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2) 彼时正值秋末冬初,冷风呼啸卷起林间落叶无数,若一支支枯败的魂东飘西荡。惟是几株枫香尚得厚叶压枝,层层叠叠嫣然满树,那份姿容倒比三月红花更加浓艳热烈。 着枫红色衣裳的少女正举头望向那几株枫树,不知想到了何事一时出神,猛然间却觉劲风欺背,凛凛寒意透肌入骨,惊得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瞬间警觉,再回眸盯看石上白衣,果然那原本枯坐之影竟生一丝飘逸,衣袂倏忽间随风扬起,青丝更是若风中流瀑涌动飞扬! “她回来了!”少女大呼,倏地抽出腰下短剑,喝令左右,“收紧锁魂钩!断不许容她半刻喘息!” 顿时四根铁链紧绷,铁链尽头穿骨而过的银钩更显狰狞,那被锁了骨架的肉身显是一震,一声低低的痛苦呻吟落入风中,经风而走,幽幽然竟似回响于山涧各处,使四周众人无不悚然。 百里蓁紧紧握着手中短剑,叮嘱众人,“我若问不出要问之事,你们当即刻浇以松油烈焰焚之!” 众人应声,也是有人抽剑有人拉弓,有人搬出先前备好的数坛松油,有人手握火引严阵以待。 石滩上,妘楸元魂跨千山万水终得归来,却未想此身已惨遭迫害几近支离破碎之边缘!银钩穿肉锁骨,痛漫全身,莫说挣扎,只一呼一吸间都是痛若剜心,百骨若折!她强撑气力瞄向林中众人,目光终是落在枫红衣裳的少女身上,浅淡一笑,幽幽问,“你父……姓百里?” 百里蓁满身戒备,眼中却难掩得意,“果然颖慧!只是你既有这份聪颖何至疏于防备落入我百里家网罗?你迫了自己元魂出窍莫不是已觅得你族人踪迹想要追去探个究竟?未知你族人可都安好?余数几何?落难何地?族中尚有几位巫灵可护持全族?他们丢下你一个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只是你为那越王背弃赤燕部族,泄族人行踪,想来族中长老也是恨你至极吧!” 妘楸无力与她争说旧事,况乎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也犯不着与之多言,只撑力反问,“未知…你母亲……名姓?……今又何在?”妘楸每吐一言都有折骨之痛,奈何眼前形势实无他法可救。 百里蓁哼之,“我没有母亲!你也休得废话!只痛快说出你族人踪迹我也可给你个痛快!” 妘楸实忍不住要讥笑,“无有生母?你是……树上结的还是土里长的?但闻……有不知其父亲者,未闻不知其母!你可知……十月怀胎生你之人……其结局或比之我当下……更为惨烈!尔等……” “休要废话!”百里蓁身后的男子忽然断 喝,“速速讲出你族人踪迹!否则管叫你魂飞魄散!” 妘楸闭目凝神,再聚心力,启眸间仍无视众人,依旧盯住百里蓁教训,“你又是否知道……你之价值也不过是繁育子嗣!但得一有灵之子……也逃不过被焚炼成丹的结局!或比之你母更为惨烈……你生母未知被焚之后余多少灵丹?你父又赏你几颗!你百里一族窃主上之魂魄……” “住口!”少女身后男子再次断喝,又喝少女,“休要听她妖言惑众!她既言之无用不若焚之!” 少女果然生出一丝犹疑,冷言回诉,“父亲嘱我督办此事!小叔何敢肆言!你既有本事且接手看看!”说罢宝剑重又别回腰间,抱肩站向一旁,挑眉示意那男子——你有本事!你且试试! 男子以长辈之资教训,“小女子倒底任性!须知今日输即是死!死即是灭族之殇!你可担得?” 百里蓁冷冷觑他,依旧我行我素,“我担不得!你担得!小叔叔!百里扉!你且上去试试!” 百里扉气得两眼发怔却无可奈何!灭族之殇他如何担得!非嫡非长在百里一族最多算个虾兵!真正的权柄掌控在嫡系一脉,惟有嫡系才是沾染了巫族血脉可修秘术的子弟!正如百里蓁。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3) 妘楸曾在越王宫的斑斓台上审过百里荒,知悉百里一族的来龙去脉。她断定眼前这少女即是百里荒提到——其父有意送入皇廷献予玉室的那个幼妹,而这少女的生母应是百里荒所言,来自赤狐一族,姓坵,当是位通灵的巫者。至于那坵姓巫女的下落,自己今时境况即是答案。 实则百里蓁自记事起就再未追问过此身来处,更不知生母之说。因为这在百里家是个禁忌。 百里蓁只知自己被父亲捧为掌上明珠,在南海之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莫有她不敢为不能为之事!今时奉父命猎捕一巫族女子,父命有言:此女若从,则半边天下入手!此女若不从,则将其炼化为丹,亦可助她再修更高深之秘术。百里蓁不识天下之谋,却痴心于秘术修为。 百里蓁原本也是想着稍问妘楸两句其族人踪迹,妘楸不答她便浇以松油烈焰焚之,以取灵丹,偏蹿出一个比她还耐不住性子的百里扉,对其一通指手画脚,如此一来她还就偏要反着来了! “小叔不是说尽早焚之吗?你且去焚吧!我倒要看看,即便有勾魂钩锁骨,你等敢不敢近前!” 百里扉自知不敢!他不过肉体凡胎,若无百里蓁坐镇,他连这密林幽境都进不得!只为破周边的巨石幻阵就死了百里家多少子弟!巫灵之力绝非是他可以抗衡!他可也不想白白送死! “好姑娘!且不要闹了!眼下可也不是闹脾气的时节!宗主旨令总是贻误不得……”有人劝言。 “少拿我爹唬我!”百里蓁果然是有些脾性的,抱剑在怀,倨傲非常,“我爹有旨令那也是对我一人说,也是惟我一人是问!哪里就轮到你们说三道四!莫说她动动手指……”百里蓁瞟了眼妘楸方向,又继续冷言训斥众人,“就是我动根手指,也足以掐死你们!不自量的一群蠢物!” “都是自家人,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又有人凑上来劝,“我等虽小智小勇,然宗主有宏图伟志,我等都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要为百里家千秋大业尽一从绵薄之力!还望姑娘不弃!” 百里蓁哼之,弃自是无可弃,然也是实实的不屑。她重又转头瞥向妘楸,却愕然发现那女子趁着他们争吵之际已然端正身形,正闭目调息,先前枯槁神容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机。百里蓁不由惊慌,她何尝不知败就是天塌地陷之殇,只是妘楸方才所言确实在她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然当下她也再不敢分神多疑,急令众人,“不可等她恢复心力!掷松油!拿火把来!”不等说完先已一把夺过身旁的一坛松油,扬手掷 向妘楸,众人见势,又接连四五罐松油相继抛出。 陶罐砸在妘楸身上,砰然碎裂,如岩浆般粘稠的松油顿时漫染周身。又是一阵阵痛意袭来,妘楸已分不清折骨之痛更甚,还是松油腌浸伤口的痛意更甚!她只尽力不动,闭目调息以固心力!她知心力若散则此身休矣!眼下纵受拆骨灼肤之痛,几至痛到心衰,她也绝不能自暴自弃!只为此身尚且背负为族人觅一方净土之重任!故园之失罪责在她,此罪不赎何敢向死! 松油投尽,百里蓁又接过火把,再次质问妘楸,“你当真不肯吐你族人行踪?你若识时务与我言说一二,我或可留一颗灵丹遗你族人,也算使你有葬身之地!他年或许也可得一点祭祀!” 妘楸缓缓启眸,觑过烈焰跳跃的火把,幽幽道,“百里一族……惟寒年可恕……余者当尽覆灭之!” 百里蓁微有讶异,“你识得我大哥?”却也不等妘楸作答,冷笑又言,“如我大哥那般才该覆灭之!”言将尽忽扬手臂,一丛烈焰旋飞着扑向妘楸,刹那间,重重箭弩燃着火苗射向妘楸! 存亡之际,一道白影自树丛蹿出,凌空飞渡倏地衔住火把,奈若何,凭它只影难抵箭雨如蝗。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4) 火把被无暇拦下的瞬间,另有十数只利箭携带着火苗扑向妘楸。无暇终只是一只幼狼,眼见着救人无望,也惟是仰头一声哀嚎,旋身投向妘楸怀里,试图做最后的拯救,为其遮挡利箭。 妘楸霍然启眸,沉静四顾,幽幽念一声,“定!”。瞬地利箭临空停滞,一如当年白猿谷内蔚胄领东越将士射出的箭矢,停在当空,忽又垂直跌落。不幸的是此非寒冬,落地非是积雪,而是荒草枯叶堆积,遇火即燃。顿时火苗四蹿,渐次勾连,汹涌而起,反将妘楸困在了当中。 百里蓁见如此情形,知事不宜迟,大喝四围,“拆她骨肉!破她元魂!”说时亦抽剑飞出直刺妘楸!四根铁链应声收紧,意图拆解妘楸骨骼!妘楸受银钩拉扯痛得一声哀呼,心念几近溃毁! 就在妘楸以为此身将崩之际,却忽觉骨肉间银钩拉扯之力一松,拆骨之痛稍得缓解,偏这时百里蓁又举剑杀到,妘楸再无力支撑,扑倒在石岩上,幸有无暇在侧,迎着剑锋扑向百里蓁! 受剧痛折磨许久的妘楸终是心力衰竭,看着无暇陷入百里蓁舞起的层层剑影,一时间神思混沌,仿佛此身又回灵犀谷,伏在石上喃喃念了声,“初雪……初雪……”泪溢眼眶,心痛如绞。 岩石之外是焰光滔天,火势汹涌已不可抑。而在火光之外又是另一重剑影翻飞。 原来是躲在山腰石屏后的南召国一众武士冲下山来。他们本打定主意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以坐享其成。然就在百里蓁发令要拆妘楸骨骼时,终有人看不过了,大喝一声,“主上之令是叫我等恭敬待之!可非是捡她几片残肢断骸回去!”言罢提剑杀向提握铁链之人,众人见势便一起杀来,倾刻斩断四方铁链,杀了百里家子弟一个措手不及,也算替妘楸争回一线生机。 百里蓁舞剑要进,却被无暇缠住。无暇前扑后咬奋力搏杀,背上腿上虽已被剑锋划出数道血痕,然护主之志却不曾有丝毫退让。倒叫百里蓁越战越恼,越恼越急,眼见那巫族女子近在咫尺却如何也杀她不得!偏火墙外似乎又来了援兵,已连听族人数声惨叫,只怕是胜算不多! 百里蓁揣度形势,知不可恋战,身形旋转引无暇来攻,就在无暇临空跃起的瞬间,猛然甩出手中短剑,直插妘楸后心。妘楸伏在石上,胸前背后仍有银钩尚未取出,火光映衬下,漫身血色仿佛刚自血泊里打捞上来,此间已不知生死。短剑携风而至,妘楸毫无动静。 倒是知救已不及的无暇,忽地引颈长啸,呲獠牙扑向百里蓁。百里蓁再无剑阻隔,索性张双臂猛 地锁向无暇脖颈,周身较力试图将其按回地面,眼角余光却瞄见自己的短剑蓦地一抖,仿佛受了惊吓般怦然断裂,一截截寒光颓然跌落,落进妘楸周遭的血泊里。 百里蓁惊得也是周身一颤,臂上力道微滞,无暇觅得空隙,张口咬向其手臂。百里蓁一声痛呼,挥拳猛力砸向无暇头顶。无暇吃力不住,脑袋一歪,跌落草丛。百里蓁抱臂急退。 可是并无退路,周遭大火已是冲天之势。百里蓁回手拾起一根带火的树枝,就要砸向妘楸。却听头顶有个声音如阴魂飘过,“嘿嘿嘿……小孩子家家不可玩火!还不放下!”声到影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提剑落在石岩跟前,将石上的妘楸护在了身后,正与百里蓁四目相对。 百里蓁手握火棍,上下扫看眼前男子,只八个字即可概述,蓬头垢面,破衣草鞋,一副乞丐模样!百里蓁怒问,“是你碎了我的宝剑?你是哪个?是越王派你来?你知不知道你身后……” “丫头稍安勿躁!”破衣男子摆了摆手,又大口喘了几下气息,方缓缓道来,“按说萧某人不欺女子!断你宝剑实是迫不得已!只是,既然佩剑已断,如何还不逃命?此后,你还凭甚胜我?” 喜欢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5) 百里蓁一手握着火棍,一手狠力握拳,深知今日再无胜算,此时不跑只怕要被屠戮殆尽!可她又心有不甘,知今日若去此后再无机会重创巫族女子,更不要说捕她入网!更可怕是,极有可能遭她报复,覆灭满门!百里蓁看一眼自地上摇晃着起身的无暇,并石台前手提长剑的“乞丐”,心底仍存一丝侥幸,却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她迅疾飞身纵上树稍,回头看,只见一块巨石自山坡滚下,瞬间压灭一重火墙,巨石后又跳出两个手提长剑的武士,直扑妘楸。 