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重生,皇上的小娇娇杀疯了》 第1112章 番外:宋慎之与南雁(2) 宋慎之这话刚出口,心头便像被烙铁烫过般猛地一缩。 悔了! 他其实比母亲和弟弟更清醒些。因为他通晓《北翼律》,知那柄悬颈寒刃的分量。 据《刑户令·第十九则》,凡配流之属,身系罪籍,永绝良聘。敢聘娶、和娶良籍者,主婚者,杖五十,徒三年;媒合人,杖四十,没家赀之半;良籍嫁娶者,夺其籍,同没为官奴;所生子女,永隶贱籍。 律条这一刻在他脑中凿成石碑,轰然砸落,碾碎方才那点荒唐贪念。 他这是想害谁啊! 不待南雁回话,宋慎之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急奔出屋。 他僵立在廊下的穿堂风里,胸口起伏,喉间滚动着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仰起头,试图将那股汹涌压回眼底,却只逼得双颊泛红,眼圈灼热。 心中只余下一个近乎卑微的念头:若能只做个无心无念的木头人该多好! 宁愿她根本不懂那句“日日教你”,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细究的念想。 可南雁啊……她偏偏懂了。她缓缓步出房门,在檐下的阴影里停下。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廊下那个身形僵直却难掩挺拔清瘦的公子。 寒风卷过庭中的枯枝,也拂动着他微乱的鬓发与单薄的衣衫。 他的侧颜在微明的天光下,冷硬如刀裁,绷紧的唇线与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一刻的静默,凝滞了穿廊的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南雁的心却猝不及防地、重重被撞了一下。 如擂鼓骤然敲响于幽谷深渊……南雁自来愚钝,一直以为对宋慎之只是同情。 可她这一刻几乎是瞬间明白了。 原来此前胸臆间那几番无来由的酸楚悸动,那些对着他离去背影久久不散的怅然若失,全是这名为“心动”、既甜蜜又惶惑的滋味在暗中滋生、蔓延。 这感觉如此汹涌蛮横,像无形的手,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狠狠一攥。 让她在万物失声、时光凝滞的一刻,于一片空茫的沉重里,骤然捕捉到了鲜活而滚烫的情愫。 她想不顾一切为这个男子疯狂一次。她想拥住眼前这个男子,与他一起沉沦,哪怕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如同拾了一枚蒙尘宝玉在手,那样窃喜。 是啊,若非厚重的尘泥遮掩,若非命运无情的倾覆与折损。这样一方灵玉 ,本该成为众生仰望的星辰,又如何会跌落凡尘,让她这卑微之人得以在无人处偷偷捧起,私藏下这一缕微温? 这大概是她卑微此生,所能离如此芝兰玉树、风骨卓然的男子,最近、最近的距离了。 南雁再无踌躇,深深看一眼宋慎之挺立在风中的背影。然后决然转身快步离去。 她有了决断,知道该找谁了。 南雁径直去寻时安夏,仰起脸,眼中再不复先前的迷茫,而是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澈亮光,开门见山道,“夫人,我想嫁给宋公子,可以吗?” 时安夏一怔,“宋慎之?还是宋惜之?” “慎之公子。”南雁的声音很轻,却似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波澜。 时安夏的目光静静落在南雁身上,“他乃在籍刑徒,身戴罪枷。依照律法,终此一生,能伴其身侧者,唯有同为官府记名在册的奴籍。” 南雁脸上未见一丝惊诧惶惑。跟在夫人身边多年,这世间门第如隔山海、律法森严如铁的规矩,她心里明镜似的。 她低垂着眼睑,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声音却低而清晰,“夫人,这些……南雁都知道。南雁……愿为公子再落奴籍。” 时安夏将那血淋淋的代价彻底剥开,“即便如此,你们将来的孩儿,生而便注定永锢贱籍。你也愿意?” 这是飞蛾扑火!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息。南雁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愕然抬起的脸上血色尽褪。 良久,她紧抿的唇才艰难翕动,声音轻若飞絮,却又带着一种奇异执拗的沙哑,“那,那便不生不养孩子了。就……就我们两个,陪着……就这样陪着也好。” 时安夏凝视着南雁眼中那份孤勇与痛楚交织的清亮,只觉心底酸涩难言。 上一世,南雁也是这般求到她跟前来。最后落得那般惨痛。 这一世!宋慎之是不错。可境遇不同后的人心,连光风霁月的大伯父和昭武帝都曾走弯了道。 宋慎之……时安夏接触得不多,不敢妄下断言,只问,“倘若他日,天意垂怜,你的慎之公子得以重登青云,却就此负了你呢?南雁,到那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 宋家,饭桌上无人动筷。 宋夫人刚知刑律的苛刻,不敢再提娶南雁做儿媳妇。那样好的姑娘,她又怎舍得拉她入坑? 宋惜之不甘心,“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吗?” 宋慎之缓缓摇头,“往后,别再提这茬。放过南雁姑娘,就是积德了。” 宋元久道,“儿子说的是,不该让那样好的姑娘跟着咱家吃苦受累。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才对。” 宋夫人掩面细碎哭泣,伸手握住宋慎之的手,说不出话来。 宋慎之红着眼眶笑了笑,“母亲,别难过,我没事。” 说着没事,他却辗转反侧,整宿无眠到天亮。 宋慎之想好了,一会儿跟南雁道个谢,请她往后不必再来了。 见不到她,是钝刀子割肉,生疼。见到她,却是剜心。 他不怕疼。 他只是不想在彼此最深的绝望里,再添上一把剜入骨髓的绝望之刃。 不如,就此别过。让那痛,只痛他一人便好。 可那日,南雁本就没来。 宋慎之的心空了一大截。 此后的日子,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缓慢流淌。晨昏交替,草木枯荣,庭前那株老银杏的叶子由青转黄,又簌簌落尽,覆满了石阶。 南雁一直没再来过……两个月的光阴,竟像隔了半世般漫长。 宋慎之起初是暗自松了口气的,不必再日日面对那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折磨。 然这口气尚未真正舒展开来,一种更深、更空茫的失落便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第1113章 番外:宋慎之与南雁(3) 思念是一种无声无息、无孔不入的顽疾。 它不似刀剑加身的剧痛,只如寒夜里的湿气,丝丝缕缕,慢慢渗透肌理,浸入骨髓。 白日里,宋慎之或许能借一卷书、一局残棋勉强压住那翻涌的念头。 可每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那熟悉的身影、那清亮的声音、那含着笑意的眼眸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彻底淹没。 伤未愈,宋慎之便去找邱大人准允他复役。 他不想再养伤了,或许忙起来就能摆脱那些妄念。 邱大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宋慎之,慢悠悠从案头抽出一卷盖着朱砂大印的文书,“你舍身勇救本官,忠勇可嘉。本官已据实上奏。” 他打开公文,神色端凝,沉声宣道,“钦奉圣谕:宋慎之义勇可嘉,特沛恩宥!着即赦其阖族前罪,削除罪籍,复还民籍,许为良善,尔其钦哉。” 宣毕,将公文往前一递,“此乃刑部钤印赦牒。接牒吧。” 宋慎之接了公文,僵伏于地。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重重将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罪……草民……谢……谢大人恩典!谢朝廷天恩!” 那“草民”二字出口,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这意味着,他可自主娶妻,可考科举,他的后代也不是贱籍。 宋家重获光明。 邱志言垂眸看着伏地不起的身影,声音听不出喜怒,“赦牒已下,你如今是清白身了。可还愿屈就,做本官的师爷?” 宋慎之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青砖,背脊绷得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 几息之后,他才从喉间挤出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回应,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剜出来,“大人再造之恩,慎之没齿难忘!” 他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肩背微颤,“莫说师爷,便是为大人执鞭坠镫,草民也甘愿终身侍奉,绝无二心。” 邱志言眼底含笑,亲自上前扶起宋慎之,温声道:“起来!师爷的职责你且担着,平日案牍琐事自有书吏分担。”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递过,言辞恳切,“府衙后园静室已收拾妥当,笔墨纸砚皆备,你可随时修习。本官等着你金榜题名,与我同朝为官,匡扶社稷!” 又过一月,宋慎之从府衙归家。 这一个月里,他和宋家与往常并无二致,不因脱了罪籍就四处宣扬。 只是这日,宋慎之听说南雁会从梁国回来,便特意等在行馆门口。 等到暮色幽暗,南雁没回来。等到月上柳梢,南雁还是没回来。 宋慎之不急,撩袍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如同第三只石狮静默黑夜。 他想了很多,问清自己的内心。 落魄时倾慕南雁姑娘,是发自肺腑的钟情? 还是溺水之人,别无选择,在绝望中本能抓住触手可及的浮木,错把感激当作了爱恋? 又或因为她真的曾那样毫无保留地走进过他荒芜的内心,在那片废墟上种下了一株名为“南雁”的藤蔓。从此根深蒂固,缠绕入骨,再也容不下旁的花草? 更深、更冷的念头悄然浮现:若他日金榜题名,重振门楣,恢复了昔日宋家的荣光与显赫…… 到那时,他宋慎之,会不会在权势与繁华的迷眼中,生出别的、连此刻的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妄念? 他会负了那样好的南雁姑娘吗? 宋慎之想了许久,也想了很多,甚至推演了各种可能性。 直到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碾过寂静的石板路,停在了行馆门前。 车帘掀开,南雁裹着一身夜露微凉踏下车来。 抬眸的瞬间,她看见了那个静立在阶前的身影。月光如水,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 她微微一怔,脚步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反倒是宋慎之,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从容向前一步。 月光落在他身上,洗去了白日案牍劳形的疲惫,只余下读书人特有的清雅风骨。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清晰,“南雁姑娘,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南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微颤,手指绞紧了披风的系带。 宋慎之再上前一步,郑重其事朝她拱手一揖,“就是特地来问问姑娘……”忽然就卡住了。 总不能还问,“能不能让我日日教你习字”吧?便是换了个说法,“我,饿……” 南雁愕然,眨了眨眼,看着他略带窘迫的神情,一丝笑意忍不住从心底漾开,“那,你跟我走,我给你做碗面吃?” 宋慎之脸上的笑容在夜色中舒展,“好。” 南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引他走向行馆后厨。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青葱小面便摆在了小桌上。 一碗堆得满满的,面条根根分明,卧着金黄的荷包蛋。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上,香气扑鼻,那是给宋慎之的。 另一碗则分量少,是南雁自己吃的。 宋慎之端坐桌前,执箸的动作不疾不徐。 他吃得很安静,细嚼慢咽,没有一丝吸溜或咀嚼的声响,只有碗筷偶尔轻碰的细微叮当。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文雅,即使在这样简单的进食中,也流露出良好的教养。 他吃得认真,连最后一点汤汁都用勺子轻轻舀起,没有浪费。 放下碗筷,他取出一方素净的棉帕,仔细地擦拭嘴角,动作轻柔而周全。 烛光映照着他修长的手指。那指甲盖或许还残留着白日行墨沾染的墨痕,但指甲缝里,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垢。 宋慎之是一个连细节都一丝不苟的人。是以说出的话,字字温润,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真诚可靠,“南雁姑娘,我想在庭前种一株芍药,可好?” “啊?”南雁放下筷子,细细擦了嘴角。 宋慎之深深望进她眼底,唇边噙着一丝极淡却温柔的笑意,声音更沉了几分,“宋某所求,不过是与姑娘共看这庭前芍药,岁岁年年,花开花落。” 一抹红霞悄然飞上南雁的双颊,如同初绽的芍药染上了朝露。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甜,“那等你真把芍药种出来再说吧。” 第1114章 番外:宋慎之与南雁(4) 南雁愿意听夫人的话,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再嫁。 夫人说,宋家有才能,朝廷原就有意赦免,但一直找不到好的由头。 宋元久是一一的启蒙恩师,这是私情。宋惜之跟随黄老夫子四处奔波办学,意义重大,却还分量不够。 唯宋慎之办了十几个棘手的大案子,无功绩在身,又舍身护卫朝廷命官。 这便足以赦了宋家的罪。无论是太上皇萧允德还是文暄帝都是这个意思。 但这个当口,正好掺和进一个南雁,就使得整件事变了点味儿。单看宋慎之怎么想。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四周渐渐便有了嫌话,说宋家为了脱罪,让长子去讨好海晏长公主身边的婢女,又说海晏长公主徇私情。 这要搁一个心思敏感的读书人身上,南雁就算嫁过去,日子也不好过。 