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 第1章 第1章 “任苒,跟荏苒这个词同音,是时光慢慢走远的意思。” “时光一定得走远吗? “对,时光总会走远的,可是我们会留下幸福的回忆,这就是时光给我们的礼物。” 任苒无数次看着母亲的遗像,回忆起过去母亲与她对话,发现时光留下的礼物远远不止幸福的回忆。 幸福的回忆,她当然有。 可是有时现实背后隐藏了让人无法正视与面对的真相,天堂注定只属于愚人与孩子。 第2章 第2章 在12岁以前,任苒的生活可算是幸福得没有一丝缺憾。 她父亲任世晏在南方家乡Z市的Z大法学院任教,母亲方菲在Z市图书馆工作,他们家住在离Z大不远的一个独居院落内。 那套房产是任世晏做传教士的祖父遗留下来的,不大的庭院内,一棵樟树生长得枝繁叶茂,据说树龄超过60年。在晴朗的日子里,树叶将洒落院内的阳光筛得光影斑驳。红砖黑瓦的两层楼房透出年代久远的感觉,朝西的一面墙上爬满了爬墙虎,看上去生机盎然,多少掩饰了房子年久失修的颓态。 任苒从小便适应与大学校园比邻而居的宁静生活,更爱那套房子里面度过的所有幸福的时光。身为著名法学家、教授的父亲和性格温柔的母亲对她既要求严格,又宠爱有加。 父亲的世交祁汉明的儿子祁家骏与她一块儿长大,两人如同兄妹般相处,让她根本没有独生子女通常会有的孤独感。 她觉得她的小小世界十分完整。 然而,任苒的母亲方菲在女儿12岁时病倒,那一年任苒刚上初中。经过不同医院的专家诊断,方菲被确诊患有子宫癌,从此开始缠绵病榻。 任世晏悉心照顾妻子,但是他毕竟工作繁忙,除了上课、带博士生,还要做课题著书,时不时要出差去外地开会讲学。任苒很快习惯了三点一线地往返于学校、医院和家中,将作业带到医院做,她学会了看护妈妈,同时也眼看着妈妈在病痛折磨下慢慢瘦弱憔悴。 方菲先做手术切除病灶,再做化疗,忍受厌食、抑郁、呕吐、掉头发的折磨,然而癌细胞还是已经转移扩散,侵蚀了她身体别的器官。 漫长的治疗过程,对病人和亲属来说,是一场共同的折磨。可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方菲都漠视病痛,表现镇定,从来不诉苦不抱怨,她和女儿一起读书、谈心,督促她好好学习,对着丈夫保持微笑,这样的勇气让所有人惊佩不已。 任苒16岁那年的冬天,方菲在医院里去世了。 那时正值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提前几年便有人搬出各种神奇的预言,争论世界是否已经快到了末日;有人却在欢呼雀跃,迎接千禧年的到来,认为地球将翻开一个新的篇章。 任苒沉湎于丧母的伤痛,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沉默的少女,对于周围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安葬妻子后,任世晏注意到女儿的状态,决定换个环境。他离开Z大,应聘到中部省会城市H市的一所财经政法大学任教,同时让女儿跟着转学过去。任苒沉浸在伤心之中,没有反对。 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后,任苒提不起情绪来适应。她变得更加阴郁内向,头半年时间里,在这边的生活过得十分糟糕。她既讨厌此地与故乡完全不同的暴烈气候,也不和新同学交往,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任世晏正为女儿担心不已时,祁家骏参加高考,并报考了他任教的大学,让父女二人都喜出望外。 任祁两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任苒的祖父那一辈,双方完全知根知底。任世晏与祁家骏的父亲祁汉明是老同学加好友,与祁家骏的母亲赵晓越曾是Z大的同事,两家人一直来往密切。 在任苒母亲的葬礼上,任世晏要强忍悲痛处理各种事务,无暇照顾女儿。祁家骏一直握着哭得几至晕厥的任苒的手安慰她,所有的人看着这一对沉默的悲伤少年,都只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来得自然而纯真。 祁家骏过来上大学后,差不多每天来任家陪任苒一块做功课,她总算振作起来,渐渐摆脱了孤僻,在高中最后一年里埋头学习,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任世晏惊喜之余,更加默许了他们的出双入对。 双方家长的想法似乎达成了默契,只是任苒并不认可。她承认,她与祁家骏的关系比一般朋友来得更为密切,甚至比一般兄妹更友爱,可是离真正谈恋爱,却很有一点儿距离。 一起长大、太过熟悉,没有心跳的感觉,当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任苒觉得这个看似温和,其实性格复杂、放任不羁的漂亮男孩子是知己好友,却并不是自己期待的男友。 从小到大,她眼看着祁家骏不停结交女友,毫无妒忌之意。在她看来,那样少男少女之间的分分合合,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基于青春期骚动的社交活动,并不吸引她。她想要的是“更激烈的感觉,能淹没自己的爱情”。当她直言不讳讲这话时,祁家骏大笑,揉一下她的脑袋:“少女思春真可怕。” “不许笑我。我知道我爸和我妈那样的婚姻很幸福,他们是恩爱的典范。可是由同学而恋爱、结婚,未免太平淡,没有一点波澜起伏。” 祁家骏耸耸肩:“据说很多人想要一个平淡的幸福也要不到。” 任苒知道他父母的婚姻多少有问题,家庭气氛常年紧张,“平淡的幸福当然不错。可是我就不信,难道你现在就开始想要那种生活了。” 祁家骏微微出神,他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英俊面孔,平常总有一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姿态,对什么都表现得不认真,偶一沉思,脸上神态便有了一点阴郁。他随即摇头笑了:“我对婚姻没向往,想不通人为什么要找麻烦结婚。我也不知道我具体想要什么,也许我想要一个有梦露身材的女朋友也说不定。” 任苒发育偏迟,到了高中才开始长个子,一向引以为恨,她看看自己纤瘦的身材,咬牙说道:“可见男生都是视觉动物。” “好吧,但愿那个能将你淹没的男人爱的是你的灵魂。”祁家骏对她的小女生腔一向既轻视又容忍。 相貌英俊、家境富有的祁家骏从读中学起就十分受女孩子欢迎,甚至他那个有些让人捉摸不定的性格也被充满浪漫想象的女生视为了他的魅力之一。他和任苒一直如同兄妹般相处,任苒成天匆匆往返于学校与医院之间,没一个女孩子想到去妒忌她被祁家骏放在优先位置。 上了大学之后,那些喜欢祁家骏的女孩子当然不再满足于递下一小纸条、一块儿看场电影、放学时同路回家顺便说点儿废话这种相处模式,看到他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军训后晒得黑黑瘦瘦的新生,不免会疑惑地上下打量她。 任苒对自己的容貌评价十分客观,她五官长得像她父亲,轮廓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小小的面孔上有着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算不上惊艳的美女,也完全不用自惭。尽管被祁家骏的仰慕者这样用评估的眼神审视,可并不妨碍她开始喜欢大学生活。 第3章 第3章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任家。 这所财经政法大学规模并不大,任世晏接受聘任过来执教,校方给他在学校安排了一套房子暂住。 校园依小山而建,地势略有起伏,任世晏的房子在学校的老宿舍区,远离学生宿舍。登上20来级石级上去,是几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仿苏式建筑,砖木结构的四层楼房,有着灰扑扑的水泥楼梯,走廊黑暗而且不算通风,房间结构说不上合理,楼下也不方便停车。最初这里是苏联专家楼,后来变成教授宿舍,自从学校在校园以外开建新的公寓区,改善教师居住条件后,这里的住户陆续迁出,只剩下单身和外聘教师,住得远没过去密集。可是任世晏倒是喜欢这一处宿舍区的安静环境,又觉得上班方便,同时并不确定会长期在此执教,便没有另买房子的打算。 任苒考上大学后便住进宿舍,但回家对她来说实在太容易了。读国际贸易专业的祁家骏想来借一本专业书,她带着他上楼,刚打开房门,就已经听到任世晏与人在书房里面谈话,他的声音十分浑厚。 “……从目前的立法来看,还没有现成的法规来规范私募,但是有很多风险需要防范,我觉得你要注意的问题不止是合约,参与证券公司的资金拆借,政策方面的不确定因素也要考虑进去。” 另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回答道:“在现在的证券市场内活动的民间资本,如果不想被猎杀,就只能与官方性质的资本结盟,恐怕作为私募基金的操作者来讲,并没太多选择。” 祁家骏低声说:“要不我们待会儿再过来吧。” “我爸一谈起这些法律问题就没完,要是在里面跟带的博士生谈话,就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没事儿,我们拿了书就走。” 她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门便推门而入,视线却一下被坐在任世晏对面的那个人牢牢吸引住了。 任世晏嗔道:“没礼貌,怎么就这样闯进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祁家骏连忙说:“对不起,任叔叔。” 那客人是一个陌生男人,姿态放松地坐在藤椅上,仍看得出身材是南方人中少见的高大,略显瘦削的一张面孔上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略微带着鹰钩,看面容很年轻,可他的眉宇之间却又有着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镇定气质,让人无法确定他的实际年龄。 任苒的第一个判断便是,这人当然不可能是她父亲的学生。在一向号称气势逼人、气场强大的父亲面前,他没有任何诚惶诚恐受教的表情,反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他的目光扫过任苒,在祁家骏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祁家骏的神情却一下变得古怪了,而任世晏也略微不安:“家骏,有什么事吗?” “没事。”祁家骏拉一下任苒,“我们先出去。” “你不是要找书吗?” 祁家骏不理会她,转身出去,她觉察出不对,禁不住再度看向那陌生的客人,阳光透过南方窗子斜射进来,他站起了身,彬彬有礼地说:“你好。” 他果然如她判断的那样十分高大,眼睛深邃得仿佛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多少与这个年龄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在他的目光下脸红了,而且不习惯如此客套的对话,连忙说:“呃,你好。你们继续,我先出去了。” 任苒匆匆出来,却没看到祁家骏,她下楼后才发现,他正站楼下。暮春时分的下午,阳光明丽地洒在他身上,她却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了阴影。 “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吗?” 祁家骏沉默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见过一面。走吧。” 两人向石阶走去,任苒实在忍不住:“喂,只见过一面的人,你表情怎么这么古怪?” 祁家骏沉默一下,声音平淡地说:“他是我爸爸的儿子。” 这个别扭的句式将任苒吓得目瞪口呆,她琢磨了一下:“那个,不是你妈的儿子吗?” “笨。他要是我妈的儿子,我就直接叫他哥哥了。他是我爸跟外面女人生下来的。” 他们的老家Z市地处富庶的南方,的确有不少有钱人养外室包二奶,可是任苒生活圈子单纯,她实在没法将她从小认识的祁伯伯与“私生子”联系起来,更不能想象在Z大做行政工作、性格看上去颇为刚烈的赵阿姨会容许这种事发生,不禁发出一个长长的惊叹:“天哪。” 祁家骏横她一眼,只可惜他的脾气只对别人有威慑力,对任苒却从来免疫,更阻拦不住她的好奇心。 “你妈……知道这件事吗?” “我都知道,我妈会不知道吗?” “那……赵阿姨应该很生气吧。” 祁家骏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他母亲岂止是生气。知道丈夫有一个比自己女儿小三岁,比儿子大四岁的私生子存在时,赵晓越才生下祁家骏不到一年。她险些精神崩溃,用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状态——如果严格定义正常状态,也可以说,她从那以后都没有恢复,祁家骏自懂事起,便对家里一直延续着的冷战气氛习以为常了。 “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说过啊?” “你傻了吧,这种事我会到处跟人说吗?”祁家骏不耐烦地说。 “那……他找我爸干什么?” “不知道。” “我爸好像知道你们的关系。” “这也不算秘密,以你爸爸跟我爸爸的交情,肯定知道。” “阿骏,我爸不会跟他有什么事的,他们一听就是在谈法律上的事。他一向最喜欢你。” 祁家骏本来应该被这个天真的劝慰逗乐,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情,只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因为任叔叔跟他谈话就生气。” 她摇他的胳膊:“喂,这事是祁伯伯不对,还有就是……那个人的妈妈不对。我跟你家这么熟,都不知道这件事,也从来没在你家碰到过他,可见他跟你的生活完全不相干,你何必为他生气?” 祁家骏苦笑:“小苒,你不明白。知道家里气氛说不上正常,妈妈总那么喜怒无常的原因后,我看到他,不可能开心。” 任苒认真想一想,点点头,突然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有他存在的?” 第4章 第4章 祁家骏还有约会,两人告别,任苒回到宿舍,闷闷不乐地躺下,仔细回想这件事,得出的结论仍然是:她非常抗拒。 她当然已经过了对于传说中恶毒继母莫名畏惧的年龄,而且她也承认,她父亲任世晏确实如祁家骏所言,“正当盛年”,仍然英俊潇洒,完全具备被人仰慕追求的资本。可是她无法用理智说服自己,父亲已经克服了丧妻的悲痛,将要——或者甚至更糟,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室友招呼她去食堂,她却摇头谢绝,而是爬起身,向家里走去,决定跟父亲好好谈谈。 那辆黑色桑塔纳仍停在原处,任苒快步上了石阶,走进自家单元,却与正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人扶住她,让她站稳,说声:“对不起。” 她定睛一看,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立在她面前,正是一个多小时前坐在她家与她父亲交谈的那个人,她结结巴巴地说:“没关系,哦,我是说,对不起,其实是我撞了你。” 那人微微一笑:“没关系。” 他松开手,稍稍侧身,让她过去。 任苒上了三楼,拿钥匙开门,玄关处摆着一双深蓝色高跟鞋,显然是季方平的。她向里走一步,便对着了小小的厨房,从她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她父亲任世晏正从身后双手环抱着站在调整台边切菜的季方平,而季方平如小鸟依人般享受着他的怀抱,这个亲密的姿态让任苒顿时站住了脚步定在了原处。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来,一字字撞入她耳内。 “……祁家骢这年轻人锋芒内敛,谈吐老练,看上去真不简单。” 任苒没心思想到季方平提到的祁家骢这名字与祁家骏之间明显的相连之处,只紧张地等着父亲说话。 “他完全靠做投资、做期货白手起家,年纪轻轻已经可以调动大笔资金,在私募业内炙手可热,证券公司甚至给他提供专门的办公室,实在让人吃惊。” “他好象并不买他父亲的帐啊。” “唉,老祁一直对他愧疚,所以再三托付我,一定要帮他避开法律上的风险。我准备收集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做有针对性的研究,相信政府不久也会做这方面的立法工作。” “好了,别谈工作了。我刚才过来碰到了小苒,她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根本不愿意留下来吃饭,怎么办?” “小苒性格很平和善良,她迟早会接受你的,别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我都等了八年多了,世晏。” 任苒被这句话惊得呆住。 八年——这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开始没多久的恋爱。从她10岁起,这女人就窥伺、甚至侵犯着她的家庭、她的父亲,而那时她母亲还健在。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浑身血液却变得冰凉,麻木地站着。 只听季方平继续说道:“我今年已经34岁了,世晏,我还想给你生个孩子,再拖下去,我怕我连当高龄产妇的机会都没有了。” “平,小苒是我唯一的女儿,她对她妈妈十分怀念,好容易才走出丧母的阴影,我不可能无视她的感受,现在就公开和你在一起。本来按我的想法,还要过一段时间再介绍你们认识比较好。” “你已经很保护她了。为了不让她听到闲言碎语,你放弃了Z大现成提升为法学院院长的机会,跑到这个规模远不及Z大的学校来教书,我也只好到这里来重新开始。世晏,这一切是我甘心情愿的选择,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来往了。” “我还是希望你试着跟小苒做朋友,这样以后我跟她说我准备再婚,她会容易接受一些。” “世晏,我不是抱怨,也不是逼你在女儿和我之间做选择。可是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么大的女孩子相处,她对我好像很有戒心,而且小女生恐怕都有些恋父,我根本不敢想她听到我们打算结婚会有什么反应,唉,我也实在没信心让她喜欢上我。” “小苒不是恋父,她一向很爱她母亲,现在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有责任照顾好她。” 季方平默然,手上切菜的动作却加快了。任世晏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俯到她耳边,声音放轻一些。 “平,请体谅我。就算小苒一时不能接受你,也没关系。她马上要读大二了,大学毕业后,我会送她出国留学,阿骏那孩子会早她一年出国,我跟他已经谈过了,他一直喜欢小苒,向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她,到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无明怒火在胸中冲撞,任苒摆脱了呆立的状态,猛然抬起脚,将那一双高跟鞋踢得飞了出去,直撞到对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厨房里的任世晏与季方平惊得同时回头,正对上任苒那张惨白的面孔,任世晏连忙松开了季方平。 “小苒……”任世晏叫着女儿的名字,却只见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如同燃烧着小小的火焰,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任苒缓缓抬手,指着他们,张了张嘴,却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苒,你镇定一点,我和你父亲……” 任苒在季方平清亮的声音刺激下,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厉声说,“你给我闭嘴滚出我家,不要跟我说话。” “小苒,注意你的礼貌。”任世晏说示意季方平不要说话。 “那你们呢,你们要不要注意一下你们的道德?” 任世晏张口结舌。他今年不过46岁,体态保持良好,仪表堂堂,有着学者的儒雅气质和成熟男人的风度,在专业领域享有盛名,一向口才流利举止从容,可是此时面对女儿愤怒的指责,他不由自主现出了狼狈之态。 看着这对在她视线下不安的中年人,任苒却没法有任何胜利感。她废然放下不住颤抖的手,转身夺门而出,一口气穿过漆黑的走廊,咚咚咚跑下楼梯,冲出宿舍,却再度结结实实撞到一个坚实的后背上。 那人正是才从她家出来的祁家骢,他正站在门前接电话,诧异地回身扶住她,她撞得头晕脑涨,来不及说什么,匆忙绕过他,急急跑下石阶,下到一半,脚步凌乱,一下踩空,顿时摔倒滚了下去。 任苒的大脑好一会儿都是一片空白,等意识恢复时,发现祁家骢正蹲在她面前,轻轻握着她的脚踝,她只觉得一阵剧痛,禁不住呻吟出声。 第5章 第5章 祁家骢发动车子,瞟一眼后视镜,发现后座上的任苒头歪在一侧,满脸都是泪痕,眼中的泪水仍在不停流淌出来。 “很疼吗?忍一会儿,马上就到医院。” 任苒没有答话,她的确疼,然而更大的痛楚却是来自心底。 她妈妈方菲去世前三天,多个脏器发生衰竭,身体极度虚弱。当着任世晏的面,她将一个存折交到女儿手里:“小苒,这是用你名字开的存折,里面有二十万块钱,每年自动转存,密码是你生日,妈妈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一定要收好。” 她当时读高二,尽管家境算优裕,但每个月的零用钱不过100块,一下被这个巨额数字吓坏了,更被妈妈的语气弄得惊惶不安,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不要钱,你帮我收好就行了。” “乖,妈妈现在太健忘,怕放得自己都找不着了。”她妈妈笑着说,“你收起来。记住,这是妈妈给你的,任何人都没权力动用。” 她妈妈说这话时,回头看看任世晏。任世晏神情复杂,却只点点头:“收起来吧,小苒。”他看向妻子,轻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女儿,你放心。” 她妈妈疲惫地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女儿:“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小苒。” 那个存折一直躺在任苒的抽屉里。在一片混乱中,她突然记起此事。妈妈说的每一个字清晰在她耳边响起。 她绝望地意识到,妈妈在临终前将一个巨额存折留给尚未成年的她,而不是按更合理的处置方法托付给她爸爸,甚至郑重叮嘱她,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恐怕是早就知道丈夫的婚外情了。 祁家骢在医院停好车时,发现任苒已经在后座哭得泣不成声。他打开车门,俯身将她抱出来,用脚踢上门,微微皱眉:“不至于痛成这样吧。” 任苒不理他,顾自大哭着,根本没留意到从后座转到了他怀里,眼泪将他胸前的衣服一下浸湿了。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女孩子好象儿童沉浸于自己世界里一样,哭得如此肆无忌惮,脸上灰尘和涕泪纵横,抹得一道一道的,五官皱到一起,肩头抖动,嘴张开着,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欲绝,却实在不像是单纯因为疼痛撒娇。 祁家骢好笑诧异之余,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怜悯,他将她纤细的身体安抚地抱得更紧了一点,跟在任世晏后面,疾步向急诊室走去。 拍过片子后,医生给任苒处理身上的皮外伤,除了几处不算严重的挫伤与淤青外,右边胳膊被地上尖锐的石头刺开一道近五公分长的伤口,皮肉狰狞地外翻着,血流不止,需要缝针。 任苒总算止住了哭泣,只一动不动呆呆坐着,由得医生处置。 祁家骢正要告辞,只见季方平拿出纸巾,走近任苒,想给她擦拭满脸的灰尘,任苒猛地抬手挡开她,声音沙哑地叫道:“滚,你别碰我。” 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她的伤口做清洗消毒,被她这个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马上缝针了,你可再不能这么乱动。” 季方平尴尬地僵在那里,拿拍片结果进来的任世晏无可奈何地说:“方平,你先出去吧。” 季方平黯然出去后,医生仔细研究片子:“还好,没有骨折,右脚脚踝扭伤,等一下用弹性绷带固定一下。” 任世晏松了口气,正要安抚女儿,然而任苒不等他说话,同样厌恶而暴躁地说:“你也出去,不然我不缝针,这就走。” 任世晏只得对祁家骢说:“家骢,麻烦你帮我看着她缝针,我在外等着。” 祁家骢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出去后,任苒一下显得十分安静,医生与护士清创,这个显然疼痛的过程中,她却再没流泪,只死死咬着嘴唇,身体绷得紧紧的,头扭向另一边,左手握成了拳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左手,她一惊,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正碰上祁家骢的目光,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微微含着笑意:“我以前也缝过针,左边眉骨下面,看得出来吗?” 他的脸隔得很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眉毛英挺,眉骨下确实有一个并不算明显的细长疤痕,她“唔”了一声。 “四年前我出了车祸,在一个小县城,替我缝针的是个实习医生,手抖得厉害,他的指导老师在旁边说:别怕,只要不把病人的上下眼皮缝到一起就没事。” 任苒并没被逗乐,护士倒“扑哧”一声笑了,缝针的大夫摇头撇嘴说:“又在编医生的段子寻开心。” 祁家骢笑道:“好吧,这笑话不好笑,不过你放松点儿,至少你不用怕医生给你弄个单边双眼皮出来。” 任苒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松,再怎么心乱如麻,也不得不领情,勉强拉一下嘴角:“谢谢你。” 医生给任苒缝完针后,包扎好她的手臂,再用弹性绷带固定她的右足踝,开药,交代注意事项,她心不在焉,祁家骢只好代她一一答应下来,扶起她走出急诊室,季方平已经走了,任世晏迎上来:“小苒,我们回家吧。” “我要回宿舍。”任苒哑着嗓子说,并不看父亲。 “任小姐,医生刚说了,你的脚踝要冰敷,回家应该方便一点。”祁家骢温和地说。 任苒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就要往外走。任世晏一把拉住她:“小苒,不要任性,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任世晏有些急躁了,然而不等他说话,任苒轻蔑地笑,“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背着我妈妈跟那个女人来往了多久,感情有多深吗?不用了,我现在就给你们让路,你们用不着玩地下情,熬到毕业送我出国再在一起。” “小苒——”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放开我。” “我已经给家骏打了电话,他说他马上赶过来,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任苒却直直地看着他:“阿骏也早知道你和这女人的关系对不对?” 任世晏默然不语,任苒仰头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大家都知道,连我可怜的妈妈也知道,她不忍心告诉我,一个人背着这个羞辱去世了……”她一下哽住,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甩脱他的手,独自向外走去。 站在一边的祁家骢轻声说,“我去送一下她,任教授。” 第6章 第6章 任苒下了车,拖着步子走过去,坐到祁家骢身边:“谢谢你。” “别客气。” “你没见过像我这么任性的人吧。” “年轻女孩子有任性的权力,不过,”他自己吐出一口烟雾,笑了,“我确实没见过哭得像你这么伤心的。” 任苒怔怔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暗沉湖面:“我真的很难过。” “我明白。现在好受一点儿了没有?” “不知道,不过再哭不出来了。” “慢慢你会发现,不管多难过的事情,也是可以挨过去的。” “真的吗?我很怀疑你的理论。”任苒惨淡地笑,“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她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跟一个陌生男人讲起这件事。可是她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再不讲出来,她有承受不了的窒息感觉。 祁家骢只轻轻“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黑暗中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是礼貌的敷衍还是漠然,顾自讲下去。 “她得的是癌症,据说那种癌症只要治疗得当,康复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是她挣扎了四年,还是……她去世的时候,只有42岁。” 那段漫长得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重新回到任苒眼前。 不同医院的病房,妇科、肿瘤科、外科、放射科……各科专家会诊,进进出出的医生,点点滴滴落下的输液药水,刺鼻的消毒气味,面无表情的护士…… 她在恐惧中偷偷找来病历,辨认如同天书一般的病情诊断,再悄悄去图书馆和网上查资料,对照那些专有名词,努力想弄懂其中的含义。随着治疗的过程,她有时满怀希望,有时又绝望,握着祁家骏的手失声哭过后,在带着怜悯的亲友面前强作镇定,清楚意识到勉强微笑的父亲其实神情惨淡…… “我很伤心,不过,我不管怎么伤心也知道,妈妈走了,不可能再回来。她希望我好好生活,我如果慢慢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伤心了,想着她的时间没以前多了,她也不会怪我,反而会为我开心。” “这样想当然是对的。” “我以为我爸爸跟我一样伤心,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妈妈,我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去触动他。听他的话,搬家来这里,远离让他伤心的地方。可今天我才知道,我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小姐,不要太偏执。一个丧偶的男人再找女朋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祁家骢扔下烟蒂,拿出另一只烟点燃,打火机火焰瞬间一亮,衬得他清瘦的面孔依旧没什么表情。 任苒咬牙冷笑一声:“真的吗?如果这个男人是在他妻子还健在时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呢?如果他一直欺骗他生病的妻子,甚至是眼睁睁等着她死,好给另一个女人腾出位置来呢?” 祁家骢默然一会儿,淡淡地说:“抱歉,我没法按你的要求对这种事情做道德评判。” 任苒猛地想起他身为祁家私生子的身份,一下闭紧了嘴唇。 祁家骢吐出一口烟雾,回过头来看着她,神态冷静:“祁家骏想必把我的来历告诉你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种事,阿骏不会随便跟人讲。” “是呀,这是他家的家丑。看来每个家庭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你赶在今天一下子知道了成人世界这么多罪恶,难怪受冲击。” 任苒被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你总是这样漠视别人的痛苦吗?” 祁家骢笑了:“不然怎么样?我要跟你来一个痛苦比赛,证明我比你更惨,才算安慰你吗?” 任苒勃然大怒,站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你的脚不能用力,等我抽完这只烟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 “得了,别任性,就算不要我送,你也欠我的情了。再怎么说,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我的车、我的衣服全被你弄得血迹斑斑,更别说我载着你转了这么久还没吃晚饭。” 任苒哑口无言,借着昏暗的路灯光一看,他的白衬衫胸前与衣袖上果然沾着暗红的血迹。她一向家教严格,并不刁蛮,顿时自觉理亏:“对不起,等下找个地方给你洗车,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衬衫我也另买一件赔给你。” “那倒不用。”祁家骢暗暗好笑,拍下身边的椅子,“坐下。” 任苒只得乖乖坐下,一时十分局促。好在祁家骢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抽烟,暮春的晚上,湖面吹着微风,他吐出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散开,并不剌鼻。一只烟吸完,他扔下烟头,搀起任苒,送她回到车上。 祁家骢并不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将车开到了宿舍区的石阶下。任苒也不多说什么,预备等他走后,自己再回宿舍去。 可是他停好车,开了车内的灯,回头看向她:“任小姐,我跟任教授今天下午才正式认识,而且是有人坚持让我们见面,说不上什么交情。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都有权有自己的好恶爱憎,所以我也不准备劝你原谅你父亲。不过我真的觉得,恨一个人,是一种很消耗感情跟体力的事情,尤其要恨一个你一直爱着的人。”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你会恨那个人吗?” “别问我这个问题,你理解的欺骗肯定跟我不一样。”他淡淡地说。 “得了,算我什么也没问,你就当我幼稚好了。没错,我一直爱他,可是我一想到以前我有多爱他,可能以后就会有多恨他。” 她悻悻的语气似乎再度逗乐了他,“小姐,你的感情来得很强烈,我还是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父亲欺骗的那个人是你母亲而不是你,哪怕你是他女儿,他也没理由向你公开他的私生活,你现在只是在下决心准备去恨他,因为你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你母亲。” “你可真是够自以为是的,你凭什么这么推断?”她一下被他这个理性而冷淡的语调激怒了,“照我看,你这人非常冷血,大概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可言,所以才会有这种自以为冷静客观的优越感。” 她猛地拉开车门下车,却忘了右脚不能用力,刚站定便一阵巨痛,呻吟了一声,祁家骢也下了车,赶过来扶住了她,她恼火地单手推拒着:“你别管我。” “好了,别倔强了。” 第7章 第7章 任苒不理会父亲与祁家骏,一拐一拐回自己房间拿了衣服,径直走进浴室,她对着镜子一照,不禁大吃一惊,镜子里的她头发凌乱,额角擦破了一块,眼睛红肿得惊人,衣服上沾着血迹,似乎真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了。 她懊恼地看着镜子,然而下午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事一下涌上心头,她所有不相干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甚至惊讶,她竟然会有那样的闲心。 她今天哭得实在太久,以为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可是此时,她的眼睛里再度蓄满了泪水。 呆呆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打起精神止住了无声的哭泣。她不能洗澡,只能打水将自己擦洗干净,换好衣服出来。任世晏与祁家骏正坐在客厅,祁家骏连忙起身问她:“小苒,吃了晚饭没有,饿不饿?” 她既不吭声,也不看任何人,径直回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儿,祁家骏拿了冰袋进来,先用一个枕头将她的脚垫高,然后将冰袋敷到她脚踝肿起的地方,那一阵冰凉大大降低了疼痛感。 祁家骏再出去一趟,拿来几片药和一杯水递给她:“赶紧喝了。我叫了外卖,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她一口吞了下去,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躺下合上眼睛:“我不想吃,你出去吧,帮我把灯关上,谢谢。” 然而祁家骏没走,反而在床边坐下。她等了一会儿,烦躁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冰袋只能敷20分钟,我帮你看着时间。” 她将头扭向另一边不理他。 “饿不饿?” 她没有回答。 他只得苦笑一下,伸手轻轻触一下她额角擦破地方的边缘。 “还疼不疼?” 她“嘶”地抽口气,躲开他的手指。他叹口气,“你是怪我没早点告诉你吗?” 她仍然不说话。 “很多事情,我们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增加痛苦而已。” “这是你自己的经验之谈吗?”任苒冷冷地说, 祁家骏沉默一下,点点头:“没错,确实是我的体会。” 任苒一下不安了,她平时会对祁家骏使小性子撒娇,可是却是头一次用这样嘲讽的口气跟他讲话,如果联系到他下午才讲的他的家事,已经接近于刻意去刺伤他了。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挣了一下,还是停在了他的手中。 “三年前,我无意中听到我爷爷跟叔叔、姑姑闲谈,知道了祁家骢的存在。我不敢直接向父母求证,于是不管时差,打电话去澳洲问我姐姐,她一点不意外,冷笑一声,说,阿骏,我羡慕你可以无知无觉这么多年,你以为你妈妈天生就是个脾气乖戾的女人吗?” 停了一会儿,祁家骏短促地一笑,“她比我倒霉,差不多和我妈同时知道这件事,当时我出生才八个月,的确是无知无觉。她快七岁了,又一向聪明,妈妈在知道后爆发,在头几年里跟父亲大闹,都完全没有考虑避开她。到我懂事时,妈妈已经绝口不提此事了。可姐姐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完全知道家里的冷战气氛是怎么回事,她读完高中就坚决要求出国留学,几年也难得回家一次。” 任苒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祁家骏的面孔,那是一张她熟悉的轮廓俊美的脸,然而,她头一次在从小就认识的好友脸上看到如此扭曲的表情。她握紧了他的手,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跟姐姐打完电话后,我逃学去了我父亲的公司,看到他正送一个人出来,我们迎面碰上,父亲非常自然地介绍我跟他认识。”祁家骏停了一下,嘴角挂上一个苦笑,继续说:“他说,阿骏,认识一下你哥哥祁家骢。” 任苒大吃一惊。 “可笑吗?你看,我爸爸十分坦然,甚至早就给他按家谱排序取了名字,好象我们家凭空多出的一个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应该无条件接受。倒是祁家骢冷笑了,一点不买帐地说,他是他母亲的独子,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以后大家还是不要硬约着见面,省得尴尬,然后掉头就走了。” 任苒满心都是迷惑,她不能理解祁汉明的这个做法,然而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只得痛苦地承认,难怪祁家骢会用那样带一点轻视与容忍的语气跟她讲话,成人的世界又有多少是她能理解的呢? “你今天也看到了,我不想理祁家骢,祁家骢对我爸爸尚且是那种态度,当然更不想理我。我们大概都巴不得世界上并没有对方存在,可是对方存在着,怎么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了。” “在今天之前,你们只见过那一面吗?” “对,他从小生活在外地,后来一直在北京、上海两地做私募基金,很少回Z市。我爷爷、爸爸和叔叔对他赞赏有加,对别人夸耀他简直是一个奇才,白手起家,能力超群。我知道他的存在后,他们夸他索性都不避开我了。碰到这种时候我能说什么?只能转身走开。爸爸知道我不开心,后来再没跟我说起他,我更不可能去跟我妈妈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任苒开了口:“阿骏,你觉得难过的家事,不告诉我没关系。可是我爸爸跟季方平这件事,你居然瞒着我,还来劝我,应该接受我爸开始新生活,我受不了的是这一点。” “你还不明白吗,小苒?你认为我家那件事,除了让我姐姐知道后宁可远走他乡再不回来,让我知道后怀疑父母,怀疑婚姻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如果有得选择,我想我姐姐和我都宁可不知道。” “于是你就帮我做了选择。”任苒脸色惨白地轻声说。 “不,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就该一无所知,继续把一个欺骗了我母亲的男人当正人君子来崇拜,甚至心平气和接受一个侵犯了我母亲婚姻的女人做继母吗?”任苒猛地甩脱他的手,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阿骏,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我永远没法接受的事情。” 祁家骏按住她:“别激动,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认为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任苒只稍微一想就明白,祁家骏的母亲赵晓越是任世晏在Z大的同事,他父亲祁汉明更是任世晏的好友,他们当然最清楚同事兼好友的婚外情。 “是的,准确讲,我是从父母的一次争吵中知道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段时间我心情很不好,经常不回家,在你家吃饭,或者跟你一起到医院去看阿姨。” 第8章 第8章 任苒断然拒绝再跟任世晏讲话,第二天便带着伤住进宿舍,不接他的电话,除了趁他不在时回去取东西,很少回近在咫尺的家。 祁家骏差不多天天来看她,帮她打水、买饭,督促她按时吃药,带她去换药、拆线。她没有拒绝,只是无精打采,再没有像以前一样跟他无话不谈了。 她迅速消瘦,似乎再度陷入了他刚来到这个城市看到她时的那种抑郁状态,不管什么样的话题,她都兴致缺缺,还多了几分尖刻,很容易发怒。 在祁家骏的照顾下,任苒的脚踝渐渐消肿,可以行走自如,右臂手肘外侧拆线后留下一道细长蜿蜒的伤痕,她时常不由自主摸一摸,仿佛要记住什么。 祁家骏想开解她,可是不管是叫她出去看电影、唱K还是其他娱乐活动,她都说没兴趣。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多抽时间陪她,看着她对着书心不在焉发呆,却没办法说什么。 他刚试着跟任苒提起她父亲,她便冷下了脸打断他:“如果你以后还想跟我做朋友,那就别试着在我们之间传话了。” 她来得如此坚决,他也只好摇摇头,再不说什么。 这天祁家骏说他女友司凌云过生日,约了一帮同学,一定要任苒一块儿去庆祝,她不便推托,换了衣服去了。他安排的节目是吃完饭后去一间新开的酒吧玩,据说那天有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地下乐队表演。 酒吧中十分热闹,任苒还没坐定,便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祁家骢。 他和另外一男两女坐在一隅正在喝酒,他和上次一样,穿着白色衬衫,袖子随便挽起,身边坐着一个披着长长卷发,侧影十分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正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在喧闹的酒吧,这样的说话姿势很平常,可是那女孩子神态爱娇,多了几分亲昵暧昧。祁家骢也同时看到了她,微微一笑,举杯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头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这个洒脱的动作让任苒一窒,脸顿时红了,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赶忙坐下,将自己隐藏到同学中间。 过了一会儿,表演开始,登台的是由主唱、吉它手、贝斯手和架子鼓组成的一只乐队,成员通通做朋克打扮,酷劲十足,唱的全都是原创歌曲,有的讽刺现状,有的倾诉无望的感情,充满着狂放不羁的呐喊意味,配上摇滚风格的表演,对年青人来讲自然很有感染力,同去的同学顿时被迷倒了。 任苒受她性格内向文静的妈妈影响,平时喜欢偏于蓝调、布鲁斯和乡村风格的音乐,很少接受这样高分贝的摇滚乐洗礼,一时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心跳加快,却始终没办法和其他同学一样投入,只拿了一罐祁家骏点给她的菠萝啤,恹恹地靠角落坐着。 祁家骏特意坐过来,凑到她耳边问她是不是嫌闹,她摇摇头。她倒并不怕吵,就是心情郁结,怕这种别人忘情沉迷,她却无法融入的距离感。一抬头,她发现他的女友司凌云正冷冷看过来,连忙推祁家骏过去,站起了身:“我去洗手间。” 这间酒吧新开张,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被行迹可疑的人物占据,加上表演时间,十分清静,任苒出来洗手,一瞥之间,恰好看到旁边在对镜整理妆容的正是与祁家骢同桌的女孩,照明光线不够明亮,她凑得离镜子很近,那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向上卷翘着,让任苒不由自主地羡慕。 那女孩注意到任苒的视线,笑盈盈转头对着她:“帮我看看我左边睫毛上面是不是有粒东西,我怎么看都看不清。” 任苒依言审视她,只见她睫毛上显然涂了睫毛膏,根根纤长分明,唯独靠近左眼角的一根上面似乎有小小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脸上扑的闪粉粘上去了。她接过那女孩递来的化妆棉,小心的沾了下来,“这也太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啊。” 那女孩高兴地说:“谢谢你,我当然忽略了,可是男人有洁癖简直可怕。” 她出去后,任苒对着镜子看自己,她一向只简单护肤,读大学后跟室友学了一点儿简单的化妆,不外是夹一下睫毛、涂点眼影口红,平时还懒得多试。今天她被祁家骏强拉来酒吧,心情并不踊跃,只换了件镶水钻的T恤,索性素着一张脸,好在足够年轻,皮肤娇嫩而透着光泽,哪怕跟盛装的司凌云站在一起,也并不至于自惭。 在酒吧变幻不定的光线下,要看清睫毛上那一点尘埃,需要离得多近——她和那女孩一样,凑到了镜子跟前,审视自己的面孔,同时暗自嘀咕着。 她猛然意识到,她在幻想祁家骢与那女孩子相对时的样子,不禁脸红了。 那一晚他抱着她的情景浮上她心头。两人当时离得很近,她甚至能清楚记得他身上混合着烟草气息的味道。那个男人有洁癖吗?当时他抱着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灰尘,再加上哭得毫无仪态可言的她,似乎完全没有露出嫌恶之态。 她吓得倏地站直,瞪着镜中的自己,暗暗说声见鬼。 这段时间她被自己的伤心事占得满满的,差不多没有想起过他,没想到酒吧里隔得远远打个照面,那一晚上在伤心愤怒以外的怪异情绪涌上心头,居然起了这样的联想。 任苒等心神完全宁定下来才走出去,但是拐过走廊便看到祁家骢在接电话,她硬着头皮从他旁边走过,他恰好放下手机回身,与她碰了个正着。她勉强一笑:“你好。” “你好,看样子伤全好了,已经可以出来娱乐了。” 她活动了一下右臂:“拆线了,留了好长一道疤,不过幸好不在眼睛上。” 祁家骢似乎给逗乐了,脸上掠过一个笑意,“喜欢摇滚吗?” 她老实摇摇头:“说不上,对我来说,他们的情绪太激昂愤怒了。” “这是一种渲泄,多听点摇滚,真碰到愤怒的时刻,倒可以早些冷静下来。” 任苒疑心他意有所指,可是也无话可说,闷闷地“哦”了一声,正待进去,他突然说:“这支乐队不错,我第二次看他们演出,你听这首歌——” 只听看上去十分瘦削而表情清冷的主唱正弹着电吉它唱着: “——我没你悄悄想象的那么独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快乐;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第9章 第9章 “你男朋友追着一个女孩子出去了。”祁家骢仍站在原处,眼睛里隐含一点笑意,仿佛准备好了看她发作的表情。 任苒懒得说什么,翻一下白眼,嘀咕道:“你真有空。”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祁家骢居然跟在了她身后,一边拿手机给朋友打电话,说他有事要先走一步。任苒哪里还敢招惹别人的男朋友,慌忙站定摇头:“你别跟我一块儿走,等我先走了,随便你爱怎么走都行。” “怕你男朋友误会吗?” “我怕你女朋友误会。” “女朋友?”祁家骢诧异,随即笑了:“别担心,我跟她刚认识不久,而且她是成年人,接受解释,懂得妥协。你不一样,我怕你一个人跑出去蹲在哪个角落里哭就麻烦了,这一带晚上治安并不算好。” 任苒既尴尬又恼怒不已,可是想起一个多月前对着他的那通痛哭,实在没有底气反驳,只得默默随他走出来。 临近初夏,外面空气新鲜清凉,让人精神一爽,祁家骢指一下街对面:“我的车在那边。” 任苒站住脚步,笑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不必了。我这就上出租车,直接回学校,洗白白上床睡觉。请放心,我今天心理状况良好,虽然算不上愉快,但是绝对不至于要去蹲墙角或者咬被子角偷偷哭。” 酒吧门外霓虹招牌变幻不定的灯光打在她微扬的脸上,那是一张干净、年轻的面孔,秀丽的眉目间带着倔强和一点儿戏谑,说完之后她拔腿要走,祁家骢伸手拦住了她:“喂——” 任苒作诧异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你这样关心我,会让我误会的。” 祁家骢轻描淡写地说:“你上次答应过要给我洗车,今天兑现吧。” 任苒大吃一惊,只见他顾自走向街对面,她只得跟上。 大模大样停在路边的那辆奔驰看上去灰扑扑的,溅满了泥泞,的确需要清洗了。她疑惑地看看车再看看祁家骢:“这车多久没洗了?你不会一直等着我洗车吧?洗一次车多少钱?我现在给你好不好?对了,你好象喝了不少酒,你确定能开车吗?” 祁家骢不理她一连串的问题,打开副驾车门,示意她上车,她犹豫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他发动车子,车上音响顿时响起,放的是激烈的英文摇滚歌曲,强劲的节奏充斥于车厢内,显然他无意交谈,任苒也乐得沉默。 他开了二十来分钟,果然拐入一条并不算宽阔的街道,靠左边一排简陋的门面差不多全是洗车店和汽车美容店的招牌,灯火通明,前面停满了各式车子,小工正喷泡沫、用高压水枪冲洗,忙得不亦乐乎。 他将车钥匙丢给一个工人,对小心绕着地上横流污水想找个干净地方站的任苒说:“这边来。” 他伸一只手过来,她搭住,随着他手臂向上的力道跳过一滩水,跟他走进几个洗车店、快修店之间一个不起眼的暗绿色格子门前,发现上面挂了简单的黑色篆体字招牌:绿门咖啡馆。 她好不惊讶:“这种环境开咖啡馆吗?” “进去看看。” 祁家骢推门而入,风铃一响,里面的确是一个仅十来个平方米的小小咖啡馆,咖啡豆、肉桂的香味扑鼻而来,陈设十分简朴,带着家庭气氛。室内摆了五六个台位和一个小小的吧台,没有一个客人,吧台内的坐着一个系了绿格子围裙的女服务生,正听着收音机里放的音乐节目,闲闲翻着一本杂志,见有客人进来,只爱理不理扬头看一眼,没有任何起身迎客的表示。 祁家骢示意任苒坐下,然后走到吧台前问那个相貌漂亮的女服务生,“苏珊,今天供应什么?” “下午才磨的曼特宁。” “好,就这个,两杯。” 祁家骢回到座位:“这里咖啡很地道,不过规模有限,不能想点什么就有什么。曼特宁口味比较苦,你可能会喝不习惯,待会儿多加点奶和糖。” “我知道。”任苒神情黯淡地说。 祁家骢看她一眼:“好了,洗完车就送你回去,别胡思乱想以为我有什么企图了。我是真怕你跟男友吵架了伤心,一般对女孩子来讲,男友变心比爸爸交个女朋友要来得烦恼得多才是嘛。” “什么男友变心?”任苒先是一怔,随即恼火地瞪他,“你别胡思乱想才对,我是想起了我妈。” 