百里蓁居高临下,再看火墙外一众族人,已是伤的伤、死的死、逃的逃,实实溃败的不可收拾!终知大势去矣,恋战无用,遂回手撒下数枚暗器,也不理会是否中伤敌方自管撤身去了。 萧奕挥剑隔开飞来的暗器,又喝闯入火阵的二人,“小心身后!”。其中一个倒是机警,回手拨剑挡了杀机;另一个只稍顿了一刹,即被一颗银钉扎入左肩,原也算不得重伤,奈何暗器带毒,那人再未走出三步即轰然倒地,口吐乌血而死。看得他的同伴也是目瞪口呆。 萧奕见这般情形也是幽幽道了声,“好阴险的丫头!”。骂过又不由得心底生寒,急回身寻向妘楸,恨道,“可不要就这么死了!枉费大爷我跑断了肠子赶来救人!”说时伸手探了探妘楸鼻息,好在一息尚存!萧奕又狠皱眉头瞄了眼嵌入妘楸身体的四根银钩,一时未解要从何救起! 此时无暇也蹒跚着又爬上石台,凑到妘楸身前又嗅又推,闹了半晌未得回应,不由凄凄然望向萧奕,呜呜咽咽半似央求半似哭泣,又匍匐着钻进妘楸怀里,枕向其手臂,竟还滴下泪来! 此刻四周火势也渐次弱了下去,原是剩余的几个召国武士各自推了块石头正往复翻滚着灭火。 终至山火渐息,众人也总算脱了被焚化成灰的危险。于是又各自提剑重新站定,召国武士尚余五人,彼此顾看,才发觉眼前竟混入一个不知来路的外人!虽说都是提剑办事,可眼前这个提剑之人俨然与他们不同,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办正经事的! 召国武士各样猜疑中,有人站出来问话,“未知阁下如何称呼?来此有何贵干?可知石头上那位夫人……是我主要寻的贵客!还望阁下开个情面,要甚么你尽管说,只是人须得我们带走!” 萧奕原本一心想着该如何救人,未料竟还余下一批要抢人的,不觉困惑,“你们要将人带走?带去哪里?有无问过她是否情愿?按说这人是我先遇见的,原该是属于我的……” “他娘的!你当是打猎呢 !即便是个猎物可也不是由你猎杀的!爷等忙了一痛你倒来捡便宜!” 萧奕见冲出个莽汉不觉退了两步,堆笑另言,“阁下既这样说,那么……一千金叶!人你带走!” “痛快!”又有人接言,缓步站出,像是五人当中可以裁夺局势的,“阁下肯出价,这事就好谈!只是一千金叶非是小数,谁人也不会带在身上!我今许你一件信物,你往召国都城寻一位……” “原是受命于召王!”萧奕打断其言,轻蔑一笑,“我还当是越王派来……倒底还是高估了姓蔚的!” 一众召人微有错愕,那为首之人又道,“阁下既知我等是受命于召王,想来不会与南境为敌吧!” 萧奕蹙了下眉头,正经道,“我有一问,你们若实说,这事咱们就有的谈!” “阁下请讲!” “召王为何缘故要拘这位……”萧奕瞄了眼生死难料的妘楸,继续道,“要拘这位夫人为贵客呢?” 召国武士彼此顾看,那为首者答,“不妨实话说与阁下,举这位夫人为贵客的实是我主——召国太子。至于为何缘故,阁下若定然要问,耿某也无畏实言,只是知道多了——死的也快!” 喜欢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6) 召国武士言尽,几人便各拉佩剑分四角站开。萧奕明白他们这是要“杀人越货”,不觉皱了下眉头,回头又瞄一眼昏迷不醒的妘楸,心中是极不情愿蹚这浑水,更不情愿滥杀他几个召人。 “要么,或者……不如这样……”萧奕盘算着如何还能置身事外,“你们许我先除去她体内凶器如何?否则你们拖着一个身上插满凶器的女子也不好赶路吧?况乎你们也未必会医外伤吧!” 几位召国武士彼此顾看,各有犹疑,萧奕趁势又言,“我不过是想使她活命!她若死了与谁人都无益是吧?你们若是抗一具尸首回去,一则辛劳,再则怕是也难复你家主君旨意吧?” 武士中为首者又言,“你会医外伤?那你能否保证拔了那锁骨银钩她必能活?” 萧奕摇头,“我不过是尽人事,生死还得听天命!她这等情形,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 有人又疑,“你是她甚么人?为何要救她?可知方才要杀她的又都是些甚么人?” 萧奕已不耐烦,冷道,“我见诸位也是提剑之人,难不成剑下只管杀生不问半点侠义之事!她一个弱女子,在这荒郊野岭受一众男子围猎,路过之人但凡有半点恻隐之心都不至袖手不问吧?至于围猎她的那些人是何来路,这事原就与我无关!我只是见不得恃强凌弱,以多欺寡!” 召国武士个个立目,都未想到会得这样一番说辞,各人心中各有感触。虽说也有人对萧奕的路人身份将信将疑,可是眼下确是先将女子救活才是必要!于是那为首之人率先收剑入鞘,抱拳道一声,“那么有劳义士!我等愿为阁下行护卫之责!” 萧奕淡漠一笑,知所谓“护卫”即是“监督”,他们是切切实实只想坐收渔翁之利!还果然是南人狡诈!萧奕对此并不作计较,只待安住他众人这才翻身跃上石台,重又细细查看妘楸伤势。 银钩穿肉割骨,嵌在她的颈下、后肩,应是有过几番拉扯,使她几处血肉早已模糊不堪,实实地触目惊心!萧奕轻轻剥开她身上早被血水浸透的血衣,先是握住她左侧锁骨的银钩,见银钩四围血肉早已泛黑,知是银钩带毒,不晓得即便拔出银钩她又是否能活! 萧奕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握住银钩猛地拔出,瞬时血肉横飞,又在她衣衫上铺一层血色!许是剧痛攻心,妘楸身上微微一颤,脸颊更是泪落磅礴!萧奕急忙呼唤,“妘楸!妘楸!” 妘楸缓缓启眸,对眼前所见即存惊讶又是懵懂,却无半点力气究问详情,待缓了口气息,拼尽所有才 幽幽吐出两个字来,“救……我……”言过又合上双眸,面色惨白若枯骨,几与死人无异。 萧奕讲不出是哪里不痛快,只眼下他已十分想提剑杀人!遂重又定了定神,握向另一只银钩,这回他低头沉声叮嘱,“且忍耐些!定要撑住!”说时提臂旋腕,又一支银钩自妘楸体内拔出。 未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早已浸透妘楸两腮。萧奕亦是缓了口气,轻声探问,“可还撑得住?还有背上两支!再就是,你身上可有备用药?”问过又省悟,她即便有药也必被人搜拿了去!于是扬手召唤召国武士,“诸位!可好去寻些药来!清创止血,止痛压惊,多多益善!” 有人质疑,“哪里去寻?荒山野岭……我等又不识草药!莫不是还要下山去找药铺?!” “死人堆里!”萧奕大喝,“出门围猎谁还不带几包金疮散在身上!你们没有,他们必有!” 召国武士闻听,去了两个往百里家子弟尸体上摸索寻找,不消片时还果然寻到许多瓶瓶罐罐,又想他百里家本就医官出身,族人更是以行医着世,身上存些“灵丹妙药”总是常事。 萧奕又令他们去打来清水,为妘楸简单清洗了伤口,又自各种瓶罐中寻出清创止血的药散为她敷上,如此也算草草处置了半边伤势。接下去,便是要拔后背肩胛处的两支银钩。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7) 萧奕虽知眼前女子是何来路,可是当他亲手处置她身上如此惨烈的伤势时,仍难免心有凄凄,忧心忡忡,实难料这女子是生是死!若然死了……萧奕心底微叹,确也属实可惜!她巫族在中原大地就此将了无踪迹!想来也着实无趣!若是能活……萧奕又颇感为难,这中愿大地不知有多少人盼她早死!其中之一便有自己那位挚友义兄——武安大将军青鸢! 而他也正是自青鸢那里闻知巫族女子“妘楸”的名号!大瑶山平乱之征,青门将士可谓死伤惨重,萧奕闻之骇然,却也知军机隐秘未敢往将府探问。反是青鸢先找上门来,几杯陈酒下肚,便置下五百金叶,请他往丹阳城杀一人。萧奕未知何人值此价钱,还曾笑问,“莫不是弑君?” 待听青鸢告知实情,萧奕更是惊骇,却也为越王的“色胆包天”暗暗赞了一声“勇也!”。敢迎巫女为妻,这在大昱皇朝可也是第一人了!他唯一疑惑——“既是巫族灵尊,钟情于越王何技?” 青鸢为这话好悬拿酒壶砸他,忿忿置下一句“我王仁德!”,却也再无甚可说!萧奕只觉可笑,笑他青大将军定是拾了个狐精女子却错以为是巫族灵尊!正经巫族如何会委身一个无用凡人! 青鸢恼他口无遮拦,于是又言说妘楸如何解人偶巫术、复死人性命、藏匿燕部尸骨等诸多奇事,萧奕只当江湖奇闻听了下酒,待酒酣之际扬手置下一言,“此样人物……我萧某人杀不得!” 青鸢追问为何。萧奕大笑,“天下是万物生灵之天下,岂可由得你们一家横行霸道!无所畏忌!” 在那之后,巫女妘楸的存在似乎颇乱这位武安大将军的心志。他虽又找过萧奕两回,言辞间却再未提诛杀之计。然萧奕看得出,自己这位义兄实难容巫女与他共处一国,共戴一天!直到青鸿传回家书,青家姑侄陷落帝都,萧奕才隐约看出巫女图谋!为免战事一触即发他这才应青鸢之请,替他往帝都递一封信函,只为绕开所有权臣的窥视与搅扰,直接递至天子案头。 也正为此缘故,竟于夜半之皇廷邂逅这位巫族女子。萧奕因知她来处,故素来敬她一身孤勇。皇廷乍见,更是惊赞她有此侠肝义胆,为着青家姑侄之安危不惜魂渡千里寻觅于宫墙之内!只可叹,她倒底还是低估了世人险恶,竟至背后惨遭毒手。 萧奕屏息定神,终又剔除妘楸肩背上最后两只银钩,妘楸只为忍痛不能,伏在他怀里又剩奄奄一息。萧奕心底五味杂陈,未知救下她是幸是灾,这女子之图谋已显而易见!倘若青鸢知自己一心诛杀之人竟活命 于他萧奕之手,未知是恨是怒! 只是眼下却也顾不及思量长远,萧奕想到石台四周尚围了五位召国武士正虎视眈眈。 那为首者见妘楸身上银钩尽除,掠去当再无牵绊,遂又提剑上前,沉声道,“义士既已行过仁义之举,这女子总该归还给我们了罢!我等先谢阁下高义!阁下索要之酬金我等仍愿奉上信物,就辛苦阁下携信物往召都走一趟,要百金还是千金但凭阁下开口!我家主上必不赖账!” 萧奕在处置过如此惨烈的伤势后,只觉身乏意懒,淡漠着瞥过石下众人,讥笑问说,“归还?我竟不知,她几时记在诸位名下了?何来归还之说!倒是据我所知,她本属越王妻室,未知你家主上使尔等妄驰越地,强掠越王妻室是为哪般?你召国是没女人了吗?” 召国武士闻听,知这是要“赖账”,不由纷纷拔剑,有人喝问,“你这是找死!百里家我等已全数杀尽!单凭你一个,只怕是要死无全尸!”说时举剑要刺。 萧奕却连连摆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今日确实不想杀人!不如你等速去,倒也可以回去报知你家主上,就说越王夫人无意随尔等入召国,你家主上要见,怕是必得亲来!”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8) 召国武士知是被人戏弄,不由个个扬剑,一起攻向萧奕。萧奕抱着妘楸尚不曾放下,忙急抽佩剑划出一道冷光,若新月半弯绽于林间,几个召国武士只觉腕上一抖,冲面而来的剑气似一缕秋风扫颈而过,众人正胆战心惊,却听噌琅几声脆响,五只长剑几乎同时断裂,半截剑锋纷纷没入草丛,五人的攻势也瞬间颓然,惊骇之下不得不仓促退身。 萧奕一手剑光入鞘,一手挽妘楸身躯,仍盘坐如常,笑看石台下几个惊惶无措的召人,耐着性子再劝一句,“尔等今日得全身而退便可记大功一件!他年我若遇你家主上必与之明言!” 五个召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知今日难博胜局,可是仍有人猛地挥剑而起,半截剑锋再次刺向萧奕,其余四人见势也无一退却,奋起而击,形成夹攻之势。 萧奕不觉微微叹息,却听耳边传来喃喃低语,“杀尽……所有,一个……不留!否则东越危矣!” 萧奕抽剑出鞘间本还留一丝慈悯,闻妘楸言,扬手间顿时加了七分凌厉,但见血光一片,两片,三四片,剩最后一人想再逃时已是不及,无瑕蓦然扑至,血口张开,将其脖颈咔嚓咬断。 萧奕再次隐匿剑光,挑眉看了眼血迹满身的无瑕,笑问一句,“未知你那弟兄是否也有你这等护主之力!”无瑕只回以寒目幽光,呲牙低吟,萧奕只觉无趣,又转看怀里的麻烦,低声询问,“你……现下如何?银钩有毒,你可能自解?再有,你可有去处?不若我送你下山回去丹阳……” “绝不回去!”妘楸忽语意坚决应了一声,伏在他怀里渐次有了呼吸。 “不回越王宫?”萧奕问说,“那你还能去哪里?你原来是想去哪里?天下虽大,除去越王宫只怕也没你容身之地吧!何况,又有那许多人对你虎视眈眈!