所以得等。南雁也不着急,“我什么都听夫人的。” 时安夏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能听话,就不会多吃苦。” 这头,宋夫人听了那许多嫌话,生怕丈夫儿子心里难过,安慰他们,“别听外头乱传,平白生气。” 说着,她自己却红了眼睛。 宋慎之轻轻按住母亲颤抖的手背,声音沉静,“母亲,外头的闲言碎语,且当穿堂风过耳。” 海晏长公主对宋家的恩情,是实打实用炭火暖过冻骨,用米粮填过饥肠的。 不止,若非长公主用一块免死金牌救下父亲的性命,宋家已是乱葬岗上一捧无名荒土。 是有长公主在,他们这群本该“戴枷赤足走冰河”的罪人,竟能捧起温热的饭碗,冬日炭盆不灭,夏夜冰盆送凉。 宋慎之一条条罗列宋家得到的恩惠,“好处都被咱们占了,还不让旁人议论几分?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宋惜之也道,“是这么个理儿,哥哥说得对。天恩浩荡,我们记。公主的恩情,我们也得记。只是公主跟着咱们染了污名,着实过意不去。” 宋元久见儿子们心性不受影响,十分欣慰,“往后多努力做实事,就是对公主最好的报答。” 如此,宋慎之寻了个花匠,开始学种芍药花。 宋家人都知,等芍药花开的时候,宋慎之就要娶媳妇了。 日子很有盼头啊。那些个闲言碎语当真不值一提,一笑了之便罢。 时安夏观宋家人坦荡态度,便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宋慎之心性沉稳,可嫁。如他 这样的读书人,早年吃些苦,受一些磨难,对往后的人生也未必不是福。 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简单过了聘,南雁幸福待嫁。 时安夏开始为南雁准备嫁妆。她心知南雁无甚家底,要嫁的宋家郎君更是清贫如洗,家徒四壁。 那些华而不实的摆件给得少,全换成了实用的东西。 沉甸甸的樟木箱子里,装的是蓬松如云的絮足棉被,以及碗碟,新米,猪油,粗盐,布匹丝线等等。 另外,时安夏帮南雁把当年在老京城购置的宅子卖了,又添了一千两银子给她当嫁妆。 风花雪月熬不过寒冬腊月,唯柴米油盐等“俗物”,才撑得起天长地久。 南雁的娘老子还在老京城住着,并不知女儿即将嫁人。反正女儿每年给的那十两孝敬银子别拖欠,他们就不会来找她麻烦。 十两买个生恩心安,南雁愿意出。但再多的,就别想了。 时安夏在南雁出嫁前,对她说,“南雁,记住一点,你嫁的是人,不是枷锁。” “他若捧你如珠,你便与他共赴白首。他若待你如尘……你回来,我养你。” 这是夫人亲手为她铸就的铠甲啊。南雁抱着夫人痛哭不止,“夫人,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时安夏笑而不答。 是北茴东蓠西月红鹊齐齐笑着代答,“因为夫人对我们都好啊……哈哈哈哈哈……” 那笑中含着热泪。她们个个都是夫人的心头宝。夫人不会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芍药花开时,南雁嫁进了宋家。 后来,宋家从小小的院落搬进宽敞的宅邸,无论庭院格局如何变化,总会特意辟出一方天地,精心栽种上各色芍药。 宋慎之兄弟俩科举高中榜眼探花,一路披荆斩棘,步步登高。 他们俩做过当朝所有内阁要员的副手,从首辅的机要参赞,到次辅的刑钱智囊,再到东阁大学士的军务协理。 每一任上官离任时,都恨不能将他俩“揣进袖中带走”。 他们成了皇城里两把“万能钥匙”,能开九重迷局,能解百衙积弊,却偏偏永远屈居副贰之位,无主政之名,有定鼎之实。 除此之外,宋慎之更是京中出了名的“花痴国手”。任是再娇贵的花木,到了他手中枯枝能抽新芽,病株可焕生机。 犹擅芍药。 世人只道他是定鼎朝堂的国士,却不知朱紫蟒袍之下,那双搅 动风云的手,最温柔的归处,不过是为夫人辟一方月下花阶,岁岁种东风,守一庭芍药承春。 南雁浸在蜜糖般的安稳里。她一年中仍会有大半年在夫人跟前当差,挣着月银。 宋慎之便在一岸之隔的梁国洛城水畔置了座小院,青瓦白墙,推窗见舫。 各赴前程,同担风雨。 南雁停留过的每一处屋檐下,必有新土翻动,新芽破壤。 芍药或含苞,或盛放,如同宋慎之从未出口的告白:你不在的日子,我与春天同来候你。 庭前芍药岁岁灼灼,南雁问宋慎之,“夫君,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宋慎之答,“因为……我怕你下次给我煮面时,一生气就不放那枚荷包蛋了。” 窗外偷听的儿女们顿时捂嘴窃笑,从此便知他们那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令百官敬畏的父亲,私底下最怕的,竟是母亲克扣了面碗里那枚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宋慎之握夫人手,笔尖悬于宣纸之上。他说过要日日教她习字,便是守了诺。 可南雁哪是习字的人,写着写着,就会歪在夫君怀里睡着了。 宋慎之便低头笑,将南雁轻柔抱起放入帐中。 她如一粒墨汁,滴进心头,研入骨血,从此写进他岁岁年年的晨昏灯影里。 他想与她,笑看芍药花开,共赴白首,永不分离。 第1115章 番外:唐马日常(1) 郑巧儿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带着瞧唐楚煜也顺眼了几分,“夫君你快看,你儿子来信了,好消息好消息,红鹊那孩子有孕了!” 唐楚煜闻言十分高兴,忙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到底,“这小子出息了!哈哈哈,我唐家列祖列宗显灵了!” “可算了吧!”郑巧儿泼了盆冷水,“你唐家的列祖列宗但凡能干点实事儿,都不会让你爹作威作福那么多年!” 唐楚煜讪笑,“过去了,都过去了,老祖宗们也有打盹的时候。” 郑巧儿合十向天,“列祖列宗听真,前边打盹儿我就不计较了,今儿可得瞪圆了眼,保佑我儿媳妇顺产添丁。往后供桌三牲,香火管够!否则……嗯哼!” 唐楚煜忍不住笑,“夫人这怎的还带威胁呢?” 郑巧儿用手捂嘴悄声道,“不这么说,你家祖宗又不好好干活儿。” 夫妻二人正打趣儿,门房来报,“黄夫人到访。” 郑巧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黄夫人?”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利落的声音响起,“报个黄夫人的名头你不知道是谁,马楚阳的亲娘你总不能拒之门外吧!我可是你护国公府的亲家!” “啊哈!”郑巧儿忙迎出来,喜笑颜开,“芳菲,我当是哪个黄夫人呢。你这刚嫁作黄家妇,我都还没适应。”眼风扫过她桃腮,“瞧这粉面含春的,蜜里调油了吧?” 秦芳菲臊得拧她,“唐大人跟前也浑说!” 郑巧儿拽袖朗笑,“怕甚?我夫君是个木头桩子。他听不懂。” 唐楚煜:“……” 可怕的是,他竟然听懂了。 唐大人脸色有一瞬间不自在。他在外头可是个很正经的人,迟早要被自个儿夫人卖了,当即浅浅跟秦芳菲打了个招呼,落荒而逃。 郑巧儿忙拉着秦芳菲往屋里去,“你来得正好。我有喜事要跟你分享。” “我也有我也有!”秦芳菲眉飞色舞。 郑巧儿一愣,“霜儿也有喜了?” 秦芳菲一愣,“啊?红鹊也有喜了?”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均笑弯了眉眼,“哈哈,喜事喜事!双喜临门!” 郑巧儿一瞬间就想好了,“芳菲,咱们也不是外人。为了孩子们好,咱把红鹊和霜儿都接进国公府养胎。让孟娘子全程守着,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你看行吗?” 秦芳菲爽快应下,“这有什么不行的?我霜儿有你这母亲时刻想着她,那是她的 福气。我这就让她回娘家来养着,可别再跟着我家那皮猴子随军待着了。” 郑巧儿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也得把红鹊接回来。” 她就觉得这世上的好事,全让自家给占了,心里无比感恩,想着只怕是列祖列宗当真醒了,开始保佑后代了? 两个母亲一拍板,唐星河与马楚阳亲送孕妻归家,两顶软轿直入护国公府。 孟娘子随后就到,眉间川字深如战壕,俨然要打场硬仗。 毕竟这两位虽是新妇,但实属高龄,又是头胎。 各方其实都做好了不让她们生产的打算,可孩子既然来了,这是喜事,却也如临大敌。 然三月过后,两个孕妇除却偶闻晨起呕声,竟风平浪静。 吃得好,睡得好,心情也好。 两个母亲都下了令,哪个儿子敢惹儿媳妇心头不痛快,都麻溜给我滚出去。 红鹊偷戳池霜腰眼,“咱这算不算母凭子贵?” 池霜梨涡刚漾,郑巧儿已伸手弹红鹊额,“胡说。你便是无孕无子,也比那皮猴在为娘心里贵重百倍!” 秦芳菲不甘落后,“为娘附议!附议!霜儿若掉根头发丝儿,老娘拧下那皮猴子天灵盖当瓢使!” 唐星河跟马楚阳勾肩搭背苦哈哈,“合着我俩才是捡来的呗。” 满屋笑浪炸开,震得梁间燕雏跌出窝,扑棱着绒毛乱嗓啾啾啾,“贵!贵!贵!” 这日,马楚阳还真把池霜惹哭了。 因他悄置了座青瓦歇山顶的三进宅院,与护国公府隔街对门。 宅子虽不算大,却修得雅致,又在寸土寸金的御安街上。 马楚阳掏空私囊犹短一千两,还硬着头皮找他那有钱的娘借了点。 地契只署“池霜”名,入了其私产。 最主要是,宅里的小祠堂里设了双龛。左龛檀木牌位乌金书,供奉池霜的亲生爹娘。右龛长生牌刻“亡弟池越灵位”。 池霜瞧着哭红了眼。 她手里是没钱买宅子吗? 那倒不是,池霜如今可是有钱人。 除了干娘郑巧儿给她的陪嫁,还有母亲写的《青青闲话》,书商翻印了一版又一版,银子哗哗流入她手。 她不缺银子和宅院。她感动的是马楚阳竟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那掏心掏肺的劲儿啊!谁家媳妇能把娘家爹娘弟弟的牌位,正大光明供在夫家? 这简直破了祖宗八百 年的规矩。可马楚阳愣是干了……就冲这份心意,池霜觉得这男人能处一辈子。 马楚阳哄着,“祖宗你别哭成吗?一会儿黄夫人看见了,又要来拧我耳朵。” 池霜听到那声“黄夫人”,不由噗嗤笑出声,眼泪还挂腮上呢,少有的小女儿娇态,“那不都赖你,悄悄做这些事把我惹哭。” “那你欢喜吗?”风霜并未在马楚阳脸上落下多少痕迹,尤其那双眸子依然黑亮赤诚。 池霜重重点头,“欢喜”声未落,人已撞进他怀里,十指死死箍紧他腰背。 马楚阳嘶着气笑,“轻着些,为夫腰牌要嵌进骨头里了。”掌心却把她后脑勺按得更深,“那不如,再给你个欢喜的礼物?” 池霜从他怀里仰起头,眼里仿似落了星辰,“还有什么?” 马楚阳指腹蹭过她湿睫,低语,“那你保证,不能哭。” 池霜的心砰的一跳,伸手描他眉骨,忽然就跑了题,“夫君,我今儿才发现你这么好看呢。” 马楚阳咬牙,齿间磨出了得意,“我一直都好看的,你捡到宝了知不知道?” 池霜笑了,乖乖点头,“嗯嗯,我捡到宝了。”她指尖缠绕他脑后墨发,“夫君还要送我什么礼物?” 马楚阳眸色潋滟,骤然俯身,鼻尖距她唇峰半寸,“夫人你猜……” 第1116章 番外:唐马日常(2) 池霜猜了几次没猜到。 马楚阳不再卖关子,收摄了笑容,少有的正经,“等你生了孩子,让他姓你的姓。我名儿都取好了,若是个儿子叫池塘,若是个女儿就叫池疏月,你看好不好?” 池霜愣住了,好半天才问,“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马楚阳摸了摸妻子的发顶,“你们池家的香火由咱们延续。就当是为了池越也好,为了你也好,我都心甘情愿。” 夫妻俩从新宅里回去时,池霜眼睛红红的。 秦芳菲一瞧,这还得了,正要骂儿子,就被儿媳妇拦住了。 “母亲,”池霜说,“我就后悔一件事,没早点做您的儿媳妇。” 平白蹉跎了岁月……说完她匆匆进了屋,似害羞。 池霜原怕死,落定主意不生孩子的。可成亲之后,随军与丈夫在一处,渐渐就改了主意。 马楚阳这人看似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其实却是个极温存体贴的人。 二人从最初他追她逃,渐渐变成他索求无度,她欲拒还迎,最后干柴烈火,鱼水之欢,琴瑟和鸣。 池霜如今也极粘马楚阳,光是想着养胎这段日子要和夫君分开,就很是难熬。 但真正料不到,丈夫还能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到。孩子姓池……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一直以为池家要绝后了。这个池,是父亲的池,也是弟弟的池。 如今丈夫给了她希望。 池霜抚着孕肚,闭着眼睛就想笑,可眼泪却慢慢流了满脸。 世人诚不欺她,早年吃的苦,都会变成余生的甜啊。 这头,马楚阳神神秘秘对秦芳菲道,“母亲,我有事跟您商量。” 母子俩漫步在护国公府的霓裳花海里,说起孩子随母姓池。 秦芳菲没吱声,只听儿子跟他细述缘由和必要性。 末了,马楚阳小心翼翼问,“母亲,您怎的不说话?您不同意?” 秦芳菲握了握儿子的手腕,摇摇头,“我就是……有些激动。” 她养大的儿子能有这心思,她骄傲啊。只是,“你身为武将,孩子必须跟爹姓,吏部要登记袭职的!朝廷岂能让你的子嗣随意改姓?” 北翼律法规定五品以上官员需向吏部申报子嗣姓名以备案袭职,子嗣随父姓,违者将受严惩。妄改母姓者,以乱宗论,罪同忤逆。 当时秦芳菲在楼船上喊那一嗓子“秦楚阳”,其实也只是过 过嘴瘾,根本没想过真有本事替儿子改姓。 就这样,还使得马老将军当场破防。 如今这是正儿八经要让孙辈随母姓,朝廷能答应吗?如此个个有样学样,那还得了? 马楚阳道,“我既然敢跟霜儿承诺,必然是有把握。只望母亲心里别有旁的想法。” 秦芳菲笑着靠近儿子,“你有什么法子?能把你改成我的姓吗?”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肩,“我这么好的儿子,总不想便宜了老马家。” 马楚阳笑起来,“在我心里,我从来就不是老马家的人。母亲可放心。” 如此,事儿就算定下来了。只因之前马楚阳跟文暄帝说好了,等孩子出生,朝廷会直接下道圣旨,特准孩子随母姓池。 十月末,两个孕妇临盆。唐马二人都从军营回家陪产。 池霜肚子疼,先发动。 马楚阳追着孟娘子问,“我夫人情况如何?怎么进去这么久没动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需不需要准备点什么?” 哪还需要准备什么?护国公府库房的老参都取了好几支备上了。孟娘子笑着安抚,“马将军别着急,您夫人身体好,胎位正,无碍。” 无碍,可进去就没出来……一个时辰过去,半日过去,里面也没传出惨叫声。 孟娘子出来只说还得再等等。 马楚阳一副哭相,拉着唐星河问,“哥,霜儿该不会有事吧?” 唐星河哪知道这个,手背青筋冒起,说不出的紧张。 还是红鹊挺着大肚子过来安抚,“放心,霜儿姐姐没事的。孟娘子一直说我俩的胎位都正,你先别急。” 马楚阳徘徊半天,好容易见孟娘子又出来了,便拉着人家说,“无论如何保大人,先保大人啊。我夫人不能有事!” 孟娘子哭笑不得,“走不到那一步去,保什么大人?大人孩子我全给你保住!” 孟娘子进屋去跟池霜说起这事,“马将军真疼人啊。夫人你好福气。” 池霜温柔笑起来,“嗯,他很好。” 是这一刻,她真正生出一种要和马楚阳天长地久,白首不离分的执着念头。 磨蹭到太阳快下山那会儿,池霜突然扯着嗓子嚎了一声。 可刚嚎半截憋回去了,屋里死静了一息,紧跟着就听见孩子“哇”一声哭开了,嗓门大得能把房梁震掉灰。 孟娘子喜得直嚷:“金嗓冲云霄!赛过状元锣鼓敲!文星武星一肩挑!” 生了,是个男孩,名唤池塘。 