祁家骢有些意外:“对不起。”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我妈以前不喝咖啡,只喝茶。我爸爸在我4岁的时候去美国当了两年访问学者,在国外喜欢上了喝现煮的咖啡,他回国后,我妈差不多每天给他煮咖啡。”她苦笑一下,“她真是很爱他,可是这样也挡不住他……外遇。” “这件事是很让人不愉快,可是如果什么都能让你起伤感,那你男友会觉得很要命的,怎么哄都哄不好你,反而随时可能面对你的情绪化。” “我没对他情绪化……” 她本能地反驳,但马上打住,突然意识到,最近祁家骏对她十分体贴,而她却表现得既任性又阴郁尖刻,完全做不到像过去那种无话不谈,说完之后放下心事释然。相反,在冷静打量她、洞悉她的反应,随便一句话就能激怒她的祁家骢面前,她竟然很容易讲出心事,似乎完全不设防备,这种表现的确算得上十分情绪化了。她悚然而惊,紧紧闭上了嘴。 咖啡送了上来,两人各自加了牛奶方糖搅拌着。任苒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点酸味,浓郁的醇香一下占据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那时刚上小学,在她父亲任世晏感叹速溶咖啡没喝头以后,细心的妈妈就买了虹吸式咖啡壶,又是查资料,又是去咖啡馆品尝、请教,很快能煮出地道的咖啡。她经常会吵着要尝爸爸独享的饮料,妈妈说小孩子不能喝,可爸爸拗不过她,多半趁她妈妈忙碌时,悄悄往她牛奶里掺上一匙咖啡,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努力回忆,从什么时候起,那只虹吸壶开始被闲置一边,家里早上不再飘有煮咖啡的香味?那时妈妈是已经病重得不再能为丈夫尽义务了,还是伤心绝望到不再有这个闲心?她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她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又有了氤氲湿意,只得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端的咖啡,等待这个情绪过去。 第10章 第10章 任苒急急走向宿舍,已经快到门禁时间了,她一向守规矩,没试过晚归,生怕会被关在门外,到时不知道怎么去叫那个明显脾气不算好的宿管阿姨开门。 然而祁家骏迎面拦住了她。 “你跟他上哪儿去了?”他语意不善地问她。 任苒不自觉有几分理亏的感觉,“没上哪儿,就是到一个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 “然后呢?” “然后……吃了几块松饼。” 祁家骏一下被她明显的避重就轻惹火了:“在酒吧还能算是偶然碰上,你准备怎么解释跟他一起去喝咖啡?” 任苒急了:“我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走以后,你的同学全不理我,当我是空气。我坐不下去,当然只好先走。出门碰上了他,一块儿喝杯咖啡,然后他送我回来,就这么简单。” “任苒,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来路?” 昏暗的路灯下,任苒只见祁家骏额头青筋直冒,眼睛里喷射着怒火,她没领教过他对她发这么大火,不禁有些胆怯了,低声嘟囔着:“你跟我说过嘛,他不就是你爸爸的另一个……” “够了,”祁家骏狠狠打断他,“你跟他只见过一面,居然就敢上他的车,你未免太胆大了。” 这时不停有晚归的同学向宿舍跑去,同时好奇地看向他们。 任苒老大不自在地央求道:“阿骏,你小点声好不好?别的同学该听到了。” 祁家骏盯着她,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走,她身不由己跟着他,“干什么啊阿骏,宿舍要关门了。” 他根本不理她,拉着她一口气走到篮球场那里,才放开她的手:“坐下。” 任苒气鼓鼓地在长凳上坐下:“你今天疯了吗?动不动把我拖来拖去的。就算跟司凌云吵架了,也不能把气往我身上撒啊。” 祁家骏并不坐,低头看着她,“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任苒的脸不受控制地一红,自然没能逃过祁家骏的眼睛,他越发起疑。 “你是说他跟你就对坐喝咖啡,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吗?” “哪有你这么刨根问底的?” “别忘了,我出去约会回来,你连我跟女朋友一次接吻持续几分钟,是法式深吻还是蜻蜓点水亲一下都要问。” 任苒被堵得哑口无言。当然,她好奇心强盛,很想知道现实的恋爱与书本上描写的有何不同,身边又没有闺蜜,只有祁家骏经验丰富,闲极无聊之下,她有时的确会事无巨细问个没完。 “那怎么一样,我跟他又不是在恋爱,”她生气地说,“说的都是些不闲不淡的话,我拿什么跟你讲啊?” “你只管告诉我他都说了什么,是不是不闲不淡的废话由我来判断。” “他叫我不要太情绪化。” “你有对他情绪化吗?还有呢?” “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任苒挣扎着讲出来,突然觉得当时听来很自然的话经自己转述给第三人听,变得有几分肉麻。 祁家骏脸色阴沉地盯着她,她只得不情不愿地继续说:“他说当个心地坦白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他对你有企图,小苒。” 任苒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同时又给逗乐了,“你可太八卦了,简直跟我们宿舍的于丽一样了,哪个男生不小心多看她一眼,她就能分析出人家对她有意思了,哈哈。” 祁家骏冷笑一声:“你太单纯,根本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不会把企图写在脸上的,他对你讲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要取得你的信任,让你不再警惕他。” “阿骏,这太可笑了,我和他根本不熟悉,既谈不上警惕,也谈不上信任。他比你还要觉得我幼稚,根本对我不屑一顾。我觉得你是对他有偏见。” “你答应我,再不要去见他。” 任苒闷闷不乐地说:“这个你放心吧,我跟他总共才见两次面,还都是偶然碰上的,我上哪里去见他?你今天可真古怪,阿骏。” 祁家骏在她身边坐下,叹口气,放缓了语气:“小苒,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就算抛开我跟他那种尴尬的关系不提,他也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危险?指什么?”任苒既困惑,又有些好奇。 “你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吗?任叔叔把我找去告诉我,祁家骢很早就开始做期货、私募,手头掌握了金额庞大的基金,还参与了证券市场的资金拆借,虽然呼风唤雨十分威风,不过也踩了政策的红线,惹下了麻烦,我爸爸坚持让他跟任叔叔见面,分析他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 任苒听得怔怔的,疑惑地问:“你是说他做的是犯法的事吗?” “任叔叔没有细说,只说他是在走钢丝,虽然不至于违法,可是也没有法律保障他的权益,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大祸。” 这些事情离任苒的生活实在太遥远了,她怔怔地看着祁家骏,祁家骏却将头扭向了一边。 “总之,你不要再见他了,回去休息吧。” 任苒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去食堂时,都有人指指点点兼悄悄议论她了,更不要说在图书馆与自习室里,竟然有人借故走到她跟前来,和她旁边的人闲扯几句,瞟上她几眼,打个转再离开。 “这就是那个经济学院的任苒。” “小女生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嘛。” “听说祁家骏给女朋友司凌云过生日的那天晚上,她争风吃醋,硬是气跑了当晚的女主角。” “司凌云可是法学院出了名的美女,没这么弱吧。” “你还不知道吗?任苒的父亲是法学院最有风度的教授任世晏。” “哦,难怪一个一年级新生就敢插足了。” “据说司凌云很恼火,火速接受一个旧同学的追求了。” “任苒的爸爸任教授可真是成熟气质男人的典型,有型有款得让人向往啊,听说目前还是单身。” 第11章 第11章 任苒除了准备考试,就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完全心不在焉,这些风言风语陆续刮进她耳朵里,她迟钝得要想一想才知道,祁家骏与那位风头美女司凌云之间出了问题,而她突然成了众矢之的。她从小到大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不免又惊又怒。 紧接着同宿舍的室友开始拿她开玩笑:“任苒,你以前都说跟祁家骏只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好朋友,现在和青梅竹马擦出火花来是什么感觉?” “有火花吗?我没看到啊。”她试图开玩笑搪塞过去,“你们看到的话,拜托告诉我一声,我也饱一下眼福。” 然而同学只撇一撇嘴,“我说呢,祁家骏前段时间照顾你照顾得那么无微不至的,果然中间有玄机。” 另一个同学打趣道:“干柴烈火好做饭,干兄干妹好做亲,这话被你和祁家骏再次证明了是真理。” 她抗议得连自己听起来都虚弱:“哪有这回事,还真理?太莫名其妙了。” 没人理会她,倒有人凉凉地说:“可见所谓兄妹情其实就是暧昧的幌子。” 马上又有人接口:“我以后的男朋友要敢乱认妹妹,我马上把他拍飞。” 众人笑成一团,任苒对她们看似并无恶意的调侃完全没有办法,她发现越是落力辩解,别人越是怀疑,正所谓越描越黑,她只好索性闭口不言。 刚好祁家骏打电话叫她出去吃饭,她赶过去,恼火地问:“你跟司凌云到底怎么了?” “分手了。”祁家骏语气平淡地说。 从中学开始,任苒见证过他与历任女友的分分合合,对这消息并不吃惊,回想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有些不确定地说:“她如果误会我的话,要不要我跟她解释一下,我当时心情不好,确实搅了她生日聚会的气氛。” “有什么可解释的,我最烦女孩子恃着几分姿色就骄纵,巴不得全世界围着她转。” 任苒上下打量他,做大吃一惊状:“咦,这话你也说得出口,难道你不是奔着人家的姿色才去追求人家,倒是爱上了她的心灵美吗?” 祁家骏哼了一声:“你不觉得姿色这个东西对我来讲,根本不是什么稀缺资源?” 他有无可争议的英俊容貌,对他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任苒倒是根本没法打击,她只愁眉不展地说:“你们分手就分手,可是把我扯了进去,我太倒霉了。” “这又关你什么事?” 任苒告诉了他那些议论跟玩笑,他浑不在意,倒哈哈大笑了:“跟我扯在一起怎么了,难道很辱没你不成?” “我一直说我们是纯洁的兄妹情,现在好了,在这个学校,我们肯定成了一对众人公认的假惺惺的狗男女了。” 这个说法逗得祁家骏更是大笑不止,笑过之后,他突然正色说:“小苒,不如你干脆就做我女朋友吧,省得他们白嚼舌。” 任苒板着脸说:“拜托你,没幽默感不要乱讲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我是说认真的。我交女朋友也交腻味了,从初中到现在,不外乎是老一套,吃饭散步看电影,她撒娇你去哄,没意思。我们以后总是要在一起的……” 任苒吓得指住他:“打住打住,你玩腻了是你的事,我可还没开始,你别指望摆出一副曾经沧海看破红尘的样子来套牢我。” 祁家骏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才慢吞吞地说:“小苒,如果现在有男生追你,你去试着恋爱我不反对,只有一点,你得记住。” “你该不是想叮嘱我要守身如玉等你娶我吧。” 这次祁家骏没有被逗乐,他的神情甚至是严肃的:“你答应我,千万别接近祁家骢。” 任苒受惊更甚,同时脸不由自主红了:“你在胡说什么啊?怎么又提到他了?那天晚上你又是拷问,又是教训,又是逼我下保证。害得我跟楼管阿姨说了半天好话才被放进宿舍。我都说了,我跟他总共见过两次面,连他电话都没有,他完全拿我当无知少女看,你来教教我怎么接近好不好?” “我每次提到他,你的表情就不正常。” “这话用来说你才对,我完全不懂你为什么总要提到他。阿骏,他跟你的生活没关系,你自己也说了,他从来不在你家出现,也没染指你家的财产。你何必多想他。” 祁家骏神情阴郁下来,过了一会才说:“没错,小苒,不过我没办法拿他当成一个跟我生活无关的陌生人。我家里人从来不公然谈论他,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我爷爷、我叔叔会悄悄议论他的才干,感叹我只会吃喝玩乐,大概以后不可能有他的成就。” 任苒握住他的手:“阿骏,别理他们怎么想,会做生意会挣钱又不是评价人的唯一标准。” “我对家里的公司没兴趣,其实根本不在乎他分财产什么的。钱这个东西,我生来就有,从来没觉得重要。可是他比我来得更直接。我听叔叔说,当初我爸爸跟我妈妈交涉了好久,提出让他大学毕业后,接手一部分家里的生意。他直接就拒绝了,说这种出口加工挣一点薄利的生意他根本没放在眼里。果然他后来掌握的私募资金大得让我爸爸、我叔叔都惊叹。” 任苒想,一个硬气得视他父亲为路人的私生子能在25岁不到的年龄就开昂贵却老气横秋的奔驰,做的不是传统的生意倒也不难理解,这似乎也能解释他那种超乎年龄的淡漠镇定。 “你又在想什么?”祁家骏不客气地捋一下她的头发,“我告诉你,其实上一代的事,我左右不了,也没兴趣管。我对他没成见,只希望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行了。可是你千万别对他有什么玫瑰色的幻想,他不适合你。” 任苒悻悻地躲开他的手:“我也不适合他,你少来扮我爹乱操心。” “说到你爹,任叔叔让我跟你说——” “你又来了,我可警告过你,别跟我提起他。” “小苒,你不回家,不接你爸爸的电话,难道预备跟他永远断绝关系吗?任叔叔真的很难过。” 任苒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我也难过。可是没办法,我现在根本不想去面对他。” “你从小就不记仇,生一点气,隔天就会忘记,从来没有这么固执冷漠。小苒,我觉得你要放不下这件事,自己就不可能再开心起来。” 第12章 第12章 这天,任苒去图书馆还书,她刚回宿舍,同宿舍的于丽正好出门,对她说:“有人找你,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她上楼一看,坐在宿舍她桌边的竟然是季方平,她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套装,长卷发绾成了一个一丝不乱的发髻,仍旧化着精致得体的淡妆,拿了一个银灰色的手包,落落大方地坐着,与多少有些凌乱的女生宿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来干什么?” 季方平微微一笑:“小苒,我想找你谈谈,你看是在这里,还是换个地方比较方便?” 任苒不想理睬她,可是知道没办法在不惊动宿舍同学的情况下打发她走,只能说:“我们出去说吧。” 她看也不看季方平,率先大步出去。她穿着平跟凉鞋,自然走得又快又急。季方平踩着高跟鞋,努力加快脚步,试图与她并行:“谢谢你肯出来。” 任苒并不看她,嫌恶地说:“虽然我妈妈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不要跟居心叵测的陌生人说话,更不要跟他们走。可是她没料到,有一类陌生人比较皮厚,哪怕你不理睬她,她也会自己登堂入室,不告而入。我就算不想出来,又能怎么样。” 季方平对她的嘲讽恍若不闻:“我的车停在前面,我们出去找个咖啡厅坐坐怎么样?” “不用了,我没兴趣跟你坐。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在这里说吗?”季方平挑起一边眉毛,看看周围,临近放假,全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似乎并不方便吧。” “那取决于你想跟我说什么?有些事,恐怕在哪里谈,都说不上方便,更不会有你希望的结果。” 季方平失笑了:“小苒,在你父亲眼里,你也许永远是个小女孩。可在我看来,你是成年人了,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谈谈。” 任苒站定,上下打量她,季方平做律师多年,从来不缺少自信,自然在她的轻蔑眼神下保持着镇定。然而,任苒头一歪,突然笑了:“季律师,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34岁了吧?” “没错。” “34岁——”任苒做了个小小的惊叹表情,“很成熟了,最近我对成年人的心机印象非常深刻。而且我看出来了,你今天有备而来,从妆容到衣着,全都无懈可击,大概更做好了心理建设,不管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可能都有全套说辞拿出来对付我。” “小苒,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 “不好意思,你想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还只十八岁,我父亲对我的判断非常合理准确,跟你一比,我的确就是一个小女孩,不谙世事,不知道人心会险恶丑陋到什么程度;我的心理一向非常幼稚、脆弱,根本经不起别人处心积虑算计。所以我不打算跟你谈,不给你任何说服我的机会。你请回吧,以后再别来找我,不然我就直接去央求我父亲:可怜可怜你的女儿,别让你的情人来骚扰我了。” 季方平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看她说完之后,转身便走,只得急急跟上去:“我今天要跟你谈的不是我。这段时间,你完全不接你父亲电话,也不回家跟他碰面,他很难过……” 她是律师,为了上庭,专门练过发声,声音十分清朗,虽然没特意提高,可是旁边有相熟的同学路过,都听得清清楚楚,不免诧异看过来。 任苒怒气控制不住直往上冲。最近的确有人问她怎么周末也不回家去住,她都是随口应付过去,却没想到季方平特意找来是说这件事。她当然不想让同学听到,于是不回宿舍,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 季方平仍然一步不慢地紧随在她身后,嘴上保持着流利:“……你父亲很疼爱你,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这是我跟他的事,与你何干,要你来喋喋不休?” “我跟你父亲的关系,对你有冲击,我完全能理解。但一件事归一件事,你不能把对我的怨恨发泄到你父亲身上。” 任苒站定脚步,讥诮地笑:“这么说,你是来劝我跟我父亲和好的吗?” “对。” “好吧,我告诉你,我跟他和好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跟你彻底断绝往来,你愿意做这个牺牲,成全他的父爱吗?” 季方平笑道:“小苒,你父亲说你非常善良,心地平和。” “你是想说我父亲看错我了吗?也许吧。毕竟骨肉至亲并不意味着相互了解,我一向也看错了他。” “你不应该对我提这么不合理的要求。” “你认为你们的关系很合理吗?” “以前或许我们有不对的地方,可是现在来讲,当然完全合理。” “你能这么坦然,真让人佩服。我不想说你什么了,保持你们的合理关系去吧,别再来烦我了,对我来讲,你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一个完全不合理的存在,我讨厌你,不希望再看到你。” 任苒的的冷漠并没能击退季方平。 “小苒,你恋爱过吗?” “太可笑了,你是认真要扮演慈祥继母的角色,跟我谈心吗?” 季方平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以你父亲对你的疼爱和你对我的抵触,我猜至少目前我大概没什么指望当你继母。其实我也没有给人当现成妈妈的瘾头,我只是非常爱你父亲,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你如果认为我不由自主地爱他是一种罪过,那我无话可说。” “你想让我理解一份不由自主的爱,这倒并不难。我没恋爱过,不过我想,世界上应该有能将人淹没的那种感情存在。” “对,就是被淹没的感觉,小苒,如果有一天,你也体验到这种感情,大概就能……” “大概就能理解你吗?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你大概忘了,除了爱情,这世界上还存在道德这个东西,我们都没有随心所欲伤害别人的权利。以我父亲的条件,爱上他太容易了,你以为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对他发花痴放电的女学生还少吗?可是他是有妇之夫,你的那份不由自主的爱没你想象的那么神圣,对他来说,是一种打扰;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一种侵犯;对我来讲,的确就是一种罪过。” “你以为我没有负疚、没有挣扎过吗?” “我对你的心路历程没兴趣。” 第13章 第13章 任苒在放假以后,挨到她认为任世晏不在的时间回家,打算悄悄收拾行李。然而一开门她就发现,父亲正在书房内打电话,声音平和地传了出来。 她当然不想跟小偷一样退出去,正准备径直进自己卧室,却听到任世晏说:“家骢,我认为这件事的波及范围恐怕会进一步扩大。” 这个名字让她不由自主地站住,隔了一会儿,只听任世晏接着说:“我一个朋友在北京另一家证券公司任首席经济学家,我刚跟他通过话,按照他的说法,此次喻洪良被隔离审查,事件背后的资金黑洞不可估量,给业内拆借带来一系列连锁性反应,按你所说,你的那部分私募资金虽然没直接卷入,可是以你跟他的资金往来,一样有被冻结的风险。我想资金链断裂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间或只有任世晏说“嗯”、“哦”。任苒完全不能理解那些陌生的名词,可是却能从她父亲声音里听出不祥的意味。 任世晏的声音重新响起:“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提醒你注意这一点,你有什么打算?” 过了一会儿,任世晏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当然,你一直是在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不过不管你做什么决定,请务必跟你父亲说一声,他一直很为你担心。好的,别客气,再见。” 任世晏挂了电话走出来,看到女儿,显然既意外又惊喜,“小苒,吃过饭没有?我带你出去吃。” 任苒摇摇头,垂下眼睛不看他,走进自己房间,拿出一个箱子收拾东西,任世晏跟了进来,再次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闷声不响,胡乱往箱子里放着衣服。 “我知道你不想原谅爸爸,可是,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任世晏的声音恳切,带着一点儿恳求。她仰起头,在那天以后,第一次正视父亲。眼前这个男人,一直被她母亲深爱着,被她崇拜着,被他的同事和学生折服仰慕着,他仍然相貌英俊,甚至鬓角边一点隐隐的白发也增添了他的气度,他看着她的眼神中满含她熟悉的疼爱之情。可是现在落在她眼内,却只让她觉得陌生而迷惑。 “谈什么呢,爸爸?”她轻轻问,站起了身。 “小苒,我一直试图把这件事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得来面对你的质问、怀疑。我只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任世晏苦涩地说。 “于是你安排了一切,带我远离家乡,搬到这里来,预备等到你当鳏夫当到足够合适的时间,再介绍你的……情人给我认识,也许那时我都会觉得你孤单了太久,应该开始新的生活,我甚至有必要求你再婚了,对吗?”她的声音仍然很轻。 “对不起,小苒,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要求你马上谅解,不过……” “爸爸,你很在乎我的感受吗?” “我绝对不愿意你受伤害。” 任苒紧盯着他:“那妈妈呢?” 任世晏痛苦地移开视线:“小苒,你妈妈去世了,让她安息。” “她只去世了两年多而已,而你和季律师来往了八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判了你妻子死刑,让她提前安息了?”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我的确受了伤害,可是你好象忽略了,在这件事里受伤害最大的那个人是我妈妈。” “小苒,成年人之间的事,我很难跟你讲清楚。不过,我曾经跟你妈妈商量过离婚。” 任苒哆嗦了一下:“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你11岁的时候。” “就是七年前喽,那时候你也玩了一年婚外情了,”她努力回忆着,可是除了母亲突然被确诊为癌症,打乱了她家生活以外,充斥于她脑海的全是祥和安宁的日子,她没有觉察到家里气氛有什么不同。她短促地冷笑一声,“而且,既然你们并没有离婚,那你跟别的女人还是不折不扣的苟且,长时间的偷情,没什么可开脱的。” 这个斩钉截铁的指控让任世晏哑口无言。 “是呀,成年人之间的事,我不理解。我也没法去问我妈妈了,为什么她不答应离婚,而是咽下这个耻辱?为什么她不让我分担?” “知道她生病后,我再没提过离婚。你妈妈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那是当然。”任苒咬着牙,压制住满心的酸涩,“其实我也有问题想问你,你能坦白告诉我吗?” “我尽力对你坦白,不管你愿不愿意原谅我。” “你爱妈妈吗?” 任世晏发现,坦白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妈妈以前告诉过我,你们也是由同学到恋爱才结婚的。或许你不像妈妈爱你那样爱她,可我知道妈妈爱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她能从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里听出上楼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甚至躺在医院病房里,外面走廊上那么嘈杂,她也没弄错过,我试过,我完全分辨不出来。如果这都不是爱,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任世晏咬紧了牙,痛苦地扭开脸,然而任苒不打算放过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们像祁伯伯、赵阿姨那样相处得冷漠,动不动吵架,我也许多少能理解一点儿,毕竟没有感情绑在一起,大概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是我使劲回忆,根本记不起你们有过争执。” “我和你妈妈达成了共识,不在你面前吵架。” “那么背着我还是吵过吗?” 任世晏摇摇头:“我们有过……交谈,但算不上争吵。” 任苒失神地看向书桌上放在一帧方菲的照片,她特意选了妈妈病情加重前拍的一张侧面相,照片上的女子看着远方,神态温婉宁静。 “爸爸,妈妈生了四年病,你照顾她看上去也很尽心尽力,从来不抱怨,连护士都夸你是模范丈夫优秀男人。你当然不会是为了得到别人夸奖这样做,对不对?你们应该是感情很好的,这一点,我没理解错吧。” “我和你妈妈之间当然是有感情的。” “那你为什么你要背叛她?” 任世晏发现,面对女儿明亮得没有杂质的眼睛,坦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微微苦笑了:“小苒,你以后就会知道,感情非常复杂,我没法给你想要的答案。” 第14章 第14章 任苒回到宿舍,根本不想去食堂吃晚饭,闷闷地躺下,戴上耳机听音乐。祁家骏打电话过来约她和同学聚会,说是陪几个毕业班的师兄吃告别晚餐,她完全没有心情,“去了也是白给他们打趣,我不去了,你别又喝得醉醺醺的啊。” 一年级学生对于放假回家的期待似乎来得强烈一些,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已经走了,宿舍里十分安静,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走廊上间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很适合放松休息。 任苒只觉得心内堵得满满的全是心事,连舒缓的音乐落在耳内都嫌呱噪,她不耐烦地扯下耳机,翻身坐起,靠到床头,拿起了那本《远离尘嚣》翻开。 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八二年,装帧简单,朴素的暗绿色封面左上方印着一位女士乘着马车离开的背影,内页是作者托马斯﹒哈代的肖像,他留着大胡子,一脸严肃,看不出年龄,不像一位作家,更像一个乡绅。 母亲去世后,任苒不是第一次翻开这书了,她看完目录,翻到第一章,标题“说说农夫奥克——一件小事”下第一个段落印入眼帘: 农夫奥克微笑的时候,他的嘴角便向两边拉开,几乎到了耳廊的旁边,眼睛眯成了缝,两眼漾出的皱纹在他脸上延伸着,像是草草画就的朝阳所射出的光线。 ——任苒再度有些颓然了,这当然不是吸引她阅读的风格。如果一定要看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那她宁可去看简﹒奥斯汀,至少那里面有吸引她的人物、情节与风趣的对白。 然而她母亲方菲在最后的时间里,躺在医院病床上,一直看着这本书,看得十分入神,有时甚至是喃喃念诵着。 任苒耐着性子看完第一章,见那位农夫在被路过少女的美丽撩动心神后,判断对方的毛病是“虚荣心”,她实在没兴趣看下去了,重新回到简短的内容提要:这位动心之后由于天灾趋于赤贫的闷骚农夫爱上女农场主,并开始为她放羊;女农场主却迷上乡村中一个英俊的唐璜式人物并与之结婚,乡村唐璜曾对另一个天真少女始乱终弃;而另一个农场主疯狂迷恋女农场主,并精神错乱地杀了乡村唐璜,被判终身监禁,最后女农场主嫁给了一直爱她的农夫。 她跟其他大部分在城市长大的女孩子一样,对于乡村田园生活没什么向往。一个农夫跟一个女农场主的罗曼史,哪怕简介称之为“戏剧性的故事”,也实在没法吸引她看下去。 任苒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母亲一直在想着什么。 她知道,父亲是母亲的初恋,两人在恋爱两年后结婚,并没有什么波折。这样的内容似乎与母亲的生活没有什么重迭影射之处,那么母亲应该不是想从书里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 然而,读如此节奏舒缓而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能帮她淡漠病痛带来的折磨吗?更重要的是,能让她不去想丈夫经年累月的出轨背叛吗? 也许是这本书而不是其他书陪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只是一个巧合,毕竟母亲在图书馆工作,又酷爱阅读。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任苒便深深自责了:你因为年少无知,因为只顾自己伤心害怕,完全没有察觉母亲的心事,任由她独自一人在承受绝症的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同时,也保守着秘密,不肯让你受伤害。现在你又想轻易逃开,继续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孤独与绝望之中。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流淌了下来,将脸埋到双手间,再度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后,任苒数次哭到将近昏厥,不仅白天精神恍惚,需要祁家骏的陪伴,半夜她还经常从梦中哭醒,很多次都是任世晏闻声进来,紧紧抱住她,安慰着她,让她知道,有人与她分担着共同的伤痛。 花了那么长时间,她才走出巨大的悲伤。然而现在,她又陷进了再一次失去母亲的感觉中。 更重要的是,她同时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拜与爱,不可能再有一个父亲能够在这种时刻来安慰她了。 她已经成了精神上的孤儿。 这种绝对的孤寂无依感,才是听到季方平与任世晏对话后,对她生活最大的打击。 不知道哭了多久,泪水干涸,任苒爬起了身,她觉得再这么独自待在宿舍里,她只会更加抑郁,而这寂静也会更加难挨。她决定还是出去走走。 她拿上毛巾去水房洗了脸,背上一个斜背的牛仔布包,走出了宿舍。 财经政法大学位于江南闹市区,校园并不大,她不知不觉走了出来,顺着街道慢慢闲逛,学校门前的街道照例都是各式门面,书店、服装店、小餐馆、网吧、小型卡拉OK,生意看上去都十分兴隆热闹。 置身于人群之中,她心情渐渐安定下来,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继续闲逛。这个城市刚刚步入夏天,气温日渐升高,但毕竟没到盛夏,晚风拂面,有几分惬意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好远,感到有些累了,却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宿舍。她站在转角处,看到对面一家咖啡馆大大的招牌,突然心念一动,抬手招停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后跟司机说:“去华清街。” 她到了华清街街口便下了车,慢慢往前走,辨认着一个个杂乱的小门面,一边怀疑着自己的记忆力,终于看到了被重重待洗的汽车包围着绿门咖啡馆。 她推门进去,里面只坐了一个顾客。苏珊跟上次一样,坐在吧台内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翻杂志,听到门边风铃一响,抬起头来,显然记得她,却有些诧异:“祁家骢和老李去吃饭了,你们没约好吗?” 她一怔,有被人一语道破隐秘心事的尴尬,摇摇头:“我没跟他约,就是想过来喝杯咖啡。” 苏珊好笑,却并不多说什么:“今天供应的是蓝山。” 任苒自我解嘲地笑道:“现在哪里还有真蓝山豆?” 苏珊也笑了,她有着惊人白皙的皮肤,五官轮廓分明而细致,显得成熟冷艳,容光逼人,只是一笑之下,才带出了几分稚气感,看上去年龄比任苒大不了多少:“你比我懂行多了,老李也说准确应该叫综合蓝山,其实是哥伦比亚豆,跟牙买加蓝山没什么关系。可是谁在乎这点区别呀,分得太细了真奇怪。” 任苒的咖啡知识全来自于父母的闲聊,对口味并不挑剔:“谢谢帮我来一杯。” 过了一会儿,那个客人结帐走了,苏珊煮好咖啡给她送过来,又跑去吧台那边接电话,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但仍听得出来含着甜蜜,隔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突然对任苒说:“哎,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店,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第15章 第15章 “苏珊,罗先生来取他订的咖啡豆没有?”老李漫不经心地问道,却陡然打住,诧异地看着从吧台后站起来的任苒,“任小姐,你好,你怎么在这里?” 任苒有莫名的局促:“我是来喝咖啡的,苏珊刚才有点事出去一下,让我帮她看一会儿店。” “这小妞大概又接到男朋友召唤了,居然把店交给客人看着,这个月薪水扣一半。” 任苒急了:“哎,别扣啊,她说她马上回来的。” “开玩笑的。”老李哈哈一笑,“就小店出的这种寒酸薪水,能请到美女当炉煮咖啡是一种荣幸。她不随时飞了我这老板,我已经要偷笑了,哪里敢当真扣她钱。” 任苒也笑了,出了吧台:“请帮我结帐,我喝了一杯蓝山。” 老李摆手:“谢谢你帮忙看店,这杯我请,下次过来我做曲奇给你吃。你喜欢提子还是蓝莓味道?” “蓝莓不错。谢谢,我先走了,再见。” 她的手刚触到暗绿色的格子门,老李开了口,声音和蔼:“刚才为什么不站起来跟家骢说声再见。” 她苦恼地回头,面对的是老李那张中年人的面孔,他架着一副角质架眼镜,相貌平常,甚至有超乎真实年龄的沧桑感,然而从表情到眼神都带着关切与了然,让他有了几分睿智意味。 任苒涩然一笑:“我并不是他女朋友,他的行程、计划通通与我无关,我如果贸然****来讲再见,似乎有些多余。” 老李莞尔:“不用解释,我知道他没有女朋友在这边。” 任苒想起那天在酒吧见到的美女,可是却鼓不起勇气多问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他,你会觉得可惜吗?” 这样的假设让任苒怔住,到现在为止,她生活中只体验过一个诀别,那就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她从学校狂奔到医院,看到的是白床单下母亲的遗容。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拉扯,有牵痛感,迷惘地看着老李。 老李拿起吧台上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简短地说:“家骢,马上回来一趟,我还有点事跟你说。” 任苒大吃一惊:“你叫他回来干什么?” “他也只是准备去酒吧喝闷酒而已。我觉得跟一个女孩子道别,比一个人喝酒要有意思得多。” “我根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任苒窘迫地说,“他肯定会生气的,他一直拿我当个任性的小孩看。” 老李失笑:“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被任性的可爱孩子惦记的荣幸。”他留意到任苒脸涨得通红,转移了话题,“家骢马上要离开本地。” “为什么你们刚才告别得那么正式?他要离开很久吗?” “这个不好说,世事难料,我八年前离开台湾,以为只是换个环境而已。可是从那以后,我潦倒异乡,没再跟那边任何人联系。” “你还有家人在那边吗?” “当然有。我父母已经过世,那边还有一兄一妹、前妻、判给她抚养的儿子,再加上一大堆亲戚。可是……”他摇摇头,带着自嘲,“不说了,那是一个又长又没意思的故事。总之,一旦割断所有和旧时生活的联系,就几乎没有退路可言了。” 任苒困惑不解,“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联系?有什么事是不能面对,非要消失才能解决的?” 老李笑了:“原因很复杂,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别被我说的话吓到了。我的意思只是,家骢的性格比我更断然,他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弄得太无牵无挂了,其实他完全应该多保留一些回忆、牵挂……” 风铃“叮铃”一响,门被推开,祁家骢出现在门口,恰好与任苒面对面,他略微有些吃惊,却又似乎马上了然:“你好,任苒。” 任苒讷讷地说:“你好。” 老李打个哈哈:“今天很不巧,小店唯一的服务生去会男朋友了,只好提前打烊,两位想喝咖啡的话改天请早。” 任苒跟在祁家骢身后走出来,避开喷溅的洗车泡沫,穿过门前流淌的污水和停得横七竖八的车辆,走到停在马路对面的那辆黑色奔驰前,祁家骢按下遥控,给她拉开副驾车门,回头看着她,她止步不前,内心充满惶惑不安,禁不住再一次置疑自己的行为。 “老李这个人有时喜欢把生活戏剧化,你别想太多。我现在送你回学校。”祁家骢懒洋洋地说。 “下午我听到你跟我爸爸通电话了。” 祁家骢有些意外,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是在为他担心,却又倔强地不肯直说。他心底微微一动,却问道:“你跟你父亲和好了吗?” 她不理会他的打岔,直截了当地问:“你面临的问题很严重吗?” “要看你怎么理解严重这个词了。” 任苒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就算我只有18岁,也有自己的判断力,而且我不是好奇心发作的八婆,不用对我故弄玄虚。” 祁家骢笑了,想了想,说:“好吧,简单明确地讲,就是北京某个证券公司老总出了问题,而我操作的私募基金被卷入。我有麻烦,但不是直接的麻烦。我在这边的事情快处理完了,接下来会离开本地。” 他讲话的镇定姿态很有说服力,任苒尽管没有完全理解,可也觉得应该没有大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放下心来:“那就好。” “上车吧。” 上车以后,祁家骢发动车子,车载CD马上开始播放节奏强劲的摇滚乐,任苒惊讶地发现,竟然就是上次在酒吧听到的那只本地地下乐队的演唱。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诉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 “他们发行唱片了吗?” 祁家骢摇头:“这种音乐注定小众,他们前不久自己筹钱录制CD留作纪念,苏珊的男友是乐队的贝斯手,她拿来送了一张给我。” 第16章 第16章 任苒觉得,祁家骢开车的姿势与她第一次看到他坐在她父亲书房里一样,十分放松,一双修长的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尽管平视前方并无旁骛,却总有一点漫不经心流露出来。 然而这个漫不经心与任苒从小见惯的祁家骏是不同的。祁家骏表现得更为玩世不恭一些,由内而外都十分松驰;身边这男人却如同一个蛰伏的猎豹,看似轻松的姿态下隐藏着莫测的力道。 他们的长相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祁家骏的英俊是众人公认的,而祁家骢有一张清瘦的面孔,高挺而略带鹰钩的鼻子让他在没什么表情时,也有几分隐约的阴鸷气息,只是他气度轩昂沉稳,很大程度让人没法用长相是否英俊来评价。 他们名字中都含有的一个代表良驹宝马的字眼。可是相对于慵懒的祁家骏来讲,祁家骢更像一匹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奔驰绝尘而去的骏马。 居然在此时将这互不承认的兄弟两人拿来比较,任苒暗暗鄙视自己的闲极无聊,脸不自觉地红了。 “你们学校应该放假了吧?”祁家骢问话的语气同样闲适。 “嗯,我打算明天回老家。” “也好,你的老家那边气候温和一些,据说这里的盛夏热得很恐怖,一般外地人受不了。” “你跟我算同乡啊,不过你讲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一点我们那边的口音。” “我从小在北方长大。” 任苒骤然记起他的身份,顿时窘住,后悔刚才的没话找话。她心底纷乱,咬紧嘴唇,突然只希望车子快点到学校门口,她可以快快下车,从一个不属于她的情境中逃走,回到她的安全世界里去。 “这么敏感,真要命,我还没什么,你倒帮我难为情了。”祁家骢呵呵一笑,可是笑声中显然没有任何欢愉之意。 任苒哑口无言。 “我猜你的童年一定过得很幸福。”祁家骢的声音很平静,“你有典型正常幸福人家长大小孩子的特征,有教养,有同情心,有礼貌,时刻把请、对不起、谢谢挂在嘴边,对世界、对别人的生活充满善意的想象,容易伤感,容易幻灭……” 任苒恼火地抬头看着他:“我如果照你的方法来推理,是不是能推断出你的童年一定不幸福?” “没错。”祁家骢一点没被触怒,很坦然地说。 任苒再次被僵住,又抱歉又委屈,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只得用力睁大眼睛忍住:“对不起。” 祁家骢瞟她一眼:“好了,我的童年可能没你男朋友那么快乐,不过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倒霉,你就别多愁善感帮我难过了。” “我说过我不是阿骏的女朋友,我们只是一块儿长大,跟兄妹一样,感情很好。” 祁家骢看着前方,淡淡地说:“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任苒被噎得无话可说,羞愤之下,脸顿时涨得通红。 “请停车。”她终于能开口了,简短地说。 “还没到学校。” “我现在就要下车。” “小姐,这是立交桥,不能随意上下。” 任苒只得狠狠将头扭向车窗外,过了一会儿,祁家骢用呵哄的语气说:“好了,我道歉,刚才我确实……很无聊。” “何必呢,你其实是觉得我幼稚无聊,对,我承认,我确实是。不过,我也许幼稚,但并不可笑,我一向不自做多情,所以没打算暗示什么。我告诉你这一点,我只是不想任何人有不必要的误会。谢谢你对我的敷衍,好在你马上要离开这里,不用再耐着性子忍受我了。” 祁家骢突然腾出右手轻轻按一下她的左肩,那个力道温和,带着明白无误的安抚意味:“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祁家任何一个人跟我都是路人关系,你是不是祁家骏女友,对我来讲,没任何意义。” 这时车子已经驶下立交桥,但祁家骢并没靠边停车的意思,而是加速疾驶着,任苒并没有任性使气的习惯,也不再吵着要下车。经过一处红灯,再左拐,便是财经政法大学的前门。车子刚一停稳,她便急急拉开车门下去,走出没几步,就被祁家骢追下来拦住。 “干什么?” 祁家骢笑道:“你忘了拿我送你的CD。” “我不要了。” “好了好了,原谅我,看在我马上要离开这里的份上。” “你离不离开关我什么事?”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好好说声再见,并且希望再见到我的。” 任苒气得不自觉发抖:“那是我脑袋被门夹了,不过应该没有哪扇门能夹到你啊。请问你这样显示你的成熟理智有意思吗?” “的确没意思,对不起,原谅我,我自己觉得自己真无趣。” 他看着她,语气突然十分坦白诚恳,任苒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流了出来,她伸手夺过他拿着的CD,胡乱放入牛仔包内:“谢谢你,再见。” 居然再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了,可真是幼稚到了家,她绝望地想,转身要走,然而祁家骢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他的胳膊揽着她的腰,将她揽进他怀中,她撞到他胸前,初夏的夜晚,两个身体一经贴近,顷刻之间便感受到了粘腻的热力。 这个拥抱来得突兀,既不算温柔,也说不舒适,却并没吓到她。任苒只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没有去管学校门前会不会有同学或者熟人看到这个突兀的拥抱,她所有的意念都随着他双臂的收拢飘荡开来。 “被淹没的感觉”,她想起她孩子气的愿望——茫茫人海再不是一个抽象而且被用滥了的形容词,她确实在骤然之间被强大而奇怪的力量席卷,置身于汪洋大海,城市的灯火连同喧嚣的车水马龙从她身边次第隐去,四顾之下,只有眼前这个身体可以攀附,而他对她来说,仍然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能预知被淹没时如此铺天盖地的恐惧无依,她还会对他有向往吗? 当任苒再次恢复神智时,她已经坐到了祁家骢的车上了,而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大桥上。 她完全不记得她是怎么上的车。 这座城市被长江分隔成两个部分,学院区在江南,商业区在江北。任苒到此地虽然有两年时间,但她并不爱好逛街,平时活动范围都在江南,难得过江,更难得在这样的夜晚经过大桥。 第17章 第17章 祁家骢再没放那种明显拒绝交谈的摇滚乐CD,只是将音响调到了调频电台的音乐节目。DJ不时播放着听众的点歌要求,送出一首首时下流行的情歌。 “我们去哪儿?” “我对这城市也不熟,随便转转吧,放心,我不会带你去酒吧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姑娘,我给你一点儿忠告,不要随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样很危险。” 她撇一下嘴:“我记得上次在酒吧碰到你,你就带着一个漂亮女孩子,你对她危险吗?” “她不一样,她知道男女交往可能存在的危险,可是冒险会带给她乐趣,她欢迎所有可能的危险。至于你这样天真的女孩子,还是待在象牙塔里比较保险。” 他话中的那点带着调笑的轻视让她恼火,却没法反驳,只得讪讪地转移话题。 “咦,刚才这个点歌的是我们学校政治学院的师兄。” “我读大学的时候,会有人排队到校广播站要求为自己追求的女生点歌,可能现在的孩子都直接转战电台了。” “你干过那种事吗?” 祁家骢摇摇头,任苒倒毫不奇怪,可是她对他有强烈的好奇:“那你怎么追求女生?别跟我说你没谈过恋爱啊。” “我大概没谈过你理解意义上的恋爱。” “恋爱就是恋爱,什么叫我理解意义上的?” “好吧,我就是没有时间去谈恋爱。我读书成绩普通,上的是个管得不算严格的二流大学,可是也忙到被数次警告说再旷课会挨处分,好险毕不了业。” “你在忙什么,勤工俭学吗?” “说是勤工俭学也可以。我刚上大学不久,就开始在一家期货经纪公司工作。”祁家骢回忆着,嘴角含了一点浅笑,“那家公司是一个拿马来西亚护照的华人开的,主要做美盘期货。我晚上上班,白天上课加补眠,还要分析盘面,调度资金,随时跟客人汇报资金动向,真的是很忙,完全没有什么闲情逸志了。” 任苒听得怔怔的,她能理解的勤工俭学,无非是做做家教打打零工,或者像她父亲带的博士生那样参与编书、做课题,已经算很了不起了,祁家骢说的这些事,完全超乎了她的理解。她从来没为钱操心过,联想到祁家骏16岁时已经偷开家里的车子出去兜风,18岁时考完驾照就收到一辆三菱跑车作为生日礼物,现在还时时盘算要将车开过来,她不禁有些怃然。 “你这相当于提前工作了啊,是不是……经济方面压力大?” 祁家骢闷声一笑:“你问得真委婉。不,我虽然小时候不算幸福,不过还好没缺过钱。去那里工作,只是喜欢捕捉驾驭行情的刺激感觉,相比之下,大学生活太乏味了。”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可能会工作一辈子,难得趁大学时学点想学的东西,享受没有压力的生活。” “每个人想学的东西并不一样,觉得享受的方式也不一样。” “原来工作狂也可以是天生的。” 祁家骢笑道:“可以这样说吧。我就是在那认识的老李。他是马来老板聘请的副总,全盘负责业务,可他是耶鲁商学院的金融硕士,那个职务对他来讲,简直是一种侮辱。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是大学老师不可能教我的。” “那他为什么现在窝在那么个小铺子里卖咖啡?” “他经历很复杂,等有时间你去喝咖啡,听他自己讲好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三姑六婆,什么都想打听。” “小孩子好奇心旺盛很正常。” 任苒仍然没什么可辩驳的,只得继续问:“你一直跟老李一起工作吗?” “我在那家公司做了两年,其实在做了不到三个月我就明白了,我们拿着客户的钱,成天分析大豆、玉米、铜的走势,画K线图,不停关注美国的天气、时政各种消息,可是单子根本没下到美国期货交易市场,只是一种跟香港那边盘房的对赌。老李见我第一个自行悟到这一点,着实吃了一惊,说我简直悟性惊人。”忆起往事,祁家骢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嘴角噙上一个微笑。 “那个……不算犯法吗?”任苒迟疑地说,祁家骢禁不住呵呵一笑,她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之意,可是并不服气,“不许再拿幼稚这句话来压我。” “不愧是法学家的女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当然,不算合法,可是当时期货在国内还只是一个概念,大家的投资热情太旺盛了,而且寻租现象总是跟政策、法律的完善是并存的。反正我继续做所谓的美盘期货、期指,同时跟着老李学习。马来老板撤走后,我转到做合法的国内期货,没有停下来过,大学算是勉强混毕业的,大概确实没有谈过你认为的那种恋爱。” “又来了,什么叫我认为的?怎么每件事情到了你那里都会有两个划分,我的理解跟你存在那么大差别吗?”她不服气地反问。 祁家骢并不回答,可是答案显而易见。车子已经驶过了大桥,进入闹市。道路两侧的灯光从车内掠过,将他的面孔印得益发变幻不定。任苒再次意识到与他之间隔着的年龄与认知上的差距,只能闷闷地低下头去。 “又不开心了吗?我可真是不会哄女孩子。来吧,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消遣?” 她赌气地说:“我没大志向,我就喜欢吃喝玩乐。” “嗯,不错。可惜我恐怕没办法陪你吃喝玩乐了,任苒。” 她顿时没有赌气的心情,小声问:“你不是说那件事并不严重吗?你是不是要离开很久?” “我说不好,有时候一个人没法控制左右一切。”顿了一下,他说,“别为我担心,也别对我有什么想法,任苒,我大你太多,经历太复杂,并不适合你。你应该跟祁家骏那样年龄、阅历相当的男孩子好好谈恋爱,享受大学生活。” 这句直截了当得毫无回旋余地的话并没让任苒伤心,“你们每个人都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什么是适合我的。” 祁家骢好笑:“如果每个人都这么说,就值得你好好考虑了。” “你明知道不适合我,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回学校,反而……要抱我?” 