包裹住信笺。 【才气】具现。 下一息。 信笺在他掌心,凭空化作点点星光,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 与此同时 柳府的账房内。 王管事正低着头,一手拨着算盘,一手在账本上不断书写。 眼瞅着快要入秋了,府里各处的用度都要重新规整,采买冬衣的布料,储备过冬的炭火,桩桩件件,都得他亲自过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砰”的一声,账房的门被撞开。 一个负责在静心堂伺候的书童,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王管事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一滴浓墨,瞬间在账本上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他缓缓抬起头,眉头紧锁,眼神明显不悦。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又……又作诗了!” “卢璘他又作诗了!” 王管事皱起的眉头,在听到卢璘这两个字的时候,舒展了半分。 这才刚去学堂第一天。 怎么又闹出动静了。 他放下笔,摘下眼镜,身体微微前倾。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书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开口道来: “夫子问大家为何读书,少爷他们都答不好。” “就卢璘,他……他就站起来,说了好些道理,最后……最后还念了一首诗!” “一首我们谁都没听过的诗!” “念的什么?” 书童努力回忆着,他虽然不懂诗,但那最后一句,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挺起胸膛,学着卢璘当时的样子,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王管事细细咀嚼,他也是读书人,哪能看不出这首诗的价值。 又是一首出县级别的佳作。 “这卢璘果真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不成,第一天去学堂,作诗信手拈来。” 王管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老爷那天说过的话。 “若他真是那块璞玉,无需我们雕琢,自己也能绽放光华。” 真是……锥立囊中,其末立见。 第23章 老爷的法子。 不过半个时辰,卢璘在静心堂作诗的消息,便插上了翅膀,飞遍了柳府的每一个角落。 绣楼之内,熏香袅袅。 大小姐柳清月正临窗而坐,手里却没拿那本《清平山志异》,而是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用小楷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墨香提着裙摆,一脸兴奋地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那个卢璘,他又……” 柳清月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将笔下刚刚写完的两个字,轻轻推到了墨香面前。 《劝学》。 墨香凑过去一看,纸上写的,正是那首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墨香忍不住小声念了出来,随即惊呼道。 “小姐您都知道了?” 柳清月没有回答,只是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桌上另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那上面誊抄的,是《游子吟》。 一首,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孺慕之情。 另一首,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勃勃野心。 两首诗,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一个温情脉脉,知恩图报。 一个锋芒毕露,直指青云。 这两面,居然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不让人觉得矛盾。 墨香可想不了那么多,她看着两首诗,只觉得自家小姐看得透彻,随即满眼都是小星星。 “小姐,你说这卢璘,他……他该不会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吧?” …… 清心园。 主屋内。 林氏听完下人的回禀,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 “好,好一个‘惟有读书高’!” “看看卢璘的觉悟,再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天天找借口不读书!” 老爷没有和夫人斗嘴的兴致,关注点全在这首劝学上。 他关注的,不是这首诗本身。 而是这首诗带来的影响。 “我刚听下人说,今天静心堂里,那几个旁支的孩子,听完这首诗,当场就有两个开了窍,好几个都进入了【早慧】的状态。” “光是这第一次诵读,就为我柳家,平白增添了好几颗读书的种子。” “夫人,这才是这首诗,真正的价值所在啊。” 林氏微微一愣,随即也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这简直是天大的幸事。 老爷沉吟片刻,忽然站起身。 “不行,这件事,我得立刻修书一封,告知父亲。” 林氏微微诧异:“老爷?为这点小事,就要去信惊动公公?” 自家公公可是在京中身居要职的朝堂大员,等闲之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老爷重新坐下,耐心地开口解释: “这可不是小事。” “再者,也好久没给父亲写信问安了。” “正好,把这个好消息,一并捎过去。” 林氏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秀眉微蹙。 “老爷,那……这卢璘,我们又该如何赏赐?” “上次的冰沙,还没赏,这次又立了新功。” 柳老爷闻言,却是笑了。 他看着妻子,不答反问。 “夫人,你可知这卢璘的父母,如今身在何处?” “下河村啊。” “我们何不走他父母那条路?” 林氏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对啊! 赏赐一个六岁的孩子,金银他守不住,名声又怕捧杀了他。 可若是将这份恩赏,落到他父母的身上,既能改善他家中的窘境,又能让他感念柳家的恩德。 这才是真正的两全其美之策。 “老爷英明!” 林氏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立刻站起身,朝着门外喊道。 “来人!” “去把王管事给我叫来!” ............ 与此同时 下河村 天边才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几声零星的鸡鸣,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卢厚扛着个锄头一瘸一拐地从卢家小院里走了出来。 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一条腿的膝盖处,渗着暗红色的血迹,那是昨夜刚刚换过药的伤口。 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 可地里的活,不等人。 村里的小路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都是些扛着农具,睡眼惺忪的庄稼汉。 一个刚从自家院里出来的妇人,看到卢厚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卢家老二,你这腿还没好利索,怎么就下地了。” 卢厚憨厚一笑,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另一个叼着旱烟杆的汉子听到他们的对话,也走了过来。 “还能为啥。” “他家老爷子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大房那个读书读了快半辈子,掏空了家底,连个秀才的边都没摸到。” “老幺又是心头肉,碰不得说不得。” “这不,里里外外的担子,全压在老二这个老实人身上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早起的村民,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神色。 卢家的事,在下河村早就不是秘密了。 最先开口的那个妇人,又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 “真是操劳的命。” 旁边一个村民闻言却嗤笑一声。 “卢老二这辈子没这个享福的命啊!” “好不容易生出个读书种子,有什么用?” “还不是说卖就卖了。” 他故意提高了嗓门,斜着眼睛瞟向卢厚那蹒跚的背影。 “进了那富贵人家,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哪里还记得乡下有个瘸腿的爹。” “我看啊,还不如我家二虎呢。” “虽然笨是笨了点,可至少在跟前,往后有个头疼脑热,还能指望他端碗水。”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心窝子。 是啊。 儿子再有出息,不在身边,那也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 “可不是嘛,那柳家是什么门第,进去当个下人,还能再出来?” “怕是早就乐不思蜀了。” 一阵哄笑声,在清晨的薄雾里传开。 卢厚走在前面,对身后那些议论充耳不闻。 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第24章 又来了? 正午的毒日头,将下河村的土路烤得龟裂。 卢家小院里,唯一一张用了几十年的八仙桌被搬到了唯一有点阴凉的屋檐下。 一家十口人,围着桌子等着吃午饭。 卢老爷坐在上手埋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李氏拉着女儿石头眼巴巴的等着饭菜端上来。 说是饭菜,其实就是水煮放盐或者清蒸放盐,主食是杂粮掺着野菜做的窝窝头,以及杂粮粥。 而且饭菜是定量的,这个量由祖母来决定。 男人都是两个窝窝头,女人和小孩只有一个,粥也有区别,男的浓稠,女的和小孩大多汤汤水水。 不一会,一口大锅端了上来。 锅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粥,几根蔫头巴脑的野菜在里面无力地漂浮着。 旁边,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 唯一能见点油星的,是桌子正中央那一小盘炒鸡蛋。 金黄的鸡蛋碎被切得细细的葱花包裹着,看着诱人,可那分量,也只够每人尝一筷子。 祖母拿起长柄的木勺,在锅里搅了搅,先给大伯盛了满满一碗。 碗里的粥,堆得冒了尖。 “老大,你读书费脑子,多吃点。” 大伯点了点头,心安理得地接了过去。 轮到卢厚时,祖母手里的勺子只是在锅边浅浅一捞,半勺清汤寡水倒进了碗里。 虽然也是稠的,但比起大伯那碗就相差得多了。 李氏看着丈夫碗里那点可怜的吃食,忍不住开口: “娘,我家男人腿伤还没好利索,白天又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您多给盛点,他才有力气。” 祖母瞪了一眼,又用木勺在锅里搅了一下,添了一点,看上去才好了一些。 但这个做法,却让大伯有些不悦,饭也没着急吃,放下了筷子。 “二弟妹,你这也太不懂事了,粥总归就这一些,你多吃了,三弟三弟妹是不是要少吃?” 见李氏目光放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大伯又连忙解释: “别看我啊,我读书费的是脑力,比下地干活辛苦多了。” “咱家穷了几代,就指望着我这个读书人考上秀才,光宗耀祖呢。” 祖母用木勺敲了敲锅,打断了想要反驳的李氏。 “老二家的,操持一个家不容易,老大要读书,你就体谅一下。” 李氏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低下了头。 分好了食物,卢老爷放下烟,准备吃饭。 他动了第一下筷子,卢家其他人才开始午饭。 卢璘妹妹小石头,一边喝着稀粥,一边嘴馋盯着那盘炒鸡蛋,诱人的油香,让小石头下意识的咽口水。 眼馋着盯了好一会,小石头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小筷子。 筷子才刚刚接触到炒鸡蛋。 “啪!”的一声。 一根筷子狠狠地敲在了她的小手上。 “小丫头嘴馋什么。” “这鸡蛋是你堂哥吃的,他在蒙学念书,得补补脑子,你还小,别沾荤腥。” 说完,祖母又转头看向李氏:“没大没小,孩子都教不好。” 石头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盘近在咫尺的鸡蛋。 李氏心里委屈,她刚才正把碗里的粥匀给卢厚,一下没看住小石头。 没有开口反驳,李氏连忙将女儿揽进怀里,柔声哄着。 “石头乖,吃饭,娘给你夹咸菜。” 在一旁哄着儿子吃饭的大伯母放下碗,开口说道: “二弟妹,娘也不是偏心,璘儿在的时候,哪次不会分鸡蛋给他呀,小石头还小,这个时候沾荤腥确实不太好。” “而且读书费脑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天下来,我家观儿人都瘦了。” 李氏瞅了一眼连吃饭都要被人哄着的卢观,默默的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三婶笑了一声。 “哎,要是璘儿还在就好了,咱们家就有指望了。” “那么小就能作诗,又有孝心,村里人都说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三婶这话一出,大伯一下就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一个小娃娃成了家里的指望? 自己才是卢家翻身的希望。 大伯冷笑一声,满脸不屑。 “璘儿才到哪儿啊。” “他能有今天,靠的是谁?还不是我这个大伯整天在家里读书,耳濡目染教出来的。” “再说了,璘儿就是再好,现在都已经卖给柳家了,十年后是什么光景,还认不认咱们这些亲戚都不知道呢。” 话音刚落,李氏一下就被点着了。 “你放屁,璘儿这么有孝心,怎么可能不认爹娘。” 大伯母轻笑一声: “还真说不定,戏里不都这样演的吗?” ...... 一直沉默的卢老爷,听到又要发生争吵,猛地将烟杆在桌上重重一磕。 “吵什么吵!” 卢老爷粗声喝断了所有声音。 “还嫌不够丢人吗!” 卢老爷一想到这些天,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嘲笑,以及那些风凉话说他卢家有眼无珠之类。 那戳心窝子的话,让他脸上火辣辣的。 好些天都没怎么出门。 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咀嚼窝窝头的声音。 一顿饭的时间过得也快,就在吃的差不多的时候。 提前吃完饭跑出去玩的卢观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爷,奶,那个……上次那个柳家的管事又来了!” “什么?” 一桌子人,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大伯母最先反应过来,皱起眉头,一脸不悦。 “这才去了几天啊,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别不是咱们的璘儿在柳家闯了什么大祸,人家要把人给退回来了吧?” 其他人还没反应,三叔一下就慌了。 “退回来?那……那可怎么办?” “那五两银子,早就交了摊派,剩下的也被老大拿去游学了,哪还有钱退给人家!” “再说了,哪有签了卖身契还能退回来的道理,这柳家也太欺负人了!” 李氏听到退回来三个字,下意识的高兴。 儿子能回来了? 可这高兴的劲还没过去,就被三叔那句五两银子给砸得粉碎。 是啊,真要退回来,这五两银子可怎么办? 家里能掏出个几百文就不错了。 第25章 赏赐 只有不谙世事的小石头,听到哥哥的名字,高兴地拍起了小手。 “哥哥要回来了!哥哥要回来了!” 大伯母冷笑一声,对着小石头阴阳怪气地说道。 “傻丫头,你哥哥可不能回来。” “他要是被赶回来了,咱们卢家在下河村的名声,可就彻底臭了!” 一直沉默的卢老爷,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生怕真是卢璘在外面惹了祸,要波及家里。 可他是一家之主。 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得他出去顶着。 将手里的旱烟杆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身。 “都别嚎了!” “出去看看!” 卢老爷一马当先,一瘸一拐的卢厚紧随其后,李氏抱着女儿,和其他人也连忙跟了出去。 一家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到了院子门口。 一到院子里,卢家一群人就看到王管事站在院外。 他身后,跟着一溜排的柳家家丁,个个穿着崭新的短打,精神抖擞,人数竟比上次来的时候还要多上一倍。 看这阵仗,卢家人第一反应就是来问罪的。 李氏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王管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高大的家丁,腿肚子都开始打战。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真是儿子闯祸了。 下一刻,她也顾不上害怕,踉跄着冲上前去,挡在了丈夫和公公面前。 李氏对着王管事,深深地弯下了腰。 “王管事,我们家璘儿……他还小。” “他不懂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都是我们做爹娘的没教好。” “可他真是个好孩子,求求您,求求您多担当一些,别跟他一个孩子计较……” 正准备开口说明来意的王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愣在了当场。 这时,因为腿伤慢了一步的卢厚也走了过来,双腿一弯,看这架势就准备跪下了。 ............ 王管事这一趟的动静,比上次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浩浩荡荡的队伍,惊动了半个下河村。 一些正在田间地头忙活的村民,纷纷直起腰,伸长了脖子往村口瞧。 “怎么回事?柳家的人又来了?” “这阵仗,怕不是来找麻烦的吧。” 其他闲着的村民被这个阵仗吸引,三三两两地朝着卢家小院的方向凑了过去。 一时间,本就狭窄的土路,被看热闹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一个个站在卢家那圈低矮的土墙外,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有些来得晚的村民一来,就看到眼前李氏向柳家管事下跪的一幕,顿时炸开了锅。 “哎哟,真要跪下了啊!” “我就说吧,那野小子能懂什么规矩,这才几天,就让人家找上门来了。” 几个平日里跟卢家磨蹭的汉子,此刻更是幸灾乐祸。 “这卢家的家风,本来就不正,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 “我早上就说了,卢家就一辈子这个命,还想翻身?” ....... 王管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连忙上前两步,双手去扶卢厚。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卢璘少爷的亲爹亲娘。 就凭卢璘现在表现出来的天赋,将来封侯拜相都不是没可能。 这要是考个状元回来,亲娘就是板上钉钉的诰命夫人。 自己哪受得起她一跪。 “哥哥嫂嫂,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管事急得额头都见了汗。 “误会了,天大的误会!” “卢璘在府里好着呢,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氏被他扶起来,脸上还挂着泪,一脸的茫然。 好着呢? 那这是什么阵仗? 卢厚也没看懂,被王管事搀扶着愣在原地。 站在后方的大伯母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好着呢,我看他就是故意吓唬人,好逼着咱们家把那五两银子吐出来。” 这话一出,卢家其他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对啊。 这套说辞,他们反倒觉得更可信一些。 卢老爷的脸色阴沉,用烟杆捅了捅身旁的大儿子。 “老大,你去说,好好说一下。” 这个时候,卢老爷只能指望老大读书人的身份,能让对方卖个面子。 大伯硬着头皮,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走到了王管事面前。 “王管事,我侄儿年幼无知,若真在府上惹了祸,我们认。” “人,你们退回来也行。” “但那五两银子,是万万不能退的。” 说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指了指自己儿子。 “实在不行,让我家观儿去顶上,他比我家侄子更稳重一些。” 王管事听到这里,算是彻底明白了。 合着这一家子,是怕卢璘惹事,柳家上门来退人要钱的。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可就是这种人家,居然能生出卢璘这种人。 上哪说理去。 看着卢安指着的还在冒着鼻涕泡的儿子,王管事暗自发笑。 拿你儿子换读书种子,你也敢想。 还是说卢家是因为后悔卖了卢璘才整出这么一套说辞。 一时间,王管事也有些摸不准了。 好在知道误会在哪里,王管事收敛了心神,脸上换上一副郑重的表情,扶稳了卢厚后,对着李氏以及卢厚深深一躬。 “哥哥,嫂嫂,你们可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这一声“好儿子”,让两人又是一愣。 王管事直起身,把卢璘来到柳府这些日子的事细细道来。 总结起来就两件大事。 “卢璘在府里夏日制冰,为我家少爷解了暑气,此乃大功一件。” 夏日制冰? 大夏天的,卢家老二的小子,还有能制冰的手段? 连柳家人当初都被卢璘这一手操作震惊到了,更别说下河村的乡野村夫了。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王管事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此乃其一,其二则是卢璘在静心堂,当着夫子的面,自创一首《劝学》诗,引得堂上所有学童开悟,这又是大功一件。” “主母说了,卢璘有此等才华,都是你们做父母的教导有方,特意命我前来,送上赏赐。” 赏赐? 合着这么大的动静,不是来退人的。 是来送赏赐的。 第26章 卢老爷腰杆子直了。 王管事看着众人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家丁一挥手。 “去,把主母的赏赐,都给卢家搬进去!” 一声令下,身后的家丁们立刻动了起来。 两个家丁合力,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走进了院子。 麻袋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粒粒分明的白粳米。 这可不是他们平日里吃的那些混着沙石的糙米,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上等白米。 紧接着,是第二袋,第三袋…… 足足五大袋精米,在院子中央堆成了一座小山。 还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又有家丁抬着两个半人高的陶坛走了进来,盖子一掀开,一股浓郁的清油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 一整扇肥瘦相间,还带着新鲜血色的猪肉被抬了进来。 还有几只被捆住了脚,还在咯咯叫的肥鸡。 围观的村民们,眼睛都看直了。 这世道,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谁家不是糙米就着野菜,对付对付算了。 何曾见过这些白花花的上等货色。 而卢家其他人更是呼吸加重,看着柳家下人们把东西一件件地往小院里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大伯母死死地盯着那扇猪肉,喉咙里发出了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赏赐还没有结束。 几个家丁又抬进来一个樟木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是几匹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 有给男人做短褂的青色细棉布,有给女人做衣裳的花色棉布,最上面,赫然是一匹在阳光下流淌着光泽的丝绸。 小院外,一个粗糙的嗓音突然响起: “这是湖州丝绸,我前些日子去县里最大的成衣铺子听店里的小二说过,一匹就要上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小院外的村民们一个个眼睛都值了。 “我的亲娘诶,这什么丝绸是金子做的不成,一匹就能抵咱十几年的的吃喝。” “这卢老二家的小子,是立了多大的功啊,柳家这也太舍得了!” ....... 小院内,三婶连忙走到搬布匹的家丁前,想从对方手上接过。 可家丁来之前就得了王管事的吩咐,没有把最贵重的布匹交给三婶,安静地站在王管事身后。 看样子打算亲手交给李氏。 三婶手尴尬地伸在半空,最后还是李氏开口说:“三弟妹,别急,先听王管事怎么说,你放心少不了你的那份。” 三婶闻言,嘿嘿一笑,乖巧地站在李氏身后。 人群后方的大伯母酸得牙齿都快咬碎了,恨自己怎么没有快三婶一步。 等柳家家丁陆陆续续地把赏赐搬完了。 王管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红布掀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银锭。 “这是主母特意赏的五十两纹银,给嫂嫂添置些家用。” 五十两。 白花花的银子,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整个下河村,哪户人家,能一口气拿出几两现银都已经是富裕人家了。 更别说五十两了。 不过有湖州布匹在前,这五十两给众人的冲击,倒没之前那么大。 不过也让众人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卢家这是要过上好日子了啊! 尤其是卢老二和李氏,生了卢璘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真的要翻身了。 王管事等众人的议论声慢慢降下来,才又对李氏开口: “嫂嫂,主母还说了,你和卢家哥哥安心在家养好身子,想卢璘了随时招呼一声,派人来村里接你们回府,住多久都没关系。” 李氏闻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委屈。 是喜悦,是骄傲,是扬眉吐气。 小院里堆着的粮油米面,手上沉甸甸的银子。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她,自己儿子,真的出息了。 而这时,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大伯开口打断了李氏。 “王管事,您看,都是我卢家的孙子。” “我家长子卢观,还年长璘儿两岁,平时也都是跟着我读书,耳濡目染,稳重得很。” “不如这次过来,把卢观一并带过去,给璘儿做个伴,兄弟俩也好有个照应。” 大伯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柳府人傻钱多,想着把自己儿子送过去,说不定日后也能得些赏赐。 王管事闻言则是心里一阵发笑。 跟着你读书? 你连个秀才的边都没摸到,还想教出卢璘这种天纵奇才?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过脸上却依旧挂着客气的笑容,没有直接揭穿。 “府里的人手安排,都是主母说了算,我一个下人,可做不了主。”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拒绝了大伯,又全了卢家的面子。 卢老爷总算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一步,对着王管事拱了拱手。 “王管事一路辛苦,不如进屋喝口茶,歇歇脚再走。” 王管事摆了摆手。 “不了不了,府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就不多留了。” 他今天的任务就是给卢家送来赏赐,任务完成了,没有逗留的必要。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绕过卢老爷和大伯,亲手递到了李氏和卢厚面前。 “哥哥,嫂嫂,这是府上的地址。” “主母说了,你们若是想孩子了,随时可以写信过来,我派人来接你们去府里小住。” 说完,王管事再不逗留,对着众人一抱拳,转身便带着家丁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王管事一行人前脚刚走,一直堵在院外的村民们,后脚就按捺不住,嗡的一声涌了进来。 整个卢家小院,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哎哟,卢老爷子,我就说嘛,您老人家洪福齐天!” “二郎也是个有福气的,生了这么个好儿子!” “可不是嘛,李氏妹子,你这下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 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一句句热情洋溢的奉承,把卢老爷捧得五迷三道的。 好像前些日子说卢家有眼无珠的不是他们一样。 之前那个说卢璘进了富贵窝就忘了爹娘的汉子,此刻正挤在最前面,满脸都是讨好的笑。 “卢家二哥,你看看,我就说璘儿那孩子有出息,错不了的!” 卢厚虽然忠厚老实,但听着这些话,心里门儿清。 无非是看卢家日子好过了,往后说不定有能救济他们的时候。 卢老爷也清楚乡里乡亲的秉性,恨人有,笑人无,惯得捧高踩低。 前几天还戳着他的脊梁骨看笑话,今天就舔着脸凑上来巴结了。 虽然心里不屑,但这种被人高高捧着,扬眉吐气的感觉,确实舒坦。 他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刚想当着众人的面,说几句场面话。 可话到嘴边,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子里堆成小山的赏赐,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些东西,是柳家指名道姓赏给二房的。 他这个做爹的,还没资格替人家夸这个海口。 人群又喧闹了好一阵,见卢家人没什么表示,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等人走干净了。 卢老爷将手里的旱烟杆在门槛上重重一磕,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家人。 “都别在外面杵着了,先把东西给搬进去,仔细点,别弄坏了。” “关上门,进屋说话。” 第27章 父母为子女计,为之深远。 一家人七手八脚,将那些沉甸甸的米袋、油坛、肉和布料,一件件搬进了昏暗的堂屋。 东西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山。 搬完了东西,屋里一下就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大家伙的目光全都放在堆成小山的东西上。 尽管目光都在一处,但却心思各异。 那五大袋白花花的粳米,那两大坛清亮亮的食油,那一大扇肥瘦相间的猪肉,都是一家人嚼用,没什么好争的。 唯独那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水一般光泽的湖州丝绸,只有一匹。 大伯的眼睛在上面瞟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给大伯母递了个眼色。 大伯母立刻心领神会。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笑容,凑到祖母身边。 “娘,您瞧,这下可好了。” “等过几日,咱们家老大要去县里游学,正愁没有一身像样的衣裳。” “书上说人靠衣装,他穿着这身去,指不定就能得哪位同窗的恩师高看一眼,往后这县试,不就多了几分把握?” “而且有了璘儿带回来的这些公中嚼用,老大也能更安心地读书了。” 一句公中嚼用,就想把所有赏赐的归属权,轻飘飘地定下来。 三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哪里听不出大房这是盯上了最值钱的那匹丝绸。 之前二嫂可是亲口答应了,得了好处会有她一份,这要是让大房把丝绸拿走,自己岂不是半根毛都捞不到。 三婶一下就急了,立马接上了大伯母的话: “大嫂这话说的,县试靠的是肚子里的墨水,什么时候变成靠衣裳了?” “要是穿身好衣服就能考中,那咱们砸锅卖铁,也给大哥置办一身绫罗绸缎啊。” 大伯母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三弟妹,你懂什么!” “这叫体面!我们卢家就出了大哥这一个读书人,他出去,代表的就是我们卢家的脸面!” “你三房也没个读书人,懂什么!” “我再不懂,也知道读书人要有风骨,不是靠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卢老爷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赏赐,毕竟是因为二房的璘儿才有的。 而且看柳家这架势,璘儿往后的前途不差。 现在就为了这点东西闹得鸡飞狗跳,实在是不像话。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卢厚和李氏身上。 “老二,老二家的,你们说呢?” 赏赐是儿子挣回来的,但毕竟没有分家,李氏也没打算争抢。 而且这个时候越是争抢,越是落了下乘。 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主动上前一步,对着公公和婆婆低下了头。 “爹,娘,这事您二老做主就行。” 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大家长一言而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氏的退让,让卢老爷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他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 “老大是咱家的读书人,是脸面,一身好衣裳是该有的。” “老二和老二家的,往后免不了要去柳家看望璘儿,也不能穿得太寒酸,丢了璘儿的脸。” “这匹丝绸,就拿去做三身衣裳吧。” 他这话一出,就等于是定了调子。 大房一套,二房两套。 至于三房,连提都没提。 这话说完,三婶的脸当场就垮了下来。 合着分完下来,自己真就一根毛都没捞着。 气急之下,话不经脑子就脱口而出: “爹,您这也太偏心了。” “咱家的脸面啥时候是大哥这个读书人撑起来的,读了这么多年书,秀才的边都没碰着。” “反倒不如璘儿去柳家这几天,就给家里挣下这么大的家业。” 大伯母一听,当场就炸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开始哭嚎。 “你个黑心肝的烂货!你这是咒我男人考不上秀才!” “没法活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一家子都盼着我们家不好啊!” 屋子里瞬间又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时。 一道沉稳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都别吵了。” 一向忠厚老实,任打任骂的卢厚,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口。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连大伯母都顾不上哀嚎,转头看向了卢厚。 难不成这个二叔又临时变卦了? 那岂不是一身衣服都捞不着了? 卢厚一瘸一拐地走到堂屋中央,缓缓开口。 “爹,娘,大哥,三弟。” “柳家赏赐的东西,都交给家里,我跟孩子他娘,没有半点意见。” “但是,有件事咱们得想清楚。” “今天柳家来送赏赐,动静这么大,村里人都看见了,也都知道我们家现在光景不一样了。” “咱们往后,还要在这村里过日子。” “璘儿的名声,比这些东西更重要。” “咱们不能自己关上门来过好日子,让人在背后戳璘儿的脊梁骨,说他富贵了就忘了本。” 卢老爷闻言,若有所思,开口道:“那老二你的意思是?” 卢厚接过话茬,继续解释: “我的意思是,拿出一些米面和油,给村里那些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送一些过去。” “不多,一家给个几斤米,半斤油就行。” “也算是,替咱们璘儿,积个福,攒个好名声。” 卢厚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氏惊讶地望着自家男人,难以想象这番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这还是自己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丈夫吗? 平日里不争不抢,吃了亏受了委屈,只会吞进肚子里,连被人打断了腿也一声不吭。 在事关儿子未来上面据理力争。 卢老爷也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实巴交的二儿子。 好事啊! 这是天大的好事! “老二说得对!就该这么办!”卢老爷一拍大腿,当即答应了卢厚的提议。 可大伯母却不乐意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满脸不情愿。 “这……咱们自家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呢,怎么就想着往外送了?” “咱家没米下锅的时候,也不见他们来救济。” “前些日子,村里传的那些风凉话,你们一个个都忘了是吧?” “住口!” 卢老爷猛地一声呵斥,吓得大伯母一个哆嗦。 “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懂个屁!” “璘儿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人!咱们在家里帮不上他什么,但绝对不能在背后拖他的后腿!” 大伯母被骂得不敢再出声,只能低下头,心里却恨恨嘀咕。 能有什么大出息。 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得了贵人青睐罢了。 说不定哪天惹恼了人家,还不是被打回原形。 第28章 柳太爷回信。 柳府 秋意渐浓,傍晚的清心园内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边。 王管事垂手站在林氏面前,正一丝不苟地汇报着府里入秋的各项用度。 “夫人,采买冬衣的布料,储备过冬的炭火,各处下人的嚼用,账目都已经核算清楚了。” 林氏端起茶碗,轻轻拨动着浮叶,点了点头。 王管事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王家几代人都服侍她,这点小事林氏一向不多过问。 “眼瞅着马上入秋了,制冰的店铺盘下来会不会太早,府里章程也没拿出来。” “这事不急。”林氏不疾不徐。 这事还没有和卢璘这孩子通气,再说也马上入秋了,时间上来得及。 “去下河村的事,办得如何了?” “都办妥了。” “卢璘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一见到我们,还以为是卢璘在府里闯了祸,吓得当场就要下跪。” “等说明了来意,把您的赏赐一件件搬出来,她才敢相信,抱着那些米面布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主母您的好。” 林氏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王管事说完,却有些迟疑,忍不住问了一句。 “主母,小的有一事不明。” “这么大的恩赏,为何不让咱们直接告诉卢璘呢?” “也好让他知道,主家待他,是何等的看重。” 林氏放下了茶碗,抬起眼,慢悠悠地开口道: “你觉得,是我们告诉他,柳家赏了他父母多少东西,他心中感触会更深?” “还是等他父母哪天上门,亲口告诉他,家里因为他,日子过得有多好,对他的触动更大?” 王管事微微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是啊。 柳家说一万句,也不及他父母亲口说一句。 前者是施恩。 后者,是能让那孩子记一辈子的天大恩情。 这份恩,会记得更牢,更深。 “主母高明!”王管事发自肺腑献上一记彩虹屁。 林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端起了茶碗。 王管事见状,想起另一件事,连忙又开了口。 “对了,主母。” “还有一件事,是卢璘少爷之前私下托我办的。” “他让我去查一查,他父亲前段时间来县里,为何会平白无故被人打断了腿。” 林氏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哦?” “怎么回事,他父亲得罪了什么人?” 王管事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和鄙夷。 “得罪人倒谈不上,是被自家人给坑了。” 他将打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原来是卢璘的大伯,在外面借了印子钱,胆小不敢写自己的名字,就偷偷写了他爹卢厚的名字。” “后来还不上钱,那些放印子钱的泼皮,在县里见到了卢璘他爹,把他爹的腿给打断了。” 王管事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小的也打听过了,卢璘的父母,都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本本分分,从不与人争执。” “偏偏他那个大伯,惯会钻营取巧,书读了十几年,连个秀才的边都没摸到,整日里游手好闲,就知道压榨自家兄弟。” “真是想不通,那样的泥潭里,怎么就生出了卢璘这么一株好苗子。” 林氏听完,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穷山恶水,未必不能出真龙。” “只是这家人,往后怕是会成为璘儿的拖累。” 王管事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将府里的账册恭敬地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王管事刚走没多久,柳老爷便从外面回来了。 林氏见他回来,脸上刚要露出笑意,却发现丈夫的神色有些不对。 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淡定,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老爷,怎么了?” 老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桌边坐下,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 “父亲来信了。” 林氏闻言更加疑惑,公公来信了,怎么丈夫这个表情。 家里出了好事,不说夸奖,总不会挨一顿骂吧? “公公在信里说什么了?可有夸赞咱们治家有方?” 老爷的脸色,愈发古怪。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封信,推到了林氏面前。 林氏带着几分疑惑,接过了信纸。 字迹苍劲有力,笔锋锐利,一如公公那强硬的性子。 可信上的内容,却让林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信的开头,没有半句问候,开头就是两个字。 “逆子!” 林氏继续往下看: “来信已阅,字迹尚可辨,然其内容,着实令老夫心寒。 吾儿,汝身居清河一隅,享安逸之乐,竟将柳氏百年之基,视若儿戏乎? 吾与汝兄在京城,朝堂风云诡谲,步步为营,为柳家基业呕心沥血,汝却在家中,连一稚童之事,亦处理不当,何其愚也! 柳氏以诗书传家,文脉绵延,岂容汝等断绝? 吾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至于汝信中所提卢璘一事,更是荒谬绝伦! 汝孙柳权,吾柳家嫡脉,天赋虽不显,然勤勉可期,汝不思如何用心教导,反效他人,行那立神童之歪门邪道,妄图走捷径,岂不贻笑大方? 天下神童,何其多也! 今岁开年至今,大夏三京二十七府,报上之所谓神童,不下百余! 汝以为凭此等雕虫小技,能入为父之眼乎? 吾儿,收敛汝那点小聪明,将心思尽数放在权儿身上,方是正道! 切勿再行此等荒唐之事,徒惹人笑! 望汝自省,勿再令为父失望! 父字。” 林氏合上信纸,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信里的大意先是劈头盖脸狠狠地骂了一顿丈夫,说他治家无方。 又说他不好好教亲孙子,反而去捧什么神童,很荒谬,让他别再做这些丢人的事。 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家公公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若是老爷此刻站在公公面前,怕是少不了一顿家法伺候。 难怪丈夫刚才一副吃瘪又无语的表情。 “要不是隔着山长水阔,老爷您这顿打,怕是躲不过去了。” 林氏将信纸轻轻放回桌上,语气里带着调侃。 柳老爷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家爹什么性格,他哪能不清楚。 第29章 沈夫子的决断 林氏的目光重新落回信上,柳眉微蹙。 “只是,信里说,各地报上的神童,不下百余?” “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其中的关键细细道来: “还不是因为当朝那位内阁首辅,宴居大人。” 林氏的眼神微微一凝。 宴居。 这个名字,在大夏朝堂,几乎无人不知。 当朝内阁首辅,圣眷正浓,可谓权倾天下。 “去岁听闻,咱们当朝首辅在圣院另辟蹊径,建了座太学,对外宣称,专收天下神童。” “上行下效,下面的人自然是削尖了脑袋投其所好。” “这一年里,各地的神童,便如那雨后春笋,一个个都冒了出来。” “我们这次,倒像是误打误撞,一头扎进了这趟浑水里。” 林氏冰雪聪明,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秀丽的脸上浮现出忧色。 “这么说来,往后神童这两个字,反倒会因宴居的名声所累,成了个烫手山芋?” “何止是烫手山芋。” 柳老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宴居此人,圣眷正浓,行事却霸道无比,早已树敌无数,已是烈火烹油之势。” “一旦他倒台,那些被他捧起来的所谓神童,必定首当其冲,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到那时,‘神童’二字,恐怕就要彻底沦为笑柄。” 林氏心中一凛,最后一丝疑惑也烟消云散。 自家公公与那宴居,在朝中向来政见不合,是出了名的死对头。 自然是厌恶透了这股子歪风邪气。 也难怪公公收到丈夫的书信这般火大。 “其他地方神童是真是假咱们不清楚,可咱们卢璘确是做不了假!” “连沈夫子都对卢璘另眼相看了,沈夫子什么人,前任内阁次辅,他的眼光还能有错?”林氏开口道。 老爷闻言,摇了摇头,眉头越发紧皱。 他当然也清楚卢璘做不了假。 光是这几天府里新增的读书种子,就是最好的明证。 可坏就坏在时机不对,居然阴差阳错和宴居扯上了关系。 “宴居独揽大权多年,朝野上下,心怀不满者大有人在。” “他一旦失势,迎来的必然是雷霆万钧般的清算。” “那些被他捧上天的神童,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屋内的灯火,不知何时,也跟着黯淡了些许。 老爷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卢璘……往后的路,怕是难走了。” .......... 柳老爷收到了柳太爷的回信,沈春芳同样也收到了。 静心堂内,烛火摇曳。 沈春芳摊开一封回信,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如刀劈斧凿,力道依旧。 可他的脸上,却是哭笑不得的神情。 开头没有半句寒暄。 只有两个大字,几乎要从纸上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胡闹!”沈春芳的嘴角抽了抽。 信里的内容,更是让他无语。 大意是让自己这把老骨头安分一点,既然已经致仕了,就别再折腾。 好好在柳家养老,帮着带带孙子,发挥一下余热。 柳拱甚至在信里信誓旦旦地保证,将来一定在朝堂上,为他沈春芳挣一个风光体面的谥号。 看到这里沈春芳忍不住破例,爆了句粗口。 “这老东西,我还没死呢,要你挣什么谥号。” 对于卢璘,柳拱倒是提了一句,说相信他沈春芳的眼光,那孩子或许真有些过人之处。 但话锋一转,又让他务必低调行事,切莫过分张扬什么神童之名。 沈春芳久不在朝堂,直到看了这封信,才知道缘由。 原来宴居在圣院之外另起炉灶,大张旗鼓地要网罗天下神童。 “这个老犟驴……” 他骂的,自然是自己的挚友柳拱。 因为政见不合,就将宴居所行之事一概视为歪门邪道,连带着对神童二字都厌恶至极。 何其不知变通。 如果说之前,沈春芳对卢璘那妖孽般的天赋,还存着一丝疑虑。 那这几天的相处,则彻底打消了他所有的怀疑。 就在两天前,卢璘主动找到他,希望能加快学习的进度。 “夫子,学生的底子薄,但还请您加快些进度。” 沈春芳活了六十余载,还是头一次听到有蒙童主动要求加课业的。 他当时只当是童言无忌,甚至有些好高骛远。 于是,他存了心要考校一番,甚至可以说是刁难。 “三日之内,通读《大夏礼典》、《山河堪舆志》、《百家经义》,三日后,我来问你。” 这三本书,任何一本,都足以让一个成年儒生皓首穷经,钻研数年。 他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三日内通读。 这根本不是教导,而是惩戒。 让卢璘脚踏实地,把基础打扎实。 然而,三日之后。 当他将卢璘叫到书房,随意抽查《大夏礼典》中关于“郊祀”的章节时。 卢璘不仅对答如流,甚至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原文。 这已经让沈春芳足够震惊。 可接下来,卢璘的一番话,才真正让他感到了遍体生寒。 “夫子,学生以为,此章节所述祭祀之法,源于前朝末年,实为当时方士为媚上所创,其仪轨繁复,耗费巨大,于国无益,于民有损,乃是礼崩乐坏之兆,而非盛世之典。” 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这番见解,已经超出了理解的范畴,而是站在了更高层面。 这哪里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分明是一个浸淫经史百年的大儒才能说出的话。 沈春芳闭上眼,脑海中尽是卢璘那张平静的脸。 璞玉? 不。 这根本就是一块藏于深山的神石。 而自己,不过是恰好路过,拂去了上面的尘土罢了。 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宴居网罗的那些所谓神童,不过是些追名逐利的沽名钓誉之辈。 如何能与卢璘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沈春芳眼中不再犹豫。 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 这一次,他不再是写信。 而是为卢璘重新制定了一份符合他的天资的学习章程。 柳拱啊,你个老顽固,且在京城好好看着。 第30章 休沐日 三天后的休沐日。 天高云淡。 清河县最繁华的清河大街上,一辆由青布罩顶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掀开帘子,先跳下来的是个身穿锦缎小衫的胖乎乎男童,正是柳家少爷柳权。 紧接着身后跟着下来一个身形稍显清瘦的男童,眉目清秀,神色平静,正是卢璘。 两人站定的地方,正对面是一家正在修缮的铺子。 上面金钩银划写着三个字“冰玉轩”。 铺面位置极佳,左边是县里最大的银楼“宝源斋”,右边是传承百年的“同仁堂”药铺。 能在这条街上开店的,无一不是清河县有头有脸的商家。 而冰玉轩的位置则夹在两者中间,更是寸土寸金。 正对面是一座三层高的朱红阁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门口挂着一排精致的红灯笼,即便是在白天,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靡靡风情。 几个正在铺里忙活的家丁看到两人,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快步迎了上来。 为首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对着卢璘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璘哥儿,您来了。” 这声璘哥儿,叫得自然无比。 其他家丁也没有半点别扭,一个个和卢璘打招呼。 反倒是少爷被他们下意识地略过。 府里不少家丁都在静心堂里旁听认字,受过卢璘那首《劝学》的恩惠,对卢璘是打心底佩服。 更何况,眼前这个铺子,从盘下来到取名“冰玉轩”,再到只走高端订制路子的章程,甚至连这带着几分雅致的装修图纸,全都出自璘哥儿之手。 他们是打心底里服气。 璘哥儿这脑袋怎么长得,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卢璘微微颔首,回应过后,迈步走进还在修缮的铺子。 木屑与桐油的味道混杂在空气里,并不难闻。 “前堂的桌椅,用花梨木。” “后院的水井,再往下深挖三尺,用青石板砌好井壁。” “铺子里的牌匾,字我已经让夫子写好了,用黑底金漆,三日后找人来取。” “记住,咱们走的是清河县上层人的路线,走定制化路线,冰玉轩的装饰,要让对方觉得这钱花得值。” “还有之前和你们说过的,奇货可居、会员制等,你们要抓紧时间吃透。” ........ 卢璘边走边看,管事拿着个小本子,跟在后面,将卢璘说的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地记下,时不时点头称是。 “有了这一整套超前的营销组合拳的降维打击,生意应该不会差,到时候爹娘的日子也能好起来了。” 卢璘惦记着李氏和卢厚,对这家冰玉轩倒是很上心。 毕竟铺子里的分红里有属于卢璘的两成。 一旁的少爷背着手,挺着小肚子,在铺子里东看看,西瞧瞧,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 可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没劲了。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卢璘身上,根本没人搭理他这个正牌少爷。 少爷有些无语,每次和璘哥儿出来就这个样子,真无趣。 “璘哥儿,下次本少爷再也不要跟你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少爷,我就是个跟班的。” 卢璘回头一笑,没有搭理他。 转头让随行的家丁带少爷找个地方休息。 “璘哥,你快点搞完啊,再慢点清河街上表演节目的都走光了。” 少爷一步三回头,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家丁身后。 少了少爷的嘀咕,卢璘专注和管事的沟通其他要注意的问题。 .......... 半晌后,在少爷等的不耐烦的目光中。 卢璘结束了这次行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刚一出门,少爷的目光,一下子就被街对面那座三层高的朱漆小楼给吸引了。 雕梁画栋,红绸高挂,门口站着几个衣着鲜亮,巧笑嫣然的女子,正摇着团扇,招揽着过往的行人。 空气中,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脂粉香气。 “璘哥儿,那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好热闹。”少爷眼里满是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清澈。 卢璘的目光悠悠地扫了一眼那块写着“醉仙楼”的烫金牌匾。 “听曲喝酒的地方。” 少爷撇了撇嘴,觉得有些无趣。 “听曲喝酒?” “那有个鸟用啊?” “嗯,确实有鸟用。” 少爷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反而被勾起了更大的好奇心。 “真有鸟用啊?是什么鸟?上次我爹带回来的那只会说话的鸟,没几天就玩腻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走走走,我们过去看看。” 被少爷推着往前走的卢璘心头微微一动。 两世为人,他还真没进过这种地方,勾栏听曲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也只在影视剧里见过。 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六岁的小身板。 这个年纪去…… 有个鸟用啊? 毛都没长齐.... 无奈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不行。” “夫子交代的课业,我还没完成呢。” 听到课业两个字,少爷看向卢璘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夫子给卢璘布置的功课,是他们这些蒙童的十几倍。 光是看一眼那厚厚的书单就头皮发麻。 可卢璘倒好,每天就跟翻画本似的,轻松写意。 ........ 两人正准备上马车,打道回府。 恰在此时,街对面那座朱红阁楼的门被推开。 一股混杂着酒气与廉价脂粉的味道,瞬间冲了出来。 几个醉醺醺的读书人打扮的汉子,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男子,被一个衣着暴露的青楼女子搀扶着,脚步虚浮,满面红光。 刚准备登上马车的卢璘,倏然顿住。 那张醉得通红的脸,正是自家大伯。 此时的大伯一手搂着小娘的纤腰,一手还在不稳地比画着。 “小美人,你放心。” “等我今年县试一过,中了秀才,老爷我……有的是钱。” “到时候,给你赎身,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他身旁一个同样喝得七荤八素的朋友,一把拍在他的背上,差点把他拍倒在地。 “听见没,卢兄都发话了!” “你跟了卢兄,以后就是享福的命!” “我跟你说,卢兄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有背景!” 那朋友凑到小娘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可醉醺醺的汉子,哪能控制自己的嗓门,半条街都听得见。 “咱们县清河柳家,知道不?柳老太爷什么人,那是当朝阁老!” “柳老爷当年也是举人出身,当过一地知府的人物。” 小娘哪能不知道清河柳家啊,可来醉仙楼的恩客们,十个有八个能和清河柳家扯上关系。 尤其是喝醉了酒之后。 大伯的友人见小娘有些不信,大笑一声: “你们可就不知道了吧,柳老爷对卢兄可是十分看重。” “不仅看在卢兄的面子上,收了卢兄的侄子当干儿子,还亲口说了,卢兄是有大才的,之前都是时运不济,今年这秀才,是铁定能中的!” 小娘听对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原本还带着几分敷衍的笑容,眼睛瞬间就亮了。 看向大伯的眼神里,一下就变了。 “哎呀,卢大爷,原来您跟柳家还有这层关系。” “奴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能遇上您,真是奴家的福气。” 卢安被这崇拜的眼神和恭维的话语,捧得浑身舒坦,三魂七魄都快飞了出来。 故作深沉地摆了摆手,脸上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低调,低调。” “柳老爷虽然看好我,但也嘱咐过,让我不要太过张扬。” 他打了个酒嗝,又夸下海口。 “不过你放心,以后在这清河县,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尽管写封信送到柳家去,提我的名字,我帮你摆平。” “多谢卢大爷!” 女子笑得花枝乱颤,整个人都快贴到了大伯身上。 第31章 爹娘来了 一旁的少爷,早就听得目瞪口呆。 柳家? 我爷爷? 我爹的干儿子? 我爹什么时候冒出个干儿子了? 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竟敢打着柳家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少爷怒不可遏,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 一只手,却在这时稳稳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少爷一愣,回头看去。 璘哥儿平时那种平静淡然的脸上,此刻沉得能滴出水来。 “璘哥?”少爷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卢璘没有说话,目光穿过人群,钉在大伯身上。 “回去再说。” 上了马车,卢璘双眼微闭,靠着车厢。 少爷不明情况,也不敢打扰,在一旁生着闷气。 他搞不懂璘哥儿为何制止自己揭穿那个骗子。 难不成是璘哥认识的? 好一会,卢璘才睁开双眼,深吸了口气,脸色恢复如常。 少爷这才试探性地开口:“璘哥儿,那人你认识?” 卢璘淡淡点头:“嗯,这是我大伯。” 少爷愣住了,片刻后,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那……那也不算招摇撞骗吧?” “好歹……好歹也算半个亲戚,不算招摇撞骗。” 卢璘被少爷眼中清澈的愚蠢给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少爷的头。 “我是我,他是他。” 一句话,简简单单,却又清清楚楚地划下了一道界线。 马车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卢璘目光再次平静下来。 之前印子钱的事还没算呢。 现在,又闹出这种在青楼打着柳家旗号招摇撞骗的丑事。 以后呢? 以后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分家。 不能再等了。 必须分家。 这个念头一出,卢璘目光越发清晰。 之前不是没想过分家的念头。 只是祖父祖母虽然偏心,但对自己这个孙子,终究是存着几分真心疼爱的。 当初把他卖到柳家当书童,是万般无奈下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为老爹卢厚考虑。 祖父尚在,贸然提出分家,便是大不孝。 以自家老爹那忠厚老实的性子,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也绝不会背上不孝的骂名。 可现在,大伯的所作所为,已经越来越过分。 而且印子钱那件事,爹娘恐怕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这根刺,必须拔掉。 否则,好不容易为这个小家挣来的一点光景,迟早要被大伯给拖进泥潭里。 ......... 马车缓缓停下,柳府到了。 卢璘和少爷刚从车上下来。 一个家丁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喜色。 他越过少爷,径直跑到卢璘面前。 “璘哥儿!好消息!” “王管事把您爹娘接过来了!” 卢璘心头一震,前一刻还略显沉闷心情,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散。 “在哪?” “就在清心园,夫人正陪着说话呢!” 家丁连忙在前头引路。 卢璘快步跟上,少爷也一脸好奇地紧随其后。 还未走近清心园,远远的,就听见了林氏温和的笑语声。 卢璘放慢了脚步,透过一道圆形的拱门向里望去。 院内的石桌旁,爹娘正拘谨地坐着。 他们身上换了干净的细棉布衣裳,虽然依旧朴素,却比在村里时整洁了太多。 只是刻在骨子里的局促,显得有些拘谨。 林氏正端着茶,脸上带着亲切笑容。 “……这孩子,真是你们教得好。” “有孝心,有才华,老爷和我,都喜欢得紧。” “你们来一次不容易,这次一定要多住些日子。” “璘哥儿看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月亮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爹,娘。” 石桌旁的李氏和卢厚猛地回过头。 李氏看见卢璘的那一刻,眼圈瞬间就红了。 “霍”的一下站起来。 快步冲到卢璘面前,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下就捧住了卢璘的脸,仔细抚摸。 摸完了脸,又去摸他的胳膊,看他的身子。 “长高了,也长胖了。” 李氏声音带着哽咽,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卢厚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咧着嘴憨厚地笑着。 笑容里,有欣喜,还有骄傲。 卢璘任由李氏抚摸着,闻着李氏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踏实极了。 李氏松开后,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儿子一圈,脸上满是笑意。 卢璘转过头,看向自家老爹憨厚的笑脸。 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父亲的腰。 “爹,你的腿怎么样了?” 老实人卢厚被卢璘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在半空中愣了好一会,才轻轻落在卢璘背上,笨拙地拍了拍。 “好多了,好多了。” “多亏了柳家请的大夫,说是再养些时日,就能痊愈了。” 一旁的林氏看着这温情的一幕,面带微笑,对一旁的李氏打趣道。 “妹子,这下眼见为实,该相信璘哥儿在府里过得好了吧。” 李氏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忙摆着手,拉着丈夫就要下跪。 “夫人说笑了,我们……我们怎么敢……” “我们给您磕头了,谢谢夫人,谢谢老爷。” 林氏身边的家丁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将两人扶住。 林氏则优雅地放下茶碗,语气温和。 “快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没有再多说什么客套话,转头吩咐一旁守着的下人。 “时辰不早了,准备开饭吧。” ............ 午膳很快就备好了。 尽管在这些天在家里过了几天好日子,可这柳府的午膳还是让李氏和卢厚目瞪口呆。 大圆桌在清心园的亭子里摆开。 桌上铺着一张绣着缠枝莲纹的湖蓝色桌布。 一盘盘李氏和卢厚都叫不出名字的菜肴,摆放其上。 琥珀色的红烧肘子,泛着诱人的油光。 一整条清蒸鲈鱼,鱼肉雪白,散发着淡淡的鲜香。 一碟碧绿的翡翠白玉羹,清雅别致。 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饯果脯。 中央那几盏青瓷碗。 碗里盛着冒着丝丝寒气的酸梅汤,汤面上浮着几块晶莹剔透的碎冰。 还有各种各样李氏和卢厚都难以形容的菜品,一看就不一般。 主食是热气腾腾,泛着微红色的胭脂米,李氏和卢厚更是闻所未闻。 两人有些手足无措,举着筷子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林氏很贴心地夹起一筷子水晶肘子放到李氏的碗里。 “妹子,当自己家就行,随便吃。” 这时,一个丫鬟又端上来一碗晶莹剔透的冰沙,上面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果子。 林氏又笑着将冰沙推到李氏面前。 “尝尝这个,这可都是咱们璘哥儿的功劳。” 李氏看着碗里那从未见过的吃食,眼中满是茫然。 她不懂什么叫功劳。 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真的出息了,得到了主家的认可和喜爱。 连带着自己和男人都得到了对方的重视。 卢璘全程微笑,连带着李氏和卢厚也慢慢放开了拘束。 一顿饭其乐融融,很快便吃完了。 结束后,林氏体贴地给卢璘放了假,让他好好陪陪父母。 她则带着少爷准备离开。 少爷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望着卢璘。 “璘哥儿,晚上还有孙悟空的故事听吗?” 卢璘笑着点了点头。 少爷顿时一阵欢呼,转头高高兴兴地跟着林氏走了。 这时,一名家丁走上前来,恭敬地对着卢璘和他的父母做了个请的手势。 “璘哥儿,夫人给二位准备了歇脚的院子,请随我来。” 家丁领着三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跨院。 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推开房门,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很干净,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 床上的被褥,是崭新的细棉布,叠得整整齐齐。 角落的炭盆里,还温着一壶热茶。 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用心。 第32章 分家 家丁识趣的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后。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了卢璘一家三口。 李氏和卢厚也没了之前的拘束感,好奇打量着新环境。 等李氏感叹完夫人的贴心,卢璘才拉着李氏和卢厚坐在床边。 卢璘的目光,落在爹娘身上这套崭新的衣裳上。 “爹,娘,你们这身新衣裳可真好看。” “看来祖父这次没偏心,把那几两银子给你们做衣裳了。” “没把钱都给大伯拿去游学啊。” 李氏一听,连忙摆手解释: “傻孩子,说什么呢。” “这哪是家里的钱,这都是上次夫人给你的赏赐,王管事特意给咱们送来的。” “赏赐?什么赏赐?”卢璘有些疑惑。 李氏见儿子发愣,这才反应过来,夫人应该是瞒着儿子做的这事。 便将那天王管事去下河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 “……整整五大袋白花花的粳米,还有两大坛子清油,一整扇的猪肉,好几只肥鸡。” “还有几匹上好的布料,你身上这件就是。” “最后,王管事还拿出了五十两的纹银,说是夫人赏给咱们家用的。” “你爹怕你以后名声太大,招人嫉恨,就跟你爷爷提议,拿出一部分米面油,分给了村里几户过不下去的人家。” “你爷爷也答应了,说这是为你积福,为你攒个好名声。” 原来是这样。 卢璘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夫人居然还背着自己给爹娘送了份东西。 李氏拉着卢璘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 “璘儿,柳家是咱家的恩人,夫人更是菩萨心肠。” “没有柳家和夫人,咱家连饭都吃不饱,你爹还得被抓去服役。” “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以后一定要记着这份恩情,万万不可做戏里唱的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一直沉默的卢厚突然开口打断了李氏: “行了,别多嘴了。” “孩子心里有数。” 听着爹娘这一唱一和的,卢璘没有半点不悦,迎上母亲期盼的目光,笑着点了点头。 “娘,我知道。” 说完,卢璘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五十两银子,都交给祖父了?” “嗯,都交了。” “不过,你爷爷私下里,又偷偷塞了二十两给你爹。” “说是让我们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二十两。 卢璘的眸光微微一闪。 原来如此。 “怪不得大伯有钱去醉仙楼里大手大脚地花销。”卢璘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 “醉仙楼?” “什么地方?” 李氏和卢厚对视一眼,满脸都是茫然。 李氏连醉仙楼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卢厚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听到是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是勾栏听曲的的销金窟。 但卢厚更茫然了,醉仙楼和老大有什么关系。 这是普通庄户能去的地方吗? 卢璘没有隐瞒,将今天在清河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包括大伯是如何搂着风尘女子,吹嘘自己和柳家的关系。 又是如何信口雌黄,打着柳家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李氏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从茫然,到震惊,再到愤怒。 可卢璘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父亲那条不太利索的腿上,声音沉了下去。 “爹,你的腿,不是意外摔的吧。” 卢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卢璘看着父亲,将王管事查来的真相,说了出来。 “是大伯在外借了印子钱,写了你的名字。” “那些人是来讨债的,才打断了你的腿。” 轰的一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李氏和卢厚耳边炸响。 李氏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一直沉默的卢厚,脸色更是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好一会,李氏才声音凄厉地喊出声: “畜生啊!” “这还是人吗?这哪是亲哥啊,简直畜生都不如。” 说着,李氏冲到门口,伸手就要去拉门栓。 “不行,我得回去!” “我要回去找你爷奶评理!” “我要让全村的人都听听,都看看!他大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这么当大哥的吗!” “娘,您冷静点。” 一只小手,沉稳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卢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前,目光平静。 “现在回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李氏这会哪还有半点理智啊,这会满脑子都是他大伯欺负自家男人,要坏了自家儿子的名声。 “怎么解决不了?” “我要去问问你爷爷,他到底管不管!” “他要是还护着那个畜生,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卢家大门口!” 卢璘没有退缩,再次上前,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住了门。 “娘,您这样回去闹,只会把所有事情都压下来。” “事情还是解决不了。” 卢璘声音不大,却正好浇在了李氏烧得正旺的火头上。 李氏的动作一顿,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 回去闹,又能怎么样呢? 公公婆婆那偏到胳肢窝的心,难道还会向着他们不成? 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反过来骂他们不懂事,不顾全大局。 卢璘见李氏冷静了一些,才轻轻拉着她的手,将她重新扶回床边。 “娘,您别急。” “这件事,我有办法。” 说完,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了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父亲身上。 卢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 “爹。” “您是怎么想的?” 卢厚缓缓抬起头,那张一向憨厚老实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痛苦与挣扎。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母,是一脉相承的兄弟,是几十年的父为子纲,孝道为先。 另一边,是为他受尽委屈的妻子,是寄托了全家希望的儿子。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看到丈夫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李氏心头刚刚压下去的火,又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你还在想什么!” “你还想忍到什么时候去!” “你的腿都快被他打断了,你还当他是你大哥吗?” 李氏指着卢厚,气得浑身发抖。 “我告诉你,卢老二,你的腿断了不要紧,你受再大的委屈那是你的事!” “可谁要是敢坏了我儿子的前程,谁要是敢在外面败坏我儿子的名声!” “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跟他没完!” 李氏声嘶力竭的吼出了最后一句,双眼通红,一副要和人拼命的模样。 这可是李氏的命根啊。 他大伯这是要掘了她的命根啊! 看着妻子这副要吃人样子,卢厚这才被点醒。 再多的委屈,他都可以忍。 被人骂,被人打,被人算计,他都可以忍。 可儿子不行。 璘儿是这个家的希望,是他们夫妻俩的命啊。 他自己可以一辈子被踩在泥里,但他绝不能让任何人,拖着自己的儿子一起掉进这片泥潭。 卢厚抬起头,迎上妻子和儿子的目光。 口中艰难挤出两个字: “分家。” 第33章 大伯拜访柳家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着急回去的李氏和卢厚早早便收拾妥当。 等忙完早课的卢璘一到,就在卢璘的带领下一同去了清心园。 林氏刚刚在婢女的帮助下整理好发簪,听闻李氏等人要走,连忙让人将他们请了进来。 “妹子,怎么这么着急回去?” “老爷前儿个才去了府城会友,还念叨着,等他回来定要好好感谢你们一番。” 李氏勉强挤出一个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劳夫人挂心了。” “只是家里头还有一堆事,实在是忙不开。” 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像是有根刺扎着,一刻也安生不下来。 能看着儿子在柳家过得这么好,她比谁都高兴,也恨不得能在这多陪他几天。 可一想到昨天那档子事,李氏就如坐针毡。 分家的事情一天不落定,她就总担心他大伯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在外面胡说八道,败坏了璘儿的名声。 这可是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林氏一眼就看出了李氏心事重重,转头目光望向卢璘。 “璘哥儿,你也不劝劝你娘?” “你们这前脚刚来,后脚就走,传出去,倒像是我们柳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等老爷回来,非要骂我不可。” 卢璘点了点头,知道夫人不是假意客气,是真心想让爹娘多住些日子,可耐不住老娘现在一刻也坐不住啊。 “多谢夫人美意。” “我爹娘都是闲不住的性子,让他们在府里享福,反倒浑身不自在。” “左右下河村离得也近,日后想来,机会多的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氏也不好再强留。 她叹了口气,转头吩咐身边的王管家。 “王管事,去,备好马车,你待会把妹子送回下河村。” “再把之前给准备的东西都装上。” 王管家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提着几个大箱子回来。 林氏亲自打开,一样样指给李氏看。 箱子里除了两匹靛蓝色的细棉布和一匹月白色的软缎,还额外添置了两身崭新的春衫,尺寸都是按着卢厚夫妇的身量准备的。 另有两包上好的茶叶,一坛子府城特产的糯米酒,还有一大盒稻香村的点心。 这些礼物不显山不露水,却处处透着贴心。 “你们走得太匆忙,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更多,本来还有一些是老爷从府城里带回来的东西,也没赶上。” 林氏指着箱子里的东西。 “等过两日,我再让王管家给你们送到下河村去。” 李氏和卢厚连声道谢。 卢璘却突然开口: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他上前一步,对着林氏微微躬身。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劳烦夫人。” “我名下冰玉轩的那些分红,以后还请夫人直接转到我爹的名下。” 此话一出,屋内的空气瞬间一静。 林氏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目光在卢璘那张平静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到一旁局促不安的卢厚夫妇身上。 只一瞬间,她心里便雪亮一片。 分家。 这两个字,清晰地浮现在林氏的脑海中。 她瞬间就明白了卢璘此举的深意。 这是要给他爹娘一份傍身的底气,一份安身立命的产业。 也好。 林氏心中暗暗点头。 卢家那样的门楣,那样的亲戚,不分干净了,日后指不定会成为卢璘多大的拖累。 这孩子,看着年纪小,心思却比谁都通透,行事也果决。 “好,这件事我记下了。” 林氏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 不多时,王管家已经将所有东西都装上了马车,妥帖地摆放好。 林氏站起身,正准备亲自把李氏和卢厚送到门口。 一个家丁突然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夫人!” “府外……府外有位自称是璘哥儿大伯的人,前来拜访。” 林氏闻言,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卢璘一家三口。 只见除了卢璘仍旧淡定之外,李氏和卢厚一个个都愣住了。 显然卢家大伯这次拜访,李氏和卢厚都是不知情的。 甚至不仅仅是不知情那么简单,李氏脸上的慌乱可做不了假。 “妹子,你们且安心,这是柳家,容不得别人撒野。” 说完,对李氏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又对那家丁道。 “请他去前厅奉茶,我稍后就到。” …… 前厅里,檀香袅袅。 王管家恭敬地站在一旁,亲自为穿着光鲜的大伯添上热茶。 林氏缓步走入,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大伯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大伯一见林氏,立刻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谄笑。 “夫人抬举了,不敢当,不敢当。” “弟妹安好?”林氏微微颔首,目光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扫过。 目光在那件衣服上停留了一瞬,心里有些无语。 当初送去卢家的那匹湖州丝绸,还是她自己亲自选的,一共也就够做几身衣裳。 卢璘爹娘来的时候,都没穿这么好。 自己都半点没舍得用东西,倒全便宜了这位大伯。 大伯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前厅的环境。 乖乖,光是一个待客的前厅就已经是顶了天了。 脚下是厚实松软的波斯地毯,闻着就让人心神安宁的顶级檀香。 眼前的桌椅是整块的金丝楠木,就连待客的茶盏,都是天青色的汝窑瓷器。 这柳家泼天的富贵,简直比传说中的还要夸张。 这等富贵人家,别说一百两,就是二百两,对他们也不值一提吧。 大伯越想心里越是火热,觉得这次自己是来对了。 “说起来,多谢夫人赏赐,这些日子家中二弟,弟妹,父母日子过得比以前强了不止一筹。” 大伯搓着手,一脸感激涕零的模样。 “我寻思着,不能辜负了夫人的一番恩情,这才做了一身衣裳,穿着来拜见夫人,也算是给璘哥儿那孩子长长脸。” 大伯倒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解释一下这身料子的来历。 毕竟是柳家送给二房的东西,不解释一番,怕后续开口不顺利。 林氏点了点头,脸色依旧平静。 第34章 发疯的李氏 大伯顿了顿,决定换个话题,从卢璘开始切入。 “说起来,璘哥儿这孩子能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想当初,我在家里温书备考,他日日在我身边耳濡目染,我时常提点他几句为学之道,没想到这孩子争气,一点就通。” 林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原来如此,那倒是辛苦大伯了。” “不知大伯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林氏将茶盏放下,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看样子林氏耐心已经耗光,不准备和他废话了。 大伯等的就是这句话,露出一副思念卢璘的表情,摇头感叹道: “哎,主要还是来看看璘哥儿。” “这孩子虽然出息了,可学问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想着,左右我也要在县城里待上几日,不如就住在府上,顺便再教导教导他。” 林氏的目光,状似无意地瞥向不远处那道厚重的珠帘。 帘子后面,是通往内堂的走廊。 此时,卢璘一家三口就在那。 她能想象到,此刻那一家三口是何种心情。 还想在柳府多住几日?真是好大的脸。 大伯见林氏脸色不变,还以为对方被说动了,继续侃侃而谈: “不瞒夫人说,我一位同窗的恩师,乃是府城里有名的大儒,前几日见了我的文章,大加赞赏,说我这次县试,十拿九稳。” “如此大才,我总想着备一份厚礼拜见,以谢知遇之恩。只是……只是我最近手头实在有些紧,囊中羞涩啊。”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氏的神色。 “所以,想跟府上借些银钱周转一二。” 林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读书人的事,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万万不能耽误了前程。” “不知大伯想借多少?” 大伯一听这话,眼睛瞬间就亮了。 有戏! 小桃红的赎身银子,还有外面欠下的赌债,这下都有着落了。 心里一阵狂喜,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 “不……不多。” 大伯故作镇定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 见林氏没什么反应,他赶紧补充道。 “那位大儒最是风雅,寻常礼物入不了他的眼。我打算去买一副前朝大家的墨宝送去,这种文雅之物,向来是这个价。” 林氏听完,终于笑了。 这个笑容让大伯越发心里踏实。 “借钱可以。” “只是,亲兄弟明算账。这么大一笔银子,总得有个抵押才是。” 大伯闻言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但他反应极快。 “抵押?”眼珠子一转,大伯立刻就有了主意。 “夫人有所不知,我那侄儿卢璘,当初与府上签的,是十年的活契吧?” “我在家里,还是有几分话语权的。这件事,我就可以做主。” 大伯挺起胸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我能做主,将他的活契,改成死契!一辈子都是柳家人了。” 林氏闻言微微一愣,随后好整以暇的瞥了大伯一眼,轻笑一声: “噢?那你可知,签了死契,一辈子就是柳府的人了。” “说的难听一点,一辈子都是柳府的奴才了。” “连我一个大门不出的女人家都知道,大夏朝奴籍,功名学位,只能止步于秀才......” 大伯闻言,摇头一笑,一副都是为了侄子卢璘好的样子。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那侄儿我清楚,能考中秀才已经文道眷顾了,再不敢妄想其他。” “举人进士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能一辈子跟在柳家这样诗书传家的大家里当差,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大伯见林氏一言不发,还以为是林氏不相信自己有这个能耐,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夫人放心,我毕竟是家里唯一一个读书人,又是他大伯,说话还有点分量。” “回去就把契约文书拿过来,改成死契。” 话音刚落,珠帘后方,一声压抑不住的哭泣猛地响起。 紧接着,李氏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撞开厚重的珠帘,冲了出来。 “你这个畜生啊!黑了心的畜生啊!” 李氏双目赤红,头发散乱,哪里还有半分在柳府的拘谨。 “为了你那一百两银子,你就要卖了你的亲侄儿!” “让他一辈子当奴才,给你换钱去花天酒地!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前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大伯脸上的谄笑僵在嘴角,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冲出来的李氏,脑子一片空白。 弟妹……她怎么会在这里? 弟妹也在,那岂不是...... 紧接着,大伯的目光越过李氏,看到了她身后,一瘸一拐走出来的卢厚,和神色依旧平静的侄子卢璘。 大伯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李氏冲到大伯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开始控诉。 “为了你那一百两银子,你就要把你亲侄儿往火坑里推!” “让他一辈子当奴才,永世不得翻身,你还是不是人!” “我问你,我男人那条腿,是不是你害的!” 声音愈发凄厉,李氏就像被激怒的母兽。 “你借了印子钱,写我男人的名字,害他平白无故被人打断了腿!” “你还有没有良心!” “还有脸穿着这身衣服来柳家招摇撞骗!” “昨天在醉仙楼里,你抱着窑姐,吹嘘自己跟柳家的关系,败坏我儿子的名声......” 一桩桩,一件件,将大伯那张虚伪的读书人面皮,撕得粉碎,没有半分体面。 大伯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印子钱……醉仙楼…… 这些事,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眼看事情败露,大伯眼珠子一通乱转,索性心一横,摆出了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我借印子钱,那不是没办法吗?我是读书人,马上就要下场科考,怎么能留下这种污点?” “写老二的名字,也是想着,等我考中了秀才,有了功名,这点钱算什么?到时候一并还了,谁都不会知道。” “至于老二的腿……我怎么会想他出事啊!那可是我亲弟弟!那都是意外,是那些泼皮不讲道理啊!” 第35章 分家风波。 大伯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开始解释醉仙楼的事。 “我去那里,是为了结交同窗,是为了打探县试的内情!” “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能考中秀才,光耀门楣!” “我出息了,璘儿在柳家的地位不也更稳固吗?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卢家啊!” 一番言辞恳请的说辞,说得声泪俱下。 甚至让别人觉得,大伯才是那个忍辱负重,为家族付出最多的人。 “还有死契的事,更是为了璘儿好!” “你们真以为他是什么天纵奇才,能一路考上举人进士?”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能安安稳稳在柳家当一辈子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大伯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占了大义,占了理。 自始至终,卢厚都一言不发。 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大哥,看着这个他从小敬重,处处忍让的人。 只是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懦弱与顺从。 只剩下无尽的失望。 良久,卢厚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眼看着大伯。 “大哥,别说了,回家吧。” 大伯愣了一下,还以为老二被自己说动了。 “回去做什么?我这还没和同窗打声招呼呢?” 卢厚拉起哭倒在地上的李氏,头也不回,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 “回去分家!” 大伯闻言,瞬间呆立当场。 ....... 下河村 三三两两的村民,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躲着秋老虎的日头。 这里是下河村的CBD,同时也是信息交换中心。 谁家有个啥新鲜事,东家长李家短的,在这坐上片刻就能门清。 其中当然包括卢家要分家这件事。 “听说了吗?卢家要分家了!” “哪个卢家?卖孙子给柳家那个?” “可不是嘛!” “奇了怪了,卢老二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老实人,怎么突然要分家?” 其中一个汉子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自以为看到了第三层。 “这你就不懂了,这卢老二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不想管老的了呗。” “看着老实,指不定一肚子坏水呢。” “哎,话不能这么说!” 又一个刚路过的汉子凑了过来,压低了嗓门。 “这事儿啊,还真不怪卢老二。” “是卢家老大读书读昏了头,真不是个东西!” 听到有内情,村民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脸色都是吃瓜的好奇。 汉子也不废话,把自己刚路过卢家小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他逼着自己亲侄儿签死契,好换钱花!” “借了印子钱,写的是自己亲弟弟的名字,害得卢老二腿都差点断了。” “前两天柳家送来的那些赏钱,好家伙,他转头就拿去醉仙楼里潇洒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醉仙楼?我的乖乖,那地方是咱们这些泥腿子能去的?” “听说里头的小娘们,一个个水蛇腰,勾魂得很!” “要我说,还是春香楼的头牌好看……” 眼看着话题就要从卢家分家,歪到哪个窑姐儿屁股更翘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去卢家院子外头听听,这会子肯定正闹着呢!” 一群人立刻来了精神,扛着锄头,踮着脚,乌泱泱地朝着卢家小院摸了过去。 …… 还没靠近,凑热闹的村民们远远就听见李氏哭天喊地的嚎叫声。 “你这个畜生!你还有没有心!” 村民们挤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只见李氏披头散发,正指着跪在地上的大伯破口大骂。 大伯做的那些破事,一桩桩一件件车轱辘似的来回讲。 卢老爷坐在门槛上,手里的旱烟杆抖得厉害,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这个逆子!”猛地一拍大腿,指着大伯的鼻子。 “我卢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大伯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拼命地磕头。 “爹!我错了!可我也是为了咱们卢家啊!” 大伯抬起头,脸上满是委屈,一路跪到卢老爷面前,紧紧抱着卢老爷的大腿。 “爹啊,儿子马上就要县试了,不能在这个时候留下污点啊!” “儿子在家认真温书备考了这么久,这次十拿九稳啊,也实在没办法,才会写二弟的名字啊!” “等我考中了秀才,光耀了门楣,这点事算什么?” “柳家看在我是个秀才大伯的份上,只会更高看璘儿!” 卢老爷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一脚把大伯踢倒在地上。 “那你个畜生还想去柳家借钱?你有没有想过,柳家会怎么看璘儿?会怎么看我们卢家!” 大伯又踉踉跄跄地跪着过来,哭嚎着解释。 “爹,我那是没办法啊!” “同窗都说了,只要送上一份厚礼,这次县试,我必过无疑啊!” “我都是为了咱们家能出个读书人啊!” 卢老爷仍旧是满脸怒气,但听到大儿子一心是为了卢家出个读书人,心里也隐隐有些松动。 但看到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二儿子,和哭倒在地上的李氏。 一时间只能闭上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 再睁开时,眼里的火气已经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分吧。” 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卢老爷口中吐出来。 院外的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 “唉,这叫什么事啊。” “卢老二也太憋屈了,自己受了罪,到头来,还得为他大哥的前程让路。” “可不是嘛,这卢老头的心,真是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换我,我也分!这日子没法过了!” 卢老爷听着外面的议论声,一张老脸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自己亏欠了二儿子,张了张嘴。 “老二,家里……家里的田地,你多拿两亩,那几间空着的厢房,也归你……” 一直沉默的卢厚,却在这时摇了摇头。 他扶起还在哭泣的妻子,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爹,不用了。” “之前柳家送来的那些东西,还有那五十两银子,就当是我们二房孝敬您二老的。” “我们什么都不要。” “只要村西头那块荒地,我们自己盖两间茅草屋,就够了。” 卢老爷心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样,疼得他狠狠地用力多抽了几口。 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 只一个字,却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卢老爷本就疲惫苍老的面庞,看上去又老了一截。 第36章 新家新气象 当天下午,分家的文书还没写好,一辆马车停在了卢家小院的门口。 村里人还没散干净,远远地瞧见这阵仗,又都悄悄围了过来。 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几个身形健壮,穿着统一短打的家丁。 紧接着,穿着一身干净得体的细棉布衣裳的卢璘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进门就看到祖父卢老爷正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卢老爷看到孙子卢璘,又看到他身后那几个气势不凡的家丁,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里瞬间涌满了泪水,踉跄着站起来。 “乖孙,爷爷……” 卢老爷嘴唇哆嗦着,一把抓住卢璘的手臂。 “爷爷对不住你们一家啊!” 一声压抑的哭嚎,让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卢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祖父的眼泪,或许有几分真心。 可更多的,是无法面对自己良心的愧疚。 这哪里是分家。 这是为了保全大伯那可笑的读书人声誉,为了让他能安安稳稳地参加县试,而做出的牺牲。 他们这一房,几乎算是被赶了出来。 一亩荒地,几袋子粮食,还有几件缺了口的破旧锅碗瓢盆。 这就是他们分到的全部家当。 柳家派来的家丁没有多问一句,躬身走进李氏和卢厚的房间,将那些少得可怜的东西一件件搬了出来。 家丁们动作麻利,尽管东西破破烂烂,但一个个小心谨慎,生怕磕着碰着。 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讽刺。 东西很快就装上了车,甚至都没占满马车的一个角落。 卢璘走到卢老爷面前,对着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祖父,我们走了。” 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舍。 卢厚和李氏也跟着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卢老爷老泪纵横,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三婶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 “二哥,二嫂!” “这是我平时缝补的衣服,还有些不值钱的东西,你们拿着...” 三婶眼含担忧,平日里妯娌间虽然磕磕碰碰,但这时是真为二哥二嫂心里不值。 可公公决定的事,她一个女人家哪有说话的资格。 “你们到了县里,就三个人,哪忙得过来?” “要不……我跟你们去搭把手?” 卢璘有些意外地看了三婶一眼。 平日里尖酸刻薄,凡事都要算计一番,此刻的关心做不了假。 卢璘突然觉得,三婶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多谢三婶,不用了。”卢璘摇了摇头,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 “都安排好了。” 夫人已经在县里为爹娘寻了一处清静的院子,什么都不用他们操心。 秋风萧瑟,卷起阵阵枯黄落叶。 卢家小院的门再次打开。 李氏背着大包小包,怀中还抱着不停哭泣的小石头,一边暗自垂泪,一边安抚小女儿。 卢厚一瘸一拐一步三回头,望着卢家小院泪流满面。 卢璘跟在爹娘身后,脸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一家四口登上马车,缓缓启动的马车,碾过院门外口凹凸不平的土路,带起一阵尘土。 院中的卢老爷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后面。 浑浊的眼睛里,泪水终于止不住。 这一走,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了。 .......... 马车在清河县一处僻静的小巷里停下。 文庙街的青石板路洗得干干净净,两侧是白墙黑瓦的民居,墙角探出的几枝光秃秃的石榴树,透着一股安宁。 车夫麻利地放下脚凳,卢璘先一步跳下车,转身扶着爹娘。 李氏和卢厚站在一座小巧的院门前,有些手足无措。 院门是新刷的桐油,一股淡淡的木香,冲散了李氏和卢厚离愁别绪。 李氏看着眼前这个干净整洁的院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心里那点分别的伤感,也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这里,就是他们往后的家了。 家丁们将马车上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搬进院里,李氏和卢厚也跟着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角落里还种着几株翠竹,给小院平添了几分雅致。 李氏看着这一切,心里既踏实,又有些恍惚。 卢璘也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心里有些感慨。 终于在这个世界,有了和爹娘的一处落脚之地。 这个小家,是他和夫人林氏用未来的分红预支的。 房契上写的是卢厚的名字。 柳家再好,他也是寄人篱下。 小家哪怕再破,那也是自己的家。 没有着急开始收拾新家,李氏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布袋,小心翼翼地解开。 她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上。 几块碎银,还有一串串用麻绳穿起来的铜钱。 还有一小堆铜板,是她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共八百文。 除此之外,就是几件破旧的锅碗瓢盆,和几身打着补丁的旧衣裳。 这就是他们全家的家当。 二十两银子,对庄户人家来说,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可李氏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这里是县城,不比在下河村。 在村里,没钱了还能去地里刨食,去山上砍柴。 可到了这县城,睁眼闭眼,哪一样不要钱。 吃的米,烧的柴,喝的水,样样都得花铜板。 这二十两银子,看着多,可真要花起来,又能撑得了多久。 “咱们没有地,你爹的腿又还没好利索,总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吧。”李氏皱起眉头,心里很不踏实。 卢厚虽然没有开口,但心里想着其实也是一样。 县里虽然好,离儿子也近。 可对于习惯了在地里刨食的卢厚来说,来了县城两眼一抹黑,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总不能处处都指着柳家帮衬吧? 卢璘瞧出了爹娘的不安,轻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轻轻握住李氏的手。 “娘,您别担心。”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到父亲那条还不太利索的腿上。 “爹的腿还没好利索,不能干重活。” “冰玉轩正好缺人手,爹可以先去铺子里帮帮忙,活计不累,工钱也足够咱们家用。” “娘这里你也不用担心,先好好歇上几天,过两日,我让夫人帮您寻个活计。” “到时候我在柳府好好读书,娘和爹在外面好好过日子。” “咱们一家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第37章 时光荏苒 儿子的话微微抹去了一些李氏的不安。 是啊,冰玉轩。 这铺子可是有儿子的一份。 自己也有手有脚,再不济也能找些浆洗拾破烂的活计。 只要儿子在身边,又有盼头,一家三口总能把日子过下去。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悄然落了地。 李氏便开始收拾着新家,一边让卢厚打水,一边指挥着卢璘做点不累的小活。 自己则挽起袖子,准备把新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一遍。 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夫人林氏带着少爷,在王管事的陪同下,推门而入。 “妹子,新家还住得惯吗?” 夫人林氏脸带笑意,身后的家丁们则抬着一个个崭新的箱笼。 “夫人,您怎么来了。” 李氏放下手里的活计,连忙迎了上去,就准备行礼。 卢厚也憨笑着走了过来。 林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知道你们搬家匆忙,肯定缺东少西的。” “入秋的时候,家里多采买了一些东西,正好给你们送过来,也省得你们再花钱去外面置办了。” 她让家丁打开箱子。 里面是两床厚实的棉被,被面是崭新的靛蓝色细棉布。 还有全新的锅碗瓢盆,一套青瓷的碗碟,一把厚重的铁锅,连带着油盐酱醋都备得妥妥当帖。 林氏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份体贴周到,却让李氏心里一暖。 夫人真是慈悲心肠啊! 当然,李氏很清楚,夫人这份重视源自哪里。 老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李氏也清楚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还没到三十年,自己两口子就已经提前体会到了看子敬父的感觉。 少爷可不管这些,懒得听大人们客套,一进门就黏上了卢璘。 “璘哥儿,今天晚上还有孙悟空的故事听吗?” 卢璘正帮着李氏铺床,闻言头也不抬地敷衍了一句。 “今天没空。” 少爷顿时不乐意了,小嘴一撇,搬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夫子可是说了,让我盯紧你的课业!” “你别想偷懒!” “你要不给我讲故事,回头我就去给夫子告状。” 卢璘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过头。 “倒反天罡了你。” “夫子让你盯着我?你自己的课业都学完了?” 少爷理直气壮地挺起小肚子。 “我哪有什么课业。” “夫子早就放弃我了,我现在就一个差事,专职盯着你!” 屋子里的人,都被少爷的无赖行径逗得笑了起来。 连亲娘林氏都只能摇头失笑。 家丁们手脚麻利,很快就将新家整理得井井有条。 林氏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开口。 “妹子,这会也不早了,今天就别开火了。” “去府里吃,就当是给你们一家三口庆贺乔迁之喜。” 李氏有些犹豫,按照习俗,新家第一顿开火,还是在家里好一些,而且也怕打扰到柳府。 可卢璘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只想着让爹娘少点麻烦。 “娘,走吧,正好也认认路,以后得闲就来看看我。” 儿子一开口就把李氏那点顾虑给打消了,笑着应了下来: “看你作甚,看你被夫子打是吧!” ............ 时光荏苒,如同清河县外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水,不舍昼夜。 田里的麦子熟了一轮又一轮,京城朝堂上的风云几度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夏的年轮,悄然又添上了几笔。 又是一个寒冬。 漫天皆是鹅毛大雪,将整个清河县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通往文庙街的青石路上,积雪没过了脚踝,一个身影从风雪中缓缓走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外面只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玄色大氅,领口的风毛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清隽。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他身前三寸处,便悄然滑落,不染片尘。 少年嘴里正哼着一段无人听过的曲调,旋律轻快又带着几分沧桑。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可速度却一点不慢,转眼间少年便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寻常的临街小院,黑瓦白墙,在漫天风雪中透着一股安宁。 少年抬手,轻轻叩响了院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梳着两个可爱的抓髻,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看到少年,女娃的眼睛瞬间发亮。 “哥哥!哥哥回来了!” 女娃欢呼一声,猛地拉开院门,乳燕投怀地扑到少年的怀里。 少年笑着伸出手,精准地捏住了她肉嘟嘟的脸蛋。 “哎呀!” 女娃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含糊不清地抗议。 “再捏,脸就更圆了!” 少年轻笑一声,手指非但没松,反而又轻轻揉了揉。 院子里,一个身形敦厚的中年男人正拿着扫帚,一下下清扫着院内的积雪。 他听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璘儿回来了。” “快进屋,外面雪大,别冻着。” 话音未落,堂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探出身来,脸上带着嗔怪,手里还拿着一件厚实的棉袄。 “璘哥儿,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卢璘接过母亲递来的棉袄,却没有穿上,拉着妹妹的小手,迈步走进温暖的堂屋。 “课业都完成了,沈夫子放了我的假。” “接下来一段时日,都不必去柳府了。” 卢璘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母亲李氏身上。 “娘,这几天雪太大了,路都不好走,铺子里的生意就先别做了。” 这几年,卢璘凭着前世的记忆,捣鼓出了几样卤水的方子。 李氏和卢厚在文庙街上开了家小铺,取名“卢记下水”,专卖些卤煮下水。 因着味道醇厚,价格又公道,“卢记下水”的生意,在清河县倒也算红火。 正在扫雪的卢厚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有些犹豫。 “可……这天寒地冻地,街坊邻居,还有那些在码头扛活的,就指着咱们家那口热乎的吃食,才有力气干活。” 第38章 又是一年春好处。 李氏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你当你是活菩萨啊。” “离了你那口吃的,人家就活不下去了?” 卢璘看着自家老爹那副犹豫的模样,提议道: “爹,娘说得对,安全要紧。” “这样吧,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待会儿我陪您去一趟店里,把剩下的存货处理了,正好也跟老主顾们说一声。” 卢厚这才咧开嘴,憨厚地点了点头。 卢璘又看向正围着火盆,小脸烤得红扑扑的妹妹。 “还有,小石头也到年纪了,该送去蒙学了。” 小石头本名叫卢玥,只是家里人都习惯叫她的小名。 自从三年前,沈夫子偶然来过一次铺子,见到了粉雕玉琢的卢小石后,便对这孩子上了心。 之后每次见到卢璘,都要催上几句,让他早些把妹妹送去蒙学。 在沈夫子看来,卢家这小女娃,哪怕天资比不上她那个妖孽哥哥,比卢璘差一点的话,也绝对是块不可多得的璞玉。 正掰着手指头数数的卢小石听到蒙学两个字,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才不要去蒙学!” “我要继承咱家的卢记下水!”她一脸认真地宣布。 那一脸认真的的模样,惹得卢璘三人发出阵阵笑声,堂屋里的空气都欢快了不少。 ................. 风雪漫天。 小院的门再次被打开。 卢璘和卢厚顶着漫天风雪走出了院门,沿着已经清理好的一条小路,一路来到了卢记下水铺子前。 铺子门脸不大,一口半人高的大铁锅架在门口。 这是卢璘的建议,敞开式厨房,客人们瞧得真切,吃得安心。 卢厚熟练地起火,把锅里的老卤水煮至沸腾。 不多时,汤汁咕嘟咕嘟翻滚,各种下水卤煮在汤里沉浮,散发出阵阵香气。 一个裹着旧棉袄的汉子哆哆嗦嗦走进店里,随意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多小肠,多心肺,不要肝......” 这是常客了,很快卢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卤煮,送到桌前。 汉子端起卤煮,先美美地尝了口汤,在嘴里砸吧砸吧了滋味后,哈出一口白气。 “这个大冬天,还得是这一口啊,舒坦~~” 正在案板后忙活的卢厚抬起头,憨厚地笑了笑。 “吃得惯就好。” 汉子又嘬了一口热汤,等热气走遍全身,驱散了寒意后,忍不住又念叨起来。 “就你家实诚,这鬼天气,街上卖炭的都涨了两文钱,你这卤煮硬是没涨价。” 卢厚只是笑,手里的活计却没停。 铺子里本就狭小,随着午时临近,尽管风雪漫天,却还是挤满了人。 大多是附近码头的力工,还有些赶路的行脚商。 一时间,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雪下得邪乎,再下两天,码头都要封了。” “可不是嘛,今年的收成不好,税又重,日子是越发难过了。” 卢璘站在一旁,默默地帮着收拾碗筷,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这雪,确实下得太大了。 大得有些奇怪。 就在这时,铺子的棉布门帘猛地被人掀开。 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年轻人,跺着脚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件昂贵的狐裘大氅,沾满了雪花。 操着一口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开口像是鸭子叫。 “卢叔,饿死我了,赶紧的,弄点吃的!” 年轻人说着,眼珠子在铺子里扫了一圈,看到在人群里帮忙的卢璘后,眼睛一亮。 “璘哥儿,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卢璘抬起头,看着来人,嘴角微微勾起。 “少爷今天又偷懒,没去演武堂?” 来人正是柳家少爷。 几年过去,当初那个胖乎乎的男童,如今已经抽条成了挺拔的少年,只是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 “嗨,别提了。” 少爷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坐下。 “什么演武堂,挂个名头罢了,那几个教习的拳脚功夫,还没我好,能学到个鸟用。” 大夏朝前几年颁布新政,在各地广设演武堂,说是为那些读书不成器的子弟,另寻一条出路。 旁人听了这话,只当是少年吹牛。 演武堂,可是前几年朝廷在大夏各地大力推行的国策。 为的就是给那些在读书一道上没有天赋的世家子弟,多寻一条报效国家,光耀门楣的出路。 能进去的,非富即贵。 可卢璘听了,却只是点了点头。 他倒不觉得少爷在吹牛。 少爷读书上确实没什么天赋,可是在拳脚技艺一道上的天赋,却是点满了的。 少爷灌了一大口热茶,目光落在卢璘身上,突然压低了声音。 “我说,璘哥儿,今年的童生试,沈夫子还不让你下场?” “他到底要把你压到什么时候?” 童子试也称童试,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考秀才。 分三个阶段,县试、府试、院试。 过了院试,录取的就是生员,也叫秀才。 卢璘的大伯就是过了县试和府试两关,有了童生的称号,只是院试一直没过。 即便是分家后,连续四五年,卢璘大伯又参加了几次院试,仍是一样的结果。 再过一个月,就是今年的童试了。 卢璘听前段时间来县里的三叔提过一嘴,这一次大伯照例参加,并且把握比之前大多了。 少爷见卢璘不当回事,心里替卢璘干着急。 明明已经完成了沈夫子各种离谱的要求,可硬是被压着不让参加科举。 卢璘学问好到了什么地步,他最清楚。 连沈夫子都时常感叹,说教无可教。 几年前,爷爷柳太爷回乡省亲,见了当时不过十岁的卢璘写的文章,都捻着胡子,半天挑不出一个错字。 卢璘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地摇了摇头。 “夫子自有他的打算。” 话是这么说,可卢璘自己心里,何尝不疑惑呢。 去岁这个时候,夫子给他的答案是时机不到,不宜下场。 一年光景过去了,又到了一年童试的时候。 卢璘还没来得及问,也不知道夫子到底怎么打算的。 第39章 魏长青 柳府,暖阁。 外面是漫天大雪,而屋内却温暖如春。 一鼎兽首铜炉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没有半点烟火气。 一局手谈,已至中盘。 身着锦袍,须发浓密的老爷执起一枚黑子,沉吟半晌,迟迟没有落下。 目光越过棋盘,望向窗外那漫无边际的风雪。 “夫子,这雪下得有些怪了,几乎可算得上我大夏朝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了。” 正对面的沈夫子,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心思全在棋局之上。 老爷收回目光,端起手边的热茶,轻轻吹了吹。 “天时反常,不知这人事,又会如何?” 风雪到了,意味着新一轮的科举也近了。 前几年璘哥儿年纪确实太小了。 过早地崭露头角,顶着一个神童的名号,未必是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一点,是他与沈夫子达成了共识,摸一摸璘哥儿的性子是一方面。 更深层的原因,则与院试有关。 大夏的童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场。 县试在清河县本地举行,由知县主持。 以柳家在清河县的地位,即便那知县再如何不喜欢神童,看在柳家的面上,也断然不敢在考场上做什么手脚。 两人都对璘哥儿的学问有着自信。 不需要任何偏袒,只需要一个公正。 以璘哥儿的水平,早就可以下场。 可院试,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院试由各省的学政主持,而过去几年的那位学政,是出了名的倒宴派。 此人对当朝首辅宴居的政见嗤之以鼻,连带着对宴居广罗天下,建的神童太学也十分不屑。 对于各地捧起来的神童,更是厌恶到了骨子里。 在那位学政眼中,神童就是沽名钓誉,是投机取巧,是歪门邪道。 璘哥儿若是在那个时候下场,只怕文章写得再好,也会被那位学政先入为主地打入另册。 归根到底,还是受到了那位身居高位的宴首辅的波及。 沈夫子闻言终于抬起了头,手中的黑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目光平静的看着柳老爷,反问了一句。 “新的学政,什么时候到任?” 老爷微微一顿,旋即了然。 原来如此,夫子在等这个。 这一届的学政任期已满,新的学政最迟这周便会抵达府城上任。 看来,即便是久不在朝堂,夫子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 定然是已经知道了新任学政的底细,晓得了对方属于哪个阵营。 否则,绝不会松口让自己的爱徒下场。 知道答案后,老爷心中那块悬了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沈夫子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下。 “啪”的一声,清脆悦耳。 棋局之上,大龙已活。 .......... 三天后 临安府,码头。 大雪初歇,江面上的浮冰还未化尽,寒风裹挟着水汽,刺得人脸颊生疼。 往日里充斥着脚夫号子与鱼腥味的码头,今日却被一众锦衣华服的身影站满。 临安府有头有脸的士绅豪族,几乎都派了人来。 就连临安知府,也腆着肚子搓着手,在寒风中翘首以盼。 人群之中,气氛却透着几分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同一个方向。 不远处,柳老爷独自静立,身边只有个帮忙撑伞的老管家。 可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没想到,清河柳家都来了,真是怪事啊!” “是啊,柳家的老太爷在京中可是当朝阁老,与宴首辅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这柳老爷跑来迎接政敌的门徒,是什么道理?” “确实,谁不知道新任学政魏大人,是当朝宴首辅亲手提拔起来的门生。” “不仅是门生,甚至是当成下一代宴党的中流砥柱来培养,要不然这个年龄就能外放一省学政?” 在场的都是消息灵通之辈,谁都知道新任学政魏长青,绝非等闲之辈。 年未而立,便已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距离大学士仅一步之遥。 更是今上钦点的状元。 据说当年殿试,他的策论文章被送到御前,首辅只看了一眼,便盛赞其有经天纬地之才。 这样的人物,前途无量,早已被打上了宴党的烙印。 此刻,柳老爷的出现,在众人眼中,便有了另一层深意。 “莫不是京里的风向变了?” “我看是柳阁老在朝中顶不住压力了,这是让儿子过来,主动向宴首辅示弱呢。” “八成是了,宴首辅如今权倾朝野,柳家再硬气,也得低头啊。” 一声声的议论,柳老爷却恍若未闻,目光只是平静地望着浩渺的江面。 …… 官船之上,一间素雅的船舱内。 魏长青身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官袍,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神色淡然。 他看上去比传闻中更加年轻,眉眼清俊,气度不凡。 一个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 “大人,船已靠岸。” “码头上,临安知府与府城各大家族的人,都来迎接了。” 魏长青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官场上迎来送往的场面,都是惯例。 “柳家的人,也来了。” 魏长青翻动书页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老管家身上。 “哪个柳家?” “清河柳家。”老管家连忙回答。 老管家不用过多解释,清河柳家就已经足够了。 能够用一县之地做代表。 除了当朝柳阁老,还能有谁。 魏长青的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眼神微微闪烁。 柳阁老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在朝中处处与首辅作对,政见出了名的不合。 柳阁老的儿子跑到这临安府来迎接自己? 是来示威的?还是来试探的? 又或者,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柳阁老在朝中失势,不得不低头服软了? 一个个念头在魏长青脑海中闪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有意思。 他放下书卷,缓缓站起身。 “走吧,去会会这些临安府的同僚们。” 第40章 魏长青的态度 官船的甲板上,魏长青的身影甫一出现,码头上嘈杂的议论声便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山呼“恭迎学政大人”。 魏长青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下舷梯,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他对着众人微微拱手,声音清朗,字正腔圆。 “诸位同僚,不必多礼。” “临安府文风鼎盛,人才辈出,本官奉皇命而来,只盼能为临安文坛,再添几分气象。” “日后,还需仰仗诸位鼎力相助。”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上官的气度,又全了同僚的面子。 听着这番场面话,柳老爷站在人群之后,嘴角带笑。 果然是宴党中人,惯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不过,这样也好。 璘哥儿,终于可以下场了。 ............ 翌日,府城,圣院学宫。 这里是大夏王朝派驻各省的科举主官,学政大人办公与居住之所。 学宫朱红色的高墙上积着厚厚的白雪,檐角的神兽在寒风中沉默肃立。 魏长青的管家福伯正指挥着仆役,清扫庭院中的积雪。 他刚安排妥当,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福管家,小人是府城张家的,特来拜见学政大人。” 福伯脸带微笑,目光却并未在那个锦盒上停留分毫。 “我家大人昨日才刚刚到任,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怕是没空见客。” “您的拜帖,自然会为您呈上去。” “至于大人见与不见,就不是老奴能决定的了。” 对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对方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能讪讪地将拜帖留下,退了出去。 福伯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摇头。 老爷这才上任第一天,想走门路的人,就已经快把学宫的门槛给踏破了。 福伯转身,捧着一叠厚厚的拜帖,穿过回廊,走向后方的书房。 书房内,魏长青并未在处理公务。 他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棵被白雪覆盖的古松。 听到脚步声,他才回过头。 “老爷,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拜帖。” 福伯将那叠厚厚的拜帖,轻轻放在了黄花梨木的书案上。 魏长青的目光扫过那高高的一摞,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府城张家,有子八岁,能诗善对,望大人一见……” 魏长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又拿起第二张。 “府城李家,有孙九岁,过目不忘,三日成诵……” 第三张,第四张…… 无一例外,全是举荐家中神童的。 魏长青的脸色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但却一点也不意外。 自己决定投身宴党,明哲保身,就该想到会有被首辅大人的声名所累一天。 世人皆以为他魏长青,也是走了首辅的路子,靠着神童的名号才平步青云。 上行下效。 临安府这些世家大族,便也以为他好的是这一口,削尖了脑袋想往他这里塞人,好走一条捷径。 可笑。 若是真正的神童也就罢了,可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敢妄称神童。 魏长青心中冷笑,随手翻开拜帖后附上的几篇诗文。 只看了一眼,他便将纸张扔在了桌上。 “滥竽充数!” “狗屁不通的文章,矫揉造作的诗词!”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神童?” 他本以为临安府文风鼎盛,能为朝廷觅得几位真正的国之栋梁。 可如今看来,偌大一个临安府,竟全是些想走捷径的投机之辈吗? 他来临安府要做的是为国举才,而不是陪他们玩什么神童的闹剧。 “福伯。” “老爷有何吩咐?” “把这些拜帖都扔了。”魏长青的目光扫过一地狼藉,眼中再无半分温和。 “另外,你亲自去办一件事。” “派人去府城各处坊间查访,将临安府地界内,所有薄有声名的学子,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年岁几何,把他们近一两年的文章、策论、诗词,凡是能找到的,全都给我找来。” 福伯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老爷的用意。 这是要亲自下场,去沙砾中淘金了。 魏长青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夹杂着雪沫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 “我要亲自过目。” “我不信。” “这钟灵毓秀的临安府,会连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都找不出来。” ............ 文庙街,卢家小院。 清晨的寒意透骨。 这个时间点,街坊邻居们都还沉睡在梦乡之中。 而卢璘已经早早起来,天寒地冻,漫天大雪也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衫,立在院中那块半人高的青石板前。 他手腕悬空,指尖稳稳捏着一杆狼毫,笔尖在光滑的木板上游走。 这是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晨起练字。 自蒙学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些年从未间断。 一个多时辰后,堂屋的门帘被掀开。 刚起身的李氏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儿子,心疼得直皱眉。 “又起这么早。” “天这么冷,也不多穿件衣裳,快回屋里去,仔细冻坏了身子。” 李氏嘴里念叨着,转身就准备回房给卢璘添件厚实的棉袄。 可她刚一回头,脚步却猛地顿住。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到儿子身前三寸处,却悄无声息地滑落开去,竟片雪不沾身。 李氏揉了揉眼睛,满脸都是惊奇。 这些年,卢璘虽未曾下场科考,文位始终停留在蒙生。 可日积月累的才气早已悄然滋养着他的身躯,寒暑不侵,远非寻常少年可比。 听到李氏的声音,卢璘收了笔,转过身,笑着说: “娘,我年纪小,火气旺,不冷的。” “您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卢厚也披着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已经拿上了出门要用的扁担。 “今天菜场新到了一批下水,我得赶紧去,不然被人买光了。” 