众人互相道喜。 秦芳菲乐得合不拢嘴,把早备好的一沓红包全散了出去。 接生的丫鬟婆子人人有份,塞到孟娘子手里那个最厚实,红绸袋都撑得鼓鼓囊囊。 郑巧儿也准备了红包一散而空,人人喜乐。 池霜这边刚生完,红鹊的肚子就开始疼,又紧急入了隔壁的产房。 孟娘子怀里红包还没焐热,转身又去照看红鹊。 红鹊比池霜生得更顺利,热毛巾刚敷三遭,孩儿已滑入襁褓。 孟娘子托起婴孩美滋滋笑嚷,“掌上明珠降华廊,玉骨冰肌胜海棠。无病无灾百岁康,平安扣住福寿长!” 是个女儿!名唤唐瓷! 一个池塘,一个唐瓷,这样的名儿不结个娃娃亲,怎么说得过去?两家当即拍板,皆大欢喜。 朝廷即颁特旨:“兹念昭武校尉池越战功彪炳,无嗣绝祠,特准其甥承祧池姓,袭忠烈祠香火。” 老马得知小儿媳妇竟然生了个孙儿,原本十分高兴。结果听说朝廷颁了特旨,让孙儿姓池……顿觉天塌了。 他当晚便从庄子上出发赶至碧霞关,找长子马楚翼抱屈,“你弟弟简直是个孽障!他他他,凭什么让我马家的子孙姓别家的姓?你去跟他说,老子不同意!不同意!” 第1117章 番外:唐马日常(3) 老马自觉所有家当都给了长子,长子理应站在他一边,也有了哇啦哇啦吼的底气。 可他吼了半晌,马楚翼并未接话,反倒拿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老马这才发现,来了这半天,没见着长媳和孙辈出来迎接。要搁往日,早围着请安了。 他问,“你媳妇呢?孩子们呢?” “自然是去护国公府帮忙了。”马楚翼淡淡回话,“弟弟和弟妹中年得子是大事,我媳妇儿早一个月前就带着孩子们去陪伴了。” 两爷子坐在正厅说话,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老马深觉受了怠慢,气愤不已,“到你这,水都喝不上一口。” 马楚翼淡笑,起身翻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凉开水递给老马,“夫人不在的日子,自然渴了喝不上水,饿了吃不上饭。” 老马觉得被儿子阴阳了,“你少跟老子扯闲,你到底去不去管管你弟弟?” 马楚翼看看窗外的天,碧空如洗,慢条斯理道,“天还没变呢,父亲是想造反?” 老马霎时变脸,“你胡说八道什么?” 马楚翼正色道,“弟弟的孩子随母姓,乃皇上旨意。你让我去干涉,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老马哪里不知那是皇上亲自下旨给池家延后。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马家的子孙如何就随了母姓? 马楚翼却忽然提起旧事,“父亲可能已经不记得,当年母亲第一次从边关独自回京城是何缘由?” 老马茫然抬头看儿子。他是当真不记得了。 可马楚翼还记得,“那时曾副将刚成亲,没孩子,却伤了根本。你当时一拍胸脯,说‘我马家的儿子就是你曾家的儿子’……” 老马想起来了,手背起了青筋。 马楚翼冷笑,“所有人都以为你不过是嘴上说说,结果你回家就跟母亲说,要把弟弟送给曾家当儿子。母亲哭着求你,你怎么说的?你说,‘往后我们再生就是了。’” 老马脸色铁青,“最后不也没送吗?” “没送?那是如何没送的?”马楚翼眸底燃了火,“母亲追着马车跑了好几里路,鞋都磨破了,才把弟弟追回来。” 那是母亲第一次置气带着弟弟回了京城。 那时候的秦芳菲心是伤了,可从不敢动和离的念头。或许也是因为穷,没底气。 后来老马还是把他们接回了边关。秦芳菲有一点是坚持的,那就是不再给老马生孩子了。 马楚翼便是问,“怎的,你随手就能安排孩子的去向。我弟弟不过是让孩子随个母姓,你就这么不依不饶?” “那能一样吗?”老马嘴硬。 “你要说不一样,那确实不一样。池越毕竟还是孩子的亲舅舅,曾副将是你什么人?”马楚翼微眯了眼,极力隐忍着怒火,“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辈子做将军做得很仁义,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你的兵?那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当年把梁副将的儿子送给了曾副将做儿子,后来那孩子过得有多惨?” “别说了!”老马拍桌子。 小马也拍桌子,“你做得!我说不得!我千里奔袭,才把那孩子从龟奴手里抢回来!曾副将那婆娘把那么小的孩子卖去了那种地方!你这是作孽,你懂吗?” “那我不是也处置了她吗?”老马理不直气不壮。 “处置了就能抚平梁副将夫妻俩心里的伤口吗?为什么梁副将从找回儿子起,宁可回家种地,也不愿再当你的兵,你心里就没点数?这么多年,他有没有收过你送的银两?那年干旱,颗粒无收。他求到了母亲跟前,被母亲收入府中做了府卫。你以为他是奔着你来的?醒醒吧,父亲,没人去拆穿你这些年做的龌龊事,并不表示你就做得对。” 老马胸口剧烈起伏。曾副将和梁副将都是他心头的痛。 他已经尽了所有力,去做好每一件事。 可无人感激他。 他处置了曾副将的妻子,曾副将怨他,不再和他来往。 他害了梁副将的儿子,梁副将怨他,也不再和他来往。 这些年,老马反省过,就觉得一腔热血喂了狗。那都是一群白眼狼。 马楚翼冷脸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母亲当年痛快跟你和离,也算对不住你?母亲高热晕倒在地,你却在外面看人摔跤喝彩。” “弟弟自小疳积体弱,面黄肌瘦,动不动就生病,军营里的医官根本调理不来。母亲找你要银子看病,你满口应承,转手把银子周济了伤兵。还义正辞严说,别人比弟弟更需要那点银子。” 马楚翼齿缝泄出寒气,“父亲,你如今又有什么立场对楚阳指手划脚?就凭你是他爹吗?” 老马捂着胸口,那里旧疾疼痛。 却得不到长子一点怜悯,“父母和离,我们兄弟俩拍手称快。你养个外室,生一双孽畜,我以为你会有所悔悟。谁知你变本加厉,还敢动手打母亲!” 老马捂着心口蜷如虾,绞痛逼得喉头腥甜。 可一向不爱说话的长子今日话尤其多,“不止如此,你还拿你那点微不足道的致仕赏赐来挑拨我与弟弟的关系。” 马楚翼早有准备,将几案屉里的账本拍到了桌上,“依我的意思,我是不屑要你这点子东西的。我媳妇让收下,只为叫您看清,马家那帮吸血虫会啃得您骨头都不剩!” 老马疼麻木了,脑子嗡嗡的,想起老家人骂他怨他还偷他的东西,最后他在老家竟无落脚之地。 他怎就过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他分明顾着大家亏着小家,有点好东西都寄回了老家。 可最后无一人记得他的好。 马楚翼指节叩得簿页簌簌抖,“你若是觉得凭这仨瓜俩枣,就能让我替你去戳弟弟和弟妹心窝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啊,对了,你也可以把这些尽数收回去,转天我就让我儿子女儿全随了母姓。” 老马颤抖着手,“逆子!逆子!” 父子俩不欢而散。 老马愤然离开碧霞关,鬼使神差竟踱到护国公府门前。 朱漆兽环映着他枯槁面容,抬了几次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他转身刚行至石狮侧,忽闻门内环佩叮咚。 朱门洞开,从里面出来个春风得意的妇人,当真是贵气十足。 她手搭着身旁儒雅男子迈出门槛,嗔笑轻推他肘,“不过几步脚程,也值当你来接?你还怕这京城的地界我走失了不成?” 男子指尖沾着松烟墨渍,却含笑拢住她掌心,“横竖得闲,来迎一迎心安。” 她指他腕上墨痕,“还说闲呢!墨汁都没净,《北翼经世备要》编修到哪卷了?可别为我误了工部催稿!” 男子温柔的声音,“放心,误不了。”又笑,“是,我承认,我就是想早点见你而已。” 车夫压下踏脚凳,男子托着妇人的肘弯登车。 锦帘垂落的刹那,妇人那娇如少女的笑颜刺痛了老马的眼。 第1118章 番外:唐马日常(4) 这日护国公府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一个婆子在前面领路,板着脸训斥,“眼睛别乱瞟!再东张西望,仔细挨板子!” 几人吓得缩脖子,盯着脚不敢抬头。 其中那老妇忍不住嘟囔,“我闺女可是你们护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你这态度像话吗?” 婆子鬓边银簪冷光一闪,嘴角撇了撇,喉底滚出半声嗤笑,“亲戚可不能乱认,当心祸从口出!” 老妇咽不下这口气,“我闺女的确是你们府上的大少奶奶!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我闺女掌家,有你好看!” 婆子银簪一抖,白眼翻到天灵盖,“哟嗬!我们大少奶奶是维什么部落的公主,尊贵着呢。”她鞋尖碾着地上灰,“劝您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子!还闺女!不知道是哪里跑出来的野亲戚!” 吵嚷间行到正厅阶前,乌木门槛高过膝头。 婆子进去通传后,两男一女入了厅。 老妇抬头一望,嘴里的“丫儿”就叫不出口了,只觉得堂上之人一个都不认识。 当真是富贵啊!金灿灿,明晃晃,堂上无论是老的小的,竟都如玉一般。 连一旁侍候的丫鬟,腕子都白得像剥了壳的嫩笋。 这都怎么长的啊? 老妇自认也是舌灿莲花那一拨,如今舌根发麻,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堂上坐着五位女子。郑巧儿端坐正中主位。左侧是红鹊的亲生母亲、维那部落王太后海氏,紧挨着她的是朝廷命官晏星辰。 右边则是刚出月子的红鹊靠坐锦垫,身旁陪坐的是姐姐沐桑。 郑巧儿声如冰珠落玉盘,“几位自称是我嫡媳的双亲和兄长?” 堂下老翁与中年汉,平日在家拍桌骂娘的主儿,此刻脊梁骨早抽了筋,忽地腿弯一软,就跪下地去,连屁都不敢憋出半声。 只那老妇哆嗦着膝行半步,“夫……夫人容禀……民妇的闺女,确是府上……” 话未吐尽,郑巧儿指尖茶盖“咔”地一合,那截话头,生生被卡在喉管里,噎出满额冷汗。 红鹊起身向两位母亲福礼,指着三人承认这的确是她早前的爹娘和兄长。 老妇喜得泪涌,“丫儿!丫儿,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 刚才粗粗一看,愣没认出那贵气逼人的女子就是自家闺女。 且堂上那两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有三人都长得极相似。她就更分不清谁是谁了。 她说着伸手想拉红鹊,却被红鹊侧身避开。那截空落落的手悬在半空,抖得像风里枯叶。 红鹊盯着几人,声音发冷,“当年我说我病得厉害,要花些银子,你们就再没来找我。” 老妇急着摆手,“不,不是这样……” 红鹊打断她,“后来侯府派人寻你们,你们怕我被退回来要赔银子,连夜搬家躲了。你们早当我死了吧?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我想着,如此也好,就当所有的事就这么算了,我也当你们不在了。” 她嗓子突然哽住,吸了口气才继续道,“现在你们还敢找上门?那咱们就把旧账算清楚!” 郑巧儿听到儿媳妇说话的尾音已带了一丝伤感,忙道,“红鹊你歇着,为娘替你做主。” 红鹊应下,乖乖坐回了座位。 郑巧儿却是侧头问晏星辰,“晏大人,这人贩子贩卖人口和亲生父母典卖儿女,律法上怎个分法?” 晏星辰搁下茶盏,“父母典卖子女,需立‘红契’,一证家贫活不下去,二证非逼卖,三证可赎身。虽道是割肉疗饥,到底留了骨血回头路。至于人贩拐卖,那是牲口般捆了发卖,管你死活!《北翼律》里唤作‘略卖人’,主犯凌迟,从犯绞刑。” 堂下几人听得发懵。 郑巧儿忽笑着转动茶盖,“那就简单了。只要报官查实,他们不是红鹊亲爹娘却卖了她,那就是人贩子!该剐的剐,该绞的绞!” 茶盖“叮”地合拢,如同铡刀落下。 堂下几人猛一哆嗦! 老妇瘫软在地哭嚎,“丫儿!你说话啊!爹娘怎会是人贩子?” 红鹊垂眼抚袖,淡漠道,“是与不是,就交给官府来查好了。若真是亲爹娘,我锦衣玉食养你们终老。若不是……呵!” 那声“呵”从冷艳的红鹊嘴里逸出来,多少带了几分讽刺。 海氏敛袖端坐,“那官府查起来倒是挺省事,我们娘仨不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说了,我们部落的孩子生下来就有特殊标记,尤其是公主,出生时就用了特殊草药在手臂上印四良藤的图案。官府一查便知。” 晏星辰指节叩案,“案子简单,半刻钟便能查实。”她眼风扫过堂下,声淡如验尸仵作,“主犯凌迟,从犯绞刑。诸位现在抖,还早了些。” 老汉忽然一巴掌打在老妇脸上,“作死的婆娘,说了别来攀贵亲,非要上赶着送命!” 他额头砸地溅起灰,“贵人开恩!小人的确不是丫儿的爹,可小人也不 是人贩子,小人从未做过人贩子啊!” 晏星辰淡淡道,“既非略卖,便说清红鹊来处。红鹊到底是怎么到了你们家?” 老汉用肘拐了一下老妇,“你说!” 老妇忙跪在地上答话,“听,听我婆母说,她是在桐城老家的雪地里捡到了丫儿。” 她记得清楚,婆母说是刚过了元宵没几日,三四岁的丫头,小脸冻得发紫,赤脚陷在雪窝里,蜷得像只僵雀儿。 “我婆母二话不说就扒开雪堆抱回屋,裹进自个儿的棉袄里,灌了三天姜汤才还魂!”老妇努力回忆着婆母当时说过的话。 红鹊听着听着,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她生命里最好的祖母啊!没有祖母,就没有她了。她是祖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孙女。 红鹊指甲掐进掌心,努力冷硬着心道,“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爹娘,却把我卖了换取银两,这是铁打的事实。看在祖母的份上,我暂且放你们一马。往后若敢攀扯我护国公府半字,我定不轻饶。” 顿了一下,她还是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他们做盘缠回老京城。 只因他们都是祖母的后人。她想,只当还祖母裹她的棉袄恩吧。 然则红鹊一时的心软却成了催命符。她那所谓的兄长回了老京城后偷了银两出去吃花酒,在青楼跟人争风吃醋,被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场毙命。 但这已与红鹊无关,这一世,她已圆满。 第1119章 番外:陆桑榆和晏星辰(1) 晏星辰半下午时坐着马车从护国公府回家,路过一个糖炒栗子的摊位,叫停了马车,让车夫靠边等候。 她和婢女墨香一起去排队买栗子。 前面还有三四个人,快到她的时候,她忽然转身走了。 墨香追上来,“夫人,怎的又不买了?” “不知为什么,就不想吃了。”晏星辰指了指旁边的油饼,“咱们去看看那个,闻到了香味,感觉饿了。” 中午在护国公府用的膳食太精致了点,又过于清淡。她忽然就饿了,感觉饥肠辘辘。 饿,糖炒板栗是填不饱肚子的。所以得换更扎实一点的食物。 那是一种用土豆切丝拌面粉糊,撒葱花盐料搅匀,油锅里炸到金黄酥脆的油饼。 晏星辰买了两个。想了想,又买了两个。想了想,再买了一大堆,全打包好,对墨香道,“回去让厨房做一锅绿叶粥,配上油饼,应该很好吃。老爷喜欢吃土豆,应该也喜欢吃这饼吧?” 墨香拿不准主意。别说老爷喜欢吃啥了,就连她家夫人喜欢吃啥她都没弄明白。 这两人吃什么都能凑合一顿,唯公务不能凑合。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夫人对油饼竟然感兴趣,买了这么一大堆。 墨香表示不能打击夫人的积极性,“夫人买的油饼,老爷肯定爱吃。” 