他一下被问住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呀,我自相矛盾了。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伤心,我忍不住会想,简直是罪过,还是先哄哄再说吧。” 第18章 第18章 任苒与祁家骏一块儿返回了他们的老家Z市。赵晓越接待得十分周到,已经专门在她家住的市郊别墅二楼整理出了一间朝南客房,布置得十分舒适精致。 祁汉明除了在他们回来那天按时到家和他们一齐吃了晚饭后,就很少按时回家了,不过赵晓越和祁家骏对他的行踪不定都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祁家骏在本地长大,一向交游广阔,从一到家手机就响个不停,各式约会订得紧锣密鼓。第二天他便开始开着三菱跑车,呼朋唤友,尽情享受暑假。 赵晓越摇头叹气,对任苒说:“他幸好去了外地念书,要留在本地的话,成天跟那些二世祖混在一处,跟没笼头的野马一样,我的头发恐怕要多白三成。” 任苒暗笑,并不揭发祁家骏在财经政法大学也算生活得十分丰富多采。 祁家骏会挑选一些他认为合适的聚会带任苒出去玩,可是任苒发现,自从那次他半真半假让她真的做他女朋友后,他似乎突然染上了一个爱好,喜欢在朋友们面前像照顾女友一样照顾她了,他的朋友也通通心照不宣地把他们视为一对,让她尴尬之余,受惊不小。 他再叫她出门时,她开始摇头了,“不去不去,不好玩。” 赵晓越也皱眉说:“阿骏,小苒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别带她去那些酒吧、KTV,那里出没的都是些小太妹,打扮得不三不四的,鱼龙混杂,你自己也少去。” 任苒笑着帮他解围:“那倒也不是,阿姨,好多学生喜欢唱K的。我是怕吵,又不喜欢喝酒,跟阿骏的那些朋友没话题,白扫了他们的兴。” “好好好,改天约好去海边钓鱼露营,我再带你过去。” 任苒倒也不是闭门不出。 回到她一直生活的城市,她没法不想起过去的生活。在祁家骏的陪同下,他们去了墓园,她一直害怕去那个地方,总觉得一站进去,就被清晰明确地提醒,她与亲人已经分处两个世界,再也不可能在一起。她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长时间站在那里回忆凭吊,只站了一会儿,就催着祁家骏离开。 她偶尔会回家看了看,打扫一下室内的灰尘,开窗换换空气,还独自到母亲生前工作的图书馆坐了好半天。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触景伤怀,好长时间都郁郁不乐。 可是毕竟住在别人家,她不愿意摆出一副情绪化的面孔,还是努力把生活过得正常,免得赵阿姨和祁家骏担忧。 她试着和她的中学同学联系,虽然她读中学时忙于照顾母亲,没交上闺蜜型的好友,又提前转学去了外地,但同学一场,约着见面吃饭看电影小聚,交流各自的大学生活,仍然是有亲切感的。 祁家骏空闲时,便会自告奋勇接送她,他对小女生吃肯德基必胜客、捧着爆米花看电影、结伴逛服装店的消遣方式给予十分宽容的评价:“只要你觉得有趣就好。” “这比你的酒池肉林要健康得多。”任苒不客气地反驳。 “不要把我想象得太靡乱,我只是喜欢稍微刺激一点的生活,而且,只要你开口让我陪你,我会毫无怨言放弃我的爱好。” 她没好气地说:“拉倒吧你,你少这么肉麻好不好?下次吃饭的时候再不许给我挟菜,你没看你妈眼神好奇怪,今天说话也很怪,叫我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以后不用管我爸爸做什么。对了,你知道我爸爸会做什么吗?” “我不清楚。”祁家骏眼神闪烁一下,耸耸肩,“我猜她是高兴吧。她昨天还跟我说,我如果追求你做女朋友,才算是靠了谱。” “你是想吓得我搬回自己家去吗?” “别别,我开玩笑的。”祁家骏按住她,笑道,“你只管放心住着,我们家不干强抢民女的勾当。” 任苒心神不宁,可是看他一派轻松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未免多疑,毕竟他一直就十分照顾她,也跟她从小到大言笑无忌习惯了。她只得瞪他:“以后不许再开这种没营养的玩笑了,省得阿姨误会。你那个叫岳什么的同学,不是据说一直暗恋你吗?有没发展一下的可能?” “她太一本正经了,没意思。” “我的同学莫敏仪挺喜欢你,她长得好漂亮的,又很活泼开朗,昨天你也看到了,她看到你就脸红,哈哈。” “叽叽喳喳的黄毛丫头,没意思。” “没意思没意思,回回你跟人分手都说没意思,你这人是不是年纪轻轻就爱无能了啊。” 祁家骏嬉皮笑脸凑近她:“如果跟你,我肯定不说没意思,你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没厌倦过你。” 不等任苒敲他的头,他已经大笑着扬长而去。她无可奈何看着他的背影,也忍不住笑了。 这天晚上,任苒与莫敏仪在市中心购物广场的影院看电影出来,祁家骏答应了散场时来接她,可是等她们出来,他打来电话,说有些堵车,让她们再等等。 两个女孩子沿着购物广场内的的商铺外沿慢慢逛着,百无聊耐地看着布置各异的橱窗,一边谈论着刚看的电影。 莫敏仪是个漂亮开朗的女孩子,任苒很喜欢她直爽的性格,可是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你觉不觉得祁家骏对你很好?” 任苒现在对这个话题很有些不自在:“他跟我哥哥一样,对我当然好。” 莫敏仪嗤之以鼻:“我有哥哥的,哥哥对妹妹是怎么个好法我还不知道吗?要是有人欺负了我,我哥哥肯定会去揍死他;可是他不会有耐心对我管接管送,更不会在我买衣服的时候跟在后面负责拎东西。” “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也就上次,他正好闲得无聊,才跟在我们后面,顺便还把我买的衣服贬得一文不值,平时他才懒得干这事。” 莫敏仪直摇头:“你看今天,他又巴巴打电话过来,说天气比较闷热,叫你别去挤公车,等他来接。换了我哥,才不会管我是搭公汽还是步行回家呢,最多就是见我回去晚了会臭骂我一顿。任苒,相信我的直觉,他对你不止是兄妹情那么简单。” 身为独生女的任苒听得又是疑惑又是烦恼,她觉得祁家骏的不少表现其实正符合莫敏仪所说的哥哥特征,可是一谈到直觉这么玄妙的问题,她又有些心神不宁了。 她正要反驳,却突然僵住。 她面前是一个名牌首饰橱窗,灯光布置十分巧妙,一束光集中打在中间深色丝绒上,那里放着一个纤纤玉手的模型,手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镶钻戒指,在灯光下显得璀璨夺目。橱窗另外部分隐在暗处,却反映出后面不远处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一手拿着手机,边走边打着电话,尽管混在行人之中,依旧显得突出,——任苒的心跳一下加快,那是祁家骢,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往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第19章 第19章 第二天,天气变得更加沉闷,气压低得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用听天气预报,任苒和这城市里的其他人一样清楚,将有一场台风登陆。 受天气影响,她的午觉睡得有些长,等她醒来,带着几分迷迷糊糊下楼去厨房,开了冰箱拿了果汁,正要打开喝,却听见外面传来汽车驶进来的声音,任苒以为祁家骏回来了,探头出去一看,停到一侧的却是一辆银灰色宝马,略微发胖的祁汉明正从车上走下来,他鲜有这么早归的时刻。 任苒走出去跟祁汉明打声招呼,祁汉明脸色凝重地问她:“你赵阿姨呢?” “在楼上书房吧。” 祁汉明点点头,匆匆上楼。任苒觉得有些气闷,牵上祁家养的那只漂亮的边境牧羊犬佐罗出去,沿别墅区内的景观道散步,顺便蹓它。 一般到了傍晚,别墅区蹓狗的人会比较多,这个时间则显得安静而空旷。她走足一圈,带着佐罗回来,把它关进狗舍,正准备上楼,便听到楼上另一侧的书房那边传来一声锐利的响声,似乎是瓷器落地摔碎了。她吓得一激灵,站住脚步侧耳细听,似乎听到隐约的争吵声,转头一看,发现保姆王姐也从她的工人房里出来了,正靠在门框上看着楼上。 “怎么了?” “赵老师跟祁总正在吵架。”王姐摇头叹气,“两个人在赵老师的书房里关着门吵了好半天了,谁敢劝啊。” 任苒根本没敢动去劝的念头,她琢磨着,她这客人是识相一点回自己房间待着,装成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打电话叫祁家骏回来比较好?可是祁家骏性一向对他父母之间诡异的关系十分回避,似乎也不是一个劝架的好人选。 突然书房的门猛地打开了,赵晓越愤怒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你休想把我们一家的身家性命搭在你的那个野种身上——” 野种——这个粗俗刺耳的称谓让她皱眉,可她没来得及诧异一向举止庄重的赵晓越怎么会如此发作,就意识到,赵晓越说的野种应该是祁家骢。没等她转定念头,祁汉明已经拎着一个公文包,铁青着一张脸重重走下楼了,她避无可避,只得叫一声:“祁伯伯。” 祁汉明勉强扯出一点笑意:“小苒,我马上得出去一趟。” “祁伯伯。”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她一向不打听什么,祁汉明心不在焉,倒没觉得惊奇,只微一停步,点点头:“对,很急的事。对了,你爸爸还打来电话,算了,改天等我有时间我们再谈。再见。” “再见。” 任苒上了楼,轻手轻脚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到底不安,她想了一想,走到赵晓越的书房前,门敞开着,她可以看到地板上一只花瓶已经摔得粉碎,而赵晓越头发蓬乱,脸色反常地赤红着,嘴唇却是苍白的,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整个人看上去骤然现出老态。 她去拿来扫帚,先敲一下门,赵晓越完全没反应,她直接进去,清扫了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再让王姐热了一杯牛奶端上来,放到书桌上。 “阿姨,喝点牛奶,要不要我打电话叫阿骏回来?” 赵晓越摇摇头:“他回来有什么用?让你见笑了,小苒,我以为我早没力气再计较什么,没想到今天管不了家里有客人,又吵起来了。” “阿姨,别生气,有什么事,可以跟祁伯伯好好沟通。” “你这孩子,真是天真,我们哪是沟通能解决问题的,”赵晓越冷笑,突然站起了身,“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她拿起手机拨号,叫的是她妹妹的名字:“你先去公司,跟你老公一块,把所有要紧的帐目、合同、公章控制住,我这就去找一下那个狐狸精跟那个野种,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任苒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赵晓越。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赵晓越的眼睛里闪现着怨毒的光,“你根本不懂,我再忍下去,祁汉明已经打算把这个家败掉了,这么多年我忍气吞声是为什么?这些财产是我要留给阿珏跟阿骏的,绝对不能由着他们来抢,弄得我的孩子到头来一无所有。” 赵晓越放下手机,任苒小心地问:“这么晚了,您还要上哪儿去?” “我有一点事,你别问了。” “阿姨,还是叫阿骏回来吧。” 赵晓越摇摇头,抓起车钥匙下楼,任苒紧跟在她身后,情知劝阻不住,只得打祁家骏的电话,可是祁家骏竟然没有接听。 赵晓越已经走了出来,打开了她平常开的那辆丰田皇冠的车门,任苒情急之下,慌忙拦在了前面。 “小苒,你马上让开。”赵晓越烦躁地说 “您别去,等阿骏回来再说。” “你根本不明白,小苒,我要再缩在一边,就跟你妈妈是一个下场了。” 任苒一下呆住,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赵晓越自悔失言,心烦意乱:“对不起,小苒,阿姨是气糊涂了,你别介意……” “我都知道了,阿姨。”任苒垂下目光。 “是吗?阿骏早就一再嘱咐我,千万别跟你提起。我一直同情你妈妈,那么善良一个女人,可善良有什么用?你赶紧让开,我今天非去不可。”赵晓越上了车,插入钥匙,再度示意她让开 这时祁家骏回了手机过来,任苒连忙接听:“阿骏,你妈妈要开车去……找祁家骢的妈妈,你快回来。” 祁家骏大吃一惊:“你拦住她,她疯了吗?” 赵晓越不耐烦再听他们对话,猛然点火发动,准备向后倒去。任苒急得要哭出来了:“我拦不住啊,阿姨已经要开车了,难道让我躺在车轮底下吗?” “你别急,你上车跟着我妈,告诉我你们往哪边走,我马上开车过来拦住她。” 任苒无计可施,绕过开车头,拉开副驾门坐了上去 赵晓越紧抿着嘴唇:“小苒,下车。” “阿姨,您等阿骏回来好吗?” 赵晓越再不理会她,踩下油门,将车驶出了别墅。 任苒与祁家骏保持着通话,告诉他经过的路名。祁家骏急得满头大汗:“你们是在往城南走,我现在在城北郊外,赶过来要时间,小苒你一定要跟紧我妈妈,别让她做傻事。” 第20章 第20章 任苒搀了赵晓越走出电梯,发现赵晓越身上尽是汗水,而她也强不了多少,掌心冷汗得粘粘,十分难受。 她们刚刚走出秀峰居B座,正看到祁家骏立在门外。 “妈,你疯了吗?”他一样满头大汗,又是焦急又是不耐烦。“居然还要带着小苒来这个女人家。” 赵晓越惨淡地笑:“阿骏,你以为妈妈是来争风吃醋自取其辱吗?二十年前我都没有这个劲头了,更何况现在这把年纪。” “好了好了别说了,走吧。”祁家骏不愿意当着任苒说这件事,皱着眉头说。 赵晓越却站定了脚步:“我不能再瞒着你了,阿骏。你爸爸已经疯了,下午回来跟我说,要调集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不算,还动了拿工业园的土地去银行做抵押筹钱的念头。” “他要干什么?” “他跟这个女人有个私生子,你应该也知道吧。” 祁家骏厌烦地点点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那个野种操作的私募基金被冻结了,据说有人正在四处找他,你爸爸想筹钱填补这个亏空,好保住他的命。” 任苒与祁家骏同时吓呆了,祁家骏努力镇定下来,迟疑一下,说:“如果涉及到人命,你想让爸爸不管他,大概不大可能啊。” “阿骏,你太天真了,知道那笔私募是多大一个数目吗?赔上我们祁家的全副身家也未必能摆平。更何况凭什么要为他赔上全副身家?” “有这么严重吗?” “你爸爸一向为这个野种骄傲,在外面吹嘘他祁汉明还有一个儿子是金融天才,白手起家,比他这个当老子的厉害得多,”赵晓越的声音里满是愤怒,“现在闯下这么大祸,居然想要我松口救他,门也没有。他和他妈妈就是两个贼,从我身边偷走了丈夫,从你和你姐姐身边偷走了父亲,现在又想偷走属于我们的财产。除非我死,不然绝对不会答应。” “妈,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回去?”赵晓越冷笑道,“我们这就去公司,阿骏,你小姨和姨夫都已经到那里了,一起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你再不能跟以前一样,对公司的事不闻不问,把担子完全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祁家骏只得点头:“好。” 任苒马上发现赵晓越拿车钥匙的手颤抖不已,“阿骏,阿姨现在恐怕不能开车。” “我的车先搁这里,妈,钥匙给我。”祁家骏接过母亲手里的车钥匙开了皇冠车门,扶她坐到副驾座上,转头对任苒说:“快上车,小苒。” 任苒只听自己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阿骏,你陪阿姨去公司吧,我不过去了。我跟莫敏仪约好了去一个同学家。” “这种天气——”祁家骏正要烦躁地反对,却又想起任苒恐怕是不愿意参与这种尴尬的家事,点了点头:“好吧,你注意安全。到时间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任苒看着皇冠车开走,又是愧疚,又是焦灼。她当然没跟莫敏仪约,可是她实在被赵晓越刚才说到的消息吓坏了。 她一想到祁家骢的处境,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那里,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加上风雨来袭前沉闷的气压,她的心跳得紧一阵慢一阵,毫无规律可言,手心攥得全是冷汗。 她呆呆站着,眼前浮现祁家骢那个冷漠的一瞥,她的脊背顿时由上至下掠过一道寒意。 这时一阵风骤然间刮起,街道上的杂物被吹得四下乱蹿,在沿海登陆的台风终于开始袭来本市了。天空中乌云翻涌,路上行人全都加快了脚步,希望赶在暴雨来临前回家。 她鼓足了勇气,走到单元门前,按响了2802的对讲门铃。 过了好一会儿,陈珍珍的声音响起:“哪位?” “你好,”任苒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找祁家骢。” “这里没有叫祁家骢的人。”通话马上被切断了。 任苒完全束手无策,她仰头看去,33层的秀峰居大厦在黑沉沉的天空下巍然耸立,她四下看看,走到大厦对面的一间饮品店,要了一杯冰奶茶,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饮品店内空调开得十分充足,她背上的寒意更甚,这才意识到汗水已经不知不觉中浸湿了穿的T恤。 店里除了店主,只坐了她一个顾客,屋角挂着的电视调到本地电视台,下方飘送的字幕正在播放台风过境的消息。窗外雨点已经急骤地打了下来,不时有路人撑着被风吹得变形的雨伞从她眼前走过。 她握着冰凉的奶茶杯,呆呆看着密集的雨水落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看到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在大雨中驶来,停到对面秀峰居前,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冒雨跑过去,却看到祁家骢突然出现在了秀峰居门口,径直走向出租车。她一下站起了身,冲出饮品店,穿过马路跑过去,拍打着刚关上的车门。 祁家骢惊讶地抬头,开门将她拖进去,她已经淋得混身湿透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热闹还没看够吗?”他冷冷地问。 任苒狼狈而委屈:“我不是有意要跟过来看什么热闹的,我……只是很担心你。” 祁家骢不为所动,烦躁地说:“你坐这辆车回去吧,我另外打电话叫车。” 他正要拉开车门下去,任苒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回过头,她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却不肯放手:“我真的很担心你。” 她湿漉漉的面孔上一双略带琥珀色的眼睛中雾气氤氲,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与急迫,他的怒意一下消散了。 这时司机不耐烦地开了口:“两位,到底走不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祁家骢低头看看她的手,衣服上的水顺着胳膊流下来,手指冰凉,他伸手抱住她,将她搂在自己怀中:“去帝景。把空调开小一点儿,谢谢。” 狂风将道路两边的树木刮得东倒西歪,滂沱大雨中,出租车如同孤舟行进在路上,任苒缩在祁家骢怀中,向前看去,只见雨刷急速来回摆动,前挡玻璃上依旧一片雨水,视线茫然,她的心底也是茫然一片。 帝景是位于Z市中心广场附近的一个五星级酒店。车子在越来越大的暴雨中很快驶到了目的地,祁家骢付了车费,带着任苒进去。豪华的大堂内出人意料地喧闹,一大群带着行李的外籍旅客正滞留在那里,用英语交谈着,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坏天气打乱了行程。 第21章 第21章 任苒刚要走,祁家骢已经将她抱住。 “其实我在天人交战,我总对自己说,这天真的傻孩子,我应该放她走。可是你真要走,我又有些舍不得了。”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勃然大怒,狠狠推搡着他:“你这算什么意思?” “我怕我放你走了,以后就再不会有人对我说,她在担心我。” 他双臂收拢,抱紧了她,仿佛仍在调侃,可是平静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了惆怅和温柔。她的心一下被击中,眼泪流淌出来,一声不响地停止挣扎,静静伏在他怀中。 “我又把你惹哭了吗?真要命。” 她闷闷地说:“我没哭。” “好吧,没哭。”他抚慰地说,嘴唇擦过她的耳畔,移到她的眼角上,吻去了那一点泪水。他呼吸中带着强烈的威士忌酒味道和淡淡的烟草气息,陌生而危险地充满了她的嗅觉。 他的嘴唇慢慢向下,停留在她柔软的唇上,这个触碰之下让她的脸再度涨得通红。她勉力向后,想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是两个人隔得太近,他的面孔在她视线中无限放大,她根本没法看清什么。她只能感觉到,他的吻由正轻柔渐渐到猛烈,先是含着她的嘴唇,然后一点点深入。 原来吻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触碰,却包含如此复杂的需索、占领、缠绵、挑逗,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被动地张开嘴,任他长驱直入,辗转吸吮。 她踉跄后退,被他抵到了玻璃窗上,她的身后是光滑的玻璃,被如注的豪雨如同瓢泼般地反复冲刷得冰凉,她的头仰靠到窗子上,能清楚感觉到大雨的冲击力道与声音。 她的身前,则是一个坚硬强健、散发着她所陌生的热力的身体。 他不是头一次抱她了,然而那些拥抱相比之下都温和无害,只让她有些微的迷醉与晕眩。这是她头一次感知到了他不加掩饰的欲望,如此强大、直接而危险,她彻底迷惘无力了。 暴雨狂风被她身后那道玻璃阻隔在外,而他的吻,他的抚摸,所到之处如同看不见的风暴席卷而来,将她覆没。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她完全没有概念。 祁家骢并没有继续下去。 当任苒清醒过来时,发现他坐在沙发上,而她躺在他怀中。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头次带上了一点迷濛,手指轻轻抚摸着她肿胀殷红的嘴唇。她所有的感官意识突然变得出奇地敏感,随着他指尖的温柔描摹,仿佛每个唇纹都有了渴求,她几乎想张嘴含住这根手指。然而她到底胆怯,不敢放任自己的这个欲望,她全身崩紧,不受控制地起着轻微的战栗。这个她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让她害怕而不安,她紧紧抱住他的腰,避开他的手指,将热得发烫的脸埋入他怀中。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她轻声问他,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根本没打算到这里来的,不过我母亲跟我撒谎说她病得很重,我不得不回来看看。” “别怪她,她也是担心你。” 祁家骢并不做声。 “你还是要走吗?”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听到回答,她猜得到答案,更紧地抱住了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带你去吃饭。” 这时,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祁家骢欠身给她拿过来,是祁家骏打来的,她连忙接听。 祁家骏问她在哪里,她一怔之下,脱口而出,“我在同学家,阿骏。”祁家骢好笑地捏一下她的鼻子,她涨红了脸,捉住他的手指,继续说,“雨太大了,你不用来接我,我今天就住这里。” 祁家骏叹了口气:“好吧,我现在也实在走不开,妈妈、姨夫要我跟他们一块对帐。” “那你忙吧,再见。” 她放下电话,接触到祁家骢微带嘲弄的表情,满心都是不自在。可是祁家骢显然并不打算纠缠这个问题,只叹一口气:“你留在这里,可真是考验我的忍耐力。” 她明白他的意思,窘迫地说:“我睡外面沙发好了。” 他轻声一笑:“一个晚上,我想我能控制住自己。” “你明天就要走吗?” “我本来今天就走的,可是台风的缘故,航班临时取消了。” 她爬起身,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搁在他的肩上,“你到底要去哪里?告诉我好吗?” 他摸着她的头发,“任苒,知道那个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我买的机票是去深圳,但我只会在那里停留一天,处理完事情马上转去另一个地方,具体是哪里,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定要这样吗?这跟逃亡一样了。也许让祁伯伯想一下办法——” 祁家骢猛然拉开她的胳膊,冷冷地说:“以后不要跟我提这句话。” “对不起,我……”任苒急忙说,“我只是不想你走,我保证再不说这个了。” 祁家骢放缓了神情:“别害怕,我不是生你的气。但祁太太有一点说得没错,恐怕把祁家的全部财产拿出来,也不够解决我面临的问题。更何况,我根本不想跟祁家有任何关系。” 任苒怔怔看着他,好长时间不说话。 “怎么了,被吓着了吗?”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祁家骢微微一笑:“别问这问题,我不想骗你,我们开开心心过完今晚,以后你能记得我,就想一想我;万一忘了,也没关系。” “你会很快忘了我。” “这个你放心,你问问老李就知道,他以前给我上课的时候就吓到了,只要是我追踪的行情走势,我都能记住,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识过我这种照相机式的记忆。” “这跟记住一个人是两回事。” “你可真难哄,好吧,你的手机号码我根本没存,可是看一次就记住了,这该够了吧。” 任苒并没被逗开心,“那你跟我描述一下你以前的女朋友,好吗?” 祁家骢被这个要求弄得哭笑不得:“你现在就开始吃醋可不好。” 第22章 第22章 台风过境带来的狂风暴雨持续了一夜后终于止住了,到处有被吹倒的树木、松脱的广告牌、刮断的电缆线、毁损的民居,与地面的一片狼籍相反,天却呈现出如洗一般地碧蓝,白云牵扯成丝丝缕缕的不规则长条状,疏落在排列着,淡而高远,仰头看上去,只觉整个天空清洁而通透,让人有新生的错觉。 上午,祁家骢退了房,和任苒一起出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厌倦这个青春期的冲动了,一定要直说,不必顾忌我的老心。感情这东西是最易变的,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我一向讨厌的是敷衍,所以我会认真对你,不会有敷衍你的情绪。也就是说,我换了号码会通知你。只要我的电话打得通,那就是我还记得你。” 任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理智过份的叮嘱才好。 他毫无通融余地地拒绝她送他去机场:“我送你回去吧,我不喜欢把一个告别弄得太形式化,那种伤感很可笑。” 任苒已经知道,祁家骢并不喜欢煽情的场面,她也不愿意放任自己的小儿女情态泛滥,他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她在Z大后门下了车,将自己的家指给他看,说想随便走走,然而,看着他坐的出租车走远,她突然不想回家了。 她从未试过一夜不归,更别提是在别人家做客。可是哪怕明知不妥,罪恶感却自动退让到了一边。充斥她心头的昨晚那些火热的拥抱与亲吻,她需要一个不受任何打扰的独处,重温并享受那个陌生的全新体验。 她有些心虚地先给祁家打电话,保姆王姐接听,她告诉她,家里没人,赵老师和祁家骏都没回来。 她一再打祁家骏手机,问他在干什么。祁家骏声音嘶哑地告诉她,他和他妈妈仍然在公司,昨晚一晚上没睡,父母、叔叔、姑姑、小姨、姨夫在办公室里吵得不可开交,今天一大早,爷爷居然也闻讯赶来,场面更加混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吵完。 任苒知道祁赵两家都亲戚众多,祁家骏的爷爷不怎么理公司事务了,但仍然是董事长,叔叔、姑姑都有数额不等的公司股份,小姨和姨夫也在公司任职。她想象得到,这一群人聚在一起争论时肯定火暴。她清楚感受到了祁家骏的困顿烦躁,只得安慰他:“阿骏,昨天祁家骢……”提到这个名字,她情不自禁顿了一下,“他说了不要祁家的钱,他妈妈也说马上给祁伯伯打电话啊。问题不是解决了吗?为什么还要吵?” “可我爸爸觉得对不起他,更要出手帮他,我叔叔也在旁边帮腔,说祁家骢的天份惊人,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能成大事。”祁家骏发出一个怪声,“言下之意,以后祁家说不定都得靠他,我妈当然更恼火了,扯到当年,就是他和我爷爷重男轻女,嫌她生了我姐姐后迟迟不肯再生,才促成了我爸爸在外面养情人跟私生子。” 这样的混乱让任苒听着便觉得头痛:“阿骏,由得他们吵好了,这事不是你能管的,你当耳旁风,不要去细听。” “要不是看我妈妈为了我跟我姐坚持得可怜,我早甩手走了。小苒,不如你跟我私奔吧。” 任苒吓得瞪大眼睛,嗔怪地说:“又在说什么疯话?你中文是不是退化了,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就是你跟我一起逃走,远远离开这里,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生活。你不用理你爸爸和他的情人,我不用理我的父母,还有家里这一堆麻烦事,多好。” “阿骏,阿姨现在正伤心,你姐姐又远在国外,你哪能嫌麻烦?” “可是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得面对他们混乱的生活。他们谁爱和谁结婚,谁爱把财产给谁,只要不烦我们就好。我们两个在一起,可以生活得简简单单的,再也不用被迫掺合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破事了。” “阿骏,你这只能叫离家出走,哪好叫私奔?” “离家出走是只我一个人啊。我想带上你,小苒,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好吗?”他带着几分开玩笑地口气,却又有几分让任苒不安的认真。 任苒哭笑不得:“你在外面抽只烟,冷静一下再进去,别胡说八道了。” “嘿,你总当我是胡说,其实我真想这么干啊。” “要不是这些事烦心,你夜夜笙歌得开心着呢,还私奔、生活简单,”任苒不客气地说,“你哪是能过简单单调生活的人。拉倒吧。” “真被你看死了,我去过一次澳洲看姐姐,她那里的生活倒真是简单到了极致,可惜也单调得要命,能闷死我。”祁家骏发泄够了,苦笑一声,“算了,我进去了,你别闷在家里,还是跟同学一块玩玩。我看他们总归会吵累的。等我回来,我再带你出去玩。” 放下手机,任苒带着肿胀的嘴唇与脖子上被衣服遮挡的吻痕,进了Z大。暑期的校园,只间或有几个师生往来,校工在清扫地面的树叶落叶,雨后空气新鲜,头顶是小鸟啁啾鸣叫唱合,景象一派安宁。 她家就住在Z大后面,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时常带她来从后门进来散步。爸爸在这里工作后,她来得更多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和她妈妈一样,认为她高中毕业后,理所当然会上Z大。 可是生活中永远有意外的改变。 她失去了母亲,去了外地读书。 再次走这个校园中,她并不想感怀与一个大学的错失,而是品味着刚刚体验到的爱情,刚刚分开的那个男人。 她从来不贪心,而且她毕竟对男女之间更亲密的接触没有直观的认识,更谈不上渴望。 她看重的是亲密感。 母亲去世后,又与父亲再不往来,像她这样从小在关爱与亲密中长大的女孩子,再怎么倔强,悲伤和愤怒充满胸臆,心底也隐隐留下了一个空洞。 在整晚躺在一个男人怀中,享受他充满克制意味的爱抚与拥抱,早上看着他的面孔醒来以后,她想,她不可能再要求更多。 她觉得,至少现在来讲,已经足够了。 任苒神思恍惚地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在偌大的校园走了整整一圈,回到了Z大后面的街上。 这条街上有很多风格名异的旧式房子,有些已经改建成了画廊、酒吧、家庭旅馆和咖啡馆,只有少数还保持着原样。相形之下,任家的房子并不特别,这两年没人居住,满院落叶,多少带上了颓态。 上次任苒只匆匆看了一眼,生怕进去后会更想念母亲,触动心底的伤痛,便在祁家骏的劝说下离开了。 第23章 第23章 任苒只觉得血液上涌,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季方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到她,有些诧异,却保持着镇定。 “你好,小苒。” “你怎么敢进我妈妈的房间?你给我滚出去。” “请镇定,小苒,你父亲还在北京开会,他收到消息,据说市政规划这条路会整体拆迁,他特意托我来收拾旧时的资料,准备联络其他业主,在政协会议上做一个提案,说服政府保留这里的建筑。” 任苒根本不理睬她的解释:“我再说一遍,把东西放下来,滚出我家。” 季方平无可奈何地放下文件,站起了身,皱眉说道:“任苒,我们不妨用理性的态度来对待彼此,坐下来理智地交谈。不要这么开口就是谩骂,动不动就歇斯底里,根本没什么意义。” “我还说得不够清楚吗?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的生活都有一部分要重合了,承认现实,找出你我都认为合理的相处方式不是更好一些吗?” “那是你的想法,我不可能让你跟我的生活发生任何联系。” “任苒,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需要来央求你同意我跟你父亲继续来往吧?”季方平的耐心也用尽了,冷笑道。 “你多虑了,我没天真到那一步。既然你们已经背着我妈妈苟且了这么多年,那么我想,你们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同不同意,你们都会继续下去的。”任苒同样冷笑一声,“没事,你们继续吧,可是我父亲永远不用指望我会原谅他,更不要提承认他的这一段感情。” 季方平恼火地说:“你这是在滥用你父亲对你的疼爱,用亲情来绑架勒索他。” “真不愧是律师,这样就给我定罪了。那你呢,你给自己的行为下了一个判断没有?你侵犯别人的婚姻,偷别人的丈夫,大模大样进入别人的家,这些都是上帝给你的特权跟奖赏吗?” 季方平没料到看似文弱的任苒竟然有如此尖利的言辞:“你根本不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任苒,只一味指责我,请问你知道你父亲跟你母亲的婚姻名存实亡了多久吗?” 任苒一时哑然,季方平不想再拖下去了,决心把话说清楚:“是的,你父母之间早就有问题,你父亲也提出了离婚,可是你母亲一味拖延,到后来,她被确诊为癌症,你父亲再也没法开口了,于是他们的婚姻才延续了下来……” “别说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你这就给我滚出去。” 任苒猛然打断她,退出了房间。 季方平紧跟着她出来,毫不留情地说:“我们都得面对事实,婚姻不是一种一经签订就永世没有反悔机会的条约,每个人都有权做出别的选择。一桩婚姻如果出了问题,并不是单纯哪一方的责任。你父亲怜惜你母亲,我不愿意逼迫你父亲,于是我们一直就这样拖了下来,如果你因为你父亲的仁慈却反过来指责他,那对他是不公平的。” 任苒怒视着她,“居然跟我谈到公平了,这大概是我听到的最厚颜无耻的表白。你俨然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你们两个人倒成了隐忍的典范。需要我给你们的伟大爱情立一块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你觊觎的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在你介入之前,他们有幸福的婚姻和家庭,我有最幸福的童年,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你想说任世晏的婚姻不幸福,家庭是地狱,所以你特地来拯救他吗?” “他们只是为了你才勉强在一起的。” “你以为你比我更清楚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吗?我来跟你回忆一点基本的事实吧。我父亲跟我母亲是大学同学,他读硕士时跟我母亲结婚,从那以后,我母亲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打算,照顾我年迈的祖父母,一直到他们去世。她全力支持让我父亲专心做学问,从硕士读到博士后,留校做清贫的教师,一直到出国做访问学者,再回国任教,著书立说,成了著名法学家。她一个人支撑所有的家事,不让任何事情分他的心。你认为,她做这些不是出于爱情吗?” “我没说你母亲不爱你父亲。” “我明白了,你是在暗示我,我母亲是可悲的、一厢情愿的单恋,我父亲爱的是你,他不爱我母亲。”任苒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可是,我父亲如果不爱她,却和她过婚姻生活,生下女儿,安然享受她那么多年的牺牲,那他就是一个双重的伪君子,除了道德败坏,还要加上人格低劣,我会更加鄙视他。” 季方平顿时哑口无言。 “我恨我父亲,不过有一点我不会错看他。你认为我父亲在我母亲生病后没有离开只是出于怜惜吗?你错了,他照顾她十分用心,我曾在夜里看到他守在她床边落泪。他曾跟我说,他愿意放弃一切,换回我妈妈的健康。他当时不用特意跟我演戏,季律师,事实上,他照顾了我母亲四年之久,没人能演四年戏而不厌倦,特别是在没有人给他掌声,你想必却会不停给他压力的情况之下。” 任苒直视着季方平,看着她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多少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意:“你以为你的爱情多么了不起,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贼,妄想占有你不该得到的东西,长年累月躲在阴暗角落纠缠窥伺,无孔不入地破坏别人的婚姻和家庭。” “所以你判决了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勾引了你父亲,不仅破坏了他的家庭,还破坏了他在你心里完美的形象,简直十恶不赦,如果是在古代,你会很乐意亲自捉了我去浸猪笼,对不对?”季方平强自镇定,似笑非笑地说。 “你真高抬你自己,不,你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受什么惩罚,跟我完全没关系。我只知道,我父亲背叛了我母亲,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你把你的原谅看得真重要。”季方平向下拉一下嘴角,笑了:“义正辞严的小姐,有一件事,我现在告诉你,你大概会觉得扫兴。不管你原不原谅,我和你父亲都准备结婚了。我不是征求你同意,任苒,你父亲下周就会回来,正式跟你谈这件事,你最好先有一个思想准备。” “他不会不经我同意就跟你结婚的,除非他想跟我永远断绝关系。” “我再次告诫你,你最好别拿亲情做威胁,他也不可能再接受你的威胁。”季方平直视她的眼睛,举起右手给她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钻戒,折射着斜照入室内的阳光,她愕然注视着,只听季方平清晰地继续说,“我怀孕了,准备给他生一个孩子。他已经向我求婚,这个周末回来,会跟我去民政局登记。” 第24章 第24章 祁家骢独自在一个小酒吧里喝着酒。 他的深圳之行如他预料的一样不顺利。他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一直接受审查的喻洪良突然于日前神秘出逃,有关方面没有正式公布,所有的调查都在暗中进行,证券业内的震荡可想而知。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几乎看不出资金解禁的希望,而来自几方、背景各异的人却同时觊觎着这笔庞大的资金,试图火中取栗。所有约见他的人,都不同程度袒露着他们的贪婪,提出的合作方案是他目前没法接受的,各种不怀好意的讯号释放得越来越明显。 他明白,他只能暂时消失了。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相应的安排,但走到这一步,他仍然有难言的涩然。 在圈内人看来,他几乎天生就是操纵资金的高手。自从他用了并不算长的时间,将一笔金额为50万的资金在期货市场上变成了3000万以后,他的名字在业内与地下资金市场口口相传,几乎变成了一个传奇,刺激着更多的人投身期货。他也成了私募市场上的一块招牌,不计其数的资金争相涌向他,各式各样的人争着与他结识,再没有人认为他的年龄是一个问题。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与这个充斥着金钱交易的圈子其实是疏离的。 身为一个私生子,祁家骢从小被母亲陈珍珍送回北方老家,随外祖父母长大。小地方的人有更严苛保守的道德准则,他很早就知道,他的出身和其他孩子是不同的。 他一声不响地打架,一直打到没有小孩子敢再当面嘲笑他。同时他也没有朋友,度过孤独的童年、少年时期。 高考以后,他选择了以他的分数能上的最远的大学。同龄人热衷的东西不能吸引他,也是可想而知的。 他一向就没有金钱方面的忧虑。加入期货经纪公司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填报名表时,他隐瞒了实际年龄。听了台湾人李志良讲的入门课后,他马上断定,对一个讨厌人际关系、具有超强分析与决断能力的的人来讲,这个游戏十分适合。 对于金钱,他并不贪婪。他喜欢的就是操控感觉,他要做的是分析每一个可能性,做出完全基于理智的判断,这个过程由他独立完成,不需要与人配合。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在这个行当做到了得心应手,老李在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后,不得不感叹他的天份。当他的同学还茫然不知将来时,他已经率先工作了几年,赚钱对他来讲,一直就不是难事。 让男生备感困惑的女孩子,对他来讲,也同样没有构成秘密。 在大学里,没人理会他的出身,他性格冷漠,行踪神秘,再加上工作历练带来的超出同龄人的气度,甚至奇异地吸引着不少异性的注意。 然而他对女同学的追求多半无视,他确实既没时间、也没兴趣去谈那种青涩纯洁的恋爱。 他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在附近一个名校读经济学专业研究生,长他三岁,是个性格独立、极富魅力的女孩子,成绩优异,当时正随导师做着国内新兴期货市场的研究,她先去经纪公司与老李交谈得十分投机,后来认识了他,便对他大感兴趣。而她接近他的方法非常直接、大胆,在他看来,也远比其他女生笨拙曲折的示好手段来得有效。 他们很快同居了,但关系来得十分松散自由,基本过着各自独立的生活。 当她拿到奖学金,准备远赴海外读博士,跟他告别时,两人一样对这段恋情的开始和结束没有任何遗憾。 陈珍珍按时寄钱,每年回家探亲,她以她的方式爱儿子,却并不了解他,也没机会与他培养出太深厚的母子亲情来,更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职业。在他毕业而且行踪不定时,她成天为他发愁。 祁汉明与祁家骢见面的次数有限,基本上就是陌生人了。他曾经想补偿这个在他视线以外长大的儿子,可是祁家骢毫无与他亲近的意思。 在陈珍珍的一再促成下,他答应想办法,要么说服妻子赵晓越,让祁家骢进公司做事;要么给祁家骢一笔钱和一个合适的项目,让他安身立命。赵晓越和妹夫牢牢控制着公司财务,从来都很难被说服,祁汉明为此下了很大决心,和妻子展开艰苦的谈判,才算争取到了一个妥协。 可是等祁家骢被陈珍珍勉强叫过来跟他见面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操得简直可笑。他那个在Z市算得上规模颇大的加工工业园对祁家骢而言毫无吸引力,相反,他和他弟弟却着实被祁家骢控制的资金规模震住了,两个人甚至专程去了一趟北京,造访祁家骢的工作室,祁家骢尽管不情愿,还是礼貌接待了他们,却断然拒绝操作祁家的资金。 就算这样,祁汉明兄弟也没被惹怒。 陈珍珍仍然没弄明白儿子在做什么,但看到祁汉明和他弟弟对她这个儿子赞叹不已,总算放下心来。 可以说,不管是对职业还是对异性,祁家骢都没经历过同龄人的困惑。他直接从少年变成了成年人,没有一点障碍地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顺利得让人惊奇。 在他将满25岁时,他迎来他人生第一个大的挫折,甚至可以说是灾难。他的情绪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沮丧。 他从来不看那些给年轻人当指路明灯的励志类书籍,也根本无需为自己打气,默念困难总会过去的。 他在听老李上第一堂课时画的行线K线图时就明白了,再怎么配合天时地利,也没有一个行情能一路高企不下,无休止地延续下去。那些起起伏伏,有时有理由、有征兆,有时只能用事后分析法勉强加以归纳,总归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驾驭起伏,而不是被起伏所驾驭。 从喻洪良东窗事发那天起,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系列应对,收缩手头控制的资金帐户,转移资金,与出资人沟通,处理交易往来帐目…… 他应对这次危机的速度给他的朋友与客户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事态的发展如同任世晏警告他的那样,一点点脱离所有人的控制。 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段波底。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局面。 他招手叫服务生再给他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的成长期并没有家长在旁边唠叨约束,不管是抽烟、喝酒,还是女人,对他来讲,都不存在任何禁忌。 第25章 第25章 深圳盛夏的晚上,海风带来清凉的气息,祁家骢带着酒意,步行回隔得不远的酒店,一路确实在想,他应该怎么做。 从第一次抱着任苒,看她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开始,他就对她有了几分混合着怜惜与不忍的复杂感情。 他的工作是分析把握行情走势,却从来并不喜欢把自己的感情拿出来细细分析,在男女相处上,他一向更愿意凭本能行事。 可是面对任苒,他不自觉地一再收敛了本能。 难道要重来一次在Z市帝景酒店的相处吗?他不禁苦笑。 她那么年轻,有着那样秀丽的面容,天真而热情的性格,坦白清澈的眼睛,嘴唇、身体无处不是柔软的,散发着青春的芬芳气息。让他一直克制欲望,当一个无害的男人,陪着这个天真女孩子玩亲亲抱抱的游戏,对他来讲,当然并不总是有趣的。 隔了大堂落地玻璃,祁家骢看着门僮拉开车门,任苒低头从里面出来,她穿了一件米黄色的T恤,胸前印着卡通熊图案,背了一个大大的双肩包,手里拎着一个牛仔背包,头发束成了马尾,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旅途疲惫,脸色苍白,神情也似乎有点呆滞。想到这个女孩子独自奔向他,他的心突然莫名地柔软了一下。 他站起来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痛得低低地叫了一声,他抬起她的手一看,掌心有几道新鲜的伤口:“怎么搞的?” 她抽回手,局促地说:“不小心擦的,没事。” 他手机再度响起,正是与他同进晚餐的本地某大集团公司董事长朱先生打来的,热情邀约他去某个夜总会碰面,声言要介绍另一位有来头的朋友跟他认识。他笑道:“朱总,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突然过来了。” 任苒的脸涨红了,却能隐约听到那边那位朱总的笑声:“可以带女朋友一块儿过来嘛,这边的节目很多的。” “飞机晚点,她说她累了,这女孩子任性得很,我要不陪她,她会不开心的。” “这样啊。那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见面?” 祁家骢沉吟一下,拿开一点手机,眼睛看向任苒,似乎有一个示意,口里说的却是:“明天你自己去玩好吗?我还有事……” 任苒却突然看懂了,小声而清晰地说:“我不干,我要你陪我。” 祁家骢含笑对她眨下眼睛以示嘉许,无可奈何地对着话筒说:“朱总,这样吧,我们还是明天晚上再约时间见面。你的建议我认真考虑过了,很有吸引力,但细节还要再商量一下。” 那边朱总豪爽地大笑:“也行,小祁,想不到你这么八风不动的一个人,也难过美人关,细节好说,但这几天一定要达成一个初步协议,不能再拖了。” 祁家骢放下手机,脸色一下暗沉了下来,任苒惴惴地看着他,他只略微出神,便帮她取下双肩包,牵了她另一只手,带她上楼回房间,一边问她:“是不是很累,脸色这么难看?” “我害怕一个人坐飞机。” 祁家骢有些意外:“怕什么?飞机失事的机率远远小于公路发生交通事故。” “这不是机率问题。” 任苒解释不清,她从小学毕业那年随父母坐飞机出游就十分紧张,全程紧握妈妈的手,父母只好轮番安抚她,回程时改坐火车。 再次坐飞机,就是今年放暑假时随祁家骏回Z市,她只能纳闷自己仍然惊恐不安,不得不抓住祁家骏的手,任祁家骏怎么陪她说话,她都没法放松下来。今天独自来深圳,她一口气去机场完成购票登机,直到上了飞机,顿时冷汗直冒,心跳加快,她甚至不清楚这是因为突然意识到独自一人以最害怕的方式旅行,还是因为要来面对祁家骢引起的。 祁家骢不以为意,开了冰箱给她一瓶果汁:“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吧,这里有意大利餐厅……” 任苒没有接果汁,而是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他随手将果汁放下,一手搂着她,一手摸着她的头发,正要说话,她已经踮起脚尖,吻向他的嘴唇。 她突然如此大胆,让他吃惊不已。 她显然是在模仿他昨晚的表现,小小的舌尖试图钻入他唇内,牙齿却磕到了他,他吃惊之余,又有些好笑,不着痕迹地搂紧她的腰,调整一下姿势,准备慢慢加深这个吻,她却已经胡乱拉扯着他的衬衫下摆,伸进去抚摸他的身体。 祁家骢头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子在表现得如此大胆的同时,又如此没有经验、笨拙。 她的手不得要领地在他身上游移,一时似乎想去解他的钮扣,一时又迟疑着停留在某个地方;她的身体向他靠近,带来柔软的挤压,好象急于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怀抱里;她在他唇舌下辗转发出含糊的呢喃……一切都在撩动着、刺激着他。 他勉强放开她,将她从自己怀中移开一点距离,她却更用力地勾住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地纠缠上来。 “任苒,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哑声问。 她听若不闻,仿佛一个下了决心的人,再不肯给自己和别人任何犹疑反悔的机会,抖着手解开他的衬衫第二粒钮扣,将嘴唇贴到了他的胸前。 祁家骢本来已经带着醉意,处于欣快状态,根本无须更多鼓励。 任苒被祁家骢固定在雪白的床单上,他的身体覆盖住了她。当他进入她时,她痛得在他身下蜷缩起来,咬着嘴唇,死死抓着他的肩膀,头偏到一边。 他感受得到她身体的畏缩,然而她的脸上却有一种让他意外的决绝。 祁家骢长年出没于资金搏杀的证券与期货场所,在很多带着赌博心态放手一搏的人脸上看到过类似的孤注一掷。他当然并不喜欢躺在自己身下的女孩子没有享受、投入与纵情,却是这么一副表情。 心理上的迟疑与生理上遇到的阻碍,让他放缓了动作。这时,任苒扭过头来,。那双微带琥珀色的眼睛变得迷濛,泪水顺着眼角大粒大粒流淌。恍惚之间,他突然记起他们相遇的那天,他开车载着她,漫无目地在那个城市游荡,她不再发出哭声,他在等红绿灯时,抽空瞥一眼躺在后座,发现她仍在无声哭泣,泪水就是这样奔涌着。 那一点怜惜再度涌起,他吻去她的泪,舌尖尝到咸涩的味道,再吻向她的唇,舔开她咬紧的牙关,扫过她唇上的细密齿痕,深入进去轻轻吸吮交缠,安抚她的紧张绷紧的身体。 第26章 第26章 在广州这样的一个喧闹繁华、人口流动量大得惊人的城市隐居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祁家骢事先已经按老李开的书单,从香港买了上十本经济学、证券市尝资金运营方面的著作,他给自己的安排是不再做短线操作,收缩工作室的人员规模,只留下他信任的几个人,遥控手头剩下的几个帐户做中长线行情。 平时他分析资金帐户,照常关注所有资金市场的起伏波动,空闲时间待在公寓里潜心看书,闷了便去健身房健身。 他自成年以来,没有过如此闲散幽居的日子。然而他清楚知道,这种闲散浮于表面,底下仍然是暗流汹涌,一着不慎,他就会被卷进去。 他的消失,如他预料的一样,虽然没有喻良洪的出逃反响强烈,但在圈子内也激起了不小的反应,不少人私下议论猜测着,更有人在悄悄寻找他的下落。 