李氏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让你关店你不听,非要顶着这大雪出去。” “你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卢厚也不争辩,只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地笑了笑,挑起扁担便走出了院门。 又过了半个时辰,卢璘练完了字,回到堂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册。 书页泛黄,上面是沈夫子特意为他搜集来的,本朝历代经典的策论文章。 第41章 雪中见骨,诗里藏锋。 卢璘看得入神,连院门被推开的声音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站到了他的面前。 “璘哥儿。” 进来的王管事,看到卢璘正捧着书卷,目光专注,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 被夫子压着这么多年,迟迟不让下场科考,寻常少年郎怕是早就心浮气躁了。 可璘哥儿,却始终能沉下心来,读书不辍。 单是这份心性,就远超常人。 卢璘见到来人放下书卷,站起身。 “王管家,你怎么来了?” 难不成少爷又惹什么祸事,让自己回府一趟? 王管事脸上带着笑,也不绕弯子。 “老爷让您回去一趟。” 卢璘心中微动,目光平静,不是少爷?老爷有事? “可是冰玉轩有什么事?” “这个……老奴也不清楚。” 王管家摇了摇头:“不过看老爷那样子,从早上起,嘴角的笑就没停过。” “想来,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卢璘闻言,心中了然,将桌上的书卷收好。 转身跟正在厨房忙活的李氏打了声招呼。 “娘,我回柳府一趟,不在家吃饭了。” 李氏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根沾着面粉的擀面杖。 “正好,把你三婶昨儿从村里捎来的那些瓜果蔬菜带上。” “夫人就爱吃这口新鲜的。” 卢璘应了一声,提上那个装满了新鲜蔬菜的竹篮,跟着王管家,走出了小院。 ......... 柳府内,青石板路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湿漉漉的地面。 卢璘提着竹篮,跟在王管家身后,一路穿行。 府里的家丁丫鬟们,无论在忙什么,见到他,都会远远地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脸上带着真挚的笑。 “璘哥儿。” 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不绝于耳。 这份尊敬,并非只因他是少爷的伴读,深得主家喜爱。 柳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下人,无论年岁,都需在府里的私塾蒙学识字。 最初几年,是沈夫子亲自教导。 可自从把卢璘教出来后,沈夫子便做了甩手掌柜,后面几年的蒙学,都由卢璘代劳。 不夸张地说,卢璘算是柳府这满院子家丁下人的半个老师。 更何况,那日进斗金的冰玉轩,正是出自卢璘的手笔,柳府赚得盆满钵满,下人们的月钱,也跟着水涨船高。 端人饭碗,承人恩惠,这份敬意,发自肺腑。 一路走走停停,清心园近在眼前。 还未踏入拱门,老爷的声音就飘了出来。 “惯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外放一省学政,原来是个只知钻营取巧之辈。” “宴党中人,皆是如此!” 紧接着,是夫人林氏的劝慰。 “老爷,慎言,祸从口出啊。” 老爷冷哼一声:“慎言又有何用?” “只要我爹一日在朝堂上与那宴居老儿掐着,我这个做儿子的,就算把好话说尽,又有谁会信?” “人家只会觉得我柳家心口不一,虚伪至极!” 卢璘的脚步,微微一顿。 新学政。 宴居。 这些词,他并不陌生。 虽然还未真正踏足大夏的官场,但宴居这个名字,早就听过不止一次。 几年前柳老太爷回乡探亲时,几乎是日日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咬牙切齿地痛骂。 卢璘心中微动,提着篮子,迈步走了进去。 暖阁内,兽首铜炉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 柳老爷与沈夫子正对坐弈棋,夫人林氏在一旁烹茶。 见到卢璘进来,林氏脸上的忧色瞬间散去,脸带笑意。 “璘哥儿来了。” 老爷与沈夫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如出一辙的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满意。 卢璘放下竹篮,对着三人恭敬地行了一礼。 “老爷,夫人,夫子。” 老爷捻起一枚黑子,目光却落在卢璘身上。 “可知今日唤你回府,所为何事?” 卢璘摇了摇头,心中却已有了几分猜测。 事关新学政,想来,与今年的童试脱不了干系。 沈夫子放下手中的棋子,目光温和。 “压了你这几年,迟迟不让你下场科考,心中可有怨言?” 卢璘摇了摇头,迎上夫子的目光,神色平静。 “学生不敢。” “夫子自有深意,学生只管安心读书便是。” 沈夫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抬起手,指了指窗外。 “你看那棵松树。” 卢璘顺着夫子的手指望去。 院角那棵青松,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却依旧青翠,不见一丝折断的痕迹。 “雪压青松,弯而不折。” 卢璘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夫子的意思。 这几年的压制,不是打压,而是磨砺。 磨的是他的心性,是希望他能如这雪中青松一般,不因外力而折损了锐气,不因困顿而消磨了本心。 卢璘后退一步,对着沈夫子,深深一揖。 “多谢夫子教诲,学生明白了。” 沈夫子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悟性,心性,学问,这孩子,样样都是顶尖。 再压下去,就不是磨砺,而是磋磨了。 他收回目光,缓缓开口: “去准备吧。” “下个月,参加县试。” 卢璘闻言,脸色不见悲喜,恭敬地点了点头。 胸中却有一股气莫名激荡。 无数个深夜苦读的场景,在眼前飞速闪过。 那支被磨秃了的狼毫。 那盏燃尽了灯油的烛火。 那份迟迟不能下场的困惑。 那份对夫子无条件的信任。 所有的坚持与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一股清气自胸中而起,直冲天灵。 无数个日夜的困惑与坚持,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窗外,夫子指过的那棵青松周身覆雪,却弯而不折。 脑海之中,一首诗悄然浮现。 卢璘迈步走出屋内,边走边吟: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诗成,达府! 才气三寸,光芒凝实,一府之地共鸣。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浩然之气,以卢璘为中心,轰然散开。 他身周三寸,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白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光芒越来越盛,瞬间便充满了小院。 清心园中,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突然停滞。 洋洋洒洒的雪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再不能落入园中分毫。 老爷与林氏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唯有沈夫子缓缓站起身,看着雪幕中那道如玉树般挺立的身影,嘴角的皱纹如老梅绽开,缓缓抚掌三声: “好!好!好!” “雪中见骨,诗里藏锋!“ 第42章 探囊取物的大伯 转眼,一个月悄然而过。 文庙街的清晨,和以往一样安静。 卢家小院内,却早早就有了动静。 即便是明天就要参加第一场考试,卢璘依旧早起晨练。 院中那块半人高的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 大夏的童试,共分三场。 首场县试,就在清河县本地的考院举行,连考三日。 第一天考的是经义文章,从五经之中择一命题。 第二天考诗词等应用文。 最后一日,则是策论,考校学子对时政的见解。 这一个月,卢璘没有再去柳府。 《劝学》特效【研读经史子集等经典效率翻倍】,沈夫子那点存货,早就被他掏得一干二净。 夫子在交代完考试的诸多细节后,便彻底做了甩手掌柜,只让他安心在家温书,说是教无可教了。 卢璘便也乐得清闲,每日除了温书,便是给妹妹小石头开蒙。 偶尔闲下来,也会去自家的卢记下水铺子里帮帮忙。 去的次数多了,铺子里的老主顾们,也都知道了卢家这小子,今年要下场科考。 只是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 毕竟卖下水的,在清河县里,也算是最底层的行当,赚的都是分分角角的辛苦钱。 读书科举,那是何等费钱费时的大事。 寻常人家,哪有那个底蕴去供养。 在他们看来,这孩子去考,也就是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罢了。 ........... 不多时,结束晨练的卢璘收拾好,正准备回屋看书。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三婶陈氏笑脸盈盈地提着一篮子刚从村里摘的蔬菜,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璘哥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三婶将篮子放在石桌上,目光在卢璘身上打量了一圈。 “看你这模样,倒是不紧张。” 不止三婶,整个下河村卢家都知道了卢璘要参加科举的事了。 连带着卢老爷这段时间在下河村都硬气了不少。 闲着没事,就去大槐树下闲逛。 而且不管乡亲们聊什么话题,不出三句,就得被卢老爷带到孙子参加科举上。 “吃了不?卢叔” “什么?你也知道我12岁的孙子要参加科举?” 不过对话往往以卢老爷被别人怼得说不出话结束。 “你儿子都考了这么多年了,也该轮到你孙子了...” “你们一群乡野鄙夫,懂个屁啊!” 卢老爷气得拂袖而去。 ........ 三婶放下带来的东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了卢璘,神秘兮兮地开口道: “璘哥儿,这是你爷从神婆那里求来的,开了光的,你可得好好戴着,说是能保佑你逢考必过。” 卢璘接过香囊,心里一阵无语。 还逢考必过,那神婆怎么不自己下场。 不过卢璘也知道是祖父的一番心意,没有拒绝。 三婶则在一旁继续念叨: “我跟你说啊,璘哥儿,这第一次下场,就当是去积攒经验的。” “放宽心,别有压力。” “你年纪还小,以后机会多的是,不差这一次。” 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李氏走了出来,听到这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你三婶说得对。” “你大伯考了几十年,如今不也还是个童生。” “你这才哪到哪,有的是时间慢慢考。” 提到大伯,李氏的脸色又不好了。 当年,自家男人那条腿,就是被大伯借印子钱给害的。 他们一家三口,更是被硬生生赶出了卢家大门。 可自从他们家的下水铺子开起来,日子越过越红火,大伯又舔着脸凑了上来。 最让她来气的,还是自家男人那不争气的软弱性子。 嘴上说着断了关系,可背地里,还是会偷偷摸摸给钱。 孝敬公公婆婆,李氏没意见。 可谁不知道,那些钱最后都落到了大房那个无底洞里。 想到这里,李氏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刚从屋内走出来的卢厚。 卢厚被瞪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又哪里点着了自家媳妇。 只能闷着头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着卢璘明天要带进考场的考篮。 毛笔,墨锭,砚台,还有几张备用的草纸,生怕漏了哪一样。 李氏看着丈夫那副闷葫芦的样子,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最后只能重重叹了口气。 不过李氏平时骂归骂,可等三婶要走的时候,还是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塞了过去。 “老三家的,这个你带回去,给爹娘买点好吃的。” 卢厚闻言咧开嘴,憨厚地笑了起来。 ........... 回到下河村的三婶陈氏提着空篮子,快步往家里走,还没到院门口,就听见自家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 其中一个声音尤其响亮。 陈氏都不用走近,也知道是她家那个读了半辈子书,也没读出个名堂的大伯。 “……所以说,这次的县试,于我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三婶一推开自家小院的门,果然看见大伯正被一群村民围在中间,唾沫横飞。 不止大伯在,村里好几个爱嚼舌根的闲汉都凑在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他家大伯,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人群里,一个促狭的声音响起。 大伯的脸皮厚比城墙,闻言半点不恼,反而摆了摆手,一副高人风范。 “此一时彼一时。” “去年不过是些许失误,即便如此,我的名次在整个县里,那也是排得上号的。” “今年我准备得更加周全,已是手拿把掐,稳如泰山。” 他这番话说得底气十足,倒真唬住了不少人。 毕竟考了这么多年,就算是个榆木疙瘩,也该开窍了。 卢老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紧锁,听着大儿子在外面吹嘘,脸上不见半分喜色。 直到看见三婶回来,他才掐灭了烟锅,站起身。 “老大,你进来。” 大伯意犹未尽地跟乡亲们拱了拱手,这才施施然走进院子。 “爹,您找我?” 卢老爷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把握,不过考了这么多年,一家子希望都系在儿子身上,已经成了习惯。 不过今年却有了点变化。 不止儿子参加,连孙子也下场了。 “璘哥儿,这次也参加了,这事你知道吧。” 大伯点了点头,挺起胸膛,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爹,您就放心吧!” “这事,包在我身上!” 紧接着话锋一转,脸上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优越。 “不过话说回来,璘哥儿年纪还小,这次去,就当是见识见识场面,熟悉熟悉章程。” “能不能考上,都是次要的,别给他太大压力。” 第43章 崔氏 院门口还没散去的村民们听到这话,纷纷点头附和。 “就是,他大伯说得对,那孩子才多大,去长长见识就不错了。” “可不是嘛,读书科举是大事,哪能一蹴而就。” 三婶听着这些话,撇了撇嘴,拉着刚从屋里出来的婆婆,快步走进了偏房。 她从怀里掏出那两块碎银子,小心翼翼地塞到婆婆手里。 “娘,这是二嫂给您二老的。” 祖母瞅了眼外面,见没人看到,这才仔细把银子藏了起来。 可门外,眼尖的大伯恰好瞥见了这一幕。 一边应付着卢老爷,一边琢磨着怎么问家里再拿点钱。 大伯眼珠子滴溜一转,脑袋里立马有了主意。 等到三婶和婆婆出来,装作不经意地凑到祖母身边。 “娘,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您也知道,科举这事,光靠死读书是不行的。” “人情往来,打点关系,那都是学问。” 祖母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你又想做什么?” 大伯露出一副全是为了侄子的表情,痛心疾首道:“娘,您想到哪去了!” “我是想着,我认识几位在县里极有声望的同窗,这次县试,他们也都下场。” “我想着介绍给璘哥儿认识认识,多条朋友多条路嘛。” “只是……这人情往来,总不能空着手去,我最近手头实在是……” 还没等祖母开口,一旁的卢老爷咳嗽了几声,斜眼看了大伯一眼。 这些年,老二家日子好起来了,也没忘了他们二老,时不时就托人捎钱捎东西回来。 家里确实攒下了一点积蓄。 为了孙子的前程,花点钱打点关系,似乎也是应该的。 可一想到大儿子之前的那些混账事,卢老爷心里又有些打鼓。 大伯见有戏,赶紧又添了一把火,凑到卢老爷身边。 “爹,这钱是为了璘哥儿花的,也是为了咱们卢家的脸面啊!” “等我这次考中了秀才,璘哥儿再有贵人提携,咱们卢家,可就真的要起来了!” 卢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被说动了。 冲祖母点了点头,祖母这才不情不愿地解下腰间的钱袋,从里面数出三两银子,递了过去。 “这钱,是给璘哥儿铺路用的。” “你给我用在正道上,要是让我知道你又拿去胡混……” “爹您放心!” 大伯一把抢过银子,拍着胸脯保证。 “我保证,一文钱都不会乱花!” .......... 与此同时 柳府,清心园。 暖阁内,上好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通红,没有半分烟火气。 阁外,却是另一番天地,风雪依旧肆虐。 王管事踩着湿漉漉青石板,快步走入暖阁。 他躬着身,手里捧着一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老爷,您要的东西,都整理好了。” 老爷正与夫人林氏对弈,闻言,他捻着一枚黑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目光从棋盘上移开。 王管事将文书恭敬地呈上。 上面详细记录了此次清河县参加童生试的,所有薄有声名的学子。 家世背景,师从何人,过往文章,一应俱全。 老爷接过文书,一页页翻看着,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原本舒展的眉头,不知不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良久,他放下文书,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次让璘哥儿下场,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旁正烹茶的林氏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老爷这是何意?” “璘哥儿的学问,您又不是不知道,连沈夫子都说教无可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柳老爷摇了摇头,指了指桌上那叠文书。 “他的学问,我自然信得过。” “可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大夏朝统御千万里疆土,什么天才都有可能。” “就看这次,光是清河县下场的学子中,有几个声名在外的,都不是易于之辈。” 柳老爷抽出其中一张纸,单独放在桌上。 “尤其是这个,崔皓。” 林氏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起初并未在意。 可当她看到老爷紧皱的眉头时,才反应过来,试探性的开口: “是那个崔家?” 老爷的点了点头:“没错,博陵崔氏。” 此言一出,夫人愣在了原地。 博陵崔家。 五姓七望之一,这是真正的千年世家。 大夏王朝真正的庞然大物,其底蕴之深厚,远非柳家这种靠着两代人起来的门户可比。 旁人读书,是寒窗苦读,求一本经义而不可得。 崔家子弟读书,却是坐拥万卷藏书,其中不乏连圣院都寻不到的孤本善本。 旁人求学,是寻访名师,三跪九叩,只为得几句指点。 崔家子弟求学,却是自有当世大儒坐镇族中,自蒙学起,便亲自教导。 二者之间的差距,有如云泥。 林氏好半天才回神,满是疑惑: “崔家子弟,为何会来我们这小小的清河县参加县试?” 这种真正的天之骄子,不是应该在京城,或是在那些文风最盛的州府,一鸣惊人吗? 柳老爷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几分凝重。 “崔家这种门楣,其门生故吏,早已遍布天下。” “他们的触角,早已伸到了读书人的每一个阶层,在临安府这等文脉昌盛之地,有所布局,再正常不过。” 林氏沉默了。 心里对卢璘信心,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而且最担心的不是卢璘会考不过。 而是另一件事。 “夫君,你说……璘哥儿这一路走来,是不是太顺了些?” 林氏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忧色。 “沈夫子将他护得太好,我们也将他捧得太高。” “他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挫折,若是这次……让他亲眼见识到和那种真正的天才之间的差距,……会不会失了心气,从此一蹶不振?” 这才是最可怕的。 心气一失,文胆蒙尘,日后想要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老爷看着妻子担忧的模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想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迟早会遇到这些人,躲是躲不掉的。” “早些遇到,未必是坏事。” “而且我们要对璘哥儿有信心才是。” 老爷的目光望向窗外,一个月前,璘哥儿正是在清心园内创作出了一首达府之作。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老爷不相信,能咏出这种作品的璘哥儿,会因为科举路上的第一关,就失了心志。 “知耻而后勇,也是一种磨砺。” 老爷顿了顿,既是安慰妻子,也是在安慰自己。 “好在咱们对璘哥儿要求也不高。” “对手太强了,能顺利地通过院试,考中秀才足矣。” 话虽如此,林氏眼中的担忧,却未曾消散。 第44章 有人星夜赶考场 府城,圣院学宫。 书房内,学政魏长青正端坐于书案后,手中翻阅着一份卷宗。 老管家福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一叠新整理好的文书,恭敬地放在了桌上。 “大人,这是清河县那边呈上来的学子名册。” 魏长青“嗯”了一声,目光并未从手中的卷宗上移开。 因为神童拜帖一事,魏长青对清河县地域的观感不是很好。 福伯迟疑了一下,还是躬身向前,伸出手指,点在了名册最上方的一个名字上。 “大人,这其中有一人,身份颇为特殊。” 魏长青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抬起头,顺着福伯的手指看去。 崔皓。 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魏长青的眉头微微一挑。 “崔家?” “正是博陵崔氏。” 魏长青的眼神瞬间变了。 放下手中的所有卷宗,将那份清河县的名册单独抽了出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几分。 “可是嫡脉?” “回大人,正是嫡脉。”福伯恭敬地回答。 “据老奴查访,这位崔皓公子,乃是崔家那位大儒的嫡亲孙辈,自小便由那位大儒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魏长青的指尖,在崔皓两个字上轻轻敲击着。 千年世家,博陵崔氏。 还是由那位在士林中声望极高的大儒亲自教出来的嫡孙。 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出现在清河县这种小地方的童试考场上。 “把他的文章取来我看。” “是。” 福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叠装订整齐的纸张。 上面是崔皓近几年来流传在外的诗词文章。 魏长青接过,一言不发,细细品读起来。 书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魏长青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为专注,最后化作了毫不掩饰的欣赏。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文章轻轻放在桌上。 “不愧是崔家。” 他闭上眼,脑海中回味着方才读过的内容。 “此子年岁不大,文章却已然老道,字里行间,章法森严,不见半分少年人的浮躁之气。” “隐隐可见那位大儒的风骨。”魏长青睁开眼,看向福伯,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此次童试,不出意外的话,此子当为魁首。” 福伯闻言心中也是一凛。 能得自家老爷如此高的评价,这位崔家公子的学问,可见一斑。 刚准备抬头附和夸几句,又看到老爷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我记得前不久,光是清河县递上来的神童拜帖就不下于十份....” “真正的神童视而不见,滥竽充数的倒是屡见不鲜。”魏长青冷哼一声。 一个热衷于投机取巧,沽名钓誉的地方,却偏偏对崔皓这种有着真才实学的藏着掖着。 真是讽刺。 “这清河县,除了这个崔皓,可还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人才?” 福伯闻言,连忙又呈上另一份薄了许多的名册。 “回大人,县中还有几位薄有声名的学子。” “县学教谕的儿子王景,文章四平八稳。” “本地乡绅李家的李茂,据说诗才不错……” 福伯念了几个名字,都是些在本地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魏长青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耐心地等福伯说完后,魏长青才点了点头: “福伯,收拾行装,明天去清河县瞧个真切...” ............. 翌日,天还未亮。 整个柳府却早已喧闹了起来,比往日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 今天是清河县童试开考的日子。 对柳府而言,这更是一件大事。 加上卢璘,这次童试,柳府共有五人一同应考。 大夏朝的童试规矩繁琐。 应考者,需先到本县县学报名,详录姓名、籍贯、年龄以及祖上三代履历。 除此之外,还需五人联名作保,以防有人冒籍顶替。 最关键的一环,是必须由本县的一位廪生出面担保。 所谓廪生,乃是秀才中的佼佼者,由朝廷按月发下钱粮,让他们能摒除俗务,专心治学。 能得廪生作保,本身就是对学子品行与学问的一种认可。 柳府这次下场的正好是五人,互相联保,省去了不少麻烦。 至于廪生担保,对柳老爷来说,更不是什么难事。 卢璘的身份文书,早已由王管家办妥,籍贯是柳家书童。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今朝。 清心园内,卢璘与另外四名伴读,身着统一的青色襕衫,静静肃立。 老爷负手而立,目光从五个少年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卢璘身上。 “今日下场,平常心对待即可。” “你们年纪都还小,此次就当是去见识场面,不必有任何压力。” 夫人林氏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件新做的狐皮斗篷,亲自交在几个少年手上。 “老爷说得对,尽力就好。” 话音刚落,一旁的少爷却不乐意了,一把揽住卢璘的肩膀,冲着老爷夫人撇了撇嘴。 “爹,娘,你们这是瞧不起谁呢?” “璘哥儿的学问还用质疑,小小的童试还不是有手就行。” 说完,转头又对卢璘挤眉弄眼: “璘哥儿,你可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你身上还背着我那份呢,给咱们考个案首回来,让他们都开开眼!” 夫人林氏瞪了少爷一眼,混小子,有你什么事。 正处于叛逆期的少爷挺着胸膛,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夫子的身影,一下更来劲了。 “看见没,沈夫子今天都没来。”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夫子对璘哥儿有信心,知道他稳操胜券,根本用不着他老人家来送!” 林氏闻言,暗自摇头。 傻小子,案首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若是放在往年,以璘哥儿的学问,或许真有几分希望。 可今年……只怕是悬了。 自始至终,卢璘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老爷交代完一些该注意的点后,这才对着老爷与夫人,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 “学生明白。” 沉稳如山,不卑不亢。 第45章 书童下场 卯时未至,晨光熹微。 柳府的大门缓缓开启,吱呀作响。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卢璘与另外四名参考的柳府家丁,身着统一的青色襕衫,从柳府大门内走出。 五个人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沉甸甸的行囊。 厚实的毛毯,松软的褥子,甚至还有小巧的铜制手炉。 大夏的童试,一入考场便要待足一整天,吃喝拉撒,都需自备。 卢璘的身上,除了这些,手上还提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提篮。 提篮里,是父亲亲手做的卤味下水,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还有夫人林氏准备的各色果脯糕点,以及一个装满了热水的竹筒水壶。 东西实在太多了。 尽管卢璘如今十二岁的身形,早已比同龄人高出大半个头,此刻却还是被这一堆东西压得都快找不着人了。 “璘哥儿,我来帮你拿吧。”同行中年纪最大的家丁刘安主动提议。 他们四人这次下场,纯粹是走个过场。 就是为了凑够五人联保的名额,好让璘哥儿能顺利报名。 至于考中,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用。” 卢璘摇了摇头,拒绝了刘安的好意。 看上去东西多,可在他手里,却感觉不到多少分量。 这点重量,还不如他每日晨练时,悬腕练字来得费力。 一行人默默地走在清河县清晨冷寂的街道上。 不多时,县学考院那堵高墙,便出现在视野中。 考院门前,早已是人头攒动。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前来应考的学子,粗略看去,不下数百人。 有的踌躇满志,自信满满,有的焦虑担心,胡乱张望,也有的学子波澜不惊,面不改色。 卢璘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一眼就看到人群不远处的大伯。 此时的大伯并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老老实实地排队。 正和自己友人,站在队伍一旁的大树下,指点江山,唾沫横飞。 察觉到了卢璘的目光,大伯也看了过来。 而后拨开人群,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径直走了过来。 “璘哥儿,别紧张。” 大伯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拍了拍卢璘的肩膀。 “这次就当是来见识见识,考不上也没关系。” “你年纪还小,机会多的是。” 卢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还没考呢,就唱衰我考不上是吧! 大伯见卢璘没有反应,尬笑了两声,又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卢璘见大伯如此悠闲,暗自摇头。 大伯早已是童生。 县试与府试,都已通过,不用排队下场,只等着最后一场院试,去府城一决高下。 可不在家好好准备院试,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时间一点点流逝,队伍也在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接近半个多时辰过去,终于轮到了卢璘。 负责检查的小吏一脸的公事公办,先是示意卢璘把东西都放下。 紧接着眼睛在卢璘身上仔仔细细地扫了几个来回。 从卢璘脸上察觉不出任何异常后,才开始小心仔细地翻检着卢璘的篮子。 卤味闻了又闻,各种糕点果脯用针插进去。 又抖了抖他的被褥,确认没有任何夹带。 接近一炷香的时间,检查完卢璘随身携带的物品后。 这才拿起桌上的名册,与卢璘的身份文书仔细比对。 “祖父,父,名讳。”小吏头也不抬地问道。 “祖父卢川,父卢厚。”卢璘平静回答。 小吏核对无误,这才抬头瞥了卢璘一眼,看到他文书上柳家书童的身份,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这才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待卢璘走远,那小吏才转头对身旁的同僚,压低了声音,半开玩笑地说道。 “柳家真是家大业大,连个半大的书童都要送来考场凑热闹。” “就是不知道,他们家那位正牌少爷,怎么不见人影。” 同僚闻言摇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你还不知道?听说柳家那少爷,不通文墨,是个天生的蠢材。” “脑袋跟榆木疙瘩似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筐,送来也是丢人现眼。” 卢璘刚放行不久,人群又一阵骚动,一条通道被衙役们强行清开。 清河县知县大人,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踱步走上了考院前的石阶。 县太爷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笑容: “诸位皆是我清河县的栋梁之才。” “朝廷求贤若渴,圣上恩泽浩荡。” “望尔等今日,奋笔疾书,不负所学,为我清河县,为大夏文道更上一层楼添砖加瓦!” 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身着寻常布衣的魏长青,静静地听着县太爷发言,嘴角讥讽笑意。 一个小小的童试也能扯上大夏文道。 难怪这清河县,惯会弄虚作假,一个个滥竽充数的神童,就是被这种虚浮的风气给捧出来的。 魏长青的目光越过那位还在口若悬河的县太爷,落在了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考生身上。 那考生同样年轻,却在一众或紧张或亢奋的学子中,显得格外沉静,渊渟岳峙。 这就是崔皓? 虽然放在人群中不起眼,但确实有一番气度。 魏长青的眼神微微一凝。 自己倒要看看博陵崔家,当世大儒亲手教导出来的子弟,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县太爷的场面话说完,考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就在这时,又有几名考生姗姗来迟。 几人的出现,立刻引来周围人的一阵低声议论。 “快看,是王景,县学教谕的公子。” “还有李茂,听说他学问了得,这次的案首,八成就要从他们几人中出了。” 魏长青听着这些议论,目光在那几人身上一扫而过,没有太大的波动。 虽然卖相看上去比崔皓强了不止一筹,但气度还是差了不少。 这时,放好了被褥毯子的卢璘提着考篮,随着人流,走进了考院。 高高的院墙内,气氛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考场内,一排排独立的号舍整齐排列。 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在狭长的通道间来回巡视,脚步声轻微却极具压迫感。 考场的最前方,搭着一座高台,主考官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卢璘按照号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恰好就在第一排,正对着主考官的高台,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紧不慢地将考篮放下,开始布置自己的桌面。 高台上的主考官一眼就注意到了过于年轻的卢璘,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拿起桌上的名册,翻到卢璘那一页,这才了然。 “十二岁,柳家书童?” 主考官眼中的那一丝诧异,随即暗自摇头。 早就听说柳家少爷不通文墨,看来柳阁老的文名要断在这一代了。 卢璘对主考官的打量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布置着自己的东西。 他放好考篮,取出笔墨纸砚,动作沉稳,有条不紊。 第46章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 “当!” 悠长的钟声,回荡在考院上空。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衙役的合力推动下,缓缓关闭。 最后一道光线被隔绝。 整个考场,与外界彻底分离开来。 高台之上的主考官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下方数百名神情各异的考生。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肃静的考场内响起。 “肃静!” 才气自他体内勃发,瞬间压下了所有考生的窃窃私语。 主考官以才气为引,凌空虚点。 半空中,一行金光闪烁的大字,缓缓浮现,清晰地映入每个人的眼帘。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 卢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那行字。 来了。 大夏童试的第一场,四书五经题。 考官会从浩如烟海的经典中,截取一句,作为考题。 让考生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最终写成一篇八股文章。 这个世界的四书五经,与卢璘前世大同小异,只是在某些篇章的解读上,因这个世界独特的才气体系,而衍生出了不同的流派。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 意思是少年人在家要孝顺父母,出门要尊敬兄长。 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孝,是侍奉父母,是家庭伦理的基石。 悌,是尊敬兄长,是社会关系的延伸。 卢璘的脑海中,无数念头飞速闪过,一篇文章的骨架,已然清晰。 破题,可从孝悌分论。 孝者,晨昏定省,冬温夏清,是为子女的本分。 悌者,徐行后长,孔怀兄弟,是为手足的情谊。 再论其内外之别。 家,是孝的根本所在。 乡,是悌的实践之地。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此为孝的检验。 尊敬长者,体恤弱小,此为悌的施行。 最后,将格局拔高。 由一人之孝悌,到一家之仁和,再到一国之兴盛。 一家仁,一国兴仁。 这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其根源,必始于孝悌。 思路豁然贯通。 卢璘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清气,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不再犹豫,将白纸平整地铺在桌案上。 狼毫笔饱蘸墨汁,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点,提笔,悬腕。 破题首句: “孝以事亲,悌以敬长,此圣人立教之本,人伦所先也。” 落笔的瞬间,卢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阻力从纸面上传来,仿佛有千钧之重,压着他的手腕。 他眉头微蹙,胸中才气悄然运转,灌注于笔尖。 那股阻力才慢慢消散。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当最后一个“也”字写完,手中的狼毫笔杆,竟透出一层淡淡的微光,一闪而逝。 成了。 卢璘心中微定,看来自己破题的思路,是正确的。 …… 考院之外,早已是人声鼎沸。 大伯正与几位相熟的童生,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高谈阔论。 考题映在半空,周遭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这题目……有点意思啊。” “看似简单,可要写出彩,难如登天!” 大伯听了考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分庆幸。 幸好自己不用考县试了。 这题目,太偏,太刁钻了。 往年县试,多是考些中正平和的题目,只要将经义背熟,总能写出些东西。 可今天这题,看似人人都能说上几句,但越是这样的题目,越是考验真功夫。 一个不慎,就容易写得浅薄空洞,沦为下品。 人群的角落里,换上了一身寻常布衣的魏长青,听到这个考题,嘴角却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 这个考题,倒是有意思。 他倒是很想看看,崔皓会如何解这道题。 是从孝悌引申到忠君爱国? 还是另辟蹊径,阐发更深层的微言大义? …… 考场内,卢璘心无旁骛,笔走龙蛇。 “圣人曰:‘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是故晨昏定省、冬温夏清,不过尽其职分而已。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三才之道备焉。” 写到这里,笔尖光芒越盛,笔下的考卷颜色从白一点点泛黄。 正前方,主考官双眼微闭,并没有发现异常。 卢璘越发精神,双眼炯炯,下笔如有神。 “悌者,敬长之义。《曲礼》云:‘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故徐行后长,孔怀兄弟,悌之端也。《诗》云:‘兄弟既翕,和乐且耽。’此之谓也。” 先由孝道,引申至治家之本。 “家为孝之本,《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是故孝者,家道之所系。” 再由悌道,扩展至乡里之和。 “乡乃悌之基。《论语》云:‘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尊耆老而恤孤弱,礼敬长者,友善兄弟,悌之施也。如此,则家齐国治,天下太平。” 文章层层递进,气势越发磅礴。 最后,卢璘深吸一口气,笔锋一转,写下了整篇文章的点睛之笔,也是最后的总结。 “是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当最后一个“也”字落下的瞬间。 嗡的一声。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卢璘的考桌为中心,轰然散开。 他面前那张薄薄的宣纸,竟无风自动,散发出璀璨的黄光。 ........... 考场外,漫天风雪依旧 高悬的日头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天地间一片灰蒙。 可就在此时,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 轰隆! 一道耀眼的银蛇,撕裂长空。 刹那间,天地乍白。 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漫天大雪竟在这一刻凝结。 .... 与此同时 不远处的县学内钟楼内。 一口遍体铜绿,刻满了古朴篆文的巨大铜钟,已经百年未曾发出过声响。 咚——! 一声悠远、古朴、厚重的钟鸣,从县学深处响起。 声音仿佛来自远古,带着礼乐教化的庄严,穿透了风雪,穿透了院墙,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人群里,魏长青在看到气象剧变,白日惊雷的时候,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当那一声钟鸣入耳,整个人更是愣在原地。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县学的方向,眼中满是骇然与难以置信。 “文钟自鸣!” “地鸣之声!” 这不可能! 文钟乃是礼器,与大夏朝的稷下学宫文脉相连。 唯有惊世之作,其文气足以撼动一地文运,才能引动礼器共鸣,通传文脉,此为地鸣之象! 这种异象,百年难得一见! 是谁? 究竟是谁的惊世之作,竟引得文钟为之而鸣? 一个名字,瞬间跃入魏长青的脑海。 崔皓! 定然是崔皓! 只有博陵崔氏,只有当时大儒亲手教导出来的嫡孙,才有可能引动文钟自鸣。 魏长青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狂喜涌上心头。 他本以为这次来临安府,不过是瞧一瞧崔皓有几分真才实学,没想到竟能亲眼见证这等盛事。 有此一人,临安府文坛,当兴! 第47章 文钟自鸣 考场外,高台之上。 县太爷正闭目养神,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惊得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先是茫然,以为是哪里出了乱子。 可当他意识到那钟声来自何处时,整个人都傻了。 文钟? 是文钟在响? 一股巨大的狂喜从心底涌起。 政绩! 泼天的政绩啊! 自己主考的童试,出了引动文钟自鸣的绝世文章! 这消息要是传上去,自己的仕途…… 县太爷激动得浑身发抖,死死抓着扶手,才勉强没有失态的大笑出声。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高墙内的考场,心中疯狂猜测。 会是谁? 到底是谁,写出了这等惊世文章。 .......... 考院之外,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那一声惊雷,一声钟鸣,让所有人都懵了。 “怎么回事?打雷了?” “这鬼天气,怎么会打雷?” “那钟声……是县学里的文钟!我听老一辈人说过,那钟几百年没响过了!” 大伯呆呆地望着县学,听着耳边的钟鸣,整个人愣住了。 身为大夏读书人,在场的人都清楚文钟自鸣意味着什么。 读书人毕生追求的最高荣耀。 足以名留青史的文道异象! 许多人惊讶,只是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老夫此生若是能写出这等文章,便是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人群中,短暂的惊慌过后,是更为热烈的议论。 “肯定是王景公子!他可是县学教谕的儿子,家学渊源!” “我看是李茂!听说他学问冠绝清河,这次定然是他!” ..........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几个早已声名在外的学子家人身上,猜测着,议论着。 ........... 考场内,高台之上,正闭目养神的主考官身子猛地一颤,双眼豁然睁开。 文钟自鸣? 必有惊世文章撼动礼器! 主考官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疯狂地扫视着下方数百名考生。 是谁? 到底是谁! 下一刻,他的视线停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卢璘身上。 只见卢璘面前,一张考卷散发着阵阵柔和黄光,缓缓升起,最终悬停在了离桌面三尺的半空。 光芒流转间,一个个字以虚影的形式跳跃不断。 “孝以事亲,悌以敬长,此圣人立教之本,人伦所先也。” “悌者,敬长之义。《曲礼》云:‘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故徐行后长,孔怀兄弟,悌之端也。《诗》云:‘兄弟既翕,和乐且耽。’此之谓也。” “事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也。” 看到这一个个跳跃的字符,主考官瞳孔急速扩张。 是他! 一定是他! “来人!快!以此考生为中心,十步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守在通道的衙役们愣了一下,但见主考官那副状若疯魔的模样,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冲了过去,将卢璘的号舍团团围住。 考场内,早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考生都停下了笔,呆呆地看着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文钟自鸣,府试达府,院试惊圣。 本以为是传说。 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景象,竟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一道道目光,汇聚在卢璘身上,充满了震撼、羡慕,还有难以置信的嫉妒。 人群之中,崔皓也停下了笔。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被黄光笼罩的少年,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有了异色。 文钟自鸣。 清河县这等小地方,竟然藏着这般人物? 崔皓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仅仅是片刻,那丝惊讶便被更深沉的战意所取代。 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笔,心无旁骛地继续答卷。 主考官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 连提醒考生专心答卷,注意时间都忘记了。 所有的心神,都系在了那张悬浮的考卷之上。 主考官也在警戒圈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快点结束! 快让老夫看看,这篇引动了文钟自鸣的惊世之作,究竟写了些什么! 刚才看到的那些跳跃的字符,像是猫爪子一样疯狂挠心。 黄光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开始缓缓收敛。 光芒散尽,那张承载了惊世之言的考卷,才慢悠悠地飘落回桌案之上。 考卷刚刚落稳。 主考官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他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能引动文钟,能让才气显形! 按理说提前阅卷,乃是科场大忌,一旦被发现,不仅自身官位不保,更会背上舞弊的骂名。 可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清河县上百年了,上百年没出过这样的文章了! 就在主考官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张考卷的瞬间,考院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喊。 “且慢!” 主考官闻声望去,只见太爷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正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县太爷一眼就看到了被衙役围得水泄不通的号舍,以及那神情激动的主考官。 一瞬间就明白了。 “是……是哪位学子?” 主考官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从怀里掏出考生名册,递了过去。 县太爷接过名册按照那个号舍的位置,找到了对应的名字。 “姓名:卢璘,籍贯:柳府书童。” “柳家书童?”县太爷满脸错愕。 第48章 崔皓的答卷。 县太爷瞪着名册上那行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柳府书童?” 他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还真是书童? 能够引动文钟自鸣的惊世文章,竟然出自一个书童之手? 这怎么可能! 县太爷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脑袋有点不够用了。 他早就听说柳家有个不通文墨的少爷,本以为派了个书童来,也是走个过场。 结果这书童一出手,就是文钟自鸣的绝世之作? 这是什么道理? 主考官见县太爷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更加焦急。 “大人,此时不是震惊的时候,先看看是什么惊世之作,居然能让文钟自鸣。” 他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张考卷。 说完,便伸手准备拿起考卷。 “这等惊世文章,老夫身为主考,理应先行过目,以便评判优劣。” 县太爷闻言,猛地回过神来,及时制止了主考官。 先看?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文钟自鸣的绝世之作,足以名留青史的文章! 谁先看到,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慢着!” 县太爷一把拦住主考官,脸上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本官乃一县之首,主管清河县所有政务,这等关乎全县文运的大事,理应由本官先行过目!” 主考官眉头一皱,寸步不让。 “大人此言差矣!” “老夫乃县学教谕,主管一县之地的教化文事,科举考试更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此等文章,自然应当由老夫先行品鉴!” 县太爷冷哼一声: “教谕大人,你管的是教化,可这里是考场,是本官主持的童试!” “这考卷还未收取,依旧在考试进行当中,你一个教谕,有什么资格插手?” 主考官气得胡须乱颤,这老匹夫,也知道童试是你主持的,可你之前人在哪呢? 考场里又是谁坐镇。 按理说县试的主考官一般是由当地知县担任,可考前这厮却以工作繁忙为由,让自己顶上了。 现在出了能让文钟自鸣,撼动礼器的经典,又张口闭口是自己主持的童试了。 “荒谬!考试进行中,考官不能阅卷,这是哪家的道理?” “再说,此文引动文钟自鸣,已然超脱了寻常考试的范畴,更应当由懂行的人先行品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 围在卢璘号舍周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正在这时,主考官灵机一动,才气勃发,瞬间在考场上方布下一道无形的屏障。 刹那间,以卢璘为中心的一小片区域,被彻底隔绝开来。 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动静也传不进来。 其他考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样总行了吧?” 主考官得意地看着县太爷。 “不会打扰到其他考生,咱们可以放心争论了。” 县太爷气得直跺脚。 老狐狸! 居然用才气作弊! “好!那就一起看!” 县太爷一咬牙,做出了妥协。 “但是本官要站在左边!” “为何?” “本官官大!” 主考官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再争。 两人小心翼翼地凑到卢璘的桌案前,目光齐齐落在那张考卷上。 就在这时,考场的另一个角落,又传来了异动。 一股浩然正气冲天而起,虽然没有卢璘那般惊天动地,但也绝非等闲。 才气凝聚成柱,直冲云霄,光芒足有一丈多高。 县太爷和主考官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崔皓正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笔。 他面前的考卷虽然没有悬浮,但也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一行行字迹清晰可见。 “又是一篇达府之作!” 县太爷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狂喜。 一场童试,出现两篇经典文章? 这是什么概念? 简直是泼天的政绩送到自己家门口啊! 可是,即便是达府之作,也没能引动文钟自鸣。 这让县太爷对卢璘的文章更加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惊世之作,能够超越达府,引动礼器共鸣? …… 卢璘坐在号舍中,看着周围突然变得模糊的景象,心中了然。 县太爷和主考官的争吵,他并不在意。 此刻的他,正沉浸在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 从写完那篇文章的那一刻起,一股股清凉的气流就不断从脑海深处涌出,冲刷着他的经脉,洗练着他的才气。 这是文道的奖励。 每当写出一篇优秀的文章,文道都会给予相应的反馈。 文章品级越高,奖励越丰厚。 卢璘能感受到,这次的奖励异常丰厚。 丰厚得让他都有些意外。 他知道这篇文章的品级会很高。 毕竟破题立意角度新颖,而且落笔的时候甚至遇到了文道的阻碍。 但没想到,会比之前的诗作还要高。 “居然达到了这个等级....”卢璘心里暗念。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原句由前世《礼记·大学》中提出。 是前世儒家人格塑造的根本路径。 在儒家的地位,类似于武学中,如来神掌的总纲一样的存在。 没想到只是用这一句作为文章结尾点题,居然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脑海中,那股清凉的气流还在持续不断地涌出,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 有些意外的卢璘闭上眼,仔细感受着这种奇妙的变化。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才气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着。 此前的文位桎梏,隐隐有些松动。 ......... 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卢璘才缓缓睁开双眼,脑海中那股清凉气流终于停止涌动。 再次睁开眼,除了县太爷和主考官,卢璘眼前还多了一个人。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质地上乘的青色儒衫,面容清俊,气质出尘。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神中透着的那股从容淡定,让卢璘印象深刻。 刚刚被主考官拉进来的崔皓,同样在打量着卢璘。 能够引动文钟自鸣的,居然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年龄比自己还小? 崔皓眼中闪过明显的诧异。 不过他很快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冲卢璘微微颔首,点头致意。 卢璘点头回礼,两人没有半句交流。 第49章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县太爷和主考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决定先看看崔皓的达府之作,再去品鉴卢璘那篇引动文钟之作。 县太爷先是礼貌的向崔皓询问意见。 崔皓点头示意,神色平静如水。 得到同意后,主考官迫不及待地拿起崔皓的考卷,县太爷也凑了过来。两人屏息凝神,开始细读。 “孝在养志,悌在守心。父母生我以形骸,圣贤教我以仁义,故孝非惟奉膳,悌不独恭行。” 开篇破题便不同凡响。 主考官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开篇破题直指孝悌的精神内核,而非流于表面的行为规范。 “昔曾子耘瓜受杖而不怨,是谓以孝修身;子路负米百里而不倦,是谓以悌济家。此二子者,未居庙堂之高,然孝悌所至,巷陌生辉。” 承题部分也体现了很高的水平。 以古贤为例,将孝悌从个人品德升华到社会教化,层次分明,逻辑严密。 “故曰:孝悌非为名也,乃为己立心;非为达也,乃为生民立命。苟能以此心推之,虽布衣亦堪为天下法。” 结尾收束有力,将孝悌提升到“立心立命”的高度,格局宏大。 两人读完,皆是摇头感叹。 县太爷更是长长吐出口气,眼中满是钦佩:“妙哉!此文以小见大,紧扣孝悌本质,阐述精妙绝伦。确实是达府经典之作!” 主考官教谕也连连点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地,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崔皓淡然一笑,既不骄傲,也不谦逊。 看完崔皓的文章,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卢璘。 看着年轻的不像话的卢璘,想到他柳家书童的身份,县太爷忍不住开口:“可是师从柳老爷?” 卢璘摇了摇头:“学生师从沈夫子,讳曰春芳。” 这话一出,县太爷微微一愣。 “沈春芳?“可是前任阁老,礼部尚书沈大学士?” “正是恩师。”卢璘恭敬回答。 县太爷闻言止不住地点头。 难怪! 难怪能写出引动文钟自鸣的惊世之作! 居然是沈大学士的学生! 大学士,这可是翰林之上的存在。 距离大儒之位仅一步之遥! 连崔皓都侧目而视,沈春芳的名讳,他也有所耳闻。 ....... 半个时辰前,柳府,静心堂。 沈夫子难得地早早醒来。 作为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本该在这个时辰还在梦乡中。 可今日却辗转反侧,再无睡意。 今天是璘哥儿下场考试的日子。 他没有去送考,倒不是不关心,而是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有着绝对的信心。区区县试第一场,以璘哥儿的学问,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可沈夫子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不知道这份不安来自哪里。 睡不着的沈夫子索性起身,来到书案前,想要写字静心。 狼毫蘸墨,刚写到一半。 窗外一道白光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惊雷突然炸响。 再便是那悠远古朴的钟鸣声,振聋发聩般,一声声传入沈夫子耳中 “文钟自鸣?” 沈夫子猛地站起身,目光死死盯着县学的方向,眼中满是震撼。 百年难遇的文道异象啊! 谁的文章,竟能撼动礼器,引动文钟? 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便是崔皓。 柳老爷收集学子信息,同样给了沈夫子一份。 对于崔皓以及崔家,以及那位当世大儒,沈夫子了解比柳老爷更深。 “果然是当世大儒。” 博陵崔家的底蕴,当真深不可测。 亲手教导出来的弟子,都能写出经典,撼动礼器。 至于璘哥儿? 沈夫子摇了摇头,心中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自己虽然是大学士,距离大儒之位,还差那临门一脚。 可这临门一脚的差距,却是云泥之别。 连自己都写不出能撼动礼器的文章,自己的学生又怎么可能? 璘哥儿虽然天赋异禀,学问精深,可毕竟年纪还小,阅历有限。 想要写出这等惊世之作,怕是还需要时日磨砺。 考场内,刚刚看完崔皓文章的县太爷和主考官教谕,迅速被一种更为强烈的好奇代替。 达府之作已是难得。 能引动文钟地鸣的惊世之言,又该是何等模样。 县太爷与主考官教谕,两个加起来超过百岁的脑袋,几乎是同时凑到了卢璘的桌案前。 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考卷。 考卷上的墨迹已干,一个个蝇头小楷,工整得如同刻印出来的一般。 笔锋锐利,铁画银钩,却又带着一股超然物外的飘逸。 单是这份书法功力,就足以让两人心惊。 这绝非一个十二岁少年所能拥有的笔力。 两人的目光,从标题开始,缓缓下移。 “孝以事亲,悌以敬长,此圣人立教之本,人伦所先也。” 好一个开宗明义。 县太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破题稳健,直指核心,已是上乘之作的根基。 主考官也微微点头,确实是稳健破题,一眼就能瞧得出根基扎实。 果然是沈大学士教出来的弟子。 两人不动声色,目光继续向下。 “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三才之道备焉。” 看到此处,县太爷的瞳孔微微一缩。 好大的气魄。 寻常文章论孝,无非局限于家庭伦理。 此文却直接将事亲、事君、立身三者贯通,将个人之孝,提升到了天地人三才的高度。 主考官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他已经预感到,这绝非一篇寻常的经义文章。 继续往下。 “家为孝之本,《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是故孝者,家道之所系。” “乡乃悌之基。《论语》云:‘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尊耆老而恤孤弱,礼敬长者,友善兄弟,悌之施也。如此,则家齐国治,天下太平。” 文章层层递进,由小见大,从个人到家庭,再从乡里到国家。 逻辑严密,气势磅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阶梯,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 县太爷与主考官看得心神摇曳,几乎要沉浸其中。 仿佛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眼中只剩下那一句句文字不断冲击着他们心神。 终于,两人目光落在了文章的最后。 那也是整篇文章的收束之笔。 “是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嗡。 短短一行字,却有如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两人的心头。 县太爷的身体猛地一颤,死死地盯着那行字。 主考官教谕更是呆立当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两人久久失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十个字在反复回荡。 修身。 齐家。 治国。 平天下。 第50章 传天下! 良久,县太爷才回过神,摇头叹气: “我辈读书人,向来只知‘入则孝,出则悌’是圣贤之道……” “可今日才知,今日方知……” “原来‘孝悌’只是起点,而非终点!” 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所求为何。 无非是做个品行端正的君子,光耀门楣,福泽乡里。 做好孝悌,便是君子。 这是千百年来,所有读书人根深蒂固的认知。 可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它将个人的德行修养修身,与家族的兴旺齐家,再推向国家的治理治国,最终指向苍生的安宁平天下。 