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男主的疯前妻[简爱]》
1. 伯莎
陈安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名叫伯莎·安托瓦内特·梅森的女人独自在黑暗中漂浮,孤独又顽强。
那是她刚读过的《简·爱》中男主罗切斯特的原配妻子,一个被终身囚禁在阴暗阁楼里的悲剧角色。
她曾是牙买加的名门闺秀,西班牙城最出名的美人。
她的母亲在生产完后被父亲送往了精神病院,从此再未见过。因此可以说,她们在人生的旅程中彼此错过了——一个生命刚刚绽放,另一个却悄然凋零。
身为白人殖民者的后代,在十八岁那年,她在父兄的逼迫下成为了罗切斯特的新娘。
在这场三万英镑嫁妆的交易中,他得到了金钱,她父亲则换来了贵族头衔。
婚前,罗切斯特迷恋于她的美貌风情,与她光速订婚;婚后,又因一封恶毒的信,将她像老鼠一样丢弃在无人问津、阴暗狭窄的角落。
在远离故土的十年间,丈夫的冷漠背叛与囚禁逐渐侵蚀了她的理智。
最终,她拿起烛台,走出了阁楼。
"焚毁一切,夺回自我……"伯莎这样说道,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孔由于憎恶和愤怒而扭曲着。
火静静地燃烧着,吞噬了那座监狱。
她像一只挣脱地狱的蝙蝠,在罗切斯特的怒吼中,从燃烧的雉堞上一跃而下。
这既是毁灭,亦是她最后的自由。
灵魂升天的瞬间,伯莎仿佛又看见了记忆中的家乡——碧蓝的马尾藻海、开满野花的山巅,以及那匹她再也没能骑上的小白马……
梦境终于结束。
陈安睁开眼,感到自己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
机轮引擎的嗡嗡声被一阵呱噪的蝉鸣声取代。
眼前不再是飞机舱内指示灯闪烁的绿色幽光,而是一片巨大的象牙色天花板。
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她意识到自己不在回国的飞机上,而是在一个弥漫着无花果熏香味道的凉爽房间。
一架巨大的枝形吊灯从高处垂下,雕刻着鸢尾花的墙上还钉有小巧的红色陈列架,南边有六扇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室外的露台上有着多利克式的柱廊。
复古又陌生。
这种纯正的欧式风格房子并不多见。
她在挂有床幔的床上坐起,看着被单上那双靡颜腻理的手,浑身发颤痉挛。
之前她的十指明明都涂着指甲油,而现在通通消失了。
窗外渐沉下去的太阳正好目睹了她的战栗。
一只燕子在苍茫的暮色中盘旋,血红的落日霞光照耀在室内纯白的丝质壁纸上。
从对面墙上那昏暗的长方形镜子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脸和五官。
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下颌尖巧,眼窝深邃,嘴唇丰润。
红肿的眼皮,好像才刚哭过,用手帕擦一下都会痛。
那绝不是自己的脸,反倒是与梦境中的伯莎面容重合,但要年轻得多。
她凑近了点,站在镜子前,摸着鼻梁上的曲线,发现上面有一颗殷红的小痣,像凝固的血珠一样刺眼。
她穿着浅蓝色的绉纱晨衣,黑发如海藻一般柔顺地垂到腰后,勾着妩媚而蜷曲的弧度,在阳光下折射出洋娃娃般的钻石反光。
她茫然地坐回到床上,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惶惑的神色。
很快,一长串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来人将穿堂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陈安急忙放下腿,尽量装出一副平静的神色,指甲却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她心里感到很不自在,而且还非常害怕有人进来。
"伯莎小姐?您准备好了吗?"门外传来瓮声瓮气的询问,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棉絮,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更可怕的是紧随其后的宣告:"您的未婚夫来了,梅森先生请您下楼。"
伯莎?这个称呼让她脊椎窜过一阵寒意。
雕花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
一个穿着黑白花边裙的年轻女仆大步走了进来,先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不由分说掀开她的被子。
她愣愣地看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床上拉了起来,换上一件淡绿色的珍珠礼裙。
当冰凉的空气扑上肌肤时,她终于确信这不是噩梦。
裙身紧紧裹住她圆润的胸脯,以柔和神奇的波浪形状垂落到地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下午五点,小姐。"女仆正在给她系腰带,手指利索地在裙摆褶皱间穿梭,头也没抬地回道。
"不,我是问......"她喉咙发紧,看着对方头上的亚麻头巾,竭力保持镇定,用轻悄的嗓音再次问道:"现在是什么年月?"
女仆突然停下动作,僵硬地咧了下嘴,满眼惊诧:"主啊!您该不是热病又发作了吧?”
“我亲爱的小姐,今天是1826年9月3日啊,您不记得了吗?"
这句话砰的一声在她心底炸开,让之前那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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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绷纠缠的情绪骤然爆裂瓦解。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本是去伦敦参加医学研讨会的现代外科医生,返程时遭遇空难,灵魂竟坠入了这个文学史上的悲剧女人体内。
她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感到由于心慌而引起的腹部痉挛。
伯莎·梅森。
这个名字像刀锋一样划过她的神经。
恍惚间有幻影在眼前晃动:桑菲尔德庄园燃烧的尖顶,那个被称作"疯女人"的身影站在火光里,浓密黑发长长地披在背后,穿着一袭白色的、像裹尸布一样的笔直长袍,衣角被热浪掀起宛如亡灵旗帜,茶褐色的双眼仿佛永远燃着野性的光辉。
这位女性角色的形象似乎从头到尾都模糊不清,仿佛被世界刻意无视,就像溶化在水中、被遗忘了的明胶,最终却又在百年后成为了文学史上的特殊符号。
她穿成了《简·爱》中的工具人女反派,那个所谓的“阁楼上的疯女人”。
作为镶边炮灰,未来的她结局凄惨。
窗外的鹦鹉叫声刺进耳膜,提醒她此刻正身处十九世纪的牙买加——英国殖民地。
现在她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距离和罗切斯特结婚还有一个多月,并且这时简爱还未出生,原著的时间线尚未开始。
此时的她,大概只有十八岁,依然是牙买加明媚的富家小姐,还没有成为那位英国绅士被囚禁的疯妻。
是的,她将来会疯。
那本书里的每个人都这样说,翻来覆去,有如念咒。
她倚在窗边,竭力想忘掉体内啃啮着自己的焦虑感。
她的视线穿透庭院,最终越过一片茂密的棕榈树林,来到遥远的天边。
肿胀的太阳已经西沉海面,不管是否情愿,她都看到了歌剧院布景般的落日美景。
天空如蓝色天鹅绒覆在碧缎般的海上,白粉砖墙的庄园宅院让她意识到自己以往的生活已经飘离而去,而眼前的一切,又是这样陌生,这样模糊不清。
距离那个改变命运的婚礼还剩二十多天。
嫁给罗切斯特,就等于走进火坑。
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不愿过那种虽生犹死的生活。
对于月牙儿般纤细黯淡的命运,当下她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顺从妥协,要么选择反抗挣脱。
想着想着,她心中便燃起了一种无可改变、不会退却的力量,即使命运要将一切沉重的不堪加诸于她的身上,她也要倔强地支起脊梁。
自由啊,就在前方。
2. 见面
窗外传来了马车沿石子路驶近的辚辚声。
她和原身的叔母玛丽安夫人坐在一间小客厅里,安静从容地等待着。
屋子里铺着白地毯,靠墙的一边摆放着几张深红色的座榻,壁炉架上陈列的摆件皆由波希米亚血晶玻璃制成,泛着暗红酒渍般的光泽。
拱门上挂着葡萄紫的帷幔,这会儿都已收系在两边。
她的左侧是一扇明亮的玻璃窗,右侧有一座高高的白瓷花瓶。
她僵硬地坐在那里,身子往后仰着,有点不习惯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奉召去见陌生人。
这简直就是活受罪。
坐在她斜对面的玛丽安夫人穿着一身黑缎子衣服,拥着华贵的网花围巾,佩戴着珍珠胸针。
“放松点,亲爱的,你马上就要成为伯莎·罗切斯特了。”她的叔母满脸高兴地望着窗外,轻快地对她说。
“再过四个星期,等你们在教堂正式完婚,你就要随他坐船去往英国生活了……”
说完,对方又温和地将她拉到身侧,悄声安慰道:“要我说,成为一位英国贵妇可比待在牙买加嫁一个普通有钱人要好得多,有身份,有地位……”
她一时无语,默默地听着。
对方坐直了身体,拍拍她的手背,又继续道:“你就放心去吧,你父亲已为你备好了三万英镑的嫁妆。”
三万英镑?
她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下,按照19世纪的购买力来看,这笔钱大约相当于现代的三百万英镑,也就是两千九百万人民币……
她有点震惊到了。
这可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财富,几乎可以买下数座豪华庄园。
就在她茫然地呆愣之际,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从门廊转角处出现。
他们穿过帷幔低垂的拱门,步入陈设雅致的里间。
"罗切斯特先生到了,小姐。"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管家站在她们对面,用文雅的语调禀报道。
管家身后跟着一位青年男子,他的脚步轻缓而沉稳。
当罗切斯特看到里间端坐的两位小姐和夫人时,他立即摘下了黑色礼帽,优雅地欠身行礼:"很荣幸见到诸位。"
此刻的她正俯身细看着桌上的鲜花与书籍,闻声才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发黑眸的男子,宽方的下颌线条勾勒出冷峻的面容,健硕的身躯裹在剪裁考究的棕色外套与白色西裤中。
这就是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
他看起来似乎和原著中四十岁时冷漠古怪的形象有所不同,温和谦逊,见到她后又是鞠躬又是微笑,像个绅士般彬彬有礼。
经玛丽安夫人引见后,罗切斯特的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站立在她们面前。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那苗条的身段,秀美白皙的脸庞,还有乌黑秀发上那顶镶嵌宝石的发箍,都让她整个人在天蓝色羽饰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坐在她旁边的叔母适时用手肘捅了她一下。
她这才回过神,矜持地颔首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你好,罗切斯特先生。”她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人,脸上维持着镇静的微笑。
罗切斯特被她这般直视着,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那双茶色双眼在长睫毛之下的一瞥一顾,都给他以勾魂摄魄的强烈印象。
“你好,伯莎小姐。”
男人点头回礼时,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精美的礼物盒,递给了她。
她迟疑地接过,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到了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她的叔母带着管家含笑退出客厅。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墙角处站着的一位黑人女仆。
"我觉得也许我并不适合做你的妻子…..."她沉默良久,下意识地开口,恍惚间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随即,她意识到了这句话太过直白突兀,但还来不及掩饰,对方便微微倾身,眉头因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而轻蹙。
"什么?"
男人的表情犹疑中带着诧异,两道清晰的浓眉快要纠结在一起。
她垂下眼帘,神情异常认真地说道:"你并不了解真实的我。"
对方听了,突然抿唇轻笑起来,缓缓说道:"我们的生活方式确实不同。"
话音未落,她抬眸瞥见他的唇角浮现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正当她要开口反驳,罗切斯特却突然单膝触地蹲下身来,平视着座椅上的她,一字一句道:"伯莎·梅森小姐,我是真心想要娶你为妻。"
“我明白你的顾虑,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但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就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你。”罗切斯特的目光灼灼,一脸自信和肯定地说道。
“我确信,我们会成为一对幸福的伴侣。"
这番话让她心头一震。
陈安抬起眼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熟知原著剧情,她倒是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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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会相信他的话。
她心里清楚,对方只是为了她的钱,而不是为了她的人。
罗切斯特作为家族的次子,在奉行长子继承制的英国,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
因此罗切斯特的父兄便想通过为他找一个有钱的妻子,来使他过上富裕体面的日子,这才找上了她。
她一想起梦中的伯莎·梅森,便由衷地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厌恶和排斥之情。
她始终记得,伯莎嫁给他去了英国后,是如何被抹杀掉存在,化身为阁楼上的一只胡乱扑火的飞蛾,一次次撞晕,直至烧死,最后被他用手指从桌子上掸掉。
她不禁回想了一下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她将在罗切斯特的怒吼和恨意中化作他的提线木偶——翅膀被剪断,尊严遭践踏,却无处申冤。
此刻,在她见到罗切斯特,听到他说出的这番爱慕和诺言时,她终于肯定那将会是真的。
从这时候起,她就开始在心里谋划盘算,决心逃离这场婚事,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正当她沉浸在不适之中思索的时候,对方清了清嗓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为了让你适应我在英国的生活,"罗切斯特从座位中站起身,掸了掸衣袖,语气变得轻快了些,"明天晚上我住的地方将举办一场宴会派对,我希望你能作为我的女伴出席,你愿意吗?"
宴会?派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那些衣香鬓影的场合,那些虚伪的寒暄,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吗?
"罗切斯特先生,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参加另一场华丽的社交表演。"她抬起眼睛,声音轻柔而坚定。
他的神色立马沉了下来,缓缓站起身:"我以为,你会愿意尝试新的生活。"
男人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令她几乎产生了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我的‘尝试’,不该由他人安排。"她茶色的眼眸里浮起一层薄冰,"感谢您的好意,但请恕我拒绝。"
客厅里一时寂静。
罗切斯特的指节在礼帽边缘收紧,皮革发出轻微的吱响。
最终,他短促地颔首:"如你所愿。"
转身离去时,男人的脚步声比来时重了许多,而她站在原地,听着那声响逐渐远去,一动不动,直到其彻底消失。
窗外,暮色已沉,一缕冷风掀动窗帘,吹熄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黑暗漫上来的那一刻,她竟感到一丝解脱。
3. 启航
第二天将近中午,她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
阳光透过鲜艳的蓝色印花窗帘斜射进来,在柚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慢吞吞地穿好束腰和衬裙,手指笨拙地系着背后的缎带,繁复的穿衣程序让她手忙脚乱。
梳头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脸,仍然感到些许陌生和惊奇。
自己竟然真的穿越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成为了一本书里的角色。
她从衣柜中取出一件朴素淡雅的灰色棉布夏衣穿上,没有选择那些装饰过度的礼服裙。
这件衣服的简洁剪裁让她稍感安心,至少呼吸时不会被紧身胸衣勒得喘不过气。
穿戴整齐后,她轻手轻脚地跑下螺旋楼梯,来到大厅,鞋跟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厅里,来自加勒比海的咸湿海风穿过敞开的落地窗,带着热带植物特有的甜腻气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隐约嗅到其中混杂的柑橘与肉桂香。
隔壁餐厅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想必是管家费尔法斯在准备午餐,那些韦奇伍德瓷器的碰撞声,在这个寂静的庄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伯莎小姐,该用午餐了。"
南妮女士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位年近六旬的保姆站在晨光里,褐色呢子罩衫的袖口沾着面粉,粗糙的手指由于担心她的婚事而不停绞着麻布围裙的系带。
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担忧——显然已经听说了昨日那场不欢而散的会面。
"犟脾气的姑娘!"老妇人突然小声嘟囔,随即又像后悔般抿起嘴唇。
她的嘴巴围上了一圈纤细的皱纹,灰烬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黯淡,唯有那双褐色的眼睛仍闪烁着慈爱的光芒。
陈安想,对方可能是这个家里唯一关心自己的人。
她走进餐厅坐了下来,镶金边的瓷盘被轻轻放在雕花餐桌上,盘中是一只金黄的苹果馅饼,瓷边绘着的极乐鸟栩栩如生,正栖息在用旋花与玫瑰编织的花环中。
南妮用长满老茧的食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热情地要她尝尝盘中那圆圆的可口的油酥点心。
"尝尝吧,小姐,"老妇人将银质叉子塞进她手中,"您小时候最爱吃的。"
“多谢。”她一边凝视着长方形的窗玻璃发呆,一边机械地咀嚼着酥脆的派皮,味蕾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落地窗外,一株木槿正在烈日下蔫头耷脑,正如她目前的处境。
细瓷茶杯里的红茶早已冷却,最后一缕蒸汽在杯口盘旋片刻,最终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茶香与馅饼的黄油气息混合在一起,竟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尽可能吃了点东西,就匆匆跑上楼去。
到了晚上,她从二楼的卧室下来。
还未走到客厅,激烈的争吵声就已穿透厚重的木门传来——那是原身的父亲梅森和哥哥理查德的声音。
走廊上,三五个仆人瑟缩在壁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厨娘玛莎绞着围裙边角,年轻的女仆艾米咬着下唇,当他们看见她缓步走下楼梯时,眼中不约而同流露出怜悯与担忧,这些目光像细密的针尖,轻轻刺在她的脊背上。
陈安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
她那双黯淡却不失温柔的眼睛依次扫过仆人们的面庞,最后定格在客厅中央那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身上。
原身的父亲梅森像头被激怒的狮子,花白的鬓角因愤怒而颤动,右手紧握着一根黑檀手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而理查德,这个比她年长五岁的兄长,正像只暴躁的斗牛犬般来回踱步,领结歪斜地挂在脖子上,脸颊因激动涨得通红。
“父亲,这桩婚事就是个错误!”
"闭嘴,理查德!"梅森用手杖重重敲击地毯,昂贵的羊毛织物顿时凹陷下去。
他凌厉的眼神像鞭子般抽在儿子脸上,气愤地呵斥道:"你懂什么?"
"您不是总说要让伯莎幸福吗?"理查德挥舞着粗短的手臂,不依不饶地大声质问:"那个英国佬根本配不上她!他看伯莎的眼神就像在看货架上的商品!"
梅森突然泄了气,手杖咚地倒在地上。
他转身望向壁炉上妻子的肖像画,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相信我,孩子…她会幸福的。"
理查德满脸不理解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忍不住想大声顶撞一句,但他忍住了,生怕自己太放肆,会被自己的父亲掴耳光。
"我们和罗切斯特家不一样。"梅森弯腰捡起手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下去:“他们祖上是约克郡的贵族,而我们只是殖民地里的普通富绅……”
“我们家需要这场联姻,有了罗切斯特家的头衔,我们就能门庭不衰,至少你能在伦敦的俱乐部里挺直腰杆。"
这次轮到理查德沉默了。
他心里一沉,想不出什么话为最后这一点辩护,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对的。
“何况美满的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就凭你这糊涂脑袋,哪能辨得出好坏呢?”梅森看出了他沉默的意思,拍拍他的胳臂,得意洋洋地说道。
躲在门后的陈安无声冷笑。
这场婚姻不过是一个父亲用女儿换贵族头衔的交易罢了。
为了家族的未来,她个人的幸福只是很小的代价。
梅森家族靠着蔗糖和奴隶贸易积累了惊人财富,但在牙买加,他们是掠夺土地的"白蟑螂",回到英国,又成了上流社会嗤笑的"白皮黑鬼"。
由于缺乏身份认同,他们亟需通过家族联姻来巩固自身地位。
她站在门廊下朦胧的阴影中,当梅森转身宣布"他的女儿下个月将与罗切斯特完婚"时,她隐隐约约从对方笑容中,察觉到了某种不安和恐慌。
她可不想顺从这场婚事安排,将自己的幸福与“那个男人”绑定。
她拒绝接受这样的命运,但为了那三万英镑,她可以再忍。
三万英镑。
这个数字在她舌尖滚动。
嫁妆中的这笔钱将由她亲自带去英国,这是契约里白纸黑字写明的。
所以,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蛰伏。
而后伺机而动。
等到离开牙买加,坐上那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后,她就能带着那笔钱消失在泰晤士河的浓雾中,远走高飞,奔赴自由。
她微微扬起下巴,畅想了一下航行在大西洋上的船上的情景,心中不由得燃起了一种奇特的激动。
蝴蝶难以飞越沧海,但至少,她可以选择不在笼中腐烂。
三个星期后。
她就像一件精心包装的货物,被匆匆带离了梅森庄园。
就这样,她与罗切斯特还未举行婚礼,就告别了这里的众人,离开了牙买加,准备去往一个陌生的、在她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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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看来还是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英国。
当马车驶出庄园大门时,她掀开红色的丝绒车帘,最后望了一眼阳光下摇曳的棕榈树。
那些金色的光影在翡翠般的叶片间跳跃,仿佛在为她举行一场沉默的告别仪式。
她甚至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去往阴冷、灰暗且古老的英格兰。
马车很快就抵达了金斯敦港。
下车后,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码头工人粗犷的吆喝声和生锈铁链的碰撞声。
邮轮已停靠在码头。
这船很大,像一栋大楼,或是一个漂浮的街区,名字是“波塞冬”号。
上船时,罗切斯特始终保持着疏离的态度,只是在她踩着摇晃的舷梯时,才不得不伸手扶住她的手肘。
他俩几乎没有怎么交谈。
当他扶住她的手臂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掌心像块冰冷的燧石,就像他的人一样僵硬。
她将自己那头波浪形的黑色大卷发,拨拢到脑后,没有了遮挡视野的碎发,现在她看的清楚多了。
眼前停泊的波塞冬号邮轮像座浮动的白色宫殿,傲慢地俯视着码头上蝼蚁般的人群。
“往这边排队,请过来这边。”在人来人往的码头,有船员水手大声招呼着人们排队进港。
她和罗切斯特一起与头等舱的乘客沿着红毯走向舷梯,而三等舱的旅客正被船员驱赶着挤进底舱。
经过那些黝黑的面孔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衬裙暗袋里的三万英镑汇票,心里涌起了些许安全感。
一层甲板上挤满了人,有很多游客,但大部分都是当地人,偶尔有一两个穿着考究的异乡人。
她侧身为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让路,避让时却不小心撞到了罗切斯特的肩膀,被他用不解地目光瞥了一眼。
她冲他摇摇头,抓着白色的栏杆,和所有人一样,低头望着港口上沸腾的人海。
巨大而响亮的汽笛声停止后,卖船票的人砰地一声拉下窗板,余波颤动,在蝉鸣的轻微回音中粉碎了,水分子在空气中互相推挤,到处弥漫着海的气味。
她站在罗切斯特的旁边,目睹了邮轮骤然启动,渐渐离岸。
海鸟惊慌地飞走,在天空中留下一道笔直的白色痕迹。
她独自站在船尾甲板,凝望着落日。
受了长长一整天的拘束,现在终于可以松弛一下了。
几个混血孩童嬉笑着从她身边跑过,彩色玻璃珠串成的发辫在风中飞扬。
她能感受得到海上吹来的咸咸的、暖暖的轻风。
她站在栏杆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桅杆上的米字旗猎猎有声,红红的暮色,喧闹,嘈杂的人声,都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愉快感觉。
若她刚告别的是一个温暖的家和一对慈爱的父母,她或许会感到离愁,但两者皆不,此刻占据她心头的,只有某种奇异的战栗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破釜沉舟般的亢奋。
她会抛下罗切斯特,在航行途中悄悄下船,然后随便找一个地方生活,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
当邮轮缓缓驶离金斯敦港,她看见礁岩上有个赤脚少年正挥舞着破草帽,不知是在送别某位旅客,还是单纯向这钢铁巨兽致意。
她双手抓住栏杆,视野里的一切都在缩小,渐成混沌一片。
波塞冬号,正式启航。
4. 相遇
不到半个钟头,西印度群岛上高低错落的房舍就已经化为了不规则的深色轮廓。
游轮开着开着,景致就变了。远处山峰上的葡萄园变成了细小的绿色斑点,鲜翠嫩绿的橄榄树林渐渐变成了荒石滩。
当太阳西沉,落下海平线时,邮轮终于无拘无束地到达了远海地带。
此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被这艘船带向命运的深渊。
最后的几座岛屿犹如黑珍珠般散落在靛青的海面上,很快也变成了模糊的阴影。
海湾就在邮轮身后,她的面前只剩一望无际的海,崎岖变幻的海岸线令人晕眩。
夜幕降临时,远海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蓝,仿佛能吞噬所有光明与温度。
海风逐渐变凉,她抱着手臂搓了搓胳膊,有点想转身,回到船舱里歇息。
“甲板上风大,当心着凉。"罗切斯特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的声音混着香槟酒气飘过来。
他双眉紧锁,用严肃得近乎不高兴的目光盯着她赤裸的胳膊,仿佛他们已经构成了一种不谋而合的紧密关系。
她下意识往旁边避了一步,与罗切斯特拉开距离。
他的目光在她后退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微微下沉,但很快又恢复成那种克制的、近乎礼貌的疏离。
"谢谢关心,"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肩的流苏,"我想再待一会儿。"
罗切斯特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又看了她一眼,仿佛在不满地确认什么。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甲板另一侧的灯光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漆黑的海面。
海浪在船身下翻涌,发出低沉的呜咽。
她倚着栏杆,听着大海倦睡时的波涛声,眼皮渐渐发沉。
该回去了,她想。
可当她转身想要离开时,却突然意识到一个尴尬的事实。
她完全记不起自己的客舱编号了。
她在头等舱的通道里转悠了半个钟头,看着一间间相似的雕花木门,感到头脑发昏。
偶尔有乘客经过,投来疑惑的目光,那些镀金的装饰线条在视野里纠缠成网,头顶的壁灯发出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她雪白疲惫的面孔。
她上一世从未坐过船,此刻淹没在迷宫一般的船舱里,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加窘迫的乘客了。
她疲惫地深呼吸,突然通道尽头传来一阵悠扬的乐曲声。
她转身走向最上层的楼梯。
推开门时,温暖的空气裹挟着香水、雪茄和昂贵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烟雾缭绕的空间充满了好奇的目光和懒洋洋的谈话。
头等舱的金色大厅里铺着厚实的猩红地毯,她的脚步声被完全吞没。
水晶吊灯的光晕里,几位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正低声谈笑,而她们的丈夫或父亲则聚在不远处,讨论着殖民地的投资与收益。
红酒的芬芳氤氲满场,在这里到处可以看到英国贵族或者是法国大亨。
她低头快步穿过头等舱的通道,却在拐角处险些撞倒一个人。
对方迎面走来。
踉跄中,她根本来不及调整身体前倾的方向,便一头栽进了那人怀里,脸颊挨蹭到了对方胸前的西装扣子,疼痛让她头晕眼花。
而那个被她撞到的人稳不住身体,闷哼一声,被迫抱着她后退,撞倒在拐角的墙上。
她连忙撑起身体,头上的发网却在此时不听话地散开,黑玉色的长发落在对方的手背上,娇柔如绒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等她反应过来时,一缕发丝被对方衣襟上的领针勾住,扯得她头皮一痛,眉毛皱起,差点再次跌倒。
"先别动。"
一只戴着黑色麂皮手套的手扶住她的后腰,又很快收回。
她被迫维持着这个尴尬的姿势,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直到对方帮她把缠绕住的发丝解开。
“抱歉……”她窘迫地开口。
下一秒,她抬起头,正好望进对方带着礼貌询问的灰蓝色双眼。
男人的瞳孔通透得跟玻璃珠子一样,里面没有被撞到的不悦之色,而是倒映着她略显慌乱的神情。
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服,白色立领衬衫,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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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上的蓝宝石在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显然不是服务生,而是头等舱的乘客。
她有几秒明显是愣住的,表情惊诧。
两人面面相觑,呼吸近在咫尺。
浅淡的香味轻而易举地钻进鼻尖,她眨了眨睫毛,不自在地后退半步。
"还需要帮忙吗?"男人问道,声音低沉温和,打量了她几秒,"这艘船的布局确实令人困扰。"
”我......"她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也许你需要一杯热茶?"男人微微侧身,望着她发白的侧脸说道,英挺的眉梢微微扬起,目光看向走廊尽头的沙龙,"那边安静些。"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这让她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些。
"谢谢,"她终于露出登船后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热茶听起来不错。"
男人的嘴唇逐渐抻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接下来的交谈。
“伯莎!”有人急忙喊着,试图挤开人群朝他们这边走来。
她突然转头,左耳好像听见了罗切斯特的声音 。
不远处,一个宽肩膀的熟悉身影走了过来。
罗切斯特拿着她的手袋,站在她对面,人体的热气向她扑面而来。
他阴郁的目光注视着她身旁的男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把手袋塞到她怀里,面带不悦地将她从对方身旁拉开。
她斜着头瞟他,眼神里充满疑惑和不信任,接着,罗切斯特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些话,她一句都没听。
最后她不得不挥手告别了那位温柔礼貌的陌生男人。
“先生,我先走了,再见!”
她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狼狈地被人拉走,转身的时候,她尴尬地挥挥手,努力从脸上挤出来一个惋惜的微笑,“热茶只好下次再喝啦!”
男人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离开了刚刚站立的位置,被人拉着手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的那缕断掉的秀发还挂在男人深灰色的西服胸口,没有被他拿下。
5. 偏执
罗切斯特攥着她的手腕,倒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狭隘偏执。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对他喊:“放开我。”话音刚落,对方的嘴角往下狠狠一撇,动作没有一丝对待女士的客气,面露不耐地保持着拉她的姿势,回过头来看她。
有那么一秒,她确定他的眼神是想将她从舷窗边丢到海里面喂鲨鱼。
她挣了下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
罗切斯特突然低下头,眉骨下阴沉的黑色眼睛在墙壁的阴影中闪烁着危险的光,嘴角绷成了一条纤薄而锋锐的直线。
“我知道了……”
他说这话时的腔调很刺耳,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笃定。
她心头一跳,不由得睁大眼睛,仔细分辨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你知道什么了?”她蹙眉瞪他,语气里带着不耐。
他的脸孔本来就难看,现在由于那莫名其妙压抑的怒火,变得更加叫人厌恶。
“我亲爱的未婚妻,”他猛地抬头,冷厉的目光刺进她的眼底,声音越来越带感情,“你不会以为我是个瞎子吧?”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却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和那个小白脸,在人来人往中暗送秋波,是当我死了吗?”
“你说什么?”她惊愕地瞪着他,简直要被他的荒谬指控气笑了。
他们甚至还没正式结婚,他就已经把她当成他的归属物了?何况她和那个男人只是普通的正常接触。
“你最好安分点,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他冷声警告,指节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她忍耐般地咬着嘴唇,眸中讥诮翻涌,冷眼瞧着他,仿佛在瞧着一个死对头似的。
她在心里暗自咒骂,这个自大无礼、粗暴多疑的家伙!他以为她真的愿意嫁给他吗?还不是被那些人逼迫妥协的结果!
她狠狠推了他一把,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用力甩开他的手,指甲却在挣脱时不经意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
她听见罗切斯特懊恼地闷哼了一声,眉头紧皱。
女人的指甲可不是好惹的。
接着,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便利落地转身,几步冲到客舱门前,推门、闪身、落锁,一气呵成,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砰!”
门板震颤,似乎是被他狠狠砸了一拳。
她背靠着墙壁,缓缓平复呼吸,胸口仍因怒意而起伏。
“疯子……”她低声骂道,指尖气愤地摩挲着被捏红的手腕。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他纠缠。
她庆幸自己前两天想方设法,要他订了两间套房,否则,他们今天就要共处一室,她可受不了。
门外,罗切斯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但是那股压抑纠缠的可怖情感,却仿佛仍透过门缝渗了进来,挥之不去。
没过多久,那阵脚步声又折返回来。
“叩、叩。”
是拍门声。
她正疲惫地仰躺在蓝灰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听见动静,立刻绷紧了脊背,警惕地坐直身体。
“你又怎么了?”她不耐烦地问。
门外沉默了几秒,罗切斯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而克制。
“伯莎,你进错房间了,你的房间在隔壁,这是我的房间……”
啊?
她一怔,随即环顾四周。
这间邮轮顶舱套房的装潢确实与她自己的那间极为相似,但细微处仍有差别:壁纸的色调和花纹更为单调严肃,茶几上摆着一只她从未用过的酒杯,杯底还剩了点琥珀色的酒液,旁边还开着一瓶黑麦威士忌。
她快步走进内室,拉开衣柜。果然,里面整齐挂着他的黑色礼服和几件亚麻衬衫,而床头柜上,一枚金质怀表静静躺着,表盖上刻着“E.R.”的缩写。
卧室红棕色的地板上放着他的行李箱。
桌子上还有一封未拆开的信。
在船上竟然还有人给罗切斯特送信?
她瞄了一眼署名和地址,发现那封信居然是匿名的,引起了她的些许好奇心。
她的目光被那枚雪白色的信封吸引——外表崭新,却未拆封,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模糊的淡红色邮戳。
匿名信?谁会给他寄匿名信?
她的指尖犹豫地轻轻擦过信封的边缘,心跳微微加速。
打不打开呢?
她拨弄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盯着那封静止不动的信,好奇心促使她伸手拿起,可内心的道德感又逼迫她放下。
如果打开它,或许能窥见他的秘密,从而规避一些可能到来的障碍和困难,甚至掌握主动权;可若是不碰,她或许只能继续被动地待在原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随即她又转念一想,既然他都敢那样对他,她又何必客气?
她冷笑一声,迅速将信塞进自己的袖口,随即大步走向门口,猛地拉开门把手。
罗切斯特正站在门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黑色衬衫,眉头紧锁,目光游移,竟罕见地有些局促。
见她开门,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喉结滚动了一下。
门内的灯光恰好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她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红的眼角。
她本就生得美,此刻冷着脸瞪他,那双茶棕色的水润双瞳里盛着怒意,反而显得更加鲜活明艳。
罗切斯特望着她一脸闷闷不乐、漠不关心的神气,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之前是不是太过分了?
“难道是我的错?”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心里暗自懊恼,“可她为什么不肯乖乖听话?”