他能做的,只是静待事态发展。 他只与留在北京的阿邦保持着联系,阿邦每天传来的讯息并不乐观。 “那笔资金的帐号仍然封着,相关帐目都封存了,证监会的调查还在继续,有一家证券报不点名报道了喻洪良的出逃。” “听说内参有深度分析,不过我还没看到。” “深圳的朱总一直在找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骂骂咧咧,火气似乎很大。” “沈阳的薛先生到公司来过几次了。” “秦总那边的帐户已经处理好了,他留言让我谢谢你。” “我和小刘他们都被叫到公安局做了笔录,我说只负责开车,什么也不知道,还反问他们,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找谁要工资,我能不能卖了办公设备抵工资。” “祁总,你母亲到北京来了,现在坐在办公室不肯走,一定要我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任苒的女孩子的下落。”这天的这个消息让正在喝酒的祁家骢大吃了一惊,他放下酒杯:“她还说了些什么?” “你母亲说这个女孩子一个月前离家出走了,她父亲是祁总的朋友,查到她的手机通话纪录,离家当天她漫游到过深圳,还跟你的那个手机号码通过话。你母亲让我一定要跟你联络上,务必给她回话。” “知道了。”祁家骢放下手机,站在阳台上远眺珠江,一时竟然有些方寸大乱。 他已经在广州住了快一个月,也曾在某天打任苒的手机,却发现她手机关着,他有些惆怅地想,开学了,这女孩子大概是在上课,不知道她还会想到他吗?蛰伏于此,哪怕他仍然关注期市、股市走势,每天做着行情分析的功课,但毕竟清闲了许多,没有那份高度的紧张专注占据心神,他想到她的时候实在不算少,而且不止一次心神起了轻微的荡漾。 跟意料之外的醉酒一样,他并不喜欢这种接近于失去自我控制的状态,于是再没打电话过去。偶尔想到她时,喝上一杯酒,便过去了。 没想到任苒竟然失踪了。 他迅速回想一下自己离开深圳做的整个安排,自信并没在事前流露任何消失的征兆,朱总或者其他人不至于会提前起疑心监视他的行踪,以至于危及任苒的安全。 他本来不想用新号码跟母亲联系,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马上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任苒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陈珍珍急切地反问:“阿骢,你跟祁家骏的女朋友是什么关系?”他不耐烦地说:“妈妈,我跟祁家骏没任何关系,我跟谁有关系都不关他的事。任苒失踪多久了?”陈珍珍知道他的脾气,只得先回答他:“她在你走的那天就失踪了。” “她没跟她家里人打招呼吗?” “没有,她只留了张纸条。” “这算离家出走吧。纸条上提到我了吗?” “没有,好象只说她心情不好,要离开一段时间。祁家骏晚上回家才发现,打她的手机也关机了。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她父亲当天就从北京赶了回来。警方说离家出走不算失踪,不能立案。到了第三天,这女孩子打电话给阿骏,可是只讲了几句话,突然就断了,以后那个手机再没打通过。他们想办法查了通话纪录,发现她在深圳,而且跟你通过话。祁家骏也知道那是你的号码,马上和他妈妈找到我这里,大闹了一场,还扬言要报警。” “然后呢?” “那女孩子就是不肯露面,也不肯回家,手机再没开机,隔上十天,她就用深圳的公用电话给祁家骏打一个电话,只说她很好,不必找她,然后马上挂掉。” “他们没去深圳找她吗?” “当然去深圳找了,还登了报,不过那些电话号码不在一个地方,没有一点线索。警察倒是没来找我,可祁太太三天两头来我这里,硬说肯定是你拐带了她儿子的女朋友,非要我交人出来。我快给她逼疯了,阿骢,你爸爸也快急死了,又完全联络不上你,我只能到北京来找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不是。”陈珍珍松了口气,可是转念一想,更愁肠百结了,絮絮叨叨地说:“怎么办啊阿骢?那女孩子的父亲是汉明的好朋友,之前又是住他家,他有责任的,现在又跟你扯上了关系,你本来就有麻烦,现在……” “好了好了,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这就回Z市去,别再给我打电话,也别把这个电话号码告诉任何人。”他一向不喊祁汉明父亲,这个任何人自然包括祁汉明在内。陈珍珍也无法可想,只得答应。 这个任性的女孩子,到底要干什么?祁家骢打任苒的号码,果然是关机的。他回客厅,给自己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一大口,烦躁地思索着。 她是在深圳等他——甚至到了不惜与家里断绝联系,放弃学业的程度吗?如果她是下了这样的决心跑去深圳,那么至少他那天离开时,她会挽留他,纠缠他,提出跟他一起走。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他离开,表现得平静而通情达理。 而且她看上去既不任性,也不一厢情愿。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他是可以一眼看穿她所有心思的。现在,他思前想后,觉得实在没法弄清这女孩子的想法了。 她既然隔一段时间会打电话回去报平安,那就是没危险,应该不必担心,等她玩够了,或者钱花光了,自然会回去。 这个推理完全合乎逻辑,但并没能让他安下心来。 第27章 第27章 一个小时后,祁家骢坐到了朱总在深圳装修豪华的办公室。 朱总名叫朱训良,属于最早一批来深圳,并成功淘金的商人。他大概40来岁,生意做得大,手眼通天倒还是其次,行事颇为高调,平时将排场弄得很大,还雇了两个漂亮的女保镖兼任秘书,据说都曾在全国散打比赛中拿过名次。那两名高挑的女郎一身黑衣劲装跟着他进进出出,十分引人注目。 “小祁,你想好了没有?”他闲闲地问。 祁家骢一笑:“我这一个月几乎与世隔绝,相信朱总对事态的发展比我清楚,应该知道我并没有跟其他人达成协议。” “要不是知道这一点,你还能好好坐这里跟我讲话吗?”朱训良阴恻恻地一笑:“小祁,你是聪明人,这件事情,你要想的无非就是跟谁合作才对你最有利。你做一趟比较再回来,想必也明白,我给你的条件,别人未见得拿得出来。” 话犹未了,祁家骢手机响起,他拿起来接听:“薛先生,你好。”隔了一会儿,他笑了,“薛先生,我现在正坐在朱总办公室,不好意思,短时间内我不会回北京,不用去我办公室找我了。” 待他放下手机,朱训良得意地大笑:“怎么样,你说你在我这儿,老薛就不吭声了吧,我就知道,他不敢公然来坏我的事。” 祁家骢干干地一笑,并不说什么。 朱训良安排祁家骢住下,派保镖之一钟蕾充当他的司机接送他,开始与他商谈合作的细节。 祁家骢清楚对方的目的,朱训良之所以大费周章,无非是利用他所掌握的上层资源,将冻结的资金项目通过一系列繁杂的运作据为己有,而关键就要祁家骢与他配合。 与朱训良合作,意味着从此以后会被他控制,也许经济方面不会有损失,甚至得到的好处比单纯资金拆借、理财要多,但他将再无在私募基金市场上自行运作的可能。 只是从他现身开始,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品着朱训良提供的法国红酒,意态悠闲,与他细细商量着转移这一大笔资金需要打通的关节、步骤。 朱训良十分满意他表现出的诚意与合作态度。 祁家骢的手机从开机后就开始不断响起,然而全是生意上的往来。不管谁问到他这一个月的去向,他都语焉不详应付过去。 一直到第三天,他正跟朱训良以及一干生意人吃饭,手机响起,是本地一个号码打过来的,他接听,那边正是任苒。 听到他“喂“了一声,任苒反而吃了一惊,她只是隔几天不作什么指望地例行拨这个号码,根本没想到他会开机,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家骢厉声问:“你现在在哪里?” 任苒显然被他的语气吓到了,嗫嚅一下:“我……在深圳。” “告诉我具体地址,我马上过来。”任苒小声报了地址,他记下来,补上一句,“你给我老实待在那里,不许走开。” 祁家骢放下电话,抱歉地对朱训良说:“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因为我突然没和她联络,跟我赌气了,好长时间没理我,我得去把她接回来。” 朱训良宽容地笑:“女孩子嘛,哄一哄就好了,叫钟蕾送你过去。” 钟蕾发动宝马,听祁家骢报地址给她,不禁略为吃惊:“祁总,那一区是深圳的城中村,外来打工者聚居的地方,鱼龙混杂,治安不好,你女朋友怎么会跑到那边?” “她是个傻孩子,没办法。你对这一带熟悉吗?” “我刚到深圳时住过这里,”钟蕾摇摇头,“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谁要再跟我说苦难是一笔财富,我一定会啐他。” 祁家骢笑了:“也许我该把再她丢在那里一段时间,让她多吃点苦头,也有你这样的领悟以后,她才会比较乖一点。” 钟蕾莞尔,也不多打听什么,开到目的地,那里果然杂乱得让祁家骢也惊讶了,一座座仓促盖成的稠密民居显然没有任何整体规划可言,楼房如同碉堡一般高耸,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可思议,街道狭窄,来来往往的尽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外地人。 钟蕾一边小心地开着车避让着行人,一边说:“这种楼房都是村民盖起来收租的,俗称握手楼,意思就是距离近得可以站在自己房间里,跟对面房子里的人握手。” 祁家骢苦笑,他也不理解任苒这样明显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待在这种环境里一个月之久不回家。 “钟小姐,停车。”他看到了任苒,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身后一座五层楼楼房,挂着平安招待所的招牌。 钟蕾将车停到招待门前,祁家骢下车大步走过去,只见任苒头发扎成马尾,背着一个帆布包,心神不安地站在路边发呆,看到他眼睛一亮,却又露出了几分胆怯。 “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她低声问。 祁家骢也知道,最近一个月,他的状态实在说不上好。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了?” “早被人抢走了。” 祁家骢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这边的治安状况:“为什么住这种地方?这里环境这么复杂,我不是嘱咐你就住市中心吗?” 任苒吞吞吐吐地说:“我……钱包也被人偷了。小旅馆租金比较便宜。” 祁家骢气极反笑:“就你这点能耐,还玩离家出走,到现在还没有人把你拐去卖了,没有查暂住证的人把你抓去收容所,简直就是奇迹。” 任苒红了脸:“你少看扁我,我已经找了份工作,在前面的超市当理货员,经理说我做事认真,答应想办法给我办暂住证。” “你居然还想一直待下去吗?你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待在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想独自待一段时间,好好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比如——” “我以前的生活真的像我以为的很样幸福吗?我爸爸到底有没爱过我妈妈?从时候时候起,爱可以变成不爱?婚姻和承诺真的很神圣吗?爱情是不是不可能永恒?既然法律允许一个人结婚再离婚,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变了心,也是可以原谅的……” 任苒声音越来越低。这些问题在她心底盘桓困扰已久,她自从到了深圳以后,除了想祁家骢,其他时间便是在反复思考,想找出答案。可是在这个显然不认为任何问题算是问题的男人面前讲出来,似乎颇为幼稚可笑。 第28章 第28章 “好了,不用哭了。”祁家骢看着后视镜里钟蕾的身影消失,对任苒说。 任苒不理他,仍然歪在后座上默默流着泪。 “你看看你,眼泪跟开了水龙头一样止不住。说你能哭,你还不高兴。” 任苒恼怒地反驳:“我这一个月都没哭。” “是吗?” “那天我正打电话,一个骑摩托的人从后面冲过来,抢了手机就跑了。我被推到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我也没哭。” 祁家骢有些好笑,又有几分怜惜:“钱包是在哪儿被偷的?” 任苒难为情地说:“不知道。我在你开的酒店房间住了三天,退房后,准备重新找个便宜一点的宾馆,结果发现钱包丢了,幸好身份证没放在里面。” “丢了钱包也没哭吗?” “嗯。没多少现金,丢了倒干净,反正我也不想回去。” 这个逻辑让祁家骢更加觉得好笑:“你要真想彻底消失,怎么还跟祁家骏打电话?” “我出走又不是因为他,我不想让他担心。”她每隔上十天给祁家骏打一个电话,对他的焦急追问只说“我没事”;对他气极败坏的臭骂,她既不辩护,也不还嘴。 祁家骢大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继续问她:“给我打了多少次电话?” “不记得了,反正隔几天会打一次给你。” “还好,我预备今天等最后一天的。”跟朱训良的商谈已经迫近实际操作阶段,祁家骢的确决定,等过今天后,任苒还不联络他,他也必须离开深圳,再拖下去想脱身就更难了。 任苒不大明白地看着他:“你要走吗?我也没想到你今天会接电话,我还以为,我手机一丢,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那……哭了没有?” “没有。”她飞快地否认,想了一想,加上一句,“你要是真忘了我,我最好也快点忘记你,哭有什么用?” “有道理。”祁家骢笑意更浓,“来,到前面来坐着。” 任苒从前排两个座位中间爬了过去,坐到副驾座上,祁家骢瞟一眼她满脸的泪痕,抽了纸巾递给她:“都攒在今天一块儿哭出来了。也好,我倒看习惯你这个哭法了。现在来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任苒扭头看着窗外,小声说:“季律师说她怀孕了,我爸爸马上要跟她结婚。” 祁家骢不赞成地摇头:“你以为出走就能让你爸爸对你负疚,于是不结婚吗?” “不是啊,他们都要有孩子了,肯定会结婚的。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还好,我还以为你离家出走是为了跟我在一起。”他似乎半开玩笑地说,“我松了一口气,可又有点儿受伤。” “我当然想跟你在一起。”她着急地伸手过去抓住他的一只手,“可是我怕你嫌我累赘。” 祁家骢沉默一下:“任苒,你最好还是回去上学。不想理你父亲,你可以尽情摆脸色给他看,时时让他觉得欠你;或者对你的后妈说刻薄话给她添堵。何必要拿自己的学业前途来赌气。” 任苒脸色黯淡下来:“我没跟谁赌气,去摆脸色他们看,也没法让我开心起来。”她缩回手,靠到座位上,“我只是怀疑很多事情,觉得上学根本没什么意义了。” “我倒也没觉得一张文凭有多重要。不过,在超市当理货员有意义吗?” 任苒无言以对。 “你是在用惩罚自己来间接惩罚你父亲,任苒。”祁家骢客观而不带感情色彩地说,“我不去评价你父亲算不算活该,可是任何一种惩罚,如果同时赔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报复的快感。” 任苒沮丧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一想到他那样背叛我妈妈,却什么代价也不用付,马上就会有全新的生活,我就没法释然。我要是回去了,哪怕不理他们,也根本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我不回去,至少能让他的生活来得不够圆满吧。” “这就是说,你还是打算留在深圳吗?” 任苒无声地点点头。 祁家骢觉得好不荒谬,他打乱计划,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深圳找她,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如果第一次他的不告而别还在合作尚未达成初步意向以前,能推到别人头上,那这一次已经没什么理由可找了。唾手可得的猎物突然以如此离奇的方式飞掉,朱训良肯定会恼羞成怒。他一向有不择手段的名声在外,祁家骢不会低估公然得罪他的后果。 可是瞥一眼缩在副驾座上发呆的那个纤细身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悦之意。 “既然这样,我去找个取款机取点钱给你,你到治安好一些的小区去租一个好点的房子住,住腻味了再决定要不要回家。” “不用啊,我妈给我留了钱,存折我收得好好的,没弄丢,只是我现在不想动用那笔钱。而且我也不想一个人闲得发呆,恐怕更会想那些事想到走火入魔。现在每天上班,累得半死,晚上不会失眠,倒也好过一些。” 祁家骢苦笑:“我本来是想找到你送你回家的。今天这么一闹,就算你想留在深圳,恐怕也必须换一个地方。” “没什么,大不了重新找个事做,换个地方住好了。”任苒没当一回事地说,“反正那个招待所我也住腻了,同事小红说她打算去关外一个电子厂做事,那边有宿舍,我跟她一块儿过去好了。” “在流水线上做事也许比在超市理货更累。” “受不了的话,我不会硬撑下去的。”她回答得十分干脆。 祁家骢已经将车开到了一个酒店的停车场,他带任苒下车,走出停车场,却并不进酒店,而是直接走出去,过了一段距离后,他顺手将宝马车钥匙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任苒诧异地看着他的举动:“这车是那个小姐说的朱总的吧。你怎么——” “别多问了,我不可能回去还车给他。” 任苒有几分不安:“你上次说要消失一段时间,这次过来找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祁家骢懒洋洋地说:“待在家里坐着,一样会有麻烦,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他看看手表,说:“任苒,我得走了。” 第29章 第29章 任苒随祁家骢到了广州,一路上,祁家骢关掉手机,保持着沉默,不肯再回答她的问题,神态不自觉流露出烦躁,后来便索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十分疲惫,他的神情让任苒有些忐忑不安。 深圳到广州全程不过100公里左右,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广州的城区看上去比深圳要喧闹杂乱得多,狭窄的街道,高耸的大楼,到处是川行不息的攘攘人流。 祁家骢租住的公寓地段良好,位于珠江边高档住宅区内。一走进公寓,任苒就吃惊了,皱一皱鼻子:“什么味道?” 他没在家开伙,只请了钟点工一周上来打扫两次,还没到时间,房间自然保持着他几天前匆匆离开时的原样,倒也并不算杂乱。只是客厅一角放了成箱的威士忌、啤酒与红酒,茶几上摆着一瓶喝剩一半红酒,酒瓶敞开着,旁边放了一只玻璃杯,里面还残留着小半杯酒,密闭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自然是酒的酸涩味道。 祁家骢开门窗透气:“我先讲讲同居规则。” “同居”这个词已经让任苒红了脸,还要加上规则,她疑惑地看着祁家骢,他脸上的表情仍然介于认真与调侃之间。 “其实很简单。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同样,我也不会干涉你的爱好。” 任苒松一口气,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喜欢干涉别人的人,“就这些?” 祁家骢并不看她,到墙角堆放的纸箱中拿出一瓶威士忌,一边开着酒瓶,一边说:“如果你要继续打电话给祁家骏报平安,我不反对,但必须找公用电话,而且不能告诉他具体地址。” 任苒认为这个要求也不算过份,但祁家骢神态中的冷漠多少冲淡了她随他来到广州的喜悦。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放下背包,将那半瓶红酒拿去厨房倒了,酒瓶扔进垃圾桶,再洗干净玻璃杯。 厨房窗外是一片公寓,隐约看得见一点珠江,两岸是一派岭南风光,城市的空气照例迷濛,广州的初秋,没有季节更替的感觉,更没什么明显的秋天气息,这样一个黄昏,西斜的太阳迟迟不肯彻底落下,橙色的余晖印照着江面,隐约只见波光粼粼。 在住了近一个月简陋的招待所后,来到一个陌生城市的豪华公寓,置身如此明显没有烟火气息、井井有条的厨房内,看似安定下来。 然而,她清楚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轨迹,她在本该去学校上学的时候,远离家乡、校园、亲人、朋友、同学……由单纯的离家出走,发展到预备和一个男人同居了。 突然之间,她心中有强烈的怔忡不安。 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在愤怒伤心中离开了Z市,想到的头一个目的就是深圳。她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犹疑的机会,投入他怀抱中。 她当然爱他,可是她并不认为她足够了解他了——哪怕已经亲密到了床上,他对她来讲,仍然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这种没有理由,没有前瞻后顾的爱,她以为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她要做的就是听从自己的心。 可是,哪怕有不顾一切的孤勇,一涉及到爱,就不是一个人的独舞了。没有得到那个男人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言辞的明确肯定,她的心彷徨得如同悬吊在半空中,让她无法就此安然下来。 等她走出厨房时,祁家骢正坐在沙发上,那瓶才打开的威士忌少去了三分之一,他手里端的一杯酒已经喝了一大半。 他喝酒的样子正如她那天晚上在酒吧里看到的一样,没有一丁点慢慢品尝的意思,头一仰,跟一般人喝水一样喝下一大口。 他看到她眼神里的惊讶,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她过来坐下。 “这酒很烈啊,你会不会喝得太多了。” “放心,我不会借酒装疯的,最多就是喝多了去睡觉。” 他的声音再度变得漫不经心,神态也没有了一路回来的那种紧绷,她敏感地体会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坐到他身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 “也许跟我住上一段时间,你可以早一点发现,我其实就是一个麻烦的大叔。”他侧过头,亲一下她的头发,开玩笑地说。 她喃喃地说:“那我们打平了,反正你觉得我是幼稚的傻孩子,我们谁也不用嫌弃谁。” 一半被酒精放松了身心,一半被她逗乐了,祁家骢放下酒杯,将她抱入怀中,“好吧,傻孩子,留下来。可是我不会约束你,如果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直接跟我讲,我会送你去机场。”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不过躺在他怀里,被他有力的胳膊搂着,呼吸着他身上混合着酒与烟草夹杂的气息,她暂时抛开了心中的不安。 这是你了解你爱的人的开始,你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她轻轻对自己说,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当然,没有什么比同居在一个屋檐下,更能了解一个人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祁家骢其实没他预告的那么麻烦。 他不挑食,不管是任苒闲得无聊尝试做的饭还是叫的外卖,他都能接受;他不约束她的生活,不要求她一定把自己关在家里;他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只叮嘱她不要随意暴露行踪,便再不干涉她给谁打电话;隔几天,他会主动陪她出去看场电影,或者散步。 她慢慢熟悉了他的一点一滴。 他对她的要求确实如同他说的“同居规则”一样简单,在他看书、打电话、沉思、或者对着电脑研究行情走势时,她不能打扰他;如果她试着问与他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会明确拒绝回答。 他不爱吃辣,不吃甜食,口味清淡;除正餐以外,他不吃任何零食;他平时喜欢穿白色的衬衫,深色的长裤,而且衣服固定是一个牌子、一个款式;他喜欢裸睡,也怂恿她效仿;他在床上对她十分耐心,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熟睡时多半右侧躺着,似乎已经慢慢习惯了与她分享床铺,而不是如第一晚那样独霸床的中央;他睡眠很少,每晚最多睡六个小时,白天仍然精力充沛;他看电视,仅限于看这边能接收到的香港台经济新闻节目和意甲、英超等足球比赛直播;在看比赛时,他习惯于喝啤酒;他看书时的神情十分专注,手边会放上一杯红酒,偶尔呷上一口;他有时会一边听激烈的摇滚乐,一边喝威士忌…… 任苒在这套房子里安顿下来,满心甜蜜地想,虽然他们没有经历一个循序渐进的恋爱过程,便快速同居了,让她有一点遗憾,但她毕竟已经开始了解她爱的这个男人了。 第30章 (1) 第31章(1) 任苒在广州热闹的街头游荡得几乎迷失了方向,直到太阳下山,她的眼泪彻底止住,双腿沉重得近乎麻木,才叫出租车回公寓。 她刚开门进去,只听祁家骢正倚在窗前讲电话:“……阿邦,事已至此,由得他去吧,你把剩下两个员工安排好,每个人发三个月工资遣散,办公室暂时封起来,你也不必每天去上班了。” 祁家骢的声音平静,可是从她这里,能看他的的侧面,他脸上的表情透着几分阴鸷。 她等他放下电话,不安地问:“家骢,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祁家骢并不看她,简单地回答。 每次她试图对他多一些了解时,他就会流露出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明白再问什么也是徒劳,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只得进厨房做晚饭。 任苒买回来一本家常广东菜谱,实验了几天,已经可以做几样简单的菜式了。等她做好两菜一汤端出来,一抬头,看到祁家骢正站在阳台上喝酒,从客厅望出去,他高大的身形隐在沉沉暮色之中,成了一道轮廓鲜明的剪影,遥远而落寞,与她面前餐桌上冒着热气的菜如同分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 她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解下围裙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家骢,如果你有心事……” 祁家骢打断了她:“任苒,我想我早就跟你讲清楚了,我并不喜欢跟人分享所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住,就得学会容许我有自己的空间。” 她一下僵住,脸贴在他坚实的背后,停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好,我明白,吃饭吧。”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晚餐,这个面积不算小的公寓内气氛紧张,任苒收拾好碗筷,出来一看,祁家骢已经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她看着紧闭的房门,有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能将电视机声音开得小小的,蜷坐在沙发上,手里拿了一本书发呆。 到了八点钟,祁家骢突然从书房出来,仍然并不看她,只取了外套,跟她打个招呼,“我出去一会儿,你先睡,不用等我。” 任苒当然不可能睡着,到夜半时分,她听到门边有响动,匆忙下床,祁家骢已经拿钥匙开了门,显然喝得酩酊大醉,踉跄走了进来。 任苒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他酒品并不差,也没有完全丧失神智,只是推开她的手,完全不许她靠近,含糊地叫她去睡觉,不要管他。他摇摇晃晃走到主卧门口,却一转身,径直去了客房。她替他泡茶或者拧来热毛巾,都被他断然拒绝。 任苒放心不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听到他起床,她赶忙下床走了出去,只见他冲到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她过去扶他,他却一把推开她的手,低声喝道:“出去。” 那个驱逐来得严厉而断然,她只能含着眼泪出去,不再管他。 到了第二天,祁家骢脸上明显带着宿醉后的痕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神态疲惫,但神智却恢复了清明,主动跟她道歉:“对不起,我昨晚态度很差劲。” 她一夜没睡,满心都是惊惶与委屈,绷着脸不说话。他叹一口气:“我看我得在规则里多加一条,以后见我喝多了,一定让我一个人待着,不然你会白生很多气的。” “为什么不要我照顾你呢?” “没人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烦恼地笑,“我不需要照顾,你只需要在那种时候无视我就行了。” “以后别去酒吧好吗?或者至少别过量,”她央求着,“这样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啊。” 他微微一笑,抚一下她的头发:“行了,别乱操心了。你不是说喜欢吃喝玩乐吗?明天我就带你去吃喝玩乐个够。” 祁家骢履行诺言,第二天给任苒安排了全天的节目,他先带她去百货公司买衣服,她试了一件又一件,他坐在一边耐心看着,把她看中的全买下来;从百货公司出来,他先带她去西餐厅吃饭,然后带她去看电影,尽管那是一部明显不合他口味的文艺片。 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可全无不耐烦的意思。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都带一点纵容地答应下来,包括路过花店,她撒娇地为难他,让他送花,他也极其爽快地按她说的买下大把的马蹄莲与天堂鸟。 他一手替她抱着花,一手提着大大小小的提袋招摇过市,显得与平时的他完全不搭调,可是也没什么不自在的表情。 这样俗气热闹的快乐,其实最能感染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然而任苒挽着他的胳膊,慢慢不复最初的兴奋了。 她一向敏感,当然看出了祁家骢做这一切,始终带着漫不经心,并不算投入。他只是将这一整天的陪伴当成了一个礼物打包送给她,算是一种补偿、道歉与安抚,跟在老李的绿门咖啡馆里递给她一碟才出炉的松饼没什么两样。 “还想要什么节目?”祁家骢侧头问她,他素来表情淡漠的面孔衬着怀里抱的大束鲜花,有了一点难得的温柔。 她看着他,慢慢微笑了:“今天足够了,谢谢你。” 对,这样一个男人肯哄她,她想,她不可能要求更多了。 那一天过后,两人恢复了平时的作息,而祁家骢的表现让任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平时在家里饮酒虽然杂,但十分克制,并不过量,只偶尔在晚上处于微醺之中。这种状态下,他显然十分好相处,有时会讲冷笑话逗她开心,在床上更是不缺乏热情。 然而,大部分时间里,他越来越沉默,时常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过十天半月,他会和她打个招呼,独自外出,然后大醉回来。 这算酗酒吗?她不大拿得准。祁家骢明显并没失去自控能力,他始终没有醉到失去神智的地步。 他平时表现得不动声色,可是总有控制不住的焦躁情绪一闪而过,而原因他绝口不提。对着一个明显不愿意与她讨论自己事情的男人,她也无从猜测。 祁家骢在近乎周期性的买醉,而任苒也有一个周期性的行为。 她没有再去公用电话亭给祁家骏打电话,但隔一段时间,她会给他发一个短信,发送完毕后,她会马上关机,隔一天后,她才会打开手机,看着祁家骏回复的消息,呆呆出神。 她没勇气再跟祁家骏交谈,可是她也没勇气彻底断绝与他的联系。这个报平安的举动,当然是不想让好友担心,同时也既是安慰和鼓励自己:你并不孤单;你一切都好。 第31章 (2) 第31章(2) 她还没来得及褪去所有的生涩,对她来讲,感官的快乐并没能淹没她,在做爱这个过程里,她看得更重要的其实是身体交缠带的亲密感觉,唯有在那个时刻,她能体会到她真实拥有着这个男人的热情。 然而,再紧密的纠缠、再炽热的迸发都有结束的时刻。当他带着满足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却长时间无法入睡。 她并不抗拒这样的失眠。有时她会披衣起来,去阳台远眺这个陌生的城市,或者去客厅看一会儿书,只到有了睡意再回卧室;更多的时候,她就静静躺在他身边,借着一点幽微的光线仔细看他。 他脸上的线条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脑海中,然而,这样静谧的深夜,全世界都沉入梦乡,他在她悄然的注视下熟睡,他的脸就在她的枕畔,两人呼吸相接,触手可及。 祁家骢睡得很沉,可是在睡眠中,他强大的自我控制终于有了缝隙,他并不能保持与白天一样的平静超然。在了半夜某个特定的时候,他会开始做梦,她可以清楚看到他面部或者轻微或者激烈的扭曲,眼皮有急促的颤动,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身体辗转翻动,甚至会抽动,他的身体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种时候,他是完全不设防的,显出一点无法控制的脆弱。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会悄悄握住他的手,慢慢贴近他,用自己的体温来轻柔细微地爱抚他,让他重新安静下来,而他不会断然推开她,有时他甚至会不自觉地将头靠入她怀里。 这个男人流露的这一面让她的心有一点带牵痛的甜蜜感觉,她可以长久凝视他,直到睡意渐浓,沉入跟他一样的睡眠之中,仿佛这个黑夜可以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们的的厮守也可以没有任何疑问地到达永远。 只是,这样的亲密,只限于床上、夜晚。 她内心深处动着百转千回的心事,这个过程,如同一种作茧自缚,将她缠绕得患得患失,越陷越深。 然而祁家骢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好,这天他一直坐在书房内,对着电脑,神情阴沉。 她给他送茶进去,瞟一下电脑屏幕上显示的行情:“全是红的,应该是上涨吧,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祁家骢冷笑一下:“如果你预测到了行情,却只能眼看它从高潮走到即将落幕,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他并不看她,只挥挥手,似乎示意她出去,然后拿起手机打电话,“阿邦,今天有什么消息?”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静默地听着,过了很长时间,他冷然说道:“你不用多说什么了,朱训良既然想玩我,那不妨玩个够。” 他重重将手机丢到书桌上,收敛了脸上那个近乎狰狞的冷笑,似乎完全忘了任苒还站在书房里,他的肩膀慢慢低落下去,双手支在书桌上,托住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完全不懂得股票操作,可是这段对话听下来,也多少明白了一点:祁家骢的情况不妙。她看着,他的身体紧绷,姿势犹如困兽一般,又如同被长时间禁足无法率性奔驰的骏马,她意识到,他最近的焦躁也许正是来自于此。 她伸手抱住他的肩头,刚要说话,他已经猛然推开了她的手,低声喝道:“出去。” 他头一次在没有喝醉的时候如此粗暴地拒绝她,她的心一下凉透了。一直到晚上,他从书房内出来,脸色依旧阴沉,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晚饭,他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 任苒独坐了一会儿,穿了件外套,也出了门。她只有一个线索,某次祁家骢喝得大醉回来,带着一个印着酒吧名字的打火机,她出来散步时,不经意间路过了那间酒吧,还曾驻足看了看。 她走进窄小的前门,发现这是间并算高档的酒吧,里面别有洞天,狭长而幽深,带着喧闹的气息,灯光昏暗暧昧,烟雾弥漫。她扫视着,看到了祁家骢,他正独坐在角落里喝酒。有一个衣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女人俯身与他说话,他却只是摇摇头,那女人也不纠缠,爽快地走开了。 她倒没有胡乱猜疑,认为他在外面跟人约会,需要避开她。明摆着祁家骢并不屑于对她隐瞒行踪。她只是不明白,他并没有酒瘾,也没有纵情狂欢,在家喝酒也明显比这里舒适得多,他却宁可周期性地过来买醉。 她正怔怔出神,突然一个猥琐的矮胖男人从缠了上来,操着广东话说着什么。她听不懂,烦乱地摇头:“我找人,对不起。” 那男人一只手已经搂住她的腰,喷着酒臭气的嘴凑近了她,改说普通话:“靓女,到酒吧来找的无非是男人,我给你买杯酒好吗?” 她大吃一惊,却不愿意出声惊动祁家骢,狠命推开他,跑出了酒吧。她只觉得被那只手摸到的地方粘腻肮脏,不禁又是愤怒又是烦恼。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的怒火消散了,只剩下满心的迷惑。 她想,如果这个男人拒绝让她了解,她做出再多努力也是恐怕徒劳。像这样跟踪他,以后可以不必了。 当天晚上,祁家骢照例很晚才回来,却似乎没有喝到大醉,回来后径直去了书房,在那里待了好久,才去客房睡觉。 任苒听着他的动静,睡得很不踏实,早早便醒了,她有她的心事,这天恰好是她母亲的忌日,一转眼,周菲已经去世了三周年。 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潮湿,她的心情和这阴沉的天气一样抑郁。她走进客房,爬上床,抱住仍在熟睡的祁家骢,他睡意朦胧地翻一个身,睁开眼睛看到她,似乎有些吃惊,将她搂进怀里。他除了眼睛中有血丝,看上去并没什么宿醉的样子。 “几点了?” “刚七点,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里躺一下,保证不打搅你。” 祁家骢却一下坐了起来:“任苒,我今天要去一趟北京,可能过两天才能回来。” 她怔怔看着他:“很急吗?” 他匆忙下床:“对,工作室有些事情必须我出面处理,阿邦应付不过来。” 她只好跟着起来,看着他匆匆洗漱,进主卧室很快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我给你做早点。” “不用了,飞机上有吃的。” 他已经准备拉门出去了,她拿了件风衣追上去,“北京肯定冷,带上吧。” 他接了过去,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他显然正满腹心事,微微一怔,有些不耐,可还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一下她的手:“把手机打开,我会给你打电话,办完事后我会尽快回来。” 第32章 (1) 第32章(1) 任苒将香点上,默默祝祷良久,却一直心神不宁。 祁家骢没有打她的电话,而祁家骏那个突然的表白,让她意外又慌乱。 当然,双方家长都不同程度流露过乐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意思,她父亲更说过希望她在毕业后随祁家骏出国。 只是她这个年龄,不可能把父母的一相情愿看得太认真,而且祁家骏与她从小相识,从来没有对她有过暗示或者明确的表白。他当着她的面,结交不同的女友,并鼓励她接受男孩子的追求。 他只开过玩笑,说到了一定年龄,如果都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结婚。 她没把这个玩笑当真,在她看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友情,也是亲情,可肯定不是爱情。 祁家骏会默默爱她这么多年吗?她会被人爱这么久却茫然不知吗? 她是怎么爱上祁家骢的? 而祁家骢又是怎么看待她的爱情呢? 想到祁家骢,她喉头有些发紧。她提醒自己,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没必要再考虑其他了。 她打起精神,不让自己闲着胡思乱想,开始收拾屋子,一直到下午五点,她猜他的工作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打他的手机,然而接听电话的并不是祁家骢,而是一个操着南方腔普通话的男人,迟疑地说:“你好,哪位?” “你是谁?”她顾不上礼貌地问。 那边再度停了一下:“请问你找哪位?” “我找祁家骢。” “我是祁总的助手阿邦,有什么话我可以转告。” 任苒知道阿邦的存在,祁家骢平时打电话并不完全避开她,他联系得最多的人就是阿邦。 “阿邦,你好。我叫任苒,是家骢的……朋友,他人呢?” 那边阿邦迟疑了一下:“任小姐,祁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好意思。” 她有满心的疑惑,却只能说:“麻烦你跟他说,等方便了,请务必给我打电话,谢谢。” 任苒心里有莫名的不安,天色已晚,她没有心情去做晚饭,拿着那本《远离尘嚣》,随手翻开一页看着。 从在深圳起,她就开始潜心看这本书,近三个月时间,她终于看完了全书,对于故事情节,她仍然没有太大感触,可是她渐渐养成了习惯,在烦闷、抑郁的时候,都会拿过这本书,随便翻开一页,然后看下去。那些描写英国乡村宁静生活的段落,仿佛有某种让人心境平和下来的魔力。哪怕失意的农场主博尔德伍德先生某些举动在当时称得上狂暴,也无损于整本书的基调。 突然,对讲门铃响起,她走过去按了接听,里面传来的竟然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小苒,是我。” “爸爸——”她脱口叫出,大为吃惊。 “请开门让我上来。” 任世晏出现在门口,他只拿了一个公文包,挽了一件毛呢大衣,身上穿着羊毛衫与厚夹克衫,显然是从气温寒冷的地方过来,与广州温暖的天气十分不衬。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神情十分疲惫,昔日的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似乎不复存在了。 父女两人对视着,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任苒开了口:“请进,爸爸。” 她接过任世晏手里的大衣挂好,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厨房泡了一杯茶,端出来递给他。她表现得礼貌周到,更带出了几分待客般的疏远感。 她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早上你跟阿骏通话,提到祁家骢去了北京他的工作室。我马上联络阿骏的爸爸,一起飞去北京,找到了他,他告诉了我这边的地址,然后我马上买了来广州的机票。” 任苒大吃一惊,想到祁家骢十分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不禁懊悔上午随口提到了这件事:“你怎么会想到去他那里?” “这是我唯一能找到他,然后找到你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不去?” “家骢说什么了?” 任世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跟我回家。” 任苒一下站了起来:“他是因为你去找他,才不肯接我电话的吗?” “小苒,”任世晏也站起来,按住她,“镇定。他有他的麻烦,我和你祁伯伯赶去工作室时,他正跟他的出资人开会,的确没时间接电话。我想你完全不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对吗?” 任苒无从否认。 “祁家骢因为受出逃的喻洪良影响,已经隐姓瞒名,转为地下活动,再没参与资金拆借,只操作手头秘密的私募基金。一般私募基金的运作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有保证金的,一种没有保证金。出资人把钱委托给基金经理时,会签订协议,约定运作模式、赢利分成比例和操作时间。前一种情况下,如果亏损了,保证金归出资人所有;后一种情况,更接近空手套狼,一旦亏空,私募基金经理自己哪怕倾家荡产,也得补上去。对于私募基金来讲,有保证金的模式更合理一些,投机性没那么强。” 任苒认真听着这些陌生的名词,“那家骢现在是哪种情况?” “他做到一定规模以后,手头的资金来源以前一种出资方式为主,但后一种也有。本来他的操作一向稳健,出资人对他的信心很强。可是我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惹怒了深圳一位姓朱的老板,一个月前,那人收买了祁家骢的一名员工,取得了他的帐户资料。在那人的举报下,他手头几个帐户同时被证监会认定也与喻洪良案件有关,有洗钱嫌疑,被强令锁仓停止操作,等候调查处理。结果这几个帐户都错过了前一段时间的行情,不仅没法赚到钱,更无法及时止损,导致现在陷在熊市,出现巨额帐面亏损。” 一提到深圳姓朱的老板,任苒顿时记起了祁家骢去深圳找她时的情景,她努力消化着任世晏的话:“按你说的,他是不是没法赔偿出资人的损失。” “我看了他跟出资人之间的协议,前一种情况下的帐户还好,他们共管的保证金将由委托出资人平分,虽然远远不够弥补亏损,但也不至于有后患。后一种情况,就非常麻烦。当初那些人出资时,都是信赖祁家骢的能力,对于赢利抱了很大期望,现在自然很难善罢。” 第33章 (2) 第32章(2) 任世晏没想到任苒想到的竟然是这些,他苦涩地一笑:“阿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恐怕我们这些大人都是很差劲的例子,不光没给你们一点启发,还让你们早早开始怀疑感情,怀疑生活了。” “是呀,以前阿骏玩世不恭,不停交女朋友,他说他对婚姻很恐惧,最好能不结婚,我还笑他。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比我更早了解真相,难怪会更早幻灭。”停了一下,任苒轻声说,“如果爱就是这样没办法永恒的东西,那我愿意在我爱的时候好好去爱。” “好好去爱不等于明知道爱上的是一个错误,还要坚持下去,直到这个错误伤害到自己。这显然并不明智。” 任苒看看他,然后将目光转向茶几上放的母亲的照片,“爸爸,自从知道你和季律师的事以后,我总想试着去理解妈妈曾经过的是什么生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自己的爱也是一个错误?她在知道你的私情后,对爱失望了吗?她一直不离婚,是为什么?她真的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不跟你离婚的吗?” “小苒——”任世晏无法听凭女儿这样分析他曾经的婚姻,“不要再纠结于这个,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让你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可是正因为我和你妈妈的婚姻出了问题,我们才更希望你能有一个幸福平静的生活。” “我幸福过,在12岁以前,我以为我的幸福来得没有一点缺憾。可是我得在长大以后才知道,幸福这个东西是我妈妈用牺牲和隐忍给我勉强维持的,我更想要的是她在过世前能有真正的幸福和安宁,可惜她再也得不到了……” 她声音哽咽,猝然中断,双手捂住了脸。任世晏将手放到她肩头,正想抱住她,她却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将一个哽咽咽了下去,飞快地拿起纸巾擦拭着泪水。 他清楚知道女儿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算不上坚强,他以前疼爱女儿的同时,也会发愁,不知道这如同温室里花儿般的少女怎么才能真正长大。然而,现在女儿再也不肯如同过去一样投入他怀中寻找安慰。 任苒偏开头,避开他的目光,哑着嗓子说:“不早了,爸爸。你坐了一天飞机,肯定没吃什么东西。你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任苒匆匆转身,去了与餐厅相连的半开放式厨房,任世晏坐在客厅里,能看到她忙碌的背影。几个月不见,他恍惚觉得,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当然,她已经19岁了,从理论上讲,应该完成了发育,也许只是瘦了,让他产生了错觉。 看着以前从来没做过家事的女儿娴熟而有条不紊地做饭,任世晏一时感慨良多,他再次深切地感到,他已经不再了解女儿了。 头天任苒已经煲好了汤,她很快做好了一个清炒菜心,一个虾仁炒青豆,把汤热好盛上来。父女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却都沉默地吃着。 吃完饭后,任苒去厨房洗碗,然后无意义地一时擦擦这里,一时整理一下那里,她摆出的是根本不想再交谈的架势,然而,任世晏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 “这就是你想过的生活吗?小苒,在还没满19岁的时候,开始做家庭主妇,留在公寓里等一个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男人,为他煮饭、洗碗、熨衣服,就算你现在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意义,你又怎么知道祁家骢那样的男人会安于这种生活?你说你妈妈的生活是牺牲与隐忍,那至少她还是为了你。你这么早早开始牺牲,为的又是谁?” “我为的是我自己。”任苒冲口而出,却又觉得这个回答来得没有什么底气,“对,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也不知道我会爱他多久,更不知道我们将来会怎么样。可是现在,我只想跟他在一起。白天我上香的时候,也跟妈妈保证了,我会尽力去爱他,尽力好好生活。” “他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跟你好好生活?”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不能离开他。” “小苒,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会需要你的同情跟安慰吗?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帮助都断然拒绝。你留下看到他的失败,他不会感激你。我甚至认为,他既然一点不留恋地马上把地址告诉我,让我带你走,很可能再不会回来找你。” 任苒没办法反驳她父亲的推理,在内心深处,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祁家骢平时连醉态都不愿意让她看到,又怎么会带着如此巨大的失败回来面对她。 然而她又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等到他回来,或者我对他失望为止。” 说这话时,任苒的脸上有一种内在的坚定,那是任世晏头一次在他女儿脸上看到的神情,这个坚定让她褪去了所有的幼稚与天真,看上去几乎显得有些陌生。任世晏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小苒,你怎么这么固执?” “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爸爸,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先放手。” “你一点没考虑过阿骏吗?他一直爱着你……” 才在上午听到祁家骏意外的表白后,任苒无法听到父亲又提起这件事,连忙打断他,“不,我们一直是兄妹感情,你别误解。” 任世晏紧盯着她:“小苒,你知道阿骏现在的情况吗?” “他怎么了?” “他半个月前因为连续旷课、酗酒闹事、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 任苒惊得呆住,怔怔看着父亲,任世晏神情严肃,显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继续说道:“基本上你每打一次电话给他,他都会跟谁也不打招呼,直接去深圳,找到你打电话的公用电话亭,拿着你的照片请过路的人辨认,一待就是好几天,直到他父母和我骂他,他才回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跟他说过我没事……” “你到广州后,他也过来找过你。你自己算算,他这样会旷多少课。后来你再没打电话给他,他情绪越来越差,差不多不去上课,成天喝酒,动辄跟人打架,前不久失手把一个同学打成重伤,几乎要负刑事责任,祁家赔了巨额医药费才算把这件事按下去。” 任苒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看来,祁家骏虽然性格不羁,可是并不好勇斗狠,举止一向算得上文雅温和,竟然会一变至此,实在让她惊惶。 “他……一点也没跟我说起。”她喃喃地说,自知这个辩解很可笑。 “他现在被他家里接回去反省,他爸爸不愿意他跟祁家骢碰面,把他关在家里。不然他肯定会跟着一块儿去北京,再跟我一块儿过来的。小苒,别的事情可以说是我的责任,但在这件事上,你认为你一点责任没有吗?” 第34章??(1) 第33章(1) 当天晚上,任世晏住在公寓客房内。对于他和他女儿任苒来讲,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任世晏还要赶回学校上班,两个人都早早起床,任苒做好了早餐,吃完以后,她对父亲说:“爸爸,我认真想过你说的话了。但是,我没办法不跟家骢告别就离开,我决定在这里等他。请告诉阿骏,不要来找我,我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回去。” “你一定要听他亲口对你说出一个拒绝才肯死心吗?” 她惨淡地笑:“爸爸,我没办法就这样放弃,让我等吧,不然我以后也许总会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 任世晏知道,再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女儿的决定,他点点头:“小苒,爸爸仍然觉得你的选择很荒谬,不过既然你坚持,我不再说什么了。我要你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只要你愿意回来,随时可以。” 任苒垂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说:“爸,如果季律师一定要留着她的孩子,你别逼她了,如果你……觉得合适,你们结婚吧,不必管我怎么想。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带她住进妈妈住过的房子,至少现在,我没办法接受妈妈再受到打扰。” 任世晏点点头:“我会把那套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小苒。” 任苒连忙摇头:“不,爸爸,我不是争房子……”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用多想了。我先走了,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送走父亲后,这个豪华的公寓再度陷入孤寂之中。 祁家骢没有打她的电话,她带着满心不安,再度打过去,他的手机已经关了机。 她开始了不知道期限的等待。 任苒试图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照过去的时间表起床、做家务、买菜、散步、看书,做饭。然而她很快发现,在焦灼的等待之中,她的生活渐渐失去了秩序,她开始害怕在她外出时祁家骢会突然回来却看不到她,误以为她已经随父亲回去了;她做好了饭,却根本没胃口吃;她看一会儿书,会禁不住去看看毫无动静的手机;她在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她成天盘桓在沙发上,不愿意再去空荡荡的卧室;她很快开始晨昏颠倒,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在饿得不行时,才打电话叫外卖上来;她经常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远眺…… 她开始放弃徒劳地拨他的号码,也不再发送根本得不到回应的短信,告诉他,她仍在这里等着他。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此起彼落:他的麻烦大到已经困住他,无法跟外界联系了吗?他出意外了?她是不是惹烦了他?她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显得太唠叨?他会不会不想再回来了? 她走进书房,四下扫视着,他的东西都在原处;她再回卧室,打开衣橱,他的衣物也还在。可是这样的巡视根本没办法让她放下心来,却弄得她更加茫然。一时之间,她似乎陷入了母亲以前紧急入院时,她被独自留在家里惶惑不安的状态。她经历了几次那样的煎熬后,就不顾父亲的反对,坚决要求去医院陪护。 正如她父亲所说,这个男人分明并不在意她。 他会不会已经彻底厌倦了她? 她一时告诉自己,这个念头来得十分愚蠢,你的不安全感正在完全没有必要地放大;一时却又心灰意冷地想,是的,他厌倦了,他只是看她独自在深圳未免可怜,将她带回了广州,他对她从来就没表现出留恋,从来也没许诺,只要她表现得热情外露,他就会半开玩笑地泼上一点冷水,这样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别再自欺欺人了。 随着“嘭”的一声巨响,窗外有大团烟花升起,她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天早已黑了,她走上阳台,只见珠江边不断升起烟花,艳丽眩目地在夜空绽开。 她的手机响起,显示是祁家骏打来的电话。 她看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发现今天已经是1999年12月31日,传说中的世纪末到来了。 显然,很多人不顾政府的禁鞭令,决心用一场狂欢来迎接新纪元的到来。 她一直回避,却被以这种方式重新唤回了时间概念,突然意识到,祁家骢已经消失了快半个月之久。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15天。 这样的等待,你到什么时候会失望?你是在等待他的归来,还是在等待意料之中的失望? 她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传说世纪末并不是一个末日与终止,地球仍在有序运转,日历将翻开新的一页,电脑内的日期BUG被一一调整,没有出现神秘术士预言的毁灭,也没有之前专家预言的大范围混乱,她步入了她的19岁。 生活以残忍而冷静的方式延续着,并不因为一个人的悲伤而有丝毫停顿。 大团大团的烟花映照得她的脸时明时暗,天空仿佛暂时成了一个舞台,那样灿烂夺目的光彩,如同不知名的花般次第绽放,然后再一一寂灭,她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场声色盛大的表演,手机仍在响着,她终于按了接听键。她已经太长时间没跟人说话,一开口只觉得嗓子十分生涩。 “阿骏,新年好。” “新年好,小苒。” 两个人沉默着,一时都不知道那样喧闹不绝于耳的“嘭”、“嘭”声是来自于自己身边,还是对方所处的城市。 “你在哪里,阿骏?”她努力用活泼的声音问,“你那边是不是也有人在庆祝千禧年?” “我和几个朋友在放烟花、喝酒,你呢?” “我也在看人放烟花,真美。” “祁家骢回广州了没有?” 任苒凝视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烟火徐徐在天空铺陈开来,无数的光焰拖曳着划破夜色。她摇了摇头:“没有。” “他拒绝了我父亲的帮助,让他回Z市不要管他,后来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听说他的工作室已经关闭,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恐怕他以后都不能再公开露面。小苒,听话,回来吧,或者我过来接你。” “不,阿骏,你别过来。我也不光是等他,我想看看,这段感情经得起多长时间的消耗。我跟我爸爸也说过,我不会赌气,到了觉得没必要再等的时候,我不会勉强自己继续下去的。” “爱情的魔力真的大到将你淹没了吗?”祁家骏的声音中充满痛楚。 第35章??(2) 第33章(2) “值不值得,让我自己去判断好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愿意等我发现你是一个乏味的大叔,接受我的鄙弃?” 祁家骢弯起嘴角笑了,然而笑意在他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如果只等时间让你清醒过来,我倒是乐意陪你玩下去。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一文不名,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声名狼藉,再没人敢把钱交给我操作,照行内人的看法,我基本上没有翻身的可能了。接下来我得真正消失一段时间,你最好回你父亲家,继续上学……”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祁家骢重新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任苒,你弄不懂一文不名是什么意思吗?我这次来广州的机票都是助手阿邦垫钱买的,事实上我已经不可能给他发工资了。我之所以过来,并不是想到你还可能在等我。我租这房子时,预付了一笔租金和押金,现在是特意过来退租好拿回那笔钱救急的。” “我说得很清楚了,我并不在乎你有没有钱。” “可是我在乎。” “钱有那么重要吗?你可以找一个普通的工作,我也可以出去上班,不需要你养,我们换一个便宜的房子住,一样可以过得很开心,很多人都是这么生活的。” “任苒,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可能忍受自己去过大多数人过的平庸生活。而且你又犯了一个错误,把平庸的生活诗意化了。你还不满19岁,一直不识人间烟火,不要以为在深圳城中村住了一个月,你就见识了所有苦难。” “起码我不害怕跟你一起过苦日子。家骢,就算我不识人间疾苦,你也已经跟我讲得很清楚了。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不管去哪里,不管什么环境。如果有一天,我受不了,我会坦白告诉你,到时候你再踢我走也不晚。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推开我?” 祁家骢嘲讽地笑了:“别这样对我表白,任苒,我没打算带任何女人去过动荡不安的苦日子,等着她一点点失望、幻灭、抱怨。我接受生活所有残酷的一面,可是我不打算亲手制造出这种悲剧来让自己藐视自己。” 接近午夜时分了,外面烟花骤然变得密集,伴随着烟火升空的啸音和爆炸开的来“嘭嘭”声,红的绿的光焰在室内轮番一掠而过。那样的繁华热闹在他们身边上演着,衬得他们仿佛已经与时间脱节,游离于这个欢呼喧闹的城市以外。 任苒发现,这个结果就算没有被她父亲预言过,也早就被她隐约猜到了。她一步步进逼,只等着他的拒绝越来越没有商量余地,她的确是在等一个明确的失望,可是她却没有多少失望情绪。 “那告诉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先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让整件事稍微平息一点,同时也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然后再从头开始。” “我猜,你不会再跟我联络吧。” 祁家骢略微迟疑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对,恐怕很长时间里,我没法跟你联络。” “那至少这段时间让我跟你待在一起,好吗?” 祁家骢摇头:“我要去的地方条件艰苦,基本上与世隔绝,根本不是你想象的可以让两个人隐居朝夕相对谈恋爱的环境。” “别拒绝我,家骢。”她轻声恳求着,“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了。” “我想事情的时候,一向不喜欢人打扰。” “我不会打扰你,我保证。” 祁家骢无可奈何:“我没什么情趣,试图和我恋爱,可能注定要失望。跟我住了这么久,任苒,你还没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任苒终于收回了视线,注视着他俯着的脸:“你很冷酷、清醒,从来没像我一样被感情迷惑过,你把喜欢和真正的需要分得很清楚,你不愿意跟别人分享你的全部生活,你拒绝把内心全部开放,你把爱情这件东西看得很无足轻重,你认为我只是爱上了想象中的你而已,你有时很不好相处……” 祁家骢笑了:“嗯,这些评价基本正确。” 她抬起手,指尖顺着他清瘦的面孔轮廓缓缓划下来,“我知道,你没我那样爱你,可是你对我还是不一样的。你为了找我去深圳,不惜暴露你的行踪;你现在这么狼狈,也一点没有抱怨过我给你添的麻烦。” 祁家骢一下握住她的手指,正色说道:“小姐,你又在发挥想象力,任意往我身上添加玫瑰色的光环了。我拒绝朱训良,是因为我不想受制于人,并不是因为你。” 任苒笑了,眼睛熠熠生辉:“好吧,不是为我。” “我只是觉得让一个傻孩子流落在外,未免不人道。”他没奈何地加上一句,自己也觉得很多余,果然任苒的笑意更浓了。 祁家骢凝视着躺在臂弯里的这张年轻的面孔,她笑得温柔而妩媚,眼睛里全是绵绵的情意,他的心没来由地荡了一下,再次感叹:“傻孩子,这么脆弱,又这么固执。” “我爱你,家骢。” 她轻声说,这不是第一次她对他坦白了,他心底深处那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一触,有几分迷惑,又有几分感触,再也没办法一盆冷水泼过去,直截了当告诉她:你只是爱上了爱情本身,你只是以为你爱上了我。 这样真挚的表白,来自于这样率真的女孩子,他想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不会听到更多了。他没有理由一定要保持冷静,不放任自己做一个短暂的迷失。 祁家骢办妥了退租手续,带着任苒搭乘长途汽车到了广西北海,和他的助手阿邦碰面。 阿邦有个响亮的名字,叫雷正邦。他比祁家骢年长三岁,中学没毕业便去城里打工,最初是台湾人老李的司机,后来开始为祁家骢开车,慢慢从司机到助理,跟了他很长时间,也是对他行踪最了解的人。 这时的北海,仍处于泡沫经济退潮后的沉寂之中,市内随处可见停工的工程,海边有一排排卖不出去的别墅,整个城市弥漫着看不见的萧条气息。 他们并没在北海市区多做停留,马上赶到凌乱的码头,随着阿邦乘上了开往涠洲岛的渔船。 涠洲岛要到五年以后的2005年,才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主办的“中国最美的地方”评选中大放异彩,当选为中国十大最美海岛之一,慢慢成为旅游热点。而在任苒与祁家骢去的那一年,除了北海当地人和少数资深驴行背包客,还少有游客知道这个地方。 第36章??(1) 第34章(1) 广西经济远不及它的邻省广东发达,双平又地处北部湾边缘,从地埋位置来讲,比较接近南中国海,方圆只有不足两平方公里,在比例较大的地图上,甚至难以找到。岛上只有不到200名居民。如果说涠洲岛刚刚开始有游客认识的话,那么这里就绝对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 双平完全没有经过开发,岛上居民过着打渔为生的半原始生活,每天由柴油发电机供电三到四小时,没有电视信号,没有电话线,没有手机信号,只有一所规模极小的小学,一个长驻的教师兼任校长。 “我就是去涠洲岛上读的中学。现在村子里年轻人如果不读书,要么远走城市,要么去相对富庶的渔乡打工,最不济也要去涠洲岛集市或者码头找个工作,收入多少还是其次,至少没这里这么枯燥无聊。全家迁走的也算少,听我妈说,以前这里有近200户人家,现在只剩下不到60户,留下来的只有没什么文化的渔民和老人,再加上读小学的孩子了。” 阿邦带他们上岸,同时给任苒做着介绍。踩上坚实的陆地,任苒反而觉得脚步漂浮,一时难以适应了。 她努力放稳脚步,随着阿邦的指点放眼一看,果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海岛,四周悬崖峭壁,呈现出如同火焰般的殷红。村民集中居住在岛中央地势低而平坦的地区,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盖得疏落的平房,建房的材料是火山岩,成群的鸡放养着,从他们面前悠闲踱过,沿路长满不知名的野花,路边是一簇簇高大的仙人掌,开着艳丽的小黄花,结着紫红色的小小果实,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阿邦顺手摘下几粒递给任苒:“这个可以吃的。” 任苒放进嘴里,果然酸甜可口。她感叹着,“这地方可真美。” 祁家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如果在这里住三天以上,还能这么想,就很了不起了。不信你问问阿邦,他现在最长愿意回来住几天。” 阿邦笑着挠头,比了一个手势:“岛上的生活清贫一点,不过很安逸。我时常想家,可是每回回来,最多只能住三天,不能再多了,不然有要发疯的感觉。所以我劝祁总,最好只在这里住几天,然后还是搬到涠洲岛上去住比较好。” 阿邦家里只有一个守寡的母亲和一个聋哑的哥哥,姐姐早已远嫁到了北海市区,与姐夫做着海产品生意。他事先已经请母亲收拾了后面一间独立的屋子,并购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房中放着一张木床,上面铺着大红花的被子,一坐上去便吱呀作响。任苒吓了一跳,又不禁好笑。 阿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个条件了。” 任苒忙说:“这很好啊。” 祁家骢必须低下头走出来才不至于被门框碰到,他笑笑:“现在还讲条件就是该死了。” “这里的房子为了扛台风,只能建得低矮一些,祁总进出小心一点儿。” 祁家骢点点头,“阿邦,至少这几个月,我没法给你发工资了。” 阿邦嘿嘿一笑:“没关系,我有积蓄,对付得过去。这段时间我去北海市区帮姐夫开面包车送货,一样有收入的。” 双平的电力供应限时,且并不稳定,在供电时段停电也是家常便饭,家家都备有老式煤油灯照明。到了晚上,大家都习惯早早入睡,除了远处隐约有海浪单调拍击沙滩的声音,混合着近处偶尔的犬吠外,村子里一片沉寂。 任苒半夜醒来时,一时竟然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在一片寂静之中,她几乎能清晰听到心跳的声音——自己的……和他的。 她的手摸到了身边一个胳膊,一下安定了下来。 她从小生长于城市,已经习惯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周围总有各式光亮与声音环绕。现在四周如此浓稠的黑暗与静谧,让她有置身于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错觉。 好在身边有他。她无声地想着,将脸轻轻贴到他的胳膊上。 “睡不着了吗?”祁家骢的声音低沉地在她头顶响起。 “嗯。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 祁家骢将她搂进怀里,她将头搁在他肩上,紧紧依偎着他修长的身体。他侧头吻着她的头发。 “这里安静得好象是另一个世界。” 他只轻声笑道:“是不是已经后悔跟我来这里了?” 任苒摇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轻轻磨擦着他的嘴唇、下巴。 “当然不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后悔的。” 她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回答他的随意调侃,他有些许不安。然而这样抱着她,他放弃了更多想法。亲吻和拥抱的交流,虽然是典型的身体语言,有时却比言辞更接近于心的本能。 抚摸探索着对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起伏,肢体交缠,身体每个部分毫无间隙地契合,低低的喘息与压抑的呻吟……在这个远离他们熟悉世界的海岛渔村里,浓重的黑暗似乎将空间压缩到只剩他们两个人,唯有在忘情之中,才能抓住一点熟悉的东西。 祁家骢与任苒在这里住了下来。 阿邦的母亲按儿子的嘱咐,对村里人说,祁家骢和妻子是城里人,身体不好,“神经衰弱”,特地找个安静的地方调养的。 渔村流行早婚,没人对任苒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感到惊奇。虽然生病的人选择如此一个偏僻的地方调养身体是个不怎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但毕竟双平空气新鲜、四季如春,村民又都十分朴实,就算不理解“神经衰弱”是个什么毛病,也不会特意来置疑。 他们的生活很快形成了一种模式。 祁家骢如果不在家里看书,便会拿了钓竿,去海边钓鱼,他钓鱼更接近对着大海沉思,明显并不在乎钓到什么。这个时候,任苒知道,不能去打扰他。 每天下午,他会不顾海水温度只有20来度,下海游上近一个小时的泳。 这里的海水清澈蔚蓝,透明度极高,四周还有活的珊瑚礁,但任苒怕冷,不敢在这个季节下水。她主要的消遣也是看书,如果闷了,会独自去岛上闲逛,反正通共只有不到2平方公里,不可能迷路,可是完全用步行的话,也可以往不同方向走上很多天不重复。 她边走边摘仙人掌果吃,吃得太多时,把嘴和舌头全染成了紫红色,一开口说话,就会逗得祁家骢大笑。村子里还到处种着四时开花的杨桃,也是伸手就能摘下来吃。 第37章??(2) 第34章(2) 近一个月来,他天天下海游泳,肌肉更显健康紧实。她柔软的嘴唇吮吻他他的喉头,舌尖轻轻掠过他肩胛,滑向他的胸部。她一直没能摆脱羞涩,就算主动吻他,也往往半途而废,今天却似乎决意进行到底,她的头发披拂下来,细密扫过他的身体,带来痒痒的刺激感。她的吻越来越大胆,他的身体如同被一串小而隐秘的火焰灼过,他头一次感到,他需要控制自己,才能压制住身体的一阵轻微战栗。 这种感觉让他陌生,同时不安。他突然拖起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倒在身下,开始重重吻她,带着几分粗暴,她的回应同样不复温柔,手指掐入他的背上。当他挺身而入时,她在他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远处波浪拍击峭壁地声音隐约传来,他们的节奏渐渐与之一致。 那样的激情放纵后,两人沉入梦乡,而祁家骢的睡眠仍说不上很踏实,他在辗转中突然醒来,月光投射进室内,光线半明半暗。他吃惊地发现,任苒并没睡着,似乎正看着他。 “你怎么没睡?” 任苒吃了一惊,随即笑了。“白天睡了个午觉,刚才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他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她却推他:“现在退潮了,我们去沙滩上抓螃蟹吧,我刚跟这边小朋友学到的,他们连工具都给我准备好了。” 他先不理,但经不住她再推几下,睡意被搅没了,穿衣起床,嘱咐她穿件厚点的外套。 两人踏着月光,穿过出村的小道,来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祁家骢并不想动手,只看着任苒拎了塑料桶,打着电筒,踩着一洼洼积水去找螃蟹。 祁家骢嘲笑她的无聊:“光我钓到的鱼就多得吃不完,更别说这里海鲜弯腰就拿得到。你这样抓满一桶,第二天大概不免要倒掉,实在太折腾了。” 她不理,一心找着礁石缝里藏身的螃蟹。在好多次被钳得哇哇大叫后,她已经掌握了技巧,手电筒光扫过,看到螃蟹便一脚踩住,眼明手快地捡起来扔进桶内,这个过程给了她莫大的快乐。 海胆比螃蟹更多,不过岛上渔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全都不吃海胆,她也害怕海胆的毒剌,并不敢去抓。 累了之后,她和祁家骢坐在海边休息。关闭电筒后,海岛上没有任何人工灯光,暗蓝色的星空有着城市不可能一见的剔透感,一仰头,半轮明月挂在西边,满天繁星似乎触手可及地笼罩着他们,只要留心,可以清晰看到银河。 身后的村落陷入熟睡之中,眼前的大海起伏不止,她再次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漫无止境地延续下去——可是她知道这个孩子气的愿望一经说出,便已经是奢侈,更不用说会招来祁家骢可能的嘲笑了。她只默默将头倚在祁家骢肩上,享受着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任苒的确陷入了一种思维停顿、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对着这里,好象很容易清除杂念。” “对,三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这感觉。” “白天我躺在吊床上,感觉灵魂好象脱离了身体,飘荡在空中,几乎有害怕再也回不来的感觉。”任苒似乎也觉得这个想法好笑,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一点。 祁家骢看着远方暗沉的海面,微微出神。 当然,三年前,正是他在私募这一行声名鹊起的开始。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根本不用主动与出资人沟通,给他们看投资计划书、市场前景分析报告,就不断有人多方请托,找上门来将大笔资金托付给他。他控制的资金规模一下到了一个他事先不可能预计到的数字。 只有一个助手兼司机阿邦,已经远远不够用。他不得不改变独来独往的、完全独自负责的工作习惯,成立了工作室,将手头基金按协议内容、期限分别转入不同的帐户,聘请专业经理人协同操作。 他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繁杂,同时,他要与之打交道的人越来越来路复杂,他由单纯地操作基金,进而开始参与各种游走于政策边缘的资金运作。 他忙碌得每天要工作14个小时以上,又突然多了很多不能不参加的应酬,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只剩下睡觉,实在厌烦得很,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在阿邦的建议下,他来这里住了几天,才算清静下来。 停住狂奔的脚步,沉静下来思考对他大有帮助,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哪怕他重返的仍然是那个能让人迷失的名利场,他自信,也在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冷静的判断。 然而,越来越复杂的金钱游戏进行下来,渐渐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更不能由他一人的判断左右进程,决定结果。 他并不懊悔拒绝与朱训良合作。哪怕管理着一个工作室近十名基金经理,但他清楚知道,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对于所谓团队协作并没有太大热情,在他看来,与人商量再做出决定都属于多余,如果失去独立受制于人,对他而言,并不见得比眼前的局面好受多少。 可是他不能不反思发生的一切。 他一向自命有识人之能,对下属慷慨大方。工作室留下的三个人是他认为利益与他息息相关的,然而偏偏是其中最得力的一个基金经理被朱训良收买,导致他最后的溃败来得如此迅猛,而且轻易。 任苒的头在他的肩上微微一沉,又挪回原位。他知道,她睡着了。他轻轻将她搂过来,让她躺到怀中,低头凝视着她。她晒黑了一点,头发因为岛上没有洗发香波出售,只能用香皂清洗,加上水质原因,显得有些枯黄蓬松,星光下,她的面孔平静而安详,竟然似乎有隐隐光晕。 他想,这个女孩子对于他怀抱的信赖来得如此自然,似乎从第一次他抱住她开始,她便再没有怀疑过他。他不得不有一些感叹。 他一直对所有的感情保持超然,并不刻意拒绝,但也绝不沉迷其中。 对于任苒这样一心只求一个沉溺的态度,他最初的分析十分客观。 她少女春心萌动,将一个神秘陌生的男人当成了幻想的对象; 她在对父亲失望以后,太想找到感情的依赖; 她和大多数爱幻想的女孩子一样,以为自己爱上了某个人,其实只是爱上了一个看似浪漫的爱情本身; 可是再客观理智的分析,也抵挡不住他心底的天平悄悄倾斜。 第38章??(1) 第35章(1) 祁家骢看看桌子上放的那个红色无纺布袋子,再看看阿邦:“这是什么?” 阿邦硬着头皮回答:“我送任苒去火车站,路上她停下来说想去银行取点钱,让我在外面等她,出来她就提了这个袋子,让我交给你。”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就提回来了啊。” 当然,里面装的是一迭迭捆扎整齐的百元钞票,棱角将袋子撑了起来,他们成天与钱打交道,祁家骢工作室的鼎盛时期,还有人用蛇皮袋装了整袋的现金过来,跑银行是阿邦的日常工作之一,他一看就知道袋子里的内容。 “我说过了:我拿回来,祁总恐怕会不高兴的。” 祁家骢此时的脸色当然说不上高兴,他冷冷看着阿邦,可是阿邦倒没有什么怯意,想到与任苒的对话,他甚至禁不住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任苒一甩手将袋子扔进阿邦怀里,撇嘴说道:“他现在都不给你发工资,你怕他不高兴干什么?” 阿邦笑了:“话不是这么说啊,他肯定能东山再起,我还是要跟着他的。”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那不就得了吗?等我上了火车,你再把这钱交给他,算是我投资给他操作的基金,他以后赚了再还给我。” 阿邦迟疑不决。“里面有多少钱?” “二十万。” “任小姐,你一个学生,哪来这么多钱?” 任苒眼神一黯:“我妈留给我的,一直存在存折里。眼下我不用这钱,你等飞机起飞时间到了再交给他,他要想还我,就去Z市或者我学校找我好了。他愿意清高到费这个事,就随便他好了。” 阿邦掂一掂怀里的袋子,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当面给他的。居然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卷了这笔钱跑路吗?” “因为家骢信任你啊。我觉得能让他信任,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且我当面给,他怎么可能要?不把我说得灰溜溜走开才怪。” 阿邦没想到任苒是因此而信任他,有些感动。他当然知道这笔钱对目前的祁家骢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清楚祁家骢的性格,不敢代他做决定。 任苒见他思前想后,始终难以决断,突然灵机一动:“这样吧,阿邦,依照你们私募基金操作的办法,我把钱委托给家骢操作,要办什么手续。” “要拿身份证复印件给我们,要写委托书,确定委托期限……”阿邦平时并不负责具体业务,有点跟不上她思路地回忆着。 任苒拿出纸笔快速写了一个委托书,又拉着他去找复印的地方,将身份证复印给他。她意犹未尽,找复印店的人要了一盒印油,按上手印,一边拿纸巾擦手指头,一边说:“弄得好象在写卖身契,这下齐全了吧。” 阿邦再怎么犹豫,也被逗乐了,他知道她已经下了决心,小心地将委托书折好收起来:“好吧,他要骂就让他骂我好了。” “亏你想得出——”看着那份钢笔匆匆写好的委托书,听着他转述任苒的话,祁家骢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他带着任苒从隐居了近一个月的双平返回北海,让阿邦去给她订机票,她摇头拒绝,说不喜欢一个人乘飞机,就坐火车回去好了。他准备送她去火车站,可是她说:“你不是不喜欢告别场面吗?算了,让阿邦送我过去就好。” 他的确不喜欢预料中的多愁善感,任苒表现得洒脱,让他松了口气。她只抱住他,用力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便抓起背包头也不回随阿邦走了。 没想到她竟然留了这样一个惊悚给他。 阿邦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任小姐说,她并不要求你因此就要跟她保持联络,这个委托没有时间期限,没有附加条件。” 祁家骢紧紧闭上了嘴唇。 隔了一会儿,他放下那张委托书,展开任苒身份证复印件。 所有人的证件照都有几分严肃感,任苒也不例外。照片上的她头发束在脑后,小小的面孔清爽而犹带稚气,那双秀丽的眼睛直直与他相对,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 阿邦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并没在留意到。 他长久沉思着,拨她的号码,手机通了,里面传来火车行进的轰隆声。 “任苒,你这样做,实在是很傻。” “嗨,对我客气一点,”任苒笑着说,“现在我是你的委托人了,你也许记不住一个女朋友,不过总该记得你的客户吧。” 祁家骢没有想到她语气如此轻快:“你有没想过,把一份感情和钱扯上关系,再蠢没有了。” 隔了一会儿,任苒才回答他:“是呀,我知道。尤其你并不算很爱我,说不定以后会觉得想起我都是一个负担,不过没关系。我们反正不知道再过多久才能见面,你好好保重。” 任苒先挂断了电话。她知道她再说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她决心要留一个潇洒的姿态给祁家骢做最后印象。她躺倒在卧铺上,庆幸自己做出了坐火车的决定,她并不介意与三个陌生人共处一个软卧车厢的这份吵闹和颠簸。 列车到达时,广播播报Z市下着小雨,温度是摄氏五度,她才惊觉,虽然Z市位于江南,可是毕竟还是有四季的,跟温暖的岭南和北海没法比,她穿得太少,而且随身根本没带什么厚衣服。 她拢紧单薄的外衣,随着旅客下车,顿时冷得哆嗦了一下。她正准备一口气冲出去上出租车,却已经看到祁家骏逆着出站的人流站在站台上。她吃了一惊,她只在离开广州时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会在一个月以后回家,请他和阿骏都不要挂念。 “阿骏,你怎么来了?” 祁家骏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昨天任叔叔接到北海打来的一个电话,告诉了他这趟列车的车次,他走不开,只能让我来接你。” 祁家骏说话时并不看她,接过她的背包,一声不响大步走在前面,她只能拢着大衣,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将背包扔到他那辆三菱跑车后座上,等她系好安全带,便马上发动了车子。她看着车子驶回市区,向他家别墅的方向驶去,马上说:“阿骏,我想回自己家。” 祁家骏猛然刹车,冷冷地说:“已经准备跟我家划清界线了吗?” 第39章??(2) 第35章(2) 回学校继续读书,住在学生宿舍里,再不回家,对近在咫尺的父亲一家人视若无睹,继续沉浸在思念之中,等待一个没有期限的重逢; 或者出国,隔开一个大洋,到另一个半球,过全新的生活,给自己一个审视这段近乎迷恋的爱情的机会。 在看到神情疲惫的任世晏出现在家里的瞬间,任苒意识到,她和父亲已经相互无法面对了。她马上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她与祁家骏、莫敏仪开始上不同的英语培训班,准备各种申请材料。 莫敏仪家境小康,并不爱念书,成绩平平,读Z市一所大专,突然跟她家里提出要出国留学,家人都很吃惊。然而他们拗不过她,也只好同意了。 尽管为一个目的努力,但更多时候,任苒都独来独往,她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莫敏仪对她的态度再无对老同学的亲密,而是表面亲热、实际疏远,带着明显的防范,时常当着她的面,对着祁家骏撒娇。而祁家骏依然是懒洋洋的,一副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神情更多了几分阴郁。 在这种情况下,任苒当然知趣地不充当电灯泡。她已经体验到了恋爱的滋味,对别人的爱情没有了昔日的好奇,再没去与祁家骏探讨的热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变得疏远淡漠,和一般同学没有不同。 她有隐隐的难过,可是再一想,就算是亲妹妹,也没权利霸着哥哥,这样对祁家骏当然更公平,便也释然了。 他们三个人顺利拿到了入学通知与签证,六月份时飞到了澳大利亚墨尔本,开始了留学生涯。 二000年时,在澳洲的中国留学生还没有多到日后那样的地步,但也不算少了。 在赵晓越的安排下,祁家骏定居澳洲悉尼的姐姐祁家钰已经提前过来买下一套带车库的HOUSE,有四间卧室,三个卫生间,周边环境优美,交通便利。祁家钰将几把钥匙交到弟弟手里,撇嘴笑道:“大少爷,我当年过来留学时比你现在还小,只能先住homestay,再申请学生宿舍,后来跟人合租。你的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祁家骏当然并不介意姐姐的取笑,祁家钰再看一眼那两个女孩子,老实不客气地说:“光你们三个人住,不大方便,我已经做主租了一间房给我一个在墨尔本大学读博士的同学,他明天就搬进来。” 莫敏仪没吭声,任苒本来就对跟他们住一起有些嘀咕,这时着实松了一口气,觉得祁家钰的安排再好没有了。 祁家钰的同学叫肖钢,已经在澳洲生活了几年,工作以后再回来读博,他搬来后,对他们做了不少指点,大家相处得很不错。 只是任苒与祁家骏、莫敏仪三人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微妙紧张。 受母亲从小教导,任苒的英语基础很好,早在国内就高分考过了托福和雅思,她并不想在国外久留,选择的是转学分读本科的紧凑型升学途径,进入Monash大学插入大二学习金融,决心在最短时间内拿到学位回国。但祁家骏与莫敏仪语言拖了后腿,选择了从预科学校开始念起。 刚到异国他乡,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和睦的日子,一起熟悉墨尔本的交通,一起学驾驶考驾照,一起去滑雪,一起买菜做饭,去各自的学校玩。但过没多久后,莫敏仪重新开始排斥任苒。 她与祁家骏吵吵好好,倒跟其他小情侣没什么两样。可是她也是被家中娇惯的小女儿,没有受气与隐忍的习惯,与他吵架后,会本能地将原因归结于住同一套房子的任苒,对她越来越不客气。 祁家骏手头阔绰,过来以后就打算买车,总算在祁家钰的坚持下,他没买新车,买了一辆二手宝马。第一年,他与莫敏仪一起读预科,理所当然地每天接送她。 任苒在上课之余,找了一份工作,按照澳洲法律的规定,她每周工作的时限不超过20小时。学业繁重,再加上打工,她比祁家骏和莫敏仪辛苦得多。 墨尔本的市内公共交通并不算很方便,间隔时间长,而且最让人头痛的是,所有的公共汽车都不报站,站牌上也没有站名,加上初来此地,没有方位感,房子看上去大同小异,任苒不止一次下错站,再等一班车或者转车,路上花费的时间非常多,有时回家很晚。 祁家骏看在眼里,开始晚上特意去接她下班,莫敏仪明确表示了不快。她先是冷言冷语,然后开始在祁家骏去接她时跟上车,坐在副驾座上,绷着脸一言不发。 任苒始终表现得十分克制,然而她的克制落在莫敏仪眼中,却有别的解读,她似乎觉得,这种克制在某种程度上坐实了她的猜测,祁家骏与任苒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更亲密的关系,而任苒是在因此而心虚。 任苒受不了这种不愉快,决定与他们保持距离。一方面,她开始准备在新学期申请学生宿舍,另一方面,她告诉祁家骏,她与另一个打工的同学商量好合用车子,她分担对方的汽油费,请他不用再来接送她。 祁家骏神情冷漠,什么也没说。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任苒每天来去匆忙,不是在学校上课,在图书馆查资料,就是在打工,回到居住的房子,便将自己关进卧室看书。 当莫敏仪一天晚上敲她的房门时,她有些意外,当然并不热情:“有什么事吗?” 莫敏仪仿佛难以启齿,却还是嗫嚅着说:“任苒,你帮我劝劝阿骏,他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每天晚上总是玩到很晚才回家,白天经常缺课。” 任苒吃了一惊,墨尔本是个十分安静宜居的城市。当初祁家钰帮他们定下来这里留学,就是觉得这边环境比较单纯,不像悉尼那样华人富家子聚集,没有多少声色犬马的消遣场所,也没有太多玩物丧志的地方,他们可以专心学习。 “这里哪有玩的地方啊?他都说了洋人的酒吧气场不合没意思” “华人区boxhill那边歌房、迪厅、酒吧跟台球厅都有,设备气氛什么的跟国内没法比,一样有很多中国学生去玩。他带我去过,可现在他都是一个人去,再不肯带我了。” 任苒烦恼地皱眉:“敏仪,你是他女朋友,理应由你来劝他才对。” “他肯听我的吗?”莫敏仪冷笑一声,“我一说他,他要么不理,要么就说,这是他的自由,希望我们保持合理的相处空间,不要相互干涉太多。” 这句话让任苒一怔,当然,她从祁家骢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说法,没想到这互不承认的两兄弟竟然有这样的默契。那个名字此时涌上心头,她只觉得有轻微的悸动,不由得苦笑了。 第40章??(1) 第36章(1) 当天晚上,任苒失眠了。 墨尔本的八月,正当残冬,但这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严冬,气温最低也在8、9度的样子。她的房间在房子的二楼,开窗就对着屋后一片草坪,后面是一片桉树,环境十分幽静。她躺在床上看出去,一轮皎洁明月高挂天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床前,如同洒上冷冷白霜一般。 然而此刻,她没有心情欣赏良辰美景。她的心底突然充满了烦乱。 所有人都认为,她在异国适应得很好,读书、打工,闲暇时出游,生活井井有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刻意将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只要不做功课、不打工、不看书时,总会觉得孤独而茫然。 她与父亲保持着有限的联系,没法再亲近起来;她从小到大的朋友,现在是她同学的男友,她需要煞费苦心与他保持合理距离。 她眼看着他颓唐,却无能为力。 在学校里和打工的地方,都有男生追求她,她甚至试着与其中一个男生一起出去看电影,可是那次约会十分失败,两个人在道再见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始终无法忘记祁家骢。曾经与那样成熟的男人相处后,看别的男生,她再没法轻易有动心的感觉。 情到深处,所谓潇洒地放手,只是一个设想而已。哪怕远在另一个半球,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底还是掠过一阵悸动。 他们已经分开一年多时间了。 在最初近乎疯狂的思念过后,她开始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亲眼看着祁家骏与莫敏仪分分合合,争争吵吵,看着其他同学谈校园恋爱,享受轻快的甜蜜。她意识到,她经历的爱情和同龄人全不一样。 他有想到过她的时候吗? 她对他的感情算是爱情吗?或者真的如祁家骢所说,是她青春期的迷恋? 他们还会再次见面吗?再次见面意味着重新开始,还是对彼此再也没有感觉的尴尬相对? 所有的问题,她都没办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任苒到底没能按自己的想法搬到学校宿舍去住。 祁家骏结束了预科学习,也升入了Monash大学,而莫敏仪基础较差,在国内就读的大学又不被澳洲这边承认学分,不得不再读一年预科,她到底爱面子,哭了一场,索性转读TAFE(职业技术类教育课程),准备拿个文凭给家里有个交代了事。 任苒并不想找父亲多要钱,假期里她申请了全职工作,谢绝了跟祁家骏、莫敏仪一块儿回国的邀请。隔了半个月,他们探亲回来,莫敏仪突然敲开她的房门,吞吞吐吐地说,她觉得自己有可能怀孕了。 任苒一脸迷惑地看着她:“什么叫有可能?你们……没有采取措施吗?有没有验孕?” 莫敏仪一概摇头。 “经期推迟了多少天?” “不记得了,最近我觉得我长胖了,正减肥,我以前减肥出现过停经,这次经期不规则了也没在意。”莫敏仪六神无主地说,“回Z市的第一天我就想吐,这,当时只以为是吃得太多了。可是几天早上我想吐得的感觉更厉害了。” 任苒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感觉她似乎的确比以前丰满了一些,尤其胸部,让她羡慕到绝望,“你在国内就应该跟阿骏说,然后去医院检查一下。何必这样疑神疑鬼吓自己一直吓回来?” “我还没跟他说,他一直嘱咐我吃药的,我有几天忘了。告诉他,他肯定会骂我。我哪敢在Z市检查这个,要给熟人看到,我家里人不得打死我。我想再等等看,也许是一场虚惊。” 任苒几乎要吐血了:“现在就去跟阿骏说,让他陪你去医院。拖久了是什么概念你不知道吗?” “还是你陪我去医院吧,任苒。你英文比我好,”莫敏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本来想一个人去的,又实在害怕。” 任苒只得答应下来。 检查的结果让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验尿便已经确定是阳性,莫敏仪吓得顿时哭了起来,怎么也说不清末次月经的日期,再经B超检查,医生断定,她已经怀孕近15周了。 看着床前方监视屏上显示的胎儿B超图片,两个女孩子都傻了眼。 莫敏仪呆呆盯着屏幕,突然一下坐了起来,“这不可能,我至少一个月前来过月经,只是当时量很少就停了,我以为是减肥引起的。” 医生耐心地说:“有少部分女性怀孕时也会有不规则出血,有时是流产前兆,有时是宫外孕,有时说不清原因。B超检测出的胎儿发育时间应该是准确的。” 莫敏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办?任苒,怎么办?” 医生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任苒:“你朋友有什么问题?” 任苒只得用英文解释:“她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我跟她谈谈再说。” 她搀了莫敏仪出来,马上打祁家骏的电话,让他立刻到医院来。 祁家骏很快赶了过来,莫敏仪一直呆呆坐着,看到他,顿时泣不成声。只好由任苒来告诉他原委。 任苒局促地看着地面,一口气讲完,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 “不是叫你吃避孕药吗?” 任苒生气地说:“阿骏,避孕也有可能失败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她突然意识到她的义愤有些多余,努力缓和语气,“你们商量一下吧,我先走了。” 然而莫敏仪拉住了她,她掌心沁着冷汗,眼睛却看着祁家骏:“阿骏,你说我们怎么办?” 祁家骏绷着脸,“我们都在读书,敏仪,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跟医生谈谈吧。” 这显然不是莫敏仪想听到的回答,她抹掉眼泪,神情黯淡地跟他一起坐到医生面前。 医生听到他们决定做流产,并没有什么诧异之情,只正色告诉他们:“澳大利亚法律并不禁止堕胎,各洲法律不尽相同,目前墨尔本所在的维多利亚州的规定是可以为20周以内的胎儿做流产手术,请注意,是手术流产,在澳洲境内,药物流产是违法的。而且这位小姐已经怀孕超过14周,也不适合药流。如果确实决定不想保留这孩子,我会给你开介绍信,去妇科门诊做检查,然后动手术。” 第41章??(2) 第36章(2) 然而一出来,他们就惊呆了,他们来时还静悄悄的诊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大批示威人士,手里摇动各式标语和大幅图片,标语上写着“婴儿也是生命”、“尊重生命”、“只有神才有权夺走生命”,有不少警察维持秩序,还有电视台记者架着摄像机,主持人正在做现场报道。任苒定睛一看,图片上印的竟然是刚成形的婴儿在流产手术中被吸管等器械撕裂的可怕情景。 他们来澳洲一年多,见识过不同的罢工和示威,却是头一次如此近面对这样的场面,莫敏仪看着那些图片标语,顿时面色惨白。她突然从人丛中挤过,拦住一辆恰好路过的出租车走了。 任苒和祁家骏面面相觑,只得转身避开示威人群,向停车场走去。 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到了家,任苒解开安全带,轻声说:“你对敏仪耐心一些,别对她发火了。” “我现在只想对自己发火。”祁家骏一脸疲惫与漠然地说。 任苒努力抑制着情绪,“我陪她做的B超,阿骏,她和我一样,看到了B超检查显示的胎儿形状,所以她看到今天示威者举的牌子会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完全能理解。请你也试着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任苒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一向并不怎么看澳洲当地的英方报纸,然而第二天上班时,追求过她却被她婉拒的某位男同事带着诡异的笑意,拿了墨尔本当地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给她看,头版报道了头天妇科诊所发生的示威事件。下面配发的现场照片,除了示威人士外,一角赫然是她与祁家骏,尽管两人都半侧着头,可是他们的东方面孔十分引人注目,只要是熟悉他们的人,都能清楚认出他们。 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再看看那同事脸上心照不宣的神态,她只觉得百口莫辩。请了一天假,却出现在妇科诊所门口,如果说是陪朋友去的,简直连自己也觉得像一个拙劣的借口。 果然那同事阴阳怪气地说:“中国人说流产是小月子,刚做完就来上班,不要太拼命了。” 她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面目委琐的男人,他没有等到预料中的慌乱、害怕和羞愧,只得哼了一声,移开视线走开。 她重新看着报道,发现这件事跟她念的大学倒有一点关系。Monash大学医学院某位教授提出可以将流产胚胎用于医学研究,一经报道,便激怒了反堕胎的保守人士,引发了这场示威。 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张照片,没什么大不了。 事态的发展,永远出乎预料。 当地大选在即,堕胎向来是选民关注的话题,政客也需要借此表明立场拉选票,一时之间,相关报道不时出现在报端。 隔了几天,那份报纸又发了另一篇报道,指出根据某大学一项研究表明,在医院接受人工流产的患者中,高达三分之一是来自海外的国际留学生,而且其中绝大部分是中国留学生,他们性生活活跃,而性知识贫乏,某位议员建议学校应该针对海外学生提供更完备的性教育,以降低堕胎率。 任苒惊愕地发现,这篇报道被网上转载的比率十分高也就罢了,要命的是,有些甚至张冠李戴,配发了前一篇报道的照片,由此可能引发的歧义不言自明。 Monash大学一向中国学生众多,随着开学,对她与祁家骏的议论流传开来。不少同学对她侧目视之,另一个曾热烈追求她的男生突然与她保持刻意冷淡的距离,她百口莫辩,只得强作淡定。 莫敏仪自那天见识了示威场面后,天天晚上失眠做恶梦,说什么了不肯再去妇科诊所,也不去上学,只坐在家里发呆。祁家骏倒再没出去喝酒,除了去学校,就回来陪着她,可是两人显然并没商量出一个最后决定来。 时间这样一天天过去,任苒却没有勇气去探问什么。她更加早出晚归,隐隐地避开与他们见面。 然而互联网的威力超出她的想象,国内的电话一个个打来,先是任苒的父亲任世晏委婉问她,在墨尔本生活有没有什么问题;然后莫敏仪的哥哥打来电话,质问祁家骏有没有对不起他妹妹;紧接着,祁家骏的妈妈赵晓越的电话也跟了过来,语意不善地告诫他们生活必须检点自爱…… 对着这些电话,任苒连淡定都没法装了,一想到祁家骢也许也会看到这些消息,她就焦躁烦恼得几欲抓狂。可是她再怎么烦恼,还是只能自己忍了。很明显,目前祁家骏与莫敏仪的烦恼远远大于她。 毕竟住一个屋子里,她不忍心看着莫敏仪靠叫外卖度日,到了周末,她特意去超市买了鸡和海鲜回来,做了红烧鸡块,又做了一份什锦海鲜砂锅,叫祁家骏和莫敏仪一块下来吃。 莫敏仪的精神状态十分委靡,祁家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匆匆吃完,说上机场去接他姐姐祁家钰,便出了门。 “家钰姐要来吗?” 莫敏仪当然比她先知道,苦笑一下,“她无意中看到网上转的那个报道了,昨天打电话给阿骏,阿骏生怕冤枉了你,全跟她说了。” 祁家钰十年前出国,任苒与她年龄差距大,并不亲密熟识,当然也不在意会不会被她误会,“敏仪,已经快十六周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不是多管闲事,不过家钰姐来了肯定会问你。” 莫敏仪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我真的拿不定主意,任苒。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任苒的脸红了,她确实不由自主想过这问题,既然所有的措施都不是百分百保险,如果她面临莫敏仪的处境,她会怎么做? 与祁家骢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在这件事上十分认真,将她带回广州的当天,便不声不响出去买回了安全套,跟她在一起时,哪怕略微喝高了,他也不会忽略安全措施。 显然,他是不肯容许生活出现他不能控制的意外的那种人。 她收住思绪,也苦笑了,“敏仪,我不知道。这种事上,旁人永远不可能设身处地给出一个你想要的答案。”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任苒吓了一跳,她盯着莫敏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那天没做B超,也许我不会想太多。