这不是空泛的道德说教。 而是一条清晰无比,层层递进,通往圣贤之境的通天大道。 为天下所有读书人,指明了毕生奋斗的方向。 这是为读书人立道啊! 不远处,崔皓的目光越发疑惑,县太爷与主考官的表情就像话剧一样在他面前生动表演。 从欣赏到赞叹到失神再到震撼。 最后是一种朝圣般的敬畏。 两人的反应,比看他的文章时给出的反应要强烈百倍,千倍。 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章,能让两位主事官,失态至此。 能表现出朝圣般的谦卑。 就在这时,主考官教谕终于回过神来。 他盯着那张考卷,又看了看眼前的卢璘,嘴巴一阵哆嗦,最后口中吐出三个字。 “传天下。” ....... “传天下??” 崔皓闻言愣在了原地。 他出身博陵崔氏,自幼饱读诗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 大夏文道,文章诗作,自有评级。 出县,可令一县文人争相传阅。 达府,能使一府之地文气共鸣。 鸣州,则声动一州,可入州学典藏。 再往上,便是镇国与传天下。 镇国之作,可安邦定国,稳固国运,百年难得一见。 而传天下,则意味着这篇文章,将不再仅仅是一篇文章。 它将被自动刻入文庙,录入圣院最高层的传世阁,蕴含文道真意,跨越时代,供大夏王朝乃至后世万代所有读书人修习参悟。 这,是真正的经典。 是足以与圣贤比肩的立道之言。 崔皓愣在了原地,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亲眼见证一篇传天下级别的文章诞生。 还是在清河县这种小地方的童生试上。 卢璘也有些意外。 他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套理论在前世儒家思想中的分量,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威力竟恐怖如斯。 他本以为,最多也就是一篇鸣州之作。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方世界对文道至理的渴求。 县太爷终于从那种被大道灌顶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向卢璘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晚辈,一个考生。 那是在看一座行走的文道丰碑,一个未来的文坛巨擘。 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搓着手,厚着脸皮,凑了上来。 “卢……卢小友。”县太爷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极尽谄媚。 “此等传天下之作,乃是文曲星降世,圣人显灵啊!” “本官……本官斗胆,想替这清河县数十万百姓,替这天下亿万读书人,向小友求一个恩典。” 主考官教谕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老匹夫,脸皮怎么这么厚。 果然,县太爷一躬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不知小友可否将此文章原稿,割爱与本官?” “本官愿以……愿以……” 县太爷突然卡壳了,发现自己搜刮遍了脑海,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与一篇传天下文章的原稿相提并论。 但话到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小友放心,传天下之作,圣院的传世阁自有文道法则将其拓印,供天下人参悟。” “本官求的,只是这原稿本身,绝不会影响小友名传天下!” 主考官教谕在一旁看得心里滴血。 被这厮抢先了! 他怎么就没想到! 传天下级别的原稿,若是能拿到手,哪怕只是放在县衙书房供奉着,整个清河县的文运都能因此水涨船高。 这可是泼天的政绩,更是无价的瑰宝。 卢璘看着县太爷那张写满了渴望的脸,心中平静无波。 他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县太爷几乎要贴上来的身体,恭敬地行了一礼。 “大人谬赞了。” “学生才疏学浅,此文不过是拾了家师牙慧,侥幸得之。” “家师临行前曾有交代,学生所有文章,皆需由他老人家先行过目,学生不敢自专。” 他直接把沈夫子搬了出来。 县太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沈大学士? 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一位大学士抢东西啊。 “是……是本官唐突了,唐突了。”县太爷讪讪地笑了笑,眼中的失望难掩。 心里更像是在滴血,这可是传天下级别的原稿啊! 一旁的主考官教谕,心里却乐开了花。 好! 怼得好! 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不过,教谕的心思活泛得很快。 传天下的原稿没指望了。 可这里,不是还有一篇达府之作吗? 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的崔皓身上。 主考官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缓步走到崔皓面前,用一种极为郑重的语气,躬身行礼。 “崔公子,老夫有一不情之请。”他指了指崔皓桌上的考卷。 “公子这篇达府之作,立意高远,文采斐然,老夫愿出三百两纹银,求购此文原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崔皓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区区一篇达府之作,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卢璘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一篇达府文章的原稿,就能值三百两银子? 这几乎是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 为什么他们对原稿如此热衷? 似乎是看出了卢璘的困惑,主考官教谕抚着胡须为卢璘开口解惑: “卢小友,你可知,这文章原稿,为何如此珍贵?” 卢璘摇了摇头,虚心求教。 “因为这原稿,早已超脱了纸墨的范畴。” “尤其是达府之上的经典,其本身,便是一件蕴含了文道力量与气运法则的圣物!” “说得再直白些,这就是一件文道法宝!” 法宝? 卢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教谕继续开口解释: “后世抄本,读的只是文字。” “可观摩原稿,却能直接感悟作者落笔时那一瞬间的文道真意,触发‘文气共鸣’,其修行之效,远胜阅读抄本十倍不止!” “这还只是其一。” 主考官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卢璘。 “更重要的是,拥有原稿,便等同于拥有了对该学说的最终解释权!” “就如小友这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日后天下人若对此道有任何争论,皆需以你的原稿为尊,以你为本源!” “这便是权柄!” “而且顶级原稿出世时,更能引动‘天降文曲’、‘地涌金莲’这等异象,反哺一方水土,永久性地提升一地文道底蕴!” 主考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卢璘,眼神复杂。 有羡慕,有惊叹,更多的是一种提醒。 “所以,卢小友。” “你这篇传天下之作的原稿,一定要好生保管。” “妙用无穷无尽,远超你的想象。” 第51章 卢记下水 与此同时,清河县,文庙街。 卢记下水铺子。 正午时分,店里早已人满为患,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卢厚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青布围裙,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 “老卢,一份杂碎,多加点汤。” “好嘞。” 卢厚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从锅中捞出几样下水,快刀斩切,淋上一勺滚烫的鲜红辣油,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卢记下水铺子之所以生意红火,靠的就是这地道的味道与公道的价格。 来这里的,大多是附近码头卖力气的汉子,一碗下水,两个炊饼,就能驱散一身的疲惫与寒气。 偶尔也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客人,慕名而来尝个新鲜。 今天店里靠窗的角落里,就坐着一位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衫中年男子。 与周围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们格格不入。 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片卤得透亮的肺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嗯,味道倒是不错。”男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没想到你们这些泥腿子吃的东西,也能做得这般可口。” 周围的汉子们闻言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几道目光不善地投了过来。 宝蓝色绸衫男子视若无睹,轻笑一声:“就是不知道,这食材干不干净,不会吃出什么毛病吧?” 卢厚闻言,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 他用抹布擦了擦手,指了指门口那口大锅与旁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食材。 “客官您放心,咱们这铺子,从食材到卤水,都是明档,干干净净,一眼就能瞧见。” 宝蓝色绸衫男子轻哼一声,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这时,店门上的棉布帘子被掀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 先进来的那个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黑色毡帽,看不清面容。 后进来的,则是个怀里夹着一本书的落魄书生,头发乱糟糟的,衣衫上也沾着几块墨迹。 店里只剩下一张空桌,两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拼了桌。 开口的是落魄书生,把怀里夹着的书,往桌上一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起伏的食材。 “多点心、肝、肺、小肠,不要肉...” “掌柜的,你可别敷衍我,我这张嘴利索着呢。” “把最拿手的手艺拿出来,味道好,有赏。” 书生一开口就是一副老饕的模样。 这时,对面的毡帽男子咳嗽了两声,操着沙哑的声音说了句: “我……也一样。” “好嘞!” 卢厚应了一声,转身又忙活起来。 码头上的汉子们吃得满头大汗,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这鬼天气,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再下下去,码头的活计都没法干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 “可不是嘛,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立刻有人附和起来,一时间,铺子里满是抱怨声。 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今天的童试上。 一个相熟的老主顾,端着碗凑到卢厚跟前,咧着嘴开玩笑: “老卢,听说你家那小子,今天也下场了?” “等你儿子考上了秀才老爷,你这辛苦钱,可就赚到头喽。” 卢厚憨厚地笑着,没有接话,往对方碗里又添了两块猪头肉。 宝蓝色绸衫男子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 “穿皂衫的也想考秀才?” “真是贻笑大方。” “这清河县里,薄有声名的学子,我哪个不认得?可没听说过有哪个姓卢的。” 这话一出,整个铺子都安静了下来。 卢厚剁肉的手,微微一顿,但没有开口和对方争辩。 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 更何况,他心里也没底。 大哥考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个童生,科举这条路,哪里是那么好走的。 好在璘哥儿年纪还小,第一次下场,能积累经验就是好事。 卢厚没开口,一旁的落魄书生却放下了筷子,慢悠悠地开口道: “我大夏朝唯才是举,什么时候规定过,穿皂衫的就不能考中秀才了?” 落魄书生说着,转头打量着正在剁肉的卢厚。 他看得很仔细,不断地点着头。 “我看这位掌柜的面相,鼻直口方,眉浓眼正,本是敦厚有福之人。” “只是前半生运势平平,没什么波澜。” “不过嘛……” 书生拖长了音调,目光炯炯。 “你这福气,怕是都要应在你儿子身上了,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光耀门楣!” 宝蓝色绸衫男子闻言冷哼一声。 他见书生衣着寒酸,心里便认定对方是那种考了几十年也考不上的穷酸。 “装神弄鬼!” 宝蓝色绸衫男子鄙夷地瞥了书生一眼,挺起胸膛,用下巴指着自己。 “你要真有这个能耐,不如给我看看,我这又是什么面相?” 落魄书生闻言,也不着恼,真的抬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家境殷实,祖上有荫,中年却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书生一边看一边摇头,脸带笑意,语气也变得有些古怪。 “而且我看这坎,就在今天。” 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这穷酸,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满口喷粪!” 落魄书生闻言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也罢也罢!” “今日我心情好,便在此免费为诸位看相,分文不取,权当一乐!” 铺子里的其他客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人真的上前。 就在这时,与书生同桌的那个毡帽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他那张脸上皱纹密布,纵横交错,在昏暗的店里显得有些可怖。 “那便……帮我看看。” 落魄书生的笑容,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倏然收敛。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毡帽男人,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奇怪。 此人面相,分明是阳寿将尽,三日内必有大祸。 可身上却偏偏没有半分将死之人的死气。 这等矛盾的面相,还是头一次见。 毡帽男人听到这话也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又将头上的帽子压得更低,重新低下头,闷声吃起了碗里的杂碎。 第52章 释魔降世 毡帽男人吃得很快,但却很安静。 不多时一碗杂碎见底,他将碗筷整齐地摆好,站起身,走到卢厚的摊位前,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轻轻放在了油腻的案板上。 “结账。” 卢厚憨厚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银子。 “稍等,找你钱。” 银子不大,约莫一钱重,远超一碗下水的价格。 可卢厚却有些诧异,这银子还挺少见的。 什么银子上面还铸了一片莲花瓣? 毡帽男人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找钱。 转身掀开棉布帘子,走入了风雪之中。 不远处,落魄书生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了这枚银子。 和尚? 落魄书生眉头微皱。 大夏立朝,曾有过一轮声势浩大的灭佛。 前朝被奉为国教的佛门,一夜之间跌落尘埃,寺庙被毁,僧侣还俗,无数经文典籍付之一炬。 如今的佛门,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在大夏境内,其地位甚至远不如那些山野间的鬼神精怪。 一个和尚,还是出现在这清河县的小馆子里。 有意思。 不过书生并没有对对方的身份有过多联想,有读书人在,和尚也翻不起风浪。 他看着窗外愈发沉重的大雪,摇了摇头。 钦天监那帮老不死的。 非说清河县这场连绵一月的大雪有异,让自己来查。 却又神神叨叨,语焉不详,连个确切的线索都不给。 天大地大,让自己上哪儿找去。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管了。 回去睡觉。 书生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拍在桌上,也起身离去。 而毡帽男子这边,从卢记下水离开后,并没有在城里停留。 径直穿过街道,走向了清河县的西城门。 走出城门,城外是被大雪覆盖一片白。 毡帽男子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东方走去。 他速度很快,远远的,一座山出现在视野里。 虫尾山。 清河县县志记载,此山形如蠕虫之尾,故而得名。 又因山上寸草不生,土石皆呈灰败之色,本地人更喜欢称其为“秃冢”。 在清河县百姓的口中,那是一处不祥之地。 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那座荒凉的秃山之上,还藏着一座早已废弃的古刹,慈枯寺。 毡帽男子从山脚走到寺庙。 寺庙早已破败不堪,山门倾颓,院墙坍塌。 唯有大殿前,一棵巨大的枯树,依旧顽强地矗立在风雪里。 树干虬结,表皮开裂,所有的枝桠都光秃秃的,如同伸向苍天的嶙峋鬼爪。 这是一株早已死去的菩提树。 毡帽男人没有踏入寺内半步。 而是走到那棵巨大的枯树下,拂去膝前的积雪,双膝直直地跪了下去。 姿态虔诚,仿若朝圣。 任由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头顶。 这一跪,从白天跪倒了黑夜。 深夜,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 毡帽男子身上早已被大雪盖得见不到人形。 就在这时,那棵早已枯死多年的菩提树,毫无征兆地,从开裂的树皮缝隙中,渗出了一丝微弱的金光。 紧接着,一滴滴黏稠如蜜的金色树液,从裂缝中缓缓渗出。 树液滴落在雪地上。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积雪并未融化,反而在接触到金色树液的瞬间,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繁复而妖异的曼陀罗花纹。 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抬起头。 他那张被风雪冻得僵硬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透过树干上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缝,他看见了里面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枚半透明的琉璃佛胎,正静静地悬浮在树心之中。 佛胎内,蜷缩着一个婴孩的轮廓。 只是那小小的胸膛,没有半分起伏,死寂一片。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了风雪的呼啸。 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披着月华,从漆黑的夜空中俯冲而下。 它轻盈地落在菩提树前,姿态优雅高贵。 在它的喙中,衔着一本破旧泛黄的经书。 看到这一幕,男人脸上的狂热达到了顶点。 他仰起头,用一种混杂着哭腔与狂喜的嘶哑声音,冲着漫天风雪,嘶吼出声。 “枯木孕子,孔雀衔经,佛子降世!” ......... 与此同时 笼罩了清河县整整一月的漫天风雪,竟毫无征兆地变小了。 九天之上,本该璀璨亮眼的文曲星,在此刻竟诡异地暗淡了一瞬。 光华流转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影遮蔽。 …… 清河县,悦来客栈。 天字号房内。 桌上杯盘狼藉,落魄书生正趴在桌上酣睡,嘴角还挂着口水。 可在这一刻,落魄书生却猛地惊醒,弹坐起来。 他没有做噩梦。 是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寒意,让他浑身冰冷。 “文曲星有异?” 落魄书生快步走到床边,目光死死地看着天外。 同时,桌上的旧书也突然无风自动,疯狂翻页。 落魄书生见状脸色一变,一把抓过旧书。 定睛一看,原本空白的纸页上。 不知何时,竟已浮现出四个字。 四个用殷红如血的墨迹写成的,扭曲而狰狞的大字。 “释魔降世。” 落魄书生看到这四个大字,瞳孔骤然缩成了针芒。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原来如此……”书生喃喃自语。 脑海中瞬间闪过白天在铺子里的那一幕。 那个头戴毡帽,面相诡异的男人。 那枚铸着莲花瓣的银锭。 原来那场看似偶然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那场连绵一月,不见停歇的大雪,根本不是什么天时异常。 而是佛门有妖孽出世,其污秽之气,引动了天地异变,甚至遮蔽了文曲星的光辉。 儒道根基,将因此动摇。 “好个秃驴!”落魄书生咬牙切齿。 落魄书生深吸一口气,暂时按压心里的怒火。 现在不是追悔的时候。 释魔刚刚出世,肯定走不远,找到释魔才是关键。 落魄书生体内才气全力激发,口中朗声念道: “一步青天万壑低,长风送我过虹霓。” 客栈的窗户,被一股无形的气浪轰然冲开,木屑四溅。 凛冽的寒风倒灌而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身形化作一道流光,从洞开的窗口激射而出,悬停在清河县的夜空之上。 “山河俯首称臣处,已踏浮云最上梯。”” 最后一句念罢,书生再不迟疑,径直朝着城外,暴掠而去。 第53章 漱玉台 另一边。 一炷香之前。 县学之外,考场门前。 魏长青负手而立,衣袂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高墙内的考场。 即便过去了许久,魏长青胸中的激荡尚未能平复。 文钟自鸣。 这等上百年都未曾出现过的文道异象,竟然让自己给遇上了。 这绝非寻常的达府之作能够引动。 最次,也该是镇国级别的宏文。 甚至……说不定能让文曲星的光华更增几分。 一念及此,魏长青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双目微阖间,体内雄浑的才气悄然引动,尝试感知远在天外的文曲星。 他要亲眼看看,这篇惊世之作,是否真能为文道增辉。 可就在他即将感知到文曲星的前一刻。 一股毫无征兆的心悸,突然从心底传来。 同时才气感知到的文曲星,也在这一刻发生剧变。 本该光华璀璨,照耀万古的文曲星,竟在此刻,诡异地暗淡了一瞬。 魏长青脸色骤然大变。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自神魂深处涌来。 体内的才气,竟肉眼可见稀薄了许多。 魏长青睁开眼,满眼骇然,同时耳边传来阵阵惊呼声。 “怎么回事?” “我的才气……我的才气好像变少了!” “我也是!感觉像被凭空抽走了一缕!” ....... 周围的人群,毫无征兆的突然爆发出阵阵惊呼。 那些围在考院外的童生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满眼惊恐。 他们文位不高,体内的才气本就只有寥寥数缕,稀薄得可怜。 此刻哪怕只是减少一丝一毫,都能在瞬间清晰地察觉到。 魏长青听着耳边的嘈杂,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就在这时,笼罩了清河县整整一月的漫天大雪,竟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 天地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魏长青猛地抬起头,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文曲星暗淡,其影响之深远,远超想象。 这绝非仅仅是清河一地。 文曲蒙尘,天下读书人的才气,皆会因此受损。 这是动摇国本的大祸。 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滔天异变,竟能动摇文道根基,遮蔽文曲星辉。 突然,不远处的文庙街方向,传来巨大的破空声。 魏长青猛地转头,目光遥望,才气灌注双耳,五感瞬间被提升到极致。 一道清越激昂的长吟,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一步青天万壑低,长风送我过虹霓。” 魏长青瞳孔骤然一缩。 《踏歌行》? 大学士才能掌握的飞行战诗。 对方是谁? 清河县内还有这种人物? 魏长青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流光自文庙街方向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惊鸿,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有人在御空而行。 出事了。 肯定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魏长青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身为临安府学政,治下读书人的一切事务,皆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文曲星异动,又有大能之士深夜奔行。 这两件事,必然有所关联。 相较于考场内那篇尚未得见的惊世之作,眼下这桩异变,才是头等大事。 来不及再等考场内的结果,魏长青再不犹豫。 他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原地,化作一道青色长虹,朝着那道流光消失的方向,暴掠而去。 两道流光一前一后,风驰电掣。 下方清河县的轮廓飞速倒退。 城外,是一片被大雪覆盖的茫茫原野。 魏长青紧紧追着前方那道身影,一路追到了城外一座荒凉的孤山脚下。 山上寸草不生,土石灰败,在雪地里,像一具匍匐的巨大尸骸。 魏长青看过县志,知道这座山的名字。 虫尾山。 对方来这里做什么? 魏长青来不及思考,看着那道流光,径直没入了山中一座早已倾颓的破庙。 ......... 夜风如刀,刮过荒野。 终于,前方的流光骤然下坠,落在了破庙前的广场上。 魏长青紧随其后,身形一敛,安稳落地。 落地的瞬间,魏长青目光一扫,把眼前的环境尽收眼底。 山门早已倾颓,院墙坍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没想到,这虫尾山深处居然还有一座古刹。 可对方来这古刹做什么? 难不成文曲星异变和佛门有关? 魏长青满脑子疑惑,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落魄儒衫,头发乱糟糟的,怀中还夹着一本书。 魏长青眉头紧锁,正欲开口。 那人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来晚了。” 魏长青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疲惫,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 下一刻,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只见广场中央的雪地上,跪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 那人身形干瘦,双手高高托举,做出一个虔诚的献祭姿态。 明明身体都已经冻成了冰雕,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而狂热的笑容。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体周围的景象。 厚厚的积雪之上,竟绽放着一朵又一朵妖异的金色花纹。 那花纹繁复而诡异,形如曼陀罗,仿佛是从地狱深处盛开的死亡之花。 佛门妖人。 魏长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这诡异的死状,这狂热的姿态,还有这不属于人间的妖花。 是这个引动了天象异变,遮蔽了文曲星的光辉? 自大夏立朝,声势浩大的灭佛之后,佛门早已沦为丧家之犬。 什么时候,他们又有了这等撼动文道根基的滔天之力。 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祸。 就在魏长青心神剧震之时,落魄书生缓缓转过身来。 “江南道学政,魏长青?” 魏长青瞳孔一缩,他是谁?认识我? 强压下心中的骇然,魏长青点了点头。 “正是本官。” “阁下是何人?” 回答的同时,魏长青身上的才气已经默默运转,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此人的速度与才气,远在自己之上。 自己已是翰林学位,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追赶,对方至少也是大学士以上的存在。 可朝中何时有了这样一位陌生的强者。 是敌是友,尚且不明。 但职责所在,他不能退。 落魄书生看出了魏长青的戒备,摇了摇头,口中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 “漱玉台。” 魏长青闻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骇然。 “大儒?” 漱玉台,这三个字,就是大儒的代表。 作为一个独立于大夏朝堂之外,神秘而强大的组织。 其成员不多,但每一个,都是读书人中经天纬地的存在。 大儒才有资格加入。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一桩震惊朝野的旧案。 漱玉台的一位成员,因大夏皇室黎家的一位驸马言行有失,辱没了读书人的风骨,竟当街将其格杀。 事后,整个大夏皇室震怒,却最终不了了之。 第54章 没有你这个不成器的师弟 漱玉台。 魏长青听到这三个字,默默运转的才气缓缓停了下来。 这一路的提心吊胆也慢慢放下。 原来是漱玉台的前辈。 这个组织行事向来亦正亦邪,不入朝堂,不理俗务,却始终以文道正统自居。 更像是独立于大夏官方势力之外的监督者,超然物外。 不过虽然怪异,但终究还是站在文道这一边。 不是敌人。 魏长青定了定神,不敢有丝毫怠慢,对着落魄书生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 “晚生魏长青,见过先生。” “先生,方才晚生心神不宁,遥感天外,发觉文曲星似乎暗淡了一瞬。” “不知此事,可与眼前这桩异变有关?” 落魄书生闻言,缓缓转过身,乱糟糟的头发下,眉头一挑,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 居然能感知到文曲星的异变。 这可不是寻常翰林能做到的。 想要以才气感应文曲星,至少也得是大学士的修为。 看来这位被圣上钦点,空降到江南道的年轻学政,并非传言中那般只是首辅宴居的门徒。 靠搭上宴居的关系才走到这一步的。 这个年纪,就已触碰到大学士的门槛,倒是个不错的苗子。 书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魏长青的问题。 “那群秃驴,又开始兴风作浪了。”只说了半句,书生摆了摆手。 “你先将此地景象,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即刻上报朝廷。” “是。” 魏长青不敢怠慢,立刻应声。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才气灌注其中。 “镜里看花光照眼。” 随着诗句念出,魏长青面前的空气竟开始扭曲,浮现出一面水波流转的光镜。 光镜之中,破败的古刹,跪地的干尸,雪地上的妖花,一切都纤毫毕现,被完整地拓印其中。 “月中寻桂影随身。” 最后一句诗落下,光镜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没入魏长青的掌心。 摊开手,掌心之上,一枚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光华的玉简,静静躺着。 书生看着魏长青做完这一切,这才缓缓转过身,幽幽的目光穿透了夜色,口中吐出四个字。 “释魔降世。” 释魔? 怎么可能! 魏长青满眼骇然。 释魔是读书人对佛门的称呼。 前朝之时,佛门曾是大一统王朝的国教,是天下显学,地位等同于今日的儒道。 后来至圣先师横空出世,于稷下学宫舌战三千佛子,立下儒道万世之基。 再后来,大夏太祖黎氏顺天应人,推翻前朝腐朽统治,建立大夏。 立朝之后,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焚寺庙,毁佛经。 至此,佛门势力一落千丈,早已沦为过街老鼠。 魏长青万万没有想到,早已被扫进历史尘埃里的佛门,竟然还能卷土重来。 甚至能引动天象,遮蔽文曲星辉,让天下读书人的才气都为之受损。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动摇的,是大夏的国本啊。 落魄书生看着魏长青煞白的脸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多事之秋啊。” “说到底,还是我辈读书人,一代不如一代了。” “否则,又岂会给这帮秃驴,卷土重来的可乘之机。” 魏长青闻言,下意识地便想开口反驳。 先生此言差矣! 读书人一代不如一代? 今日清河县童试,便有惊世文章出炉,引动文钟自鸣,地鸣之象,百年难遇。 那等为往圣继绝学的宏文,足以证明我辈读书人,并未沉沦。 可他的话还未说出口,抬起头时,眼前却早已空无一人。 夜风吹过,只剩下那具跪地的干尸,在雪地里无声狞笑。 魏长青愣在原地,随即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再次深深一揖。 “恭送先生。” 他直起身,看了一眼那座破败的古刹,又望向清河县城的方向,眼神变得凝重。 出了这等大事,县学那边,是去不成了。 必须立刻返回临安府,将此事上报朝廷。 ........... 与此同时,柳府,静心堂。 沈夫子独自站在院中,抬头望向天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文钟自鸣,本是天大的祥瑞。 可紧随其后的,却是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悸动。 就在刚刚,他清晰地感觉到文曲星竟暗淡了一瞬。 一会文钟自鸣,一会文曲星暗淡。 究竟是何原因。 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体内的才气,竟凭空被削减了近一成。 “多事之秋啊!” 沈夫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恐怕受影响的,远不止自己一人,波及的范围,或许比想象中更大。 可自己如今处江湖之远,有力未逮,这等烦心事,还是让食肉者去操心吧。 摇了摇头,沈夫子正准备转身回房。 一道悄无声息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身后。 察觉到动静的沈夫子脚步一顿,猛地转身。 待看清来人的样貌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落魄儒衫,头发乱糟糟的,怀里还夹着一本破旧的书。 紧接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沈夫子罕见地表现出一副狂喜的模样。 “师兄!” “你怎么来了?是专程来看我的?”沈夫子的声音满是激动。 庭院里,须发皆白、年过古稀的沈夫子,对着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小了几轮的落魄书生,恭敬地称呼着师兄。 这画面,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落魄书生见状冷哼一声,斜着眼打量着沈夫子。 “我可没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师弟。” “连区区一个宴居都斗不过,被人家赶出京城,灰溜溜地跑到这当个教书先生。” “丢尽了我师门的脸。” “还专程来看你?你觉得你有这个脸吗?” 一连串的斥骂,毫不留情。 沈夫子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却没有半点愠色,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他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落魄书生的袖子。 “师兄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管是不是来看我,师弟我心里都高兴。” “走走走,好酒好菜,师弟这就让人给你备下。” 听到好酒好菜四个字,落魄书生眼神越发不善,依旧板着脸。 “哼,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满脑子都是口腹之欲的俗物吗?” 说完,他又瞪了沈夫子一眼。 “还不快去准备!” “要是味道不行,仔细你的皮,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夫子闻言心中乐开了花。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嘴上说着不要,一听到有吃有喝,就立马走不动道了。 第55章 第一场结束 一日之后,考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考场外原本静静等候的人群,突然热闹了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 “是我儿子,估计发挥得不错....” “我大哥也不差,红光满面的....” 议论声中,考生们陆续走出,神色各异。 有的昂首挺胸,面带红光,有的则垂头丧气,面色灰败,步履沉重。 人群中,立刻有家人迎了上去。 “儿啊,昨天我好像听到文钟响了,是不是考场里有……”一位父亲的话刚说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脸上的好奇瞬间被一片茫然所取代,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我刚想问什么来着?” “老了,老了,太健忘了。”父亲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哦,对了,考得如何?” 相似的情景,在考院门前不断上演。 无数人心中都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激动,心里盘旋着一个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可话到嘴边,却又化作一片空白,只剩下普通的问候。 人群角落,大伯也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却都只是些寻常的考后闲谈。 “奇怪,这帮人怎么回事?”大伯心里犯着嘀咕,同时目光也在人群中不断搜索。 “璘哥儿怎么还不出来?” 等了许久,眼看着考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大伯也忘了自己好奇什么。 摇了摇头,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应该是来问璘哥儿考得怎么样来着。 不止是等候的人不对劲,先出来的考生们,也觉得浑身不对劲。 明明感觉自己情绪高涨,但就是不知道为何兴奋。 “我感觉这次发挥得前所未有的好,文思泉涌,案首有望啊!” “可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考院的大门内并肩走出。 正是卢璘与崔皓。 大伯眼睛一亮,连忙挤开人群迎了上去。 走进一看,只见卢璘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挂着浓重的黑青,整个人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大伯一边摇头叹气,一边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开口教育侄子。 “璘哥儿,这会知道大伯这些年的辛苦了吧。” 卢璘闻言,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你那叫辛苦? 不过卢璘此刻懒得和大伯争辩,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他现在只想找张床,立刻躺下,睡他个三天三夜。 写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篇文章,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与才气。 大伯见状,继续念叨着:“没事儿,这题目我也看了,确实是难。” “尤其是你年纪还小,不懂什么是孝,什么是悌,写不出来也正常。” 一旁的崔皓忍不住摇头失笑。 考场内,听到县太爷提到卢璘出身柳家书童,原本崔皓是不信的。 什么样的贫寒之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卢璘。 这等连崔家,甚至连当世大儒都教导不出的麒麟儿,竟真的出自市井人家。 可看到卢璘大伯的言行举止,他才终于信了。 大伯一见到卢璘,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突然又翻涌了上来。 他猛地一拍脑门,满是好奇: “哎呀,瞧我这记性,人老了就是不中用!” “连这么大的事,都能忘了!” “璘哥儿,快跟大伯说说,你们考场里是不是有什么异象?是不是有个考生写出了……” 话说到一半,大伯的声音再次消失了。 只能看到嘴巴一开一合间不断耸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卢璘有些疑惑。 大伯这是怎么了? 又在哪个小娘那学会了唱哑剧? 崔皓站在一旁,看着大伯方才差点说出“传天下”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按理说,所有无关之人的记忆都该被抹去才对。 先前的考生和等候的亲朋友都是很好的证明。 可为何大伯是例外? 崔皓心中微动。 难不成,是因为他与卢璘之间的血脉联系,让他对那股抹除记忆的力量,有了一丝微弱的抗性? 大伯比画了半天,最终颓然地垂下了手,连自己刚才想问什么都忘了。 重重地叹了口气,指着卢璘,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 “你啊,不要以为之前写了首诗,得了点虚名,就沾沾自喜。” “现在看到你和其他学子的差距了吧?这才第一天的考试,就累成这副熊样。” “想当年我……” 大伯见崔皓衣着普通,但年纪与卢璘相仿,只当是柳府派来陪考的家丁。 清了清嗓子,继续用那副倚老卖老的口吻,对着卢璘和崔皓两人谆谆教诲。 “你们啊,还是眼皮子太浅,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不要局限于一隅。” “柳府在咱们清河县,算得上是有头有脸,可放眼整个大夏,比柳府强的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大伯还在念叨个没完,听得卢璘脑瓜子生疼。 这时,其余来参考的柳府家丁们终于找到了卢璘。 四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快步跑到卢璘身边。 几人第一场考完便知自己无望,早早便交了卷。 “璘哥,你没事吧?” 家丁们看着卢璘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过卢璘身上的行李和手中的提篮。 卢璘点了点头,顺手把行李递了过去,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旁的崔皓见卢璘汇合了同伴,对卢璘郑重地拱了拱手。 “卢兄,三日后第二场见。” 说完,便转身离去。 县试共有三场。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也是最重要的一场。 中间会空出两天,专供考官阅卷。 两天后的上午,考院门前会张贴出第一场的榜单。 只有榜上有名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后面的第二场战诗词,以及第三场策论。 若是第一场便名落孙山,那这趟科举之路,便算走到头了。 卢璘看着崔皓离去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随即,转向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的大伯,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 “大伯,我先回府了。” 说完,也不等大伯回应,便在家丁的搀扶下,朝着柳府的马车走去。 回到柳府时,已是黄昏。 卢璘下了马车,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在天旋地转。 强撑着精神,对守在门口的管事交代了一句。 “去回禀老爷夫人,还有夫子。” “就说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 说完,卢璘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几乎是被人架着回了自己的小院。 推开房门,卢璘甚至来不及脱下外衣,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56章 璘哥儿毕竟年龄还小。 管事把卢璘送到房外后,没有着急离去。 朝不远处挥了挥手,喊了个院中守着的小厮过来。 “你去清心园回禀老爷和夫人。” “就说……璘哥儿考完了,人有些乏,已经回房歇下了。” 管事特意嘱咐,话要说得轻巧,免得夫人过分担忧。 小厮躬身应诺,脚步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朝着清心园方向走去。 …… 清心园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满室的寒意。 老爷正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夫人则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水仙,姿态优雅。 屋外风雪未歇,屋内却是一片静谧安详。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夫人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门口。 小厮在门外站定,恭敬地禀报。 “老爷,夫人,璘哥儿回来了。” “人有些乏,已经先回房歇息了。” 夫人闻言,手中的花剪还在耐心修剪着枝丫,没当回事。 等小厮汇报完离去后,夫人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担忧地看向老爷。 “老爷,璘哥儿下场会不会还是太早了。 “毕竟年龄还是太小了,身子骨都还没长开,跟着一群成年人去考场里熬着,怎么受得住。” 夫人越说越心疼,柳眉轻蹙。 “那考场里又冷又硬,一坐就是一整天,消耗太大了。” 老爷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但没有开口说话。 对于璘哥儿的学问,老爷是很清楚,也很有底气的。 可科举考试,与做学问有时候还真不一样。 最大的区别就是承受的压力大小。 老爷摇了摇头,心里暗自叹气。 “哎,璘哥儿确实还是太小了,又没经过什么挫折,一路太顺了....” 看这疲惫不堪、回来就躲进房里的样子,恐怕……是发挥的不甚理想。 老爷没有多嘴,把这话放在了心里,免得夫人多操心。 不过,璘哥儿毕竟年纪还小,第一次下场,受些挫折,权当是积累经验了。 夫人却没想那么多,心里只惦念着卢璘的身体。 走到门口,对着外面的丫鬟吩咐一声,门外守着的丫鬟走了进来。 “去后厨传话。” “把那根老山参炖上,再备些清淡滋补的菜肴,用小火一直温着。” “再派个人在璘哥儿院门口守着,他连饭都没吃,等睡醒了,肯定饿得慌。” 丫鬟仔细记下夫人的叮嘱,转身离去。 一直沉默的柳老爷,幽幽地开口: “那根老山参,可是大哥特意从京城派人送来的。” “我自己都舍不得动。” 夫人闻言,猛地转过头,一双美目瞪着柳老爷。 老爷被夫人看得有些发毛,讪讪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书卷,嘴里嘟囔着。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不给。” 夫人这才收回目光,轻哼一声,美目带笑。 ........ 从清心园汇报完的小厮脚步匆匆,一路从清心园又来到了沈夫子所在的静心堂。 院门外,小厮站定,恭敬地将管事的话复述了一遍。 门内,沈夫子听完小厮的汇报,声音平稳。 “知道了。” “让他好生歇息,等醒了,再来见我。” 小厮躬身应诺,不敢多做打扰,转身离去。 回到屋中,师兄正就着一碟茴香豆,自顾自地喝着劣酒,眼神已有些迷离。 沈夫子想到璘哥儿回来后那疲惫不堪、直接躲进房里的模样,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恐怕是……发挥得不甚理想。 璘哥儿学问是过关的,就是这阅历还太少了。 看来只能等下一次的县试了。 一念及此,沈夫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唉。” 耳尖的师兄听到这声叹息,斜着眼瞥了过来。 “你一个臭教书的,整日里愁眉苦脸,哪来那么多伤春悲秋的闲事?” 他端起酒杯,朝着沈夫子一扬。 “有何可感叹的,快来陪我喝酒。” 沈夫子摇了摇头,开口解释: “我有一位学生,今日参加县试,看样子,似乎是发挥得不太好。” “学问是挺扎实的,可年龄还是太小了.....” 沈夫子倒没有在师兄面前,过多地吹嘘璘哥儿的天赋如何如何。 哪怕璘哥儿天赋再高,再如何神童。 放在同样是年少成名,至今都是大儒最年轻纪录保持者的师兄面前,还是不够看。 师兄闻言嗤笑一声,言语间毫不掩饰讥讽: “还学生?” “就你这半桶水的学问,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况且这柳府里的家丁下人,哪个不是惯会钻营取巧,一门心思都扑在那铜臭俗物之上,哪有心思做学问。” 他虽然也是今天到的,但抵达清河县的时候,错过了文钟自鸣的事。 沈夫子闻言,脸色瞬间郑重了许多,出言纠正了师兄的说法。 “师兄,他不是学生。” “是弟子。” 学生与弟子的含义,天差地别。 学生,不过是传道授业。 而弟子,却意味着衣钵传承,是赌上自己一生声名与学问的延续,其关系之牢固,堪比父子。 落魄书生闻言,脸上醉意都消散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上下打量着沈夫子,有些疑惑: “收一个家丁做弟子?” 见沈夫子认认真真地点头回答,落魄书生这才忍不住破口大骂: “沈春芳,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也难怪当年会被宴居那老匹夫赶出京城。” 前半句,沈夫子倒没有半点愠怒,师兄什么风格,他早就习惯了。 但听到宴居二字,往事如烟,一下涌上心头,沈夫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 愣了好一会,才开口询问: “师兄,如今朝堂局势,究竟如何了?” 柳拱这老匹夫,虽与自己书信往来不断,可信中总是报喜不报忧,对于朝堂之事,总是含糊其辞,话不说透。 落魄书生冷笑一声,又灌下一大口酒: “处境?你是问柳拱?他现在处境堪忧啊!” “因为边患之事,跟宴居那厮意见不合,已经连着上了三次乞骸骨的折子,都被圣上给打了回来。” “不过,以宴居如今在圣上面前的恩宠,他要是再上一次折子,怕是圣上就真的准了。” 沈夫子闻言,脸色骤变。 第57章 圣策九字 “何至于此啊,局势竟已到了累卵之势,逼得老匹夫乞骸骨?” 沈夫子脸带愁容,说得好听是乞骸骨,说得不好听,则是柳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还不如以乞骸骨的方式,请求致仕,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这老匹夫,在信里语焉不详,从来都是一副信誓旦旦,形势一片大好的态度,竟没想到局势糜烂至此.... 沈夫子罕见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头紧皱,长长地地叹了口气: “内忧外患,妖孽频出,大夏风雨欲来啊,光是今年,妖族犯关就不止一两次了....” 师兄摇头,冷笑一声,看来自己这师弟窝在江南道,消息落后太多了。 “何止是犯关。” “就在上个月,一支妖族精锐,绕过了边防大营,直接冲到了雁门关城下。” “雁门关?”沈夫子闻言失声惊呼。 师兄点了点头,脸色也逐渐沉重: “近半年来,北境的妖族跟疯了一样,屡屡叩关。” “最近的一次,更是直接撕开了镇北城的防线,直达镇北城下....” 镇北城! 沈夫子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大夏北境第一雄关,城中驻军十万,更有百万生民! 若是城破…… 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以妖族的残忍手段,那将是何等的人间炼狱,尸山血海。 师兄瞧出了师弟的担忧,他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开口解释: “城倒是没破。” “妖族不知为何,只是在城外转了一圈,并未攻城,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夫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可紧接着,更深的疑惑与不安涌上心头。 妖族费尽心机撕开防线,却围而不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圣上震怒。” 落魄书生没有纠结妖族异常动向的原因,聊起了朝堂因此产生的变化。 “镇守北境的何将军,当即就被一道圣旨,撸了顶戴花翎,押解回京问罪了。” 沈夫子闻言,眼神一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何敬忠此人,我当年在朝时便与他打过交道。” “为人持重有余,却魄力不足,守成尚可,应变则难。” “圣上此举,乃是明断。” 落魄书生听着这话,倒是没反驳,只是冷笑一声。 “问题就出在这明断之后。” “主将之位空悬,谁来接替,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柳拱力荐文官洪象挂帅出征。” 洪象? “洪象此人,虽是文臣,却胸有丘壑,于兵法韬略一道,见解独到,曾著《平妖策》一书,鞭辟入里,我曾有幸拜读,深以为然!” “老匹夫倒是会选人,举荐得好!此乃国之栋梁,正是不二人选!” “好?” 落魄书生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 “宴居可不觉得好。” “他当庭驳斥,说洪象一介书生,纸上谈兵,不知兵事凶险,派他去镇守北境,无异于将十万将士与百万生民的性命,当做儿戏。” 沈夫子气得胡须乱颤。 “一派胡言!” “宴居此贼,只知党同伐异,何曾将国之安危放在心上!” 落魄书生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幽幽开口。 “然后,柳拱就彻底失了理智。” “他当着满朝文武,指着宴居的鼻子,破口大骂。” “骂他是‘谄上欺下之奸佞,祸国殃民之妖人’。” 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夫子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 良久才从口中吐出三个字: “骂得好!” 这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那丝快意仅仅持续了片刻,脸色又挂上了愁容。 他太清楚宴居的为人了。 睚眦必报,手段阴狠。 他更清楚当今圣上的性子。 老匹夫当着圣上的面,如此失态,如此攻讦首辅…… 甚至,表面上是骂宴居,实际上是拐着弯骂圣上,识人不明,滥用奸佞。 这种方式对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大度的君主还好,可当今圣上? 沈夫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 翌日,直到傍晚时分,卢璘才缓缓睁开眼。 他这一觉,竟是直接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从床上缓缓坐起身,四肢百骸传来一阵舒泰,昨日那种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疲惫感,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 脑海更是一片清明,往日里那些细微的杂念,此刻竟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状态? 卢璘心念一动,内视己身。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才气海中,原本那稀薄如雾的才气,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丝丝缕缕的才气,竟一根根凝实如柱,静静悬浮其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这些才气,已经不能再用缕来形容了。 已然凝实成寸。 这就是传天下带来的效果嘛? 才气从缕成寸,他还没有听过哪个连文位都还只是蒙生的有这种情况。 对了,原稿呢? 想起县太爷和主考官千叮万嘱原稿的重要性,卢璘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 他记得自己是把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 顾不上整理身上皱巴巴的衣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的行李前。 一把扯开包裹,双手在里面疯狂翻找。 书箱,笔墨,换洗衣物…… 没有。 还是没有。 不会被下人们整理的时候,弄丢了吧? 卢璘心里一咯噔,那可是传天下级别的文章原稿,若是弄丢了…… 他不敢想下去。 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一卷冰凉坚韧的纸张。 卢璘心里一喜,猛地将其抽了出来。 正是那张微黄的原稿,虽然此刻光芒不显,看上去和普通考卷无异,但原稿在手的卢璘心里无比踏实。 虚惊一场后,又把心思放到内视自身上。 脑海中,文道记录的关于自己的个人信息,也已经更新。 【姓名:卢璘,籍贯:下河村人,清河县柳家书童】 【文位:蒙生】 【才气:百寸】 【自创经典:神童诗(出县),特效:悟性提高,对经史子集,文章诗词等经典,研读效率翻倍,幼童听众有概率觉醒“早慧”天赋,效果持续三日。游子吟(达府),特效:文位达到童生后展示。咏青松(达府),特效:文位达童生后展示。】 【圣策九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传天下),特效一阶段:修身(文胆初鸣),神通:明心见性,免疫一切幻术,妖邪不侵,大幅度提高心力。】 看到这里,卢璘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最后一行字上。 终于明白,自己醒来后那股脱胎换骨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明心见性,免疫幻术,妖邪不侵,大幅提高心力。 怪不得脑海中一片清明,再无半分迷惘。 圣策九字。 连名字都帮我取好了。 而且仅仅是第一阶段的修身,便有如此恐怖的效果以及神通。 那后面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该会如何? 第58章 放榜 而且光是特效第一阶段都有这等效果,不敢想象被县老爷等人视为至宝的原稿,又有何妙用。 卢璘深吸一口气,将原稿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贴身放入怀中。 直到胸口传来坚实触感,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可刚刚情绪缓和一会,一股前所未有的饥饿感从腹中传来。 一天一夜没进食,再加上圣策九字的巨大消耗。 卢璘能明显地感觉,胃里直冒酸水,觉得自己现在能吞下一头牛。 顾不上再细细体悟,翻身下床,踉跄着就想往外走。 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昏黄的灯笼下,一个小厮正靠着门框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开门声惊醒了小厮 他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身子,看到卢璘后,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 卢璘有些意外。 “你怎么守在这里?” 小厮连忙躬身,态度恭敬: “回璘哥儿的话,是夫人吩咐的。” “夫人担心您在考场操劳过度,回来又没用饭,特意让小的在这儿候着。” 小厮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 “璘哥儿可是醒了?要去拜见夫人吗?” 卢璘摇了摇头,这会饿得晕头转向,哪有力气去拜见。 “我先去趟食堂。” 小厮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夫人早就料到了,后厨一直用小火给您温着吃食呢,都是些清淡滋补的。” “可要小的现在就让人给您送过来?” 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卢璘心中划过一丝暖流,索性也不打算再走这一趟。 自己也确实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好好适应身体的变化。 明日等放榜了,再去拜见老爷夫人和夫子也不迟。 卢璘点了点头。 “有劳了。” 想了想,又对小厮补充了一句。 “再替我传句话给夫人和夫子” “就说我一切安好,只是有些饿了,让大家不必挂心。” 小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另一边,清心园内 夫人林氏和来看望卢璘的李氏正在闲聊,话题正是一整天没出门的卢璘。 “妹子,你也别太担心了。” “璘哥儿毕竟年纪还小,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李氏闻言点头,但心里对儿子满是担忧。 哪有正常人睡一天一夜还水米未进的,李氏心里默默叹气。 林氏见李氏愁眉不展,一时也没有开口。 昨天光顾着担心璘哥儿的身子,倒是忽略了另一层。 还是老爷看得通透,提醒自己才想到 恐怕,是发挥得不甚理想,心里受了挫,这才没脸来见人。 科举之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何其艰难。 “妹子,璘哥儿毕竟第一次下场,没发挥好是常事,不用过于介怀...” 李氏闻言,心里又闷又沉。 儿子没考好,自己早就知道了。 不是从夫人口中,而是他大伯带来的消息。 今天一大早,他大伯领着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人来文庙街。 一来就满屋子宣扬。 “一见璘哥儿出考场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这次悬了。” “也是,科举可没那么容易,要不然我能考这么些年....” “不过我这次稳了,咱们卢家出秀才,还是得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美其名曰,是来给璘哥儿安慰的。 可李氏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副嘴脸,哪里是来安慰,分明就是来看笑话的。 生怕别人不知道,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才是卢家翻身的希望,璘哥儿一个小娃娃凑凑热闹得了。 就在这时,又一个小厮匆匆赶来,在门外禀报。 “夫人,璘哥儿醒了,说是身子无碍,只是饿了,让两位夫人不必挂心。” “还说……明日一早,再来给老爷夫人请安。” 这话一出,林氏与李氏对视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 果然是没考好。 否则以璘哥儿的性子,怎会连面都不露,还要拖到明日。 这孩子,是觉得没脸见她们啊。 林氏心中愈发怜惜,站起身,对着门外的丫鬟吩咐道。 “传话下去,这几日,府里上下谁也不许再提科举的事。” “免得璘哥儿听了,触景伤情。” 说完,又重新坐回李氏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安慰。 “妹子,你也放宽心。” “璘哥儿的学问,我心里有数,连沈夫子那等人物都赞不绝口,可见是真有才学的。” “读书人考试,临场失手,本就是常事,算不得什么。” “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咱们璘哥儿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林氏看着李氏依旧忧愁的脸,想了想,又开口道。 “今晚,妹子就别回去了,咱们姐妹俩许久没在一块儿说说话了。” “正好,你在这儿住下,明日璘哥儿过来,看到你这个做母亲的在,想必心里也能好受些。” 李氏闻言心中一暖,一想到回文庙街,大伯等人看笑话的嘴脸,心里又堵得慌,索性干脆不回去了。 “那就打扰夫人了!” ...... 又是一天过去。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晨练完的卢璘来到清心园外,步履如松、气息悠长。 一夜安眠,加上彻底适应了修身特效后,让卢璘本就清逸的容貌愈发出神,双眼中神采隐而不露,却又一副生机勃勃的味道。 站定后,卢璘叩响了院门。 “璘哥儿来了。” 守在门口的丫鬟一开门,就见了卢璘,脸上露出几分惊讶,感觉璘哥儿比往日更加出彩了。 顾不上惊讶,丫鬟连忙躬身行礼,引他入内。 卢璘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林氏以及一旁的李氏。 “娘怎么也来了?”卢璘有些意外。 随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林氏含笑点头,目光忍不住在璘哥儿身上打量。 这璘哥儿,几天不见,怎么越发神采奕奕? 一旁李氏看到卢璘,眼神里满是疼惜,连忙拉着他在身边坐下。 “娘,今天这么早过来,店里不忙啊?” 李氏闻言,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你祖父祖母,还有你大伯他们一家,都来了。” “说是……说是来看看你,家里地方小,住不下了,我便来叨扰夫人一晚。” 家里住不下? 卢璘心中微动,却没有表露分毫。 文庙街的宅子,虽然算不上宽敞,可住下祖父祖母大伯等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几年,祖父祖母他们也来过几次,从未有过住不下的说法。 估计又是大伯做了什么妖,惹娘生气了。 李氏说完,这才发现了卢璘隐隐有些不同。 眼前的璘哥儿,一副精神饱满,目光清澈的样子,哪有半点自己想象中的萎靡不振。 才不过两日不见,儿子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她又说不上来。 不只是她,一旁的林氏早就察觉到了卢璘的异常。 她本已准备好了一肚子安慰璘哥儿的话,可看着璘哥儿身上展现出那股气质昂扬,风采更胜往昔的模样。 话到嘴边,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不仅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受挫后的阴霾。 眼睛里,反倒比从前更多了几分洞悉世事的通透与沉静。 哪里有半点考试失利后应有的颓丧与沮丧? 就在这时,一道粗犷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娘!璘哥儿还没醒啊,我刚才外面回来,这会放榜了都,走走走,赶紧去看看璘哥儿有没有拿到案首....” 话音未落,少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卢璘身上。 “哟,璘哥儿终于醒了啊。” “正好,这会榜单出来了!就在刚刚,县学门口贴出来了!” 少爷几步凑到卢璘跟前,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 “这次的案首,是不是手拿把掐?” 林氏闻言,一双美目狠狠瞪了过去。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明昨天特意交代过,别在璘哥儿面前提科举的事。 这不成器东西真是一点记性不长啊。 第59章 别看了,没你的名字 放榜的地方位于清河县衙门附近,此刻已是人山人海。 放榜,又称发案。 虽然时辰未到,但张贴榜单的墙壁前,已挤满了考生学子和家属。 卢璘和少爷几人赶到时,里三层外三层,早已没了插足之地,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后方。 还未放榜,等待的学子们还算淡定,心态倒也稳得住。 不过也是神色各异,有的面色惨白,嘴唇哆嗦,有的则三五成群,故作镇定地高谈阔论。 当然也有离谱的,跪在地上冲着榜墙的方向念念有词,祈求神明保佑。 大伯也来了,和三两同窗好友一同来看热闹。 同时也看到了在等着放榜的卢璘。 “璘哥儿,你总算是醒了,这才考完一场,怎会如此不堪,我看,你这次是悬了啊!” 径直走过来的大伯开口就没有好话。 卢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半点开口的兴致都没有。 合着你考了几十年没考中,就盼着别人考不中呗。 卢璘没开口,大伯的同窗以为卢璘被说中要害心虚了,也笑着说: “卢兄,这就是你那个十二岁参加科举的侄子啊,果然不同寻常。” “就是这身子骨还得练练啊,这才第一场,还有几场呢,怎么撑得住?” 大伯捋着长须,一派过来人的口吻回应道: “没事,权当积累经验吧,璘哥儿年龄还小,以后机会多的是!”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差明明白白地把卢璘考不中宣之于口了。 卢璘闻言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没有开口反驳。 反正榜单马上就要贴出来了。 这时,在人群外看热闹的少爷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 “走走走,那边有人开了盘口!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众人顺着少爷手指的方向一看,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座摊子前。 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童试第一场放榜,赌魁下注。 少爷开口解释说:“不止可以赌谁是案首,也可以赌某个考生能不能考中。” 大伯和他的几个友人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纷纷凑了过去。 “有意思,有意思。” 大伯搓着手,回头冲着卢璘喊道:“璘哥儿,你座位号是多少?” 卢璘心中一阵无语。 看大伯那两眼放光的样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肯定是想赌自己考不中,好赚上一笔。 “璘哥儿,座位号!” 少爷也来了兴致,不过他和大伯的想法截然相反。 他是奔着卢璘拿下案首去的。 从卢璘第一次踏进学堂,少爷对卢璘的学问就服了。 一个案首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果然,从卢璘口中得知座位号,少爷又转头对着身后几个柳府家丁一挥手。 “把身上带的钱都掏出来,凑一凑!” “今天,咱们就玩把大的,全压璘哥儿中案首!” 听到这话,大伯和他的友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位兄台,你没睡醒吧?” “连第一场都累虚脱了,也能中案首?” “不如你在我这里下注,赔率就按堂口的来。” 少爷闻言愣了一下,与其费劲挤到盘口,还真就想干脆找这几人下个场外算了。 可转头一看几人的打扮,哪里像是能拿出钱的样子。 一群穷酸,呆会要是赔不起,他找谁去。 摇了摇头,少爷带着几个家丁,雄赳赳气昂昂地挤进了人群。 大伯也拉着他的友人跟了过去。 片刻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只是脸上的表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伯垂头丧气,满脸晦气。 少爷则恰恰相反,红光满面,兴高采烈,手里还攥着一张盖了红印的票据,走路都带风。 卢璘有些好奇。 “怎么了?” 少爷晃了晃手里的票据,笑得合不拢嘴。 “那庄家不识货!” 少爷开始解释原委,原来卢璘之前在清河县毫无名气,只是一个柳府的书童,盘口那边根本没人看好他。 大伯想押卢璘考不中,结果发现赔率低得可怜,押一两银子,赢了也才多几文钱,气得他当场就不想押了。 而少爷这边,觉得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赌卢璘中案首的赔率,竟然高达一赔三十!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少爷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票据,唾沫横飞。 “这要是中了,就是一千五百两啊!” “可惜你们身上带的钱太少了,东拼西凑才凑了五十两银子。” 大伯和他的几个友人闻言刚准备开口,说少爷这五十两银子算是彻底打了水漂,还不如送给他们去喝顿好酒。 这时,一阵喧闹的锣鼓声由远及近,从县衙的方向传来。 原本拥挤嘈杂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几个身穿皂衣的差役,簇拥着一名手捧大红榜文的小吏,一路吹吹打打地走了过来。 那榜文卷着,也看得出尺寸极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小吏在一众差役的护卫下,走到高墙前,将手中的榜文猛地一抖。 哗啦一声。 巨大的红色榜文如瀑布般展开,足有半人多高,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与座位号。 字迹用的是加粗的馆阁体,写得极大,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站在人群外围,也能勉强辨认。 两个差役手脚麻利地提着浆糊桶上前,稳稳地将巨大榜文贴在了榜墙之上。 榜文高挂的瞬间,人群轰然炸开。 “中了!我中了!!” 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学子,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先是愣了半晌,随即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滚滚而下。 “爹,娘,儿子对得起你们了!” 有人喜,自然就有人悲。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抖着手指在榜上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一软,瘫坐在地,眼中只剩下绝望。 一时间,众生百态,尽显于此。 有人狂喜,被同伴高高抛起。 有人绝望,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有人抱头痛哭,有人被家人簇拥着欢呼雀跃。 卢璘和少爷也踮起脚尖,目光在那片密密麻麻的黑字中搜寻着。 还没等卢璘看清榜上的字迹,大伯的声音却在一旁悠悠响起。 “行了,璘哥儿,别看了。” 只见大伯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此刻又挤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又是惋惜,又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榜单我已经看完了,璘哥儿的名字和座位号都没有找到。” 大伯拍了拍卢璘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脸上的喜色却怎么都止不住。 “璘哥儿,现在知道科举的难处了吧。” “你以为大伯我这个童生,是那么好当的?这其中的辛苦,不是你这种小孩子能明白的。” “不过没事,这次就当是长长见识,知道天高地厚了,以后就不会好高骛远了。” “咱们卢家出秀才的希望,终究还是要落在我身上啊。” 大伯身边的那几个友人也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口。 “是啊,卢小友,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你还年轻。” “就是,你大伯考了这么多年,才是个童生,你第一次下场,没考中才是正常的。” 话里话外,全是嘲讽与看笑话的意味。 第60章 案首卢璘 少爷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 “璘哥儿的学问,连沈夫子都亲口夸赞过,怎么可能榜上无名!不然我能下注五十两银子,当本少爷傻吗?” 少爷倒不是心疼那下注的五十两银子。 而是怎么都不相信,以璘哥儿的学问连县试都过不了。 “这里面肯定有黑幕!一定是考官瞎了眼!”少爷指着那几个幸灾乐祸的童生,满脸怒气。 大伯的友人闻言,轻笑一声,阴阳怪气的开口: “这位兄台,话可不能乱说。” “依我看,璘哥儿要是考中了,那才叫有黑幕呢!” “一个十二岁的娃娃,也想跟我们这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争锋?简直是笑话!” 眼看双方就要吵起来。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锣鼓声响起。 另一队衙役簇拥着一名小吏,分开人群,径直走到了榜墙之前。 小吏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传遍了整个街口。 “肃静!肃静!” “刚才张贴的,乃是乙等榜。” “本次县试,案首及甲等前五十名,在此另行张榜!” 乙等榜。 这话一出,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下一秒,又爆发出比方才更加猛烈的议论声。 甲等另行张榜。 这意味着,真正的重头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不少落榜者眼中的希望再次升起。 少爷这才松了口气,目光转移到即将贴上的榜文上。 其他围观的人也翘首以盼,想看看本次清河县案首花落谁家。 万众期待下,小吏在一众差役的护卫中,走到了高墙前。 哗啦一声。 巨大的红色榜文轰然展开。 榜文的最顶端,两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甲等。 两个差役手脚麻利地将榜文稳稳贴在了乙等榜的旁边。 与乙等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不同,甲等榜上,只有寥寥五十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写得笔力遒劲,清晰无比。 而最顶端,最显眼的位置,只有一行字。 案首:卢璘,座号:丙丑。 一瞬间,整个街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在那一行字上。 大伯也看到了高悬榜首的名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案首是璘哥儿?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同名。 大伯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死都不敢相信,璘哥儿能拿下案首。 他猛地扭过头,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卢璘,声音颤抖地缓缓开口: “璘哥儿,我记得你刚才说的座位号,好像不是丙丑?” 大伯身旁的友人也竖起了耳朵。 只见卢璘平静地点了点头,口中吐出几个字:“就是丙丑。” 几人闻言,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呆立当场。 短暂的死寂之后,柳府的家丁们率先爆发出震天的狂呼。 “中了!中了!” “是案首!璘哥儿是案首!” 少爷的反应比家丁们还要夸张,他先是愣了足足三秒,随即一把环抱住卢璘,满脸的激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璘哥儿的案首是手拿把掐!” “一千五百两!哈哈哈哈!一千五百两到手了!” 卢璘满脸嫌弃地推开,唾沫星子就快吐到自己脸上的少爷。 少爷一点都不在意,晃了晃手里的票据,拉起卢璘就往人群外的赌摊挤。 “走走走!兑钱去!” “案首在此!都让让!案首在此!” 少爷的嗓门极大,这一声呼喊,瞬间让周围的人群炸开了锅。 无数道混杂着惊讶、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被少爷拉着的卢璘。 人群下意识地给两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少爷拉着卢璘,雄赳赳气昂昂地挤到了赌摊前。 “啪”的一声,将那张盖着红印的票据拍在桌上。 “兑钱!” “一赔三十,一千五百两,谢谢惠顾!” 盘口后面,那个原本悠闲地磕着瓜子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拿起票据,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红榜上那个刺眼的名字,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变得如同锅底一般黑。 一千五百两。 这几乎是他这个盘口所有的流动资金了。 年轻人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像是被人活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我特娘的总共没赚一千五百两,还要倒贴不成? 看着眼前的少爷和卢璘,年轻人心里一阵憋屈。 这特娘的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怎么会下注一赔三十,而且还下注五十两。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可票据分明就是自己摊子上出去的。 人群听到少爷口中不断喊着:一千五百两,骚动变得更大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卢璘身上,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竟是本届童试的案首? 而且还压了自己五十两银子中案首? 这怎么可能! 这时,一道尖锐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 “一个普通人,哪来的胆子敢下五十两重注赌自己是案首?” “还有这个叫卢璘的,之前在清河县根本就没半点名气!” “就是,闻所未闻!”立刻有人附和。 “你们懂什么,没看到他跟谁一起来的吗?” “那可是柳家少爷,区区五十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可这话非但没能平息,反而引起了更大的质疑。 “柳家?那问题就更大了!” “我可是亲眼看见,这个卢璘考完第一场出来的时候,脸白得跟纸一样,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是被家丁扶着走的!” “不止我,当时在场外等候的,肯定还有其他人也看到了!” “一个连第一场都差点坚持不下来的小娃娃,能拿案首?” “这要是没舞弊,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彻查!必须彻查!” 盘口后方的年轻人,听到这话,双眼顿时发亮。 对啊! 舞弊! 只要坐实了舞弊,这钱不就不用给了? 他一拍桌子,指着卢璘,义正辞严地高声开口: “没错!绝对是舞弊!” “这钱,我们不能给!必须等官府调查清楚,还所有清河学子一个公道之后再说!” 年轻人身旁随从闻言脸色骤变,在一旁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 “少爷,少爷!使不得啊!” “如果真是舞弊,那咱们盘口也脱不了干系啊!” 他心里急得快要冒火。 少爷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这次县试的主考官,就是咱们家老爷啊! 你在这里带头高喊舞弊,这不是把亲爹往火坑里推吗? 可年轻人此刻心疼那一千五百两银子,早已被冲昏了头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一把甩开随从的手,继续振臂高呼。 “舞弊!一定是舞弊!” 他这一喊,彻底点燃了人群的怒火。 那些没考上的学子,本就心中愤懑,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立刻跟着鼓噪起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 “舞弊!舞弊!” “彻查!彻查!” “柳家仗着朝中有人,公然舞弊,将我等清河学子置于何地!” 第61章 奴籍 舞弊这个头一开,学子们的情绪一下就找到了宣泄口。 一声声舞弊,一声声彻查,一声声还读书人公道之类的,几乎要掀翻整条长街。 不过虽然异口同声,但动机是不同的。 叫得最为响亮的是落榜学子,一双双眼睛恨不得把卢璘吞下去。 对他们来说,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能让这次的考试结果作废,重新再考一次,那他们就还有机会。 法不责众。 而那些已经考中,名字挂在甲乙两榜之上的学子,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们没有高声叫嚷,却也没有出声制止。 只是带着几分嫉妒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被围在中央的卢璘。 若是能把这个十二岁的案首拉下马,案首之位空悬,他们这些人的名次,说不定就能再往上提一提。 更有甚者,是纯粹的仇富与嫉妒。 柳家在清河县家大业大,平日里便引得不少人眼红。 如今一个柳家的书童,竟一飞冲天,成了县试案首。 这让他们如何能够甘心。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名叫余程友的落榜书生,正悄悄地推搡着身前的人。 “柳家仗势欺人,如今更是敢堂而皇之的操控县试,公然舞弊,我们这些寒门子弟,还有活路吗?” “今天若是不讨个说法,日后科举,便再无我等出头之日了!” 他躲在人群中,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 余程友根本不在乎案首到底有没有舞弊。 他只知道,只要把事情搅浑,对自己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要是舞弊,那他就有利可图。 听到这话,原本还算克制的学子们,彻底失控了。 “交出案首!” “还我等一个公道!” 群情激奋的学子们,如同潮水般,朝着卢璘和少爷涌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可身处风暴中心的卢璘,脸上却没有半分慌乱。 他冷眼旁观着眼前一幕幕。 谁是第一个质疑的。 谁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谁的眼中是纯粹的愤怒,谁的眼中满是贪婪。 在【明心见性】的神通加持下,卢璘头脑格外清晰,一点都没有被干扰。 这些人的情绪与动机,根本无所遁形。 不过,有一点卢璘把握不准。 高达一赔三十的赔率盘口,恰到好处的煽动。 一切都像是提前布置好的陷阱。 就等着自己一头撞进来。 这件事到底是偶然,还是被人做局? 一旁的少爷见众人越来越近,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看着落榜学子们扭曲愤怒,要吃人的眼神,这已经不是讨个说法那么简单了。 一个不好,他和璘哥儿今天可能都走不出这里。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扫过,最后落在了圈外一个柳府家丁的身上。 少爷飞快地朝着对方使了个眼色,下巴朝着县衙的方向,极快地扬了一下。 家丁心领神会,没有丝毫犹豫,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转身便融入了外围看热闹的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少爷见状,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等到县尊来救援,自己和璘哥儿就能脱困。 他一转头,却看到卢璘正盯着人群,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少爷还以为璘哥儿被眼前的阵仗吓傻了。 脚步挪到卢璘耳边,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 “璘哥儿,别怕。” “我已经让人去府里和县衙搬救兵了。” 可步步逼近的学子们根本没给两人喘息的机会。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彻查!彻查!” “柳家必须给个说法!” “朗朗乾坤,公然舞弊,还我等读书人一个公道。” 叫嚷声中,学子们步步紧逼,包围圈不断收缩。 眼看就要有人伸手上前推搡。 少爷猛地一咬牙,张开双臂,像一头护崽的公鸡,死死地挡在了卢璘面前。 “都别激动!” “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我告诉你们,舞弊之事,绝无可能!县尊大人已经得知了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可以让县尊亲口向大家证明!” 人群中,再次响起质疑声。 “还说什么不是舞弊!” “那柳家少爷是什么货色,清河县谁人不知?” “一个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家的书童,能有什么大学问,还能拿下案首?”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高声附和: “说得对!等县尊来也没用!” “柳家在朝中可是有阁老在的,县尊大人难道还敢得罪柳阁老不成?” “到头来,还不是官官相护,把我们这些寒门学子当猴耍!” “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 少爷搬出县尊,非但没能压住场面,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民愤。 看着眼前一张张扭曲的脸,听着耳边震天的声浪,少爷急得满头大汗。 这些人,已经彻底被煽动得失去了理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卢璘,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少爷,迎着无数道要吃人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 “你们是质疑我不配当这个案首?” “还是仗着法不责众的心思,想趁机浑水摸鱼?” 人群的声浪,因为卢璘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突然停滞。 躲在人群中的余程友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到底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三言两语一吓唬,就这么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躲在人群背后,仍旧只闻声,不见人。 “我们不求别的,只求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你不过一介书童,还是奴籍!” “连第一场考试都差点撑不住,若不是舞弊,你作何解释?” “你若有真才实学,为何之前在清河县,却籍籍无名,闻所未闻!” 奴籍! 两个字一出,学子们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原本还抱着一丝怀疑的学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他们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败给某个世家子弟,或是某个苦读多年的寒门天才。 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竟被一个身份卑贱,连自由身都没有的家奴,死死地踩在脚下! 这是对他们十年寒窗苦读的践踏。 更是对他们身为读书人身份的莫大羞辱。 第62章 真金不怕火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当!” 一声清脆的鸣锣声,从不远处的街道口传来。 紧接着是衙役的呵斥声: “肃静!” “县尊驾到,闲人回避!”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街口处,一队身穿皂衣,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正大步流星地分开人群,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身着一身青色官袍,头戴乌纱,面沉如水,一副不怒自威的做派。 正是清河县县尊,吴井元。 吴井元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被围在中央的卢璘身上。 看到卢璘安然无恙,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紧赶慢赶,总算是没来迟。 几百年才出一个撼动礼器,文钟自鸣的存在,若是在自己的地界上出了半点差池,他吴井元万死难辞其咎。 松了一口气的吴井元大步流星地走到人群前方,声音冰冷。 “聚众闹事,围攻县试案首,你们是想造反吗?” 县尊的威严,让不少头脑发热的学子瞬间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吴井元没有理会他们,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卢璘的面前。 刚刚脸上那股官威瞬间消散,态度立马变得和善起来。 “卢小友,你没事吧?” “本官来迟一步,让你受惊了。” “我派人先送你回柳府,这里让本官来处理。” 一想到卢璘那部传天下作品中,那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简直是读书人的指路明灯。 别说案首,哪怕状元都不是不可能。 所以,吴井元和卢璘打交道的态度,下意识地变得很恭敬。 可吴井元觉得没什么,周围的学子不肯干了。 堂堂一县之尊,竟然对一个十二岁的书童,用上了近乎平辈论交的语气。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人群中最后一丝理智。 “看到了吗!我就说有黑幕!” “官官相护!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一个奴籍的书童,竟能让县尊大人如此对待,这背后得有多大的勾当!” 原本被压下去的声浪,以更加猛烈的方式,轰然爆发。 学子们眼中的怀疑,彻底变成了认定的事实。 吴井元脸色一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了分寸。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人群厉声呵斥。 “放肆!” “科举乃国之大典,岂容尔等在此信口雌黄,污蔑主考!” 可此刻的呵斥,哪里压得住激愤的群情。 人群中,有人高声反驳。 “吴大人,我们不是信口雌黄!” “我们只想要一个公道!” “是不是舞弊,是不是内定,您一句话说了不算!” 躲在人群里的余程友,见时机成熟,再次高声煽动。 “对!要想证明清白,很简单!” “把他的考卷拿出来!” “当着我们所有清河学子的面,公之于众!是骡子是马,一看不就知道了!” “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 这个提议,瞬间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 一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将县衙的屋顶都给掀翻。 吴井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公布考卷? 怎么公布? 那可是传天下级别的圣策宏文。 文章现世的当天,文道便自行运转,遮蔽了天机,抹去了除他、教谕以及崔皓之外,所有无关人等的记忆。 文章蕴含着天地至理,又岂是这些连文位都没有的蒙生童生,有资格观摩的? 别说他们,就算是寻常的翰林学士,若是强行观之,心神都会被其中浩瀚的文道真意所冲垮,轻则才气溃散,重则当场痴傻。 此事,根本无法解释。 拿出来? 怎么拿? 看着县尊大人脸上那副为难又迟疑的神情,学子们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心虚了!” “他拿不出来!” “舞弊!这就是赤裸裸的舞弊!” 余程友见状,趁热打铁,振臂高呼。 “诸位同窗!” “清河县官官相护,已经烂到了根子里!我们在这里,是讨不到公道的!” “我们去府城!” “去临安府衙门前鸣鼓申冤!” “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还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了!” “去府城!” “去府城申冤!” 群情激奋,彻底失控。 学子们一路高喊,一路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 不远处的小楼上,二楼的窗户半开着。 落魄书生斜倚在窗边,拎着酒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灌着,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那场闹剧。 他咂了咂嘴,朝着身后的沈夫子,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沈春芳,那便是你收的好弟子?” “就这么杵在原地,跟个愣头青似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一点应变之力都没有,倒是跟你这木头如出一辙啊!” 沈夫子眉头紧锁,倒不是因为师兄的调侃。 他满是疑惑的目光,放在县令吴井元身上。 吴井元此人,沈夫子有所耳闻,虽算不上什么能臣干吏,却也绝非庸碌之辈。 眼下这等局面,平息骚乱的法子,再简单不过。 只需将卢璘的考卷公之于众,一切谣言便不攻自破。 可为何迟迟不肯拿出考卷,反而任由事态发酵,激化矛盾? 这不合常理。 至于舞弊一说,沈夫子更是连半个字都不信。 自己这个弟子的品性,他再清楚不过。 更何况,以卢璘的学问,拿下区区一个县试案首,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又何须多此一举。 落魄书生见沈夫子不搭理自己,自顾自地又灌了一口酒,嘴角的讥讽之色更浓。 “怎么,不说话?” “看来你对你这个便宜弟子,倒是信心十足。” “就这么信他能凭真本事,拿下案首?” 沈夫子收回了目光,转过身缓缓开口: “教无可教。” 落魄书生闻言微微一愣,眼中有些意外。 自己这个师弟,虽然嘴上总是骂他迂腐,骂他不成器,可他心里清楚得很。 沈春芳当年也是在科举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一届榜眼。 官至礼部尚书,入阁拜相。 这等人物,眼界何其之高。 如今,竟会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上教无可教这四个字。 这评价,未免也太高了。 看来师弟对自己新收的这个弟子,确实自信。 “那个新来的学政魏长青,我见过。” “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这事要是真闹到临安府去,他可不会给你这个前任阁老留半分情面。” 沈夫子闻言,摇了摇头。 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着那个在千夫所指下,依旧身姿挺拔的弟子,眼神里没有半分担忧。 “真金不怕火炼。” 第63章 临安府 吴井元看着那浩浩荡荡的人群,只觉得头皮发麻,两眼发黑。 完了,事情彻底闹大了。 清河县学子聚众冲击府衙,这等事情一旦坐实,自己脑袋上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上司只会觉得他连自己治下的学子都安抚不了,连一场小小的县试都办得一塌糊涂,是个彻头彻尾的庸官。 吴井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转头一看,身旁的卢璘一脸平静,脑袋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快步走到卢璘身边。 “卢小友,这……这可如何是好?” “你看……能否请沈夫子出面,平息此事?” 县尊想法很简单,沈春芳是前任阁老,虽因与当朝首辅宴居斗争失败而致仕,但在天下读书人心中,依旧享有崇高的声望。 若是他肯出面,定能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 卢璘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县尊大人,此事不必劳烦我师长。” 卢璘很清楚,新任学政魏长青,正是当今首辅宴居得意门生。 让沈夫子出面,无疑是让他再去受宴居一派的折辱。 更何况,这点小场面,还远不至于让他退缩。 “我师早已不问朝堂事,若因此事再受宴居一派的折辱,非弟子所愿。” 吴井元闻言越发焦急,却看到卢璘淡淡一笑: “大人不必忧心。” “这件事很小,不过是些落榜学子心中不忿,被人煽动罢了。” “于您而言,非但无过,说不定……反倒有功。” 有功? 吴井元愣住了。 学子闹事,都快闹到府城去了,这怎么还能变成功绩? 一旁的教谕闻言恍然大悟,连忙开口解释: “对对对,有功啊,天大的功绩啊,对咱们清河县都是泼天政绩。” “大人试想,待到了临安府,学子们将事情闹到新任学政面前。” “学政大人查明真相,知晓我清河县,能出传天下之宏文,发前人所未发之言。” “这是何等样的祥瑞?何等样的政绩?” “到那时,学政大人只会赞叹大人治下有方,教化得力,才能培养出卢小友这等人才,又岂会怪罪大人弹压不力?” 教谕的一番话,在吴井元脑中轰然炸响。 对啊! 我怎么没想到! 这件事的根源,不在于舞弊,而在于卢璘的文章太过惊世骇俗,根本无法公之于众,这才引起了误会。 等到了临安府,学政魏长青是何等人物,自然能明辨是非。 到那时,自己治下出了一个能写出传天下文章的麒麟儿,这功劳,这政绩,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 想通了这一层,吴井元只觉得浑身舒泰,看卢璘的眼神,越发和蔼可亲。 他猛地一拍大腿,之前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中气十足地转身,对着身后的衙役们大手一挥。 “来人!” “立刻去备好马车,再备些干粮清水!” “派出所有衙役,护送学子们去府城!” “告诉他们,本官支持他们求一个公道,但路上定要注意安全,切不可再生事端!” “务必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衙役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立刻躬身应诺。 不止是衙役们,那些正准备往城门走的学子们也愣住了。 说好的官官相护呢? 怎么县尊大人不仅不拦着,反而还要出钱出车,欢送他们去告状? 这剧本不对啊! 吴井元不再理会众人惊愕的目光,转身对着卢璘,深深一揖,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那接下来,就拜托小友了。” ........... 清河县通往临安府的官道上,一列列马车正颠簸前行。 车厢内,落榜学子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 尽管已经很努力维持身子的平衡,但还是被剧烈晃动难以安坐。 时不时有学子脑袋重重撞在车壁上,疼得龇牙咧嘴。 这哪里是去申冤,这分明是去奔丧。 这还是县尊担心大家走夜路,时间上来不及,自费征用了镖局的马车。 可这些车显然是用来拉货的,减震几乎为零。 一路疾驰,只求速度,不顾死活。 不过总比他们一路步行几百里要来得好。 县尊为何这么好心? 难不成这次县试真不存在舞弊? 要不然县尊怎么会这般有底气,还自费让他们去上访。 这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不少学子的脑袋里。 还没等他们细想,又是一阵剧烈晃动,把思绪打断。 ............ 相比之下,队伍最前方那辆属于县尊自己的马车,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车厢宽敞,内饰精致。 更重要的是,它行驶得异常平稳。 一层无形的才气,将来自路面的颠簸尽数化解。 县尊吴井元听着窗外,时不时传来学子们的哀嚎声,忍不住发笑。 一群童生都算不上的人,还学人上访。 他们当中若有人掌握了行军战诗词,区区几百里路,不过是片刻功夫,又何须受这等颠簸之苦。 放下窗帘,吴井元转头看向车厢另一侧的卢璘。 只见对方盘膝而坐,双目微阖,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 吴井元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 …… 临近傍晚,一座雄伟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临安府到了。 上百米高的城墙,静静矗立在暮色之中,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威严。 疲惫不堪的学子们陆陆续续从马车上下来。 不少人都是第一次来临安府,一下车就被眼前的雄城给震撼到了,满眼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座壮观的江南道首府。 “这就是我们江南道首府,果然是一座雄城。” “那当然了,临安府可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任王朝更换,浪花淘尽,临安府依旧屹立不倒。” “别闲聊了,别忘了我们这次的目的,等院试的时候再看也不迟....” 学子们刚准备进城,城门楼上传来一声厉喝。 “关闭城门!” 伴随着沉重的机括声,厚重的城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 一名身披甲胄,腰挎长刀的千户,出现在城墙之上,目光如电,扫视着城下的学子们。 “来者何人?” 学子们哪见过这等阵仗,不少人脸色发白,双腿打颤。 人群中的余程友见状,尽管自己也有点打颤,但还是清楚此时必须有人站出来。 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他上前一步,走出人群,用尽全身力气高喊。 “我等乃是清河县学子,因县试舞弊,特来临安府,向学政大人鸣冤!” 城墙上的千户眉头一挑,眼中闪过疑惑。 学子申冤? 还是从清河县集体跑来的? 这得是多大的科举舞弊案啊? 早就听说清河县那个地方风气不对,果然如此。 打量了这群人片刻,人数虽多,却个个手无寸铁,不像是乱民。 第64章 666勾栏听曲不叫我 千户沉吟片刻,对身旁的副手低声吩咐。 “派人快马通知都指挥使大人,还有布政使大人。” “就说清河县学子,因科举之事,集体来府城申冤。” 副手领命而去。 千户这才对着城下挥了挥手。 “开门,放他们进来。” “派一队人跟着,别让他们在城中闹事。” 巨大的城门再次开启,学子们长舒一口气,鱼贯而入。 他们没有在城中多做停留,径直朝着城北方向走去。 大夏朝以北为尊。 无论是京城还是各府州县,圣院的位置,永远都在城池的最北方。 那里是文脉汇聚之地,也是读书人心中最神圣的殿堂。 学子们此行的目标很明确。 他们要找的,是这江南道内,真正能一言九鼎的人物。 临安府的权力架构,与前世略有不同,文官的地位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此地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是布政使,掌管一省民政、财政。 另有按察使,负责刑狱、监察。 都指挥使,统领一省卫所,掌管军务。 但这三位,在品级上,都要比主管一省文教、科举的学政,低上半级。 尤其是在江南这种文风鼎盛之地,学政的权柄更是大得惊人。 都指挥使司虽名义上统领军队,却处处受到学政的制约,连军饷的发放,都要看学政的脸色。 类似于前世的北宋,以文御武,但文官的权利比北宋更大。 因为,读书人是切切实实掌握着超凡伟力。 ................. 第一次来临安府的卢璘也有些好奇,他走在队伍的最后方,神色平静地打量着这座繁华的府城。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即便是傍晚,仍旧是灯火通明,行人如织,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一派盛世景象。 果然是江南道首府。 相比于卢璘的好奇,少爷却没半分兴趣。 他不是第一次来临安府。 这会的少爷还惦记着自己下注的那一千五百两。 “哎,开盘口那小子,趁乱跑了。” “我那一千五百两,怕是打了水漂了。” 卢璘闻言,倒是不怎么在意。 “跑不了。” “只要是清河县的人,还怕找不到?” “我告诉你,他应该和县教谕有点关系,到时候你顺着这个关系去查....” 说这话的时候,卢璘压低了声音,毕竟县尊和教谕就在两人前头,自己还怂恿少爷去要钱,有些不妥。 可少爷在路上和卢璘说了,这一千五百两有自己的一半。 少爷闻言,眼前一亮,还得是璘哥儿啊,连对方什么路数都知道了。 他笑着凑到卢璘身边,压低了声音。 “那行,等这事了了,咱们手上有钱了,先不急着回去。” “就在这临安府好好耍耍,你好不容易来一次。” “到时候,本少爷带你去见见世面。” 卢璘闻言,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少爷。 见见世面? 见什么世面? 少爷该不会是背着自己,偷偷见识过什么花花世界了吧? 什么时候的事? 好家伙,666勾栏听曲不带我? …… 就在学子们涌入城中,朝着圣院方向而去时。 城门处,两道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正是沈夫子与他师兄。 沈夫子望着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景象,忍不住感慨。 “临安府从废墟中重建,不过百年光景,竟又是一片繁华。” 师兄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复杂神色,却没有开口。 沈夫子并未注意到师兄的异样,他心里还惦记着璘哥儿的事。 “师兄,你对这位新任学政魏长青,了解多少?” “当真如传言那般,是靠着阿谀奉承,才得了宴居的青睐,被下放到此地?” 沈夫子问这话主要是想确认,魏长青对于神童的看法。 清河县之前包装了许多神童事迹的事,他从柳老爷口中略知一二。 可这些神童都没有下文了。 以至于沈夫子对魏长青的判断有些拿不准。 落魄书生闻言冷笑一声:“你就是个榆木脑袋,这临安府学政能靠溜须拍马就能担任的?” “这什么地方?黎氏的龙兴之地,会放一个酒囊饭袋来?” 一省学政,权柄滔天,尤其是在大夏。 大夏共有三京二十七府,临安府的地位,仅在三京之下,于其余府城之中,稳居前列。 这里,更是大夏皇室的龙兴之地。 当年太祖皇帝,便是在此地与前朝划江而治,僵持数年,最终才奠定了大夏的万里江山。 魏长青能以新科状元的身份,直接被任命为临安府学政。 光靠宴居的关系,怎么可能做到。 “不要小看了魏长青。” “此人,跟宴居那老匹夫,可不一定是一条心。” 沈夫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师兄却笑而不语,默默的灌了口酒,懒洋洋地调侃: “你一个致仕的老头子,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难不成,还指望着起复?” 沈夫子被他一句话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默默叹了口气。 我为璘哥儿打探消息,不行吗? 柳拱那老匹夫看着就不是宴居的对手,八成要不了多久就得致仕回乡。 到时候,给柳家,给老匹夫出这口恶气的,说不定还得看我这弟子。 四舍五入,不就等于我亲手扳倒了宴居? 想到这里,沈夫子竟忍不住乐了起来。 师兄见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傻乐,眼神古怪,还以为师弟犯了癔症。 “行了,咱们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接下来的事,没什么好看的。”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临安府,得自己找点乐子去。” 沈夫子闻言皱起了眉头。 “师兄,你还没放下啊?” “当年的花魁,如今怕是早已年老色衰,你又何必执着,还不如随我去圣院看看。” 师兄闻言,又是一声冷笑。 “你懂个屁。” “没有花魁能永远十八,但永远有十八岁的花魁。” “你这木头,懂什么叫乐趣?” “圣院那地方,一群老古董,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去,随时都能去。” 沈夫子一脸无奈,只能看着师兄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汇入人流,消失在街角。 第65章 敲响登闻鼓 临安府圣院,坐落于城北。 青瓦红墙,飞檐斗拱,门前立着一面两人高的巨鼓。 鼓架由整块巨木雕琢而成,鼓身不知是何种兽皮所制,历经风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 这便是登闻鼓。 大夏太祖定下的规矩,读书人若有天大的冤屈,或有不平之事,皆可鸣此鼓。 这是太祖皇帝给予天下士子的特权,也是一种责任。 为的就是不绝读书人言路,使天下清明。 而此刻,许久未曾被敲响的登闻鼓外,迎来了一众清河学子。 上百名清河学子熙熙攘攘地站在圣院外,望着不远处的登闻鼓,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跟过来凑热闹是一回事,真要敲响登闻鼓,他们心里也没底。 余程友混在人群之中,目光在众人脸上飞快扫过,最后定格在一名身着华服的学子身上。 他悄然凑上前去。 “孙兄,你我之中,以你学问最佳,品性最是端方,此次之事,理应由你来领头。” 那名孙姓学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带头上访,鸣鼓申冤,这可不是小事,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余程友看出了他的顾虑,压低了声音,言辞恳切。 “孙兄,我等读书人,所求为何?不就是一身风骨吗?” “此等为民请命,为天下学子讨还公道之事,最能彰显我辈读书人的节操。” “你想想,不畏强权,仗义执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该是何等佳话?我听闻学政魏大人最是欣赏这等有风骨的士子。” 余程友表面激动,心中却冷笑。 之所以推举此人,不仅因为对方学问在众人之中确属顶尖,已经是甲榜上有名。 卢璘这个案首被打下去,他确实有可能竞争案首,这是利。 此刻又以读书人的风骨为由,便是名。 有名有利,余程友相信对方大概率被说动。 更重要的是,在来临安府的路上,他早已打听清楚。 孙行之与临安府的布政使袁大人,沾着些远亲。 有这层关系在,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孙行之被余程友一番话说得心头火热,但仍旧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 他当然清楚余程友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想找个人来顶在最前面。 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清河县尊吴井元面对质疑时那为难的神情,太过可疑,舞弊的可能性极大。 其二,他比这些普通学子知道得更多。 当朝柳阁老与首辅宴居乃是政敌,而学政魏长青,正是首辅大人一手提拔的得意门生。 最关键的一点,卢璘才十二岁。 而魏学政虽然是首辅门生,但骨子里却是最传统的读书人,平生最是反对弄虚作假,尤其厌恶地方上动辄包装出来的所谓神童。 一个十二岁的案首,一个柳阁老的亲信,撞到厌恶神童的宴居门生手上。 简直是撞到了枪口上。 此事,值得一试。 就在孙行之准备再三请辞,再顺水推舟答应之时。 又一个学子忽然拉着一个人,挤到了人群前方。 “大家放心!这次县试,定然是舞弊!” “你们可知这是谁?” 被他拉出来的人,正是卢璘的大伯,此刻大伯一脸慌张,想要挣脱。 那学子死死拽着他不放,高声喊道: “诸位同僚,可知此人是谁?此人便是那舞弊案首卢璘的亲大伯!对于卢璘的底细,他最清楚不过了!” 大伯一听舞弊两字,又被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生怕被牵连进去。 急忙开口撇清关系: “诸位同窗,还请听我一眼,我是卢璘大伯没错,可卢璘打小就卖到柳府去了,跟我确实没什么关系!” “除了卢璘学问启蒙是我的影响,这次疑是舞弊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次的事,与我无关,我……我这次都没下场考试!” 大伯心里憋屈得快要吐血了,真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如今被当众认出是卢璘的亲戚,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余程友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追问: “这么说,你敢确定,他就是舞弊了?” 大伯也藏了个心眼,话不敢说死,刚才都比较谨慎用了疑是二字。 “此事内情,我半点不知,不过确实存在诸多疑点...” 大伯话音刚落,旁边立刻有认识他的清河学子高声解释道。 “诸位有所不知,此人我认识,乃是出了名的老童生,考了几十年连院试都没过,他能教出十二岁的案首?”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而且就他自己都觉得是舞弊,此事再无疑虑。” 此言一出,众学子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没了。 这是彻底安心了。 孙行之也清楚火候到了,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排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那面巨大的登闻鼓前。 双手握住了那根沉重的鼓槌。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的身上。 孙行之高高举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砸下。 咚! 一声沉闷悠远的鼓声,轰然响起。 ......... 圣院内 魏长青看着放下了手中的密报,眉头紧锁。 这是前几日把佛门之事汇报上去后得到的密报,来自于内阁。 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这才两天的时间,就已经从清河一县之地,蔓延到了临安府。 长此以往,难不成会波及整个江南道? 这可是能动摇大夏的文道根基大事。 可朝堂上的又是怎么回复的,四个字:静观其变。 魏长青无奈摇头,心里默默叹气。 佛门卷土重来,其势汹汹,可朝堂之上却只顾得党同伐异,倾轧不休。 连一个行之有效的应对之策都拿不出。 还是说读书人高高在上久了,骨子里瞧不上佛门。 不管是哪种,都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早已是暗流涌动。 就连这远离京城的临安府,也并非一块清净之地。 魏长青只觉得一阵心累。 正准备更衣休息,耳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鼓响。 “登闻鼓响?又有何事?”魏长青下意识的皱眉。 “福伯。” 门外,老管家福伯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老爷。” “何人鸣鼓,所为何事。” “回老爷,是清河县的一众学子,联名上访,状告……状告此次县试,存在舞弊。” 第66章 魏长青的质问 清河县。 听到这三个字,魏长青的脸色瞬间又沉了几分。 他对清河县一直就没有好感。 惯会弄虚作假,风气败坏。 自己才刚上任,那边便削尖了脑袋投其所好,递上来一大堆所谓的神童名册。 殊不知自己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虚浮的歪风邪气。 更别提前几日那撼动文道的佛门妖人,就是藏匿在清河县境内。 两桩事搅在一起,让魏长青对清河县的观感,已是恶劣到了极点。 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便是那日去清河县亲眼所见的百年异象。 县试现场,崔皓一篇文章引动了礼器共鸣。 总算让他觉得,这清河县文教并非烂到了骨子里。 福伯见自家老爷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愈发小心: “老爷,此事……似乎还与柳府有些干系。” “据那些学子所言,此次清河县试的案首,乃是柳府的一名书童。” “年方十二。” “众学子心中不服,聚众质疑,可……可县令吴井元,却迟迟拿不出那名书童的考卷以证清白。” “这才激起了民愤,闹到了府衙,敲响了这登闻鼓。” 魏长青闻言,脸色铁青,双眼欲喷火。 “怎么敢的?吴井元他怎么敢的?” “怎敢如此大胆,视我大夏科举如儿戏。” “连撼动礼器的文章都不能当案首?” “吴井元就这么想攀上柳阁老的高枝吗??”压抑的声音中难掩魏长青怒火。 立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县令吴井元想抱柳阁老的大腿,才有这么一遭。 魏长青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 “你先去前堂应付着,我换身官服,即刻就到。” “是,老爷。” 福伯躬身退下。 “来人。” 福伯前脚刚走,魏长青想了想,又朝门外唤了一声。 “把此次清河县所有考生的履历,给本官拿来。” 很快,一个下人便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快步走了进来。 魏长青径直从中抽出了那份属于案首的履历。 姓名:卢璘。 籍贯:清河县柳府。 身份:书童。 年岁:十二。 魏长青盯着那履历,心里那点疑虑彻底消散。 十二岁的案首。 连崔皓都给比下去了。 好好好。 又是一个神童。 清河县真是死性不改。 吴井元,我看他这个县令是当到头了。 不知道自己当天亲自去了县试现场吧。 魏长青心中冷笑,将手中的卷宗重重摔在桌案上。 看来今日,若不狠狠地杀一杀这股歪风。 他们便永远不知道,何为敬畏。 魏长青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迈步向门外走去。 .............. 一县学子,集体鸣鼓申冤。 此事,已数十年未见。 圣院门前宽阔的石阶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除了最开始那上百名清河学子,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百姓,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群一阵骚动,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路。 数名身着锦袍的官员,在亲卫的簇拥下翻身下马,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是布政使袁大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为首的中年官员,失声惊呼。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位身着武将官服,面容冷峻的男子。 “都指挥使,连都指挥使大人也来了!” 还没等学子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有一顶官轿在不远处停下,轿帘掀开,走出一个神情阴鸷,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 “那是……提刑按察使大人,他怎么也惊动了。” 江南道三位最高品阶的主官齐聚于此。 一县学子鸣鼓申冤,竟引得三司会审般的阵仗。 事情,已经彻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几位主官显然已经从下属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 清河县试,舞弊。 十二岁的案首。 背后似乎还牵扯柳府。 每一个词,都足以在江南道官场掀起一场地震。 几位主官交换着眼神,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紧闭的圣院大门。 他们在等,等江南道学政,魏长青。 吱呀。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向内打开。 一道身着青色官袍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魏长青面沉如水,甫一出现,现场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魏长青的视线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人群中一个方向。 “清河县令吴井元,何在?” 兴师问罪。 这四个字,瞬间浮现在所有学子的心头。 人群中,短暂的寂静之后,学子们脸色同时浮现出压抑不住的喜色。 魏大人果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看来这舞弊案是板上钉钉了。 余程友隐藏在人群中,激动地微微颤抖。 成了! 自己这次牵头组织,在所有清河学子面前挣足了脸面,能力尽显。 待到县试结果作废,重考一次,凭自己的学问,未必不能榜上有名。 名利双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人群中的卢璘,眼中满是快意。 大伯同样听出了魏大人语气中的不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心里已经把卢璘来来回回骂了千百遍。 这个扫把星,干什么不好,非得舞弊,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和他是亲戚关系。 不行,待会自己必须撇清关系,绝不能被他连累。 人群中余程友和大伯几乎同时看向卢璘。 只见卢璘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瞧不出一点波动。 余程友心中冷笑,装模作样,这小子不会是吓傻了吧。 毕竟才这个年纪,哪见过这等阵仗,待会压力一大,恐怕自己都会把舞弊的事情和盘托出。 大伯心里升起一丝不忍,但很快便被求生的欲望压下。 璘哥儿,别怪大伯心狠。 弃车保帅,也是无奈之举。 咱们卢家,终究还是得靠我。 二弟家的卢记下水生意不错,回头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多拿些钱出来,自己科举的路,可不能断。 人群中,少爷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阵仗,心里有些打鼓。 “璘哥儿……” “你……你确定没有舞弊吧?” 卢璘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瞪了少爷一眼。 少爷一见璘哥儿这个态度,心里莫名的安稳了许多,深吸口气,没之前那般慌乱了。 他转头望向不远处,县太爷吴井元正整理官服,准备回应学政大人。 走出人群之前,县太爷回头看了一眼卢璘。 想到文章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九字真言,吴井元深吸一口气,从人群中走出,对着魏长青躬身行礼。 “下官吴井元,拜见学政大人。” 魏长青看都未看他一眼,声音愈发冰冷。 “本官上任以来,清河县前后呈报了十二起神童事迹?” “三岁能文,五岁能诗,七岁便可尽通经义,如此种种,不足叙之....” “吴井元,你清河县难不成是文曲星下凡之地?动不动就有神童。” 顿了顿,魏长青冷笑一声: “现在又给本官搞出来一个十二岁的案首。” “你吴井元,真当我魏长青是瞎子不成?” “把这次所谓的神童案首,给本官拉出来,让大家伙都瞧瞧!” “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神童,能比崔家嫡子还要厉害,能当得了这个案首!” 第67章 还有人证? “崔家嫡子?哪个崔家?” “哪个崔家?临安府还有第二个崔家不成?” “自然是五姓七望,天下士族之首的千年崔氏!” 人群中爆发出猛烈的议论声。 五姓七望,那是凌驾于寻常世家之上的存在,是传承千年的庞然大物,其门下子弟,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连这样的人物,都没能在一个小小的清河县试中拔得头筹。 那这舞弊案,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简直是板上钉钉。 人群前方,布政使袁大人与都指挥使的目光同时落在提察使刘大人身上。 现场没有人,比这位刘大人更清楚崔家的分量。 刘大人正是清河崔氏的女婿。 当年的刘大人也是科举一甲进士,惊才绝艳,最终也只能娶得崔家一位庶女。 此刻的刘大人面沉如水,眉头紧皱。 一个小小县试的案首,竟能压过崔家嫡子。 这已经不是舞弊,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这时,布政使袁大人不动声色,朝着人群中的孙行之,递去一个眼神。 孙行之微微点头,同时心领神会,知道这会该轮到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人群中走出,抢在县尊吴井元之前,对着魏长青深深一揖。 “学政大人容禀。” “我等并非心胸狭隘,存门户之见。” “若是哪位寒门天才,凭借真才实学拿下案首,我等非但不会嫉妒,反而会心悦诚服,引为知己。” “可这卢璘,不过是柳府一介书童。” “以奴籍之身,拿下案首,叫我等如何心服口服。”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先拿卢璘的奴籍身份做筏子,挑起对立。 “什么?竟然是奴籍?” “一个家奴,压过了崔家嫡子,成了案首?” 见围观众人一个个情绪被奴籍二字成功挑起,孙行之心里冷笑一声,继续侃侃而谈: “虽说,我大夏朝有教无类,奴籍亦可参加科举,我等并无异议。” “可自开朝以来,何曾有过奴籍拿下案首的先例?” “莫不是,他这柳府的书童,与别家的书童,生来便不一样?” 议论声再次响起,而且成功地被孙行之带偏到了柳府。 “柳府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 “他家的书童是金子做的,还是墨水都是圣人亲赐的?” “吴大人这是急不可耐想攀上柳阁老的高枝啊!” 人群中,布政使袁大人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心中暗赞一声聪明。 外甥听懂了自己的意思,而且应对得不错。 话里没有一个字指向柳阁老,可每一个字,都在将柳家架在火上烤。 不远处,少爷闻言,当时就一个激灵,心里一团火被点着了。 这特娘的哪里是质疑璘哥儿,分明是借题发挥,冲着柳家,冲着他爷爷来的。 少爷只觉胸中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刚要张口反驳。 一只手却从旁伸来,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 少爷一愣,转头便对上了璘哥儿平静无波的眼神。 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只有示意他稍安勿躁。 少爷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狠狠地瞪着孙行之。 魏长青闻言,眉头微微皱起。 他当然知道卢璘是奴籍,卷宗上写得明明白白。 可他只想就事论事,彻查科举舞弊,并不想将此事牵扯到与柳阁老。 魏长青这副神情,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对柳府嚣张行径的极度不满。 孙行之见状,心中大定,立刻乘胜追击,准备把舞弊一事做成定局。 “大人,舞弊一事,已是确凿无疑。” “县尊吴大人心虚,拿不出卢璘的考卷,这是物证。” “卢璘身为柳府书童,柳府也有这个能力在县试中上下其手,这是动机。”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人证。” 人证? 此话一出,不止是魏长青,连一旁的县尊吴井元和教谕都愣住了。 卢璘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孙行之身上。 只见孙行之转身,朝着人群中一指。 一个身影被两个学子连拉带拽地推了出来,踉跄着站到众人面前。 正是大伯。 “此人,名为卢安,乃是舞弊一案中卢璘的亲大伯。” “卢璘自小的学问,便是由这位大伯启蒙。” “可这位卢安先生,科考数十载,至今连院试都未曾通过。” 孙行之顿了顿,冷笑一声,目光在卢璘和大伯身上打了个转,声音陡然拔高。 “敢问诸位,敢问学政大人。” “一个考了几十年都考不中童生的庸才,如何能教导出一个年方十二,便能力压崔家嫡子的县试案首?” “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议论。 “原来如此,他大伯就是个老童生。” “是啊,我认识他,在清河县考场都混成老油子了。” “这就说得通了,一个废物点心,怎么可能教出个天才来。” “舞弊,绝对是舞弊!” 被推到人群中间的这一瞬,大伯只觉得双眼发黑。 艰难抬起头一看,临安府三司主官,还有那黑压压一片的学子与百姓。 以及官位最大的江南道学政,魏大人。 几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大伯身上。 大伯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两腿一软,膝盖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心里早已把卢璘骂了千百遍。 该死啊,这个扫把星,舞弊就舞弊,为何偏偏要和自己扯上关系。 魏长青看着眼前不堪的大伯,开口发问: “你就是卢璘的大伯?” “抬起头来。” “本官问你,你有何证据,证明卢璘在县试中舞弊?” 虽然在魏长青心中,舞弊一案几乎已成定局。 可国法昭昭,科举是国之大典,凡事,终究要讲一个证据确凿。 大伯被一声冷喝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对上魏长青那双几乎要洞穿人心的眼眸,心里更慌了。 第一次和这等人物打交道,可确实这样的场合。 大伯现在只想把自己从这滩浑水里摘出去,撇得越干净越好。 慌乱之下,大伯努力维持着身子,颤颤巍巍的开口: “大人!学政大人明鉴!” “我是他大伯没错,可他早就被卖到柳府去了啊!” “他舞弊的事,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我……我这次县试都没下场,里面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第68章 当不得我清河县的案首! 魏长青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这么说,你拿不出证据?” 大伯看到学政大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悦,再感受到周围学子们投来的目光,整个人都快要疯了。 压力大得根本扛不住,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有!有证据!学政大人,我有证据!” “这小子平时疏于学问,仗着主家喜爱,三天两头就往我弟弟家里跑,哪有半分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他还醉心商贾之事,满脑子都是铜臭气!” “也就是当初在下河村老家,许是受了我的影响,写了……写了一首歪诗,被那些乡野村夫吹捧成什么神童,这才得了主家喜爱和赏钱。” “可他转头拿了赏钱,就撺掇着我那没出息的弟弟,跟我老父亲分了家!” 大伯越说越激动,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能抹黑卢璘的事情,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神童二字,再次钻入魏长青的耳朵里。 神童? 六岁能成诗? 魏长青再度皱眉。 人群中,少爷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特娘的算什么狗屁大伯! 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黑的说成白的,如此抹黑自家亲侄子! 少爷可是清楚的知道,璘哥儿一家接济了多少次这个大伯,可换来的确实这种抹黑。 他转头看向璘哥儿,只见璘哥儿面沉如水,眼神冰冷。 少爷默默地叹了口气,哎,摊上这种亲戚,璘哥儿心里该有多难受。 不远处,孙行之听到这番话,心中狂喜,知道此事到了这一步,已再无半点悬念。 他上前一步,对着魏长青深深一揖,声音朗朗,传遍全场。 “学政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此事确凿无疑!” “不过是被几个乡野村夫夸赞几句,便真当自己是天纵奇才。” “祖父在堂,却唆使分家,此为不孝!” “身为家奴,却惹出滔天大祸,连累主家声誉,此为不忠!” “科场舞弊,玷污圣贤之道,此为无耻!” 说到这里,孙行之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刀,直刺卢璘。 “此等不忠不孝,无廉无耻之徒,根本不配为读书人!” “我等羞于与之为伍!” 不忠不孝,无廉无耻。 这八个字,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无异于诛心之言。 人群瞬间被点燃,议论声此起彼伏。 “说得对!此等败类,根本不配为读书人!” “祖父在堂,却唆使分家,此为大不孝!” “科场舞弊,玷污圣贤之道,简直是我辈之耻!” “必须严惩!将他逐出士林,永不录用!” 一声声讨伐,一道道鄙夷的目光,齐刷刷地刺向卢璘。 少爷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已经不是区区一个案首之争了。 这是要把璘哥儿往死里整,要彻底毁掉他身为读书人的根基。 一旦这八个字的评价被坐实,璘哥儿这辈子,都别想在科举之路上再进一步。 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魏长青面沉如水,缓缓点头。 在他看来,此事差不多已经是盖棺定论。 他将目光从大伯身上转向了县令吴井元。 “人证物证俱在。” “吴井元,你还有何话要说?”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魏长青看吴井元的目光像是看死人无疑。 可就在这千夫所指的时刻,吴井元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笑了。 本该充满惶恐的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 他对着学政魏长青,不卑不亢地抬手一揖。 “学政大人,可否容下官,与这位卢安先生说两句?” 魏长青眉头微蹙,有些意外。 不过,他做事向来喜欢让人口服心服。 哪怕下一刻就要摘掉吴井元的乌纱帽,他也要让对方败得明明白白。 “准。” 吴井元转身走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大伯。 “卢安。” 大伯闻言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 “本官问你,你方才提及,卢小友六岁时曾作过一首诗?” 大伯整个人都懵了。 卢小友? 都这种时候了,县尊大人为何还对卢璘如此客气? 他不该是立刻撇清关系,将所有罪责都推到柳府和卢璘身上吗? 大伯心中疑惑,嘴上却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的,大人。” “可记得全诗?若还有印象,请当着大家的面,将诗复述一遍。” 大伯微微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提什么诗? 但他不敢违逆,只能努力地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着。 片刻之后,大伯终于想了起来,磕磕巴巴地念出了声。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当最后一句诗念完,现场罕见地安静了一瞬。 在场不少学子和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动容之色。 吴井元抓住这一瞬间的静默,摇头感叹: “好一个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全场。 “诸位听听,六岁的稚童,便能道出如此反哺之言,将人子之心,描摹得淋漓尽致。 “六岁稚子,便能有此感悟,此等纯孝之心,竟被尔等污为不孝?”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 “六岁……能作出这等诗?” “此诗意境深远,情感真挚,确是佳作,当得起一个神童之名。” “可……可这和舞弊又有什么关系?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古来有之。” 人群的议论声中,孙行之脸色一沉,立刻站了出来,冷声反驳。 “县尊大人,一首出县之作,又能代表什么?” “在场的同窗,能作出此等诗篇的,亦不乏其人,难不成个个都是案首的料子?” “卢璘或许小时聪慧,可这不正说明,他后天疏于管教,走了歪路吗?” “您想凭一首不知真假的旧作,就为他洗脱舞弊的嫌疑,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面对孙行之咄咄逼人的质问,吴井元不气反笑。 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你误会了。” “本官并无此意,只是单纯好奇,想了解一下卢小友六岁时,能作出何等佳作罢了。” 吴井元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说来说去,一点也没洗清卢璘舞弊的嫌疑。 圣院大门前,魏长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这吴井元,莫不是失心疯了。 在他看来,吴井元这番举动,就是在拖延时间,简直荒唐至极。 就在魏长青即将爆发之际。 只见吴井元转头,目光直视着魏长青,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 “学政大人。” “正如此人所言,一首出县之作,确实代表不了什么。” “别说出县了。” 吴井元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便是崔氏嫡子崔皓,在县试之中,写出了一篇达府文章,都当不得我清河县的案首!” 吴井元此言一出,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头皮发麻。 达府文章! 那可是足以在府试中都名列前茅的水平。 吴井元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他直视魏长青,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 “大人,您说。” “我吴井元,一个小小七品县令,是何来的胆子,敢为了攀附柳家,而去得罪五姓七望的千年崔氏?” “我,当真如此不智吗?” 是啊。 柳阁老虽是当朝阁老,权倾朝野。 可比起那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千年世家,终究还是差了些底蕴。 吴井元,好歹是一县之尊,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智,如此疯狂的举动? 第69章 吴井元,你胆大包天! 魏长青听到《游子吟》的诗句,眉头微微舒展。 六岁稚童,能有此情真意切,能有这等赤子之心,确实难得。 若是此诗为真,那这卢璘称得上一个神童之名。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神童,与县试舞弊,是两码事。 一旁,那位身着武将官服的都指挥使陈汉升闻言,面露思索之色。 他和吴井元打过几次交道,也知道这个清河县令在官场中的口碑。 临安府下辖数十县,清河县的民生、经济、教化,一直都稳居前列。 吴井元此人,绝非一个只知钻营的脓包。 让他为了攀附一个远在京城的柳阁老,而去得罪根基深厚的清河崔氏,这等不智之举,不像吴井元的行事风格。 难不成卢璘这个案首,真是实至名归? 县试种写出了比达府更惊艳的作品? 众人各有猜测,吴井元并未理会众人的心思,只是环视全场,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 “崔家嫡子,不愧是世家麒麟,其县试策论,以孝悌为题,实乃一篇达府之作。” 吴井元也不卖关子,当众朗声念诵崔皓的达府之作。 “孝在养志,悌在守心。” “父母生我以形骸,圣贤教我以仁义,故孝非惟奉膳,悌不独恭行。” 短短几句,便让在场学子精神一振,不少人露出叹服之色。 吴井元顿了顿,继续念道。 “昔曾子耘瓜受杖而不怨,是谓以孝修身;子路负米百里而不倦,是谓以悌济家。此二子者,未居庙堂之高,然孝悌所至,巷陌生辉。” “故曰:孝悌非为名也,乃为己立心;非为达也,乃为生民立命。苟能以此心推之,虽布衣亦堪为天下法。” 文章念罢,现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在场都是读书人,当然能够鉴赏文章作品的优劣。 “好一个为生民立命,以小见大,立意高远!” “引经据典,阐述精妙,确是达府之作,我等输得心服口服。” “不愧是崔家嫡子,临场能有这等文章,我等不及也。” 孙行之的脸上疑惑之色更重了,确实是达府经典。 能够压过这篇文章的,该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作? 一个十二岁的奴籍书童,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吴井元看着众人反应,微微一笑,话锋一转。 “崔皓的文章,固然是上上之选。” “但卢璘的文章,却更胜一筹。” 他清了清嗓子,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念出了卢璘考卷的开篇。 “孝以事亲,悌以敬长,此圣人立教之本,人伦所先也。” 仅仅一句,便让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凝固了。 大道至简。 这一句开篇,直接点明了孝悌的根本,远比崔皓那篇旁征博引的开篇,来得更加直指人心。 吴井元不给众人思索的时间,继续念了下去。 “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三才之道备焉。” “家为孝之本,《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是故孝者,家道之所系。” “乡乃悌之基。《论语》云:‘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尊耆老而恤孤弱,礼敬长者,友善兄弟,悌之施也。如此,则家齐国治,天下太平。” 随着吴井元一句句念出,现场的议论声越来越小。 所有人都被这篇宏文的格局与气魄给震住了。 一条读书人进阶的道路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从个人修身,到家庭和睦,再到乡里和谐,最终指向国泰民安。 “是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 这九个字一出,全场肃静。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九个字,将儒家千百年来的至高追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层层递进,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整个圣院门前,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针落可闻。 在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震撼。 良久才有零星的议论声传来,更多人还沉浸在对九个字的思索当中。 “天……天哪!”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这……” “这简直是……是为我辈读书人,立下了万世不易的准则!” 人群中,孙行之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口中喃喃自语,这等宏文,怎么可能在一场小小的县试里写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十二岁的书童写出? 不远处的余程友更是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眼神空洞,自己这是惹到什么人了? 文曲星下凡也不过如此,正常人怎么可能写出如此文章,给全天下读书人指明了一条路啊! 大伯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彻底傻了,这是璘哥儿写出的文章?比达府经典还厉害,得是什么品级的作品啊? 吴井元对众人的反应毫不意外。 因为他第一次看到原稿时,震撼的感觉比眼前这些人还要离谱。 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最终转向了学政大人。 吴井元想看看,听到这篇文章,魏大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可这一看,吴井元却愣住了。 只见魏长青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和赞叹,而是脸色铁青。 素来沉静的脸上,此刻竟然被气得双颊跳动。 魏长青双眼喷火,死死地盯着吴井元,咬牙切齿,缓缓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这……就是你说的,卢璘的县试考卷?” 吴井元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疑惑。 魏大人这是什么反应? 难道这等传天下之文,还不足以让他信服? 下一秒,魏长青的怒火,彻底爆发。 “吴井元!” 一声怒斥,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你伪造神童,本官可以忍。” “你县试舞弊,本官也能查!” “我只当你是个利欲熏心的读书人,却没想到,你连读书人最基本的风骨与廉耻,都丢得一干二净!” 魏长青猛地一指吴井元,声音满是暴怒。 “此乃刻印在圣院内,传天下之圣文《圣策九字》。” “你竟敢公然抄袭剽窃,将这等传世佳作,安在一个十二岁书童的头上,据为己有!” “吴井元,你胆大包天!”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什么?这是圣院刻录的传天下文章?” “难怪刚才听后,整个人头脑清晰....” “吴井元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贪天功。” “传天下的宏文也敢安在一个十二岁的书童上......” 人群中,孙行之和余程友闻言,刚刚还空洞的眼神,再度放光。 大伯也如释重负,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卢璘怎么可能写出这等文章,连我都写不出来,原来是抄的啊!” 第70章 半师之礼 大夏三京二十六府,每一座府城圣院分院都有传世阁分部。 临安府圣院当然也不例外。 阁中供奉的,皆是大夏开朝以来,足以传天下的圣贤宏文。 每一篇,都由文道自行运转,以才气为墨,刻印于特制的玉璧之上,供后世瞻仰。 而处在翰林境已久的魏长青处理完公务,最常去的地方,便是传世阁。 希望能从传世经典文章中有所收获,帮助自己踏入大儒之境。 尤其是近几日,他几乎将所有闲暇时光,都耗在了一块新出现的玉璧前。 玉璧上的九个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魏长青第一次看到,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短短九字,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奥妙,为天下读书人指出了一条清晰无比,却又至高无上的通天大道。 再仔细看文章内容,越发觉得作者把读书人的道路阐述得精妙。 魏长青每每观之,都觉心神激荡,困扰多年的瓶颈,竟有松动之兆。 他甚至觉得圣策九字的作者,虽未曾谋面,却已胜过自己半师。 甚至连之前因为佛门妖孽而被削减的才气,都隐隐有些恢复。 魏长青猜测,或许是哪位隐世不出的大儒,因佛门一事,特意写了这篇宏文,消除才气削减的影响。 为此,他还特地修书数封,送往京城,遍问师友同僚,想要知道这篇惊世宏文,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奉若圭臬,引为指路明灯的圣策,今日竟会以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被人当众抄袭。 还安在了一个十二岁的书童头上。 这让魏长青如何不愤怒,恨不得马上剐了吴井元的皮。 一旁的县尊吴井元,在最开始愕然之后,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原来如此。 卢小友的文章,这么快就被刻入了传世阁。 县学没有传世阁,他根本无从得知这个消息。 反应了过来,吴井元有些哭笑不得。 他还以为连传天下级别的文章都不能入魏大人的眼。 原来并非不认可。 恰恰相反,是太认可了。 正是太推崇这篇文章,才会因为抄袭之事,而愤怒到无以复加。 误打误撞,竟是这么个结果。 可吴井元这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落在魏长青眼中,确实更加荒诞。 心中怒意再难压抑。 就当魏长青准备下令,将吴井元当场拿下,将舞弊案彻底定性之时。 只见吴井元朝着人群中,高声喊了一句。 “卢小友,你再不出来,本官今日,怕是要被魏大人生吞活剥了。” 声音中满是无奈。 到了这一步,吴井元实在没办法了,只有让卢璘亲自来证明。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着吴井元视线的方向望去。 万众侧目之下。 卢璘缓缓从中走出,身姿挺拔,步履沉稳。 清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即便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也没有丝毫慌乱。 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与从容,让在场不少人都为之一愣。 魏长青也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卢璘,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皮囊倒是生得不错,温润如玉,翩翩公子,气度从容。 可一想到此人竟敢做出抄袭圣文这等无耻之事,魏长青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反胃。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卢璘走到场中,对着上首的魏长青,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 “清河县学子卢璘,拜见学政大人。” 魏长青冷着脸,看都未看他一眼。 吴井元上前一步,对着魏长青,郑重地介绍道。 “大人,这位,便是在县试中,写出那篇圣策宏文的卢璘,卢小友。” 说完,他转头看向卢璘,催促道: “卢小友,还愣着做什么。” “快把你的原稿拿出来,给学政大人过目。”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卢璘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稿子。 稿纸入手。 魏长青手中传来触感,是县试常用的稿子。 下一秒,视线落在稿纸上。 仅仅一眼,魏长青便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笔锋锐利,藏着一股开山断岳的气势。 风骨天成,隐隐有自成一派的气度。 这绝非一个十二岁孩童能写出的字。 没有几十年在书法一道上的浸淫,绝对达不到这种层次。 更重要的是,这字迹,魏长青再熟悉不过了。 和传世阁玉璧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难不成,今天真的能得见圣策九字的原稿? 魏长青压下心头的震动,目光下移,开始逐字逐句地审阅文章。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圣院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汇聚在魏长青的脸上。 人群中,孙行之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魏长青的表情,心中不断地呐喊。 装的!一定是在装模作样! 一个十二岁的奴籍竖子,怎么可能写出传天下之文! 这不合常理! 他身后的余程友,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双腿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他有一种预感。 自己好像……惹到了一个根本惹不起的存在。 不,不可能! 难不成真的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他怎么可能写出这种文章,那岂不是说,他真的能为天下读书人指明道路? 不远处,大伯看着脸色逐渐变幻的学政大人,内心疯狂咆哮。 抄的! 一定是抄的! 卢璘几斤几两,我这个做大伯的还不清楚吗! 他要是能写出这种文章,我名字倒过来写! 良久。 魏长青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卢璘的身上。 以一种晚辈看待前辈,学子仰望宗师的目光望向卢璘。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魏长青双手捧着原稿,朝着卢璘深深地弯下了腰。 青色的官袍垂落在地。 一个标准至极的九十度长揖。 此乃,半师之礼。 “学生魏长青,听闻大道,如拨云见日。” “此礼,为天下读书人而行。” “谢小友,为我辈指出通天之路!” 全场瞬间死寂。 只有风,吹过圣院门前,卷起几片落叶的声音。 孙行之脸上再无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双眼发黑。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大伯更是永远忘不了眼前这一幕。 自家侄子卢璘,坦荡的接受了江南道最高学官的半师之礼。 “这个是我侄子啊,这是我侄子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啊!” 大伯心里狂呼,转头就把刚才抹黑污蔑卢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71章 反坐其罪! 大伯手脚并用,麻利地从地上起身,而后近乎连滚带爬地冲到魏长青和卢璘的身边。 激动的脸上满是谄笑。 “魏大人!魏大人明鉴!” “我是璘哥儿的大伯,亲的,亲亲的大伯!”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 “我打小就看出来了,我们家璘哥儿,以后绝对是有大出息的!” “要不然,我也不会费心费力地给他启蒙,教他读书识字啊!” “可以说,没有我,就没有璘哥儿走上读书人这条路的事,更没有他今日写出传天下宏文的一天!” 说完,他又急切地转向卢璘,语气里满是亲热。 “璘哥儿,我的好侄儿,你可不能忘了大伯啊!” “你爷爷还指望着大伯我能考上个秀才,光宗耀祖,可不能忘了爷爷对你的好啊!” 大伯心里想的美极了。 学政大人这层关系要是能搭上,还愁什么秀才? 这可是江南道的天,是江南道百万读书人的天! 魏大人对璘哥儿都行半师之礼,我这个当大伯的,怎么也能沾上点光吧。 不远处,少爷看着大伯那副不要脸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刚刚还把璘哥儿卖得一干二净,恨不得踩进泥里。 连不忠不孝,毫无廉耻,不配当读书人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巴不得璘哥儿死。 现在风向一变,就舔着脸凑上来攀关系。 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卢璘对身旁大伯的聒噪充耳不闻。 他看着依旧保持着躬身姿态的魏长青,上前一步,伸出双手。 “大人言重了。” 卢璘轻轻将魏长青扶起,动作平稳。 魏长青被扶起,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卢璘,心里默默感叹,真是翩翩君子啊,难怪能写出这等锦绣文章。 一旁的大伯还在喋喋不休的大伯,嘴里嘟囔着:“魏大人,魏大人,学生今年也要参加院试,虽说十拿九稳,但还是有些学问上的疑惑,不知魏大人能否解惑....” 魏长青一挥手,锐利眼神一扫,大伯立马噤声。 他郑重地举起双手,将原稿递还给卢璘。 一旁县尊吴井元捋着长须,笑呵呵地开口: “学政大人,您看,这便是下官先前迟迟不肯公布考卷的缘由。” “非是下官有意隐瞒,实在是卢小友此文太过惊世骇俗,蕴含天地至理。” “在场的学子们,大多连文位都无,心神浅薄,若是强行观之,只怕会为其间浩瀚的文道真意所伤。” “若不是大人您亲临,他们恐怕根本无法领会其中万一。” 魏长青闻言点头,转头看向吴井元,眼含赞许。 “你做得对。” “此等圣文,确非寻常人所能观摩,你保护此文有功,为我大夏文道立下了一件大功。” 他语气一顿,接着说道。 “清河县在你的治理下,能出卢小友这等麒麟之才,此乃你教化得力之功。” 吴井元闻言,精神为之一震,脸上更是难掩振奋之色。 虽然魏大人并没有许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但单凭今天这番话,凭着发掘卢璘这份泼天功劳,自己未来的仕途,已是一片坦途。 人群中,提刑按察使刘大人与都指挥使陈汉升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暗自摇头。 魏长青本就强势,如今又有了这份教化之功。 江南道岂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布政使袁大人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孙行之,忍不住摇头。 完了。 这孩子今后的路,怕是彻底断了。 孙行之也感受到了舅舅失望的目光,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得罪了一个能写出传天下宏文的当世大才。 得罪了对他行半师之礼的学政大人。 这两座大山压下来,别说舅舅,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自己。 科举这条路是别想了。 一旁的余程友同样面无血色,环顾四周,同僚们投向自己的目光,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虽说其他考生学子在上访一事上有责任,但谁都知道自己是组织者。 ......... 吃了颗定心丸的吴井元,此刻心情大好,但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对魏长青开口道: “魏大人,您看,这事该如何收尾。” 魏长青摇了摇头,拉住卢璘的胳膊,态度亲切。 “小友,此地人多嘈杂,非是谈话之所,请随我入圣院一叙。” 说着,他便要拉着卢璘向圣院大门走去。 在踏上台阶,即将迈入朱红大门之前,魏长青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吴大人,收尾的事交给你,按我大夏朝律法正常执行即可,诬告何罪?” 说完,不再停留,拉着卢璘走进了圣院。 吴井元看着卢璘和魏长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缓缓转过身。 刚刚还一脸和煦的笑容,瞬间沉了下来,不怒自威。 他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依我大夏律,诬告何罪?” “反坐其罪!”一旁的教谕立刻朗声应答。 反坐其罪。 以其所告之罪,反坐诬告之人。 他们告的是科场舞弊,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舞弊之罪。 轰的一声。 前来上访的学子们脑中一片空白,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大人饶命啊!我们就是来看个热闹!” “是啊吴大人,我们都是被那孙行之和余程友煽动的,一时糊涂啊!” “大人,我们都是清河学子啊,您可是我们的父母官,怎忍心看我等前途尽毁啊!” 求饶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吴井元面无表情,抬手一挥,制止了众人的喧哗。 “本官只诛首恶,不搞牵连。” 他心里清楚,这上百号学子,大半都是被人挑起了对立情绪,跟着起哄罢了,真正心怀叵测的,只有那么几个。 况且,这些人都是清河县的读书种子,若是全都处置了,他这个县令的教化之功也就成了笑话。 听到这话,学子们如蒙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人群中的孙行之与余程友。 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憎恨。 孙行之和余程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如坠冰窟。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们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吴井元的声音悠悠响起,宣判了他们的结局。 “孙行之,余程友,煽动学子,诬告案首,罪大恶极。” “判,反坐舞弊之罪,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判,流绞监候!” 大夏朝律法,科场舞弊量刑极重。 夹带小抄者,停考三科,整整九年。 请人代笔者,本人与代笔之人一同流放三千里。 冒用籍贯者,永世不得参加科举。 而最严重的,便是贿赂考官,扰乱科举,其罪等同谋逆,判处绞监候,只待秋后问斩。 吴井元选择的,正是最严酷的刑罚。 因为他们这次诬告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案首。 更是一篇传天下的圣贤宏文,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文道新星。 此罪,不容宽恕。 第72章 文曲星下凡何异? “不!” 孙行之和余程友发出一声嘶吼,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其余学子看着这一幕,心中庆幸不已。 可他们还没庆幸多久,吴井元声音再次响起。 “首恶已除,从犯亦不可免。”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所有参与鸣鼓申冤者,各杖一百!” 圣院外的衙役们闻声而动,手持水火棍,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 哀嚎声顿时响成一片。 连大伯也被两个衙役一把架住,拖向长凳。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我是璘哥儿的大伯!我是来给我侄儿证明清白的!” 衙役们动作一顿,看向吴井元。 吴井元面无表情,没有半分触动。 他可清楚地记得,这个亲大伯,方才如何颠倒黑白,恶毒地抹黑卢小友。 全场唯一免于杖责的,只有少爷。 此刻正满场乱窜,兴高采烈地看着这群被打屁股的学子,活像一只进了米仓的老鼠。 “哎哟,这个屁股真白!” “快看快看,那个屁股上有颗痣!” “打重点,对,就是他,刚才喊得最大声!” ................ 与此同时,圣院不远处,沈夫子的身影一闪而逝。 下一刻,临安府最出名的销金窟,烟雨楼内。 一位落魄书生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听着堂间小曲,身旁还有一位娇俏的小娘子,正为他斟着花酒。 沈夫子在他身旁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轻抿一口后,一脸郑重其事地开口问道。 “师兄,我记得师父他老人家时常夸奖你,说你是咱们心学一派最有天赋的学生,日后心学的衣钵,便要靠你来继承了。” “师父当年,究竟是如何认定的天资的?” 落魄书生闻言,眼皮都未抬,嘴角却带上了一丝笑意。 这木头师弟什么时候这么上道了? 知道自己正在这烟花之地,还特意递过来梯子,好让自己在美人面前显摆一番。 落魄书生慢悠悠地睁开眼,嘴角带笑: “当年我参加科举殿试,在御前写下了一篇镇国级别的心学策论。” “那一年,我才十六。” 沈夫子闻言,脸上露出由衷的感叹之色。 “佩服,佩服。” “果然不愧是师兄,当真是咱们心学天资最高的弟子。” 落魄书生闻言一脸洋洋得意。 却听到沈夫子话锋一转。 “那请问师兄,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县试,便当场写出传天下之宏文,与你这十六岁的镇国策论相比,哪个天资更高?” “师弟愚钝,还请师兄解惑。” 落魄书生刚准备喝酒,闻言手上一顿,眉头微皱。 什么意思? 这老小子,是故意来打趣我的不成? 别说大夏,纵观文道昌盛数千年,也从未听闻过十二岁能写出传天下文章的人。 这老小子从哪听来的荒唐传说?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除非是至圣先师在世,否则怎么可能有这等人物?” “你师兄我十六岁写出镇国策论,这等天资,便已是文道的天花板了,要不然,如何能成为最年轻的大儒?” 沈夫子也不争辩,只是反问一句。 “若真有这等天资的读书人呢?” “该当如何?” 落魄书生闻言,笑声更加放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 “若真有此等人物,与文曲星下凡何异?” “我便拜他为师又如何!” 说完,在一旁的小娘粉面上香了一口,惹得小娘一阵低笑。 沈夫子笑脸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 ........... 圣院内室,檀香袅袅。 魏长青与卢璘盘膝对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茶几上一壶清茶,两只白瓷杯。 静默许久的魏长青缓缓开口: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今日得小友解惑,方知我读书人求索之路啊!” 魏长青早已将圣策九字品读过数十遍,如今得卢璘这个作者解惑,越是能理解其间义理深不可测,心中敬意更甚。 能写出这等文章,不是天授其材,又该如何? 文道当兴啊! “是魏大人厚积薄发,学生不敢居功。”卢璘淡然回复。 魏长青闻言摇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感叹一声: “说来也巧,小友这篇圣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 “如今的大夏,看似文道昌盛,烈火烹油,实则早已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卢璘闻言点头,却没有追问何为危机,何为暗流。 魏大人愿意说,他便听着。 若是不愿说,问了也是徒劳。 见卢璘这般沉稳,魏长青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 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说来惭愧,县试那日,本官其实就在清河县。” “也亲眼见到了礼器共鸣的百年异象。” “当时本官还以为,是崔家那位嫡子,写出了传世之作。” “是我先入为主,对神童一说,素有偏见,这才误以为是科场舞弊。” “在此,向小友致歉。” “今日得见小友,方知世上,确有天授之才。” 魏长青并非不信神童。 恰恰相反,他自己便是年少成名,弱冠之年便折了蟾宫桂冠,是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天才。 正因如此,他才愈发瞧不上地方上那些为了钻营,刻意包装出来的所谓神童。 可今日见了卢璘,他才明白。 神童与神童之间,亦有云泥之别。 卢璘闻言,仍旧是神色淡然,言语谦恭地回复: “大人言重了。” “大人日理万机,还能亲临县试巡查,足见您勤于政事,是学生辈的楷模。” 往往越是礼貌周全,越是代表距离。 这也是卢璘刻意为之。 自己是柳府书童,从踏入科场的那一刻起,身上便烙下了柳阁老的印记。 魏大人,是天下皆知的首辅宴居的得意门生。 自己的老师沈夫子,当年便是被宴居一党排挤,这才致仕还乡。 柳阁老与宴居,如今在朝堂之上,依旧是水火不容。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也不应该与魏长青走得太近。 背叛阵营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魏长青何等人物,瞬间便察觉到了卢璘从头到尾表现出的这份距离感。 但他不气反笑,并且心中愈发觉得,卢璘心思通透,七窍玲珑,远非同龄人可比。 同时心里忍不住默默叹了口气,哎,自己又被首辅大人的名声所累啊。 要不然,以自己一省学政的身份,又是这个态度,怎么会让卢璘如此不亲近呢? 第73章 大器免成 夜色渐深,月上柳梢。 一番长谈之后,魏长青亲自将卢璘送到圣院门口。 朱红大门外,魏长青望着卢璘的眼中满是不舍,但也知道卢璘打定了主意要和自己保持距离。 “小友,府试就在后日,若不嫌弃,这几日便在圣院住下,此地清净,也便于你静心温习,好生准备。” 县试之后,便是府试与院试,这两场考试皆在临安府举行。 唯有连过这两关,才算真正考中秀才,踏入士林门槛。 魏长青看着卢璘,心中有些期待。 县试便能写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等传世宏文。 那接下来的府试与院试,又会写出何等惊世骇俗的文章? 卢璘闻言,摇了摇头,婉言谢绝。 “多谢大人美意,只是柳府在城中自有落脚之处。”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正探头探脑的少爷身上,嘴角带笑。 “况且,我家少爷……脑子不大灵光,须得有人时时看顾着。” 不远处,少爷见卢璘指向自己,还对自己笑了笑,立刻挺起胸膛,对着卢璘和魏长青猛猛点头。 “璘哥儿果然够义气,知道在学政大人面前夸自己来着。”少爷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澈纯粹。 魏长青顺着卢璘的目光看去,见到少爷那副模样,也忍不住发笑。 当然,他明白这是卢璘找了个借口,与自己保持距离。 魏长青没有强留。 自己头顶着首辅门生的名号,与卢璘走得太近,对他而言,确实未必是好事。 能做的,便是表现出应有的姿态、应有的尊重。 这就够了。 “既如此,本官便不强留了。” 魏长青对着卢璘微微颔首,而后转身返回圣院。 厚重的朱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内外。 卢璘看着魏长青消失的背影,这才收回目光。 少爷见学政走了,兴冲冲地凑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得意。 “璘哥儿,刚才学政大人是不是夸我来着?怎么夸的?” 卢璘笑着瞥了他一眼,点头: “魏大人说,你是可造之材。” “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少爷闻言,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不过又立马化作一声长叹。 他背着手,抬头望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哎,可能我这人,是大器晚成吧。”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便是反着来的。” “只是这天资,体现得是晚了点。” 卢璘心里忍不住发笑,我看你不是大器晚成,是大器免成,根本不用雕琢,这个心态一般人哪比得上啊! 只能是天生的啊! ............ 翌日,天光微亮。 柳府在临安府的别院内。 即便是初春,卢璘仍只穿着一袭单薄的青衫,立于庭院中央的青石板前。 手持一支大号的毛笔,身旁木桶里盛着清水,而非墨汁。 以水为墨,以石板为纸。 这是卢璘从练字以来,就一直坚持的习惯,寒暑不辍。 笔尖饱蘸清水,在粗糙的石板上游走。 一个“道”字,转瞬而成。 字迹风骨天成,隐隐有自成一派的气象。 一笔之内,可见颜筋雄浑。 一划之中,又藏柳骨刚健。 这便是魏长青等人初见他字迹时,会那般震惊的原因。 没有数十年浸淫书法一道的苦功,绝难有此气度。 他们又怎会知晓。 卢璘的脑海中,承载的是另一个世界数千年璀璨的文明。 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苏东坡..... 一位位书法大家的传世名作,早已烂熟于心。 他要做的,只是将这些前人智慧结晶,融会贯通,走出自己的道路。 石板上的水痕,渐渐蒸发,字迹随之消散。 卢璘神色不变,提笔再写。 半个时辰后,依旧笔走龙蛇,不为外界所动。 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 两道身影走了进来。 沈夫子搀扶着一个烂醉如泥的落魄书生,脸上满是无奈。 他前几次来府城,也都是在此处落脚,这次自然不例外。 只是师兄昨夜在烟雨楼太过尽兴,直到此刻才肯回来。 一进门,沈夫子便看到了正在石板前练字的卢璘,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并不意外。 几年如一日,沈夫子早就习惯了弟子的自律。 沈夫子不意外,卢璘却有些意外,他停下笔,看向沈夫子两人,有些疑惑。 夫子不是应该还在清河县吗? 怎么也来府城了? “夫子。”卢璘放下笔,躬身行礼,目光落在了夫子身旁的落魄书生身上。 “这是我的师兄。”沈夫子开口解释。 话音刚落,沈夫子师兄被风一吹,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突然开口: “好酒,好曲儿。” “烟雨楼的小娘子,水灵得很,比京城的都不差。” “怪不得你沈春芳,宁愿窝在这江南道,也不愿回京。” 沈夫子闻言满脸黑线,面露尴尬之色。 师兄真是太不靠谱了,在我弟子面前嘴巴也没个遮拦了。 “师兄喝多了,喝多了!” 卢璘神色如常,转过头去,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尴尬过后,沈夫子怕师兄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胡话,没有和卢璘多言,扶着师兄就准备往房里去。 快要走到厢房门口时,沈夫子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向卢璘: “璘哥儿。” “昨日那份原稿,你没有给魏长青吧?” 卢璘闻言,心中讶然。 旋即便反应了过来。 夫子昨日应该就一直跟在附近,同时也跟着上访队伍一同来的府城。 应该是担心自己有不测,所以夫子一直暗中护持着。 卢璘心底一暖,对沈夫子点了点头。 “那你待会把原稿送我房间来。” “好的,夫子。” 第74章 各论各的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卢璘除了去了一趟沈夫子房中送去原稿,其余时间都在自己的房间内看书温习,为第二场府试做着准备。 府试的内容,是战诗词的应用。 这对于有着另一个世界数千年璀璨诗篇的卢璘而言,并不算难。 可即便有把握,卢璘也没有丝毫松懈。 卢璘很清楚,想要再写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等品级的文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县试那日,若非题目恰好契合,若非他耗尽了积攒的所有才气。 再加上取巧,只在最后以那九字真言点题,才侥幸写出了这篇足以传天下的圣策。 天时,地利,人和。 缺一不可。 这等巧合,再想复刻太难了。 …… 另一间房内。 睡了一天的落魄书生悠悠醒转,宿醉得头痛欲裂,让他忍不住按住了太阳穴。 体内才气微微运转,昏沉的不适感这才缓缓消散。 清醒过来后,落魄书生推门而出。 门外,沈夫子正满脸笑容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份书稿。 落魄书生一见他笑的那副样子,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靠在房门上,斜睨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开口: “看来是你弟子洗脱舞弊的嫌疑了?” 沈夫子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不过他没有正面回答师兄的问题,反而开口发问: “师兄,昨夜在烟雨楼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落魄书生眉头一皱,烟雨楼? 昨晚在烟雨楼说了那么多,谁知道这老小子提的哪件事? 难不成跟后来的小娘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落魄书生飞快地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想了好一会,也没回忆起自己说了什么出格的言论。 沈夫子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师兄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复述了师兄昨夜的豪言壮语。 “若真有十二岁写出传天下文章,与文曲星下凡何异,这等天资,我拜他为师又何妨。” 沈夫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此言,当真否?” 落魄书生闻言,不屑一笑。 他还以为自己酒后失言,说了什么心学一派的秘密。 闹了半天,就这? 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随意地点了点头。 “不仅拜师。” “我还行拜师大礼。” 沈夫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一把拉住落魄书生的胳膊,就往房里走。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落魄书生嘴上抱怨,身体却还是被师弟拉进了房中。 关上房门后,沈夫子将手中书稿,郑重其事的递到落魄书生面前。 落魄书生有些意外,莫名其妙给我一份书稿做什么? 接过书稿,他随意的翻开。 下一瞬,落魄书生的目光便被纸上那九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给死死吸住了。 一旁的沈夫子见状,捋须微笑。 ........... 良久,柳府别院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 “沈春芳,老贼误我啊!” 声音之大,穿透了墙壁与庭院,整个柳府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夫子所在的房内。 落魄书生一脸的生无可恋,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 而对面的沈夫子则是一脸笑意盈盈,春风得意。 “师兄,莫要激动。” “咱们各论各的。” “你喊我师爷,我喊你师兄,不碍事,不碍事。” 落魄书生闻言气得浑身一哆嗦,抬起手指着沈夫子,嘴唇翕动,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刚才,当他看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篇宏文,忙着追问此等宏文出自何人之手时。 这老贼口中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不过是门下十二岁劣徒县试所作....” 劣徒、县试、十二岁。 落魄书生才了然,自己这是着了道儿了。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指着沈夫子的鼻子,气得摇头叹气。 “你……你这老小子,早就知道你弟子写出了传天下的文章,故意拿话激我!” 沈夫子闻言笑而不语。 落魄书生见沈春芳那副样子,气得牙根痒痒,但又无可奈何。 毕竟是自己着了他的道,口出狂言。 良久,落魄书生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师弟啊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有你这么个好弟子,真是他的万幸。” “师父死了这么多年,怕是都想不到,自己还要遭这么一个坎。” 开口第一句,沈夫子听出了师兄的阴阳怪气,同时还拿师父压自己,但沈夫子丝毫不为所动。 落魄书生见状,又换了个方式: “你这是要让师父他老人家一手创立的心学,就此后继无人啊!” 这是拿师父压不成,开始打感情牌了啊。 沈夫子微微一笑,不急不躁,还是不为所动。 “不冲突,不冲突。” “把璘哥儿吸纳进咱们心学一派,不就成了?” 话锋一转,沈夫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莫不是……师兄打算言而无信,不准备信守承诺了?” “也罢,也罢。” 沈夫子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眼神却偷偷瞟着落魄书生的反应。 “叫师兄你认我弟子为师,确实是为难师兄了,哎。” 落魄书生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他哪里听不出这老小子是在拿话刺激自己。 今天非得让自己认一个十二岁的稚童为师不可是吧? 落魄书生直勾勾地看着沈夫子,见沈夫子态度不变,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罢了。 自己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 落魄书生无力地摆了摆手。 “去吧,大丈夫一诺千金,准备好拜师的束脩。” 沈夫子闻言,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大笑一声,转身便出了门去。 房间里,只剩下落魄书生一人。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才摇了摇头,嘴角竟也勾起笑意,笑了好一会后,脸色才恢复如常。 “师弟啊师弟,你这般处心积虑为那弟子考虑,就不怕再养出一个白眼狼?” “我们心学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啊....” 落魄书生低声自问,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神明。 望着窗外云卷云舒,落魄书生眼含追忆,脑海中浮现当年的心学盛景。 二十年前,心学还是大夏儒家五大流派之首。 门下弟子,遍布朝野,渗透官场各个阶层。 最鼎盛的时候,内阁七位大学士,竟有四人出自心学门下。 大夏士林,甚至流传着翰林多心学的说法。 何等的风光无限。 可这一切,都随着一个人的出现与离开,轰然崩塌。 二十年前,此人拜入师门。 师父视其为心学复兴的希望,倾囊相授,寄予厚望。 可谁又能想到,被师父引为最得意的弟子,最后却成了心学一派的掘墓人。 他叛逃了。 不仅自己叛逃,还带走了心学当时最有潜力的那批骨干。 自立门户,另起炉灶,自创一套“天人感应”学说,公然把心学贬入尘埃。 心学一派,自此元气大伤,盛况不复。 师父也因他心力交瘁,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便含恨而终。 此人便是如今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 宴居。 这也是沈春芳宁愿致仕还乡,窝在清河县小地方,也不愿再踏足京城半步的缘由。 落魄书生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卢璘奋笔疾书,写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样子,好像与二十年前,宴居初入师门时写下的文章,竟有些重合。 一样的惊才绝艳。 一样的气吞山河。 一样的,让人看到了无限可能。 第75章 心学! 客厅内,少爷正对着大厅中一面等身高的铜镜,仔细整理着自己的衣冠。 都快临近傍晚了,少爷却穿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悬着佩饰,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收拾得风流倜傥,人模狗样。 刚从外面散步回来的卢璘,一见到少爷这副骚包模样,忍俊不禁: “哟哟哟,少爷你这打扮得这么风流倜傥,看来好事将近啊?哪家的大家闺秀啊?” 少爷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得意地转过身,在卢璘面前显摆了一圈。 “你懂什么,以后我得好好打理自己了,不能和之前一样不修边幅。” 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迈开八字步。 “如今你名满临安,我身为你的少爷,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堕了你的威风。” 卢璘闻言忍不住发笑,骚包就骚包,还给自己扯上关系。 看来少爷这是到了发春的年纪啊。 这时,院门被人推开。 沈夫子与落魄书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卢璘和少爷一见两人,都有些意外。 沈夫子倒是双手空空,可一旁的落魄书生手里大包小包的提了不少。 怀里还抱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大白鹅。 鹅被搂在怀中,伸长了脖子,时不时发出嘎嘎声,显得极有精神。 “这是上哪家拜师去啊?十条干肉,酒,还有大白鹅。” 卢璘一眼就看出这是拜师所用的束脩之礼,当年他拜入沈夫子门下的时候,夫人也准备了一份。 沈夫子闻言一笑,径直走到卢璘面前,回答了卢璘的疑惑。 “璘哥儿,你要学生不要?” “要的话,点个头,我这就给你送来。” 卢璘闻言一愣。 学生? 自己连秀才的功名都还没考下来,收哪门子的学生。 夫子说的是他? 卢璘转头,望向沈夫子身旁的落魄书生。 一副不修边幅的慵懒模样,衣袍松垮,头发也有些凌乱,眼神里透着一股什么都不在乎的劲。 这都一把年纪了,让他当自己的学生? 沈夫子见卢璘不说话,笑意更浓。 “我这位师兄,昨日看了你的县试文章,大彻大悟。” “非说你是他命中的师父,吵着闹着要拜你为师。” “我拦都拦不住。” 说完,沈夫子还回头看了一眼落魄书生,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表个态。 落魄书生像是没睡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卢璘这下更意外了。 这人是夫子的师兄,那便是自己的师伯。 师伯拜师侄为师? 这叫什么道理。 以后见了面,这关系到底该怎么论? 沈夫子像是看穿了卢璘的心思,摆了摆手。 “各论各的,不碍事。” “你别看我这师兄卖相不好,好处可多着呢。” “他出身名门,年纪又大,不用你操心吃穿用度。” “自己身上还有功名,文位也不低,你收下他,利大于弊。” 沈夫子这番话说得直白,卢璘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脸上的随和渐渐收敛,神情变得郑重,看着沈夫子。 “夫子,您确定吗?” 沈夫子脸上的笑容也淡去,直直地望着卢璘,点了点头。 “既然夫子希望我收,那我便收下。” “只是拜师就不必了,以师父相称,晚辈也受不起。” “日后,我们平辈论交即可。”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落魄书生,却主动开了口: “你可要想清楚了。” “收下我这个弟子,你我之间结下的因果,可就不浅了。” 卢璘闻言有些意外,落魄书生斜睨着他,开口解释其中缘由: “你现在是柳府书童,虽说目前打着柳阁老的烙印。” “可等你考中了秀才,脱去奴籍,便算是天高任鸟飞。” “届时,旁人也不会非要把你和柳阁老划为一个阵营。” 顿了顿,咧嘴一笑: “但和我扯上关系,那可就不一样了。” “日后进了官场,以后想要左右逢源,就不可能了。” .......... 半个时辰后 大厅里,气氛安静得有些怪异。 刚刚过去的半个时辰里,沈夫子和落魄书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关于心学的来历都告诉了卢璘。 等待着卢璘做出选择。 此刻的卢璘脑海中一边回忆,一边思索。 沈夫子与他师兄出自儒家五大流派之一的心学。 心学一派,曾盛极一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风光无两。 可如今,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只因一个人。 当朝首辅,宴居。 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早年也曾是心学弟子,却最终叛出师门,另立山头,反将心学一派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收下夫子的师兄,便等同于公然站在了首辅的对立面。 等同于踏入了这个泥潭。 以后在官场之上,除非一辈子不暴露这层关系,否则便是举步维艰,处处皆敌。 厅内落针可闻。 沈夫子端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 落魄书生也收起了慵懒的模样,斜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卢璘身上。 该说的,他都说了。 这小子会怎么选? 卢璘终于动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茶壶边,提起水壶,先为沈夫子续上热茶,又给那位师兄面前的空杯斟满。 做完这一切,卢璘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 “夫子待我,恩重如山。” “学生无夫子,无以至今日...” 卢璘从来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刚才的犹豫也不是权衡利弊。 从他拜入沈夫子门下的那一刻起,在旁人眼中,他身上就早已烙下了心学的印记。 如今再谈撇清关系,未免太过天真,也太过凉薄。 更何况,师恩难报。 卢璘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着沈夫子。 “一切全凭夫子做主。” 沈夫子闻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捋着长须,口中连道:“好好好!” 刚才的凝重一扫而空,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而后站起身,郑重地指了指身旁的落魄书生。 “璘哥儿,我为你正式介绍。” “这位是我的师兄,王晋。” “在朝中并无官位。” 卢璘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出身于日渐式微的心学一派,没有官位,才是最正常的状态。 可下一刻,沈夫子的话,却让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不过,他倒是有个文位。” 沈夫子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文位,大儒” 第76章 府试开考 大儒? 行走的大儒? 卢璘瞳孔微缩,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大夏文道,文位至高。 而大儒,便是站在文位金字塔顶端的存在。 每一个,都是行走的圣贤,是镇压一国气运的定海神针。 前世创立了心学的半圣王阳明,便属于这个层次。 言出法随,一念可动山河。 春秋笔法,一字可灭万军。 这等人物,一人,便是一座雄关,便是一支军队。 整个大夏,明面上的大儒,也不过双手之数。 每一个都身居高位,或在翰林院著书立说,或在稷下学宫教化万民。 怎么会…… 眼前这个懒散落魄的落魄书生居然是大儒? 看着卢璘投来疑惑的目光,沈夫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卢璘见夫子给出了肯定答复,终于明白了夫子的用意。 什么拜师,什么加入心学,什么结下因果。 这些,或许都是真的。 但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夫子担心自己那篇传天下之文太过惊世骇俗,木秀于林。 他这是在为自己找一个护道之人。 而且一个大儒品级的护道人。 ....... 翌日,天光微亮。 早早就起来的卢璘,照例练完字。 接着又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背着早已备好的行囊,精神焕发地走出了柳府别院。 即便昨夜直到半夜才阖眼,可他此刻没有半分疲态。 任谁知道自己名义上收了个当世大儒当学生,怕是都会激动得难以入眠。 当然,卢璘不敢真的把那位师伯当学生来使唤。 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他心里清楚,这是夫子在为自己寻一重保障,上了一层保险。 用不上当然最好。 .......... 天光渐亮,薄雾未散,街道两旁的店铺正陆续卸下门板,早点铺子的蒸笼冒着腾腾热气,混杂着烟火气息。 街上渐渐出现三三两两的身影,大多是与他一样,行色匆匆,赶赴考场的学子。 今天是府试下场的日子。 一路前行,很快卢璘来到了府试的考点。 考场设在一座阔气的大宅院内,门楣上悬着“临安府府试院”的匾额,比县试的考场要气派得多。 院门外,一排排神情肃穆的衙役手持水火棍,维持着秩序。 参加府试的考生,在衙役的指挥下,分成了五列长队,等待着入场前的检查。 卢璘寻了一列队伍的末尾,静静站好。 他年纪尚小,身形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可很快,便有眼尖的学子认出了他。 “快看,那个就是清河县的县试案首?” “这么小?” 窃窃私语声在队伍中响起,不少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一个来自安溪县的学子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轻视。 “清河县的文风看来真是不行了,竟让一个黄口小儿拔得头筹。” “这种案首,没什么含金量,如何能与我安溪县的案首相比?” 他身旁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队伍里,几个同样来自清河县的学子听到这番话,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 还有人瞧不起我清河县案首? 这是什么落后地方出来的考生! 还安溪县的案首? 什么档次,也配和我清河县的案首比? 