然这日陆桑榆没回家用膳,跟时云起等人在宫里陪文暄帝议事。 晚膳也是在宫里吃的,精致,清淡,能果腹。 回来时已是月上柳梢,陆桑榆闻到了一阵香味。 婆子喜滋滋地说,“那是夫人买的土豆油饼,今晚大家都吃的这个,夫人兴致极好,跟咱们同桌而食。”顿了一下,又说,“老爷要吃点吗?夫人还给您留了几个,灶上温着。” 陆桑榆道,“不麻烦了。” 他还要整理公文,哪有空把心思花在这些俗物上。吃饭睡觉都是浪费光阴,他都恨不得把一刻钟掰成两刻钟用。 婆子显然被打击了,怏怏看着老爷的身影没入书房。 她重重叹了口气。这个家平静安稳,就是缺少了烟火气,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家啊。 陆桑榆推门进了书房,见晏星辰正伏案疾书。 二人颔首为礼,各归书案忙碌。 小厮吴用屏息研墨,墨香在添灯油。他俩起初还觉得老爷夫人的相处模式稀奇,久了也就习惯了。 二人手脚都放得轻,满屋只 余纸页翻动的沙沙声,灯芯爆开的噼啪响,并几人交错的呼吸。 晏星辰在纸上列了一串名单。她准备写一本《北翼山河记之丹青志》,记录那些为北翼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人,让后代铭记。 写到“陆桑榆”几个字时,她忽然顿住了笔,墨汁在“榆”字上洇开了一朵小花。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跳出一句话:他固执,他谦逊,他一身正气。 陆桑榆忽有所感,抬头朝晏星辰望去,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墨染到脸上了?” 晏星辰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要怎样写一个百姓心中的陆大人。” 他摆手自嘲,“区区俗吏,有什么好写的?” 晏星辰把她要写一本《丹青志》的想法和构思说出来。 他起初含笑静听,渐次凝神,时而追问细节,时而颔首赞同。 待她语歇,他忽起身近案,目光扫过所列名录。 一个个名字撞进眼底,灼得他眼眶发烫。那种感觉很奇妙,分明是身边的同僚,却又像是要把这些人都铸进青铜鼎,等着受万世香火。 不自禁憧憬后代子孙捧卷诵读时,该是怎样景仰滔滔? 甚或入书院课考,成为天下士子必背的范本! 只是青史千钧重,非铁骨丹心,又岂敢轻占一行?陆桑榆自认如今的自己是达不到青史留名的标准,唯加倍勤勉,方不负《丹青志》之名。 他笑道,“星辰,你的想法好是好,但这书可能得穷尽你一生的时光。” 晏星辰“嗯”了一声,“圣上将调我入都察院,正宜修此卷。” 二人就名单一起进行了筛选,其中时成逸、吴宏博赫然在列。 聊着聊着,竟聊饿了。 晏星辰想起来,“灶上应该还有土豆饼,你要不要吃?”末了,又加了一句,“味道不错的。” 陆桑榆是觉得这个话题还没讨论完,也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好,正巧饿了。”想了想,“不如来点酒?” “土豆饼下酒?”晏星辰抿唇,“陆大人,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我苛待你。” 陆桑榆也笑。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我去给你炒个花生米子,很快的。”晏星辰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撩起袖子就准备下厨。 陆桑榆一把拉住她,“你让厨房当值的人干就好了,不然平时他们都找不着活干。” 他是不舍得她这双执笔的手沾了灰啊! 爱才 ! 晏星辰听劝,叫来侍候的婢女,吩咐下去。 整个陆府热闹起来。 老天爷!他们家老爷夫人大半夜的要吃花生米子! 哎呦,是不是要有大喜事了?花生米子!生个大胖小子!全府上下的仆从奔走相告,快快快,有活干了! 陆府不再是一潭死水,要动起来了。 花生米子上桌,土豆饼热好,两杯小酒,对月酌饮。 二人从今年的公务谈到了去年的公务,从新都城的缮治,议到旧都城的厢房拆挪。从今岁赋税稽核,溯及去岁河工钱粮。 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简直太有共同话题了。 酒壶空了,二人皆有了点醉意。 晏星辰莫名扯了个闲,“今日我去给护国公府送礼,哦,我是以咱俩的名义一起送的。” “行,你记个账,到时从我俸禄里扣除。” “对了,还有马小将军家的礼也一起随了。我都记上啊。”晏星辰想起来,自己不是想说随礼这事,“唐星河那闺女简直长得好看极了,跟个玉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陆桑榆顺口道,“唐星河那小子长得本就人模狗样的,以前在我们书院,他和马楚阳两人最爱出风头。他又娶了红鹊那么个美人,生的闺女还能差了吗?” 他忽然一顿,一时脑子有点混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咦,星辰,你是不是也想生孩子?” 第1120章 番外:陆桑榆和晏星辰(2) 晏星辰被陆桑榆突然其来的问话问得一愣。 她晚膳后已沐浴过,墨发松松绾在脑后,系条素色布带。褪了官袍,只着件无纹棉麻常衣,浑似寻常女子,显出几分柔美。 她本生得好看,却常被朝服官袍的凛冽掩了艳色,使得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容貌。 今夜偏不同。月华浸透素色布衫,几粒椒盐花生就着土豆饼下酒,腮边蒸出薄红,竟把冷月揉碎在眼波里,晃得人心折。 陆桑榆便是在此刻,没来由的心动了一下。微微的,起了一丝涟漪。 他察觉自己失言冒犯,正待起身作揖赔礼道歉,却听她低沉慵懒的嗓音道,“其实,也不是不行。” 陆桑榆:“……” 就感觉自己把自己给坑了,也把对方给坑了。 他俩说好了是互相搭伴办公,省得家人催婚,也省得旁人闲言碎语。 现在这路有点陡,是上坡的意思? 晏星辰慵懒笑道,“我是在想,禀赋相承这东西还挺玄妙。像时大人和海晏长公主据说是承了他们外祖母的天赋,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和你,都是劳碌命……唉,算了,想想也没什么好承的。” 陆桑榆眉毛微微挑起。 几个意思?还嫌弃上了?这是又要走下坡路了? 走下坡路不要紧,但嫌弃这事儿得掰扯掰扯,“话也不是这么说,其实这世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如时大人和海晏长公主那种算是极少数。照你这话,大家都不活了?咱们平庸是平庸了点,但勤能补拙。再说了,咱们都是金榜题名过的人,比谁都不差啊。” “我没上过金榜。”晏星辰眸色黯了。 “你是没上过金榜,但你比那上过金榜的人含金量更高。你若是男儿,状元都没肖长乐什么事儿了。” “不不不,”晏星辰笑弯了眉,“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肖大人确实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陆大人太抬举我了。” 陆桑榆忽然好奇,“你说,若肖大人没成亲,你是不是就找他搭伴过日子了?” 晏星辰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肖大人性灵过慧,太伤物悲秋。有一次,我看到他对着飘落的梧桐叶感怀垂泪,我简直害怕。” 有那功夫,干点什么不好? 总结下来,“还是陆大人你最好,克制,理智,懂分寸,知进退,有敬畏心。” 那夜,陆桑榆少见地失眠了。 他脑子里转悠着晏星辰对 他的评价,克制,理智,懂分寸,知进退,有敬畏心。 翻译过来,其实就一个字:怂! 怕世俗的眼光,向道德礼教低头。前怕狼后怕虎,他没有一颗敢于挑战的心。 就连和晏星辰搭伴过日子这种事,其实也是因着担心旁人会窥探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会影响到卢氏的清白声誉。是以当晏星辰跟他提出来时,他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自那夜后,二人间似春风破冰,起了微妙的变化。 陆桑榆变得准时回家了。晏星辰会在放班后带着丫鬟墨香一头扎进夜市人堆里,寻那滚烫的烟火气。 捧碗咸鲜豆腐脑,淋上韭花辣油,吃得鼻尖冒汗;拈筷凉拌三丝,醋香混着蒜汁飞溅;再拽只刚出炉的蟹壳黄烧饼,芝麻沾了满襟;末了还要来一荷叶包糟鹅掌,油纸里透出醪糟香。 初时晏星辰总在外头吃饱方归,唇边似沾了油花,袖底还裹着市井香。 陆桑榆端坐花厅,案头摊着卷《北翼律》,目光却粘在门廊,听得她脚步声响起,才赶紧埋头似看书。 却忍不住捻着书页淡问,“今儿尝了什么好吃的?味道如何?” 他实在长得太正经了,问这种话都像在审户部钱粮册。 每当这时,晏星辰忙揩袖抹嘴,掰着指头数了一串。 然后便见他推过一盏温茶,笑道,“下回记得多带一份回家,银子从我俸禄里支。” 后来晏星辰总习惯多带一份回家。再后来,她偶尔会去陆桑榆的衙署等他放班,和他一起去夜市吃那种必须当场吃才好吃的美食。 二人便是这时齐齐想起了海晏长公主跟他俩曾经对牛弹琴说过的话,“莺啼而春生,溪鸣而夏至……秋来赏桂影婆娑,冬至煮雪烹茶。” 当时人家是多么语重心长啊,结果他俩丝毫没有领悟到其中奥妙。 二人有时吃完想消消食,便让马车夫赶着马车先回去。 他们迎着斜阳慢慢往家走。最初多聊公务,接着加了美食感悟。 再后来……他们聊起了心中不敢触碰的那个人。 时光是良药,慢慢能愈合心头的伤口。陆桑榆眼见卢氏跟继父过得滋润,也就踏实了。 甚至他自从吃了那个土豆饼后,很少会在心里“思念”卢氏。 想起她的时候,是一种淡淡的感怀。只要她过得平安,他就心安。 陆桑榆也打心眼里接受了那个继父。 命运有时需要人 低头,或许低一低,风雨就过去了,不必太执着。天地间自有万千气象可赏,陆桑榆跟晏星辰这般说。 晏星辰听在耳里,偶尔“嗯”一声应和他。 轮到她时,她说,“我其实谈不上心里有什么伤口,我和那人都不算熟,能有什么伤口?甚至他是什么性情,我都不知道。他的长相于我而言,也是模糊的。” 说到底,那不过是在我寂寞年少时,借一束穿窗的光,给自己编了出走马灯般的戏文。 戏里,她是主角。戏外,她不是那人的谁,连配角都算不上。 都该放下了!二人相视淡淡一笑。 日子久了,夜市摊主都识得这对馋嘴夫妻。 王麻子往鸭血粉丝汤里多撒胡椒,李瘸子给蟹壳黄多摁了把芝麻,大家都知道夫妻二人的口味。 谁也不知,那捧着粗陶海碗喝汤的,那咬着烧饼掉芝麻的,正是当朝位高权重的两位重臣。 市井烟火气里,只当是寻常富贵闲人, “你们夫妻俩感情真好。” “到了这般年纪还能相携出来,想必儿女们都大了吧?” 夫妻俩被问得相视而笑。 陆桑榆便在这日悄声问晏星辰,“你说,咱这个岁数了,要个孩子还来得及吗?” 第1121章 番外:陆桑榆和晏星辰(3) 这把岁数还来得及吗?原本晏星辰觉得是来不及了。 可她自去过护国公府瞧了红鹊和池霜,忽然又觉得还有希望。 且那两位生子当真是顺当,用她俩的话说,“都没费什么劲儿”。 这和当年晏星辰所知的海晏长公主九死一生,可大相径庭。她甚至还问过孟娘子,为何在这个岁数生头胎,竟生得这般顺当? 孟娘子说,体质因人而异。如海晏长公主那般奇怪凶险的,万中无一。寻常妇人若胎位周正,产前服够顺胎饮,多能平安落地。 那起子难产的,十有八九是胎横倒转,扯裂胞宫血络。一旦血崩如决堤,便神仙下凡也难救。 晏星辰这时便问,“陆大人想好了吗?” 陆大人脸一红,“这主要取决于晏大人是否考虑清楚?” 毕竟男人出力不多,遭罪的都是女人。 晏大人沉默着吃完那碗藕粉,与陆大人缓步回家。走着走着,却走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淮杏河的大桥上。 她低着头,鞋尖碾着霞光,“那有些话得说清楚。” “嗯,你说,我听着。”陆大人喉间微紧,心跳莫名有些快了,连耳朵尖都似被夕阳染红。 晏大人在桥上驻足,与陆大人并肩河上看船笙歌喧,“不知陆大人是想做那撑篙人,护我一程,送我一程,见安稳渡了河,便撒手归岸?还是要与我同做舟中客,一起归岸?” “做撑篙人如何?做舟中客又如何?” 这事儿,其实晏星辰已想了许久,就还有点难以启齿,“撑篙人护舟过险滩即抽身,舟中客却要同担风雨。若你不愿担父责,待孩儿落地,我们便和离。孩子随我姓晏。” 陆桑榆点点头,“这就是所谓的‘去父留子’。”他顿了一下道,“看来世风变了,如今女子都兴这个。不像从前,女子离了夫君,便似断藤的蔓草,活不得。” 晏星辰正色道,“从前女子被休归家,轻则族人侵田夺产,重则沉塘绝户。逼得人似菟丝花,缠着朽木也得活。” 陆桑榆余光中的晏大人,被霞光笼罩,绯袍浸透金晕,眉眼温柔又固执。 她骨子里淬着男子难及的果决,却比闺阁女儿更懂如何用针尖挑破人心最细的皱褶。 她整个人都发着光,“如今我乃受皇上重用的朝廷命官,族老见我需折腰!族人见我都巴结,谁敢来戳我脊梁骨?” 陆桑榆听明白了。 她无需依仗男儿稻粱 ,亦不惧世俗唇枪。腹有诗书自可训子,手执印绶足镇八方。 要不是需要男子提供一粒种子,估计她自己就能把孩子生出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儿。 他问,“那依你所言,若要做那同舟人,需要做到哪些?我思量一下能不能做到。” 陆桑榆这一问,倒把晏星辰问住了。 她其实没有特别的章法,就是单纯觉得有些男子屁事不干净添乱,还不如没有。 她忽然眼睛一亮,凑近他耳边,悄声道,“有两个范本你莫学,一是海晏长公主的父亲……” 正在家里闭门练字的时成轩忽然打了个喷嚏,“常五,常五,我叫你把窗户给我关上,你怎的不关?” 常五纳闷,“关上了呀。”他哄着主子,“您打喷嚏,定是海晏长公主和孩子们在念您呢。” 时成轩扬了扬头,“那有可能。我也想我女儿和外孙外孙女们,嘿嘿……” 淮杏河桥上,晏星辰说到了另一个人,“比前一个更不可取的,是咱们的马老将军。” “马老将军怎么了?“陆桑榆所知甚少。 晏星辰一言难尽,“马老将军……众叛亲离是有原因的。” 她因着要选《丹青志》里入册的名单,深入了解了这个人。了解完,她就把马老将军的名字从名单里划掉了。 她说了许多调查到的事,包括家事和军务,陆桑榆震惊。 “怪不得黄夫人早前要跟他和离呢。这人!家事我管不着,但军务上他怎也如此乱来?”陆桑榆眸色沉沉。 二人从“父责”顺利过渡到了他俩钟爱的公务上来,简直琴瑟和鸣。 晏星辰道,“若我估算得不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到刑部来举报马老将军了。” 只是还未等到举报,马老将军就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走了。这是后话,不表。 陆桑榆夫妇自那夜回家,规划好了父母之责,条条款款多达上百条。 章程是二人共同拟定,彼此同意后还按了手印。 按完这手印,二人才双双抚额:呀!糟糕,生娃还有个过程,孩子不是按个印就能蹦出来的! 隔天陆桑榆不知从哪搞来本册子,一脸正经硬塞给晏星辰,“晏大人仔细研究研究。这可是生娃的必修课!” 晏星辰以为是啥好东西呢,拿过来一看,脸唰地红到耳根,“陆大人怎也不正经了?” “这怎么能是我不正经?传宗接代是最正经不 过的事了。晏大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陆桑榆脸红归脸红,打嘴仗断不能落了下风。 晏星辰红着脸把册子扔还给陆桑榆,陆桑榆又把册子扔给晏星辰。 