你这伤养起来总也要数月半载吧!” 妘楸不响,重伤垂死之际愈觉心意凄凄。除去越王宫竟无她容身之地,实是可笑可悲,又可怜!偏她是被人赶出越王宫的!但凡有点志气如何能溃败而归!死在外面也胜过回头乞怜! 萧奕见妘楸又没了声响不觉作难,戏谑着言,“可也非是我嫌弃你!只是,你是君王之妻,与我孤男寡女共处荒郊,我倒无妨,只恐亏了夫人名声!况且你身上伤口还须细细处置,至少寻几个女眷婢子之流,也好为你清创刮毒,就是换身干净衣裳也是好的!” 妘楸又凝神喘息了片时,终缓言答他,“赖你恩德,一时倒也死不了!你且扶我躺下!” 萧奕闻听如释重负,立 刻扶了她双肩,将其缓缓放回石台。许是失血过多,又离温热怀抱,妘楸顿感周身寒凉,不觉瑟瑟发抖,低低念了声,“无瑕……”无瑕即刻扑来,卧向妘楸身侧。可是无瑕身上的温热并不能解她寒冷,萧奕见状忙又解下自己外衣覆在妘楸身上。 妘楸不觉蹙眉,难掩厌恶,“你这衣裳……委实……臭了不是一点……” “是!可也没有更好的了!”萧奕也随她语气无奈叹息,“要知道我可是追了你一天一夜,肠子好悬跑断!只再晚半刻你就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现今能活就好,还想挑三拣四!” 妘楸这才定目看他,见他长眉长目,目光幽寒,眉宇藏凶;瘦长面颊刻满不羁;薄唇抿笑倒存三分世间温良;偏他两鬓参差不齐的乌黑胡茬又将这温良遮去了两分,不笑时则甚是凶煞! “我……记得你了……”妘楸又缓缓言说,“阁下今日……” 萧奕只当她要谢恩,赶忙摆手,慨然道,“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况乎你又是……” “今日事……”妘楸继续说道,“你若胆敢与人吐露半字……我必……杀你!”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09) 萧奕也是没话说。救人却救下个薄情寡恩、自负孤傲之流,旧伤未愈倒想着要与人再结新仇! 妘楸此刻躺在石台上只管闭目休神,再未说话,似乎不想向这世间再多耗一丝力气。而无瑕倒似乎恢复了一点气力,伏在妘楸身侧不停地舔着她颈上的血迹,不消片时倒还真被她舔出一片清肌似雪。萧奕在旁只是大蹙眉头,实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按说他应即刻赶赴柏谷关,向青鸢言说帝都形势并天子复信,可眼前这般他又着实忧心这女子实难照料自己,倘若再遇伏杀只怕真就一命呜呼了。萧奕左右徘徊,又瞄见石台周边横七竖八散落的尸体,愈觉心思凌乱。那几个死在他剑下的召国武士,如今细想实属枉死。他们既已开始猎捕这女子,想必早已摸清她来处,无论是召王室还是另外一家,都必是已知晓东越有巫,且都有心掠为己用,或猎而废之。就算杀尽眼前所见,也未必再瞒得住这一秘事! 东越危矣!也不是杀几个召人可以解危!萧奕思及后患种种只觉头痛欲裂!才知青鸢当初的诛杀之计是何等英明!又或者……忽一念闪过萧奕心头,却又瞬间被他掐灭碾碎,沉心定意。 萧奕未敢多做停留,索性抽身往林外河滩处,闪去风尘仆仆的外衣,滚进秋溪里觅一丝清爽。 日薄西山,暮色渐起时,萧奕才重回林间,却见妘楸蜷缩着身子侧卧于石上,怀中拥着无暇正酣睡而忘我!萧奕也是惊叹——她不会是以地为席以天为幕,就这般山野为家野兽为邻地游荡下去吧?不肯回越王宫,是赌气还是觉醒?当下细想,越王宫竟是她唯一可安身之地! 萧奕正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她以作辞别,还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却忽见山下有灯火漂移,随之而来是一阵阵风吹铠甲声。萧奕大惊,轻拍妘楸手臂,急声呼唤,“妘楸!楸夫人!” 唤了数声,妘楸才缓缓睁眼,对眼前人物似有一丝不耐,喃喃斥问,“你怎么……还没走?” 萧奕无奈苦笑,还果然自己一番守护在她全是多余!不由抱怨着回,“我倒是想走!可是山下又来人了!你现今能不能走?我们须得往山上去避一避!快些起来!”说时要扶妘楸起身。 “休来碰我!”妘楸低声呵斥,“我为何要避!你为何不能杀了他们!只这点本事又何敢来招我!” 萧奕也是不敢置信,心说这都是谁家的道理,扬言争辩,“我为何要杀他们!先不说要我杀人这银钱有多贵,只你方才那一笔还未与你清算!再就是这万一来的是越人……” “越人又如何?我独是偏信了越人才有今时境地!”妘楸说时蓦地落下泪来,引得无暇也呜呜低吟。倒叫萧奕视之不忍,未敢再争,只能劝解,“此越人非彼越人!总不好滥杀无辜吧?”正说时却见灯火越来越近,嘈杂声更是犹在耳畔,萧奕也顾不及再征求妘楸准许,径直将人抱起,唤了声“无瑕”即转身往山上奔去。同样是避在先前几个召人藏身的断石之后。 灯火很快趋近,萧奕凭石向下了望,见果然有十数铠甲披荆斩棘入了山林,前面引路者竟是位老人,布衣草鞋,背负箩筐,想来是位采药人或是山中樵夫。那老人在前面指指点点,含糊着言,“许是这里……应该就是这里……那时火光冲天,烧得这枯草噼啪作响!还有兵器打起来也是乒乒乓乓!军爷快看!死尸……全是死尸!是了!就是这里!小民说的异像就是这里!” 一众铠甲迅速向前将石台围住,有人抽剑立哨,有人四下巡查,那被唤作军爷的年轻将官按剑四顾,目光扫过重重尸首,最后落在石台之上。彼时月辉淡薄,然有火把煌煌,正照见石台上血色披染,年轻将官径直走向石台,伸手抚过尚未干透的血迹,忽向众人高呼,“速查所有尸首,看有无女子!切记不可造次!”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0) 只是查验几具尸体,那年轻将官却一再叮咛“不可造次”,这一反常举动只能说是明者自明。 萧奕转回头向着偎石而坐的妘楸低声语道,“应该是越王的人,定是来寻你的!你看要不要……” “我不回去。”妘楸依旧语意坚决,却也透着虚弱。只为方才一番折腾,萧奕虽已备加小心,然创伤入骨,牵一发即痛全身,为着钻心刺骨的痛意她额角又渗出细密汗珠,惟余忍痛之力。 萧奕即有不忍又觉不耐,正经询问,“你身上的伤……倒底有无可能使其自愈?若需甚么草药兽胆你但可与我言明,我也好替你采来!只是你……”萧奕又将妘楸上下看过,那惨白容颜,血色单衣,凌乱发髻,嶙峋瘦骨,真真形如鬼魅!他不由叹了口气,缓言又问,“你与我实说,你总不会是想就这般风餐露宿四野为家了度余生吧?这又何苦?越王虽蠢,好歹能赠你容身之地!你且随他们回去,至少免你风吹雨淋!只待伤势养好,岂非由了你来去!谁人拦得住!” 妘楸不响,却又是两行清泪滚落。自被东越君臣逐出越王宫,她一路岂非正是风餐露宿以四野为家。起初她并不以为有何艰辛,曾几何时灵犀谷的日子便是这般亲山近水,与百兽为邻,与百草为亲。而正是此样过活更为助益她修行元神、恢复灵性。只是日子久了,她又不免心意动摇,每每午夜梦回,耳边要么是山风呼啸,要么是禽兽嘶鸣,梦中的暖帐情郎顷刻化为乌有。及至白日里回首过往皆如大梦一场。此身孤寂竟无可寄。以致后来再遇几场暴雨秋霜,真正被欺于天地,狼狈之相使她几不敢临水自怜!方省悟雯若所言,女子随风飘零岂是易事! 萧奕见她半晌无话,惟是泪淹两腮,也就未敢继续迫问,又扭头看向山腰,正听有士卒向上奏报,“报都尉大人,小人已查点过了,尸首共计三十七具,其中并无女子。倒是有两只断剑,其上有铭文‘熏炉’,此是南国有名的铸剑坊,想是这些人应是来自南召!” 那年轻将官显是长舒了口气,又自怀中取出一卷画轴,伸手拎过那老者,将画轴展向他面前,再次质问,“你遇着山火时可曾见到过这画上女子?”那老者向画上探头,火把映照下不觉惊呼,“这是神仙啊!小民若是见着神仙哪还敢称异像!那是吉兆啊!仙子临世必是祥瑞!可是这仙子通常都是腾云驾雾吧?怎地会应火而生?虽说老辈传下话来倒有凤凰涅盘之说……” “罢了罢了!”年轻将官不耐烦地打断老人胡诌八扯,正经又问,“除了山火,可还见别的异像?” “别的?”老人挠头,耗神思量,“那这……狼叫算不算?按说这山林中虎啸狼嚎都不算稀奇……” “你有听到狼叫?可听得出是几只?可有看见?是白狼灰狼还是大狼小狼?” 老人慌乱着摇头,“没,没看见!只看见山火,就忙不迭往山下跑,去报官家了!按说这山火才是异像!官家告示上不是说,异像为真必付赏金吗?这火虽灭了,可是军爷你看这灰烬……” “赏金少不了你!”年轻将官再次喝断老人的啰嗦,显是神有失落,心有忧忡,再次举目四顾。 萧奕回身又看妘楸,苦心再劝,“定是来寻你的!也算越王有心!虽说来的迟些,倒底是来了!现今你有两条路可选,要么随了我去,前提是你须得自己能走!要么随他们去!你若固拗着还想孤身一个穿山过林,迟早会再遭伏击!下一回可也未必这般好运!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一边是召王室所派,另一边是谁?那遁走的少女可是身手不浅!你眼下情形未必胜她!” 妘楸终是又存了些气力,抬眼看他,怔怔回问,“你……又是谁?要往哪里去?” 萧奕笑笑,告以实言,“在下萧奕。要往柏谷关去。我受人之托,且这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 妘楸定定看他,终是惨淡一笑,“还果然……是青鸢的人!青鸢有你这等人物,合该用来杀我!”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1) 面对妘楸的明慧,萧奕仍只是笑笑,戏言,“甚么叫做我是青鸢的人!他又未养我睡我!怎还收了我不成!我就是我!非是谁人手上的凶器!指谁杀谁!”这话说过又觉粗鄙,想她曾受越王供养,恐她多心,忙又找补,“也非是说养了睡了就是谁的人!但得你情我愿,总归各得其乐来去自由是吧!”讲完又觉有欲盖弥彰之嫌,头痛心焦,索性直言,“我可没说你是越王的人!” 妘楸眼下根本无心也无力与他计较这些,只淡淡回了句,“我随你去柏谷关,有话要问青鸢。” 萧奕微微错愕,本想让她知难而退,却未料她定要飞蛾扑火!“你自己也说,青鸢有杀你之心!” “死在他手上……”妘楸定了定神,又忍下一陈痛意漫身,缓缓再言,“我虽败犹荣!我族认命!” 萧奕又是错愕,怔怔看住妘楸。妘楸以为言辞间露了隐秘,将要辩说,却被萧奕抢言,“我知你来处!萧某只是……只是敬服夫人……敢为族人善后的一腔孤勇!” 这回换妘楸愕然,却懒怠多言,只由此推知青鸢确有买凶杀她之志,才与眼前这位“萧某”言说实情!她惨淡笑笑,低眉再举目间,却发现萧奕目光仍牢牢锁在自己身上,不觉羞愤,拼力斥问,“何敢无礼!”萧奕神思恍然,却不以为意,只沉沉道了声,“只再等等!” “等甚么?”妘楸讶异,却也瞬间警醒,身边的无瑕更是霍然站起,伏爪弓背做出扑杀之势,只未待妘楸反应,几片黑影宛如天降,倾刻欺到眼前,接着是火光闪耀,照出数支铠甲利剑。 妘楸且惊且怒,转头瞠视萧奕。却见萧奕早已被数支利剑压肩,忽就一副毫无还手之力模样! “对不住了楸夫人!我当真不能带你往柏谷关!你如今情形我又不放心使你独行……”萧奕话未说完,却听那年轻将官惊呼一声,“楸夫人?楸夫人当真是你!”说话间掷剑在地,倾身拜倒,再举目望向妘楸时,却有一丝质疑,接着是震惊,骇然,仍旧不敢置信,眼前这个仿佛自血泊里捞出来的形同鬼魅的重伤女子,会是琅华殿上语笑嫣然间赏赐他们桃花酿的楸夫人?! 妘楸冷眼觑着跪在身前的披甲将官,并随这位将官一起跪下去的东越士卒,此情此景倒有几分熟悉,何年何地也曾演过这样一场,如今忆来竟恍如隔世!东越,尽是一群愚蠢至极的无赖之徒!妘楸漠然嗤之,抬手按住颈下伤处,仰头仍旧倚向石屏,合了双眸,不做丝毫理会! “楸夫人?楸夫人!臣方垣护驾来迟,求夫人… …求夫人……”恕罪二字是如何也说不出的!方垣不敢想眼前这女子经历了怎样酷刑,以致落到这般生不似生死未死尽的惨烈境况!他满心愧疚自责,甚至深以为耻!逐她出王廷,推她入万劫,在她三番五次救护君王解困国危之后,方垣甚者以为,此是越地男儿的耻辱!是君王之耻,更是满朝文武之耻!