他能写出传天下之文吗? 这念头在他们心中一闪而过,却并未宣之于口。 毕竟传天下之文太过匪夷所思,若非亲眼所见,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等着吧,等府试放榜,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想到这里,几位清河学子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只觉得与卢璘同出一县,脸上都与有荣焉。 卢璘对周遭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心如止水,目光平视着前方。 轮到他时,负责检查的衙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见他年纪小,面孔又生,一看就不是府城本地人,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审视。 衙役的检查格外仔细,几乎是将他的行囊翻了个底朝天。 末了,衙役粗声粗气地发号施令。 “把外衣脱了。” 卢璘闻言皱眉,其他队伍的考生检查都没有一这遭,到我这里就要脱衣了? 这么刻意的刁难,是欺负我年纪小? 卢璘正准备开口,另一名衙役快步走了过来,在那衙役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负责检查的衙役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看向卢璘的眼神瞬间变得惊恐。 衙役手忙脚乱地将卢璘的行囊整理好,双手奉上,连连躬身道歉。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恕罪!” 他不过因为卢璘年龄小而瞧不起,简单刁难一下,没想到居然踢到了铁板。 “学政大人亲自点名让关照的对象,自己要是刁难他,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卢璘点了点头,接过行囊,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转头走进了考场。 卢璘是走了,还在排队的队伍热闹了。 尤其是刚才衙役们点头哈腰的模样,让周围排队的学子全都看傻了。 “这什么情况?清河县案首什么时候在府城有这么大的能量了?” “学政是他家亲戚啊?” 几名清河县的学子闻言,差点笑出了声音,心里忍不住念叨: “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清河县案首的含金量。” “这才哪到哪啊,你们是没见过学政魏大人给卢璘行半师之礼呢。” .......... 府试院内,青石铺地,肃穆庄严。 在专人引领下,卢璘来到了自己的考舍。 与县试不同,府试的考场被隔成一间间独立的号舍。 不过空间狭小,仅能容下一桌一椅。 考舍的位置是根据县试的成绩来的,所以分配给卢璘的号舍位置很不错。 既远离入口处的吵闹,也闻不到远处茅厕传来的异味。 卢璘很快放好东西,在座位上坐。 不多时便有人送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府试只考一场。 考的是战诗词的应用。 共设三道考题,三首战诗词,最终以三首的综合成绩评定高下。 “当” 钟鸣声响起,吉时一到,考场中央的半空中,有金光汇聚。 紧接着一行熠熠生辉的大字凭空浮现。 “绝境诗!” 这就是第一道考题。 大字下方,一行行小字随之显现,将考题的场景描摹得一清二楚。 你率残军被困于孤城,城中箭尽粮绝,兵卒疲敝。 城外,妖蛮大军即将发动最后的总攻。 此刻需作一首战诗词。 此诗既要能点燃麾下士卒的死志,又要能引动天地异象,震慑敌胆。 看到考题,卢璘便胸有成竹了。 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墨锭,开始研磨。 第77章 至公堂 卢璘蘸墨提笔,几寸粗细的凝实才气透出笔尖。 下一刻,卢璘动了,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滞。 笔尖在宣纸上游走,时而龙飞凤舞,时而铁画银钩。 ...............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卢璘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耗尽最后一丝才气后,终于把最后一句完整地写完。 停下笔的卢璘吐出一口长气,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缓缓闭上双眼。 一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边恢复着体内的消耗。 这首词,果然不愧是豪放词中的扛鼎之作。 仅仅是将其写出来,便几乎抽空了自己体内才气。 若非有【修身】特性加持,让自己的才气底蕴远胜他人,恐怕连完整写完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一切都值了。 此词一出,这等场景下的战诗词再难有与其争锋之作。 稍微缓过来一点的卢璘,拿起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缓缓摩挲,嘴角带笑。 王师伯给的这份见面礼,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宝贝。 这等足以引动天地异象的战词,写完之后,竟是半点波澜都无。 连一丝才气都未曾外泄。 也不知是何等品阶的宝物,竟有如此遮蔽天机之能。 .......... 正对面的号舍内,一名来自安溪县的考生还没有动笔的头绪,此刻正抓耳挠腮,满头大汗。 无意间一抬头,正好看见卢璘收笔闭目,一副悠闲养神的模样,下意识的一愣。 这不是清河县的案首吗? 怎么这么快? 自己连半点头绪都没有,此人就已经停笔了? 此人皱眉,旋即见卢璘号舍内没有半点才气波动,更无半点异象产生的征兆。 当即摇头轻笑:定是胡乱写了一通,应付了事。 哪怕是出县级别的战诗词,都会有才气痕迹遗留,可这清河县的案首,连半点才气波动都没有。 不是乱写是什么? 也不知道清河县的案首是怎么选出来的 安溪县考生彻底放下心来,摇了摇头。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那张空白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哎,这场景也太难了。 既要激发士卒死战之心,又要引动异象震慑敌军,还能直接增强战力。 寻常的边塞诗,虽能壮行色,却无杀伐之力。 而专为杀伐的战诗,又往往失于意境,难以引动天地共鸣,震慑敌胆。 如何才能将这几者,完美地融于一首诗中。 难难难啊! .......... 体内的才气在【修身】的加持下,正一丝丝地恢复着。 卢璘再次睁开眼时,已经确保才气能够支撑下一场考题了。 他将桌上的考卷拿了起来,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一遍。 字迹、内容、格式,确认没有任何疏漏。 伸出手,拉动了号舍角落里垂下的一根细麻绳。 这根麻绳连接着号舍外的一个小铜铃,是考生在考试期间,用来呼唤吏员上厕所或是提前交卷用的。 不多时,两名吏员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号舍门口。 看到卢璘那张年轻的脸,两人都有些意外。 “何事?”其中一人开口询问。 “交卷。” 两名吏员闻言,脸上的意外之色更浓了。 这才过去多久,第一个考题的时限都还没到一半,就有人交卷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以为然。 两人都有文位在身,自然能察觉到卢璘号舍中的才气波动。 可这半点才气的痕迹都没有,又没表现出异象。 不用多想,肯定又是见考题太难,乱写一气的考生了。 其中一人还是按规矩确认道:“一旦交卷,便不可再做任何修改,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卢璘点头。 见卢璘态度坚决,吏员不再多言,一人走进狭小的号舍,取出一张白纸与一小罐浆糊。 动作熟练地将写有卢璘姓名、籍贯等信息的考卷一角,用白纸严严实实地糊住。 这便是糊名,为了防止阅卷官在批阅时,因考生身份而产生偏袒。 做完这一切,另一名吏员则将桌上的笔墨纸砚,甚至包括镇纸,都一一收走。 “下一道考题会在午后公布。” “在此期间,你可以休息,也可以吃饭、上厕所,但切记不可发出声响,打扰其他考生。” 吏员照例将规矩交代清楚。 府试的规则比县试要人性化一些。 整整一天的考试时间里,考生共有五次休息的机会,期间会有专人送来清水与干粮。 卢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两名吏员不再停留,一人提着卢璘的考卷,一人拿着文具,转身离去。 卢璘则靠在号舍的墙壁上,闭上双眼,准备小憩片刻。 …… 两名吏员提着东西,穿过一排排号舍,最终来到了一座名为至公堂的大殿前。 这里,便是府试考官们专门用来批阅试卷的场所。 取科举至公无私之意,故名至公堂。 殿内,十几名阅卷官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为首的主考官见两人进来,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 “这么快就有人交卷了?” “回大人,是一位年纪不大的考生。” 其中一名吏员躬身答道,同时将卢璘的考卷双手奉上。 主考官却没有立刻去接那份考卷,而是开口问道。 “收卷之时,可有异象产生?” 吏员闻言,摇了摇头。 “回大人,别说异象,连半点才气波动都未曾察觉。” 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阅卷官们通常会提前询问收卷的吏员。 那些有异象产生,或是才气波动极为剧烈的试卷,会被单独挑出来,优先批阅。 这早已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主考官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最后一丝兴趣也没了。 连才气波动都没有,说明连最基础的出县品级都未达到。 这等水平,自然不可能是优秀的作品。 “看来这第一场的考题确实是有难度,这么快就有放弃了的考生了。” “既是下等,便放去左侧最底下吧。”主考官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左侧的桌案上,堆放的都是阅卷官初步判定为不合格的考卷。 而最底下,则是连复审资格都没有的考卷。 “是,大人。” 第78章 第二场考题 一直到午后,第一场考题的时间结束铃响,卢璘才睁开眼。 周围的号舍里,顿时响起一片长长的吐气声,夹杂着笔杆落桌的轻响。 不少考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看来光是第一场的考题,就把许多考生折磨得不轻。 紧接着,有吏员的声音在各处号舍外响起。 “第一场已毕,诸位考生可稍作歇息,恢复才气。” “半个时辰后,将公布第二场考题。” 考生们有的在号舍内静坐,闭目养神回复才气,也有的拉响铃铛,准备进食或者上厕号等等。 卢璘也拉动了号舍角落里的麻绳,趁着这个空档,准备去一趟厕号。 厕号外,排队的考生不少。 卢璘到的时候,队伍前面已经站了十几个人。 他安静地排在队尾,听着前方考生们的议论。 “听说了吗?乙字号那边,刚才有达府异象出现,而且不止一次。” “乙字号?那边大多是云渡县的考生吧?果然是文风鼎盛之地,府试都能出达府之作。” “那当然,云渡县在咱们临安府下辖十几个县里,文教一直是顶尖的。” 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说不定是清河县的考生呢?我记得乙字号考场还有不少清河县的考生吧?” 话音刚落,便引来一阵嗤笑。 一名身着青色襕衫的学子撇了撇嘴,声音里满是轻蔑。 “清河县?算了吧。” “他们县的案首就在我对面,开考才一炷香就收笔了,号舍里半点才气波动都无,不是乱写是什么?” “连案首都这副德性,其他考生又能好到哪里去?” 此人,正是卢璘号舍正对面那名安溪县考生。 他说话时,眼角余光正好瞥见排在队尾的卢璘,便用下巴朝着卢璘的方向点了点,低声对身旁的同伴说道。 “喏,就是那个小子。” 几名考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卢璘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也忍不住摇头轻笑。 “这么小?清河县今年是真的没人了。” “是啊,让他们来参加府试,简直是拉低了我们临安府的平均水准。” 卢璘听着这些议论,脸上平淡无波。 一点没有张口和这些人争论的想法。 与其费劲说服,不如留点精力准备下一场考题。 而且是骡子是马,等府试结果出来,一切自有分晓。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璘哥儿!” 崔皓看到卢璘,脸上露出几分欣喜,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在那边考场没见到你,咱们居然不在一个考场。” “我还以为另一个达府异象是你呢?” “听你这么说,看来其中一个达府是你咯?”卢璘笑问。 崔皓淡定地点头,并没有觉得写出达府之作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在其他人面前还能装一装,眼前的卢璘可是在县试能写出传天下品级的文章。 在卢璘面前,达府之作可不够看!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崔皓话锋一转,说起了之前清河县学子上访一事。 “县试考完,家里长辈就不让我出门了,说是要静心温书。”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上访那件事。” “你那个案首,当之无愧,哪容得那些小人质疑!” 卢璘只是淡笑,没有回应。 可周围的考生们却听到了崔皓的话。 “案首当之无愧?呵呵。” “清河县的考卷是有多简单,这种乱写一气的都能当案首。” “就是,这要是换我去清河县考,说不定案首就是我的了,反正有手就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肆无忌惮地附和着。 崔皓何曾受过这等阴阳怪气的嘲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当即便要开口反驳。 卢璘却向他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远处的廊道上,几名衙役正来回巡视,见排队的学子动静有些大了,眼神严肃地扫了过来。 崔皓见状,也熄了和众人争论的心思。 憋着一口气,狠狠地瞪了那几名安溪县考生一眼。 ............ 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转瞬即逝。 卢璘回到自己的号舍,刚坐稳身子,钟鸣声便再次响彻考场。 “当!” 所有考生精神一振,齐齐抬头。 考场中央的半空中,金光再度汇聚,凝结成一行新的大字。 “反击还是坚守。” 第二道考题来了。 大字下方,一行行小字紧随其后。 你率领的残军,在孤城之中以悍不畏死的决心,成功击退了妖蛮大军的围攻。 妖蛮死伤惨重,士气大跌,朝后方溃退三百里。 此刻,你面临两个选择。 其一,继续困守孤城,救死扶伤,收拢残兵,等待朝廷的援军。 其二,统帅剩余部队,主动出击,趁其军心动摇之际,衔尾追杀,一举踏碎妖蛮主力。 题目一出,整个考场陷入了一片死寂,比第一场时还要安静。 不少考生看着半空中的字,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满是困惑与凝重。 这哪里还是在考战诗词。 这分明是在考兵法韬略,在考临阵决断。 卢璘看着题目,同样陷入了沉思。 考官的用意是什么? 选择坚守,是最稳妥的办法。 己方兵力已是强弩之末,守住战果,等待援军,无疑是损失最小,也最符合常理的选择。 选择反击,则是一场豪赌。 赢了,便是泼天大功,一战定乾坤。 输了,便是全军覆没,万劫不复。 两种选择,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 一种求稳,一种求险。 一种是守成,一种是开拓。 这道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卢璘的目光微微闪烁,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 与此同时,至公堂内。 十几名阅卷官刚刚用完午膳,正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第二场的考题。 考题是礼部直发,他们也是和考生们同一时间才知道具体考题。 一位留着山羊胡的阅卷官放下茶杯,摇头感叹。 “这第二场的考题,可比往届要难上不少啊。” “往年府试,多是考些行军、斥候、或是鼓舞士气的战诗词,何曾有过这等直接涉及战局抉择的题目。” 身旁一位面容清瘦的阅卷官闻言,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 “你还不知道吧?” “这次府试的题目,是礼部与兵部联合出题,一同拟定的。” “据说是以前段时间,妖族围攻镇北城的那一战的场景模拟。”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位阅卷官脸色都微微一变。 镇北城之战,他们有所耳闻,惨烈无比。 立刻有反应快的阅卷官,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这么说,这两种选择,其实代表的是两种不同的立场?” “选择坚守,便是主和。” “选择反击,便是主战。” 话音刚落,另一位身形微胖的阅卷官脸色微变,声音压得更低了。 “噤声!” “你们是忘了,当朝宴大人,不正是力主与妖蛮谈判,以求休养生息吗?” “这要是选了主战,岂不是公然与宴大人的政见相悖?” “学政大人可是宴大人一手提拔的门生,在学政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唱反调,能有好成绩才是怪事。” 一番话,让在场众人心中一凛,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是啊。 这哪里是考题,这分明就是一道送命题。 “你又怎知,这不就是宴大人故意为之?”又有一位阅卷官幽幽开口,语气里满是无奈。 “提前筛选掉那些与自己政见不合的读书人,这等手段,那位大人又不是第一次用了。” “噤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主考官,终于沉声开口,瞪了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讨论的几人一眼。 “科举重地,岂容尔等妄议朝政,私下揣测上官心意!” 几名阅卷官被他一声呵斥,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闭嘴,不敢再言语。 主考官看着他们那副模样,暗自摇了摇头,心中却是一声长叹。 首辅大人的威势,真是越来越大了。 连一场小小的府试,都要被影响。 这群考生,还没等踏入官场,就要被逼着站队,就要被筛选。 ............ 与此同时,甲字考场内。 简单思索后,卢璘很快做出了决定。 无论是坚守,还是主动出击,这两种选择,他都有明确的思路。 既如此,何不遵循本心。 困守孤城,被动地等着妖蛮休养后再度侵袭,不是卢璘的性子。 卢璘更愿意激进冒险,主动出击,把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想通了关窍,卢璘蘸墨提笔,才气透出笔尖,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怒发冲冠....” 第79章 弃将 第二场的才气消耗,远没有第一场那般剧烈。 但收笔之时,体内才气也去了七七八八。 卢璘靠在椅背上,仔细地检查考卷,同时缓慢回复才气。 确定考卷没有问题后,卢璘又静坐片刻,待呼吸平复,才气恢复到接近一半的状态,这才拉响了麻绳。 很快,又是那两名吏员出现在号舍门口。 “又是你?” “何事?” “交卷。” 卢璘淡淡开口。 两名吏员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到了彼此的笑意。 这小子是彻底放弃了? 每一场都乱写一通,第一个交卷。 两人不再多言,例行公事地走上前,将考卷糊名、收走。 “还是那个规矩,不要打扰其他考生。” 再重复一遍规矩,收走文具后,两人转身离去。 卢璘并不在意,靠在墙上,继续闭目养神。 ............ 临近傍晚。 “当!” 钟声响起,半空中,最后一道考题缓缓浮现。 卢璘缓缓睁开眼,看到了半空中映着的考题。 “弃将。” 仅仅两个字,卢璘却从中读出一股悲凉和沉重。 下方是具体场景描述。 你趁妖蛮休整,亲率三千死士夜袭敌营,火烧辎重,阵斩妖王左翼大帅,妖蛮军心溃散,溃退百里。 再有三日,可一战灭其主力! 这时,大夏和谈使携圣旨入营,勒令停战。 称妖蛮愿和谈,杀戮有伤天和,但提出条件,交出主将首级,否则边境永无宁日。 朝廷主和派答应妖蛮条件,你和孤城将士们被当做弃子,陷入妖蛮包围。 你的选择: 一、饮下御赐鸩酒,以证忠心。 二、率剩余孤军,杀出一条血路。 考题一出,满场哗然。 不少考生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算什么考题!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朝堂诸公却在背后递刀子! 何其荒唐! 何其憋屈! 卢璘看着考题,脸色淡定如常,毫不意外。 下场之前,夫子就给他模拟过童试的考题。 不得不说,到底是读书人的世界,科举之道发展到了极致。 不是单纯考学问,同时考决策,考心性,甚至考你身处绝境时的风骨。 看着考题,卢璘暗自摇头,上一场,自己才刚刚写下怒发冲冠。 这第三场,便让他直面与岳武穆一般的困境。 那其他第二场选择主和的考生呢? 出题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卢璘皱起了眉头,开始揣测出题人的真正用意。 一番思索后,卢璘很快明悉宗义。 不管考题场景怎么变,但有一套是不变的。 根子依旧是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 万变不离其宗。 选择饮鸩自尽,是忠,是顺从,是读书人最推崇的杀身成仁。 选择杀出重围,是叛,是反抗,是绝境之下的读书人的风骨。 卢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思索过后,提起笔,饱蘸浓墨。 才气自体内涌出,顺着笔杆,汇于笔尖。 笔锋落下。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行行铁画银钩的字迹,随之浮现。 当写到最后一句时,卢璘体内的才气,几乎燃烧到了极致。 “报君黄金台上意....” ........... 一直到临近深夜,临安府府试院沉重的朱漆大门才缓缓打开。 考生们如同潮水般,从院内涌出。 一日三场考题下来,尽管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疲惫,但却神色各异。 有人步履轻快,眉宇间带着一丝自得,显然对自己的发挥颇为满意。 更多的人则是愁眉苦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这次的考题,未免也太刁钻了。” “是啊,尤其是第三场,那叫什么题目!” 一个考生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 “我选了主动出击,眼看就要踏碎妖蛮主力,一战定乾坤了,结果等来的是朝堂诸公背后捅来的一刀。” “还好只是场景模拟,不然我非得当场气死不可!” 身旁几个同样选择了主动出击的考生闻言感同身受,立马开口附和: “看到那题就反恶心,是人出的吗?” “我听说,这次是兵部和礼部联合出题,以镇北城那一战为模拟。” “这就是当初镇北城主将面临的绝境,也不知他最后是如何选的。” “何将军都被撸了,显然是处理得不好呗?” 人群中,一个消息灵通的考生,悄悄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 “何将军还只是丢了乌纱帽,可他的偏将庞将军……现在好像被关在诏狱里了。” 诏狱。 这两个字一出,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了许多。 “什么?” “庞将军都被关进诏狱了?那……那岂不是……”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诏狱的恶名,连他们这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都有所耳闻。 进去的人,无论有罪没罪,不死也要脱层皮。 “庞将军可是我大夏的脊梁,若非文位不够,镇北城的主将怎么轮得到别人,朝廷怎么能……” “嘘!” 旁边立刻有人拉住了他,紧张地四下张望。 “噤声!我们功名未定,妄议朝政,是想惹祸上身吗?”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这时,卢璘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一眼便看到了正等在不远处的少爷。 少爷一见卢璘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上下打量着他,开口调侃。 “我看那些考生一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看来这次考题不简单啊。” “璘哥儿,你怎么样?” “正常发挥。”卢璘淡淡地回了一句。 少爷见他脸上虽有疲色,但精神尚可,便放下心来。 他很自然地从卢璘手中接过行囊,背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并肩走在回别院的路上。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巡夜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在巷道里回响。 “刚才我听先出来的考生说庞将军被关进诏狱了。” 少爷还是有脑子的,知道马上到家了,才敢和卢璘提起这事。 卢璘闻言微微一顿,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庞将军? 庞将军,全名庞盛,这个名字卢璘在夫子口中听过不止一次。 夫子每每提起此人,都忍不住感叹,这是大夏最有血性的男人。 常年镇守北疆,直面妖族,为大夏立下赫赫战功。 这样一位军方大将,怎么会被关进诏狱? “听说,你们这次的考题,就和庞将军有关。”少爷见他神色凝重,补充了一句。 “也是刚才听那几个考生闲聊时说的,真假不知。” “回去问问夫子吧。” 第80章 阅卷 与此同时,至公堂内,时至深夜仍旧灯火通明。 十余名阅卷官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考卷之中,神情专注。 临安府下辖十数个县,上千份考卷,都必须在短短两日之内批阅完毕,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懈怠。 堂内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翻动卷宗的轻响。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进至公堂。 其中一人大家都不陌生,是学政手下的提学佥事,正五品官职,负责协助学政处理一省文教事宜。 而另一人身着青绿色官袍,头戴梁冠,手中拿着一卷文书。 所有阅卷官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抬头望去。 提学佥事见状,看出了大家的疑惑,主动开口向众人介绍来者身份。 “这是礼部陈大人,专程从京都而来,带来了内阁手谕。” 主考官闻言,也放下手中的朱笔,缓缓起身,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陈大人所来何事?” 礼部陈大人径直走到堂中,对主考官躬身行礼,而后展开手中文书,沉声开口: “奉首辅大人钧令。” “本次府试,凡评定为出县及以上品级的考卷,皆需誊抄一份,火速送往内阁。”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主考官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 区区一场府试,即便有佳作出世,按例也只需上报礼部即可,何曾有过直达内阁的先例。 陈大人不紧不慢地收起文书,开口解释道。 “诸位不必惊慌,此事并非只在我临安府一地。” “我大夏三京二十六府,皆是如此。” 听到这话,主考官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 看来,朝堂诸公对于庞将军一案的处置,争论不休,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主战与主和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连圣上,一时间也难以做出决断。 这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听一听天下士子的声音。 以科举为棋盘,以万千学子为棋子,来窥探这天下民心所向。 想通了这一层,主考官心中再无疑惑,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陈大人,语气平静。 “既是圣意,我等自当遵从。” “只是科举重地,闲人免入,誊抄之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有劳陈大人跑这一趟,您先回去休息吧。”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委婉的逐客令,不想让外人干扰阅卷的公正。 可陈大人闻言却只是笑了笑,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主考大人言重了。” “下官奉命而来,自当在此监督,以防誊抄之时,出现任何疏漏错谬。” “诸位大人阅你们的卷,我只在此旁观,绝不打扰。” 他嘴上说得客气,可眼睛却在殿内四下扫视,分明是要亲自坐镇,盯着整个阅卷过程。 毕竟是要送达内阁,甚至直达圣听的考卷,可不能出半点纰漏。 谁知道临安府会不会趁机夹带私货,弄出点什么污言秽语脏了圣上的眼睛。 主考官见状,心中冷哼一声,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转过身,对着堂内一众阅卷官挥了挥手。 “继续阅卷。” 批阅再次开始,只是堂内的气氛,却比先前凝重了许多。 阅卷官们先从右侧桌案上,那一小堆早已分拣出来的考卷开始。 这些都是在考试之时,便引动了异象,或是才气波动极为剧烈的优等之作。 一位阅卷官展开一份卷宗,只看了几句,便忍不住抚掌赞叹。 “好一个‘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有此等豪情,难怪能引动达府异象。” 说着,他将考卷递给身旁的同僚。 众人轮流传阅,皆是点头称赞。 “不错,此子心性、才气,皆为上上之选,当为甲等。” 很快,另一位阅卷官也发出一声惊叹。 “我这里也有一份,立意同样不凡。” “‘报国之心,死而后已’,虽稍显直白,却也字字泣血,忠勇可嘉。” “此次府试,竟有三份达府之作,实乃我临安府文风鼎盛之兆啊。” 主考官听着众人的议论,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心中的沉重稍稍减轻了些许。 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只要大夏的读书人,依旧有这等风骨与才情,那便是国之幸事。 ........... 阅卷的工作,从府试结束的当晚,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傍晚。 整整一天一夜。 十余名阅卷官不眠不休,一张张考卷在他们手中流转,判定,评分。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浓重的疲惫,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 终于,随着最后一份考卷被批阅完毕。 一位年长的阅卷官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抬起头,起身走到主考官桌前。 “大人,本次府试,实收考卷九百七十三份。” 他顿了顿,拿起一份汇总好的名录,继续说道。 “此次府试,评定为出县品级的战诗词,共计三十七首。” “达府之作,三首。” 主考官闻言,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他缓缓点头,转头看向一旁始终枯坐的陈大人。 “陈大人,您也在此地坐镇了一天一夜,这些考卷的评定,您都亲眼看着,结果如何?” 陈大人站起身,脸带笑容,对着主考官与一众阅卷官拱了拱手。 “临安府不愧是我大夏龙兴之地,文风鼎盛,一场府试便能涌现出三首达府之作,实乃可喜可贺。” “只是内阁那边催得紧,还要劳烦诸位大人,将这四十份优等考卷誊抄出来,下官也好尽快回京复命。” 主考官心中了然,没有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当即便安排了堂内几位字迹最为工整的吏员,开始誊抄这四十份考卷。 同时,也让人去准备此次府试放榜的一应事宜。 誊抄的过程枯燥漫长。 陈大人百无聊赖地在堂内踱步,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角落的一张桌案上。 那上面还放着一小摞考卷,没有半点被打开过的痕迹。 他有些好奇,随口问道。 “主考大人,那边是怎么回事?” “为何还有考卷没有批阅?” 主考官头也未抬,一边核对着誊抄的稿件,一边解释道。 “那些都是废卷。” “收卷时便已查过,毫无才气波动,想来是考生觉得考题太难,胡乱涂鸦之作,不必在上面浪费心神。” 陈大人闻言,点了点头。 他虽无阅卷的经验,但也知道其中的潜规则。 只是眼下实在无聊,看看这些胡乱之作,打发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不知下官能否看上一两份?” “自无不可,大人请便。”主考官随口应道。 陈大人信步走到桌案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考卷。 展开一看,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狗屁不通。” “这种人,当初的县试是如何通过的?” 主考官闻言,开口解释。 “学子之中,确有偏科之人,或许精于四书五经,于战诗词一道却一窍不通,倒也常见。” 陈大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拿起下面一张。 看了几眼,依旧是些不堪入目的胡乱之作,顿时没了兴致。 他将考卷扔回桌上,正准备转身离开。 目光一瞥,却见桌上只剩下了最后三张考卷。 陈大人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念头,干脆全都看完算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耐,又拿起一张考卷。 当他打开新入手的这张考卷,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 只一眼。 开篇的第一句诗,映入眼中,陈大人当场愣在原地。 “醉里挑灯看剑.....” 第81章 《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 仅仅六个字,却好似利剑出鞘,一股冰冷刺骨的锋锐之气,透过纸张,扑面而来。 陈大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的场景瞬间变幻。 从灯火通明的至公堂拉到了一座孤寂的营帐中。 眼前,摇曳的油灯下,一个鬓发微霜的将军,醉眼朦胧下,一遍遍擦拭着自己心爱的佩剑。 剑身之上映出将军略带疲惫的脸,可眼中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看到这一幕,陈大人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一行行字迹,继续在他眼中展开。 “梦回吹角连营。” 呜! 营帐外,一声苍凉悠远的号角声响起。 下一刻,场景继续变幻。 无边无际、连绵不绝的军营,旌旗如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这一次,陈大人不再是旁观者。 他成了这军营中的一员,一个满身征尘的老卒,正靠在斑驳城墙上,和其他老兵一般等候命令。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下一刻,场景再变。 冲天篝火燃起,驱散了边关苦寒。 大块的烤肉在火上滋滋作响,浓郁的香气混杂着烈酒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豪迈的塞外之音奏响,雄浑激昂,士卒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高歌。 陈大人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轰然上涌,恨不得立刻提枪上马,与袍泽们一同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这便是战场,这便是沙场豪情。 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酣畅淋漓的氛围之中,直到了最后一句,映入眼眶。 “可怜白发生!” 轰。 闷雷在陈大人脑中炸响。 所有的豪情壮志,所有的金戈铁马,都在这五个字面前,轰然崩塌。 一种英雄末路,壮志未酬的无尽悲凉从陈大人心底涌起。 这是一种明知此去无回,却依旧执剑前行的决绝。 更是读书人以身殉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千古风骨。 陈大人手里的试卷,飘然落地。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立在原地,双目失神,久久不能言语。 心神,还完全沉浸在方才那首《破阵子》所营造出的惨烈悲壮之中。 不远处的案桌前,主考官吴连深正一丝不苟地核对着誊抄好的考卷,确保没有错漏。 检查完最后一份考卷后,吴连深口中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酸涩的眼,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做完了这些后,吴连深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呆若木鸡的陈大人。 吴连深有些疑惑。 陈大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怎么会这么久? 难不成,是被那些学子胡编乱造的歪诗给气傻了? 不能够啊。 之前也看了两份废卷,显然是有了心理准备的。 吴连深心中不解,但也没多想。 他拿起誊抄好的四十份优等考卷,走到陈大人面前。 “陈大人,考卷已经……” 话未说完,原本如同木雕泥塑的陈大人,突然浑身一震,像是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转过头,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死死地抓住吴连深的胳膊,满脸激动。 “明珠蒙尘!” “明珠蒙尘啊!” “此等足以鸣州的战诗词,你们……你们为何不阅!” 陈大人胸膛剧烈起伏,回过神后,脑袋里不断思索。 能把自己从现实拉入虚幻场景,不是鸣州级别是什么? 甚至有可能是鸣州以上。 可这等考卷,却被临安府视若废卷,临安府此举有何深意? 要说临安府众人不知道这张考卷,陈大人打心底里不信。 可为何不准备送往内阁?? 这不是摆在眼前的文教政绩吗? 难不成魏大人被临安府同僚排挤? 掌控不了临安府的局面? 一连串的疑惑在陈大人脑子里。 吴连深被陈大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 堂内其余的阅卷官们,也被这声嘶吼惊动,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看着陈大人那副几近癫狂的模样,所有人的心中,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这陈大人莫不是被内阁和礼部那边给的压力逼疯了? 魔怔了? 明明是废卷,怎么可能是什么鸣州之作? 一场小小的府试,能出三首达府之作,便已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品级更高的鸣州战词? 更何况,还是在这堆他们看都懒得看的废卷之中。 吴连深也是同样的想法,半信半疑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掉落在地的考卷,凑到眼前。 和陈大人的反应差不多。 吴连深看到这首破阵子的第一句,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随后瞳孔骤然收缩。 堂内其余的阅卷官们,也被突然沉默的吴大人给惊动,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陈大人那副癫狂模样,他们可以不信。 可吴大人此次府试主考官。 他的反应做不得假。 难道.... 这堆他们视若敝屣的废卷之中,当真藏着什么惊世之作? 几位阅卷官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快步围了过来。 众人凑到吴连深身旁,目光齐齐汇聚在那张单薄的稿纸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破阵子》 仅仅三个字,便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这等字迹,风骨天成,已然登堂入室,隐隐有大家风范。 若非浸淫书法之道数十年,绝难有此气象。 至公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有一众阅卷官们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第82章 乱臣贼子! 良久。 最后一位看完的阅卷官从《破阵子》的场景拉回现实,忍不住感叹: “此等作品,至少是鸣州级别。” “是啊,竟能将我等心神直接拉入诗中场景,这……这确实是鸣州之作才有的异象。” 至公堂内,其余阅卷官们纷纷点头附和,显然每个人都经历了那场幻境。 又一位阅卷官忍不住开口点评,眼中满是赞叹: “此诗的解法,当真另辟蹊径,跳出了窠臼。” “考题要求,是激发士卒死志,引动天地异象,可它并未流于俗套,反而以醉态起笔,借挑灯看剑,写报国之心,显决死之志。” “以醉写斗志,而非颓靡,反而衬托出悲壮。” “妙,当真是妙绝!” 其余阅卷官闻言,皆是深以为然。 “说得对,常规的思路,无非是写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方才那三首达府之作,走的也都是这个路子。” “可此词,却反其道而行,于战前写孤独,于暴风雨来临前写宁静,那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反而更能反衬出那股滔天的战意。” “真正的决死之心,从来都不需要呐喊。” 又一位阅卷官点头,开口补充道。 “我方才试着以才气激发,此词的异象,远不止一处!” “‘挑灯看剑’,可在夜间强化士卒兵刃,更能使其获得夜视之能。”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更是能直接提升骑兵与弓兵的战力。” “此词,至少有四重异象加持,这在鸣州战词之中,也属上上之品,若是传唱得广,得军中煞气蕴养,日后未必没有晋升镇国之阶的可能!” 标准的鸣州战词,能引动两到三重异象,便已是难得。 而这首《破阵子》,竟有足足四重异象。 这已是鸣州战词中的顶尖之作。 这时,吴连深也终于从冲击中回过神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满是庆幸。 “此词文采风骨皆为上乘,气魄胸襟更是直追中古霸王。” “以武将的视角,写出了文人的风骨,不虚美,不隐痛。” “若非真正在边塞苦寒之地走过一遭,饮过冰,卧过雪,如何能写得出此等字字泣血的佳作。” 点评完后,吴连深话锋一转,皱着眉头扫视全场,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可此等惊世之作,为何会出现在废卷之中?” “你们当中可有谁,曾看过这份考卷?” 他心中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出口。 到底是当真没看到,还是看过了,却装作没看到? 这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有人在故意隐藏? 这话明面上是问责堂内众人,实则更是说给一旁的陈大人听的。 此事若是单纯的遗漏,那只是临安府阅卷官们能力不足,识人不明。 可若是被人觉得是故意隐藏,那性质可就严重得多了,那是态度问题。 是公然与内阁的意志相悖,明着唱反调。 吴连深之所以发问,就是要摆脱这个嫌疑,以当朝首辅如今权倾天下的威势,哪怕被认责为庸官,丢了脑袋上的乌纱帽。 也比站在宴大人的对立面,丢了脑袋来得强。 陈大人闻言心里冷笑一声,吴连深的意思,作为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听不出。 要是自己没有闲来无事,手痒翻了翻这堆所谓的废卷。 恐怕这会儿,府试的榜单都已经刻好了。 刻意隐藏这等佳作,到底是为何? 难不成真如自己所想,学政魏长青掌控不了临安府? 心里满是疑问的陈大人,皮笑肉不笑开口道: “既然发现了一张例外。” “那便劳烦诸位,把这剩下的废卷,再重新仔细看一遍吧。” “最好是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 “呵呵呵。” 陈大人的话没有说完。 可阴冷笑声,却给了吴连深极大的压力。 额角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 虽然陈大人官职品级不过正四品,文位也低于吴连深,可他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礼部和内阁。 真要被礼部和内阁给盯上了,自己这乌纱帽能不能保不说,恐怕连性命都不在掌握。 强撑着镇定,吴连深对着堂内一众早已面无人色的阅卷官,厉声喝道: “都还愣着做什么!” “把所有废卷,全部重新批阅,一个字都不能漏!” 陈大人没有理会这边乱作一团的景象。 他弯下腰,从桌上又拿起了第二张卷子。 正是压在《破阵子》下面的那一份。 翻开一看,字迹与上一张别无二致,铁画银钩,风骨天成。 明显是出自同一名考生之手。 陈大人心里顿时更加期待。 能写出《破阵子》的考生,在第二场抉择之中,又会如何作答? 当他看到考卷上的内容,眼中惊喜之色更浓。 “怒发冲冠,凭栏处、妖氛未歇。” 好! 好一个怒发冲冠! 起笔便有雷霆之势,将那股滔天的怒意和不甘,宣泄得淋漓尽致。 光看到第一句,陈大人就有感觉,这第二首词,起码也是鸣州级别。 带着这份期待,陈大人继续往下看。 “抬望眼、血染长戈,孤城如铁。” “壮志饥餐妖虏肉,笑谈渴饮蛮酋血。” 看到此处,陈大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胸中那股报国杀敌的豪情,被彻底点燃。 同时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判断。 明珠蒙尘! 绝对是天大的冤案! 第二场选择主动出击,写得如此慷慨激昂,字字泣血,竟也被当成了废卷! 临安府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陈大人本以为会收获更多的惊喜,可当他将目光移到最后一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陈大人脸上的激赏之色,瞬间凝固。 什么叫旧山河? 我大夏朝正当盛世,当今圣上励精图治,百业具兴,什么叫旧山河? 哪门子的旧山河,轮得到你来收拾? 还有最后三个字,朝天阙? 朝什么天阙? 这一句表达出的意思,陈大人看到这里焉能不明白? 下一秒,一股怒火从心底涌起。 陈大人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那最后三个字,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吼了出来。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 “居然写出这等反诗,其罪当诛!” 一声暴喝,响彻整个至公堂。 看完了第二张考卷,陈大人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终于明白为何那首鸣州级别的《破阵子》,会被当成废卷,弃如敝履。 也终于明白,为何吴连深这些人,在看到那首词后,会露出那般浮夸的震惊和惋惜。 全都特娘的是逢场作戏! 全都是演给自己看的。 这是从头到尾把自己当傻子,把内阁和礼部当傻子啊! 他们早就看过了这份考卷! 他们早就知道,这第二首词,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反诗! 所以,他们才不敢将这份考卷呈报上去,甚至连带着将第一首词也藏匿起来。 就是怕被牵连! 怕脏了内阁诸公的眼,更怕脏了圣上的眼啊! 第83章 清河卢璘 陈大人一声嘶吼,惊得堂内所有阅卷官都停下了手中的笔。 众人齐刷刷地望了过来,脸上满是惊愕不解。 陈大人这是怎么了,前脚不还是自语说又是一首鸣州佳作,怎么又成反诗了? 吴连深闻言,更是眉头一皱。 反诗? 怎么可能是反诗? 能写出《破阵子》那等鸣州绝唱的考生,风骨气魄何等卓绝,怎么会写出反诗? 吴连深哪里知道陈大人心中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大戏,看着陈大人那要吃人的眼神,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陈大人,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大人闻言气极反笑,一把将那张考卷甩在吴连深面前的桌案上。 “本官还没有瞎到这个地步!” “你们自己看!” 一位离得近的阅卷官,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快步上前,捡起了那张考卷。 他定睛一看,将上面的词句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妖氛未歇。” 念出第一句,吴连深和一众阅卷官都暗自松了口气。 起笔有雷霆万钧之势,豪情万丈,并无不妥。 那阅卷官继续念道。 “抬望眼、血染长戈,孤城如铁。” “壮志饥餐妖虏肉,笑谈渴饮蛮酋血。” 念到此处,堂内众人皆觉得热血上涌,并无不妥之处,尽是保家卫国,与妖蛮不共戴天之志。 此乃是大忠大勇之词,何来反诗一说? 可当那阅卷官念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双眼圆睁,盯着纸上的最后三个字,嘴唇哆哆嗦嗦的,半晌口中吐不出一个字。 吴连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一把夺过考卷,目光落在了最后。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话音刚落,至公堂内,瞬间死寂。 所有阅卷官听到这最后一句,齐齐发愣。 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这名考生何许人也,胆子也太大了! 当今大夏正值盛世,国泰民安,江山稳固,哪来的旧山河? 说要收拾旧山河,难不成是想说当今圣上的江山是旧的,要取而代之? 还有那朝天阙,他要朝哪个天阙?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了,这简直就是将反意写在了脸上! 吴连深只觉得手里的考卷,此刻重得有些压手,额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了冷汗。 完了。 临安府府试,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反诗。 自己作为主考官,难辞其咎,这顶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都得看造化。 不行! 绝不能就这么被牵连进去! 吴连深强压下心中情绪,脑中念头飞转,几乎是瞬间便想好了说辞。 他上前一步,对陈大人一拱手,义正辞严地开口道: “陈大人,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陈大人闻言冷笑,都懒得再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编。 吴连深定了定神,指着考卷上的最后一句,据理力争。 “这句收拾旧山河,收拾者,整顿也,旧山河者,失地也。此句之意,是指收复被妖蛮侵占的失地,光复我大夏疆土。” “至于这朝天阙,更是符合礼法。” 吴连深的声音越来越稳,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礼记·王制》有云,武将出征,血染疆场,收复失地之后,自当回京述职,面见天子,此乃君臣之礼,天经地义。” “通篇来看,此词写的皆是保家卫国之决心,是舍生忘死之忠勇,我们万不可曲解了考生的本意,否则,日后天下读书人,谁还敢为国明志?”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条理分明。 原本面如死灰的一众阅卷官,听到吴连深这番引经据典的解释,眼中瞬间重新亮起了光。 对啊! 可以这么解! “吴大人所言极是!此乃大忠之词!” “是啊,我等险些误会了这位考生的拳拳报国之心!” 众人纷纷开口附和,心中对吴连深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愧是主考大人,学富五车,竟有如此急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如此精妙的角度。 这个解释,引经据典,逻辑缜密,简直是天衣无缝。 “呵呵。” 陈大人则冷笑一声,一副你们把我当傻子的表情,看着吴连深。 “不愧是临安府的读书人,当真是好一个牙尖嘴利。” “既然你们觉得这不是反诗,而是大忠大勇之词,那不如,就将这份考卷呈上去,给朝堂诸公,给首辅大人看看?” “看看阁老们,会作何感想?” 此言一出,刚刚还喧闹的至公堂,再次安静下来。 吴连深沉默了。 他心里清楚自己那番解释,虽能自圆其说,但终究是强解。 这最后一句,立场太过模糊,怎么解读都行。 真要闹到内阁去,捅到首辅大人面前,谁也无法预料后果。 陈大人见吴连深心虚的模样,心中冷笑更甚,一步步逼近。 “怎么?” “吴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说这是大忠大勇之词吗?” “怎么就不敢给朝堂诸公过过眼了?” “这种行径,与庞盛那等乱臣贼子,又有何异?” 陈大人心头火起,镇北城一战中,庞盛就是如此。 朝堂明明已经确定和谈,他却率军主动出击,无视边关和戎国策,拥兵自重,贪功冒进。 最后被安了个擅自挑起边衅,破坏国策的大罪。 而这句“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比庞盛的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直是公然谋逆! “难不成,写出这等诗词的考生,背后有天大的背景不成?”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让你们临安府如此费心维护!” 说着,陈大人不等吴连深反应,转身大步走到桌案前。 这两张考卷,姓名籍贯处,还被白纸严严实实地糊着。 陈大人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一把便将那层糊名的白纸,撕了下来。 众人齐齐伸长了脖子,目光汇聚在那一角。 一名阅卷官看清了上面的字,瞳孔骤然一缩,失声惊呼。 “居然是....清河卢璘?” 第84章 适逢其会 与此同时,柳府别院内。 少爷正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夫子和卢璘。 “夫子,那照你这么说,璘哥儿这次岂不是凶多吉少?” “别说当案首了,读书人这层皮都有可能不保了?” 他本以为一个小小的府试,以璘哥儿的学问,想必案首也是手到擒来。 谁能想到,沈夫子听完卢璘的回答,脸上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直言璘哥儿可能卷入了一场大事。 第二首《满江红》可能会被定义为反诗。 少爷怎么也想不通,璘哥儿怎么可能写什么反诗吗? 那一句句诗词,自己方才听着,都只觉得满腔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投身沙场,杀敌报国。 难道那些饱读诗书的考官,当真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成? 沈夫子闻言,摇头叹气: “坏就坏在,此次考题是礼部和兵部联合出题,以镇北城为模拟。” “璘哥儿那些言论,放在平日,是激昂慷慨,是忠勇之词。” “可放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就成了过激之言,随时可能被人抓住,当成攻讦的话柄。” “究其原因,在于庞将军被指控谋逆一案,此案本就是捕风捉影,是主和派为了打压异己,罗织的罪名。” “你这首《满江红》一出,岂不是正中主和派下怀,他们还正愁没有更直观的理由呢?” 少爷闻言,眼中更是疑惑,璘哥儿和庞将军八竿子打不着,璘哥儿写的诗,怎么可能用来给庞将军定罪吗? 卢璘也同样不解,目光疑惑,望向夫子。 夫子叹了口气,把庞将军的来历娓娓道来: “庞盛将军,本就是柳拱当年亲自向圣上力荐的将才。” “如今他那边出了这档事,再加上璘哥儿和柳府的关系,这首《满江红》....” “恐怕会被宴居那些人,以此为筏子啊!” 卢璘闻言,才明白了夫子的担忧从何何来。 少爷听完,顿时急得抓耳挠腮,转头一看,璘哥儿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有些意外。 “璘哥儿,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夫子不是说了吗,这次的考卷要被送至内阁,甚至御前。” “你就不担心朝堂诸公,看到你这《满江红》的反应吗?” 卢璘淡笑摇头,心想,若是岳武穆的明志之作也会被当成反诗,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用担心。” “是不是反诗,不是那几个人说了就算。” “真要闹到御前,我也有底气自证清白。” 此言一出,少爷和沈夫子同时一愣。 有底气自证清白? “难不成,与你那第三场的作答有关?” .............. “清河卢璘”四字一出。 至公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个名字,对于在场的阅卷官们都不陌生。 圣院前的那场大戏,许多人都曾亲身经历。 十二岁的少年案首,县试写下传天下宏文。 可这个名字落在陈大人耳中,却让他眉头微皱。 “卢?范阳卢氏?” 陈大人下意识地便将卢璘与千年世家范阳卢氏联系到了一起。 原来是有这等背景,难怪这些人藏着掖着。 “卢家不是多在范阳府吗?怎么会跑到临安府下辖的一个小小清河县?” “陈大人误会了,此卢非彼卢,并非范阳卢氏。”吴连深立刻开口解释。 当然不是,要真是范阳卢氏才好,哪用得着藏着掖着。 可偏偏就不是啊! 吴连深当然知道这个卢璘是谁。 府试开考前,自己顶头上司魏大人,还曾亲自叮嘱过,要他将卢璘的府试答卷,单独拿出来给他看。 就在不久前,他才刚刚看过新鲜出炉的府试榜单。 榜上并没有卢璘的名字。 吴连深当时还以为,这位写出传天下之文的少年案首,不过只是昙花一现,耗尽了灵气,从此泯然众人。 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不是泯然众人。 而是写出了这等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诗词。 陈大人听完吴连深的解释,眼中的疑惑更浓。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阅卷官。 “既然不是范阳卢氏,那这个卢璘又有何等背景,值得你们如此惊讶?” 几名阅卷官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 最终,还是吴连深顶着压力,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卢璘此子,是柳府的书童。” 吴连深也知道,卢璘这个身份是瞒不住的。 他只希望陈大人听完之后,不要顺着这个身份,去做过多的联想。 可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四个字一出口,吴连深便看到陈大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柳府书童?” 陈大人一脸的恍然大悟,忍不住一声讥笑。 “原来如此。” “我说什么考生竟有如此胆量,原来是背靠着柳阁老这棵参天大树啊。” “怪不得,怪不得敢写下如此谋逆之词!” “也难怪你们一个个藏着掖着,生怕被我发现,原来如此!” 串起来了,都串起来了。 柳阁老这是不甘心自己的爱将庞盛落得如此结局啊。 原来盘外招,竟是在这里等着。 难怪当初在内阁之中,柳阁老会极力推动,让圣上听一听这天下学子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后手吗? 借一个书童之口,写出这等看似忠勇,实则包藏祸心的反诗,来试探圣心,来为庞盛鸣不平? 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他难道不知道,圣上看到这等诗词,会作何反应吗? 难怪圣上对这位三朝元老,是愈发不看重了。 看着陈大人那副我已看穿一切的模样,吴连深与其他阅卷官皆是沉默不语。 吴连深也忍不住暗自摇头叹气,他在看到考卷上是卢璘名字的那一刻,就想到了,对方一定会拿这个身份来大做文章。 想通了关节的陈大人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考卷重重拍在桌案上。 “剩下的也不必看了。” “把此人的所有答卷都拿给本官,本官要亲自带回京城。” “让朝堂诸公都好好看一看,柳阁老究竟是何等的家风!” “他力荐的爱将公然谋逆,连自家的一个小小书童,都敢写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反诗!” 说完,陈大人将卢璘那两份已经撕开糊名的考卷拿起,连带着压在最底下,还未曾批阅的最后一张,一并收入袖中。 而后猛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至公堂。 第85章 府试放榜 翌日,天光乍破。 今天是府试放榜的日子。 临安府府试院外,早已是人头攒动。 相较于县试,府试放榜的场面更大。 临安府下辖十数个县,上千名考生与他们的亲友、同窗,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考生们一张张脸上,神色各异,有自觉发挥好的,脸色自信满满,也有忐忑不安的,时不时双手合十,求祖宗保佑。 放榜的红墙之前,考生们三五成群,以各自籍贯为单位,抱团在一起低声议论。 “不知此次府试案首,会花落谁家。” “这还用猜?”一个身着云纹锦斓衫的学子,脸上带着十足的自信。 “我云渡县文风鼎盛,历来是临安府科举的执牛耳者。” “乙字号考场那日出现的达府异象,其中之一便是我云渡县的李贺兄所作,此次案首,非他莫属。” 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声轻哼。 “云渡县是厉害,可我临安县又何曾差了?” “上一届的府试案首,便出自我们临安县。” “王兄在县试时便已写出达府之作,此次府试更是状态神勇,案首之位,我看希望极大。”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呵呵,一群井底之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清河县的考生抱着双臂,嘴角不屑。 “要论真才实学,本届考生之中,又有谁能与我清河卢璘相提并论?” “你们哪个案首能在县试写出传天下宏文?” 消息经过几天的发酵,清河卢璘县试写下传天下惊世文章一事,已经传播得很广了。 这名清河县考生脸上与有荣焉,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众人。 真爽啊,这卢璘出自我清河县真是一大幸事。 这圣院前的杖责一事,就不和你计较了。 本以为自己说完,其他县的考生没有反驳之力。 没想到,人群中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清河卢璘?” 一名临安府本地考生听到这个名字,直接笑了出声,笑声里满是嘲弄。 他环视一圈,故意拔高了音量。 “你们还当这是在清河县试呢?” “还以为他能再写出一篇传天下奇文?” 顿了顿,卖足了关子,眼中的讥讽之色更浓。 “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吧。” “这位清河案首,这次别说什么府试案首了。” “他能不能保住身上这层读书人的皮,都还是两说呢!”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 “兄台,此话何意?” “难不成……府试之中,出了舞弊之事?” 此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却不再多言。 恰在此时,卢璘与少爷的身影,从街口出走出,远远的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一瞬间,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上百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卢璘身上。 眼神复杂至极,有好奇,有轻蔑,有幸灾乐祸,更有毫不掩饰的指指点点。 刚走过来的少爷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他眉头一拧,锐利的目光挨个瞪了回去,手腕一翻,连袖子都挽了起来。 “奶奶的!” “一个个看什么看!”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半点礼数都不懂!” 骂完,少爷才压低声音,凑到卢璘身边,脸色凝重。 “璘哥儿,看来情况不太妙啊。” 少爷不傻。 榜单还未公布,可这些普通考生,却好像已经提前知晓了什么内幕。 直接印证了夫子昨日的担忧。 璘哥儿第二场的作答,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卢璘的脸色却平静如常,淡淡地开口: “先看完放榜再说。” “天塌不下来。” ............ 这时,府试院内走出一队衙役。 锣鼓喧天,唢呐齐鸣,一路吹吹打打地行来。 中间一名衙役,双手郑重地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布,正是本次府试榜单。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衙役们顺利走到高墙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衙役在一众差役的护着下,将手中的榜文猛地一抖。 哗啦一声。 巨大的明黄色榜文如瀑布般展开,足有半人多高。 