二人嘻笑中,当晚沐浴焚香祭天地后,共同参详了一下小册子。这才发现……海晏长公主那话说得当真好,“天工开物,四序循章……” 生命的美妙当真不止是朝堂公务,还有从此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夫妻,上房揭瓦的孩子,以及生养孩子的过程。 在外一本正经的陆大人钟情于造娃的过程,如今是得空就往家跑。 给夫人制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氛围,也是做夫君的职责。他可不是那等提供一颗种子就可以撒手啥也不管的二大爷! 心急如焚的晏大人钟情于造娃的结果,也是得空就往家跑。 她年纪大了,老怀不上,岁数还在往上涨。能不急吗? 两位大人无论是钟情于过程还是结果,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凑,加把力,孩子会有的,日子会好的。 两口子就连想起“莺啼而春生”这句话,都能自动解读成“婴啼而春生”…… 次年,晏星辰顺利产下一男婴,取名陆日安。 日安即晏,如此一来,姓了爹的姓,名了娘的姓。大家都出了力,没道理落下谁嘛。 这一世陆桑榆守着妻儿过安稳日子。 他心中满是喜悦。 第1122章 番外:岑澈与时安柔(1) 柳絮发芽,又是万物躁动的季节。 宝瓶喜滋滋来通传,“姑娘,谢四公子来访。他可有心了,特地大老远买了姑娘爱吃的糯米糍粑。” 时安柔心如磐石,不为所动,低头绣花,“去问他,因何事来访?” 宝瓶纳闷,且急,“姑娘,不请他进来坐坐?” 时安柔这才把头抬起来,看了看宝瓶,“咦,你很想他进来坐坐?” 宝瓶的脸一下就红了,慌张道,“不,不是。奴婢就是想着,想着,那么好看一公子,您……您就不……” 时安柔将绣绷子砰的一下摔在笸箩里,几根银针被震得跳起老高,“好你个宝瓶,刚提你上来做了两天一等丫鬟,就忘了自己骨头几两重?竟敢管束起主子来了?你也配!” 果然啊,她还是看人不准。 怎的人家夏儿手里那几个丫鬟又贴心又护主,到她这,全是这些个想做她主的人? 宝瓶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哀告,“姑娘饶命!奴婢再不敢了!”眼珠子却偷偷乱转,心里暗骂,好个老姑娘!活该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厢心头的恶咒尚未落音,就听姑娘冷冰冰唤来管事,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去!拿她的身契来,即刻寻牙婆领人。当初多少银子买进的,不拘折些价,今日便发卖出去。这样没规矩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管事让人把哭闹的宝瓶拖了下去。 府内所有仆从见此情形,心头狠狠一颤,全都老实了。那些个心浮气躁的,也都平心静气起来。 主子手段强,对认真干活儿的人来说,是个福音。 就怕主子是个昏的。 所有人都以为主子看出了宝瓶的不安分,故意把她提起来做一等丫鬟,再发卖出去。如此从天上摔到地下,以儆效尤。 其实这是个误会。 时安柔就是单纯觉得宝瓶做事利落能干,很有些北茴的影子。结果这才几天就露了馅。 她整肃了容色,带着丫鬟金玉,径往梁国方向行去。 谁知在淮杏河桥上又遇到了不死心的谢四公子谢玉。 他远远作揖,“时姑娘,真有缘,又碰上了。” 时安柔被那厮出色的容貌晃得眼花。这次,她看清了。 如果不是那双桃花眼过于出挑,她竟从他的骨相中看出了点岑鸢的模样。 那怎么可能! 夏儿的夫君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这厮!哼! “说吧,你接近我图什么?”时安柔可不会以为对方瞧上了自己那点不出众的姿色。 肯定要来害她! 狗东西!退退退! 谢玉,不,曾经的梁国锦王岑澈好想一巴掌拍飞面前的女子!可他敢吗? 他不敢! 他不止不敢,还得努力巴结,讨好,最后还想娶了她。如此,他才能回到他的故土! 呜呜呜……他太可怜了! 岑澈一脸呆滞且疲惫,“姑娘对在下误会如此大,是在下哪里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哪里都不对!”时安柔怒目而视。一想起上次那个杜七郎想拿她给夫人报仇,整个人都不由气得发抖。 她招谁惹谁了!一个个都按着软柿子捏捏捏!有本事你们去找惠正皇太后硬杠啊! 一想到惠正皇太后,就感觉浑身有了力量。她不躲反上前几步,直直走到岑澈面前问,“宝瓶是你安排到我身边来的?” “啊?”岑澈满腹想好的搭讪话,愣是被扰乱了节奏。他都不知道宝瓶是谁! 他觉得北翼这边风气越来越不好了。女子一个个都变得凶神恶煞,面目全非。 他想家!他想回梁国……可他回不去了……呜呜呜……心在滴血,从没那么热爱过故土! “啊什么啊!”时安柔避开那软绵绵的目光,“我告诉你,你那点伎俩都是惠……哼,我妹妹玩剩的把戏!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别以为我好欺负!” 我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跟我斗,嗯哼,你还嫩点! 岑澈彻底无语了,“我不认识什么宝瓶,姑娘一定是对在下误会极深。” “管你!我不听你狡辩!”时安柔头一扬,雄赳赳气昂昂,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欺负,“不管你承不承认,反正我告诉你,宝瓶被我发卖了!往后不要再来叨扰我!” 说完看也不看人家一眼,转头就走,背挺得直直的。走了几步,她就低声跟身边的金玉说,“完了,刚才我语速太快,没拿捏好气势。夏儿妹妹说过,要想让人害怕,说话得慢条斯理。我还是不行,以后得练。” 金玉一双眼睛亮晶晶,“不不,姑娘你好厉害啊!对着那么好看的公子,竟然能凶成那样。奴婢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全身都没力了。呜……姑娘,奴婢是不是很没出息?” 时安柔拍了拍金玉的手,“不是你的错。那厮确实有那本事,用一双眼睛就勾得人想跟他私奔。狗东西,我必不能让他如愿!他肯定要害我。金玉,你要记得,以后再看到他来咱们府上拜访,你就拿一盆水泼出去,看他还敢不敢来!” “真要泼?”金玉苦着脸,“感觉下不去手啊!” 金玉是少时就伺候时安柔的人,情谊自是那些后来仆从不能比。 时安柔多买几个丫鬟回来,也是为了减轻金玉和桃玉她们的负担。 谁知没几个称心如意的! 主仆二人说着话,便过了淮杏河大桥。 前行不远,梁国洛城青灰色的巨石城墙矗立眼前。墙上布满风霜战痕,箭塔森然,唯一的瓮城门洞前排着长长的盘查队伍。 城头玄旗猎猎,戍卒目光如鹰。跨过此门,才算真正踏入梁国疆域。 时安柔持有特颁的通关勘合文书,带着丫鬟常往来于梁国北翼之间。 为首的郑校尉都认识她了,“时姑娘,你又来我们梁国探亲了?” “是啊是啊!”时安柔从金玉提着的篮子里拿了四五块桂花糕递了过去,“尝尝我们北翼的口味。” 郑校尉连连摆手,“心领了,心领了,这不合适。”他赶紧安排放行。 时安柔笑笑,“拿着,你们几个一人一块,垫垫肚子。我这带得多,不用客气。” 说完她让金玉上前,把桂花糕一人分了一块给守城门的将士,然后才进得城去。 时安柔这刚进去,岑澈就带着小厮气喘吁吁跑过来插队,细声细气喊着“娘子”,就要追着人家进城门去。 第1123章 番外:岑澈与时安柔(2) 守城门的将士手持长戟,戟杆交叉横在人前,寒光凛凛地拦住了去路。 郑校尉尤其鬼火,“污言秽语损姑娘清白!要不是看在你是北翼人的份上,我就当众扒了你裤子打板子!” “我怎污人清白?”岑澈急了,踮起脚看见时安柔消失,声音陡然拔高,冲着守军嚷道,“那真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今早为着些琐事拌嘴,她竟赌气卷了我的路引跑了!官爷您想,若非至亲,谁家女子能拿到我的通关勘合文书?” 郑校尉微眯了眼,瞧着岑澈。 岑澈心知绝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眼珠一转,忽然换上了一口地道的梁国老京城腔调,语速飞快地力证,“官爷容禀!小的本就是梁国人啊!原籍就在老京城北铜巷!前些年去北翼做了上门女婿,这才落了户。您看我这口音,还能有假?” 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又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急切,“官爷行个方便,就让我过去寻我那不懂事的娘子吧。” 话音未落,他飞快从怀里摸出几锭早准备好的雪花纹银,借着袖子的遮掩,迅速而隐蔽地塞向那领头郑校尉的手中,压低声音道,“这点茶钱不成敬意,给官爷和弟兄们润润喉!” 谁知郑校尉突然变脸,“给我抓起来!” 这头,时安柔进了宫,与时安夏叙过几句闲话,便将话题引到了谢四公子身上。 她蹙着眉,困惑地问,“夏儿,你替我琢磨琢磨,这位谢四公子……他这般殷勤,图的又是什么?” 时安夏闻言,唇角弯起一抹促狭的笑意,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柔儿姐姐当真是越发通透了。” 脑壳不发昏,不会再以为男子是因着自己比旁人都特别的美貌而神魂颠倒。 时安柔耷拉着眉头,闷闷拈起一块精巧的玫瑰酥,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才叹口气道,“我早年若有半点这样的自知之明,就不至于行差踏错。” “现在也不晚。”时安夏笑着安慰,没卖关子,“那谢四公子原名叫岑澈,是梁国锦王。算起来呢,也是我夫君同父异母的兄弟。” 时安柔惊得嘴里能塞下个煮鸡蛋。 我的天啊!我说怎的看着有几分夏儿她夫君的模样呢!原来还真有渊源! 时安夏携着时安柔的手,缓步踱入御花园深处。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芍药,行至一处僻静的紫藤花架下,她才说起当年那位锦王殿下,原是去北翼勘探金矿。 “你可记得我夫君假死过一阵?”时安夏 问。 “嗯。” “就是那阵,梁国的牛鬼蛇神全都动起来。这锦王斗不过别人,转而打起了北翼金矿的主意。” 岑澈自以为行事隐秘,私下里悄悄使银子,雇了批手艺精熟的匠人去深山里挖矿。 他谨慎,自己从不出面,交代信得过的手下去办。 谁知忽一日,恒帝活过来,震惊梁国上下。岑澈更是吓得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敢冒头,生怕恒帝清算旧朝。 至此,岑澈就回不去梁国了。 一方面,岑鸢清理掉了他周围所有的爪牙,并且在梁国宣布锦王暴毙,还给他办了丧仪。 他就是一只被剪了爪子的猫,挠人都不疼的那种。 继而在后来的数年中严格管控他入梁国的路引,堵死他回国的一切通道。 他就只能以谢四公子的身份,长久苟活在北翼。 另一方面,时安夏把岑澈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谢家嫡长子谢槐,并叮嘱他从此以后要看管好他这“四弟”。 谢槐吓惨了。这货竟然是梁国锦王! 要真论起来,他这算卖国通敌啊! 他扑通就跪了,声泪俱下说自己一无所知,一颗丹心都向北翼,恨不得为海晏公主肝脑涂地。 时安夏道,“下一届的皇商已经内定了你们谢家,但你们谢家必须保证把这假的谢四公子看管好,让他一步都不能离开铁马城。” 谢槐是提着脑袋应下的,余生以看管“谢四”为终级任务。 头可断,血可流,谢四不能跑。 如此,岑澈把本就体弱多病的真谢四给熬走了,成了众人眼里的谢四,每月领些大哥给的散钱。 总之就是,隐姓埋名外加穷,寸步难行。 时安柔恍然大悟,“他接近我,是知道我有特别通行路引。他想回梁国!狗东西,就知道他目的不纯!” 转而又道,“他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能留他一条性命已经很仁慈了,他还想回梁国重振大旗吗?对了,他到底挖到金矿了没有?” “咱们北翼的金矿自然不能让他沾手……” 金矿事宜岑澈从未出面,经手的都是他的爪牙。 既然其爪牙都被岑鸢一股脑抓了,岑澈前期投入的铺垫自然也就替北翼作了嫁衣。 时安夏解释道,“吴将军领人去接管了那片金矿。” 时安柔叹口气,“这厮……” 莫名就觉得这厮像极了以前的 自己,想蹦跶,又胆小,行事还处处受阻。 时安柔从梁国返回北翼。行至城门处,验过路引,刚要抬脚迈过那高阔的门槛,却被当值的郑校尉扬声叫住了,“姑娘请留步!” 时安柔诧异地回头。 只见那郑校尉按着腰刀大步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肃然,拱手道,“叨扰姑娘。有个男子自称是您的夫君,闹着要过关寻您。因他身无路引,形迹可疑,已被我等扣下。按规矩,需得请您过去辨认一番,看是否属实。” 时安柔随之去了城门旁专事盘查的拘押棚屋,便看见岑澈衰头耷脑坐在里面,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 “这是您的夫君吗?”郑校尉问。 时安柔没回答。 岑澈可怜巴巴地抬起脑袋,“你若不承认,我就得被流放至千里之外了。”他老大一个人,竟在这一刻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你忍心吗?” “肃静!”郑校尉吼一声。 岑澈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时安柔,只是把头低了下去。厌世的感觉不是今日才有,已经很长一段日子了。 他只是想回梁国去死,可这也实现不了。 说不出的委屈! 他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只是想挖个金矿,那金矿不也没过他手吗? 就在他绝望得不作任何指望时,时安柔开口了,“他入赘,是我那不成器的夫君。” 第1124章 番外:岑澈与时安柔(3) 时安柔领走了岑澈。她没注意到郑校尉那受伤的眼神。 待她走后,守城的戍卒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安慰头儿,“早点知道实情也好,你可以安心娶别人了。” “两国通婚如今虽平常,但毕竟麻烦。还是娶个本国姑娘来得稳妥。” 郑校尉苦笑,没作声。长得挺好看的姑娘,又那年纪,成亲了也不奇怪。 他本打算托北翼相熟的人去打听打听这姑娘的情况,如今也就不用再打听了。 时安柔领着岑澈过了淮杏河桥,早有马车在桥头等候。 她踩着脚凳上车,金玉随后跟上,岑澈也要上去。 时安柔拦住他,“你做什么?” “回家啊。”岑澈无精打采,“我入赘的。” 时安柔气笑了,“你可不要恩将仇报!我看你可怜,不忍心你流放千里之外,才帮你解围。” 岑澈“哦”了一声,听话地收住了脚步,退后,低着头站在灯火阑珊处。 马车渐行渐远。 他仍孤孤单单站在原地,像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 次日,时安柔才刚起床,就听金玉来报,“主子,奴婢今儿泼了谢四公子一盆凉水。” “你为什么要泼他一盆凉水?”时安柔边洗漱边问。 金玉一边侍候姑娘梳洗,一边道,“昨儿不是姑娘说,谢四公子再上门就让奴婢泼他一盆凉水吗?” 那还是干净的凉水,都没泼洗脚水呢。够仁义了。 时安柔想起来了,“那就泼吧。” 如此连着十来日,金玉泼水都泼麻了,跑来跟主子告状,“谢四公子脸皮厚的,泼凉水不行,得泼粪水臭死他。” 