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 楔子 辛笛没想到一个30岁的男人听到她这个28岁的女人招认自己是处 女时,会吓得落荒而逃。 而几分钟前,他们还相拥紧密,带着从兰桂坊买来的薄醉回到酒店。衣服在拉拉扯扯中半褪了,他高大健美,肌肤带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她娇小白皙,和他形成奇妙的对比。 这个夜晚,她以为自己下了决心,决定借酒盖脸,结束自己漫长得有点不可思议的处 女生涯。吻到情热,他的手在她肌肤上摩挲,他在她耳边轻舔,她心神荡漾,并无反感,想,好吧,就是他了。带着轻轻喘息,她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 接下来的场面就太戏剧化了,出了名的浪子吓得住了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我还没准备好,对不起。” 她同样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俊美的面孔,直看得他面红耳赤,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告辞夺门而去。 辛笛一粒粒扣上自己的衬衫纽扣,走到窗前,无所事事看着外面霓虹闪烁,终于火热的面孔渐渐冷却下来。她出差过来看香港时装周,报销费用并不奢侈,入住的酒店地处炮台山,房间狭小,窗外是喧嚣都会不夜城市,没风景可言。她决定去洗澡、睡觉,不管有没有睡意。 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对不起,辛笛,刚才是我太过份了,我反应过度,我……” “你给我去死,戴维凡。”她挂了电话,随手关机。 辛笛出差到香港来看时装周,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她每年至少要来香港两次,一月份看春夏发布,七月份看秋冬发布。这样荒谬的季节颠倒,她早习惯了。 香港会展中心没有北京国展那么人头蹿动的热闹,但专业程度显然更高一些,全部看下来,需要的时间和体力都不少。另外还要赶各类发布会,再去散布港九的大大小小值得一去的店子逛上一圈,去九龙那边的面料市场看新上市的面料。 看完香港时装周,马上还要过关回到深圳,又有这边的展会等着,时装这个行当的确是一场不落幕的大戏,只是从事这个行当的人多少会有疲惫感。尤其在地处内陆,远离时尚中心的城市,时尚成了一个地道的工业项目而不是一个带魔力的字眼,就更没什么浪漫色彩可言了。 工作六年,辛笛在业内小有名气,成为本地最大服装企业索美的设计总监,职业前景一片辉煌,可是同时她觉得倦怠感越来越严重,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人生。 她清楚知道,这种情绪来得有些无稽。到28岁时,她还是处 女,其实这也并不让她挫败。怎么会在香港这个城市和戴维凡搅到一起,她完全没有头绪。因为他们已经认识了10年,从见戴维凡第一眼起,她就是讨厌他的。 他们是美院同学,有着健美体形和英俊面孔的戴维凡高她两届,学的是景观装置专业,却从一进学校就被拉入了模特队,和服装设计专业结下不解之缘。戴维凡卖相好又兼性格豪爽,人缘极佳,可是辛笛一向对他懒得正眼相看,偶尔交谈也是冷嘲热讽。 辛笛的密友,同样读服装设计专业的叶知秋看不过眼,问她原因,她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烦他恃靓行凶,象只孔雀一样,仗着点姿色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样子。” 叶知秋只能骇笑,这理由明摆着并不充分,他们念的专业决定了他们差不多天天得和各式俊男靓女打交道,也没见辛笛对其他表现得更自恋的人有啥不满之处。 昨天在香港会展中心,戴维凡迎面走来,仍然有些大摇大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是运动员出身,读书时已经取得了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还保持着当地的一项田径纪录,他的走路动作完全是一种习惯而非炫耀。他和朋友张新合开一间广告公司,也接服装企业形象策划业务,有时间一样会来专业展会找灵感和流行元素。 以前辛笛对戴维凡通常做视而不峥,不过在今年三月底的北京服装展上,辛笛做发布会,戴维凡受叶知秋委托,在辛笛最后出场亮相时上台献花。 有那样一个交道后,他远远走来,透过玻璃长窗过滤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周身如同镶了淡淡金边,一脸愉快地跟她打招呼,她当然没法再对他冷脸以对了,同时心里承认:这厮的色相,还真是没得说。那样高大挺拔的身材,修身版的T恤长裤穿在别的男人身上难免会有点做作之气,可他显得英气勃勃,周围来往的人不约而同对他注目。 两人闲聊几句,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倒也不谋而合。他们一块去海港城,戴维凡看橱窗布置等和店面设计,辛笛看那边的名店新一季款式,随便吃点东西,逛得差不多了,戴维凡提议去兰桂坊酒吧,她一口答应下来。 是酒精作祟吗?辛笛不这么想,两人喝的都不过是啤酒而已,充其量只有点酒意。她记不大清两人是怎么有第一个身体接触的,但那个身体接触倒是唤起了她的一个记忆。 就在上次她的北京时装发布会上,她出场谢幕,戴维凡抱了一大束百合,长腿一抬,跨上T台,将花递给她,然后顺势抱了一下她,这个拥抱来得短暂而礼貌,居然让她身体骤然打了个冷战。当时她只把这归结于看到他的意外,并没多想。 可是这时,一经接触他,她起了同样的,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后,她吃惊得差点咬住自己的手指头。她只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情 欲这个东西,对她来讲,还真是来得陌生。她犹疑地打量身边这个英俊的男人,恰好他也回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接,的气氛加上异地的放松感,再之后发生的事情,就让辛笛有点宁愿没有遇到他。 回到深圳,辛笛和过来看服装展的好友叶知秋在酒店碰面。两人办完各自的事情,晚上到她独住的酒店房间,都洗了澡,穿着睡衣,各躺一张床放松地闲聊着,然而辛笛的招供却着实来得惊人。 “你……”叶知秋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和辛笛是同班同学,但毕业后做的却是服装销售,以前也曾在索美工作。用辛笛的话讲,她这个好朋友属于一向思前想后,谋定而后动的那种人,冷静理智可想而知。 “这不是悬崖勒马了吗?我又没得逞。”辛笛嬉皮笑脸地说。 “还好还好。可是出差而已,你胆也太大了,就敢带萍水相逢的男人回酒店。” 辛笛倒情愿带回去的是陌生人了,至少出了酒店各走各路,没一点瓜葛,她对自己没心没肺转眼忘记的本领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再想想,她只好老实承认,她确实没胆大到去招惹一个陌生人。 第一章(上) 这里是本地闹市区一片老旧住宅区,逼仄陈旧的房屋密密麻麻分布着。临街的墙壁上已经刷了大红的“拆”字,可是黄昏时分,人来人往,小小的门面全都生意兴隆,没有一点临近拆迁的感觉。 路非下车,锁好车门,站在这一片零乱喧嚣中,仍然显得气宇轩昂,他穿着灰色T恤,深色长裤,本地八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虽然太阳已经落山,暑热依旧不减,然而这样的温度好象一点也没影响到他。 他正要走进去,一辆灰扑扑的丰田PRADO顺狭窄的街道驶来,停到离他不远的路边,一男一女下车,两人都穿着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户外服装,那男人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红灰两色的75升背囊和一捆说不出名堂的长筒状东西,递给那女孩子:“真不一块去吃饭吗?” “泡沫,拜托你闻闻,我们身上这味都快馊了,估计哪个餐馆老板都不会欢迎我们进去。”那女孩子声音带点沙哑的,轻快地说。她拎上大背囊和那捆东西,对男人挥手,他上车开走了。她转身,懒洋洋拖着步子走上窄窄的人行道,迎面正好看到路非,顿时怔住。 “你好,小辰。” 辛辰没什么反应地看着路非,仿佛有点神思恍惚。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认错了人,记忆中的辛辰一直肌肤白皙,明艳清丽得有几分不安定的气息,而眼前女子架着大墨镜,看上去又黑又瘦,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蓝色T恤和橄榄色速干长裤,腰际挂了个深灰色的腰包,头发绾在脑后,明显有些纠结油腻,手里拎的东西将她的身子坠得向一侧略微倾斜着。路非伸手接了过来,份量着实不轻。 她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细巧的牙齿:“你好,路非,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半个月前。” “怎么会在这里?” “小笛告诉我你今天差不多这个时间回来。” “她隔一天过来帮我浇花肯定烦透了。”她迟疑一下,“走吧,进去坐坐,这里快热死了。” 辛辰也不看他,转身向住宅区里面走去。 路非看着前面这个苗条婀娜的背影,突然也有点恍惚。11年前,同样是一个响,他头次来到这里,虽然出生在本地,但他一向生活的地方完全不是这样的环境。 那时路非18岁,也是这样跟在14岁的辛辰身后。她已经开始发育,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加平跟凉鞋,懒懒迈着修长的腿,腰背随着步伐有一个流利而旖旎的线条。阳光照射下,隐约可见T恤里面胸衣的肩带,当时这个认知让他的续加快了几拍。 此时辛辰的衣服保守得多,脚上一双徒步鞋沾满尘土已经看不出本色,可是步子迈得依然懒散,腰际那个腰包轻轻晃动,这个步态是他熟悉的,甚至多次出现在他梦境之中。 这片居民区集合了各个年代的建筑,辛辰住的是一座上世纪70年代的楼房,灰色的五层楼,看着有几分破败,走进了黑黑的楼道,她将墨镜推到头顶,利落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只小手电筒打开,雪亮的光柱下,楼道拐角堆着从各家各户延伸出来占领地盘的杂物。上到五楼,她将腰包移到前面,准备掏出钥匙开门。 “我来开门,小笛把钥匙给我了。”两人此刻隔得很近,路非可以清楚闻到,辛辰身上和头发里都有一股绝对说不上好闻的味道,他向来略有洁癖,不禁皱眉。 辛辰抬头,恰好看见他的这个表情,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一点,看他开门,再很熟门熟路地伸手开了灯。 “不会这些天都是你过来给花浇水吧?”辛辰疑惑地问。 路非将钥匙交还给她:“小笛最近在准备秋季服装发布会,比较忙。” 辛辰先去开了空调:“不好意思,我出去大半个月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你随便坐,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她踢掉徒步鞋,回卧室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头洗澡。 路非再度环顾这个房子,近半个月,再怎么忙碌,他都会在晚上隔天过来一次,给花浇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格局,可此刻看在眼内,仍然感觉陌生。在他记忆里,少女辛辰的住处是个小小的两室一厅,屋里和室外楼道一样的破败杂乱,第一次进这房子,对他的洁癖是一个重大挑战。 然而眼前一切,整齐得过份。洁白的墙壁,深栗色的地板,原来的客厅和一间房以及厨房打通,装修成了工作室模样,宽大的浅色工作台连着电脑桌,两部电脑、打印机、扫瞄仪等有序摆放着,一边一面墙放着样式简单的书架,上面井井有条码放着书籍、杂志、文件夹、光盘碟片,没一丝杂乱,可是也没有任何代表个人兴趣爱好的摆设。 厨房只余了开放式的一角,一张调理台兼着餐桌,区分着空间,摆了两张高脚椅,显然吃饭就在那里解决了。 靠通往阳台的门边摆了一张深枣红色的丝绒贵妃榻,上面放着两个绣花靠垫,算是唯一带女性色彩的家具。 卫生间靠卧室那边,里面传来隐约的哗哗水流声,在安静凉爽的室内,这个声音听得路非有几分莫名的烦乱。 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台不算小,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将它封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以求空间的最大化。只有辛辰的阳台保持着开放式格局,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几盆茉莉正开得香气四溢,一株文竹不可思议地长到了快一米高,一只大瓷盆里种的石榴此时已经结出了累累果实。靠一侧的一个金属架上摆的全是不同颜色的月季,花开得十分娇艳;另一侧是个木制的架子,摆放着四季海棠、绣球花、蔷薇、米兰、天竺葵。这个阳台俨然是个郁郁葱葱的小小花园,唯一煞风景的是,阳台外罩上了一个粗粗碟制防盗网,好在顺阳台栏杆一直爬藤上去的牵牛花长势极好,一朵朵的紫红色花朵此时闭合耷拉着,多少让防盗网不那么剌眼了。 他揭开阳台一角的小水缸盖子,舀出水灌满大喷壶,然后开始浇花,暮色之中,水线均匀细密地洒向一盆盆花,水珠在、叶面上滚动滑落。 甚至这个阳台也不复当初了,以前这里什么也没种,只放了两只旧藤椅。路非和辛辰曾坐在这里,看着对面同样灰扑扑的楼房领。 他一直认为,他的记忆很可靠,然而这半个月,哪怕下着大雨不用浇花,他也会上来独自坐上好长时间,却找不到一点旧日痕迹。他不禁开始怀疑,盘桓于他心底的那些回忆,究竟有没有真实存在过。 这时,一群鸽子从阳台上方掠过,路非放下喷壶,透过牵牛花茂密的叶子望出去,鸽子飞远,再盘旋着飞回来,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和轨迹再度掠过他的视线。 第一章(下) 身后传来辛辰轻轻的笑声:“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倒是很喜欢这群鸽子了。” 辛辰这次参加自驾去西藏,和户外俱乐部另外七个人分乘两辆越野车,途经三十余个地方,行程近8000公里,差不多半个月没好好洗澡。她早已经习惯户外的卫生条件,一辆车里坐四个人,小小的空间反正全是浑浊的味道,大家也就嗅觉麻木,谁都不至于嫌弃谁。此刻她彻底洗头洗澡,擦了护肤品,出来顿时神清气爽,简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路非回过头,站立在灯下的她穿着白色T恤,牛仔五分裤,半干的乌黑头发披在肩头,闪着健康的光泽,那个浴后的面孔干净清透地显出一点红晕,明亮的眼睛上睫毛纤长而浓密地上翘着,嘴角以他熟悉的弧度微微挑起,左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记性,她甚至清楚他正想到什么。一向倨傲冷静、不动声色的路非再次意识到,他在她面前,总能出情绪的波动。 “这些鸽子再没吵你吗?” “一样吵,可是突然有一天,”辛辰漫不经心的说,“我习惯了,什么都敌不过习惯。” 路非仍站在阳台上,这时外面暮色已经渐浓,半暗光线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做这么个笼子干什么?实在太难看了。”他反手指一下阳台外焊的防盗网,看上去确实象个大号鸟笼。 “有一阵子小偷很猖獗,我得留地方种花,不想封闭阳台,不得不装这个,安全比美观来得重要嘛。” “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住这里,小笛那边不是空着房子吗?那一带治安要好得多。”路非皱眉。 “自己有房子何必要去住别人家呢?而且一个人住比较自由,我猜笛子也这么想。” “这一片住宅马上要拆迁了,你有什么打算?” “早着呢,拆迁的风声传了几年,每回雷声大雨点无。” “我所在的公司和拿下这个地块的昊天集团已经确定了风投融资方案,这回雨大概很快会落下来。” 辛辰怔住,停了一会,耸耸肩:“看拆迁补偿多少再说,不至于会沦落去睡大街的。去吃饭吧,我饿了。你还在这边待多久?我请客,算给你接风加送行。” “我这次回来,应该是长住了。” 路非的声音平静,辛辰却仿佛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看着路非。路非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终于掠过一点超出于惊讶的情绪,随即转移视线:“是吗?”她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哦,那好。” 她转身走到玄关鞋柜,拿出一双深金色平跟芭蕾鞋穿上,然后抬头,神情恢复了正常,笑道:“找个地方吃饭吧,我这半个月吃的接近猪食,好饿。” 路非开车到靠近市中心商务区的一家餐馆,这里开张一年多,生意始终不错,菜式包容了本地及粤菜风味,并不算特别,但装修精致,是附近白领喜欢的情调,比一般中餐馆来得安静一些。 辛辰曾有个让人瞠目的食量,那样纤细的身材,却怎么吃都长不胖。而今天出乎路非的意料,她尽管强调自己很饿,点菜时也很有兴致,但胃口并不像预告的那么好,一样样菜上来,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不合胃口?” “大概路上给那些方便面、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吃伤了,这会明明饿,就是吃不下。” “你不是从来不吃方便面吗?”他记得她的那点固执,宁可煮挂面吃,也不肯选择更简单的泡方便面。 辛辰笑笑:“我现在差不多什么都吃了,出门在外,馒头掉地上大概也能捡起来拍拍灰接着吃,百无禁忌。”她低头吃面前路非特意为她点的一份木瓜炖雪蛤,却微微皱眉。 这个样子,倒好象少女时期喝感冒药撒娇的表情,路非注视着她,可是她分明没有撒娇的意思,倒真是在逼着自己往下咽了。 “这次路上一定很艰苦吧。” 当然是一段漫长而辛苦的旅程,简陋的住宿条件,高原反应,突如其来的暴雨,有些路段路况恶劣,还曾碰到泥石流,一辆车连爆两条胎,可是也没什么可说的,辛辰早已经习惯把旅途所有的意外当做必然接受下来:“还好,准备得很充分,一起去的同伴大部分都有很足的自驾和户外经验。基本算顺利了。”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迷上户外运动和种花了。” “总得有个爱好打发日子吧。你呢?还是喜欢听古典音乐下国际象棋吧。” 对话进行得这样礼貌家常,路非保持着不动声色:“对,你现在还下棋吗?” 辛辰摇头:“我大概连规则都忘得差不多了。”她记忆力不错,可是在高中毕业以后再没下过国际象棋,哪怕大学里有这项比赛,因为会的人实在少,几乎报名就有名次可拿,她也没动心。停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长住?是回来工作吗?怎么没听笛子说起呢?” 路非沉默了好一会:“上次,三年前的响,我从北京回来,你正好也出去了。” “那次……”辛辰看着眼前的那盅木瓜,确实有点食不知味了,不由暗自纳闷,不知道味觉得要多久才能恢复,“哦,想起来了,我去西安玩了。” “这么巧吗?我头天打电话告诉小笛准备回来,你第二天报名去西安旅游,我下飞机你离开,时间配合得真好。而且,”他凝视她,慢慢地说,“你真的是去了西安吗?” 辛辰惊异地看着他,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也对,你确实是去了西安方向,不过是去参加号称秦岭最艰苦最自虐的七天徒步路线,结果差点把命送在那边。” “没那么夸张。” “那么我听到的和从互联网上搜来的消息并不准确喽,两名驴友被困跑马梁到大爷海附近山区原始松林三天三夜,其中一名女子严重脱水垂危,当地武警入山搜救才脱险。我问过小笛,她和她父母对此完全不知情,你根本没打电话回家。” “那次是经验不足,但确实没到垂危那一步,送去医院吊了水以后就没事了,没必要打电话回家让他们担心。不过我拒绝接受采访,当地记者就乱写一气罢了。”辛辰一脸疑惑,“可是你怎么知道?报道里应该没提我名字呀,我更没让他们拍照。” 路非并不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静静看着她,终于流露出了痛楚的表情:“是为了躲开我吗小辰?我回来竟然让你这么困扰。” 第二章 戴维凡和朋友坐在角落位置,他吃惊地看着走进餐馆的两个人,刚巧他都认识。那修长而冷静的男人是半个月前在机场碰到过的路非,上周还曾又见过一面,而旁边的女孩子是辛笛得妹辛辰。辛辰是做电脑平面设计、图片后期处理的SOHO一族,在本地有点小名气,她在家里接活,和戴维凡的广告公司也时有合作。 那天在机场,有人来接路非,还要送他去赶一个会议,他歉意地对辛笛说:“今天不能送你了,小笛,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辛笛笑着点头:“你忙你的吧,晚上联络。” 路非对戴维凡点点头,和接他的人先出了机场,戴维凡闲闲地问:“你们似乎很久没见吧。” “也不算太久,有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真好。” “认识很久了吗?” “从上幼儿园之前就认识,你说久不久?” 戴维凡倒没想到居然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交情,不过辛笛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他不愿意放过这机会:“辛笛,我想解释一下那天的事情。” 辛笛笑了:“不用了,我想我能理解。” 戴维凡知道辛笛一向有些恃才傲物。而他这个学妹也当真有骄傲的资本,她美术天赋出众,从学生时代开始在各类设计比赛中得奖得到手软,28岁时已经成为这个内地滨江城市最大服装企业索美最年轻的设计总监,母校服装设计专业以她为荣,连续几年请她回去给学弟学妹们上课讲心得。 那天他黄地临阵脱逃后,出来就懊恼不已。仔细回想一下,她如此紧密地依偎在他怀里,热吻情动时她的嘴唇甜蜜而,娇小的身体微微,那感觉实在很美好,甚至有点好长时间没体会到的眩惑感。 他想,这个一直在他面前心高气傲的女孩子肯放下傲气,想必对他有好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的冷淡大概也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他的做法实在太伤人自尊。他决心弥补,而且再想想,和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好好谈场恋爱大概也不错。此时辛笛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理解太好了,我们可以试着慢慢来……” 辛笛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戏谑,根本不等他说完,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不过也听说过,男人好象有不行的时候。你还年轻,不要气馁,面对现实,现在医学昌明,应该可以治得好的。” 戴维凡英俊的脸上错愕、惊奇、窘迫、恼怒,诸般表情变幻不定,着实精彩。辛笛努力忍笑,压低一点声音:“放心,这是你的、隐疾,我不会跟谁说的,再见。” 她挽上提袋,再拖上行李箱,扬长而去。 戴维凡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哭笑不得。良久,他咧开嘴,笑出了声。 辛笛如此表现,他承认,他良好的自我感觉确实很有点受打击。以前辛笛对他从不假以辞色,他并不在意,围着他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他一向的烦恼是如何推托。他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注目,偶尔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扮酷,他也很宽容地觉得不是他人生的损失。 可是现在,辛笛居然对他的落荒而逃给出了这么一个解释,他意识到,这女孩子的酷大概不是扮出来的,而他大概很难再得到机会,向她证实自己的雄风和男人的尊严。总之,这次丢脸丢得很到家了。 刚一回来上班,戴维凡就接到索美策划部李经理的电话:“戴总,这一季的宣传品样品请送过来,老板才下了规定,以后我们这边认可后,还得交给设计总监过目,才能下单制作投放各地市场。 戴维凡诧异,索美旗下除主打品牌外,还有多个副牌,目前设计部门由两个设计总监负责,其中之一正是他现在有点怕见到的辛笛:“李经理,这不是策划部门的事吗?怎么把设计部给扯进来了。” “别提了,辛笛去卖场看到上一季的招贴和事先定好的色调有差别,也只有她那眼睛才看得出来,回来就在公司会议上发飙了。曾总一向也强调魔鬼就在细节处,我这一通挂落吃得,唉,总之以后我们定稿,设计总监审核签字才算数。” 索美的宣传品是公司服装广告业务的重头,戴维凡好容易才接下来。他跟他的合伙人兼好友张新发牢骚,张新正忙,哪里理他,他也不敢马虎,到了约定时间,带了样品去索美。另一个设计总监是香港人,并不长驻此地,其实还是辛笛一人签字算数,她却过了好久不见出来。 李经理无可奈何地说:“等着吧戴总,她是这样的,我们得迁就她的时间。” 戴维凡暗暗发狠,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默念了好多遍,心想,这次落到她手里,只好由得她发落了。到了快下班时间,辛笛挽着个大得依旧和身材不成比例的手袋匆匆跑了进来,看到他倒是一愣:“你怎么在这?” 戴维凡想这明知故问来得好不可恶,李经理忙说:“辛笛,戴总拿样品来请你过目。” 辛笛“哦”了一声,也不客套,坐下来一样样仔细看着,拿出其中一个POP的小样:“这个色彩有点失真了,你和画册对比一下就知道。” 戴维凡点头记下,准备接受她更严苛掉剔。只见她指着提袋样品皱眉:“这是谁出的主意,选这种材质,看上去很廉价的感觉。” 李经理委屈地说:“上一季选的哑粉纸,阿KEN说太深沉,让人郁闷。” 阿KEN就是索美的香港设计总监,也是挑剔男人一枚,辛笛和他关系倒不错,只撇嘴说:“我建议换亮度低一点的材质,其他没大问题。” 她拖过文件签字认可,单独将这一行意见写上去,然后对李经理点下头:“下班了,我先走了。” 戴维凡倒没想到这样就算过了关,不免有点自责自己刚才的小人之心。外面正下着大雨,他想,去送下辛笛权当赔罪,连忙收拾好摊了满桌子的样品,跟李经理告别,匆匆下楼。果然辛笛正和其他人站在写字楼门廊下,似乎正等出租车。他正要走过去,却只见一辆挂北京牌照的黑色奥迪Q7停到门口,一个男人下车,撑了一把黑伞大步走过来,上了台阶,伞向后一仰,长身玉立,背后大雨如注,更衬得他姿势镇定,正是前几天才见过的路非,他招呼辛笛:“小笛,上车吧。” 辛笛走下去,他用伞遮住她,再将她滑落的手袋替她移回肩上,一只手虚拢住她走到车边,替她开门,等她坐上去,才关门绕到司机座收伞上车,车子很快起步开走。旁边已经有别的公司女职员和索美员工开始八卦了:“咦,这不是你们公司的设计总监辛笛吗?”、“这男人气质真好,是不是辛笛的男朋友。”、“是呀是呀,样子好亲密。” 第三章 辛笛准备进电梯下楼,戴维凡追上来:“这是你的吧。” 他手里拎的大号收纳箱,正是她的私人物品。辛笛暗叫一声“好险”,她一向丢三拉四,这箱子里面全是她多年屯积的各类备用配饰,并不见得值钱,可是积攒不易,做发布会时往往能派上大用场,丢了就太可惜了,连忙伸手去接。 “不早了,我送你吧。”戴维凡拎着箱子,和她并行,有点低声下气地说:“刚才对不起,我也就是顺口一说。” 辛笛好不茫然,她容易生气,可是也很容易转头就忘。彩排完了指挥助手将模特脱下来的衣服一一归置,按编号挂好,再送去预订好的房间,已经累了个半仰,只想早点回家休息,心里盘旋的仍然是自己的服装风格问题,根本不记得他顺口说了什么。 出酒店上了车,戴维凡字斟句酌地说:“其实感情这个东西说不清,不能强求。” 辛笛这才意识到,敢情戴维凡想安慰她,顿时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你以前暗恋过别人没有?” 戴维凡点头:“有啊。” 辛笛本以为他会照例很臭屁地说“向来只有人暗恋我”之类的话,已经准备好了挖苦的话,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不免动了好奇之心:“表白没有?得逞没有?” “没来得及表白她就嫁人了,不过据说,我表白了也白搭,照样得逞不了。” 他这么坦白,辛笛好笑:“好了,我平衡了,人生都有脑袋被门夹过的时候,就这么回事。” 她一派轻松,戴维凡松了口气,觉得果然洒脱的女孩子表现是不一样。 辛笛住的地方位于旧时租界区一个不算大的院落内,院内生着两株高大的树,此时已经过了花期,夜幕下伞形树冠舒展着,叶子如同含羞草般闭合,姿态十分优美。 迎面一排三层楼老房子,西式风格建筑,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面还竖着烟囱,临街一面全是长长窄窄上方拱形的窗子,全不是时下千篇一律的塑钢窗,而是旧式木制窗框,红色的窗棂。虽然随处挂着的空调室外机显得与红砖外立面不够协调,从外观看也有点破败,可是仍然颇有异域情调。 戴维凡停好车,开后座门去拿收纳箱,这时树下阴影中站立的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路灯光照在他脸上,正是路非:“小笛,怎么才回,打你电话也不接?” “音乐太吵,没听到。”辛笛伸手接过箱子,对戴维凡说,“谢谢你了,再见。” 戴维凡只见她很是熟不拘礼地转手将箱子递给了路非,不由得有些无明火起,不过自知不够交情再说什么了,只想,难道辛笛真的被所谓的暗恋加重逢冲昏了头,宁可默认这男人周旋在她和她堂妹之间吗?这样子的话,脑袋未免被门夹得太狠了点吧。 这关你什么事?这天晚上,他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 没有可是了,他有点粗暴地打断自己,闷声说了“再见”,上车一个掉头,很快地擦着两人而过,驶出了院子。 一向镇定的路非对这个突兀的速度也现出了一点诧异,好笑地摇头:“你男朋友吗?小笛,让他别误会。” “有什皿会的,普通朋友。”辛笛捂嘴打呵欠,“这么晚了,什么事啊路非?” “小辰让我把她从西藏带回来的挂毯给你。”他开自己车的后备箱,取出挂毯,“我送上去吧,有点沉。” 辛笛也不客气,在前面带路,上几步台阶,进了光线昏暗的门廊,出现在眼前的是老式木扶手楼梯,明显有点年久失于维护。可是楼梯踏步居然是墨绿色大理石,又透着几分旧时的豪奢气氛。 上到二楼,辛笛拿钥匙开门。这套两居室是辛笛妈妈单位的老宿舍,他们一家人曾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父亲分到了公务员小区一套光线明亮、结构合理的房子,父母搬去那边,辛笛却坚决要求留在这里独住。好在两个地方相距不远,而这边周围很多政府机关,治安良好,父母也就答应了。 这里户型以现代的眼光看不够实用,客厅偏小,厨房卫生间光线很暗。可是室内高高的空间,带点斑驳苍桑痕迹的木地板,配上辛笛特意淘的旧式木制家俱、用了近二十年的深枣红色丝绒沙发,到处都透着时间感,带着沉郁的味道。 辛笛展开挂毯,她是识货之人,一摸质地就知道是纯羊毛手工制成,色调复杂而精美,正是她喜欢的抽象图案,而不是具体的宫殿人物飞鸟走兽之类:“辰子眼光还是不错的,每回淘回来的东西都很对我胃口。上次去新疆买回来的披肩太漂亮了,弄得我都想去一趟。对了,你们今天谈得怎么样?” 路非苦笑:“她根本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默。我走以后发生后了什么事吗?” “你走以后?”辛笛皱眉回忆,她对自己在除服装设计以外的某一部分记忆力很没信心,可是路非走的那一年对她是有意义的。那年春天,她读大三,21岁,得到了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奖项:全国新锐服装设计大赛的一等奖,一战成名,头次奔赴外地领奖,但觉世事没有什么不可能,对未来充满计划和信心;那年响,路非22岁,大学毕业去美国留学;那年初秋,辛辰快18岁,上了大学。 “你走之前倒是有很多事,可是你都知道啊。那以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不过……” 辛笛迟疑,当然肯定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正是从上大学那时开始,辛辰不声不响地有了变化,从多少让人有点头疼的准问题少女成了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她的大学远比中学来得平静,毕业后虽然没有按辛笛父亲的安排当个踏实的上班族,而是换了几个职业后彻底成了自由职业者,可是她工作努力是无疑的,生活更是静如止水,再没惹出什么是非。 辛辰从初中直到大学,一直追求者众,而且换过不少男朋友,大妈李馨对这一点十分看不顺眼,疼她的大伯也颇不以为然,时常教训她,她总是喏喏连声,却并没多少改正的表现。大学毕业以后,她突然修身养性,妥当而理智地处理着与每个追求者的关系,轻易不与人出去,最让辛笛诧异的是,她接受大伯安排的相亲,与他旧同事的儿子冯以安见面,后来交往起来,着实让辛笛不解:“你才刚过23岁呀辰子,就肯接受相亲了吗?” 辛辰却只耸耸肩:“总是要交男朋友的,这人是大伯介绍的,还可以省得大伯总操心我。” 这个回答让辛笛简直无话可说,只能上上下下打量堂妹,可她分明没一点敷衍的意思。 第四章 辛笛和阿KEN牵手走上T台,从立在两旁的模特中间穿过,后面跟着索美的设计团队。追光灯打到辛笛身上,她和同事一样轻轻鼓掌,突然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次站上全国大赛领奖台的情景。 那一年辛笛刚21岁,接到组委会通知,坐火车奔赴南京,整个旅途都激动得坐立不安。听到她当时崇拜的一个国内知名设计师出任开奖嘉宾,念出她的名字,台下掌声如雷响动,她全身血液迅速沸腾。 回头再看仍挂在她房间衣橱的那组服装,她承认,以现在的目光来说,作品有不成熟的地方,她后来也有了更加拿得出手的设计。可是正是从那开始,她有了一点名气,也有了她日后设计的永恒主题:关于奔放青春的梦想。 辛笛的成长过程非常标准。她父亲辛开明和母亲李馨大学毕业后成为公务员,工作认真,晚婚晚育,提前体检补充叶酸接种疫苗后才开始要宝宝,按育儿手册指导应付着每一个环节,在教育她的过程中认真参考专家意见,发掘她的兴趣和潜能,严格要求,毫不因为家境优越就对她骄纵。 她从小表现出极高的美术天份,父母注意到这一点,早早安排她接受正规而专业的培训,期望她长大后报考美术学院,往画家方向发展。 然而她从初中开始迷上了服装设计,高考时不顾父母反对,断然报考了喜欢的专业。经过激烈的争论,父母也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地接受了她的选择。 只有辛笛自己知道,她的爱好与梦想的发端,正是来源于她得妹辛辰;她将爱好转化为职业定向的起始,不能说一点没受辛辰的影响;至于她的设计思路,辛辰的烙印就更明显了。 她得妹辛辰从出生到成长,没任何计划可言,与她截然不同。 辛辰不是婚生子女,户口本上,她的母亲一栏是空白,她出生时,她父亲辛开宇才19岁,母亲18岁。才上重点大学不久的两个半大孩子一见钟情,偷吃后,懵懂的女孩居然到第四个月才知道自己怀孕,再茫然无措两个多月,穿宽松的衣服也无法掩饰隆起的腹部了。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社会风气保守,他们双双被大学开除,成为家庭的耻辱。女孩的家长从外地赶来,双方父母坐在一起郑重协商善后,两个对各自孩子都有希望和规划的家庭却始终没法达成一致。 争执来去,胎儿已经不可能引产了,而他们都没到结婚年龄,辛辰在没一个人期待的情况下出生了,然后交给了爷爷。小母亲被她家里打发去千里以外的异地一所三流学校继续上学,毕业后落籍在当地,再没回来看女儿一眼;辛开宇留在本地,稍后进了一家国企上班。在辛家,辛辰的妈妈是一个禁忌话题,没人会公然谈起。 辛爷爷辛的长子辛开明从上学、工作、结婚到生孩子,没给他们增加任何麻烦。他们一向爱人过中年才生的聪明次子,却不得不在高龄来给他收拾残局,帮着带这个小小的婴儿。 辛辰从小是个漂亮的孩子,爷爷在最初的失望愤怒过后,还是对她照顾得十分周到。而她的小父亲,除了不够负责任、烂桃花太多,其实算得上是个爱女儿的开朗爸爸,只要没被层不出穷的恋爱占据时间,也愿意带女儿玩。 从小辛辰就被和父亲打扮得如同洋娃娃,衣着时常花样翻新,白色公主裙、桃红色的毛衣、绣花小牛仔裤、粉色浅口系带漆皮鞋,加上标致的面孔,刚一进辛笛上的那所重点小学,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大辛辰三岁的辛笛长了张不算起眼的圆脸,小小的翘鼻子总带着点长不大的孩子气,她对自己的长相并不引为恨,她只讨厌她妈妈给她安排的整齐保守的衣着。看看堂妹再看看自己的棉质运动服,辛笛不能不有怨怼。她回去跟妈妈抱怨,妈妈挑眉诧异:“你才读小学就开始讲究穿着了吗?学生始终要穿得合乎学生的身份才好。” 于是辛笛一路合乎学生身份地穿着她妈妈挑选的衣服:宽松的棉布裤子、小花裙子从来在膝盖以下、衬衫全是棉质没有腰身的那种、外套看不出性别、鞋子除了球鞋、凉鞋就是系带子的黑皮鞋。 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叔叔带辛辰去买衣服,同时带上她。她拒绝叔叔让她挑喜欢衣服滇议,知道买回去妈妈也不会让她穿。她乐此不疲地看着辛辰一件件试衣服,并提出建议,看着辛辰穿了她挑的裙子在她面前旋转,那个过程似乎比自己穿上新衣还开心。 和辛笛一直接受的严格管教完全不同,辛辰被祖父母溺爱着、父亲放纵着,几乎是完全没有约束地长大。她上小学的头几年,辛开宇工作比较清闲,没事时会来接女儿放学,顺带把辛笛也送回家。辛笛不止一次羡慕地看到,小叔叔手搭在辛辰肩头,和她边走边聊,两个人都眉飞色舞。 他们领的内容非常宽泛,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是辛笛不可能想象父母会和自己谈及的。 辛辰抱怨坐旁边的小男生扯她辫子,她爸爸笑道:“别理他,他是喜欢你又不敢说,只好用这个方法想引起你的注意。下次再扯你头发,你踢他一脚,保证他就老实了。” 这当然和妈妈给辛笛的标准答案不一样。 辛辰考多少分,辛开宇都会揉一下她的头发:“不错。”辛辰说老师批评她始终弄不清拼音里“n”和“l”的区别,他只耸下肩:“本地绝大部分人都分不清,有什么关系。” 这当然和爸爸妈妈对辛笛的高要求不一样。 辛辰说天气真好啊,辛开宇会说:“明天我轮休,带你去郊外玩吧,我给老师写请假条。” 辛笛连想也不敢想能用这种理由逃课。 这样长大的辛辰,明艳开朗,似乎根本没受生活中缺少如此重要的母亲角色的影响。 男孩子跟她搭讪,她态度坦然;对着任何人她都落落大方,没一点不自在的感觉;穿颜色再娇艳的衣服,都只会衬得她越发可爱;她笑起来无拘无束,左颊上那个隐现的梨涡流溢着快乐。 辛笛一点不妒忌她,她喜欢这个漂亮得妹挥洒自如的模样,在她看来,如果能够选择,她愿意照堂妹这个样子长大,好好享受少女时光。 考上美院服装设计专业后,从第一件设计开始,辛笛想象的模特就是辛辰,准确讲是14岁到18岁之间的辛辰。她的每一个设计,都带着她想象中青春飞扬的气息。 然而在从事这个职业六年,坐到设计总监的位置后,她设计的服装主要消费对象是都市白领女性。流行风格变幻莫测,时而讲究端庄,时而突出俏皮,时而带点柔媚,时而变得中性,辛笛的任务是带着设计团队努力把握潮流,而属于个人的偏好,却不得不一再做出妥协放弃,最初的兴奋与成就感变得遥远。 第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牛年大吉,各位 有读者不喜欢主角过多,问我为啥不分成两个文写 为什么,,,,我望天 可是这是一个故事啊 谢谢春节还来看文留言的每一位读者 -----------------------6月3日本章已修 戴维凡发现,自从香港那个倒霉的晚上后,他有些魔怔了,辛笛嘴角那个带点调皮的笑意让他恍惚了一下。 可是平生头一次,被个年龄相近的女人说象长辈,听着怎么都不是一个褒奖,他只能苦笑:“我长得像你叔叔吗?” 辛笛认真打量他,用的是研究对比的目光,戴维凡有点不自在地接受她的审视,感觉居然跟当年首次登台走秀差不多。良久辛笛得出结论:“你比他个子高,长相嘛其实也不算相似,我叔叔是资深帅哥啊,你看辛辰就知道,他们轮廓眉目很相似的,是比较斯文俊秀的那种。” 敢情自己的模样还算不上斯文俊秀,戴维凡笑道:“那我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我有这个荣幸使你联想到了你叔叔。” “你们性格和神情看起来很相似,都是游戏人间到处放电的那种。我叔叔今年44岁了,又没什么钱,照样有大把小姑娘迷他。”辛笛呵呵笑道,“几时我要建议他写一本情圣宝典,专门教男人怎么泡妞,或者教女人怎么防止被泡。” 戴维凡听着颇不受用:“喂,你不会是对你叔叔有意见,就转嫁到我头上,讨厌我这么多年吧?” 辛笛摊手:“我很喜欢我叔叔啊,对他没有意见,而且真心觉得他只要愿意,不妨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他一向很坦白,又没骗谁。爱上他的女人应该自己有心理准备,不能又想享受和他相处的快乐,又要求天长地久。到撵他愿意找个女人结婚安定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戴维凡哭笑不得,没料到辛笛对于男人还有这么一番高见:“也许男人玩够了还是愿意安定下来的。” “好多没品的男人都拿这个吊起女人的侥幸心理,女人最大的误区就是以为这个男人会为自己改变。” “说得你好象经历很丰富,历尽沧桑了。” 辛笛自然听出了戴维凡语气中带的那点嘲讽,想到曾在他面前坦陈自己是,不禁火大,可并不发作,只凉凉地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尤其沙猪的范本,实在太多了。” 没想到戴维凡不怒反笑:“难得你对我的看法十年如一日。”见辛笛惊讶,他提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这么说我的,沙猪。可怜我那会太逊,居然还傻乎乎去问别人,沙猪是什么意思。” 辛笛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经戴维凡一提醒,辛笛想起了和他的初次相遇,果然过去了十年之久。 那一年她18岁,以优异的专业成绩考入了美院。尽管父母违拗她的意愿坚持让她留在本地上学,而她也违拗了父母的意愿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可是最终大家决定相互妥协,都是开心的。 她生平头一次脱离母亲无微不至的照管,住校开始过集体生活,从进大学开始,她就彻底按自己的审美着装了,她妈妈尽管看不习惯,也拿她没办法。她享受着突如其来的自由,简直有点乐晕了。 而大学的安排在新生看来,当然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社团招新、同学会、同乡会、各类艺术展、演出接踵而来,也正是在学校礼堂的迎新文艺演出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在校内异常惹眼的戴维凡。 一进校就表现出良彩感觉的辛笛被同系的学长叫去充当下手整理演出服装,此前她只悄悄在家凭自己想象画过天马行空的设计稿,头一次接触到设计成型的服装,不免激动,而后台模特男女混杂,都只穿了等待化妆换衣,对她更是一个强烈的冲击。 她的朋友路非出了名的内外兼修,她得妹辛辰从小就是美女,本来眼前模特的色相对她根本不构成影响。可是她一直受着最保守家教,以前连公共澡堂都没去过,骤然间看到这么多同龄人坦然在她面前j□j大片躯体,她的脸顿时不受控制地烧红了,完全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 当最英俊高大的那个男生穿着白色紧身背心、显露出完美的倒三角身形立在她面前,问她服装顺序时,她支支吾吾,好一会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一个高挑女生不依不饶赶上来和那男生先小声后大声地争执起来,才算解救了她。 那个男生自然就是戴维凡,而那个女生是他的某任女友。女生说那男生不够重视她,男生说她控制欲太强,然后女生鸡毛蒜皮地举例,戴维凡先是懒得理睬,然后则一脸不耐烦地说:“既然这么多意见,那就分手好了。” 辛笛看得大乐,之前她只见过路非不动声色拒绝女同学的示意,辛辰一脸不耐烦没好气地打发追求她的小男生,没想到眼前两个大学生会这么又无聊又幼稚地当众上演活报剧娱乐她。 那女生开始嘤嘤啜泣,一脸的妆顿时花了,其他同学解劝,而模特队的领队急得跳脚:“祖宗,赶着要上场了你们闹这么一出,真会砸台啊,学校和系里领导现在全坐在台下,戴维凡,你哄哄她不行吗?” 戴维凡已经换好了装,一身白色带肩章制服款服装勾勒出他健美英挺的身材,整个人被衬得俊美异常。他当时20岁,性格比现在还要跩,并不买领队的帐:“就是哄得多了惯出来的毛病,爱谁谁吧。” 周围同学一筹莫展,拿着衣服等着帮这女生换的辛笛早就看得不耐烦了,越众而出,老实不客气地说:“喂,姐姐,看你也是大好美人一个,何必为这号沙猪弄得自己难受。分手就分手,会拿分手挂嘴边的男生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哭。” 大家没想到这站在模特丛中娇小得如同中学生的新生有这份胆识,不约而同大笑,有人附合:“对对对,小师妹说得有理。”,“快点洗个脸补妆是正经,马上要到我们的节目了。” 戴维凡好不恼火,可是他一向的宗旨是好男不和女斗,自然不会去跟个小丫头理论,而且当时还真没明白沙猪是什么意思。碰到他的好友张新后,他认真请教,张新笑得打跌,告诉他,这个词的英文是a male chauvinist pig,直译就是大男子沙文主义的猪,简称沙猪,通常是女人用来骂有莫名其妙优越感、令人作呕大男子主义的人。 再以后,辛笛见了他没有好脸色,他也知趣,并不去招惹这个个子小小却嘴巴厉害的女生。 第六章 辛辰仰头,看向自己住的房子,她那个阳台此时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和邻居封闭严实、或者堆满杂物的阳台完全不同。 她窝在家中赶了几天工,完成了手头必须最先交的工作,去广告公司交差以后,找家餐馆叫了个海带排骨汤和一份米饭作为午餐,吃完后再去超市买了一些宅在家里必备的食品,懒洋洋走回家,这才发现,今天不大寻常。 本来闷热阴沉的下午,宿舍区没多少人在外面晃。但现在到处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邻居,正在指点墙上新张贴的拆迁通知书,同时议论纷纷。 这处居民区处于闹市黄金地段,建筑老旧,几年前就被列入规划红线,传出拆迁的风声,也陆续见过测量人员拿着仪器设备做测绘,但都不了了之。不少人仍抱着同样心理,但有消息灵通人士已经开始略带点神秘地发布独家消息了:“据说深圳那边的一个大集团拿下这片地作购物广场和写字楼,这次是来真的了。”接下来自然是相互打听拆迁补偿、安置去向之类。 辛辰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那天她说不记得自己在这住了多久,话一出口,就不免有些自嘲,因为时间其实很清晰,她从出生就住这里,到现在整整25年了。 这里是辛辰祖父母的宿舍,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后,辛开明不顾妻子的反对,放弃了继承权,同时要求他弟弟辛开宇也放弃,将房子写到辛辰名下:“如果你做生意赚到钱,自然还能给你女儿更多,但这房子先写到你女儿名下,算是给她一个最基本的东西,也省你一赔钱,弄得你女儿连存身的地方都没有。” 辛开宇知道大哥不信任自己,点头同意,一同去办理了手续。 才12岁的辛辰从此成了有产者,虽然只是两居室的老旧宿舍。她当时对这个举动完全没有概念,可是后来她理解了大伯的一片苦心,不能不感激他。 每当辛笛对辛辰说起喜欢她的爸爸辛开宇,她就有矛盾的感觉,当然,她是爱她爸爸的,那样快乐、不给女儿压力的父亲,从小到大甚至没对她发过怒,尽力娇惯她的小脾气,她怎么会不爱。 然而辛开宇同时也是一个让他自己生活得快乐且没有压力的男人。他会安排女儿在附近小餐馆挂帐,等他月底统一来结,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也没这个时间;他会很晚回家,完全不像其他家长那样辅导功课、检查作业;就算不出差,他有时也会夜不归家,只打电话嘱咐她睡觉关好门窗;他半夜会接一个电话就匆匆出去,而打电话的不问可知是女人。 他曾经带女人回家过,尽管那漂亮阿姨一来就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并开始做饭,表现得十分贤淑。但辛辰并不觉得房间整洁了,餐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算是一个家庭秩序正常靛现。从小到大,有太多女人呵哄过她,给她织毛衣、织帽子、做好吃的,而一旦和她爸爸分了手,她们就消失了。 她理所当然地并不喜欢这新来的一个,吃完饭就不客气地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家?” 漂亮阿姨不免尴尬,辛开宇表现得无所谓,只笑着让女儿赶紧回房间做作业。可是辛辰没这么好打发,她当着两个人的面打电话给她大伯辛开明。小孩子在某些方面有最准确的直觉,她知道大妈算不上喜欢自己,而大伯则疼自己不下于疼辛笛。 辛开宇一向纵容辛辰的小性子,听她对着电话跟大伯撒娇说爸爸又带陌生阿姨回来了,晚上也不肯走,妨碍她做作业。他并不发火,只苦笑一下,摸下女儿的头:“乖宝贝,别闹了,我送阿姨回家好了。” 辛开宇送走女友回来时,辛开明也赶过来了,正检查辛辰的作业,果然看到他就冷下脸来,将他好一通教训。 辛开明抱着万一的指望,先问弟弟是不是准备好好恋爱成家:“要是这样,我不反对你带她回来,跟小辰慢慢熟悉培养感情,以后好相处,可是也得自重,不能随便留宿。” 弟弟摇头,照例地笑:“我只打算好好恋爱。成家?现在没想过,我也不打算给辰子找个后妈。” 辛开明要不被这个回答惹怒就怪了:“那你就不要把张三李四全往家里领,小辰才13岁,女孩子心智发育得早,你以为让你女儿这么早接触你的史就是对她好吗?还不如给她找个安份女人当后妈来得妥当。” 辛开宇并不打算和他古板的大哥对着干,而且承认他的话有一定道理:“行了大哥,我答应你,以后再不领人回家了,可以了吧。” 他说到做到,的确再没领女人回来过。这个家就维持着没有女主人的状态,辛辰对母亲没概念,也没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空白。 事实上,辛辰觉得自己的生活根本说不上有任何缺憾。 如果没有遇到路非,她会一直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试过拥有,辛辰苦涩地告诉自己。只要不曾拥有过,就可以假装自己并不需要那些,包括母亲,包括爱。 可是在她14岁时,这些东西潮水般汹涌而来,根本没问她是否需要;然后又呼啸而去,留下她仍然在这个老旧的宿舍区生活着,仿佛退潮后空落的沙滩,天地寂寂,只余她一个人四顾茫茫。 “雄你的花了吗,辛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问话的是对面楼住的吕师傅,他大概五十多岁,性格和善开朗,一直住这,算是看着辛辰长大的。 辛辰笑了:“我种的好多是草本植物,只能活到秋季,不用雄,其他的搬家也可以送人。吕师傅,您的鸽子怎么办?” 吕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好养信鸽,邻居不胜其扰的很多,赶上和禽流感时,还被勒令自行处理过。不过他并不气馁,总是将鸽子装箱运去乡下,等风头一过,就照旧转移回来。 辛辰以前也痛恨早上被鸽子的“咕咕”声吵醒,不能睡懒觉。可是后来,她慢慢接受了这种声音的存在,工作之余,时常坐在自家阳台上看吕师傅训练信鸽飞翔,既舒缓视力疲劳,也放松心神。 吕师傅呵呵一笑:“我正好搬去郊区住,空气新鲜,地方开阔,好好多养点能参赛的宝贝。拆了好拆了好,我早盼着这一天了。” 辛辰笑着点头,拎了东西上楼,打开空调,室内温度很快凉爽宜人,她躺倒在贵妃榻上,突然不想工作了。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辛辰不是第一次起这个念头,然而那天对着路非,却是她第一次直接说出来,这句话再度回响在耳畔,竟然带着点失真的回音,不大像她自己的声音了。 第七章 辛辰早就认识路非。 路非是辛笛、辛辰的学长,也一直是所在小学到高中的风云人物。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毕竟他们上的学校是本地重点,除了成绩优秀考试进去以外,其他孩子多半有关系或者家里有背景,而路非的家庭十分低调,知道他父亲的人并不多。 路非成绩出众自不必说,他从小开始学小提琴,同时还是省里的国际象棋少年组冠军。他俊秀挺拔,而且从来斯文内敛,一举一动都透着家教严格的影子。学校里太多因为自恃家境而骄纵的孩子,象路非这样的学生,自然是老师的骄傲。 只是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很少会去注意小4岁、低好几个年级的女孩子,哪怕她长得漂亮。 两人正式认识,是在辛辰14岁那年的暑假。 