又何以谢罪? 方垣叩首在地,满腔或悲或痛,或愧或责,或无地自容,竟无可措辞,惟是滚出泪珠两颗。 萧奕本就急于脱身,见眼前情形——上不言下不语——着实急煞人也!语带焦躁,称唤方垣,“我认得你!你是越王身边护卫!都城外,越王与子翱打在一处时,你曾与我跃跃欲试!” 方垣这才记起此处还有外人,忙先从地上起身,扬眉瞥向萧奕,经他一说倒也记起来了,自己随王上往城外长公主别宫寻找楸夫人时,曾见到过他与青鸢相随,不觉又将他上下看过,淡漠一言,“原是大将军的人!”继而起疑,“是大将军派你来救人?”问过更疑,“或是……来杀人?” 萧奕见他右手按向剑柄,连忙申辩,“救人!是我救了楸夫人!要杀她的人我不清楚!但其中有风王室欲请她入召地列位上席!你回去倒可说与越王!再就是要杀她之人走脱个女子,身手不凡,心思阴毒,只怕还会再来,你等还须多加防范!旁的……她中毒了,未知能否自愈!”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2) 方垣闻萧奕之言无一不惊,忧心忡忡重又看回妘楸。妘楸仍闭目静坐,一手拥着无瑕,一手抚着伤处,倚靠在寒石上一言不发,倒似这天地喧嚣皆与她无碍! 方垣知其心中必有怨怒,凭他可也未必劝得回这位夫人,一时无措,只能俯身上前小心询问,“楸夫人?未知夫人是否……是否还能走动?恕微臣冒犯,微臣先……可否容微臣先抱夫人下山?医伤要紧,旁的都可商议!我王有旨,一切但凭夫人心意,臣等绝不敢忤逆!” 妘楸都懒怠睁眼,只漠然答一句,“你们去吧!我不会死!也绝不会再往越都!自此两不相干!” 方垣就知必是这般,这位夫人执拗起来他们又不能强行拖拽,当真半点办法也无。他转头看向萧奕,强自赔笑,求问,“你也算于夫人有恩,可好帮忙劝劝……” “纵是越王来了也是无用!”妘楸冷眉冷眼觑过他二人,止了他二人盘算,再次声明,“自此东越是东越,我妘楸是妘楸!你回去告诉蔚朔,他但凡还有几分男儿志,有几分越人骨,就休再来扰!若说你东越山林溪渊也不能容我,那我自会往别处去,绝不再沾染你越人分毫!” “楸夫人说这话还不若当下杀了我等!”方垣急道,“自夫人去后,我王已是悔之不及……” “我但有半分余力,你当我不杀尔等!”妘楸喝断方垣欲代其君上说情之言语。 方垣窘然,再次看向萧奕,萧奕一壁拨开仍横在自己肩上的利剑,一壁狡黠笑语,“不是说了,但有半分余力必杀尔等!尔等还未被杀就是说她早已无有余力!”说完看向妘楸,妘楸一惊,将喝一声,“萧奕!你敢……”话音未了,萧奕劈掌扫过其后颈,无瑕都未及反应,妘楸顿觉眼前一黑,歪头倒在了无瑕身上,无瑕将要暴起,萧奕急言,“我们是救她!你且稍安勿躁!” 方垣觑着萧奕,未想到他真敢动手,忍不得要提点一二,“总归说,夫人亦是君,我等为臣……” “你才是臣!你全家都是臣!”萧奕冷喝,“最多管两个时辰!你且看着办!是跪在这赔罪还是弄下山疗伤!她若醒来依旧撒泼可也就是你们自己想办法了!竟些屁话!与越王一般无用!” 方垣顿时立目,将要争说,又被萧奕抢断,“人可就交在你们手上了!自此去是生是死……”萧奕说时又扫了眼方垣身后十数位甲士,略有所思,却也只是喃喃一语,“且看你等命数了!” 方垣虽心中不忿,可也实无可说!毕竟人是他救下的!照眼下情形看,要是 真等他几个追着异像寻人救人,那楸夫人可也死过七八回了!方垣见萧奕提剑要去,忙又追问,“你往哪里去?” “柏谷关!”萧奕头也不回,冷声答他。 “大将军还未出关吗?”方垣继续追问,“我一路来可是见初阳城铁甲已绵延数里……” “正为待我消息!”萧奕这才回头极不耐烦应上一句,“未知前方是池是渊,冒然向前岂非寻死!” 方垣急转思绪,又问一句,“你说前方……莫不是自帝都来?那你这路线走的可不对啊!” 萧奕狠皱眉头,提剑又绕了回来,与方垣四目相对,冷笑问,“你想说甚么?是疑我来路不明还是疑青子翱居心不良?还是疑这女人……”他瞥了眼昏迷不醒的妘楸,似乎另有踌躇,“我还是将她带走!凭你们几个,凭越王……”萧奕不由冷冷哼之,又向方垣伸手,“可否借氅衣一用?” 方垣此回倒也乖巧,迅速解下背上披氅,却并未交在萧奕手上,而是俯身置向妘楸,将其周身包裹严实,展手臂揽入怀中,重向萧奕堆笑致谢,“我王夫人就不劳大将军的人费神了!我多问两句不过是想推测夫人行径,以度百里家是否已知夫人身份,此回行刺又倾多少人力。” 萧奕愕然,“原是百里一族!”叹罢又盯看方垣,说道,“我若是越王,必得一人一马踏平百里家!” 喜欢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3) 方垣正思量萧奕这话背后用意,却见眼前人影一闪,其人已飞身跃上树枝,三冲两纵没了踪影。叫人不得不感叹:这等身手也要受武安大将军驱使,足可知初阳青门何以个个有恃无恐! 不过此样人物肯援手楸夫人,倒也叫方垣十分稀奇困惑!按说青子翱与这位夫人那可是水火不相容也,而他的麾下身负使命自帝都奔回,却还要赶来这白虎涧横上一剑,应该不是偶遇! 然眼下却也不是揣度个中关联的时候,方垣只能吩咐众人列开队形先向山下移动。彼时,半月升空,洒向林间层层霜色。两名甲士前方开路,四名甲士分护左右,余者皆护守队尾,将方垣与之前那位老者围在中间。方垣则是双手托抱着妘楸,竖耳静听,立目侦视,不时觑一眼紧紧随在脚边的雪狼,唯恐去往城中的这短短山路再出意外。 山风过耳,夹杂着各种奇声异响,时而如鬼魅引泣,时而似猛禽惊鸣,时而又似野兽吟啸。方垣等人越走越觉毛骨悚然,虽则个个男儿,又身披铠甲手握利剑,然山林之幽实如渊泽,且远且深且难见行路。再走不多时那樵夫忽幽幽念了声,“又走回来了!这是……是走不出了!” 方垣心惊,斥问老人,“我们分明是一路向前!且是溯着山涧水声!你如何知是又走回来了!” 老人举头仰望暗黑天幕,又转圈看四周参天古木,喃喃道,“莫不是有鬼怪挂了帷幕……我们走来走去都只是在这帷幕内打转!走不出了!走不出了!军爷若是不信可在树上做个记号……” 樵夫话未讲完,已有甲士上前抽剑在树干上刻下一个叉号,之后亦是疑心惶惶凑向方垣低语,“确实不对!我们走了这么久,按说也该看见山下接应的火把了!可是,这四周依旧漆黑……” 方垣闻言愈发惊骇,立时喝住队列,使众人原地戒备,又指派两名甲士,取出随身绳索,将一头系于树干,一头拎在手心,向他们自以为的“山下”探路。两甲士依令而行,一人拎绳索,一人举火把,缓缓没入幽林。火把微光渐去渐远,方垣又令随后跟上两人,如此依序而行。 还就不信那绳索还能自林中再绕回来!方垣仍以为他众人不过是自己吓自己!可是待去了四人之后,忽地起了一阵邪风,枝摇叶舞,簌簌生寒!随在方垣脚边的无瑕立时低吼了一声,弓背做御敌之态。方垣争喝众人,“列阵!”。刹时剑光翻涌,将托抱楸夫人的方垣护在中央。 却听樵夫忽大喊一声,“火把灭了!下山的火把灭……”喊声戛然而止,却听噗通一声人 已倒地。 方垣大惊,未及反应,又见四围甲士接连倒下四位,余下两个惊骇了得,提剑正欲靠近方垣左右,却是脚步将移也轰然倒地。至此几近全军覆灭。方垣才省悟萧奕那句“是生是死全看命数”,显然他几人的命数是终了于今日!他四下顾看,正想放下妘楸以拔佩剑,可倒底还是晚了,只见迎头一道冷光,阴森剑气扑面而来!他不过一个宫廷侍卫,哪里见过这般杀伐! 幸在还有无瑕,一个飞跃扑向剑光如闪,却听空中一个清脆女声喝骂,“孽畜!杀的就是你!”剑气盘旋绕上无瑕的脖子。方垣眼睁睁看着,不由沉沉念了声“休矣!”,深知今夜再无生机! 剑光缠上无瑕后颈,只待一个翻转必狼头落地。正这生死之间,又一道厉闪劈下,“噌”的一声断了那剑光怒杀,救下无瑕,翻手又一道迅疾长闪,刹时劈出一方天地,将那凌厉杀气摒于十步之外。待来人站定,方垣才看清竟是去而又返的萧奕,不觉长舒口气!知还有望一博! 萧奕提剑护在方垣身前,仰头望对面树干,沉声喝问,“百里家的女子?既已归来何不现身?”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树上飘落,“又是你!多管闲事的东西!既知我是百里家!还不退下!” 声音落定,人也站定,清冷月辉下,一身枫红色衣裳,手提血色长剑,细眉柳目尽是杀意。 喜欢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4)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方垣不敢置信是眼前这少女杀了他所有甲士,且悄无声息无迹可寻!百里家若都是这等身手,凭他一个怕是也难护送楸夫人安全回宫!再调多少铠甲怕也无用! 萧奕对眼前复又归来的少女似乎饶有兴趣,半眯着眼在少女身上打量许久,终是掷下一句评断,“巫族血脉传到你这里便也是到这里了!可见偷来的总是偷来的!百里家……”一声冷哼! 百里蓁怒溢眉眼,擎剑喝问,“你又是谁?莫非也是巫族?你等纵是自认纯正,然只要涉足中原之地,若为玉室所知,必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你若识时务,且归顺了我百里家……” “据我所知,百里启尚在皇廷为囚,生死难料!未知你百里家之后由谁人掌舵谁人图治?凭你吗丫头?”萧奕冷言嗤之,“我在南海之地曾听过一传闻,说是与百里家女子交合可得百年不老之身,这话当真?你可识得自己此份精贵?可有择婿?或是说你族人可曾为你择婿……” “放屁!”少女焦躁暴怒,破口大骂,“有胆报上名来!也好叫你祖宗十八代知道子孙断在何处!” 萧奕大笑,“手下败将尔!还敢如此猖狂!留你性命不过是想等着巫族亲自处置你等叛逆!” “所以你不是巫族!狂徒!那你就是找死!”百里蓁忽地剑起,刺向萧奕。 萧奕也是佩服她这等拼死一博!横剑抵上,剑光如闪,且厉且疾!方垣只觉眼前如有寒星坠世,道道冷光,劈得树动山摇,天地亦为之变色!只是杀敌的非青门剑法!方垣看得怔怔恍恍,才知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昱天下的河清海晏,要么是井中窥天,要么是白驹过隙。 百里蓁已有先前的断剑之辱,对不明来路的萧奕不是不忌惮,她本想趁他离去之机再次掠回妘楸,未承想萧奕去而复返,她情知中计,可百里家的处境又使她退无可退。若然叫那巫族女子再次修复灵力,那他百里一族当真要在这世上烟消云散!其族百年功业必将毁于一旦! 萧奕持剑御敌,剑若流光,舞起来行云流水,若忽略杀意不计,一旁观之倒甚是赏心悦目!然他之信手拈来于百里蓁而言却是千钧之势,两下交锋三招之后即已定了胜负,余下皆是百里蓁的挣扎求存,与萧奕的探奇戏弄。中间还要寻机讥讽,“你若已是百里家之上乘!奉劝尔等还是弃武弄文!耍点心机!卖点色相!或还有功成那日!”说时剑势忽然凌厉,招式皆指要害,仍不忘警告一句,“不若我今日就废了你这点武学!以助你专心弄色!他朝 或有倾国之技!” 萧奕话音未了,剑光已织成天罗地网罩向百里蓁。百里蓁仰头望见霜色天幕,知道休矣,横剑强破,却听噌锵几声脆响,长剑崩断,数片锋锐迎头砸下。她还想凭灵修之力再进,挥掌瞬间却是心脉吃痛,似有利刃穿心,痛得她一声哀呼仰摔在地,剑光缠身,顿觉四体零落! “高人饶命!”百里蓁忽大喝一声,蜷起了身子,眼见着寒剑霜锋抵进咽喉,再不敢挣闹半分。 萧奕擎剑冷笑,“原也是个贪生的!贪生却不听劝活该受死!”说声举剑要刺,百里蓁立刻哀求,“高人!义士!求再恕小女子一回!赐下高名贵姓,小女子定为恩公立牌修祠,世代供奉!” “不可信她!当一剑杀之!”方垣上前急言。只为百里蓁方才那话听来似曾相识!他有听蔚拓讲过,当初白猿谷内蔚胄跪求“仙子”救治君王时大约也是这样一番辞令,只是演到后来并未演出祠宇供奉,倒招来满山铠甲及至庙堂诛杀!方垣以为,诺言若可信,天下也非今时天下! 萧奕冷眼觑来,笑意深远,却是右手倏地翻腕,霜刃划过百里蓁纤细脖颈,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百里蓁虽心底呼痛却未敢妄动,只怯怯盯看着仍抵在胸前的长剑,大气也不敢出。 “去吧!”