时安柔揉了揉眉心,“那么好看一人儿,你忍心泼粪水?金玉,你怎么下得去手?” “嘿嘿,两眼一闭,一睁,就能泼出去。” “明儿他再来,领他进来。”时安柔道。 金玉应是。 次日岑澈果然又来了。 时安柔在凉亭见他,“坐。” 岑澈听话地坐下。 时安柔道,“岑澈,我帮不了你回梁国,你死了心吧,别再来找我了。” 岑澈心如死灰,“其实你们所有人都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谈不上所有人,但该知道的都知道。所以劝你别作死,不要乱蹦跶。”时安柔得了时安夏的指示,亮出了底牌。 岑澈怅然 ,但不惊讶。他一败涂地已经这么多年,早就麻木了。 他如今仅是一只被剪了爪子的猫,挠人都像在撒娇。 亏他以前还觉得时安夏被蒙在鼓里,原来他自己才是那个蠢笨可笑的小丑。 他低声,似哽咽,“我不想活了。我想死在故里。” 时安柔从怀里拿出个瓷瓶,“这里面是毒药,你要想死,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就行了,不必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 既然嚷嚷,那就是不想死。 岑澈再抬起头来时,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我死?我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但也没坏处啊。”时安柔抿了一口热茶,心肠冷硬,头脑清醒,“你这天天上我门来叨扰,不是想坏我名声是做什么?” “我不知道去哪里而已。” “就觉得我软柿子好拿捏。”时安柔毫不留情拆穿他,“你死心吧,我不会帮你回梁国。” 岑澈拿着那瓶毒药走了,回去跟谢槐道别,“大哥,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你早知我真实身份,却没拆穿我。” 谢槐心头一跳,恼火中却又带了些无奈,“你差点害死我们谢家,你知不知道!那是卖国通敌!” 岑澈羞愧,“我当时没考虑太多。” 谢槐瞧他那样,心也就软了。想着没他,谢家搭不上海晏长公主这条线,也就没有今日这番光景,“算了,往后你好好做我家谢四公子。海晏长公主交代过,只要你不做坏事,我谢家就养着你。” 岑澈应是,徘徊去了一处谢家别院,里头只有几个洒扫仆从和花匠。 这里清静,可以死。 他进了一间房,喝了时安柔给的毒药安静躺下。 没什么痛苦,只是头晕,想睡觉。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没死。不知道那瓷瓶里是什么,还怪好喝的。 他又去找时安柔。 时安柔悠悠问,“还没死呢?” “药量不够。”岑澈可怜巴巴的样子,“挺好喝的,是什么东西?” “槐冬露,香甜可口,润肺去湿,十两银子再卖你一瓶!” “好。”岑澈拍了一百两银子出来,“我要十瓶!” 时安柔:“……” 这二傻子脑门上刻着四个大字:人傻钱多。她收了银子,给了他十瓶糖浆。 岑澈拿着槐冬露回了谢家别院,喝下后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慢慢睡着了。 睡着前,他在想,羽帝一直放任他活着,只是不许他再回梁国。是看在兄弟的份上,还是看在四哥的份上? 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如今羽帝都退位成了太上皇,他就算死了,对谁都无足轻重。 就连早年他喜欢了许多年的红鹊姑娘都已经嫁了人!唉!这一生过得稀哩糊涂。 岑澈成了时安柔府上的常客,起初需要通传,后来就能自由出入了。 时安柔手上有许多生意。岑澈能帮忙,也常充当狗头军师,出点馊主意。 时安柔总提醒他,“别试图从我这弄到通关文书,我帮不了你的忙。” 岑澈看着她,“你觉得我来找你还是为了通关文书?” “不然呢?”时安柔清醒得很,“可别说你倾心于我,说了我也不信。”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岑澈低下头,“你可别想多了。我是看你笨,盘个账都盘不清楚,迟早会被那几个掌柜拿捏。以后,我给你管生意吧。” 时安柔捂紧荷包,“你别想吞我银子!” 岑澈气笑了,“就你那仨瓜俩枣,我能看得上?” 他可是挖过金矿的人! “你现在穷!比我还穷!” 又过了三个月,时安柔从盒子里拿出一张通关路引给岑澈,“给你吧。你们梁国太上皇发话了,准允你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回国。” 岑澈接过路引看了好一阵,眼圈红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如释重负揣进怀里,走了。 时安柔知道,这货不会再来了。 第1125章 番外:岑澈与时安柔(4) 岑澈果然消失,不再来找时安柔。 金玉忍不住去打听,回来禀,“谢四公子回梁国了。” “知道了。”时安柔虽然明知那货就是因为通关路引才接近她,可心里仍旧不得劲。 她面上不显,偷偷黯然。不是因为有多钟情谁,而是习惯了岑澈每日来府里扯闲。 自朝廷允许女子可单独立户后,时安柔便搬出来单过了。 原本她觉得十分惬意,可如今看什么都寂寥。满院的霓裳花都显得不那么热烈了。 某一日,梁国的郑校尉来访。他辗转打听到时安柔的住处,直接找上门。 时安柔愕然,因着谎报岑澈是她的夫君而显得有些慌乱。 郑校尉却道,“还请姑娘原谅在下的唐突。在下知道姑娘未成亲……” 时安柔涨红了脸,“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他,他,他是……唉,怎么说呢,大人您先回去,我让,我让你们梁国宫里的人来跟你解释这件事。” 郑校尉道,“姑娘别误会,容在下介绍一下情况。我发妻离世八年了,如今有一子一女……” 时安柔:“???” 什么意思?她脑子转不过来了。 一个声音悠悠从门外传进来,“娘子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是家中有一儿一女,你要过去就能直接当娘。算盘珠子都快崩你脸上了,你还没听懂人家的弦外之音!” 笨死你得了! 岑澈!时安柔眼睛一亮,一点没听出人家奚落她。 但见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倏然踏进屋来。 他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步履从容,眉宇间一扫之前的颓唐萎靡,仿佛枯木逢春,骤然焕发出逼人的神采。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倜傥风流。 郑校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虽然他的本意不是这样,但正如人家所说,过去确实直接当娘。 “我就出了趟远门,你就来打我娘子的主意?”岑澈止步,斜斜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就那么看着郑校尉。 山不转水转啊,你以为这里还是你那城门下的羁押室吗?呵!说了我是入赘的,你不信,还来跟我抢! 滚一边去!若老子还是锦王,早修理你了! 两个男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十分精彩。 郑校尉自然也瞧不上一个想入赘的,只是懒得与他计较,怕伤了时姑娘的面子。 他告辞,“时姑娘,今日唐突,下次在下会带着 媒人上门正式提亲。” 不等对方应答,转身出门而去。 时安柔:“……” 岑澈:“……” 岑澈看着时安柔一脸茫然中带着清澈的愚蠢,忍不住问,“时姑娘钟意这个守城门的?” 时安柔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来。我根本没打算成亲啊。” “你没打算成亲你散什么点心给人吃!”岑澈咬牙切齿。 时安柔这下不乐意了,狠狠翻个白眼,“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哼,我还以为你回梁国就不回来了呢!怎的,又被人赶到我大北翼来了?” “行,几月不见,你敢呲小爷我了!”岑澈眉梢一挑,抬手朝门外侍立的小厮打了个响指,“去,把爷那个宝贝箱笼扛过来!” 小厮应声,吃力搬来一个沉甸甸的樟木大箱,“咚”地一声搁在时安柔面前的地上。 这些就是岑澈回梁国忙了三个月的成果。 他悄无声息辗转了好几家老字号银庄,取出当年分散存入的财物。 成箱的金锭、码放齐整的官银票、还有几匣子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陆陆续续从梁国运入北翼。 虽不敢妄称富可敌国,但可置办良田千顷、仆从如云,余生再不用靠他那谢老大每月发放点碎银过日子。 那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岑澈素来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从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银子分存在互不相干的数家银庄,私章更是分别深藏于城外荒废土地庙的神龛底座夹层,或者某处假山的暗格之中。 这些藏私章的地点,只有他烂熟于心,旁人休想染指分毫。 只是千算万算,他没算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竟将他困在北翼数年之久。 岑澈用手随意敲了敲箱盖,嘴角噙着笑,对时安柔道,“喏,爷这点压箱底的全副身家,都归你。” 时安柔瞪大了眼睛,“里头是什么啊?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齐整的清单,轻飘飘地递过去,“还有些笨重家伙什儿,在梁国商号里收着呢。已吩咐下去,过几日便装车启运,径直给你抬进府里来,任凭处置。” 时安柔:“???” 什么意思? 她眉眼带花,嘻嘻一笑,“这是你入赘的嫁妆?” “你要这么认为,也行。”岑澈拎起桌上的白瓷茶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温水,仰头便是一饮而尽,动作熟稔得如同在 自己家中。 他放下空杯,目光落在面前的姑娘身上。 细细端详之下,时安柔绝非他生平所见颜色最盛的那一个。 若论倾国倾城,当属红鹊那惊鸿一瞥的绝色。 她也并非他见识过最机敏慧黠的女子。 论起心思玲珑、算无遗策,时安夏才是个中翘楚。 然唯独在时安柔身边,在这间或许并不华美却处处透着安稳气息的屋子里,岑澈漂泊了半生的心,竟奇异地沉静下来。 如同她给他的所谓毒药,安神,治愈,平静。 不必刻意风流,无需伪装洒脱,甚至能容忍偶尔的笨拙与失意。 仿佛倦鸟归林,游子还乡,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安宁。 原来她是这茫茫人世间,唯一让他觉得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寻得一丝“归处”的人。 岑澈漂泊半生,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安稳的家,“咱俩搭个伙,起码我能替你挡挡煞。你只要管我一日三餐,外加你那个特制的‘毒药’就行。” 时安柔看着长相出色的男子,要说不心动肯定是骗人的。可她已经不是以前那等头脑发热的人,“路引也给你了,我已经没什么可让你图的。” 岑澈点点头,“是,你的确没什么可让我图的了。所以你要跟我搭伙过日子吗?” 在郑校尉请媒婆正式上门提亲前,岑澈也正式成了时安柔的上门赘婿。 夫妻俩膝下无子,却手握泼天富贵,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赛神仙。 岑澈被一地一城拘怕了。于是,他带着时安柔开启了纵情山水的生涯。 夫妻二人斥巨资购下一艘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楼船,命名“宸汀号”。 这艘船,既是他们的移动华宅,也是行商天下的旗舰。 楼船顺流而下,扬帆启航。 他们或并肩立于船头,看尽两岸烟霞、海上明月;或泊岸停驻,深入市井巷陌,看那人间烟火。 偶尔时安柔用红泥小炉烹着香茗,岑澈则对着账册盘算新的商机。 沿途的奇珍异宝、特色物产,皆为他们囊中生意。丝绸换香料,瓷器易宝石,银钱如流水般淌入,又化作新的见闻与欢笑。 踏遍千山万水,生意也如藤蔓般顺着江河湖海,悄然蔓延至天涯海角。 以四海为家,以天下为市,快意人生,莫过于此。 岑澈看向被夕阳包裹着的时安柔,那人金光闪亮,眉眼温柔……像一座 金矿。 他总算挖到了属于他的金矿。 而时安柔从未有一日懈怠,早晚必默念一遍,“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我一生幸福平安。” 后来,她改成了,“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我们一生幸福平安。” 值得一提的是,岑澈临终前做了一个梦,梦到羽帝登基,他成了羽帝的小跟班。 羽帝对旧臣和皇子都算得上大度,没迁怒他们。可他心里还藏着对羽帝的恨。恨羽帝没死,死的是他四哥。 他把这份心思掩藏得很好,得到了羽帝的信任。 日复一日中,他等来了机会。他想毒死羽帝,为四哥报仇。 可他还没动手,大哥岑济就先下手了。 羽帝中毒后,竟然把皇位传给了他,是为宸帝。 他明知那毒是岑济下的。而他压着不说。 后来他才知,除了岑济给羽帝下了毒,北翼也给羽帝下了毒……呵,羽帝还真是遭人恨呢。 岑澈终于放下了心结。 回光返照时,他看见时安柔哭成了泪人。 她满脸皱纹,无比悲痛,“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岑澈拉着她的手,沙哑着嗓音说,“下辈子,我会早点来找你。你不许先喜欢别人啊,我的傻姑娘!” 时安柔流着泪答应着,忽然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求惠正皇太后保佑我们来生再遇!求……” 她没求完,忽然趴倒在他床边,再没起来。 随后,岑澈握着妻子的手,也闭上了眼睛。 夫妻携手再远行。 他们共同经营的财富,一半捐给了梁国的慈幼院,一半捐给了北翼的慈幼院。 大善人的名字是:谢玉,时安柔。 行善事,求来生再遇。 岑澈:傻姑娘,你一定要等我! 时安柔:锦王!晋王!我下辈子得多读书,才能分清这两个字啊!错了,是我搞错了!如果有来生,我第一件事是抱紧惠正皇太后的大腿,再不瞎折腾;第二件事就是去找你。我要用健康干净的身体,为你生个可爱的孩子…… 第1126章 番外:皇家日常(1) 魏娉婷又生了一个闺女,举国……已经没法欢腾了。因为这已是北翼的第四位公主。 她悄悄出宫回了娘家,关在房里闷头大睡。 文暄帝下朝后就微服出宫去了魏家。 魏大人,不,他如今不止是魏大人,已受封邦国公。听闻皇上驾到,他连忙携夫人及一众家仆,惶然跪伏于门内甬道两侧,额头紧贴冰凉的石板,大气不敢出。 文暄帝步下小轿,目光掠过地上乌压压一片人影,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快走几步,亲自上前虚扶了邦国公一把,声音温和却焦虑,“都起来。