辛辰读小学六年级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了。而辛开宇所在的国企不景气,他开始辞职下海做点小生意。他始终是个聪明却贪玩、定不下心做事的男人,有时赚有时赔。赚钱时辛开宇是这个城市最早用上手机的那批人,还会带女儿和侄女去市内最高级的餐馆吃大餐,去商场买衣服;赔钱时辛开宇连生活费也会紧张,得他哥哥悄悄接济。 辛辰再次在大伯的安排下,和堂姐一样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她开始长期脖子上挂钥匙,时常会独自在家。逢到假期,她大伯会接她过来和辛笛住,免得她一个人没人照管,三餐只能在附近小餐馆里打发。 姐妹俩一直相处得很亲密,尤其辛笛,受着母亲李馨严格的管束,放学后按时回家,除了从小就认识的路非,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玩伴。她生性大方,也喜欢辛辰,愿意把房间、零食和书通通跟堂妹分享。 路非那年高中毕业,考上了本地一所名校的国际金融专业。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升到省里担任要职,辛开明不再担任他的秘书后,改任本市某区的领导职务,仕途也算是顺利。 马上升高三的辛笛和大多数特长突出的孩子一样,偏科厉害,数学成绩很拿不出手,虽然早就决定了参加美术联考,但要考上好的学校,文化课分数也不能太难看。那个假期,她的朋友路非自告奋勇,来她家帮她补习功课。 有人重重敲门,路非去开门,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额头上有一点亮晶晶的汗水,左手拿个冰淇淋正往嘴里放,右手还拿了个没开封的冰淇淋,看到他开门,不免一怔,冰淇淋在嘴唇上方留下一个印迹。她粉红的舌尖灵活地探出,舔去那一点巧克力,随即绕过他进门,将没开封的那个冰淇淋递给辛笛:“笛子快吃,要化了,好热啊。” 辛笛正被数学弄得头痛,丢下笔接过去马上大吃起来。辛辰看向路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不然就多买一个了。” 路非早在学校见过辛辰,也知道她是辛笛得妹,不过毕竟低了好几个年级,之前没有说过话。学校里满处都是活泼漂亮的女生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对她没什么印象:“谢谢,我不吃这个。” 辛辰撇一下嘴,显然觉得这个回答很没趣,她转头跟辛笛说:“笛子,我待会去书店买书,你陪我去好吗?刚才有人跟踪我。” 辛笛觉得自己简直枉当了十七岁少女,竟然没见识过男生的跟踪,实在丢脸:“哪个班的小男生?你直接叫他滚蛋呗,跟什么跟。” 这个粗鲁的回答惹得路非皱眉,然而辛辰摇摇头:“不是男同学,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的。我怕是我爸爸惹的债。” 这句话比辛笛的粗鲁还要让路非不以为然,可是辛辰根本不看他,歪到沙发上,拿起电话打辛开宇的手机,开始了一场让路非更加惊奇的对话:“爸爸,上次我给你剪下来的报纸你到底好好看了没,就是那个某女人和因爱生恨,拿硫酸去毁了的女儿容的报道。” 辛开宇大笑:“看了看了,印象深刻,女人偏执起来真可怕,辰子,你可不要做这样的傻瓜。” “还来教训我,我告诉过你千万别招惹那样的女人,我怕被人泼硫酸啊。” “乱讲,我是那种笨男人吗?” “应该不是,不过今天我回去拿衣服,从家里出来就一直有个女人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好奇怪。你最近没有和谁闹过分手吧?” 辛开宇有点警惕了,想了想,还真不敢确定:“这两天你别一个人出门,就待在大伯家里,我大后天就回来了。” “我还有参考书没买呢,难道得在家里坐牢?”辛辰嘟起嘴不依,“爸,你快点回好不好?” “好好好,我尽量提前,行了吧。辰子你可千万别乱跑,机灵着点。” 辛笛早听习惯了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语气,可是对内容也大起了兴趣,她对小叔叔内容丰富的私生活有孩子气的好奇,等辛辰放下电话马上问:“真的是小叔叔的旧跟踪你吗,辰子?” “没见过的女人,我不认识。”辛辰耸耸肩,浑不在意,“等我爸回来就知道了。” “我们一块出去看看吧。”辛笛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这会好奇心大动,哪里按捺得住,“我们拿上阳伞,离得远一点,应该没问题的。” 路非完全不赞成这样没事找事,可是他自知劝不住辛笛的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们去面对在他看来的哪怕是子虚乌有的所谓旧和硫酸之类,他只好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出去。 外面阳光炽烈,院子里那两株树正值花期,满树都是半红半白丝缕状的花盛放着,辛辰止住脚步,看着花:“真香,闻到没有,笛子?” 经她一说,路非注意到,空气中的确有不易察觉的清香。可是辛笛现在一心想的是神秘女人,只催促她:“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花,快点,也许她已经走了。” 出了院子,不用辛辰指,路非和辛笛也看到了,马路对面树荫下站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这边。 辛笛先分析她的打扮,得出结论:白色半高跟系带凉鞋,黄色连衣裙飘逸的裙摆及膝,应该是真丝质地,剪裁合身,很衬这女人纤细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虽然戴着太阳镜,也能看出相貌秀丽,是个美人,看来小叔叔的品味真是不俗。 辛辰却只扫了一眼,并不细看,拉辛笛的手示意她走。他们三人一块走向书店,那女人则一直跟在后面。 再转过一个路口,路非断定,辛辰没有弄错,这女人确实是在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下去了,示意两个女孩子站开一点,转身等着,那女人疾步跟上来,几乎和他撞上。他冷静地打量她:“请问您跟着我们干什么?” 第八章(上) 路非从辛笛家告辞出来,下意识再看看院子里那两株树,他欣赏写意山水芙蓉寒梅,这种艳丽的花并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阳光下那样盛放的姿态,他不能不承认,确实很美。 他走出院子,只见那个陌生女人仍站在马路对面,他踌躇一下,走了过去,一时不大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按辈份讲应该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轻得最多只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请您别站在这里了,这样对辛辰确实很困扰,哪怕出国了,以后也能想办法跟她联系,突然相认,又说要永远离开,您让她怎么可能接受?”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这次来得很黄,也许反而对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念头。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没了力气,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欧洲,那么远的路等着自己,简直有点绝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吗?” 她说着软糯娇脆的普通话,语速声音居然和辛辰颇为相似,让路非感叹遗传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当然也算她的朋友。” “帮我一个忙好吗?”她打开白色手提包,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将在奥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愿意和我联系了,请交给她。告诉她,我就算搬家,也会请人转交信件的。” 路非迟疑一下,她恳求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蕴藏的深切哀愁打动了他,他接过了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会要,我会找合适的时机给她,可别的我不能保证。” “我再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打扰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样,对自己血脉连着的那一端有了想多点了解的念头,那么我在那里,等着。” 路非在和辛辰熟识后,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劝过她,但她的回答始终是摇头,拒绝谈论那个在某天盛夏午后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个信封。 于是,这个白色的信封至今没有开启,仍由路非保管着。他带着这个信封辗转生活在旧金山、纽约、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终将它妥帖放在一个文件夹内。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没有遇到任何异样状况。她照样做着作业,戴耳机听WALKMAN里放的港台流行歌曲,看电视,看辛笛瞒着妈妈买回来的时装杂志,有时充任辛笛的模特,让她做素描练习,或者跟她学画画,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暑期过了快一半,路非坚持每周过来几次给辛笛补课。偶尔他也给辛辰讲一下功课,只是辛辰对学习比辛笛还要漫不经心得多,而且颇有歪理:“我知道是这样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呢?” 这样的不求甚解,让路非无可奈何。辛笛在旁边大笑,只觉得辛辰这口气可不活脱脱象足了她爸爸辛开宇。 两姐妹闲时都画画消遣,只是辛笛画的是时装设计稿。她央求路非在英国留学的姐姐路是帮她买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时装画技法,藏在自己卧室一大堆参考书下面,得空便拿出来临摹学习,不会的英文查字典或者问路非。路非一边帮她翻译一边叹气:“你若把这份心思分三分到数学上,成绩至少可以提高40%。” 辛笛根本不理会他的劝告,她只跟路非说过自己打算学服装设计的志愿,而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我爸大概还好,最多吃一惊就算了,不过我妈听到准得提前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画那些工笔花鸟、簪花仕女,要不画油画也行,总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画漫画人物画得不亦乐乎的辛辰,只好承认,辛笛多少还是在朝着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记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着她画的的幼稚卡通画还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导,你就画得有模有样了,我们家的人的确都有美术天份啊。” 辛辰笑得无忧无虑,路非几乎以为,面前这个少女肤浅快乐,没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头一次看到她陷入了梦魇。 那天下午,辛笛临时接到美术老师的电话,去他家里拿一套考试资料。路非独坐在书房里看书,出来倒水喝时,发现电视机开着,而辛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饮水机放在沙发一边,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见辛辰双手合在胸前,一只右脚搭在沙发扶手上,那只脚形状完美,白皙纤细,贝壳般的粉红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脚趾圆润,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红痣,让他蓦地想起那天自称是她妈妈的女人说的话。 路非为自己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和突然没来由的心绪不宁大吃一惊,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遥控器关上电视,正要回书房,却只见辛辰睁开眼睛,没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惊地问:“怎么了,辛辰?” 辛辰没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满是汗水,有了一点扭曲,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全然不是平时健康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尽全力挣扎,却没法摆脱重负一般。 路非大骇,在沙发边蹲下,迟疑地伸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觉察到她在瑟瑟发抖,而手是冰凉的,那个样子,分明是处在极度恐惧中的一个小孩子。 他再度迟疑,可是还是伸手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松驰了下来,瞳孔慢慢恢复正常,伸双臂抱住他,将额头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湿了他的T恤。隔了一会,他感觉到她绷得紧紧的身体放松了。 他将她放回沙发上,仍然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问:“是不舒服吗?不然我现在带你上医院吧。” “不,我只是……好象做了恶梦,然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动。”她抬起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声音轻微地说,“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过过一会就好了。” “以前这样过吗?” 她摇头:“最近才开始的,那天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大妈在外面叫我,我明明醒了,能看得到,也能听得到,我想答应,可是怎么发不出声音来。” 那天李馨不见她答应,走了进来,看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表情怪异,顿时颇为不快:“叫你怎么也不应一声,基本的礼貌还是要讲一下的,出去吃饭吧。”辛辰却完全不能辩解,只能等恢复了行动能力擦去汗水走出去。 “做的什么梦?也许说出来就没事了。” “记不清了,有时好象是在跑,一条路总也看不到尽头,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有时好象在黑黑的楼道里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她捂住眼睛的指缝里渗出了泪水,声音哽咽起来,“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第八章(下) 这天路非进院子,正碰上辛辰出来,她先抬头眯着眼睛看下天空,然后跑到树下,抱住树干用力摇着。花期将过,树下已经落红委地,经她这么一摇,半凋谢的绒球状花簌簌而落,洒了她一身。 这个景象让路非看得呆住。 辛辰松手,意犹未尽地仰头看看树,然后甩甩脑袋往外跑,正撞到路非身上,路非扶住她,替她摘去头发上的丝状花萼:“我说这花怎么落得这么快。” 她吐吐舌:“我什么也没干。” “你倒是的确没有上房揭瓦上树掏鸟窝。” 辛辰没想到路非会跟她说笑,呵呵一笑。 “最近还做恶梦吗?” 她的笑容一下没有了,现出孩子气的担忧,犹豫一下,悄声说:“我爸说没关系,只是梦罢了,可我同学说她问了她,这叫鬼压身,也许真的有鬼缠住了我。” “乱讲,哪来的鬼。”路非轻轻呵斥,“把自己不清楚的东西全归结到怪力乱神既不科学,也没什么意义。” 她对这个一本正经的教训再度吐舌:“谢谢你的标准答案。” “我带你去看医生吧,他的答案比我权威。” “不,我讨厌进医院,讨厌闻到药味。明天学校开始补课,假期要结束了。现在有人约我看电影,我走了,再见。” 她灵巧地跑出院子,一路从她身上往下落着。路非看着那个背影,情不自禁也笑了。 辛笛一样在哀叹假期滇前结束,她和辛辰马上都升入毕业班,重点中学管得严厉,向来规定毕业班提前结束假期开始上课。她一边画着素描一边发牢骚:“这个填鸭式的教育制度真是不合理,完全把我们当成了机器人。” 路非站她身后,只见她画的仍是号称她“模特”的辛辰,微侧的一张圆润如新鲜蜜桃般的面孔,头发束成一个小小的髻,浓眉长睫,大眼睛看向前上方,带着点调皮的浅笑,左颊梨涡隐现,明朗得没有任何阴霾,嘴唇的弧度饱满完美如一张小弓,流溢着甜蜜气息。 他不禁摇头赞叹:“小笛,你不当画家真是可惜了。” 辛笛笑:“我已经决定了,不许再来我游说我。” “那么小辰呢,她长大想干什么?”路非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她说她要周游世界,四海为家,流浪到远方。”辛笛哈哈大笑,显然没把堂妹这些孩子气的话当真,她退后一步端详画架上的画,“总算这张把神韵抓住了一点,这坐不住,太难画了。” 路非想到辛辰刚才摇树的情景,也笑了:“是不好画,不光是坐不住,她明明已经是少女,骨子里却还透着点顽童气息,精力弥散,总有点流转不定,的确不好捕捉。” 辛笛大是诧异:“呀,路非,你说的正好就是我感觉到,可是表达不出来的。” 路非对着素描沉吟,这样活泼的孩子,居然也被梦魇缠住,可又掩饰得很好,实在不可思议。 到了开学前夕,辛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住,这天路非也来了,两人一同出门,路非看辛辰懒洋洋地准备往家里走,突然心里一动:“今天有没什么事?” 辛辰摇头。路非伸手接过她装衣服的背包:“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辛辰诧异地看着他:“去哪?”太多男孩子或者怯生生或者大胆唐突地要求与她约会,可她从来不认为路非会是其中的一个。 路非穿着白色衬衫,个子高高地站在她面前,阳光照得他乌黑的头发有一点隐隐光泽闪动,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温和地看着她,含笑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不敢去吗?” 辛辰倒没什么不敢的,一歪头:“走吧。” 不想路非拦了出租车,直接带她到了市内最大的中心医院门口,她顿时撅嘴了,转身要走。 路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跑:“我舅舅是这边的神经内科主任,让他给你看看。” 她用力往回缩手:“喂,做恶梦罢了,不是神经病这么可怕吧。” 路非好笑:“没常识,哪来神经病这个说法,只有精神病和神经症,而且神经内科跟精神病是两回事。” 她不吭声,也不移动步子。 “应该既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路非头痛地看着她,“喂,你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这样吧。难道你希望这恶梦以后总缠着你吗?” 她的手在他手中停住了,呆了一会,她妥协了,跟他进了医院。 路非的舅舅谢思齐大约快40岁,穿着白袍,架着无框眼镜,神情睿智和蔼,具有典型的医生风度气质。他详细询问着外甥带来的小女孩的情况,问到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恶梦时,辛辰垂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就是那个女人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路非认真回想一下,对舅舅说了个大致的时间。他这才知道,原来辛辰并不象表面那样没有心事,她母亲的突然来访竟然以这种方式压迫困扰着她。他决定还是保管那个信封,至少现在不对她提起了。 谢思齐告诉他们不必太担心,他专业地解释了它的成因:“这种梦魇学名叫睡眠瘫痪症,是人睡眠时发生脑缺血引起的。有时候人在脑缺血刚惊醒时,因为持续数分钟的视觉、运动障碍还没有结束,就会引起挣扎着想醒,却又醒不过来的心理错觉。因为响人体血管扩张得比较厉害,血压偏低,所以发生在响的机率要比其他季节高。” “可以避免吗?”路非问。 “有时和睡姿不正、枕头过高或者心脏部位受到压迫有关系,调整这些就能避免梦魇产生。” 辛辰摇头:“我试过了,最近好好躺在床上睡也会这样。” “如果排除睡眠姿势问题,那应该是心理原因造成的,通常在压力比较大、过度疲累、作息不正常、失眠、焦虑的情形下比较容易发生。从你说的症状和频率看,并不算严重,只要没有器质性的原因,对于健康就没什么直接影响,放轻松好了。” 路非听到“压力、焦虑”等完全不应该和这个年龄小女孩沾边的名词时不免担心,可辛辰看上去却很高兴,似乎有这么个科学解释能让她安然了:“反正只要不是别人说的什么鬼压身就好,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演鬼片玩。” 第九章(上) 就是这一天,路非送辛辰回家,第一次见识了辛辰的居住环境。他简直有点不相信,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辛辰,居然天天从这里进进出出。 四周环境杂乱不堪,满眼都是乱搭乱盖的建筑物,衣服晾得横七竖八,有的还在滴滴答答滴水,虽然外面天色明亮,可楼道背光,已经黑乎乎了,他跟在辛辰身后磕磕绊绊上楼,不时碰到堆放的杂物,同时感叹:难怪辛辰陷入梦魇时,会有在黑暗楼道找不到出路的情节。 辛辰开了门,路非再次惊叹,眼前小小的两居室,房间里杂乱的程度不下于室外,家具通通陈旧,偏偏却摆放了一台最新款的大尺寸彩电,玄关处毫无章法放了从凉鞋、皮鞋、运动鞋直到皮靴的四季鞋子,花色黯淡塌陷的沙发上同样堆着色彩缤纷、各种厚薄质地都有的衣服。 辛辰毫不在意眼前的乱七八糟,随手扔下背包,打开吊扇,再径直去开门窗通风,然后打开电视机,将沙发上的衣服通通推到一边,招呼路非:“坐啊,不过我好久没回家,家里什么也没有,刚才忘了买汽水上来。” “你一个女孩子,把房间整理一下很费事吗?” “我经常打扫啊。”她理直气壮地说。 房间的确不脏,不然以路非的洁癖早就拔腿走了:“可是很乱,把鞋子放整齐,衣服全折好放衣橱里,就会好很多。” 辛辰皱眉,显然觉得他很啰嗦,但是他才带她去看医生,解除她连日的心病,她决定不跟他闹别扭,只快速折叠起衣服。她动作利落,很快将衣服全部理好抱入卧室,然后出来偏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路非对这个房间的状态依旧很不满意,可是眼前少女快乐微笑的面孔实在有感染力,他决定慢慢来,不要一下煞风景了。 两人各坐一张藤椅,在阳台上领,此时响已经接近尾声,天气没有那么酷热难当,日落时分,有点微风迎面吹拂,对面同样是灰色的楼房,一群鸽子盘旋飞翔着,不时掠过两人视线,看上去十分惬意自在。 辛辰伸个懒腰:“又要开学了,老师一天到晚念叨的全是中考,好烦,真不想上学了。” “等我有空,来给你补习一下功课好了。” 她点点头,可是明显并不起劲。 “那你想做什么,一天到晚玩吗?” “要不是怕大伯生气,我根本不想考本校高中,上个普通中学也一样。”辛辰没志气得十分坦然,“可是我还是得好好考试,不然他又得去找关系,甚至帮我交赞助费。大伯什么都好,就是对笛子和我的这点强迫症太要命了。” 路非知道强迫症是辛笛私下对她父母高要求的牢骚,显然辛辰绝对赞成她堂姐了。可是他不认为这算强迫症,放低要求和没目标的人生在他看来才是不可思议的:“你不给自己订个目标,岂不成了混日子。” “又打算教训我了,”辛辰倒没被他扫兴,“人最重要的是活得开心,像你这样大概是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可我没有,所以别拿你的标准来要求我。” “那你的乐趣是什么?” “很多啊,穿上一件新衣服,睡个不受打扰的懒觉,听听歌,看看电影,闻闻花香,吃巧克力冰淇淋,喝冻得凉凉的汽水,还有……”她回头,一本正经看向他,“和你这样坐着领。” 这样琐碎而具体的快乐,尤其还联系到了自己,如同一只手微妙拨动了一下心弦,路非被打动了,预备好深入浅出跟她讲的道理全丢到了一边。 他姐姐路是大他8岁,他之所以和辛笛一向亲近,除了她父亲给他父亲当了很长时间秘书,两人很早熟识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人家庭近似,都有着同是公务员、性格严谨的父母,有着严格的家教,言不逾矩行必有方。 他一直不自觉地以父亲为楷模,举止冷静,处事严谨,有超乎年龄的理智,对于学校女生青春萌动的示意从来觉得幼稚,都是有礼而坚决地回绝,并不打算和任何人发展同学以上的友谊。 而小小的辛辰,没有任何约束的辛辰,是路非长大后拥抱的头一个女孩子,在他甚至没意识到之前,她已经以莽撞而直接的姿态走进了他的内心。 她坦然说起对他一直的注意,用的是典型小女孩的口吻:“读小学时我就觉得,你在台上拉小提琴的样子很帅。” 路非微笑。 “可是你也很跩,看着不爱理人,很傲气。” 路非承认,自己的确给了很多人这个印象。 “不过熟了以后,发现你这人没初看起来那么牛皮哄哄。” 路非只能摇头。 “以后有空拉琴给我听,好吗?” 路非点头答应。 “你抱着我,让我很安心。” 啊,那个拥抱,他当然记得她小小身体在他手臂中时,他满心的怜惜。 入夜,辛辰跟路非一块下楼,非要带他去平时不可能进的一个小饭馆吃晚饭:“我在这可以挂帐,等我爸爸出差回来一块结。” 吃完饭后,他再送她上楼,嘱咐她把门锁好。他摸黑下去,第一次想到,自己已经18岁,马上就去念大学,居然喜欢一个14岁的小女孩,这样的趣味是不是有点特别。 只是喜欢,没什么大不了,他安慰自己。回头看向夜色下老旧的宿舍,想到她宛如明媚阳光的笑容,他在黑暗中也微笑了。 第九章(下) 辛辰怕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空气中仿佛浮动着回忆,这些回忆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似乎有形有质,触手可及。她几乎能感受到炽热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浓荫洒下斑驳光影,隐约听到年少时自己清脆的笑声,嗅到花清淡的香气,而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注视着她,此刻与面前这双深邃的眼睛重合在一处,同样满含关切和温柔,如同没有隔着长长的时间距离。 她紧紧咬住嘴唇,将自己拉回现实。很久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将回忆妥帖地收藏在内心一角,不轻易去翻动。 辛辰成功地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将一直紧握的手机随手放在一边:“你说得没错,楼下果然贴出了拆迁公告,看来这房子快住到头了。” 路非并不介意她转移话题:“你有什么打算?” “看看再说吧。” 路非不准备再由她敷衍过去:“你没看公告日期吗?” “没留意。” “马上要开始拆迁补偿协商了,这次开发商是昊天集团,他们一向以追求效率著称,已经将拆迁委托给了专业拆迁公司。据我所知,国内拆迁公司的行事和口碑并不好,可保证速度是出了名的。” “没关系,我并不打算做钉子户,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拆迁条件,我肯定也能接受。” “你以后想住在哪,喜欢看江还是看湖?也许近郊小区带院子的房子比较好种花一些,撵我开车带你去看看。” 辛辰摇头:“不,我对买房子没兴趣,拿到拆迁款,正好去别的地方走走。” “去哪里?” “还没想好,也许去个气候温和点、四季花开的地方住一阵也说不定,反正我的工作在哪完成都是一样。” “你又要在我回来以后离开这里吗?” 辛辰带点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这样推测?这中间根本没有因果关系。你去过很多地方了,知道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从小待在这个城市,除了旅行,从没离开,想换个环境不是很正常吗?” “我没法不做这样的联想,上次我回来,你去了秦岭;这次你又说要去别的地方,索性连哪里都不说了。” “我们完全不通音讯快七年了,各有各的生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起来看呢?” “你我都一样清楚,这中间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关系,对吗?”他注视着她,平静地反问,辛辰只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小辰,别否认。你并不想再看到我,为了躲开,你在一次没有充分准备的徒步中险些送命,现在你又决定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 “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的责任。”辛辰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两人同时怔住。 良久,辛辰疲惫地笑了:“对,这话是你在我17岁时跟我说的:辛辰,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责任。你看,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后来我再也没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责任,所以,继续让我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也去过你的生活,好吗?” 这个拒绝来得如此明确直接,路非默然,看着面前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面孔却有着苍凉冷淡的表情,他的心抽紧了:“我恨我自己。虽然自我检讨没什么意义,可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小辰,居然用这么冷漠的一句话伤害了你。” “我忘了,你还是这么爱反省自己。不,路非,我并没清算或者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是和你赌气。事实上,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金玉良言,绝对不算伤害,我早晚都得懂得这个道理,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她偏头,脸上再度出现那个漫不经心的微笑,“由你教我学会这一点,我很感激,这比让生活直接教训我,要来得温和得多。” 她语气平和,脸上微微含笑,路非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手机响起,辛辰拿起来接听,是戴维凡打来的,他告诉辛辰,她设计的那个LOGO,客户刚才已经去看过了,对第二套方案比较满意,同时提出色调要做调整,辛辰一一答应下来:“好的好的,虽然我觉得你的这个客户很可能有点色弱,但谁出钱谁是老大,我按他说的来调整好了。” 她回头看着路非,笑道:“这会真的有点忙,我们胳再聊吧” 她再次客气地对他下逐客令,路非长叹一声:“这个周六,我请辛叔叔一家吃饭,到时我来接你,好吗?” 辛辰觉得大妈李馨恐怕不见得会欢迎自己,可并不说什么:“我跟大伯联系一下再说。” 门在路非身后关上,辛辰怔怔站立着,过了好一会,她走进了卧室。她的卧室跟外面工作室一样装修得极简,一张铺了米白床罩的床,一个大衣橱,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陈设。 她打开衣橱,里面衣服收纳得整整齐齐,没一丝零乱。她从角落取出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盘腿坐到地板上,打开这个包,取出里面的标准比赛橡胶和布制国际象棋垫,展平放到自己面前,然后将一个个棋子摆好。 “王对王,后对后;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白后站白格,黑后站黑格。” “后是国际象棋中威力最大的子,横、直、斜都可以走,步数不受限制,不过不能越子。” “对,这就是易位。” “不,不行,这样不符合规则。” “又要赖皮吗?” 这副国际象棋是她15岁时路非拿来给她的,那一年,辛开宇依然满处逍遥地做着生意,很少着家。路非经常过来给她实习功课,陪她下棋消遣。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此刻仿佛仍然回响在室内。 尽管装修时她对这个房子结构做了最大限度的改变,旧时家具全部换掉,包括他们曾多次坐在阳台上领的那两张老式藤椅,虽然基本完好,她也让装修工人拿走了。 可是她终于留下了这一副国际象棋。 她清晰记得所有的规则,却再没和任何人对弈。只在某些寂寞的夜晚,她会拿出来,默默摆好,听着那个声音的指导,移动着棋子,仿佛那个少年仍坐在对面,耐心指导着自己。 “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完全无视别人的感受。”辛辰的上一任男朋友冯以安曾这样指责她。 她毕竟不是那个一语不合就会拂袖而去的任性女孩子了,只含笑说:“嗨,我们公平一点,我并没要求你放弃你的世界,也没要求你把我的感受看得太重要。” 第十章(上) 辛笛对着手机嗯嗯啊啊,这是她成年以后接妈妈电话时的标准语气。 放下手机,辛笛叹气。一直到读大学那一年,她妈妈李馨都是她生活绝对的统治者,决定什么时候受孕放她来人世只是开始,接下来决定她吃哪个牌子的粉、上哪个幼儿园、哪一种兴趣班、学什么乐器、跟什么老师学哪一种画法、念哪一个小学、中学、进哪一个班主任带的班、穿什么样的衣服、交什么类型的朋友、看哪一部电影和课外书……巨细无遗,无所不包。 被这样管束着,循规蹈矩长大,居然还会保持想象力,对艺术有热情,辛笛觉得,完全可以毫不脸红地夸自己一句:你真是一朵奇葩。 她永远记得,辛辰第一次来月经,是在十三岁时的暑假,小姑娘不慌不忙找她借卫生巾,然后换,洗干净晾好,看得她好不惊奇,这和她初潮时惊惶失措从学校跑回家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羞愧地问:“辰子,你不害怕吗?” 辛辰反问:“有什么可怕的,我爸爸早给我看了生理卫生的书,告诉我肯定会经过这个发育的过程。” 辛笛知道爸爸关爱她的程度当然比小叔叔疼辛辰来得强烈,可她不能想象做父亲的会和女儿谈论这个话题。就算她母亲,也是在事后才含蓄隐晦地讲了点诸如应该注意的卫生事项,同时附加以后要更加自重自爱的品德教育。 上大学后,辛笛搬进美院出名条件简陋的宿舍,头一次和另外五人同一间房,有同学想家想得悄悄啜泣,有同学不适应集体生活满腹怨言,只有她简直想仰天长笑,觉得自由来得如此甜蜜酣畅。 她当然爱她的妈妈,可是她不爱她妈妈为她安排的生活,更不爱那些一直陪伴她长大的灰扑扑且不合身的衣服。谁要跟她说衣服只是身外之物之类的话,她保证第一时间冷笑,不对,就她的切身体会来讲,衣服对人身体和灵魂发育的影响,怎么说都不为过,她一向赞成这句话:You have a much better life if you wear impressive clothes(如果你穿上令人一见难忘的衣服,你的人生会更美好)。 一周只回一次家,自己安排自己的衣着,辛笛用最短的时间适应了大学生活,等李馨发现女儿不可逆转地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已经回天无力了。 辛笛慢慢学会了用嬉皮笑脸来搪塞妈妈,包括在催她相亲交男友结婚的这个问题上,从一开始的正色谈心到后来的怀柔攻势,她通通能应对自如。 比如妈妈说:“小笛,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辛笛会无比诚恳地回答:“我一直在考虑,很认真,我得出的结论是宁缺勿滥。” 到她拖到28岁时,妈妈再也没法等她慢慢考虑了:“小笛,我一想到我和你爸爸走了以后,只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就觉得难受。” 平常女孩子大约很难抵住母亲这样的温情告白,辛笛把这话转述给好朋友、同样28岁未婚的叶知秋听时,叶知秋当即眼中有了泪光。 可是辛笛只笑着挽住妈妈的手,一样满含深情地说:“妈妈,您和爸爸这个年龄都是中流砥柱,正为国效劳还没退休呢,怎么说这话。再说了,我要是遇人不淑的话,远比一个人孤零零生活来得可怜,对不对?” 她妈妈简直无言以对。 然而这次,她妈妈在电话里跟她说的话,不是她能随便敷衍过去的了。 她知道妈妈一直喜欢路非,当然,那样优秀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从上幼儿园就保护她的玩伴,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之一,辛笛也是喜欢的,年幼时她曾顺口说过:“我长大了就和路非结婚”,逗得两家大人笑得合不拢嘴,并顺势开玩笑订下娃娃亲。 只是她清楚知道,两人之间的这份喜欢从来没带上过男女色彩。更不用说,她现在知道路非对辛辰有超乎友谊的感情。 辛笛不敢跟妈妈说这话,她妈妈一向很明确地认为,辛辰至少破坏了她和两个男孩子之间可能的发展,一个自然是路非,另一个是她的大学同学、学摄影的严旭晖。 而辛辰的上一任男友冯以安,李馨也曾打算优先安排给辛笛:“这孩子很不错了,他爸爸和你爸爸以前同事多年,他和你同龄,名校毕业,事业发展顺利,家庭条件合适,无嗜好,性格也好。” 辛笛被这个标准相亲介绍弄得大笑,坚决拒绝见面,李馨才作罢。 辛辰与冯以安分手后,李馨现出“我早料到了”的表情,更是让辛笛费解。 辛笛觉得李馨派给辛辰的那些罪名来得都很无妄,先还尽力跟她妈解释。 “我跟路非就是兄弟姐妹,发展下去无非是姐妹兄弟。再说辰子那会才16、7岁呀,您未免太夸张了。” 李馨只无可奈何看着她:“你太单纯了小笛。辛辰那孩子人小鬼大,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辛笛本来想说“我如此单纯也是拜您所赐”,不过毕竟不敢太惹有风湿心脏病的妈妈生气,只能咽了回去。 提到严旭晖,辛笛更惊奇了。 古人说穷文富武,到了现代,进美院相当于学武,较之一般院校烧钱,而学摄影专业投入更大一些。他们上学那会数码相机尚未普及,拍摄设备自不必说,胶卷、冲洗也是一笔可观的开支,更不要说还得时不时出外采风,或者请模特拍摄。严旭晖家境富裕,经常天南地北到处跑,按快门时视胶卷如粪土的潇洒作派着实折服了包括老师在内的好多人。 他热衷拍摄的主题首先是美女,其次才是风景。他和辛笛交流时装摄影,颇有共同话题。两人有近似的品味和见解,都有些恃才傲物和小小不羁,他也能很好理解辛笛的设计表达,拍摄出来的效果能让辛笛满意。于是两人时常凑在一块,在校园内外兜搭模特美女,辛笛出设计构思,想点天马行空的主题,由他拍些所谓创意片出来,居然也赢得了不少好评,有的被杂志采用,有的还得了不算重要的奖项。 李馨毕竟不放心辛笛,时常会盘问她的行踪,辛笛把严旭晖当个完全无害的中j□j代给她妈妈让她放心。不料严旭晖瘦瘦高高,貌似忠厚,谈吐斯文,在长辈面前能很好隐藏自己的棱角,竟然颇得李馨好感。 大二那年辛笛要去北京看服装展,妈妈照例追问同行的人,听到有严旭晖的名字先是意外:“他又不是学服装的,看哪门子服装展。”随即点头,“小笛,有他跟着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辛笛懒得解释他是奔服装展上模特如云去的,没想到李馨就此误会了。 第十章(下) 路非悄然回到本市工作,而且说起已经和女友分手,处于单身状态,李馨再次被激发了想象力,刚才就在电话里将话题往他身上扯,辛笛的头顿时大了。 她对着面前的设计稿出神,一只手飞快地转动着铅笔,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细细的铅笔在她指间转得花样百出,刚看到的人不免大为惊奇,索美设计部门的人早看习惯了,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搅她。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趣,前台打来电话,说广告公司的戴总拿来改好的广告样品请辛总监再度审核。 辛笛很后悔揽这事上身,她发现自从自己挂了个设计总监的头衔后,听着威风,但不得不处理越来越多行政务,而这些大部分都是让她厌烦的,只是烦归烦,却推不掉,只好扔下铅笔去会客室了。 另一个设计总监阿KEN也坐那边,正和戴维凡闲聊着。她不免奇怪,阿KEN等闲不爱理人,居然也和戴维凡相谈甚欢,莫非这人的美色对男女都有影响不成。看她进来,阿KEN说:“我都签字了,先回去做事。” 改好的样品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辛笛嘀咕:“阿KEN一个人签不就完了吗?”不过还是认真审查完毕后签字认可,起身要走,戴维凡赶忙说:“辛笛,喜欢张学友的歌吗?” “还行。” “那星期六晚上有空吗?一块去看他的巡回演唱会。” 辛笛手扶在会客室桌上,略微诧异:“戴维凡,你是想跟我约会吗?” 戴维凡当然点头。他这几天前思后想,觉得跟辛笛玩什么欲擒故纵之类的把戏大概是白费力气,打算还是老起面皮单刀直入地追求。他猜辛笛对张学友的兴趣应该不大,但本地这类演出并不多,挑选的余地有限,也只能试试了。 辛笛若有所思看着他,嘴角突然挂了个让戴维凡觉得实在有点狡黠的笑意,他简直有些紧张了,不知道她脑袋里转的什么念头。 “看演唱会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星期五晚上先陪我吃饭。” 戴维凡简直大喜过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那当然那当然。” “地点由我定。” 戴维凡毫无异议。 辛笛回到设计室,阿KEN正站在她的设计稿前凝神细看,他40来岁,是个瘦削的香港男人,仿佛全身的营养集中到了脑袋上,头发茂盛浓密得异乎寻常,穿着精致而简单,如同城市雅痞。 “阿KEN,以后你要在这边的话,那些事务性的事情不许全推给我,总有一天我会被这些搅崩溃的。” 阿KEN操着不咸不淡的普通话说:“我给你机会啊Sandy,小戴多帅,又摆明想追求你。” Sandy是他自作主张给辛笛取的英文名字,他在香港算是比较知名的设计师,一年前被索美老板曾诚重金礼聘过来,初来时不苟言笑,整个设计室被他的名头和那张严肃的面孔吓住,只是辛笛的神经比较粗,根本不被别人的排场撼动,他跩,她比他还要跩。 阿KEN要求设计部门所有女孩子都取了英文名字,声称比较好称呼。本地不比北京上海外企集中的地方,向来并无人人都有个洋名的风气,不过大家都很踊跃响应,甚至连财务部、市场部的女孩子也跟风相互叫起Susan、Mary之类来了。只辛笛没理会,他叫她Sandy,她老实不客气拒绝答应,而且不嫌拗口地开口就称他为“王耀伦先生”,弄得他好不气恼,觉得这个已经开始负责索美最主要品牌设计的女孩子很难弄,大概是想搞传说中内地企业出了名的人事斗争。 可是几个回合交道打下来,他发现辛笛其实并无玩办公室政治的瘾头,对于权力毫无兴致,是再直接不过的一个女孩子。待看过辛笛的设计稿,他叹气摇头,直接说:“Sandy,没说的,你有才气。” 辛笛也承认这个言谈举止放诞傲慢的香港人同样是有才气的,他的设计和市场结合得十分好,而且对于流行商业元素高度,面料素材运用得十分纯熟,值得她好好学习。 两人惺惺相惜,也就开始称呼对方英文名字算是和解了。两人的头衔都是设计总监,但按曾诚的安排分工明确,相互制衡,倒也合作得不错。 辛笛怀疑地看着他:“阿KEN,你一年才在这边待几天,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要追求我,堪比狗仔了。” 阿KEN大笑:“这是直觉,吃设计这碗饭没良好的直觉可以直接出局了。我看了你刚出的设计稿,Sandy,你的内心好象住着一个顽童,拒绝长大,简直是女版的彼得潘。” 这个说法让辛笛一怔,她当然记得,多年以前,路非以相似的说法形容过辛辰,让她印象深刻。阿KEN看她的设计显然是以专业的眼光,十分用心专注。而当时18岁的路非,向来性格持重,谨言慎行,没有流露对任何女生的兴趣,若不是认真观察了辛辰,怎么可能得出这个结论。 她只能承认她妈妈在这方面比她要得多。 阿KEN摊开她的设计草图,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有一点我很奇怪,Sandy,人家画手稿,模特面目通通省略,怎么你每次都不厌其烦画得很清楚,而且画的好象是同一个女孩子。” 辛笛笑道:“男人太细腻简直有违天和,阿KEN,我早晚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这个女孩子是我堂妹,我从小喜欢画她,画手稿时不自觉就会浮上她的面孔来。” 当然不止是画手稿时她会想到辛辰,事实上每一件作品出来,看着公司的试衣模特穿上,她都会情不自禁想象16、7岁的辛辰穿上该是什么效果。这样的联想有时有很反讽的效果,因为她负责设计的索美主牌的定位这几年越来越趋向成熟了,倒是她只负责审定的二线品牌走的是青春路线。 “这女孩子真是美得生动,几时介绍给我认识。” “你见过啊,上次我们一块去吃饭时,我指给你看,旁边桌上就是我堂妹和她男朋友。” 两个月前,辛笛带阿KEN去吃本地特色菜,正碰上辛辰和冯以安一块吃饭,彼此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阿KEN见惯美色,看到辛辰并无惊艳之意,只说辛笛让她堂妹穿得这么简单随便就出街,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设计师名头。 吃到中途,那边桌上两个人似乎为什么事争执起来,辛笛一瞥之下,只见一向文质彬彬的冯以安看上去很激动,额头青筋都在跳动,虽然尽力压低声音,也能看出怒意。辛辰却保持着平静,始终轻声细语。最后起身怒冲冲走掉的居然是冯以安,辛辰只苦笑一下,若有所思看着他走出餐馆,然后低头继续喝汤,对比以前她与男孩子略不顺心立马翻脸走人,实在判若两人了。 第十一章(上) 辛笛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有点阴沉奠空,厚厚的云层带着铅灰色,低低压下来,站在冷气充足的室内,也能感受到天气的沉闷。她情不自禁想到那个响,这么说来,辛辰与路非之间的相互喜欢,并不止于她一直认为的那一点简单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动吗? 这时,她手机响了,是路非打来的。他语气平淡地问她:“小笛,晚上有安排吗?没什么事的话,陪我去喝点酒吧。” 辛笛答应下来,两人说好时间挂了电话。路非是她朋友,两人认识20多年,可她觉得这次回来的路非变得有点陌生了,以前他从来镇定,不轻易流露情绪,最近她却时时能感觉出他平静下面掩饰着惆怅和无奈。 而路非此刻也正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眺望着远方。他从辛辰家出来,直接回了办公室,然而却完全无心处理公事,同样沉浸在对那个响的回忆之中。 路非七年前去美国读硕士,毕业后开始任职于美国一家私人股权风险投资公司,这家公司行事低调,管理着十余项数额庞大的私人基金投资,投资遍及世界各地,在中国内地投资规模和范围都很大。他在美国工作了一年时间,三年前申请回国,任职于这家公司设在北京的中国办事处。这次他回本地来,固然有私人的原因,同时也是配合公司投资参与昊天集团开发项目运作。 他的办公室在市中心昊天集团租用的写字楼内,从四十楼俯瞰城市,可以看得极远,而辛辰住的那个宿舍区也在他视线范围,只是那一片灰色的居民楼,密集得根本辨不清轮廓。 他参与的项目马上要将那里夷为平地,重新竖起繁华的购物广场,而那个在他青春岁月任性留下印迹的女孩,似乎并不介意以这样方式彻底抹去旧日回忆。 路非与辛辰初识的响以后,他开始过全新的大学生活,辛笛、辛辰则开始上让她们各自快喘不过气来的高三和初三,三人联系并不算多。 辛辰并不爱学习,可是她知道考不上本校高中,又得麻烦大伯,所以还是老实上课、复习,做老也做不完的模拟试题。 辛开宇照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谈着恋爱,生活过得丰富精彩,偶尔提醒女儿不要睡得太晚,考试并没那么重要。辛辰好笑,也只有她好命,有这么个没要求的父亲,可是她有一个有要求的大伯,不可以辜负,再说还有路非,她也不想让他对她失望。 寒假时,路非如约来给辛笛和辛辰补习,看到辛辰的考试成绩,满意地点头:“不错,继续努力。” 辛笛的家插着电热油汀,老式房子墙壁厚实,门窗狭窄,比较保暖,本地冬天的寒风肃杀全被关在了室外。 路非给两姐妹分别讲数理化的重点,指定题目让她们做,督促她们背英语单词,闲下来时还带来一副国际象棋,教姐妹俩下棋作为调剂。只是辛笛对这个完全没兴趣,辛辰倒是很快学会了,有时间就和他对弈,当然会用上耍赖、悔棋和悄悄移子等招术。 这天下了大半天的雪,李馨下班回来,恰好看到院子里树下,辛辰捏了一大团雪,顽皮地试着要丢进路非衣领内,路非只是闪避,同时纵容地微笑,握住她冻得红红的手:“别玩了,当心感冒。” 李馨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辛辰只抬头一看她的神情,就收敛了大笑。路非也有点尴尬,放开辛辰的手,跟她打招呼先走了。辛辰和李馨一块进屋,辛笛照例在全神贯注地画画,完全对外面的事没反应。 李馨不能不暗暗嗟叹女儿的单纯。公平地讲,她并没有太强烈的功利心,不至于在女儿才不到18岁时就希望她和路非有什么发展。可是路非的优秀来得十分明显,他从小性格持重,成绩出类拔萃,全无家境优越孩子的纨绔样,和辛笛又一直相处融洽,当母亲的不能不有点小小希冀。 如果辛开宇象其他败家子那样,一边放纵一边自知理亏;如果辛辰象其他没娘的孩子那样,带点“小白菜,地里黄”的忧郁可怜或者畏缩像,那李馨可能会原谅那个虽然麻烦不断、可是实在英俊的小叔子,也会疼辛辰多一点。 可惜辛开宇没出息得十分理直气壮,而辛辰很好地继承了他这一点,从来打扮得时髦亮丽,表现得放任活泼,父女两人都活得坦然自得,实在没法让人跟需要同情扯上关系。 在李馨看来,辛辰这个女孩子缺乏管教,太野、太过任性、眼睛里内容太多,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儿辛笛实在过于单纯,可说一点心机也没有。 她的这份隐约不喜欢,在发现路非突然和辛辰关系亲密后,来得更强烈了。 辛辰尽管活泼,却也是的。后来,她就找各种借口少去大伯大妈家了。 辛笛参加了提早举行的美术联考,并考出了一个优异的分数。接下来姐妹俩的高考、中考成绩都不错,让辛开明喜出望外,连说“双喜临门”。 这一年的响,李馨拿了假期,带女儿回老家探亲。而辛开宇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他不在家的时候,路非时不时会过来陪辛辰,督促她做作业,带她去看电影、喝汽水,给她买她喜欢的巧克力蛋筒,陪她下棋、领。 正是在这个响,辛辰第一次吻了路非。 两人看完电影回来,响的夜晚,温度很高,街上满是散步纳凉的人,闲散地走着,而辛辰的步态更是一向懒洋洋的。 已经走到辛辰楼下,她突然问路非:“听说大学里很多人谈恋爱,你有女朋友吗?” 路非摇头,这个问题让他有些尴尬。 “那你亲过女孩子没有。” 路非更不自在了,刚才的电影里有接吻镜头,黑暗中他情不自禁侧头一看,辛辰看得聚精会神,似乎一点没有羞涩感。现在面对辛辰探究的目光,他只能坦白:“我没女朋友,不可能亲随便哪个女孩子吧。” 辛辰一脸若有所思:“高二有个男生追我,要我做他女朋友。” 路非大吃一惊,可再想想,并没什么好吃惊。他也是打高中过来的,清楚知道哪怕是学习负担繁重、老师管理严格的重点中学重点班,一样挡不住少男少女春心萌动,谈点的小恋爱,算是紧张生活的小纾解。 “你喜欢他吗?”他只有把学生以学习为重等大道理咽回去,问道。 “他人倒是不讨厌,也没长青春痘,看着挺干净的,还是学校百米跑的冠军。” 路非暗叹,果然还是小孩子,对于男朋友的要求就是这个,他一边鄙视自己一边还是忍不住问:“你打算当他女朋友吗?” 第十一章(下) 当路非独坐在位于市中心29楼的办公室想到那个吻时,辛辰收好了棋子,让自己的记忆停在了同样的地方。 那是两人回忆里最温馨的日子。辛辰清楚知道,那些日子并不只对她一个人有意义,就算是后来去了美国念书、见识了更广阔天地的路非,一样也是珍惜那段相处的,不然不会到了现在,仍用温柔的目光注视她。 正是有过如此纯净幸福的时光,辛辰才原谅并放任自己偶尔沉浸过往。