萧奕斥令,“人头且寄下!离妘楸远着些或还能苟活!若再遇见,必叫尔等灰飞烟灭!”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5) 方垣即生困惑,又有怨愤,更多则是担惊受怕,对萧奕纵放百里家少女之举实难以理解! 萧奕则是收剑入鞘,淡定扫过四围,对倒在枯草败叶下的甲士也只是微微叹息,漠然道,“回去告诉越王,他若护持不住合该放人远走。我闻南召风室与百里家相处三世君臣,想来必有制衡百里家之秘法。楸夫人若是去了南召,或能得别样天地,如鲲鹏入海天也未可知!” 方垣不敢质疑,更不敢驳斥,惟是沉静问了声,“倘若百里家的人再杀回来……又该如何?” 萧奕举目东方,“天色即明,我会送你到山下城池。你手上总该有调军手谕吧!铠甲百重总护得住一个人吧!况乎,只须你等坚守三天,三天后她当会复原,到那时又是她一人护你众人!” 方垣点头,不敢多言半字,惟剩尾随下山之力。路上终按不住好奇又小心探问,“还未请教阁下尊名!在大将军帐前居何职?来日王上若问起,今夜丰功当属阁下无疑!也好替阁下请功!” 萧奕回头觑他一眼,一副“你不配知我姓名”的神情,只淡漠丢下一句,“她知我名姓。足矣!” 实则妘楸也不知初阳城里萧姓一族其家门起自何方。她读过的大昱史书里从未有过哪个名门望族姓萧。那萧奕身手了得,又或许单列异士刺客之篇,又或是其祖上为避某种祸乱更名易姓也有可能。只是这些都未待妘楸思索明了,既陷入无边的黑暗。这却也是她此生不曾有过! 再醒来时,又是四面帷帐如同牢笼,妘楸只觉周身乏力、百骨生痛,待缓了好半晌才生出一点气力,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臂将撑上床案,前颈后肩顿时如碎裂般痛到钻心,又不得不跌回枕上,刚刚生出的一点气力也消耗殆尽,折骨之痛又欺得她泪盈眼眶,冷汗渗背。 许是弄出了声响,帷帐外有人小声询问,“夫人?是夫人醒了吗?”说话间帷幔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一张清秀的面容探了进来。妘楸蹙眉瞥过,又惊又疑,“采薇?你如何在这里?这是哪里?我莫不是在作梦?”妘楸心惊自己倒底昏睡了多久,莫不是真被他们运回了越王宫? 宫女采薇却是大喜过望,倾身扑到床前,又笑又哭,“夫人!夫人你可醒了!奴婢还以为你……呜呜……还以为那蠢蠢的女医再救不回夫人了!夫人!你去了哪里?可是让我王好找!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呜呜呜……那女医割了好些血肉下来,可是又没想到夫人的骨头都被毒成黑色了!呜呜……这可怎么好?是谁伤了夫人?夫人去了哪里?奴婢以 为夫人救不活了……” 采薇边哭边说,边说边哭,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妘楸不觉紧皱眉头,撑力缓抬手臂抚了抚采薇发髻,轻声劝慰,“我这不是好好的!你王未与你说过……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 采薇仍啜泣难抑,扶住妘楸手臂轻轻放好,眼泪仍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休,“夫人的伤……女医叮嘱不可乱动!夫人这会就安心养着吧!方都尉已经调了三百精锐守护驿舍!还说已经传信回都城了!要不了几日王上必会亲迎夫人回宫!未知王上见了夫人这般又要怎样疯癫!” 妘楸这才知晓,原是被安置在了驿舍,还调来甚么三百精锐,莫非又有谁人来袭?原来的铠甲竟全军覆没吗?妘楸缓了口气息,央问采薇,“可好先扶我坐起?只这样躺着属实头晕!” 采薇却有几分为难,“可是……夫人的伤……”说时眼泪又噼里啪啦落下来,“奴婢奉方都尉命令,曾一旁监督女医清创,那些伤……奴婢亲眼见了,生生剜下好些腐肉,奴婢实在是……呜呜……” “都过去了!”妘楸仍轻声安慰,“我如今还活着!你又何苦为几块腐肉伤怀?我现今只是乏力,你扶我起来喂我几口水喝,赠我一点粥食,使我落个饱腹,岂非有功大过你这样哭哭啼啼?” 采薇这才省悟,忙擦了两腮泪水,匆匆应着,“我这就去唤人!侍奉夫人!夫人切莫忧心!” 喜欢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6) 确也无甚可忧心了!外有铠甲,内有良婢,外可御敌,内可疗伤,那就且这般休养两日吧! 妘楸又听采薇絮语才知,原来自她走后,越王先是自往四方奔波数日,寻觅无果便回了宫廷,待整治了宫闱与朝堂之后,又派出琅华殿上所有侍卫与婢女,分往四面八方寻找妘楸踪迹。 “光是夫人的画像就画了百十幅!分派在各阶侍卫手里!告示更是贴得城郊皆知,说了只要见得一星半点的异端怪像,必得上报官府,异像得证必有重赏!王上此计当真英明!虽说之前都扑了几次空,可是夫人倒底还是被我找寻到了!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王赤诚,上苍犹怜!” 采薇一壁侍奉妘楸餐饭,一壁絮絮念念,“若是再寻不到夫人,只怕王上当真要疯了!” 妘楸几次想拿过木勺自己进餐,都被采薇轻巧阻止,又不无悲戚地哭诉,“夫人瘦了!奴婢乍见夫人那会几不敢认!还以为是方都尉捡了支鬼魂回来,”说说又开始抹泪,“夫人都瘦得皮包骨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夫人必是无处可去!又无娘家,又无族人……”话未了又泣不成声。 妘楸本对自身遭遇不以为意,她知是自己错判了形势、倏忽大意,才给了百里家可乘之机。偏采薇一番辞令,实实道尽她现下惨况,又句句指戳她心之痛处——无有娘家,无有族人!是啊!但得一个可援手可倚靠之同类呢!形单影只,前路茫然,此是她最难支撑之孤弱! “好了!再说我真要同你一起哭了!”妘楸不得不喝住采薇絮语,“也难为你随一众兵甲行军!” “不难为!方都尉知我极有用处,路上不曾有一丝苛责!他们是乘马!我都是乘车!” 妘楸见她眉宇间终露一丝得意,不觉也替她欣喜,“我倒也未想过,余生还能与你再见。” “夫人还不知道,夫人的用药还是我拟的方子!那女医被方都尉唬得战战兢兢,自言从来医得都是妇人之疾,哪里见过这样兵刃之伤,一时只知止血止痛,未知解毒之法!奴婢便壮着胆子,依夫人平日所授,先拟了个解虫草之毒的方子……夫人等下,我去拿给你看……” “不必不必!”妘楸忙抚住她衣袖,“我自己教出来的弟子,又岂有相疑的道理!你必是好样的!” 采薇闻言更喜,却也露一丝忧心,“夫人可也要实说,你身上的毒……当真无碍了吗?” 妘楸笑笑,“我既活着,必是无碍。”于是又在采薇的劝说下多喝了几口热羹,方算存了些精神。 采薇又取来新衣,小心探问,“方都尉一直候在外面!想要求见夫人!夫人是歇了再见还是……” “我也正有话要与他说明!替我更衣,请来见吧!”妘楸实无意再在越地蹉跎。铠甲虽盛然她担不起祸国之名,良婢有义她更是不忍败其家园!且先出了柏谷关再说,天地之大总有去处! 方垣入见,开篇又将越王如何铺排兵力、如何悬赏重金,以求在四方通境寻觅佳人的苦心与妘楸再次详说一回。妘楸本就体力不支,也就懒怠争说半字,只是偎坐书案之后,待他将称颂越王如何悔之不及,相思甚苦,用心专一,情义深厚等所有溢美之词讲尽,才还以浅笑。 “方将军不若坐下说话。”妘楸指了指下首坐席,语意轻松,“如我这般须得仰头倾听委实辛苦!” 方垣赧然,一来为其越人所为心头有愧,再来为其君王之请难免存忧,此间实无他归坐席上侃侃而谈的道理!只能行礼辞道,“罪臣岂敢。若是累夫人辛苦,臣跪下进言便是。”说时要跪。 “方将军!”妘楸将其喝住,“你自称臣属已是抬举我了!若再自拟罪臣岂非要折煞我!休要多言,先坐下来!我与你要说的话非只言片语,更非嘘寒问暖!乃干系你王,干系东越!你且细细听了,来日须得将原话转呈你王!这其中也不是你一个臣子可推三阻四,切不可妄言!” 方垣见妘楸神色凝重,知今时境况他也惟剩诺诺,又岂有半分阻挡之力,不得不入坐听训。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7) 妘楸回想自入东越王宫之后的历历种种,朝堂无有宁日,宫闱无有静时,越王为她对峙青门、抗衡权臣、忤逆天子,直闹到人仰马翻四分五裂。这其间她或是存心或是无意,总难落清白之名。倒底是异族,但有风浪必是众矢之的。青门姑侄落难,朝堂众臣逐她出境,便是一例。 她也知自己并非无辜,故而无可怨怼,然其中教训却不可不记。非我同类,终难同心。越人待她如是。她也该待越人如是。既互相生疑,便也再无留下的必要。无论琼宇亦或天涯,都是孤身一个,那何不往天涯去,落得个逍遥自在,意寡神清! “我不会再回越王宫。”妘楸向方垣直言,方垣将要劝说,却被她抬手制止,“先听我说——你该知道,你即便讲出圣人大道,也无从改变我之心意。故而你只管细细听着,无须多言。” 方垣实无可奈何,知道这位夫人的脾性,当下即便越王在场,怕是也难更其心意之万一。 妘楸喝了口采薇奉来的茶汤,缓了缓心神,继续又言,“实则我也无须多言,径直去了,你们也拦我不住。只是,念你们这些日来为我辛苦奔走,我还是将话讲在明处,他朝你们转述于越王也算是交差,也算是我报他用心之良苦,也算替东越臣子消尔君王之执念。 “我离越地非是使性赌气,只为世事更迭、形势演变,天下又岂有不散之宴席。这其一,大将军与朝堂臣子不能容我是谓正理,我无可怨怼,更无厚颜纠缠、赖着不去的道理。这其二,我此回遇险原也与尔等无关,反是累你们有所伤折我心中确实有愧。由此也不难看出,凭越王之力实是难敌天下杀伐,我更不该以一己之祸身殃及东越将士。再其三,方将军也该知道了,欲猎杀我的是百里一族,百里一族既有此心,我之来处必是为其所窥,此后也必将为天下所知,为玉室所知,妘楸纵有异志,也绝不会以越地子民为盾,隐匿其后求得一时苟活。 “以上,烦请方将军转告越王。以谢其厚义,泯其执念。自此我们各往东西,两下逍遥。” 妘楸神情淡然、语意轻缓,然一字一句听在方垣心里都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果决。方垣知道这位夫人面前他半句可说的也没有。纵是王上眼下即刻赶来,只怕也非上回那般耍赖可以成事! 方垣束手无策,却还是决意做最后一博。毕竟寻回君王夫人能记大功一件,此事已传书回朝,然若在他手上再丢了君王夫人,那是生是死是罢黜还是抄家就全看君王心意了!如此想着便起身上前,倾身跪倒,苦苦央告,“夫人!念微臣也 算有救护之功,可好容微臣再言二三。” 妘楸点头,“旧话不要再提。只说些要紧的。” 方垣思量着探问,“可否容微臣问问,夫人离开越地欲往何处?莫非真要去往南境为座上宾?” 妘楸微微讶异,“南境?我行进的方向难道不是柏谷关?只要出了柏谷关,之后去往何处应与东越无涉罢?将军大可放心,我与越王相识一场,此后无论至何境地总不会与东越为敌!” 方垣颇为忧心,“可是微臣听闻大将军尚且停在柏谷关,夫人此去岂非……岂非自投罗网?” 妘楸笑笑,“我是要出关离越地而去,此乃你东越朝堂上下所盼!青鸢应不会阻拦吧?纵使他真有杀我之心,那我也惟有拼死一博,谁胜谁负且看各人本事,生死无怨。” 方垣不免乱了方寸,深知妘楸若真去了柏谷关,此与送死无异。既然东越有巫即将为天下人知,那青鸢杀她也势在必行。柏谷关早已集结了初阳城兵力,杀一个巫族女子再容易不过! “臣恳请夫人三思!臣已使快马将夫人今时处境奏报我王,相信要不了几日我王必来亲迎!即便夫人不愿归回王宫,那与我王再见一面、以作辞别总是情理所在吧?恳请夫人顾念!” 喜欢相思策 十一回 雪衣浴血 此心休矣(18) 妘楸缓缓摇头,已颇显乏力,与方垣笑语,“我知你君臣打的甚么主意!方才也与你说过,不可旧话重提!这话你先前已说过,我就最后再答你一次——我不会等越王来,任由尔等缠磨!” 方垣愈显焦躁,“夫人实不该如此绝情!我王为寻夫人煞费苦心、颇耗资材!