走廊上那刺眼的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她倚着墙壁与那个陌生青年谈笑,任由对方用手拂过她的发丝,而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讽刺地想着,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之前他从来不敢对他这位未婚妻妄加评论,更不敢承认她对自己的冷淡。
他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觉得不太舒服。
而且他一直忘不掉几个月前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的她虽然身处舞会的漩涡中心,但是会独自穿过那些追求者向他走来,笑靥如花、轻声细语地和他交谈。
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当时他的长兄罗兰这样评价她,他也这么认为。
他始终记得舞会上初见面时她的眼睛、她的发丝香和她的微笑,有多么令他沉醉恋慕。
可再一对比如今,她时而疏离、时而冷漠的态度,还有那冰封般的眼神,都像一根细而锋利的银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每当他试图靠近,那根针便扎得更深一寸,连带着旧日的温存都成了灼人的毒药。
他反复告诉自己,夫妻关系本来就是淡如水的,他不该奢求太多。
此时此刻,当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那股淡淡的橙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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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来,他竟又鬼使神差地张开口,试图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伯莎。”他叫住她,声嗓缓慢而低哑。“今晚……记得来用餐。”
她一句未答,头也不回地走了,规行矩步地绕过他,走进隔壁的客舱,关上房门,最终在他眼前消失。
罗切斯特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
随着大门合页处吱扭一声轻响,他心里的那团晦涩沉闷的情感再也压制不住,又骤然奔涌了起来。
他面色苍白地站立在门外,直到一种特殊的寂静降临在他的周围,他才转身静默地离开。
另一边。
陈安回到房里,一进门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裁纸刀。
最后她从书柜的抽屉里面拿出一张白色的硬皮纸,小心翼翼地用它代替刀片裁开了那封信上的火漆,没有留下一丝破坏的痕迹,方便她后续把信还给罗切斯特。
当她读完信后,先是愣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上面记载了什么。
信纸在她指间微微颤抖,白到刺眼的纸页上那些黑紫色的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条毒蛇钻进她的眼眶。
上面说的全是她和她母亲的事。
比如说,上面一开头就写道:“她继承了她那位疯子母亲的坏血统,是不应该结婚的。”字迹力透纸背,像是用尽了写信人全部的恶意。
接着往下看,那些句子越发刺目:"你再有钱也偿还不了弄个疯老婆跟你同床","那丫头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保不齐哪天也会发疯”。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来一直有人在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伯莎和她的母亲,那些表面上的殷勤问候,暗地里都藏着这样恶毒的揣测。
她想起了原身的哥哥理查德,那个会在早餐时读报,每周准时去教堂,连领结都要系得一丝不苟的兄长,突然觉得很讽刺。
一个被认定流淌着疯狂血液的家族,却过着比任何人都要刻板规矩的生活。
这个写信的人不仅忽略了事实,还毫无依据地进行恶意揣测。
更何况,理查德·梅森是一个在大众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人,原著里他出场时四十岁,也没像信里说的那样变成疯子,而她穿来的时候,伯莎也同样正常地活了十八年,精神从未出过问题,所以这封信里的言论,实在不能让人完全信服。
但这个人写信给罗切斯特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破坏这场家族联姻,还是单纯地想要嘲笑罗切斯特从而看他吃瘪?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不管写信的人目的如何,她和罗切斯特的婚姻都注定不存在,这是她决定好了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所以她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坐立不安。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一种莫名的难过和悲哀。
这具身体的母亲在生产完后就被她的父亲送往了精神病院,从此母女两人再未见过。
她虽然从未见过对方,但却总能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挂念,那很有可能是来自于她们曾经亲密相连、共生一体的血脉。
在牙买加,梅森庄园里的人都对伯莎的母亲避之不谈,仿佛其不存在,和后来的伯莎在英国时的命运何其相似。
此时已是夜半。
房间内的挂钟在整点敲响,先是前奏,然后报时,深沉的音波逐渐消逝在清冷的空气中。
她手里捏着那页写满了不怀好意、充斥着恶毒言论的纸张,将其重新塞回到信封壳子里去。
6. 救人
大清早七点钟,她就睁眼了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是被饿醒的。
昨晚因为那场争执,她的胃口全无,并且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她所住的这间客舱是天际阳台房,位于邮轮顶层,视野开阔,几乎能将整个海平面尽收眼底。
橘黄色的光线温柔地在洒落在她的枕单和被面上,细碎的金芒跳跃在她尤带稚气的少女面庞,烙印下一层朦胧的光影。
此刻她盘腿坐着,床头的后方就是圆形的舷窗。
透明玻璃外,偶尔掠过几只叼着鱼的红嘴海鸥。
远方,薄荷色的海波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细小的浪花像鸡皮疙瘩般延伸至邮轮前方的海面。
她的身体在航行中起落、摇晃。
清晨饱满的阳光透过舷窗斜斜地倾泻而入,最终停驻在她搭在床沿的手背上。
像一支羽毛,轻轻覆住她微凉的肌肤,让融融暖意顺着血管缓缓流淌。
她下意识蜷了蜷指尖。
这也许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喜欢待在这具躯体里。
她安心地体会着这一刻,思绪漂浮。
她曾是一名外科医生,骨子里透着坚强与独立。
她回想起七岁那年,她牵着妹妹的手,一道在家后面的田地里奋力拨开灌木丛。瘦小的身影淹没在比人还高的芦苇和香蒲之间,倔强地开辟出一条路来。
十八岁,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她独自乘机去欧洲,在特罗卡德罗剧院的穹顶下驻足,在马特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凝视那些冰冷的医学器材。它们锋利、精确,仿佛在无声地召唤她,她甚至凑近观察了一整排陈列在书架上的人类头骨,与其空洞的眼窝对视,而她只觉得好奇,而非恐惧。
二十四岁,她跨越重洋,来到离家万里之外的异国攻读硕士。抵达的第一晚,她在没有家具的公寓里熬夜,睡床垫,吃比萨饼,喝啤酒,听着流行音乐拆箱玻璃杯。
二十八岁,生命的最后一年,她穿越到了这个尤为使人迷失的异世界,生活在一个她茫然无知的地方,被卷入了幽暗孤苦、席卷一切的潜流,未来呈现在一片恐怖的色彩中,自己成为了一本童书里的角色。
她好想回家,好想妈妈。
她从未如此想念过她的手机、现代的wifi网络,以及温暖、嘈杂的都市生活。
……
她闭上眼,清空思绪。
过了许久,空空的肚子使她的另一半大脑滞涩地转动起来。
她才起身下床,穿上拖鞋,走进满是镜子的盥洗室里,慢悠悠地对镜梳理着长发,一会编成辫子,一会又拆散。
昨晚的那封信不仅打乱了她心里的计划,而且还激起了她改变命运的执着和热情。
三天后的中午,波塞冬号邮轮将会停靠在爱尔兰的某个港口,最后一波乘客登船时,她将悄然离开。
她与罗切斯特的婚礼本来应该在圣诞节那天举行。
但不知何故,婚期被仓促提前,改在了约克郡一座偏僻的小教堂里。
证婚的牧师早已在南安普顿港口等候,只待他们一上岸就举行仪式。
她曾提出异议,却无人理会,这般匆忙的安排令她不安。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已下定决心要在中途下船,彻底逃离这场婚姻的桎梏。
她冷静地盘算着这个决定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
首要之事是揣好那张三万英镑的汇票,接着在下船之前,她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封信件归还给罗切斯特。
等他读到那封信中的内容,或许反而会庆幸她的离去,从而不作阻拦纠缠。
这样他就无需在未来的某一日懊悔,懊悔自己娶了个疯女人为妻。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让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畅快的笑意。
多么完美的计划。
盥洗室里,晨光将洁白的大理石洗手台染成淡淡的粉色,空气里弥漫着马鞭草和薄荷香膏的味道。
她伸手把绾头发的发针拿下来,将头微微一摆,那披散开来的秀发便像是袍子一样,盖住了她的身体。
她将垂落的发丝拢在指间,将浓密的波浪卷发分成几大股,细嫩的手指穿梭其间,卷曲的黑色发梢像浪花般轻轻弹动,随着手腕灵巧的翻转,在脑后形成了一个简单优雅的发髻。
接着,她取过那条缀有珍珠的丝绒发带,轻轻系紧,让几缕碎发自然垂落在颈侧。
她回到卧室,换上了一袭柔软舒适的金黄色长裙。
裙摆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恰到好处地停留在小腿上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时而露出一截白腻的脚踝。
她微微俯身,将淡紫花色的鞋子套上双脚,再把脚踝旁的十字脚扣扣上。
银质的十字扣在脚踝处轻轻一搭,发出悦耳的细微"咔嗒"声。
最后,她取过桌子上那副丝质长手套,仔细地穿好,纯白的布料像第二层肌肤般服帖地包裹住她修长的手臂,蕾丝花边在上臂处收束,衬得她本就柔美的臂线更加高贵。
穿戴整齐后,她自然地垂下手,整个人宛如从古典油画中走出来的女子。
她挺直腰背站在穿衣镜前,镜中的身影像一株修长的郁金香,馥郁而饱满。
从镜子里那张淡漠精致的脸孔上,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熟悉的眸光。
哪怕瞳孔的颜色改变了,但是眼神不变;哪怕声音改变了,但是灵魂不变。
这一想法从好的方面出发,描绘了她的处境,使她的内心更加安定。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妥帖地收好,再抬眼时,镜中人的唇角已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保持着上流社会淑女应有的优雅沉静,又透露出青春特有的甜美。
整理好一切后,她出门觅食,循着邮轮标牌的指示缓步前行。
这次她没有迷路,很快便来到了邮轮的B层。
顺着螺旋状的圆形楼梯走下,裙摆轻盈得就像一团明亮的秋雾。
阳光从过道两侧的舷窗倾泻而入,通透的光线照耀在为客人休憩而准备的藤编座椅上。
她绕过这些空置的座位,走到过道尽头。
“早上好,小姐。”身穿海蓝色制服的船员热情礼貌地问安,主动为她拉开了餐厅大门。
她笑容不变地微微点头,脚下的地毯突然由单调的浅灰转变为繁复的蓝金交织纹样。
四周大面积的白色镶板墙下,银色的中央岛台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色泽,与头顶那盏由数百片水晶组成的大型吊灯遥相呼应。彩色玻璃穹顶将阳光过滤成斑斓的色彩,影波荡漾地投射在洁白的桌布上。
她是今天餐厅最早的一批客人。
偌大的空间里,寥寥无几的乘客正在四处走动。
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戴着雪白高帽的厨师们正在料理台前忙碌,金属器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食物的甜香已经开始在空气中扩散,角落的展示柜前,里面一层层五颜六色的派饼正在旋转,有蓝莓派、红薯派、三种不同的浆果派、花生酱派、苹果派……
她要侍者夹了几块在她的盘子里。
就在这时,一团蒸腾着热气的雪白面皮闯入视线,旁边青花瓷碗里,翠绿的葱花在琥珀色的清汤上漂浮。
等等,那是什么?
是香煎小笼包!还有牛肉拉面!
她居然看到了中餐!
前方餐台的笼屉里,皮薄馅大的小笼包正安静地摆放在油纸上,一旁还有汤色清亮的汤面,正诱惑着她去光顾品尝。
在这艘满是奶油浓汤和烤牛排的邮轮上,竟然藏着地道的中式早点!连日的白人饭早已让她味蕾麻木,此刻突然见到故乡风味,她几乎快要热泪盈眶。
她欣喜地走到一张空着的餐桌前,上面垫着一层洁白的埃及麻纱。
当侍者将餐点呈上时,那些精致的用餐礼仪瞬间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小笼包被一口咬破,滚烫的汤汁溅在唇边也顾不上擦拭,拉面也被她用筷子卷起一大簇,吸溜入口。
她快速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模样简直像饿死鬼投胎。
不远处,几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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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考究的乘客举着咖啡杯僵在半空。
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穿着华贵、打扮精致的少女,眼珠子都快要掉在地上。
因为她正以惊人的速度消灭着面前的食物,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完全颠覆了上流社会淑女应有的优雅形象。
有位老夫人甚至扶了扶夹鼻眼镜,生怕自己老花眼看错了这违和的一幕。
过了一会,她因吃得太快,突然被一口热汤呛到,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喘。
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同样清晰地听到餐厅另一端传来一道不属于她的呛咳声。
那声音比她的要重,而且还越发剧烈,粗重急促,像是被什么硬物卡住了喉咙。
她闻声抬头,隔着几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看见一位手持刀叉的金发绅士正痛苦地捂着胸口。
对方英俊的面容因窒息而涨得通红,蔚蓝的眼睛里泛着生理性的泪光。
当他们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时,男人咳得更加厉害了,额头上的青筋在太阳穴处清晰可见。
一旁站立着的一位管家打扮的老者,正手忙脚乱地拍打着主人的后背。
但这样的救助显然无济于事,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修长的手指已经开始紧捂着自己的脖子,原本优雅的唇线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不祥的青紫。
看起来状态很严重……
他不会被食物卡到喉咙噎住了吧?
那样会窒息而死的。
她忧心地观察着对方。
随即发现他就是昨天在走廊上被她撞到的那个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现在的感受。
此时此刻,他旁边站着的那位像个贵宾犬模样的管家,正一直帮他错误地拍背,加重了他的咳喘。
只见他面色苍白,胸膛不断起伏颤抖着,偶尔深深地吸一口气,随后长吐一口,紧蹙的双眉流露出忍耐疼痛的模样。
有好几位船员已经仓惶地跑去医疗舱室喊了医生。
而餐厅里的人全都面带难色,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
那些衣着考究的男女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忙。
她再也看不下去,无法袖手旁观。
于是她撩起长裙,快步绕过那些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走到了那位几近窒息的男人面前。
他没有动,于是她蹲了下来,握住了他垂落在膝盖上的那只手。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那位老管家急忙抓住她的肩膀,大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救人。"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心中却涌起一种荒谬感。
这个时代的人竟然连最基本的急救常识都不懂吗?
但随即她意识到,海姆立克法此时尚未问世。
时间紧迫,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了。
她迅速绕到男人身后。
可当她试图环抱住对方时,才发现他的体格远比想象中健硕。
对方宽阔的胸背肌肉几乎是她双臂的两倍宽,再加上身高差和体型差。
几次尝试她都徒劳无功。
而周围质疑的目光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请帮我扶起他!"
她快速地解释了一番,对那位管家说明了如何解救的操作方法。
“你先站在他背后,双脚前后分开保持稳定,然后双臂环抱他的腰部,一手握拳,拳眼对准他的肚脐上方两横指。”
对方将信将疑,但还是配合地将主人扶起,使其正面靠在椅背上。
“另一手包住拳头,向内向上用力冲击他的腹部,重复五次!”
餐厅里的人全都僵在原地,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她的指导下,管家从背后环抱住男人,按照她说的位置和力度开始施力。
一下、两下……
终于,男人气管里的异物被咳了出来,几乎是在瞬间,对方的脸色迅速好转。
她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手心里全是滑腻的汗水。
7. 怀疑
当意识从窒息的黑暗中挣脱时,维恩·帕默斯顿的视野逐渐清晰。
他从半昏迷的状态下醒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纤柔的背影。
下一秒,那道身影便如柳絮霜雪般,迅速隐入人群,轻盈远去。
他怔怔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颈侧肌肤仍能感受到那缕黑色发丝拂过时的微痒。
橙花的芬芳在鼻尖萦绕不散,与餐厅里咖啡的香气奇异地交融,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邂逅,带给他无言的震撼。
而他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位救命恩人的面容,对方便已悄然离开。
男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她握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正是那双柔软却有力的手将他从窒息的深渊中拉回,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谢天谢地!"一旁的管家詹姆士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声音颤抖得几乎走调,"若是我们尊贵的帕默斯顿阁下,帝国最年轻有为的内阁长官,因为一颗该死的坚果在这艘邮轮上陨落……”
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紧紧攥住绣着家徽的手帕,"恐怕整个威斯敏斯特宫都要降半旗致哀,白厅的政要们也都将戴着黑纱出席议会质询了!"
他的话语在餐厅金碧辉煌的穹顶下不断回荡,引得几位赶来的船员惊恐地顿在原地。
这几个年轻水手听见管家詹姆士的话后,开始变得像某种胆怯的动物,用惊惧的神情彼此对望了一眼。
领头的那个咽了咽口水,终于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朝那位阁下的餐桌挪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位险些丧命的大人物。
与此同时,那位管家布满皱纹的老脸涨得通红,仿佛那可怕的场景已经在他面前浮现出来:泰晤士河畔的政府大楼前,黑纱缠绕的帝国旗帜在寒风中低垂;下议院里,反对党借机发难的场景;还有帕默斯顿公爵府上,老夫人那永远不再展露笑容的苍白面容……
“那将是对帝国宪政体系的致命打击!”老管家仍在喋喋不休,声音因后怕而发颤,苍老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议会里的那些反对党定会借机发难,到时候——"
维恩虚弱地抬起手,这个简单的动作终于让管家的絮叨声停止。
此时闻讯赶来的医疗团队已将他们两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船医单膝跪地,正用听诊器检查男人的心肺功能,其他医护人员则忙着准备药品。
整个餐厅的气氛依然紧张,围观的乘客们低声议论着这惊险的一幕。
唯独不见那位身着金黄色长裙的少女。
透过人群的缝隙,维恩看见她的身影正消失在餐厅转角。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突然攫住他的心脏。
"阁下?阁下!"
管家焦急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医生建议您立即回房休息。"
他听完后摆了摆手,目光仍锁定在那扇她消失的门扉。
生平第一次,这位见惯风浪的政治家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急切。
他必须知道她的名字,必须再听一次那道在生死边缘指引他的清柔嗓音。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压过了他喉间残余的痛感。
……
她独自来到宽阔的柚木甲板上,打算在这透口气。
然而这里人来人往,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安静。
微凉的海风把桅杆上的白帆吹得簌簌作响,她拢了拢颊边的发丝,有点后悔走下舷梯来到这里。
她戴着一顶宽边的长缎带帽子,站在远离船员和乘客的白色栏杆前,面庞朝向天空,迎接着太阳的光斑。
她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海鸟,心不在焉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头顶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蓝色风帆,将整个大海笼罩其中。
她站在半开着的紫色遮阳伞下,发呆地望着远方看不到尽头的海平面。
时而有温驯的银鸥飞到她跟前,她便从手袋中掏出一块用纸包着的饼干,捏碎后摊在手心,让其在掌中啄食。
细碎的光晕闪烁在她茶褐色的双瞳间,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既懵懂又温柔。
过了一会,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发觉自己的身侧站了一个男人。
在这之前,罗切斯特来到甲板上,紧锁眉头环顾四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却又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找谁。
直到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明亮异常,欣喜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头痛。
从察觉到她的刻意回避开始,这恼人的神经就乘人不备地敲打着他的颅骨。
自卑感和自尊心在他心中撕扯了一整天,令他精疲力竭。
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站在她房门前,故作轻松地喃喃自语:"或许该为昨晚的失态道个歉?"
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矫情。
昨夜失控的怒火与那些伤人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依然格外刺心。
最终,他苦笑着摇头,指节悬在半空,迟迟未能叩响门扉。
她若责备他反倒好了,偏偏是那般疏离冷淡的态度……
隔着纷飞的海鸥,她一个人斜倚在栏杆边,打着丝绸阳伞,裙裾的褶边薄如蝉翼。
今天一整天,他寻遍整艘邮轮无果后,竟然在最初的地方与她相遇。
他的突然出现显然惊动了她。
就像一只贸然闯入花园的猎犬。
而他这身精心搭配的深蓝条纹外套与锦缎马甲,此刻倒显得颇为刻意。
她冷冰冰地开口道:“你来了。”
昨天的时候,罗切斯特瞧着她,仿佛是在瞧着一个死对头似的,眼神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戾气与敌意。
可到了今天,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眼舒展,目光温软,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在听到她的打招呼后,他微微倾身向她靠近,姿态亲昵地仿佛昨天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一样。
随后,罗切斯特将一杯热茶连同杯垫塞到她的手心,就这样静静望着她。
"趁热喝。"
瓷杯中的红茶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热意透过杯壁传达到她微凉的掌心。
隔着氤氲的热气,她看见他的唇角抿起了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
她愣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比昨日的怒火更令她毛骨悚然。
她感到一阵意外。
从外面看,他们就像一对寻常的未婚夫妻,没人能看出他们之间曾有矛盾,也没人知道罗切斯特是如何撕扯、宣泄、用炽热的目光审判过她。
她认为他们的关系,就像是她房间行李袋中的那顶婚礼头纱,看似洁白光鲜,实则一扯就碎。
此时此刻,她的眼睛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判若两人的态度简直让她警铃大作。
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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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怎样的算计,能让一个人在一夜之间转变得如此彻底?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她盯着茶面上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边缘,温暖的白瓷釉紧贴着她的掌心。
一个盘踞在心底已久的疑问,突然像毒藤般疯长起来。
罗切斯特为何要不远万里,远渡重洋去牙买加求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英国本土难道没有门当户对的淑女吗?
这是她目前唯一困惑的一个点。
即便他性格乖戾,以他家在约克郡的地位,也绝不至于需要到大洋彼岸的殖民地相亲。
是因为父辈们昔日的交情?
这借口薄弱得可笑。
那么就是他父兄的哄骗?
不,像他这样聪明傲慢的人,绝不会因为他人的期许而许下一生的承诺。
温热的红茶在她手中逐渐变凉。
她突然想起他们在梅森庄园签署婚约的那日,律师宣读的嫁妆清单上,清楚地列着三万英镑,以及在伦敦郊外的地产……
在她思绪游荡之时,桅杆上的船帆突然被风吹起,帆布在气压的作用下左右翻飞,发出凄厉的嚎叫,像是在嘲弄她的处境。
她抬头看着罗切斯特那张成熟的脸庞,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这场婚姻里的真正角色。
一具华丽的钱袋,一枚镶着人形的金币。
在这盘维多利亚时代的棋局里,她不过是双方父亲笔下墨迹未干的交易凭证。
所以,就算她带着那笔钱远走高飞,她的心也不会再有负罪感了。
接着,罗切斯特忽然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先是关切地询问她为何独自待在风大的甲板上,然后又热情地邀请她共进晚餐。
那副殷勤的模样与他平日的倨傲判若两人。
虽然他忘记了装腔作势,但还是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心虚。
她本就觉得他性格别扭,此刻这番做作的殷勤更令人反感。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活力,而她只是淡淡地回应,语气虚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她面瘫地看着他,淡漠精致的五官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我确实有点不舒服,”她轻声道,"不过这里的空气清新,反倒好些。”
当他的手握住她的时,她没有挣脱,却也毫无反应,只是任由他握着,希望这番客套能够快点结束。
她抬头瞥了他一下,那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眼神让他吃了一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再次开口,依然坚持地询问她愿不愿意一起用餐。
她不愿违心地敷衍,昨日那些刺耳的争吵仍在耳畔回响。
但她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
他顿时喜形于色,漆黑的眼珠中迸发出孩子般纯粹的喜悦。
她答应了,使他开心透了。
这个瞬间,她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那份令人垂涎的嫁妆,这位高傲的绅士怎会纡尊降贵向她求婚?若是抱有尊重怜悯之心,他哪会产生娶她为妻的想法啊……
她已然成了他最重要的资产。
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倦意涌上心头。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连最神圣的婚姻都成了精明的投资。
她凝望着海天相接处的模糊界限,不禁感叹道:“这种建立在利益之上的结合,真的能够孕育出幸福吗?”
8. 送伞
她和罗切斯特的晚餐约会被她推迟到了第二天。
因为她身体有些不舒服。
轻微的感冒症状所带来的鼻塞、头痛,以及四肢泛起的酸软无力,都让她更愿意选择独自静养。
次日正午,尽管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她依然来到了昨日的那片甲板上散步。
海风比前一天温和了许多,带着咸涩的清新。
她沿着甲板缓步而行,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胃里却传来一阵沉甸甸的不适——方才在餐厅里,她又失控般地塞下了远超所需的食物。
她慢慢地踱步,试图消化刚刚吃下的午餐。
她发现,人只要一焦虑,就会控制不住地暴饮暴食。
就像现在,距离邮轮停靠在爱尔兰的班特里港,还有不到两天。
她几乎是每个钟头都在等船靠岸,然后彻底逃离这里。
而每一刻的等待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的琴弦,绷得她心头发颤。
怀表被掏出又放回不下十次,表盘上的鎏金指针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走着。
乌云顺着风的方向游走分散,缕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她眯起眼睛望向西方遥远的海平线,那里有她渴望已久的自由。
天空中闪现着金黄和淡红的光辉,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般晕染开来,带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诡谲的天色与昨日明媚的晴空截然不同。
或许是因为邮轮快要驶达英国海域的缘故。
那里的气候向来以阴晴不定著称,就像现在这样,灰暗阴冷且变化无常。
她抬头望着黯淡的天空,厚重阴沉的乌云从她头顶飘过,微凉的海风裹挟着海面上潮湿的水汽,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她静静地伫立在栏杆边,略显苍白的手指拢了拢身上的披肩。
她今天穿着一袭深蓝色的绸裙,高翻领口拥着细白的颈,胸前和脖子都裸露着,唯一的装饰就是那头墨玉色的卷发,天生鬈曲,自然优美,波浪似的垂落在双肩。
天空乌云密布,好像要起暴风雨似的。
但过了一会,却逐渐下起了小雨。
可最糟糕的是,她发现此时身边没有能够避雨的地方。
下一秒,雨丝骤然绵密起来,冰凉的雨滴打在她的睫毛上。
她正踌躇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呼唤,以及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
这时,一名年轻船员匆匆从舷梯奔下,制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他气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微微欠身递过一把黑伞:"小姐,您快拿着吧。"
"啊,谢谢。"
她下意识接过,指尖触及伞柄的刹那,一阵细腻的触感传来,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藤蔓纹样,显然不是寻常物件。
"有位先生嘱咐我送过来的。"
船员补充道,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
她怔怔地望着手中这把精致的伞,眼神困惑。
对方解释完,她更加疑惑了。
会是谁呢?
在这艘满是陌生人的邮轮上,竟有人注意到她的窘境。
是谁这么好心?
她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伞柄上细腻的雕花纹理,发现其红色的木质表面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伞面展开时,黑色绸布发出轻微的沙响,边缘绣着一圈几不可见的暗纹家徽。
这把伞显然出自伦敦老牌工坊,看起来价值不菲,每个细节都透露着上流社会该有的考究。
随即,她又垂眸发现了伞柄底端的银质铭牌,上面还刻着一行花体字母。
——“V.P.”
这个极具男性特质的设计,想必正是船员口中的那位先生的姓名缩写。
她撑着这把来自陌生人的黑色雨伞,伞骨间漏下的雨滴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丝绸伞面在雨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举目四望,被雨水洗刷的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灰蒙蒙的雨幕将整个世界隔绝成模糊的轻薄剪影。
而她手中的伞却意外地沉重,像是一个未解的谜题,又像是一个温柔的庇护所。
……
甲板上层的落地窗前,维恩·帕默斯顿不自觉地转动着拇指上的徽戒。
晨报还摊在桌上,红酒的芬芳氤氲满场。
上个月的牙买加,烈日灼烧着甘蔗田,也点燃了奴隶们的怒火。
德梅拉拉起义爆发时,威斯敏斯特宫的议会走廊里,废奴派与保守党人的博弈也正进入白热化。
英国国内废奴运动高涨,他这位出身显赫却特立独行的辉格党新星,正是在这样微妙的时刻被推上了殖民地行政官的位置。
任命状上,伦敦各派系的心思昭然若揭。
保守党指望他这位"问题人物"在殖民地栽跟头,废奴派则暗中期待他能成为改革先锋,而首相不过是想把这个棘手的烫山芋扔到千里之外。
当他抵达牙买加后,由于在镇压起义时采取了相对温和的手段,没有对叛乱分子进行大规模处决,激怒了当地的种植园集团。
在他的判决下,没有绞刑架成排竖立,也没有村庄被付之一炬。
这些温和的手段激怒了手握议席的种植园集团,于是那些人合起伙来向伦敦施压,指控他“纵容叛乱”,甚至向议会投诉他“破坏经济秩序”。
内阁因此被迫召回他以平息争议。
此刻,开往伦敦的邮轮正驶过北大西洋的汹涌水域。
他站在舷窗前,望着逐渐阴沉的天色。
四个星期——这就是他在牙买加的全部任期。
蔗糖价格暴跌,英国本土的《糖业法案》更是让殖民地的财政雪上加霜。
而他那些改善奴隶待遇、鼓励小农经济的提案,甚至没来得及宣读,他本人便又被调回了伦敦。
所以目前,关于他的改革计划已被暂时搁置。
今晨离开客舱时,他没有穿大衣,因为当时阳光还明媚得刺眼,但现在,天空中的乌云却像议会里那些反对派的脸色,一层层压下来。
这样一个早晨实在不适宜消化这些令人不快的回忆,尤其是当天气也突然变了脸的时候。
弦乐四重奏的旋律从中央大厅飘来,那首莫扎特的圆舞曲欢快得近乎刺耳。
玻璃窗上的雨痕开始蜿蜒而下,就像殖民地地图上那些他再也无法实施的改革路线。
他来到酒水台前,黑檀木制成的柜面上放有一沓为乘客预留的报纸。
他从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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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一份,将礼帽与手杖在旁边的衣钩上挂妥,架上金丝眼镜,择了处最僻静的桌子坐下,徐徐展开报纸。
他从国际版读起,这个版面偶尔会有一些拉丁美洲的消息。
他接着从后浏览,直到服务员送来他每天喝的锡兰红茶。
不久以前,在医生们的强制要求下,他戒掉了喝咖啡的习惯。
男人端起侍者刚送来的红茶,茶汤映出他倦怠疲惫的眼睛。
他没有加糖,慢慢地小口饮完,然后把白瓷茶杯倒扣在杯托上。
侍者安静地候立在一旁。
“再给我一杯。”他用纯正的法语说。
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要冰的。”
就这样,他在这里待了半个多小时。
他在中央大厅的扶手椅里坐了许久,直到茶杯见底。
正要起身离开时,他整理完衣襟,余光却突然捕捉到舷窗外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昨天对他施以援手的女孩。
舷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雨。
他发现她没带伞,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下层甲板上。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招来一旁侍立的水手,并取下自己随身携带的黑绸伞递了过去。
当他看着水手冒雨奔向她的身影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渴望再见到她。
她撑着他那把黑色雨伞,独自站在雨中。
船头的木质甲板被雨滴击打,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单手拄着手杖的银质圆柄,平静而专注地望着下层的甲板。
男人的目光透过船舱暗沉的玻璃,落在那如百合花一般纤细的身影上。
她站在那里,身后是缀满鲜花的露台,此刻已被雨水打湿。
而甲板上的绿色遮篷早已收起,表面沾满了泥泞不堪的污垢灰尘。
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她是宁静而清澈的。
他僵立在那,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站在原地,双腿无法迈动,仿佛生了根。
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胸腔里发酵,从心底逐渐漫延升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他必须承认,从昨天到现在,他时常会想起她。
而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竟像个毛头小子般,为这场不期而遇雀跃不已。
因此,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愉悦满足感。
此刻,维恩·帕默斯顿穿着双排扣的长款礼服,站立在封闭的舷窗前,浓密的深金色发丝微微卷曲,泛起浪漫的涟漪。
他有一双钢琴家的手,左手拇指上戴着代表荣耀与权势的戒指,紧握着手杖的中间位置,不时轻佻地转上几圈。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迈开了步伐,径直向她所在的位置走去。
皮鞋踏过光影交错的舷梯时,心跳声震耳欲聋。
当他越过阴影和灯光的交界线时,全身的每根神经几乎都变得极度紧张起来,像是踩在紧绷的弦上,连雨丝拂过面颊的触感都变得异常清晰。
"你好。"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加沙哑。
下一秒,黑伞边缘抬起,雨珠串成的帘幕后面,那双让他记忆深刻的眼睛正微微睁大。
潮湿的空气里,她发间若有似无的橙花香变得比记忆中的更为真切。
9. 涟漪
淡粉面颊,湿润眼珠。
少女的瞳孔透过朦胧的雨雾呈现出琥珀般的通透质感,让突然闯入的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紧张。
就在这时,甲板后方舱壁上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突如其来的白光顿时将整个甲板笼罩其间。
他的贸然前来显然令她呼吸一滞。
她微微眨巴了一下眼睛,发现周围的色彩变得有些过分虚幻,只有对方修长指节处的戒指闪烁着真实的亮泽。
逆光中,男人的身形被勾勒地挺拔而修长,染湿的金发有股暗银色的光泽,凌乱地贴着白皙的前额。
他的半身站在阴影中,外套边缘的金线刺绣在反光中熠熠生辉。
几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浸透了里面的那件丝质衬衫,半透明的衣料紧贴着腹部,透出瓷器般冷白的肤色。
她对美丽的事物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
他就像是从雨幕中突然显现的幻影,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她眨眨眼,红润的唇角慢慢漾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
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饶有兴致地问:
“您有什么事吗,先生?”