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辛辰将国际象棋放入衣橱角落。她并不打算沉溺在回忆之中不自拔。然而少女时代的她,仿佛充满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气,也拥有着爱。她只同意自己在没有力气继续时,向回忆找一点温暖,向过去借一点力量。 辛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把从戴维凡那拿回来的画册原始图片打开,开始一张张修轮廓、修皮肤,这当然不是普通爱好者下个软件工具自己美化照片那么简单,不过也是件说来玄妙、其实算得上熟练工种的工作。 她从做自由职业者开始,就常年给几个小婚纱摄影公司处理照片,报酬说不上很好,不过来源稳定,而且早已经做得熟极而流,根本不费力气。到后来,大的婚纱摄影机构也开始不定期找她。 但是广告画册比一般摄影人像处理要求更高一些。她一点点加层,调整透明度,磨去痘痘、痣和细小的斑点,修出接近真实的细腻皮肤纹理。做这些的时候,她根本不用动脑子,所以完全能理解影楼那孩子PS得兴起,把人家的肚脐眼给PS掉的笑话。 正专注工作时,另一部笔记本电脑响起了QQ消息提示音。她装QQ只是为了工作往来方便,平时总是挂着,但很少与人闲聊,点开一看,却是她的网友Bruce,他现在正在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读书。三年前,两人曾在那次差点让她送命的秦岭徒步中结伴同行,后来成了好友,时不时会在QQ上交换彼此在不同地方徒步的心得。 “,在吗?” 是她的网名,她在QQ和徒步论坛上都用这名字,当然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这名字容易让人起联想,她只耸耸肩,并不理会。她喜欢的是那种生长在辛笛院子里高大的乔木,羽状叶子到了夜里就悄然闭合,每年六、七月满树丝丝缕缕的红白两色的花盛放得惆怅如梦,那个似有若无的清香始终飘在她关于本地响的联想和记忆里。 而15岁随家人移居加拿大,18岁去美国上大学的Bruce也解释过他的名字:“我姓林,老外听Bruce Lin和Bruce Lee差不多,多威风。” “我在,你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怎么这个时间上线?”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Bruce比她小3岁,为了证明自己中文没有丢,喜欢讲些现成用滥了的对白 “我在工作,待会再聊。” “哎等等,抽时间给海外游子一点同胞爱好不好,问一下我现在在干嘛。” “还用问,你在闲得发慌。” “我现在跟你在一个城市,下午刚到,,我想见见你。” 辛辰一怔,两人坐在秦岭太白山上闲聊,Bruce的确跟她说起过,15岁之前他就生活在本市,还一一列举了他曾经居住的街道、就读的中学、经常打电动游戏的商场和吃牛肉面的小馆子,证明他所言不虚。后来他也提起,他打算在合适的时候回来探亲,并探访她这个曾同生共死过的“难友”。 “我今天已经出了一次门了,对于宅女来说,一天出两次门很过份。”她开玩笑地打着字,“明天提早预约吧,先说好想吃什么,我请客。” “去你的,就今天,我被亲戚喂得快撑挂掉了,什么也不吃,晚上我们去喝酒。我们早说好了,要找个地方痛快喝一场的,你不许赖。” 辛辰想,今天出去喝酒放松一下,倒也不是一个坏主意,不然到了夜深人静,回忆恐怕会不受控制地转化成梦魇,她答应下来,和Bruce约好了时间地点。 非周末的晚上,本地这个著名慢摇吧里面人多得让Bruce瞠目,人声鼎沸,再加上强劲的音乐,耳膜都有震动感,他们好容易在吧台边高脚凳找到位置坐下,叫了啤酒喝着。 辛辰不经意一转头,看到了她的前男友冯以安,正和一个女孩子坐在不远的桌上喝酒,而那女孩尽管画了浓妆,也看得出来和上次冯以安特意介绍给她的不是同一人。她马上移开视线,并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但他一下看到了她,起身往她这边走过来,神情冷冷地说:“小辰,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她只能做最简单的介绍:“冯以安,Bruce。” Bruce起身,友好地伸出手,冯以安并不看他,敷衍地握了一下,转身似乎要走开了,突然停住,凑近辛辰耳边,略带嘲讽地说:“这么说,找到新人陪你打发寂寞了。” 他们上次碰面,他介绍新女友给她认识,还十分客气,她不理解他现在的不友好表现,只能断定他喝多了,将身子避开,不理会这个挑衅。Bruce伸手护住辛辰,同时问:“有什么事吗?” 好在冯以安并没有出格的举动,狠狠看了她一眼,走开了。Bruce见辛辰神色不豫,说:“这份闹腾,我呼吸窘迫,心脏有点吃不消了,我们出去吧。”她马上点头同意了。 站在外面,Bruce做绝处逢生状,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我真是从海外来的土人,受不了这份吵。” 辛辰讪笑:“不是吧,我这老人家也没事。” “可怜我这个书呆子,以前待在温哥华,家里管得严,只在Homeparty里见识过中学生趁大人不在这么疯狂,成年可以买酒后,大家能疯倒都不疯了,喜欢安静点。” 他今年22岁,穿着白色V领T恤加工装裤,头发有型地零乱着,身材高大英俊的面孔带着调皮的笑意,哪里有一丝书呆气。 辛辰不经常泡吧,但每次出来,都并不介意那份吵闹,反而觉得如此喧哗,正适合一帮各怀心事的人喝酒玩到尽兴,根本不必动脑筋与人对答。现在看看时间还早,想了想:“要不去另一家,蓝色天空,据说是老外开的,情调不错,在本地的外国人去的很多,好象比这边稍微安静点。” “你别拿我当外国人,而且我天天看老外好不好,没兴趣回来还看他们。” “哎,你很难伺候啊,少爷。这样吧,去我堂姐朋友开的酒吧,叫Forever,那边是纯喝酒领的地方,不过很少你这样的低龄人士去就是了。” “不许歧视我的年龄,,我只小你两岁多一点罢了。”Bruce抓住她的手凝视她,现出一个低回不已的表情,有板有眼地说,“自从你拒绝我以后,我就日渐沧桑憔悴,年华不再了。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第十二章(上) 辛笛会来这里一点也不奇怪,她住在附近,而这间酒吧的老板阿风是她的好友,用她自己的话说,这里是她“喝喝小酒,发发酒疯最安全的地方”,不仅可以打折签单,万一喝醉,阿风还保证送她回家。 但路非是辛辰今晚完全没想到会碰到也不想碰到的人。 辛笛对辛辰眨一下眼睛,辛辰对他们点点头打招呼,Bruce笑道:“你朋友吗?要不要一块坐。” “是我堂姐,和她的朋友,不用了。” “那个人我似乎在哪见过。”Bruce有点纳闷,可是他想,这男人如玉树临风,气质温润,光华内敛,如此出众,没理由见过却转眼忘了,只笑着摇头。 辛笛与路非坐到了另一边,而路非再度扫过来一眼,表情不同于他素来的镇定,颇有点含义不明。但辛辰不愿意谈论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徒步。如果有可能,我会去欧洲自助游一趟,我比较想去的地方是布拉格,还特意买了一本书,书名叫《开始在捷克自助旅行》,看着很有趣。奥地利嘛,再说吧。” “那我回去就做捷克的准备也行,我们约好,明年暑假行吗?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跑。” “还要跟我一块出行呀,上次够衰了,我害你断了锁骨,两个人都差点丢命。” “不是绝处逢生了吗?,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经验,我永远珍惜。”Bruce再度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吃不消你,别玩了,我堂姐在那边,回头她要我解释,我可说不清。” “很好解释啊,跟她实说,我是你的忠实仰慕者,跟你共度了几个永生难忘的日夜,同生共死的交情,之后大概每隔一个月会向你表白一次,有时是王家卫式的,有时是周星驰式的,有时是古典深情的,有时是后现代狂放的,可是你从来不买我的帐。” 辛辰无可奈何地笑:“Bruce,你这样做心理暗示是很危险的,小心从开玩笑变成半真半假,到后来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 Bruce凝视着她,桌上那簇烛光印入他眼内,闪烁不定:“也许我说的全是真的,并不是玩笑。” 辛辰却开玩笑地竖一根手指,做个警告姿势:“我对朋友会很好,Bruce,不过我对爱我的人是很残忍的,不要爱上我。” 路非没想到约辛笛来散心,却会碰到辛辰和一个漂亮大男孩意态亲密地坐在一起,尤其这男孩子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陌生人。他似乎从来没见过如此妆容明艳的辛辰,在黯淡摇曳的烛光映衬下,她笑得美丽、陌生而缥缈。 那边辛辰和Bruce又坐了一会,喝完面前的酒,起身结帐,跟他们点头打个招呼先走了。 路非意兴索然,并不说话,只闷闷地喝着酒。 “男人吃醋是这个样子的吗?” 能跟路非言笑无忌的朋友大概也只有辛笛了,路非并不介意她的调侃,只苦笑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笛。” “是呀,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时候我想,莫非我过的生活和大家都完全脱节了吗?”辛笛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读中学的时候,坐我旁边的女生和坐我后面的男生谈恋爱,我一无所知,后来还是班主任她老人家大发雷霆,让他们写检讨,我才晓得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这桩罗曼司。念大学了,恋爱的人不讲究低调神秘,我师姐公然单恋校草好几年,据说路人皆知她的良苦用心,可我也是后来跟她领才知道的。” 那校草自然就是戴维凡,辛笛的师姐目前在福建做男装设计,发展得不错,辛笛过去出差,多半会和她约着聚聚,交流设计心得,谈谈内业趣事。那次听到师姐借着酒意说起年少心事,两人还相对大笑。师姐是放下了旧事,而她纯粹是觉得以师姐这般人才,“有啥好单恋一只开屏孔雀的”。 “知道这些事并没什么意思吧。” “怎么没意思,生活太平淡,这些事情都是有趣的小点缀。” “毕竟是别人的生活,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可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样啊,去年同学聚会,有个去香港定居了的男生,突然对我招供,他一直喜欢我,并且示意了很多次,我却没有反应。周围同学还起哄,说他们都看出来了。” 提起这事辛笛有点恼火,不知道是对那个过于含蓄的男生还是对过于迟钝的自己。她倒并不为错过和那个没留一点印象的男生可能的发展而遗憾,可是确实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学习、工作以外,未免空白太多。 路非再拿一瓶啤酒放到她面前:“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 “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天生对感情没有感觉嘛,连我妈都看出你和辰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却完全茫然。” 路非笑:“阿姨看出什么来了?” 辛笛不想转述她妈说得比较刻薄的那句话,只耸耸肩:“总之,我是晚熟加冷感,没得救了。” “那倒不是,不过,阿姨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路非在心里默默地想,不象辛辰,没有任何保护,太早接触了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现实的世界。 “是呀,她老人家把我保护成了……”辛笛本来想说“28岁的圣”,总算及时缩了回来,心想这也怪妈的话,未免不公平,莫不是当当得失心疯了,在戴维凡那家伙面前坦白了就已经够丢人了,她只能长叹一声,“保护成了感情白痴。” “你哪里白痴了,你是光风霁月。”路非莞尔。 辛笛摆手:“拉倒吧,这听着不象安慰象挖苦。可是有一件事我非得问你了,你这次回来,表现得很奇怪诶。你出国连读书带工作快四年,回来在北京工作三年了,我算术不好也知道,前后加起来有七年了。这不是一个短时间,中间你差不多从来没跟辰子联系过,你不会以为她会因为16、7岁时喜欢过你,就一直玩什么寒窑苦守默默等着你吧。你也知道,追求她的人一直很多。” 路非和辛笛从幼儿园时期就开始认识,她也是他保持联系和友谊时间最长的朋友,他并不想瞒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停了一会才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笛,我从来没自大到那一步,而且我哪有资格对小辰有什么要求。” “你想追求辰子吗?” “如果她还肯给我机会。” “我不得不说,你真的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你在国外是没办法,可是三年前回国时就应该留下来直接跟她说啊,为什么一听她去西安旅游了,你一天也不愿意多等,马上改签机票,提前回了北京,三年间再没回来。以前还时不时发邮件打电话告诉我行踪,这三年也不怎么跟我联络了。” 第十二章(下) 辛辰在第一次吻过路非的那个夏夜以后,再没问过他,她算不算他的女朋友。也许在她看来,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路非从来没直接承认过辛辰是他的女朋友。4岁的年龄差距说来不算什么,可是对一个19岁、读大二的男孩子来说,有一个仍在读高中、才15岁的女朋友,仍然是件存在着心理障碍的事情。 尤其路非一向严谨理智,带着那个甜蜜却又浅尝即止的吻回家,他失眠了,眼睛睁开合上,全是那张漂亮而笑盈盈的面孔。 他甚至上网查资料,翻心理学书籍,旁听心理学教授讲课,看纳博科夫那本著名的小说《洛丽塔》,检讨自己算不算恋童。这样的心事不要说对父母,就算是对隔了8岁、关系亲密的姐姐路是,或者差不多同龄、一直的好友辛笛,他也是无法吐露的。 路非休息或者放假,只要没什么事,都会给辛辰打电话。如果辛开宇不在家,他会过来陪她。他们在一起,多半都是他辅导她做功课,最多陪她看场电影。辛辰说来已经发育,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并无j□j念头,只满足于偶尔一个稳定有安全感的拥抱;而路非是克制的,他对自己说,她已经快满16岁了,他可以等她长大,这样陪她成长的过程,也很美好。 他确实按有女友的标准来约束自己的言行,对任何女生的示好都选择了忽略不作回应。 一直对路非倾慕的同系女生丁晓晴终于按捺不住心事,直接向他表白,他委婉地说:“对不起,我目前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这和你的学习丝毫没有冲突啊,只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加深了解,看有没发展的可能而已。” 他只能说:“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丁晓晴不信这个推托,沉下脸来:“路非,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不必拿个不存在的人来搪塞。我们同学一年多了,根本没见你和任何女孩子约会过。” “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做虚构,她不在这个学校念书,但她是确实存在的。”他的神情与声音都保持着惯常的镇定冷静,丁晓晴只得作罢。 她当然存在,而且存在感那么强烈,想到她,就如同有不知方向的风任性拂过,让自己的心象一池春水般被吹皱,起那样微妙而的波动,路非想。 路非从没对辛辰说起过别的女孩子对他的示意,辛辰也根本没意识到还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她倒是时不时会说:“郑易涛又给我递纸条了,险些被老师抓住,真烦。”这郑易涛就是那个百米冠军,一直对她锲而不舍。 “前天有个男生在学校门口拦着我,要我去看电影,太可笑了,我都不认识他。” 她并没丝毫炫耀的意思,纯粹是向路非报告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小事。 又或者拉着脸说:“吴老师批评我不该和男同学讲话太多,害他们不专心,难道怪我吗?明明是他们来跟我搭讪。” 路非并不认为那些小男生是威胁,也同意老师对她不够公平,可是只能说:“你专心学习,老师看到你的努力,自然不会认为你将心思用到了别处。” 辛辰大笑:“不,我并不爱学习,更不想用这个方法证实我的清白。” 辛辰的确始终没将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功课能交差、成绩没摆尾就满足了,这一点让颇有些求完美倾向的路非头痛,可是他并不忍心苛责她,同时也知道她的歪理还真不少,其中大半来自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很是放任她的父亲。 看她歪着头看漫画书或者电影画报,裹着牛仔裤的纤长小腿挂在藤椅扶手上,拖鞋扔在一边,穿着印了卡通图案厚羊毛袜子的脚荡来荡去,绝对没有正形、却又天真慵懒得可爱的样子,他想,好吧,她是有一定道理的,并不是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他早已经接受的规范。 早春悄悄来到这个城市,路非就读的大学号称拥有国内最美的校园之一,每到春天,樱花盛开是一道著名的风景,辛辰提出要来看樱花,路非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却有点迟疑了。牵着一个刚满16岁漂亮女孩子的手,在自己学校人最多的时候转悠,是否明智呢?不知道同学要怎么看了。 结果他打电话给辛笛,约她也过来,在周末的早上碰面。 辛笛把这个邀请当成了春游加校际联谊,叫了七八个男女同学浩浩荡荡一块过来,美院服装设计系的学生打扮得千奇百怪,结队而行,十分引人注目,让路非看得哭笑不得。 晚一点从公汽上跳下来的辛辰并不意外,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并没独霸谁或者一定要单独相处的念头,看到人多热闹倒觉得开心,对他们的怪异服饰也颇能接受。而他们对这个漂亮活泼的小妹妹自然都是照顾有加,马上有男同学凑上去问长问短了。 路非反而落在了后面,他有一点为自己的心思汗颜,又有一点遗憾。 带着暖意的轻风吹过,如粉红色烟雾般笼罩树端的樱花纷纷扬扬飘落,让路非想起刚认识辛辰的那个响,她抱着合花树干摇晃制造花雨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到,如果此时只有他和她,他能坦然伸手,拂去那个乌黑头发上的该有多好。 替辛辰拂去的是辛笛。 当然不可能只有他和她,樱花花期让这所学校早就成了本地一个公众游览地,校方甚至在这几天开始在几个大门口设卡卖门票,美其名曰限制游客数量,保护校内资源和教学秩序,惹来不少议论,本地报纸还做了专门抵论版块,采访市民对此举的看法。可是这都挡不住大家赏花的热情, 校内这条樱花道上游人如织,到处是摆造型拍照留念的游客,辛笛和她学艺术的同学都有点意兴索然,路非正要带他们去大学其他地方转转,迎面碰上了同样来赏花的丁晓晴和另外几个同学。 辛辰被辛笛的同学说服去一边拍照,丁晓晴只当正稔熟地和路非说笑的辛笛就是他的那个神秘女友,有点失望。因为他们的亲密显而易见,她从没见过路非对别人这样微笑;同时又鼓起了希望,眼前的辛笛个子小小,一张娃娃脸,充其量只算可爱,在她看来,并不衬外形和内在同样出色的路非。 丁晓晴落落大方跟他们打招呼,同时若有深意地看着辛笛:“路非早就跟我们提起过你,我们都很想见见你。” 辛笛还没说话,她的同学却开始起哄了:“辛笛,了不得呀,你已经名扬校外了,还说你刚得的奖不重要。” 辛辰先好奇地问:“笛子你得什么奖了,快说快说。” 第十三章(上) 出了Forever酒吧后,辛辰和Bruce买了一纸箱罐装啤酒,漫步走到江边,在犹带着白天太阳烘烤热气的石阶上坐下,喝着啤酒继续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江面开阔地横亘眼前,风迎面吹来,没有别处那么闷热。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江滩,现在好是好,人工规划痕迹太重,看不出一点自然风味。” Bruce挑剔地看着眼前的江滩公园,“我觉得这个城市快变得我认不出来了。” “有变化吗?也许是你离开得太久了的缘故。”辛辰除了在家工作,就是去郊外纵山徒步,再不就是旅行,反而对城市的变化没有什么感觉,不过住的地方面临拆迁,最大的变化马上就要发生就在眼前。 “也没那么久啊,上次回来就是三年前,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天,再去深圳参加我小叔叔的婚礼,然后就出发去秦岭了。” 提起那次经历,辛辰摇头好笑:“你家里人居然还让你出去徒步,算是很开明了。” “我说服了我爸爸,没让他告诉我妈。不过我也答应了他,以后一定注意安全。” Bruce当时和她住一个医院,知道她坚决没透露家人的电话号码,一直住到出院也没人探视她,偶尔听她打电话,都是笑着说:“对,还在西安玩,过两天就回,一切都好。”出院后,她自行买票乘火车回家,想必家事并不顺心,于是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我还要在这待半个月,你们还有本地纵山的安排吗?我也想参加。” “周六安排了去远郊一个海拔700米的山上走走,你去跟帖报名吧。” “在这种气温下纵山我没试过,看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那边是避暑山区,气候比较凉爽,但也得看天气。哎,好象要下雨了。”辛辰熟悉这个城市奠气,仰头只见暗沉江面上奠空无星无月,隐约可见压得极压的云层翻滚。 “下雨多好。”Bruce兴奋地说,“我记得好象是十年前吧,那年暑假那场雨,下得天昏地暗,我后来走到哪都再没见过暴雨那种下法,街道上全积了水,深的地方据说可以游泳,我和妹妹偷偷跑出去跟人打水仗,汽车开过去水溅得老高,太过瘾了。” 提起十年前那场号称本市百年一遇地大暴雨,辛辰一怔,她当然有印象。 “那年我快13岁,你应该是15岁吧。”Bruce兴致勃勃转向她,“如果你也在街上玩水,说不定我们那时就遇到过。” “那天啊——”辛辰捏着啤酒罐看向远方江面,依她那时的性格,也应该是冲到街上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然而她摇摇头:“那天我老实待在家里,我感冒了。” Bruce笑了:“那不要跟我说,后来你没来江边看涨起来的洪水,我们这会坐的地方,当时全淹没了,走在滨江路上,都能看到江面上的轮船,好象高过堤岸,悬浮在面前一样。你看,我们还是有可能早就相遇过。” 那一年的水位上涨来势凶猛,这个滨江大城市也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中心,本地市民更不可能不关心。辛辰当然也来看了,而牵着她手看的那个人是路非。 辛辰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罐子扔进纸箱里:“今天喝得真不少,算了,回家吧,我可不想再淋一场雨弄感冒了。” 路上就已经响起沉闷的雷声,辛辰下了出租车,Bruce探头出来,笑着大声说:“害怕打雷的话,上网跟我领。” 辛辰笑:“跟我不做小妹很久了一样,我也不害怕打雷很久了,晚安。” 出租车开走,一道闪电掠过,辛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仰头看向天空,直到又一声巨响,雷声如在头顶轰鸣掠过,她这才疾步走进漆黑的楼道。 不远处停着的黑色奥迪Q7车门打开,路非走了出来,他送辛笛回家后,就将车开到了这里,一直坐在车里默默听着CD。他仰头看着五楼那个窗口,终于灯光一亮,他知道辛辰到家了。 又是一阵雷声掠过,他想,虽然刚才她朗声回答那男孩子,她“不害怕打雷很久了”,可是在闪电过后,她身体一僵,立在原处,其实跟她以前告诉他的反应并没什么区别:“我会拿被子堵上耳朵,可是又忍不住着了魔一样哆嗦着等下一阵雷声响起。” 然而,在白天她那样明确地说了不再是他的责任以后,他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象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去关心她了。 十年前本市那场特大暴雨,也是这样深夜开始电闪雷鸣,路非的母亲和回国度假的姐姐去了上海,他父亲出差在北京,他独自在家。手机铃音将他惊醒时,他正在熟睡。 话筒里传来辛辰轻微的声音:“路非,跟我领好吗?” 他迷迷糊糊看下时间:“现在是半夜啊小辰,你睡不着吗?” “我……”辛辰有点难以启齿,显然觉得这样吵醒他并不理直气壮,毕竟她不是头一次独自在家了,可又一阵雷声掠过,她止不住声音发抖,“停电了,我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路非顿时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辛辰的父亲又出门在外,这几天她一个人在家:“我马上过来,等着我。” 路非换好衣服,拿了伞出门,外面已经开始下暴雨,狂风吹得伞变了形,根本无从抵挡雨水,他好容易拦到出租车,司机喃喃地说:“这雨大得可真邪门,不行,送了你我也得收班回家。” 路上根本没有行人,天空雷电不断,雨越来越大,好象瓢泼一般下着,雨刮急速来回摆动,看出去仍然是茫茫一片。下车后走过不远的距离,路非撑着伞也差不多淋湿透了,他急急奔上辛辰住的五楼,刚一按门铃,辛辰就将门打开,显然一直守在门边。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路非扔下伞:“快放手,小辰,我身上全湿透了。” 辛辰不理,只抱着他的腰不放,同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们认识一年了,辛辰一向表现得开朗活泼,哪怕是使小性子,也转眼就好了,从来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 路非不能理解这样孩子气十足的哭法,可是不能不雄,只耐心拍哄着她:“别怕别怕,我陪着你,下次遇上打雷,我也过来陪你,好吗?” 辛辰的号啕大哭在他怀里慢慢变成了抽抽答答,她明白一个15岁的女孩子,如此撒娇实在有些过份了,可是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辛辰对这样的雷声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 她的祖父因病在医院去世,然后她就和年老体弱的一室。第二年早春,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她惊醒后,伸手摸到,再放心睡去,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快到凌晨时,她突然翻身坐起,意识到身边身体是冰凉的。这时闪电将室内照得短时间明亮,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面容有些扭曲。她静默片刻,雷声响起,她吓得尖叫起来。 第十三章(下)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宣传的需要,本文会V;因为出版,本文会放慢停更 不要为了V文骂我,我心理脆弱,为这点钱挨骂会觉得不值当 大家愿意捧场看下去的,我真诚说声谢谢 讨厌V文的要弃的,请自便 -----------------------6月4日本章已修 下面空了三章,会陆续放番外上来,买V的读者请慎重,本文因为出版更新放慢 这个夜晚,辛辰惊醒后,连忙起来关窗,狂风裹着雨水直扑进来,将她睡衣淋得半湿。她爬回床上,完全没了睡意,试图找点事分散注意力,但开灯拿了本杂志,仍然看不进去,只见台灯光印着自己孤单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而闪电一下下掠过,那个影子放大晃动,霹雳声一阵紧似一阵传来,让她生出无数惊惶的联想。紧接着突然停电,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打了路非的电话。而他赶来,全身淋得湿透,紧抱着她,愿意无原则无条件地让她发作,她怎么可能不放声痛哭 等她哭得累了,安静下来,路非看着她被自己衣服濡湿的卡通娃娃睡衣,有点尴尬,少女的身材完全显露在他眼前,他移开视线:“去换件睡衣,小辰,小心感冒了。” 辛辰去换了衣服,再拿来辛开宇的衣服给他换上。路非坐沙发上,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听她断续零乱讲着,这才知道她恐惧的由来。看着她略微红肿的眼睛,他没法告诉她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世上并无鬼神之说。对一个从12岁累积下来恐惧的孩子,当然只有拥抱是最有效的安慰。 而且,她愿意选择在他怀里哭泣。 外面雷声没那么密集了,可雨仍然下得很大,辛辰贴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他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替她盖上毛巾被,然后靠床头坐着,却完全没有睡意。怜惜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以后她在害怕的时候,想到的怀抱都是他的。 现在看来,这好象是个奢望了。 一滴雨水落到路非脸上,紧接着雨点大而急骤地打了下来,这个城市响有些狂暴的雷雨再次来临了。 辛辰抱着胳膊靠阳台门站着看外面的大雨。她今天喝了好几种酒,颇有些酒意上头,脑袋晕晕的,却完全没有睡意。看着这样的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不能不让她想起从前。 她匆匆回家,并不是怕淋雨或者打雷,只是不想跟Bruce一块回忆。在这样的夜晚,她宁可独处。她知道,十年前那场狂风暴雨在她记忆里,注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从来不跟别人分享自己的记忆,也不想让别人的回忆侵扰到自己。 风将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吹得摇摆不定,大雨急倾而下,闪电在远远奠际划出一个炫目的Z字形,短暂闪亮后,雷声隆隆而至,她直直站着,屏息等雷声平息,再不会象从前那样瑟缩了。 当然,那个在电闪雷鸣中恐惧得难以入睡的女孩子和那个冒着滂沱大雨赶来陪伴她的男孩子一样,已经随着时间走远。每个人都得长大,她也不例外,她一直都没有彻底克服对某些事情的恐惧,可是她早已经说服自己直面这些恐惧了。 在本市新闻报道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大雨创了百年纪录,雨水近乎狂暴地倾泻而下,从头天凌晨一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市内多处供电线路被风刮断,街上渍水从没膝直到及腰,到处是在积水中熄火抛锚的汽车,早上出门的人不得不撑伞涉水艰难前行,三轮车成了最受欢迎的交通工具,整个城市陷入无序之中。 这样一场严重的渍涝灾害天气,固执地留在辛辰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却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辛辰头晚穿着半湿的睡衣独自在床上瑟瑟发抖,再扑到衣服全湿的路非怀里大哭,第二天早上醒来,呼吸粗重,头有些沉重,嗓子沙哑。路非摸她额头,体温还算正常:“家里有没感冒药?” 辛辰摇头:“没事,我很少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买药。” 辛辰趴窗台上看下面,俨然已经是一片水乡泽国,这片老城区排水系统本来就不够完善,再碰上这种大雨,渍水情况比别处更甚,街道上有顽童拿大塑料盆当小船漂着玩,她看得大乐,拖住路非:“我们也去玩吧。” 那么浑浊漂着垃圾的积水,路非连出去买药都要做心理建设克服洁癖,不禁哭笑不得,不由分说将她按回床上:“你给我老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路非穿了双拖鞋,卷起裤腿,忍着不适涉水出去,街道上尽是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周围的商店全积了水,店员一边往外舀水一边做生意,居然都很处变不惊,还有兴致谈笑着。 他买回药,顺便买了大包吃的东西。辛辰老大不情愿地喝着他冲调好的感冒冲剂,看他在卫生间皱眉反复冲洗双腿,有点好笑:“有洁癖的人得错过多少好玩的事情呀。” “比如……” 辛辰拿下巴指外面:“玩水啊,多有意思,这种雨得多久才赶上一回。” 路非从卫生间出来,表情忍俊不禁,摸她的头发:“真是个孩子。” 他一路上看到冒雨玩水的孩子还真不少,只能承认确实和眼前这个孩子有代沟。他想不通15岁的辛辰明明已经发育,怎么却仍保留着这么多的孩子气。看着积水,他想的全是这里的地下管网恐怕得好好进行改造,而父亲大概已经为本市的排渍抗涝忙得不可开交了。 可是这不妨碍他溺纵容着辛辰,耐心地哄她喝药,由得她将电视机声音开得大大的却并不看,由得她借口头痛不肯做作业。见她讨厌方便面,他头一次下厨房,准备给她煮面条,但他的手势看得辛辰大笑,推开他自己来了。 看着娇气的辛辰其实独立生活能力很强,她动作十分利索,支个锅煎鸡蛋,另一个锅煮面条,同时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麻利地洗净切好,加入蕃茄沙士和鸡蛋一齐翻炒得香浓,浇到煮好的面条上。看得出来,她做得十分纯熟,一定经常这么打发自己。吃着她煮的面条,路非由衷称赞美味。 两人待在家里,路非给她讲功课,陪她下棋,雨停以后和她一块坐阳台上,看鸽子在雨后铅灰色天空下飞翔,看下面人们坐着闻讯集结而来的三轮车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从最初的抱怨中恢复过来,谈笑风生,似乎没人觉得这是一个灾害天气。 戴维凡的如风往事 (一) 戴维凡出生时,戴爸爸和戴妈妈结婚还不到一年,两人是同一个国营企业的同事,师傅做媒介绍他们认识,从恋爱到结婚,顺顺当当。他们正当青春年少,十分贪玩,和世间所有凡俗夫妻一样,恋爱结婚、亲热吵架再和好,日子过得热热闹闹,钱是少点,生活不算富足,可是两人很知足。戴妈妈直到临产那天,还在与人打麻将,硬是坚持到自摸后才上医院。 护士将头探出产房,通报一个3.6公斤的男孩来到世上,爷爷喜极而泣,戴爸爸却很淡定,他自己也不过25岁,还没有为人父的自觉与自豪。 有爷爷帮忙,小夫妻的日子过得依旧故我,直到两人上班的国营企业再混不下去了,他们才起了一点恐慌。这时戴维凡已经3岁,初初显露出了男颜祸水模样,幼儿园老师很热切地说:“你们家维凡可以去当童星,赶紧给他报名上艺校学习才艺,不要耽搁了他。” 戴爸爸和戴妈妈打量着明明长相综合了两人特点,却实在漂亮得有点不象话的儿子,一时也热血沸腾了,那会星爸星妈的概念还没传到内地,可是童星意味着什么,他们是理解的。 学才艺意味着要砸钱和时间进去。时间他们有,可钱就困难了点。拿这个理由让年迈的父母赞助,两人都开不了口,穷则思变,于是开始折腾做生意。 定了发奋的目标,赚赚赔赔,几年下来,两人摸出了门道,开了一间餐馆,生意一天天红火,可是戴维凡并没学成啥才艺。 送他去跳舞,他说那是娘娘腔,偏要练打拳;让他学钢琴,他却说敲架子鼓更来劲,而且以把鼓面敲破为乐;老师教他一板一眼学播音,他却怪腔怪调扮唐老鸭……打自然是没少挨,可是越打他越皮,终于再没老师愿意开口劝戴爸爸戴妈妈把他往星光大道上推了。 小学的老师再次热切地说:“你们家戴维凡有运动天赋,身高腿长,有爆发力,适合练田径项目。” 戴爸爸怀疑地看着老师:“我要揍他,他倒是跑得很快,不用再练了。” 话是这么说,他想,显然没有老师会来热切地说,戴维凡是个读书奠才,与戴维凡一向形影不离的张新那孩子倒是一看就是个读书的材料。他和妻子都忙于生意,爷爷一味溺爱,管不住孙子,眼看这小子跟个没笼头的野马一样贪玩也不是个事,不管能不能练出来,天天把他扔田径场上发泄一个多余的精力,倒也很不错。 戴维凡于是加入了校田径队,从小学一路练下来,凭着体育成绩,进了当地最好的中学,倒给了父母一个意外惊喜。他第一次参加全省中学生运动会,就得了一个很好的名次,专程赶到省城看他比赛的父母,先是开心,然后看到簇拥在儿子周围的小姑娘们,不禁相视而笑,有点自豪又有点犯愁。 果然,以后戴维凡的状态就一直是让他们既自豪又犯愁。到了有小女生堵在楼下不走的时候,戴爸爸咳嗽一声:“你小子要敢给我惹出事来,当心我揭你的皮。” 已经长到175公分,超过了爸爸身高的戴维凡操着变声期的嗓子嬉皮笑脸:“我能惹出什么事呀。” 爸爸语塞,妈妈只好补充:“你是学生,不许早恋招惹你的同学。” “早恋啊,那倒不用你们操心,老师先会揭了我的皮。” 两人一想也对,重点中学管理极严,对于戴维凡这样靛育特长生虽然在学习方面的要求不算高,可别的方面是一视同仁的。 可是戴维凡“艳名远播”,到高一时,已经有别的学校的女生慕名过来特意结识他了。做为他的忠实好友,张新有点不胜其扰,一边把一封情书扔给他,一边宣称要跟他绝交:“老给你当信差太没劲了。” 戴维凡随手将信扔进书包,一样嬉皮笑脸:“下回再有人找你干这活,你就说我有女朋友不得了。” 张新大摇其头:“那她们肯定要拖着我问,是哪个班的哪个女生,长什么样,你们啥时开始的。我有这编瞎话的功夫,好去写一篇作文了。” 可是好孩子张新心里分明是好奇的,推一下戴维凡:“喂,老戴,恋爱是什么感觉?” 截维凡做沉思状,远目良久,在张新的满心期待下,他摇摇头:“没啥感觉。” 张新那个气,狠狠再推他一把,戴维凡笑着闪开,将胳膊搭在他肩上:“说实话,真没啥特别感觉。这些女孩子挺烦的,非要你陪着讲些莫名其妙的话,稍微不理了,就对着你哭;多看别的女孩一眼,就给你上纲上线;有时我想去打打球,她就说不重视她了。” 张新打个寒战:“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这样吧。” “我认识的都这样。”戴维凡极其肯定地说,然后诡秘地笑,“当然啦,有时候也挺有意思,比如她对你撒娇,突然亲你一下。” 张新听得耳热续,期期艾艾地问:“亲女孩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跟小说里描写的一样,脑袋空空的,续加快,血流加快,有点轻飘飘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现在轮到不爱看小说的戴维凡好奇地看着他了。他不自在地瞪着对方,“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老张啊老张,你可真是书呆子,书上那些骗人的鬼话,你居然也信。”戴维凡笑得打跌。 张新红了脸:“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感觉?” “有点软软的,好象……还有点甜。”戴维凡也红了脸,强自镇定摆出一别久经沙场的模样,“哎,反正就那么回事,你以后就知道了。” 几年以后,两个好友顺利地同时省城读大学,张新高分考入名校理工大,戴维凡凭借保持着的两项全省田径纪录和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特招进了省美院,一样也算是名校了。 张新终于尝到了女孩子的吻的滋味,和书上的描述以及戴维凡的形容都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可是张新的初恋就断送在了戴维凡手中。 (二) 戴维凡与张新住的地方只隔一条街,两人从上幼儿园开始认识。共同打了几架后,决定成为好朋友。 两个小屁孩子相互的称呼让两家大人听了笑得打跌,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正经叫过对方的名字。 “张师傅。” “戴师傅。” 这是厂区宿舍里工人同事见面最常见的称呼,他们不客气地挪用了。再接下来看过几部武侠剧,他们见面会煞有介事一抱拳: 第十四章(上) 周五,戴维凡准时将车开到辛笛公司楼下,过了不到五分钟,辛笛下来,照例拎着个大尺寸帆布包,坐上他的毕加索,她决定还是给他交代一下吃饭时会见到的人,省得他惊悚。 “待会我爸妈会在。” 不出所料,戴维凡明显吓了一跳,辛笛将他这反应尽收眼底,带点嘲讽地看着他笑:“镇定镇定,不止他们两个,路非和辛辰也会在那。” 戴维凡懊悔自己的沉不住气,只得发动汽车,同时自我解嘲地笑了:“想必叫上我是有原因的吧。” “没错,不过原因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严重,你只需要举止得体,礼貌大方参与谈话就可以了,万一我妈问到你跟我的关系嘛,说相互有好感就OK。” “如果我表现得不止对你是好感呢?” 辛笛撇一下嘴:“不要乱表现,给我惹来麻烦,我不会感谢你的。” 他们走进路非预定的包房,辛开明、李馨和路非已经坐在里面了,看到戴维凡,辛开明、李馨都颇为吃惊,这人太过高大英俊的外表当然只是原因之一。辛笛做的是十分笼统的介绍:“我爸爸、我妈妈,路非,你们见过的。这是戴维凡,我朋友。” 辛开明、李馨夫妇看上去都五十来岁,衣着整齐而保守,神情也颇为持重,与穿着手绘涂鸦T恤的辛笛对比强烈。戴维凡彬彬有礼的问好,心念转动,多少有点知道辛笛为什么会叫他过来吃饭了。他替辛笛拉椅子,然后坐到她身边。 “辰子怎么还没来?”辛笛问。 辛开明说:“她刚给我打电话,说她爸爸突然回了,准备陪她爸去吃饭,我叫他们一块过来。” 辛笛高兴地说:“太好了,快一年没见小叔叔了。” 戴维凡对辛笛拿来与自己做过比较的小叔叔当然不免好奇,辛笛看出他饶有兴致的样子,小声说:“待会你就能看到了,保证让你自惭形秽。”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见了家长,包括你的叔叔,自惭一点也很值了。”戴维凡根本不在乎这个打击,同样小声回答,辛笛只能惊叹他的皮厚。 李馨颇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一时拿不定主意说什么。 辛开明摇头:“小辰这孩子,还跟我说明天要去纵山,今天不过来想早点休息,被我拦下来了。前几天那一带山区雨下得更大,要赶上泥石流、山体滑坡就麻烦了。小笛,这点你要跟小辰学着点,你就是太不爱运动了。” 辛笛的确不爱任何体育运动,她笑着说:“我要跟她一样自驾往西藏跑,妈头一个得跟我急。” “你现在哪里还管我急不急。”李馨嗔道,“这次去香港,索性过了了几天才想起来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 提到香港,辛笛和戴维凡心怀鬼胎,不免对视一眼。辛笛赶快移开目光:“我去的地方都治安良好嘛,跟平常上班一样,不用担心。啊,对了妈,公司安排我下个月中旬去看纽约时装周,我预先报备,省得到时候忘了说。” “你索性忘了你有个妈算了。”李馨拿女儿没办法,只能笑着摇头,“纽约你没去过的,有人一块去吗?” “阿KEN直接从香港动身,我再看看给我订的机票是从哪边走,反正在那边碰头。” 路非说:“下个月我也得去纽约开会,也许确定了时间能一块走。” 李馨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她猛然想到戴维凡还在旁边,心想女儿白天在电话里再次重申了对路非没想法,这会带个男性朋友出现,虽说得等回去拷问了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可也不好冷落了他或者让他误会,于是和气地对他笑道,“小戴,路非和小笛从小是同学,小笛又马虎,出差有人照应着点,我也放心一些。” 戴维凡点头称是:“对,小笛这次在香港也险些丢了行李。”在机场时,辛笛接听电话,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差点将几个提袋忘记在座位上,他追上去还给她,她却只老大不耐烦地勉强说了个“谢谢”。 “你们一块去的香港吗?”李馨好不诧异, 辛笛暗暗叫苦,知道妈妈在某些事上简直明察秋毫之末,可也不方便瞪戴维凡以示警告,好在他并不打算惹急她,回答得中规中矩:“我做广告业务的,也去看服装展,和小笛在香港碰上了。” “不会是在香港认识的吧。” 戴维凡老老实实地说:“阿姨,我跟小笛是美院校友,高她两届,我们认识快十年了。” 李馨本来怕女儿为敷衍她随意拉个路人甲来吃饭,这会不免对戴维凡多了点兴致,闲闲问起他的工作情况,他自然是有问必答,态度十分认真。 辛开明则和路非闲谈着。路非的父亲在几年前已经调去南方省份任职,辛开明关切地问着老领导和家人的情况,路非一一回答。随后谈到昊天的开发项目,辛开明目前在市经委做一把手,自然关心本市大项目的运作情况,路非大致介绍着工作进展,他告诉辛开明,他姐姐路是马上会代表昊天集团过来跟进项目,同时特意谈到辛辰住的房子这次也在拆迁之列。辛开明点点头:“回头我问一下小辰有什么打算,这孩子,怎么还没到?” 正说着,辛辰推门走了进来,一边和身边一个看上去40岁不到的男人说笑着。戴维凡打量他以后,不得不承认,辛笛拿他和自己比,倒真没辱没的意思。 穿着黄黑条纹POLO衫的辛开宇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年轻,完全不似一个25岁女儿的父亲。他举止潇洒,长相确实当得起斯文俊秀四字。辛辰和他长得十分相似,这样的相貌让女儿的美丽中带着点英气,而对一个男人来说本来过于标致,只是再加上一点岁月痕迹,竟然颇有成熟韵味。他跟哥嫂打招呼,看到站起身来的路非,却微微一怔,他们以前曾经见过面,自然都有印象,相互点了点头。 辛笛向来与辛开宇十分亲近,赶忙请小叔叔坐自己身边,含糊地介绍了戴维凡,他看着如此年轻,戴维凡实在老不起脸叫他叔叔,只起身与他握手致意。 “怎么还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辛开明不客气地对弟弟说。 辛开宇并不在意大哥几十年如一日开口就带点训斥意味的讲话语气,只说:“临时有事。”然后转向辛笛,“笛子,这件衣服很漂亮。” 辛笛大笑,她妈妈刚跟她嘀咕了她自制的涂鸦T恤实在有点不像样子:“小叔叔,你一点都不会老,一定要教下我爸爸保养之道。” 第十四章(下) 辛辰手机响起,她拿出来看看号码,略微皱眉:“以安,你好。” “对不起,小辰,那天我喝多了有点失态。” 辛辰想了想,才记起他说的应该是前两天的酒吧巧遇:“没什么,过去的事了。” “你在哪,我过来接你,一块吃饭,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 “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吃饭,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好吗?” 冯以安沉默一下:“算了,胳再联系,再见。” 辛辰放下手机,发现包房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辛开明、李馨、辛开宇和辛笛都看着她,她一下意识到大不该提到冯以安的名字,果然辛开明问:“小辰,是小冯吗?都分手了,他还来纠缠干什么?” 辛辰笑了:“没有纠缠,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只是问候一下。” 辛开明显然对再见仍是朋友这说法不感冒:“你上次说他都又交女朋友了,这种人不要多搭理,省得麻烦。” 辛辰笑着点头,辛开宇不免好笑:“辰子是大人了,会处理好这些事的,大哥你别操心。” 辛开明瞪了弟弟一眼:“她多大也是你的孩子,你总不记得这一点。” 从餐馆出来,辛笛与辛辰走在后面:“辰子,明天没事的话到我家来一趟。” 辛辰悄声说:“我明天去徒步呢,跟人约好了。” “我爸不是说怕有泥石流不让你去吗?” 辛辰笑道:“不会,雨已经停了两天了,别跟大伯说,下午就回,很安全的。” “真是搞不懂,这玩意也能上瘾吗?回来直接到我这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好。” 第二天是多云天气,山间空气新鲜,温度适宜,纵山的强度并不大,但有很大一片陡峭山坡基本没有路,荆棘丛生,全靠前面的男士挥开山刀开路,跟在后面还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会被利剌挂到。 辛辰经验丰富,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从西藏回来后就开始赶工完成手头的活,体力没有完全恢复,不免有点气促疲惫。他们已经步行了四个小时,这会正在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席地坐着休息。 三年前Bruce就发现,辛辰徒步时几乎完全沉默,并不爱说话,现在显然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他也并不介意,带点嘲笑地看着山坡下正摆姿势拍照的几个人:“真想不通,你会和他们混在一块。” 也难怪Bruce不屑,今天是常规路线,有几个人带了女朋友过来,完全跟不上进度,走不了多远就娇喘吁吁,而且酷爱摆姿势拍照留念,整个队伍被迫拖慢了速度。另有一个年轻女孩子,是外企职员,刚开始参加户外活动,开一辆红色标致206,全套名牌户外行头,本来意态颇为矜持,今天看到Bruce后,出发时主动邀他同车,同时还委婉地说:“我的车太小,还是坐其他车子吧。” 辛辰哪里理她那点小心思,只一笑,径自上了活动发起者的越野车。开始纵山后,整个队伍慢慢拉开了距离。先还与Bruce并行,时不时直接用英文跟他交谈的那位美女渐渐落到了后面,Bruce不免长吁了一口气。 辛辰笑了:“人是群体动物,都得相互容忍,看不上眼的可以选择忽视嘛。你经常泡那论坛,我以为你早该接受他们的作派了。” “我泡那边的唯一理由是你好不好,不然完全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辛辰不接他的话:“反正你也知道,还有一路人更要命,一边纵山一边做游戏,今天狐狸抓兔子,明天索性扮大灰狼和小红帽,拿登山鞋喝酒,自命得让人吃不消。这一拨,”她扬一下下巴,“算不错了。” “我还是坚持远距离徒步不能超过十个人,这样的短途穿越最多两三个人结伴就好。你没以前喜欢冒险了,,不会是上次去秦岭留下阴影了吧。” 辛辰沉默一下,摇摇头:“既然都活了下来,我没有什么阴影,不然也不会再出行了。只是那一次后,我决定珍惜别人的生命,也珍惜自己的,去什么艰险的地方都不是问题,但一定要准备充分。” “那就好,我不希望我们唯一的一次同行,成了你不愿意想起的回忆,记得吗?我们在那边,也这样坐着,一块走到第三天,你才跟我多说几句话。” 三年前,辛辰周末去大伯家吃饭,听辛笛讲路非给她打了电话,周一会回这个城市待几天,大伯大妈都很开心,而她只低头扒着饭,吃完后匆匆告辞回家,茫然坐了好一会,打开电脑登陆常去的一个户外论坛。 她当时完全没有目的,只是打算离开这个城市,随手点开的第一个帖子,就是有家西安的户外俱乐部征集驴友做秦岭太白山东西向重装徒步穿越,她没有看具体路线,马上跟帖报名了。 第二天,她给上班的单位处长打电话辞去工作,出去买好车票和要带的东西,晚上去了大伯家,说了辞职并准备马上去西安旅游,大妈沉下脸来,大伯恼火地说:“小辰,你才上不到一个月的班。” “对不起,大伯。”辛辰可以完全无视大妈的不悦,可是对大伯,她总是愧疚的,不然不会接受这个工作安排,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 尽管从外地找工作回来,她就决定听大伯的话好好生活,可是这个班上得她无聊得只想逃开,而路非又要回到这个城市了,她刚下的决心瞬间崩溃,多了逃离的理由。 李馨不高兴地说:“小辰,你这份工作是你大伯托人才安排好的,又清闲、福利又好,多少名校毕业的学生想进去都被挡住了,怎么可以这样轻率?” 她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不做声,辛笛刚下班回来,打着圆场:“让辰子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吧。”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该不会是跟男朋友一块去西安吧。”李馨不客气地推断。 辛辰大学里的确有个男友,是西北人,辛开明有次去学校见过那男孩,对他印象颇好,但毕业前几个月,辛辰坚持独自去外地找工作,两人已经不欢而散分手,她没心情解释,而且知道一解释大概不免招来“女孩子要自重,这是你分手的第几个男朋友”这样的教训,只垂头不语。 辛开明本来恼怒,可是看她沉默得反常,却心软了:“小辰,你也这么大了,不能光想着玩,总该定下心来好好工作。” 她只轻声说:“我任性这最后一回,大伯,我保证,回来后我会好好工作。” 第十五章(上) “你怎么才来?”辛笛给辛辰开门,抱怨地说。 “我都没参加他们的饭局就直接跑过来了。”辛辰将背包扔到玄关处,捂嘴打着呵欠,踢掉徒步鞋,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走进来,“好累,要不我们去洗脚按摩吧。” “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你这自虐的精神头,何苦要把自己累成这样。今天晚上不行,我待会要出去。” 辛辰坏笑着上下打量她:“我说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原来是有约会。” 