可是现在我真下不了决心做流产了,我查了资料,16周的胎儿已经有12厘米长,150克重,甚至会在子宫里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它在动。想得越多,我越不敢动打掉它的心思。” 第42章??(1) 第37章(1) 要按祁家骏与莫敏仪的意见,根本不必通知双方家人。然而祁家钰说她如果瞒下去,妈妈以后恐怕后跟她没完没了,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在莫敏仪产前一周打电话给赵晓越,赵晓越在电话里的惊叫险些将她耳膜刺穿。 她只得把电话拿开一点,任妈妈语无伦次唠叨,直到指责她:“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不看好他。”她才叫屈:“妈,我在悉尼他在墨尔本,一个成年男子跟他女朋友上床,你叫我怎么看着啊。你没对他做好性教育,不懂避孕,倒来怪我。” 赵晓越哑然,祁家钰笑道:“总之,我通知您,您要当奶奶了,B超显示是个男孩。” 虽然当过大学教师,再做行政工作,可赵晓越也敌不住到了年龄想抱孙子的渴望,一时间对儿子荒唐行为的恼怒消散了,略想一想,居然回嗔作喜:“那我接了亲家一起过去看看。” “别别,莫敏仪坚决不肯告诉她家里结婚和怀孕的事,现在孕妇最大,她好象情绪不算稳定,您别节外生枝现在就赶着上门认亲,以后她爱怎么跟她家里说是她的事。” 赵晓越与祁汉明一同来到澳洲,祁汉明只待了三天就回去了。赵晓越留下来照顾莫敏仪坐月子,依足全套中国习惯,不让她乱动乱跑,不可以看电视或者上网,不可以吹风扇,不能随意洗头洗澡,同时对这边产科医生的说法不屑一顾:“你要有洋人那么好的体质差不多,我们中国人能跟她们一样吗?” 祁家骏讪笑母亲守旧,是标准中国婆婆,她横一眼儿子:“我希望我的儿子也有标准的中国家庭。” 这一句话说得祁家骏与莫敏仪一齐无话可说。 祁家钰再次从悉尼飞过来,却谢绝了她妈妈让她抱抱孩子的美意,“别别,我怕小孩子,软绵绵不好抱,看看就好,”她隔得远远,小心翼翼用一根手指摸一下侄子的小脸,“好了小宝,你奶奶从此有了寄托,不必再念叨你姑妈我为什么老大不嫁了。” 他们看上去一团祥和,可是这个热闹只浮在表面上。 任苒当然不会拿这个感受去扫别人的兴,她依旧天天早出晚归,回来后看看小宝便马上撤回自己房间,不肯插到别人一家中间。 晚上,祁家钰与任苒住一个房间,她靠在床头长长叹息:“我决定这辈子还是单身的好。” 任苒好笑:“家钰姐,为什么发这感叹?” “你看看阿骏,再看看敏仪,变成什么样了?” 任苒默然,住在一起,她最有体会,他们两人变化的确很大。 “当时在机场接你们三个人,敏仪看上去最兴奋,那个活泼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今天一看她,我吓了一跳,倒不是体形变了,主要是眼神看上去暮气沉沉,哪里还像一个21岁的女孩子。阿骏也是,我情愿他跟以前一样,呼朋唤友年少轻狂,好过现在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小宝还小,他们肯定压力很大,慢慢会好的。” 祁家钰笑了:“小苒,你们出国前,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任性得很,她不放心阿骏跟你一起留学。怎么我倒觉得你是你们三个里最懂事的那个,又是上学又是打工,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懂得体谅人照顾人。哎,这样一表扬你,我觉得你也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到底是我老了,对什么都看不习惯,还是现在年轻人比我那个时候来得成熟。” 任苒也好笑:“赵阿姨没冤枉我啊,我确实任性过。不过人总得任性过,才知道不能总是任性吧。” 祁家钰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摇头:“看看,说你懂事,你越发端出一个懂事的款来了。不用这样的,小苒,你最应该在意的人是自己,如果在这儿住得不开心,不要委屈自己。” 任苒的眼圈一下红了,她没想到祁家钰不过匆匆来了两次,便全在看了眼里。莫敏仪在整个孕期情绪都说不上稳定,有时甚至会借小事来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过后又痛哭着跟她或者祁家骏道歉。 没人能跟一个孕妇计较,她不止一次动了搬走的念头,可是看看意气消沉、时不时要去酒吧买醉的祁家骏,再加上行动日益不便的莫敏仪央求她,到底又不放心,还是留了下来。家务事和做饭的工作实际上都已经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加上学习任务繁重、还要打工,她经常觉得疲惫。 “肖钢都看不下去,打电话给我,说真看不得一个小姑娘这么委屈自己。我只能苦笑,哪怕我住在墨尔本,我大概也只会经常过来看看,搭搭手可以,但不会像我妈这样事事包办地照顾他们的生活。不是我心狠,路是他们两个选择的,就得自己承担后果。就算是亲人,也只能帮忙,不能代替他们生活。你只是一个朋友,更没必要捱义气。我也跟阿骏认真谈了,提醒他以后不可以把自己应尽的责任推给你。” “我知道,谢谢家钰姐。” 祁家钰欲言又止,只长长叹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赵晓越住了两个月,回国的时间迫近。要按她的想法,她要把小博彥带回去才放心,然而莫敏仪不肯。 莫敏仪始终没告诉家里她怀孕和结婚的事,看着她小心掩饰日益膨大的腹部,对着摄像头跟家里人强颜欢笑,任苒十分不解。 “你跟阿骏已经注册结婚了,就算现在要孩子早了一点,你家里也会谅解的,何必瞒着他们。” “在这边注册,澳洲政府承认我们的婚姻,国内是不承认的。我坚持生下这孩子,阿骏大概在心里恨我把他绑死了,天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是不要说的好。” 赵晓越当然不理解媳妇的想法,可是在儿子和女儿的严词告诫下,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临走之前她做主,招一个保姆帮忙照顾小孩。在当地华人报纸上登出广告后,马上有人面试。经她严格审查,最终留下一个看上去沉稳利落的30岁陪读女士张姐,说好一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8点到晚上6点,带孩子并做简单家务。 张姐十分能干,很快就把带孩子的工作接手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祁家钰的劝告起了作用,祁家骏突然有了很大改变,他流连夜店的次数大大减少,大部分时间除了上学、去图书馆,便会早早回来,接手抱抱孩子,帮忙做一下家务。更重要的是,他再没有流露出暴躁易怒的情绪,哪怕与莫敏仪有了争执,他也很少如从前一样发火。 任苒看在眼里,松了口气。虽然她跟祁家骏在一个校区上学,但不愿意再引起任何误会,考了驾照,狠下心买了一辆很便宜的二手韩国车,恢复了独自上学、打工的生活。 第43章??(2) 第37章(2) 任苒调好辅食,送进房间。祁家骏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动作笨拙,任苒叹口气,上去接手,很快换好,“不怪敏仪说你,看看你的手势,你也该试着多照顾小宝了。” 祁家骏倒没什么不耐烦的意思,只叹一口气,“照这样下去,大概我早晚得把小宝送回国。” 任苒不语,抱了小宝下来,放他坐在婴儿座里,开始喂他。小小的祁博彦快九个月,眉目如祁家骏一样,非常漂亮,已经长出第一颗小牙齿,圆滚滚的面孔上一双精灵黑亮的大眼睛,小手一刻不肯闲地不停来抓任苒手里的勺子,任苒一边闪避一边喂他,一个不小心便弄得他满脸都是米糊,他兴致高得咯咯直笑。 “为什么你会这么耐心?” 任苒直笑,拿毛巾擦着小宝的脸,“你别夸张我的耐心,孩子不是我的,我不用24小时对着他,不用对他有责任,不用考虑将来。我要做的只是喂喂他逗逗他,这并不需要太多耐心,倒可以给我带来乐趣,阿骏。所以,请别责备敏仪。” “我还有资格责备谁?”祁家骏将尿布、奶粉、辅食、饮水等东西收拾了一个大包,“小苒,我打算带小宝去亚拉河边晒太阳,你去不去?” 任苒最近也实在疲惫,想彻底放松一下,想了想,“好吧。” 这时正值澳洲的春天,天气晴好,暖意融融。在墨尔本,每个周日上午九时至下午六时,维多利亚艺术中心市集从艺术中心一直延伸到亚拉河畔,艺术家、工匠和艺术爱好者云集于此,有的作画涂鸦,有的出售自制的艺术品,还有街头表演,让人目不暇接。任苒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宽松的气氛。 祁家骏抱了祁博彦,三个人慢慢散步,不时驻足看着摊位上卖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小玩意。走累了便买了咖啡,到河畔去晒太阳。 亚拉河畔由政府设置了不少烧烤炉,澳洲人酷爱享受阳光和户外生活,河边有不少阖家出动烧烤,或者在这个早春时分做日光浴。 祁博彦在毯子上爬累了,喝了牛奶后,很快睡着。任苒和祁家骏分别在他身边躺下,阳光晒得身上暖洋洋的,头顶上湛蓝的天空白云缓缓飘浮,身边河水静静流淌,远处希腊移民演奏的民间音乐声和烧烤气味拂过,所有的思绪都似乎已经停顿下来。 任苒正睡意朦胧间,突然听到祁家骏叫她的名字,“小苒。” 她嗯了一声,却好久没听到他说话,她转过头,祁家骏正侧头隔着他儿子看着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地对视彼此了,看着祁家骏的眼睛,任苒只得承认,如果说莫敏仪多少恢复了表面上的活泼爱娇,而他的眼神幽深,已经再没有昔日那样神采飞扬的感觉。 “还记得我跟说过吗?我想带你逃得远远的,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生活。” “我们最多只是离开,没办法逃避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 “是呀,有些事就那么发生了。现在真到了这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生活只剩下在一起晒晒太阳了。” 任苒有莫名的心酸感,只能勉强微笑:“这样不好吗?” 祁家骏也笑了,然而这个笑意只从他英俊的眉目之间一闪而过:“很好,我很珍惜。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定居这边。” “可是,”任苒迟疑地说,“我打算毕业后回国的。” 祁家骏眼神一黯,却显然并不意外,“你还爱他吗?” 这是头一次有人跟任苒提到祁家骢,任苒沉默良久,轻声说:“我只是忘不了他。“ 祁家骏再没说什么,他躺正,脸对着天空,一动不动,仿佛跟身边的儿子一样睡着了。 任苒闭上眼睛,掩饰隐约泛起的泪光。 阳光的温柔暖意,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覆在她脸上,她想起小时候,有时祁家骏放学会先到她家来,推开院门,如同回自己家一样走进来,他们坐在院子里樟树下谈天说地,等着她妈妈送来饮料。 他们已经远离童年,躺在去家不止千里的异国他乡。虽然这里号称最宜居的移民天堂,可是她想,其实所有的天堂都不是他们正待着的地方,而是那个离开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的童年,也许还有双平。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双平了,包括站在墨尔本海岸边对着大海,她都刻意不去比较海水的颜色、海风迎面吹来的味道。她对自己说,等到可以从容面对时,再开始回忆比较好。 然而这个地名此时不受控制地沉沉悬上心头,她只觉得阳光透过眼帘一直晒到眼内,热热的,而且带着干涩。 睡到祁博彦醒来后,他们带着他坐亚拉河上的游轮,沿河直到墨尔本港再返回来上岸。亚拉河畔集中了墨尔本风景最好的酒店,沿河岸有很多露天咖啡座和餐厅。他们向停车的地方走,旁边是一个酒店,这里门前正在举行一场草坪派对,到处是鲜花、气球、美酒和盛装华服的男男女女,一只乐队在旁边助兴,气氛热烈欢快。祁博彦听到音乐,手舞足蹈起来,那可爱的样子逗得任苒低头亲他,然后准备将他放入后面的婴儿座。正在这里,她突然窒住,后视镜里隐约出现一个她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她第一次以为在异国看到祁家骢了。 在思念最甚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恍惚,以为在路人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有时是相似的发型,有时是一样的身材,有时是一个侧面。 她曾在放学回家时搭乘火车,一抬头,在站台的人流中看到了一个高大英挺的背影,短短的黑发、穿着白色衬衫,甚至步履都同样大而敏捷。她的心加快跳动,提着书包追上去,拍那人的肩头,那人转身,却是一个带着明显希腊人相貌特征的英俊男人。 她只能涨红脸,带着喘息说抱歉,那男人先是惊讶,看着眼前秀丽的东方女孩子,嘴角泛起迷人的微笑,说:“真希望我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 任苒呆呆看着后视镜,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时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祁家骏已经坐上驾驶座车门准备坐上去,回头问:“小苒,怎么了?”却没有得到回应,他疑惑地绕过来,接过儿子,“小苒——” 任苒猛然回头,身后来来往往是步履闲适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她苦笑了,“没事。” 当然,只是另一次失望,她再没上一次那样强的失落。也许一次次的失望累加,才能让她彻底云淡风轻,就算回国,也能面对跟他再也没联系的可能。 第44章??(1) 第38章(1) 任世晏已经结束在H市财经政法大学的执教,两年前在Z大校方领导的诚意邀请下,返回Z大担任了法学院院长,他与季方平早就十分低调地结了婚,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 任苒没有去父亲的新家,只单独约在外面一起吃了一顿饭。她对季方平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刻骨的憎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打算相逢一笑泯尽恩仇,上演合家欢。更何况,她清楚知道,隔着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季方平恐怕也永远不会原谅她了。 任世晏在司法界以丰富的专业著述越来越名望远扬,他当选为市政协委员,在他和其他本市知名人士的大力呼吁下,Z大后面的旧式建筑保留了下来。任苒回家仍然住在那里,尽管任世晏时常找人打扫,可是长久没人居住的房子一旦颓败起来,似乎要比周边住宅迅速一些,除了庭院中那棵樟树依然绿荫如盖外,其他地方让任苒看了感慨不已。 祁家骏不声不响找来了工人,室内外查看后,迅速安排好哪些地方需要修缮,几个工人开始每天过来做修补维护的工作。 这天下午,任苒办完户口迁移手续,正坐在庭院里看书,顺便看工人更换屋顶破损的瓦。虚掩的院门那传来一声咳嗽,她扭头一看,面前站的居然是阿邦。 她诧异不已,胸中却紧接着迅速掠过喜悦:“阿邦,你怎么来了?” 阿邦却似乎有些不安,“任小姐——” “咦,又这么客气了,三年前我们就说好了叫我任苒的啊。家骢呢,他在不在本市?” “他昨晚回来看他妈妈,今天早上就乘飞机去了上海。” “他知道我回来了吗?你都来了,他肯定知道的对吗?他现在在上海工作吗?你来得正好,我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唉,早知道这样,我应该选择那个在上海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她一连串地发问着,又发愁地想到自己刚接受的工作 阿邦脸上的神情更加奇怪,“任苒,方便现在跟我去一次银行吗?” “干什么?”她疑惑地问。 他一脸为难之色,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祁总嘱咐我,转一笔钱到你的银行户口里。” 任苒心底的不安一点点放大,紧盯着阿邦:“什么意思?” “那是你应得的投资收益啊,任小姐,你别多想。” “他不打算再见我了吗” 阿邦不安地避开她的视线:“任小姐,他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别问了。我只知道,他昨天半夜打电话叫我赶过来,告诉我这里的地址,让我找到你,把钱转给你。” 任苒怔怔坐着,晚秋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斑驳光点,她脸上是毫无波动的寂静。这三年里,她在网上搜索过祁家骢的名字,没有任何结果,他似乎已经在茫茫人海中销声匿迹;祁汉明到澳洲探视刚出生的孙子时,她鼓足勇气单独向他打听,他神态复杂地摇头说,祁家骢只跟他母亲有偶尔的联系,从来没透露过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事。 她想,她只能等待。 然而等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阿邦小心地叫她:“任小姐——” 任苒终于回过神来,涩然一笑:“不让你为难,阿邦,我们走吧。” 他们步行,来到不远处一家银行,阿邦拿到她的银行卡,在柜台那里忙碌着,她坐在营业大厅的椅子上等着,进进出出的人流,似乎跟她隔着无形的距离。只有当阿邦叫她过去签字,她才回过神来。 转帐的效率十分高,阿邦坐到她身边,将银行卡还给她,再递给她一张单据回执,上面清楚打印着她卡上多了二百万元现金。 她长久盯着单据,突然无声地笑了:“看来我确实有投身金融业的天份,甚至在没学习这个专业的时候,就做了一个非常合理的投资,三年时间,这么高的回报率,我应该满足了。” 阿邦欲言又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站起了身,“替我谢谢他,再见。” 出了银行,任苒信步走进Z大校园,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她从小熟悉的环境里走着。上次她也曾这样走过,那是三年前,她初尝爱情的喜悦,嘴唇肿胀,带着朦胧的向往与不确定。 她的指尖触着口袋里那张薄而硬挺的银行卡,这就是这一段感情留给她的全部吗?一个量化的数字,一个毫无拖延而且不必见面的了结,倒也很适合祁家骢断然的作风。 她转得疲惫之后,神态恍惚地走回家,呆立了一会儿,进去收拾了一个包,然后去了火车站。她买了去北海的车票,上车之后才给祁家骏打电话,告诉他,她要出去两天,祁家骏疑惑地追问:“怎么这么突然要出去,不是马上要去北京了吗?” “阿骏,我去北海待两天就回来,别担心,” 祁家骏当然记得三年前她是从什么地方回到Z市的,顿时大怒,“他跟你约好了在那里等你吗?” “没人等我,”任苒小心翼翼地说,“我只去两天,以后我再也不任性到处乱跑了,我保证。” 祁家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猛地挂了电话。 任苒到了北海,直接去国际港码头,然而一路打听下来,并没有船驶往双平,工作人员告诉她,“今天天气不好,可能会有台风,那边的渔船都没有过来,不如等两天。” “可是我没时间等。”她看看铅灰色的天空,一阵烦乱。 “那你可以先到涠洲岛,再看有没有渔船过去,要去也得赶快,看风势,可能马上班船要停航了。” 她接受建议,买票登上了去涠洲岛的快船,海上风大浪急,船上只有有数的乘客,有几个跟她一样,经不起颠簸开始呕吐,好在快船比她几年前坐的渔船速度快得多,只一个多小时便接近了涠洲岛。在船上,她看向远远的东南方,只见黑云厚重积压在双平上方,小小的岛屿在海面上显得漂浮不定,她不由暗暗心惊。 上岸之后,天气更加阴沉,风势加急,她问遍码头,没一艘船去双平,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打了下来,她站着避雨的一个海鲜批发行老板直摇头:“小姐,不用找了,台风肯定要提前来了,预告说会到十级左右,所有船只接到通知全部回港避风,这种天气出海是找死。” “台风会持续多长时间?” “这个说不好,从几个小时到几天都有可能,”一个年轻的伙计插言,“一个月前的那场台风最好笑,上午还是狂风暴雨,学校都放假停课了,到下午就天气转晴了。” 第45章??(2) 第38章(2) 她毕业的学校是澳洲八大名校之一,所学也是金融专业,加上英文流利,与上司沟通没有障碍,有她的优势,但同事之中既不乏手握各类专业资格证书的国内外名校硕士博士,学历优势明显,也有人经过国内银行实战磨砺,从业经验丰富。在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人有混日子得过且过的想法,她经过认真比较,决定趁着自己年轻,再去读一个在职硕士学历,同时准备CPA考试。 祁家骏知道她的打算后,连连感叹国内竞争竟然已经激烈如斯,也许他也该读个硕士再考虑回来,或者干脆终老澳洲,“也许新西兰也不错,那边空气更好,买个小农场,养养牛羊,种种有机农作物,无拘无束,多好。” 任苒嗤之以鼻,“你这种典型的城市动物,连墨尔本都嫌闷,丢到乡下度假一周肯定叫受不了,居然想去经营农场,别逗了。” 两人隔着网络交流,多少恢复了昔日的无话不谈。祁家骏笑道:“不然怎么样?我也快毕业了。摆在面前的只几条路,不接着读书,就得回国帮家里经营那份出口加工生意。应付工商税务海关,那恐怕比去新西兰种地养羊还要无聊。” “阿姨肯定是希望你回来的。” “我当然知道她的希望,可我有时实在觉得负担不起她的希望。” “你不回国,难道不想小宝吗?” 祁家骏沉默了许久,任苒不免后悔这个问题,她自己尚且时常会想起可爱顽皮的祁博彦,更何况祁家骏身为人父呢。 “我想他,可是我更经常想到,以前我甚至不打算结婚,更没想过要孩子。我这样毫无计划地把一个孩子带到世上,再怎么做,也说不上能对他负起全部责任了。” 祁家骏的话里满怀惆怅,任苒也默然了。她为自己的未来做着计划,唯独对于感情,她几乎没有办法去想。 目前与她偶尔约会的男人叫张志铭,今年28岁,北京本地人,却并没有一般北京男人常见的嘴皮子利落劲头,反而略微沉默。他中等个子,相貌斯文,衣饰整洁,举止干练,是典型的精英白领。他在美国拿了名校计算机硕士学位,回国在一家IT公司做技术总监,但雄心肯定不止于技术方面,对于未来的计划明显更多放在事业上,一看而知,根本无暇将感情需求放到首位。 任苒与他一个银行客户聚会场合碰到,泛泛而谈,还算投机,于是交换联系方式,一周后有了约会。 这种约会说来说去,不过是都市男女真真假假地打着机锋,找个相对固定的伙伴一起吃饭、看电影。在一起时,张志铭表现得十分礼貌,他们谁也无意贸然推进关系,谁都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对自己更妥当,当然远远不可能想到把这个关系正式下来。 任苒还很年轻,不过23岁的年龄,当然并不介意一个淡淡相处的关系,未来从理论上讲,有着无限可能。然而一想到在更年轻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那样一场不计一切后果投入其中的爱情,让她又不能不疑惑:还有什么能激发起她的热情。 不要说与初相识的朋友和同事,任苒甚至不可能再主动跟祁家骏讨论感情这个话题了,两人之间有太多禁忌,而且现在祁家骏看上去比她更沧桑,什么都不用说,自然便流露出倦怠之意。她只能强打精神笑道:“阿骏,还是尽可能跟小宝多在一起吧,错过他的成长很可惜。” “我们现在谈的很像中年人的话题,充满人间烟火,父母、工作、孩子……”,祁家骏笑得懒懒的,没任何愉悦之意,“对了,再多一个很八卦的话题,敏仪搬回来住了。” 任苒吃惊地问:“她和那个越南人……” “他们分手了……她只跟我说,她没地方可去,想搬回来暂住,我答应了。” “那就好,别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太不安全了。” “的确不安全,那越南人已经上门来闹了两次,第一次我不在,他居然还动手打她,后来那次,我正好回来碰上了,把他赶出去并报了警。警察说那人有案底,前科累累,虽然都不是什么大案,也真够要命的。” 任苒不禁担心:“你跟她都要小心啊。” “我知道。我问敏仪,到底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她不肯说,只是哭,我也没办法,只能嘱咐她至少最近不要单独外出。” “这也不能怪她,那人看上去挺斯文的。” “我没怪她,”祁家骏怅然叹气,“20岁刚过就生孩子,对她来讲实在太残酷了,我又实在算不上一个称职的丈夫。她要出去减压,我完全能理解。小苒,你也别尽掂着工作,还是要试试约会,享受生活。” 这是隔了很久以来,祁家骏再度如大学里那样鼓励她去恋爱,任苒有些百感交集。 她没法去问祁家骏对生活的安排,他如此坦然同意莫敏仪回来,语气宽容同情,却完全不像一个接纳回头妻子的丈夫,倒更像一个体贴宽容的朋友。夫妻两人这样生活在一个异国同一个房子里,她不能不有些喟叹。 张志铭倒是完全能理解任苒深造的打算,并与她认真探讨修读哪家学校的什么专业更适合她的发展。 “如果在金融行业工作,最好读美国TOPTEN的MBA才有说服力,我当初就是太执着技术,一心奔着硅谷去,其实如果转念MBA,出来以后做投行,也许更适合我。” “TOPTEN我现在不敢想啊,在国内读个MBA倒是可以争取一下的,”任苒开玩笑地说:“不过如果决定念书,娱乐社交时间只好取消了。” 他也笑:“没关系,我欣赏有上进心的女孩子。” 如此磊落积极的回答,她只有微笑的份了。 社交性约会——她再次想到少女时期对同学早恋下的定义。没错,他们之间的约会在她看来根本不算恋爱,比年少萌动时更接近社交了。没有渴望见到一个人的冲动,却希望不用独自一个人在周末吃饭、看电影。这个城市太大,四周行人太过匆忙,一个人的孤单太难以打发,在不必太亲密,没有责任负担的前提下,淡淡交往是最好的放松。 报考MBA有一个条件,要求本科毕业后有三年工作经验,任苒显然还没达到,但她又听说对于这一点,不同学校卡得并不严格。 张志铭提起他有一个发小叫王英强,目前在北京一所名校读MBA,不妨找他来给任苒答疑,任苒欣然同意。那人也是来去匆匆的忙碌人士,于是约在周末下课,就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里见面。 第46章??(1) 第39章(1) 与王英强谈完之后,张志铭开车送任苒回去,却拐上另一条路,说要带她去看看玉渊谭公园的樱花。她有些发怔:“我一直以为樱花是三月开的。” “这是北方啊,当然比南方开得迟些。” 周末时玉渊潭公园游人众多,门口排队买票的地方就飘满了洁白的樱花花瓣,进了公园抬头一看,樱花盛放得如大团大团织锦堆雪一般缀满枝头,到处都是赏花人,他们只能跟人流慢慢走着。任苒感叹:“我以为你是没看花兴致的那种人。” “不带这样歧视人的,我只是没时间,可是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觉得早早送你回去,不要说对不起自己,连这好春光都辜负了。” 天气的确很好,风吹得花瓣细细碎碎飘洒如雪,仿佛感染了空气中无名的春天气息,张志铭眼中含着笑意,神态松驰。任苒也笑了,“我在中部H市读书的时候,当地有一所名校,樱花开得很美很出名,我跟同学去看过,一转眼都四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 “是呀,时间过得太快,花凋得太急,机会稍纵即逝。我总觉得好多事情来不及做,已经时不我待,真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任苒从很多同事身上都看到了张志铭这样随口感叹带出的焦灼感,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受过良好的教育,都对未来的明确的计划,不满足于现状。她完全能理解,却没办法共鸣。 不过张志铭也只是随口一说,思绪马上转开,“你觉不觉得,那位贺小姐对你的兴趣大得有点儿奇怪。” 任苒也纳闷,但找不着答案,只耸耸肩:“大概是对我的工作有好奇吧。不过,你们男人议论起八卦的瘾头也不小嘛,看来美女的影响力真强。” 张志铭笑了:“强子的老板陈总神秘得很,也只这一个女朋友给我们议论一下而已。不瞒你说,我一直想约见他,送了一个投资计划给他看,希望得到他的风投支持,不过强子在他们公司只是中层,跟老板说不上话,一直没得到回复。如果他女朋友真再来找你,你不妨好好跟她结识一下。” 任苒略微意外,还是点点头:“好。” 张志铭停住脚步,伸手拂一下她的头发落的花瓣,神情突然温柔下来:“Renee,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跟那位贺小姐完全不同。” 任苒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你眼神坦然,一点没有闪烁不定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想,这女孩子一定出身很好,而且一直顺利,对自己没有任何不确定,多好。” 任苒苦笑了,同时惆怅地想到,很久以前,另一个男人说过类似的话,也许他们都把她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孩子看待了,难道现在她仍然保有昔日的天真? 她淡淡地说:“谁能一直顺利呢?大概每个人都有想得而得不到的,想做而不能做的吧。” 一阵风吹过,花瓣如急雨般洒落,从两人之间拂过,张志铭突然觉得,周围的欢声笑语似乎一下从身边退开,眼前这女孩子平静的面孔上几乎有一种魅惑的美感。 他自从与任苒认识后,便觉得她相貌、学历、工作都不错,看上去斯文温和又大方得体,算得上做女友甚至妻子的好人选,不妨交往试试。至于交往来得平淡,既是他不愿意冒进,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激情似火追求的冲动。然而此时,他有一点意料之外的心帜摇动了。 对于贺静宜表现出的那个兴趣,任苒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她回家后上网搜索,亿鑫集团的介绍相当简略低调,公司总部也在北京朝阳区CBD一座写字楼内,和她上班的地方隔得不算很远。亿鑫的主营业务包括商业地产开发、金融及风险投资等,公司董事长名叫陈华,网上有成百上千同名的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图片或者生平资料介绍。 接下来贺静宜并没有再找她,她便也将这件事丢到了一边。 但是,隔了一周,张志铭来找她,将王英强答应借给她的参考书递给她,却问起一个让她诧异的问题:“Renee,你认识强子的老板,亿鑫集团的董事长陈华吗?” 任苒摇头:“陈华——我在墨尔本Monash大学倒是有个师兄就叫这名字,不过他还在那边读博士呢,不可能是亿鑫的董事长。怎么了?” “强子跟我讲,贺静宜找过他,直截了当对他说,不要在陈华面前提起你。” 任苒好不惊讶,再度搜寻记忆,可是陈华这名字实在普通,除了与她打交道不多的那位木讷师兄,她实在想不起其他人来,亿鑫集团也与她工作的银行部门并无业务往来,她只能摇摇头。 张志铭紧盯着任苒,似乎想看出一点什么。然而,任苒脸上除了有些茫然外,再没其他表情。他早注意到,她有一双略带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安静,此时坦然迎接他的注视,嘴角却微微一勾,带起了一点调侃,显然对他的内心活动不是一无所知。 他随手递给她一本薄薄的刊物,闲闲地说:“也许美女的思维确实跟传说一样,跳跃得不可思议,不过,亿鑫的陈总确实是很出众的人物,难怪她有不安全感。你看,这就是他。” 这本刊物是亿鑫集团的内刊,印制精美,翻开的那一页似乎是某项会面活动的照片,众多西装革履的人齐聚一堂,张志铭修长的手指点向照片左上角一个瘦削高大、神情冷峻的男人,任苒的呼吸一下屏住了。 照片十分清晰,她不可能认错,那个人是祁家骢,无论站立的挺拔身姿,还是周身散发的从容不迫,他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任苒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到她再抬起头来时,张志铭的神情是若有所思的。 “我不认识叫这个叫陈华的人。”她艰涩地说。 张志铭合上杂志,笑了:“没关系,他又不是新科影帝,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认识他。” 他声音温和,神态轻松,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点菜,接下来他跟她谈的全是不相干的话题,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陈华——祁家骢甚至连名字都改了。 这个事实比他现在是贺静宜的男友更让任苒震惊。至于他会掌控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倒并不让她意外。 她完全心神不属地吃完饭,张志铭送她回家,她却没有上楼,站了一会儿,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到了亿鑫集团的办公地点。 她隔着隔着马路看过去,这是一座36层高、有着灰扑扑色调的写字楼,在CBD区林立的大厦中并不起眼,她不止一次从楼下经过,今天还是头一次驻足。 第47章??(2) 第39章(2) “我的逍遥日子估计已经结束了。妈妈最近不断催我回国,据说我爸爸跟叔叔、姑姑因为爷爷分割股权的事弄得很不愉快,再加上还有我小姨、姨夫掺合其中,局面混乱。我不能不回来淌这浑水了。” 以前祁家骏大致跟任苒讲过,她也知道祁家的皮革制品出口加工生意是他爷爷一手创办,祁汉明接手后将市场做大,他有一弟一妹,各持若干股份,赵晓越在祁汉明出轨生子后,极力争取,也分得一定数量股份,并将自己的妹妹、妹夫安插进公司实权部门,用祁家骏的话讲,就是中国家族企业特有的明争暗斗,在他家公司都能看到。 想想他即将面临的事情,她不禁也代他头痛。她又问,“敏仪跟你一起回来吗?” “她说她很想小宝,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来面对她父母,还是算了,过段时间再说。” “她一个人留在那边,那个越南人会不会去搔扰她?” “那个人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我让她留意,有不对马上报警。” 祁家骏六月份月底回国,任苒帮他订了离她工作地点不远处的酒店,同时打电话约张志铭,只说有老朋友回国,想找他一起吃饭,这是她头一次主动邀约,张志铭一口答应下来。 下班后,张志铭开车过来接了她,然后去酒店,到了停车场,任苒解开安全带下车,张志铭突然缩回来,伸手过来按住了她,这个突兀的动作吓了她一跳,她不解地抬头,发现张志铭并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车外。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打电话,他高大而瘦削,穿着米灰色衬衫、深色长裤,有着一张她熟悉的面孔,竟然正是祁家骢。而贺静宜就站在车边,正紧张地看着他们这边。 他们隔得很近,透过半降下的车窗,任苒甚至听得到祁家骢轻轻一笑,声音如同她记得的一样低沉,“秦总,你太客气了,这样吧,我把我女友也带过来了,让她陪你女儿去逛街。” 几年不见,他看上去更加冷峻淡漠,以前年轻的面容与成熟的气质略显不调合,而现在的他,面容略有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沧桑,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这个年龄男人特有的魅力。任苒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他突然从那本内刊上的照片走了出来,由平面到立体,这样近距离看去,带着近乎魔幻的不真实感。她缓缓回头,张志铭正紧张地看着她,那个神情让她不禁迷惑。 “我们待会儿再下去。”他压低声音说。 任苒没有动,看着祁家骢一边讲电话,一边从他们这辆车前方不远处走过,这是几年来他们隔得最近的时刻。他依旧步幅很大,看似漫步而行,一会儿便已经走出她的视线范围,而贺静宜再度回首,看向他们这边。任苒与她两人视线相碰,她猛然转过头,加快脚步跟上祁家骢走了进去。 “我知道你不想见他。”张志铭艰涩地解释着,“这样吧,打电话叫你朋友赶快下来,我们在酒店外面等他。或者你等在这里不要下车,我进去接他过来。” 任苒的疑惑更甚,“我没有躲任何人的理由,志铭。” “不是躲,Renee,不过既然那天你看了他照片后,去他公司楼下,又马上走掉,显然并不想跟他碰面,对吗?” 任苒大为震惊,她没想到张志铭那天竟然跟在她身后,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这时张志铭的电话响起,他看看显示,打开车门下去接听,过了一会儿,他上了车,什么也不说,匆匆系上安全带,利落地发动车子,驶出了酒店,停到侧边一条马路边。 任苒下车,拿出手机打祁家骏房间电话,告诉他自己所在的方位,然后转头看向张志铭:“志铭,有些事情,我想我应该跟你讲清楚。那天没对你说我认识……陈华,也许算我不够坦诚,但那确实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去他公司楼下,纯粹是太震惊,我并不盼望跟谁有偶遇,但我也没有刻意躲避谁的理由。” 张志铭看着她,神态十分诚恳:“Renee,对不起,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无意侵犯你的隐私,你有权拥有你的过去。那天跟着你,我只是关心你,怕你出事,看你安全回家,我也就放了心;今天让你避开他,我只是不想让你不愉快,你的朋友好容易回国,何必让这件事搅了心情。” 他如此通情达理,而且体贴,任苒混合着莫名的愧疚、难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祁家骏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她打起精神给两人做介绍,然后上车去张志铭订好的餐馆吃饭,但三个人情绪都不高,张志铭与祁家骏轮换着找话题,仍然不时冷场。张志铭不时还要起身出去接电话,显得十分忙碌。 他再接一个电话后,回来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公司有点事,急着找我回去,恐怕我只能失陪了。” 祁家骏自然客气地说没关系,张志铭嘱咐任苒好好陪朋友,回头他再打电话过来,看能不能跟他们碰面,便匆匆走了。 祁家骏看着任苒:“我刚才在酒店大堂碰到了……” 任苒摇摇头,“别说了,阿骏,我知道。” “难怪你脸色这么差。” 任苒苦笑一下,她上班的地方与祁家骢的亿鑫集团同在北京CBD,纵然两个人活动的范围完全不同,但到今天才遇上,也不算是小概率事件了。“巧合而已。他现在改了名字叫陈华,跟你不相干,对我来讲,也是路人了。” 祁家骏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小苒,你的手心尽是冷汗,从小你一紧张就会这样,瞒不过我。一定要彻底放下他。” 任苒收回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凝视着,仿佛在观察掌纹的走向,然后抬头微笑了,“当然,他改了名字,他经营很大的的公司,他有了美貌的女友,更重要的是,我们早就分手,他跟我完全没有关系。那只是少女时期的初恋,我已经放下了,放心。” 任苒带祁家骏吃完饭后,又去了后海。 各种风格的酒吧林立于后海,不过近一两年的事,还没有日后那么多游客将这里当成游览猎奇的地方。时值盛夏,越是入夜,酒吧生意越好,沿湖灯光闪烁,有看不见的暧昧迷茫气息流动。 任苒带着祁家骏游逛着,有的酒吧隐在胡同深处,老旧狭窄的房子,简陋的装修,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有的酒吧有宽大舒适的沙发,充满艺术格调……他们遇到合意的地方,便多坐一会儿。到了后来,祁家骏也有了醉意,更别提没有多少酒量的任苒,她挽着祁家骏的臂弯,仍然免不了脚步踉跄,走在路上,如同踩在云端。 第48章??(1) 第40章(1) 祁家骏回家后,给任苒打来电话,两个人都有些不自觉的尴尬,闲扯了几句后,祁家骏将电话交到两岁半的祁博彦手里。 小小的祁博彦与任苒已经快一年没见面,可是爸爸一提醒,他居然还记得她,大声叫她“苒苒阿姨”,汇报他正在玩的游戏,那童稚可爱的声音逗得她止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一转眼之间,那个吐字含糊不清,流着口水歪在她肩头睡觉的小宝贝如此口齿伶俐了。她和他对话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结束了那次通话。 过了几天,张志铭再约任苒出来,任苒因为同事丁晓晴的缘故,某项工作未能完成,不得不延时下班很久。 她下来后对久候的张志铭道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在工作中越来越不配合我,看样子如果我不明确放弃培训,她大概会一直防备我,问题是,现在根本没有确定我是培训人选,我站出来说放弃不是有点可笑吗?” “别介意,在哪里工作,都会碰到这种情况。”张志铭安慰她。 “可是这样真的很影响人的情绪,也影响工作。更要命的是,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能认真抱怨,更不要提跟上司讲了。” “上司是不接受这样的投诉的,你必须靠自己解决问题。”张志铭不经意地说“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也许这次培训远比你想象的要来得更重要,你不应该轻易放弃。” 任苒有些疑惑:“可是如果放弃考研,这段时间的准备全白费了。” “我又找到一个在高校工作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几所名校对于报考MBA工作经历的要求执行审查的严格程度不一样,万一考取了,却被审查到不符合条件,就很可惜了。”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任苒认真想着。 “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争取职业培训的机会,毕竟在香港的工作经验对于金融行业来讲很宝贵,工作满三年以后再去读MBA,这样的安排比较合理。” 回家以后,任苒准备继续看书,可是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惆怅犹疑。 当然,张志铭所说的全是为她的职业、未来打算,十分合理,不过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如果她接受去香港培训,就意味着两个人见面机会会很少。她倒说不上已经很期待他的约会,可是他这样不在意分离,让她不免困惑。 她只看了一会儿书,便丢开了,拿起手机打祁家骏家的电话。 她心里满怀说不出的感受,忍不住想跟一个朋友说说话,然而祁家的电话通了后,接听的人是莫敏仪。 “敏仪,你怎么在这儿?”她诧异地脱口问道。 莫敏仪声音颇为冷漠:“这是我公公婆婆的家,我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任苒狼狈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那天阿骏跟我说,你暂时不想回国。” “我改主意了,今天刚回来。”莫敏仪语调平平地说,“你找阿骏吗?他刚有点喝多了,睡了,要不要我去叫醒他。” “不用了,谢谢,”她听到旁边祁博彦提高嗓子在叫妈妈,连忙说,“你去照顾小宝吧,再见。” 放下电话,任苒只觉得心里空空洞洞,一片茫然。 她走上小小的封闭阳台,看着远方。居住于闹市之中,目光所及,无非典型的城市夜景,一座又一座林立的高楼,一条又一条纵横的道路,穿流不息的车河,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各式霓虹招牌闪烁不定,一切都早已经为她所熟悉。 这个容纳了上千万人口的都市,有多少像她一样漂泊不定的人,独自站在半黑的窗后向外远眺,想看到自己的未来。 油然而生的孤独感,让她眼睛略为酸涩起来。她告诫自己,这其实只是一种自怜的情绪,放纵下去,没什么意义。 她返回室内,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发黄的《远离尘嚣》,随手翻开一页,看了起来。这本书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已经养成了习惯,在烦乱的时候便拿来看上几页。几年下来,不要说主要情节完全记住,包括书中大段大段对英国乡村风景、农场工人对话这样的细节,她都已经烂熟于心。不管从哪里开始看,她都不会觉得突兀。 从少女时期对这书微觉繁琐,到现在能借着看一段段熟悉的描写、安详的文字让自己静下心来,她想,至少她多少理解了妈妈在最后时刻专注捧读这本书时的心境了。 直到第二天,祁家骏打来电话,“敏仪突然从澳洲回来了。” 她只能淡淡地说:“那很好啊,小宝也需要妈妈。” “本来我已经决定,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就回墨尔本,正式跟她离婚。没想到她突然回来,还带小宝回了她的娘家,把我们的婚事告诉了她的家人。” 任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将注册结婚和生子对家人隐瞒得密不透风的莫敏仪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祁家骏声音中透着疲惫,“她甚至再不肯跟我单独谈话,总是牢牢把小宝抱着不放。” “别说了,阿骏。”任苒一样没来由地觉得疲惫,“这是你的家事,我不想知道。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小苒——”他突然提高声音叫她的名字,然后一阵静默,才继续说,“我爱你,我本来希望,跟她离婚后,开始好好跟你谈一下,让我们能有一个开始。” “不,阿骏,真的别说了,你知道我的原则,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会介入到别人的关系里面去的。” “我知道,打这个电话,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会尽量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不会把你扯进来。” 祁家骏挂了电话。 他住在别墅他旧时的房间里,莫敏仪突然回来后,赵晓越十分惊喜,本来安排她住到他房间里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对才好,然而莫敏仪看他一眼,便替他免去了尴尬,说要跟儿子住在一起,好好亲热一下。 连日来,莫敏仪所有时间都跟儿子粘在一起,到底母子连心,祁博彦很快便与她十分亲密了,抱着她的脖子,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她的父母兄长本来大为震惊,他们百般盘问,然而祁家骏被叫过去后只是沉默,莫敏仪闪烁其辞,避重就轻,要不就借逗儿子转移话题,始终没说出什么来。 在活泼可爱的祁博彦面前,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控制不住欣喜,没法追根究底了。 第49章??(2) 第40章(2) “我就知道,男人要是不需要你的爱了,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最好知趣消失。不过,”莫敏仪失神地抬起眼睛看着祁家骏,她自从与那个越南人分手搬回来后,消瘦了很多,原本圆润的面孔现出了颧骨,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很大,只是眼神空洞得令人不安,“对不起,阿骏,就算你铁了心要离婚,我最近也不能回澳洲。一回国,我就把护照撕碎扔掉了。我们要么维持现状,你忍一段时间;要么我就跟大家讲,你另有所爱,我只好带孩子离开。” 祁家骏疑惑地问:“敏仪,你有什么麻烦,不妨直接讲出来,是不是你的那个越南男友又来……” “不,我求你,不要再提他。”莫敏仪马上打断了他,“当时我要搬回来,明明我们已经分居快一年了,你只要拒绝,就可以提出离婚,可是你没有。” “我的确想离婚,不过我不可能让你流落在外面。” “我还以为我们有一点指望呢。现在看来,你大概只对我保留了一点善良,我知道,你不会跟他们讲我的那段经历。那好吧,就当我利用你的善良好了。别逼我,好吗?” 莫敏仪出了祁家骏的房间,再不肯跟他交谈或者单独相处。 接下来她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说服家人取消摆酒计划,可是她哥哥莫云涛始终坚持她应该尽快和祁家骏去领结婚证。 莫敏仪与祁家骏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此默然以对,并不回应。 莫家人开始越来越怀疑,终于在某一天将莫敏仪与祁博彦接回家中,便不再放他们回祁家。祁汉明和赵晓越早就视这个孙子为心肝宝贝,顿时大为着急,拖上祁家骏上门修好,莫父莫母没有说话,莫云涛当着大家的面,客气而冷淡地问祁家骏究竟想怎么样。 祁家骏的回答十分简洁,他说这是他跟敏仪两个人的事,他不希望别人插手。 接下来莫云涛的问话便不客气了:“你是不是跟那位叫任苒的小姐有不清不白的地方?” 祁家骏勃然大怒,一下站起身来,可是没等他说话,莫敏仪抢先说:“哥,这跟任苒根本没关系,你是听谁胡说的?” 莫云涛看着妹妹,“敏仪,到了这时候,你还要为他遮掩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任苒始终插在你们中间,你当时怎么会舍得丢下小宝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在祁家骏的目光下,莫敏仪扭开了头:“我搬出去是因为别的原因,这的确是我和阿骏的事,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谈话自然不欢而散。 回家后,祁汉明与赵晓越掉过头来开始逼问祁家骏,祁家骏长久沉默之后,终于直言,他跟莫敏仪的婚姻早就出现了问题,他希望能在合适的时间说服她回澳洲离婚。 正处于家族财产纷争中焦头烂额的祁氏夫妇哪里能接受这一点,齐声说坚决不能同意。赵晓越更敏感一些,追问儿子,“莫云涛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还喜欢着任苒?” “这件事跟她完全没有关系,请你们谁也不要再把她扯进来。” 这种回答在赵晓越听来,相当于一种默认,她一怔之下,大发雷霆,声称绝对不可以。然而祁家骏甩手便走,根本不跟他们再谈下去。 隔了一天,祁汉明找老朋友任世晏、季方平夫妇喝酒,季方平现在担任着他的律师,他们先讨论了一下公司股权分割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任世晏也从公司法的角度加以分析。谈完正事后,祁汉明吞吞吐吐讲了发生的家事,任世晏大吃一惊。 “不可能,我的女儿我最清楚,小苒绝对不会介入到阿骏的婚姻里面去。” “可是阿骏妈妈说听到他跟小苒打电话,说要她等他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 任世晏顿时不悦:“汉明,你这是在间接指证小苒吗?” 祁汉明连连摆手:“我绝对没这意思。小苒的人品,我是完全放心的,现在的问题是,阿骏确实一直喜欢她。唉,其实我跟他妈妈一向是钟意小苒当儿媳的,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方便的时候,你让小苒劝劝阿骏,不要犯糊涂。” 季方平突然插言道:“如果家骏跟敏仪离婚,莫家那边势必有财产要求。祁老爷子分割股权时,肯定会给几个孙辈和重孙各留若干,这个当口出这种事可不好。” 祁汉明点头,“是呀,我和他妈妈快烦死了,儿女都是债,这话真没说错。” 任世晏正色说道:“汉明,我们几十年老友,我不妨直说,这种情况下,我让小苒避嫌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她好端端搅进来惹不痛快?” 祁汉明急忙道歉:“我真没别的意思,世晏,阿骏一向固执任性,我跟他之间有隔阂,说什么他也不会当一回事。只有小苒的话,他还肯听一点,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非要小苒点头才肯去留学。我只希望小苒合适的时候跟他谈谈,让他明白跟他不可能就行了。” 任世晏与季方平出来上车后,季方平一边系安全带,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任世晏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却似乎越想越好笑,笑得不可抑止。 任世晏沉声问她:“有什么这么好笑?” “你不觉得今天老祁讲的情况挺有讽刺意味吗?” 任世晏一下恼怒了,“方平,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方平漫不经心耸耸肩:“对不起,我记得你女儿以前对我的每一个指责,义正辞严,铿锵有力,任教授,所以今天知道她跟祁家骏之间的关系后,我觉得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实在是很可笑,怎么忍也忍不住要笑出来。”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我已经说过了,小苒绝对不会插足到别人夫妻之间去。” 季方平呵呵一笑:“别这么肯定,以前网上的新闻,你又不是没看到。” “我当时打电话过去,家骏都给我解释清楚了,不关小苒的事。” “在这件事上,家骏的证词能被采信吗?