她认得他。
之前她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走廊昏暗的转角,一次是在头等舱的餐厅。
他很年轻,看起来非常完美。
柔顺的深金色发丝向额后梳拢,露出了整张英俊端正的脸孔,挺拔的鼻梁投下希腊柱般的阴影,与利落的眉峰形成了完美的光影交响。
此刻,对方站在她近前,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双排扣西装外套。
当探照灯细长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他的双肩时,衬得他周身愈发清隽。
高大的身形修长而冷冽地站立在她面前,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大理石雕像,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用一种欣赏艺术品的目光看着对方。
在她与他对视的几秒钟里,时间仿佛停滞。
三秒。
或许是五秒。
视线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他好像凝视着自己,冰霜般的蓝色眼眸中隐藏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让她无端想起英吉利海峡上的晨雾。
"先生?"她轻唤道。
听见她的嗓音后,男人如梦初醒般微微俯身,松散的领口下方,坚实的锁骨正随着呼吸而不断起伏。
海风掀起她的一缕长发。
被雨水打湿的发丝黏在她的脸颊边,带来细微的痒意。
她微微偏头,想要伸手拨开这缕发丝,但是左手拿着包,右手撑着伞,一时间竟腾不出手来整理。
当她正为拂开这缕恼人的发丝而踌躇时,对方已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伞柄。
交接的瞬间,男人过分苍白修长的指节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微凉而细腻。
伞面倾斜的弧度也恰到好处,既为她挡去雨点,又不至于过分侵占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个体贴的举止让她不得不垂下眼睑,借机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心慌。
她强迫自己去思考昨天发生的事情。
沉溺回忆的空当,太阳在天蓝色与金黄色光辉的簇拥下隐入云层。
雨渐渐停止,黑暗开始从海平面模糊的边缘里渗出。
天空依旧阴沉,为了加强照明,邮轮上的所有灯都被点亮。
一盏盏璀璨灯火,像一颗颗发光的宝石,漂浮在愈发幽暗的海面上。
"你好,小姐。”
“我的全名是维恩·坎贝尔·帕默斯顿,"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你可以叫我维恩。"
他站在她的对面,脸上挂着温善友好的微笑,深金色的发丝在光影变幻中泛着蜜一般的光泽。
"我叫伯莎。"
她仰起脸庞,轻声回应。
"伯莎......"他缓缓重复这个名字,舌尖轻抵上颚的发音方式让这个普通的音节突然变得异常私密。
"还没有正式向你道谢,"他说话的口音、节奏带着纯正的牛津腔,每个音节都像大提琴般温柔低沉,"谢谢你那天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
"举手之劳,"她不自在地摆手,目光飘向脚下的海面,"我向来不会见死不救。"
细小的浪花在船身上划出白色的痕迹,层层涟漪滑向邮轮身后的大海。
他们在湿润的、被踩得斑驳的甲板上无声伫立。
"不过…..."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鼻梁与内眼角间那道漂亮的双c线,"如果是现在这个场景重现,我可能会犹豫要不要救你。"
"哦?"他摩挲栏杆的手指微微一顿,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能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原则吗?"
海风掠过她柔嫩饱满的指尖,咸涩的水汽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因为现在的你,"她停顿片刻,声音轻得几乎被海浪声掩埋,“看起来太像精心设计的陷阱了……"
天光被海水吞没。
整艘邮轮突然轻微震颤,所有的灯光在同一瞬间暗了暗,仿佛某种默契的呼应。
他一愣,随即赞同般地点头,默不作声地在她旁边站着,垂眸望着她惹人遐思的睫毛。
"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当做谢礼,我都会满足。"
他轻笑着,嗓音充满魅力。
这句不容置疑的承诺,让她轻微地挑了下眉。
"任何要求?"
她终于转过脸,睫毛轻轻颤动着,看向对方的眼睛。
"嗯,你可以说说看。"
男人面容沉静,凝视她时,蓝眸中尽是淡然的询问之色。
她一边想,一边望着西方的海平面。
微弱的日光正好透过云层向东缓慢飘移,天空变得像一块冷掉的灰色蛋白酥。
与此同时,对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侧脸,等她突然转过头来时,那道粘稠的目光又旋即收回,并给了她一个平淡的微笑。
她确实有一个想要的东西。
一个新的身份证件。
能在十九世纪的欧洲自由通行的那种。
经过很长时间的停顿后,她说:“我想要一份新的身份证明。"
她的指尖轻叩栏杆,"你能帮我搞到吗?"
“可以。”
他没有追问缘由,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海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男人额前的一绺碎发像融化的黄金般流淌在成熟深刻的眉宇间。
“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他凝视着她的脸庞,声音里流转着恰到好处的热忱。
“维恩先生,谢谢您的邀请,”她垂下眼睫,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淡,“但我今晚已经有约了,不好意思。”
“这就是你的答复?”
“是的,先生。”
男人嘴角的弧度丝毫未变。
婉拒的话语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两人之间。
邮轮深处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
一阵凛冽的寒风突然袭来,站在甲板上的两人毫无防备。
身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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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被狂风搅得一片狼藉,断裂的藤蔓与花瓣朝她袭来。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却见对方已从容地挡在她身前。
"小心。"
男人伸手挡住飞来的碎枝,指节被划出一道血痕却浑然未觉。
他眼神平静,步履轻快,似乎早已经对这场风雨释怀。
“是该回客舱了。”
“我们一起吧。”
“好。”
从舷梯到大厅,铺的都是黑白相间的象棋棋盘式地砖。
拉有红丝绒系带的墙壁边,每隔十步便摆放着一尊以情爱为主题的雪花石膏雕塑,有丘比特弓身搭箭的,还有普绪克轻抚爱神面颊的、甚至还有达芙妮化身为月桂树的雕塑。
而右手边的露台上,站在那儿可以将整片海湾尽收眼底。
维恩·帕默斯顿喜欢待在这里,面对大洋施行统治,而不是在遥远且多雨阴冷的首都。
大厅里立着歌德的半身雕塑像,大理石雕刻的眉眼仿佛正凝视着每一位来客。
身穿红白条纹制服的侍者,端来一个托盘,把茶点和食物摆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她注意到侍者的动作很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瓷杯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双手捧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细腻的骨瓷传来,驱散了风雨带来的寒意。
热茶使她内里暖和起来,也放松了许多。
先前甲板上的阴雨扰乱了她对现实的感知。
氤氲的茶香在唇齿间漫延,暂时将她从胡思乱想中解救出来。
此刻,她与那位名叫维恩的男人相对而坐。
舷窗外雨声渐歇,但玻璃上仍挂着细密的水珠,将外面的世界折射成模糊的光影。
厚重的云幕从地平线上升起,晦暗的阳光抓扯着温和的海浪。
她纤细的指尖紧捏着茶杯,指甲泛出了苍白的淡紫色,在瓷器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目。
这抹不健康的色泽让维恩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灰蓝色的眼眸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于是他收回了低敛的视线,将那道关切的目光掩藏在睫毛的阴影下。
"你结婚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从茶几对面传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着鎏金杯托。
"之前那个在走廊上把你带走的人……就是你的丈夫?”
她摩挲着杯沿的手指微微一顿,沉默几息,摇了摇头。
"不,我们还未成婚。”
她的话语在唇齿间犹豫地打了个转。
“只是未婚夫妻。"
茶匙在杯中划出细小的涟漪。
金属与骨瓷相触的清脆声响让她蓦然垂首,发现茶汤早已被搅得泛起漩涡,就像那些在她心底盘旋却无法诉诸于口的隐秘心事。
"他对你不好?"
听到这句问话后,她指尖一顿,银匙便斜斜地倚在杯沿。
她垂下眼睫,轻轻摇头,却无法说出更多。
这个陌生男人的敏锐令她心惊,仿佛他能轻易看穿她精心构筑的防备,再温柔地瓦解它们。
她警戒心太强,无法坦诚地回答他。
未来尚未发生,难以用真实的语言去预测,她只能做到尽可能地把她和罗切斯特的关系描述得笼统而平常。
勃拉姆斯的大提琴组曲在音乐厅内回荡,低沉的旋律如同命运的交响曲。
要与他保持距离。
她在心里默念。
而他显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安,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10. 郁热
她脸上的微笑逐渐变得僵硬。
先前,她听着对面的男人讲话,对他的才貌赞叹不已。
可过了片刻,出于精准的直觉,她察觉到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某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向她袭来。
但却并非来自对面优雅品茶的维恩,而是源自更隐蔽的暗处。
她倏地抬眼,目光从二楼回廊的栏杆间隙移开 ,越过繁复的铸铁花坛。
却发现对面除了一个露台,再没有旁人。
空荡荡的露台上,唯有海风将白色的纱帘掀起又落下,微弱的阳光透过纱帘的经纬,在黑白棋盘地砖上投下摇曳的格影。
维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眸中闪过一丝疑虑,却只是优雅地转回视线,未发一言。
"失礼了。"她突然起身,裙摆扫过茶几的边角,绕过男人的座椅靠背。
只见她任性地站了起来,皱着眉瞧瞧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她紧绷的视线在厅内游移不定,像是在搜寻某个看不见的幽灵。
而就在这一瞬间,那道阴沉的视线终于从对面消失,像是被一柄利刃骤然斩断。
她蹙着眉,不禁回想了一下这艘邮轮上都有哪些认识她的人,脑海中飞速掠过可能的面孔:
每日恭敬问安的船长、沉默寡言的清洁女仆、阴晴不定的罗切斯特,还有眼前这位温柔神秘的维恩先生……
还有谁呢?
对了!
还有那个给罗切斯特寄送匿名信的人!
或许对方就藏在邮轮的某个角落,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着她。
想到这,她情绪激动地掩面咳嗽了一下,面带不适地坐回到座位上。
她掩住嘴唇,剧烈的咳嗽让她不得不弯下腰去,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扶手边缘。
她的感冒还没好,便又加重了。
此刻,她的黑发凌乱地搭在胸前,苍白的唇色与双颊不自然的潮红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整个人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出一种脆弱精致的美感,犹如红酒中浸泡的干枯玫瑰。
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而出,让她单薄的双肩不住地颤抖。
过了一会,她平复好呼吸,慢慢抬起头,却发现对面的男人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在对方关切的眼神中,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我有个小感冒,”她用手指轻抵住颤抖的唇,"不过不会传染,你放心.……”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递过一方手帕。
维恩敛眸望着她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的模样,觉得她就像一只收拢起翅膀的蝴蝶,每一寸颤抖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鼻音的沙哑。
他递来的手帕散发着清冽的木质香,边缘绣着精致的家族盾形纹章,右下角还有一行姓名的英文缩写。
作为英国最年轻的内政长官,维恩·帕默斯顿深谙察言观色之道。
先前,她眼中闪过的惶惑,提及未婚夫时的欲言又止,都让他确信这背后藏着难言之隐。
半小时前,他们在甲板上,她对他说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证件。
但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并没有全国统一的身份证制度,公民主要依靠多种非标准化的证件和文件来证明身份和进行日常生活的通行,比如护照、教会记录,以及雇主或贵族的推荐信……
而办理这些证明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纸公文的事。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究竟是怎样的困境,会让这位年轻女子,甘愿割舍过去的一切?
作为一个善于共情的人,维恩猜想着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还有她之前说,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证件,原因究竟是什么?虽然他能轻而易举地帮她弄到,但也想好好问问她原因。
"你需要的证件……"他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或许我们之后可以详谈?"
她微微仰起脸,病容虽显,却掩不住眉眼间动人淡雅的神韵,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好、好的。”
她浅浅地呼吸着,声音有气无力。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纤白的手指无力地搭在扶手上。
对面没有回应。
长久的静默后,突然有阴影笼罩下来。
下一秒,维恩高大的身影已立在她面前,向她微微俯身,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肩膀。
"你的脸色怎么越来越.…."
耳边传来对方焦切的嗓音。
他眉头紧蹙,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前额,随即被那灼人的温度惊得指尖一颤。
"扶稳我。"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一边将她的手引至自己臂弯,一边低声说道:"我送你回去。"
维恩低声重复着,将嘴唇贴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传到她耳边,“抓紧我的手,别松开。”
她慢吞吞地攀着他的手臂试图站直,却不想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靠倒在他的身上。
男人索性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沉便将她稳稳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礼服的丝绸翻领,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紧搂着不敢撒手。
他将她送回了客舱。
一路畅通无阻,只是收获了许多暧昧异样的眼光。
维恩刻意放慢脚步,却仍能感受到臂弯里那副身躯传来的细微颤抖,如同一只受伤的雀鸟,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穿过走廊时,一个手持方杯酒杯、肤色黝黑的男子突然闪出,谄笑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帕默斯顿阁下!久仰大名。"
男子举杯致意,目光在他怀中暧昧地扫过。
"听说您马上就要调回伦敦,高升为内阁首席财政大臣了?地位仅次于首相,真是恭喜恭喜啊……"
"借过。"
维恩冷声打断,侧身避开时,怀中人滚烫的额头无意蹭过他的下颌。
他急着送她回去休息。
这时,老管家詹姆士匆匆赶来,一脸担忧地望着两人。
维恩立即吩咐:"快去请医生过来。"
紧接着,他低头查看,却发现怀中的人双眼紧闭,白皙的胳膊从他的臂弯中垂下,睫毛在稚嫩的面颊上投下两道蛛网般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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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客舱编号还记得起来吗?”
他低下头看着她,柔声询问,却只听到她愈发平缓的呼吸。
她紧闭着双眼,没有反应。
这时,她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眼皮一跳,心脏骤然紧缩。
情感的波涛和内心的慌乱使他来不及多想,转身便抱着她疾步走向自己的客舱。
……
一睡睡去了五六个钟头。
昏沉间,她恍惚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这又是在哪?
她头疼地望着上方,周围的装饰显然不是她熟悉的那间客舱。
她有些懵地盯着床头的雕花烛台,玻璃灯罩中散发出幽弱的亮光,照耀在她苍白的面颊上,让她看上去有一种凄楚的朦胧感。
她低下头,柔软精细的被子盖住了她的身体。
周围平静的可怕。
唯有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门口处,隐隐站着一个驼背的灰发老人。
对方静静候立半晌,正用一种冷漠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
见她醒来,管家詹姆士先是瞥了她一眼,接着便退出门外,好像是去叫人了。
她睁着眼睛,额头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是一块浸过薰衣草水的毛巾,正叠得方方正正地搭在她的额前。
舒适的凉意沁入肌肤,她下意识地交叠双手置于腹前,指尖却触到了深灰色被面上精致的暗纹刺绣。
借着微光,她辨认出房间的奢华装潢。
对面的墙上贴着金箔压花的壁纸,床角放着一张红棕色的皮椅沙发,座垫的中间还随意搭着一件男士的西装外套,似乎刚刚被主人撂在那儿,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的气息。
她慢慢地揉着脖子坐了起来,身体的温度不再滚烫,烧已经退了,除了有些鼻塞,再没有其他不适。
她自己就是医生,对她现在的健康状况再了解不过。
她拿走额头上的毛巾,揭开身上的深灰色羽绒被,跳到地上,脚尖陷入了柔软厚实的羊绒地毯。
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半个白天。
已经过了她和罗切斯特约定好的晚餐时间。
她疲倦地揉揉脸颊,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踩着地毯就往开着的门那走去。
门外传来皮鞋踏到地板上的脚步声。
她正要握住门上的把手,拉开房门。
维恩已走到了门口,自然地抬起头,一眼看见了她略带惊讶的脸庞。
门微敞着,细长的梯形光线从他站立的地方滑过,像一条小径通向她的身后。
对方半身笼罩在黑暗里,怔愣地停留在原地,微弱的灯光穿过男人松散微卷的金发,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超大型的金毛犬。
她站直身体,不自觉将手交握于身前,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
她带点小心翼翼的感觉看着他,没有出声。
“你怎么醒了?”
他相当出人意料地冒出了一句,嘴角不自在地抿起,注视着她犹显苍白的面容。
11. 印信
“你还想再睡一会吗?”男人问道,口气相当温和。
他高大的身形不经意般挡在门前,剪影被走廊的灯光拉得修长。
她又察觉到了,那种不容忽视的侵略感。
他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挡在门口的,总之姿态和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看起来很不自然。
而且他看人时微微垂下的目光温柔而威严,就像一位正在审视领土的年轻君主。
她几乎不敢回答,“我现在精神挺好的。”
她的嗓音因为过去长时间的昏睡而染上几分喑哑,但是依然柔和动听。
房间外面传来古董挂钟的报时声,铜锤敲击音簧的余韵在幽幽回荡,带给人空灵沉寂的感觉。
快到八点了。
她一惊。
罗切斯特要是等不到她,不知道会不会又像之前那样发疯。
她可不想再应对一次那样的状况了。
“等等。”维恩的手臂横在门前,像一道优雅却不容逾越的围栏,“你要去哪?吃的马上就要送过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急切的指尖便已搭上他横搁在她面前的袖口,触碰到了他衣料下的紧绷肌肉。
她把手搭在他的那条胳膊上,似乎急着想要出去,但是被他挡住了。
他低下头来看她,高兴又无奈地笑着说:“你才刚刚退烧,要不要再待一会儿……”
"不,我必须走了。"
她摇摇头,轻声道:“我得下去找人。”
“找谁?”
“我的…未婚夫 。”
高兴的微笑从他嘴唇上消失了,他记起了她的身份。
男人的手指渐渐在门把上收紧。
片刻沉默后,他侧身帮她拉开身后的门。
“去吧。”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嘴角的笑意已然凝固,眼眸暗沉得宛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能感受到他那干涸而严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接着,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衣裙,注意到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
于是他转过身,从床边的沙发椅上拿来了那件黑色的外套。
不等她回应,他已经自顾自地绕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走廊外面有点冷,穿上这个再出去吧。”
皮革与织物的凛冽气息笼罩住她,宽大的外套下摆垂坠感十足,几乎盖到了她的膝盖。
这是一件皮领钢扣的斗篷式男士外套,做工精致,浓重的黑色仿佛能够吞噬掉所有光线,只在特定角度才会显现出银白色的暗纹,厚重的材质介于精纺羊毛与软革之间,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当她移动脚步,冰凉顺滑的丝质内衬贴合着她的手臂肌肤,她敏锐的神经感知到了什么,意识到这件衣服上面还残留着主人的温度与气息,无声地缠绕住她。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停滞在空中,混成一团,随后纷纷碎落,化为齑粉撒满一地。
她缓慢地眨动着双眼,不知怎的,一种奇异的暖意悄然渗入心间,竟将那些盘踞已久的忧惧消去大半。
她这一下子又感觉到心脏被点亮了一角。
被这种情绪占据和侵蚀的她,微微抬起眼,注视着对方冷峻的面容。
几秒钟的静默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浸了蜜的牛奶般温软:"谢谢您……"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柔软情绪让她始料未及,无所适从。
理智在耳边尖声警告,可身体却背叛地贪恋这份安全感,令她尴尬且困扰不已。
她以前还算是个乐观的姑娘,因此,在最初的慌乱平复下来后,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
在这艘充满未知的邮轮上,唯有保持警惕才能自保,所以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是感性的悸动,而是清醒理智的判断力。
就目前来看,这些才是她所需要依靠的。
曾经那个天真的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中必须学会用冷静的目光审视一切。
“那我走了。”她微微颔首,抿了抿唇,手指不自觉地理了理腰间的蝉翼纱,展平衣服上的所有褶皱。
“嗯,去吧。”
“对了,你要的那些证件,需要等我回到伦敦才能备妥。"
“恐怕我等不了那么久……”
"先带着这个。"他突然递来一枚鎏金印信,指环上的盾形家徽泛着幽蓝的光泽,"凭此可在英国境内自由通行,欧洲各大城市的指定银行也都能为你提供所需协助。"
这份馈赠未免太过慷慨。
但她向来奉行"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利落地接了过来,将印信塞进裙装内袋。
"再次感谢您,维恩先生。"
她真诚地道谢。
而对方只是轻笑着摇头,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壁炉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走廊上的景象却令她脚步微顿。
她提着裙幅的手微微松开,看见了客舱外站着的一排人里,有身着制服的医生,几位带着礼帽的侍从,还有一个端着脸盆的年轻棕发女仆。
这些人正在等候着为客舱主人做事。
其中两个是来自牙买加的黑人,样子像是用黑檀木做成的雕塑,正静立在一侧。
他们站在她对面,就像是某种胆怯的动物,带着疑惑的目光紧盯着她的脸。
而那位贵宾犬似的老管家站在最前方,花白的八字胡随着鞠躬的动作轻微颤动。
那是位身材很高的老人,正面带不善地打量着她。
"你们好……"她局促地点头致意。
他们立刻齐刷刷地向她行礼。
在那些白的、灰的、黑的面庞中,她发现他们的目光中透着古怪的恭敬,仿佛在侍奉女主人一般。
这诡异的氛围让她嘴角扯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告辞了!"
她匆匆提起裙摆逃离,声音轻飘飘地悬在空气里,连自己都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在向客舱内的维恩道别,还是在应付门外那群神色古怪的仆从。
直到转过走廊拐角,她才敢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些人的目光,活像在打量一位正在逃婚的新娘。
她的手指抚过藏有印信的衬裙内袋,那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
一缕长发从发髻中散落,黏在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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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继续逗留,细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闷响。
她跑下舷梯,数着墙上的客舱编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罗切斯特竟倚在她的门边,穿着一身白色的燕尾服,往日张扬的眉眼此刻竟显出几分萎靡。
这模样让她后背一凉,不自觉地攥紧了肩上过大的外套。
罗切斯特竟然等在她的门外,表情堪称落寞。
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在这做什么?"她挑眉问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熟悉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罗切斯特猛地从墙壁边直起身体。
“你——”
他的左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迅速地抬起,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
然而下一秒,他阴郁的目光却在看清她苍白的唇色时突然顿住。
接着,他的视线又在她肩上那件明显属于男性的外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刻意移开。
本来他一开始看到她,还像匹被激怒的赛马一样来着,高昂起脑袋对着她不悦地打响鼻。
但是随即,他的态度又和缓下来,怒气消失得极快。
罗切斯特抬眼凝视着她,发现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而且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虚弱。
血色似乎已经从她的脸颊上消失。
如果她有点贫血的话,他能够理解她这个样子。
但是她并不贫血,相反她精神很好,像头小牛一样充满活力,四处乱跑。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答得很是干脆。
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又戳到了他哪里,他突然一脸难过。
望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的模样,她心里竟觉得有些好笑。
罗切斯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
他那向来坚毅的面孔上显露出了自尊心受挫和狠心的表情。
她反常的虚弱状态本该让他担忧,可偏偏她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得恼人。
这种感情接近自虐,让他全身被紧攥住且无法自控。
他冷冷地抽了一下嘴角。
"……跟我去吃饭。"
然后他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她都没有回应。
“行吧。”他泄了气地说,缓慢而沉重地叹了口气。
沉默良久,最终他只是冷冷地转身,走到了她的前头,似乎确信她会跟上。
她抬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在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她倒不介意暂时听从他的摆布。
罗切斯特回过头,刚好瞥见她摸肚子的小动作,心头莫名一软。
就是这样的时刻,她随性自然的举止,天真坦率的神情,总会让他想起初遇时那个在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姑娘。
回忆纷至沓来,令他不由自主地顿在原地。
当她困惑地抬眼望向他时,他立刻垂下眼睫,将那一瞬的柔软尽数藏进阴影里。
再抬眸时,他已将眼中的笑意隐去,那双大而亮的黑色眼睛恢复了往常的镇静,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12. 晚餐
穿过前方的圆形拱门,经由宏伟的双层门厅,一路直走,最终来到了一间带有酒水吧台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小型餐厅。
孔雀蓝的壁纸上点缀着葡萄藤纹样,角落里的小型喷泉正潺潺流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像乐曲一样环绕着整个餐厅。
蔷薇花瓣从天窗上洋洋洒洒地飘落到地上。
她站在罗切斯特身边,左看右看。
这里衣香鬓影,大部分人正用一种低沉、单调的音调悄声交谈。
吧台旁边,男女亲密舞蹈的灰黑色影子投射在光滑亮泽的石质地面上。
在轻柔流淌的乐曲声中。
维恩·帕默斯顿坐在一扇黄漆屏风后,背靠着一面装饰着浮雕的墙壁。
叮铃一声。
是餐厅门上的风铃在响。
他停下了翻阅报纸的动作,抬头望向门口。
男人镜片后的眼眸微微眯起,透过屏风的镂空花纹,看见了那对并肩而入的身影。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随着她走路的节奏,在膝头上轻轻叩击,一下,两下,就像是在为他们做无声的入场倒计时。
只见她步履轻快,和罗切斯特并排走着,步调紧密,两人的袖口几乎都要挨在一起。
她站在那个男人的旁边,看上去就像一座古老塔楼旁的一朵娇花。
他沉寂的目光注视着她移动的背影,静静望着她和她的那个未婚夫一起入座。
二人来到靠墙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方形的双人餐桌。
罗切斯特先她一步上前,拉开了一张红丝绒椅凳,丝滑的动作里带着几分刻意展示的绅士风度。
她先坐了下来,然后微微后仰,靠上椅背,眼望着餐桌和墙壁上耀眼的灯光,感觉到有些透不过气。
她坐在座位上,目光扫过中央那盏璀璨华丽的枝形吊灯,那些刺眼的光芒在鎏金墙饰上不断跳跃,晃得人眼睛轻微不适。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烤肉与白兰地混杂的气味。
来用餐的人们像一群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回廊中缓慢游动。
其中一些女士,虽说个个衣着华丽、珠光宝气,但那些涂着铅粉的脸颊上,都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她们拖着缀满珍珠与蕾丝的裙裾,脸庞被铅粉涂得雪白,两颊却点着夸张的胭脂。
而挽着她们的男伴——那些挺着啤酒肚、挂着怀表链的中年男人,正用猎鹰般的目光打量着餐厅内更年轻的女士。
他们的笑声粗粝得像砂纸打磨木头,时不时还夹杂着对侍者傲慢的呵斥。
在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中,隐约还能听见有人在谈论股票、赛马和新弄到手的殖民地古董。
就在这时,乐师突然奏响里拉琴,盖过了那些嘈杂的人声。
餐厅的穹顶缀满水晶灯,上千支蜡烛在银镜的反射下化作流动的金河。
她慢慢收回视线,集中在她面前的餐桌上,发现中间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枝鲜嫩的红玫瑰。
服务生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座位边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准备记下菜单。
服务生一边微微欠身,一边为她和罗切斯特翻开了桌上的皮质菜单本,铅笔悬停在纸面上方。
她垂着睫毛向下,没有说话,俯身望着长条形玻璃瓶里的玫瑰,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玫瑰叶子上的刺。
罗切斯特没有问她想吃什么,直接流畅地报了一串菜名。
"惠灵顿牛排,黑松露奶油浓汤、蜂蜜甜菜根沙拉……"停顿片刻,他突然勾起嘴角,补充了一句,"最后要一份提拉米苏。"
她缓缓把头埋进壳一样的宽大外套中,胳膊肘撑在小桌边上,像个缩在贝壳里的好奇海葵,正无聊地观察着罗切斯特点菜时一张一合的唇。
挺有意思的。
他记得她所有的饮食好恶,却偏要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彰显主权。
"好的,先生。"服务生又确认了一边菜单,面带笑容地退下。
罗切斯特支起手,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那件明显不属于她的黑色外套上,不悦地蹙眉。
"餐厅里很暖和,"他突然开口,拉平嘴角,手指在菜单上敲出沉闷的节奏,"需要我帮你保管那件外套吗?"
她将下巴更深地埋进外套领子里,那上面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琥珀和橡木苔的香气。
"不用,我怕冷。"她缓慢地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
这次罗切斯特不说话了,神经质地冷笑了一声,就这样垂着头盯着她看了一会。
随后,他又用那双喜怒不定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随意地翻看起手里的菜单。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数着地毯上的石榴花纹。
明天中午,邮轮就会停靠在爱尔兰的班特里港,最后一批乘客上船时,她会混在人群里下船。
她得找个时间溜进罗切斯特的房间,把嫁妆里的田产地契拿走,顺便再把那封信还给他。
就在她思绪翻腾的时候,服务生拿来一瓶上好的法勒纳斯葡萄酒,为他们倒上,随后躬身离开。
当暗红的酒液注入她手边的高脚杯时,她的注意力突然被其他东西给吸引了过去。
她轻轻抬头,视线穿过烛台,落在餐厅的另一端。
那里摆放着一架色调雅致的法式屏风。
顺着上面精致的刺绣看过去,她突然发现,那薄如蝉翼的扇面后方,似乎坐着一个轮廓熟悉的身影。
就在这时,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薄薄纱影旖旎地落在那人的脸庞之上,像是覆上了一层闪光的清漆。
一个修长的人影正静静端坐在那里。
那熟悉的肩线轮廓,微微低头时的姿态,还有金丝镜框边缘偶尔闪过的冷光……
这都让她心里一紧,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她隔着屏风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眼,便慌乱地收回视线。
男人手中的报纸半垂着,分明没有在阅读,而是透过屏风,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瓣,指尖顺着酒杯的边缘移动,握住了杯身。
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她的身上。
她突然想起了对方之前为她披上外套时,指节擦过她颈侧的触感。
几个小时前,她才刚刚婉拒了对方的晚餐邀约,转头却又和另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吃饭。
此刻她与罗切斯特相对而坐,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不自在。
就在这时,侍者端着餐盘过来,将冒着热气的精致菜肴摆上餐桌。
她拿起刀叉,放下了那恼人的思绪,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食物过不去。
可紧绷的神经让她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她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餐具。
银叉与瓷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罗切斯特困惑地看向她,浓眉拧成了一个清晰的问号。
他疑惑地抬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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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她的异常。
而她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转而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
"怎么,这些不合胃口?"
她僵硬地摇摇头,唇角紧绷。
罗切斯特仔细打量着她,过了一会,他帮她切好了盘中的牛排,随即语气轻快地开口道。
"亲爱的,我突然想起个趣事。"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准备对她讲一个笑话。
“我听说,有一个爱尔兰人住进伦敦的高级酒店时,突然对着侍应生大喊大叫——''你们休想因为我是爱尔兰人,就塞给我这么个鸽子笼!'',然后呢,你猜怎么着,当时的侍应生先是吓了一跳,又平静地解释说——‘先生,你现在待的地方是电梯。’”
他模仿着爱尔兰口音,压低声嗓,一边讲,一般挤眉毛。
最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突然哈哈笑了两声,故意拖长的尾音显得很是滑稽。
他干巴巴的笑声还未停止,餐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
这个带有地域歧视的蹩脚段子像一块冰坨,溅起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她听完后,觉得冷得要命。
这个段子并不讨她的欢喜。
突然,邻桌传来酒杯砸在桌面上的闷响。
三个爱尔兰红发商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其中一位蓄着山羊胡须的男人眯起了眼睛,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要来刀人。
她尴尬地举起杯子,放到嘴边浅饮了一口。
罗切斯特的嘴角同样也抽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挂上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傲慢的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幽默。"
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倦怠,就推说头痛得厉害,想要回房间躺着了。
下一秒,她已经推开了座椅,指尖按着太阳穴,说道:"抱歉,罗切斯特,我现在头疼得厉害。"
她蹙眉的表情和轻灵的嗓音都让这个借口显得格外可信。
罗切斯特的表情微微凝固。
"瞧!女人总是这个样子!"他满不在乎地大声叫道,还把头转向一旁的服务生,夸张地摊开双手,像是在缓解自己的尴尬,又像是在对别人抱怨。
而那侍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手中的餐布都快被绞成了麻花。
餐厅角落传来刀叉轻碰的声响。
其他客人假装专注于自己的餐盘,但竖起的耳朵和交换的眼神却出卖了他们。
空气中飘荡着香槟酒液和尴尬混合的微妙气息。
她咬了咬唇,接着起身,移动步子,走向门口。
她离开得是如此突然,罗切斯特甚至来不及起身阻拦,她就这样离开了席位。
最后,她透过餐厅的镜墙,看见罗切斯特仍僵在原地,那双总是盛满自信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郁闷与茫然。
她是真的头痛,不是假装的。
头痛并非托辞。
太阳穴像是有把小锤在敲打,连带着视神经都一跳一跳地发疼。
她一步步穿过摆有珐琅花坛的回廊,踏上平缓宽阔的大理石台阶。
就在路过那扇高大屏风时,里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轻松地拉住了她的裙角。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立刻反应过来,紧攥住自己的裙边。
"你——"
质问还未出口,她就被一股巧劲拽进了屏风后的包厢。
13. 夜狩
她的腕骨传来一阵紧锢感。
就是在这个时候,胆怯和未知占据了她的心灵。
她差点没站稳,踉跄着后退,被他一把拽住,后背猛地撞上一堵温热坚实的胸膛。
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手正被对方紧紧抓握着,后腰也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男人皮带间的金属扣,那冰冷的铁片硌得她浑身难受。
她的双眼一阵昏暗,耳朵里也轰鸣不已,心跳仿佛停止了。
对方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上,发丝轻蹭过她的脸颊,带来细微的痒。
她睁大眼睛,正要张口说话,却被他捂住了嘴巴。
“站稳点。嘘——”
男人的手掌轻覆上她的唇,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嘴角。
她的心跳几近停滞,手腕被他牢牢扣住,感受到他细长的手指正肆无忌惮地描摹起她腕骨。
屏风外,罗切斯特的脚步声已重重逼近。
“伯莎!伯莎!”
每一声呼喊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连带着胸腔里的心脏一起怦怦跳动。
她咬住下唇,屏住了呼吸,眼皮上的睫毛颤动得像只蝴蝶,看起来惊慌失措。
”紧张?那闭上眼睛。”
男人的拇指摩挲着她腕侧最细嫩的肌肤,仿佛在丈量她急促跳动的脉搏。
那触感太过鲜明,让她浑身一颤,却不敢挣脱。
罗切斯特的脚步声仍在门外徘徊。
而那个男人的指尖正得寸进尺地沿着她的掌心纹路,一寸寸描摹,带着某种危险的占有欲。
“咦?刚刚不是还在这里站着吗?”