穿衣法则一向教导个子娇小的女生不要穿色彩样式繁复的衣服,但辛笛显然全没理会这点,她穿着件墨绿色褶皱长衬衫,系暗金色腰带,下摆扎起一角,露出只比衬衫略长一点的红色短蓬裙,看上去悦目又显眼。 “戴维凡约我去看演唱会。” 辛辰笑咪咪吹声口哨:“他在追求你吗?” 辛笛耸肩:“似乎是,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能说他终于做对了一件事。”辛辰笑道,坐到沙发上伸展手脚,“好吧,有什么心里话要跟我说,我贡献耳朵听着。” 辛笛坐她身边,瞪她一眼,拿起茶几上放的化妆镜和粉刷:“你当我有跟人谈心的瘾头吗?就是告诉你一声,不想买房子没关系,可以住我这里,多久都行,我一个人住也怪无聊的。” 辛辰伸手揽住她的肩:“笛子,我知道你最好了。房子拆了以后,我可能放一部分资料在你这边,其它东西能送能卖的全处理掉。然后去昆明、丽江住一阵子,明年去欧洲走走,再看哪个城市工作机会多一点,去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如果回本地来,当然谢谢你收留我不用住旅馆。” “喂,你一身的汗味。”辛笛老实不客气推开她,她大笑。 “就这事吗?那我回去洗澡了。” “你给我老实坐着。” 辛笛丢下化妆镜,踌躇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辛辰回头看着她,两人视线交接,辛辰嘴角微微一动,显然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却只是笑而不言。辛笛突然不能忍受她这样漫不经心的表情了,拉下脸说,“你别拿我当路人甲来敷衍,真的要永远离开这里吗?” 辛辰收敛了笑容,往沙发上一靠,疲乏地说:“笛子,我只想出去走走。” “难道今后都一直到处走,再不回来吗?” “看情况,如果遇上喜欢的人、或者喜欢的地方,就住下去;如果觉得回来好,我就回来,我并不排斥这个城市啊,除了天气讨厌一点,其他都还好。” 辛辰说得坦然,辛笛承认,这样的生活方式至少对自己也是有吸引力,可是她不能不把这几天一直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路非说他想追求你。” “别逗了,他不是有女朋友吗?大伯今年四月去北京出差见过,回来还说他们都打算结婚了,你也听到了的。”辛辰懒洋洋地说,“以他对自己的道德约束,不会做脚踩两只船这种事的。” 辛笛两年多前去北京看时装周,曾和路非以及他女友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斯文秀丽的女子:“他们已经分手了。” 辛辰有点意外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即摊一下手:“真遗憾,让他节哀顺变。天涯哪都有芳草,他会再碰上合适的女孩子,不过,我不打算做他的候补。” “你是恨他回国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你吗?” 辛辰默然。 事实上路非走时,仍然来和她告别,尽管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联系了。他递一个对折的信笺给她:“小辰,我替你申请了一个邮箱,我们保持联络。” 她以为早就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可那一刻突然暴怒了,拿过信笺看也不看,几下撕得粉碎扬手一扔,纸片碎屑在他们之间纷纷扬扬落下。她冷冷说道:“你们都这么热衷于留地址、留邮箱给我吗?我不要,要走就走得干净彻底。不用跟我一点点汇报那边天气很好、我认识了新同学之类的废话。” 站在她面前的路非脸色发白:“你要讲理,小辰。” “我从来都是不讲理的,谢谢你们都不要再浪费时间跟我讲道理了。” 看着路非眼睛里的痛意,她也痛,可是这份痛在胸中冲撞,让她只想用最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也只有还挟着一点少女时代余勇,她才能这么蛮横地表达愤怒,象一只野猫一样肆无忌惮地伸出利爪,伤害愿意让她伤害的人。 如果到了现在,她哪怕不想再和某人联系,大概也会礼貌地接过信笺,待转身走开后再随手扔掉。想到这,她微微笑了。 “不止回国以后,我和他七年没联系了。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来自于你和大伯:他进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商学院了、他姐姐结婚了、他毕业了、他回国了、他在北京工作了、他要回来度假了、他有女朋友了、他准备结婚了……这么一说,七年发生的事还真不少。”辛辰脸上笑意加深,“笛子,你会对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有什么想法?” 辛笛认真想了想,只能坦白地摇头:“没想法。” “对,我也没想法了。听到他现在独身而且青睐我了,我可没法当自己中了彩高兴得跳起来。” “你以前是喜欢他的,对吗?” 辛辰轻描淡写地说:“笛子,我们三个以前上一个学校好不好,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大概有大半个学校的小女生暗恋他。我承认我喜欢过他也不丢脸。” 辛笛一时无语了,辛辰接过她手里的粉刷,半跪在沙发上,小心地替她将脸上的蜜粉扫匀。然后拿起眼影盒,打量她的衣服,选了带一点浅浅金棕的颜色,开始替她上眼影。 辛辰刚工作那会,在一家摄影工作室做后期,那边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她也不例外地充任模特、化妆,练出了一手颇为专业的化妆技巧,辛笛放心地仰头让她在脸上操作着。 “难道有机会圆少女时期的梦不好吗?”辛笛突然问。 辛辰停了手,辛笛睁开眼睛一看,她正扭开脸,似乎笑得抖,不禁有点恼羞成怒:“喂,这话是酸了点,可也是实话呀,不用这么笑我吧。” “对不起笛子,我不是笑你。”辛辰咬住嘴唇,仿佛在用力忍笑,然后示意她闭上眼睛,继续给她上眼影,“跟我喜欢过他一样,他大概也喜欢过我,按你的说法,我那会还是挺讨男孩子喜欢的。不过那点喜欢实在很脆弱,经不起蹉跎。而且不用我重复你的话吧,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第十五章(下) 戴维凡已经站在车边等着她,一边替辛笛拉开车门,一边由衷称赞:“你今天很漂亮,辛笛。” “谢谢。” 戴维凡发动车子开出院子,顺大路开出市区驶上外环线,开往市郊靛育中心,这条路向西,车辆很少,远远只见夕阳半落,天边绚丽霞光将云层染红。 “怎么看上去好象不大开心。” 辛笛怏怏地说:“对不起,不是针对你。只是想起了一些事,突然觉得没意思。” 戴维凡倒并不在乎:“当然不可能每件事都有意思,不然我们也不用想尽心思哄自己开心了。” “你一般怎么哄自己?” “我比较好哄,而且不和自己过不去。” 辛笛哼了一声:“我多余一问,你大概根本没不开心的时候。” “要真能永远开心没心没肺活到30岁,我就得夸自己天赋异禀了。昨晚你拿我当挡箭牌给路非看,我可是很不开心的。” 辛笛好笑:“放心,我不会强赖着你的,最多下次另找个人凑数喽。” “这么说你还有备胎放着啊。” 辛笛老实不客气地说:“那是当然,要不是他抽风跑去珠峰大本营了,哪轮得到你。” 她说的实话,她跟阿风已经到了铁哥们的关系,彼此早有默契,她也曾帮他抵挡过他家人的盘问;如果他在,她肯定是叫他过来,绝对不会约上戴维凡。 戴维凡根本不信,他觉得辛笛不是那种有现成男朋友,却还会差一点就跟他的女孩子,不过他并不打算说破,只大笑:“得得,我谢谢你也谢谢他了,给了我这个机会,让他在那边玩得尽兴,不用急着回来。只提一个意见行吗?当挡箭牌也得师出有名嘛,希望你下次可以直接告诉路非,我是你男朋友,不用介绍得那么含糊。” 辛笛也笑了:“哎,你真的想追求我吗?”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在一起?我觉得应该会很开心的。” 辛笛侧头看他,夕阳余晖透过前挡玻璃照在他的面孔上,那个被镀上一点淡金色的侧面有挺拔的鼻梁,眉毛浓黑,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英俊得无懈可击。她只能承认,看着确实赏心悦目,别的不说,单纯对着这样一张脸,也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情。可是只为这个理由就和他恋爱,却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不接他的话,随手拿起放在仪表盘上的演唱会门票看看,着实吓了一跳,两张内场门票,并不算很靠前,标价都在千元以上:“哈,抢钱啊,去年我在香港红馆看陈奕迅的演唱会,最高票价也不过400多港元。” “内地演出市场是这样,大牌歌手比较少来,演出商垄断市场,借口演出成本高,开出的票价畸高,可是总有人追捧,没办法。”戴维凡做广告这一行,自然了解这一类商业演出的j□j。 车子下了外环线,驶近通往体育中心的大道,天色渐暗,来往车辆骤然增多,显然都是奔演唱会而去。警察在沿途疏导着车流,而体育中心门前的路已经开始堵车了。 戴维凡的车跟着前面车辆缓缓移动,终于驶进了体育中心的停车场。他们停好车下来,到处都是兴奋的观众,卖望远镜和助兴小玩意的小商贩来往穿梭着,那样轻松热闹的气氛不知不觉感染了辛笛。戴维凡买来一把幼稚的荧光棒递给她,她笑着接过来随手挥舞。 两人跟着人流进场,这场演唱会门禁森严,持票要通过三道关卡扫描加安检才能内场。终于坐到座位上,天色全暗下来,眼前的舞台由主舞台、延伸舞台、侧舞台和升降舞台组成,主舞台后方两侧悬挂着超大尺寸的LED屏,四周还有投影大屏幕,看上去华美开阔,确实如报纸上宣传的那样花了大手笔搭建。 戴维凡看着手里经过扫瞄仪检测过的门票,突然笑了:“记得十年前在美院读书的时候,一个过气的香港组合来体育馆开演唱会,我们只凑钱买了一张门票,不过有大概超过100个人都进了场。” “啊,不是吧,那次我也去了。”辛笛忍不住大笑了。 他们两人就读的美院一向在本地有点不大好的名声,学生除了打扮奇特、行为放旷外,还以什么都能仿制出名,从当时没有防伪技术的演唱会门票、公园、动物园门票、电影票、乘车月票直到食堂饭菜票,全有人手工绘出,而且惟妙惟肖。 美院沿线的公汽深受困扰,当时售票员看到这一站上来的学生都会重点防范,拿过月票看了又看。而接受审视的学生越是显得无辜,大概就越有可能用的是手绘版月票。有时售票员也会气乐了:“嘿,别说,这票花画得,比我们公司印的精致多了。”引来满车乘客大笑。 辛笛没用过仿制的月票,可是她得算胆大得出奇,才读大一,听到拿假门票去混演唱会的号召马上响应了,拿回来三张票,叫路非和辛辰一块去。辛辰自然是高兴,路非迟疑一下,看看雀跃不已的辛辰,答应到时带她过来。 辛笛,你还真是迟钝得不一般啊。她这会回想起来,禁不住好笑了。当然,路非从小学小提琴,热爱的是古典音乐,谈到巴赫才会提起兴趣,怎么可能会屑于听那种演唱会,如果不是为了让辛辰高兴,他不会去的。 那是冬天的一个周末,天气严寒,路非领了辛辰过来,三人在体育馆碰面,辛笛拿着票,大摇大摆带他们入场,然后不停和周围同学谈笑打招呼。路非不免有点纳闷:“小笛,你们同学都很阔气啊,这么多人来看演唱会。” 辛笛诡秘地笑,招认了票是仿制的,路非大吃一惊,禁不住摇头:“你们可真是……”他没批评下去,看得出辛辰两眼亮晶晶的,只觉得这事有意思,而辛笛根本不在乎批评,只好笑着让自己不要煞风景了。 辛笛的确对这事没任何心理负担,在那以后,她还不止一次拿着仿制的入场券混各类展览。 她那些精力过剩的同学每次都是摆出流水线的架势,找来合适的材质,一人负责一道工序,认真地仿制着各类没什么意义并不算值钱的票据,全都没有负罪感。读美院的学生大半家境都不错,在辛笛看来,他们付出的热情以及用心程度早超过了票面价值,也许大家都更多地把那当成一种对于秩序掉战,一个集体恶作剧和狂欢活动了。 想起这样有趣的往事,辛笛回头,和戴维凡相视会心而笑。 随着低空焰火升起,一身金色外套的张学友登场,可容纳4万人靛育中心瞬间沸腾了。虽然年过不惑,可歌神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四首劲歌热舞,现场气氛一下掀起了小小j□j。 第十六章(上) 绿门咖啡馆门边风铃轻轻一响,一个穿着黑色小礼服裙的美丽女子走进来,她肌肤如雪,头发松松绾着,随意垂下几绺,极有风情。咖啡馆里不多的客人几乎全禁不住注目于她,她却仿佛对所有目光都没有感觉,径直绕过柜台进了里面。 林乐清笑道:“天哪,这家店没换名字已经叫我吃惊了,没想到老板娘还是这个美女,好象叫苏珊吧。我15岁那年移民加拿大,临走的前一天,我爸非要跟我谈心,带我到了这里。那天头次看到她,着实把我惊艳到了,一颗少男的续得怦怦的。想不到七年过去,她竟然一点没变。” 路非只扫了那边一眼,显然并没留意老板娘的容貌:“我们之间又有一个巧合,乐清,我也是七年前离开这个城市去美国的。” “那我猜,你经历的告别应该比我来得浪漫。我当时是15岁的别扭男孩子,正恨着爸爸,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要不是看到美女老板娘,那个晚上大概会郁闷死。” 这样风趣开朗的林乐清,让路非没法不微笑了:“不,和我告别的是一个快18岁的倔强女孩子,那场面一点都不浪漫,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没猜错的话,那女孩是,也就是辛辰吧,我叫习惯她的网名了。”他看路非诧异,笑道,“我父亲介绍你叫路非,我就知道你想找我谈什么了。” “。”路非重复这个名字,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摇着树干让纷扬洒落一身的女孩,他有点不相信地问,“这么说……她对你提起过我?” “不,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三年前,在太白山上,她发着烧,我照顾她,她在半昏迷中曾经拉着我的手叫路非这个名字,我印象很深。” 路非紧紧握住面前的咖啡杯,指关节泛出白来,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了一点低哑:“那天在你宿舍,看到小辰的照片,听苏哲说起,我才知道她曾经跟你穿越秦岭遇险。不要说我,她家人全都不知道这件事。” “徒步出发前,每个人都要填家人的联络电话,只有她因为来得最晚,不知怎么的就没填,出事以后,俱乐部的人很快找到了我父亲,可怎么都联络不到她家人。她在医院里也拒绝透露家里电话,本来我以为她是独自生活,不过后来听见她给她大伯打电话,显得很轻松,只说想在西安多玩几天。” 路非看着前方出了一下神,低声说:“我回去后上网查了,报道全都很简单,我反复看你们穿越的路线,收集相关的徒步信息,就是找不到关于你们俩人被困的具体情况。” “当时很多记者来医院,我倒是无所谓,但拒绝接受任何采访,我当然尊重她的意见,只让我爸爸出面应付他们,同时感谢武警的高效率搜救行动。” “方便对我讲得详细一点吗?乐清。三年前,我回来过这个城市,就是你们出发徒步的那个时间。我确实想在做某个决定之前,回来见一下小辰,可没想到她为了避开我,会弄得自己差点送命。” “她是为了避开你吗?”林乐清皱眉沉思,他想,会在病中反复呢喃某个人的名字,却贸然加入一个艰苦的徒步只为避开他,确实是个让人不能理解的选择。 “我为了参加那个七天徒步,做了很长时间准备。至于,我们以前不认识,我只知道她最后一个跟帖报名,最后一个赶到西安的集合地点,带的装备并不齐全,但她说她从18岁开始参加徒步,户外经验足够应付这条线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那是一条十足自虐的路线,七天行程,全程平均海拔在3000米以上,需要翻越10多座海拔在3400米以上的高山。而且沿途没有任何补给的地方,就是说所有食品都得随身携带,加上帐篷、炉头、气罐等各种装备,女性的负重都超过了20公斤,男性负重大多超过了25公斤,是名符其实的重装徒步。 太白山的景色壮美,石海、草甸、原始、荒原直到第四纪冰川遗迹等各种地貌齐全,响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随处盛放,那个时节正好高山杜鹃也开到尾声,十分绚烂,可是大部分路线其实没有路可言,只能踏着羚羊等野生动物行进的痕迹前进,气候更是瞬息万变,阴晴不定。他们出发的时间是七月初,个别山顶仍有隐约积雪,山上宿营地温度在0到10度之间,而且正当雨季,山间暴雨浓雾说来就来,全无征兆。 第二天下午,就有三个队员或者出现轻微高山反应,或者不适应艰苦路况,退出了行程,由俱乐部工作人员护送下山。辛辰带的帐篷并不符合规定,已经被留在山下,与她合用帐篷的女孩退出,她被领队指派与林乐清同住一个帐篷。有漂亮女孩“混帐”,林乐清自然开心,哪怕这女孩总是若有所思,并不怎么说话。当然,在那样的高强度穿越中,闲聊的人很少,可是到了休息和晚上宿营时,大家都谈笑风生,她仍是沉默的,眼神飘向远方,明显心事重重。 第三天天气不错,夜宿将军庙,满天繁星璀璨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并坐仰望星空,他们才有了第一次算得上对话的交谈,意外地发现,两个人以前竟然曾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她一路都毫无抱怨,紧紧跟着队伍,表现得能吃苦,也很有经验,吃什么都不挑剔,喝从石缝里接的水也没象另外的女队员那样大惊小怪。” 路非有一点洁癖,他想艰苦他应该并不怕,可那样的饮水大概就有点接受不来了,记起辛辰曾自嘲“馒头掉地上都能捡起来拍拍灰接着吃”,倒真是一点没夸张,不知道那个曾经挑食得厉害的女孩子经过多久的户外磨练,才到了这一步。 “到了第遂,上午下起了小雨,等我发现第她因为冲锋衣渗水感冒低烧,只是自己吃药硬扛着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越走越慢,我和她落在后面,过了雷公祠就跟队伍失去了联系,在一大片原始落叶松针林迷失了方向。” 那天雨并不大,可是雾十分浓,辛辰的步子显得沉重而迟滞,仿佛被泥泞的山路绊住,林乐清要接过她的背囊,她摇头谢绝,哑声说:“没事,我撑得住,你先走吧,我一会就跟上来了。” 后来她没法倔强了,只能任由林乐清将背囊夺过去。 “晚上我们只有独自扎营,倒霉的是我去周围找有没清洁的水源,碰上了一只落单的野生羚羊,这种动物看着温顺,其实很危险,据说太白山里每年都有羚羊顶死人的例子,我得算走运,闪避开了要害,但还是被顶了一下。” 林乐清勉力支撑着回了帐篷,躺在辛辰旁边,想等疼痛缓解下来。她正陷入半昏迷中,突然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路非,不要走,不要走,我害怕。” 第十六章(下) 路非与林乐清道别,出了绿门咖啡馆后,几乎下意识地开车来到辛辰的住处,站在楼下看着那个没一丝光亮的窗口,他不记得他曾多少次站在这里这样仰望了。 七年前,路非到美国念书,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综合性大学,搬去宿舍,同时拒绝接他的邮件,两人一下彻底失去了联系。接下来,他只能在与辛笛互通邮件时问一下她的近况。 辛笛给他的消息都是只言片语:她学的平面设计专业;她交了一个男朋友,看上去不错;她好象突然很喜欢旅游了;她业余时间做平面模特,我爸爸不愿意她干那个;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纱摄影公司兼职;她又有了一个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这样的邮件,他都会反复地看,试着从简单的字句里组织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生活,然而只是徒劳。 他父亲一向对儿女要求严格,并不主张他们求学期间随意往返。他在留学第二年圣诞假期才头次回国,那时他父亲早就调往南方任职,举家南迁。他姐姐临产在即,他待到小外甥出世,假期已经将近结束。 路非应该去北京乘飞机回美国,却还是忍不住悄悄买了机票过来,然而辛辰家的门紧紧锁着。他打电话给辛笛,并没说自己在这个城市,只和她闲聊着,然后状似无心地问起辛辰,这才知道辛辰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亲那边过寒假了。 他只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怅然放下电话,也是和现在一样,仰头看那个黑黑的窗子。 天空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阴冷潮湿,他从南方过来,穿得并不多,可还是信步走到了市区公园后面一条僻静的路上。隆冬时节的傍晚,又赶上这样奠气,这里几乎没有行人。 就在路非出国的一年前,他曾陪着读高二的辛辰在这里散步,那时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时节,空气温暖,预示着这个城市漫长的响快要开始了。 从那年上半年开始,辛开宇突然反常地再没出差,也没到处跑,几乎经常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学期,学校已经开始每天晚自习再加上周六全天补课,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帮她补习,只能偶尔约在星期天带她出去吃点东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搁辛辰做功课,总是早早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调考成绩出来,考得相当不错,年级排名上升到了150以内,能算中等偏好了。路非露出赞许的表情,带她去看电影放松一下,出来以后,辛辰却坚持不肯回去。 “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回家休息不好吗?”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业都要做得崩溃了,就当是考试奖励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读过的中学出了名功课繁重,而辛辰自从看樱花那天答应他好好用功后,也确实收敛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头学习了。他不忍拒绝,陪她沿公园后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最近很开心,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爸爸总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业,给我买消夜回来吃,逼我喝牛,他说尽量这样照顾我到高考。”辛辰笑盈盈地说,“还有你也总过来陪我。” 路非有点叹气,只觉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个父亲早该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窝隐现,眉眼弯弯,甚至将他与她父亲并列,明显是与他十分亲近了,当然也开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着那烟雾缭绕、肉串在空气中、卫生状态可疑的烧烤摊,不禁皱眉:“还是吃冰淇淋好了。” 他刚刚拒绝了她要吃冰淇淋的要求,理由是天气并不热,小心胃痛,现在想两害相权取其轻,可是辛辰接过他买的蛋筒,一脸得逞的笑,他顿时知道上了当,只能好气又好笑地拍下她的头。 他们顺着这条安静的林荫道走着,四月底的风温暖而明丽,吹得人有几分慵懒之意,暮色薄薄,天迟迟不肯彻底暗下去。她挽着他的胳膊,夕阳将他们的身影长长投射在前方。 前面不远处有个30岁开外、衣着整齐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开始爬树。路非不免惊奇,辛辰饶有兴致地驻足看着。那男人低头见有人看,有点赧然,自我解嘲地说:“女儿养蚕玩,买的桑树叶不够吃,好容易找到这里有棵桑树。” 辛辰笑着说:“以前我爸也给我摘过桑树叶回来,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四下无人,然后爬树的。” 树上的男人被逗乐了:“闺女折腾爸爸,天经地义。” “喂,你别把花碰掉了,可以结桑椹的。” 那人笑着答应:“好,等结了桑椹让你男朋友来爬树摘,当爸爸的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们都忍不住笑了。两人继续往前走,没过多远,辛辰突然又停住脚步:“哎,碰到同学了。” 路非连忙拉她靠到路边一棵大树边,借着微暗奠色,可以看到从前面公园侧门出来一对少男少女,手牵手向对面车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们学校的百米冠军,女生是我同班同学。”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们都在抓紧那点有限的空余时间恋爱:“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吗?” “谁会那么傻,人家不理还要一直追。”辛辰一点不上心地说,“这女生是我们班团支部书记,平时可道貌岸然呢。” “别乱说,这词用得不恰当。” “你当给我改语文作业啊。那什么词好,一本正经,假模假式,”辛辰越说越好笑,“还是装腔作势?” 路非无可奈何揉她头发:“你也在约会啊,还笑人家。” 她靠在他怀里直笑:“可是我没装纯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惭愧,他的确不愿意被她的同学看到。他背靠大树,双手环着她,笑着问:“那我装了吗?” 辛辰抬头认真看着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满含温柔和笑意,让她觉得自己如同刚才举在手里的冰淇淋一样,可以一点点融化在这个注视里:“你没装,你天生正经,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这个表扬听得路非有点汗颜。好吧,天生正经总比假正经要强一点,他认命地想。他俯下头亲一下她甜蜜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许流连,然后对自己自嘲地说:尤其是现在,你似乎也没有太正经到哪里去。 他们绕着那条路一直走,辛辰一直不停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这说那,一会说到读小学时和辛笛合伙养蚕,辛笛怕妈妈说,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这里,等到结了白的黄的茧,两人兴奋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带回去放抽屉里,却不提防过几天里面有飞蛾破茧而出,一开抽屉满屋乱飞,惹来妈妈好一通责怪;一会又指着路边的树告诉他,这叫洋槐,树上的白花正开得茂盛,要开没开时才最好吃,以前用这个给她做过槐花饼,带着清甜,十分美味。 第十七章(上) 三年前七月初那个黄昏,路非走下飞机,本城炽热而久违的高温扑面而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他一时竟然踌躇,迟疑片刻,还是报了辛辰的住址,这一次她的门仍然紧锁着。 他只能去辛开明订好位置的餐馆,辛开明、李馨夫妇已经先到了那边,说辛笛马上会到,他问:“小辰呢?也应该已经下班了吧?” 辛开明不语,显然有点烦恼,李馨皱眉说:“别提了,她突然说不想上班,和男朋友去西安旅游,昨天走的,唉,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给她安排的,害你辛叔叔跟王主任不住道歉。” 接下来李馨再说什么,他已经没有留意了。辛笛过来后,大家开始吃饭。辛笛觉察出他的那一丝恍惚,他只镇定笑道:“大概是不大习惯本地这个热法了吧。” 于是话题转向了全球变暖、气候异常上面,辛笛说起据报纸报道,他的母校樱花花期每年都在提前,服装公司现在都得把暖冬作为冬装开发的重要因素考虑进去;他也顺口谈起回国头一年,旧金山渔人码头的花似乎开得格外早,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波斯菊怒放,艳丽异常。 他没有说的是,不管是听到樱花开放还是对着异国那样的繁花似锦,他想到的都是辛辰。 晚上他送辛笛回家,在院子里树下伫立良久,正当花期,虽然黑暗中看不清花盛放的姿态,可是清香隐隐,一个小小的如花笑靥如在眼前。 纪若栎打他的手机,小心地问:“路非,大概还要几天回来?” 他突然没法忍受头顶如此美艳热烈无声绽放的一树繁花,也没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火炉般喧热的城市:“我明天就回来。” 他借口临时有工作,改签机票,第二天回了北京。纪若栎到机场接他,他一脸倦怠,什么都不想说,她什么也不问,静静开车,送他到他家楼下,他解开安全带,回头正要说“再见”,只见她眼中含了一点晶莹泪光,却迅速转过头手扶方向盘看着前方。 “我真怕你回去,然后打电话给我说,你已经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路非默然,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纪若栎是细致的,知道他长久的不作回应当然有原因。良久,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我很自私,路非,竟然在心里一直盼望你找不到她,可是看你这么不快乐,我也不开心。”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其实,我也不算不快乐。” 只要她快乐就好,他想。 说这话时,辛辰应该面向夕阳走在太白山脉上吧。路非苦涩地想到。 接下来几天,他假期并没用完,于是带着纪若栎去了北戴河。那么,就在他和纪若栎海边拥吻时,辛辰开始发烧,支撑病体继续跋涉,直到掉队。当纪若栎抱紧他,在他怀中轻轻叫他的名字时,辛辰正躺在那个帐篷里,抓住林乐清的手,同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果不是身边有林乐清,那么她就会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独自送命。而他心中充满失意,以及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嫉妒,并不愿意哪怕多一天的等待,却还自欺欺人地想,她会过得很好。 这样的回忆和联想让他充满了罪恶感,握成拳头的手心沁出冷汗。 “辰子现在不在家。” 路非回头,辛开宇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九年前的一个六月底下午,他们几乎站在这个楼下相同的位置,同样对视着,辛开宇说的是居然同一句话。 当时辛开宇从出租车上下来,正看到路非下楼站在楼下,他们曾在几个月前碰过面,辛开宇对这个举止沉稳的男生颇有印象。 路非前几天刚和辛辰不欢而散。 那天是学期期末返校拿成绩的时间,路非到离中学不远的地方等辛辰,远远只见她独自一人,步态懒洋洋往他这边走来。他接过她的书包,随口问:“考得怎么样?” 她不太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成绩单递给他,看着那个极其糟糕的成绩,路非不解加恼火:“四月调考时还很不错的,怎么一下考成了这样?” 辛辰好一会不说话,只闷闷不乐看着前面。路非说:“小辰,还有一个高三,只要抓紧时间,应该还来得及。今天你爸爸在家吗?不在的话,我过去给你补习。” 他以为家庭生活正常了,对她学习会有帮助,那段时间辛辰也只说功课很紧,没要求和他见面。哪知道现在一看,成绩反而一落千丈,让他实在困惑。 辛辰摇头:“不,我待会得去大伯家。我们去看电影吧,路非,今天别说学习的事了。” 路非只能带她去电影院,随便选了场电影买票坐进去,黑暗中她把手伸过来放在他掌中,带着点自知理亏和求和的意思,路非叹气,握住那只纤小的手。 那天放的是部很热闹的美国电影,充满了好莱坞式的噱头,可是辛辰呆呆看着银幕,居然没有多少笑容。往常她在他面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看电影时也会时不时凑过头来就电影内容胡乱发表评论,他多半都是含笑听着。现在她这么反常地安静,他察觉有一点不对劲。 她父亲不会给她压力,她也不会为一个成绩苦恼成这样,那么,她还是在意他的感受的,他想,虽然她并没将春天看樱花时对他的承诺放在心上,不过对一个贪玩任性并不爱学习的孩子来讲,也许并不奇怪。 出电影院后,路非送她去大伯家,辛辰一直心不在焉,路非侧头看她,过去的两年,她长高了不少,此时神情更是看上去突然少了稚气,这样不知不觉的变化让路非且喜且忧:“小辰,答应我,我们订个计划出来,这个暑假抓紧时间学习。” 她并不起劲地说:“大伯安排我暑假开始补习美术。” 路非知道当时很多家长安排成绩不好的孩子突击学美术参加艺术类联考,算是一条走捷径上大学的路子,跟辛笛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基础而且表现出天赋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认为辛辰在辛笛指导下涂涂画画,描一下卡通人物不太走样就算是爱好美术了,只能对辛开明这个决定表示不理解:“你喜欢美术吗?” “一般。”辛辰无精打采,显然对这个决定既不抗拒也不欢迎,“大概好过高考吧,我爸也说可以轻松点。” 路非默然,已经走到了辛开明住的院子外,辛辰突然回过身,双手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路非,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第十七章(下) 路非目送辛开宇上车远去,然后去了辛开明家。辛笛一个人在家,她最近对于制版产生了深厚兴趣,沙发上堆满了她买回的大堆各式零头面料,正放样剪裁、自己缝制着。看见他过来,兴冲冲展示自己的成果:“怎么样?我给辰子设计的衣服,马上快完工了。” “小辰呢?” “她去美术补习班上课,应该快回了。” 果然过了一会,辛辰提着一个帆布画夹和一个黄色工具箱走了进来,看到路非,先是开心,随即马上绷起了脸,径直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噼里啪啦地乱翻着书。 路非哭笑不得,也走了进去,拖张椅子坐到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小辰,居然还在生气吗?” 辛辰瞪着他:“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大妈让我别缠着你。” 路非大吃一惊:“什么叫你缠着我?” 辛辰恼怒,却实在没法转述大妈的话,只用力抽自己的手,路非不放,笑着哄她说:“我待会跟阿姨说清楚,明明是我缠着你。” “你会去说这话才怪。”辛辰余怒未消,手却停在了他掌中。 路非苦笑,承认她实在是个敏锐的孩子,他倒不是怕李馨,只是不会在才答应了辛开宇以后又如此莽撞地去做这种表白。他把玩着她的手,纤细白皙,粉红色的指甲闪着健康的光泽,指尖上沾染了颜料还没洗净,轻声说:“我刚才去你家,碰到你爸爸了,小辰。” 辛辰急急地说:“我爸爸没做坏事,是有人害他。” 路非一怔:“小辰,你爸爸只跟我说他必须去外地工作,以后你住你大伯家里。” 辛辰咬住嘴唇,将头扭到一边。路非明白,想必她爸爸惹了什么麻烦,而这段时间她的成绩下降大概也是受这影响,不禁怜惜:“我答应了你爸爸,不让你在你大妈这边为难,可能以后不方便过来。你乖乖听他们的话,好好学习,有不懂的问题打电话问我。” 辛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直视着他:“路非,我跟我大妈和我爸爸都是这么说的:我不会去纠缠任何人,包括你。” “小辰,你想到哪去了?我跟你爸爸说得很清楚,我喜欢你,愿意等你长大。你马上念高三,现在必须专注学习。而且你大妈对你的要求也有道理,她对小笛一样要求很严格,你也是知道的。” 辛辰怔怔看着他,好半天不说话。 “只是一年时间,小辰。等你考上大学就好了,你看现在小笛不是比以前自由多了吗?还和同学一块去外地看服装展,阿姨也不会再拦着她。” “如果我考不上你读的大学怎么办?” 看着这个明显带了撒娇意味的面孔,路非笑了:“你尽力,不尽力就得小心我罚你。” 辛辰恢复了好情绪,哼了一声,显然并不怕他的惩罚。辛笛拿着条裙子进来,挥手赶路非:“路非你先出去,辰子快试下这条裙子。” 路非走到客厅,听两个女孩子在里面不知说着什么,一下笑成一团,那样愉悦的笑声和低语,混合飘入室内的花清香,让初夏下午显得安闲而悠长,他有些微恍惚,几乎希望时间就在这纯净无忧的一刻停留。 辛笛叫他:“路非,你看辰子穿这好不好看。” 他回头看着辛辰,骤然有点口干舌燥了。辛辰穿着一条带点粗糙质地的蓝色蜡染布面料裙子,长及小腿,少女身段头次被包裹得如此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让人有将手放上去游移抚摸的冲动。 幸好姐妹俩都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辛辰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照,咯咯直笑:“这个很古怪呀,像条面口袋,我都没见街上有人穿这样的裙子。” “别乱动。”辛笛一把固定住她,替她系腰际那个蝴蝶结:“这才有风格够别致,懂不懂?” 辛辰大摇其头:“我还是觉得穿牛仔裤比较好看。” 辛笛没奈何,只能向路非求救:“快,告诉这小傻妞,这裙子穿上比牛仔裤好看多了。” 路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对,很漂亮。” 可是辛辰仍然对着镜子笑:“管你们怎么说,我才不会穿这上学呢。” 路非居然松了口气,他宁可这女孩子仍然穿牛仔裤球鞋去上学,如此的美如果只住在他眼内,多少能让他骚动的心绪平复一点,这个念头让他几乎有点羞惭。 接下来,他每天在辛辰去美术补习班时接她,送到快到她大伯家的拐角街口两人就分手。暑假结束开学后,辛辰周一到周六从早到晚在学校上学,周日在家里由辛笛补习半天美术,所有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两人见面很少了。 李馨对辛辰是十分严格而又公平的,基本和以前管辛笛时的规矩一样:按时上学放学,不在外面无故逗留,不和男孩子有学习以外的往来。在生活上,她可说对辛辰照顾得十分周到。 辛笛平时住校,家里只有大伯、大妈和辛辰三人。李馨每天早上给三个人做营养搭配全面的早餐,辛辰下了晚自习回家,桌上一定放了一瓶牛和一块点心。两个大人都不爱说话,辛开明总坐书房看书,李馨在客厅将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辛辰在卧室里做功课,到时间该休息了,大伯会进来看看,嘱咐她早点睡。 辛辰感激大伯大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她一向被她父亲实行放养政策弄得散漫成性,在自己家里经常是开着电视做作业,爸爸回来了,会时不时和她闲聊几句,兴之所至,会带她下楼消夜。眼前这样的生活固然安逸有序,可是对她来说就实在闷人了。 她当然明白自己这个想法来得很不知道好歹,只能在给爸爸打电话时撒一下娇而已。辛开宇初去异地,一切从头开始,不是不狼狈,同样只能嘱咐女儿听话罢了。 这天路非突然接到辛辰的电话:“路非,今天过来接我好吗?大伯去珠海出差了,大妈今天开会,也不回来。” 路非马上答应了。晚上,他等在学校外面,远远只见辛辰背着书包和一群同学走出来,她和同学挥手告别,然后向他这边走来。 她越走越近,和其他高三学生一样,都有点睡眠不足的无精打采样,脸上那一点圆润的婴儿肥消退下去,下巴尖尖,越发显得眼睛大大。这样一消瘦,却让她更添了几分妩媚,而路非骤然觉得两个月没见的她几乎有点陌生了。她扑过来,勾住路非的脖子,这个动作仍然是孩子气十足的,全然不理会可能会被同学看到。 第十八章(上) 辛辰洗头洗澡,敷了面膜,然后放了玫瑰泡泡浴进浴缸,将水开到最大,看着泡泡泛起,躺了进去,舒服得叹了口气,只觉得疲乏的身体如同飘在云端。 辛笛在父母搬走后,对浴室做了重新装修,完全不同于辛辰那边只有淋浴头的极简风格。浅色调的马赛克瓷砖,的粉红色贝壳形按摩浴缸,大迭厚厚的浴巾,置物架上各式护肤保养用品琳琅满目。辛辰不得不承认,辛笛备的这些玩意还是很管用的。 洗澡出来,她一时没胃口吃什么,躺在丝绒沙发上休息。她一直很喜欢这张老式沙发,低矮宽大,暗红色丝绒旧得恰到好处,手抚在上面,仿佛摸一个让人安心的老朋友。 事实上,整个这套房子她都很喜欢。高而幽深的空间,狭长的客厅,透着斑驳木纹的老旧地板,碎花图案的窗帘,每一处都有家的闲适安逸味道。当年辛笛说要全部重新装修,一下吓到她了,她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这样很好了。” 辛笛好笑:“喂,这些家具老旧也就算了,关键没一点特色,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木匠的手艺,你怎么这么珍惜?” 辛辰完全讲不出原因,可是她当然珍惜这里。繁华闹市区的一个院子,尽管不大,可相对安静,院内两株树长得枝繁叶茂,到了夏季就开出美丽的花,散发清淡的香气。里面住的全是彼此认识的同事,门口有值班的老师傅,楼道有专人做清洁。尤其大妈李馨有一双持家的巧手,地板定期打蜡,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齐有序,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这和她住的地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从12岁时,就开始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假期,上到高三后,更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年。尽管她和大妈从来也没亲密过,可是她仍然舍不得破坏大妈一手缔造的温暖居家秩序。 辛笛的父母也推翻了她宏伟的改造计划,让她少折腾,最终她只换了一部分家具,改造了浴室就罢了手。 轮到辛辰动手装修房子时,辛笛特意溜达过来看,大叫:“喂,你真能下手啊,能扔的东西全扔了,能敲的墙全敲了。” 她笑嘻嘻地说:“嘿嘿,我赚了钱,我爸也寄钱过来了,支持我随便折腾。” 等她装修好了,辛笛再来看,直叹气:“你把自己的家整个弄成了个办公室,哪有你这样装修的。” 她却满意地说:“这样多好。” 当然,这样多好,看不出一点旧日痕迹。 辛辰在沙发上翻一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之间,似乎有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的身体放松下来,让她的头靠到他肩头那个微微凹陷的地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手机铃声响起,她蓦地翻身坐起,抱住头:居然又做这样的梦。 可是你躺到这沙发上,不正是想放纵自己入梦吗?甚至梦中这样的拥抱都不再纯净如回忆,却几乎似一般,带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绮丽意味。她有点嘲讽地对自己笑,拿过手机一看,是她爸爸辛开宇打来的。 “辰子,怎么深更半夜还不回家?”他故做威严地说。 她忍不住好笑:“你这口气,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我今天就住笛子这边,你带着钥匙吧。” “天气不错,出来陪老爸吃消夜吧。” 辛辰还真有点饿了,和爸爸约好地方,去辛笛衣柜找衣服,她们身高差了将近10公分,并不能共穿衣服,也幸好她是设计师,家里各式存货真是不少,辛辰换了件白T恤和一条不需要认码数的蓝色蜡染布裹裙,再趿上人字拖出了门。 本地响的晚上,在外面消夜的人一向多,他们约好的地方靠近江边,离辛笛的住处不远。晚上步行是件惬意的事情,若有若无的风吹拂着,来来往往的人都显得神情放松,步态从容,没有白天高温下的焦灼感。 辛开宇已经坐到了那边,小桌子上摆了各式小盘小盘的卤菜,他拍拍身边的座位,递一碗牛肉萝卜汤给女儿,辛辰笑着咧嘴:“大热奠叫我喝这个。” “就是热天喝这个才过瘾。” 这里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店面,做了很多年,在本地也十分有名了。老板是个皮肤黧黑、面容阴沉的大个子老太太,人称王老太,她从来没有笑脸迎客的时候,打下手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也说不上热情,可是做的牛肉汤以及各种卤制食品十分美味,慕名而来的食客也就全不计较态度了。 一到夜晚,摆在门外的上十张简易桌椅就都坐满了人,不少是衣冠楚楚的白领,将皮包放在旁边,拉松领带、松开衬衫领口,捧着粗瓷碗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不少人专门开车过来买外卖。旁边跟风又开了几家小店,卖其他风味,热热闹闹,俨然象一处大排档了。 “我在昆明那边,除了惦着你,就想念这边吃的东西了。” 辛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如意料之中的辣得顿时吸气:“恐怕想我的时间远不及想这边的食物了。” 辛开宇大笑,给女儿倒了一杯冰啤酒,又去旁边小店叫来红豆沙:“快喝点这个,笛子比你能吃辣,最喜欢这家的牛肉汤,怎么不叫她一块过来?” “她今天有约会。” “没人约你吗?我这么漂亮的女儿居然会周末没约会,太不可思议了。” 辛辰也笑:“你女儿我完全没得到你的好遗传,真是没面子。” “辰子,你不要老把自己关在家里,这个样子,我很不放心。” “没见过你这样的爹,巴不得女儿出去满世界野才开心。” “不趁着青春年少享受生活,难道等老了再追悔吗?” “得了,年少轻狂我已经享受过了,现在享受的是另一种生活,也不错。” 辛开宇直摇头:“你该好好恋爱,享受男孩子的殷勤。” “我试过,倒是能打发无聊的时间,可好象也没多大意思。爸,我一直想问你,不停恋爱,能一直保持最初的好情绪吗?” “当然有厌倦的时候,我也没不停好不好。尤其现在,我确实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了。”辛开宇顿了一下,看着女儿,“辰子,我打算结婚了。” 辛辰大吃一惊,拿筷子夹鸭舌的手停在半空,歪头看着父亲,他神情轻松,可肯定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疑惑地问:“谁是那个幸运的新娘?” 辛开宇拿出钱包递给她,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自己和他的合影,另一张是个女士,从照片上看,大约30来岁,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含笑意,相貌只能说清秀端正,肯定不算出众。 第十八章(下) 不知道她是怎么绑住爸爸的,辛辰端详着手里的照片,不管怎么说,别的女人没做到的事,这位女士做到了,应该有她地别之处吧。她将钱包还给辛开宇,调侃道:“居然已经把照片放钱包里跟女儿并列了,估计早晚有一天,我会被彻底赶出去。” 辛开宇大笑,敲一下她的头:“胡扯,你就是爸爸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谁也休想代替。” “我可不感动。”她撇一下嘴,“怎么突然想到结婚,不是给我弄个弟弟妹妹出来了,奉子成婚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开宇摇头笑道,“不,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没兴趣这把年纪再试着给小孩子换尿布,她没兴趣做高龄产妇,她说,只要你愿意……” “打住打住,可千万别跟我说,只要我愿意,她会拿我当女儿看,我真怕人跟我说这话。你们结婚吧,我保证没意见,就不用跟我玩亲善了。” 辛开宇无奈地笑:“她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过去跟我们一块住。” 辛辰也笑了:“哎,你真该警告一下她,你有个被坏了的臭脾气女儿,很不好哄。不,我独居习惯了,昆明那地方不错,不过我就算过去,也打算找房子一个人住。” “不用找,辰子,她正在安排房子的装修,特意留出一间朝南的卧室给你,还让我问你有没特别要求。如果你一定不愿意跟我们一块住,我回去以后筹钱再到附近买一套小房子给你。” 辛辰苦着脸求饶:“爸,你是非要我感动得哭出来你才开心吗?真的不用,你又没发什么大财,生意都需要钱周转的,再说刚准备结婚,肯定也要花钱,千万别去多买一套房子。我要是过去,就住客房,我不会在那边长住的。” “你想上哪我都不反对,辰子,只要你开心,可是我总会留一个地方给你的。这么多年我也说不上是个好爸爸,你不许再剥夺我这个表现父爱的机会。” 辛辰端起牛肉汤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刺激下,让那滴泪名正言顺地流下来,然后拿纸巾印着泪痕:“哼,贿赂我,也别想让我管她叫妈。她看着大不了我多少,我老得起脸皮叫妈,恐怕她老不起脸皮来答应。” “叫什么都可以,这不是问题。”辛开宇拿起啤酒再给自己倒满,突然转移话题,闲闲地说,“刚才我回家,看到路非一直站我们楼下。” “路非是谁?” “你少跟我装。”辛开宇笑道。 辛辰也笑:“哎,真是,等我的人多了去了,以前也没见你多看谁一眼嘛。” “你怪我吗,辰子?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 辛辰做个吃不消的表情:“爸爸,你现在可真像一个要结婚的男人了,这么多愁善感。我和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生意没问题留在本地也一样。我们分开,没人逼我们,也没有误会。你女儿这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罢了。” “现在还会考虑他吗?” “已经各走各路了,考虑什么。爸,我从来没向你问起过……我妈妈,对不对?” 辛开宇怔住:“这是含蓄地示意我闭嘴别管你的事吧。” “爸,对你我还用示意那么曲折吗?只是听你要结婚给我找个后妈,突然想到了。你和我妈是彼此的第一个吧,可别跟我说你19岁就是情圣曾经沧海无数了。” 辛开宇不能不有些感慨。他的青春早已走远,他并不爱回想那段掺杂了太多烦恼跟茫然的日子。当然,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同样刚刚挣脱高中的繁重学业和家人监管,一见钟情,尽情享受着只在年轻时才有的热烈情感,一个吻一个拥抱很快就不能满足好奇与。 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就算以后分开了,也不失为一个单纯美好回忆,偏偏一个意外衍生出年轻生命无法担当的后果,接下来就只能付出代价了。 她的代价自然付得更多一些,被从外地赶来的家人严厉斥责、被学校开除,狼狈离校时肚子已经凸起,周围同学的目光含着同情也带着嫌弃。两家家长商量善后,他们坐在一边,却全无插言的份。他看过去,只见她苍白憔悴,目光呆滞,手搁在肚子上,一件厚外套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茫然看着对面墙壁。眼前的女孩子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灵动,脸色灰暗,让他同样茫然。 晚上,他找到他们住的旅馆,让服务员帮忙悄悄递张纸条上去,隔了一会,她下来,两人对立,却突然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曾经那样紧密的相拥一下变得遥远缥缈,老旧旅馆的大堂灯光昏暗,彼此的表情落在对方眼内都是一片模糊。 辛开宇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决心来担当生活猝然交给他的责任,可是这时却迟疑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决定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对她说:“你留下来吧,我们等到了年龄就结婚。” 她明显一震,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可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不停摇头。他不知道这个拒绝让他痛苦还是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他从旅馆出来,外面秋风瑟瑟,已经带了寒意。他拉高衣领,在外面游荡到深夜才回家,父母照例责备他,而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回应。 自那以后,他们再没单独见面。当父母将那个小小婴儿从医院抱回来,他才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在19岁多一点时,成了一个父亲,那个露在襁褓外、有着乌黑头发的小脑袋带着他的一半骨血。一晌贪欢,竟然凝结成如此娇嫩的一个生命,他只觉得奇妙而惶惑。 