况对逐夫人出走早已悔之不及,只为晚了一步往行宫接应夫人才至错放夫人远走!王上怒臣子之跋扈,即罢黜了卫相之权,又重整了宫闱之纪,且励精图治,只为有朝一日倾举国之力可护夫人周全……” “这也是旧话!你已反复申说多回!”妘楸打断其言,温和道,“我也说过,感念越王恩德,感念你等辛劳。然我之存身……”妘楸顿了下,忽觉心意悲戚,终是叹息言,“我之存身终是祸事。” “祸事与否岂由夫人一人评说!我王视夫人为至珍至宝……” “这话不要再说!怎地这样无赖!”妘楸终有几分恼了,蹙眉叹息,“我累了!将军先退下吧!” 方垣跪着未动,还再苦思对策,“但求夫人……顾念微臣。微臣已报王上寻得夫人,若使夫人再从微臣手上走失,那微臣必是死罪。夫人若当真顾念我等辛劳……也非止辛劳,随我上山的十二名甲士皆已殒命。夫人但有怜悯之心,就请夫人务必与我王见上一面,再言诀别之志!” 妘楸明显力不能支,倾身伏向书案,作势要取茶盏,采薇在旁见了,忙将茶盏推至妘楸近前。妘楸还以微笑,慢拾茶盏喝了口茶汤,才算缓了口气息与方垣作言,“方将军或许不知,我因何缘故流落至此。自离我故园……世人不曾怜我,我又何苦要怜世人?我最初的怜悯之心……不过是换族人零落……家园消弭……”妘楸复又深吸了口气,以抑住喉间哽咽。 然一旁采薇却早已泣不成声,威威道,“我怜夫人!采薇斗胆!愿怜惜夫人!求夫人不要伤心……” 妘楸愕然,转头看见这位越宫婢女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又是泪水涟涟,终是不忍,笑称,“不要再哭了!之前竟不知你有这许多的泪!好了!不要哭了!你若情愿,我倒是可以带了你去!只是此去必是背井离乡前途难料,其中有多少艰险我亦不知……” “我情愿!我情愿!”采薇点头如捣,“我情愿追随夫人!无论去哪,刀山火海也必追随夫人……” 方垣看得呆住,想着本来好好的苦肉计怎么就……怎么还就诈出来个叛变者!方垣盯看着采薇,不觉灵光一闪,重又振作精神,向上言道,“夫人既心意已决,微臣惟有 最后一请!请夫人准许微臣为夫人驱车御马,护送夫人至柏谷关!倘若真遇大将军为难夫人,以臣之力虽不能抗衡之,然臣七尺之躯总还能为夫人挡几道刀剑,撑一时之生机!恳请夫人准许!” 妘楸将要回绝,一旁采薇却劝言,“夫人,我们当真需要一个驾马御车的!若是凭我们两个走去柏谷关,自此地去总还要走上三五个月!况且如今有兵马调动,我们穿城过郡还须有官碟文书,不然也是个极大的麻烦!再就是,若只我们两个女子,看在路人眼里总是好欺的……” 妘楸笑笑,无谓他两个做何盘算,知他们是出不了柏谷关的,一路跟去倒也无妨,眼下便只好先应下,“既这样说,那就烦请方将军准备车驾吧!容我再休养两三日便可启程!” 方垣立时转忧为喜,心底算计的是:管他这位夫人去哪,只要依傍在她身边,便算不得丢了王君夫人。至于说柏谷关的青鸢……且过一关是一关罢!再发急函催催王上,盼他早些赶来! 方垣临去时忽又想起,“是了!臣这里还有我王写给夫人的亲笔信,臣临来时王上千叮万嘱定要交在夫人手上,且盼夫人一封回函。”说时自怀中取出信笺,收手奉上。 采薇接了,转递给妘楸。妘楸只是瞥过,并无伸手要接的意思。采薇见状只好将信端正放于案上。妘楸低头看着,仍无拆信之意,淡漠询问,“信中……可有言说要事?方将军直言就是!” 方垣忙答,“臣下岂敢私拆王上信笺。还请夫人亲阅。我王相思若得夫人一点墨稿也必欣慰!” 妘楸无话,已乏力至极,只能令方垣先行退去,自己则由采薇搀扶着重又躺会床上,一时心力憔悴,四体空乏,卧床合眸仍觉天旋地转,这一回未知还能否恢复如初!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1) 颐阳城,皇廷内,一处幽暗的密室里,召国国师百里启正被囚于此。自勋帝开始疑心越王钟情的女子或许是巫族女子,牵累这位国师也更迭了幽禁之法。由先前的只受暗室之困,到今时要受脚镣之缚、腰枷之锁,更有数十重甲值守于密室四面八方,如此情形要得是一击毙命。 百里启深知与玉家天子的对决才刚刚开始。他虽被施了粥汤米水,然一天一羹勺的量也不过是为维持他那点气息罢了,既不叫他死,也不叫他生,如此这般远比酷刑加身更折磨其心志。 自百里启凭一言之力在东越与皇廷之间筑下沟壑,眼见就要引出青玉之战,勋帝却在慎思熟虑之后重将猜疑投回南召。那位召太子的轻狂狡诈,若非胸有偷天换日之志绝不会来帝都搅此波澜!况乎风王族戏弄天家,将帝姬之婚玩弄于股掌,实叫勋帝越想越恨,越恨越想杀之! 然毕竟是封国储君,非得重罪实证也奈他不得!那就先拿其国师开刀!勋帝自我静定了两日,仍决意再审百里启。倒要看看南召在借越女藏孕欲引玉青两族战事之后还能使出怎样计谋! 正门被推开的一瞬,本已气息奄奄的百里启莫名打了个寒颤,未知是凛冬将至还是杀意临近,他自地上缓缓抬头,仰看门外投进来的一点暖光,并鱼贯而入的一众铠甲,知今日非只是一勺粥汤的“恩赏”了!随着望见勋帝负手踱入的身影,百里启身上又是一颤,知结局终是来了! 勋帝身后是几名宫人,有人抬了座榻,安置于大堂中央,恭请勋帝上坐;有人抬了草席,铺展于勋帝脚前,见勋帝摆手,又拖着草席向外移了半尺,已非其足尖可抵之地。这个时候又有宫人举了托盘进来,盘上摆有各样刑具,或钩或刺,或锯或斧,皆晃晃灼目,骇人心志! 百里启虽则无力,然刑具近在咫尺,他全然看得真切,还想撑力行君臣之礼,却在勋帝手掌轻抬间,被两名玄甲提着肩臂拎到了席上,又有人端来一碗热汤,道一声,“为百里国师暖暖身子,舒舒筋骨,这之后啊——也方便小的们做事。”说时一碗滚烫的药汁即捏鼻灌下。 勋帝偎进座榻,立单膝而坐,神容无色,向下睥睨着百里启,半晌才幽幽道来,“百里国师使得好计谋!朕曾问过召人,国师何以为国师!正为存此疑惑才召尔前来!未料乍见之下,尔既给了答案!着实令朕惊叹不已!只是也更加困惑!朕今日来便是要再向百里国师请教,国师若能坦率直言报朕以赤诚,朕也愿怀柔赐你安身之地保腹之食使你安保性命。如若不然……”勋帝抬手指了指排向百里启脚边的各样刑具,“你且说受得住哪一件,朕也会赐你依次享用!” 百里启瞄向脚边,铁镣之外又多数件铁器,有的逞亮生辉,有的血迹斑斑,触目无不惊心。百里启明白,今日若非致死也必得致残,身下草席非上宾之殊,乃裹尸之棺!只是,以卑微之门谋万里山河,碎几具尸骨,流几池鲜血,又算得甚么!惟望身后再继之辈不失奋扑之勇,不弃登天之志!他伏首下拜,口中称颂,“臣百里启拜听吾皇教训!但有问责,臣必告之以诚!” 勋帝对百里启的恭谨也只是冷笑嗤之,直入正题,“南召苦心设计,先有巧取东越檀溪关五城之谋算,又有诓骗帝姬下嫁召王之诡计,未知在此之后,召国尚有何计,欲成何事?” 百里启举目怔怔,浑浊老眼竟透出几分无辜,他心思翻涌,知风梧必是到过宫廷了,原本议定的以储君联姻玉室易为以召王迎娶帝姬,这位召太子的谋算他确实难以度量,又岂知后事! 至于取檀溪关五城,初衷是为兵入大瑶山以探山中隐秘,也即山巫燕卯兵败之缘由。然今时兵败之因已明,大瑶山藏有另一支巫族部落已得实证!那么此样实情又是否要告之玉室? 喜欢相思策请大家收藏:()相思策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2) 百里启心底踌躇,试探着答,“臣下不才蒙召王抬爱,领召王之令辅佐朝堂政务,兴盛国运社稷,开拓疆土领域。檀溪关之计实为开疆拓土之小计也。陛下识天下舆图,该知檀溪虽划属越地,然其两岸上下流域计三处渡口皆为我召人贸易往来必经之地。东越据城而守,常无故加收渡费关税,取利之高使我召国商贾几近无利可收,故而,此事最初是由外威一族澹台家提起,游说于朝堂,鼓动于市集,我王以为事涉国库之收,便令臣下全权处置,才有此拙计。” 勋帝微微蹙眉,未料又扯出个澹台家。澹台商贾,天下闻名。而越地税高则伤利,澹台家谋利而算计,此说倒也通顺。百里启既敢指澹台之名必是事出有实,也不怕传澹台家查实对质。 “那么联姻之议呢?”勋帝另外追问,“你可知之前有个百里荟,曾来朕的大殿上宣言,召太子仰天家之尊,慕帝姬之荣,欲求娶之。为此还不惜诽谤越王,嫁祸东越。可如何到召太子这,联姻之议竟变成了召王?召王年岁几何?帝姬年岁几何?你南召何敢戏弄天家!欺凌帝姬!” 百里启连连摇头,“这事老臣确不知情!太子年少,心性未定,素日里国政之治亦有朝令夕改之例,召王宠溺,朝臣畏惧,上上下下总是劝谏无门。此回联姻之策,原本也是出自太子……” “你有一女?”勋帝忽又直言质问,并无闲暇听那等推托之论。 百里启恍了恍神,答说,“臣是有一幼女,未知……” “与召太子相识?还是曾献与召太子?” 百里启倾刻恍然,连忙摇头,“非也!非是如此!陛下!臣之幼女……草民也,柳姿也,何敢……何敢……何德何能何敢作梗于帝姬之姻缘!臣……臣……”百里启忽地灵思一闪,“臣以为,太子若以‘心有所属’拒婚帝姬,其所属之人非是臣之幼女,而是另有其人!太子若当真属意臣之幼女,又岂会陷她入这争斗漩涡,遭人嫉恨,及至遭遇诛杀!陛下明睿,但可细想!” 勋帝微微点头,又问,“那么国师可知召太子属意之人是谁?莫不是召国将门盛家的女儿?” 百里启凝神思索,依旧摇头,“据臣所知,盛将军家里并无适龄女子可入侍东宫,不然……不然太子起初也不会起意要联姻皇室。老臣是说……太子最初确有诚意要求娶帝姬,其亲手罗列的聘礼清单,其丰厚应足可见其赤诚。只是,这后来如何又改了主意……老臣确实不知!” 勋帝听到此处也另有猜疑,便也不再迫问,而是直言召国所谋 ,“所以,无论帝姬嫁与谁人,召太子不过是想接其入南境为质,待他年起兵之日,风王室手中也好有所凭持?是否?” 百里启心惊,未想如此讳莫如深的计谋竟被勋帝质问于当面,不觉怔了又怔,一时竟措不出辞令应答。几次张口,都踌躇难定,答是,是反;答非,是奸!而是反是奸都是死罪! “这个……这个……”百里启最终还是点头,却又竭力争辩,“若论兴兵之志,怕是也非止南召一家!陛下明睿,心底应该有所觉知!若论大患,东越青门才是玉室皇权之大患!自古有盖世之功者,有万乘铠甲者,哪个不觊觎皇权!陛下若能细细思量起来,南召不过是有心而无力;初阳青门才是但凡有心必得其力,更得其势!陛下防之不慎,必丢万里河山啊!” 勋帝神色如常,只是眉宇间微露杀意,仍淡漠着言,“既然国师又言及初阳青门,朕倒想问问,青子翱大瑶山平乱平得是甚么乱,百里家可知?”问过忽又摆手,“罢了!朕也乏了!咱们还是省些力气!你就直说,越王自大瑶山带回的那个云氏女子——她可是巫族?!” 百里启恍如受当头一棒,举目怔怔,全是茫然。他有想过会被诘问计取檀溪关之谋,会被迫问风王族篡权之谋,故而心中早已做了应对。然关乎越地有巫、且巫在王廷,这事他也是刚刚算出,如何竟也遭天子猜疑?难道还真是越人个个愚蠢,终是有人露了痕迹?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3) 越王自大瑶山带回的女子是巫族,此事若被天子确实,那女子自是全无活路,东越也必受天下征伐,那么百里家呢?还能否于乱世中坐收渔翁之利?只怕不能!对大昱皇朝而言,百里一族亦非同类!风王族视百里家为器物,能用则用,无用则弃!玉室天子又将会如何待之? 百里启入宫之前就思量过此中利害。深知巫族尽覆,百里家也必不存焉。且当下形势,能同时制衡玉室与青门,并能与之对峙交锋的大约也惟是那巫族女子!无论成败,至少可消耗玉青两家锐气!若换他百里家与玉室,青门,并风王族迎头对阵,只怕死得连片骨渣都不会剩! 百里启心思掠过天下四境,终究还是扮作无辜与茫然,恍恍摇头,“臣下不是很明白……如何越地之事,陛下也来质问老朽!臣是召人!越王迎回谁家女子,召人又如何知晓?况乎是巫……况乎这天下又怎会有巫?陛下应最清楚不过,《大昱春秋》有载,巫族三百年前即尽数覆灭!” “那你百里家又是自何处来?”勋帝阴沉质问,“《大昱春楸》可是只字未记过百里一族!朕倒是使学宫子弟翻过所有的召地志集,你百里家在南召也不过是三世臣子,再向上查,毫无影踪,此等微末之流又何敢言世家?何敢论《大昱春秋》?只怕尔等祖上也非是召人!” 