朕今日是来看娉婷的,岳父岳母不必行此大礼。” 邦国公躬着身,不敢直视天颜,“皇上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朝中政务已是繁剧不堪。如今还要操心皇后娘娘,臣……臣阖家上下,实在惶恐无地,愧对天恩!” 文暄帝摆摆手,“娉婷为朕诞下四位公主,朕心中感激。” 他怀着满心欢喜和愧疚,独自来到魏娉婷床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心疼极了。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用额头去贴了贴她的额头,“娉娉婷婷,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说的是回家,不是回宫。 可魏娉婷睁开眼睛,满眼的泪,就那么看着他。过了许久许久,才哑声道,“皇上,您记得多年前承诺过臣妾……” 文暄帝脸色大变,豁然站起身,放开她的手,连声音都气急败坏起来,“想都不要想,魏娉婷,朕这些年是不是太宠着你了?” 魏娉婷挣扎着爬起来,泪眼婆娑,“可臣妾尽力了,尽力了啊,皇上!臣妾非重男轻女之人,可……” 可北翼皇室人丁凋零,如将熄的烛火,愈显稀薄。 太上皇手足十余人,然能独当一面、匡扶社稷者,几乎没有。或庸碌无为,或耽于享乐,所出子孙更是才具平平,竟无一人可托付边关重镇或机要朝务。 及至文暄帝这一代,天家近支男丁,唯余他与归政王二人。 文暄帝资质虽非惊才绝艳,却胜在勤政克己。在内阁辅佐之下,勉力创造了一方盛世气象。史官笔下,倒也当得起“明君”二字。 然他有一事,满朝哗然,天下侧目。 他效法太上皇当年之举,更远承梁国皇室现制,六宫虚设,椒房独钟。那偌大禁苑,唯皇后魏娉婷一人。 魏娉婷为报文暄帝这份独宠,拼了命地想要生个儿子好继承江山大业。 然事与愿违,她一连 生了四个女儿。 这如同一块巨石压在魏娉婷心上,就连圣宠都成了一种负担。 魏娉婷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自打四公主落地,朝堂上奏请选秀纳妃、过继宗亲的折子,雪片似的往文暄帝案头堆。 勋贵们私下串联,清流们议论纷纷。 魏娉婷的眼泪像珠子似的往下掉,“如今谁不是在说,这北翼的大好江山,将要断送在一个生不出皇子的皇后手里了!” 她不怕挨骂,却舍不得文暄帝挨骂。 她在这件事上琢磨许久,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她擦干眼泪,沉痛地说,“皇上,臣妾想了两条路,一条是……” “你瞧咱们的小四儿,”文暄帝打断她的话,俯身轻轻抱起摇篮里熟睡的四公主,递到她眼前,塞进她手里。 襁褓中的婴孩小脸粉嫩,呼吸均匀。 文暄帝小心翼翼用指腹蹭了蹭女儿的脸颊,眼底漾开一片温软的笑意,“眉眼像你,鼻子像你,小嘴儿也像你……嘿,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小的娉娉婷婷吗?” 他在榻边坐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娉婷,朕不想听你说那些丧气话。相信朕,一切都能解决。大不了,把皇位还给父皇,咱们远走高飞,到梁国投奔卖炭翁去。你说好不好?” 他当然知道皇后所说的两条路,无非是选秀纳妃,或者放她离宫然后再选后纳妃。 当年他曾答应过,如果他负了她,或是她厌倦了,便以亲王之礼相送,赐江南最富庶的三州为汤沐邑,许她像云雀般自在来去,保她一世无忧。可如今他没负过她,她也不是厌倦了,只是现实逼得人想要退缩。 这哪一条路对文暄帝来说,都不可取。 他就是一傀儡! 当年可是说得好好的,他是太上皇的傀儡,只需要贡献个八字就可以了。 后来呢!后来他已经记不得到底是怎么稀哩糊涂就接过了这一大摊子事。 对了,想起来了,是因为他去卖炭翁身边待了三年,父皇说要看他学习的成果,有没有在梁国虚度光阴。 谁知这一看,就看到了现在。 太上皇如今第二春过得赛神仙,是丝毫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的死活! 不行!文暄帝风风火火地亲了一下魏娉婷的脸颊,“你先在娘家养养,不许东想西想,不许抛下朕,也不许逼朕纳妃。” 他不等魏娉婷应话就跑了。 魏夫人瞧着皇帝女婿的背影,进屋拉起女儿的手,“你看,我就说了他不会放你走吧。多年夫妻,你还不了解他吗?” “母亲,您不明白如今的情势,”魏娉婷抱着怀中女儿轻轻拍着,“我甚至想过,实在不行,过继一个宗亲的孩子养大也不是不行。可……真的没有合适的,都资质平庸,根本担不起大任。” 魏夫人笑笑,“唉,我女儿啊,是真长大了。开口闭口都是江山大任,早就不是当年在我跟前撒娇要糖吃的小闺女啦。” “母亲!”魏娉婷羞赧地垂下眉眼,“我自己都有了几个女儿,怎么还能在您跟前撒娇?” 魏夫人慈祥地摸着女儿的脸,那颊上湿湿的,是泪痕,很让人心疼,“在母亲眼中,你永远都是孩子。长不大的……” 那头,文暄帝未经通传就直闯南山行宫。 齐公公追得有点喘气儿,“皇上,皇上……老奴说了,太上皇不在书房里。难道老奴还能骗您不成?” 文暄帝心头有气,对着齐公公便是冷笑,“你骗朕还骗得少是怎的?” “哎哟!”齐公公大惊,忙跪下磕头,“皇上明鉴,老奴就算死,也绝不敢瞒皇上半个字!” 文暄帝弯腰扶起他,“一把年纪了!朕不是早说过免了你的礼,见朕不需下跪!还要不要你那膝盖了!” 齐公公笑弯了眉,这才颤颤从地上爬起来,“就知道皇上嘴硬心软,最是个好主子。”他凑近问,“皇上今儿来找太上皇,可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文暄帝道,“朕来归还皇位!” 第1127章 番外:皇家日常(2) 啧!有的人做牛马,有的人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文暄帝想起娉婷的眼泪,又看看眼前让人羡慕的场景,当真是冒火得很。 不远处的花架上,太上皇一身素麻短衫,袖口高挽,正迎着融融春光,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满架霓裳花的枝叶。 春光里的男子丝毫不因岁月的流逝变得佝偻,那样身姿挺拔。侧影被镀上一层金边,眉宇间不见皱纹深凿的沟壑,那双带笑的眸子映着满园春色,和春色里那位笑容正盛的女子。 “你快下来!别爬那么高!小心摔了!”女子在花架下喊,嗓音仍旧清亮。 男子哈哈一笑,“楚君,放心,摔不了!我小心着呢。”他指尖捻着青藤,左牵右引,将那些带刺的枝条,在木架上拗出个心形的弧度来。 啧!心形!文暄帝心头越发烦躁。 他的家都快散了,他老爹还有闲心弄花。 听说那就是太上皇后一句戏言,结果他老爹就迷上了当花匠。 太上皇后只要哪天说哪道菜好吃,御膳房那一个月都在做那道菜。 他都得跟着吃吐! 太上皇可不管他怎么想,女人比他这儿子重要! “呀,皇上来了。”唐楚君一扭头看到文暄帝。 文暄帝上前请了安,才仰头对老爹说,“父皇有空说几句话吗?” 萧允德就在那花架上坐着不肯下来,随意道,“要说就说呗。”又兴致勃勃道,“你看我这花架的样式如何?” 文暄帝看也不看便道,“你下来,我们去书房密谈。我现在没心思看你那花架样式!” 唐楚君见文暄帝情绪不好,忙道,“我先去让人摆膳,你们爷俩谈完了,皇上也留下来用膳吧。我去把三位小公主接过来。” 她走后,花园里就剩下这爷俩。 萧允德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吓着你母后了。” 文暄帝不吭声。 萧允德慢腾腾从花架上下来,一边用铜盆里的水洗手,一边淡淡道,“遇到一点事,就想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我白送你去你姐夫身边锻炼了三年。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姐夫那样的能人,全天下有几个!”文暄帝叫嚣起来。 萧允德坐下,双目灼灼,“我让你看这个花架,是让你看北翼盛世下的枝繁叶茂。因为有你这个儿子,我才能有闲情雅致拈花弄草,才能和普通百姓一样,有正常的生活。我一直为你骄傲。” 文 暄帝快哭了,“您倒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可我生活不正常了。小娉婷要抛下我跑了!” “为什么?”萧允德自问自答,“就因为又生了个闺女?闺女有什么不好?闺女生得多,万一哪个异军突起,能有夏儿那么聪明,岂非赚大了?” 文暄帝听他老爹满嘴没句正常话,心情更加糟糕,“你是不是以为皇姐喊你一声父皇,她就真的是我亲姐姐了?我女儿,又怎能有皇姐那么聪明?”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皇姐那么聪明,难不成他北翼还能弄个女帝出来? 他就知道老爹不管他死活,一屁股坐在对面,气鼓鼓道,“当年说好我就是一傀儡……现在皇位还您,您放我一条生路行不行?” 萧允德其实已经观察了文暄帝许多年。 瞧着他这儿子如何雷厉风行地收拢兵权,如何在内阁大臣的辅助下将百官管理得服服帖帖,又如何不动声色地架空了宗室勋贵。 这哪是什么傀儡,分明是爪牙锋利、乾纲独断的真龙!可这样一个儿子,当真是对皇权毫不迷恋。 他如今能确定的是,这个儿子才是最像他的。 萧允德的目光掠过文暄帝眉宇间那丝掩不住的倦怠与疏离。那是对龙椅、对玉玺、乃至对万里江山都再无半分贪恋的明证。 若非如此,他绝不会在此刻,将深埋心底数年之久的棋局和盘托出。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早年,朕属意的继位之人,原是你姐夫。” 文暄帝眼睫微颤,却未露惊色。 他懂。 若江山能托付,他又何尝不想将这烫手的玉玺,塞进卖炭翁手里? 萧允德将剪子搁在石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可你姐夫拒了。非是惧惮万钧之责压身,他是怕一动这国本,便震碎了当时盘根错节的朝堂。” 那时节,四大世家门生故吏遍布各处,宗室勋贵联姻结党、枝藤蔓延。牵一发,便是山河倾覆;动一子,便是血雨腥风。 “所以……”萧允德抬眸看着儿子,“我们有一个至少能造福百姓几百年的计划。” 他用手蘸了茶渍,顺手在石案上画了一个舆图,写上“北翼”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一个舆图,写上“西梁”二字。 再在中间画一条河,那是淮杏河。 “我和你姐夫想着,若能……”他将淮杏河抹去,将舆图连起来,然后把“北”字和“西”字去掉,便成了“翼梁”。 文暄帝被这一大 胆的想法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萧允德指尖划过案上水渍舆图,声音无比沉缓,“小九,你当知北翼与西梁,在开国的烽烟散尽时,本就该是血脉相连的一体山河。” 两国百姓无论是长相和生活习惯,其实并没有太大不同。 文暄帝胸口剧烈起伏。 又听父皇说,“我想要的,从来不是疆土上的虚名。我要的是四海炊烟不断,百姓安居乐业!九鼎安稳如山,外敌不敢轻启战端!” 这是他前世今生的梦想,“所谓‘一江明月照两岸,万里河山共此心’,万民归心,才是江山永续唯一的归途!” 文暄帝被感染着,眸里跳动着两团火焰,“好个‘一江明月照两岸,万里河山共此心’!” 萧允德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再挺挺,别着急。这件事不能外传,你悄悄告诉你的小皇后,让她心里别有太多包袱。她为皇家生了四位公主,是大功臣啊!我很欢喜!” “我也很欢喜!”文暄帝豁然开朗,站起身就跑,“我这就去魏家。” “用了晚膳再走。”萧允德招呼着。 “不了,朕要和朕的皇后一起用晚膳。您和母后陪我的公主们吃吧。”一阵风卷没了影儿。 他冲进魏家,抱着妻子喜滋滋,“娉娉婷婷,你的猪头九要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 第1128章 1128番外:皇家日常(3) 太上皇的饼很大,文暄帝夫妻俩一口肯定吃不下。 但只要有饼,日子就还能过下去。至少不必再为眼前那点“没生出皇子”的唾沫星子溺毙了自己。 魏娉婷从这饼里看出了太上皇对她生了四位公主没什么不满,便放下心来,不再闹了。 她本就不是那等哭哭啼啼、矫揉造作的妇人。 且这些年,文暄帝对她当真好。十年如一日,温柔,体贴,忠贞不二,绝对是世间难找的好夫君。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帝王。 他一直是她的猪头九,她也一直是他的小娉婷。 年少时是燎原的火,烧得人尽皆知;而今是掌心的灯,只暖她一人寒夜。 魏娉婷揪着文暄帝的衣袖,乖乖跟着回宫去了。 她想好了,得做点什么,才能让朝臣少管她的家事。 自那以后,曾以“宗庙承嗣”为名,明里递折子“劝谏”皇后贤德纳妃,暗里散播流言讥讽她“独占君恩、断送国祚”的朝臣勋贵们,忽觉头顶悬起了一柄无形的利剑。 魏娉婷不动兵戈,不降明旨,却以“整肃家风、匡扶女德”之名,掀起了滔天巨浪。 御史大夫程鸿之子,当街纵马踏死卖菜农女,仅赔十两银就草草了结此案。 案子被皇后翻出来,着三司会审重判。 吏部官员沈贤宠外室,灭原配,占其嫁妆私产。不止打压嫡子,还为外室子在光禄寺领了份逍遥闲职。 原配陪嫁的百亩良田、数间铺面,尽数落入外室柳氏名下; 压嫡子,抬庶孽,颠倒伦常! 皇后大笔一挥。查!必须拨乱反正。 沁临伯府中,其世子虐打婢女,以羞辱女子为乐。 皇后未动世子,却下懿旨将受害婢女抬入良籍,放身契书。更令沁临伯夫人每日入宫,为皇后抄写《女诫》百日。 老夫人羞愤欲绝,回府便打断了世子的腿。 一时间,京中高门后宅鸡飞狗跳。 北翼皇后执朱笔,判阴阳。 她拆人祠堂,夺人诰命,断人财路,更将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爷们最龌龊的体面,撕下来摊在烈日下暴晒。 刀刀不见血,却刀刀剜在心尖上。 那些曾唾沫横飞骂她“善妒”的嘴,如今只敢在深夜里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如此一番操作,北翼朝廷能消停好一阵。朝臣们如今最怕就是皇后忽然入朝堂说,“皇上,臣妾有事启奏”。 百官自顾不暇。 同时,北翼西梁开始共同制定通用货币,统一文字。 商贾持之通行两岸,再无兑换之烦。 两国翰林院的大儒们耗三载光阴,磨秃百支狼毫,终将繁复相异的字形收束于一册《翼梁正韵》。 童子开蒙,无论生于北翼还是西梁,朗朗诵读的皆是同一种方正之音。 数年后,两国通婚之人不仅限于普通百姓,还有官员和勋贵之间。 朝廷乐见其成,甚至御赐“天作之合”金匾,悬于这些勋贵联姻的府门之上。 那些交换诗稿的书生,共修乐谱的琴师,同凿摩崖石刻的匠人……不过是在经年往来中,把“你们”与“我们”,熬煮成不分彼此的“咱们”。 再往后,西梁帝王更替,仁帝岑策登基。他执掌梁玺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将“翼梁一体”的铁律,焊死在国策的脊梁上。 因为岑策本人可是实打实的半个北翼人。至今北翼百姓提起他,都还津津乐道,“梁国皇帝是咱们北翼的卫北小侯爷!” 两国从百姓的烟火日常,到经济军事的完美融合,经历了数十载春秋。 这条路绝非和风细雨的轻歌曼舞,而是刀尖舔血、暗礁密布的险途。 期间经历的阻挠何止一丁半点, 那是西梁遗老们捧着裂了纹的玉笏,夜夜跪哭太庙,咒骂“数典忘祖”,甚至以头戗柱,血溅丹墀。 