几乎在一转眼,小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正坐在他身边,看着手里握着的一杯冰啤酒出神,仿佛忘了刚刚问了什么问题,更浑然不知这个问题勾起了父亲什么样的回忆。 辛开宇知道,他的女儿有心事。他一向尽力纵容她,多少是想补偿一下那个被迫早早结束青春面对人世艰难的女孩子;可是同时他也尽力纵容着自己,真算不上传统尽责的好父亲。 “我和她,应该是彼此的初恋。” 辛辰回头看着父亲,其实她也不知道打算问什么。能问出什么来呢?小时候爷爷和父亲她,没有母亲并不让她介怀。后来长大一点,与自称她母亲的女人匆匆一面,竟然没勇气回头向从来无话不谈的父亲求证。 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年轻,跟她堂姐和同学的家长全不一样。渐渐长大后,她只能推想,大概不过是他们年轻时的一个错误,然后各自相忘于江湖。身为错误的结果,再问也不过是添点难堪或者伤感。 第十九章 送走父亲辛开宇,辛辰恢复了工作状态,重新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处理图片,一连一周根本不出门。 林乐清成了她这里的常客。他时常拿着相机去拍这个城市的旧式建筑,其余时间会带了打包的食物过来,陪她一块吃。饭后,她继续工作,他拿她的笔记本整理自己拍的图片,或者玩游戏、看书,累了就老实不客气躺到工作室一侧的贵妃榻上休息,直到辛辰要睡觉了他才走。 辛辰哭笑不得:“喂,你腻在我这不着家,我怕你爸过来找你,我算是说不清了。” “你诱拐少男,这个罪名你逃不掉了。”林乐清大笑。 辛辰拿他没办法,只能由得他去。其实她也是欢迎林乐清的,他待在这边,并不打搅她的工作,却会在她连续对着电脑时间久了以后突然将她的转椅从工作台边推开,移到阳台边强迫她看会外面,聊一下天算是放松。 他认真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林乐清。我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林乐平,那孩子只比我小六分钟,倚小卖小,长期以欺压我为乐。我们的名字合起来是个词牌:清平乐,多有诗意。以后你叫我乐清,比较亲切。” 辛辰忍笑:“那我要不要正式介绍一下自己。” “不用了,我知道你叫辛辰,不过我喜欢叫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他帮她给花浇水:“我15岁到加拿大后,就靠帮我妈浇花修剪草坪挣零用钱了,怎么样,姿势够专业吧。” 她拍张钞票到他手里:“拿着,不用找了。” 轮到他哭笑不得:“明目张胆占我便宜,。” 辛辰把图片修完,这天中午她头次下楼,林乐清在下面等她,准备先一块去广告公司交图片,然后她再陪他去拍一部分隐藏在小巷子的旧时建筑。 走出来后,她吃惊地发现,临街门面突然扯起了几条长长的横幅,赫然写着:“宁要市区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套房”、“我们要求公平合理的拆迁补偿”之类的内容。原来贴拆迁公告的地方,贴上了墨迹淋漓的大字报,非常详细地分析这一地带新房子的价格、拆迁公司给出的补偿在同等地段居于什么水平、物权法有关内容解释之类,号召全体住户团结起来抵制不合理的拆迁。到处站着三三两两的邻居,议论的自然是拆迁。 林乐清笑道:“你真是与世隔绝了,这几天你们这里一直都这么热闹。” 他正拿出相机拍着这场面,旁边有人还问:“小伙子,你是记者吗?” 他摇头,正要说话,突然有人叫:“乐清,小辰。” 朝他们走来的是路非和一个穿碧青色真丝上衣、灰色麻质长裤的三十来岁短发女子,林乐清笑着答应:“嗨,你们好。大婶婶,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子笑道:“正和设计院的人来看现场情况,他们出的初步方案我不是很满意。小辰你好,好久没见了。” 辛辰微笑:“你好,路是姐姐,的确是好久不见。不好意思,我得去交图片,先失陪了。”她对路是、路非姐弟礼貌地点头道别,林乐清也对他们挥下手:“我们先走了,再见。” 上了出租车,林乐清说:“你不问我怎么认识路非和他姐姐吗?” “据说世界上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都可以用六个人联系起来,谁和谁认识都好象不奇怪了。”辛辰兴致缺缺地说。 “前几天我才知道,路非是我小表叔嫂子的弟弟。”这个拗口的说法让林乐清自己也好笑,可是他小表叔苏哲的哥哥苏杰与小表叔同父异母,他只和小表叔有亲缘关系,他管苏杰的妻子路是叫大婶婶纯粹出于礼节,还真是不好解释这中间的曲折。 辛辰并没兴趣去弄明白,只看着前方不语。当然,陌生人之间相互的联系,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而曾经的相识成了陌路以后,就更没法去细细梳理彼此之间莫名的联系了。 到了广告公司,辛辰让林乐清在会客室等她。她常来这边,熟门熟路直奔戴维凡的办公室,进去一看,却怔住,戴维凡不在,一个穿着清凉吊带、有着健康细腻的小麦色皮肤的高个女孩子正一边接电话说:“好,好,我马上回来。”一边向外走,见她进来,放下手机停住脚步很不客气地打量她。她只能问:“请问戴总在吗?” 那女孩上下看她,见她没一丝闪避之色,反倒饶有兴致同样打量自己,这才开口:“他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 辛辰想,士别三日就当刮目,难道戴维凡架子涨得如此之快,已经配了秘书来挡闲杂人等了,而且是态度如此傲慢的秘书。她只说:“那我出去等他。” 她转头回到会客室,只见公司的文案小赵已经与林乐清搭讪上了:“你是来试镜那个广告的模特吗?” 林乐清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条件合适吗?” “你的气质拍那么俗的产品有点浪费了,要是上次拍那个温泉度假村的广告你来就好了。”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产品呢。” “男性保健药品啊。” 林乐清拍桌大笑出来,一边说:“不不不,这个不错,应该适合我。我其实内心狂野,很有气质。” 辛辰也禁不住好笑:“小赵,他是我朋友,不是模特。” “叫你朋友可以试下兼职客串啊辛辰。” “你自己说服他吧,我不管。哎,戴总配秘书了吗?” 小赵诧异:“公司只有一个秘书兼前台珍珍,你又不是不认识。” “刚才从他办公室出来的女孩是谁?” 正说着珍珍已经端了两杯茶走过来递给他们,撇嘴笑道:“那是戴总的西装裤下之臣,沈小娜,今年上半年回国的海龟,信和服装公司老板的女儿兼设计总监,三天两头到我们公司来蹲守。我看很快得在戴总办公室给她加张桌子了。” 小赵也笑:“珍珍你这张嘴啊,沈小姐不是托我们公司做画册吗?” “画册早交了好不好,以前是有借口的来访,现在索性不要借口了,架子偏偏比正经老板来得还大,一会要咖啡一会要调空调温度,一坐就是半天,总算走了。” 几个人全哈哈大笑,可是笑声未落,戴维凡出现在门口:“珍珍,又在嚼舌。” 珍珍吐下舌头,却并不怕他,只嬉皮笑脸地说:“老板,我讲事实好不好,唉,谁让我们戴总魅力无边,招蜂引蝶呢?” 第二十章(上) 路非看辛辰和林乐清并肩而去,那是一对十分和谐的背影,个子高高,背着摄影包的的林乐清侧头对身边辛辰说了句什么,然后开心地笑了。路非知道姐姐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却并没有掩饰情绪的打算。 直到那两人走过街角上了出租车,路非才回头,看着眼前喧闹而群情激昂的居民区:“这个项目的拿地成本并不低,又有风投资金的压力,我想昊天董事会那边一定会推进开发速度的。姐姐,你得提醒他们,让拆迁公司处理好,不要一味求速度激化矛盾惹出麻烦。” 路是点点头:“我知道,我们两家和本地的渊源都太深了,昊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迟迟不肯这边市场,其实已经坐失了很多商机。如果不是几年前苏哲的坚持,百货业恐怕也不会落地本地,那整个中部地区的损失就更大了。” 他们姐弟俩都有着轮廓清俊的外貌,衣着、气质与这里聚集的人群实在差别太大,已经有人注目于他们,路是不想多事,示意他离开。 两人上了路非停在不远处的车,路是系上安全带,转头看着他:“路非,你真的决定了吗?悔婚,辞职,两个决定都不是小事,任哪一个说出去,恐怕都得和爸妈有个清楚明白的交代才好。” “姐姐,我都想清楚了。取消婚约这件事在北京就已经和若栎沟通过了,她只要求再给一点时间双方冷静一下,我尊重她的意见,会等她完全接受后再去和爸妈交代。”路非发动汽车,“至于工作,我本来是想跟进完和昊天的合作项目以后再提出辞职,不过公司事情太多,我只要在那个位置就得到处出差,不时还得去美国开会。眼下,我哪也不打算去了。好在双方合作协议已经定了,我交了辞呈,老板近期会派同事来接手我的工作,和昊天继续完成这个项目的。” “你做这一切是因为辛辰吗?” 路非沉默片刻,坦白地说:“对,她拿到拆迁款肯定会马上离开,我不能再冒和她失去联系的危险了,只能在这里守着她。” “可是辛辰这女孩子,”路是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似乎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九年前的深秋,路是从英国回来,她与昊天集团总经理苏杰在深圳见面几次后,宣布订婚。双方家长同时瞠目,尽管两家算是世交,当初安排两人认识,的确存了撮合的念头,然而这个速度委实来得太惊人。 对父母的疑问,路是只笑:“你们不是觉得我29岁还待字闺中很不合理吗?苏杰也是你们认可的人选,就是他吧。” 路非听到这个消息,和父母一样吃惊,他认识苏杰、苏哲兄弟,但并无深交,完全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回国就决定结婚。 路是对着弟弟同样也是笑:“恋爱太伤人,路非,好在你从来比我理智。我只想,也许清醒理智决定的婚姻会来得平和长久一点。” 路非看着笑容中没有愉悦之意的姐姐,知道她大概有隐痛,只能握住她的手。 “没什么了,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大概也会过同样的生活,做同样的选择。不说这个了,听妈说,她叫秘书给你准备留学的资料,你不够配合啊,了好久不把资料送出去,到现在也不肯明确说选择哪个学校。” 路非决定跟姐姐坦白:“姐,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想留在这边读研,也好陪她,现在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 路是有点意外:“这个理由吗?那可真不知道爸妈会不会接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向都主张先立业后成家,毕竟你才21岁。”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那叫她出来一块吃饭吧,我姐代母职,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 过去一个多月,路非都没有机会与住大伯大妈家的辛辰见面,也不方便打电话到辛家,他们的联系只是辛辰偶尔用学校外的IC卡电话打他手机。她一直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不知道是功课太紧还是心情郁闷。路非想,正好叫辛笛带辛辰出来一块吃饭,算是让辛辰散下心。 他打电话给辛笛,辛笛听到路是回来了,很是开心,她一向管路是叫姐姐,两人以前很亲密:“好,我马上回家带上辛辰,今天星期六,也该让她放松一下了,可怜见的,不知被我妈拘束成啥样了。” 路是不免惊讶:“路非,你喜欢的居然是辛笛得妹吗?辛笛也才20岁,她堂妹多大呀?” “再过一个月她就满17岁了。” 路是禁不住哈哈大笑:“天哪,这也太青涩之恋了,路非啊路非,想不到你会喜欢一个小女生,我看你真不能如实跟爹妈汇报,他们一定接受不了,不想出国也找别的理由吧。” 两人去餐馆,下了出租车,路非突然停住脚步,看向马路对面正在安装的一块广告牌,满脸都是震惊。路是顺他视线看去,那是一家民营医院广告,画面上一个穿粉色护士服、戴护士帽的女孩子巧笑倩兮,明艳照人,旁边大大的广告词称:难言隐痛,无痛解决。底下的小字注明各种早孕检查、无痛人工流产等服务项目。 那个女孩梨涡隐现,笑容甜美,竟然是辛辰。 路非跟吃了苍蝇一般难受,百般情绪翻涌心头,脸色顿时铁青。路是顺他视线看去,再看他神情,约略猜到,一样吃惊:“是这女孩子吗?倒真是漂亮,可是辛叔叔和李阿姨管教那么严格,不会放侄女拍这种广告吧。要命,这下你更不能跟妈说了,不然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 路非沉着脸不做声,沿途还有不少同样内容的广告牌。两人到了约定好的餐厅,等了好半天,才见辛笛一个人匆匆跑进来:“路是姐姐,路非。” “小辰呢?” “你们看到外面那些广告没有?她被我爸妈关禁闭了,他们发了好大的火。”辛笛犹有余悸,“连带我也挨了一顿臭骂。” 刚才她回家才知道这事,面对大伯大妈的怒气,辛辰并不认错:“一个广告而已,大不了以后他找我拍别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一个女孩子要自爱,怎么能把自己和这种……流产的广告扯一块。”李馨气得脸都白了。 辛辰眨着大眼睛说:“不知道避孕,又不想要小孩,去流产也很平常啊。” 这下辛开明也怒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是谁教你的?” “我爸早就买生理卫生的书给我看了,让我要懂得保护好自己,不可以……” 第二十章(下) “你们大概都是嫌我丢脸吧,我就不懂了,一个广告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而且就算丢脸,也丢的是我自己的脸,广告上有写我是谁的侄女、哪个学校的学生、或者是谁的女朋友吗?”辛辰一双眼睛亮得异乎寻常,怒气冲冲地说。 “小辰,你这态度就不对,我不过才说一句,你就要跳起来。” “拍我也拍了,错我也认了,保证我也下了,还要我怎么样啊。” 路非努力缓和语气:“算了,小辰,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严旭晖再为这种事找你,你不要理他了。” 辛辰把头扭向一边,闭紧嘴唇不做声。路非有点火了:“你看看你最近的成绩,起伏不定,刚有一点起色,马上又考得一塌糊涂,这样下去,就算参加美术联考,高考分数也好看不了,你到底有没想一下将来。” “路非,教训我是不是很过瘾。我早说过,我不爱学习,别拿你的标准来要求我。” 路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良久他叹口气:“小辰,我马上参加考研,这些天我都不能过来。我不是教训你,可是你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中考时你还知道,考得不好,你大伯会为你操心,高考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辛辰眼圈红了,她一向只肯接受顺毛摸,这段时间从家里到学校饱受压力,再怎么装着不在乎,也是郁闷的。眼见路非眉头紧锁、不胜烦恼的样子,心中后悔,却仍倔强不肯低头。 “回去吧,天冷,小心着凉了。” 她是借口买东西出来的,自然不能在外久待,两人站在夜晚寒风呼啸的马路边,她早就被吹得手足冰冷,可就是不动。路非无奈,将她拉入怀中抱紧,她这才哭了出来,哽咽着说:“我再不去拍广告了。” “没事了没事了,别哭。”他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胸前,下巴贴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她,“待会肿着眼睛回去,你大伯大妈又该担心了。” 他搂着她的肩,送她到院子外,看那个纤细的身影走进去,一个孤单的影子斜斜拖在身后,她突然站住,回头看着他,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她没有如往常道别那样对他微笑,北风将她梳的马尾辫吹得歪向一边,衣袂飘起,显得单薄脆弱。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才能不跑过去紧紧抱住她。 “小辰,快进去吧。”他的声音在风的呼啸中低沉零落,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楼道。 路非带着衣服上她的泪渍往家走去,寒风将那点印记很快吹得无痕,他却实在没法告诉自己没事了。 他独自踯躅冬日街头,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广告灯箱下停住脚步,上面是辛辰的微笑,惨淡的路灯光下显得天真而挑逗。他律己甚严,但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然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上次和一个同学路过,那男生细看,然后吹口哨笑道:“活脱脱的制服啊。”他只能一言不发。 可是真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来得粗鄙直接,甚至已经走进了他的梦中,他的恼怒更多出自于此,他不愿意他的辛辰同样成为别人的幻想,却完全对此无能为力。 路非的母亲认真找他谈话,告诉他,她和父亲都不赞成他留在国内读研,尤其不赞成他留在本地继续学业:“你父亲新的任命大概马上就要下来,开年以后,就会去南方任职,我肯定也会跟过去。你选择的专业方向,应该出国深造,以后才有发展,我们一向觉得你考虑问题很全面,也有志向,怎么会做这么个决定?” 他无言以对,只能说再考虑一下。 路是劝他:“路非,我不是站父母那边来游说你。可不满17岁的女孩子,甚至连个性都没定型,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你现在和她恋爱,两个人心智发展完全不同步,有共同的话题吗?她可能和你一起为某个目标努力吗?更别提这满街的广告,要让爸妈知道,简直一点机会也没有。” 路非不能不迷惘。的确,和辛辰在一块的时光非常甜蜜,可是两个人个性、处事都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这任性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负担两个人的未来。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对所有的事都有计划,而她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肯接受计划的一环。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辛叔叔和李阿姨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可她还是很孤单的,我如果不留下来,实在不放心。” 路是摇头:“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18岁去上海读书,22岁去英国,在外求学是我最快乐自由的时光。你现在就以她的男友身份出现,而且摆出一副要永远下去的打算,有没想过她是怎么想的,也许她需要自己成长的空间,毕竟没人能代替别人经历这个过程。” “姐,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怕我一走,她会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她一向骄傲,又不是很有安全感。” 路是看着远方,一样神情迷惘:“年轻时的爱情很脆弱,成天守着也不见得守得住,守住了,也许还会发现并不是你想要的。事实上就算到了现在,我对爱情这个东西一样没把握。我建议你还是继续你的学业,等你和她都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了再说不迟。” 路非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他仍然参加了考研,到三月成绩出来时,他通过了本校的分数线,而几份国外大学的OFFER也相继寄了过来。他父亲正式收到任命,准备去南方履新,临走前找他谈话,要求他马上决定准备就读的国外大学,然后开始办手续。 路景中并不是家中说一不二的统治者,他和一对儿女都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他的权威是确实存在的。路是和路非姐弟并没有经历像别的孩子那样对父亲挑战叛逆的阶段,他们对于睿智深沉的父亲一向崇拜。 父亲在工作交接、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摆出和路非谈心的姿态,路非却无法和往常一样坦然说出自己的打算了。他怎么可能告诉差不多是工作狂、从来对于未来有完整规划和强烈责任感的父亲,他喜欢一个刚满17岁的任性女孩子,想留在本地看她长大。 尤其她的照片还挂在满街的人工流产医院广告上。 路非站在美术高考考点外等辛辰,天气乍暖还寒,树枝透出隐隐绿意,下着小小的春雨,他撑着一把黑伞,和其他家长一块站在雨中。终于到了考试结束时间,辛辰随着大队人流出来,一天考试下来,她一脸疲倦,看到他就开心地笑了, 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着她的画夹和工具箱。她双手挽着他撑伞的那只胳膊,高高兴兴地讲着考试的细节。 第二十一章 “我在你学校的外面,你出来一下,路非。”辛辰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路非上午没课,正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不禁一怔,这是辛辰头次过江来到这边来找他。他放下书,匆匆出来,果然辛辰独自站在校门外,连日阴雨后,天刚刚放睛,上午的阳光显得温暖和煦,她正无所事事地靠在公用电话亭上用脚踢着手里的书包。 “小辰,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逃学了。” 路非皱眉:“为什么?现在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了。” 辛辰抿紧嘴唇,停了一会才轻声问:“路非,大伯大妈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马上要去美国留学。” 路非吃惊,不知道辛开明夫妇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不过再一想,母亲的调动手续是李馨在帮助办理,想来自然是母亲跟她说的:“小辰,别急着生气,这件事并没有最后决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后再告诉我,对吗?”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呢?我一定要从别人的闲谈里听到关于你的事吗,路非?你拿我当什么了。” “小辰,我家里的确要求我出国留学,我希望能推迟,万一必须现在去,也大概只有两到三年时间,我向你保证,最多三年时间,我一定回来,或者你好好学英语,也争取去美国。” 辛辰怔怔立着,仿佛在努力消化他的话。路非伸手搂住她的肩,正要说话,她却主动向他身上贴去,仰起脸,挨得近近的悄声问他:“这个目标,跟以前让我努力考上你读的大学是一样的吗?” “小辰,三年时间,过去得很快,那时你也足够大了……” 辛辰猛然退后:“我现在已经足够大了,所以,请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吊一块糖在我面前,让我用力去够。没什么糖值得我去够三年,路非,我永远也达不到你的标准,上不了你读的大学,更不可能去美国。” 她猛然转身,撒腿向马路对面跑去。她姿势轻盈,带着让人瞠目的小动物般的敏捷,一辆汽车刺耳地急刹在她不远处,路非的心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从车流中穿行而过,他不顾司机探出头来斥骂,跟着冲过马路,大步赶上去,一把抓住她的书包,将她拖入怀中。她用力挣了两下没挣脱,抬腿就重重踢到他小腿上,路非痛得皱眉也没放手:“别闹了小辰,乖乖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她安静下来,歪着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路非发现自己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逼视下,果然无话可说了。此时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不过就是一个离别,而离别的原因不管用哪种方式来解释,都显得苍白多余。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头看着他:“别走,路非。就在这边念书好吗?” 她的眼睛里一下满含泪水,路非低头,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里泪光中盈盈闪动不定,他几乎要冲口而出一个“好”字,然而他只能声音暗哑地说:“对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对你说,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说了再失信于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松开:“我爸说得没错,求人留下来是最蠢的事,当我没说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学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拦下出租车,将她强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说什么,辛辰都再不吭声,也不看他,到了学校就急急下车跑了进去。 自那天以后,辛辰再没给路非打电话,路非无奈,打电话到辛开明家,李馨接听,带着诧异扬声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过来接听,也只冷淡地说:“我在做作业,没什么事再别打电话来了。” 接着就“啪”地挂了电话。 路非完全没料到,她来得如此决绝不留任何余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惊后认真听他解释,表示完全理解,无条件接受,那她也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个星期六的晚上到辛开明家,笑着说想带辛辰出去转转,李馨自然同意。她带着一脸困惑的辛辰到酒店,问她意见时,她没看餐单就点了份鲜果烈焰。进五星级酒店,吃当时本地没有正式店铺销售的哈根达斯,她看上去并没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爸爸带我来过。”辛开宇几乎带女儿吃遍所有市区高档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馆,他曾开玩笑地说,这样做的理由是女儿只有对什么都体验过了,才不会轻易上男人当。 “小辰,我找你,是想谈一下路非,他这段时间很难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辛辰将小勺含在嘴里,抬头看着她,这么没仪态的动作,她做来只显得天真娇憨,路是不能不感叹青春的力量:“路是姐姐,我一样难受,可我还得上学,还得做作业。我不能把自己随便关在房间里不理人,还得在大伯大妈面前装没事。” 路是不能不有点吃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堵住了话头,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气来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愿意他离开这里去美国读书。” 辛辰干脆利落地说:“对。” “可是他还不到22岁,你才17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 “我没想太远,你把将来全想到了,将来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样吗?我只知道,现在他在我身边,我就开心。” “如果出去读书对你们两个人的将来都有好处,你也不愿意让他去吗?三年时间,并不算很长。” “我14岁认识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这三年我很开心,我猜他应该也是开心的。如果他觉得不值得为这样的开心留下来,那我不会纠缠着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证过,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小辰,我们的父母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我也是大学毕业后去国外留学,路非并不愿意现在走,他觉得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他再离开,你会很孤单,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怜我,那就没必要了。”辛辰无礼地打断她,眼睛泛起点泪光,却倔强地睁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妈还有笛子对我都很好,我并不是孤儿。” 路是惭愧,她这几天看路非心神大乱,决定亲自找辛辰谈一下,想试着诱导她接受现实,也好让路非走得安心。此时却觉得,这么谈下去,简直就是欺负一个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话说完:“别误会,小辰,路非当然是非常喜欢你的,不然不会参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亲一早就要求他出国深造,不会接受他这么早爱恋。他很矛盾,如果你对他有信心,应该支持他下决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了解,他只要承诺了你回来,肯定不会失约的。到那时,你差不多21岁,也完全能决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觉得怎么样?” 第二十二章(上) 纪若栎本来约辛笛一块吃晚饭,可辛笛晚上已经有安排,且一向怕赶不熟识人的饭局,于是提议:“要不现在一块坐坐吧,我离你住的酒店不远,四月花园,你叫辆出租车,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四月花园是深藏闹市小巷的一处旧式建筑,据说以前是某军阀的公馆,时代变迁之下,自然变成寻常人家密集混居的大杂院,到落实政策发还旧主,已经破败不堪。有人慧眼相中这里,用相对低的价格取得长时间使用权,花大成本维修之后,里面那栋中西合璧的三层楼别墅大体恢复了旧观,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重新修剪移栽,再挖出一个腰形池子,养了锦鲤,种了睡莲,黑漆院门上挂了小小的招牌,开了间名为四月花园的咖啡茶艺收藏吧。除了大厅外,每个厢房都装修得各有特色,陈列着主人收集的艺术品,楼上还有一个专门的小型画廊,展示本地美术家的作品。 四月花园门前是条狭窄的单行道,且不方便停车,本来生意十分萧条,但主人本来是为兴趣,坚守下来,慢慢环境品味被外来人士和本地小资赞赏,众口相传之下,也成了一个让人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地方。 阿KEN不知怎么的和这边主人谈得投机,经常下午把工作带到这边来做,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画着设计草图。辛笛和他都不需要打卡上下班,不过觉得这样未免有点颓废,她还是比较习惯在设计室完成工作。 索美将要拍新的画册,邀请了辛笛的老同学严旭晖从北京过来掌镜。阿KEN看过戴维凡广告公司拿出的创意方案后,提出既然是做怀旧主题,不妨放到四月花园来拍,这主意与戴维凡一拍即合。今天两人将准备上画册的那部分设计稿搬来这边讨论,顺便等戴维凡接严旭晖过来。 确定设计稿有时是十分折磨的事情,两人往往会争论,会带着遗憾否定某些设计。到了这个幽深安静的院落中,坐在放了碎花沙发的东边厢房里,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柔和,一个人喝茶,一个人喝咖啡,讨论累了,出去逗逗院子一侧小鱼池里的锦鲤,工作也显得没那么繁琐了。辛笛不得不同意阿KEN的话,颓废的事自有颓废的快乐。 服务生领一个穿乳白色丝质连衣裙、拎香奈尔包的女子进来,她微笑与辛笛打招呼,辛笛一向在认人这方面记忆力不佳,好在眼前斯文秀丽的女子与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印象倒是没什么区别。 辛笛跟阿KEN打个招呼,带纪若栎穿过门前回廊,去西边厢房坐下,再打量一下她的穿的,笑道:“miumiu的新款,很漂亮。” 纪若栎笑:“不愧是设计师,上次见我,一眼看出我穿的是DKNY上两季的衣服,弄得我好惭愧。不瞒你说,这次我特意穿的新款来见你。” 辛笛毫不怀疑自己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欠揍的话:“不好意思啊,千万别放心上,我是职业病,其实倒真不介意是哪一季的设计,只要穿来与人相衬就是好衣服。” “我知道,你对我算是留情了,只说事实没评价。”纪若栎当时全凭教养才保持不动声色,不过看到后来辛笛毫无顾忌说路非,她也就释然了,“那次还批评路非穿的Dunhill西装老气横秋,完全是四十岁老男人的品味,他也说你眼睛里其实只看得到衣服。” “我同事阿KEN说我是典型的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份势利来得跟人不一样,哈哈。”辛笛从来不主动品评人的行为,却完全克制不住要去挑剔人的着装,几乎是看到路非一回就要批评他一回,始终不喜欢他中规中矩的风格,而路非从来都是微笑着由她乱说,毫无打算接受她意见的意思。 服务生送来咖啡后退了出去,纪若栎看看这间不大的茶室,莞尔一笑:“早就听说这边响的温度很吓人,果然如此。不过进了这里,感觉完全不一样,想不到闹市区有这么幽静的一个地方,称得上大隐隐于市了。” 八月下旬的本地,夏日余威犹在,自然炎热,但这个院落中花木扶苏,室内冷气开得充足,十分舒服。辛笛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出去好好感受一下,才不枉在这个季节来一趟。” 纪若栎很配合地笑,但看得出她显然不打算去感受这个:“你一点没变,辛小姐,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辛笛还有工作要做,很怕寒暄得漫无边际:“你也是啊。昨天还碰到路非,怎么没听他说起你要过来。” “我这次来,还没跟路非打电话,想先来见见你。” 辛笛自然一脸诧异。 “路非今年五月去美国出差,回来以后,突然跟我说要取消婚约分手。”她敛眉看着面前的那杯咖啡,突然停住,仿佛在试着按捺声音里的那一点。 辛笛紧张地看着她,她对自己安慰人的本领一点信心也没有,手指不由自主去摸背包,才记起搁在东边厢房了。她眼睛瞟向另一张桌上放的纸巾盒,同时暗暗希望纪若栎用的是防水睫毛膏。 没等她胡思乱想完毕,纪若栎抬起了眼睛,里面果然有一点晶莹波光,可她控制得很好:“让你见笑了,辛小姐。我只是希望,死也要死得明白,所以过来这边,想找到一个答案。” 辛笛不免有点我见犹怜的感觉,同时大大生起了路非的气:“难道路非提出解除婚约连个解释都不给吗?那太过份了。” “他解释了,非常诚恳,说他意识到在不爱我的情况下跟我结婚是对我的不尊重和不负责任,说他一直爱着的是另一个人,爱了很多年,他却没意识到,他希望在一切没有太晚之前纠正这个错误。” 辛笛不知道这会是该帮理还是帮亲了。明摆着一个男人对未婚妻说这话很有点冷酷,再怎么诚恳也让人不好接受,可是路非爱的人应该是她堂妹辛辰,她不能不偏心一点:“那个,我不大会安慰人,纪小姐,可是我觉得你们两人应该充分沟通,如果无可挽回了,那也只能尽量减小伤害。” “伤害吗?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他经过了很长时间才肯接受我,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是慎重考虑后做的决定。我们正式交往两年多后,在去年年底决定结婚,随后见过双方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我们的婚期是九月。你觉得这样的伤害需要怎么来减小?” 辛笛张口结舌,承认自己的话太过轻飘飘,但又不免有点反感。不是一场失恋就得全世界陪你落泪吧,她想。 纪乐栎深深呼吸,平复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对不起,我的语气有点不对,这件事不能怪你。” “没事没事,我……确实很同情你,也觉得路非处理得不够好。”辛笛搜索枯肠,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坦白讲,“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第二十二章(下) 辛辰透过镜头看着面前站的三个人:路非惊愕地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却马上紧紧闭上了嘴;他身边的女孩神思不属,谁也没看;而辛笛看看她,再看路非,对着她的镜头苦笑了。 辛辰停顿了好一会,慢慢移开一点相机,对着辛笛微笑:“真巧,笛子你怎么在这边,不用上班吗?” 辛笛想,今天这种碰面可真是够让人烦恼的,可是看辛辰神情泰然,她略微放心:“我和阿KEN在这讨论设计稿,顺便等戴维凡把摄影师带过来看现场。你来这干嘛?” “乐清想拍点旧式建筑,我陪他一路逛到这边来了。”辛辰重新端起相机,微微转身,对着别墅侧上方调整光圈,“这个角度很有意思。” 林乐清对路非他们点点头,架好三角架,笑道:“这个别墅建筑很特别,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对称,楼顶还有六角形小亭子,典型中式风格,可是门廊又类似于殖民地建筑,融合得有趣,我也正准备拍那个亭子。” 辛笛给路非使眼色,示意他先走,他会意:“若栎,我们走吧。” 没等他们迈步,戴维凡陪着一个背了大大摄影包的瘦高个男人走进来,那男人高兴地叫道:“辛笛,我好大的面子,你亲自站门口接我。” 辛笛哼了一声:“你自我膨胀得有点离谱了,老严。” “辛辰,你也在这,太好了。刚才还跟老戴说,想找你出来参加这个画册的后期制作呢。”戴维凡带来的正是他们两人的校友严旭晖,他几年前辞职北漂,现在已经在京城时尚摄影界闯出了字号,对于辛笛的打击,他一向毫不在乎。 辛辰无可奈何,只能放下相机,笑道:“旭晖你好,好久不见了。” 阳光斜斜透过树荫照在辛辰面孔上,她脸上浅浅的笑意染上了眩目的淡金色。原本心不在焉的纪若栎猛然怔住,一瞬间视线牢牢停在辛辰面孔上:这个左颊上有个酒窝的侧面如此眼熟,她前几天打开路非那个放在书桌抽屉最深处文件夹,拿出里面的素描画稿和服装画册,逐一翻开细看,那上面共同的模特分明就在眼前,而她听了丁晓晴的话后先入为主,当时居然只注意到了画册的设计者和画稿角落上的小小签名同是辛笛。 纪若栎缓缓回头,看着路非,两人视线相接,路非那双素来深邃冷静的眼睛里露出无法言传的复杂情绪,她突然一下全明白了。 “尼康D80,这机器还行。”严旭晖以内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辛辰手里的相机,“老戴跟我说,你一直在给他的公司处理图片,我们终于有机会合作了。真是浪费啊辛辰,你当初要是愿意留在北京,肯定发展得比现在好,哪用处理老戴做的那些俗气广告。” 戴维凡与他早就熟识,彼此言笑无忌,马上老实不客气地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喂,还没说你胖呢,你就喘得呼呼的,你个搞商业摄影的,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大师了啊。” 换个时间,辛笛早一块嘲笑严旭晖了,这时却有点吃惊:“辰子,你去过北京找工作?” 辛辰将相机交给林乐清,懒洋洋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正正对着辛笛,表情平静,但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请她不要再问这件事,辛笛马上闭上了嘴。 可是一边的路非却开了口:“小辰,你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辛辰的目光从路非和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纪若栎脸上一扫而过,仍然保持着那个笑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忘了,很重要吗?” 严旭晖笑道:“辛辰,这也会忘,就是你大学毕业那年嘛。” 辛辰烦恼而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们忙吧。乐清,我们先去前面那个东正教堂。” 她谁也不看,转身就走。林乐清当然能感觉到这里骤然之间有些诡异的气氛,他笑了,提起三角架,对路非点点头,随她大步走了出去。 严旭晖以前倒是早领教过辛辰的任性和喜怒无常,不过他觉得这是漂亮女孩地权,根本没放心上,可是一看辛笛瞪向自己的表情,不免莫名其妙了:“哎,辛笛,你又拿这种指控我拐带未成年少女的眼光看我。她那会可是成年人了,到北京找工作,我给她介绍了个时尚杂志平面设计的职位,初试复试都过了,待遇很不错,人家还有意让她试镜平面模特,说好了下个周一去报到。本来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她大小姐不知怎么了,突然说没兴趣,拎上行李拔腿就走了。” “请问,那是几月的事?”路非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严旭晖认真想了想:“记不太清了,不过我送她上火车的那天,北京刮着沙尘暴,应该是三、四月份吧。” 路非的脸色凝重,而辛笛顿时呆住。 那年三月,辛辰读到大四下学期,一个周末在大伯家吃饭时,突然说起打算去外地找工作,辛开明吃惊,问她具体去哪里,她笑着说:“大城市平面设计方面的工作机会多一点,我先去上海看一下。” 辛开明并不赞同,他一直主张辛辰跟自己女儿一样留在本地。李馨照例不对她的选择发表意见,辛笛却笑了:“我毕业时就这么想的,可惜没走成。辰子去试一下很好啊,做设计相关专业,沿海和大都市确实发展空间大一些。” 见她执意要去,辛开明无奈,只好叮嘱她带够钱,多与家里联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马上回来。辛辰点头答应,隔了一天便动身了,差不多半个月后,她不声不响回来,整个人骤然沉默了许多,辛笛只当她是求职不够顺利,也没有多想,此时她才头一次将这件事与路非那一年二月底回国到北京工作联系了起来,不禁沉下脸来。 “辰子去找过你吗?” 路非摇头:“我没见到她。回头再说吧,小笛。”他轻轻托住正要开口的纪若栎的胳膊,跟在场几个人点点头:“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这边门前根本没有停车位,路非将车停在了邻近另一条路上。纪若栎随他沿着窄窄的人行道走着,路非的步子迈得极快,大步流星向前,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纪若栎,她穿着高跟鞋,勉强跟了几步,猛然站住,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照直往前走出上十米才意识到,停住转回来:“对不起,若栎,要不你等在这里,我去把车开过来。” “这么说,是拿相机的那女孩,对吗?”她轻声问,路非没有回答,她自嘲地笑,“嘿,我也不知道我认出是她又有什么意义,你的过去对我是完全的空白,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你也从来不跟我回忆往事,我还想没关系,我们拥有现在和将来就可以了。你看我就是这么自欺的,多可笑。” 第二十三章(上) 这里是本地唯一的东正教教堂,修建于民国初期,隐没在一片杂乱无章的民居之中,俄侨相继离开后,教堂渐渐废弃。一家婚庆公司租下了这里,修缮之后,改建成了西式婚礼教堂。 林乐清架好三角架,从各个角度拍摄着具有俄罗斯建筑风格的外观,他有轻微的遗憾,这间教堂建筑颇有特色,但被修整得色彩明丽俗艳,已经没有多少旧式风味了,不过大概总比无人问津然后衰败下去好一点。 他收起三角架走进去,只见里面四壁和天顶上都安有玻璃窗,通透明亮,辛辰正坐在最后一排坐椅上,凝视着前方十字架出神。 林乐清将摄影包放在一边,坐到她身边:“在想什么,?” “我从秦岭回来以后,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摄影工作室里做助理,第一天上班就是到这来拍一对新人结婚的过程。那天也很热,主持仪式的神父不停讲耶稣,新娘的妆都快花了。”辛辰嘴角勾起,笑道,“唉,不知道怎么搞的,坐在这里就想起那天的情景。” 当时她在西安住了近一周的医院,然后执意出院买火车票回家,打电话给大伯报了平安归来,然后在家躺了足足一天,恹恹地既不想吃东西也不想挪动,到夕阳西斜时分,邻居家飘来饭菜香味,却引得她更加恶心欲吐。她想,困在深山就着雨水用力咽压缩饼干、躺在医院吃食堂饭菜都没这反应,可真是奇怪了。 她终于还是命令自己爬了起来,趴到窗台上望向外面。这一片老宿舍区的房子并没有烟道,大家的厨房都是做的曾在这城市风行一时的所谓无烟灶台,不过是将厨房窗台推出去一点搁上煤气灶,装在窗子上的抽风机对着外面抽出油烟,每台抽风机下面都拖着长长的油腻痕迹。到了做饭时间,宿舍区内各种味道杂陈,爆炒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人间烟火气息。辛辰微一仰头,只见对面吕师傅喂的鸽子群飞过,它们飞翔盘旋,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反复掠过她的视线。 眼前是她从小见惯的寻常景象,从秦岭那样壮丽而危险的地方归来,如此的杂乱平凡市俗也具有了不一样的意味,记起昨天在电话里跟大伯的保证,她振作起来,换了衣服下楼去买东西吃。 第二天辛辰便开始找工作,几乎毫不挑选地接受了第一个录用她的职位,当然这也是她大学时兼职做熟了的工作,跟着摄影师,根本不用他指导角度地打着反光板,间或同化妆助理一块迅速给新娘补妆。 那时这所教堂刚刚翻新,色彩比现在还要鲜艳,到处摆放着盛开的玫瑰,喜气洋洋。那对新人不知是否信教,但依足西式礼仪,主持的神父也格外落力,冗长地宣讲着婚姻的真谛,诸如不要冲动之下的爱情、努力培养自己成为好的伴侣、清楚人生的目标、领会神的旨意之类。他洪亮的声音在教堂中引起共鸣,气势颇为摄人。可是辛辰只觉得疲惫,她不知道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还是炎热奠气、教堂到处晃眼的色彩、带着回响的布道声让她觉得难受。 终于神父开始与新郎新娘对话,让他们交换戒指。她突然再也支撑不住了,把反光板交给同事,坐到最后一排位置上,远远看着激动得流泪的新娘和鼓掌的观礼来宾,想到以后得经常重复旁观这一幕,不禁一阵不寒而栗几近虚脱。 当然她是多虑了,本地选择教堂婚礼的人不算多。而她的图片处理能力很快为她赢得了一个后期制作的职位,不必再跟着摄影师出席这类引起她强烈不适感的场面。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当时的反应颇为荒诞可笑:“我还想,以后能不来这里绝对不来,可是今天坐同样的位置,倒觉得心里很安宁平和,多奇怪。” 林乐清也笑了:“你信仰宗教吗?” 辛辰摇头,说:“不信,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有个信仰,是不是能更容易做到内心平静。” “你够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林乐清微笑看着她,“在太白山上徒步时,这一点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 “我招认,我是装的,乐清,其实我很害怕,可是我更害怕我的恐惧流露出来会吓坏你,又或者会约束你,让你放弃自己涤生机会,毕竟你当时还是一个孩子啊。” “又来了,我当时快20岁了,不是孩子。” 辛辰直笑:“好吧,孩子,你不是孩子。” 林乐清无奈地笑,侧头看着她:“,在我面前不必装,尤其是现在,不必非要表现得开心。” 辛辰诧异:“乐清,对着你我没什么可装的。我现在倒真是没有不开心,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她将头靠到他肩上:“借我靠靠就好。不知怎么搞的,可真是累啊,比连续纵山六小时还累。” 在太白山上,两人坐在帐篷内,外面骤雨初停,迷漫着薄薄一层雾气,林乐清再次拒绝辛辰让他独自先走滇议时,她沉默良久,也是这样将头靠到他肩上,却又马上抬起,问有没弄痛他的伤处。想起往事,林乐清微笑。 “为什么会累,因为路非吗?”他轻声问她。 辛辰烦恼地笑:“嘿,为什么每个人都断定我应该和他有关系?” “路非是爱你的,,他几个月前去美国出差,跟我小表叔去我宿舍,看到你的照片后,才知道你去徒步遇险,那个时间,他正好也回来本地准备找你,你们只是错过了而已。” “这是他跟你说的吗?可是那根本不是错过,我们早就走上不同的路了,再见面没什么意义。” “于是你特意去参加徒步,只是为了避开他吗?” “天哪,你居然这样想,希望他别也这样推理才好。不,乐清,我不至于为避开某个人,特意去找一个会让自己送命的机会,那简直矫情得太可笑了,更别说还差点拖累到你。我以前一直任性,可真没任性到漠视自己和别人性命的程度。我只是那段时间状态很差,厌倦了当时的工作,再加上不想见他,准备随意找个地方散心,唯一的错误就是准备不足。” “在太白山上,你发烧昏迷,一直叫他的名字,让他不要走。,不要骗自己。” 辛辰蓦地坐直身体,转过头盯着林乐清:“真的吗?”看见林乐清肯定的表情,她咬住了嘴唇,思忖良久才苦笑道,“我倒不知道,我病得这么狼狈。”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嘴,“你不会把这也告诉了路非吧。” 林乐清笑道:“我真说了,他一定要问详细情况,那么好吧,如果是他辜负了你,那他活该受点良心责备。” 第二十三章(下) 严旭晖收起手机,见辛笛一脸的似笑非笑,不禁乐了:“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老严,我现在要是再叮嘱你别去招惹我家辰子,可完全是为你好,你老男人一个了,哪还伤得起心呀。” “喂,我只是请她出来吃饭好不好。当年我倒是真想追求她,可惜刚露点想法就被你拍了一头包。如果不是你,辛辰早就是我女朋友了,害我白白惆怅了这么多年。” 服务生正把他们点的简餐一份份送上来,辛笛扒拉着自己面前的黑椒牛排,嗤之以鼻:“你就可着劲吧,凭你也追得上我妹。” 戴维凡忍笑拍严旭晖的肩膀,正要说话,阿KEN先笑道:“Sandy是恋妹狂,对她堂妹有无限信心。” 严旭晖大笑:“阿KEN你太精辟了。” 辛笛瞪他们一眼,却也笑了,承认自己是对辛辰偏心到了一定程度。戴维凡笑吟吟看着她:“放心,你家辛辰也是恋姐狂,白天还跟我说呢,我干手净脚也未见得追得上你,你们姐妹俩口气如出一辙,倒真有默契。” 三个男人齐声大笑,严旭晖反过来猛拍戴维凡肩膀:“老戴啊老戴,你完了,居然想追求辛笛,就等着撞一头包吧。” 辛笛再怎么满不在乎,也难得地红了脸,拿了刀叉去切牛排,悻悻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八卦碎嘴的男人。” 玩笑归玩笑,吃完饭后,几个人重新工作状态,自然都是全神投入,一直忙到店里打烊,总算将画册拍摄大致框架确定下来,虽然都习惯熬夜,也有了几分倦意。从四月花园走出来,阿KEN与严旭晖上了出租车,戴维凡带辛笛往他停车的地方走,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 将近八月底,晚风终于带了些许凉意。戴维凡不知什么时候牵住了她的手,走在寂静的午夜街头,身边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手被包在一个大而带着薄茧的掌心内,看着他控制长腿迈出去的步幅,与自己保持同行的频率,辛笛想,不知道这种平静而愉悦的状态能不能算做恋爱了,反正似乎滋味真不错。不过居然连这也不能确定,她又有点自嘲,似乎之前的几次恋爱都白谈了,没有多少回忆和体验,现在想得起来的东西真不多。 “在想什么呢?” “老戴,你最长爱一个人爱了多久?” 戴维凡不免警惕地看向辛笛,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一个陷阱。