百里启依旧装痴作傻,“这个……臣下门楣之卑微、出身之微末,莫非也是罪过?百里族子弟最初之最初确是行走于野,以百草为食,百兽为邻,参天地,理四时,得占卜计卦之法,成行医采药之技,积累世之功方得立足于世,又为巧运之机方得见悦于王族,一步一积……” “胡诌八扯!”勋帝喝止,目带杀意,“朕可以不追究尔等出处!你只说越王之妻是否巫族?” 百里启陪着万般恭谨,卑微道,“臣确实不知啊!臣是召人,何以知越宫事务?百里家世居召地,祖为召臣,但为召国之政鞠躬尽瘁,焉有余力顾问别家杂务,那个越王之妻臣岂识得……” 勋帝不由冷笑,神色间露一丝阴狠,“百里启,朕倒是再次见识,国师何以为国师!只是若然失了左眼你仍如此说辞,朕倒愿信你七分!”说时沉声静气指令左右,“先取他左眼。” 话音未落,四位玄甲应声而上,各擒一肢将人按倒在地,又有位老宫人捉了把雪亮弯刀临到百里启头顶。百里启早已惊骇得浑身打颤,大声疾呼,“陛下!陛下!老臣句句实言啊!老臣出身陛下但可问太子……问我召国太子!我王亦可为证!召国满朝臣子皆可为证!陛下陛 下……” “朕问的是越王迎回的云氏女子!那女子是何出身?你可有话说?”勋帝再次喝问。 百里启仍咬牙回说,“臣如何知越地之事!臣乃召民!越王宫闱何以窥之?陛下疑心合该提越人来答!陛下……陛下仁德圣主,如何使得酷刑逼供!臣乃召国国师,朝堂上卿……陛下!陛下三思……啊……啊……”后来就是声声惨叫,如新月般的利刃自眉骨切入,顿时血流如注。 勋帝只冷眼看着,他已有九成把握可断定那云氏女子必是巫族,只是尚不能确实巫族残余倒底还有多少力量,那女子又威力如何。而眼前这个百里启及其整个家族是最有可能与巫族存在某种关联的可查线索之一。若想谋定胜局必得知己知彼。若要知己知彼,百里启即是路径。 幽暗的堂屋里回荡着百里启凄惨的叫声,勋帝只觉喧闹,蹙眉旁顾,正这时身后跑来一位老宫人——正是几次奉旨宣召风梧的那位——他急匆匆跑来,难掩惊骇向上报说,“回……回秉陛下,刚刚诏狱传来消息,说是……说是召太子杀了两个狱卒!” 勋帝眉头又紧一层,沉声问,“如何?他竟逃了?”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4) 老宫人抹一把额头汗珠,急答,“那,那倒没有!诏狱铜墙铁壁如何逃得出!即便逃出,那外面可还有廷尉司,还有……”老宫人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勋帝阴冷目光的注视下急忙重凝心神,拣选重点,再次回说,“召太子倒是没逃。只是如今横行狱中,倒也无人能节制。诏狱校尉与廷尉司少卿都来问陛下旨意,此样人物倒底该如何处置,毕竟是一国储君……” “停一下!”勋帝忽然喝止那行刑的宫人,“或是塞住其唇舌,勿使其大喊大叫!当真吵扰!”喝罢又问先前那位宫人,“来人可有说明,召太子为何杀人?” 行刑的宫人令小宫人寻了些破布棉絮,正打算去塞百里启的嘴,却发现这位枯瘦老叟竟已昏厥。而来报信的老宫人则是伏在勋帝耳边详陈诏狱情形,正说道,“只为那近身侍卫病着,召太子想为其讨碗清水,大约狱卒不允,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召太子气不过这才劈开牢门……” 正说到此处,又有人影匆匆入内,也顾不及查看左右情形,径直扑到勋帝座前,神容即急切又欣喜,“陛下!陛下!那位静姝公主可算醒了!陛下命老奴往篱花院探看,不想去的路上正遇篱花院那边也遣人来报信,说是人总算醒过来了,特来请陛下旨意,可好再派个御医……” “醒了便醒了,你急得甚么?”勋帝冷言呵止,商伯这才回神,瞄了眼四周情形,见脚边草席血迹漫染,席上躺着血流满面的召国国师,而另一边是尚书台的承旨大监闻丑正恭谨小心地伏在御座下首,似在禀报秘事。两位老宫人四目交错,彼此都暗嘱一声——此处杀意正浓! 勋帝重又看回承旨大监闻丑,沉声斥问,“你的意思是说,召太子杀朕的甲士只是为给自家侍卫讨口水喝?未免荒谬!这位召太子属实猖狂透顶!竟还横行诏狱无人节制!朕的甲士都是些纸糊的吗!来人!”勋帝怒喝一声,商伯紧忙躬身待命,承旨大监更是又向下伏了伏脑袋。 可勋帝却一时哑然,似乎也点不出兵将可“节制”那召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啊!杀又不能,放又不甘,如何处置?一时间四下寂静,勋帝默了半晌似乎才想起还有个要取左眼的要犯,不由又蹙眉觑向昏死过去的百里启,淡定询问,“如何?左眼可去?” 行刑的宫人忙答,“未曾摘除,但必是废了!未知是否继续行刑。” 勋帝自座榻上起身,漠然令道,“继续!可多灌些汤药,吊着气息,只不要使他死了就是!”说罢转身向外,商伯忙作势搀扶,急步跟了出来,承旨大监闻丑更是 匆忙起身,快步跟出。 门外斜阳余晖尚得一点暖意。商伯抚了抚额角因急切奔走而渗出的汗水,未敢擅言。 帝王心,才真真是海底针,谁人摸得透呢!商伯原以为帝君几天几夜寝食难安,几乎每个时辰都要派人往篱花院探查消息,其忧心焦虑的必是越女之危,可如今那越女终于转危为安,也算自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却也未见帝君有几分喜色!倒是眼前这一场酷刑委实做得狠辣! 勋帝负手门阶之上,望着日影西去,沉吟半晌终是唤过承旨大监,“朕记得诏狱里还有位伏白家的子弟待审,伏白家上下屡屡为其上书请求戴罪立功。那就赐其诏狱左校尉之职,接管召太子之管束吧!且看他有无本事节制风族小儿,戴罪立功!”说罢拂袖下了台阶,未走几步又扬手叮咛,“记得晓谕那个伏白校尉,召太子身边侍从方是罪魁祸首、祸事之源,断不可轻纵!” 喜欢相思策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5) 承旨大监闻丑伏首领下勋帝口谕,本还想再多说几件召太子“事迹”,抬头却只望见勋帝背影,倒是商伯临去之前回他个“非常之时当谨言慎行”的眼色,便也匆匆追着勋帝脚步去了。闻丑正苦皱眉头,却听身后屋内乍起一声哀嚎,惊得他浑身一抖,知是召国国师又被唤醒受刑了。 商伯追着大步急走的勋帝,也猜不出这位主上是要往哪边去!穿廊过院,看似是往御书房方向,又或是要往中宫用膳?商伯心底揣度着,小心上前探问,“陛下,方才蓠花院的宴长使又递了份单子上来,还想问陛下再要些东西。”商伯说时顿了下,悄悄觑看勋帝神色,见勋帝神色如常,便自袖口里取出一叠绢纸,赔笑回奏,“这位宴长使也是有趣!先前以‘为静姝公主暖身’为由要去了许多绫罗绸缎并裘氅锦被!这回又以‘静姝公主醒来总要进食’为由开列了许多糕点羹食炙肉果脯之类,还问陛下讨要笔墨绢纸、烛台香炉,还有这个锦绣屏、朱漆案、香罗帐、紫檀榻、净瓷瓶、金麒麟,还有就是……”商伯一边追着勋帝急走,一边照本宣读。 如此聒噪不休终迫得勋帝停下脚步,正待回头斥问,不想商伯反应不及,一头撞进勋帝怀里。 商伯顿时惊惶失措,匆忙跪倒,“老奴疏忽!老奴失仪!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勋帝蹙眉顾看,无奈叹之,“你当真是老了!”叹过又添一缕愁绪,“可知朕……也非风华之年了……” “陛下青春正盛!风华正茂啊!”商伯仰头称颂,又自责垂首,“都是老奴无用!累陛下愁闷!” 实际勋帝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然此君自入主东宫,又一路走至皇位,修习的从来都是城府深邃,喜怒内敛。其少年老成在东宫时就已初现端倪,更不要说承继皇位之初要与朝堂权臣明争暗斗,更是催其心智早熟,行止冷酷。世间俗务是一年见长一岁,然朝堂之争波诡云谲,他身处权力之枢,眼过千涛,心越万壑,自是长一岁犹历三秋。算来此心已愈花甲之年! 勋帝又思及玉室前路之茫然,自己稳固皇权之艰难,愈觉心力憔悴。然那位狼子野心欲图谋天下的召国太子,才真真是风华正茂啊!冠礼之年,雄姿勃发!想到南国少年的疏狂无羁,勋帝更是忍不住要赞一声后生可畏!即便愚蠢如越王,年岁也要小他几何,前途总不可限量! 勋帝一番悲秋惜春,心绪倍加郁闷,斥令商伯,“有关篱华院事务,朕早就与你说过,但凭她们要甚么,你尽管给甚么!只这些俗物,是皇家库府拿不出吗?又何故再 来啰嗦!” 商伯连忙应说,“请陛下息怒!是老奴办事不力!只是那位晏长使行事属实荒唐了些……” “起来说话!”勋帝又呵一声仍急步向前,“你是当朕有多少空闲?竟要与你分断这些后宫琐事!” 商伯忙起身追上,一边喏喏,一边絮絮,“是是是!是老奴无用!可是……可是宴长使讨要之物大多与侍奉静姝公主病体无关!全然是借了静姝公主之名填她一己之欲壑!老奴频繁往库府支取器物,此事已然惊动皇后,皇后核查了帐目,已是两次召老奴训话……” 勋帝闻言再次驻足,商伯此回倒是及时收住了脚步,喏喏再补一言,“老奴实在不知如何应答!” “你是奉朕的旨意办事,皇后何敢质询!你跟了朕数十年,怎地这点锐气也都埋进土里了!” “不敢不敢!没有没有!”商伯连连摆手,“只是这事确不占理!陛下不知宴长使都要了些甚么!她们居然在清单上罗列战马四匹,桂舟两只,云梯一座……这,这与侍疾养病全不相干嘛!” 勋帝原本阴沉面色倒也露了些许惊奇,“她要这些做甚么?”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6) “说得正是!”商伯仿佛一腔苦楚终得谅解,愈发喋喋不休,“宴长使给的理由是,静姝公主出身将门,许是听了战马嘶鸣就醒过来了;又说桂舟两只是为往后园采摘菱角之用,而云梯自然是为采摘火柿之用;对了,还要了挂网,说是为捕鱼之用!陛下,您说这……这岂不荒唐?” 勋帝倒是轻笑了一声,“这个宴长使……朕记得也是将门出身。倒是有趣。她是几时入宫?” “老奴昨日特地去查了案档。宴长使入宫已是三载有余。只为向中宫行礼时一次失仪被禁了足,未想在那之后也未有悔改,反是屡屡厮闹于宫廷,皇后这才将其赶去了篱花院。” 勋帝不响,继续前行,回廊转弯却已是通往篱花院方向。商伯在后小心跟随,猜不出帝君是早有记挂之意还是半路萌生好奇,他倒底是记挂那位越地女子还是好奇宴长使呢? 勋帝忽又开口,“除去战马,篱花院讨要之物尽都赏赐。不必回皇后,你凭朕口谕办了就是!” 商伯略显为难,“这个……可是皇后倒底总理六宫之政,各处妃嫔用度都要归入后宫帐目,宴长使所取又非小数,且陛下若纵了此回,只怕以后愈发不可收拾,谁知那宴长使又要……” “所取非是小数?”勋帝回头觑了商伯一眼,哼道,“朕听闻伏白家在城郊有一别院,院中有池沼百亩,池上有亭台垂钓,孤岛赏鸥,池中可泛舟采莲,铺桥射桂。其周遭侍奉仆役有数百之众!更不要论院中别处洒扫烹煮之仆!然朕的长使不过是要桂舟两只、云梯一座,怎就非是小数了?难道他伏白家可筑别院大馆,朕连个落在花圃里的妾室都养不起吗?皇后再若问起,凡宴长使清单所列,皇库若无以拨付,就请皇后去央告伏白家援一援手罢!” 商伯见勋帝有怒气升腾,未敢再言。默了许久,眼见出廊道就真的是往篱花院去了,商伯冒死又小心进言,“陛下,虽说那静姝公主已然苏醒,可为着后续调养,这要不要再传个御医……” “你是想死吗?”勋帝冷言喝止,狠狠瞪视,“她若不畏厉鬼缠身,朕倒也不惮再多杀几个御医!” 直到进了篱花院,商伯都未敢再吐半字。诚如这位帝君所言,他已伴君数十载,最是知道君王喜怒易藏,然杀人之心从无隐藏。侍奉君侧,总算熬到白头,唯唯诺诺求个善终应不为过! 商伯自替勋帝处置了卫御医,就深知自己处境。东越所献女子竟是孕妇。这事皇廷之内除帝君之外应是惟余他一人知晓。倘若再使第三人知,亦或有任何流 言四起,那他就难得善终了! 再就是篱花院那一干人等,现下也不过是被选作救治越女的婢仆,只待此事一了,那位宴长使并其婢女阿嬷也必将被扫除干净,甚者篱花院也要自宫中抹去。至于那越地女子,也不过是诱捕青鸢之饵。青鸢使刺客行刺御驾,此事已满朝皆知,青门犯上作乱之心当为天下共诛!青鸢但敢入帝都,请罪也罢,赎人也罢,只怕都无法活着离开,甚或受分尸之刑也未可知。 