“……难道她已经出了餐厅?”罗切斯特自言自语的声音传了过来。
透过屏风,她看着他的影子在丝绢上模糊晃动了一番,最终消失在了餐厅雕花木门的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身后男人的胸膛依旧紧贴着她的脊背,起伏的呼吸拂过她通红的耳尖。
她后靠在对方怀里,两个手腕被他握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她害怕自己一出声就会重新引来罗切斯特的注意。
几息过后。
淡黄色的丝质屏风上,几簇粉白小花在她眼前微微晃动。
周围变得安静下来,朦胧而细碎的光影飞掠过她的眼球。
恍惚间,她又闻到了那股琥珀夹杂着橡木苔的香气,冷而芬芳,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缓过神来,心跳声渐渐平复。
她挣开他的手,迅速从他怀里起身,转头怒瞪向身后的男人。
对方却一脸平静,看起来比她还要镇定。
他还垂着眸,修长的手指垂在她的身侧,慢条斯理地为她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动作不紧不慢。
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拴着链子的金表看了看时间,像是在计时,又或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就是你打招呼的方式吗?”
她揉了揉腕间的皮肤,凶巴巴地开口,眼神里充满控诉。
“你不喜欢?”
男人抬起眼眸时,从容得令人恼火。
他的嗓音丝滑,尾调低沉。
听起来有点像核嗓,她不合时宜地想到。
她就这样和他对视了一会。
视线相碰的那一秒,彼此的心跳一起共鸣。
吊灯的光晕在他的身上静静流淌,优雅而矜贵。
她这才看清他今晚的装束。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黑色皮椅里,脱去了那件纯白色外套,只穿着一件用银丝绣着椰子花的束腰衬衣,右臂上佩戴着一枚三角形的臂章。
男人的袖子卷到了肘部,露出的半截小臂光滑洁净,没有一丝毛发,肌肉线条很明显,像是勇士的臂膀,和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刀剑盾牌完全匹配。
“他就是你的那位未婚夫?”
他突然开口,语调缓慢而柔和,但说出来的话让她非常反感。
她没有回答,直接反问他。
“你是故意等在这的,对吗?”
他沉默了一瞬,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心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一点也不傻,相反,她十分聪慧,思路缜密具体,让他始料未及。
男人的皮鞋在黑白相间的地毯上轻叩。
“对不起,我先前有些失礼。”
望着她犹带愠怒的眼神,他敛回视线,情绪莫测地盯着她刚被他攥紧过的手腕。
那上面娇嫩的骨节处此刻看起来有些微微发红。
他懊恼地蹙眉。
尽管他极富冷酷与自傲,可一旦对谁产生兴趣,便会表现出无尽的耐心与关注。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
他抬起手,按了按额角,向后靠入椅背,避开了她冷漠的目光。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毫无起伏,透着一股仿佛从灵魂深处漫上来的倦怠。
她什么都没说,嘴角不自然地扯动了一下,盈盈目光缓慢下移,游离过男人紧抿着的唇线。
她突然觉得他有点像是海面上漂浮的薄冰,同样清冷,同样容易化开,然而拿在手里也会冻得麻木,尖端还能杀人。
但是,同时她又觉得他是温的、润的,有一种冷峻和温柔并存的矛盾特质,既像冬日苔原的冷寂,又隐含一丝隐忍的生机。
对方慵懒地靠在黑色皮椅里,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着额头,继续将视线投注在她的身上。
“现在有胃口了吗?”
她听见他说。
他坐在那看着她,突然转移了话题,把她的目光引了过来。
“……伯莎。”维恩低低地唤她。
“什么?”
她未说出口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你今晚都没有吃多少东西。”
她一怔,原来他早就注意到她与罗切斯特用餐时的心不在焉。
“你都看见了?”
“嗯。”
他缓慢地点了下头,看向她的身侧。
此时此刻,她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才发现旁边的圆形餐桌上摆满了菜肴,几乎都没被人动过。
正中央的白瓷盘上有大块的炭烤牛排,边缘还带着柔软的脂肪,各色酱料都用鎏金小碟子装着,放在主菜的旁边。
西芹苹果沙拉上撒着开心果和罗勒叶做的青酱,螺旋状的奶油意面裹满了粉橙色的酱汁,鸡肉丁与樱桃番茄在面堆里若隐若现,旁边还点缀着半剖开的鳄梨和无花果。
看起来妙不可言。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过去,站在那些诱惑人的食物旁边。
就在这时,他从座椅里起身,向她走来。
“坐下吃点吧。”
他扶着她的肩膀坐下,帮她垫好餐巾。
当她用银叉卷起沾满青酱的意面时,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的嘴角。
直到餐后甜酒端上时,他才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把玩着手里的金属怀表。
"看来我点的比罗切斯特的更合你口味。"
他看着她吃完最后那道鳄梨沙拉,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她一边拿起酒杯,一边缓缓问道。
“等等……”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问,“你不会调查过他吧?”
她突然抬起头,握住酒杯的手轻微地向上举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没有那么闲。”他抬起眸,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又解释了一句,“我听见你那样称呼过他。”
“哦,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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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到里面的那件胸衣勒得有些紧,犹豫了一下,在对方看不到的阴影处,她的指尖悄悄探到背后,解开了紧身衣最上方的那两根束带。
随着呼吸终于顺畅,她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开始轻松自在地与他交谈。
餐后的甜酒让她双颊微醺,连带着说话时的尾音都带着轻盈的弧度。
他们谈论起新大陆的奇闻,偶尔被海浪的声响打断对话。
她被他的广阔见闻所吸引,时不时地向下追问。
月光透过钻石状的窗棂折射进来。
她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被月光照亮的手背,觉得它们苍白而精致。
他柔顺的深金色发丝向额后梳拢,露出整张英俊的脸孔,即使是在坐在椅子上,那身形也显得落拓而修长。
她懒洋洋地托着脸颊,听他谈起那位法国军官是如何将咖啡树苗藏在淡水桶里,穿越风暴与海盗的追击,最终偷渡到了美洲。
"后来呢?"
她追问的声音带着甜酒的微醺,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看。
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地落在她泛红的耳尖,继续道:"那位军官成功地把咖啡树苗带到了美洲,后来成为了那里咖啡产业的起源……”
海浪轻拍船身,他讲述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的银叉突然碰倒了盐瓶,细白的盐粒洒落在桃花心木桌面上。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用右手做了个温文尔雅的手势,示意她跟他一起走。
下一刻,男人站起身,立在光影交界处,执起她的手背,行了个吻手礼。
他的唇比想象中温热,轻轻贴在她手背的静脉处,停留的时间比正常礼节多了半秒。
她垂眸望着他,眼神一怔,心里感觉到某种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低头时的姿态太过虔诚,还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炙热专注。
总之,她觉得这个吻手礼一点也不普通。
他直起身,月光穿过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印出一小块黑色的阴影,口袋中的怀表链在暗处发出细微的轻响。
晚上十点零五分,邮轮走廊的吊灯在深红色的墙壁投下暧昧的阴影。
维恩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后腰,在距离客舱还有三步时突然收紧。
她慢吞吞地从手袋里掏出钥匙,正准备打开客舱的房门,而他垂眸望着她不自然的动作,突然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需要我帮你拿吗?"
这句话让她拿着钥匙的手指一抖。
他这是在故意逗她吗?
她不自在地抿起唇瓣,头疼地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她的精神极度疲惫,没有余力来感受他的挑逗了。
男人轻笑一声,遂与她拉开些距离,不再靠的那么紧密。
正当她摸索着对准锁孔时,转角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好像是罗切斯特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声。
"你有看见A03号客舱的小姐回来过吗?"
罗切斯特的声音透过走廊的转角,像一柄冰锥刺进她的脊背。
“不好意思,先生,我没有看见过。”
负责这层客舱安全的船员忐忑地回答道,声音轻飘飘地传入她耳中。
下一秒,她便听见了地毯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罗切斯特快要过来了。
她连忙挽住维恩的手臂,准备把他拉进客舱。
维恩能明显感觉到她瞬间僵直的身体。
他的手掌安抚性地贴上她的后背,却在听到脚步声逼近时收拢成拳。
来不及了。
她勾住他整洁精致的袖子,带着他往后躲。
客舱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走廊的灯光被完全吞没。
14. 暗涌
“我们又没做坏事。”
“真见面了,正好打个招呼。”
他背靠着门板,语调缓慢而低沉。
他低头看着她的侧脸,又看了一眼她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指尖,继续说道,“现在像不像偷情现场?"
"你先别说话!"
她没有理会他的玩笑,伸出食指抵住他微启的嘴唇,接着把耳朵贴近门框,仔细听了听外面。
突然,门锁转动把手的声音,在她耳边惊悚地响起。
罗切斯特竟然有她客舱的钥匙?
她惊了又惊。
接着,她反应迅速地将维恩推进卧室。
她看向墙边那个直达天花板的衣橱,把他塞了进去。
动作间,那张高顶大床旁的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差点被他们撞翻。
男人的皮鞋尖卡在地毯的流苏里,他顺势将她拉进怀中。
她带着紧张而急切的心情从他怀里探头,仰起脸庞看着他,轻轻说道:“你先进去藏一下,好不好?”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仿佛一个小女孩向人求情似的,茶褐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流露出诱哄和渴求的神色。
他抬起手臂,用一种稳定温柔的动作摸了摸她的脸,一声不响地搂着她靠在衣橱上,整个人沉浸在这种冷静的专注中。
衣橱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正被迫容纳一个188公分高的成年男子。
她用手撑起他的胸膛,支起了耳朵,听着走廊里的声音。
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碰撞声停止后。
客舱门开了。
她当机立断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反手将衣橱门狠狠推上。
"伯莎?"罗切斯特的喊声从门口传来。
对着旁边的镜子,她快速整理了下自己,用手指把凌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焦急的神情消失后,她带着镇静的微笑,向门外走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切斯特瞠视着她,看到她从卧室里面走出后,先是一愣,然后眼含关心地问道。
他原本微垂着眼睫,进了房间就抬起眼看她。
而她乍一见到他,心里感到非常惊讶,甚至可以说是紧张。
她强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当他俯身向她靠过来,碰到她的手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过了一会,她勉强挤出一个闪烁的微笑,干巴巴地开口。
“我还没有问你呢,为什么会有我客舱的钥匙?”她佯装不悦地问他,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
“房间是我订的,”他看起来对她的表现感到很是诧异,眼神里划过一丝不解,“再说了,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把破钥匙?”
她将头疲乏地扭了开去,那种对他大失所望的意思表现十分明白。
对方的下巴宽广而厚实,鼻梁又瘦又高,鼻孔拱起,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抿,所以看起来有些阴沉和暴躁。
即使他努力装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他的话语还是暴露出了他的本性。
她压下精神上的不适,沉默地站在他对面。
“你刚刚身体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罗切斯特迟疑地盯着她雪白的脸颊,声音柔和了些,轻声问道。
"只是晕船。"
她简洁地回答,淡淡地听着他说话,脸上依旧维持着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
突然,身后的衣橱不听话地传来一声轻响,像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又像是什么金属物件轻轻磕碰了木板。
罗切斯特疑惑地探身望去。
他看向她身后的衣橱,眉头一皱,像是在思考什么。
“爱德华!”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急忙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装作温柔的模样,刻意放软了嗓音:“我只是想安静地独处一会儿,你明白吗?”
说完,她便将那美丽的脸庞抬了起来,微微靠近他,打量了一下罗切斯特的表情,想仔细去瞧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起什么作用。
终于,他的视线离开了她的背后,转而瞧着她那双茶褐色的眼睛。
她仰起脸,瞳孔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摇曳的花蕊。
罗切斯特的视线定在她脸上,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困惑、怀疑,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温柔的眷恋,表现出不胜欣慕的神气。
她从未这样主动触碰过他。
尤其是像这样突然热情地把手交给他。
这是他以往从没感受过的。
过去的一些日子里,她都竭力规避着他,碰一碰都要恼怒,而此刻,她却像一朵柔顺的花,有依附于他的倾向。
因此他心中的那些疑虑便通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以一种近乎眩晕的喜悦。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沉入了甜蜜而朦胧的梦幻之中。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几乎要沉溺在这突如其来的温存里。
可下一秒,她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而就在同一时间,邮轮的汽笛骤然长鸣,袭来的海浪,使船舱发出巨大的金属呻吟。
罗切斯特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脸上,仔细瞧着她的眼睛。
他低头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着她。
看着看着,他突然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他现在的心情既激动,又有点自我克制的感觉,无法理智地思考。
“你……”他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敢的样子。
他想问什么?问她为何突然亲近又疏离?还是问那衣橱里是否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最终,他只是抿紧了唇,像是害怕打破这脆弱的幻象。
当船舱的墙壁停止晃动后。
她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轻呼出一口气,眼神中还残有一丝紧张,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句,“看来是遇到不明海况了。”
罗切斯特注视着她不自然的笑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对她这变幻无常的态度感到很不适应。
他害怕自己因为做错什么,而再见到她冷若冰霜的样子。
“那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最后,他只是严肃地叮嘱了一句,脊背挺得笔直,离开时,他一步三回头,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在她平静的目送中,他终于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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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的客舱。
房门关上的瞬间,她放松下来,后背抵着冰凉的墙板。
方才强撑的镇定如潮水般退去,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衣橱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紧接着,维恩从容地迈出,垂眸整理袖口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歌剧院包厢里调整手套,衣服上的袖扣泛着金属冷光,如同他眼底未熄灭的危险火花。
“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我们还能够再见。”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海雾漫过甲板,修长的手指抚平衬衫前襟的最后一道褶皱。
她仍靠在墙上,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他的身影。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刚刚经历的那场荒谬周旋,于他不过是一场即兴表演,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细小波澜。
“亲爱的,晚安…”
对方微微俯身,无甚表情地垂下面庞,呼吸扫过她的耳畔。
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可那她的皮肤反应却是那么强烈。
他用那双深邃幽深的眼眸向她投去一瞥,她重又感觉到对方用目光触到了她的内心深处,啃噬到她的灵魂。
离开时,他将她的双手拿起来吻了吻。
随着门锁咔哒轻响,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灯光中。
唯有那句裹挟着笑意的"晚安",像枚剑镖,永远扎进了这个暗潮涌动的夜晚。
挂钟已敲响十点三刻。
黄铜壁灯把四周照得如同天堂般明亮,使整个房间浸泡在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里,仿佛来自天堂的审判正冷冷俯视着她的狼狈。
她蹬掉鞋子,坐在床沿上。
缎面高跟鞋被胡乱踢开,一只撞上床凳,发出轻轻的闷响。
他是在引诱她吗?
这个发现,让她坐立不安,甚至觉得稀奇古怪。
她在心里冷静地分析,接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
她只不过是一个来自殖民地的普通少女,甚至还身负婚约,被暂时困在这艘航行于大西洋的邮轮之中,无法脱身。
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她猜测他和她的身份大概是属于天壤之别的那种,而且他们的相遇也只能算是萍水相逢。
他因为救命之恩对她产生了兴趣和关注,但这种关注也很快会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
他们的缘分短暂易逝,所以她不必为此忧心烦乱。
她花了一点时间思考,感觉头很沉重。
太阳穴突突跳动,思绪如同暴风雨中的罗盘疯狂旋转。
于是她解开了胸衣,脱下外裙,倒在了床上,人趴着,双臂摊开在身体两侧,棉质床单吸走了她手心的冷汗,却抚不平神经末梢的战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使她心力交瘁,没有余力来感受这场危险游戏的本质了。
寂静在此刻化为实体,变得越来越刺耳,恰如一种不间断的嗡嗡噪音。
她今晚这一觉睡过去,一睁眼就会来到明天。
要下船了,那个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厉害,一想到未来那即将抵达的自由,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慢慢落了地。
15. 戒指
半夜十二点左右,暴风雨已经过去。
大西洋上无边无际的夜空重归明净澄澈,波塞冬号邮轮似乎浮在星辰间静止不动。
她爬上床,裹紧被子,刚沐浴完的头发还氤氲着水汽,披散在棉质枕套上,发梢的水珠悄然渗入织里,洇开深色的痕迹。
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她早已习惯等待头发自然风干的过程,就像是等待一个逃脱的契机那样。
她翻了个身,听见窗外邮轮的汽笛在远海响起。
低沉悠长的鸣叫穿透舱壁,她数着浪花拍打船身的节奏,渐渐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次日,她很早就起床了。
晨光染白舷窗,她系紧睡袍的腰带,没花多少工夫就整理好了自己,然后把梳妆台上的那些珠宝收拾了起来。
她坐在镜子前,指尖轻轻拨弄着躺在丝绒衬布上的珠宝首饰,像个珠宝商一样谨慎地审视着它们。
三大盒首饰在水银灯下闪闪发光,每一件都是她从梅森庄园带出来的,大部分是继承于原身的母亲。
最耀眼的是一条三层珍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泛着柔润昂贵的虹彩。
还有一顶可能曾经属于某位女王的皇冠,冠冕上的主石在晨光中流淌着冰蓝色的火焰。
除此以外,还有几对坠着圣像的臂钏、钻石手镯、镶满鸽血红的蛇形金手环,两条珠宝项链、两对宝石耳环,还有七八枚各种珍贵材质做成的戒指。
她接着打开另一个妆匣。
十几枚胸针静静躺在乌木支架上,红宝石拼成的玫瑰、蓝宝石镶嵌的蝴蝶、祖母绿雕刻而成的孔雀……每一件都配有对应的戒指或耳坠,放在她带来的另一个行李箱中。
这些美丽的枷锁,她一样也不会留下。
因为这些光彩夺目的首饰,如今只不过是逃亡路上的累赘,不仅是沉甸甸的负担,更是招贼的祸端。
她得尽快找个机会把它们卖掉才好,换成容易携带的现金,这样方便她跑路。
她早摸清了邮轮上的一些规则。
据她所知,在十九世纪的高级邮轮上,虽然没有设立固定的珠宝店,但贵族与富人们仍能通过社交活动、私人交易和紧急拍卖来完成珠宝流通。
上流社会纸醉金迷,头等舱的乘客们热衷社交、炫耀财富,而暗地里也有各种隐秘的奢侈品交易。
她曾亲眼目睹过头等舱的私人沙龙内运作的拍卖会场,主办者是个戴着单边眼镜的俄国伯爵,据说他连沙皇情妇的珠宝都敢收。
尽管没有明晃晃的招牌,但在那间沙龙室,水晶吊灯照耀着比皇家交易所更为谨慎的贸易——就藏在淑女们的羽毛折扇后,和绅士们的雪茄烟雾中。
可惜她今天中午就得下船,见识不到这样的拍卖盛会了,只能等到了陆地上再去谈买卖的事。
上午九点,她在露台上享用早餐。
海水突然掀起一个巨浪,打在船舱上,使牛奶在玻璃杯里晃出危险的弧度。
她盯着那圈泛白的涟漪,想起房中那些堆成小丘的珠宝,竭力思索着如何将它们卖掉。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接着她又静下心来,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前,心无旁骛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面包片。
对面的罗切斯特不紧不慢地将餐巾系好,那方白布衬在他胸前,看上去很像婴儿的围嘴,与他沉稳的举止形成了滑稽的反差。
他今天的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和平时随意散漫的样子有所差别,及肩黑发难得地抹上了发蜡,每一缕都服帖整齐地固定在脑后,像涂了核桃油般光滑,前额上还留有一小绺螺旋状的发卷,看上去优雅慵懒。
他的装扮也别出心裁,像是花了一番心思精心搭配过的,穿着正式的西装三件套,都是同色系的,衬衫、马甲、外套一样不落,衣领上还别了一朵显眼的茶色金茅玫瑰。
“昨晚的风暴使邮轮减速……”
罗切斯特突然开口,率先打破了用餐的静默。
“什么?”
银叉在她指间一顿,她抬起头看向对方。
他额前的发卷随着切吐司的动作投下细碎的阴影。
“原定中午船会停靠爱尔兰的班特里港,现在要推迟到明早了。"
他抬眼时,正捕捉到她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是遗憾,又像是惊诧。
“所以,我们前往伦敦的行程只能暂时被迫延后了……”罗切斯特面色平静地用餐刀抹开黄油,银质刀刃在烤面包上留下如同潮汐纹路般的刻痕。
他的惋惜听起来像是在谈论一场被雨取消的棒球比赛。
而她则想着自己那被打乱的逃亡时刻表,低着头安静思索。
她本该为计划延迟而感到懊恼,可此刻却尝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
她想起那些藏在行李箱中的珠宝,原本要在上岸后悄悄脱手,现在却突然多出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她在头等舱的拍卖会场中,为自由再搏一次筹码。
她垂下睫毛,银叉尖在餐盘上划出细小的、冰山状的刮痕。
“万幸不是偏离航线撞上冰山,否则这艘邮轮就要改名叫泰坦尼克了。”
话一出口她就咬住了舌尖。
这个来自于二十世纪的幽灵船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横亘在十九世纪的餐桌上,她突然觉得他们现在的谈话有些好笑。
“什么是泰坦尼克?”罗切斯特挑起眉头问道,领口别着的茶色玫瑰随着他的心跳微微颤动。
她情绪莫名地咧了一下嘴角,轻轻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一艘…特别大的邮轮。”
裙摆在她膝上沙沙作响。
他的目光像晨雾般轻覆她的侧脸。
侍者恰在此时端上一盘沙拉。
青翠的豆角浸在橄榄油中,像被冲上岸的新鲜海藻。
她机械地咀嚼着,味蕾却只尝到某种近乎悲哀的寡淡。
她刚尝了一口才发现,这道菜除了橄榄油外没有放任何调味品。
没有盐,没有胡椒,就像她没有选择余地的婚约。
她皱着眉头使劲咽下那一口,便放弃了这道菜,推开了瓷盘。
他先前的话点醒了她,她还有充分的时间为自己做准备。
她长时间地望着大海,目光追随着一艘满载香蕉的帆船缓缓从邮轮下方路过。
阳光在碧波上跳跃,将船身斑驳的锈迹映照得格外清晰。
罗切斯特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她的侧脸。
她今天穿着一件绿色的塔夫绸长裙,颜色特别鲜艳,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暗自享受着这种不被察觉的注视——即便她常常对他爱答不理,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满足。
”这准是开往伦敦港的。”
罗切斯特突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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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扫过那艘吃水极深的货船,语气里带着帝国子民特有的傲慢与确信,仿佛全世界的航线都该归属女王陛下的版图。
在他眼里,似乎没有哪艘船不是自己国家的。
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到艘帆船上。
甲板上堆积如山的香蕉,金黄的果皮在阳光下闪烁着哀悼的光芒。
这些被迫离开故土的热带果实,正被粗暴地从枝头运往寒冷的北国,等待它们的只有腐烂或被迫成熟的命运。
海风拂过她的面颊,她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如同潮水退却后裸露的礁石,冷冽无光。
接着,罗切斯特突然将一个戒指盒轻放在桌布上,盒子四角包铜,像个老祖母的古董首饰盒。
"给你。"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
"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抬眸,指尖悬在盒子上方。
"这是从我祖母那里传下来的,作为费尔法克斯家族的传家戒指,属于桑菲尔德庄园未来的女主人,"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和我哥罗兰各继承一枚,现在我把我的交给你。"
她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
盒子中间,一枚式样古朴的戒指静静躺在绒布衬里上。
戒托上是一颗十克拉的蓝钻,内部无瑕,在阳光中闪烁着内敛的光芒,保养得如此精心,光泽度像是新的一样,仿佛穿越时光而来。
她默默合上盖子,递回给罗切斯特。
死一般的沉默让他如坐针毡。
她不说话的时候总能显现出她尖锐的个性来,就像一枝裹着天鹅绒的玫瑰花。
他明知道那柔软的丝绒下藏有尖刺,却仍忍不住想要触摸,每一次靠近,都能感受到那种若即若离的刺痛感,既让人却步,又令人着迷。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看着她抿着嘴唇的模样,感觉到一阵心悸。
"你不喜欢吗?"他带着一丝忐忑的口吻问道。
"不是不喜欢……"
她合上盒子,推回到他面前。
她思考了一下措辞,开口说道:"我只是觉得,它应该出现在教堂台阶上、在神父面前交换誓言的那一刻。"
罗切斯特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像是风雨过后的海面。
他想象了一下他们在教堂结婚时的场景,她站在约克郡的教堂中,阳光透过彩窗在她的新娘面纱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好,那我遵从你的想法,"他微笑颔首,将戒指盒塞进西服内袋,"反正它注定会戴在你的左手上。"
最后他付了账,在桌子上留下了微薄的小费。
那几枚银币在白色亚麻桌布上闪着冷光,她又往里添了两枚,随后从座位中起身。
当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乍然闯入她的视线。
那人正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在露台下方的走廊中无声穿行,走动时,周遭的人群自动分开出一条通道。
当他如雄狮般悄无声息地经过,几乎让她呼吸为之一窒。
“你怎么了?”
耳边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带回。
她茫然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罗切斯特,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俯下身拿起遗落在椅子上的手袋和蕾丝手套。
罗切斯特眯起眼睛,敏锐的目光追随着她刚刚的视线,落在那个正与船长交谈的年轻男人背影身上。
“你和他认识?”
16. 交锋
罗切斯特停下脚步,警觉地探查了一番,然后很小声地对她说:“你和那个人认识?”
她落后几步,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从他的肩头看过去。
露台下方,白色围栏切割的视野中央。
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人正被军官与秘书簇拥着,与船长进行交谈,像是在商量什么重大事宜。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答了罗切斯特。
她坦然的态度使他感到很尴尬。
他突然开始疑心他们俩一直在偷偷见面。
尽管她没明说,但是从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于是,他把心底里的疑问全部倒了出来,而她听完后,则是发出了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你果然跟我印象中的一样……”
傲慢又多疑。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冷静地停下来,等着看他的反应。
罗切斯特的指节紧捏在栏杆上,表情晦暗不明,某种原始的警觉显然刺穿了他的理智。
此时此刻,最让他感觉到异常的是,那人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未婚妻。
对方精准地剖开人群,将目光黏在她身上,没有理会自己针刺般的冷目,看上去镇定自若。
当他们对上眼神时,罗切斯特立刻就认出了对方。
霎时间,忌妒冷酷的洞察力让他明白了这是谁。
二十七岁,公爵家的独子,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一个活在众人仰望中的黄金单身汉。
他想起自己曾在头等舱的乘客名单上见到过那人的名字。
在铜版印刷名单上,用大写的烫金字母拼写出来的——维恩·坎贝尔·帕默斯顿。
一见到后面那串字符,他便立即联想起了帕默斯顿这个古老而显赫的政治家族。
那是一个流淌着纯正贵族血液的姓氏,其家族谱系可追溯至亨利四世时期。
昨夜他在头等舱的酒会上,还听说过对方的生平事迹。
当时,出于男人的某种直觉,他甚至还调查过他的履历。
那人的祖父是帕默斯顿七世公爵,时任爱尔兰总督,父亲把持着英国财政部,母亲是法国航运大亨的千金,一家子权贵,在伦敦威望甚高。
这位继承了公爵头衔的年轻人犹如一颗叛逆的彗星,从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优等生席位挣脱后,毅然放弃了哈罗公学的坦途,带着辉格党的改革宣言闯进了帝国的权力漩涡。
作为显赫政治家族的后裔,他自幼在牛津郡的布伦海姆宫长大,却拒绝依附父辈的保守党。
这种反叛铁血的个性在他选择加入主张改革的辉格党阵营时表露无遗——简直像个荷马史诗中走出来的传奇人物。
正是这种独特的魅力与手段,使他在军事政变后的政宪斗争中脱颖而出,最终以殖民地总督的身份登上了这艘邮轮。
想到这里,罗切斯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荒谬。
权势、地位、财富,对方样样都有,怎么可能觊觎他那个来自殖民地的未婚妻?
他望见对方站在楼下的大厅里,身上有一种古典气质,剪裁考究的衣着彰显出其精致不凡的品位,微笑时又恍若阿波罗降临人间。
他曾在公报上研究过这位公爵的发迹史:年纪轻轻便跻身帝国权力中心,是活在众人仰望中的人物。
这样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男人,何必在意一个无名姑娘呢?
这个念头让他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
虽然他对他还持有很强的警惕性,但是经过这番思量,他又放心多了。
然而下一秒,罗切斯特的身体再度僵硬。
因为那位公爵突然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他未婚妻那张苍白艳丽的脸。
他凭什么注视她?
罗切斯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栏杆上的浮雕装饰,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正用与下位者如出一辙的思维来揣测一个上位者。
就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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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他的脸孔顿时变得煞白,面色阴沉,超过平时。
而她伫立在露台上,轻轻拽了拽罗切斯特的衣袖,提醒道:"我们走吧。"
见他仍在出神,她便凑到他耳边低声催促,语气笃定。
她穿着裙幅宽大的曳地长裙,鲜活的绿色飘纱随着步伐而轻轻移动。
她强硬地挽起罗切斯特的手臂,向旋转楼梯走去。
当她提着裙角,鞋跟踏上台阶时,轻盈无声得就像一团明亮的雾滚下山坡。
他们从旋转楼梯缓步而下,从台阶高处,可以瞥见下层大厅里林立着许多卫兵打扮的高个子青年。
就在她即将走到楼梯口时,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
那个男人站在人群中央,浑身散发着致命的魅力与危险的气息。
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偶遇,但是她却感觉到万分心悸。
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可能是因为他迎面走来的姿态太过强势直接,也有可能是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要择人而噬。
对方沉郁温和的嗓音随着距离拉近而清晰起来。
男人一边从容前行,一边低声与船长交谈,像是在嘱咐什么重要事宜。
借着香槟带来的微醺,维恩的目光轻掠过她微蹙的眉心,最后定格在她搭在未婚夫臂弯的手上。
她那修剪得当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玫瑰色光泽,左手上的无名指戴着一枚银色指环。
他安慰自己说,这不是婚戒,只是代表一段不会天长地久的恋情罢了。
一段注定无果的姻缘。
他在心底宽慰自己,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轻笑。
擦身而过时,他平和的步履停顿了一下,隔着身后的人群,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酝酿着什么,但是她毫无察觉,只是垂头站在原地,等待着他们离去。
维恩的步伐在她身旁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待人群走过,他又深深望了她一眼,蓝眸中暗流涌动。
17. 动身
中午的时候,她和罗切斯特不欢而散。
他印证了一个男人的愤怒能让伴侣过得多么水深火热。
短短几个小时,她所厌恶的已经不是他的逼问,而是他把她顶到墙角时的压迫感。
她很清楚,他之所以心气不顺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她处在他未来妻子的位置,却不符合他的期待,更不符合那个位置的规范。
因此才格外令人恼火。
她先同他告辞,回到顶层客舱,去睡她那神圣的午觉。
她裹着小毯子在床上眯了会儿,睡了不到半小时,期间还做了一个混乱的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破破烂烂、溅满血迹的婚纱,站在一个偏僻教堂的冰冷祭坛前。
她非常害怕,而且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在那片丑陋阴暗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她是唯一活着的事物。
醒来后,她无法控制内心的不安,担心那将会是她不久的将来,时间在她身上踌躇不前,四周陷入了深渊般的寂静。
她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于是,她拉开了厚重的长毛绒窗帘。
明亮的天光透过斜角玻璃照射进来。
客舱外传来音乐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一大群与她的命运毫不相干的乘客占领了下层甲板的露天咖啡座。
这是一个明媚的白天,船员们正在泼水清洗甲板,邮轮在清澈的海水中缓慢地行驶。
那些靠着栏杆的乘客,指着船尾浪花间忽隐忽现的鱼群与海豚,不时爆发出阵阵惊喜的欢呼。
经过漫长的独处之后,她终于能从声音中得知其他人的存在。
九月的白昼在远洋轮船上被无限拉长。茫茫大海吞噬了时间流逝的痕迹,人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越来越迟钝。
她从桌上那堆珠宝中挑出最昂贵的几件戴上,又将部分藏进暗袋,其余的仔细打包装箱。
她从容不迫地往身上堆叠着珠宝,手镯在腕间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戒指在指间闪烁着明亮的冷光。
最终呈现的效果恰到好处。
既不至于浮夸到惹人怀疑,又足够彰显富贵逼人的气派。
任谁见到,都只会当这是位骄纵的富家千金在炫耀她的珍藏。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什么,噌的一下从地上站起,跑到卧室的衣柜前,从衬裙口袋里掏出维恩之前给她的那枚印信。
她拿着它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这枚刻有铭文的指环,真的能用来当做入场券,敲开拍卖会的大门吗?
总归要试一试的。
万一他送的这个东西真的无所不能呢?