字迹用的是加粗的馆阁体,写得极大,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站在人群外围,也能勉强辨认。 两个差役手脚麻利地提着浆糊桶上前,稳稳地将巨大榜文贴在了榜墙之上。 “开榜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瞬间炸开。 一时间,人声鼎沸,众生百态尽显。 有人挤在最前排,目光从榜尾一路向上搜寻,当看到自己名字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喜极而泣。 也有人找了半天,从头到尾看了数遍,依旧不见自己名姓,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少爷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拼了命地想往里挤。 “璘哥儿,咱们也快去看看!” 卢璘却拉住了他,神色平静。 “不用看。” “会有人告诉我们的。” 少爷一愣。 谁啊? 下一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大笑。 “哈哈哈哈!案首果然是我云渡县的李贺兄!” “这下,你们临安县的人无话可说了吧!”一名云渡县的考生满面红光。 “上届府试,若非主考官出身你们临安府,案首也该是我云渡县的!” “论真才实学,你们临安府谁能比得上我们云渡县?” “说的是!”旁边另一名云渡县考生立刻高声附和。 “此次录取的五十名考生,就有接近五分之一来自我云渡县,案首更是出自我县!” 那人说着,话锋一转,目光讥讽,扫向了不远处几名清河县的考生。 “不像某些弄虚作假的地方,还整出什么十二岁的案首,简直是徒增笑柄。” “真能写出传天下的文章,怎么这次连府试都过不去?” 这话一出,几名清河县的考生顿时火冒三丈,当即便要上前理论。 可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朝榜上看了一眼,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心里咯噔一声。 榜上,真的没有卢璘的名字。 难不成……卢璘真是昙花一现,江郎才尽了? 不远处少爷也听到这段对话,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果然,连看都不用看了,榜上确实没有璘哥儿的名字。 看来都被夫子给料中了啊! 少爷默默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拉着卢璘回别院。 第86章 谋逆罪! 两人刚准备打道回府,这时又有一队衙役从府试大门走出。 这队衙役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卢璘面前。 为首的衙役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卢璘一眼。 “你就是清河卢璘?” “是我,何事?”卢璘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那衙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大手一挥。 “那就没错了。” “拷起来!” 两名衙役应声上前,手中铁链哗啦作响,便要朝卢璘手上锁去。 “你们干什么!” 少爷哪能让对方就这么把璘哥儿带走,他一个箭步拦在卢璘身前,双目圆瞪地望向几人。 “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拷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为首的衙役见状,冷笑一声: “道理?” “清河卢璘,涉及谋逆大案,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跟布政使大人讲道理吧!” “抓起来!” 谋逆! 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在场的考生们连看榜都忘记了,直直地围了上来,议论声瞬间沸腾。 “谋逆?一场府试,怎么会涉及谋逆?” “我的天,谋逆可是比考场舞弊严重百倍的大罪,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难不成....是写了什么反诗?” 少爷一听“谋逆”二字,脑子嗡的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谋逆呢? 这个罪名也太重了。 他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地看向卢璘。 见卢璘脸色虽然低沉,但眼神依旧镇定,还飞快地向自己摇了摇头。 少爷瞬间就明白了璘哥儿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和官府正面对抗。 卢璘示意完少爷,抬头看向为首的衙役,平静开口。 “这位差爷,此事尚未定性,跟你们走一趟可以。” “但你们要确保我的安全。” 为首的衙役见卢璘身陷囹圄,竟还能如此处变不惊,条理清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同时脑海里闪过,来之前想起了上官的交代。 “这事是神仙打架,咱们都是棋子,最好别瞎掺和。”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 “只要你老实配合,自然不会有事。”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不必用铁链,只是将卢璘围在中间。 少爷见状,脸色忧色难掩,真要被关进临安府大牢,什么罪名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不行,我得先回去找夫子商量对策。 为首的衙役见卢璘没有抵抗,大手一挥,示意带走。 只留下一众还没有吃够瓜的考生们,再次对卢璘涉及谋逆一事,议论纷纷。 不远处的人群中,姗姗来迟的大伯,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本是想来看看璘哥儿能不能拿下府试案首,好让自己也跟着沾沾光。 谁能想到,刚赶过来,就看到卢璘被衙役带走的场面。 谋逆? 自己耳朵没听错吧? 卢德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回过神来后,大伯惊出一身冷汗。 谋逆.....那可是要株连的啊! 本朝虽然没有过诛九族的先例,但株连三族,抄没家产却是常事。 万一....万一株连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不行! 我得赶紧回清河县! 必须立刻回去,让爹娘和二房撇清所有关系! 想到这里,大伯再也顾不上其他,慌不择路地挤出人群,消失在了街角。 ............ 傍晚时分,下河村。 临近饭点,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位于下河村中心位置的卢家小院,却传来一阵哭天喊地的呼喊声。 “爷啊,你再打,孙子就要死了啊!” 大房长孙卢观,此刻正跪在卢老爷面前,手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更是鼻涕眼泪齐出。 卢观面前,卢老爷子黑着一张脸,手里攥着一根藤条,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 “打你几下就要死要活的,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算了!” “同样是咱老卢家的孙子,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堂弟璘哥儿!” “他比你还小两岁,县试都过了,现在正在府城里考府试!” “你呢?你天天在私塾里干什么?睡觉!” 卢老爷子越说越气,手里的藤条都跟着抖了起来,又准备往大孙身上抽。 卢观吓得缩起了身子,下意识地准备躲。 卢老爷一边抽,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开口: “送你去私塾,是让你去睡觉的?” “家里的钱就让你这么糟蹋的?真是要气死你爷我了!” 打了好一会,打得卢老爷自己累得够呛,才一把扔下藤条,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哭累的卢观见这顿打扛过去了,心里有些庆幸,同时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谁让那老夫子天天摇头晃脑,念的东西跟催眠似的……” 卢老爷闻言瞪了一眼大孙,又叹了口气: “哎,算了,算了。” “咱们家能出一个璘哥儿读书种子,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正是一路从临安府赶回来的大伯。 此刻的大伯衣衫不整,满头大汗,脸色更是慌张。 “爹啊!爹啊!” 大伯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咱们赶紧逃吧!璘哥儿犯事啦!” 卢老爷子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只听到璘哥儿几个字,没听清后面的话。 “璘哥儿怎么了?” “府试又过来?”卢老爷脸上瞬间转怒为喜,还以为是大儿子赶回来报喜的。 屋里,大伯的喊声惊动了正在忙活的三叔三婶以及祖母。 几人纷纷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都带着一丝期待。 大伯闻言,一个劲地摇头,哭嚎得更厉害了。 “还关心啥府试啊!” “璘哥儿犯事了!别说府试了,能不能挨过这一遭都不一定!” 卢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犯事?” “犯什么事?璘哥儿好端端地参加科举,能犯什么事?” 三叔三婶和祖母也围了上来,满脸都是不解。 大伯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声音颤抖着,把在府试院外看到的那一幕说了出来。 “谋逆……衙役说……说璘哥儿犯了谋逆大罪,当场就被带走了!” 谋逆? 两个字一出,如同惊雷在卢老爷子脑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三叔三婶和祖母也全都呆立当场,脸色惨白。 整个小院,死一般的寂静。 第87章 天生恶种啊! “爹啊!那可咋办啊!” 一声哭嚎响起,三叔第一个反应过来,本就胆子小的三叔听到谋逆二字,吓得双腿一软,当场瘫坐在了地上。 “谋逆啊!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我们啥都没干,怎么就要被牵连了啊!” 三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里又怕又恨。 那小兔崽子在柳府吃香的喝辣的的,过好日子的时候,自己连根毛的好处都没沾到。 这会一出事,这天大的祸事就要扣到自己头上! 这上哪说理去啊! 卢老爷子也回过神来,顿时肉眼可见地慌了神,平日里黝黑的脸此刻白得吓人,嘴唇哆哆嗦嗦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璘哥儿.....他....他怎么会和谋逆扯上关系?” 卢老爷子打死也想不明白。 自己今天上午,还在村口大槐树下,跟乡亲们炫耀,说自家璘哥儿如何天纵奇才,十二岁就去府城考府试了。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就成了谋逆的罪犯啊? 而且还连累了这么一大家子。 他一个在地里刨了一辈子食的泥腿子,连县太爷都没见过几回,怎么就跟谋逆这种能杀全家的大罪扯上关系了呢。 大娘哭嚎声更加尖锐:“哎哟我的天爷啊!”。 “那个小畜生是干的什么事啊!这是要把咱们一大家子都给害死啊!” “我就花了二房孝敬爹娘那点钱,别的好处我可一点没沾啊!” 大伯心里也憋着火,心想老子还因为他挨了一顿板子呢。 他抹了把脸,急忙解释道:“具体干了啥我也不知道,儿子赶到临安府的时候,就看到璘哥儿被衙役给抓走了,就听周围人议论,好像是...是写了什么反诗。” 大伯当时哪敢多问啊。 生怕自己跟卢璘的关系被旁人知道,当场就被一并抓进大牢里去。 “我就说!我就说璘哥儿那小子打小就是个不安分的!” 大娘听到反诗两个字,哭嚎得更起劲了。 “这下好了,可把咱们一家子都给害惨了!” “对对对!” 三叔立刻找到了共鸣,连滚带爬地附和道。 “之前二哥跟咱爹分家,就是这小子在背后蛊惑的!” “这么小的年纪,心思就这么歪,现在又扯上谋逆了!” “什么文曲星下凡,我看就是个天生恶种!” 卢老爷子听着耳边的哭嚎和咒骂,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璘哥儿确实给他长了脸,让自己弯了一辈子的腰杆子在下河村挺了起了。 可没想到却带来了这等足以杀家灭门的滔天大祸。 这样的孙子... “哎”卢老爷子暗自叹气,转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大儿子。 “老大,你是读书人,你主意多,你说……这可咋办啊?” 大伯这会儿仍旧是懵的,但好歹是读书人,见识比爹娘兄弟要多,硬着头皮开口道: “爹,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跟二房一家撇清关系!” “我朝立国以来,还没有过诛九族的先例,最多也就是株连三族。二房一家是肯定逃不过去了,但咱们这一大家子,只要撇清了关系,说不定....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这话一出,众人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对对!赶紧撇清关系!” “可不能被二房给连累了!” 大伯见状,心里慢慢有了底,继续说道:“儿子在县里衙门还有点关系,咱们这就去县城,让县衙给咱们出具一份文书,证明咱们早就和二房断了干系!” “去!都去!” 卢老爷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叹了口气。 “顺道....顺道去给你二弟说一声。” 哎。 卢老爷子心中满是无奈。 父子一场,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大伯立刻点头同意,他也正有此意。 但他想的,却比卢老爷子要多得多。 谋逆,不仅要杀头,还要抄家。 老二家那间下水铺子,生意红火得全县都知道,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就这么充了公,也太可惜了。 得想个法子,在官府抄家之前,把那铺子弄到自己手里。 好歹是亲兄弟一场,这铺子,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 夜色如墨,将整个清河县笼罩。 卢家一行人赶到县城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他们先去了文庙街的宅子,敲了许久的门,里面却无半点回应。 一行人又转头,匆匆忙忙地朝着卢记下水铺子的方向赶去。 .......... 铺子里,热气蒸腾。 即便临近亥时,生意依旧红火。 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街坊邻里的熟客。 一个在码头上刚下工的汉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下水,对着案板后忙活的卢厚咧嘴一笑。 “掌柜的,听说你家儿子都去府城考府试了啊!” “了不得,你们老卢家这是要出秀才公了!” 旁边的食客闻言,也纷纷开口附和,言语间满是艳羡。 “是啊,掌柜的,你这儿子可真给你长脸!” “等大郎考上秀才,你这铺子,就该叫秀才下水了!” 正在忙活的卢厚听到夸赞,脸上露出憨笑,手上的动作更加卖力。 一旁帮忙收拾碗筷的李氏闻言,笑着接过了话头,语气里满是谦虚: “哪儿的话,那小子就是运气好。” “跟着去凑个热闹罢了,哪敢指望他真考中什么秀才。” “能过府试,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眼角眉梢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听到众人提到儿子,李氏不由地想起了远在府城的璘哥儿。 哎,也不知璘哥儿在府城吃得惯不惯,住得好不好,有没有瘦了。 就在这时,李氏一抬头,正好看见卢老爷子带着一大帮子人,黑压压地站在了店门口。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爹,娘,你们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吃饭了没?” “当家的,快给爹娘弄点吃的。”李氏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对卢厚喊道。 卢厚闻言,抬头一看,爹娘一大家子人都杵在门口,也有些意外。 不过,更多的是开心。 如今日子越过越好,爹娘也愿意时不时来县里住上一阵子了。 “行,爹娘,你们自己坐,我这就给你们准备。” 可卢老爷闻言却一反常态,仍旧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堵在店门口,既不进来,也不坐下。 店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一群食客们一下就有感觉到有瓜要吃,一双双眼睛顿时扫了过来。 第88章 为母则刚 连食客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更别说李氏了。 不过,她还以为是家里又闹了什么鸡毛蒜皮的矛盾,惹得爹娘不高兴了。 李氏连忙拉过一旁的妯娌三婶,准备低声问个究竟。 这时,大伯率先开口,拉着一张脸,沉声道: “老二,我看今天这生意,要不就先别做了。” “有点事,得跟你说说。” 卢厚闻言,虽然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行,等送走这几位客官,我立马就打烊。” 一旁的三叔尖着嗓子叫了起来:“还等什么啊!” “再等,咱们一家子的脑袋都要掉光了!” 李氏脸色一变:“掉脑袋?” “他三叔,你胡说什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完,李氏转头望向一家之主卢老爷。 卢老爷子则疲惫地摆了摆手,眼神示意大儿子来解释。 大伯走到案桌前,瞅了眼周围,声音压得很低: “老二,你家儿子,在府城被抓了。” “罪名是……谋逆。” “咱们这一大家子,都要掉脑袋啊!” 谋逆二字一出,卢厚脸上的憨厚笑容,瞬间凝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大,你胡说什么呢?璘哥儿怎么可能谋逆,他才多大啊!” 李氏也不信,只当是他大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毕竟大伯在李氏这里可没什么好印象,满满的前科。 指不定这次又是打的什么歪主意想骗钱。 她放下手里的碗筷,擦了擦手,瞥了一眼大伯: “他大伯又从哪儿听来的浑话?” “这次又要花多少钱才能摆平啊?说个数,我跟你二哥凑凑。” 话里话外的讥讽,让大伯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在府试院门外看到的那一幕,又仔仔细细地复述了一遍。 从衙役出现,到说出谋逆二字,再到卢璘被带走,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大伯一脸沉痛地看着卢厚和李氏。 “爹娘,三弟三弟妹,我们连夜从村里赶来,就是为了这事。” “总不能咱们一大家子都璘哥儿连累,一起掉脑袋吧?爹娘都这么大年纪了,苦了一辈子,临老了还要遭这个罪。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县衙跟你们二房一家彻底断绝关系!” 这话一出,卢厚和李氏才猛地转头,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卢老爷子。 卢老爷子紧闭着双眼,不敢看二房两口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卢厚见状,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李氏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卢老爷,见到卢老爷的反应,李氏眼泪夺眶而出,无声滑落。 一想到璘哥儿被抓进大牢,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险些栽倒在地。 大伯见状,叹了口气,一副以大局为重的口吻继续开口: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撇清关系,这样才不会牵连到咱们一大家子。” “老二,你也不希望咱爹娘这么大年纪了,还被你儿子牵连吧?” 大娘立刻尖着嗓子附和: “是啊,他二叔!总不能你儿子犯了谋逆大罪,还让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跟着掉脑袋吧!” “我们可什么都没干!”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流泪的李氏,突然止住了哭声。 她猛地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璘哥儿不会谋逆!” “我儿子什么品性,我清楚,他绝不会干那种事!” “这一定是冤案!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李氏打心底里不信,那个从小懂事孝顺,会给自己买新衣裳,会给爹娘分忧的儿子,怎么可能会谋逆。 大伯看着弟媳这副模样,循循善诱道:“弟妹,不管是不是冤案,咱们都得留条退路,也得给老卢家留个后啊。” “老二,还有件事,得跟你们商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这间热气腾腾的铺子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本朝的先例,谋逆大罪,除了杀头,还要抄家。” “你们这个铺子,与其便宜了官府那些外人,不如就留给爹娘养老。” “也算是我们,帮你们在爹娘跟前尽一份孝心。” “你觉得怎么样,老二?” 大伯觉得,以老二老实巴交的性子,自己用孝道去压他,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卢厚闻言转头看向满脸老态的卢老爷,心一软,嘴唇翕动,正要开口同意。 一旁的李氏却抬起头,满眼坚定: “当家的。” “咱们把铺子卖了。” “砸锅卖铁,也要把璘哥儿救出来。” “不管闹到哪里,哪怕是告御状,哪怕是丢了这条性命,也要为璘哥儿讨个公道!” 大伯听到李氏要卖铺子,一下就慌了。 这次来,就是想方设法把二房这个日进斗金的铺子搞到手。 这要是让李氏给卖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卢厚闻言浑身一震,望向一旁的李氏,见李氏眼中一副豁出去,也要为儿子讨公道的坚定,顿时反应过来。 对啊,璘哥儿怎么可能谋逆? 去讨公道,一定还有办法。 去柳府,主母和老爷见多识广,他们一定有办法。 还有一线生机。 卢厚转过头,看着满脸错愕的大伯。 “大哥,这铺子,不能给你。” 说完,又望向卢老爷,开口道: “爹,你放心,明儿一早,我就跟当家的去县衙,把文书签了,绝不会牵连到你们。” “这个铺子,我们要卖掉。” “我们得留一笔钱在手上,去府城,为璘哥儿讨个公道。” “走之前,我们会给您二老留下一笔养老钱。” 卢厚一副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的口吻,听得卢老爷老泪纵横。 老二这一走,说不定这辈子再难见面了。 卢厚见卢老爷泪流满面,脸上也无声流下了泪水,但此刻璘哥儿的事才是当头大事,也没那个心思想其他的。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李氏: “当家的,你待会儿就去一趟柳府,问问夫人,愿不愿意接手咱们这个铺子。” “明天,咱们就动身去府城。” 李氏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半句废话,立刻解下了腰间的围裙。 自己和当家的两个泥腿子,真要去告状,连衙门的门朝哪边开都摸不清。 主母见多识广,说不定有更好的路子。 大伯一听这话,顿时急了。 这下金蛋的母鸡,眼看就要到手了,怎么能让它飞了。 “老二!你疯了!” “谋逆大罪,告御状有什么用?说不定捅到天上去,罪过更大!” “本来只是咱们分家,牵连不到爹娘,你这么一闹,万一惹怒了贵人,那才是真的把全家都害了!” “而且你俩泥腿子,拿什么和官斗?” 正准备出门的李氏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大伯。 “他大伯,我去柳府,就是求主母帮忙。” “柳家是何等人家,主母她老人家,一定有法子,不会让这事牵连到爹娘的。” “我们不是要斗,只是为了求个公道,哪怕豁出这条命,也要为璘哥儿求公道。” 第89章 临安府监牢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 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盖着一层薄雾。 大伯一脸庆幸的从雾中走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文书。 县衙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卢老爷和三叔见大伯出来,满脸期待地迎了上去。 “爹,成了,今天过后,咱家和二房彻底断了关系了。” 大伯将文书递到卢老爷手上,后者展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盖着县衙朱红大印。 “这文书您可得好好保管,到时候真有官府的人来咱家,这就是咱们的免死金牌。” 卢老爷闷声点头,目光看向从县衙内走出的二房夫妻俩。 两人各自背着一个大包袱,才一夜过去。 两人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十来岁,尤其是二儿媳,以往那股爽朗泼辣的劲全没了,眼中满是担忧。 卢老爷张了张口,却突然卡住了,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从县衙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就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分家,那也还是一家人,血脉连着,根还在一起。 可这张文书一出,法理上,他们便再也不是父子。 卢老爷子心里五味杂陈。 本以为二房出了个读书种子,老卢家的日子眼瞅着就要蒸蒸日上,怎么好端端的,就惹上了谋逆这种滔天大祸。 这一别,说不定就是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了。 想到这里,卢老爷子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二啊。” “咱们父子一场,这辈子……也是缘分到头了。” 话音落下,卢老爷老泪四流,听到这话的卢厚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可卢厚一想到还在府城大牢里受苦的璘哥儿,便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将悲痛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大伯心里还惦记着那间下水铺子,眼珠子一转,摆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开口道: “老二啊,你们这一走,爹娘就只有我和老三来服侍了。” “你也知道,我一直忙着读书,家里开支也大..老三也是地里刨食...” “咱们毕竟兄弟一场。” “要不……你跟柳府那边说一声,回头我和老三凑点钱,把那下水铺子接过来,也算是帮你尽一份孝心,你看如何?” 李氏一直沉默着,听到这话,才缓缓抬起头。 尽管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铺子已经卖给夫人了。” “他大伯要是真有那个本事,能让夫人再转手卖给你,那是你的事。” 说完,便不再看他,转头对身旁的卢厚说道。 “当家的,时候不早了。” “夫人安排的马车,也差不多该到了,咱们走吧。” 卢厚点头,张了张嘴,沉默地看了看卢老爷好一会,这才摇头叹气离去。 卢老爷看着两人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只有一声长叹。 “哎,真是造孽啊!” ............. 与此同时 临安府大牢内。 潮湿阴冷的地面上,空气中混合着霉味、血腥与秽物的恶臭等各种刺鼻味道,令人胃酸翻涌。 过道两侧的牢房里,各式各样的犯人神情不一。 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来来往往的狱卒。 有家破人亡的赌徒,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也有因贪墨被抄家的官员,麻木地靠着冰冷的石墙,双目空洞。 咒骂声、哭喊声、铁链拖地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而走廊深处,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却异常安静。 牢门紧锁,与其他牢房并没有不同。 里面却不见寻常囚犯的癫狂绝望。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盘膝静坐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 他眉清目秀,衣衫虽有褶皱,却依旧干净,即便关在监牢深处,呼吸仍旧平稳。 这时,幽暗的走廊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一个狱卒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领着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人,停在了这间安静的牢房门前。 “大人,此人便是卢璘。”狱卒躬身介绍。 牢门内的卢璘闻言,缓缓睁开双眼。 他看了一眼门外的中年人,随即又轻轻合上了眼,一点也不意外。 这几日,一波又一波的人前来。 有拍着桌子厉声审问的,有拿着各种刑具威吓的,也有循循善诱,许诺自己能免死的。 方式尽管不同,但目的相同。 都是逼迫自己承认府试第二场写出的《满江红》,是受了柳阁老的指使。 门外的中年人见卢璘这般无视,不配合的态度,不但不恼,反而发出一声轻笑,主动开口自我介绍: “本官周砚,来自京都大理寺。” “听闻临安府出了个十二岁便能写下传天下宏文的神童,心中实在好奇,便主动请缨前来。” “见你一面,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此等风骨,若是就此埋没,未免太过可惜。” 周砚说着,示意身后的狱卒打开食盒。 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温热的好酒,被一一摆在了牢门前。 卢璘闻言,缓缓睁开眼,心中微动。 看来,威逼不成,又换上怀柔的法子了。 “断头饭?” 周砚见卢璘终于有了回应,脸上笑意更浓。 同时心中对这个少年不免看轻了几分。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稍稍放低姿态,说几句好话,便能让他放下戒备。 “是不是断头饭,不在本官,而在你。” “你那首《满江含》,本官也看过了,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铿锵,拳拳报国之心,跃然纸上,实乃大才。” “只是……” 话锋一转,周砚摇头叹气,摆出一副惜才的口吻: “这最后一句,终究是模棱两可,容易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你还不知道吧,因为你这首词,柳阁老如今在朝堂之上,处境可是相当不妙。” 卢璘闻言淡笑,缓缓摇了摇头。 “柳阁老是柳阁老,我是我。” “《满江红》没有被任何人影响,不用费尽心思借此和柳阁老扯上关系。” 卢璘开口先定下谈话的基调,周砚的语言陷阱对他没起半点效果。 第90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周砚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一点都不恼,笑吟吟地开口夸奖道: “如此心态,确实难得。” “以后若是入了官场,定能走得更远。” 他挥了挥手,示意狱卒离去,给两人留下私密的空间。 待狱卒远远走开,守在走廊尽头后,周砚脸色才逐渐凝重。 “朝堂之上,为了你的事,诸公也是争论不休。” “有人欣赏你的才华,觉得你是国之栋梁,不应就此毁掉。” “自然,也有人觉得你年纪轻轻,心术便已不正,主张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周砚拿起酒壶,亲自为卢璘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圣上也看了你的词,却至今没有表露半点态度。”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 卢璘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这些车轱辘话,耳朵都听起茧了。 来来回回,都试图用推心置腹的语气,来瓦解自己的心防。 周砚见卢璘油盐不进,决定换一种方式。 他脸上笑容不变,轻轻叹了口气,话锋陡然一转。 “你可知,我今日来这大牢之前,在临安府府衙门口,见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卢璘。 “我见到了一对夫妻跪在府衙之外。” “好像是叫……卢厚和李氏,你可认得?” 卢璘闻言,再度有了反应,眉头紧皱。 爹娘怎么来了? 周砚看到卢璘脸上明显的态度变化,心里暗笑,还以为你能有多好的养气功夫呢。 还不是有在乎的人。 他脸上的惋惜之色更浓,语气也变得沉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他们就在府衙门口的长街上跪着,一跪便是大半天,任凭差役如何驱赶,就是不肯离开。” “那么大的年纪,又不是什么读书人,身子骨看着也不算硬朗,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周砚摇着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是为人子女,更是为人父母。” “最是看不得这等场景。” 卢璘的眉毛微微挑起,打断了他接下来的长篇大论。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周砚闻言,从袖中缓缓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随手放在了牢门前的食案上。 册子的封皮是寻常青色,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四个字。 《北伐策》。 “这是柳阁老闲暇时写的一些随笔,尚未示人。” 周砚的手指,轻轻点在册子的封面上。 “很不巧,里面有一句‘旧朝已去,天阙当破’,与你那句‘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倒是异曲同工。” “要让旁人相信,你这首《满江红》,不是受了柳阁老的指使,怕是没人会信。” 卢璘翻开《北伐策》,眉头皱得更深了。 居然连柳阁老的笔记也能伪造,看来这群人不借此扳倒柳阁老不罢休了。 周砚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一副成竹在胸的态度: “明日,这本随笔就会出现在清河县柳府的书房里。” “到那时,你觉得还有证明清白的余地吗?” “卢璘,你是个人才,本官也不希望见到人才陨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坦白,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再说了,你也不想让年迈的父母,一直跪死在府衙门前吧。” 牢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 卢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周砚的视线。 “我有一个要求。” “我想见见我爹娘。” 周砚见状,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露出笑容: “自然可以。” ...... 不到半个时辰,幽暗的过道上,便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步履蹒跚,神容憔悴的人。 来人正是卢璘爹娘。 李氏一见到被关在牢里的卢璘,憋了一路的思念和担忧再也克制不住。 早已红肿的双眼泪水决堤而出。 “璘哥儿!”李氏一把扑到冰冷的牢门上,双手死死抓住栅栏。 “咱们不读书了,再也不考什么科举了。” “我和你爹把铺子卖了,把钱都给这些官老爷,咱们一家三口回家,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声音里满是哭腔。 卢厚站在一旁,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一双眼睛满是心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卢璘的全身,生怕璘哥儿在监牢里遭了什么罪。 好在见璘哥儿虽然神情疲惫,但瞧样子,还是完整,让卢厚心里松了口气。 他真怕再次见到璘哥儿,已经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卢璘看着爹娘为自己心急如焚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默默伸出手,隔着栅栏,轻轻握住了李氏冰凉的手。 卢璘没有说话,用安抚的眼神看着李氏,任由李氏带着哭腔默默发泄情绪。 过了许久,李氏剧烈起伏的情绪稍稍平复,哭声才渐渐止住。 卢璘这才开口,声音平稳: “爹,娘,你们怎么知道这事的。” 李氏抽了抽鼻子,将大伯如何连夜赶回村里报信,又如何催着全家去县衙出具断绝关系的文书,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连大伯眼馋自家铺子的那点心思,也未曾遗漏。 卢璘听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心里反倒没有太多波澜,只剩下一声叹息。 大伯还真是死性不改、 这么急不可耐地跳出来。 也好。 这次彻底断了关系,以后也不必再有任何来往了。 这时,一直沉默来老爹卢厚终于开了口: “璘哥儿,你不是去参加府试吗,怎么会跟谋逆扯上关系?” “来之前,柳府的老爷派人传话,说这事儿很复杂,劝我们别来。” “我和你娘知道,老爷和夫人肯定有他们的谋划,可……可爹娘实在放心不下你啊。” 看着爹娘满是担忧的眼神,卢璘也不想让两人再这般担惊受怕下去。 他瞥了一眼狱卒,见隔了点距离,心思也没放在这边,压低了声音,开口解释道: “爹,娘,你们不用担心,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 “夫子和另一位长辈已经动身去京都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你们今天见过我,就先回去吧。” 夫子和师伯王晋已经动身的消息,是前几日老爷托人送进来的。 也不知道夫子和师伯这一趟,进京进行得怎么样了。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确实有些出乎卢璘的意料。 他本以为,自己第三场的作答,已经足够明志,足以洗脱《满江红》带来的嫌疑。 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硬生生构陷成了如今的局面。 卢厚和李氏哪里能放得下心。 他们只当是儿子在说宽心话,故意安慰他们。 李氏用力地摇头,泪水又一次涌出。 “不回去!” “我们不回去了!” “文庙街的宅子,还有下水铺子都卖了。” “你去哪儿,我和你爹就跟着去哪儿。” 李氏紧紧抓着卢璘的手,满脸心疼。 “咱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话音落下,卢厚也上前一步,伸出粗糙的大手,覆盖在妻子和儿子的手上。 一家三口的手,就这么隔着冰冷的牢门,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91章 抵达京都 卢璘心知,爹娘这般执拗,自己怕是劝不回去了。 他反手握住李氏的手,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爹娘,柳府在府城有一处别院,你们出去寻到少爷,安心在别院等我。” “相信儿子,用不了多久,儿子就会安然无恙地出去。” 李氏听着儿子沉稳的声音,忐忑的心绪莫名安定了许多。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 “好,娘信你。” “璘哥儿,你记住,你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和你爹,也绝不独活。” “小石头...我已经托付给夫人了。” 卢璘闻言,鼻子一酸,爹娘这趟来府城,真是做了赴死的打算啊! 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时,狱卒脚步声在过道里响起。 “时辰到了,该走了。” 在狱卒的催促下,李氏和卢厚一步三回头,满眼担忧,身影慢慢消失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牢房内,重归死寂。 卢璘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 自己之所以答应周砚,不过虚与委蛇,拖延时间之策。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和时间赛跑。 夫子和王师伯已经带着那份《圣策》九字的原稿,动身前往京都。 那才是真正的后手。 更重要的,是让爹娘亲眼看到自己无恙,免得他们过度忧心,做出什么傻事。 至于文庙街的宅子,还有那间下水铺子。 这些身外之物,卢璘从未放在心上。 只要他想,凭借脑海中超越这个时代几千年的商贾之道,让爹娘成为一方巨富,也并非难事。 只是,时机还远远未到。 这一次,自己只不过稍微卷入了一点朝堂漩涡,便引来杀身之祸。 权势倾轧之下,没有足够自保的实力。 再多的财富,也不过是引人觊觎的肥肉,随时可能被人生吞活剥。 ............. 与此同时,临安府通往京都的大运河之上。 一艘官船疾驰向北而行,这是打着钦天监旗号的官船,一路畅通无阻。 不过一天一夜,船头便已望见了雄踞于北方平原之上的天下第一城。 大夏京都。 .......... 船只缓缓靠向码头,尚未停稳,人声鼎沸的喧嚣气息便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码头上桅杆如林,数不清的船只挤满了河道。 从南来北往的货船到装饰华丽的画舫,应有尽有。 沈夫子站在船头,看着这片京都繁华景象,重回故地,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自己因朝堂斗争失败,被人撵狗一样撵出了京都,无比狼狈。 如今再回故地,心中难免感慨。 身旁的王晋,顺着沈夫子的目光望去,嘴角露出讥笑: “我记得你这木头离京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说,这辈子再也不踏足京都半步了。” “这才几年啊,又灰溜溜地回来了,真是有意思啊!” 王晋眼神一挑,嘲讽味极为明显。 沈夫子闻言,顿时满头黑线,额角青筋跳动。 嘴贱的师兄,真是会专挑自己的痛处下手啊。 若非事出有因,沈夫子何尝愿意再回到这个伤心地。 沈夫子侧过头,没好气地瞪了王晋一眼。 “少说废话,正事要紧。” “璘哥儿还在临安府的大牢里关着呢。” 王晋闻言,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两人这趟来,可是带着任务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船板,踏上了京都的地面。 沿着码头,才走了没多远,王晋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码头上力工,船夫等人一个个忙完了活计,纷纷匆匆忙忙地往西城区方向赶去。 王晋有些意外,自己不过离京短短数十日,这是又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 走到街面上,王晋拉住一个正要收摊的包子铺老板,开口询问道: “店家,这京都又有啥热闹事?怎么一个个有钱捡似的,往西城区去啊?” 老板一瞧沈夫子和王晋一身读书人的打扮,态度也热情了几分,一边麻利地收拾着蒸笼,一边回答: “嗨,可不是捡钱吗?” “我这都准备收摊了去凑热闹呢?” 王晋和沈夫子对视一眼,越发疑惑,就听到老板继续解释: “七天前,京都里来了个什么西域使团,在西城摆下了擂台,说是要与我大夏的读书人切磋学问。” “这都第五天了,还没一个读书人能赢得了他们。” “今天倒是不摆擂了,改成讲法了,已经开坛讲了一上午,而且讲的是咱们这些普通人也能听得懂的大道,不像你们读书人那些文章,听都听不懂。” “我听说,上午有一个富家翁才听了一会,就泪流满面,转头就散尽了万贯家财,救济穷人,你们说,这不是捡钱是什么?” 王晋与沈夫子闻言对视一眼,眉头同时紧紧皱起。 西域使团? 那不就是佛门吗? 大夏与西域诸国,近些年虽缔结了盟约,往来密切,两国正处于邦交蜜月期。 可谁都清楚,西域诸国,以佛为尊,其地位等同于儒学在大夏。 佛门势力在西域根深蒂固,与尊崇儒术的大夏,在根本上便不是一路人。 来大夏京都开坛讲法? 这都是多少年不曾听闻了! 王晋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清河县有佛门的踪迹,京都又有佛门公然设擂,甚至开坛讲法,妄图争夺民心。 佛门这是来者不善啊! 心里怀着不安,王晋朝老板一拱手,转头对沈夫子点头示意了一下。 “先回钦天监。” ............ 一个时辰后。 钦天监。 钦天监监副梅占雪,一个年近半百两鬓微霜的中年人,正亲自为王晋和沈夫子添茶倒水,态度恭敬。 “王师兄,您这次回京,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监正大人若是知道,定要亲自出城迎接的。” 王晋在钦天监是个特殊的存在。 虽无官位在身,但在钦天监却挂着号。 不过王晋几乎从不当值,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几面。 可偏偏,无论是监正大人还是下面的人,谁也不敢真把他当个闲人看待。 王晋头也不抬,一副习惯了样子,点点头: “我就是个闲散人,搞那么大阵仗做什么。” 说完,马上换了个口吻,硬生生地把话题扯到西域使团上面。 “跟我说说,具体怎么回事,圣上怎么会让佛门在皇城根开坛讲法?这不是掘我们读书人的根子吗?” 第92章 昭宁帝! 监副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 “大夏万邦来朝,盛世景象,还请陛下开恩,让我等西域小国之人,见识见识上邦读书人的风采,也好知晓差距,回去好生学习。” “这是使团代表的原话。” 王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不屑摇头。 “话说得倒是谦卑。” “可这意思,不就是上门踢馆吗?” 监副点头,满脸无奈:“可不是嘛!” “圣上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臣的面,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便允了。” “本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 “谁能想到,这帮西域和尚,还玩起了真的,派出了佛门金身罗汉。” “接连五日,翰林院、国子监,去了不知多少自诩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结果……没一个能赢得了他们。” “如今这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快成一桩笑谈了。” “连金身罗汉都出场了?”王晋脸上笑意渐渐收敛。 金身罗汉,以大夏读书人体系,等同于大学士。 距离大儒仅一步之遥。 确实不是一般民间学子能应付得了的。 见王晋突然对这种事感兴趣,梅占雪也有些意外。 这可不像王师兄的性子啊,怎么会关注这些呢? “师兄,这可不像您啊,搁在以前,您不是巴不得天天去南城的勾栏瓦舍里听曲儿吗?” 王晋闻言干笑两声,摆了摆手,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听曲儿哪天不能听。” “对了,明日可是日讲经筵?” 大夏的日讲经筵,是为皇帝讲经解史的最高规制。 能参与其中的,无一不是翰林院学士或者内阁大学士。 而钦天监,作为掌管天象历法之所,每次也必须派人前往,为圣上解读经史中的天人感应之说。 监副点了点头:“是,明日轮到咱们钦天监了。” “怎么了,师兄?” “这次派谁去?” “按着轮次,该是司历许大人去。” 王晋闻言,摇了摇头:“他不行。” “那老家伙的学问,糊弄糊弄外行还成,到了御前,只会丢咱们钦天监的脸。” 顿了顿,王晋一副随意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样吧。” “我也许久没参加过日讲经筵了,正好趁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把许司历的名字,换成我的。” 梅占雪闻言,微微发愣,眼中有些意外。 王师兄这是……转性了? 以前这种抛头露面的差事,他是躲都来不及。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监副虽然是钦天监的二号人物,可对上文位大儒的王晋,还真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躬身应下。 “是,师兄,我这就去安排。” 带着一脑袋的困惑,梅占雪默默退去。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一直沉默的沈夫子这才叹了口气,轻声开口道: “师兄,能不能把你师父,我弟子,从临安府的大牢里捞出来。” “可就全看你明日在御前的发挥了。” 王晋听到沈夫子又拿这绕口的辈分来打趣自己,顿时吹胡子瞪眼。 “滚滚滚!” ........... 翌日,文华殿。 日讲经筵如期举行。 担任日讲官的翰林院学士陈斯,以及经筵总裁,内阁次辅柳拱早已到齐,安静等待圣上的到来。 翰林陈斯立于次辅柳拱不远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柳阁老身上瞥了一眼。 见柳阁老神色如常,陈斯有些意外。 柳阁老当真是沉得住气啊。 都火烧眉毛了,竟还有心思来参加这日讲经筵。 如今满朝上下,谁人不知柳阁老正处在风口浪尖。 他一手力荐的镇北将军庞盛,被指控拥兵自重,现关押在诏狱之中,生死未卜。 连他府上的一个小小书童,都在临安府府试中,公然写下那等大逆不道的反诗。 桩桩件件,都和柳阁老脱不开关系。 这等境地,寻常人怕是早已焦头烂额,闭门谢客。 柳阁老还有心思来担任经筵总裁,要不说人家能当次辅呢! 不远处,柳拱神色淡然,一身绯色官袍,身形站得笔直,眼鼻观心。 光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半分他此刻所面临的危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钦天监官袍的中年人,缓步走入文华殿。 陈大人看了一眼,眉头微皱,钦天监的人,怎么换了张生面孔。 以往参加经筵日讲的,都是那几个老家伙。 来人正是王晋。 他走进殿内,目光扫过众人,在柳拱身上停顿了一瞬,微微点头颔首,算作行礼。 柳拱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依旧静立,毫无反应。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悠长尖细的唱喏。 “圣上驾到!” 殿内众人神色一肃,齐齐躬身行礼。 珠帘轻响,一道身影缓缓步入殿中。 来人身着一袭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容绝美,眉宇间却自带一股俯瞰天下的威严。 正是当今大夏女帝,昭宁帝。 昭宁帝登上御座,凤眸微抬,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几位日讲官。 在看到王晋时,昭宁帝眉头轻蹙,视线在王晋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担任经筵总裁的柳拱上前一步,躬身开口,声音平稳。 “启奏圣上,上次经筵讲至《帝鉴图说》,今日……” “不必了。” 昭宁帝玉手一摆,直接打断了柳拱的话。 “天天以史为鉴,朕听得有些乏了。” “不如,就拿眼前的事,聊一聊。” 此言一出,陈大人眉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柳阁老。 圣上对柳阁老的不满,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以往哪怕是圣上不喜,也会耐着性子听完日讲,再以其他事情作为话题讨论。 现在连演都不演了吗? 柳阁老这次,怕是真的要倒了。 只是,柳阁老一倒,朝堂之上,还有谁能与宴首辅分庭抗礼。 圣上,当真愿意看到宴大人一家独大的局面吗。 还是说,圣上有自己的打算,还能拉出一个次辅和宴大人打擂台不成? 陈斯心里默默揣测着圣上的心思,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也早已习惯了伴君如伴虎,如履薄冰。 柳拱似乎没有听出女帝话语中的疏离,再次躬身,脸色如常: “不知圣上,想以何事为题。” 昭宁帝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面露思索,缓缓开口: “这几日,京都不太安分。” “朕听闻,民间现在有一种说法。” “说我大夏的读书人,竟无一人,能比得上那西域来的使团。” 女帝的声音陡然转冷。 “我大夏的读书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了?” “这才立国多少年?” “大夏立身之本,都丢得一干二净了吗?” 第93章 此事不难 满殿文武闻言,顿时噤若寒蝉。 “臣等惶恐,请圣上息怒!” 以次辅柳拱为首,众臣齐齐躬身。 王晋也不例外,弯着身子,心里却在暗自撇嘴。 当初答应西域使团开坛论道,金口玉言的是你。 现在眼看着大夏读书人输得一败涂地,脸上挂不住了,又来怪罪臣子。 这皇帝,当得可真是轻松。 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底下的人就得跑断腿去给你擦屁股。 去哪说理去。 王晋心里腹诽,愈发觉得这朝堂就是泥潭,多待一刻都浑身难受。 要不是为了璘哥儿,自己是真不想趟这个泥潭。 御座之上,昭宁帝冷眼扫过阶下众人,凤唇轻启: “息朕的怒,容易。” “息天下人的怒,何其难?” “朕倒是想问问诸位爱卿,光是西域使团第一个问题,便将我大夏的读书人驳得体无完肤。” “你们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我大夏的读书人?” 西域使团开坛论道的第一问,早已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仁义只是写在书上,却没有用在治世之上。 看似烈火烹油的大夏盛世,实则饥民遍地,卖儿鬻女。 官府忙着征收各种税,地方豪强兼并土地。 本该为民请命的儒生,却只会在诗词歌赋里,歌颂太平盛世。 光是第一问,一个接一个的读书人上台,却被西域使团驳得哑口无言。 什么才是读书人? 读的又是什么书? 殿内,更安静了。 之前还敢开口“圣上息怒”的臣子,此刻更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圣上霉头。 这种情况下,又是柳阁老硬着头皮再次站了出来。 他迎着昭宁帝冰冷的目光,躬身开口: “启奏圣上。” “我大夏读书人藏龙卧虎,只是不屑与那撮尔小国一般见识,逞口舌之利罢了。” “此前下场的,多是些民间学子,连一位真正的翰林都未曾出面,自然代表不了我大夏读书人的真正水准。” 这话一出,昭宁帝冷不丁的笑出了声,凤眼一抬,笑声满是讥讽: “哦?” “那依柳阁老的意思,谁又能代表我大夏的读书人?” “不如,就由柳阁老这个真正的读书人,来替朕,也替天下人解一解惑?” 昭宁帝身子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柳拱: “为何我大夏的读书人,只会空谈仁义道德。” “而我大夏的江山,却已是满目疮痍?” “朕记得,柳阁老在翰林院,也待了数十载了吧?” “不知柳阁老,算不算得上是真正的翰林?” .......... 文华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正面抗着昭宁帝的压力,柳阁老依旧养气功夫到位,面色如常,同时心里默默思索。 圣上这话,当然不可能是真的要让自己下场与西域使团辩经。 他身为大夏次辅,即便赢了,也是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传出去反倒成了笑柄。 圣上真正恼怒的,是大夏年轻一辈的读书人,竟被西域使团衬得如此不堪。 此次祝寿的西域使团明面上是金身罗汉坐镇,可真正下场辩经的,不过是一名佛门沙弥。 佛门体系中,沙弥等同于大夏的秀才。 可就是一个小小沙弥,却将天子脚下一个个自诩满腹经纶的举人,进士,都驳得哑口无言。 这才是圣上龙颜大怒的根源。 所以,这场论道不仅要赢。 更要赢得光彩。 赢得让天下人看看,我大夏的读书人,究竟是何等风采。 读书人之辩,何为读书人? 想到这个问题,柳阁老脑海中下意识地闪过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何为读书人? 难道还有比那篇《圣策九字》更好的回答吗? 看来,到头来解决璘哥儿谋逆罪一事,最终还是要落到璘哥儿自己身上了。 殿内,翰林陈斯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柳拱。 他看着不远处被圣上一步步逼问施压的柳阁老,心中冷笑。 柳阁老啊,都这把年纪了,也该到体面致仕的时候了。 圣上对你都这个态度了,还恋栈有什么意义。 而此时,却见柳拱不仅没有被昭宁帝劈头盖脸责怪的惶恐,反倒是微微躬身,嘴角一笑: “启奏圣上,微臣身为翰林,自然算得上是真正的翰林。” “说来惭愧,微臣久居翰林之位,却迟迟未能勘破关隘,踏入大儒之境,有负圣上厚望。” 一番话,先是自嘲回答昭宁帝的问题。 接着,众人就听到柳阁老话锋一转: “圣上,其实要赢下这场论道,不难。” “要体现我大夏读书人的水准,更不难。” “我大夏藏龙卧虎,何须微臣这把老骨头亲自下场。” “便是老臣家中一稚童,也足以胜过西域使团,为我大夏扬名!”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御座之上的昭宁帝,柳眉微蹙。 家中稚童? 还未等昭宁帝发问,一直冷眼旁观的翰林陈斯闻言,却先一步站了出来。 “柳阁老此言差矣!” “你说的,莫不是在临安府府试中,写下‘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那等反诗的卢璘?” “此等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也配代表我大夏的读书人?” “若是让他下场,岂不是让我大夏,沦为天下笑柄!” “还是说柳阁老暗藏私心,想借此洗脱家中书童谋逆一罪?” 陈斯很清楚想通过谋逆罪来搬到柳阁老不现实。 三朝老臣,圣上不可能相信柳阁老会谋逆。 他不需要真的让圣上相信柳阁老谋逆。 那种事,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要做的,只是不断地将卢璘这桩案子,与柳阁老捆绑在一起。 只要坐实了柳阁老家风不正,识人不明的印象,便足以给圣上一个罢免他的理由。 柳拱一日不倒,座师便一日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 第94章 非卢璘不可! 御座之上,昭宁帝听到卢璘二字,眼中没起一丝波动。 她看过卢璘的卷子。 无论是县试那篇传天下《圣策九字》,还是府试中那两首战诗词。 先不说争议如何。 光是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才气和学问,昭宁帝是欣赏的。 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可惜了,尽管是读书人的好苗子,但终究是缺了些运气。 偏偏生在了这个时候,又偏偏是柳府的人。 柳拱老了,心气与手段都老了,和宴居的斗争中处处被动,尽显疲态。 这朝堂可容不下一家独大的局面。 自己也需要一个真正能为自己所用,称心如意的次辅,来帮她坐稳这天下。 柳拱,该退了。 至于卢璘....这等小人物的结局,便也只是大势下的一粒尘埃,无关紧要。 昭宁帝的目光从柳拱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翰林陈斯的身上,轻轻颔首,朱唇微张: “陈爱卿所言有理。” “既然卢璘身负谋逆之嫌,此事便暂且搁置。” “另议人选吧。” 陈斯闻言,心里暗喜。 此前一直圣上对卢璘的谋逆罪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态度,此言一出,对卢璘谋逆一案,差不多画上尾声了。 柳阁老闻言一愣,随后微微躬身,正欲开口解释。 这时,此前一言不发,站在角落跟个透明人似的王晋却向前一步,率先站了出来。 王晋朝着御座的方向,微微一拱手: “陛下。” “此事,非卢璘不可。” 话音未落,所有人目光看向王晋。 还没等昭宁帝开口,翰林陈斯直接打断:“一派胡言!” “陛下,卢璘戴罪之身,何德何能担此大任!还非他不可?” “陛下,此人言语狂悖,请陛下三思!” 昭宁帝没有理会陈斯,略带意外的目光落在王晋身上。 王晋的出现,本就让她意外。 他会主动参与到朝堂议事之中,更是让她始料未及。 看着王晋那张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风采的脸,昭宁帝神情恍惚。 眼前的王晋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最疼爱自己的长姐身影逐渐重叠。 你王晋还好好的活着,可朕的长姐却永远回不来了。 一丝怅然在心底划过,昭宁帝抬了抬手,制止了还要继续弹劾的陈斯。 “让他说。” 王晋迎上昭宁帝的目光,缓缓开口: “陛下,臣以为此次论道非卢璘不可,原因有三。” “其一,文位相近。” “西域使团下场辩经的,是佛门沙弥,其位等同于我大夏的秀才。” “卢璘虽还未获秀才文位,但已去不远,由他出战,赢了,西域使团心服口服,再也挑不出半点由头。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王晋语气陡然加重: “其二,此战,我大夏已无退路,只能胜,不能败。” “民怨已然沸腾,读书人在百姓心中的根基,正被一寸寸挖断。” “再输下去,动摇的,便是我大夏的立国之本。” “要么不战,要么,便需有必胜之人。” “而卢璘,有此把握。”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王晋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 “何为读书人?还有比《圣策九字》更好的回答吗?” “他此番出战,不仅是与西域论道,更是要向天下人阐明,我大夏的读书人,为何读书,所求何道!” “此战,是为救我大夏读书人于水火之中!” 陈斯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荒谬至极,再也忍不住,厉声打断。 “一派胡言!” “区区一介黄口孺子,竟被你说成了我大夏的救世主?” “难不成,一场小小的论道,还能决定我大夏千万读书人的生死不成!” 王晋缓缓摇头,淡笑摇头,轻描淡写地开口: “还真能。” ........ 陈斯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却见王晋再次朝着御座上的女帝,躬身一拜。 “陛下。” “臣方才所言,并非为卢璘开脱,也并非危言耸听。” “而是此事,已关乎我大夏国本。” 此言一出,翰林陈斯再也按捺不住,脸上讥讽之色更浓。 “区区一个蒙生小儿,柳阁老家的书童,怎么就和国本扯上关系了?” 陈斯一副义正辞严的态度,目光捕捉痕迹瞥了一眼柳阁老。 他要将王晋也钉在柳党这个标签上。 御座之上,昭宁帝凤眸微眯,看不出喜怒。 王晋却对陈斯的攻讦置若罔闻,平静地开口: “陛下可还记得,月余之前,临安府学政魏长青曾上过的密折?” 昭宁帝眉头微皱起,王晋提得这事,她当然记得。 密折上说,临安府地界,出现了一桩怪事。 府内读书人的才气,凭空被截断了一层。 甚至文位越低,截断的越多。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内阁与钦天监讨论了数日,也未能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最终只能定性为地方异象,派遣钦天监官员前往查探,至今未有结果。 王晋见昭宁帝没有开口,继续说道:“臣此次回京,并非私事。” “临安府的异象,已经失控了。” “就在三日前,异象已经蔓延到了与临安府接壤的永安府。”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之前还抱着看戏心态的陈斯,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满脸骇然。 其余臣子,无不色变。 临安府才气被截断一事,在座的都是朝堂重臣,或多或少都有耳闻。 本以为只是控制在临安府一地,这才过去多久? 不到一个月! 就已经从临安府,蔓延到了隔壁的永安府! 再过半年,岂不是整个江南都要被波及? 再过几年,这天下…… 一股寒意,从所有人的脊梁骨升起。 这才是真正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祸! 翰林院、国子监,文位翰林以上,自然不会受到影响。 可大夏的根基,是那千千万万的秀才、举人、进士! 他们才是构成这座庞大王朝的基石。 若是连这些读书人的才气都保不住,科举取士便成了一句空话,儒学治国的根本,也将彻底崩塌! 昭宁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凤眸之中,寒意刺骨。 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比边疆战败,比藩王作乱,都要严重百倍。 那是从根子上,要掘断她大夏的龙脉! “此事,与卢璘出战,有何干系?” 昭宁帝冷声开口,目光直视王晋。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了王晋身上。 是啊。 这等毁天灭地的大祸,和卢璘能有什么关系? 陈斯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正欲发问。 却见王晋不急不缓地从袖袍中取出了一份书稿。 王晋将书稿托在掌心,环视全场,朗声道: “陛下容禀。” “清河县知县与教谕,两人文位不过举人,身处异象中心的清河县,才气却丝毫无损。” “只因,他们在县试之中,曾亲眼看过这份《圣策九字》的原稿。” “臣来之前,也曾做过试验。” “这份原稿,可让读书人免于才气被截取之厄,解我大夏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