天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事。我倒是很乐意看看后续发展。” 任世晏心底生起一点寒意,将车驶到路边停下,“方平,你没理由这么恨我女儿,我们之间的问题,跟她没有关系。” 季方平收敛了笑意,转头直视着他,“你居然还在说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她用离家出走阻挠我们结婚,我怎么会失去我的孩子?如果不是她用亲情要胁你,我怎么会成为你的妻子却不能住进属于你的房子?到现在,我已经基本失去了当母亲的指望,我们的婚姻就是因为她,才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义,我当然有理由恨她。” 第50章??(1) 第41章(1) 和北京的朋友、同事告别,办理完工作交接,张志铭送任苒去机场,她和其他部门三个同事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有过在广州生活的经验,在墨尔本时也有香港同学,她比她的同事更快适应了这边的生活。 这样一座被公认为全球工作与生活节奏最快的都会,井然有序得让人几乎没有脱离轨道的空间。 以英语、粤语为主的工作环境,一周六十小时以上的高强度工作,几时每天离开办公室的时间都在晚上八点以后,还要参加各式培训,每天晚上,回到位于上环狭窄得几无转身余地的小小公寓后,任苒再无余暇考虑其他,很多时候都是一边看专业书一边睡着了。 她每天上班,乘地铁往返,十分便捷。 上下班时间在中环地铁站,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群,衣着精致,神情肃穆,却听不到什么人语喧哗,大家默契地保持着缄默,最多偶尔有人声音压得极低讲两句电话便匆匆挂断,充耳而来,全是整齐得近乎铿锵的脚步声,节奏一致得让她在初次见识时,不免有惊骇的感觉。 她跟本地同事Amanda讲起这感受,她直笑,说她早就见惯,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哪天若看到的不是这情景,倒要骇然了。 她也慢慢习惯,她穿着的高跟鞋踩出的声音开始汇入了那整齐脚步中。 天气晴好的中午,她会和不少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一样,来到国际金融中心的四楼露天花园平台,那里对着维多利亚湾,设置了很多座椅,有人带了自制便当在这边午餐,有人单纯从办公室封闭的环境中暂时出来看海、吹风加小憩。只是她的本地同事评论说,近两年不时有内地游客出没,大呼小叫,没有以前那么安静了。她来自内地,对这种多少有些优越感的抱怨当然一笑置之,却十分喜欢这个地方。 她没什么闲逛的兴致,有限的休息时间一般会去香港中央图书馆看书,那边环境优雅,藏书丰富,从阅览室落地窗看出去便是维多利亚港,比困在狭窄的公寓里要好得多。 有时她站在中环街头,与一大堆人等着红绿灯,站在她身边的有外籍人士、有与她同样的白领、有讲各处口音的内地观光客,她放眼看去,会有一丝恍惚,疑惑自己身在何处。而绿灯亮起,播放出的提示音居然是马达的声音,催得人不由自主再次进入匆匆行路的状态,一路小跑冲过马路,专注得仿佛人生目标只在脚下这条路、眼前这一刻。 不少毕业于名校的内地人开始在这边工作,但要融入香港人的社交圈子并不容易,更何况任苒也无意与人有工作以外的接触。 来香港的半年时间里,她过着简单得接近单调的生活,从不抱怨超时工作,态度认真专注得让本地同事认可,上司甚至提到,以她的资质,很适合往投行方面发展。 30岁的Amanda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对她的拼命不以为然。 “做投行是个不拼命不行的苦差事,可是你还太年轻,何必这么逼自己。”她指一指转在一楼大堂转角垃圾箱边拼命抽烟的几个女郎,“看看她们,就是你跟我的将来,我都想转行,你真向往这样吗?” 这些抽烟提神的女郎也算中环写字楼的特色,她们无一例外地纤瘦、白皙,衣着是低调精致的名牌,化着妥贴的妆,做着不算低的职位,拿着令人羡慕的高薪,一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只能借着偶尔溜下来吸烟减压。 “不然我该向往嫁个有钱人一劳永逸吗?那我还是情愿向往她们。” Amanda也笑:“说得也是。香港这鬼地方,男多女少,条件稍微好一点的男人就骚得不行,恨不得全天下女人主动贴上来。女人要是一恨嫁,马上低了三级,只会落得有得嫁就威,太折堕了。” 另一个同事罗兴成直叹气,“现在女孩子看得这么清,让男人没活路了。我只求不过劳死,哪敢指望阅遍天下女人。说真的,Renee,我倒想申请调去内地工作,听说除了应酬多些,人会相对轻松得多。” 任苒笑而不言。她约略知道Amanda是快乐独立的单身女郎,而罗兴成则复杂得多,他离了婚,与香港这个行业里大部分男士一样,名校毕业,英文远比中文流利,从外表到内在完全精英,若结了婚,婚姻多少有问题;若是单身,便过着并非不快乐的生活。但她与他们并没谈及更深入私事的交情,只笑着与他们挥手告别,同时再看一眼那几位女士。 当然,她现在还可以仗着年轻硬扛,凭咖啡吊命捱过去,如果她愿意留在这边工作,或者投身投行,Amanda的预测便没有错,她的将来会和她们一样,承受高压工作,盼望每个假期,说不定也要染上烟瘾,一边抽烟,一边回想上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 其实那也不坏,她莞尔一笑。反正就算是现在,她也不记得上次约会了。 她与张志铭保持着联络,多半时间里,张志铭更关注她在这边的工作情况,询问她的进修学习,给她分析权衡要做的选择,甚至陪她分析案例。她承认,他对她有很大鼓励帮助,可是男女相处,如果只余鼓励,没有一点柔情,又实在让她觉得缺少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生活如此紧凑忙碌,再没有时间停下来犹疑,那些念头一闪即逝,并没过多困扰她。她由衷觉得,接受来香港培训的安排是正确的。 三月初,张志铭有一个出差香港的机会,他办完公事后过来跟任苒见面,两人在中环吃过饭后出来,坐上维多利亚港内的观光轮渡正赶上“幻彩咏香江”多媒体灯光表演时间。 虽然下着小小的雨,气温略低,但并不妨碍游人的兴致,观光船上坐满了人。华灯霓虹辉映之间,两岸高大的建筑突然声光交织,灯光有序变幻,不同角度的镭射光线从天际扫向海面,伴随音乐缤纷闪烁,瑰丽得不可方物。 伴随身边中外游客拍照欢呼,任苒告诉张志铭,“去年才开始这种灯光表演,要赶上节日晚上,还会放烟花。” “这城市,已经繁华热闹到极致,偏还要声光电齐上,务必让人眼花缭乱才肯干休。”张志铭笑道,“风有点大,你站过来一点。” 他伸手将她拢到身边来,之前两人始终保持着一个合理的距离,突然靠近,不免都有一些异样感觉。任苒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腰际稍微犹疑,然后停留在了那里。 她感觉到了他身体传来的温度,这是与她睽违久矣的跟异性亲密的感觉,在这个温度里,她却感到异样的紧张,只能提醒自己尽量放松,不要紧绷。 第51章??(2) 第41章(2) 然而她心里乱纷纷的,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如果真的以投行为职业,以后出差就是家常便饭,她不怕辛苦,可是如果每次出差都受这份恐惧折磨,就真的比任何辛苦都来得要命了,也许她也得去看看心理医生才行。 飞机降落到Z市机场,已经是午后两点,她带着满额满手的冷汗出来,因为高度紧张,疲惫得近乎虚脱。这时是三月份,Z市是犹带寒意的早春,她来不及回去换衣服,穿的是适合香港温度的小西装外套加裙子,腿上是薄薄丝袜,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她小跑着出去,坐上出租车到祁家别墅,刚按响门铃,门突然打开,以前赵晓越开的丰田驶出来,马上停住,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莫敏仪。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有些惊异。 “敏仪,阿骏在家吗?我打他手机一直没有接。” “他和爸爸今天都在公司开会。” “哦,请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过去。” “上车吧,我送你过去,这边不好拦出租车。” “我在网上看到了报道,”上车后,任苒解释着,“只是想弄清楚公司目前的情况到底怎么了。” 莫敏仪发动车子,淡淡地说:“不用解释,你这个时候赶回来,当然是因为关心阿骏,我能理解。公司情况很不好,官司没完没了,听说工业园那边天天有人闹事。不过还是让阿骏跟你说吧,我先送你过去再去医院,妈妈正在住院。” “赵阿姨怎么了?” “她脑出血,有中风症状,左边半身活动不便,医生说目前没生命危险,只是需要静养。” “那小宝谁在照顾?” “还是在我父母那边,他们肯放我过来已经不错了。” 很快到了地处郊区的祁家工业园,两人都大吃一惊,只见工业园大门紧闭,大门一侧至少聚集了几百名工人,但都是静静排队,场面并不算混乱,旁边停了不少看似政府的车辆和警车,有警察正在维持秩序。 莫敏仪将车开到大门口,保安正在严辞拒绝放两个拿着相机的人入内:“现在工人正在排队领工资,供应商也在经理那边登记;如果您是记者,请直接找开发区领导谈。我接到的指令是不放任何陌生人进去。” 莫敏仪探头出去鸣一下喇叭,保安开启了伸缩门,车子穿过前方的院子,居然没看到一个人,整个工业园里静悄悄的,生产车间看上去已经完全停工,透着萧条气息。 她们两人下车走进办公楼里,里面同样安静得诡异,只有走廊左边尽头一个房间门虚掩着,透出灯光,挂着会议室的牌子,她们走了过去,只听室内传来一个暗哑的男人声音,听得出来是祁汉明在说话。 “公司其实出口形势不错,订单不断,只是有交货问题。如果能恢复生产,还有希望。目前我们急需一笔流动资金。” “是吗?”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一笑,“不过就我现在看到的情况是,官司什么时候了结遥遥无期,银行随时可能收回工业园,公司人员流失严重,供应商集体停止供应原材料。恐怕这些问题不是一笔流动资金能解决的。” 任苒一下定住,她不会弄错,这个声音是祁家骢——或者说陈华的。她马上想到,祁家碰到这样大的变故,陈华过来也说得过去。 只听祁汉明急迫地说:“所以我才急于恢复生产,只要重新开工,工人情绪稳定下来,开发区领导许诺可以负责协调银行进行债务重组。” “不好意思,祁总,”陈华的声音仍旧平淡,“我今天看家母面子过来,祁家的生意一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同情只限于替祁家解决最急迫的几笔债务,发放工人工资,别激起变故,让供应商跟律师核对合同,确定付款期限和金额,你们抵押的房产,我乐意替你们赎回,不至于让你们一家三代真给逼到去租房子住。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助者天助了。” 一阵沉默后,祁家骏的声音响起:“算了爸爸,这种时候还求人有什么意思,这段时间你还没受够吗?” “阿骏,这个工业园是你爷爷一生的心血,我也为它操劳了半辈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完蛋。” 任苒猛然伸手推开了门,小小的会议室里面坐了祁汉明、祁家骏与陈华三个人,祁家父子明显憔悴消瘦,迎面而坐的正是陈华,他穿着白色衬衫,脸上带着淡淡厌倦靠在椅背上。两人视线碰到一起,陈华明显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 祁家骏一下站起了身,“小苒,敏仪,你们怎么来了?” “我送小苒过来的,我这就去医院照顾妈妈。” 祁汉明连忙说:“敏仪,这些天辛苦你了。” 莫敏仪勉强一笑:“爸,您别这么说。” “敏仪,替我问阿姨好,让她安心休息,我今天恐怕赶不及去看她,很抱歉。” 莫敏仪点点头,匆匆离去。任苒与脸色明显憔悴的祁汉明打招呼,“祁伯伯,不好意思打搅了,麻烦让阿骏出来一下,我耽误他一会儿时间。” 两人走到走廊另一端,祁家骏脱下西装外套给任苒披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我看到报道了,现在情况怎么样?”祁家骏犹豫不语,任苒着急地说,“阿骏,不要瞒我。” “你都看到了,工厂停产,除了自家人的官司没有了结,很可能马上面临好几起诉讼。如果你早一点过来,还会看到供应商封门,工人讨要工资的场面。可是陈华突然出现,拿钱救急,现在正在发工资,算是过了一关。” 任苒想,以陈华目前的实力,如果肯出手,那么局面应该能够挽回,然而以陈华一向对祁家视同路人的态度,似乎不会热衷于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她还是问,“他只肯帮到这个程度吗?” “按以前他落难时我妈妈的态度,他这样已经算是非常宽宏大量了。” “现在重新开工需要多少流动资金?” “初步估算一下,前期至少需要300万以上,如果再接订单,可能会需要更多。” 任苒松了口气:“这个数字并不惊人,应该可以筹到啊。” “小苒,这谈何容易。”祁家骏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现在根本不可能指望银行发放贷款,能借的地方我们全借到了,家里的几处房产已经全部抵押,勉强维持运作到现在,再要筹钱,恐怕只有去借高利贷,以现在出口加工的微薄利润和不确定因素来讲,那才是找死。” 第52章??(1) 第42章(1) 从银行出来,任苒坚决不让祁家骏送她去机场,让他回去处理公司的事情。她乘出租车到机场,时间还早,她长长吁了口气,这时才觉得头痛,鼻子也有些堵塞不通了。 她知道恐怕是穿着单薄的衣服,受不了两地过大的温差着了凉。她先找到机场附设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吃下去,再找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碗汤面。换登机牌进去后,时间还早,她在登机口附近找张椅子坐下,将祁家骏的西装搭在身上,闭目养神。广播里不时响起登机通知,她先还警惕着,后来药力发作,便有些听而不闻,打起盹来。 突然一只手轻轻拍她,“到时间登机了。” 她慌忙睁开眼睛说谢谢,然而却马上吓得呆住,坐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是陈华。他若无其事替她捡起滑落下去的西装,交到她手里,然后站起了身,向登机口走去。 任苒脑袋昏昏沉沉的,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起了幻觉。她核对一下自己的登机牌,确实是这个登机口,广播也再次响起她这个航班的登机提示,陈华已经顾自走了进去。她无暇再想什么,提起背包走过去。 上飞机后,她一眼看到陈华在前排公务舱坐下,她只作不见,向后面经济舱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系上安全带,再次合上眼睛,希望感冒药的余威犹在,可以避开对于飞行的恐慌。 可是见到陈华登上同一架飞机带来的冲击似乎让药力消散了。 随着飞机起飞,她仍然陷入了紧张得全身绷紧的状态,两只手紧紧绞了一起。到飞机爬升到一定高度开始平稳飞行,她仍然没法松驰下来。 一条毛巾轻轻覆到她额上,擦去了她额角沁出的冷汗,她悚然睁开眼睛,发现飞机起飞时坐在身边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陈华,他正倾过身体看着她,她退无可退,好在他马上坐正,拿开毛巾,递给她一瓶水。 “放松,喝点水。” 她接过去,大口喝着,放下水瓶后,心神不宁地问:“你去香港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坐在直飞香港的航班上,这当然是一句纯属多余的废话,可是陈华认真地点头,“对。还是害怕坐飞机吗?” “一直怕,明知道这恐惧很病态,就是克服不了。如果不是赶时间回去上班,我情愿坐火车。” “你现在在香港工作吗?” “嗯,受银行派遣过去参加八个月的培训。”她实在太需要谈话转移注意力,哪怕谈话的对象是陈华,“你是去出差吗?” “算是吧。你从澳洲回来就在北京工作吗?” “对。” “刚才和你一块过来的那位女士是祁家骏的妻子吗?” “嗯,他们的儿子小宝今年三岁了,很可爱,你没见过吧。” “没有。” 陈华简短回答,然后默然,似乎在凝神思忖着什么。这样一问一答让任苒觉得怪异,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让谈话继续下去。她不喜欢这个沉默,但残存的理智提醒她,与他交谈下去,也许更可怕。不过有个认识的人坐在旁边,多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恐惧感稍微淡去,开了阅读灯,抽出座椅前放的杂志信手翻开,连广告都仔细看着,终于再度催来一点睡意,重新开始打起盹来。 飞机平稳降落在香港机场,任苒走出出入境大厅,正要走向正前方月台,陈华拦住了她。 “我朋友的司机等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她的头仍然沉重得不胜负荷,可是安全回到地面,便再没坐在飞机上的慌乱不安,平静地说:“谢谢,不用了,我坐机场快线再转地铁很方便。” 陈华点点头:“那好,我陪你去坐地铁。” 她皱眉,可是实在再没力气与他争执,只默默走向月台,由得他站在她身边。 隔了几年时间,在这样最不可能的地方,重新并肩站到一起,她看着延伸出去的铁轨,茫然地想,人生的聚合离散实在是怪异无常。 机场快线12分钟一班,很快便驶来新的一班。车厢内空空荡荡,她坐上去,到中环再转地铁去上环,两人一路保持着沉默,直到步行到了公司为非本地员工租住的公寓楼下。 “我到了,再见,陈先生。” 她转身准备走,陈华低沉的声音叫她。 “任苒——” 她站住,长久以来一直收藏心底的记忆突然之间争先恐后地翻涌起来,她的喉咙有一点哽住了。 他从认识她之初,就这样连名带姓喊她,哪怕在亲密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曾撒着娇让他叫“小苒”,他却只捏着她的鼻子,带着调侃说,“我叫你宝贝好了。”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然而他再开口,叫的仍是她的全名。 五年前,她从北海离开那天,没有让他送,跟着阿邦走出房门,他也在后面这样叫了她一声,她停住脚步,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她那时决心维持一个洒脱的姿态,站立几秒钟后,只轻轻再次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隔了将近五年时间,再次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凝视着她,时间飞逝得如此迅猛,又恍然静止凝固于这一刻。 任苒抬起头,四周全是耸立的高楼,只看得到一片狭长的微带暗红色的夜空,提醒她,这里是香港。 “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也许我能生活得更快乐。”她缓缓转身,看着陈华,“我真的已经忘了你,偶尔碰面,转身走开,两不相扰。你何必又要刻意出现在我面前?” 隔着阑珊夜色,陈华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任苒依然年轻,一双眼睛澄清如故,乌黑的直发及肩,白色衬衫配深灰色套装,丝袜加7公分的高跟鞋,背着一个超大尺寸的Gucci,是他去香港出差时常常见到的标准女性白领打扮,一天下来,淡淡的妆容已经褪得七七八八,并没去刻意补妆,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可是更重要的是,她再没有把所有喜怒哀乐坦然写在脸上给他看的意思,她现在有一张镇定的面孔,只在声音里透露出了少许的疲惫与无奈。 “可是我没能忘记你。” “呀——我该感到荣幸吗?”任苒笑,用手拢住被夜风吹得飞扬的头发,“不过对不起,我想说的只是:Sowhat。” 陈华嘴角勾起,笑得没有什么温度,却显然丝毫不在意这个无礼。“这是我欠你的,你完全可以对我说得比这更狠,我是活该。” 第53章??(2) 第42章(2) 她在澳洲时,有时一个人独自去墨尔本海边,会回想起在双平的情景,心底存着自知不可能的奢望,期待他奇迹一般突然出现陪坐身边,看向大海。然而此刻,同样对着大海,这个人意外站到她的面前,她却只觉得荒谬而烦恼。 “午餐只吃这个未免太单调了。”陈华在她身边坐下,看一眼她手里的三明治,语调平平地说 “我习惯了。” 她早就习惯了澳洲那边相对简单的饮食习惯,读书时多半都是带自制三明治到学校当午餐,倒很少像其他同学那样一边抱怨中国胃饱受虐待,一边去泡方便面。 “你的感冒好像还没好。” “还好。”她说话还带着鼻音,因为无暇休息,感冒反反复复,的确没好彻底。 她吃得很慢,陈华也没有打搅她。她起身准备回去工作,他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她一惊之下,回过头来。 “我们重新开始吧,任苒。” 任苒的手快速一缩,却被他牢牢握住,他微微抬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深邃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不是祁家骏吧?” “这与你何干?” “当然不是祁家骏,以你对你妈妈的怀念程度,你肯定不会跟一个有老婆有儿子的男人搅在一块。不管他是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任苒,我很有诚意。” 任苒垂下眼睛看着他,干干地笑了:“愚人节还没到,提前开玩笑未免没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没有开玩笑的习惯。” “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吗?那太遗憾了,我现在的工作很枯燥乏味,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男人求爱,你让我觉得荣幸,陈先生,可是又觉得荒唐。就算你没有女朋友,我没有男朋友,你这个建议对我也没有吸引力,爱一个陌生人太辛苦,我年轻时候试一次就足够了,再见。”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当然不是一次偶遇,他刻意来找她,提出让她震惊的建议——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回到办公室后,紧张的工作让她没有余暇多想。可是晚上回到位于上环的宿舍,她无法不想到这个问题。 她根本得不出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在整晚失眠后,她一样得按时起床,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孔,一边化妆,一边油然而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这个人居然重新以如此理所当然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搅乱她的平静,没有一点抱歉和犹疑。 如果他让阿邦来传达那个分手时,她几乎是听天由命,那么此刻,她确实体会到了深刻的愤怒。一想到回到北京,不可避免还要与他碰面,她就有些寒意。 她在不安中度过在香港工作的最后时间,隔了一周,再接到陈华的电话,她强压的怒气直冲上来,不等他说话,便压低声音说:“我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听你再说那些话,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然后直接挂断。 她知道,她的发作直接反映了内心的虚弱,毫无风度可言,也许面对一个重新回头的旧爱,如果不想接受,可以有很多种云淡风轻的处理办法,让自己保持心理上的优势。可是面对陈华,她想她没有能力玩那样的游戏,也没有心情去维持一个好看的风度了。 听到任苒决定培训结束就如期回到北京,张志铭似乎有些意外:“上次在香港碰面,你不是说有机会申请继续留在那边工作吗?” 外籍上司Paul的确对任苒提起过,如果培训期满,她愿意申请本地职位,他会很乐意背书。但任苒并没这个意愿,她有几分诧异他的反应。 “我更喜欢北京的生活,香港太匆忙、太拥挤。而且,”她迟疑一下,“真的感觉很孤单。” “哦,那回来也好。” 这样礼貌的口吻,再没有两个多月前在观光船上拥抱时的亲密感,听上去似乎并不盼望与她见面。他有时表现得那么体贴细致,有时又如此淡漠,任苒只能苦笑,本来还打算托他帮忙找公寓,也作罢了。 八个月时间下来,香港的同事与他们相处甚笃,Paul出面,在周末邀请大家去位于离岛区大屿山的他的住处做烧烤聚会,顺便为他们送行。 从中环去大屿山,要坐25分钟的轮渡。任苒到香港后,一直埋头工作,并没有四处游玩的兴致,骤然之间从钢筋水泥的丛林来到这边,下船后顿时有惊艳之感。 Paul住的是一个外籍人士聚居的国际化社区,位于背山靠海的海湾,这边全是低层的联排洋房和独立的House,隐在绿树丛中,隐隐露出桔红的屋顶。他的房子直接面向大海,不同肤色的男男女女在白色的沙滩上喝着啤酒、咖啡,小孩子自由自在奔跑嬉戏。 任苒抬眼望去,太阳渐渐西沉,海面跳跃着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风帆随波而动,巨大的游轮缓缓驶过,对岸如林的高层建筑中,作为地标的香港国际金融中心醒目地矗立,对照身边的闲适,让人简直不相信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就如此近地共存着。 同事有人在烧烤,有人闲聊,任苒对粤语只大致听得懂,碰到笑点反应滞后,参与不了聊天,便信步走到花园边,看着女主人种的玫瑰。 正好祁家骏打来电话问她回去的行程,她感叹:“这里实在太美了,碧水蓝天,空气又好,难怪上司情愿忍受台风侵袭时候的不便,坚持住这边,每天坐轮渡上班。” 祁家骏不以为然:“得了吧,你在澳洲待了三年,什么海景没看过,那边的安静宜居全球出了名,难道会被巴掌大的一个大屿山惊到?” “不一样啊阿骏,想想看,隔这么一点距离,一边繁华到了极致,一边这么安静,完全是两个天地。人待的环境很影响心情的,我在中环工作,在上环居住,过了八个月,每天一睁眼睛看到的就是高楼大厦,路上满是急急忙忙好象要去冲锋陷阵的人流,站到这里,真有些像回到了在墨尔本的日子。” 提起墨尔本,祁家骏有些感慨,沉默一下,说:“你马上要回北京了,男朋友帮你找好房子没有?” 任苒含糊地说:“他最近公司很忙。” “哪至于忙到这个地步?” 任苒不愿意谈这个话题,“我在网上已经看了好几处备选的房子,放心,我有在北京租房的经验,很容易找好的。” 第54章??(1) 第43章(1) 任苒如期回到北京,她先去银行办理手续,她的上司林波叫她进了办公室,先跟她谈工作,告诉她银行打算尝试进行一部分投行业务,由他具体负责,他会调她参与,她当然乐于接受这一工作安排。 林波随即问她:“Renee,回来工作后打算住哪边?” 她不知道上司怎么会关心这个:“我今天先住酒店,在网上找了几套房子,正准备跟中介约时间去看。” “我一个朋友移民,空着一套公寓,交通方便,他不放心租给陌生人住,托我找可靠的租客。你要是愿意,下班以后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上司开口,任苒当然不能拒绝,“好啊,谢谢林经理” 下班后,林波开车载了任苒直奔二环,进了某幢号称国际公寓的大厦,驶入地下车库,她便有些不安了。这样地段的公寓,可以想见租金应该到什么价位。她硬着头皮进去一看,这是一套将近100平方米的两居室,装修十分精致,家具电器直到床上用品一应俱全,似乎是全新的。 “Renee,这里的环境不下于我住的小区,应该很满意吧。” 任苒苦笑一声:“林经理,我拿多少薪水你最清楚,要租住这里,我每个月就是给房东打工了。” “别紧张,我朋友不在乎房租,只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人帮忙照看房子,我想你一个女孩子住最合适不过了。” 林波说出一个价格,当然比任苒以前租住的位于老居民区的一租室略高,但远远低于同等地段同等公寓的出租价,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这么低?” “居然嫌低了。”林波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那我这就转告他加租。” “不要不要,林经理,真是这个价钱吗?” “我说过了,他目前长居国外,不在意这点钱。” 任苒一迭连声地说:“我租了我租了,谢谢林经理,请告诉你朋友,我一定好好爱惜这房子。” 林波将钥匙、门禁卡等东西全交给她,再给她一个银行卡号:“我给你做担保,也不用签什么合同,房租你按时打到这个卡里就行了。另外,不要跟其他同事讲是我介绍的,省得说我厚此薄彼,就说是你亲戚的房子借你暂住好了。” 如此顺利解决了住房,任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不禁心花怒放,虽然林波没作明确要求,她还是马上依足以前租房的经验,付三押二,用最快的速度将房租与押金打进那个卡内,然后搬过来住下。 她重新上班第一天,林波便给她安排了新的工作,让她参与一个商业地产项目的贷款计划评估。 按照此时法律相关规定,境外商业信贷有违外汇管制,但目前国内地产开发如火如荼,各外资银行又急于展开投行业务以期分得一杯羹,于是各类变通业务开始悄然进行。 任苒拿到资料仔细研究,就理解了其中的关键所在,表面上看,计划书提出以FDI(外国直接投资)方式,借银行设立的一家公司名义,注资持有对方一个北海市大型商业地产开发项目的股份,实际上则是一种曲线融资,根据对方拟定的计划书,在项目进行成功回款后,对方将以LIBOR(同业拆借利率)再加几个点的利息赎回银行下属公司持有股权。也就是说,这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商业贷款,只不过以打擦边球的形式进行。 整个计划书周密得无可挑剔,可行性相当高,她不得不佩服对方对于政策以及风投方向的把握能力,然而有两点让她不禁踌躇 对方公司是亿鑫集团,而地产项目地点在北海市涠洲岛。 任苒完全没想到,刚一回来工作,便会以这种方式,与陈华的公司发生联系。但是她只做了短时间的思索,就作出了判断:两个人已经见过面,正如她跟张志铭讲过的那样,她没有任何理由回避任何人,更何况牵涉到的只是工作。 她要做的评估只针对计划书本身,并不用涉及地产开发项目。她连日加班,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初步评估,将报告交给上司。 第一次与亿鑫集团方面开会时,任苒的确有些紧张,然而进了会议室,她有些啼笑皆非地发现,陈华根本没直接参与,但来的人至少有一个是她认识的,那就是贺静宜。 贺静宜穿着保守的职业套装,卷曲的长发用发卡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化着淡妆,仍然不掩艳光,她坐在长条桌一个靠边的位置,看到任苒,却显得比上一次在酒店停车场偶遇要镇定许多。 双方各做自我介绍并交换名片,贺静宜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她现在是亿鑫集团投资部门的一个普通职员。看得出来,她十分低调安静,开会大部分时间在认真纪录,几乎没有插言,而代表亿鑫主导此次洽谈的投资部副总刘希宇看上去对她也没任何特别关照之处。 双方就计划书的细节作着细致的讨论,会议进行到很晚,达成一个备忘,并约定了下次开会的时间。 会议结束出来,贺静宜才显出了几分打眼,她开的红色玛莎拉蒂明显比她的上司开的车要名贵得多,任苒的上司与同事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禁都多看了几眼,而贺静宜却显然对这种眼光早就习以为常,落落大方地对没有开车的任苒说:“任小姐,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这个公开场合的客气邀约,任苒没法拒绝,只好说:“那麻烦贺小姐了。” 坐上车后,贺静宜开门见山地说:“任小姐,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方便的话,请现在直说。” “那好,任小姐,我希望你以后如果再见到陈总,不要跟他说起我去年曾跟你见过面。” 想想与陈华在香港大屿山那个擦肩而过,任苒不得不被这个离奇的要求弄得哑然失笑:“我跟陈总见面最多打个招呼而已,不可能跟他去议论他的女友。” 贺静宜嘴角那个冷笑带上几分讥诮之意:“哦,这么说你们不熟。” 任苒着实有些恼火:“贺小姐,我跟你只是工作关系,你这样跟我说话,既唐突又没有必要,请靠边停车。” “对不起,不用生气,我不是存心影射什么。只不过,一个跟你不熟的男人,钱包里一直随身带着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倒真是奇怪了。” 任苒大吃一惊,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第55章??(2) 第43章(2) “我没法理解你,贺小姐,所以更无从想象。我跟……陈华之间是往事,你跟你男朋友喜欢怎么相处,或者因为什么分手,都和我无关,同样,我的生活也跟你们无关,我们根本没必要交谈。” 然而贺静宜并不理会她,顾自说道:“你说我缺乏安全感,倒真没讲错,不过女人大概只有明确知道自己被人爱着才可能有安全感吧。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陈华是不是喜欢我,他到底喜欢我什么?明摆着,以他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 “你想太多了吧,有时候爱情这件事不需要分析。” “我经历过爱情,任小姐,我清楚知道被爱着是什么感觉,那是不一样的。”一瞬间,贺静宜眼中泪光莹然,她掩饰地扭头看向窗外。 任苒更加尴尬,她丝毫不愿意被迫面对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孩子陷进不愉快的回忆之中,更何况这女孩子与她关系微妙。 隔了好一会儿,贺静宜恢复了平静,“我在北京过了近一年很窘迫的日子,跟了他之后,突然之间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我还真撒娇问过他爱不爱我,你猜他怎么说?” 任苒没有接腔,当然贺静宜也并不指望她真去猜测。 “他说,他觉得我放着现成的毕业证不拿,跑到北京来闯荡,眼神警惕,成天一副受惊刺猬的样子,看着挺有趣。哈哈,至于我为什么这副样子,他倒是一点也不关心。” 任苒苦笑,当然,有趣——似乎也是祁家骢评价过她的话。看来他看待女人的标准倒是始终如一。 “说实话,他对我很好,房子、车子、珠宝……我看中的东西他全给我买了,可是他跟我始终不亲密,这种好法什么时候他决定收回,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能安然享受这一切。所以我去读MBA,想至少有个文凭傍身。” “不错的决定。”任苒干巴巴地说,觉得自己来充当她的倾听者,简直荒谬,几乎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脱身。 “去年碰到你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当时我还没毕业,不希望他发现旧爱离他不远,马上离开我。而且我希望毕业以后能进他的公司工作,更不想触怒他。所以王英强来跟我说想让我介绍张志铭给陈华,我吓了一跳,立刻叮嘱他不可以在陈总面前提到你,你能理解吧。” 任苒无可奈何地说:“说实话,我不理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得重复多少次,我跟他是过去的事了,提不提根本没关系。” 贺静宜意味深长地打量她,“马上讲到与你有关的部分。张志铭是你男友吧。” 任苒不悦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我不打算过问你的私事,不过我给你一个善意提醒。张志铭这个人,并不适合当男友。就在我叮嘱王英强不要在陈总面前提起你之后不久,他来找我,开门见山要跟我做一个交易。” 任苒这时吃惊不小,怔怔看着贺静宜,“什么交易?” “他说他现在是你男朋友,他可以断定,你跟陈总以前肯定认识,而且有一段过往。” 任苒紧紧咬住了嘴唇。 “他说他可以负责稳住你,不让你去找陈总,他本人更不会去提这件事——前提是我必须帮他约见陈总,促成他的投资计划书引起陈总的兴趣,拿到他想要的风险投资。” 任苒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贺静宜看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点同情:“现在你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忌惮你出现在陈总面前了吧。不用张志铭说,我也能猜到,以陈总那么对人对事永远冷静的性格,会把你的身份证复印件一直带在身边,你们从前肯定相爱过,最初的爱情总是来得真诚深刻一些。到了后来,男女之情就混合了别的东西,有时甚至就是赤裸裸的相互利用。” “请问,张志铭达到目的了吗?”她打断贺静宜的感叹,涩然问道。 贺静宜撇撇嘴,“我当时只是陈总的女友,他从来不跟我提公司里的事情。我只能安排他们见一面,许诺我会尽量帮忙,如此而已。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我突然在酒店停车场看到了你跟他。” 任苒记起那次巧遇。 “我马上给张志铭打了电话,想弄清楚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跟我保证,说只是一个偶然,不会再有下一次。说真的,我当时真有些绝望了,我这么防备着有什么意义,北京说起来不小,可CBD只那么大,你们大概早晚还得见面。隔了几天,张志铭又来找我,我说算了,我听天由命,你们要见面就见面吧。你猜他说什么?” 任苒不用猜测,她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跳动得十分不规律,仿佛坐上了飞机,正在飞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他说,他可以负责劝你去香港培训,至少大半年时间不会出现在北京。” 任苒努力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算是回报你答应我不跟陈总提起我们见过面吧。” “如果你们……我是说你跟陈华已经分手了,这件事提与不提有什么关系?” 贺静宜笑了:“当然大有关系。张志铭的投资计划我帮忙交给陈总,他没有表现出特别兴趣,搁置在亿鑫的投资部门,迟迟没有收到回音。张志铭以为有我的把柄在手,不停催逼我,他实在是高估我对陈总的影响力了,其实我一直害怕陈华,没什么事瞒得过他,他只是忽视我,没注意到我的小心思而已。一个我没指望得到他的爱的男人,万一知道我居然还对他耍过心眼,那后果会是什么,我还真不敢想。” “你一点儿也不爱他吗?” “他很有魅力,我承认,可是他根本不需要我的爱,而且我经历过我这辈子再没法忘记的爱情,哪有余力爱别人,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讨好他,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这样直白的言辞让任苒不寒而栗。 “不过,讨好他真的很难。再加上有张志铭这个不定时炸弹,我想,命运这个东西的安排,我们凡人哪能阻止预测。要我天天看陈总的脸色,忐忑不安,不停猜测哪天被他发现我背着他搞鬼了,这种日子我受不了。我把心一横,跟陈总说,我想进他的公司工作。他有一点意外,要我最好想清楚,当他的员工,就不能当他的女朋友,他从来不跟公司员工睡觉的。你看,他根本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我说我想好了,他很痛快地说,那好,明天去公司报到,然后转身就走,第二天叫秘书安排我上班,同时停掉我的信用卡。” 第56章??(1) 第44章(1) 回到国际公寓,任苒直奔物业办公室,报上房号,声称要交物业费,值班工作人员查询一下,告诉她,业主陈华先生已经将全年物业费提前交清了。 她道谢后回到公寓,马上重新打包行李,好在连日加班,寄存在张志铭那里的两个纸箱她还根本没空打开归类放置——想到张志铭,她顿时记起那天他送箱子过来,先打量公寓,再询问租金,不予置评,但神态多少有些异样。她只能再次确认,她确实后知后觉得可怕。 两只纸箱,再加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她拖下来时,已经满身大汗,好容易拦到出租车,随便找一家经济型酒店住下,这样折腾停当后,她精疲力竭得再也不想动了。 小小的房间有限的空间被她的东西占得几乎不能走路,薄薄的墙壁挡不住邻室传来的电视嘈杂声,反衬得她这边无声无息,刻板杂乱得接近荒凉,如同她此时的心境。 她的衣服早被汗湿透了,粘粘地贴在身上,可是她提不起精神去洗澡,只呆呆靠在床头,不知坐了多久,手机响起,她机械地拿出来一看,是祁家骏打来的。 “小苒,记得早点休息,不要熬夜太晚。” “我知道……”她强打精神正要说话,外面走廊突然传来撕打吵闹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下床透过猫眼看出去,只见几个衣着不整的男女正缠斗成一团,场面十分不堪。 “怎么回事?” “有人在外面打架,等一下,我叫酒店派人上来处理。”她打内线电话,总台说已经接到投诉,派保安上来了,她吁了口气,告诉祁家骏:“没什么,客人闹事,这种经济型酒店,大概免不了这种事。” 祁家骏疑惑地问:“小苒,你不是租了公寓,说环境很理想吗?怎么住到酒店来了。” 她哑然,只得说:“那边也不合适,我搬出来了,打算明天叫中介另找房子。” “男朋友是做什么用的,张志铭人在北京,怎么不先帮你把这些事处理好。”祁家骏有几分恼火地说,“倒让你来住经济型酒店?” 现在提起张志铭的名字,她居然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只觉得疲惫:“算了,他也很忙。” “我明天打一万块到你帐户里,你要重新安家,需要用钱的。” 她一下急了:“我有钱啊,现在公司正艰难的时候,每分钱都要省着用,你不要急着还我钱,更不要胡乱花钱。” “没从公司走帐,这是我个人的钱,可惜只有这么多。”祁家骏轻声一笑,“你一个女孩子,尽量租交通方便、安全舒服一点的地方住,别计较租金。” “一个人在北京住一居室,不跟人合租就已经够奢侈了。放心,等会儿我就上网找找,只要是地铁沿线都可以的。” “这样吧,我先上网帮你找,把合适的归纳好发邮件给你,你早点休息。” 她说不出话来,勉强轻轻“嗯”了一声,祁家骏马上觉察出她情绪有异,“怎么了,小苒?” 她再也控制不住灰败的情绪,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小苒,出了什么事?” “没事,”她努力压制着哽咽,“没事,别担心,阿骏,我就是……这几天加班太累了,早点休息就好,我去洗澡了,再见。” 放下手机,任苒一下哭出了声。 她曾经那么爱哭,却也有很长时间没哭了,不管是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忍受孤独与思念、被人误解,还是回国便最终失恋,都没有痛快淋漓哭过就能得到安慰的预期,渐渐眼泪似乎越来越少。 她并没有与张志铭陷入热恋,贺静宜揭示的真相也许让她震惊、失望,可是不至于沉重打击到她。然而自从与陈华再见面后,她的心已经绷到极致,终于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失控了。 外面的打闹声消失了,隔壁房间的电视声依旧大声响着,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止住,进洗手间洗脸,看着红通通的眼睛和有些肿的面孔,想起明天还要上班,只得强打精神找出面膜敷上,同时嘲讽地想:独自一个人,再怎么自怜,也没法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委屈——到底有什么委屈的呢? 这样反问自己,她也迷惑了:是呀——只拥抱过一次的男人,谈话内容更多接近职场教程,这甚至说不上是一场恋爱,你居然把自己弄得好象经历了另一场失恋。 可是你并没失恋,你的愤怒大半是对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本该不再出现在你生活中的人。 眼泪“唰”地一下,再度从她眼中流了出来,顺着面膜淌下去。 第二天一早,任苒撑着起床上班,马上去敲林波办公室的房门,将装了钥匙、门禁卡的信封放到他桌上:“林经理,谢谢你和你朋友的好意,我觉得我住那边并不合适,已经搬了出来,请帮我把钥匙还给他。” 林波微微一怔,抬头看着她,“Renee,你知道我向来不管下属私事,不过委托我办这件事的人我没法拒绝,我早跟他讲好,你住不住那边看你自己意愿,和工作完全无关。” 任苒点头:“谢谢林经理,我明白,我先出去做事了。” 既然经理没对她的工作做重新安排,她也不打算主动提及。回到座位后,她继续专心做事。 到了下班时间,她收拾东西,准备去找中介,然而前台打来电话说有位姓陈的先生在会客室等她,她只得过去。 陈华并不寒暄,直截了当问她:“谁跟你嚼舌了?” 她也不坐下,站在门边冷冷地说,“我不习惯天上突然掉馅饼正正砸在我头上,于是去物业看了看业主的名字。随便问问啊,上一任住这房子的人是谁?” 陈华沉下脸来,“你既然去了物业,可以索性问清楚那边以前住过人没有。你认为我会这样侮辱你吗?” “我实在是心虚,很怕自取其辱啊,所以真没敢多问人家。”任苒似笑非笑看着他,“陈总,方便的话,叫你秘书把押金退给我好吗?租金算我毁约,我就不要了。” “关于那套房子,我想你有一点误解,没必要搬走另找地方住。” “我没误解,我在香港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私人瓜葛,至于公事,如果你认为我因此不方便参与目前银行和亿鑫的合作,你可以向林经理提出,我不会有异议。” 第57章??(2) 第44章(2) 祁家骏正站在大厦门廊下大口喝水,此时正当北京的酷暑天气,他英俊的面孔挂着汗水,穿的白色T恤也现出汗渍痕迹,随意的装束在这间写字楼出没的人流中十分醒目。 任苒满心歉疚地看着着他:“阿骏,这种天气,你居然连着看了五套房子,今天一定累坏了吧。” “没事,我刚才特意坐地铁过来,只要20分钟,不用倒车,也不怕堵车,中介告诉我,花这么短时间在路上,在北京已经能算奢侈了。” 她勉强一笑,“你居然会坐这里的地铁。” “中介大姐人不错,指点得很详细。我们赶紧过去,她还等在那边。” 到了那个居民区内,那是一个老式的六层居民楼内位于顶楼的一居室,任苒发现正如祁家骏所说,除了需要爬楼、房型不算理想外,屋内设施和楼层都还不错,租金当然不低,但也能承受,她不愿意再住酒店,也不想让祁家骏操心,马上答应签约租了下来。 祁家骏陪她去酒店退房,路上她接到张志铭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出差回来,想约她吃饭,她谢绝了。 “今天很累了,算了。” “那明天吧,正好周末,我直接到你公司去接你。” “不,我最近都会很忙,没有时间。” 她冷漠的语气终于让张志铭觉察出了不对,“出什么事了,Renee?” “没事,志铭,谢谢你这一向对我的指点关心,我想……我们做普通朋友比较合适。” 她没有疾言厉色质问他行为的打算。在心寒之余,她甚至根本不觉得愤怒。冷静一想,两人相处下来,并没有到相互许诺的地步,有限的拥抱发生在一个有眩惑气氛的特殊情境之下,充其量只比普通朋友略为亲密一点,现在郑重其事讲做回普通朋友,都显得有些可笑和多余。 “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她苦笑一声:“你认为有什么事会经由别人说给我听,然后影响我对你的判断?” 这个反诘让张志铭一时哑然,停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Renee,其实那天在你公寓,我就已经猜到了这结果。” 任苒没有被惹怒,只疲惫地说:“我不喜欢猜测,可是我不介意别人去发挥想象力。”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就算有什么事会让你不谅解,也请相信这一点。” “我没资格去谅解谁,都不重要了,就这样吧,再见。” 祁家骏皱眉看着她,“小苒,你跟你男朋友怎么了?” “我们结束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开始。”她淡淡地说。“别再问我了,阿骏。” 祁家骏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这样握着她的手。最长久的一次,是在她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其他人都在忙碌后事,她独自在家,蜷缩在床上,哭得早已经没了眼泪,只会止不住地吸气抽噎,祁家骏找了过来,整晚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为她擦去眼泪,当她从恶梦中惊醒坐起时,他将她按回床上,粗气粗气地说:“笨蛋,只是一个梦。” 从殡仪馆内捧遗像,一直到去陵园安葬,他全程陪在她身边,始终这样握着她的手。 他明明也含着泪水,却不肯让她看见他的眼泪,也没有说什么温柔安慰的话语,只是默默陪她走过了丧母之初最深切的悲伤。 过去了八年时间,她已经过24岁了,她现在并不悲伤,只是充满了疲惫,心灰意冷。 然而,她还是只能从这个手中找到一点安慰。 将所有东西搬上六楼后,祁家骏坐到沙发上,明显累得不想动弹了,任苒让他稍微休息一下,她下楼去买了一点面条、鸡蛋上来,准备做简单的晚餐,上来一看,祁家骏已经躺在小小的沙发上睡着了。 满室简陋零乱,他长长的腿拖到地板上,明显是一处别扭的姿势,却仍然睡得一动不动,任苒怔怔看着他略显清瘦的面孔,有说不出的难受,正想找张椅子,将他的腿搁起来,手机突然响了, 她不想惊醒他,走到厨房接听,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打来的,“请问是任苒小姐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莫云涛,莫敏仪的哥哥。” 任苒好不惊讶:“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莫云涛客气却十分直接地问,“请问祁家骏现在是不是在你那边?他没接我电话。” “他睡着了,可能没听到,我这就去叫醒他。” 莫云涛冷笑一声:“现在睡早了一点吧,不必叫醒他,我跟你谈也是一样。” 任苒又急又怒,“别误会,阿骏是过来帮我找房子,太累了,正靠在沙发上打盹。” “他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只为给你找房子,别人想不误会都很难了。” 任苒无话可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小宝今天生病发烧,我妹妹正在医院看护她婆婆走不开,我父母已经年迈,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六神无主之下,叫我请假送孩子去医院,请问那位情圣是不是应该尽快回来履行当儿子和父亲的责任。” 在被陈华讽刺以后,她多少有了心理准备,并不争辩,只说:“我这就让他回Z市。” 她的态度让莫云涛语气和缓了一些:“我跟敏仪认真谈过,她很难过,可是从头到尾没说你什么坏话。她一向善良,还有一些天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还是愿意保护她的婚姻,尽做媳妇的义务照顾婆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有责任保护她。既然他们还是夫妻,希望大家都能自重,也省得我再为这种事打电话过来。” 任苒走到沙发边蹲下,看着祁家骏的面孔,也许因为睡姿不舒服,他英俊的眉目有一些扭曲,牙也似乎咬得紧紧的。她轻轻摇一下他,他马上惊醒了,揉一下眼睛,笑了。 “居然一下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带着小宝在Z大校园里疯跑捉迷藏,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真奇怪,梦里的情景太逼真了。” “小宝生病了,你赶紧回去照顾他,不要把家里的担子放在敏仪一个人身上。” “他只是有些感冒,我昨天去看过他,没有大碍。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58章??(1) 第45章(1) 任苒所在银行与亿鑫的合作协议很快达成共识,并且开始低调进行。她接到出差通知,要随上司一道去北海实地考察这一项目。 她正式拿到地产项目的规划,发现亿鑫将在北海市涠洲岛的东南一侧开发度假别墅及度假村。 接下来,她深入研究了近几年亿鑫投资的地产项目,发现无不位于一线城市的中心位置,商业价值明显。唯独这一项目,处于早年地产泡沫破灭后沉寂已久的非热点城市,不能不让她心生疑惑。可是再看资料,涠洲岛这个地块早在两年前便已经拿了下来,又显得没有特别之处。 而且两方合作进行到这一步,也容不得她多想什么了。 这次出差由银行一位外籍副行长带队,林波做为项目负责人带了任苒和另一位下属陪同,陈华的助理阿邦与他们在机场会合,他与任苒碰面,两人都显然没有意外的感觉。 他们抵达北海后,来接机的除了亿鑫的副总刘希宇以外,居然还有当地政府官员,双方客气地问候之后,上车送他们去码头,然后一块儿上了去涠洲岛的船。 