她将指环紧紧攥住,眼底闪过一丝赌徒般的亮光。
最后,她又审视了一遍明早将要带走的行李。
那是一个抛光过的手提箱,自重很轻,小巧低调得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套简约舒服的衣物、剩余的珠宝以及那三万英镑的银行汇票。
当锁扣发出"咔嗒"的轻响时。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镜墙,里面映出了一双清亮的、属于逃亡者的眼睛,正燃着一簇勇气的火焰。
她接下来的计划很清晰。
先是借那枚印信混入拍卖会,然后分批出手,先卖几件小首饰试探行情,等摸清了门路,再避开耳目将珠宝全部变现。
晚饭时分,淡紫色的峡湾上只缀着一颗星星,甲板上聚集的乘客已经散去,月光浸染海面,而她的旅程也即将开始。
罗切斯特正被几个她不认识的男人缠着品雪茄,无暇顾及她的行踪。
时机正好。
“祝我好运。”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拉开房间的门闩,离开客舱,准备前往那个买卖珠宝的私人沙龙。
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走了不到几分钟,尽头处突然出现一道猩红帘幕。
旁边立着一个铁塔般的看守,穿着机械师一样的连体裤。
见她走近,粗壮的手臂立刻横在了门前。
就在对方拦阻她的瞬间,她指尖一翻,从口袋中掏出那枚造型独特的印信,上面的金色铭文闪过一道暗芒。
对方伸手想要拦住她,但是没能奏效。
她捏着那枚印信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位看守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粗粝的手指谨慎地摩挲过指环上的铭文后,沉默地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接着,为她拉开面前的那扇菱形推拉门。
当对方殷勤地躬身时,她无意间瞥见他残缺的耳垂,那好像是海盗船上常见的刑罚痕迹。
她的心中隐隐冒出了一丝紧张。
推拉门滑开的瞬间,香水混着烟味扑面而来,她皱了皱鼻子,挥了挥面前的空气,忍耐着嗅觉上的不适,走了进去。
门后的景象令她呼吸一窒。
这里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豪华,反而像个幽暗的中世纪餐厅。
昏黄的煤气灯下,斑驳的橡木长桌旁散落着形形色色的男女,最前方是一个古董展示台,里面像祭坛般陈列着畸形美丽的物件,还有精致奇巧的工艺品。
一进去,她就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但她面不改色。
皮质沙发上坐满了一些年龄不详、状态各异的贵族富豪,他们坐的位置完全对称,有的裹着毛皮大衣打盹,有的机械地吞吐着烟圈,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第一眼看过去时,惨白的光线将那些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宛如一群梦中的幽灵。
她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门口观察。
其中一个裹着貂皮的贵妇,向她这边看了看,接着又转过头去和旁人聊天。
这里很古怪,灯亮着,客人也都几乎坐满了,但是柜台后面却没有人。
"新朋友?"
一道沙哑的男声突然在耳畔响起。
她扭头看过去。
一位长头发的中年男人,微笑着向她靠近。
这人的头发特别黑,扎成了一束长及腰际的马尾,手上戴着粗大的金戒指,脚上穿着漆皮短靴。
打扮得简直像个电影里走出来的海盗,然而言谈举止却十分温和。
对方像个老朋友一样问候了她,随后邀她在柜台前面坐下,往桌面上铺了一块洁白的帕子。
而她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心虚,虽然心中慌乱,但却依然从容地拉开椅子,在柜台对面坐下。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柜台后的男人,熟练地往左眼戴上一枚单片眼镜。
“这里除了拍卖,还可以直接典当吗?”
她的指尖在桌沿轻叩了一下问道。
她原本想象着自己能参与一场优雅的拍卖会,可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并不熟悉这里的交易程序。
而且她的时间也来不及,明晨船将靠岸,拍卖所花费的时间太长,所以她考虑直接出手,卖掉变现。
她先摘下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像下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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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件一件摆放在桌面上。
“我想知道这些东西的真实价值。”
对面的男人扶了扶单片眼镜,开始检验这些珠宝,周遭陷入了手术室般的寂静。
过了很长时间,他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犹疑地问道:“您是从哪儿来的?”
她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回答道:“我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大概猜到了。”
她没有理会这一句话,而是利落地将一顶皇冠放在桌上,揭开了上面的盖布。
对方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她审视着对面的男人,发现他对这个宝石皇冠格外注意,把它跟其他珠宝分开,单独放在一边。
男人小心地用指尖挑起那顶皇冠,让它在灯下闪闪发光。
纤薄的光线在宝石棱角间折射,在橡木桌面上投下一片细碎的、颤抖的光斑,就像一片璀璨斑斓的星空。
“要不是光泽度不好,这将会是件无价之宝。”
对方感叹完,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四千英镑。
墨水在纸上微微晕开,这个数字还算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兜圈子,从裙子的内衬口袋里掏出那些胸针、项链、耳环,哗啦一声,将它们全都摆在桌上。
一枚红宝石坠子滚到桌沿,在将落未落的瞬间被对方接住。
灯光下,宝石背面刻着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徽章清晰可见。
“这些也都卖吗?”
男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单片眼镜后闪过一丝精光。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惊讶于她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贵重物品。
“全部。”她说。
“没问题,请稍等。”
交易顺利完成。
当崭新的金币从黄铜天平滑入麂皮钱袋时,她拿到手的钱一共是七千五百英镑。
由于时间压力,紧急出售通常损失百分之二十的价值,所以这个价格也还算是合理。
最后,对方亲切地把她送到门口,重复了一遍进门时的问候仪式。
就在她要转身离开时,对方又一次叫住了她,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小心穿漆皮靴的海关督察,他们最近专查带有殖民地印记的珠宝。"
对方的精明敏锐令她心惊,她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善意的提醒。
对方微笑着走开,她也准备动身离去。
而就在玻璃门开合的刹那,她瞥见沙龙最里面的那道猩红帘幕中间,突然闪过了一道锋锐的冷光。
那是属于一枚铂金袖扣上镶嵌的克什米尔蓝宝石。
在昏暗的光线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透过帘幕在她眼中印出深海漩涡般的寒芒。
这抹特殊的靛蓝色调她再熟悉不过。
昨夜客舱里,这枚袖扣就曾把玩于那人的指间,抵在她的锁骨上。
而现在,远处的帘幕后传来杯盏轻碰的清晰脆响。
玻璃门在她面前无声合拢,却关不住其间渗出的危险气息,杯盏轻碰的响音在猩红帘幕间绽开,如同冰锥敲击水晶。
帘幕后方,一个低沉的男声正用法语和其他人交谈。
"…梅森家族的女孩…"
听到这句只言片语,她的后背倏地绷紧。
那道低沉的男声裹挟着香槟气泡般的慵懒,法语发音却刻意在"梅森"一词上加重,仿佛在用舌尖碾碎一颗莓果。
18. 嘶鸣
从那个沙龙里出来后,她走在昏暗的廊道里,掂了掂袋子里的钱,突然有些发愁。
廊道里的灯光像垂死者的呼吸般明灭,一路上竟然连半个人都没碰见。
钱袋在手中沉甸甸地坠着,这些崭新的英镑边缘锐利得几乎能割破袋子的绸缎。
她以前根本不懂理财,现在却要被迫学习如何保管和使用这么一大笔巨额财产。
她得赶紧回客舱把这些钱安顿好,这样挂在身上实在有些不放心。
她揣紧袋子,加快了脚步。
这条走廊应该算是这艘邮轮中最长的一条,因为她走了十几分钟都没到头。
脚下的地毯仿佛在黑暗中无限延伸。
一排排珐琅花瓶,在昏暗的灯光下泛起惨白的光泽,暗红色的舱门蛰伏在阴影中,整个空间充满了隐蔽阴森的氛围。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不是老鼠啃噬木料,也并非船体呻吟。
而是某种粘稠的、带着潮气的脚步声。
如同湿蛛网般跟随着她移动。
她猛地回头。
几步之外,一顶蓝白条纹的水手毡帽正急速缩进拐角,帽檐下露出半截苍白瘦削的下颌同时缩进了阴影里。
不是错觉。
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停下脚步,慢慢转身,却发现拐角处又没了动静。
莫非是有人觊觎她的钱财?
但是下一秒,她又回想起之前那个故意寄送匿名信的怪人,对方似乎仍在暗处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自己。
想到这,敌暗我明的劣势逐渐清晰,在她的脑海中像绞索般骤然收紧。
她强迫自己从暂时的安全假象中清醒。
看样子,目前的处境对她极为不利,她不能放松警惕。
快走吧,她催促自己,脚步逐渐加快。
然而身后的黑影竟然也追了上来,紧紧跟在身后,如影随形地黏了上来,简直渗人。
她快速回头瞄了一眼,只看清了一顶蓝白条纹的水手毡帽。
看那装扮不像是她熟悉的人,难道是跟罗切斯特有关的?
她一边猜想,一边向前迈步。
对方正在逼近,靴底与地毯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动,就像毒蛇游过枯叶,很显然就是在跟踪自己。
她立即反应过来,撩起绿花裙子,飞奔上通往舷梯的小路。
裙角的绸缎在腿间嘶鸣,束胸衣的鱼骨勒在腰间,使她跑起来气喘吁吁。
花瓶里的干枝在她经过时簌簌颤动,最后,她一口气跑出了廊道,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甲板。
当她踉跄地冲到舱外时,声浪像热毛巾般砸在脸上,音乐声和喧哗声扑面而来。
三等舱的热闹场景,像一枚盾牌般,挡开了她所有的不安与恐慌。
那个追踪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她甩在身后,被甲板上狂欢的人潮所吞没。
她弯着腰,低下头喘气,睁开眼睛环顾了下四周。
这里显然是底层甲板。
眼前的人也大多数是三等舱的乘客。
她仿佛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从恐怖片误入了狂欢现场。
彩色的烛光在桅杆上缠绕成藤蔓的形状,威士忌酒液被泼洒在银灰色的壁板上。
黑白混血的孩童们闹哄哄地从她身边经过,人体的热气扑面而来。
对面的栏杆边,一大班水手撸起袖子敲着花纹精致的非洲鼓,身穿褪色印花裙的姑娘们正赤脚跳着吉普赛舞。
她松了口气,身后的追踪者终于消失了。
这里人多,对方肯定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瘫坐在货箱边,蕾丝裙边黏在膝上。
她垂眸瞥见自己颤抖的指尖,意识到自己仍然处于一种惊魂未定的状态。
她抬起头,再度环视一圈。
微风中传来手风琴的嘶鸣,对面有个白净清秀的少年伴随着乐声吹着口哨。
这里闹哄哄的,反而驱散了她心底里的害怕和惊颤。
对面的空地上坐着一群青年,正微笑着举起手,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她穿着一身靓丽华服站在这里,貌美得很是惹眼。
浓褐色的甲板上人来人往,舞蹈的人影飞掠过她的身体。
她咽了一口唾沫,四肢仍然酸痛,眼前只觉得一片明亮,仿佛是在水底下睁开眼似的。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
深蓝色的夜幕静谧而深邃,星光灿烂,没有一丝云雾,想来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她坐在墙角的长椅上,像片被浪涛抛上岸的鲑鱼,远离了大部分喧嚣,看样子疲倦得很了。
人群的声音在十步之外发酵成模糊的嗡鸣,直到一个陌生人的呼唤穿透了疲惫的屏障。
“伯莎小姐?您怎么在这儿?”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对方。
站在眼前的陌生男人个子很高,稍微有些驼背,左眼下纹着黑山羊的削瘦头颅。
他的头发很短,是浅金色的,看起来年轻俊秀,穿着一件宽松的麻纱衬衫,白色的阔领像个伊丽莎白圈般松垮地套在他的脖颈处,被灯光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您不记得我了么?”
他无意识地弯腰躬身,凝神注视着她。
这过于殷勤的姿势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折弯的衣架,衬衫后背绷出一道道褶皱。
“我过去在您家当过差啊,我父亲现在还在您府上管酒窖呢!”
对方的声音里有一种熟稔的亲昵,仿佛在提醒一段本该被铭记的过往。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握住了裙摆的薄纱。
她抬起头对他呆呆瞠视了一刻。
记忆像蒙尘的玻璃,无论如何擦拭都照不出清晰的影像。
她不认识这个人——至少现在不认识。
“您肯定是迷路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您,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他笑着伸出手,掌心有一道锯齿状的伤疤,像蜈蚣般蜿蜒横亘在生命线上。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半寸。
她的波浪长发像黑玉般落在臂膀上,当她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她那清明若琥珀的眼珠充满了疑虑和茫然。
“你好……”
她迟疑地开口,算是回应对方的这一长串问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
她注意到对方的鞋尖沾着红蜡和沥青,显然是刚从下层舱室过来,那种特有的混合物只会出现在锅炉房附近的通道,而那里是乘客禁止进入的区域。
“您肯定是上层的客舱乘客,误入到这里的吧,”他抢先一步说道,语气突然变得急促,“肯定是走错路了,我帮您找个船员过来,送您回去,怎么样?”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伤疤,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反复确认的信物。
“或者我陪您回去也行。”他补充道,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货箱后方。
那里坐着一群男性青年,他们相互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嬉笑声中,对方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轻轻敲击,一种模糊的不安感像水渍般在她心头蔓延开。
过了几秒,她维持着良好的教养,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疏离而礼貌的弧度。
“感谢您的好意,先生。不过,不麻烦您了。”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我想我自己可以处理。”
她微微侧身,巧妙地避开了他可能再次伸出的手,目光投向走廊的阴影处。
恰在此时,一名穿着笔挺白色制服、手臂上别着“船员”袖标的男子提着一盏黄铜油灯走了出来,似乎是正在进行例行巡查。
“船员先生,”她立刻开口,声音清脆地打破了略显僵持的气氛,“正如这位先生所说,我似乎不小心迷路了,能麻烦您送我回上层A区的客舱吗?”
她的措辞巧妙地既接受了对方离开的提议,又完全夺回了主导权。
那位船员快步上前,敏锐的目光在她优雅的衣着和那位显得有些局促的男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便立刻向她恭敬地点头。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小姐,很抱歉让您遇到了不便,请随我来。”
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未能掩饰的失望,甚至是一丝焦急,但他很快挤出一个笑容,“啊,那太好了……有船员先生帮忙,我就放心了。”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对他的方向极轻地点了下头,算是最后的告别,“再见,先生,”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期待再次相见的意思。
她转身,拿起手边的钱袋,跟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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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油灯的船员,一步步远离了这片喧嚣的区域。
船员走在半步之前,为她隔开偶尔经过的、好奇打量着她的水手们。
她的高跟鞋敲打在金属甲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直到踏上铺着厚实柔软地毯、灯火通明的客舱走廊,耳边只剩下远处沙龙隐约传来的轻柔钢琴声时,她才感觉那阵莫名的紧绷感缓缓消散。
“您的舱室号是?”
船员在一扇扇光洁的桃木门前停下脚步,恭敬地询问。
“A03,谢谢你。”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伯莎小姐。”船员竟然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显然,头等舱重要客人的面孔和名字是他们必须熟记的。
随后,他为她打开雕刻精美的舱门,内部奢华舒适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请您好好休息,如果再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拉铃呼叫我们。”
“谢谢。”她微笑点头,待船员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才迅速闪身进入舱内。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落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疑虑暂时隔绝。
她站在门口,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这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席卷而来。
她踢掉鞋子,脚后跟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果不其然,脚后被磨破了皮。
之前的剧烈奔跑和长时间的紧张行走,使脚腕与鞋带摩擦出了伤痕。
窗外是漆黑的大海和漫天冰冷的繁星,几只海鸥像灰色的幽灵栖息在舷窗外的栏杆上,沉默地注视着舱内。
而那个掌心有着锯齿状伤疤的陌生男人,却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竭力维持平静的心湖里,搅起了层层无法忽视的疑虑涟漪。
对方真的曾在梅森庄园做过工吗?
他手上那道伤疤……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形状,是在酒窖昏暗的光线下,还是储藏室堆满旧物的角落?
记忆如同蒙雾的玻璃,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些纷乱的念头,双手牢牢抓住门廊两侧冰冷的金属扶手,强迫自己平复呼吸。
她走进设备齐全的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用微凉的水洗去脸上的薄汗和疲惫,然后用柔软的毛巾轻轻吸干水珠。
接着,她换上了一件睡裙,走到镜子前,准备专心地扎起头发。
镜子挂得有些高,她只能看见自己白皙的额头、迷茫的眼睛和一小部分脸颊,嘴唇和脖子以下都隐没在模糊的反射范围之外,这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她慢吞吞地用指尖挖出一点带着马鞭草香的润肤霜,细致地抹到颈部和手臂的皮肤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还有不少时间,理论上她可以用来收拾行李,整理这个临时栖身的房间,为明早的离船做准备。
但才梳洗完,一种深切的倦怠和心绪不宁就让她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将自己摔进柔软舒适的床铺里,盯着天花板上随着船只微微摇晃的灯罩发呆。
过了一会儿,墙上的挂钟沉闷地敲过九点三刻,她还是一动不想动。
她偏过头,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
最终定格在衣柜旁边倚着的那把黑色雨伞上。
伞骨收拢,伞柄是冷硬的乌木,就像一个沉默的黑衣守卫。
这把伞是那位名叫维恩的男人送的,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甲板骤雨里,它被送到了她的手中。
这些天,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归还给对方。
而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她有些犹豫不决。
是现在送去吗?还是再等等?
要是就让它独自留在这间客舱里,那样的话,等她离开后,这把伞会被例行检查的清洁工无声无息地收走……
她揉了揉眼睛,不再盯着那把黑伞。
她知道他的客舱编号,似乎就在同层的另一端……
去,还是不去?
这个简单的选择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
她很累,脚踝还在隐隐作痛。
今晚需要理清的思绪和需要做出的决定堆叠如山,她几乎能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
但是,有些事情似乎不能再拖。
再躺一分钟吧,她对自己说,就一分钟,然后就必须打起精神来。
19. 敲门
她歇坐在俯瞰海面的露台上。
月光将天空与海面染成一抹深邃的蓝紫,看起来平静而神秘。
她现在一心一意只想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园、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事业。
这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几乎成为一种生理性的渴望,像种子在胸腔里膨胀,急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她已经厌倦了海上漂泊,仅仅是出于对脚踏实地这种感觉的思念。
对于她来说,这艘邮轮上的丝绸帷幔只是蛛网,钢铁船身只是肮脏的石板,上光的木器只是些树皮和烂木片,这里是牢笼。
这种无休止的海上旅途,让她平生第一次开始强烈地思念起陆地的气息,思念起踩在地上那坚实、稳定的触感。这种感觉甚至超越了怀旧,变成了某种生存的必需。
她一面漫无目的地想着下船后自己究竟该去哪儿,能去哪儿,一面用指尖掐着低垂的额头,仿佛想把混乱的思绪从大脑里挤出去。
一分钟过去后。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坐起来,走到卧室的衣橱前搜罗了一番。
最终,她扯出一件灰扑扑、毫无版型可言的宽大外衫套上,故意将自己打扮得寒酸了些。
她希望这身装束能像保护色一样,避免引起对方的过度关注。
她又胡乱抓了抓头发,刚洗净的发丝被刻意弄得蓬乱毛躁。
刚洗好的头发啊——
她在心底短暂地惋惜了一下,随即又平复好情绪。
她甚至将宽大的衬裙叠起来,垫在膝盖处的裙摆下,让身形显得有些臃肿奇怪。
最后,她对着穿衣镜审视了一番。
确认镜中人姿色稍退,甚至带点狼狈,她才满意地点点头,拿起那把黑伞,出门去归还给原主。
她直直穿过铺着厚地毯的华丽走廊,却在接近那扇熟悉的舱门时猛然放缓了脚步。
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她。
她预感他一定在房间里。
突然之间,她先前伪装的镇定自若一下子土崩瓦解,心脏毫无征兆地在胸腔里怦怦狂跳。
在她看来,对方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同时也非常可怕。
好吧,现在还不是紧张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终于到了那间客舱门口时,她的心跳逐渐恢复了应有的节奏。
门上熟悉的黄铜号牌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心安。
毕竟她曾经来过一次。
门外站着一个男仆,打着领结,身姿笔挺,表情倨傲。
作为帕默斯顿先生的贴身男仆,他替主人收拾卧室,作为临时管家,他伺候主人进餐。
对方显然为主人的声望感到光荣,并自以为因此比普通人高出一等,打量她的眼神轻蔑地毫不掩饰,公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驻足在维恩的客舱门外。
与门口的男仆经过一番简短而令人不适的交涉后,对方才勉强为她打开门,示意她进去。
她细长的手指捻着黑色的伞骨,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板。
维恩闻声出现在门口。
门廊和客厅的连接处有三道平缓的台阶,他就站在那里,从上方看向她,仿佛隔了很远的距离。
他穿着镶有褶边的衬衫,衣领硬挺,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冷灰色的晨衣式外套,从里到外散发着一尘不染的洁净感。
他在她面前似乎一向都刻意维持着某种拘谨式的温雅,看到他的外表就仿佛能嗅到如兰似麝的香气。
此刻,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的浸润下,宛如玻璃般晶莹剔透,却看不出其间的真实情绪。
当他们开始进行眼神交流,她突然变得欲言又止,陷入了某种不自然的局促。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她这奇怪的衣着,而是一直望着她的眼睛。
她飞快地朝他身后的客舱内扫了一眼。
里面没有人,房间很大,金色的窗帘悬挂在舷窗两边,还有一张相当大的双人床,光线柔和,像白昼一般亮堂。
但令人意外的是,客厅中间的桌上,竟摆着一盘刚切开的、亮澄澄的红薯,还冒着腾腾热气,上面淌着融化的黄油,散发出简单温暖的食物香气,与周围的奢华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要进来尝尝吗?”
他看着她问道,语调和缓。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香气很诱人。她也确实挺馋的。
但想想此刻的来意,和彼此间微妙的关系,还是算了吧。
她摇了摇头。
对面的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要不……还是尝一下?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烤红薯了……
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鼓动她,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打消。
维恩侧身,请她进去坐坐。
而她站在门边没有动,只是将伞递还给他。
“谢谢您的伞。”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他挑眉,似乎想问她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间点过来,但最终只是将伞接过,沉默地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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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情绪波动。
他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同清晨的天空一个颜色。
沉默朝四面八方扩展着,铺满了整个空间。
她还了伞,便想告辞。
对方却在她转身前,娴熟地取出口袋中的钢笔,以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平静态度叫住了她。
他夹在指间的笔身,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看着他俯身,就近在茶几上的一页白纸上,流畅地写下一长串的英文地址。
一个是在伦敦的,另一个是在都柏林的。
他拿着那张纸条,向她走近了几步。
“你要的那些证件,”他优雅地抬手,将纸条递给她,“等下船安顿后,可以按这个地址找我拿。”
他的嗓音沉郁温和,语气理所当然。
仿佛认定他和她最终都会在南安普顿港下船,然后继续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
但她忘了告诉他。
或者说是刻意未曾提及——
她明天早晨就会在下一个港口提前上岸。
她未来不会踏足伦敦,更不会靠近英格兰。
那个即将发生终结她命运事件的地方,她不允许自己涉险,也不会让自己的处境再充满任何不确定性。
想到这,她沉默地接过纸条,对他报以温暖的一笑,没有纠正对方表现出来的期待。
身侧的舷窗透进来一缕清冷的月辉,如同液态的银丝,悄无声息地洒落在舱室内光滑的木地板上。
那一片光痕被窗格分割得支离破碎,却异常晶莹明亮,像一滩被打碎的、不会流动的水银,映照出空气中熠熠闪光的尘埃。
尽管她和他交集甚少,但此刻,他们共同分享着大西洋最北端的夜色。
盯着地面上的那片亮光,她突然想起了另一样东西。
“那枚印信……”
她仰起脸庞,温和地看着他,“还需要我还吗?”
“不用,”男人回答得很干脆,“给你了就是你的,”话音结束时,他稍做停顿,宛如一个无形的逗号。
“好。那谢谢你。”
她说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次向他道谢了。
她低下头,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然后将纸条握在掌心,妥帖仔细地收好。
旋即转身,往舱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这,就是她对他全部的告别。
这场短暂的会面,将连同那把伞、那串地址,被她贴上过往的标签,沉入心底,再也不会激起半分涟漪。
20. 装病
她捏着那张写有漂亮笔迹的纸条,顺着走廊右侧的阴影无声前行。
白色的纸面散发出极淡的香气,闻起来有点像男士阿玛尼,又或者像浓郁典雅的宝诗龙。
这一路,她刻意让步伐显得松弛,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精密地编织着下一步的策略。
她裹紧了那件灰白相间的宽大外衫,将自己藏匿其中,不再像初登船时那样,需要抬头去辨认每一扇门上的方形编号牌来认路。
在这艘巨兽般的船舶内部,要想不迷路,必须拥有近乎本能的机智。
这里全是错综复杂的楼梯、隐蔽的服务通道、中间夹层和毫无征兆的拐角。
她将自己浸没在墙壁投下的深深阴影里,前往客舱的路线早已如同地图般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终于回到那间属于自己的客舱,她反手锁上门,开始慢慢地、系统性地整理这个临时的巢穴。
她仔细抹平被褥上的褶皱,抚平每一丝存在的痕迹。
随后,她陷进床尾的沙发椅里,允许自己短暂地闭上双眼,聆听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房间内很安静。
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翻腾、涌动,像无数杂乱的线头纠缠在一起。
待最后一丝动荡被强行压入心底,她站了起来,目光投向墙边那座暗色的书柜。
她走到最上层的抽屉前,打开,指尖准确无误地触碰到那封坚硬的信封——那封从罗切斯特那里偷偷拿来的匿名信。
她俯下身,再次审视上面的红色火漆印,将其重新封叠好。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策略,在反复的审视中逐渐成形。
她需要一个无可挑剔的借口,从而踏入罗切斯特的房间,悄无声息地将信还给他。
然而,归还那封匿名的、指责她为疯子的信只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她必须拿回嫁妆单上那些本就属于她的田产地契。
假装生病?
这似乎是唯一能自然引发他关切、允许她进入私人空间的理由。
刚才她一路都在琢磨,却想不出更完美的方案。
几分钟后,她再一次出门,抱着这个策略,走向罗切斯特的客舱。
目的地近在咫尺,就在离她舱门两步之遥的隔壁。
她站在那扇厚重的棕色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抬手敲门。
“咣啷”一声,门锁却从内部转动了,门猝不及防地从里面被打开。
灯光倾泻而出,在地上打出一条细细的影子,正好照在她的脚上。
“伯莎?”罗切斯特低声惊呼,语气里混杂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怎么了?”
她向前挪了半步,试着挤进细窄的光线里,将自己苍白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光晕下。
“抱歉,打扰你,”她气息微弱,声音刻意放得绵软,“我好像…病了。”
她顺势倚靠在门框上,抬手轻抵额头,做出头晕目眩、难以支撑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如果我找到人帮忙,或许会好受些……而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进来,外面冷。”他推了下门,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在她脸上审视着,面露异色。
她小小的脸庞被门口的灯光映得惨白,半掩在臃肿的领子里,更显脆弱。
他领她进去,问道:“要不要喝点什么?能让你舒服些的。”
罗切斯特帮她把外套脱下来,仔细地将其叠成一个规整的方块,放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在沙发上躺下,好像她是个金贵的瓷娃娃,必须妥帖地平放在软绒靠垫之中。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舱内:一张盖着棕色被褥的床,贴着灰调暗纹墙纸的墙壁,一切都显得克制而沉闷。
她听见他把椅子挪来挪去,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随后又端来一杯热水,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忧虑表情,站在她面前。
“我想喝冰糖雪梨……”她轻声说,声音虽微弱,但却言之凿凿,带着病中之人特有的、不合时宜的渴望。
“那是什么?”他果然蹙眉,像是没听过这种食物。
“……就是把糖块放入水中,和梨肉一起慢慢熬煮出来的甜汤,”她解释着,声音依旧虚弱,“喝了喉咙会很舒服。”
“我大概明白了。”他沉吟片刻,“我去船上的厨房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做。”
“你在这里等我,先休息会儿。”
“嗯。”她顺从地点头,对他露出一个伪装出来的依赖浅笑。
他望着她的脸庞,心里突然漫出了一丝满足感。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他终于掌控了她,并且取得了她的信赖。
罗切斯特垂眸,目光在她身上及周遭舱室内冷峻地巡视了一圈,再无多言。
他伸手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件黑大衣,披在肩膀上,旋即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发出“吱扭”一声,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门扉之外的黑暗里。
确认他走远后,她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脸上那点病弱的伪装瞬间褪去。
事情进展得比预想中的更顺利。
她有些出人意料地高兴起来。
随即,她迅速从身后裙摆的隐蔽处抽出那封匿名的信,敏捷地起身,将其塞进他随意搭在床尾的那件大衣内袋深处。
紧接着,她目标明确地走向他的行李箱,熟练地打开内侧夹层,找到了那份硬皮文件夹。
她抽出那些关乎她命运的田产地契文件,看也不看,便迅速将它们塞进自己连衣裙内侧缝制的暗袋里。
这些是她的嫁妆,是她未来的凭依,绝不能白白留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切完成后,她迅速退回沙发,重新躺下,调整呼吸,仿佛从未离开过。
她仰面躺着,闭上了眼睛,将翻涌的思绪暂时清空,只专注于维持表面虚弱的姿态。
挂钟的秒针在寂静中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嘀嗒声,每一秒都敲打在她的耐心上。
但她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不敢轻易起身。
当门外终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时,她适时地睁开了眼睛,茶褐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亮,甚至还带着一丝朦胧的水光。
当他回来的时候,她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像是刚在玫瑰花丛里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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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切斯特端着一只冒着蒸汽的碗走了进来,碗里盛着用梨块和糖浆熬煮成的澄澈甜汤。
他慢慢地走到沙发前,正看见她从那种恍惚脆弱的状态中“苏醒”,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适应着光线,整个人看起来无辜而慵懒。
“喝吧。”他将碗递过去,语气平淡。
她接过来,指尖感受到瓷碗表面的温度,暗自呼出一口气。
她的事情都办完了,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
想到这,她像是汲取了力量般,毫不费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感觉好多了。”她拿着碗起身,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活力,仿佛刚刚卸下了一任重担。
“我想我还是回我房间喝吧。”
她仰面望着罗切斯特,一时之间忘记了继续伪装。
她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坦诚与感激。
这种过快的、近乎奇迹的康复,让罗切斯特眸中的审视深了一分。
他清晰地记得她接过碗时指尖的稳当,起身时动作的流畅,与片刻前那个虚弱得需要搀扶、几乎要晕厥在门廊上的人判若两人。
这一切的破绽,在他的感知里被无声放大。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抹迅速回到她脸颊上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焕发的神采,让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平静湖面下倏忽即逝的暗流。
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恢复得未免太快了些,快得就像一种表演的落幕,实在令人起疑……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问。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确实想不透,但是很快,这丝疑虑被他习惯性的、近乎冷漠的压制住,封存于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
“好……你可以回去。”
他微微颔首,侧身为她让出通路,所有细微的审视都被完美地收敛在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之后,仿佛方才的困惑与疑虑从未在他眼底浮现。
“谢谢你啊,罗切斯特。”她举了举手中的瓷碗,报以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随即起身朝门口走去。
就在她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却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拉住了她的袖子。
那动作并不强硬,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阻滞感,令她被迫停下脚步。
“伯莎,你明天大概几点钟起床?”
她疑惑地回头看他,迟疑地答道:“呃,大概八点?”
这其实是她随口一诌的时间,因为那个时候她大概都已经下船了。
“需不需要明早陪你去看一下医生?”罗切斯特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的病来得突然,好得也快……终究还是经医生诊断过后,我才能真正放心。”
她的笑容在脸上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也…行,那我走了?”
他这才松开她的袖子,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在他看来,她真的是有着一流的演技,和三流的耐心,演戏都不演完全套。
“早点休息。”他把手搭在门框上,小声对她叮嘱。
“嗯,你也是。”她连连点头,一边应和着,一边加快脚步向门口走去,仿佛急于逃离这片突然变得诡异的空气。
21.离开
计划完成得十分顺利。
她希望这份幸运能持续到明天早晨,为此她愿付出任何代价,因为若再不逃离这艘船,她恐怕真要被那无休止的噩梦彻底压垮。
此刻,令她感到放松的是,在下船前,她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封信还给了罗切斯特。
或许,当他读到那封信中的内容时,反而会庆幸她的主动离去。这样,他便无需在未来懊悔自己竟差点娶了一个身为疯子后代的女人为妻。
她笑着拉开房门,走到里面时,迫不及待地取出藏在衬裙下的薄纸袋。
那里面紧塞着关乎她未来的房产地契。
她解开缠绕在封口的白麻线,将里面十几页泛黄的文件抽出,急切地翻阅起来。
然而,随着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文字,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这些产业,竟全部位于伦敦的切尔西区。
伦敦……那是她发誓绝不会踏足的禁地。
难道要为了这些房产,亲手打破自己立下的flag吗?