他要是说从来没爱很长时间,当然显得自己薄情寡义,配合的前科,简直就可以马上被一脚踹飞;可要现编出一个情深意长的例子他做不到,而且不免后患无穷。照他的认识,女孩子情到浓时,不免都会计较以前的事,到时候辛笛再来追问:“你既然那么爱她怎么还会分开?”“你现在还想着她吗?”那他也可以直接去死了。 没等他念头转完,辛笛已经叹了口气:“你大概不会爱一个人很长时间,唉,这样也好,感情纠结起来真让人害怕” 戴维凡被弄得没头没脑:“谁说恋爱一定要纠结啊?明明可以是很快乐的事情。” 辛笛此时想起来的却是下午的情景,她的好友路非,一向沉静的面孔上带着那样深刻的无奈;努力维持着表面平静和礼貌的纪若栎,一看而知只是掩饰着愤怒焦灼;还有辛辰,看着若无其事,却不分明经历了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他们大概都长久地爱过,可是现在都说不上快乐。 她低下头,只见路灯将她和戴维凡的身影一时长长拉在身后,一时投射到前面,她穿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在人行道上,发出小而清脆的声音,偶尔一辆车从他们身边匆匆掠过,更增加了点夜深人静的惆怅感觉。 戴维凡侧头看她,不理解她突然的沉默,可是却多少知道,她刚才的问题其实并不是打算探询他的过往情史,而这会又神游别处,恐怕根本忘了他在身边了。两人已经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辛笛心不在焉地走到副驾座,他的手一带,将她揽入了怀中。 辛笛撞在他结实的身体上,才回过神来,她仰起脸,只见路灯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面前那张英俊的面孔上洒下光影,越发显得他鼻梁高挺,每一个线条都带着,他的脸慢慢向她低下来,嘴唇压上了她的唇,放在她腰际的手臂将她揽紧贴合在他的身上。 这还是自从香港那次酒后,两人头一次接吻,戴维凡娴熟地撬开她的嘴唇和牙齿,长驱直入,辛笛只觉得心怦怦狂跳,全身有酥麻无力的感觉,只想,身体反应居然这么诚实地败给了这厮,还真是来得危险。大脑供氧不足带来的眩晕感让她有点想叫停,又有点舍不得,不容她多想,他的吻越来越深入,辗转,她回应着,再没其他意识了。 他移开嘴唇,一路吻向她的颈项,再凑到她耳边:“去我那还是你那?” 她的心脏跳动得狂乱,一时居然弄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嗯”了一声。戴维凡掏出车钥匙按摇控开车门,那个“嘀嘀”声在宁静的夜晚来得响亮,她这才蓦地回过神来,明白戴维凡是在做什么提议,连忙摇头:“不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的脸烧得通红,犹带一点气息紊乱,却说了这话,戴维凡被她气乐了,手臂用力将她再箍紧一点,眯着眼睛看着她:“害怕了吗?” 隔了薄薄衣服,抵着他的身体,他而紧密地环抱着她,她的脑袋中混沌一片,良久,她抬起手撑着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你自己也有临阵脱逃的时候好不好。” 戴维凡被说中痛处,好不尴尬:“忘了那件事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现在有工作要一块完成,我不想搅得公私不分。” 这个理由如此堂皇,戴维凡有点无语了。他倒是一直知道辛笛对工作的认真,不过合作拍个画册,设计师确定服装和拍摄构想,他这边策划跟制作,虽然忙的是一件事,可真不至于和个人感情发生冲突,摆明就是推托了。他挫败地放开一点她,一时却舍不得松开手,双手搂着她的腰:“设计总监和广告公司的人暗通款曲,你们曾总知道了会怎么说?” 辛笛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笑道:“倒不至于砸了我的饭碗,不过要是从此叫我别去审查公司宣传品了我才高兴。” 戴维凡大笑:“那好,明天开始我天天接你下班,早晚曾总会免了你这苦差事的。” 他送辛笛回家,辛笛走进楼道,转头看他的车子掉头驶出院子,懒洋洋上楼进门开灯,她的玄关处放着一面穿衣镜,换了鞋子直起身,一眼看到里面的那个人面如桃花,一副春心萌动的表情,不禁好笑又有点吃惊。 第二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勤劳的我啊~~~~~~~~~~~~~~ 不知道有没读者也在周末起这么早的 ------------6月11日,本章已修 望天,对不住大家,一忙就出错了,本章搬文时和上章有部分文字重合了 的规定是V章修改,只许增加,不许减少 实在对不住以后再订阅的读者 我的确不是存心的,,,,,,也不知道怎么补救好……下去面壁  戴维凡说到做到,果真第二天就开始接辛笛下班。辛笛倒不反对他这样献殷勤,她的下班时间恰好和本地出租车的交班时间重合,每次叫车都得等上半天,以前也动过念头想去考驾照自己买辆车代步,可是她妈妈闻言大惊,说:“你走路心不在焉不看路已经叫人害怕了,再去开车,岂不是想叫我风湿性心脏病直接转心肌梗塞吗?”她只好作罢。 辛笛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也并不在乎单位同事怎么看。有人来接,她拉开车门就坐上去,坦然得很,车子停到院中,她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哎,你跟我一块上去。”没等戴维凡把这个邀请消化成惊喜之情表露出来,只听她说,“我那收集了好多配饰,你拿去给老严,我估计拍画册时造型师用得上的,省得又临时出去采购。” 戴维凡暗自自嘲,只能跟她身后上楼,没想到一开门,辛笛就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妈妈李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馨有这边的钥匙,也确实酷爱偷袭检查,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守身至今,大概还真得感谢妈妈的坚持不懈。 李馨疑惑地打量戴维凡,他很殷勤地叫阿姨好,李馨点点头,辛笛连忙跑进自己房间拿出装着配饰的收纳箱递给他,“跟老严说给我保管好不许弄丢了,再见。” 戴维凡好笑,明白她是想赶紧打发自己走,正要告辞,李馨却说:“小戴,既然来了,一块喝碗汤吧,我刚炖好的。” 她去厨房,辛笛无可奈何地说:“得,那就坐下喝呗。” 李馨将汤盛两碗端出来,戴维凡大口喝着,同时夸奖:“阿姨这罗宋汤做得可真地道,不稠不稀,味道浓郁,看得出是花时间小火焖出来的,不是那种懒人罗宋汤的做法。” 这个恭维听得李馨很受用,她这几年工作相对清闲,对钻研厨艺颇为上心,偏偏辛笛完全对此不感兴趣,最多只夸一个好吃:“小戴,看不出你对做菜也有研究,这个菜的确不难做,就是花工夫,牛肉我都焖了三个小时。” 戴维凡一本正经地说:“我对厨艺很有兴趣啊,胳有空做几个菜请阿姨品尝指导一下。” 李馨自然开心点头,辛笛只能偷偷拿眼睛横他,示意他赶紧喝完汤走人,戴维凡不想招惹她发急,将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告辞走了。 辛笛松了口气:“妈,您打个电话,我过去喝就得了,何必送过来呢?” “你爸爸出差了,这两天我就住你这边。是不是不欢迎你妈了?” 辛笛嬉皮笑脸地说:“您一来我就有口福了,怎么会不欢迎呢?” “小戴看着还不错,又懂礼貌,又有品味,对你好象也很好,就是这男人长得太漂亮,未免让人有点不放心。” 辛笛努力忍笑,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打算多看看再说。”她想预先把话说这放着,以后就算分手了,也正好把责任推给戴维凡,至于他算不算冤枉,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以内了。 “昨天你谢阿姨给我打电话,说路非突然解除婚约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李馨说的谢阿姨是路非的妈妈,她和李馨一向关系不错,眼下路非又留在本地,听到儿子解除婚约,马上打电话给她探听消息。 辛笛咽下最后一口汤,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啊,这个很平常吧,结婚不还有离婚的吗?没结婚前觉得不对马上叫停,对大家都好。” “这叫什么话,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今天订婚明天分手成什么样子。我先只听说路非是和女朋友分了手,可没想到都已经订婚了还反悔。路非一向很稳重,这件事,和小辰有关系吗?” “妈,您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干嘛把小辰往这件事里面搅,她这么多年没见过路非,凭什么就该和她有关系啊?再说路非也是成年人了,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孩子一向在这方面缺心眼,没注意那次吃饭的时候路非看小辰的表情,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回去跟你爸说,他还不信,你看,果然惹出事来了。你谢伯伯说她可能要过来一趟的,唉,这要是给她知道是小辰干的,我和你爸爸都没脸见她了。” 辛笛好不恼火,可是知道跟妈妈讲不清道理:“妈,我还得出去一趟,办点小事,不会回来太晚的。” 她拿了包匆匆出来拦出租车,一边给路非打电话:“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来。” 路非借住在市中心他姐姐路是的一套高层复式公寓里,他开门接辛笛进来,带她上了露台,小桌上搁了一瓶威士忌和冰桶,显然他是在独自喝酒解闷。 “路是姐姐呢?” “她回深圳开会,明天过来。”路非去给她拿来一瓶果酒,倒了半杯给她。 “你搞什么鬼啊路非,前女友跑过来找我也就算了,听说你妈也要过来。我可跟你把话说前头,要是纪若栎去找辰子讲数,谢阿姨再来怪罪她,以她的个性,我看你们两个就基本没任何指望了。” 路非靠到椅背上,半晌不说话,辛笛只见灯光下他脸色疲惫,眼下隐隐有青影,神情郁郁,不禁有点心软了:“路非,我一直以为你总能处理好所有事情。” “我以前一直也这么自负的,不过现在看来,我很失败。”他牵动嘴角,微微一笑,“放心小笛,我已经跟若栎说清楚了,分手的原因全在我自己,三个月前我从美国一回来就跟她提出来了,那会我甚至都不知道小辰是不是还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继续下去对若栎不公平,不关小辰的事。我不会让她去找小辰的,至于我妈妈,我会说服她不要过来。 辛笛松一口气,端起酒杯向他示意:“得,陪你喝酒解解愁吧,也省得我枉担了被你暗恋的虚名。” 路非苦笑,与她碰一下杯,一饮而尽,完全不像他平时慢慢喝酒的风格。 “路非,我就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喜欢辰子,为什么不早点回国来找她?难道你在等她主动叫你回来吗?” 第二十五章 索美的这本画册还没拍摄已经在本地业内引起了众多关注,掌镜的严旭晖这几年声名鹊起,号称国内最新锐的时装摄影师,请来的模特去年得过一个大赛奖项,签约了北京知名经纪公司,虽然还没有超模行列,但潜力也是显而易见。 严旭晖风头正劲,手头合约不少,第二天就开始给模特拍试衣定妆照。他要求辛辰全程参与,基本上一边拍摄一边做后期处理,辛辰现在手头没太多事,当然同意了。 她居住的宿舍区照旧有邻居在三三两两传递消息,不过已经没有刚开始的热闹了。最东边的几处宿舍,因为是隶属房管所的小面积公房产权,居住条件尤其糟糕,拆迁风声一传出,那边的承租户补偿程序以让人瞠目的速度先启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多人马上选择拿钱搬走,看着搬家公司的车辆不停进进出出,其他自有产权的住户被搅得心神不宁。 而拆迁公司表现得十分笃定,并没对这一带贴出的大字报透露的小道消息做出任何反应,却在第一时间派民工队伍,开始用纯手工的方式,同时开拆位于宿舍区包围中的一处破产单位废弃仓库和陆续搬迁一空的那几处宿舍,一时间灰尘飞扬,叮当轰隆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这样的心理战自然颇为奏效,而叫嚷着要一块维护自己权益的住户们各有各的打算,未及抱团已经分裂,有些不堪其扰的住户开始悄悄搬迁出去。 辛辰每天中午出门,晚上回家,并不参与邻居抵论,也不去打听什么,只静待正式针下一步拆迁政策出台。 这天辛笛下班后去现场看拍摄情况,晚上吃完饭后,戴维凡开车送姐妹俩回家,到了辛辰住的街道,只见路边堆满拆迁杂物,并且冒出一排排档,污水横流,大批民工正聚集喝酒消夜,旁边还开了简易的露天卡拉OK,好不热闹,辛笛大吃一惊:“已经开始拆了,这还怎么住人,辰子你搬去我那边吧。” 戴维凡也说:“辛辰,我看你还是先搬走的好,现在这里治安肯定不会太好。” 辛辰笑着说:“我还得处理家里的东西,再等等看。”她跟他们说再见,独自走进去。 辛笛知道,辛辰并不愿意轻易打搅别人,尤其母亲一直又对她多少有点偏见,她更是能避则避,父亲叫她来吃饭,她才会过来。回去以后,辛笛就给父亲打电话,把拆迁现场的乱状着力渲染一番,辛开明果然急了,马上打辛辰电话,让她必须马上搬去辛笛那边。 辛辰笑着说:“大伯,没那么严重,大家都住得好好的呢。” “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要有点防卫意识,不能跟别人一大家子住那边的相比,尤其你最近的工作又总是晚回家,要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难道你要大伯天天晚上接你吗?” “不用不用。”辛辰只好认输,“我明天就处理东西,马上去笛子那边住。” 辛辰是行动派,既然答应了大伯,放下手机就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家里的东西,其他都好办,那些花却着实让她发愁,哪怕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毕竟还在夏末,生长正旺盛,肯定舍不得丢下不管,更别说学有好多是多年生草本花卉和木本植物。她想来想去,上常混的户外论坛发帖,将自己种的花名字配上以往闲暇时拍的照片发上去,再贴上日常养护要点,声明因为搬家的缘故,愿意无偿转让给爱花人士,请网友跟帖并约好时间来取。 发完帖,她开了电脑音箱,将声音调大,播放收藏的歌曲,然后走进卧室开始清理,她先将户外装备和服装集中打包,准备第二天叫快递寄往昆明父亲那边。她的衣服大多是休闲运动风格,清理起来倒是方便,很快衣橱空了出来,角落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跃入她眼内。 此时音箱播出的歌是si摸n&garfunkel的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歌声传入卧室,辛辰靠衣橱坐倒,将包搁在自己膝上,静静听带点忧伤的温暖歌声在室内回荡。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当你泪水在眼,我将在你身边为你拭泪。当日子难过,朋友脱队,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渡过恶水,我想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走上街头日暮颠沛,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日子与梦想已光明交汇,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安睡,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安睡。 ” 这是辛辰从网上搜来的李敖翻译的歌词,比一般直译的多了点意味。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打动了,并且收集了多个翻唱版本,包括猫王、邓丽君、Whitney Houston和罗马教皇唱诗班的演绎,但比较下来,最喜欢的还是并不为原唱自己所喜的一个早期版本,据说录完这首歌后,两人就分手单飞了,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之一说si摸n很不喜欢garfunkel把这首歌给整成了福音风格,并且拒绝给garfunkel配和声。而正是这个带着温情的风格让辛辰百听不厌。 她的手指隔着包抚摸里面的国际象棋,里面的每一枚棋子她都曾反复摩挲,熟悉它们每一个的形状、纹理,包括其中一个黑象上的小小缺口。 路非走后,辛辰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以萎靡的状态应考,成绩可想而知非常一般,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大学新开设的平面设计专业;她在地理书的地图上找到他去的城市,手指从自己住的地方慢慢划过,一点点穿过大陆,越过大洋,停留在那个以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名上。 这样的距离怎么可以逾越? 辛辰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只能合上书,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开学后辛辰搬去学校,周末也不愿意回家,到本地深秋突然气温骤降,她冻得瑟瑟发抖,才不得不回来取衣服。打开锁了近两个月没开启的房门,看着冷清而灰扑扑的屋子,一个声音突然回响在她耳边。 “你一个女孩子,把房间整理一下很费事吗?” 那是路非第一次进她家时带着薄责对她说的话,她并不以为然,可后来的确开始整理,并形成了习惯,倒不是突然对整洁有了爱好,只是喜欢看着那略有洁癖的男孩子流露出那样温柔而满意的表情。 然而他毕竟还是走了。 辛辰去卧室取衣服,一眼看到那个国际象棋包,顺手拿出,回到客厅摆好,随手移动着,在突如其来的暴怒发作中,她猛地掀翻面前的棋盘,棋子落得满地都是。可是一个人发脾气,也只好自己收拾残局。过了良久,她去一一捡起来,发现其中一只黑象摔掉了一角。 第二十六章(上) 这间叫蓝色天空的酒吧是外国人开的,坐落于金融区,在本地常驻的外国人中间颇有名气,里面音乐强劲,往来的人各种肤色都有,而衣着艳丽时尚的本地美女穿梭其间,本城对此议论一直颇多。 辛笛和路非走进去,看到独坐角落喝得面孔绯红双目迷离的纪若栎,正与一个穿黑色T恤的健壮外国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的手已经搭到她肩上,而她闪避得明显力不从心。 路非走过去,拍下那男人,沉声说了几句英文,那人立刻起身走开了。纪若栎却看着辛笛哈哈笑了:“真逗,我好象只打电话叫路非过来吧,你不是撇清自己,跟他没什么关系吗?跟这么紧干什么?” 辛笛想,不管平时多婉约,一喝多了就有了点满不吝的直接劲,不过她倒不在乎,笑道:“我们刚才正好在一起领呢,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你大概是怕我借酒装疯纠缠他吧。”纪若栎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斜睨着她,“告诉你吧辛小姐,我以前倒真是借着酒劲去过他,哈哈,他没上当,我猜我现在还出这一招,大概更落不到什么好了。” 路非皱眉,伸手准备扶住她:“若栎,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纪若栎却推开他的手,动作颇为猛烈,身子惯性地倾向一侧,踉跄了一下,站在这边的辛笛只好出手扶她站稳,纪若栎咯咯笑着,靠到她身上,悄声说:“喂,你不会也爱着路非吧,那你可比我还惨,他爱的是你堂妹,知道吗?” 辛笛失笑,将她稍微推开点,避开她的满嘴酒气:“嗯,这会我知道了,你告诉了我不少惊人消息,我承认。” 纪若栎正要说话,却捂住嘴,皱眉疾步奔向洗手间。辛笛看看路非,只好认命地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看见另一桌上坐的正是严旭晖、戴维凡和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穿吊带上衣的女孩子手臂勾在戴维凡肩上,正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姿态当然算得上亲昵。严旭晖先看到了辛笛,招手与她打招呼,她瞟了一眼,懒得理睬,直直走进了洗手间,只见纪若栎对着抽手马桶大吐,再到盥洗台前漱口,她赶忙抽了纸巾递过去。 纪若栎拿纸巾掩住面孔,一下哭出了声,辛笛郁闷地望天,可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了,只能静待她慢慢控制住自己,哭声渐渐小下来成了抽泣。 辛笛停了好一会才说:“纪小姐,我再跟你说一次吧,我从来没暗恋过路非。不过刚才倒是看到,外面坐着一个男人,他前几天还说过想和我在一起,这会正和一个穿着清凉的辣妹亲密咬耳朵,要不我陪你一块哭会吧。” 纪若栎愕然回头,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她摊一下手:“好吧,对不起,我是在夸张,我哭不出来,也没打算为他哭。我一向不会安慰人,你大概也并不需要我这么差劲的安慰。” “你是在向我证明我傻得足够,而你洒脱得足够吗?” “这能证明什么,大概只能证明我并没把这个看得太严重吧。上次我好象也对你说过,我不认为爱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一个男人甚至不能让我开心,那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必要为他花时间。并不是因为路非是我朋友,辛辰是我堂妹,我就为他们讲话,我确实觉得,你这样拖下去,真的没什么意义。” “我知道,我是在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辛笛耸耸肩:“弄得路非为难也算了,他多少有点活该,可是你有没想过,早晚有一天,他对你的负疚甚至都会被耗尽。” 纪若栎茫然看着她,然后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良久她说:“我爱了他五年,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作罢,我想看看,他会坚持到什么程度?” “你大概家境优越,放下工作不做也没关系,不过拿自己的大好时间来见证这种事,对自己可真不公平。” 纪若栎对着镜子苦笑:“是呀,吐完了,我好象也觉得有点不值了。” “走吧,我们出去,你早点回酒店休息。” 两人走出洗手间,却发现戴维凡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外面转来转去,看到辛笛出来连忙迎上来,一把抓住她:“辛笛,你别哭了,我保证……” 辛笛没好气甩开他的手:“我哭个屁呀戴维凡。” 戴维凡刚才并没看到辛笛,听严旭晖幸灾乐祸地说起,才赶忙推开跟他说话的沈小娜,匆匆赶到洗手间外,听到里面隐约的哭声,顿时傻了眼,在外面一边转悠一边想着怎么解释,可再一看辛笛,两眼亮晶晶的,面色如常,哪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只能讪讪地说:“老严说累了想放松一下,我只是陪他过来,他能做证,我和那女孩子真没什么的,她一向有点疯疯颠颠。” 辛笛跟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挽着纪若栎走出来,与路非碰了面,出门上了他的车。路非先送纪若栎回了酒店,再送她回家。 辛笛回家一看,辛辰已经先回了,而戴维凡居然正坐在沙发上等她,辛辰对她使个眼色,进了书房。 戴维凡决定放下身段:“辛笛,听我解释。酒吧里面太吵,她家也是开服装公司的,跟我打听拍摄画册的事情。” 辛笛捂嘴打个呵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们是纯洁的,据说有男女盖棉被躺床上尚且只是领呢,何况是在酒吧里说说话。胳再说吧,我困了。” 戴维凡只能怏怏告辞出来,无计可施,觉得自己实在冤得可以,已经前所未有地放下身段了,可是她还这么轻描淡写,要不是故做冷漠,大概就是根本没在乎这事,更没在乎自己——一念及此,他没法不觉得挫败。 第二天下午,辛笛转到四月花园拍摄现场看进度,严旭晖马上说:“辛笛,看看我的博客,我应老戴的要求,给他写清白证明了。” 戴维凡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头天晚上他正烦恼着,不识相的严旭晖偏又打来电话:“老戴,巴巴地跑去解释,有效果吗?”戴维凡不免恼羞成怒,不待他发作,严旭晖一阵狂笑,“别急别急,我来帮你出清白证明,保证辛笛会相信你。” 等戴维凡看到他的所谓证明,只能怪自己交友不慎,在心里问候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无数次。辛笛知道他写不出什么好话来,撇嘴笑道:“你直接给他拍张穿的照片放博客上,肯定比个破证明吸引眼球多了。” 周围几个人全都大笑出来。 辛笛回办公室以后,继续做事,临近下班,一时好奇心动,她决定还是去看看严旭晖的博客。 第二十六章(下) 纪若栎轻轻走过来,敲一下他开着的办公室门,可是路非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下面那两张照片上,根本没注意到她。 第一张照片上,辛辰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深橄榄色男式猎装长外套,头上戴着顶黑色棒球帽,鼻梁上架了一个大大的户外用太阳镜,口鼻处缠了条别致的迷彩图案户外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得严严实实,背景是一片迷濛的风沙,这正是北京刮沙尘暴天气街头女孩子不得不出门时的打扮。天色晦暗,她对着镜头,身形显得单薄而孤独,带着孤独萧索之意。 另一张照片一看而知是北京西客站入口,灯光下辛辰周围全是熙熙攘攘来往的人流,她穿着薄薄一件运动外套,没戴帽子和太阳镜,那条迷彩头巾拉下来松松围在颈上,手里拎了一个不大的包,正回身挥手,光线昏暗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路非的左手紧紧握拢成拳,完全怔住。纪若栎走进来:“路非,姐姐的秘书说她马上开完会出来,你事情做完没有?”路非竟然毫无反应。 纪若栎疑惑地绕过来,一眼也看到了这两张照片,她不能置信地凑近一点细看,然后侧头,与路非的视线触碰到了一起。 他们同时确定,他们和她曾经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很近,甚至还打了招呼。 路非于那年2月底返回北京工作,路是将名下一套地段良好的精装修房子交给他居住,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家具。路非刚接手工作,忙碌得厉害,只好住写字楼附近的酒店,打算等有时间后再添置生活用品搬进去。 纪若栎主动要求帮他去采购,并笑称:“我投几份了简历,在等工作通知,现在很空闲。女人天生就对买这些东西布置房子有兴趣,我保证顾及你的品味,绝对不会弄得脂粉气的。” 路非却情不过,将钥匙交给了她,同时递给她一张信用卡,请她直接刷卡支付费用。 到了三月底,北京没有什么春天的气息,倒是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天空成了土黄色,空气中是无处不在的细细沙尘,让人难以呼吸,纪若栎是南方人,根本适应不了这种恶劣气候,她感冒了,却仍然一趟趟跑着各大家居城,精恤选比较,那个过程让充满愉悦。 路非周末仍有工作要做,快到中午时开车过去,纪若栎已经先来了,一边咳嗽,一边指挥工人挂窗帘,三居室的房间内所有的家具已经摆放得井然有序,连床上用品都齐备了,果然色调样式和谐而低调,符合他的趣味。送走工人,路非说谢谢,她却只笑道:“让我好好过了一回瘾。真好。”她摆弄着一件水晶摆设,突然回头看着路非,“现在你的房子全打上我的印记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带别的女孩子回来。” 她不是头一次做暗示,然而路非并没什么反应,只看着窗外出神:“这个时间,我以前住的城市已经春意很浓了。” 纪若栎的心怦然一动,他很少谈及他生活过的地方,她因为工作关系偶遇了他的大学同学丁晓晴,回来提起,他也只淡淡带过。 “似乎现在应该到了你母校著名的樱花开放的时间了,不知道和华盛顿那边比有什么不同。真想去你们学校看看。” 路非长久的沉默,纪若栎记得那天丁晓晴含笑跟他透露的八卦,续加快,正要说话,路非笑了:“不早了,走吧,去吃饭。” 两人下楼,准备步行去附近不远的餐馆,纪若栎指一下他车边不远处站的一个女子,有点纳闷地说:“那个女孩子似乎在等人,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站这了,可怜,这么大的风沙。” 路非刚才停车时已经看到她了,他只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只见那女孩子穿着件件空荡的男式长外套,袖子挽起一点,戴着一副大大的户外太阳镜,面孔上蒙着迷彩头巾,一动不动笔直站着,完全无视周围的漫天风沙,棒球帽和衣服上都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沙尘。 他心神不属,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这个时间,的确到了母校樱花开放的时节,曾经无数次在他梦里飘扬而下的,仍然落在那个女孩子肩上吗?此时为她拂去的那双手又是属于谁。 他也曾在春天出差到过日本京都,那时樱花隔一周才会盛开,接待方感叹时间不巧,他却根本不觉得遗憾。没有花下熟悉的身影,即使躬逢其盛,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 纪若栎看得有些不忍,走过那女孩身边,迟疑一下,停住脚步回头柔声说道:“小姐,风沙太大,站外面太久,当心身体受不了。” 她转头正对着她,停了一会,声音嘶哑而带着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我在等一个人。” “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她沉默一下,说:“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会就走。” 这样奇怪的回答,纪若栎只好不再说什么,和路非继续向餐馆走去,一边说:“待会再去那边超市,把你的冰箱填满,晚上我来给你露一手,我的菜做得很不错的。” “不用这么麻烦。” “趁你的信用卡还在我这,我要花个够。”纪若栎笑道,走出很远,却又回头,看看仍一动不动站那的女孩子,“路非,如果有女孩子这么等你,你会不会感动?” 路非一怔,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耳边:“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他怅然看着眼前的风沙飞扬,那点失神落在纪若栎眼内,她顿时后悔。她一向含蓄,可是布置这个房子以后,内心的想法越来越多,再也按捺不住要去试探他,然而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他想到的显然并不是一直痴等着他回应的自己,她只能告诫自己耐心,然后拉扯开话题。 他们吃完饭,路非让纪若栎等在餐馆,他过来取车,却只见那个古怪的女孩子正俯在他车头,用手指在他落满黄沙的前挡玻璃上写着什么,他在她不远处停住脚步:“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她的手指停住,站在他的角度,依稀可以看到似乎是一串阿拉伯数字,下面正要写出汉字的笔划,她俯在那里好一会,突然手一挥,拂去写的东西,直起身子:“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她的声音沙哑,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他们竟然曾在三年前就这样面对面,然后擦肩而过。路非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可是寻常的日子,记忆早已模糊,如同隔着沙尘,那个身影远不及眼前这个照片清晰明确。 他再度看向严旭晖的博客:每个少年都会老去,谁的青春能够不朽。那么,那个少女就在那一天悄然老去,她奠真、她的爱娇、她毫不迟疑的爱……湮没在了时间的风沙里。 第二十七章 拍摄时装图片听着浪漫唯美,其实是很一份累人而单调的工作,摄影师不停吆喝指挥模特,模特不停换装卡位摆各种的姿势,化妆师不停补妆,助理不停调整灯光整理衣服置换背景道具。而且不在摄影棚内,工作更不凑手。辛辰要做的则是不停地对比拍好的一张张照片,随时做着调整修改。照例忙到深夜,严旭晖才放大家休息,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四月花园离辛笛的住处不算远,辛辰谢绝严旭晖送她,也懒得叫车,一个人顺着老城区的街道往回走,这一片街区治安良好,纵横交错的道路她早就烂熟于心,她很喜欢在凉爽的夜晚慢慢独行的感觉。 走到一间即将打烊的饼屋前,她停下来,买了蛋挞和哈斗,这两样甜食是她和辛笛都喜欢吃的。她拎在手里,再到旁边便利店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筒边走边吃,转过一个街道,她一抬头,停住了脚步。 路非正站在不远处昏黄路灯下,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身影被斜斜拉长投射在人行道上,这个景象分明是她熟悉的,从前他曾站在相同的位置等她,然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停住脚步,惘然回想。 当然过去得太久了,不知道是记忆模糊还是眼前情形有点恍惚,所有一切都显得不够真切,简直如同转过拐角走上回家的路,却突然误入了某个梦境。 辛辰先走到一边,将还剩一半的蛋筒扔进路边垃圾箱里,然后转身走向他:“你好,路非,有什么事吗?” 路非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不说话,下颚的线条明显咬着牙,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她有点吃惊,疑惑地问:“怎么了?”没得到回答,她想了想,还是说,“本来我不打算专门去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想还是讲清楚比较好一点。” 她认真看着他:“可能乐清跟你讲的话让你误会了。他跟你讲的那些是事实,但请不要漏掉一个前提,在太白山上那会,我正在发高烧,大概一般人碰到那种倒霉情况会叫妈妈,偏偏我没妈妈好叫,当时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我不用为病中说的胡话负责,所以千万别把那个当真好不好?” 路非仍然不说话,只紧盯着她。辛辰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从读大学时就开始徒步,决定去秦岭和你没有关系,生病只是一个意外。在那以前和以后,我都碰到过更危险的情况,比如这次去西藏,路上爆胎,车子险些失控冲下盘山公路,难道也要找人来认帐不成。不用我解释你也该知道,玩户外,这些情况不可避免,也是刺激人投入的乐趣之一。你要为那件事负疚,我觉得就有点没事找事了,毕竟我们分开很久,大家都是成年人,为各自的行为负责就好。你和你未婚妻的事,请不要牵扯到我,我可不喜欢被不认识的人找上门来开谈判。” “三年前你去北京,为什么不肯见我?”路非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 辛辰烦恼地皱起眉:“我为什么要见你?好吧,我再多余解释一下,我是去北京求职,工作倒是找好了,可我讨厌北方的气候,又干燥又多风沙,就回来了,我说得够清楚吧。” 路非盯着她,他的眼神犀利得完全不同于平时,而辛辰不避不让,同样看着他,那双眼睛没有一丝波澜。良久,路非长叹:“小辰,为什么要这样?居然面对面也不肯叫我一声。” 辛辰的脸蓦地变得苍白,停了好一会,她笑了,那个笑容冷漠而疏离:“真是个奇迹,隔了三年时间,突然记起我曾和你面对面了。可是已经过去的事,再翻出来没什么意思。” “你的脸全蒙着,我确实没认出你来,如果不是看严旭晖的博客,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你去北京找过我。哪怕你只喊一下我的名字,一切都不一样了,少年时说的赌气话,真的那么重要吗?” “很好,你就当我一直赌气好了。”辛辰转身要走,路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 “小辰,当时我和若栎只是普通朋友。” “这个倒不用跟我交代了,我们分开那么久,我交过不止一个男朋友,你有普通朋友、女朋友和未婚妻都是完全正常的。”辛辰淡淡地说。 “我确实该受惩罚,小辰,但你不应该用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离开来惩罚我。” 辛辰微微眯起眼睛笑,带着几分嘲讽:“你一定要逼得我在你面前彻底坦白自己的那一点卑微吗,路非?那么好吧,我跑去找你了,还神经质地误会了你和别人的纯洁友谊,然后放弃找好的工作,灰溜溜回了家。不仅如此,听到你回来,我又跑了,这次跑得更离谱,差点把命丢在外面,这个版本足够狗血有趣,而且戏剧化了吧。” 没等她说完,路非手臂一带,伸手抱住她,他用的力道猛烈,她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他怀抱中,他一只手紧紧搂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前,这个姿势正是他以前抱她时习惯动作。他的声音沙哑而痛楚地从她头上传来:“别说了小辰,一切都怪我,我没有在一拿到学位就回国找你,伤了你的心。” 辛辰的脸贴在他胸口,隔着衬衫能感受到那里激烈跌动。她一阵失神,往日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袭来,从心头到指尖掠过一阵酥麻,让她突然没了挣扎行动的力气,只能软软靠在他身上。 然而充满她呼吸的,是他身上混合着须后水、沐浴露的清淡味道。这是属于一个成熟男人散发的气息,并不是她少年时熟悉并愿意安心沉醉的大男孩怀抱,意识到这一点,她调整出一个笑意,努力仰起头看着他,他的手仍然扶在她后脑上,手指插入她发丝内,固定住她。 几年来两人头次隔得如此近对视着,他深邃的眼里情绪复杂,痛楚、怜惜、无奈如此深切,让她再无法维持嘲弄的表情,那个笑意象片残破的叶子被风吹离枝头,一点点离开了她的面孔。 “对不起,路非,我忘了你一向爱揽责任上身。我现在有很恶劣的幽默感,喜欢乱开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请别当真。”她心平气和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我的确去找过你,只是知道当时你也在北京,想见见你。等真的看到你以后,我有点尴尬了,突然意识到,我们早分了手,几年没见,算是陌生人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我没权利在说了不用再见后,又去任性当别人生活中的不速之客,于是我走开了,就这么简单。之前不说,不过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 路非深深地看着她,路灯光下,她的面孔清瘦,下巴尖尖,褪尽了少女时期的一点婴儿肥,再没有那份如刚成熟桃子般的饱满圆润。此刻她坦然迎着他,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带从前在他面前惯常流露的那份爱娇色彩。她的声音清脆柔和,显得镇定而平静,没有任何负气意味。 第二十八章 路非敲门进来时,显得意态消沉,辛笛本来积攒了不少问题,可看到他的样子,只能叹气:“辰子在四月花园加班还没回。她去北京找你,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没认出她来。”路非沉默一会,只简单地说。 辛笛回想严旭晖博客上的照片,一时无话可说,当然,北京每年三月底都有一次大的服装博览会加时装周,她从读大二一直到工作,年年都去,赶上过两次沙尘暴,街上到处是黄土,所有的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大口罩和墨镜,用索美设计部小姑娘出门前对镜自怜的话说就是:“亲娘也未见得认得出女儿我了。”她们住的酒店前面是个风口,出来等出租车的工夫,个子娇小的她猝不及防,被风吹得“啪”地一声贴到墙上,旁边同事看得狂笑,然后掩口不迭,已经是满嘴沙子了。 如果那张蒙面的照片不是挂在严旭晖的日志里,她也认不出是辛辰。下午她给路非打过电话后,马上打严旭晖的电话兴师问罪:“老严,三年前那会明明我也在北京出差,我们在国展、时装周发布会差不多天天碰面,你怎么没告诉我辰子去了北京。” 严旭晖弄清她说的是什么后叫屈:“辛辰不让我说啊,她一来就到处面试,说一定要找好工作再跟你说。哪知道她找好了工作又突然说要回去,还让我别跟你提她来过北京。” 辛笛哑然,她当然知道辛辰平时开朗背后的那点不声不响的倔强,严旭晖在电话那边长叹一声:“老实跟你讲,辛笛,当时我是真想留住她,都跟她表白了,我喜欢她,希望她做我女朋友,留在北京,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她,可她只是摇头,说她如果付不出同样的感情,就再不会随便敷衍别人的真心了。” 放下电话,辛笛自然说不上心情好,戴维凡打电话说要接她去吃饭,也被她没好气推掉了。 路非在她这略坐了一会就要走。辛笛知道他肯定是出去等辛辰,并不挽留:“我现在不大确定翻出严旭晖三年前的博客给你看算不算做对了。很明显,辰子并不愿意别人再提这事。” 路非黯然:“我知道,可是我想求的不是她的原谅,她一个人背负了这么久,不管怎么样,该轮到我了。” 辛笛看他下楼,昔日英挺笔直的身影都透着落寞,只能再次断定,复杂纠结的感情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对她来说,确实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她洗了澡换上睡衣,用微波炉做了爆米花,倒了小半杯红酒,窝到沙发上一场接一场地看时装发布会,画板搁在膝头,铅笔握在手中,随时有点灵感就马上画下来。这是她周末的保留节目,一向觉得这样最舒服惬意,比任何约会都要来得放松。 辛辰拿钥匙开门走进来,把食品袋递给,她欢呼一声,拿出一个哈斗大口吃着:“我最喜欢吃这家的哈斗,老是懒得去买。哎,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老严这家伙赶工是不是赶得太狠了。” “还好啊,他手上有不少合约,当然得赶,这几天把四月花园的部分拍完就该进摄影棚了。”辛辰坐到她身边,也拿一个蛋挞吃着,“我也可以不用成天跟着了。” 辛笛转动着手指间的铅笔,看画板上随手勾勒的一个草图,那个简略的面目仍是辛辰,眉眼盈盈的俏丽着,她画这个面孔已经熟极而流,完全不用费思量,此时看着身边这个镇定得好象没有情绪起伏的辛辰却有些疑惑。她画的真是辛辰吗?是她一直认为青春无敌的16岁辛辰,还是活在她对于任性青春想象中的一个幻影。 “在想什么呀,看发布会都不专心了,倒来看着我。”辛辰早就当习惯了堂姐的模特,并不怕她审视的目光。 她还真是波澜不惊了。辛笛叹气认输,只得重新看向电视,突然失笑,示意辛辰也看,屏幕上是时装发布会终场,一个戴墨镜的瘦削黑衣老人正左拥右抱出来谢幕,辛辰对时尚没多少概念,自然不知道是哪位大师。 “Karl Lagerfeld,号称时尚界的凯撒大帝,60多岁了,据说用13个月减了40来公斤体重,现在穿的是美少年的最爱,Dior Homme,这个牌子的衣服只适合电线杆样的身材。” “你还说我纵山是自虐,要依我看,这位老先生才算是对自己够狠。” “嗯,看看他再看看我们,就着爆米花喝红酒,快睡觉了还在吃哈斗跟蛋挞,突然觉得很开心了。” 辛辰舔着手指上的蛋挞碎屑,承认她说得有理:“是呀,我一直认为,要求不高的话,开心并不难找,只要不是刻意跟自己过不去,那把自己活成一个悲剧的机率还是比较低的。” “可是要求不高,会不会错过更值得投入的人和事?” “反正越大就越知道,投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做不到投入,又何必在乎错过,我不操这个心了。”她站起身,伸个懒腰,“去洗澡了。” “辰子——” 辛辰低下头来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辛辰一下明白了,笑道:“这么说,你也看了严旭晖的博客吧,好象就剩我这当事人没看了。他那爱抒情夸张的习惯,真不知道把我写得有多凄凉,要命。” “还好,写到你,他还算克制含蓄。辰子,去北京的事,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其实现在说来也没什么,就是自尊心作祟吧,”辛辰语气轻松,“本来只想找好工作再跟大家说,后来灰头土脸回来了,自然更没说的必要了。” 辛笛看着她,也笑了:“知道吗,辰子?我有时真的想,如果你不说,我似乎再不用问你什么了,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有了一个现成的、非常流利的答复。” 辛辰呆住,摸摸自己的脸:“我居然没脸红,可怕。我向天保证,笛子,我没敷衍你的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是敷衍我,可是我真的有点疑心,你是在敷衍自己了。” 辛辰站在原地,侧头想想,苦笑一下:“是呀,这么一说,我都弄不清楚,我是真不在意了,还是装着装着,连自己也哄过去了。” 辛笛倒有点受不了她自我反省的样子,秀丽的面孔透着无可奈何和认命,只能认输地摆手:“得得,你去洗澡吧。早点睡,明天我能休息,你可还得去受严旭晖剥削。” “对了笛子,我不会住很久,你怎么还这么费事买了新床?” 她以前偶尔会住这边,都是把书房里一个两用沙发放倒当床,可是昨天晚上头次过来,就发现里面居然放了张崭新碟艺床,乳胶床垫上铺了全套浅米色的床上用品,辛笛昨天回来得晚,她也没顾上问。 第二十九章(上) 路非看着辛辰头也不回匆匆走进院子以后,回到自己车边,看看时间,还是打了纪若栎的手机,那边纪若栎隔了好一会才接了电话。 “若栎,睡了没有?” 纪若栎轻声一笑:“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那下来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2楼酒吧等你。” 纪若栎住在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2楼酒吧整个南面全是面江的落地长窗,可以远眺江滩,路非过去以后,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独坐了好一会,纪若栎才下来,她穿着灰色上衣和同色的松身阔腿长裤,长发随意披在肩头。路非起身替她拉开一点椅子让她坐下:“想喝点什么?” “跟你一样吧。”纪若栎意兴索然地说,服务生送上酒,她也并没喝,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夜幕下的长江。 她已经在这间酒店住了好多天,26楼的大床房,拉开窗帘便是所谓无敌江景扑入眼帘,然而孤寂地对着日出日落、月隐月现下的浊黄江水奔腾,她并没有观赏的兴致,她也不喜欢在这个喧闹得没有章法的城市乱逛。多半时间,她都是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茫然远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十年前的响,这个城市遇到了据说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涨到让所有人吃惊的高度,部队被调来参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滨江路的对面,“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样,过来看江面差不多与路面持平的奇观,当时站在那个地方。那会还没有这间酒店,也没有修江滩公园。” 纪若栎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参加看热闹吗?我有点不相信。” “我过来看了,而且发现,有时赶一下热闹场合,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当然,以他的性格不会去,可是嘟着嘴一定要去的那个人是辛辰。大雨刚停,城市的渍水缓缓退去,满地犹有狼藉,她感冒刚好,摇着他的手撒娇:“就去看一眼,我同学说站在马路上就能看到轮船浮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防汛形势十分严峻,不停搬运草垫沙包等防洪装备的紧张人流车流与一路之隔指指点点的市民形成了鲜明对比。路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混杂在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群之中,想到父亲这段时间该会如何殚精竭虑,不禁忧心,然而侧头看着两眼亮晶晶兴奋地踮起脚尖望向江面的辛辰,他的心却莫名一松,将她抱起来举高一点,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脸上那个因回忆而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了纪若栎,她牵动嘴角,讥诮地也笑了:“记得那年旧金山那边做号称规模最大的国庆日焰火晚会,所有同学都去了,只有你不愿意去。” “那不一样啊,那是别人的节日罢了。” “所以你的这个开心好象不止于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奇观吧。” “你批评过我,说我从来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从来没主动对你说起过去。”路非坦然看向纪若栎,“对不起,若栎,不是我存心要隐瞒什么,只是你这么聪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愿意放弃的回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与一个人有关系,我没办法把这些和别人分享。” “我聪明吗?我看我迟钝得可以,才会让自己陷进对你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可是又迟钝得不够彻底,才骗不了自己继续下去。”纪若栎只能自嘲。 “我们都没法骗自己,若栎,我试过自欺,以为我能和其他人一样,让过去的事过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干得驾轻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处,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觉,又不至于耗尽心力,然后和一个宽容体贴的女孩子结婚,享受通常意义的幸福。可是我错了,就算没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总有一个缺口,我自己没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带给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 纪若栎没法再维持那点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己的嘲讽了。路非从来诚恳,但他的诚恳从来都是有所保留的。眼见面前总是内敛的男人突然放弃一向的克制态度,在她面前j□j他关于往昔回忆的小小神驰、痛楚与无奈,她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坦白得前所未有的姿态,似乎代表他已经放下了所有不确定,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她只能将一个叹息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个月前从美国回来以后,你就开始不断跟我说抱歉对不起了。算了,我们留点以后见面的余地,路非,我已经请姐姐的秘书给我订了明天回北京的机票。”纪若栎拿起酒杯浅啜一口,凝视着他,“谢谢你没有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路非想要的结束,但他当然没法释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过来送你去机场。” 