亿鑫职员早就等候在涠洲岛的码头,开两辆商务车把他们送往项目地点,沿途茂密的植被和秀美悠闲的风光让除任苒以外的银行人员大受震动,下车之后,只见眼前是一片银白的沙滩,远方碧波浩淼,海水清澈见底,外籍副行长连连赞叹景致实在绝佳,林波也说,想不到北海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景观。 “你们看,从这里看过去,那边那个小岛几乎像传说中的海外蓬莱仙山一样。” 任苒声音干涩地说:“那是双平岛,离这里有十海里。” 刘希宇笑道:“看来任小姐的功课做得很足。目前这里已经获选中国十大最美海岛,只是岛上各类配套设施没有跟上,我们的度假村项目做好后,有信心带动本地旅游业的发展。” “可是根据我拿到的资料显示,涠洲岛的码头停靠船位有限,在没有彻底改造之前,恐怕对旅游业会有很大制约。”任苒委婉地说。 当地官员说:“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政府方面提出可以与亿鑫共同筹集资金改造码头,但陈总的意思并不希望这里成为一个大众旅游地。” “我觉得这个海岛并不适合大规模开发。”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们一齐回头,只见陈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与外籍副行长和林波握手。 刘希宇含笑补充,“我们的地产开发部门经过讨论,认为此地不同于海南,面积和资源都有限,有时候风景属于少数人,才更为稀缺有价值。” 林波点头:“这一带开发度假别墅,如果规划得当,对我个人来讲都很有吸引力。” 上司与他们交谈着,任苒再没插言。 随后,外籍副行长返回北海,转飞深圳公干。他们入住了亿鑫订好的酒店,这是目前岛上最好的一家酒店,大概最多相当于普通三星的标准。 大家商量着晚上出去在海滩上散步吃宵夜放烟花,任苒谢绝了,只说有些头痛,想早点休息。林波笑道:“也对,你在墨尔本留学,又去香港培训,大概早就看腻海景,吃腻海鲜了。” 她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回房后便洗了澡,半躺在床上看书。 只过了一会儿,内线电话响起,是陈华打来的:“任苒,下来,我带你出去转转。” “谢谢陈总,我累了,不想出去。” 陈华笑了:“我不打算上来敲门惊动你上司和同事。” 任苒气得止不住发抖,匆匆换了衣服下楼,陈华正等在大堂里。 “你什么意思?” “闷在这破宾馆里,头会更痛,”陈华若无其事地说,“走,我带你去海边坐坐。” “我不想去,你别来……”她猛然打住,看到刘希宇、林波等几个人同一块出了电梯。 陈华嘱咐刘希宇:“希宇,替我好好陪林总转转,我带任苒出去走走。” 林波神态如常,另一位同事却多少有些意外地看过来,任苒没法当着他们发作,只得跟陈华走了出去。 他带她上了一辆吉普车,这时还是夏天,太阳迟迟不落,天色明亮,海风迎面吹来,感觉凉爽怡人,任苒的怒气平复下去,呆呆看着窗外。 一会儿时间,车开到了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快艇,陈华示意,“上去吧。” “陈总想带我去哪里观光?” “坐这种快艇,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双平。我们赶得及看那边的日落,你以前最喜欢坐在那边看太阳下山了。” 任苒漠然地说:“请问双平也列入了陈总下一步的开发计划吗?也对,那里根本不可能停靠游船,没有批量接待游客的可能,资源更加稀缺一些,可以做更高端的项目。” “我在这边拿地,已经与政府达成协议,双平我有优先开发权,可以最大限度保证那边保持原样,不被随意开发。” “既然与工作无关,我不过去,陈总不会介意吧。” 陈华挑眉,嘴角带上一丝笑意,“你在害怕什么,任苒?” “现在我怕很多东西,比如不合理的重逢、不适时的故地重游、莫名其妙的感伤怀旧,都会让我尴尬。” “能够面对一切,才是真正的坦然。” “我从不怀疑,你内心强大,不介意面对任何人、任何场面。可是我不敢高估我自己,两年前,我来这里时,”她慢吞吞地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陈华微微一怔。 “就是你让阿邦给我送去两百万的当天,我到了这里。本来想一个人去双平看看,不巧赶上强台风,所有船只避风停航。我关在那个宾馆里,”她指指码头不远处的,“待了二十多个小时后,台风停了,可是我也再没有了去双平的兴趣,随后坐船回了北海。” 她用的是平铺直叙的语调,仿佛在讲别人的某个不值一提的经历,过了良久,陈华开了口:“对不起,任苒。”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陈总,告诉你这件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缅怀过去,更不会跟一个陌生人去怀旧,那片风景现在是什么样子,将来会被谁享受,都跟我无关。请不要费心给我安排这种观光节目。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工作。” 第59章??(2) 第45章(2) 果然,林波同样看到了报道,将任苒叫进办公室,细问她是否透露过合作协议,任苒坚决否认,林波叹气:“这次有麻烦,合作协议除了大Boss、银行高层,就只有亿鑫投资部和我们部门参与的人知情。现在泄露出去,很难说会不会有后患,上面也许会追查这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出来以后,任苒打电话给章昱,章昱很爽快地告诉她,涉及他们银行的那一部分是由他的合作老师完成,“他是资深财经记者,在这方面资源很多,但不管是他还是我,都肯定不方便透露消息来源。” 任苒知道,再继续追问也没有意义,道谢后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任苒所在部门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同事都有份叫去人事部门谈话,可是只有她一人正式接受过采访,压力相对来讲更大一些。她再度回忆采访的细节,并交了报告上去。 她所在部门有看不见的紧张气氛,大家埋头做事的同时,进行着私下交流,不过差不多没人来找她交换消息,似乎默认她已经成了风暴中心,避之则吉。 隔了几天,林波告诉她,跟亿鑫的合作计划已经基本搁浅,他会放假一段时间,“Renee,上面决定,调你去理财产品部门工作。”他满心烦躁,讲话不再如同以往那么谨慎,“英资银行因循守旧,给个人的发展空间实在有限,目前关于我的工作安排还没最后决定,所以我也不方便为你说话。你不妨先去那边报到。” 她无话可说,答应下来。她已经不是昔日刚入职的新人,知道在职场上,没有可能一定分出是非曲直,更何况也许还涉及到同事私下议论、林波隐约透露的内部高层微妙的争执。 任苒默默出来收拾东西,与她做工作交接的丁晓晴并不打算掩饰明显的幸灾乐祸,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坐火箭上去的感觉很爽,可硬着陆的感觉恐怕就不大好受了。” 任苒权作充耳不闻,其他同事也并不附合,但丁晓晴意犹未尽,过了一会儿,突然将一份文件甩到她面前,“这个你自己拿去找人事部门签字,不要指望别人擦屁股。” 平时大家再如何明争暗斗,也至少都谨守着表面的礼貌,罕有如此当面口不出逊,任苒看看文件,再抬起眼睛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丁晓晴小姐,工作交接而已,无需带入个人情绪,文件该由谁拿去签字,你跟我一样清楚,不要随便甩来甩去。” 她的声音保持着一向的柔和,可是神态的冷漠多少令丁晓晴惊奇,她一时下不来台,更加急不择言,“跟亿鑫的大老板关系不同寻常也不错啊,到理财产品部门,也许更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完成计划不费吹灰之力,说起来,上面的这个安排还真是明察秋毫,有天赋的本钱真是好。” 任苒扫一眼一同出差去北海的那个同事,那人正在格子间内做埋头认真工作状。她冷笑了,将桌上装了妈妈照片的相框小心放入纸箱内:“我们都是女性,是同事,这样自轻自贱没什么意思,请让开,丁小姐。” 另一同事打圆场地过来:“我正好要去人事部门办事,顺路带过去好了。” 任苒接受的新职位,是负责管理一个私人理财产品销售小组。部门经理坦白告诉她,相对于本土银行,外资银行在个人金融服务方面并无太大优势可言,部门能给予个人金融业务销售代表的支持相当有限,而这个部门也是外资银行人员流动最大的一个部门。管理一个小组的任务压力与工作量将会十分艰巨,他希望她有充分心理准备。 不用经理提醒,任苒也完全明白,对于外资银行来讲,较低端的职位都集中在个人金融服务部门。从资产管理部门调过去,绝对不意味着职业生涯的提升。 接手新的工作,她的忙碌更甚于以前。手下与她年龄相仿的业务代表每天要打成百上千个电话,搜寻可以说服的对象。她也必须与陌生人联络,安排登门拜访,还要考评下属的工作进度,适时鼓励,提出不足。 在香港度过了高度忙碌的八个月后,她并不怕繁重的工作,但她确实迷茫了。毕竟这个部门更需要的是高端客户资源,却不需要太多专业商业银行知识。对于她和她的部下这样外地留京工作,并无家世背景的人来讲,是极其巨大的挑战。 而且长远来看,从个人金融业务部门调到其他部门的机会可以说微忽其微,进去以后,基本上就留在了这个领域。干得不好,面临的就是无情的淘汰;干得好,在收入可观与升职的同时,意味着更大的业绩压力。 任苒再没有精力做计划中的MBA备考,脑袋里塞得满满的全是工作数据。 这种看不到明确职业前途的挫折感,让她觉得十分疲惫。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开始陆续有人主动约见任苒,咨询个人理财业务并且爽快开户,然后再介绍新的客户资源给她。 局面如此轻易打开,她的心却沉甸甸的,没有任何轻松感觉。她谨慎地与客户沟通,并不急于扩大业绩,做严格的取舍,确定对方的风险承受能力后,有针对性地介绍理财产品,同时把一部分资源分配给小组成员访问,并要求他们不能贪功冒进。 她的业绩悄然之间稳定提升,以一个新人来讲,十分引人注目——在引来上司褒奖的同时,当然也引来同事各种私下的议论。 想到丁晓晴辛辣而刻薄的预言,任苒无法坦然。 可是新的客户来自不同行业、不同背景,共同的特点是财力不凡,相互之间却无甚关联,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与陈华有关,这种情况之下,她既不可能盘问客户,当然更不可能去主动向陈华诘问什么。 陈华没有主动现身在她面前。 她从财经报道了解到,亿鑫与一家德资银行达成了合作协议,涠洲岛别墅项目顺利开工。 签约以及动工仪式的照片上,都没有陈华的身影。 没有一篇报道提及他的名字,他以一向的谨慎隐身于幕后。 任苒的工作十分顺利地上了轨道,她却日益烦闷,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住了。她无法跟任何人谈起她的疑惑、困扰,包括祁家骏在内。 在通话中,谈及她的工作,她只说调了一个部门,需要负责的琐碎事情比以前多,但收入也有提高…… 祁家骏谈他的家事,用的是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订单有所增加,工人情绪相对稳定,供货商开始同意将结帐周期延长,政府有牵头进行债务重组的意向…… 第60章??(1) 第46章(1) 陈华载着任苒从机场返回市区,任苒道谢,“今天很谢谢你,陈总。” “跟我这么客气,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祁家的事,大概不会接受我帮忙吧。” 她笑了,满是自嘲,“我哪有那份硬气。” 陈华瞥她一眼,“你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工作很累吗?” “是有些累,”任苒知道自己最近状态不佳,“我正打算休年假。” “准备去哪儿度假?” “哪儿都不去,已经在驾校报了名,准备去考驾照。” “让阿邦教你好了,他的驾驶经验比任何驾校老师都丰富。” “那倒不必,我在澳洲拿过驾照,也开了大半年的车,主要是学交规,适应北京的路况。” “你的楼下似乎不方便停车。” 任苒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只淡淡地说:“停路边呗,反正只打算买辆经济型的小车代步,不在乎有没有车位。” “还是买辆安全系数高的车比较好,国内不比墨尔本那样地广人稀。” 她不语,陈华继续说:“你先去把驾照拿了,我让阿邦再给你陪练一段时间,然后陪你去挑车。” 她略为犹豫,嘴角挑起一个苦笑,到底还是说了,“陈总不光帮我找客户,还要帮我找助理跟保姆吗?” “客户那件事,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给你提供最初的机会。至于说服那些人接受你介绍的理财产品,信任你的专业能力,并把他们的朋友介绍给你,全靠你自己。” “谢谢你维持我脆弱的自尊心,”沉默良久,她轻声问,“你还能把我的生活安排到什么地步?” “我很想全部安排妥当,可惜你不会肯给我机会。” “全部安排妥当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要给我买豪华公寓、名车,安排我读书……”她自顾自地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介意贺静宜跟你碰面,就是不打算对你有任何隐瞒,把我过去的生活完全向你公开。” “那倒不必了,我没什么兴趣知道你的生活细节。不过我想象力有限,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待遇,不如你来诱惑一下我。” “我能拿什么诱惑你呢?物质只对向往物质的人有吸引力,你一直是个傻孩子,最向往的大概还是爱情,不过你已经不信任我能给你爱情了。” “爱情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感受到的,我们还是不要随便谈的好。不过面对诱惑,我现在哪里还敢自诩清高。毕竟我已经接受了你为我职业提供的种种便利,据说人向现实妥协了第一步之后,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不在话下了。” “你会吗?我很怀疑。” “我不知道,我要谢谢你,很早的时候就给我提供了很高的体验,毕竟18岁那年我躺在奔驰后座哭过,可以再也不用向往坐在宝马车里哭了。” 陈华莞尔,“我是个很固执的人,开习惯奔驰后,不打算换车。而且,从你18岁的时候,我就对你的眼泪没抗拒能力,不想再把你弄哭。” “信不信由你,我不怎么哭得出来了,到差不多25岁的年纪,还能对着一个男人哭个不停,大概得有几分表演型人格才可以办到。” “任苒,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我逼到了一个可笑的位置。我跟你讲爱情,会被你鄙视、置疑;我如果诱惑你,我就再也没可能得到你的爱情。” “可是我是真的不懂,你回过头来要我的爱情干什么?那是两年前你随手就让阿邦了结掉的啊。”任苒一脸迷惑,“难道别后重逢,你多少发现了我有可取之处吗——这一点我真不敢想,以前我那么爱你尚且没怎么打动过你。” “你觉得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吗?” “我倒是很愿意安慰一下自己,我少女时期的痴恋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可是越长大我越明白,你早就警告过我,我跟飞蛾扑火一样,的确一厢情愿了。好在承认这一点,接受现实并不困难。” “你后悔那样爱过我吗?” “我们在做访问吗?你问得这么详细干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似乎一直觉得完全看透了我,对我所有的行为都有现成的解释,没有一点好奇心。” 陈华看着前方,简短地说:“我以前是个自大狂。” 任苒不禁失笑,“那你现在仍然是,自大的男人会永远自大下去,我想象不出,你不自大了会是什么样。” 陈华也笑了,“好吧,我想我在你眼里早就定了型,也难怪,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是成年人,可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我错过了你从孩子到成年的时光,当然有好奇。” “这好奇来得真奇怪,不过满足你好了。我不后悔。我爱过你,不过那种不计后果不计回报的爱,很难持续。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放纵自己享受了一段循规蹈矩长大的女孩子很可能体验不到的感受——我享受到了爱情本身,不讲道理、不怕受伤地去爱一个人,毫不计较地付出,”车子在一处红灯前停下,她转过头,不带任何负气地看着陈华,坦然说道,“是不是有点像飞蛾扑火?我一点儿也不需要后悔,至少我在不敢扑火的年龄再不用遗憾了。” 陈华蓦地转头看向前方,他的面孔隐在半暗光线之中,看不清表情。 交通信号灯转绿,车子重新启动,过了良久,他开了口:“你对我完全没好奇了,任苒。上次你坐在我车里,还是七年前,一路上,你不停问我问题。” 任苒清楚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她坐到他车上,漫游在H市过江的车流之中,她问了那么多幼稚的问题,试图通过一问一答更多地了解这个男人,然而她怎么可能再回到过去。她倦怠地靠到椅背上,“只有小孩子才会对陌生人好奇心旺盛,你也知道,我不是小孩了。” “我来跟你坦白吧。以前你问过我第一个女朋友什么样……” 任苒连连摇头,打断他,“我没打算跟你交换隐私,你可别指望我也相应跟你报告我的生活。” “我们其实可以这样来看问题,这算是很好的循环报应,现在你对我再没好奇,我对你有;你对我没了感情,我一样对你有。任苒,我们重新开始,你试着享受一下我的付出好吗?相信我,别的女人听不到我讲这句话。” 第61章??(2) 第46章(2) 考虑到陈华与祁家以及她微妙难言的关系,任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祁家骏叹口气,“看父亲的意思,很可能接受他的提议。姐姐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也认为从大局出发,没必要反对。至于我,说实在的,很矛盾,我希望早一点把钱还给你,不过牵扯到他,我又实在不好做出判断,这样做对你好不好。请坦白告诉我,小苒,你还爱他吗?” “我的爱没那么强悍、持久,阿骏,可以不管不顾,得不到被爱、被需要的感觉,却一直维持下来。”她平静地说,强风将她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带着苦涩的味道,“请从公司的利益出发做决定,不必考虑我。” “我怎么可能不考虑你?”祁家骏怅然一笑,“很抱歉把你拖进这件事里来。”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阿骏?”任苒有强烈的不安感。 “不止这一件事,算了,我们回头再谈,现在我要去招待北美来的两个客户,再见。” 任苒心乱如麻,在车边站了一会儿,拿手机打陈华的号码,他很快接听,她直接问他:“陈总,请问你收购祁氏的债务是什么目的?” “不是因为这个,你大概也不会给我打电话吧。”陈华略带嘲讽地说,“祁家骏这么快就跟你诉苦了吗?” “何必扯上阿骏,这是与我自己财务有关的问题,我关心一下是很自然的。” “你现在在哪里?怎么周围这么大的风声,还有货车的声音?” “郊外。” “这种天气跑到郊外吹风,你疯了吗?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你。” 任苒烦恼地说:“昌平湿地附近。不用接,我开了车。” “我住的地方离你不远。你过来,我们当面谈。” 任苒一口拒绝:“我不打算去你家。” “放心,是公共场合。”陈华无可奈何地笑,报出温榆河一个别墅区的会所名字,同时告诉她行车的路线。 任苒将车开过去时,陈华已经等在会所门口,他只穿着格子衬衫,仿佛寒风对他根本没有影响。他上下打量她的新车,再看着里面女性气质十足的毛茸茸的方向盘套、安全带套和座垫,眼里不自觉掠过一丝好笑的表情。 他带她进了会所,这里装修得很符合别墅区的风格,将奢华处理成刻意的低调,却又无一处不流露出富贵矜持的闲适气息 陈华点了曼特宁,“在我喝过的咖啡里,这里最接近老李煮出的味道。” 提到老李,任苒眼前闪现那个和蔼风趣的中年台湾男人,记忆已经如此遥远,几乎有些微恍惚,“他还在H市开咖啡馆吗?” “他去新加坡工作了,上周我还见过他。” 任苒不想再叙旧下去,“陈总,我们讲正事,请问你的借款为什么一定要附加这种条件?你既然不想染指祁氏,何必非要充当最大的债权人。你是想羞辱他们吗?” 陈华笑了:“不,你把我想得幼稚无聊了。多年以前,我就已经认定我跟祁家没有任何关系,后来我甚至连唯一跟他们共有的姓氏都放弃了,哪有闲情羞辱他们取乐。” 任苒不得不承认,陈华说得有道理,她烦恼地用小勺搅动咖啡,“对不起,我没立场来指责你,我只是觉得,这样集中债务,根本看不出会有商业上的利益,却会伤害……” “伤害到祁家骏先生脆弱的自尊心吗?”陈华冷冷地说。 任苒哑然。 “你好象很喜欢借钱给别人,当年把你妈妈留给你的钱全借给了我。” “那不是借,是投资。”任苒努力保持镇定,“请不要再扯到那件事上。” “好,那就谈祁家骏好了,你借了他二百三十万,当初我还了你二百万,你用一年半时间赚到三十万,显然是很保守稳健的理财风格,我猜应该是你当时的全部财产。” “我的钱我高兴怎么处理是我自己的事。” 陈华笑了,“任苒,我不是在跟祁家骏争风吃醋。你居然没想到,他不比我,当年你借钱给我,我只会觉得,你实在是……傻得可爱。他拿到你倾囊而出的那笔钱,压力很大,他的自尊心早就岌岌可危了。” 任苒再度哑然,她当然知道,从一开始,祁家骏就极其不愿意接受她的钱,后来念念不忘的也是尽早还款给她,也许他承受的压力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她勉强开口,“我不认为你会关心他怎么想。” “我当然不关心他,他从生下来锦衣玉食,到现在才接受这么小儿科的磨难,不是什么坏事。我关心的是你,你一直有一点母性情怀,还有一点自我牺牲的倾向,如果他继续倒霉、颓废下去,你就会越发关心他,介入他的生活越深,他也会从精神上更依赖你。我现在解决这个债务,帮他断了这念头,既解脱了他,也解脱了你。对他对你来讲,都是好事。” 任苒恼火地驳斥,“你把我说成了一个可笑的圣母也就罢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一直幼稚可笑,不过请不要那样批评阿骏。他也许不如你事业成功、为人成熟,可是我始终认为,那些根本不是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我也不打算再讨论他了。有一点你必须知道,我从来没拿你当圣母看,任苒,你只是天真、善良,而且勇敢。” 他的声音低沉,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包含了无限内容,她突然不敢与他对视,本能地一偏头,苦笑了,“听起来很华丽,可也很遥远,就算我有过那些品质,也是过去的事了。” “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过去。” “在你用钱解决掉我以后,对我来讲,有些事情就永远过去了。而且拿钱解决所有问题,确实是你一向的行事风格,一点没变。”任苒耸耸肩,将咖啡杯推开,站了起来,“既然你理由充足,从来没有自我怀疑,那随便你吧。” 陈华也站了起来,仍然凝视着她,“信不信由你,在该怎么对待你上,我有很大的自我怀疑。有时我想,也许不管我做什么,也不可能再得到你的信任了。” 任苒淡淡地说:“你从来没骗过我,对我一直十分诚实,甚至还多次及时提醒我不要自欺。我们之间无所谓信不信任。” 她出来后,开车回城,陈华开着他那辆黑色奔驰,一直不远不近跟随在后面,直到她拐上回家的那条路,他才直行开走。 第62章??(1) 第47章(1) 任苒思忖再三,还是拨通了祁家骏的电话,“阿骏,你要去澳洲吗?” “对,明天的机票。” 他回答得如此简捷,任苒纵有无数疑问,也只好抓紧时间说起莫敏仪的警告,但祁家骏很不以为然,“敏仪跟你打这种电话干什么?她这两年有些神经质,你别受她传染。” “可是她真的很害怕那个人,说他是混黑道的,很变态很危险。” “上次他来闹事,报警以后,我找律师查过他的案底,犯的无非是吸毒、打架伤人之类的小案子,不是那种拿刀拿枪砍砍杀杀的黑社会。敏仪大概被他吓坏了,天天胡思乱想,才特意说得夸张。” 任苒将信将疑,犹豫一下,“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过去?” 祁家骏淡淡地说:“我想换个环境,换个活法。” “阿骏,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祁氏的工作,也许我太自以为是了,尽拿那些大道理压着你。” “不关你的事,其实工作就是工作,没几个人能有热爱工作的幸运。很抱歉,小苒,让你失望了。再见。” 任苒有满心疑惑找不到答案,想来想去,只得拨通父亲任世晏的手机,准备问一下祁家最近的情况,不料接听手机的竟然是季方平。 “他刚出门,手机忘在家里了。”季方平声音冷漠地说。 她当然无意与之对话,“谢谢,我回头打给他。” “等一下,任小姐,现在有胜利感吗?你让一个男人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哪怕一分钱拿不到,也一定要去澳洲摆脱他的婚姻。想想看,我当年不过是默默等待,就被你憎恨辱骂挖苦了一个够。不知道你是怎么评价自己的行为的,果然所有的道德都最适合用来约束别人,你的双重标准还真是让我好笑。” 任苒没料到她如此主动发难,“请不要对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说三道四。” 季方平发出一个冷笑,“别忘了我是祁家的律师,祁太太、莫敏仪都来跟我咨询过,对于这件事,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得多。莫敏仪也许有些傻里傻气,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才好,祁太太可是明确说了,她绝对不接受儿子选择你。” 任苒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平静下来:“季律师,想必你等今天这个回敬我的机会很久了吧。不过让你失望了,有道德底限的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质疑,自己就先要接受良心的拷问。不管你以你的眼光了解到什么,以你奇怪的心态掺合了什么,我都可以站到我妈妈面前说,我从来没忘记过她给我的教导,无须因为行为卑鄙、心地恶毒而感到羞愧。” 不等季方平再说什么,她猛地挂上了电话。 任苒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一番对话越发让她极度郁闷——更重要的是,她充满了自我怀疑。 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其实没有间断过拷问自己:如果祁家骏的婚姻不够美满,她是不是全然无辜。 当然,她的确努力保持着与祁家骏的距离,但她并没有按最断然的做法,和他彻底不相往来。 在母亲离世、与父亲的关系只余一个节日问候以后,祁家骏是这世界上她最亲的人,她不能想象失去他的关心,而这份感情该如何界定性质,她完全茫然,不愿意去多想。 如果在众人眼里,她都是祁家骏婚姻破裂的原因,现在祁家骏要远走澳洲,也与此不无关系,那么她那样刻意不介入他的生活,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她在努力坚守,却不知道这样的坚守是不是一种逃避。 甚至她将这段感情定义为兄妹之情的努力也是自私的,她怎么能如此否定祁家骏对她的付出。 想到她母亲,她控制不住一阵悲伤。 任苒第二天请了假,开车直奔机场,从国内到达厅出来的祁家骏看到她很吃惊:“你怎么来了,小苒。” “我打电话问家钰姐,她告诉了我航班。” 祁家骏无可奈何地一笑,“她真是多事。” 任苒并不说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装在布套里的保温饭盒递给他,“拿着,我走了。” 祁家骏连忙拖住她,“别走,这是什么?” “午饭。你不是下午两点的飞机吗?你要是喜欢吃机场的饭菜或者飞机餐的话,就扔了得了。”她甩他的手,他却紧紧握着不放。 “小苒,陪我坐坐。” 她本来还要赌气,可是抬眼看到祁家骏消瘦的面孔和眼中的恳求,心顿时软了,默默接过他手里的旅行箱帮他拖着,两人去了另一个飞国际航班的航站楼,在候机大厅找到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祁家骏打开保温饭盒一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米饭配着几样菜,都是他爱吃的口味,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说:“真好吃,小苒,你现在烹饪手艺比以前厉害多了。” 任苒坐在一边不吭声。 祁家骏全部吃完,“很久没吃这么多,快撑死了。看在我这么捧场的份上,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只是难受。你去澳洲,是不是为了让别人不说我们闲话?” 祁家骏的脸沉了下来,他仔细将饭盒擦干净盖好,重新装入布套里面,放到一边,任苒不安地看着他,“阿骏,其实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我在乎,小苒。猜测我们关系的全是我们的亲人,我不介意告诉他们,我一直爱你,可是如果我把你放到和当年的季方平没有两样的位置上,我会鄙视自己,也没法再面对你。我们之间的感情,经不起这样的亵渎。” 任苒垂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不能去跟每个人解释,我的婚姻是一个错误,早就已经名存实亡,和你没有关系,那样会伤害敏仪。她是我儿子的妈妈,从一开始,我并没能好好待她,至少这一点面子我要留给她。所以,小苒,对不起,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是什么也不说,走得远远的,尽量让你远离这件事。” 任苒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祁家骏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别哭,没什么可伤心的。这对我来讲,也是一个机会。现在祁氏的情况渐渐好转,有爸爸和姐姐足够了,我还来得及去做一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我昨天听家钰姐说,你准备去她的同学肖钢在悉尼办的那个IT公司工作,肖钢最开始有意找你入股。可是祁伯伯和赵阿姨生你的气,一分钱也不肯拨给你。” 第63章??(2) 第47章(2) 祁家骏笑了,神情平静温和,没有任何负气之态,“从小我就被拿来跟他比,由不得我。这一年时间让我知道了,我确实不用跟他比,他做到的,我可能永远没法做到。我不是商业奇才,对IT公司的运作没有概念,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肖钢愿意雇用我,是因为他和一起创业的同学都是做技术的,他们需要有可靠的人去做市场。如果拿着你的钱去当合伙人,听起来也许很风光,可是无论成败,我再想到你,都不可能坦然了。不,小苒,我宁可去从一份普通的工作做起,这样我才能单纯拥有对你的感情。” 任苒怔怔看着他,眼中有酸涩的感觉,她努力想调动起一个笑意,却还是没成功。祁家骏回过头来,注视着她,笑容里带上几分苦意,“我知道,你不想我提感情,放心,我不会再提的。我这一去前途茫茫,至少要先赚出离婚赡养费,给敏仪一个交代,哪有资格拿感情来困扰你?” 任苒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重新落了出来。 “小苒——” 任苒突然转身,伸手抱住了他,他微微一震,随即紧紧搂住她。 “别为我担心,想通那一点后,我轻松了很多。我以前一直过得不认真,总以为既然得不到你的爱情,就有权放纵自己。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能把什么都归咎于命运,选择是自己做出的,每一个放纵都有后果,有时这后果伤人伤己,也不得不承担。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算太晚。” 任苒几乎要说:不如你留在北京。可是这句话哽在喉间,她到底没办法讲出口。 两个人都再也没说什么,只体会着这样倚靠着的亲密感觉。从童年到现在,兜兜转转,给了他们最大安慰的,始终就是彼此。 任苒想,她无法去弄清这份感情算是亲情、友谊还是爱了,也许爱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概念,就算有人指责她,她又怎么可能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 往事一点点在眼前展现。 她四岁时,他带她玩捉迷藏,她走丢了,他在Z大的校园里找了三个小时,把她找回来,当时,他不过六岁; 十六岁时,他陪她经受了母亲去世的悲痛;她被父亲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读书,他特意考过来陪她; 十八岁时,她离家出走,沉浸在对一个男人不可理喻的爱慕里,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他仍然不断去深圳、去广州找她; 二十二岁时,她去凭吊她的爱情,他开车去北海接她回家,让她知道,就算失去爱情,也不是末日。 ……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满目全是脚步匆匆来去的旅客,每天上演无数聚散离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对静默的年轻男女。他们也无视着眼前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然而时间不会止歇于任何一刻。 任苒看着祁家骏换好登机牌,托运行李,马上要入安检,她再次叮嘱他:“别把敏仪的警告不当一回事,不要随便去墨尔本。” 祁家骏微笑:“我会爱惜自己的,小苒,放心。” 他张臂再度抱一抱她,马上放开,大步走进安检,任苒一直注视着他挺拔的背影,而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在进去的刹那回头对她挥手微笑,那个笑容明朗,是她从小便已经熟悉的,她勾起嘴角,努力笑得开心,同时向他挥手。 他消失在她视线里,她的心空空荡荡,理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想,也许分开一段距离,他们能将感情看得更清楚。 祁家骏去了悉尼后,很快开始工作,并跟肖钢以及另外一个中国人合租住下。他在网上告诉任苒这一消息,她顿时松了口气。 春节假期到了,从到澳洲留学起,任苒就习惯了一个人的除夕,不肯参与聚在一起包饺子吃饭,嗑瓜子吃零食看春晚的集体娱乐。 最初,她是想独自怀念与祁家骢在双平岛上度过的那个春节,那是她那段爱情里最美好的日子。 以后,她不用再刻意怀念什么,甚至想做到忘却,也习惯了接受一个人过节,像过平常日子一样。 北京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增添了几分节目气氛。 任苒窝在家里,照例打电话给父亲,问一声新年好。任世晏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一个人,当然并没心情做年夜饭,只随便做了点东西吃了,“吃过了。”本来打算说再见,却鬼使神差地说,“我在看妈妈留下来的一本书,” 摊在她膝头上的,的确是《远离尘嚣》这本书,这是她用来让自己平静的法宝,而几年来头一次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让电话那边一下沉默了。 “春节快乐,爸爸,再见。” “小苒,你母亲一直爱看书,我记得她喜欢狄更斯,还有托马斯.哈代。” “我拿的就是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她在最后……住院的时候,一直在看这本书。” 任世晏再度沉默。任苒想,不管是指责、辩解或者忏悔、原谅,都无法修补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了,到了现在,母亲到底只存在于她心中,她又何必跟早已经开始另一段生活的人谈起。 “新年快乐,注意身体,我挂了。” 北京这一年春节由全面禁鞭改为限制鸣放,从早上起,老式宿舍区内鞭炮响得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骤然经历这样久违的喧嚣,衬得她一个人越发孤单。 她开着电视机,让室内多少添点热闹气氛,歪在沙发上给客户、同事分别发着短信,客厅门铃突然响起来,她有些意外,她这里一向少有访客,更何况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她走到门边从猫眼望出去,不禁一怔,站在门口的是陈华。他肩上头上沾着雪花,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桶,显得多少有些不搭调。 她拉开门,两人四目相对,不等她开口,陈华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她只得侧身,他走了起来。 “新年好,陈总,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陈华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似乎是个不速之客。这个送给你,任苒。”他将手里拎的塑料桶放到地上。 “是什么?” 陈华揭开桶盖,一股咸腥味道散发了出来,任苒定睛一看,里面居然装着大半桶海蟹,挤挤挨挨地动弹着,吐着泡沫。 第64章 (1) 第48章(1) 任苒无可奈何,却深知陈华根本不好打发,她只得收拾了餐具,拖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摆出一个认真交谈的架势。 “陈总,您有什么话要谈?” 陈华拿出手机,按了一个键,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任苒一下呆住,这个别人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落在她耳内,她马上分辨出,是双平特有的海浪声。 双平是一个类似盆地的小岛,四周高中间低,只有一窄条沙滩,其余地方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和深深浅浅的洞穴,海浪日夜不停冲刷回旋,乍听之下,声势如同雷鸣一般,十分杂乱惊人。等到习惯以后,便可以辨出其中的节奏感,完全不同于别的地方潮汐涌上沙滩一波一波温柔拍击的声音。 有几年时间,这个声音如同面前这个人一样,时时萦绕她的心间,以至不管到了哪一处海边,她都会情不自禁回忆、比较。 她完全没想到,在已经渐渐淡漠以后,此刻在这深居内陆的斗室中会再次听到久违的响声。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密集的鞭炮声,盖没了手机里传来的海浪声音,同时让任苒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艰涩地说:“这么说,螃蟹是从双平带回来的,还特意录下海浪的声音给我听,陈总好雅兴。” “昨天我在双平,”陈华收回手机,靠在沙发上,“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走到海边抽烟,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拿出手机,才想起那里没有信号。” “想跟我说什么?现在说吧,我可以配合一下,假装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陈华嘴角露出一个隐隐的笑意,“我就知道放这录音给你听,会被你嘲笑,不过没关系,我还打算继续抒情。” 任苒倒无话可说了。 “任苒,我已经失眠了好几年。你以前就知道我睡眠不好,对吗?” 任苒干笑一声,“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关于你的私密还真的不少,比如你爱裸睡,不知道和在我之后的女友一起是不是还保持着这习惯。” 这个嘲讽并没让陈华动容,他凝视着她,“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最潦倒的日子,可也是我睡得最踏实的日子。” 任苒苦恼地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手。 “其实我要说的部分一点不抒情,走在海边,我突然知道,为什么这几年的春节,我都不由自主要去双平。” “每个人都有一点癖好,并不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来,更没必要对别人解释。” “你看,你铁了心要拦住我说下去。就算有信号,我也能想象得到,你不会欢迎我的电话。我傻乎乎弯着腰抓了大半晚上的这桶螃蟹,就像上次想带你去双平看日落被你拒绝一样,这些事只在合适的时间做才算得上浪漫,时过境迁,就成了可笑、徒劳。不过我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徒劳的努力,现在补上,可笑也无所谓了。” “那倒不必,”任苒微微一笑,“你以前也不介意偶尔做一点平时不屑做的事哄哄我,比如拿着花陪我招摇过市。在这方面,我没什么遗憾,我可以毫不保留地夸奖你,对于一个爱幻想的傻姑娘来讲,你确实已经满足了她的全部想象。” “也就是说,你对过去毫无遗憾?” 任苒后悔坐在他面前了,这间客厅狭小,她只是单纯不想与他并坐在那张沙发上,可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她要么与之对视,在他的视线之下,她越来越难以保持镇定;要么避开他的目光,而他步步进逼,根本不给她闪避的机会。 “我的遗憾不同于你,陈总。我很遗憾那一段过去成为你刻意唤起我的记忆,对我来讲,这是一种困扰。” “对你这样有一点固执的女孩子来讲,一本妈妈留下来的书尚且会一看近十年,绝口不提过去,刻意去淡漠、遗忘才是最大的困扰。” “你多虑了,陈总,我怎么可能淡漠呢,我也没必要去忘记什么。”任苒清晰地说,“不过,我始终没办法像你一样毫无障碍地把过去和现在这样联系起来。双平对我来讲,是回不去的一个地方。最美的风景留在过去,我和我爱的人曾经经历过,已经足够,无须拣特定的日子和一个陌生人去重温。” “总而言之,你既不想重提过去,也不想重新开始,根本不想给我任何机会证明我爱你。” “我还是那句话,陈总,你并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应该一直爱你。我想象得到,你能做的证明无非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她微微笑了,“我现在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托你的福,手头还有数目不算小的存款,我的物质欲望并不强烈,可以在这个城市生活得不错。锦上添花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个诱惑没大到让我低头的地步。” “尽管你不会相信,似乎也不打算接受了,我还是得把我准备给你打电话讲的话讲出来,我没有自大到会认为你应该一直爱我,事实上,我一直爱你。” 外面鞭炮远远近近地持续响着,不停有烟花带着啸音升腾而起,从窗外掠过。任苒突然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此情此景,他们仿佛在某个时候曾经经历过,然而记忆如同烟花迸裂后飘散开来的碎片,在脑海中浮动不定,稍纵即逝。 她曾以那么大的热情爱他,曾那么渴望从他那里得到爱。 然而曾经渴望的,如今摆在她面前,却失去了诱惑。 她看着陈华,迷惘而难受。 “你会一直爱着某个人,后来让助手打发她吗?这种爱的方式,恐怕我接受不了。” 陈华默然良久:“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愿意用以后的日子来弥补你。” “不用了,陈总,你对我没什么亏欠,我不需要弥补。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了。我爱过一个叫祁家骢的男人,你是陈华。也许你能证明不管你叫什么,你仍是你。可对我来讲,你只是陈总。两个陌生人,不适合再来讨论感情了。” 她一口气说完,便要起身站起来,可是陈华的动作更快,伸一只手按住了她,那个力道让她停留在原处不能动弹。她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俯身过来,面孔离得她很近,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她。 “你设想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任苒,从此不再爱任何人吗?” 任苒一怔,随即笑了,“我们不要把生活弄成一个末流肥皂剧好不好?不,我并没有心如死灰,也不想活得孤单悲惨。我猜我……会爱上一个性格温厚的男人,前提是他先很爱我。主动去追求一个人,对我来讲有一点难度了。相处到一定程度,我们会结婚,在合适的地方安下家,我会尽力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像我妈妈那样——” 第65章 (2)(终) 第48章(2) 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起。这个音乐声盘旋在室内,让她清醒过来,她用尽全力摆头,挣脱了他的嘴唇,哑声说:“放开我,请……” 铃音继续响着,他轻轻松了她,她努力撑着,茫然四顾,找到手机放的位置,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祁家骏打来的。她顾不上说什么,走进卧室接听。 祁家骏那边并没放假,他告诉她,加班完毕后,他和肖钢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一块儿吃了宵夜,然后聚在一起聊天看电视算是过节,现在他已经回房休息,一时睡不着,想到马上是国内的午夜了,于是给她打电话。 任苒终于让紊乱的呼吸节奏平缓下来。 “听到我这边鞭炮声了吗?” “真热闹,我给家里也打打电话,敏仪告诉我,小宝已经敢自己去放鞭炮了,拦都拦不住。”他叮嘱她,“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我知道,我跟车友会的人约好了,明天开车出发,自驾去张家口塞北滑雪场滑雪。” 祁家骏笑了:“以前在Mt.buller(墨尔本附近的一个滑雪场),刚开始你跟敏仪摔得发誓再也不去了,后来到下午五点雪道要关闭了,你们还舍不得走。” 那是他们刚到澳洲的不久,祁家骏开车带她们去滑雪,后来三个人再也没有同行过,现在想起来,那样看不出什么忧虑的日子,显得十分遥远了。 她不愿意多想下去,“听说张家口有好几个滑雪场,还可以吃烤全羊,体会塞外风情,多过瘾。” “那就好,戴好护目镜,玩得开心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通话结束,任苒心乱如麻,她放下手机,几乎想躲在卧室再不出去,却又不得不出去了。 她不看陈华:“陈总,时间不早了,请你……” 陈华走近她,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请不要这样,不然我只好当你已经是在违背我的意愿,强加于我了。”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何必非要抑制自己。” “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跟爱是两回事。”任苒疲惫地说,“你是男人,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有女朋友,不必问我身体反应是什么吧。” 陈华几乎啼笑皆非:“刚才电话是祁家骏打来的吗?” “对。” 陈华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静静看着她,“又是祁家骏。任苒,你还是一个固执的傻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把自己陷在他的生活里,他可能给你带来的只是麻烦。如果他像他宣称的那么爱你,根本不应该有你在身边,却去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带着一个已婚男人的身份,不停来招惹你。” “陈总,你一向自负、强悍,能够完全按你的想法安排生活,做出判断没有任何犹疑,大概很容易忽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凡人,有时软弱,有时迷惑,会犯错误,会做傻事,会伤害自己的同时伤害别人,并不总是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始终坚守的是什么。我跟阿骏,都是这样的凡人,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不用你来费心批评。” 陈华苦笑,“只要一涉及到他,你的牺牲精神就占了上风,没法客观。” 任苒并不生气,也笑了:“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并不打算牺牲自己。牺牲精神很伟大,可有时候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情感,我妈妈牺牲了她的生活,想成全一个幸福的家庭给我,我还是幻灭了,我为她的牺牲感到痛心、不值,如果可以重来,我情愿她活得自私一点。我永远爱我妈妈,不过,我不会走她的路。以后我会尽力做到不把我的感情强加给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牺牲。” “你爱祁家骏吗?” “大概我们之间,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爱。没错,我不怕对你承认,阿骏爱我,我也爱他,我们都对父亲失望,对未来恐惧,从我们还是两个孩子时候起,就已经相互依赖得太深,不可能放弃彼此了。” “你甚至弄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亲情,就准备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联系到一起了。” “我们没谈到那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伤害他的感情。仅仅只冲这一点,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陈华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打算给我任何机会。” 任苒看着他,没有一丝闪避:“你看,你不能忍受这个,对不对?下次千万别跟一个女人说,你不在乎她爱不爱你,只要让你爱她就好。爱是一种需要得到回报的感情,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个人不停地爱下去。尤其你这么自负的男人,对于感情的要求更高,我早就不是那个能够不顾一切爱你的小女孩了。” 这时窗外的鞭炮声骤然开始如雷鸣般响起,烟花礼炮将天空印得通明。任苒看看窗外,平静地说:“雪下得小多了,陈总,早点回家休息,小心驾驶。” 陈华站到楼下,正值午夜时分,整个北京城笼罩在了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仰头看去,暗沉的夜空流光溢彩,大团大团的烟花一刻不停地升腾盛放着。 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世纪之交的广州。 那个时候他好不容易从北京脱身,坐晚班飞机,正赶上市民在珠江畔自发的狂欢。他并无驻足旁观的兴致,下车后径直走进公寓,拿钥匙开门,却发现电视开着,荧光一明一暗之间,映照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子。 他站在门边,十分意外。 半个月前,他将地址给了专程赴京找他的任世晏。他想,她应该早就随父亲回家了,没想到她仍在这里。 他走过去,蹲到沙发前,只见她搂着抱枕,苍白瘦弱地蜷缩成一团,眉目扭曲着,陷在恶梦之中,喃喃叫着妈妈。 他头一次意识到,她比他想象的更坚持、更执着。 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见证了她从天堂跌落到现实之中,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她向他披露她初萌的心动,那样胆怯,却又那样勇敢坦白,让他不由自主有微妙的心动; 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她投入他的怀抱; 她坚持陪在他身边,终于突破了他所有的冷静自制; 她给他最大的意外,将所有的钱留给他,没要一个承诺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