她不禁苦笑,早知道就不该把话说得那么决绝。
如今,现实的引力似乎想要将她拉向那片极力逃避的土地,成了盘踞心头、难以化解的纠结。
刚刚因计划成功而愉悦放松的心情,转瞬又被沉重的现实取代。
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现在绝不能垂头丧气,必须打起精神,熬过今晚。
之后的一切,等安顿下来再说。
次日早晨。
她在某一时刻醒了过来,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黯淡的晨光将被子上的花纹与褶皱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里。
窗外,天空是珍珠般的灰色。
邮轮低沉地鸣响汽笛,正在缓缓驶入爱尔兰的班特里港。
她能看到远处低矮的云杉,以及蜿蜒起伏的青色山丘。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这片位于爱尔兰西南科克郡的天然深水良港。
班特里港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拥有庞大码头和繁忙客运枢纽的港口。
它的名字更源于那片被绵延起伏的绿色山峦与悬崖怀抱着、呈喇叭口状向大西洋敞开的巨大海湾本身。
轮船将在此停靠半小时。
平静的外表下,她的身体正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悸动不已。
她的眼睛直盯着目标,只想一蹴而就,快点下船,从这里逃脱。
现在她不仅有赖以生存的“面包”,还有即将到来的自由。一想到“自由”这个伟大的词,她的内心就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
出发前,她曾犹豫是否该在门上钉一张字条,写上简短的告别。但想了想又作罢了,实在没必要向罗切斯特解释任何事。
为了下船,她特意换上了一套早已备好的粗帆布长袖长裤,样式十分中性化,这是她上船之初就已策划好的行头。
她对着镜子,将所有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绑成一个简单的低马尾,然后悉数塞进一顶藏青色的毛线帽里。
尽管这身装束掩盖了大部分女性特征,但只要仔细看脸,依然能够辨认出她。
在船上待的时间越长,她的心就越不安。
没过多久,她便提起早已收拾妥当的行李,悄无声息地滑出房门。
她扶着墙壁,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圈。
时间太早,走廊里几乎无人,只有零星一两个船员和她擦身而过。
她尽量保持缄默,不引起他人注意,将自己隐没在清晨的薄暗里,提着那口小巧轻便的行李箱,朝着认定的方向快步走去。
脚下的厚地毯吸走了她匆忙的步履声,两侧紧闭的桃木舱门如同沉默的守卫注视着她的离去。
偶尔有清晨当值的女仆推着清洁车与她擦肩而过,投来短暂而困倦的一瞥,她都仅以微不可察的点头作为回应。
为避开任何可能认出她的熟人,她果断放弃了通往中央大厅、时常有绅士淑女驻足社交的华丽主楼梯,转而寻找那些服务于船舶运作的“血管”——低调而隐蔽的服务通道。
那些楼梯通常位于走廊尽头,更为狭窄、朴素,缺乏主楼梯的华丽装饰。头等舱的乘客几乎不会使用这些楼梯,这正合她意。
此刻,她的目光敏锐地扫过四周,视线掠过简陋的指示牌,更多的是观察那些推着货架、步履匆匆的船员流动的方向。
她知道,真正的下船点绝不会设在华丽的镀金主入口,而是在更低一层的侧舷,那里会开放专门的舱门,为上下船的乘客搭起跳板连接到岸。
她捏紧了行李箱上的木质把手,圆润光滑的触感促使她保持镇定。
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敲得又快又急,她却依然步履迅捷、目标明确,朝着那条隐藏的路径不断行进。
没过多久,眼前出现了一道长方形门缝,位于白色的油漆墙壁中间。
服务楼梯的入口果然隐蔽,就藏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之后。
推开它,便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抬眼望去,铺着油毡的狭窄楼梯陡峭向下,冰冷的金属扶手沾着些许橙红锈迹。
头顶是裸露的管道和电线,昏暗的灯光在白色舱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空气中混杂着食物、清洁剂和淡淡机油的味道——这是属于巨轮华丽外表下真实的粗重呼吸。
经过喧闹的厨房后门,她听见帷幔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和厨师长粗声的指令。
伴随着这样的背景音,她绕过堆满待洗衣物的箩筐,接着穿过存放物资的仓库区,那里弥漫着土豆和洋葱的气味。
所幸她出门的时间极早,大部分船员仍在备战一天的高峰,通道里人员稀落,她得以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速通过。
前方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白色亮光,提醒着她即将到达出口。
她加快步伐,穿过那道光影交织的界线,骤然从内部通道的昏暗踏入邮轮侧舷主甲板的开阔之中。
天空是一种浅浅的灰色,太阳还被低垂的云层遮蔽着,只在东边天际晕染出一抹微弱的亮彩。
她离开客舱时大约七点多,此刻估计刚过八点。
船甫一进港,一艘古旧的牵引船就迎了上来,用绳子牵引着这艘白色巨轮,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暗礁的崎岖海峡。
邮轮在狭窄的海湾中缓行,螺旋桨搅起海底的沉沙,使原本清澈的海水变得浑浊不堪,灰黑色的泥沙如雾般悬浮在岸边水域。
随着轮船缓缓靠拢码头,甲板上的乘客们终于认出了岸上翘首以盼的亲属,激动得大呼小叫,隔空挥舞着手臂。
吵闹的人声、汽笛的长鸣、海鸥的尖啸,混杂着钻入耳膜,震得人头皮发麻。
岸上,黑压压的人群早已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沸腾般的混乱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发清晰。
船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舷梯,人群如同雪崩般从码头涌上甲板,那阵势恍若海盗登船,激烈而嘈杂,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沸腾般的混乱。
无数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混合着无数家庭团聚时近乎狂喜的热情,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热浪。
一大帮搬运工拳脚相向,野蛮地争抢着旅客的行李,吼叫声与女人的惊呼此起彼伏。
她在汹涌的人潮边缘不断退缩,紧紧抓着自己那只小木箱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担心再往前一步便会卷入可怕的踩踏事故。
她可以尝试自然地混入那些乘客其中,但先需要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稍作等待。
她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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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和她在同一时间下船。
最终,她不得不退到相对空旷的一角,暂时坐在行李箱上,心无旁骛地低下头,试图在这片混沌中,守住最后一方安全的落脚之地,等待着这波狂潮退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混乱也逐渐平息,喧嚣的人流大部分已沿着舷梯散去。
大副巡视时,在大厅空旷的一角发现了她——那个仍独自坐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
头戴白色翻帽的大副向她走来,迟疑地开口询问,“这位……小姐?”
先前远远看去,从那身粗帆布衣服和帽子判断,他还以为坐在箱子上的是位半大的小伙子。此刻凑近才看清她衣领上纤细的下颌线和惊惶的眼神——原来是个作男装打扮的小姑娘。
“左边还有一个出口,现在不那么拥挤了,你可以从那边下去。”
大副好心提醒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从箱子上起身,低声道谢。
原本打算混入最后一批下船乘客的计划被打断,此刻只好依言走向左侧的下船口。
她走向对方所指的侧舷,那里站着一位负责这里出口的船员。
她向那位面色疲惫、神情不耐的年轻船员出示了一下属于头等舱乘客特有的身份铭牌,试图解释自己想要早点上岸游览。
然而,对方睨了一眼她身上那套粗糙的、沾着些许尘灰的粗帆布衣服,眼睛里立刻闪过毫不掩饰的轻蔑。
对方从鼻腔里嗤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刺耳,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
她这身刻意为之的装扮,本是为了在人群中隐匿踪迹,此刻却成了被粗暴评判的唯一标准,将她毫不留情地钉在了“低人一等”的标签上。
那位船员根本无意核实她手中那张头等舱铭牌的真伪,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挡在路上的一件碍事行李,用极其粗暴的语气催促道:“别挡道!要下就快点!”
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无奈的热意涌上她的脸颊。她咬紧下唇,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辩白硬生生咽了回去。
狗眼看人低。
没必要和对方废话那么多。
最终,她侧过身,试图从那最后零星散落、推搡着的人群缝隙间挤过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轻蔑。
突然,一柄从旁边旅客怀里伸出的长柄雨伞尖端,猝不及防地钩掉了她头上的那顶毛线帽。
一瞬间,如瀑的浓密卷发披散下来,完全落在她的肩头。
那根用来束发的酒红色发圈险险地挂在发尾,摇摇欲坠。
而前方那处原本还算通畅的出口,不知为何再度被一波姗姗来迟、急于下船的乘客拥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推搡着,反而比先前愈发拥挤不堪。
她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挤压,只想先避开这波汹涌的人流。
她把箱子抱在身前,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猛地撞上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
她心中一惊,慌忙转身,猝不及防地抬头。一件质料精良、剪裁合体的黑色大衣映入眼帘,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对方双手随意地插在兜里,身姿挺拔,无声地矗立在她身后,仿佛一堵沉默的墙。
她的视线向上,最终对上了一双正垂眸审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深不见底,锐利深邃,仿佛在思考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而在他们周围,人们正排成一列,顺着船身侧边的斜梯下去。
最后一批乱哄哄挤下船去的,是那些黑白混血的穷苦劳工和移民。
那些人吵嚷着、推搡着,汇入码头那片依然喧嚣的背景。
徒留她和那个男人站立在空旷的甲板之上,四目相望。
22.震颤
她抬头,心脏骤然一沉。
他眼睛里的情绪,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执念。
对方显然是匆忙寻来,略显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头顶。
她直视着他,微微后退,尽管略显狼狈,却依然端庄漂亮。
她还没走,站在普通舱的甲板上。
罗切斯特先是庆幸地松了口气,随即一股被欺瞒的怒火逐渐上涌,又被他强行压下,最终化为一种冷硬的平静。
他们站在那里互相瞪了一会儿眼睛,终于她先开口,动了动唇角,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怎么在这儿?”
她冷冷地一挑眉,面不改色,脸上毫无逃婚被抓的紧张。
“我知道了你母亲的事。”
罗切斯特垂下眼皮,将深沉的目光隐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别走……”
他满脸悲哀地说,盯着她手中的行李箱,困惑与疑虑再次加深。
他开口了,却比沉默更糟。
叹息越压抑越沉痛。
下一秒,他弯下腰,捡起她掉落在地上的发圈。
酒红色的褶皱布条被他挑起,挂在指尖,递给了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做事不计后果,还擅长自欺欺人。
周围的人们正闹哄哄地排成一列,顺着船身侧边的斜梯下去。
她侧身被扛着沙包的搬运工挤了一下,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下意识抬手虚扶住她,向后站了点,为她腾出一个地方。
她站在他跟前,而他就这样低头看着她。
两人之间隔了半掌的距离,他几乎能闻见她身上散发出的橙花香气。
下一秒,罗切斯特突然情绪失控地抓住她的肩膀,放任自己把她拉到近前,“那封信是谁写的?你知道吗?”
她强压住尖叫,一时不知该沉默还是该回答,冷静地瞥了一眼左侧的舷梯,稍后才说:“不知道,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
她顿了顿,言辞锐利,语气里夹杂着明晃晃的嘲讽,“罗切斯特,你应该问,究竟是谁那么好心,竟然来提醒你,你的婚姻将是会个巨大的错误。”
他僵在原地,想到那封匿名信里的内容时,表情立马变得凝固。
那封信他才看完,还没从中缓过神,只知道先寻找到她,当面谈谈。
半小时前。
他按照昨晚的约定,如约叩响她的舱门,里头却迟迟没有回应。
一种莫名的不安驱使他推门而入——舱内空荡整洁,仿佛无人居住,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当时他心头一紧,焦急地在原地打转,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海水般漫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将手插进大衣口袋,指尖却意外触碰到一封硬挺的纸张。
他拿出来一看,瞳孔骤然收缩——是那封匿名信!它之前不是莫名其妙地丢失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衣袋里?
他记得最初收到这封信时并未在意,随手放在桌上便忘了拆封。
此刻,他皱紧眉头,迅速拆开它,目光急促地扫过纸上的字句,越是读下去,他的眉头锁得越紧,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什么玩意儿?”他几乎是低吼出声。
信中的内容荒谬至极,竟说他未婚妻有病?还是精神病?
他有点不相信。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父亲为什么还要极力促成这桩婚姻?
他父亲可是与老梅森知根知底,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她如果有病,他父亲绝无可能将这样一个隐患引入家族!
震惊与怒火在他胸中翻腾。
他猛地回过神来,将那张可恶的信纸捏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这恶毒的诽谤。
随即,他愤然将纸团掷在地上,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客舱,发疯似地在走廊里拦住每一个遇到的船员,急切地询问是否见过伯莎小姐,得到的却都是茫然否定的回答。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汽笛划破天际——邮轮即将靠岸了!
这个声音如同惊雷般劈中了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浮现:她会不会正试图瞒着他,提前下船离去?
他揪住一个路过的船员,几乎是吼着问出了下船点的具体位置和路线,随即不顾一切地向那边狂奔而去。
他冲上高层甲板的栏杆边,俯身向下望去——底下码头上已是人潮汹涌,一片混乱。
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急速地掠过底下那些模糊攒动的人影,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海风吹起她的那头黑发,帽子掉落在地,他认出了她。
他死死盯住那个方向,看着她侧身艰难地在人群中挤过,浓密的黑色长卷发披散下来,落在她的肩头,闯入他的视线。
他站在高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思绪都凝固了,只剩下那个在混乱人潮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决绝的身影。
……
此时此刻,他俯身逼近,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脸上宽下窄,眼窝深陷,漆黑的瞳孔藏在额前的发丝里,阴影沿鼻梁的延长线落在人中与薄唇之间。
“你不用总是这样盯着我,”她冷冷道,扫了一眼他的手,嘲讽更甚,“现在你知道我的真面目了,应该放手了吧?”
他无法回答她,只是一味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不信你会发疯。”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可笑吗?”
她头疼地环顾四周。
甲板上人都已经散去,只剩下她一个还没下船。
她看了她一眼,几乎是咬着牙威胁:
“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我的母亲确实有精神病。你现在若不放手,说不准我未来哪天也会发疯给你看!”
“不会!”
他伤心地对她说,语气像在判定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不断重复着,嘶哑地反驳,目光紧锁在她的脸上。
“你不会像你母亲那样,成为一个被毁掉的女人,而我也不会成为被你毁掉的男人……”
他重复着,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个腐烂的水果,是颗被苍蝇环绕的软油桃。
她抬眸,坚定地望向罗切斯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高声打断他:
“我会!所以请你快放手吧!”
她凑到他耳边,说得言之凿凿:
“还有一点,我从来没有真正答应过要和你结婚,答应与你家结亲的人是我父亲。”
闻言,他像是被刺激到了,松开了她的手。
她眯起眼,紧盯着他的动作,心想:
这场联姻本是两个家族的选择,未来罗切斯特却将恨意放在她的身上。
他与伯莎结婚从而变得富有,而后继承了父兄的产业。
然而他后来是如何回报的呢?
他将她囚禁在桑菲尔德那座冰冷、永远不属于她的宅邸深处。
在他流连舞会,包养情妇,甚至后来爱上家庭教师,并差点与其步入婚姻殿堂时,他可曾想起过阁楼上的妻子?
或许想起过,但那记忆里恐怕也只有无尽绵延的恨意与厌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充满痛苦的双眼。
他试图说服她留下,然而她清醒得很,根本不想与他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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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下去。
他的执着与油盐不进,使她感到阵阵头痛。
她不耐烦地蹙眉,粗声粗气道:“你别说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离我远点。”
她扶着额头,冷漠地望了他一眼,就像是在呵斥一条纠缠不休的野狗。
已经没有时间再和他周旋了。
舷梯即将收起,逃脱的机会正在流逝。
她不再看他,推开他向自己袭来的手,决绝地转身,向着出口跑去。
他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因她那番决绝的言辞和毫不留恋的姿态而心神剧震。
他咧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从脊椎窜上,使得他浑身难以抑制地轻微颤抖着。
她不想再与他纠缠一个字。
就在下方,连接着船与岸的舷梯正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即将被水手们拉起,舱门也正在缓缓关闭。
她猛地转身,向着那最后的出口飞奔而去。
“波塞冬号”即将离港,最后的通告已经响起。
舱门正在合拢,码头边供旅客下船的木制梯子也已经开始松动,即将被撤走。
“嘿!你这样很危险!小姐!”那个先前阻拦她的船员看到她冲来,惊慌地大喊。
“让开!”她恶狠狠地对着那挡在门口的船员吼道,眼神凶戾,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震慑了对方。
就在梯子即将与船体分离的最后一刻,她踏上了旋梯最边缘那晃动的木板,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抓住了对面码头扶手的铁栏,惊险地稳住了身形,落在了坚实的踏板上。
在她身后,罗切斯特对着船员急声大喊,“帮我拦住她!”
那可怜的船员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被这两位身份悬殊却同样气势汹汹的乘客夹在中间,完全不知该听从谁的命令。
但已经太迟了。
她已经稳稳地站在了码头的舷梯接收台上。
船体正在缓缓离港,木梯与舱门之间已然拉开了一道越来越宽、令人眩晕的缝隙。
透过台阶中间铁栏杆的悬空处,可以看见下方深蓝色的海水翻涌着雪白的浪花,不断拍打在巨大的船身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
她不顾一切,踏着那还在晃动的梯级,蹭蹭蹭地飞快跑下去,最终双脚踏上了坚实的陆地。
码头四周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脸惊恐地望着她那一连串堪称玩命的危险动作,仿佛在无声地惊叹:这是哪个不要命的疯子……
她站在微微晃动的码头踏板上,转过身,向着高高邮轮甲板上的罗切斯特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种得意洋洋、彻底解脱的神色。
罗切斯特震惊地望着她的身影。
她的口型似乎清晰地比划着一句话:“别再来找我了。”
逃出生天!
她在心里欢呼。
说再见很容易,而这一次将会是永别。
望着眼前这艘曾如魔宫般禁锢她的白色巨轮,她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某本冒险童书里逃脱恶龙抓捕的勇者。
再见了,波塞冬号邮轮!
再见了,咆哮的前未婚夫!
其实是再也不见!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终于挣脱了金丝笼、飞向自由的夜莺。
不,或许更像一只飞出地狱的蝙蝠。
沉重的负担已完全卸下,此刻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迷茫并未在她心头浮现。
好不容易摆脱了罗切斯特,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低矮的码头仓库屋顶上方,太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投下了模糊而温暖的金色光晕。
新的生活,正为她展开。
23.安宁
岸边的海洋波涛滚滚,变幻无穷。
灰蓝色的云朵落到了海平面上,用沉甸甸的肚子贴住了大海。
这里的风吹在身上又湿又冷,不断往衣物纤维里钻。
不远处,码头桅杆的后面,隐约可见爱尔兰标志性的、雾蒙蒙的绿色沼泽地。
而更远的地方,小镇的轮廓线上点缀着数之不尽的教堂尖顶和宣礼塔。
邮轮离港,渐渐远去。
她站在这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将手揣进衣兜里,汲取着那里的暖意,然后才轻轻地、略显轻松地喘了口气。
空中弥漫着晾晒鱼干的咸腥气味。
码头上,一大群工人们正聚集在一处,站在木质支柱旁的仓库门口和马车车斗旁,从双轮马车上卸下一箱箱货物。
他们的脸庞被海风吹得通红,却仍带着淳朴的微笑彼此交谈。
他们大多蓄着山羊胡,剃着利落的平头,工具挂在结实的皮革腰带上,身穿厚实的工装,外套紧裹住胯部,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一双双被海风和劳作打磨得粗糙的手掌。
一些小房子像蘑菇一样围绕在港口附近,每一座似乎都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
从船上下来之后,她暂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只是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码头的东边有一片低矮的黏土草屋,还有用红砖建造的小楼。
她的前方是一家看起来又破又脏、显得十分穷酸的小酒馆。
一旁的水井里伸出的长吊杆,像极了阴森的绞刑架,沉默地悬在小酒馆的上空,向上延伸,吊钩的尾部最终消失在模糊的高处。
她重新用发圈将长发挽起,然后戴上帽子,拉低帽檐,脑子里盘旋着置办一座属于自己的庄园的念头。
她提着行李,边走边思索。
过了一会儿,一种熟悉的不安感突然攫住了她。
走着走着,她感觉有人在跟踪她,那种感觉,就像那天她从沙龙里出来时遇到的一样,仿佛有人在不远处窥伺、追踪。
这次她早有准备。
她停下脚步,把手里的行李放在面前的空地上,蹲下来,假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而为了不撞上她,那个跟踪她的人不得不来了个急刹车,僵在了距离她不到三步远的位置。
对方的脸上带着惊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突然停下的背影。
就在其愣神的瞬间。
她从箱子里摸出一把镶银柄的决斗手枪。
这是她从船长那里买来的,漂亮的英国货,几乎全新,枪把都是用上等木料精心打磨而成的,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利落地转身抬手,枪口稳稳地对准那个跟踪自己的人。
“你,要是不想大吃苦头,就乖乖站好,停在原地。”
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别过来,也别动,我问你答。”
这句轻飘飘的威胁果然使对方僵在原地。
转身的瞬间,她也看清了对方的脸庞。
她立即认出了他——那个曾在三等舱甲板上找她搭话、声称曾在梅森庄园做工的陌生男子。
世界竟如此之小,他竟也恰巧在此地下船?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跟着我?”她盯着对方,枪口没有一丝摇晃。
凛冽的海风将岸边系着的旧渔船吹得吱呀作响,他却只穿着一身宽松的粗棉衣裤和一双沾满泥渍的粗革皮鞋。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躲闪,声音带着一丝奇怪的急切:“伯莎小姐…请您让我跟着您吧。”
“我叫克莱德,小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一年前我在你家做过工…我可以告知您母亲的下落!”
肆虐的海风将他单薄的灰色衣衫吹得紧贴在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寒冷,只是惊惶地望着她,仿佛被枪指着的人不是他。
他到底在慌什么?
她这个被跟踪、被迫拔枪的人都还没慌呢?
她死死瞅了对方一眼,权衡着他话语的真伪和眼前的环境。
码头上人来人往,已有几个工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对峙,投来好奇的目光。
显然,在这里动用枪支无疑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想到这,她手腕一翻,极其迅速地将那柄手枪重新藏回到行李箱的暗格中,但她周身散发出的警告意味却丝毫未减。
最终,她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离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现在,立刻,马上。”
她盯着那个男人战战兢兢、几乎要发抖的身体,看样子他确实不像敢做什么危险之事的人。
“别让我发现你再跟着我。”
她向前逼近半步,语气里的威胁如同实质般压向对方,“否则,你就得好好担心你的腿,会不会被我的子弹打折。”
说完,她冷冷地瞅了对方一眼,不再犹豫,扭头沿着码头朝镇子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留意着道路的两边,留意着每一样经过的事物。
在行进的过程中,她陷入了沉思,因为人最擅长在移动的过程中思考。
班特里港更像一个宁静的、以渔业和农业为根基的沿海集镇,而非繁忙的商业港口。
它被环绕海湾的科谢方登山脉温柔地怀抱着。
那些山脉并非高耸入云,而是终年覆盖着常绿的植被,线条柔和却充满野性,在珍珠灰色的天光下呈现出深邃而宁静的墨绿色。
大西洋沿岸的强风使得这里的树木生长不易,因此山峦上更多的是低矮的灌木、石楠以及紧贴着岩石生长的耐寒云杉和冷杉林,塑造了当地独特而苍凉的景观。
岸上的班特里小镇规模不大,色彩柔和的房屋沿水而建,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
这里有着蜿蜒崎岖的青山和三十多个散落乡间的湖泊。
空气是那么纯净清凉,带着海盐和远山植物的气息。
当地人甚至说,若是站在岛屿的最高处,极目远眺,说不定能望见意大利的海岸线。
今天是礼拜三,正是这个沿海小镇的赶集日。
狭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农民们的大车上满载着成麻袋的种子、塞得满满当当的鸡笼鸭笼和各种还沾着泥土的农产品。
精明的商人们则带着他们全部的家当快步在人群中穿梭,他们的摊位设计得很是巧妙,可以迅速折叠起来,也可以用一根扁担就挑在肩上移动。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摊位便在空地上支开,桌上瞬间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货品,有手工雕刻的木制玩具,还有用极低价格从乡下收来的新鲜鸡蛋……
路过的农民们甚至牵着咩咩叫的山羊和哞哞叫的奶牛来到集市里出售,被各种噪音吓坏了的动物们停在水坑中不敢动弹。
突然,一辆覆盖着破旧篷布的载重马车从她身边缓慢驶过。
车上的都是一些去集市谋生的手艺人,有裁缝、制绳工匠、皮匠……
人和货物挤在一起,显现出一种杂乱中自有的隐藏秩序。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麦芽味,似乎渗透进了每一种待售的货品里,连布料和木器都难以幸免。
她四处张望,发现这味道竟然来源于集市边缘的几个小啤酒作坊,浓郁的气息正从那里发散出来,笼罩了整个市集。
她好奇地围着那些用木板、粗纺布、柳条搭成的临时摊位转悠。
一位蒙着干净白头巾的妇人坐在马车上售卖南瓜,南瓜漂亮的橘黄色牢牢吸引着她的视线。
旁边另一个摊位的妇人正大声夸耀着自己制作的奶酪,热情地切下一小块递给她品尝,她笑着接过,并回以一枚银币。
她随着人流继续往前,经过卖鱼干的小摊,浓烈的鱼腥味儿甚至渗透进了旁边挂着的土耳其羊毛挂毯里。
她惊讶地望着一个男人肩膀上挂着一摞草编篮子走过,每个篮子里都稳妥地放着一打鸡蛋。
售卖面包的摊子上挂满了贝果,其中一个不幸掉落在泥泞的地上,立刻被一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小狗叼住,欢快地大嚼起来。
当她走到通往城镇的主干道时,那里的拥挤几乎达到了顶峰,行人、马车和各种类型的车辆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
直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和清脆的敲打声,从远处的尘雾中传了过来,使周围猛然变得安静。
道路尽头,一辆颇为华丽的四轮马车冲破了尘雾,出现在她的眼前。
马车上坐着一位神父,衬衫从他那喜庆但略微褪色的红色男士长袍下面露了出来。
坐在他前面的车夫戴着手套,正不耐烦地拍打着手掌,调试着有些复杂的挽具。
在这片迷雾和人群混杂的脏乱环境里,马车很难保持干净,上了白漆的车门已被泥水溅成斑驳的黑色。
披着斗篷的车夫一脸无奈,他万万没想到竟会陷入如此混乱的场面,只能用目光焦急而失望地搜寻着,如何才能尽快逃离这条魔鬼般拥挤的道路。
“快让开!让尊贵的神父先生过去吧,人们哪,快让到一边去吧!”
车夫抬高声音喊着,试图驱散人群。
就在这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拉车的马似乎受到了惊吓,突然跳跃起来,扬起前蹄,想要挣脱牵引杆。
马头高昂,带着受惊的鼻息,差点撞上路边的行人,包括距离最近的她。
若不是她反应极快地向后闪避,恐怕已被马蹄撂翻在地。
一阵颠簸后,马车终于停稳。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极速掀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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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穿着整洁干净到近乎优雅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祈祷书,那姿态如同捧着珍贵的圣物,祈祷书的外层还用一张非常薄的奶油色透明纸仔细包裹着。
他身上还带着未点燃的细长蜡烛,甚至还有一些描绘着披着柔和光环的圣人画像。
对方显然是一位有身份的神职人员。
黑色长袍中间规整地束着腰封,衬得腰身极细,举止间带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与克制。
他下车后,目光立即关切地落在她身上,快步上前,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歉疚:“这位小姐…你没受伤吧?”
她愣了一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如此近距离地见到神父。
对方的形象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外表年轻俊雅,一点也不像美剧里那种慈祥却古板的白胡子老爷爷。
对方继续道:“刚才真是万分抱歉,受惊的马匹险些冲撞了你,我代表车夫向你致歉。”
她后退半步,略显生硬地摆了摆手,避开对方那过于专注的目光,“我没事,你先走吧。”
对面的神父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疏离,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探究地、短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但没有再多问。
最后,对方温和地对她做了一个祈福手势,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小小的十字。
仿佛将一份无声的祝祷留在了她周围的空气里。
随即,他便撩起黑袍下摆,转身登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最终汇入嘈杂的人流与尘雾中,留下她独自站在原地。
十分钟后,她越过码头上堆积的渔网,和路边低矮的石墙,终于来到了班特里小镇的中心。
前方的人群在沿着石墙围成的中央广场上漫步,四周满是摆摊的小商贩在叫卖的声音,有卖水果的、卖葡萄酒的,卖药的,还有变魔术的……
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熙攘声,以及混杂着摇琴和希腊竖笛的响声。
最后,她找到一家临街的旅馆,决定在此休整。
然而令她感到惊喜的是,这里的房间还有淋浴室可以洗澡。
一进房门,她便放下行李,扑向柔软的床铺,享受着安全洁净、舒适温暖的环境。
当温热的水流冲刷掉她连日来的疲惫时,她几乎要喟叹出声。
这本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但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了,太久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安宁……
她闭上眼,任由水流抚过面颊。
一种由神经末梢传导而来的、最原始的喜悦,通过神经递质席卷了她的大脑,带来了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她冲洗干净自己,用毛巾裹住身体,站在浴室的雾面镜前,指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的曲线。
此时此刻,身处于这样一个陌生的时代,她依然相信自己能够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
洗完澡后,她爬上床,裹紧被子。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披散在干净的棉质枕套上,水痕渐渐沁入织物的纹理中,意识逐渐沉入梦乡。
另一边。
在那艘逐渐融入海平线雾霭的“波塞冬号”邮轮上。
她从船上消失了。
如同林间小鸟在老鹰掠过的阴影下骤然噤声,一切归于死寂。
她带走了她的嫁妆,唯独留下了属于“罗切斯特未婚妻”这个身份的东西,包括那枚他亲手送给她的、象征着誓约与束缚的婚戒。
她的离去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罗切斯特的心里,让他坐立难安,心烦意乱。
一种混杂着失落、愤怒与强烈占有欲的不安在他胸中灼烧。
他甚至幻想找到她后,她会生下一个和她一样的孩子,这样他们之间就有了更多的羁绊。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又开始陷入恐慌。
如果他们的孩子继承了她的血统,和她妈一样,也成了一个疯子该怎么办?那样的话,他几乎恨不得将那个尚未存在的孩子从她的肚子里拯救出来,以免被她充斥着毒素的卑劣血液所侵蚀。
夜晚,他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客舱里,一言不发,颓废地坐在床沿。
然后,他突然抬起头,望着墙上镜子里那个双眼通红、神情扭曲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一字一句:“我不爱她,我从没爱过她。”仿佛在诅咒,又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
在他眼中,她冷漠、疏远,对他抱有敌意,像一个永远无法破解也无法掌握的谜团。
她走了,连一声真正的再见都没有。
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决绝得如同人间蒸发。
他拿起酒杯狂饮,欲求一醉而不得。
血液在体内咕嘟奔流,燃烧着灼热的液体,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的踏实感。
24.插曲
罗切斯特注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和汪洋,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雪白脸庞。
然后他猛地起身,冲出客舱,像个幽灵一样在走廊里呆呆站立。
日常来打扫的清洁女工怯生生地来到旁边的客舱前,轻轻敲门,里面自然毫无回应。
“先生?”清洁女工转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的夫人呢?她好像不在房间里?我敲了半天,都没有回应。”
“夫人?什么夫人!没有夫人!”他猛地吼道,失控的暴怒将女工吓得浑身一抖,女工一听,战战兢兢,几乎是跑着逃离了现场。
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他沉默地走到门边,手指在黑暗中颤抖地摸索着钥匙孔,最终打开了她的客舱。
里面空荡、整洁,找寻不到丝毫她存在过的痕迹。
他深吸了几口气,仿佛要吸尽房间里她残留的气息。
就在他即将被绝望吞噬时,沙发椅扶手下方和靠垫的缝隙里,一个熟悉的紫色手袋撞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用异域风情的印度织物做的。她曾带着它,挽着他的手,出席过星光熠熠的晚宴。
它竟然被她遗忘了。
他像找到最后一件圣物般拿出她的手袋,将里面的所有物品倾倒在她曾睡过的床铺上。
接着,他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近乎仪式般地将这些东西井井有条、间距相等地排放成列。
然后,他呆呆地看着那堆零零散散、令人悲戚的小玩意儿。
她的玳瑁发夹,一张皱巴巴的船票,一根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口红,和碎纸屑混在一起的饼干渣,小巧的镶钻耳环,几根长发,还有那枚他送出的婚戒,在从舷窗透进的微光下,折射出一点讽刺而冰冷的幽光。
他迟疑了片刻,拿起那支口红,拔下盖子。
膏体是深红色的,她似乎不常用它。
他下意识地将其凑近鼻尖,一股复杂的芬芳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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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腔。很香,却是一种陌生而疏离的香味。
接着,他更仔细地检视起剩下的东西:一枚银币,一小包大概是喂海鸥剩下的面包渣……
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眼神凝视着它们,仿佛能从中解读出她逃离的密码。
随后,他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躺在从她手袋里倒出来的零碎物品之中。
最后,他连大衣都未脱,便重重倒在她曾躺过的床上,身体趴着,像一个被从背后开枪击倒的男人,又像是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被迫接受了她离开这个事实。
凌晨,他从冰冷而空荡的床上醒来,身体里传来一阵绞痛,他紧捂住胸口,仿佛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彻底崩溃。
在绝望的灰烬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他必须忘掉那个女人。
但下一秒,他又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不,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
25.盘算
早上十点钟,阳光正好。
棕色的格子窗被完全推开,紧贴着石质外墙,任由暖融融的光线肆意流淌进旅馆的房间,在地板上映照出一室温暖明净。
起床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打开行李箱,仔细地清点起来。
她必须确认没有遗漏或丢失任何关键物品。
窄小的手提行李箱里,装着一张价值三万英镑的银行汇票、一袋沉甸甸的现金、维恩赠送的那枚刻有家族徽记的银质印信,还有一把精致小巧却足以致命的手枪。
其余的便是她的衣物,再没别的。
属于她的东西只有这么多,却塞满了整个箱子,简单得近乎可怜。
若是一个普通人,独自在异国他乡流浪,甚至还跨越了时空,难免会觉得孤独彷徨。
但她不。
清晰的计划和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让她对明天充满把握,也因此对眼前这崭新的生活充满了热情与劲头。
她不由自主地小跑到窗前,手臂舒展开,靠在宽阔的木质窗台上,近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屋外的空气,感受着久违的太阳与碧蓝的晴空。
秋天虽已至,但空气中的夏意仍未消散。
微风送来一股混合着花草与泥土的芳香,城镇上空洋溢着柔和而温暖的气息。
窗檐下方,明黄色的不知名花朵正热烈地向外绽放,花瓣高高扬起,仿佛能够到太阳,简直美不胜收。
从她的视角望去,越过旅馆前方精心打理、色彩斑斓的花园庭院,可以看到爱尔兰特有的、起伏柔和的青色山峦。
她所在的这家旅馆,是她在这座城镇所能找到的最好一家,设施齐全,干净整洁,还特别宽敞,布置得极具当地特色。
房间内陈设着一张宽大的单人床、一张实用的工作台,和一个漂亮的古旧衣柜。但最让她满意的是,这里有独立的盥洗室,给了她极大的私密和便利。
此刻,她拧开鱼嘴形的黄铜水龙头,开始认真地洗漱。
她一边对着镜子打理自己那头波浪形的黑色长卷发,脑子里一边盘算着今天必须要完成的几件事。
她对这座小镇乃至整个爱尔兰都缺乏深入的了解。
她计划在这里仔细考察一段时间,看看这里的环境、人情以及潜在的机遇是否适合她长期居住。
若这里不适合定居,她会将目光投向隔壁的意大利。
上一世,她在南意度过假。那片土地上的阳光、绿地、连绵的葡萄田,托斯卡纳的艳阳、波西塔诺的绝美海岸、西西里的热情奔放……都给她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从浴室里出来后,她利落地套上一件灰色绒面呢大衣,决定先去楼下的酒馆打听些本地的消息。
下楼时,她脚步轻快,朝着那位正倚在柜台边的旅馆主人热情地打招呼:“早安,女士。”
“早安,伯莎小姐。”
店主是位年约四十、气质独特的红发女性,独自经营着这家旅馆。
对方虽然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儿,但似乎单身未婚,因为从昨天到现在,她既未见过男主人的踪迹,也未曾听她谈及过自己的丈夫。
此刻,那位女士正叼着一根令人难以置信的长烟嘴,头发松松挽起,身着一袭优雅的蓝色丝绸连衣裙,周身散发着一种独立而慵懒的气息。
她朝对方灿烂地笑着,毫无保留,彻底将那套笑不露齿的淑女教条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里,她无需隐藏任何东西,更无需掩饰真实的自己,包括她的笑容,她的野心,以及她即将展开的全新人生。
她在心里整理着自己的想法,突然一丝犹豫浮上心头。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向店主打听一下这里的社会情况和风土人情。
毕竟对方一看就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应该对本地的情况十分了解。
然而下一秒,她便改变了决定。
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判断。
她需要将脚步踏入真实的街道,用自己的感官去丈量、接触、品味这里的一切,从而得出属于自己的结论。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旅馆绿意盎然的庭院里用早餐。
当她端起热腾腾的红茶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会儿出门,她身上竟没有携带任何方便在市集里交易的零钱。
她深知自己财富的核心是那些由英格兰银行发行的大面额纸币,全都由50英镑和100英镑组成的现金。
然而,在这座朴实的爱尔兰小镇,贸然拿出一张50镑的钞票买一块面包,不仅难以找零,而且无异于抱着金子穿过闹市,必然会引来不必要的侧目。
于是,她在用完早餐后,便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走向那位正悠闲看报纸的红发女店主。
“早安,莫伊拉女士,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声音温和,“我需要兑换一些零钱以备日常开销,您这里是否方便将一张5英镑的钞票兑换成克朗或者是先令?”