第二天,路非接了纪若栎,开到机场,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走进航站楼,路非蓦地停住脚步,只见辛辰与林乐清正坐在一侧休息区,两人都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意态悠闲地聊着天,身边搁着大大小小几个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纪若栎的行李箱,说声“对不起”,匆匆过去。 “小辰,你准备去哪里?”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声音压抑而低沉。 辛辰只觉得肩头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抬头看着他,没来得及回答,林乐清笑着说:“路非你好,是来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松驰下来,徐徐收回手,停了一会才说:“我也是来送人的。乐清,你要回美国吗?” “是的,我快开学了,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路非点点头:“一路顺风,乐清,我先失陪。” 辛辰不经意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纪若栎,她架着副大墨镜,看不出表情地对着她这边,路非走过去,与她说了几句什么,拎起她身边的行李箱,两人一同走向换登机牌的柜台。 林乐清笑道:“他真是紧张你,你吓到他了,他肯定以为你打算玩不声不响失踪,甚至更糟糕,是跟我私奔。” 辛辰哭笑不得:“我哪有那个雅兴。我要有一点拐带你私奔的意思,你爸爸敢先放我一个人来送你吗?哎,对了,你跟你爸说话的口气还那么生硬。” 刚才辛辰与林乐清在他家楼下碰面,林乐清坚持拒绝他父亲林跃庆开车送他,一边拦出租车,一边说:“你上去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一点没有依依惜别之情,林跃庆只好叮嘱他路上注意,跟他和辛辰说了再见。 而三年前在西安住院时,辛辰就诧异过,看着性格那么开朗随和的林乐清,对赶去照顾他的父亲却十分冷淡,两个人时常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第二十九章(下) 路非将车开到市中心医院门口:“我也去看看李阿姨。” 辛辰并不愿意和他一块上去,但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点头:“那你稍等一下,我去取订好道。” 她大步走过马路到对面道馆,这间汤馆在本地颇有名气,她早上出门前就打了电话过来,预订了一份当归鸡汤。 昨天晚上,辛辰已经睡下,家里电话响起,她爬起来接听,是辛开明打来的:“小辰,让小笛赶紧到市中心医院来,她妈妈现在心脏不舒服,我刚送她来医院。” 辛辰连忙答应,却发现辛笛出门赴约,手机丢在了茶几上没带,她只好打戴维凡的手机,过了好一会,戴维凡才接听,他马上将手机转交给靠在他怀里的辛笛,辛笛听得大吃一惊,急急催戴维凡开车赶往医院,一边打爸爸的手机,辛开明说:“你妈妈突然觉得心悸头晕、喘不过气来,医生正在做检查,应该没太大问题。” 到医院时,正碰到辛辰下了出租车等在门口,三个人匆匆赶往内科急诊病房,只见李馨半躺在病床上,辛开明坐在旁边椅子上。 “爸爸,妈妈怎么样?” “吃了药,做了心电图。”辛开明轻声说,“医生说今天留院观察,明天做一个全面检查,可能要请神经内科会诊。” 辛笛松了口气,李馨患有并不算严重的慢性风湿性心脏病,这些年注意保养和锻炼,身体状况看上去良好,但总有隐忧。 李馨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事的,很晚了,小笛留下来陪我就行,你们都回去吧。”她看清楚辛笛的衣着,顿时皱眉,“小笛,再怎么急,也不能穿这么短的睡衣到处跑,太不像样了,还是你爸爸留下来,小戴赶紧送她回家。” 辛笛暗叫好险,连忙拢住衬衫:“好吧好吧,我明天一早就过来,保证穿得整整齐齐。爸爸,有什么事,你马上打我电话。” 辛笛早上六点就出门去了医院,辛辰跟她说好中午带鸡汤上去,让她不用订医院的盒饭。她提了店员打好包的鸡汤过来,路非也在旁边买了花和果篮,两人上楼到李馨住的病房,正要进去,只听里面传出李馨稍微提高一点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妈妈说的话全听不进去,总之,小辰现在住你那边,你要留意别让她跟戴维凡多接触。” 辛辰停住脚步,一脸的匪夷所思,路非皱眉刚要说话,里面辛笛已经开了口:“妈,你可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小辰哪屑于去干这种事。” “你和你爸爸一个腔调,小辰的心机你根本不了解。以前的事不用提了,现在别说路非被她搅得跟未婚妻取消了婚约,你谢阿姨为这事很生气,就是冯以安家里,昨天也闹出了好大风波。” “冯以安早和辰子分了手,他家的事怎么又怪得到她头上。” 路非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墙边,伸手拉辛辰:“我们先去那边坐坐。” 辛辰不动,带点嘲笑地看着他。李馨的声音继续从室内传来。 “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分手?小冯的妈妈从一开始就觉得小辰生长的家庭不够正常,单亲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一直反对他们交往,也就是小冯坚持,他们才勉强同意了。可前不久,他们又不知怎么打听到她高中没毕业就拍过人流医院的广告,上大学又交了不少男朋友,一听到小冯说想和小辰结婚就发火了,勒令他们分手。他们两口子只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肯松这个口?” 辛笛的声音是不可思议的:“这理由也太扯了,冯以安还是不是成年男人呀,这么受他家里摆布。” “当初你爸爸要把小辰介绍给小冯,我就觉得不妥当,跟你爸说,弄得不好,不要说当不成亲家,反而会让老同事见面尴尬。我没说错吧?本来分手了就算了,也不知道小辰给小冯示意了什么,他突然回去跟父母摊牌,非要跟小辰和好,家里闹得一团糟,小冯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诉苦,我能说什么,回来说你爸爸,你爸爸倒怪我,我这才气得胸口疼。” 辛辰扯着嘴角笑了,将手里的鸡汤递给路非,轻声说:“偷听别人讲话可真不好,回回都能听到让自己难堪的资料。谢谢帮我带进去吧,不用说我来过。”她不等路非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了。 医院的电梯照例拥挤而缓慢,每层楼都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看上去都表情愁苦,各怀心事。辛辰靠到角落站着,侧头看身边镜面映出的那些郁结的眉头,最后凝视住自己,她仍然带着那点笑意,可也是一张没有任何愉悦之意的面孔。她知道大妈虽然说不上喜欢自己,但毕竟这么多年毫无亏欠,总维持着表面的关心和亲切,的确没料到她私底下已经视自己如狐狸精了,而且是罪名如此确凿的狐狸精。 她的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冯以安打来的,她等电梯下到一楼,一边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边接听:“你好。” “小辰,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以安?” “你在哪,我过来接你。” “我在探视病人,马上要赶去工作,能在电话里说吗?” “一个自由职业者居然开始拿工作来搪塞我了。”冯以安的声音再次带上了讥讽,“对不起,电话里实在说不清,请赏脸抽出点时间和我见个面,不会耽误你太久。” 想到刚才在病房外听到的实在让她不愉快蹈话内容,她意兴阑珊:“以安,我们分了手,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偶然碰上时打个招呼就算了,你觉得我会有兴趣当面领教你这么尖刻的讲话口气吗?”冯以安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时说不出话来,辛辰彬彬有礼地说,“就这样吧,我挂了,再见。” 没等她把手机放回包里,电话又打了进来,还是冯以安,她叹口气,重新接听:“你好,还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道歉,小辰,刚才是我不对。”冯以安的声音苦恼。 “算了,我的语气也说不上好,”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以安,请不要为我跟你家里人起争执。” “你从来就没在乎过我,对不对?”冯以安重新暴躁起来。 没等辛辰说话,这次冯以安先挂了电话。 辛辰收起手机,正要走出医院,只见几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迎面走来,被簇拥在当中的那男人清瘦修长,大概五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两鬓微斑,她一眼认出,正是路非的舅舅谢思齐,他十一年前曾给她诊断过睡眠瘫痪症。 第三十章 辛辰直接去了戴维凡的广告公司。 严旭晖移师摄影棚后,画册的拍摄进度明显加快了。她不用再去拍摄现场,戴维凡在公司给她安排了办公桌和电脑,她开始对前期拍摄的图片进行最后修图程序。最难处理的还是四月花园拍摄的那部分图片,老式房子、古董家具固然有情调,但灯光处理不及专业摄影棚周到,几个在回廊半露天环境下拍摄的场景,模特的头发被风吹拂到脸上,细细发丝修起来格外费神。 冯以安发来一条短信,请她定时间见面,她不想回复,直接关了手机,一直专心忙碌到晚上八点,晚餐是和其他员工一块吃的盒饭,广告公司加班的员工都要走了,她才起身。 这样大半天伏在电脑前面,眼睛发酸头发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出来以后,她和几个活泼谈笑的年青男女挥手说再见,他们走开,她却并不迈步,收敛了那点笑意,立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仰头看着灰濛濛奠空,抬左手揉着后颈,突然有点不知道去哪好了。 过了好一会,辛辰才懒洋洋迈开脚步,向地下通道走去,准备过马路去对面公汽车站。自动扶梯下到下面,只听前面传来小提琴的声音。她走过去,在拉琴人面前停住脚步。 地下通道平时比较常见的是各式地摊,偶尔有人卖艺,都是盲人拉二胡吹葫芦丝之类,今天拉小提琴的是个瘦削矮小的年轻男孩,头发略为蓬乱,面前放了一个纸盒,里面零星丢着一些钞票和硬币。地下通道里里灯光昏黄,行人来去匆匆,并没有几个人在他面前驻足,他却毫不在乎,专注拉着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音乐声中。一曲终了,无人喝彩。他将琴弓交到左手,弯腰从地上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 “我想听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可以吗?”辛辰轻声问。 他一怔,头次看向她,似乎带着点羞涩之意,马上移开视线,点了点头,提着琴弓深呼吸一下,开始拉了起来。 熟悉的乐曲迎面而来,将她密密包围,她一动不动站着,任凭自己瞬间神驰。 十年前,另一个男孩特意拎了琴盒去她家,站在客厅中,笑着问她:“想听什么?” 她眨着眼睛,却完全对小提琴曲没有概念,迟疑一下,说:“呃,梁祝?”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听听这个吧,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 她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立着的丰神俊秀的大男孩。上一次她看他拉琴还是小学的文艺表演,他站到台上接受大家的掌声,她在台下和其他同学一样仰望。而此刻,他离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垂下眼睑凝视手中滇琴,睫毛覆出一点阴影,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琴弓在琴上飞舞,华丽饱满的乐曲缭绕在她那个简陋的家中。她并无音乐素养,平时听的多是流行歌曲,可是那一刻她能真切感受到爱之喜悦与动人,无法不心旷神怡。 一曲终了,他问她:“好听吗?” 她的回答却是:“以后不许你单独拉琴给别的女孩子听。” 他被这个孩子气的娇蛮逗得大笑摇头:“小姐,我拉的是《爱之喜悦》,不是卡门。” 在路非走后,辛辰并没再刻意去找这首曲子来听,站在陌生拉琴男孩面前,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 琴间流淌出的欢乐曲调慢慢转成温厚亲切,由到清澈,由欲语还休到明亮畅快,那样的喜悦、浪漫洋溢在乐曲声中,让她只觉如同置身一个树树花开的春天。 当这男孩子提着琴弓的手垂下时,两人视线相接,这次,他没有羞涩躲闪,她轻轻鼓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钞票,蹲下身子,放到盒中:“谢谢你,再见。” 她走向地下通道的出口,在她身后,悠扬滇琴声再度响起。 辛辰摸一下自己的包,小手电筒和钥匙都在,她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家,开灯看看,里面空荡得有几分陌生感。她找开门窗,走上阳台,顺防盗网栏杆攀爬的牵牛花不可能搬走,几天乏人照管,叶子蔫蔫地低垂着,尽管已近秋天,牵牛花花期将近结束,没多久生存期了,她还是舀来水,浇到花盆里。手轻轻一碰,花萼谢处结着的黑色种子四散而落,往年她会把它们收集起来,一部分留到来年播种,一部分送人,现在只能任它们自生自落。 她回到客厅,席地坐下,头次发现,有个家还是很重要的,至少在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能够有地方可去。 当初装修时,因为设定了极简风格,没任何花样,她于是自己出效果图,自己监工,装修完成那天,并没请保洁公司,而是亲自动手做开荒保洁,累得精疲力竭后,捏着一块抹布,也是这样靠墙坐着,看着同样空落的家,想着还要去买些什么家具回来。尽管心存太多的不确定,还是决定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 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处理完所有身外物并不难,然而处理回忆跟过去却总是不容易的。她将头伏到膝盖上,一时恨不能就地躺倒睡上一觉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辛辰懒得理睬,可是门外的人显然决定和她比拼耐心,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着,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得格外刺耳。她只能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望出去,只见正将手指定在门铃按钮上的是冯以安,他穿着蓝白条纹衬衫,嘴唇紧抿,透着她不熟悉的严厉表情。 “终于肯开门了吗?”冯以安站在门口,屋内的灯光照到他身上,他沉着脸,语气是不友好的,门铃被他长时间按下来,带着惯性地接着响着,过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辛辰想,竟然就是没一个地方让自己喘口气安静一下了,她手扶着门烦恼地说:“你要干什么啊冯以安?” “为什么关手机,怕我骚扰你吗?”他咄咄逼人地问。 她不理会他的问话:“我正好要走了,我们一块下去吧。” 她将门拉开准备出去,冯以安却抢前一步站了进来:“这里也不错,很安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辛辰有点无可奈何,她与冯以安认识快两年时间,正式恋爱也有一年多了,他一向还算斯文讲理,后期虽然表现反复无常,她也只认为是他的公子哥脾气发作,现在不免对这个突然动不动就流露出怒意的男人颇为陌生和无语。他带来的无形低气压让她觉得这个几天没有通风的房间突然气闷起来,她索性让把防盗门开着,让阳台的风与这边形成对流,然后看着他,静待他先开口。 冯以安踱到屋子中间,四下打量着,他以前不止一次送辛辰回家,熟悉这里的格局,尽管知道此地面临拆迁,但眼前如大水冲刷过的四壁萧条与空荡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第三十一章 辛辰捏着一张纸条,那上面是从辛笛邮件里抄下的地址。站在那栋公寓楼下,她仰头望去,突然情怯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找好工作以后,可以坦然出现到那个阔别已久的男孩子面前,告诉他:“嗨,我也到北京来了。我现在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无端任性的孩子;我找好了工作,再不会是需要别人带着无可奈何背负的责任。我们能重新在一起吗?” 已经快四年不见,他还会等着你吗?这个念头突然浮上心头,她的手心沁出了冷汗,纸条在她手中濡湿皱成一团。 立在风沙之中,她彷徨无措,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辆黑色奥迪Q7停在她不远的地方,隔了太阳镜和满目沙尘,她仍然一眼认出,下车的人正是路非。在这个周末的上午,他仍然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穿着合体而熨贴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修长如玉树临风。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穿西装的路非,他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嘴角紧紧抿着,看上去潇洒干练,带着职业气息,却也十分陌生,与她脑海中那个记忆完全对不上号。 路非没有戴围巾,只迅速锁上车门,大步向公寓走去,辛辰怔怔看着他进去,竟然没法开口叫他。 意识到自己的怯懦,她有几分恼怒。踌躇再三,她走到公寓楼前,按响他房间的对讲,心“怦怦”跳动得仿佛在冲出体外。 接听对讲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你好,找哪位?” 她迅速按了#字键,切断了通话。 重新站到风沙之中,辛辰意识到,路非生活中也出现了别的面孔,那个曾将她紧紧拥着的怀抱也可能属于别人了。 尽管脸上蒙着专业的防沙型户外头巾,细密的质地足以过滤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沙尘。可是她能感受到喉咙间那份粗砺的干涩感,她的心一时快一时慢不规则地跳动着,脊背上有了冷汗,手脚却变得冰凉。 你竟然这么一厢情愿,你竟然这么狂妄,以为他的生活中那个位置永远为你空着,等你发泄完孩子气的愤怒,他会重新张开双臂迎接你。 那么就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吗?或许还是应该去跟他打个招呼,或许…… 所有的思绪仿佛都被风吹得紊乱无法理清,不知站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辛辰看到路非重新出现在公寓门口,向她这边走来,身边是一个苗条的女孩子,穿着米灰色系带风衣,拿围巾蒙着大半个面孔,两人边走边交谈,从她身边走过。 那女孩经过她身边,停住脚步说道:“小姐,风沙太大,站外面太久,当心身体受不了。”她的声音与刚才对讲机中传来的一样,而斯文。 辛辰停了一会,说:“谢谢你,我在等一个人。”她的声音缓慢挣扎着吐出唇外,粗嘎嘶哑得让她自己都陌生。 “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她的确抄了路非的手机号码,可是隔得如此之近都没有讲话,哪里还有必要打电话。她在蒙面的头巾下绝望地笑了,说:“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会就走。” 她仍然站在原处,失去了行动的方向和能力,严旭晖打来电话救了她,他问她在哪里,要不要过来接她去吃午饭,她机械地说不用。 收起手机,她走到他车前,前挡玻璃已经蒙上了一层黄色沙尘,她伸出手指,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对自己说,好吧,让老天来决定,如果他看到了和自己联系,那么再见面不迟;如果风沙将字迹湮没,又或者字迹保留到他看到了,他却不打算再联络,那么就从此不见好了。 她刚要在号码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她的手指停住,当然,她不是他的小辰了,只是一个行为奇怪的路人。她猛然挥手拂去写的东西:“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 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没资格逞着年少时的任性,去做不速之客,做别人不愿意负担的责任。昔日曾经那样眷念不舍看着她的那双眼睛,现在只将视线从她身上一划而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更没有认出的痕迹,那么就这样吧。 离开风沙弥漫的北京,登上火车。辛辰躺在硬卧中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火车在“哐啷哐啷”地行进,邻近的乘客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讲着无意义的梦话,而她接受着这样注定无眠的长夜。 到凌晨破晓时分,她再也躺不住了,悄然下了铺位,将散乱的头发绾好,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着外面。 已经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飞驰后退的景物带着江南春日色彩,一片片油金黄灿烂,零星狄李在铁轨边自在开放,路边不时出现小小的碧绿水塘,塘边垂柳透出新芽,笼着轻烟般的绿意,迥异于她连日在北京看到的光秃秃树木、满眼风沙的萧瑟残冬。 她手托着腮,凝神对着窗外,头一次开始认真思索,今后应该怎么生活。她上的三流大学,功课照例是应付差事,好在兼职平面模特,在厌倦摆姿势拍照前就开始接触平面设计、图片处理的实际操作,有了还算不错的动手能力。只是与辛笛对比,她就显得太平庸了。 辛笛一直成绩优异,大三时拿到全国大奖,成为学校风云人物,毕业时几家服装企业争相礼聘,她目标明确,工作努力,成绩斐然,一路升职加薪,在业内崭露头角,本来对她专业选择存疑的李馨现在已经引她为傲了,对于辛辰那将要到手的不起眼文凭和大学时不断交男友的纪录自然更加轻视。 这样回到家乡,她不禁苦笑,并不是为预料中大妈的不屑,倒确实对自己有了几分厌弃。她对自己说,你的青春在彷徨、怨恨和等待中就快蹉跎大半,应该醒醒了,从现在开始,彻底适应没有他的生活。也许按大伯的安排,做一份踏实的工作,不要再有那些无稽的妄想,才是正途。 然而踏实的工作那份单调也来得实实在在,辛辰对着电脑机械地打着文件,一边怀疑自己的选择,一边对自己说,不可以轻易放弃了,不然,对大伯交代不过去,对自己更没有交代了。 这个决心来得脆弱,听到路非要回来,她还是选择了放弃。她并没调整好鞋,没法在如此乏味的生活中与路非再次相逢,她知道她会失态,会把软弱出来,会接受他怜惜的目光。这些都是她无法忍受的。 她选择去了秦岭,背负着25公斤的装备,头一次做如此长距离的重装徒步。 辛辰从大一时开始徒步,最初只是想借着运动的劳累摆脱内心的烦乱,求得一个安眠,后来开始慢慢懂得欣赏途中美景。只到与同伴站立在太白群山某个山巅的那一天,她才头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置身于语言无法形容美景中的冲击。 第三十二章 冯以安迈步走向敞开着的大门,却只见门外靠楼梯扶手笔直立着一个人影,他坦然而立,完全不介意别人推测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冯以安停住脚步,适应一下外面的黑暗,只见面前男人穿着浅灰色条纹衬衫,个子修长,清俊的面孔上表情肃穆,看得出来,不是上次在酒吧中巧遇的那个开朗英俊的大男孩。 两个男人眼神相撞,他没一点儿躲闪,冯以安有一点了然,回头看看辛辰:“我太高估自己了,居然以为你关手机躲到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只是为了避开我。祝你好运。”他绕开那男人,扬长而去。 辛辰踱几步,走到正对大门的位置,歪头看着门外的路非,笑了:“上午你还拉我,我以为你不会屑于听别人对话呢。不知道你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可是我好象也警告过你,偷听总能听到让自己不自在的资料。” 路非走进屋内:“抱歉,我没及时走开。” 他下午给辛辰打电话,她手机关了机,到了晚上,也没回辛笛家。他对她会去哪里毫无线索,几乎是本能地开车到了老宿舍。这边看上去比以前更为杂乱,然而五楼她的窗口却透出了光亮。 他以为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可是想到这个一直的孩子,现在摆出刀枪不入波澜不惊的姿态面对一切,却到底要回到一个废弃的房子中来独自消化心事了,他的心隐隐作痛,犹豫一下,决定还是上去看看,哪怕做她不欢迎的打扰,也不能任由她一个人难过。 辛辰家的门敞开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他的教养提醒他应该走开,然而他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路非这么坦白承认旁听了她与冯以安的对话,她倒无可奈何了:“听也听完了,你请回吧。” “太晚了,这里不够安全,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怎么的,我似乎突然成了香饽饽,前男友一个个找上来。谢谢你们的好意,很能满足我的虚荣心,可是太密集,让我应接不暇,我实在有点消受不起,还是不要了。” 她含笑调侃,声音平和,将话中带的刺掩饰得若隐若现。路非深深地看向她,两个人只隔了几步距离,彼此都能清晰看到对方的脸,落在各自眼内的是熟悉的面孔、复杂难言的表情。 她不记得曾多少次这样看着他。在她的眼睛中,他曾凝视她,带着明明白白蛋恋;他曾含着微笑,眼中是盛得满满的温柔;他曾那么痛苦和无奈,视线仿佛织成网,不舍地将她缠绕;他也曾将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如同路人。而现在,他的眼神中全是深切的痛惜。 辛辰承受不起这个目光的密度与重量,她突然没有了尖刻嘲弄的力气,疲惫地说:“路非,如果你刚才听得足够多,那你应该知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任由他在我生活里进进出出。你这样放下身段看牢我,不顾全你的风度听我的,摆出和我纠缠下去的姿态,有什么意义?” “从前我的确放不下我的身段,我一直顾全我的风度,这两点让我就算爱着你,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在失去你七年时间后,我怎么可能还去保留矜持的姿态。可是小辰,请放心,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纠缠你,不会拿你不喜欢的问题和要求来烦你。” 辛辰笑了,左颊边那个酒窝隐现一下随即消失:“那好,我可是真累了,走吧。” 辛辰返身去关上阳台门,拎起搁在地上的背包,关了灯,反手锁上门,路非在前,她在后,下了一层楼,她才意识到,她置身于黑暗中,竟然没有依着每次出门时的本能反应拿出手电筒,只紧紧跟着前面一个笔直的背影。 她猛然停住脚步,正要摸向自己的包,路非回过头,伸手过来,稳定而准确地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她往回一缩,他握得更紧,轻轻一带,两人变成并行,楼道狭窄,到转角处,不时有堆放的杂物绊到走在外侧的路非身上,他的步幅始终不变。 出了单元门,他才松开手,走到自己的车前,替她打开车门。她坐上去,开了手机,打辛笛的电话:“笛子,大妈现在怎么样?” “还好,医生会诊了,心脏的情况比较稳定,也排除了美尼尔综合症,再观察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哎,你让路非带过来的鸡汤很好喝。” 辛辰嘿嘿一笑:“我明天带鸽子汤过来,你让大妈好好休息,今天赶时间,没来得及进去看她,对不起。” 放下手机,辛辰靠在椅背上,并不说话,路非也不做声,他专注开车,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微侧向窗外的面孔。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得到她绾着的头发略为松散,一只精巧的耳朵在发丝间半掩半露,眼睛半合,嘴唇紧抿,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态。 车子开进院内,路非熄火,辛辰解开安全带,说:“谢谢,再见。”伸手打开了车门。 “小辰,如果你需要一个安静独处的地方……” 辛辰的手留在半开的车门上,回过头对他摇头:“不,路非,我就住在这边,直到我去昆明。没人有资格要求所有人的喜欢,我不会做让大伯和笛子不解的事情,他们对我的好,已经远远抵消大妈的那点不喜欢了。”她并不踩越野车门下丹板,敏捷地直接跳下车,回手关上车门,走了进去。 路非回到别墅,路是正在卧室整理好行李,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准备第二天回深圳。路非坐到靠窗的小沙发上,伸展双腿看姐姐忙碌着。 “路非,你取消婚约的事算是暂时跟爸妈交代过去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工作马上就要交接完毕了,你不会是想什么也不做,专心去追回辛辰吧。” “我和丰华集团的徐董事长约谈过几次了,她的先生王丰这几年一直在做投资公司,但业务始终集中在为省内地产企业融资一块,他们有意发展资产管理和风险投资业务,重点收购投资有潜力上市的公司股份,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可能我会去他的投资公司工作。” 路是略微沉吟,丰华集团与昊天前期有合作项目,只是那个项目由她的小叔子苏哲负责,丰华集团董事长徐华英与她先生苏杰是EMBA同学。她与王丰夫妇是点头之交,并没直接交道,但也大致知道,丰华实力雄厚,这夫妇二人在本地商界都有强悍之名,王丰数年前卷入一场官司,被判处了两年缓刑后才从集团引退,开始隐身幕后操纵投资公司。 “你确定你能适应民营企业的行事作风吗?虽然一样是做风投,但操作手法肯定完全不同。” “试试看吧。”路非淡淡地说,“既然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一切都要接受适应。” 第三十三章 辛笛接到妈妈的召唤,回家吃饭,并指名让她带上戴维凡。他在李馨住院期间忙得忙后,姿态殷勤得体,已经得到了李馨的极大好感。 辛笛按惯例打电话叫辛辰同去:“待会叫戴维凡顺路带你一块过来。” “不。”辛辰应得很快,随即笑了,“我有点事,不坐他车了。跟大伯大妈说,晚一点我自己过去。” 辛辰比他们晚到差不多半小时,她专注于吃饭,很少开口。餐桌上只见戴维凡谈笑风生,他的表现得依然极讨李馨欢心,甚至很少说话的辛开明也对他和颜悦色,那样言笑融洽的场面,不知怎么的看得辛笛有点后悔了。她还没决定要与戴维凡怎么相处下去,居然就乖乖听妈妈的话,将他带回了家,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辛开明问起辛辰拆迁那边的进展,辛辰说:“今天正好邻居给我打电话了,拆迁公司公布了补偿价格。”她说了一个平均数字,略高于之前盛传的悲观预测,至少给她打电话的邻居觉得还可以, 辛开明点点头:“就地段讲并不算高,不过就房龄来讲,可以接受。” “拆迁公司还同时宣布了附加条款,挺有力的。在通知下达的一周内、十天内、半月内签字,分别有金额递减的额外奖金。这个政策一出台,据说马上有人去签了字。好多邻居都动心了,大概坚持去做钉子户的人不会多。” “市里也很重视这一片的拆迁工作,几次召集几个相关政府部门和昊天集团开协调会,路是代表开发方表态很到位,相信应该很顺利的。小辰,你不用多拖延,早点去把手续办了。” “大伯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 “你是不是拿了钱就准备去昆明?”辛笛问。 辛辰点头:“嗯。刚好手上的事情也忙完了,再不打算接新工作了。” 辛笛正要说话,李馨却开始细细叮嘱辛笛第二天出差的注意事项,戴维凡在旁边应合着,辛笛叫苦不迭:“我只是去纽约看个时装周,不是移民火星,要带齐您开的这单子,行李肯定会超重。” “你太粗心,待会一定让小戴再帮你检查一次,千万不要掉下什么。” 戴维凡摆出一定不负重托惮度点头。 吃完饭后,几个人帮着将碗收进厨房,李馨并不让他们动手洗,只让他们看电视,然后去切水果。辛开明说:“小辰,到书房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辛开明的书房有占据两面墙壁的书架,装修得凝重而有几分古朴风格,按辛笛的说法,与辛辰以前的办公室式装修有异曲同工之妙。辛开明坐到窗前蒂椅上,辛辰在他旁边坐下,笑着说:“大伯,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批评我。” 以前辛辰淘气了,辛开明从来不愿意当着大家的面说她,总是叫她进书房,她再怎么倔强,一听到去书房,便先有了几分自知理亏,多半会低下头来。而辛开明看到她那个样子,多半也不忍再责备她了,只会温和地讲道理,用李馨的话讲:“你的耐心全用在你侄女身上了。“ 想起往事,辛开明也笑了:“这几年你很乖,小辰,我倒真是没什么好批评你的。只是,”他踌躇一下,“你坦白告诉大伯,你喜欢路非吗?” 辛辰苦笑。她明白大伯为人向来谨慎端方,路非的父亲路景中又是他的老上级,一直受他爱敬,此时自然为难。她清楚明白地说:“大伯,我跟路非很多年没见面也没联系,现在基本上是陌生人,谈不上喜不喜欢。” 这个回答让辛开明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李馨已经就这件事发表了意见,话说得十分尖锐直接。 “我不是对小辰这孩子有偏见,她这两年确实变化不小,可是她随便搅进路非的生活,就证明她还是不够谨慎自爱。” “路书记会是什么立场我不好随便猜测,可是谢大姐平时有多严格,你我都知道。她对路非一向有什么样的期望,还用我多说吗?” “你难道真的想让老上级找你谈话才开心?” “连老冯一个跟你平级的家庭都觉得小辰不合适他们的儿子,开明,你真得慎重了。” 辛辰语调轻松地说:“大伯,您别操心我的事了。我还是打算先去昆明住一阵子,爸爸昨天还给我打电话,问我几时过去呢。他和阿姨把我的房间都装修好了,准备等我过去,他们就去领结婚证,办个简单的仪式。” 提到辛开宇的婚事,辛开明还是赞成的,还特意嘱咐弟弟过年时带妻子回来一起聚聚,自然没理由阻止辛辰过去。看着弯起嘴角笑得仿佛没有心事一般的侄女,辛开明心情复杂。 那天听到李馨转述的冯以安与辛辰分手的原因后,他大为震惊。再联想辛辰只字不提,只说性格不合,完全若无其事地接受了那样的羞辱,他火气上升,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老冯理论。 李馨死死拦住他:“开明,你家小辰也不是省油的灯,冯以安又在家里闹上了,非要跟她和好,这当口你还要去自取其辱吗?我也觉得他们有些过份,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人家的考虑很现实,你又何必再去找事呢?” “小辰有什么配不上冯以安的,要被他们这样挑剔?” 李馨冷笑:“一谈到小辰,你就不客观了。当初我就跟你说过,你全不听。老实讲,我要有儿子,我也情愿他找身家清白,性格温文的女孩子。” 那场争执以李馨胸口发闷、头痛结束,辛开明只能连夜开车送她去医院检查,再没跟她谈起此事。 “小辰,大伯上了年纪,想法可能古板,总觉得女孩子有事业是好事,可是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个家庭。我疼你的心和疼小笛是一样的,外面坐的小戴对小笛来说,会不会是合适的男朋友,说实话我一点没把握。可是路非不一样,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完全不用担心了。所以,要是你喜欢他,不管怎么说,大伯都是支持你的。” 辛辰的眼中悄然泛起一点泪光,她完全明白大伯此时还这么跟她说,是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考虑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点点头:“我明白,大伯。放心,我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小笛也是,她一向把握得住自己。” 外面李馨扬声招呼他们出去吃水果,两人走出书房,辛辰说要先走一步。辛开明说:“等一下,让小戴送你和小笛一块回去。” 辛辰笑道:“我还有点事,先不回家,笛子再坐一会吧。”她跟大家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第三十四章 辛辰这个晚上并没什么安排,只是想辛笛明天就要出差去美国,待会戴维凡送她回家,她应该给他们留点儿时间独处。 从大伯家出来后,她握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懒洋洋翻找着通讯录,突然发现,要找一个陪自己打发时间的人并不容易。读大学时,她性子比较乖僻,没有特别交好的同学。工作后,开始处事平和,不管做哪一份工作都和周围人相处融洽,可是却没了与人深交的兴致。论坛里定期同行徒步的网友不少,不过交情都限定在路上和网上,生活中很少联系。 她正打算独自去看场电影,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户外论坛的一个网名叫“泡沫”的版主打来的,他们今年同行去了西藏,有彼此号码,但几乎没通过电话,她连忙接听:“你好。” “,你这段时间怎么失踪了,没看坛子里阿风发蝶子吗?他从珠峰回来了,我们约好了今天晚上在他的Forever酒吧聚会,大家还想顺便给你送行。” 辛辰那天发送花蝶子时,大略提到自己准备近期去外地。她知道路非也混迹于此,就再没登陆上去,加上天天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也实在无暇去报名参加例行的徒步:“最近手上有个活要赶着做完,没看到,对不起,我马上过来。” Forever一向是户外论坛约好群聚的根据地。玩户外的人自成几派,有人喜欢攀岩登雪山溯溪潜水之类的极限运动,有人喜欢单纯自驾,有人喜欢比较温和点的徒步纵山露营,不过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爱好摄影。Forever酒吧的老板阿风算是这个BBS的元老,驴友不定期会借他的酒吧聚会一下,交流户外见闻心得,其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欣赏点评彼此旅途中拍摄的照片。 辛辰赶到那边时,酒吧只有楼下对外营业,幽暗的烛光下坐着不多几个顾客,她径直上楼,里面已经差不多快坐满了网友,投影仪正在放出珠峰照片,是阿风和几个朋友拍回来的,那样的雄奇壮美,让所有人都屏息了。 辛辰找个位置悄然坐下,与周围几个人点头打招呼,认真看着照片。 这次共有两拨人去了西藏,辛辰参加的是本地网友结伴的自驾线路,走川藏线进青藏线出,旅途也算艰苦,不过跟阿风和另几个外地网友的行程一比就算很温和了。他们都是国内不同地区和行业的业余登山爱好者,有志于攀登珠峰,相约直奔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待了近一个月做适应性训练,其间还曾徒步到海拔6300米的三号科考营地,在这个非登山季节,那里就是有人存在的最高海拔位置了。 阿风简单加着解说,介绍照片的拍摄地点、海拔高度、技术参数,不过大家显然对珠峰营地的生活更感兴趣,都没想到那边居然还有外国人一家三口带着孩子悠闲地坐在帐篷前晒太阳,等照片放完了,马上开始了千奇百怪滇问,阿风一一解答着,然后换自驾进藏的领队泡沫上来讲他们的行程。 阿风过来坐到辛辰身边,笑着问:“,耍大牌了啊,居然我发蝶你都不回,小心待会罚酒。” “我这几天太忙,都没上论坛看,在你这儿喝酒我才不怕,反正沾笛子的光,就算喝高了,你也得送我回去。我先跟笛子说一声。”辛辰拿出手机给辛笛打电话,然后顺手将手机递给他:“跟笛子汇报一下,她前几天还问你怎么还没回呢。” 路非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投影仪上放出包括辛辰在内的六男两女,清一色穿着T恤站在两辆越野车前微笑着的照片。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辛辰,只是听辛笛讲,她一直在广告公司加班修图。而他在完成风投公司工作交接后,正式离职,开始考察准备接手的工作,同样十分忙碌。 他从毕业后就开始美资公司工作,在美国的工作环境中,他是少见的东方面孔,但是很快以能力赢得了上司的认同,摆在他面前的机会与压力和他的美国同事是完全一样的。近一年的时间,他穿梭世界各地出差,独立处理错综复杂的风险投资业务。 回国以后,正赶上国内经济高速增长,风投业蓬勃发展,北京办事处的业务在他手里有了飞速增加。但是与国内的各级政府、大大小小的各类企业打交道,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经验。有待健全的法制环境、微妙的人际关系、各地大相径庭的投资政策、复杂的税制及地方性法规如同一个个迷宫,让他和他的同事不能不打迭起全部精力深入研究。 路非决定留在本地工作以后,最初的打算是筹措资金,自己成立一家投资公司,从高科技型成长企业入手,尝试引进风投概念,他自信对于风险控制这一块的经验是丰富的,只是开始阶段必然艰难。 他与王丰在一个偶然场合认识。王丰出身草根,目光敏锐,是不折不扣抓住历史机遇白手起家的内地富豪,甚至惹上官司的经历在民营企业家中也堪称典型。但祸兮福所倚,一场官司让他的夫人徐华英走到台前大放异彩,公司不仅没伤筋动骨,倒有蒸蒸日上之势。而他转身幕后,开始反思自己,低调行事,潜心研究经济形势与国家政策。两人交谈之下,发现彼此很多理念和认识竟然有惊人相似之处。 也正是通过王丰,路非才了解到,目前以金额庞大、动向神秘著称的内地民间资本,很多投资业务打的是政策擦边球,营利模式单一。王丰也急于摆脱凭交情、口碑、口口相传这样的方式拓展业务,急于将公司带上一个规范的运作模式 当王丰提出合作时,路非并不惊讶,虽然加入一家纯粹的民企工作,是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选择。但有了之前的沟通,两人几乎一拍即和,很顺利地达成了合作意向。 王丰介绍妻子徐华英与路非见面,商谈合作的细节,今天最后敲定,他出任王丰投资公司的总经理,并占10%股份,双方就业务拓展及管理方面达成了充分共识,会后,他与王丰、崔华英夫妇去一家郊外会馆吃饭,同时被介绍与集团公司高层认识。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谈笑风生,路非清楚知道这份新的工作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工作压力与责任并不让他在意,只是接受了这个职务,他的生活就牢牢与本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促使他决定留下的那个女孩子,却义无反顾地准备离开了。想到这一点,他不能不有感慨。 晚餐结束后,路非开车赶到Forever,楼上已经是高朋满座,笑语不断。他前天在例行的登陆论坛继续看帖子时,看到了阿风发的聚会交流召集帖,提到会顺路给辛辰送行,于是决定也过来看看。 楼上已经坐满了人,他倚着楼梯栏杆站着,静静听着泡沫的介绍。 第三十五章 辛辰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有烧灼感,她迷迷糊糊撑起身子下床,脚在床边找自己的拖鞋,却踏在的地毯上,不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辛笛家书房的那张床上。她经常出行,一向并不择床,可是黑甜一梦醒来,却发现躺在陌生的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残余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是间很大的卧室,门开着,透进来一点光亮,可以看见落地长窗窗纱低垂,随着轻风有微微的摇曳,床边铺着大块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门那边走去,这才发现外面是个书房,宽大的书桌上亮着台灯,电脑已经了休眠状态,路非背向她坐着,头仰靠在椅背上。 她走过去,发现路非睡着了,他洗过澡,头发带着点湿意,脸侧向一边,眉头紧锁,眉间有一个川字纹路,嘴唇抿得紧紧的,即使在睡眠之中,这张清俊的面孔也显得郁结,不是一个轻松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个纹路上。她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一下惊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吗,怎么醒这么早?” 她猛然惊觉,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来得太,连忙缩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书桌前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会拿了两瓶依云矿泉水进来,打开一瓶递给她,她大口喝着,带着沁心凉意的水顺着喉咙下去,嗓子的难受感觉总算减轻了。她将瓶子放到桌上,无意识地碰到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户外论坛网页。 她回头,路非坦然看着她,伸手抚一下她的头发:“再去睡会吧,现在才四点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怎么不直接送我回家?” “太晚了,我怕吵醒小笛。” “我每次一喝多,就会成个话痨。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傻话吧。如果说了,千万别当真。”辛辰有些懊恼,昨晚气氛太过热烈,所有熟与不熟的网友都与她碰杯,不知不觉,她便喝高了。路非送她,她是知道的,阿风毕竟是辛笛的朋友,他们并没直接的交情,能够不麻烦他也好。她依稀记得当时似乎很,管不住自己地滔滔不绝,可是说了什么就完全没印象。 “你说了很多话,有些我会永远记住。”辛辰惊得正要开口说话,他却接着说,“有些我的确不准备当真,比如让我别缠着你了。” 辛辰没想到路非现在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这句话是我的自恋狂借酒劲发作了,可以忽视。” 路非笑了,那个笑意带着无奈与爱:“我会忽视的,因为我打算一直纠缠你。”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领口敞开,修长的颈项接近锁骨处有触目的吻痕。 辛辰的视线落在那里,脑袋“嗡”地一响,手指本能地按到自己脖子上,指尖下那块皮肤有轻微的感,不用看也知道留着同样的痕迹。 她隐约记起昨晚的梦境,似乎有紧密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有热切贪婪的吮吸咬噬……那些场景飘忽,可是感受真切,她没法再当那是一个寂寞夜晚偶尔会做的了,一时心乱如麻。 路非轻轻拿下她的手:“别紧张,没出什么事。” 这样安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低缓温柔,辛辰猛然向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随即笑了:“对不起,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都不打算负责。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回到卧室,踢掉鞋子,倒头便睡。路非跟过来,将薄被拉上来给她盖好:“我放了瓶水在床头柜上,好好睡吧。” 路非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外面书房的灯也关上了。已经接近凌晨,室内幽暗而静谧,辛辰却再也没了睡意,宿醉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点头痛,更让她不自在的是,现在睡的显然是路非的床,枕上有着属于他的清爽男人气息,而这气息,分明从昨晚就开始紧密围绕着她。 她不记得发生过些什么,然而她清楚记得,她一直靠在一个怀抱中,正是他双臂圈住她,稳定而温暖,呼吸着他的气息,配合酒精双重作用,让她只想放任自己下去,不去管其他。 上一次喝醉,还是在新疆,高度数的白酒辛辣刺激,可是不论男女,都以豪爽的姿态大口喝着,没有任何顾忌。 第二天同帐篷的驴友,一个东北女孩告诉她,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才睡着:“条理还挺清晰,听着不像是醉话。” 她骇笑了,连忙说对不起,那女孩也笑:“没什么啊,我也喝多了,德行没好到哪去,还抱着你哭呢,总比抱个陌生男人哭要好,哭完痛快多了。” 辛辰并没去追问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那女孩也不会提起为什么会抱着她痛哭。萍水相逢就有这么点好处,所有的秘密好象进了一个树洞,旅途结束各奔东西,大家都会心照地不再提起。 从那以后,辛辰开始控制自己,尽可能不喝过量。 可是,再好的自控都会出现缝隙,她昨晚还是喝醉了;而再深的醉意也有清醒的时刻,醒来后再记起那样的飘浮沉溺,只会让人更加孤独。 她按住隐隐作痛但阳,将头深深埋到枕中。 路非将车开进院子中,正赶上戴维凡打开后备箱,将辛笛的行李放进去。辛笛看着未归的辛辰从路非车上下来,没流露惊奇,倒有几分高兴。路非还赶着要去开会,跟他们打个招呼先走了。 辛辰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护照和国际航班机票放在包的最里面一个夹层,身份证跟飞北京的机票放在靠外的夹层。不要让这个包离开你的视线。” “你重复我妈这段话真是分毫不差。”辛笛不禁失笑,踌躇一下,悄声说:“辰子,不管我妈说什么,都别在意,好吗?” 辛辰一怔,随即笑了:“别瞎操心,大妈不会说我什么的。”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辛笛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走了,你乖乖在这住着,可别不等我回来就不声不响消失了。” “不会,你只是看一个时装周嘛,拆迁款发放大概没这么高效率的。”辛辰打个呵欠:“笛子上车吧,别误了机。一路顺风。” 看着戴维凡将车驶出院子,辛辰上楼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带齐房产证、身份证,赶到拆迁办公室办手续。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待她签字以后,就等他们统一安排中介机构对她的房屋主体、装修、附属设施进行勘查与评估,并尽快将《房地产评估报告书》送给她,待确认后,才能安排领取拆迁款,具体时间他们也不好说。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上午,辛辰接到了拆迁办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务必过去办理手续。她以为是安排中介机构给她验房,无精打采地答应下来。 外面下着小雨,空气中带着点儿微微的凉意。辛辰到拆迁办,对工作人员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拆迁公司自称姓王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只要她签几份文件,拆迁款马上就能打到她的帐户。 看着那几份内容繁琐的文件,辛辰不免疑惑,王总很客气地说:“辛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拆迁项目是昊天集团开发的,那边路总一早就从深圳打电话过来,我们自然按她的的吩咐行事。” 他拿起手机拨通电话,讲了几句话后递给辛辰:“路总请你听电话。” 