北翼的勋贵军府中,有将领摔杯怒斥,“混我血脉,弱我刀锋!”,更有人暗中勾结敌国,欲引外寇搅乱这荒唐的融合。 市井坊间,谣言如毒藤疯长。 北翼的煤烟污了西梁的风水! 西梁的稻种会吸干北翼的地力! 甚至为争一处界河码头,两岸商贾械斗,死伤枕藉,染红半江春水。 最险的一着,莫过于“丁州兵谏”和“凤州兵谏” 北翼丁州总兵钱莽,悍然扣押途经的西梁商队,更陈兵沿江,扬言“卫我北翼”。 西梁凤州总兵贺万生宣称自立为王,为保“西梁最后一方净土”。 一时间,剑拔弩张,烽烟欲起。 是唐星河率八百死士星夜渡江,刀锋直指丁州钱莽中军帐。 是西梁景行皇后霍英姿弃凤辇,披银甲,亲率玄骑出征,奔赴凤州平乱。 两国强盛,天下瞩目。 分疆而治时,已是龙腾虎啸,威震八荒;合璧归一后,更成鲲鹏击水,气吞寰宇。 万川归海,势不可当! 一江明月照两岸,万里河山共此心! 这一年,一座名为“镇岳台”的演武场在淮杏河下游的碧城落成。 取“镇四海而岳不移”之意,更暗喻“翼梁合璧,重若山岳”。 其势之雄,堪称当世无匹。纵横百里的演兵平原,可容十万铁甲列阵冲杀,马蹄踏地声能传数十里。 落成之日,十万工匠卸斧跪地,泪洒黄土。 西梁仁帝岑策执朱笔,题“镇岳台”三字于通天碑上。 北翼文暄帝泼墨挥毫,书“山河同铸”于其背。 双帝并立,共举烈酒。 十万将士刀戟顿地,山呼“翼梁永固”。 自此,天下兵锋之盛,尽聚于此台。 一座演武场,半部融合史。 北翼太上皇萧允德携太上皇后唐楚君亲临,泪流满面,“我竟然还能看到这样一天!” 西梁太上皇岑鸢携皇太后时安夏亲临,那就淡定多了,“父皇母后还年轻,保重好身子,往后好日子还长着。” 承平三十六年,西梁仁帝岑策承天命,纳北翼,肇建翼梁。 两国经数十载交融,过渡如静水行舟。 朝堂之上,三省七部各司其职;州郡之间,税赋簿册未改旧章。恍若只是换了匾额,未起半分波澜。 史笔铭曰:承平归流。 自此,山河无界,天下一统。 第1129章 番外:夜宝儿 时安夏少见的焦急,“不是说一一回来了吗?怎的还没到?” 她一边顺着夜宝儿的毛,一边吩咐,“东蓠,你出城去迎一下,让他赶紧回来。” “还是我去!”岑鸢站起,顺手揉了揉夜宝儿的脑袋,柔声道,“你再等等,我去给你找一一。” 夜宝儿的尾巴在锦垫上极其艰难、几不可察地摆动了一下。那双被岁月蒙上薄翳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仅仅是这一线微光,便让守在一旁的时安雪和红鹊等人瞬间捂住了嘴,呜咽声从指缝里压抑地漏了出来。 夜宝儿侧趴在临窗的暖榻上,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金粉般洒满它不再光滑油亮的毛发。 光斑跳跃着,可它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它知道,是时候了。 它在这个温暖的人世间流连了整整二十一个春秋,已是犬中罕见的寿星。 最后的这两年,伤病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它日渐衰老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可它依然苦苦支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感受身边人的温度。 因为这里,有它倾尽一生去爱、去守护的人啊。 那些它从小看到大的面容,此刻都写满了不舍与悲伤。 夜宝儿积攒起全身的力气,喉咙深处微弱地逸出一声,“汪……”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奇异地透着一股欢喜。仿佛在说,“别哭,能这样看着你们,真好呀。” 它亲自陪着时安雪出嫁;它因救洛冰而被洛英伤得差点早逝;它亲自从河水里把沐桑公主拖上岸,它还是真正人模狗样的“狗官”呢。 它这一生,精彩纷呈。只是没能亲眼看着红鹊出嫁,很可惜啊。 那个叫唐星河的狗东西,也太不争气了……可它知道,终有一天,红鹊还是会嫁给那个狗东西的。 夜宝儿努力地、再努力地睁大眼睛,让模糊的视线缓缓扫过榻边每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庞。 时安夏,北茴,西月,东蓠,南雁,红鹊,沐桑,时安雪,以及二二和三三,还有好多好多人啊,大家都来了,都围着它。 它好幸福。 忽然,一串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样急促,那样热烈,像擂鼓般敲在寂静的殿宇间。 夜宝儿猛地一颤,那原本瘫软的身躯竟奇迹般蹭了起来。 浑浊的眼睛里,倏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是一一! 是一一回来啦! 它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尾巴却像枯枝逢春般,拼尽全力地摇晃起来。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疼痛,在这一刻都被狂喜冲散。 一一回来了! 它终于等到了一一! 它再也没有遗憾了! 唉,它心底泛起一丝酸涩的叹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啊。 若是从前,一一还在宫门外那条长长的青石甬道上,它就能竖起耳朵,兴奋地冲去迎他了。 可如今,它这双耳朵竟要等那脚步声几乎踏到榻前,等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它才迟钝地发现小主人回来了。 可这迟来的知晓,丝毫不减它的狂喜。 它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头颅高高昂起,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 光影晃动处,少年高大的身影撞入眼帘。 他还穿着冰冷的玄色铠甲,肩甲上沾着未干的泥点,胸前的护心镜映着金色的阳光,连额角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拭,就这样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扑到了它的榻前。 少年抱着它,几乎哽咽,“夜宝宝……” 嘿,他叫它宝宝。 其实他才是它的宝宝啊。 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它就喜欢偷跑过去跟他玩。 可以说,少年是它看着长大的啊。 夜宝儿的目光依恋地从少年的脸上移到了岑鸢的脸上。是这个男子救了它,从此开启了它的传奇狗生…… 它抬起爪子,努力扒拉。 它听到三三的哭声,“父皇,夜宝宝要你抱。” 男子温柔地抱着夜宝儿,用脸挨着它的脸,声音低低的,“对不起啊,宝儿。” 夜宝儿流下了一滴泪。 它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在铁马城养伤的时候,它错过了要去跟一只大白狗生宝宝。 那时它伤得太重太重了。等它养好伤,已经找不到那只大白狗了。 这可能是它一生最遗憾的事。 满屋都在呜咽。 夜宝儿努力扬起个笑脸,可有些徒劳。它看向另一个“宝儿”,那是它的女主人。 时安夏显然懂它的意思,靠近它,温柔地抱它,抚摸它。 它笑。 它和时安夏都是岑鸢心里的宝儿。 它是他们的家人啊。 夜宝儿最后的一点力气,都化作了那摇得近乎疯狂的尾巴。一下,又一下,重重拍打着锦垫, 像在敲打着它生命最后的、最热烈的鼓点。 终于,尾巴不动了。 它闭上了眼睛。 它有个秘密,无法言说。它是一只有着前世今生的狗子…… 岑鸢和时安夏准备把夜宝儿埋在宫里的一棵梧桐树下。 岑鸢看着时安夏哭红的眼睛,“我怀疑夜宝儿跟咱们一样。” 时安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其实,我也怀疑。” 夜宝儿第一次见到时安夏时,那份毫无保留的亲昵,曾让她以为是岑鸢刻意调教的结果。 可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动人。 那日岑鸢的计划,本是让荆三在雪地里演一出“虚弱求救”的戏码。 荆三正缩在枯树后,搓着手等时安夏的马车经过,好扑出去喊“救命”。 谁知夜宝儿竟抢先一步!它还双脚一软,跪倒在地示弱。 往事清晰如昨。 “那会子,夜宝儿似乎听到了我和荆三说的话,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不怎么吃饭。”岑鸢在梧桐树下挖出个方正的坑,“所以你看到它的时候,它瘦得皮包骨。不管我怎么喂它,它闻一闻就走开了。” 时安夏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听着岑鸢的话,把夜宝儿生前最爱啃的磨牙棒、被爪子挠出毛边的布老鼠、那个豁了口的青瓷食碗、甚至它冬日总蜷着的小绒毯,一样样,仔细摆好放在它身边。 最后,她拿起那枚御赐金麟佩,轻轻放在绒毯一角。 这是朝廷颁发给夜宝儿的“忠勇兽章”,奖励它在长安郡地震中的卓越贡献。 泥土一捧捧落下,渐渐掩埋了那些熟悉的物件。 岑鸢跪在坑边,亲手将最后一铲土拍实。 …… 数年后,岑鸢寻了一只小狗回来。通体漆黑,只脑袋上长了一朵白色小花印记。 “送你。”他把柔软的小狗塞进时安夏怀里。 时安夏惊了,“墨宝儿?可墨宝儿不是夜宝儿的孩子吗?” 岑鸢笑笑,“或许是夜宝儿自己投胎回来了呢?我在狗市上看见它,它也看见了我,尾巴都快摇断了。我不带它回来都对不起它。” 狗子在时安夏怀里赖皮地一翻,四脚朝天,露出肚皮求抚摸。 时安夏笑着,用手摸了摸小狗柔软的肚皮,抬头叮嘱,“别声张,可不能弄得人尽皆知,个个来跟我抢……” 第1130章 番外:如果有来生(全书完) 西梁持续百年的“神灵诅咒”阴霾,终于散去。 朝堂之上,不再尽是未老先衰、惶惶不可终日之臣;取而代之的,是得以安享晚年的老臣与正值盛年的文武百官。 这一切的转机,始于羽帝登基之际颁布的一道堪称“惊世骇俗”的禁令:举国上下,禁用以朱砂绘制之器、铅白妆点之物、孔雀石琢成之盏等一切色彩秾丽的器皿。 诏令既下,朝野震动,市井哗然。无人能解新君何以与绚烂华彩为敌。 唯有羽帝岑鸢心如明镜。此举绝非憎恶华美,而是因艳丽色泽之下,潜藏着无形之毒:铅、汞、砷…… 这些毒物,经由饮食、呼吸、肌体,日积月累,无声侵蚀着人的身心,最终表现为骤然的“暴毙”。 此正是西梁挖得金矿后,朝堂形成奢靡之风,造成所谓“神灵诅咒”的真相。 羽帝一纸禁令,实则是以皇权之力,毅然斩断了这条华丽却致命的毒链。 自此,西梁虽褪去了往日极致的浮华,却换回了君臣百姓最珍贵的寿数。 史官以质朴的笔触,记下了这浓墨重彩的一页:羽帝革弊,弃华彩而固社稷,禁艳毒以续国运。诅咒遂破。 仁帝岑策曾向太上皇岑鸢请教,“父皇当初是如何知晓,那些艳丽之物含有毒性?” 岑鸢闻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作答。 他垂眸看向自己骨节分明的手。 这双手,执过玉笏朱笔,批过万里江山。可指尖残留的触感记忆中,却仍是扣动扳机时的沉稳力道,与匕首柄上缠绕防滑带的粗糙纹理。 他曾是“红日”特种部队最锋利的尖刀。 国际特种兵竞赛中,他是超远程精准狙杀纪录保持者。 在浓密得透不进光的亚马逊雨林深处,他带领小队如同沉默的幽灵,完成过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纵深渗透与斩首行动。 至于近身格斗,他能在呼吸之间瓦解整支武装小队的有生力量,动作快得只余残影。 岑鸢曾笃定认为,自己是在最后一次跨国缉毒任务中因爆炸牺牲,意识苏醒时便成了西梁那个正在亡命奔逃的幼帝。 直至坠下悬崖的瞬间,尘封的灵魂壁垒轰然洞开。他才明白,那所谓的“穿越”,不过是他无尽轮回中偶然被唤醒的一世记忆。 现代兵王的铁血生涯,并非前世,仅是他浩瀚生命长卷中刚刚翻过的一页。 那些刻入灵魂深处的战术本能、对武器与毒物的超时代认知,不过是另一段人生留给他的灵魂烙印。 这日,春光明媚,庭前霓裳花开得正盛。 岑鸢在满院芳菲中煮了茶,也煮了酒,光闻着便有些微熏。忽然心血来潮,问时安夏,“如果有来生,夏夏可还愿与我一起?” 时安夏抬眼看他,清凌凌的眸色未因岁月染上半分浑浊,反而沉淀出更通透的光。她唇角轻轻一弯,“生生世世,轮回不休。夫君,你还未觉得腻么?” 他答得毫不犹豫,“不腻。” 她轻笑出声,指尖轻轻搭上他温热的掌心,声音似春风拂过初绽的花梢,“若真有来世,我愿生于寻常巷陌,做个小户人家的女儿。” 她眼中漾着浅浅的光,仿佛已看见那青石板路尽头,炊烟袅袅的屋檐,“没有朝堂权谋算计,没有家国重担在肩。或许就在这淮杏河边开一间小小的书塾。你教孩子们强身健体的武艺,我授他们明理知义的经文。春日采茶,冬来煮酒,平淡却也自在。” 岑鸢凝视她柔和精致的侧颜,心口软成一片,“那便说定了。来世你不许忘,我也不走丢。不做帝王将相,只做一对寻常夫妻,将这辈子错过的平淡岁月,一点一点都补回来。这万里江山虽好,却不及与你檐下听雨,灯前分茶。” “啧!你俩唱戏呢!”一群人从花丛深处转出来,说话的是二二。走在最前的是仁帝和他的景行皇后,中间是二二和她的驸马霍临川,最后是三三和她的驸马高千鹤。 二二眉目清冷,最看不得父皇那眼神时时刻刻都黏在母后身上,“不是女儿泼冷水,母后生得这般容貌,被哪个恶霸瞧见了,定是会说,‘哟!哪儿来的小娘子这般水灵!去,给她那丈夫下点药,做翻了拖去乱葬岗。明儿爷就抬她回府做第八房姨娘!’” 岑鸢脸色霎时沉了下来,刚要开口斥责,便被时安夏轻轻按住手腕。 “若真有那般风险……我不要这容貌也罢。”时安夏含笑望向二二,语气温和。 二二却依旧冷静得近乎锋利,“您舍了容貌,若父皇又被更美貌的女子引诱,又当如何?” “我绝不会。”岑鸢几乎咬牙。说好的小棉袄呢?这女儿分明是来讨债的。 二二神色未变,言语间却自有一番通透,“世事从无‘绝对’。纵使父皇心志坚定,若是不慎得罪权贵,人家动动手指,便能叫我们家破人亡。” “姐姐,难道没有王法么?”三三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仍对父皇母后的忠贞情谊满怀憧憬。 她也一直幻想着和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就不知道她这驸马做不做得到。这人啊,不走到最后,都看不明白。 “王法?若逢明君,自有王法;若遇昏主,法不过是一纸空文。如今海内虽平,可这世间当真没有冤死的人?我不信。” 时安夏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清亮而柔和的笑意,“二二说得对,任重道远啊。是为娘想岔了。我总向往寻常百姓的安然,却忘了平凡人家也有平凡人家的艰难。那……顺其自然吧。” 她笑看夫君,用手肘拐了一下,“你说呢?” 岑鸢温存一笑,“都听夫人的。” 你要海晏河清,我便给你太平盛世;你要烟火人间,我便陪你灶下煮茶。 “啧!”一群人捂着脸颊,牙酸。 岑鸢与时安夏相视一笑,万千情意尽在不言中。 累世轮回,千帆过尽,终换得与卿并肩,共守这锦绣山河。儿女绕膝,笑语盈堂。 当真是所得皆所愿,不被风雪染,不被流言欺,平安度华年。 (全书完)二零二五年八月二十八日十三点三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