店主莫伊拉从报纸上抬起眼,取下叼着的细长烟嘴,欣然应允:
“当然可以,伯莎小姐,出门是得有些‘叮当’作响的家伙什儿。”
对方笑着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搭扣,利落地数出一叠银币。
金属钱币的清脆碰撞声十分悦耳。
对方从箱子里取出的每枚都是沉甸甸、边缘刻花的面值5先令的大银币。
十九世纪的爱尔兰处于英国管辖,这里的货币体系和英国的完全一致。
1英镑 =20先令 = 240便士。
这和她熟悉的1元=10角=100分完全不同。
其中4克朗等于20先令,而20先令正好等于1英镑。
日常交易中,银币最为常见,而铜币则用于最小额的支付。
“给您,亲爱的,”店主将一堆沉甸甸、闪着银光的硬币推过柜台,“一共是16个克朗,剩下的用这些更方便找零的小银币凑齐了,这些足够您在小镇里舒舒服服用上一阵子了。”
她道过谢,将这笔无比实用的零钱收入囊中。
银币沉甸甸的重量坠在她的衣兜里,仿佛这才是真正能打开当地生活大门的钥匙。
随后,她一身轻松地出门。
旅馆门口的黑衣侍者为她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这次外出,她手中未提任何行李,也未挎那只常用的手袋,仅是外衣兜里揣着几枚零散的先令和便士银币。
她轻快地跨过门槛,感受着衣袋里的重量,步履从容地融入了小镇的市井喧嚣。
路过喧闹的集市时,她被一个堆满了红润果实的摊位吸引。
“这的苹果怎么卖?”她问那位蒙着素色头巾的妇人。
“一便士两个,小姐,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甜得很呢。”妇人热情地答道,拿起一个苹果向她展示着光泽的果皮。
她了然地点点头,从钱袋里摸出一枚三便士的银币递过去。
“谢谢您小姐,祝您有美好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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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妇人接过那枚小小的银币,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熟练地用牛皮纸袋装上了七个饱满的苹果递给她,“多给您一个,祝您好运。”
七个红彤彤、色泽饱满的大苹果被仔细地包在牛皮纸袋里。
她其实是故意多买了一些,想着能稍稍照顾一下那位看起来饱经风霜、辛勤谋生的妇人的生意。
她抱着这袋沉甸甸的果实,没有立刻去往酒馆,而是先折返回了旅馆。
在门口,她拿出两个最大最红的苹果,送给了正叼着烟嘴的店主。
“刚从集市买的,非常新鲜,请您尝尝。”
店主莫伊拉略显惊讶,随即报以一个真诚的笑容,欣然收下。
随后她上楼回到房间,将剩下的苹果放在靠窗的小桌上,让果香淡淡地弥漫在空气里。
稍作停留后,她再次下楼,步履轻快地走出旅馆。
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镇上的酒馆。
前脚刚踏入那家喧闹的酒馆门槛,室内原本流淌的声浪似乎微妙地变化了。
所有客人的目光都悄悄地聚焦在她身上,并没有因为她的光临而停止交谈。
那些好奇的、探究的、平淡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悄然袭来。人们低沉的交谈声并未因她的到来而停止,却无疑又增添了几分克制的打量。
她心知肚明,作为这个封闭小世界里的异乡人,此时此刻,她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她向吧台一侧的女侍应点头致意,径直在角落里坐下。
“一杯你们的艾尔啤酒,谢谢。”
她对忙碌穿梭的酒保说道,同时从钱袋里拿出一枚稍大些的银币,清脆地放在被磨得发亮的木质吧台上。
酒保很快送来了一杯泛着细腻泡沫的金色啤酒,并熟练地找给她四枚一便士的铜币。
通过这些细小而必要的交易,她正迅速地感受并融入当地的脉搏与生活节奏。
而她的金币和那些大额纸币,则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旅馆房间行李箱的夹层暗格里。
那是她用于实现购置庄园梦想、开创未来的资本,与这些叮当作响的日常银币,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脚下的地毯完美地与木质地板融合,墙壁上的黄铜灯具隐藏在自身散发的光芒之中,为酒馆内的一切交谈与秘密提供着朦胧的庇护。
然而,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上购置资产,无疑意味着要踏入一个充满风险与挑战的未知领域。
她清醒地意识到其中的双重困境:
一是爱尔兰的苛捐杂税足以令一个不慎的投资者倾家荡产;
二是那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政府没收令,能让多年的经营心血瞬间化为乌有。
尤其是那些景色绝佳的沿海地带,牢牢掌握在一个根深蒂固的贵族阶层手里,她很难获得自己想要的地皮。
她很清楚,以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者身份,想要在这里夺得一块心仪的房产,其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她脑子里始终没放弃置办一座庄园的念头。
她想购置一座能够安身立命、远眺大海的庄园,这个想法并未因现实的困难而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她甚至已经开始冷静地筹划,如何托人介绍洽谈,通过可靠的中介去牵线搭桥,与那些土地所有者进行交涉。
驱动她的,不仅是随身携带的丰厚财力,更是一副能洞察风险的清醒头脑,和一份敢于压上一切、孤注一掷的非凡勇气。
26.酒馆
“……自从帕默斯顿公爵离开咱们这以后,很多东西就好像跟着他一起走了。”
一个脸颊沧桑,身上挂着行军饭盒的魁梧男子,在酒馆里啜饮着黑啤酒,粗声感慨道。
他谈起那位前总督时,语气中带着近乎虔诚的狂热和深深的景仰。
“他坐镇爱尔兰的时候,虽说是个伦敦来的大人物,手腕也硬,可确实给这儿修了路,带来了不少活气和秩序。现在?唉……”他重重放下陶杯,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融入了酒馆的喧嚣,却像一枚精准的楔子,凿进了她的耳朵。
帕默斯顿?
这个姓氏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一阵敏锐的涟漪。
她维持着平静的神色,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这位权倾一时的公爵、前爱尔兰总督……
难道与她认识的那个名叫维恩的男人有什么关系?
她按捺住追问的冲动,悄悄竖起耳朵,保持着倾听的姿势,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不远处的酒桌。
那个魁梧男人谈兴正浓,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像是在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
“要说那位大人留给咱们这儿最实在的东西,恐怕就属那座海崖堡了。”
他眼神发亮,继续描绘着,“那可是总督当年亲自选址、盯着盖起来的行辕,他每年来打猎和避暑都住那儿,如今成了咱们这的地标性建筑!”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几分惋惜,“可自打老公爵去世后,那地方就彻底闲置下来了。唉,那么好的房子,就交给海风和灰尘去住了……”
这时,邻座另一个戴着旧帽子的男人也转过身,自然地加入了谈话,仿佛这个话题是本地人之间常聊的掌故。
“总督家族的根基远在伦敦,显赫着呢,眼里都是国家大事,谁还看得上咱们这偏远爱尔兰的一座孤零零的宅邸?真是可惜了那块宝地……”他摇着头补充道。
最先开口的那个男人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话匣子彻底打开:“要说气派,还得是海崖堡!那地方空了那么多年头了,真是可惜,它就像一座真正的城堡,傲然矗立在黑崖的小山之上,那景色……上帝见了也要惊叹!”
他继续描述着,仿佛那是帕默斯顿时代留下的一个伟大注脚:
“我年轻时上去过一次,从那儿最高的塔楼望出去,你能看到整片浩瀚无垠的海洋,海水日夜不停地拍打着悬崖,一直延伸到天边。老人们都说,穿透海平线上的薄雾,那边就是美洲新大陆了!”
这段描述攫住了她的心神。
一座空置的、属于前总督的、能俯瞰整个大西洋的宅邸?不仅有名有姓,还拥有显赫历史,且因主人远在伦敦而可能有机可乘的具体目标?
它几乎严丝合缝地契合了她心中的置产念头。
据那些人描述,那座空置的房子就像一座宏伟气派的小型城堡,坐落在山上,面朝大海,景色绝美。
她忍不住向那两位本地人打听,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极感兴趣的光芒,适时地介入探询: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传奇。请原谅我的好奇,先生们,你们说的那个海崖堡,它如今的具体归属是?帕默斯顿家族就任由这样一处产业年复一年地荒废着吗?”
她的话音刚落,那个挂着行军饭盒的魁梧男人猛地转过头。
对方带着几分醉意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上下打量着她,随即爆发出一阵洪亮而粗粝的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这丫头打听这个干嘛?不会是想买下它吧?”
男人用手背抹了抹胡茬上的酒沫,眼神里混着戏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好意。
“省省吧!那可是公爵的产业,就算荒着,那价钱……估计把咱们这整个酒馆的人捆在一起也凑不出一个零头!你?我看你也买不起!”
这直白甚至有些无礼的嘲笑让酒馆里瞬间安静了几分。
几道目光好奇地投向她,似乎期待着她的反应。
就在这时,一只胳膊从容地穿过桌上凌乱的酒杯和餐盘,精准地将一杯冒着热气的、加了蜂蜜的潘趣酒推到她的手边。
那只胳膊细长而结实,晒成小麦色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古罗马风格的青铜手环。
周遭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重新涌了回来,将她从方才的尴尬中短暂隔离出来。
她并没有抬眼看是谁,只是下意识地说了句谢谢,盯着那杯散发着甜香的热饮。
“小姐,别费心问那些人了。”
一道低沉而耳熟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
“我这里有您真正想要的信息。”
这声音……她猛地抬起头,敏感而困惑的目光立刻锁定了站在桌旁的男人。
正是那个自称克莱德、在船上和码头都纠缠过她的陌生人。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非常无语的神情。
“你?”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这人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她的故人,但出现的时机和方式都透着一股蹊跷,让她无法不心生警惕。
“这次您可真错怪我了,小姐,”克莱德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无害且略带委屈的姿态。
“在您踏入这家酒馆之前,我就已经坐在这角落里了。是您,”他小心翼翼地指出,“先撞上了我的视线。”
她沉默不语,只是用那双清浅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那略显黯淡、五官端正的脸上找出破绽。
看着看着,她发现他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莱昂纳多,那份隐匿的熟悉感,让她紧绷的戒备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瞬。
“真的,千真万确,”他见她不信,语气更加恳切,“您别生气。我只是……想帮忙。”
“帮忙?”她微微挑眉,声音里带着审慎的怀疑,视线在他深邃的眼眸和清晰的颌线处微微停留。
“那你说说看,我想知道的信息是哪些?”
她目光清浅,却充满了某种温柔的无声压迫,令他不由自主地端正了神色。
克莱德干笑两声,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首先,是您刚才问的那座海崖堡。三年前,帕默斯顿公爵——也就是那位前爱尔兰总督——在伦敦的布伦海姆宫去世后,那宅子至今已经彻底荒废了三年。虽然仍有专人定期打理,但情况远比看上去复杂……”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有一件,我觉得您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是关于您的母亲,梅森夫人的……”
“你说什么?”梅森夫人?
她的呼吸骤然一紧,身体不自觉的前倾,“我的……母亲?她怎么了?”
自从她穿越以来,梅森庄园上下对这位夫人讳莫如深,仿佛对方从未存在过一样。
克莱德望着眼前女子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双充满困惑与急切的眼睛。
她似乎真的对过去一无所知。
他想起在邮轮上与她初次重逢时,他表面镇定,内心却因怀旧而波澜起伏,而她竟是这般全然陌生的反应。
“伯莎小姐,您……”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惜。
“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们……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您竟忘了我?也忘了您母亲?”
他告诉她,当年她的母亲,那位美丽的梅森夫人,是如何在某个夜晚突然变得丧心病狂,用匕首将丈夫刺伤在他们刚刚缠绵过的床上。
“您知道吗?”他压低了嗓门,如同耳语,却陈述着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当一个被判定为精神病的人,拉着别人反复说自己没疯,是永远不会有人相信的。”
他的语气暗示着,仿佛知晓当年她母亲为何会“疯”的真相。
克莱德望着她眼中真切的困惑与急切,那并非伪装。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周遭的空气,也怕触痛她尘封的记忆。
“伯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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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您的母亲,她并不在牙买加……”
“老梅森先生对外宣称将她送回了温暖的故乡疗养,那是一个谎言,一个为了掩盖事实、维护家族体面的谎言。”
他略微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确保她做好了接收这个消息的准备,然后才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她就在伦敦。被安置在伦敦市郊的伯利恒皇家医院。”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仿佛那是一个连名字都沾染着绝望的地方。
“但那里的人……更习惯叫它的另一个名字——贝德兰姆。”
他知道这两个名字所承载的可怖分量。
贝德兰姆,与其说是一家医院,不如说更像是一座声名狼藉的、关押着“疯人”的监狱。
是伦敦上流社会讳莫如深、却又在私下窃语中带着猎奇心态谈论的恐怖象征。
那里意味着与社会彻底的隔绝、非人的待遇以及几乎无法逆转的毁灭。
它成立于13世纪的伦敦,是世界上最早专门收治精神障碍患者的机构之一。
“Bedlam”是“Bethlehem”在伦敦方言中的念法逐渐演变而来的绰号。
在其漫长的历史中,尤其是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它以条件恶劣、对病人管理粗暴,使用枷锁、冷水疗法、公开参观展览病人以赚取门票费等,而臭名昭著。
“梅森先生把夫人送进去之后,就几乎切断了所有联系,仿佛夫人从未存在过……”
克莱德继续道,一字一句,缓缓向她讲述。
“……他确保了消息不会被泄露回牙买加,也确保了没有人能轻易找到她,或者将她从那里带出来。”
克莱德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试图让她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就是为什么梅森庄园无人敢提及她。因为那不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而是一个被精心埋葬、绝对不允许被挖掘的秘密。”
她的眉心随着男人的话语而越皱越紧。
对方口口声声说知道她母亲在哪儿,在哪家精神病院,最后竟然不是在牙买加,而是在伦敦么?
如他所说,贝德兰姆是一家充斥着疯狂、混乱和恐怖的精神病院。
那么将一个上流社会的夫人秘密送入贝德兰姆,不仅是一项极其严厉的惩罚和掩盖手段,更足以毁掉一个家族的名誉。
怪不得梅森庄园上下对此闭口不提。
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丑闻。
虽然可能不太婉转,但她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把话挑明:“克莱德,不要太指望我能为你提供什么丰厚的报酬……”
“而且,在我核实之前,我也不会完全相信你这番听起来过于惊人的言论。”
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对方听到这话,脸上并未露出失望,反而笑了起来。
他脸色黯淡,像涂了一层灰,但是五官端正清晰,写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姐,我不求报酬,让我跟着您吧。让我留在您身边,做您的男仆,我万死不辞,保证忠心!”
“那你说说看。”
她沉默了会儿,并未被打动,反而更加警惕。
“为什么?你凭什么要求我信任你,并将你留在自己身边?”
“我有力气,可以保护您,”他急切地保证,声音低沉如闷雷,“克莱德愿为您效死。”
说着,他举起那只戴着青铜手环、粗壮结实的胳膊,“您看,这只手臂能够折断铁链,也能为您扫清前路的障碍。”
她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用一种充满质疑的眼光看着他,白皙的脸庞逐渐浮现出苦恼与不解交织的神色。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带着关于她身世的秘密和令人不安的效忠誓言,究竟是真的故人,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27.马车
梅森夫人的过往是她所难以想象的。
其间的曲折与隐痛,远远超出了她最初所能设想的边界。
只要一想起对方此刻正处在伦敦的贝德兰姆医院遭受折磨,她的大脑就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与刺痛。
苦涩的啤酒有些上头,她已无心再听对面克莱德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些黑暗沉重的往事。
她径直站起身,准备返回旅馆。
“欸?小姐,你这就要走啦?”
青年的话语声戛然而止,语气里带着一丝错愕,见她毫无停留之意,他急忙补充道:
“等等我,小姐!这地方晚上不太平,让我送你回你下榻的住所吧!”
她没有回头,简短地回答他,语气冷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悉听尊便。”
他的那顶八角帽原本放在桌面一角,见她起身后,立刻抓过来匆匆扣在头上,手忙脚乱地朝店员扔了几枚铜币结清账目,便急急追着她的背影向门口跑去。
酒馆的柜台旁,一只来自亚马逊雨林的猕猴被关在铁笼里,正茫然地承受着酒客们的指点和戏弄,成为他们饮酒作乐之余的一个无聊消遣。
在鼎沸的人声中,她披上外套,用帽子盖住双耳,从酒桌间悄悄溜了出去。
她的身影在一众欢闹人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遥远疏离。
离开酒馆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
刚一掀开门帘,豆大的雨点便瞬间从空中砸落。
那时她正朝十字街头走去,一阵突如其来的雨,浇得她浑身湿透。
寒意渗入肌理,她不得不匆忙躲向旁边街区一个幽深拐角的门廊下,寻求暂时的庇护。
屋顶上方,缓慢堆积的乌云占据了整个天幕,滂沱大雨不期而至。
周围的一切被笼罩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白茫茫的水汽之中,景象变得扭曲而不真实。
整个城镇仿佛浸入了冷水里,迅速褪去了先前的色彩,转变成一片压抑的灰暗。
她感到自己仿佛只是一瞬间,便从一个阳光辉煌灿烂到几乎发白的世界,踉跄地坠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被雨水隔绝的异世界。
这个街区看上去很像一个废弃的无人区。
眼前是坍塌了半边的仓库,落满厚重灰尘的厂房窗户黑洞洞地张望着,几辆被遗弃的巨大货车沉默地矗立在路旁,使暴雨的喧嚣变得更加可怖。
就在她抱紧双臂,在风中凌乱地等待雨势稍歇时。
一道凄厉的尖叫,几乎是迅疾地从身后那条漆黑狭窄的巷道里传来。
那声音尖锐得骇人,里面浸透的恐惧与愤怒赋予了它极强的穿透力,甚至一瞬间盖过了雨滴击打瓦片时的喧嚣。
听到这声后,她心头一紧,困惑地循声望去。
犹豫片刻,她沿着房檐下狭窄潮湿的水泥路,侧身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声源挪去。
站在一个破旧雨棚的遮挡下,她眺望向对面的小巷深处。
那里展现的贫瘠,赤裸得如同鞋子穿破后露出的脏污脚趾,罕见而静默,是一种地陷天塌般令人窒息的贫瘠。
被硝酸盐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墙面上污渍斑驳,一旁通往低矮住户的潮湿阴暗的楼梯,甚至缺了几级危险的台阶。
就在这破败的景象中,她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个身材瘦小的身影,披着一件裹住全身的黑色修女袍,正被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堵在棚户下的墙角。
女孩干净的衣袍与现场的污浊格格不入,像极了暴风雨中一片无助的落叶。
一个面目猥琐的男人用冰冷的眼神肆意打量着她,将脸抵到她的面前,恶狠狠地训斥道:“你这该死的小娘们,偷了我的东西就想跑?”
他呼出的气体里弥漫着劣质咖啡和酒精发酵后的恶臭,时不时地发出一些猥琐的笑声,促使那个女孩不住地往后退。
远处,污言秽语夹杂着调笑声,一齐钻进她的耳中,激起了她这位旁观者的不平。
望着那个试图争辩却被粗暴压制、吓得说不出话的女孩,她几乎立刻明白这是一场无耻的污蔑和欺凌。
她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穿过路中间的堆积的麻袋,试图阻止那几个恶霸一样的男人。
冲突瞬间爆发。
那几个流氓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插手,为首的那个鹰脸男人挡在她面前,上下扫视了她一眼,接着绽开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大声叫嚣道:“跟你有关系吗?少在这多管闲事,快滚开!”
那人穿着贴有补丁的灰衣裳,长了一张很强壮的鹰脸,呼吸中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对方向她靠近,一种令人恶心的感觉顿时席卷过她的全身。
就在这时。
一直紧随在她身后的克莱德见状,发现那个男人的手正要搭向她的肩膀,似乎是想要将她推搡到墙角。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冲了过来。
狂怒如同风暴一般席卷了他。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感觉到非常惊讶。
因为她看到克莱德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闪身,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他那双有力的手正抓着那个男人的脖子,用力将其向后扯去。
“你……”
那人瞬间挣扎起来,牙齿因愤怒和窒息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里不断挤出嘶哑的痛呼。
而她再次看向克莱德时,她从未想到会在一个人身上看到那样的雷霆震怒。
他的双眼燃烧着怒火,仿佛地狱之火正在其中熊熊燃烧,眉间的皱纹深如刀刻,整个面容宛如一块达到白热化状态而起伏不定的金属块。
他将胳膊猛地一甩,将那人甩开,紧接着又向另外两个已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喽啰走了过去。
然后用一种虽然低沉、却仿佛能刺穿空气、并在四周不断回响的声音,怒吼道:
“你们竟然敢碰她?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杂碎,竟然敢这样做?”
“还有你,谁准你触碰她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狂怒再次转向领头的鹰脸男人,一把将那个最讨人厌的家伙狠狠推开。
如果他手中有刀,他或许真的会毫不迟疑地刺向对方。
但他现在既没枪也没刀,只能抓起旁边一个空酒瓶,另一只手猛地揪住那人的衣领。
就在对方反抗时,他的动作变得更为迅猛,反手一把擒住了那人的手腕。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那个鹰脸男人被推挤着撞向墙壁。
伴随着一声扑通闷响,墙上挂着的那幅廉价版画砰然落地,玻璃画框顿时摔得粉碎。
而她站在一旁,目睹了这场暴烈的冲突。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打起了精神,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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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迅速地抓起手边一根废弃的木棍,准备与克莱德合力反击。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沉稳的马蹄声踏破了雨水的喧嚣,由远及近地传入小巷。
那几个恶霸见占不到便宜,彼此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退入了更深的巷口,迅速地消失在了迷蒙的雨幕中。
冲突结束,风波平息后。
她抬起头,看见克莱德一脸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刚才扭打中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接着,他慢慢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帽子,拍掉上面的灰尘和雨水。
当他转过身时,眼睛里的余怒尚未完全消散。
他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与方才的暴怒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的耳语说道:
“没事了。”
那滔天的怒火,竟在敌人退去后,瞬间在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她心中一颤,对他方才的表现仍然感到心有余悸,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和他对望了一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弄得有些胆战心惊。
随后,她定了定神,低头看向那个仍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修女,正要出言安慰。
就在这时,刚刚那辆马车缓缓驶近,精准地停在了这片狼藉之外。
赶车的人是一位神父。
她好像昨天在市集上见过对方。
她认出了他正是昨天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父。
对方端坐在驾驶座上,见到她们后,当即优雅地在马镫上欠身,脱下了头上的帽子致意。
修长的手指上,一枚造型独特的蛇形戒指在灰暗的雨水中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位神父身形修长,相貌在雨水的朦胧中显得极为英俊,戴着高筒礼帽,穿着长及脚跟的黑色长袍,外罩一件巨大的斗篷,风雨吹拂起他的衣角,仿佛下一刻就要飞翔起来一般。
“你们快上来吧,雨要下大了。”
对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热心地督促他们上车避雨。
没有任何人触碰,马车的车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操控,自动打开了。
他坚持地看着她们。
在她身后无声伫立的克莱德,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急忙上前一步,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
他用眼神示意,谨慎地征求她的意见,低声询问道:“伯莎小姐,我…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一瞬间的权衡,但最终还是给予了应允。
她简短地回答他:“随你。”
这句话的语调平淡,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然而她那稍稍放缓的唇线和不再紧绷的声音里,却隐约流露出一丝已然化解开的好意与松快,为他留下了一道同行的缝隙。
她转过身,扶起角落里仍旧处在惊吓状态中的小修女,率先踏上了那辆干燥而神秘的马车。
坐定后,她转向驾驶座的方向,诚恳地向那位神父说道:“谢谢您,感谢您捎我们一程。”
对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挥动了缰绳,目视前方,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马车平稳地驶动,他像是会魔法一般,驾驶着马车在混乱的人流中游刃有余地前行。
他们一车人穿梭在潮湿泥泞的街道上,迅速将方才的贫穷、暴力与混乱彻底抛在了身后。
28.确信
坐在她身边、紧挨着她的那位修女,有着一张小小的、稚嫩的脸庞,宛如一枚光洁的白煮蛋。
她身材极为瘦小,裹在宽大的黑袍里更显孱弱。
伯莎猜测她大概也许只有十五六岁,脑袋被严实地包裹在修女帽中,却仍有一缕棕色的细软发丝不安分地从帽檐边泄露出来。
此刻,这位小修女正睁着一双湿漉漉、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那眼神充斥着对她的感激,纯粹得惹人怜爱。
修女服的衣褶间散发着干草的气息,那是一种清淡而洁净的香味儿,隐约带着安息香的温润质感,细细嗅闻,有种使人神经放松、逐渐舒缓的魔力。
她被自己和克莱德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此刻正忙不迭地向他们道谢。
感激的话语如同轻柔急促的溪流,不断从其苍白的唇间流淌而出。
随后,修女转过头,目光越过车厢,望向前方正在驾马的神父,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希金斯神父,幸好……幸好您及时赶到了……”
小修女说着,下意识地将头轻轻靠向伯莎的肩膀,仿佛那里是唯一可靠的避风港。
她似乎直到此刻才真正缓过劲来,惊魂未定的脸上充满了对那位神父的全然信任与卑微期冀。
“你平安无事就好。”
神父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沉稳的语调向下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万万没想到,在我们这片教区,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出现这样的恶劣之徒。”
说到这,他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而隐含深意,继续道,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对了,艾琳,你最该衷心感谢的,是你身边这两位仗义的好心人。若非他们不顾危险、挺身而出,恐怕即便我今天赶来,也要迟来一步,那后果……不堪设想。”
名为艾琳的小修女懵懂地点点头,仿佛这才完全理解自己刚刚逃离了怎样的险境。
艾琳怯生生地挪动身子,朝她又靠近了一点,声音细若蚊蚋:“小姐,真的太感谢您了,还有那位先生,要不是你们,我今天就……”
“没事了,”她适时打断她的话,避免她去回忆那些不堪的细节。
她侧过脸,对着艾琳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安抚的力量,亲和力瞬间拉满,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都已经过去了。”
刚才,从他们简短对话和互动中,伯莎大致捋清了这两人的关系。
在她过往有限的理解里,神父一般是教堂里的绝对主事者。
他们身着特殊的祭衣,拥有主持弥撒、聆听信徒告解乃至赦免罪过的权威,是连接世俗与信仰的桥梁。
而修女则是虔诚的侍奉者,她们虽然不属于圣秩人员,并不拥有神父那样的圣职权柄,但却负责担任医院、孤儿院、济贫院等慈善机构的管理者角色。
她猜想,艾琳和希金斯之间,大概是属于一种互相协助的公务关系。今天正是他们外出前往济贫院办事的日子,却不慎在分开时遭遇了意外。
在日常教区事务上,艾琳需要听从神父的安排与指令,即使她的直接管理者是属于修会里的女性上级。因此,他们说话时,语气里才会带着那种自然而然的信任和敬重。
她又暗自观察了一番那位驾车的神父。
她想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但身上却有种特别的魅力。
那件毫无版型可言的黑袍穿在他身上,反而十分相衬,凸显出一种超越外表的气度。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车厢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他们没再继续之前的交谈,只余下车轮滚动和马蹄踏水的声响。
然而,在这片沉默之中,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来自于前方驾车的希金斯神父。
他有几次巧妙地借着调整缰绳或侧身查看路况的间隙,目光短暂地、迅速掠过她,那眼神并非冒犯,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好奇。
这种被默默观察的感觉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一向习惯于隐藏和观察,而非成为被观察的对象,尤其是当这目光来自一个如此难以捉摸、身份特殊的人物时。
所以,她只能微微侧过脸,假意望向窗外飞逝的雨景,将自己这份不易察觉的窘迫藏匿于平静的表象之下。
没过多久,马车厢内的安静便被克莱德打破。
他悄悄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但她因为注意力都放在窗外的雨景上面,导致没有听清克莱德话语里的内容。
“你说什么?”她微微偏头,轻声问道。
“伯莎小姐,我们是不是该下车了……”克莱德弱弱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信。
她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似乎已经穿越了好几个街区。
而此时,马车的速度正明显放缓,不知不觉中驶入一座石铺的庭院。
雷雨暂歇,透过葳蕤的树冠,天边的晚霞变成了一种淡紫色,如同变幻莫测的猫眼石。
雨后的阳光穿透灰白的云层,均匀地洒在教堂前的草坪上。
马车停稳后,艾琳主动走下车,先克莱德一步,伸出胳臂来扶她。
她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环境,一面踏到地上,含笑向艾琳道谢。
她仰头望去,眼前是一座有着双塔结构的宏伟教堂,每座塔顶都伫立着一个英俊的守护天使,石雕的姿态温柔而庄严。
她四下看看,眼光不意落在远处的马厩。
神父希金斯正细心地将一条毛毯盖在拉车的马身上,轻柔擦拭着马匹额头上湿漉漉的鬃毛,动作专注而怜惜。
仿佛这并非一项琐碎杂务,而是在散播福音,生怕这些忠实的伙伴因为淋雨而受寒。
她站在车门边,静静观察了片刻,心想,这样一个对待动物都如此温柔的人,内心大抵不会存有真正的卑劣吧?