辛辰接过手机,里面传来的果然是路是的声音:“小辰你好。” “路是姐姐你好。” “我已经跟王总说了,你只管签署文件,把银行帐号给他。他会在最短时间里给你把手续办妥的。” “谢谢你。” “别客气,小辰。” 这个转折来得太出乎意料,辛辰放下手机,定下神来好好想想,断定没有必要迟疑。她快速签了文件,将相关权属证明和钥匙交给工作人员。过了一会,出纳过来,拿转帐凭证给她,不到七十平方米的房子,变成了一笔不多不少的现金,躺到她的银行户口上。 从拆迁办出来,雨稍微下大了一点,辛辰撑伞走了几步,情不自禁驻足,隔着街道看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 前期拆迁的那部分公房和仓库在密集的宿舍区内拉出了一个突兀的豁口,沿街有的门面已经关门,有的打出了诸如“拆迁大甩卖”之类的标语,用高音喇叭招徕着顾客,那样急促热烈的叫卖声,也并没引来顾客迎门,在雨中却透着几分凄凉。 她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家。 五楼那个阳台上,爬满防盗网的牵牛花叶子依然翠绿,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已经开到荼靡,要不了几天,将不再有新的花蕾出现,叶子会渐渐枯黄凋零、藤蔓会渐渐萎败。而这个曾经人口茂密的居民区会搬迁一空,被拆成一片废墟,然后竖起一座购物广场加高档写字楼、公寓。 如果她还会回来,应该再也找不到一点儿旧日痕迹了。 辛辰不让自己再停留下去,她顺着街道往前走,找到一家航空售票点,进去查询航班、折扣,订了第二天早班机票。拿着出好的机票走出来后,她给辛开明打电话,他当然吃惊:“为什么这么急?” “省得耽误我爸爸的婚期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这个调皮的回答让辛开明嘴角牵动一下,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由秘书做到领导,对于世事有了清楚了解。拆迁款以如此惊人的速度打到辛辰帐上,辛辰如此毫不拖延地决定离开,这中间的联系哪里还用细想。他只能同样以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小辰,晚上过来吃饭吧。” “不了,大伯,我还得去买点东西,晚上约了朋友,您帮我跟大妈说一声,我就不当面去告别了,到了昆明我马上给您打电话。” 路非的电话紧接着打了过来:“小辰,打算订什么时间的航班?” 路是远在千里外的深圳,却突然介入此事。辛辰当然不必问路非怎么会提这个问题,只将机票时间告诉他,他在听筒中喟然轻叹:“为什么这么急?” 她没办法拿给大伯的那个回答给他,沉默一会:“请替我谢谢路是姐姐,也谢谢你。” 这个致谢让路非也沉默了。此时他正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新办公室,柚木地板光可鉴人,宽大的办公桌上井井有条,深色的书柜里装满了精装书籍,靠另一侧窗边一组黑色皮质沙发,茶几上水晶花瓶插着马蹄莲,角落上高大的盆栽阔叶植物枝叶舒展。 今天他正式履新上任,上午王丰主持董事会,将他介绍给股东及公司高层,下午,还有一个投资立项的工作会议等着他,要分别与各部门经理谈话,晚上要招待客户。秘书按他的吩咐开始排出日程,他已经了紧张的工作状态。 玻璃幕墙隔绝了来自脚下这个城市的喧嚣,然而手机听筒里却清晰传来各种声音:雨水密集地打在伞上、汽车一刻不停驶过、摩托车电动车的喇叭声不绝于耳、人声嘈杂。他可以想见,她正站在闹市街头,跟他一样握着手机,保持着一个静立倾听的姿态,雨水纷飞、周围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仿佛与她毫无关系。 办公桌上内线电话响起,他对着手机说:“对不起。”过去按接听,秘书清脆的声音传来:“路总,会议时间到了。” “知道了,谢谢。” 辛辰开了口:“你忙吧,我也得去买些东西了,再见。” “小辰,我马上要去开会,晚上还有个应酬,估计会到很晚。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机场。” “好的,谢谢。” 路非过来按门铃时,辛辰刚刚起床,含着牙刷开门,然后跑回卫生间。她订的折扣最大的早班飞机,已经算好时间可以从容梳洗,但路非来得早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只能加快速度刷牙洗脸梳头,将头发绾成小小的髻,然后去换好衣服:“我马上好。” “不急,先吃早点。” 路非带上来的是小笼包和豆浆,辛辰一看包装纸袋,就知道是本地一间没有分店的老字号出品。她从前爱吃这个,而路非清楚知道,逢到假期去看她,会特意先去买好再匆匆赶到她家,含笑看着她吃。 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她有点儿食不知味,勉强吃完,起身跑出来关好所有房间的窗子,然后拎起昨晚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笔记本包:“好了,走吧。” 路非接过去,看她锁上门,两人一块下楼。昨天的雨骤来骤去,不知在夜里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空气清新而宁静。辛辰站在树下等路非倒车过来,微风吹过,树叶上积存的雨水滑落到她身上,她全无提防,那点儿凉意让她惊噫一声。路非从后视镜中看到她仰头望向高大的树,甩甩头发上的水,秀丽的面孔上出现浅笑,他屏住呼吸,几乎不能自持地握紧方向盘。 从他看到她以顽童的姿态摇动树,制造一场花雨,然后甩头抖落身上的,已经过去了整整11年,他们曾无限接近,然后渐行渐远,远隔重洋。现在他正要送她离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将再度被拉开。 路非将车驶出城区,在将要上机场高速时,他突然说:“小辰,带你去看看你的花,用不了多长时间。” 第三十七章 辛开宇的结婚十分简单,其实算不上有仪式。第二天他开车带了女友白虹和女儿辛辰去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妇女,大约头次看到有新郎的女儿挽了父亲的胳膊出席这种场合,颇为开心,盖章以后,很正式地将结婚证交给他们:“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随后三人一块去吃饭,算是庆祝。新娘白虹是本地人,家中条件不错,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学老师,并不赞成身为注册会计师的她在挑挑拣拣挨到33岁后,找一个大她11岁、且有一个成年女儿的外地男人,可是拗不过白虹的坚定,只能默许。 在餐馆里,白虹提起第二天有时间,可以陪辛辰出去转转。 辛开宇对妻子用这样接待观光客的口气讲话觉得好笑:“那倒不用,辰子从读书起就经常过来,对昆明很熟悉了。” 辛辰也摇头笑着说:“谢谢你,白阿姨,下午我打算坐高快去丽江住几天。” 白虹一怔,脸居然慢慢红了,她和辛开宇最近都忙,并没有出去度蜜月的打算,心知这个只比自己小8岁的女孩子是打算腾出位置,不妨碍他们新婚之夜。她想开口,但实在难以措辞,只能看向辛开宇。 辛开宇头天晚上和女儿谈过,知道她主意一定,别人改变不了,安抚地拍下她的手:“趁现在没到游客高峰期去住几天也好。” 辛辰来昆明的次数不少,云南省内有名的景点诸如大理、西双版纳都去过,还乘着假期参加过怒江虎跳峡的穿越。她读大一时就到过丽江和玉龙雪山,对民乐、酒吧、坐着发呆晒太阳之类的消遣兴趣有限,并不像那些小资一样迷恋此地。随着这里名气日大,游客日益增多,她就更没什么兴趣了。 她只是决定识相点,避开和爸爸以及他新婚妻子待在一个屋子里。 她先在丽江古城住了,第二天转去束河,找到一家价格合适的客栈订了房。接下来天气晴好时,她就徒步去周边拉市海、文海转转,累了就在镇内走走,看工匠加工织物或者银器,听听酒吧驻唱歌手的表演,再不然就坐在门廊下看书。 只是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对她来讲,并不是一种放松,反而带来了一点莫名的焦虑。 辛开宇打来电话,问她玩够了没有,她笑:“早腻了,可是我不想回来当电灯泡呀。” “你这孩子,这叫什么话。难道现在不用彩衣娱亲,倒流行留出空间娱亲?” “爸,我是真不适应和你们住一块,”辛辰老实讲,“你不觉得有个这么大女儿在旁边,你打情骂俏都会有违和感吗?” 辛开宇哭笑不得:“你爸爸没这么低级趣味吧。” “可是没了低级趣味,生活多没意思。”辛辰保持着与父亲说话百无禁忌的劲头。 “好了,你也玩了上十天了,眼看快到公众假期,那边游客肯定多得吓人。我就算喜欢低级趣味,”辛开宇咳嗽一声,忍笑说道,“也享受够了,回来吧。” 白虹既感激辛辰做事周到,却又忐忑,怕她心里到底还是有想法。她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与父亲亲密得不似寻常父女,客气地叫自己阿姨,待人礼貌却分明有几分疏离意味的女孩子相处才好。她的紧张变成表现得过份的周到热情,弄得辛辰实在没法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白天家里只剩辛辰一个人,她除了隔几天出去做周边的徒步,几乎哪也不去。在网上跟以前有工作往来的广告公司保持联系,试着接了一个简单的平面设计工作,没以前那么繁忙,报酬有限,可也足够打发时间。 辛开宇除了偶尔生意应酬,都会按时回家,吃过晚饭后,会和白虹一块出去散步,然后并坐沙发上看电视。 辛辰看得出来,白虹分明很粘着辛开宇,看到他就眼睛发亮,带出点热恋中的小女儿情态。可是碍于她这个继女在家,只能收敛着做端庄状。她暗暗好笑,晚上都尽量待在自己卧室里不出去,白虹倒时不时会过来敲门,送点水果,或者邀她出去一块散步、看电视。 她倒不是不喜欢家常集体娱乐,也承认这种生活方式说得上健康祥和。她只是觉得,自己插在其中,实在有点罪过。她适应不了继母的热情,更适应不了那个曾经节目丰富生活精彩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居家男人,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 她觉得有点进退两难:出去租房,当然可以让自己过得自在一点,却会让继母觉得下不了台;至于买房,她又下不了就此定居捆住自己的决心。 辛开宇一样不适应,他搞不明白,他活泼的女儿怎么一下了如此沉静的生活状态。 辛辰对他的疑问只一笑:“这些年只要不出远门,我都是这么过的。” 辛开宇简直有点恼火:“年轻女孩子过这种生活简直是罪过,我几时送你进过修道院吗?” “难道你要我去醉生梦死?”辛辰还是笑。 “至少交个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辛辰只能摊手:“你让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马上交到男友,那我岂不是得上夜店跟人搭讪吗?” 辛开宇拿她没办法。 辛辰没讲出口的话是,她肯定不会在这里交男友,她已经决定不在此地长住。 对一个以前长居于四季分明的城市,既苦于严寒,又苦于酷暑的人来说,昆明气候宜人,空气清新,鲜花更是便宜得不可思议。城市在建设之中,到处拆迁、到处堵车倒和老家颇有相似之处,并不足以引起反感。 可是辛辰既不喜欢与人同住的感觉,也实在找不到在这里定居的愿望。 在常上的一个驴友论坛上,她看到有人发出滇西北徒步的召集帖,马上动心了,仔细查看线路,不禁有点吃惊,这个行程长得看上去有点奢侈,包含了连续徒步穿越四段相联的山线,从三江并流穿越、丙中景区徒步、独龙江北段穿越、梅里雪山外转南线、尼农大峡谷、泸沽湖到亚丁、稻城,在那边做至少一周的停留。召集人画出详细线路图,预计耗时将达到40天左右,并列举途中将经过多个少数民族聚居地、涵盖茶马古道、人马驿道的精华部分。 这几条线路分解开来,都是她打算去的地方,看到有人居然如此别出心裁串联到了一块,让她不能不服。只是她还从来没做过这么长时间的徒步,不免踌躇。她开始收集网上攻略,进行详细对比研究。 手边手机响起,是路非打来的,他差不多每晚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寥寥数语,都是问她在哪里,正在干什么。她不自觉地对他报告着行踪:“坐在束河酒吧里听歌。”、“躺在床上看书。”、“散步,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下雨了,突然好冷。”他也相应地说着自己在做的事情:“刚陪客户吃完饭,才从酒店出来。”、“装修公司给我看了设计图,还算满意。”、“这边看不到星星。”、“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第三十八章 辛辰再次能打电话时,已经走出了尼农大峡谷,到了雨崩。 尼农大峡谷比她以前穿越过的名声更大的虎跳峡景色要壮丽得多,艰苦程度当然与景色成着正比。这一段在国外受《徒步中国圣经》力荐,名声大噪,沿途可以看到很多外籍背包独行客。像他们这样六个人结伴而行的,倒不多见。 老张直搓手,说以后有空,准备效仿这些老外,走完整的茶马古道,从云南独行到拉萨去。这个决心让几个人都佩服景仰了。 雨崩背靠梅里雪山,从前是一个只有20余户人家的小村子,与世隔绝,只有转山朝圣者停留,而眼下已经成了驴行者的汇集地,客栈遍布。不知为什么,那天手机信号并不好,辛辰正要去打固定电话,桃桃却说:“客栈老板告诉我,爬到垭口去,手机就有信号了。” 同行的男性驴友已经开始坐在门廊摇椅上喝啤酒,都不愿意专门为这个理由爬山,只好笑地说:“恋爱中的女人啊,真是可敬。” 桃桃冷笑:“哪个恋爱中的女人会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她最近脾气颇为暴躁,徒步时要么沉默不语,偶一说话都带着火气,休息时便拿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发呆。大家都知趣地噤声,不去招惹她。她谁也不看,扬长而去。 老张对着她的背影叹气:“,幸好你情绪一直稳定,不然我以后再也没信心和女孩子同行徒步了。” 辛辰只微微一笑,知道桃桃不愿意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打电话,她反正没什么事,便灌上一保温瓶热咖啡,赶上桃桃,依照当地人的指点,花一个多小时爬到垭口,手机信号总算一点点升到满格。她编了同一条告知方位的短消息,分别发给大伯、父亲和路非,然后坐在垭口看风景,桃桃则例行地开始不停收发短信。 过了一会,一向并不喜欢发短信的大伯先回复了她,只四个字:“注意安全。”然后辛开宇打来电话:“辰子,你快回来吧,我快被你大伯逼着来千里寻女了。” “嘿,我才不回,我这会看着白马雪山晒太阳喝咖啡,不知道多舒服。” 辛开宇求饶地说:“乖宝贝,你大伯已经疑心是小白对你不够热情,你才跑出去的,把我好一通敲打。” 辛辰好笑:“我哪有这么玻璃心。可怜的小白阿姨,太无辜了,后妈可真难当,其实说真的,我是因为她太热情才有点受不了的。” “我会提醒她以后待你自然点。你也该玩够了,已经过了半个月了,难道不觉得累吗?” “有点,”辛辰不开玩笑了,“爸,我会注意的,顶不住了,就找地方休息,或者回来。” “我想回去了,。”桃桃也放下手机,声音细细地说,“帐篷留给你,用完后你给我寄到上海就可以了。对不起。” 辛辰并不意外,此前已经有一个男士因为工作关系退出。结伴同行并不是一种有约束力的关系,谁都可能有原因或者无原因地提前结束行程,而桃桃这一路心事重重,显然寄情山水并没解脱她。 “没关系的,徒步求的是开心,别为退出有负担啊。” “我知道,我来是想逃避,可是发现怎么逃也逃不开,还是得回去面对才行。”桃桃跟她一样,戴着墨镜,脸上蒙着户外头巾遮挡紫外线,看不清表情。 辛辰自认安慰不了别人的情伤,只能报以理解的沉默。 “我羡慕你们,你们都找到了在路上的真正乐趣,不像我,抱着这种目的来,白白辜负了走过的美景。”桃桃停住,看向远方的雪山。 辛辰的手机再次响起,是路非打来的:“昨天和小笛吃饭,她让我问你,还打算走多久?” “你希望我停下来吗?”她早就克服了最初的那一点高原反应,但高海拔相对稀薄的空气让人有一点意识恍惚的感觉,话一出口,她觉得迹近挑逗了。 果然,路非一怔,然后轻声说:“我希望你停在我身边。” 垭口的风很大,呼啸而过,他的声音直接从听筒传入她耳内,却也似乎被风刮得零落拖长,痒痒钻入心底:“你要的只是从前的我,如果我真在你身边,你会觉得这个人面目全非,和你想象中的风景是两回事。” “我们还要争论我爱的是什么时段的你吗?”路非的声音低沉温和。 “因为我知道,我爱的是那个从前的你,路非。”辛辰冲口而出,随即笑了,“你看我就这么幼稚,明明自己早就改变了,也接受自己的现状,却接受不了别人的改变。我怕一个陌生人到我身边,破坏掉我保留的记忆;我怕我不仅幻灭,还失去回忆。” “你的记忆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如果不在一起,只会越来越陌生,总有一天,我就算出现在你面前,也只是路人,我最怕的是那种情景。” 辛辰静默,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低低诉说吗?艰苦跋涉途中的每个电话,都如同看不见的羁绊,将他和她联系在一起,她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 “接下来会去大理、丽水吗?”路非对他们行程的熟悉程度已经不下于她了。 “不,那两个地方我都去过。我想直接从德钦去泸沽湖住几天,等他们过来碰面,然后一块步行去亚丁。” 他们一行六人从雨崩徒步到飞来寺,再乘汽车到德钦县城。大家决定在这里分手,四位男士休整一天再去大理;桃桃上了去昆明的火车,然后乘飞机回上海;辛辰上了长途汽车,辗转奔向泸沽湖。 辛辰一路打着盹,哪怕车子例行地停在可以看到山路18弯的地方,方便游客拍照,她也没下去。到了泸沽湖后,她走进事先订好的洛水临湖客栈,对前台服务员报出自己的名字,服务员却摊手:“你比预订提前五天过来的,小姐,不好意思,今天客满了,没有空房间,明天才会有人退房。” 辛辰没想到十一长假早过完了,游客还没散去。她只得收起身份证,准备去别家碰运气。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放在柜台上的手上,这是一个男人的手掌,指甲修剪整齐,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干燥,她侧头一看,路非正微笑看着她。 他穿着白色衬衫,Ralph Lauren 黑色棉布西装,尽管是休闲款式,可和这里寻常穿运动或者户外装束的游客还是很不一样,整个人温润如玉,在夕阳下散发着光彩。 辛辰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一时怔住,隔了一会,牵着嘴角现出一个笑:“你好。” 第三十九章 辛笛参加完婚礼,返回本城继续上班,这天接到路非的电话,他声音焦虑。 “小笛,你有小辰的消息吗?我已经快有一周打不通她的手机了,天气预报讲,泸沽湖到亚丁那一带会有暴雪出现。” 辛笛诧异:“你不知道吗?辰子没去参加那一段徒步,她上周一就回了昆明,周二去了北京。严旭晖那家伙成立了摄影工作室,邀请她去工作,她接受了。对了,她换了手机号码,我报给你。” 路非记下号码,长久默然。 他在丽江机场给辛辰发了短信:“不管怎么样,请相信我爱你。” 辛辰的回复是:“谢谢你,可是我恐怕没有像你要求的那样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抱歉。” 这个回复让他无语,而这也是他们通的最后一条短信。他再打辛辰的手机,全都打不通,发短信也没接到过回复。 他焦灼地收集着那一带奠气情况,手机24小时开着,深恐错过任何一条信息,然而她始终音信杳然。他知道她肯定会尽力与家里保持联系,才打给辛笛,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靠到椅背上,看着电脑液晶显示屏,想:她的确不拖泥带水,决意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了。他的坚持,也许真的是他的一个执念,带给她的,只是不受欢迎的困扰。 他还是拨打了这个号码,辛辰很快接听:“你好。” “小辰,在北京找到房子住下了吗?” “严旭晖提供了员工宿舍,与同事合住,交通方便,环境也可以。” “那就好,北京秋天气候多变,你注意身体。” “好的,谢谢。” 路非的语气依然平和,没有任何质问、愤怒,然而这样礼貌的对话,分明已经透出了距离,辛辰放下手机,想,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正推着购物车,在一家超市选购着生活必需品,周末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周以前,她还在安静得没一点声音的里格,眼前这份喧闹嘈杂让她有些诡异感。 那天辛辰在里格客栈晒着太阳上网,好容易打开邮箱,收到了严旭晖半个月前发的邮件,大意是他成立了工作室,正招兵买马,想邀请她到北京工作,打不通她的手机,希望她尽快回复邮件。 她心中一动,马上打严旭晖电话:“那个位置还空缺着吗?” 严旭晖大笑:“你再晚打一会电话,我就给别人了。马上过来。” 辛辰本来计划这几天沿泸沽湖徒步,顺便看看有没爬上狮子山的可能性,但她马上做了决定:“不行,我已经付了今天的房钱,最后享受一天自由。明天回昆明,后天去北京,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退房后,她给领队老张发了短信,告诉他自己不参加下一段行程,同时提醒他们注意天气状况,然后返回昆明,跟父亲和继母告别,重新打包行李,来到了北京。 她拎着大袋东西从超市返回位于北三环的一套两居室公寓房子,这里是严旭晖的旧居。 严旭晖家境不错,当年一门心思辞职北漂后,只过了短暂的潦倒日子,他母亲赶来看望他,见他与人合租半阴暗的地下室,顿时母爱与眼泪同时泛滥,坚持给他买了这套房子,当时北京房价还没高到恐怖的地步,得说是个很合算的投资。辛辰三年前来北京找工作,曾在此借住了几天。 与严旭晖来往的朋友多半都把艺术作为理想或者职业方向,在这个机会与失望一样多的大城市里挣扎求生。相形之下,严旭晖从一开始就没吃到什么苦头,在时尚摄影圈的发展也算得上异常顺利,没出几年,买房买车,这会又投资成立了工作室,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朋友们半是羡慕半是挖苦地开他玩笑时,他从来不介意。 他去机场接了辛辰,直接带她来了这里。她问起房租,他只笑:“员工福利,不用你出房租,不过有个同事,搞摄影的小马跟你同住,不介意吧。” 辛辰当然不介意,她清楚在北京租房的支出和麻烦。 严旭晖给她交代着乘车、生活的细节,他现在手头宽馀,新买了一部宝马,其实对普通工薪族过的日子没什么心得。可是任一个男人,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都有一份细心和微妙的般的关怀欲,哪怕他已经有了女友。 辛辰于是正式在这个三年前匆匆离开的城市住了下来,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了手机号码,卸下旧的手机卡时,犹豫一下,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她并不是存心躲避路非,也不想去狗血地玩“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种凄美而弱智的游戏,她只是想,就这样断开联系也不错。 北京的秋天据说“一阵秋雨一阵凉”,来得实在而厚重,树叶迅速转黄,风中带了凉意,相比昆明的四季花开和老家到了11月还满目青翠,秋意淡漠得只余天高云淡,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与辛辰同住的小马是个瘦小的贵州男孩子,有点小小的神经质,又表现得外向活跃。他早两年来到北京,在他的指点下,辛辰迅速地适应了这个城市,乘地铁上下班,用东南西北来辩明道路方向。闲暇时与同事一块出去唱歌消遣,偶尔周末会参加一些短途徒步。 与林乐清在网上碰到,说起目前的生活,她用了“很满意”这个评价,林乐清笑道,也许他毕业后会把北京做为工作的首选。 严旭晖大手笔上了2800万像素的数码后备,价值几十万的闪光灯以及一系列专业设备。工作室成立之初,人员结构相对简单,但摄影师、摄像师、摄影助理、专业化妆师、化妆助理,企划文案一应俱全。辛辰与另一个同事负责平面设计、修图与后期制作,严旭晖自己是当然的艺术总监,而他的女友顺顺一手掌管着财务、行政与外联。 顺顺是个北漂的平面模特,讲着一口纯正流利、听不出任何口音的北京话,与严旭晖交往后,放弃了不走红的模特生涯,专心当起他的经纪人,十分精明能干。最初她看辛辰带了点隐隐的防范意味,然而辛辰的工作是一个纯粹的技术活,她做事认真专注,与人交往坦荡,她的表现让顺顺很快释然了,断定她威胁不到自己后,马上待她亲热随和。 到了11月,北京一下寒冷的冬天,没有下雪,天气却已经干冷。辛笛来参加中国时装周的发布活动,戴维凡自然亦步亦趋跟来。 辛辰请了假,去看辛笛的专场发布会。 第四十章 到平安夜这一天,严旭晖让几位工作人员都同去给艺术展的招待酒会捧场头天还特意嘱咐他们注意着装礼仪:“穿怪诞点、新潮点、街头点、性感点,可以随你们选,就是别把上班的平常打扮穿过去,人家会怀疑你的专业能力的。” “有置装费的话,我敢穿香奈尔去。”做企划的年轻女孩小云嘀咕着,可是当然也只是私下说说罢了。 天气严寒,大家都穿得正式,辛辰穿的是一件小礼服裙,暗绿的丝质面料华丽而带着沉郁的低调,很衬她重新变得白皙的皮肤,剪裁流利简洁,方型领口,露出精巧的锁骨,一脱下外面大衣,顺顺顿时惊艳了,直问什么牌子在哪买的。 “我堂姐的设计,只此一件的样衣。” 顺顺艳羡地叫:“下次看到辛笛,我一定求她帮我设计一件。” 酒会包下了798艺术区的一家酒吧举行,一走进去,只见衣香鬓影,放眼都是衣着华贵的男女,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详的面孔。身边小云兴奋地拉辛辰看某某明星,严旭晖没好气地说:“回回工作室来个平头整脸的模特你都会兴奋,真不该带你来这。” “老板,越是这样,你越该多带我出来见大场面才对,总有一天,我会修炼到辛辰这样波澜不惊的地步。” 话音未落,辛辰瞟一眼前方:“咦,Johnny Depp。” 小云几乎要跳起来:“哪里,在哪里?” 她看清辛辰示意的方向站着个胖胖的半秃外国男人,周围几个同事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才知道上当,又好气又好笑。辛辰忍笑安慰地拍她:“这样多来两回,你也淡定了,比跟老板出去有效得多。” 辛辰心不在焉端杯鸡尾酒喝着,这类活动人们自由走动,与朋友打招呼、交谈,自然就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她选择与小云站在一块,游离在那份热闹之外,倒也自在。小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不时告诉她又有谁谁进来了,正和谁谁讲话的又是谁谁,她只含笑听着,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有个熟人在身边聒噪也算一件安心的事情。 代表主办方上台发言的是纪若栎,她穿的是miumiu的一套黑色晚装,头发绾在脑后,看上去高雅动人。她简要介绍艺术展涵盖的名家、策展的想法,感谢到场的嘉宾。随后是助兴的演出,一个个人气歌手上台演唱着歌曲,间或有抽奖活动,到场来宾进来时都凭请柬领取号牌,送出的奖品千奇百怪,既有限量牌的钥匙扣、水晶摆设、名牌香水,也有到场明星的签名照、签名CD、拥抱或者香吻。 最后这类香艳奖品自然很能活跃气氛,这一轮抽奖号码报出来,辛辰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台上DJ宣布,奖品视得奖者要求而定,可以是任意一位明星的吻,“不论性别”,他拖长声音加上这四个字,引起全场尖叫。辛辰随手将号码牌递给小云:“送你了,看你想吃谁豆腐,上。” 小云兴奋得快快抱她一下,冲上了台。辛辰含笑看着,这与她同年龄的女孩子快乐得让她羡慕。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手里喝光的酒杯接过去,又递过来一杯酒。她诧异回头,穿着深灰色西装的路非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一笑:“谢谢。” 两人并肩而立,都并不追问和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仿佛这样的相遇每天都有,再平常不过。小小的舞台上,小云正与DJ互动得热烈,周围是是笑声与口哨声、跺脚叫好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气氛轻快到让人有点眩晕感。 “外面下起了小雪。”路非轻声说。 虽然来自一个冬天只偶尔有小雪即下即溶的城市,然而在见识过西藏与梅里雪山后,辛辰已经对雪没有新奇感了。上个月底,北京已经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可是那场雪来去匆匆,并不痛快,接着仍是干干的寒冷,好在室内全有充足的暖气,倒比老家湿冷而没供暖的冬天好过一些。她还是与路非走到了窗前,果然外面雪飘飘扬扬下得密集,路灯光照射下,只见北风裹着细碎雪花漫天回旋飞舞,远远近近一片迷濛。 小云带着酡红的面孔冲过来:“辛辰,我太开心了,我决定今天晚上不卸妆不洗脸。”她来势太急,辛辰未及转身,已经给她撞中手肘,手中酒杯一倾,半杯酒顿时洒到自己的腰间。 “对不起对不起。”小云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 辛辰接过路非递来的纸巾印着湿处,笑着摇头:“没事。”她低头看看小礼服裙,暗绿的色调上酒渍倒并不明显,但湿湿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还是先走一步,回去换衣服。” 她拍拍小云,示意她继续去玩,路非说:“我送你,我开朋友的车过来的。” 他带她走出去取了大衣,给她穿上,凛冽的北风透过门缝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一缩,腰际湿处更是瞬间凉透。 “等在这里,我去取车。”他走进了风雪之中。 她知道今天要叫出租车很难,而且穿着如此单薄在冬天的路边吹风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当然安心等在原处。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来了。”纪若栎的声音从她身后幽幽传来,她回头,只见纪若栎站在她身后,化了精致妆容的面孔透着点苍白。 “纪小姐,这里风很大,当心着凉。”辛辰见她只穿了单薄晚装,提醒她。 “看见一个骄傲的男人为你折腰是什么感觉?” 辛辰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 纪若栎的眼睛异乎寻常的明亮,声音却十分轻柔:“我爱了他五年,从来把他的骄傲、冷静、睿智当成他最可贵地质,愿意仰望他的不动声色。可是突然之间却发现,他会在另一个女孩子面前放弃所有矜持,你觉得我又是什么感觉?” “没必要把这些拿出来做比较。”她敷衍地说。 纪若栎哼了一声:“是呀,你大可以跟我直说,这个男人就是爱着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我应该输得无话可说,根本没有资本再去问为什么。” “这不是一场谁跟谁打的战争,纪小姐,没有谁输谁赢。我与他有着长长的过去,是我想丢也丢不开的部分。你爱他的骄傲、冷静、睿智,嗯,我承认这些都是男人很吸引的地方。可是我在14岁遇到他时,他只是他,没有任何附加吊件。我会喜欢上那时的他,就跟喜欢响的冰淇淋和冬天的阳光一样自然。”辛辰拢住大衣,歪头想一想,“要钻牛角尖的话,我是不是也得问,为什么那样爱过,也只不过是离开;为什么离开以后,还要再见。这类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我们没必要追究下去,跟自己过不去。” 第四十一章 小马起初还有心情端了相机出去拍摄厚厚冰雪覆盖的蔬菜田地、茶树林、挂着长长冰凌的输电线路、不胜重负倒坍的民居和高压塔、被封冻在晶莹冰雪内的小鸟、鞋子上绑了稻草艰难步行的返乡民工,并且很牛皮轰轰地说:“有些图片绝对能得新闻或者纪实摄影类的奖项。” 可是日复一日,这些景象渐渐让他麻木。更重要的是,供电、通讯、网络全部中断,相机电池耗尽,村子里只有一台柴油发电机提供后备电源,但必须优先为村民打谷子,不然日常食用都成问题,而且柴油也很快用光了。 村子里的老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天气,艰苦跋涉回来的返乡客带来的消息让大家惊惶不安:路面冰凝结了有一尺厚,没有任何化冻迹象,已经有大客车出了车祸,伤亡惨重,车轮缠上铁链也无法安全行驶,外面道路交通完全中断,连省城贵阳市也停电了,雷山县城、黎平县城更不必说,加油站没有油,物价飞涨。讲起步行返回的艰苦行程,几个民工全都带着余悸和庆幸。 小李心情尤其沉重,他没法与上级取得联系不说,家里妻子还有一个月临近分娩,他提出徒步走到黎平县城,至少在那里与外界联系的机会要多一些,交通恢复想必也是从县城开始再慢慢延伸到下面乡镇村落。 小马马上赞成,他有标准的网络信赖症,这样没电断网的日子已经快将他憋疯了。老刘老成持重,只发愁地计算着距离和步行需要的时间,不置可否。 如果是和驴友出行,辛辰倒愿意试试徒步。可是眼下她穿着匡威的帆布鞋,衣着单薄,没携带任何出行装备,更别说那三个男人全都没有经验,她不打算响应这个主意。 辛辰想了想说:“小李,你在政府工作,政府会坐视下面乡镇失去联络不理吗?” 小李摇头:“不会,现在应急机制肯定已经启动,各种基础设施的抢修也应该展开了,只是天气太恶劣,速度不可能快。” “民工步行返乡,都在县城带了补给,我们现在两手空空,没有必要的装备,沿公路步行,80公里至少要走4天以上,大家有把握经受得起只吃最基本的食物并在外面露宿吗?” 老刘先摇头:“吃还好说,以我们的衣着再去露宿,肯定出人命。” “我建议还是留在这里,不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他们继续滞留在这个小山村里,村支书照顾着他们的生活,尽管青菜全被冻死在地里了,日常食物倒没有问题,家家都存着谷子,柴油耗尽后,就用原始的方法,把谷子倒在早弃置的石臼里捣,弄掉外皮以后再做成饭。村边的饮用水源早结了冰,村民索性敲下屋檐悬挂的长长冰柱化水使用。村子里唯一一个小卖部里,所有商品几乎都被他们和村民买光了。 到了晚上,再怎么睡不着也只能早早,偶尔只有几声狗叫,夹杂着木质屋顶在冰雪重负下发出的嘎吱声,更显得四周一片死寂。 村子里已经有房屋倒坍了,为了他们的安全,村支书将他们集中到了自家,说好条件有限,只能一间房里搭上四张临时床位,给辛辰在靠屋角拉一个简易的布帘。他们自然没有异议。晚上没有类,他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喝点村民自酿的酒,裹着被子,百无聊耐地领,直到说累了睡觉。 窗外积雪反照着光线,屋子内倒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最初小马唱着主角,吹嘘他的北漂经历和各式,半真半假,演绎得很是精彩;老刘刚开始比较内向,这几天也开始回忆起当兵时的生活;小李生活很简单,大学毕业后政府工作,到了年龄就结婚,只等着当幸福的父亲,听他们神侃,居然也一时忘了心底的烦恼。 辛辰在布帘另一边,并不参与他们那些渐渐变得纯男性化蹈话。她在徒步途中早见识了比这更豪放的吹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大伯,告诉他自己的方位和下一步要去的乡镇。想必此地雪灾引起与外界失去联络的情况,外面已经报道了,就算担心,也能理解。 在手机信号中断之前,路非仍然是隔几天打她的电话,随意聊上几句。突然打不通她手机,不知他会怎么想。辛辰想着,又有点自嘲。能怎么想呢?他那么有逻辑的人,连她在无人区徒步都能确定她的行踪,从她最后报告的方位,自然也能大致推断出她的情况,知道她不过是困在了黔东南的某个地方,等待交通通讯的恢复。 村支书隔几天会去邻近村子打听消息,带回来各种不知真假的传闻。 “听说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滑进了山沟,车上的人都受伤了,冻了一天才被抢救出来。” “听说县城里蜡烛已经卖到5块钱一根了,取暖的木炭都脱销了。” “听说全国都在下大雪,还要下一个月。” “听说长江都冻住了。” 几个人听得全都无精打采,连最后一句天方夜谭都达不到逗乐的效果了。 与外界的联系被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断,陷身于孤岛般的地方,在这个小村子里,日子单调重复,一天天过去,时间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白天辛辰靠在火盆边看随身带的书,村支书说起离农历新年还有多少天时,她才记起,马上要到她的生日了。 想起路非那天夜里说过的话,他们认识竟然快12年了,对快26岁的她来讲,接近半生。她头次意识到了这个时间的长度,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样无眠的寂寂长夜,辛辰不能不从过去一直想到将来。 她用了多久才走出他离开留下的空洞?她头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却没法去将那一个个寂寞孤独、伴随着梦魇挣扎的夜晚串成一个清晰明确的时间。 哪怕是可以牵着别的男孩子的手了,她又用了多久才说服自己不去比较掌心的温度、双臂的力量、对方身上的味道? 又是到了哪一天,她才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平衡,由脆弱到稳定?可以不再自伤自怜,可以坦然看任何人的眼睛,可以安心走没走过的路,可以静静让恶梦来了又走,只当是睡眠的一个附加礼物。 与他厮守去走接下来的路,这个提议注定没法单纯,伴随着她不愿触及的记忆而来,既甘美又可怕,的确是了,真的有必要让自己重新陷进去吗? 村支书提供的棉被又厚又重,压在身上,连小马都说会做恶梦,更不用说一向多少有睡眠问题的辛辰。她多半会在夜半最寂静的时分突然惊醒,听到布帘另一边传来老刘师傅的沉重鼾声才定下神来。而做的梦却让她自觉窘迫,也许是睡前想得太多,路非时常她的梦境,恍惚之间,仿佛重回了泸沽湖边的临湖客栈。 第四十二章 辛辰买了最近一趟航班的机票,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坐到飞机上,听到播音提示关手机系安全带,她机械地拉过安全带,好一会才对上去扣拢,这才惊觉手抖得厉害。 她心内念头乱纷纷地翻涌,却根本不敢说服自己冷静下来细想,全程坐得笔直看着前方某个地方出神。旁边旅客是个中年男士,他看身边年轻女孩搁在扶手上握得紧紧的手和僵直的坐姿,心生怜意,安抚地说:“小姐,你是头一次坐飞机吗?不用紧张,放轻松会好受一些,再过大半个小时就到了。” 她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哦,谢谢。” 任那人再搭讪别的,她都没心情回应了。 好容易挨到飞机降落,她匆匆下飞机,出来上了出租车,司机发动车子,问她上哪,她一下顿住,犹疑一会才说:“师傅,你先上进城高速再说。” 快要下机场高速了,司机刚要开口,辛辰报出了一个湖畔小区的名字,司机依言打方向盘,转向另一条大道。 小区门口保安问他们去哪,她不假思索地报出了房号,保安递给司机临停卡放行,她指点司机开到了那栋别墅前,付钱下车,在院门前停住脚步。 站了好一会,她试着推一下院门,里面上着栓,她迟疑一下,伸手进去抽开门栓,顺着青石板路走进院子。 天气晴朗,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在地面投下不规则的光斑。看得出这里已经装修好了,对着院门的客厅窗帘低垂,庭院更是经过细心规划,用青石板铺出窄窄路径,院子一侧,种的是她熟悉的树,羽状树叶繁密地伸展着。沿院墙爬着凌霄与牵牛花,从她那搬来的花卉有序地放在铁艺花架上,月季、石榴与天竺葵怒放着,蔷薇已经萌发了花苞,盛开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树后面是一间半开放式的阳光室,摆着藤制沙发与小小蒂制圆桌,圆桌上放着一副国际象棋,路非正坐在沙发上,对着面前棋局出神。 她站住,并没发出声音,路非却似乎突然心有所感,回过了头,有些惊异,随即脸上现出笑容,他伸手拿起旁边的一个手杖,站起了身:“小辰,你怎么来了?” 他穿着白色T恤、灰色运动长裤和一双CROCS帆布鞋,左手撑着那个手杖,步子缓慢地走出来。 辛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一个尖叫堵在了口内,惊恐地看着他。她几乎不能正视眼前这个情景,想要拔腿转身跑开,远远将这一切甩在身后,可是她没法迈步,只一动不动站着。 路非走下阳光室前几级台阶:“快进来,小辰。” 辛辰呆呆看着他,手仍捂在嘴上。 “怎么了?不舒服吗?” 辛辰放下手,嘴张开又闭上,终于努力开了口:“你的腿,路非,你的腿。”她的声音沙哑哽咽得没法继续下去了。 路非连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别怕,只是骨折,已经快好了。” 这句话砸得辛辰好半天消化不过来,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路非牵着她走进了阳光室,再替她卸下身后的背包,让她坐到沙发上,她仍然处于直愣愣的状态。路非在她身边坐下,将手杖搁到一边,伸展着双腿,抬手摸她额头,那里都是冷汗。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喝点水?”路非担心地看着她,伸手去摸手杖又准备站起来。 她的手闪电般按到他右腿上:“你别动。”马上又缩回手,“对不起,按疼了吗?” 路非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小辰,你按的是我的右边大腿,那里没事,我只是左边小腿胫骨和腓骨骨折,而且早就钢钉固定,已经快复原了。” 辛辰定定看着他,她从知道路非去黔东南找他受伤以后,内心一直充满无以名状的惶惑惊恐,只努力压制着自己不去细想。 然而从东直门那里开始,一直到刚才站在院门外,盘桓在心头的乱糟糟念头突然清晰地一条条涌上来:车祸、雪地冻伤、失温、截肢……她本来具备的户外知识与悲观的联想纠缠在一块无法摆脱,一路上已经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再看到他拄着拐杖出来,心神震荡,现在实在不能一下子恢复镇定。 她努力调整呼吸节奏,等到自认为能正常讲话了才开口:“快复原了吗?那就好,记得按时到医院复查,钢钉好象过一段时间得取出来吧,锻炼行走的时候,伤腿不要负重用力。” 她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路非若有所思看着她:“这和大夫讲的倒是一致的,想不到你医学知识也很丰富。” “徒步必须知道各种意外的处理办法啊。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站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路非按住她的手。她突然不知哪里来了怒气,不假思索狠狠推开他的手,一把拿起包,然而路非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失去平衡跌进了他怀中,还来不及吃惊生气,马上叫道:“你的腿,有没压到?” 路非淡淡地说:“都说了大腿没事,不过你别乱动,可能会牵动伤处也说不定。” 辛辰顿时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路非抱紧她,下巴贴在她头上,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是在担心我吗,小辰?” 辛辰不吭声。 “我没事,别害怕。” 她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怕你担心,不想你觉得内疚,我本来准备能够丢掉拐杖以后,再去北京看你。” “我为什么要内疚?”辛辰一下提高了声音,“关我什么事?” “是呀,不关你的事。”路非努力忍着笑,“好吧,我是不想这个样子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嫌弃我是伤残人士。” 辛辰气馁,闷了一会才说:“对不起,我真是不讲理。” 路非嘴角含着一个愉悦的笑,并不说话。他没法告诉她,其实从去年再见面以后,她一直表现得太过讲理,他享受她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不讲理。 “跟我讲讲当时的情况。”辛辰在他怀中小声说。 “我坐上了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从广西那边开过来,一路走得很慢,但都还算顺利。到了那段路,刹车系统突然出现机械故障,司机经验很丰富,打方向盘做了代价最小的选择。车子滑进山沟侧翻了,我和司机,还有一个士兵坐驾驶室里,都受了伤,不过都不算重,只是气温低点,比较难受,好在运送的救援物资里有大衣,我们取出来裹上,也能撑得过去。电台联系车队以后,救援赶来,你看,一点也不惊险,肯定没有你在徒步途中遇到的状况复杂。” 尾声+番外 (一) 路是发现,从留学开始一直到现在,常年耽于路途,她对于不管什么地方的机场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国内的机场变化往往很大。某个机场突然之间会大兴土木,隔一段时间去,司机问起去1号还是2号航站楼,她一时会有些茫然;某个机场本来老旧得有点儿时光停滞的感觉,再来却只见旧貌换了新颜,曾经挤迫、摆放着工艺品和土特产的侯机室摇身一变,宽敞明亮,无可挑剔地现代化了,徜徉其间,她只觉得整齐划一,没了任何亲切感。 国外机场相对感觉固定得很多,在某个机场,没碰上行李丢失或者机场人员罢工,她会认为是幸运;在某个机场,哪怕安检复杂到让人误机抓狂的程度,她也并不动容。 不管在哪里,听到航班因为各种原因延误时,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样着急、烦躁甚至动怒,只会安静坐着,仿佛置身在陌生人中,远离家庭的琐事,不理会办公室的案牍劳形,是难得属于她个人的放松时间。 她努力回想这个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清晰记起结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机场等候登机时,突然不可扼制地想抽烟,她跟丈夫苏杰打个招呼,独自穿行在装饰着棕榈树的候机厅内,满眼都是宽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挡严实的女士,走出几百米找到一个吸烟室,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与自己同性别的人,她只能狼狈退出…… 一转眼,她的婚姻已经平稳度过了所谓七年之痒,她兼顾着家庭与事业,是众人眼里的成功女性,然而趁着等待登机的间隙,坐在航站楼地下一层,开笔记本处理完邮件,揉着酸痛的后颈,她只有疲惫与倦怠。 手机响起,是五岁的女儿打来的,声音软软地问她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她也放软声音与她对答着,认真报告着自己的行程:“妈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个城市待两天,处理完事情,再转去北京开一个会,然后就可以回家陪宝宝了。” 放下手机,她微微惆怅,再度计划回家以后与丈夫苏杰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点儿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女儿。 “小是。”有个声音在一侧轻轻唤她,她诧异抬头,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T恤,衬出健康靛形,双肩包背在一侧肩上,英挺的眉目间略有风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头的笔记本,稳住心神。 她曾回忆过他,每次都是在机场,孤身一人独坐,只能等待一个或者准时或者延误的航班的到来,这是个人无法操纵决定的时刻,带着点听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纵心情。 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与机场有如此不解之缘,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分手,又会在广州白云机场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后静默。 相互问候别来无恙吗?相互探问接下来的行程吗? 她通通觉得不合适,有万语千言,哽在喉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着她笔记本上屏保出现的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儿吗?长得很像你,真可爱。” “她五岁了,小名叫宝宝。” 两人再度静默,同时记起,他也曾叫她宝宝。 女儿的小名是苏杰取的,当时路是处于分娩后帝痛与虚弱之中,听他俯下身对那个的婴儿叫宝宝,她的心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任何想法与异议。 到女儿慢慢长大,她才恍惚记起,曾有一个男人,小她四岁,却在亲昵的时刻叫她宝宝,带着爱。 看着苏杰与女儿坐在地板上搭着积木,她真切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回头了。 (二) 路是25岁认识尚少昆,那时他才21岁。 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着随便,头发剪得短短,举止洒脱,走起路来步幅很大,静止时却是一个懒洋洋的姿态,性格不羁,仿佛对于周遭世界保持着一个距离。 她的心在第一时间被击中,体会到她以为永远没可能感知的悸动。她从小受着严格的家教,虽然有几分耽于幻想,却隐藏得极好,一直保持着的仪态,没有任性,没有大喜大悲,只在他面前,她不由自主流露出了孩子气。 那是她生命里再也不会重来的三年。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国奔丧归来以后。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意气消沉,成天关在伦敦郊区的房子里不出来。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每天下班后去给他做饭,陪他喝酒,听他讲那些平时他并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时相继失去父母,由远房堂叔收养,堂叔怜惜他,视同己出,比他略小得弟也同他关系很好。他在潜意识里早就视叔叔为父亲了。 当他带着醉意抱紧她,她能感知,那样的需索并不算纯粹的,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绝。 如果他想借着放纵身体放逐悲痛,她也想借着放任怜惜放纵身体。 他们成了并不被人看好的情侣。 穿着他的毛衣,袖子遮没手背,被他半夜带去喝啤酒;与他到伦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区探访声名狼藉的夜店;冒着严寒,陪他去看曼联与利物浦队的比赛,对规则一无所知,却和全场人一起欢呼;开着二手车,在英国乡村公路上疾驰。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她头一次那样生活,享受的同时,却矛盾着。 他有力的臂膀抱紧她,在她耳边叫她宝宝时,四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然而隔开一点儿距离,续的感觉慢慢平复,她就不能不考虑以后的生活。父母一直倾向于让她回国,她慢慢开始恨嫁,希望有一个更安定从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里:有一个带花园的房子,种上玫瑰和药草,养一条狗;每天与丈夫吻别,各自去上班;时机成熟,生至少一个孩子;然后慢慢一起变老…… 她认为自己不算贪心,可是这显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个年龄想要的。 他的不羁并不只表现在行动上,而是一直有几分叛逆,在国内大学念到一半,不理会任何劝告,弃学来了英国,没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华人开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闹的进出口中介业务,很多时候是在帮国内某些企业规避政策与税制风险,在毕业于名校的她看来,实在算不上正经营生。业余时间,他天南地北闯荡,爱的是呼朋唤友玩乐,并不热衷于她更喜欢的在家里享受阅读、听音乐与烹饪美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