这份观察带来的微妙确信,让她自遭遇暴徒以来便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
突然,雨后微凉的空气朝她袭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抱了抱胳膊,先前被雨淋湿的衣物紧贴着她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凉意。
她的嘴唇线条分明,如同两片薄薄的花瓣,只是略显苍白。
名叫艾琳的小修女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急忙脱下自己干燥的外衫,不由分说地披在她的肩头。
“小姐,”艾琳仰起脸,亮晶晶的瞳孔掩在金色的睫毛之下,眼中满是恳切,“您都受凉了,请随我们去教堂里坐坐吧?可以烤烤火,烘干衣服,还能吃点热乎乎的食物。”
“是啊,”神父也从马厩旁走来,用温和的目光轻扫过她和克莱德,“教堂的门永远为需要帮助的人敞开。”
在她犹豫的瞬间,神父站在教堂古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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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说了句“万事各有其时”,对着她做了一个主教般的祈福手势,随后便转身,消失在教堂内部的阴影之中,似乎是去准备什么。
她架不住这番好意,尤其在艾琳哀求的眼光下,终于点头应允,答应与他们共用一顿简单的圣餐。
尽管今天这次意外令她心绪不宁,但修女艾琳的体贴很快抚平了她的不安。
艾琳悄悄打量她,发现她的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了,便顾不上自己,连忙拉着她走进教堂侧翼的一座小房子里。
这是一座铁皮盖顶的房屋,里面有祷告室,也有接待客人之用的会客厅。
艾琳利落地为拿来干净的毛巾和厚实的毯子,并为她和克莱德在壁炉旁腾出空位。
她将头发擦得半干,便裹紧毯子坐了下来。
壁炉中的木柴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跃动着,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她蜷缩在软椅里,听着窗外残余的雨滴声,在疲惫与温暖的双重包裹下,不知不觉陷入了浅眠。
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彻底漆黑,雨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安静。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身在何处。
只是仍紧裹着艾琳递过来的那条毛毯,望着壁炉中渐熄的火焰,里面的余烬闪烁着零星的微光。
她苍白的下颌被火光映红,细碎的金色光晕在她情绪莫测的瞳孔间闪来闪去,使其融上了一层明艳美丽的色泽。
周围一片静谧,除了木柴在壁炉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再无别的。
她环顾四周,发现艾琳和克莱德竟也都在各自的软椅中睡着了,只有她独自醒着。
她摸了摸已经干透的发尾和衣摆,趁此机会,裹紧毯子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这个空间。
她的目光掠过壁炉架上那只据说盛放着基督宝血的圣杯,又扫过墙上悬挂的描绘着奇异美洲植物的图画。
正当她沉浸在这份宁静的探索中时,神父希金斯推门走了进来。
高大的神父身后跟着一只浑身湿透、却显得异常轻松自在的小狗。它那欢脱的劲儿与房间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它刚在附近的街上散完步,一进来就兴高采烈地撒起欢来,甚至跳上桌子毫无目的地吠叫,险些在上面留下几个泥爪印。
然而,主人仅仅一个平静的眼神就足以让它立刻安静下来。
“诺伊,”被吵醒的艾琳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却依旧温和,“下来!”
小狗呜咽了一声,缩成一团,躲到了椅子背后。
这时,艾琳转过头,关切地望向她。
“你喜欢小狗吗?”艾琳揉着眼睛问道。
“特别喜欢。”她回答完,嘴角不自觉地浮现一丝笑意。
“不怕就好,我认识的像你这样的小姐,有的见到狗就尖叫个不停。”
接下来的时间,艾琳去准备简单的晚餐,神父希金斯则在房间另一头的桌子上专注地写着什么。
而她和克莱德坐在壁炉前,低声继续着之前关于梅森夫人的谈话。
她的心中隐隐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不愿再逃避,她想去见见原身的母亲,想去伦敦的那家疯人院一探究竟。
她甚至开始考虑正式雇佣克莱德作为向导和助手。
她的目标明确,就是前往伦敦,深入那家兼具修道院功能的精神病院,去探知梅森家族被掩埋的真相。
29.远征
修女艾琳端着一盘面包回来,恰好听到了“贝德兰姆”这个词,注意力立刻被牢牢吸引。
她刚从锅炉里掏出几卷热面包,本想先让客人们垫垫肚子,正餐稍后就好。一进屋,却听见了两人低语中那令人不安的地名。
于是她放下盘子,忍不住加入了他们,好奇又略带惊愕地问道:
“贝德兰姆?你们真的要去那儿?”
她的语气热烈而含糊,“我好像知道那个地方……对了,这里有一个人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他还认识那地方的院长呢!”
修女艾琳高兴地转向房间的另一头,提高了声音,“是不是啊,希金斯神父?”
她说道,眨了眨眼睛,试图唤起他的记忆。
“我记得您以前游历过世界各地许多……奇怪的地方,包括伦敦那家专门收治女精神病人的医院。”
伯莎闻言,立刻转头,眼含探究地望向桌边那个正在安静准备祷告仪式的男人。
从这短暂的相处中,她本以为对方是那种为人谨慎、不苟言谈的类型,完全没指望他会参与甚至搭理她们这个敏感的话题。
希金斯神父闻言,果然并未像她想的那样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不疾不徐地在桌上摊开一幅因反复折叠而显得颇为老旧的地图。
地图上分布着不同颜色的色块,每个色块上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十字架和地名。
大十字代表着教堂和修道院,小十字则代表着散布各处的公墓。
男人的手指精准而稳定地落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贝德兰姆”。
神父望着她头顶的某个地方,仿佛在回忆一段遥远的往事,语气平缓地回答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确实因一些教会事务造访过那里。”
她立刻把椅子挪得离他更近了些,身体微微前倾,满怀期待地等着下文。
克莱德和艾琳也屏息凝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随后,神父又向她提示了一些外人难以得知的关键信息:
“那家医院并非随时可以进入,”他声音低沉,“它只在每月特定的周二对公众开放,允许有正当理由的帝国公民入内参观。”
他稍作停顿,望着她的眼睛,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但即便是开放日,也并非毫无限制。你需要有一封引荐信。”
“引荐信?”
她站起来,踱步走到桌边,目光锐利地盯着神父和他手中的地图。
“那地方难不成是什么禁地吗?一家医院而已,为什么要搞得如此森严?”
神父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是关押着整个欧洲最声名狼藉、最危险也最显赫的疯子的地方,并非普通医院。”
“……伯莎小姐,你最好是由一位拥有良好社会地位的人介绍,或是一位神职人员所写的引荐信,才能确保以参观的名义顺利进入,而不是被当作不速之客拒之门外。”
听到“神职人员”几个字,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线希望,轻轻松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里,思索着要如何开口请求对方帮忙的措辞。
“我们怎么判断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站在她身后的克莱德突然发问。
他话语里的锋芒被他那羞怯内敛的性情掩盖了大半,所以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不安的嘀咕。
毕竟,这位神父竟然与贝德兰姆那家臭名昭著的疯人院的院长相识,这本身不就极其值得怀疑吗?克莱德暗自猜测。
与此同时,伯莎蹙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她看了一眼面露忧色的克莱德,又将目光投向那位依旧不动如山的神父。
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冷静、理性、克制,似乎并未因这句隐含质疑的提问而感到冒犯或不快,脸色没有丝毫不虞。
“抱歉,神父,”她充满歉意地说道,同时向克莱德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转向神父,带着鼓励的语气继续说道,“请您别介意,然后呢?我们该如何获得这样一封信?”
在跳跃的炉火光晕中,希金斯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书桌旁,拿出纸笔,“我会给伯利恒的主教写一封信,”他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陈明情况,请求他给予你必要的方便。”
过了一会儿,他顿了顿,从书写中抽身,抬起头来看着她。
“而你,伯莎小姐,既然决心已定,就请准备不久后动身,去完成你的使命吧。”
这句话在她的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
她的使命?他说这话的语气平静却笃定,仿佛早已洞察她深藏于心的动机,关于她不顾一切也要探知母亲下落的原因。
对方的这份洞察力敏锐得令人心惊,但他的方式却温和而充满理解,并未让她感到丝毫冒犯与不适。
“您说的对,”她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变得坚定,“我们是该离开了,为了该做的事。”
她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随后便收起了那张地图和他亲笔写就的书信。
“谢谢您的引荐信,”她轻声说,语气变得柔和,“它能保佑一个迷失已久的小女孩,顺利找到回家的路。”
她俏皮地眨眨眼,双手合十,以作感谢。
神父望着她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又了然的复杂微笑。
然后他摇了摇头,同样回了她一个庄重而传统的祈福手势,无声地将一份祝愿寄托其中。
……
昨晚因为太累,她很快就睡着了,一夜都在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阳光透过窗外的栗树叶子照射进来,她自然地睁开眼。
一觉睡到自然醒。
从敞开的窗户间涌入镇上的种种喧嚣,有车轮声、叫卖声,还有远处的钟声。
这些鲜活的气息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也让她感觉自己更有活力去摆脱昨夜梦境中蕴含的那些令人不安的神秘预兆了。
此刻,她静悄悄地躺在旅馆柔软的床铺上,感到一条清晰却布满迷雾的道路正在脚下展开。
整个早晨,她念兹在兹的都是那座远在伦敦的疯人院,和那位素未谋面、却仿佛被无形枷锁困住的梅森夫人。
她在房间里用了店主送进来的早餐,然后便走到了缀满鲜花的阳台上。
眺望整座渐渐苏醒的城镇时,胸中最后的一点不安似乎也随着晨风烟消云散。
在明亮的天光下,她刚刚享用过热腾腾的食物,心情自然而然变得愉悦松快起来。
这些天里,她身上仅有的物品就是那个手提行李箱了,里面装着她所有赖以生存的东西。
此时此刻,它就像一个便携的、承载着未来命运的神龛,安静地矗立在小桌上,在晨光中热切地闪着微光。
十点钟,吃完早餐,她便毫不犹豫地提起箱子下楼退房。
刚走出旅馆大门,她便踏入了初秋薄纱般的雾气里。
太阳光正努力穿透雾层,洒下朦胧的光柱。
一辆四轮马车已等候在门外,赶车的人正是克莱德。
不久前,她才刚从牙买加横渡大西洋来到爱尔兰,此刻便又要踏上另一段远征。
她很清楚,在1826年,一位女士要想从爱尔兰东部前往伦敦,将面临漫长、艰辛且昂贵的考验,全程需依赖马车和轮船的接驳,因为连接英国各地的铁路要在多年后才出现。
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这段旅程可能也需要五到七天。而一旦遇到恶劣天气或意外耽搁,花费两周左右的时间也不足为奇。
她必须为途中巨大的不确定性做好万全准备,比如带上一个装有食物、饮用水、保暖衣物的旅行包。路过城镇的集市时,她还下车买了许多硬面包、奶酪、肉干和果脯。
经过一番深思,她所能规划出的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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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的路线就是:
先乘坐沿海船只北上前往都柏林。这样虽然绕路,但爱尔兰海东部的航线更短、更频繁、也更可靠。
然后在都柏林换乘定期班轮过海,到达英格兰西北部的利物浦,最后再从那里的驿站,乘坐马车前往伦敦。
这样做虽然在地图上看似绕远了,但通过分段利用往来频繁、运营成熟的沿海船只与定期班轮,整段旅程的可靠性和安全性反而大大提高。
这很可能比直接从班特里湾冒险穿越大片开放海域,能更平稳、甚至更快速地抵达最终目的地。
克莱德原本知道一条他更熟悉的线路。
那是一条以舒缓弧线绕过群山的古道,也能通向北方的都柏林。
这曾是他下意识的首选。
但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选择了这条效率更高、也更安全的海陆联运路线。
对于他们的第一段路程,理论上也存在陆路选项,但在十九世纪初的爱尔兰,这远比海路更不切实际。
由于距离遥远,从班特里到都柏林的直线距离超过三百公里,道路蜿蜒曲折,实际距离更长。
再加上道路状况极差,缺乏直接交通,大部分地区的道路是坑洼不平的土路,雨后更是会成为泥潭。
如果选择陆路到达都柏林,他们将花费巨资和大量时间,且无比疲惫。因此,海路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马车辘辘前行。
他们下一站将从班特里港出发,向东经过科克港,在沃特福德等港口停靠,最后向北到达都柏林。
船只不会直接穿越大片海域,而是会沿着爱尔兰东南部的海岸线航行。
到达都柏林后,她的旅程才算完成了第一步,之后,她将换乘都柏林至利物浦的跨海轮船,进入英格兰,最终前往伦敦。
沿途随处可见浓密的丁香花丛和阴郁的柏树林。
克莱德回过头,发现她正靠在车窗边,仰着脸,任由晨风吹拂。
她睫毛下的茶色眼睛在透过雾气的阳光下,变得亮晶晶的,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感受这短暂的宁静。
“伯莎小姐,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克莱德轻轻甩动马鞭,“路还长,等到了下一个驿站我再叫您。”
她点点头,开始闭目养神,决定等安全到达都柏林后,就支付克莱德一笔可观的报酬,然后与他分道扬镳。
尽管他至今表现得善意、友好且忠诚,但她内心深处仍然难以将信任完全托付给这个背景不明的男人。
几天后,他们一路颠簸,终于抵达了繁忙的都柏林。
形形色色的人在路旁甚至是楼梯上安营扎寨,跟动物、孩子和行李一起躺在地上。
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发条玩具,令人窒息的生活在齿轮的转动中演绎着。
咸涩的海风裹挟着鱼腥、焦油和人群的喧嚣扑面而来,她立刻着手处理接下来的行程。
她找到一位看起来可靠的航运中介,仔细询问了下一班前往利物浦的渡轮启航时间,并谨慎地商定了舱位和票价。
之后便是不可避免的等待——等待船只装卸货物,等待潮汐和天气允许启航,并为此行中可能出现的任何延误做好耐心的准备。
就在一切办妥,她拿出钱袋,准备履行诺言与克莱德告别时,他却极力坚持要将她护送至终点。
“小姐,请您让我送您到伦敦吧。”
他冒冒失失地问她,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恳求。
“您别多想,我也只是顺路……我早就想去繁华的伦敦碰碰运气,谋一份工作了,而且一路上我们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眼神也依旧真诚,她静静地看着他,经过一番短暂的思量,最终还是同意了。
毕竟,在这前途未卜的长途跋涉中,有一个熟悉路况、体力充沛的同伴,总比独身一人面对所有未知要好。
30.阻拦
都柏林坐落在一个盆地中,东临爱尔兰海,而南部和西南部则被山脉环绕。
在离镇车站的路上,挤满了往伦敦运送蔬菜的货车和运酒车,喧嚣不堪,形成了一条缓慢移动的长龙。
满载着卷心菜、胡萝卜和土豆的粗木轮货车,与那些装载着橡木桶、散发着酒香的运酒车交织在一起,吆喝声与鞭响此起彼伏,为这清冷的秋日增添了几分粗粝的活力。
偶尔有几队穿着黑色制服、领口镶金边的治安官穿梭其中,看似是在随意散步,实则是在码头巡逻。
她面朝浩瀚的爱尔兰海,坐在码头边的一张柳条椅里,目光掠过道路两侧的治安官,静静看着海面上那些来往的各国轮船。
就这样待着,什么也不做,假装自己是在沉浸式观看一张巨幅时代画报。
任由时间流逝,直到喧闹的黄昏结束,天色沉入暮蓝。
在这趟充满未知的远行中,长途跋涉加上路况复杂,种种不便显而易见。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一位单身的年轻女子与一名没有亲属关系的男性同行,是极不寻常的。
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路人对他们关系的有害猜疑,她和克莱德临时决定假扮成一对前往伦敦探亲的兄妹。
这样,一个二十几岁的哥哥带着他十八岁的妹妹上路,便显得合情合理,更容易融入人群了。
天黑时他们终于登上了码头。
海关督查们正躲在装有玻璃窗的温暖明亮的岗亭里,穿着单衣坐在桌边,一边打牌一边蘸着酒吃面包。
她和克莱德路过那座岗亭时,一个戴着漆皮三角帽的警卫提着碳灯走了过来,仔细检查起他们的船票。
灯光同时照亮了她的面容。
她的眼睛像两只欢快灵动的小鸟,皮肤在九月底阴冷的夜晚依旧散发着一种明媚阳光般的暖意。
女孩的长发未挽,披散下来,垂至腰际,优雅地戴着一顶黑丝绒方帽。
她的大衣一直裹到脖子,衣领和袖口镶嵌着蓬松的雪貂毛,其价值估计整个港口警卫半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买不起。
站在她身边的,则是一位个子很高的青年。男人的下颚棱角分明,有着一头浅金色短发,穿着一件体面的红格子外套,脚上的漆皮鞋雪亮,此时正拿着行李,眼神冷漠地环视着四周。
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盖住耳朵,走下马车后,用纯正而清晰的英语询问那个警卫什么时候开船。
警卫嘴里塞满了面包,习惯性地拒绝回答这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问题。
但接着他又定睛看了看那个女孩。
她正搓着冷得发红的手指,整个人笼罩在天然貂皮闪烁的柔和光泽中。
这奇特的美景顿时使他恍惚想起了童话中在寒夜里出现的某个神秘的仙女形象。
于是他立刻改变了态度,客气地解释:
“由于突如其来的大风,启航时间恐怕还要再推迟半小时。”
警卫检查完船票后,又仔细看了几眼她和克莱德,接着好心地提醒他们:
”最近查得紧,特别是去利物浦的船,听说伦敦出了大事,上面要求对成对的年轻男女多盘问几句。”
对方将船票递还给她和克莱德后,又继续补充道:”……您和您哥哥一会儿要是没事,就早点来排队,免得被盘查耽误时间。”
她点点头,嘴角漾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好的,谢谢你了。”
问清楚渡轮何时启航后,他们便走进了码头边的简陋休息室。
她坦然地穿过休息室间的两排长椅,坐在了挂有钟表的墙壁对面。
克莱德帮她提着行李,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随即也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一场短暂的狂风悄然而至,带来了这个秋季的第一场大风。
她从开放的门厅向外看去,发现遥远的海岸线在黑夜里显得格外萧瑟。
从南边威克洛山脉刮来的风冰冷刺骨,她搂紧了衣领。
灰蒙蒙的天幕下,被松树环绕的轮船剪影仿若出自童话。
冰冷的寒雾先是沿着远处紫色的山峰飘荡,随即翻滚着弥漫至整个海域。
等了不到半小时,一声低沉悠长的渡轮汽笛终于划破了寒冷的空气。
周围稀稀拉拉的旅客们提起行李,活动着冻僵的手脚,准备动身登船。
天冷得厉害,她好不容易才等到渡轮即将启航的时刻,却在登船的瞬间被人拦了下来。
刚刚,就在她即将踏上跳板时,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头,只见一位肩章上缀着星的陌生男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站在了她的右侧。
对方眼神锐利,似乎刚才一直在岗亭阴影处观察着人群。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另外几名士兵打扮的人才从人群的不同方向默不作声地围拢过来。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如同鬼魅般降临在码头。
他们身着金边领口的黑色制服,正是当地的皇家警察。
那些人的队伍经过她时,竟直接停在了她的前面。
她不明所以,心中猛地一沉。
为首的那个男人,肩章上缀着好几颗星的那个,显然是地位最高者。
此时此刻,正端坐于马背之上,毫不留情地打量着她。
男人的臂上戴着黑色手套,制服扣子紧紧扣到脖子根部,另一只手则将香烟举到嘴边,不疾不徐地吸了一口。
烟雾模糊了那人冷硬的面部线条。
对方从马背上下来后,开始在她和克莱德面前缓慢地踱步,目光如同打量物品般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鞋子、腿和裙摆,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审视。
随即,对方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话,声音平稳却暗含威压:“听说最近伦敦王室失窃了一批珠宝……”
“据查是一对雌雄大盗所为。”
“那女的叫南希,黑发貌美,原本是弗雷德里克王子的某位情妇,结果卷着巨额财宝和奸夫跑了……”
“看来是早有预谋,现在全国都下了通缉令,而那位奸夫金发白脸,身材瘦高……”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继续在她和克莱德之间游弋。
“听起来……倒是和某些人的特征十分相符啊……”对方故意将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胁,“这种窃贼一旦被抓住,可是要上绞刑架的!”
寂静使她的神经稍许归于安定,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很快便又被打破。
她还处于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试图理清眼下的状况,突然听见那领头的治安官毫无预兆地厉声大喝:
“拿下!”
男人的声音如同鞭子抽破寒冷的空气,先前的慵懒审视瞬间消失无踪,转而变得疾言厉色。
对方眼神锐利,仿佛已经认定了她和克莱德就是通缉令上那对胆大包天的盗匪。
“欸?你们干什么?”
克莱德侧身,用身体护住她,试图上前理论,声音因急切和愤怒而略微提高:
“这位长官,这肯定是个天大的误会!我们只是普通旅客,要去伦敦探亲,绝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盗贼!”
旁边另一位治安官跨前一步,冷漠而机械地重复道,“是不是误会,不是你一句话就能说清的,”同时用戴着臂章的手臂强硬地拦住了克莱德,阻止他再向前。
“跟我们走一趟审讯室。我们长官有话要问你们。”另外两名警察也上前逼近一步,将他们拦住。
这些人的语气不容置疑,动作间透着公权力的冰冷与强制,形成了一道令人窒息的包围圈。
克莱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能感觉到四周路人投来的好奇与畏惧的目光。但他敢怒不敢言,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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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侧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却又无力地松开。
而她,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控制住了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脱口而出的辩驳,让自己沉湎于冷静的观察和思考之中。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为首者肩章的星级。
周围的环境以及克莱德苍白的侧脸,使她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她在心中权衡。
面对这种公理与强权、无辜与刁难之间的微妙界限,她该如何用最稳妥的方式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足以致命的危机。
很快,她被带进一座烛光昏暗的建筑。
这里显然是临时用作审讯室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陈旧木材的气味。
四边点着三四盏油灯,每个灯头的尖细火焰周围都有一圈小飞蛾在那里旋绕。
“你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治安官在桌后坐下,烛光在他黑色帽檐下的脸孔投下跳跃的阴影。
“伯莎·坎贝尔·帕默斯顿。”
她清晰地回答,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冷静。
“呵呵,”听到最后的姓氏,男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身体前倾,盯着她,“帕默斯顿?真名,还是假名?”
这当然是假名。
她真正的姓氏其实是梅森。
这个回答只不过是她急中生智,借用了邮轮上那位名叫维恩的男人的显赫姓氏,希望能借此震慑住这些警察。
据她所知,他大概身份尊崇,是英国的某个权贵,所以,拿他吓唬一下眼前这个小小的地方官也不无不可。
她长时间保持沉默,令那个治安官开始逐渐感到不耐。
对方正倒背着手站在桌前,开始检阅她的随身行李。
他威风凛凛地翻开她的小箱子,试图从那些叠放整齐的衣物和私人物品中,找出任何可能与王室失窃案有关的赃物。
而她无法制止这种无礼行为,只能紧绷着嘴唇,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自己精心收拾的行李翻得一片狼藉。
即使她的眼神冷若冰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反感与抗拒,对方也完全无视她的意愿,丝毫没有停止手中动作的意思。
就在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指即将伸向她藏有巨额银行汇票和现金的贴身钱袋时,他的目光猛地被木箱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夹层缝隙中透出的一点亮光吸引了。
突然之间,他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空中,眼睛眨巴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那里似乎放着一个质地特殊的指环。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银色的印信,仰起脸,凑到灯光下仔细打量。
眉宇间渐渐出现凝住似的严肃神情,之前的傲慢和怀疑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
“这是……”他盯着上面清晰的盾形家徽,声音几乎哽住。
这上面刻着的竟是前爱尔兰总督、帕默斯顿公爵的家族徽章!
这样的信物,在英国政界无人不晓,极难作假……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手中?
他猛地抬起头,用全新的、充满巨大疑惑和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看了很久。
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法立刻组织语言。
倨傲和审视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就像植物得了枯萎病似的。
她迎着对方剧烈动摇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面容的平静。
试图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坦诚让对方相信,她与这个姓氏的关联并非谎言。
最终,那位治安官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向后靠向椅背,语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别这么看着我,小姐,”他甚至还微微欠身,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几乎带着一丝安抚,“我说这些都是发自内心……请您理解,我也只是例行公事。”
31.无畏
“例行公事?”
她冷笑一声,眯着眼睛,站了起来,试图让自己在这个昏暗低矮的审讯室里显得从容无畏。
她甚至想鼓励那位治安官开口交谈,但对方只是沉默地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对面的治安官用余光瞥见她突然起身,疑惑地发问。
她身后摇曳的烛光,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将她的影子瞬间放大、拉长,扭曲着吞没了桌面和周围的墙壁,带来了无言的压迫感。
治安官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试图隐藏内心的惶恐。
她看见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在艰难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安抚她的情绪。
是的,她清晰地看出了他的不安。
攻势已然逆转。
那枚印信显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她想。
于是,她屏住呼吸,脸上浮现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继续向对方施压:
“如果你作为一个治安官,办事能再严谨些、调查得更清楚些就好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平静地系上大衣的扣子,漠然地注视着对方,试图让他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厌烦了这场无意义的闹剧。
“这场毫无根据的盘查是否可以结束?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她毫无顾忌地走到屋子中间,用略带讥讽的目光扫了对方一眼。
然后她伸出手,不容拒绝地从那个男人的手中夺回了那枚引起尊重与恐慌的鎏金印信。
她忍耐着怒火,合上被翻得一片狼藉的行李箱,然后抬起头,冷冷地挑眉,嘴角依然带着那抹令人不安的笑意。
对面的男人直瞪瞪地瞅着她,似乎无法确定那微笑背后,究竟是宽容还是嘲弄。
“请…请尊贵的女士您原谅…”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地变化着。
从最初的紧张,逐渐转为尴尬、敏感,最后凝固成一种微妙的敬畏。
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对方。
用沉默施加着压力。
直到对方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到她身边。
男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极其礼貌甚至近乎讨好的表情,并转过头去,为她拉开了审讯室的铁门。
这位年轻的治安官显然承受不起招惹她背后那位大人物的后果。
此时此刻,他正僵硬地倚在门框上,肩披的深蓝色薄大衣滑落也浑然不觉。
对方一手抵着门,一边匆忙地对门外的警卫使了个眼色,比划了一个清晰的手势。
“让开,让这位小姐通过。”
那几个值守的警卫面面相觑,感到十分诧异。
他们低声交换了几句话,但最终还是听从了上级的指示,退让到一旁。
走出审讯室后,她在昏暗的走廊里稍作停留。
透过隔壁房间一扇小小的窗户,她用眼角瞥见了里面的克莱德——他正可怜地低着头,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接受审问。
看到这一景象后,她的心沉了一下。
沉默中掠过一丝明显的不快。
那位治安官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脸上骤变的神情,额头为此渗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瘦削的壮年男子,显然是更高级别的官员。
那人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下属在这个年轻女孩面前如此卑微地点头哈腰,脸上写满了困惑。
治安官不安地瞅着她,又看了几眼被绑住的克莱德,怯怯地解释道:
“只是正常的审讯流程……”
她沉默了,有点不高兴。
“审——讯?”她拖长语调,带着质疑的腔调反问。
对方突然慌乱地打起手势,同时瞪大眼睛看向门内的下属,急促地命令:“放了那个人!立刻!”
然后,那位治安官还没来得及再辩解什么,旁边的门就又被打开了。
克莱德跛着腿,有些踉跄地从里面走出。
他身后跟着几个在昏暗中看不清脸庞的警卫,那些人正低声交谈着,不安地向走廊东张西望。
克莱德一看到她,乌黑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暴露了他刚才经历的窘迫与委屈。
他怯生生地向她走来,结果因为腿脚不便或是情绪激动,差点摔倒在地。
那位治安官连忙上前搀扶。
而她根本没去管克莱德,而是把眼光投到了那个治安官身上,迅速并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她轻声冷笑。
她的沉默让那个治安官彻底失去了自信。
他现在非常后悔将这两人抓来审问。
治安官后背发凉,艰难地咽了口唾液。
然后,他手忙脚乱地从地上半扶半提地将克莱德拽起,让他勉强站好。
克莱德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状态,示意自己走路没问题了。
接着,他靠在墙壁边,用一种复杂而探究的目光望向她,眼中充满了疑问和期待,期待她能给出一个解释或指示。
克莱德凝视着她的双眼,期待她予以回复。而她只对他眨了眨眼,神态自若——意思是,她在做什么她心里有数。
而一旁的治安官则显得惶惶不安,握着拳头,小心地打量着她的每一丝表情。
此时,她已完全恢复了镇静,看上去不再那么生气。
她一把将克莱德拉到身边,准备带着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脊背挺得笔直,脚步从容自如。
最后,那些皇家警察在治安官的带领下,一路无言地将他们护送回码头,直至他们登上渡轮,然后才悻悻然离开。
……
第二天中午。
云幕低垂,海天一色,向着远方延伸的浪花融为了朦胧的灰蓝。
渡轮的舰桥上,大副和水手们正协力升起第二面风帆,以期捕捉更多风力。
一些妇女正凭栏远眺,身边站着她们矮小勤勉的丈夫,还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在嬉戏玩耍,为这单调的航程增添了几分生气。
还有一个戴着手套的魔术师,试图吸引乘客的注意,他将帽子口朝上放在地上,表演着简单的戏法,但甲板上忙碌或疲惫的人们并无闲心驻足,没有一个人向他扔钱。
她用目光在拥挤的甲板上搜寻,终于找到一个能坐下的僻静角落。
海上航行,物资匮乏,食物难以长久保存。午餐她不得不因陋就简,吃了半块坚硬如大理石般的黑面包,配着寡淡的炖西葫芦,又勉强喝了几口稀薄的番茄汤。
这一天因为太过忙碌,她几乎都忘记了饥饿。
在她吃饭的时候,克莱德套着一件水手衫,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
他坐在了她旁边的长凳上,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放下了几颗饱满青翠的枣子,看起来意外的新鲜。
“你是从哪找来的?”她有些惊讶地问,拿起一颗端详。
“刚刚船从一个无人小岛的边缘缓缓驶过,”克莱德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岛上有棵野枣树,枝条垂得很低,几乎探到了水面上,我就伸手拽下来了几枝。”
接着,他从罐子里给她倒了些果汁,还把装有无花果干和糖渍葡萄的木盘推到她跟前。
她把糖渍葡萄放进嘴里,那浓郁到几乎不真实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
她好久没有吃这些东西了,尝到了一种非尘世般的甜味。
这股甜味仿佛带着慰藉,让她的精神也随着味蕾一同改善了许多。
她在硬木椅子上稍微往后移动了一下,向后仰着头,合上双眼,仿佛在努力与自己内心那片沉重的黑暗对话。
短短几日,她已经对十九世纪初的英国有了一个明确而粗略的印象:
政治并非想象中开明,甚至带着一种压抑的黑暗;深刻的阶级鸿沟、严苛的济贫法、无所不在的宗教伦理约束、被早期工业繁荣严重污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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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以及触目惊心的贫富差距和不断加深的阶级矛盾……
她咽下了嘴里咀嚼的东西,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声诉说,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
“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她喃喃道,目光似乎投向了远方看不见的海平线。
她心里明白,自己只有一个理由继续待在这个令人讨厌又复杂的国家——那就是找到原身的母亲,解开身世之谜,并彻底改变那本书中为自己写好的残酷命运。
想到船只即将抵达利物浦,再次踏上坚实的陆地时,她的思绪便不可避免地飘向未来。
她沉吟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是克莱德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真切而不设防的笑容。尽管那微笑背后,依旧潜藏着对未来的惶惑与深藏的悲伤。
“命运……”她由衷地叹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海风,“我只希望我能够战胜它。”
而不是成为那个被命运玩弄、最终走向毁灭的可悲角色。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克莱德佯装着听懂了似的频频点头,其实他完全不明白她这些抽象话语里的含义。
他就是个普通人,身上丝毫没有奢侈生活遗留的痕迹。
他的世界简单而实际。
她注意到他的手并不光滑,指甲开裂,还沾着点洗不掉的污渍,有一点脏。但是无论如何,他主动为她服务,体贴周到。
在这离家万里之遥的异乡,能遇到一个能相互陪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她处境的人,终究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他有慷慨的天性,和一种粗糙的柔情,乐于助人,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但偶尔开口,说出的话却能直击要害,透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智慧。
这时,船员端上来一道刚烤好的鱼片,雪白的鱼肉边缘微焦,散发出混合着海盐与烟火的、令人垂涎的香味。
甲板上亮着防风的油灯,船只孤零零地漂在墨色的海面上。
他们乘坐的这艘渡轮,是一艘漂亮的铝壳船,船身画着一根清晰的金色吃水线,在灯光下隐约反光。
她和克莱德边吃边聊,喝着一种无色的廉价葡萄酒,味道酸甜微涩,但异常解渴,冲刷着烤鱼的油腻。
随着晚餐时间到来,旁边的桌子渐渐坐满了人,周围充满了嘈杂的谈话声、刀叉碰撞声和笑声,但他们的小桌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并未受到太多干扰。
在这喧闹的背景下,两人反而逐渐打开心扉,关系更像是在患难中逐渐建立起信任的朋友。
在旅途中颠簸了四五天之后,她总算感到不那么孤单,与周围的环境也不再那么格格不入了。
怀着对即将登陆后未知境况的隐隐担忧,她吃完最后一口鱼,拿出了一张地图。
那是一张从希金斯神父和艾琳修女那儿得来的、略显褶皱的伦敦地图。
她就这样就着昏暗的灯光,在上面仔细查阅比划,试图提前熟悉那片即将踏足、决定她命运的土地。
她把腿支起来,搭在小桌下面的横条上,目不转睛地查看着地图。
而克莱德就像被桌子角挂住了,被无形的大头针钉住了,纹丝不动坐在她身旁。
他喜欢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看她。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举目无亲,和她一样孤独。
这是她第一次,并非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是被一种无形命运的轨迹推动着,真正踏上了前往伦敦的路。
这并非简单的地理跨越,而是一场撕裂时空的跋涉,其中混杂的迷茫、疏离与沉重的宿命感,无人能够真正理解。
但无论如何,在经历了异国他乡的种种漂泊、猜疑和惊险之后,在这艘摇晃的渡轮上,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许放松。
她总算感到不那么迷惘,那份时刻萦绕的惊惶也渐渐褪去。
她开始觉得自己与这片陌生的世界、与这艘船、甚至与身边这个沉默的同伴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不再如最初那般格格不入。
她甚至期待见到英格兰北部阴郁幽邃、雾气朦胧的风景,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