而在处置了青鸢之后,青女这枚棋子也必是要被碾碎扬灰,至此,这番风云方可算是终了。 商伯一路上都在暗自揣度着各样形势,不由得冷汗侵背,寒意森森。待进了篱花院,却是远远就听见正堂里传出的阵阵欢声笑语。商伯愈觉心惊,唯恐那心直语快的宴长使甚者活不到事情终了,忙急步上前,正要大声通传,却被勋帝摆手制止,“都候在此地!休得做声!” 喜欢相思策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7) 正堂内再次传来宴长使的郎朗笑声,“我就是说罢!人生漫长,谁还轮不上个时来运转呢!你们肚子饿得咕咕叫那会儿,可想过有朝一日要愁这满眼的绸缎没地儿摆放!且如今那越地女子又喘过气来了,她既活了总是要吃要喝,既有她的吃喝,又怎会少了我们的!你们且瞧着,要不了两日,我必会叫你们尝尽这宫中美食!还要甚么榛果松果,我们再不吃果子!只吃肉!” “吃肉!吃肉!我要吃鹿肉……我要吃羊羹……听说最好吃是龙骨熬汤……” “要死!龙是天子!谁敢吃天子!”有人喝止了喧哗,复又压低声音说,“还别说,咱们那位天子……就是说长得还是……还是很清俊……很秀美呢!我之前听别处总有人议论,说陛下总一副老气横秋模样,我还当是个白头老翁呢!那晚见了,才知是个年轻的……” “算不得年轻了!”宴长使忽出言更正,“记得我离家那年,小哥哥刚满十五岁,少年英姿,持长剑,跨骏马,领崎山关将士送我出城,真真好不威风,好不飒爽!那才真真是年轻儿郎呢!我若是个别姓女子,非得小哥这样的儿郎不嫁!矫捷敏锐,如林中之豹!世间女子哪个不爱!” “四少主自然是英姿飒爽!可那是武将风范!怎可比帝王?帝王哪里用得上持长剑跨骏马,帝王只消一颦一怒便是杀伐千里,天下又有哪个能抵?” “那谁为帝王杀伐?还不是我等武将!还不是如小哥那等将士!你真以为挤眉弄眼就能杀人!” “可是……可是……”婢女犹豫着还要不要争,终是心底不服,继续又言,“可是帝王就是帝王!将门也得听命于帝王!那句话怎么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是君叫臣杀伐臣才杀伐……” “放屁!”宴长使开始拍桌子,威风凛冽,声音也高昂了几分,“甚么君君臣臣杀不杀死不死的!我与你说的是谁家儿郎更具英姿!帝王有甚了不起!哪个女子爱帝王是慕其英姿?他若不是帝王,与小哥放在一处,你选哪个?说啊!你选哪个!说错了晚上不许吃肉!” 许是碍于宴长使的淫威——勋帝只能这样理解,就听那婢女怯生生答了句,“那……那自然是四少主了……”勋帝又气又笑,也是未想过当朝天子竟要遭人如此编排,却还是被人比了下去! 果然是无上尊贵也比不得少年轻盈啊!勋帝唯恐莽撞如宴长使再吐甚么不善之辞,只能踱步入了正堂。堂上还未及添烛火,只一缕斜阳横过西窗,洒下一点余晖。宴长使领四位婢女正围坐主案,依旧在嘻嘻笑 语。不知是谁人瞥见了门前身影,却只是茫然地推了推宴长使手臂。 宴齐儿举目顾看,许是光影昏昏,许是隔了两日早已忘记旧影,竟对眼前所见也是三分茫然七分懒散,蹙眉问,“有事吗?不是叫你们去传御医?反正人是活了一会!再死就与我无关了!” 还果然是个借“侍疾”之名填一己欲壑之流!如此,勋帝倒也放心了!他猜忌的是那些别有用心、心怀叵测之辈,然眼前这个宴氏女子,她那点“用心”俨然是都写在了脸上!世人皆知! 勋帝又向前进了几步,正要开口,却见内室又闪出一个身影,正是那位行事利落的胡嬷嬷。胡嬷嬷绕过锦屏,直奔主案,指着几人训诫,“你们几个尽管终日里哄着主上胡闹!屋里好歹留个人啊!青姑娘若再醒过来总好有个照应!你们且这般不管不顾总有……” 胡嬷嬷正教训着,只觉一道黑影掠过案台,欺得后背莫名生起一阵寒意,她霍然回首,惊到目瞪口呆,缓了半晌才颤声道,“陛……陛下……”仓皇跪倒,急切向案台后面的宴长使频频挥手。 宴长使也是怔了又怔,方才忆起眼前人物正是那晚午夜时分搅了篱花院清梦的“贵客”!也来不及起身,只就地直了直脊背,忙不迭向下叩首,不想正磕在案上,“砰”的一声,着实疼人! 胡嬷嬷又慌又急,紧忙移了移身子伸手去扶,顺势将人自席位上向外拖拽,嘴里还不忘絮絮行礼,“篱花院宴长使,携众婢仆叩见吾皇陛下!愿吾皇圣安!未曾远迎,求陛下恕罪!”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8) 宴齐儿被拖得七扭八歪,额头痛处更是欺得她眼角噙泪,终至忍耐不得,挥臂挣脱,“不要拽了!痛死我了!”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鬼一样荡进来,一声招呼也不打……” “要死!”胡嬷嬷低呼一声,魂几要吓飞,连忙上前按住宴齐儿口鼻,切切嘱告,“不可胡说啊!” 勋帝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凌乱的接驾。不对,应是见过一回。在中宫后园,那越地女子不识自己身份时,竟还扬手打了御驾。也惟此一招尚能看出她一点点将门之风!勋帝冷眼瞥过脚下,对宴长使一众的失仪无礼似乎都毫不在意,只淡漠着问了句,“那越地女子……情形如何?” 胡嬷嬷唯恐自己这位主上又出言不逊,连忙叩首代答,“青……静姝公主午后倒是醒了片时,勉强喂进一点汤药,之后又浑浑噩噩,也不知是睡是昏又没了动静,不过气息倒是稳了许多!” “她醒时可有说过甚么没有?”勋帝再问。 “并没有!”胡嬷嬷急答,“人虽醒了,却并无力气。进药进膳尚且艰难,又哪里说得了话呢!” 勋帝注看着这位行事机敏的妇人,又追问一句,“可有何异样?” 胡嬷嬷神色诧异,惊惶回问,“陛下是指……怎样……才叫异样?静姝公主先前倒是呕了几口血,乌黑如墨,腥臭无比,不知这个算不算异样?再就是先前以温汤为青姑娘暖身时,偶有见红,想是有月信之期,应该……算不得是异样吧?若说别的……奴婢现下倒也想不到非常之事了。” 勋帝听到“偶有见红”,不由神色微动,好在无人敢仰窥圣颜,倒也无人察觉他此间异样。 总不会是她腹中胎儿不保罢?勋帝心有忧闷,亦怀郁愤,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再未多置一言便径自入了内室。胡嬷嬷寻着勋帝背影思衡再三,终是未曾跟进,而是回身抚慰起宴长使。 宴齐儿尤有愤愤,低声怨怼,“算甚么嘛!占了我的主室倒还叫我每天替她三拜九叩!真真磕死我了!好痛啊!嬷嬷!真的好痛啊!”说着扑进胡嬷嬷怀里各样撒娇,不免又挤下几滴泪来。 胡嬷嬷一壁安抚宴长使,一壁示意众人禁声,切切嘱告,“还想多活两日的都给我把嘴封死!” 众婢女都心有余悸,知方才那番“笑谈”若被追究,她们九族八辈恐怕都余不下一具全尸!一时间谁人也不敢再妄言半字。惟是跪守在案前,静静候着内室不知几时又会传来召唤吩咐。 内室里,勋帝拨开帷幔,望见床上那容颜依旧如雪似霜的女子,似乎瘦骨更瘦,薄肩更薄。 她也不过是颗棋子!勋帝心底再次响起商伯那句话,不由闷声冷笑:确是颗物尽其用的棋子!险些就挑起玉青两家战事!只是这颗棋子倒底为谁人所用?她自己可曾知道?是否甘愿入局。 勋帝微微叹息,只觉身疲意乏,索性落坐床榻,静静凝视着青鸾惨白面容。想到与她初见,她的慌乱怯弱;想到她的箫声,也算有几分机敏;想到她也曾屡屡央告,该是别有幽情吧? 倘若非是皇后擅权,挟她入宫藏于茅庐;倘若是明旨宣召与她相见于朝堂,一切是否当与今日不同?她既自知有孕仍敢往龙池复旨,必是存有退身之计!只是此计当适用于明堂,而非暗巷!她大约也未料到,天子之地,万般算计,渺小如她,实如沧海一粟,浮沉又岂由了她! 事到如今,怪只怪,你不该色诱君王!你既以箫声为饵,诱朕关情,又岂有抽身再退的道理! 勋帝抬手按向青鸾手臂,轻轻抚过她月白色里衣,缓缓扣住她纤细指尖,慢慢将其五指拢入掌心,一团冰冷,使他心头一悸,仿佛此间仍未能得她生还!这也怪不得朕!他心中默念:是你色诱在先!又何敢婉拒朕之盛情!天下女子莫敢如是!你青鸾又何敢?未免狂妄! 勋帝心念翻涌,不知不觉中收紧了手掌,她指尖上的冰冷渐渐渗入他肌骨,似乎有一丝颤动,惹他回神。他重又凝眸顾看她面容,见她眉心微微蹙起,羽睫也微微打颤,唇角蠕动似乎复念着甚么。是醒了?他俯下身抵向她前额,轻轻唤了声,“青鸾?现下可还不是你的死期!”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09) 青鸾未知是听见勋帝呼唤还是心有感知,她眉心愈蹙愈紧,羽睫颤抖着缓缓张开,明眸似一汪静水,静的无一丝波澜。勋帝看着她的茫然懵懂,俨然还未醒透,可是她眼底却渐渐泛起惶恐,大约仍有旧梦缠身罢。她怔怔凝望却并不知所望为何,口中喃喃却也不知在称唤谁人。 勋帝不得不再向下俯身,几乎是拥她在怀,附耳至她唇边,终是听清那一声声呢喃!她轻轻吐在他耳边的气息使他有一瞬眩晕,可是她竭力吐出的那两个字却又令他顿起杀意! “二……哥……”青鸾使出所用气力对着勋帝呼唤,泪水终又溢出眼底,双眼迷蒙,她实不知眼前人非是故人,更不知当下地非是故地,她只是在濒死复生之际终生出一丝悔恨,急切切想要寻故园旧人一吐凄凉,“二哥……我们错了……是鸾儿错了!二哥,是鸾儿错了……我错了……” 勋帝本已伸手扼向她咽喉,待听闻“鸾儿错了”四字,指尖微颤,终只是轻轻抚过她玉颈,然心底恨意却总难平复,他再次俯向她耳畔幽幽低语,“你既知错,朕尚能留你性命,容你悔改!” 可心思徘徊间,他复又收紧手指,掐住她纤纤细颈,恨道,“只是,你若不知悔改……朕,实不能容你!与你再说一次,天下女子莫敢如是!独你——欺朕太甚!使朕受奇耻大辱!使皇室蒙羞!此等事,自古未有!朕绝不宽恕!绝不宽恕!非是你粉身碎骨断不能偿!你可听见?!” 青鸾浑浑噩噩,响在耳畔的斥责她似闻非闻,似明不明,只知那无比熟悉的窒息又扑面淹来,似乎又一次死亡在即,未知族人还有几多剩余,未知澄儿可曾逃过此劫,那远在东极的兄长啊,未知几时来救?还有我的君王啊,可知鸾儿已落绝境!那未曾降世的婴孩,更加是顾全不来,小东西但若有灵,还是另寻个好去处罢!吾身将逝,吾生休矣,都不要怪我太过懦弱…… “是鸾儿该死……鸾儿实实该死……是我错……”青鸾泪淹两腮,全无求生之念,任由气息在勋帝指缝里渐渐萎靡,此身仿佛又坠深渊,万籁又归寂灭,只是周遭再无寒冷,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温热,罩着她冰冷的身子……实不该贪恋啊!千悔万恨,当初实不该贪恋二哥的怀抱啊!只为那一时之温存,牵累多少族人枉死!实实地罪无可恕!其罪当诛!当诛!青鸾抱恨难鸣! 勋帝见她气息愈来愈弱,却无一丝挣扎之志,忙不迭松了手指,胸间各样思绪翻涌——不敢使她死,可也不愿看她活,杀了总是心有不甘,留着又各种不忿,实不知该将她如何处置! 青鸢派出的刺客再未来过,未知是为事耽搁还是那日临去之言只是纯纯的恐吓。刺客曾言:若青家姑侄有恙必定来杀!勋帝信他有这样本事。也信青鸢麾下有此等豪杰。不禁又想到了百里启所言:若论大患,东越青门才是玉室皇权之大患!自古有盖世之功者,有万乘铠甲者,哪个不觊觎皇权!初阳青门但凡有心,必得其力,更得其势!是在位当权者不得不防之患也! 不得不防!又如何防?勋帝心思纷乱,指背不经意地落在青鸾腮下,偏巧沾染了两颗泪滴,指上一段潮湿,他反手揩向她衣领,指尖划过处,一片寒凉,惹他不禁要微微蹙眉,定神再看,眼前女子又复昏沉,惟余两行清泪挂在两腮,那样神容凄苦,委实可怜。 勋帝又复叹息,以指尖重又划过她衣领,锦缎寒凉,他索性探手入她衣襟,抚过她肌肤,依旧触手如冰!叫他不由心下一惊,这哪里又似活人!醒是醒了,总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如此想着平白又添一段心焦!这些天终日恓惶,惟是怕她真的死了!那才是人也空,计也空,堪堪白忙一场!如今总算恢复一点气息,万万不可断绝啊!勋帝忽又生出挽留之意,急切切去探鼻息,知一息尚存,又匆忙将人抱起揽入怀中,试图用自身之体温去暖她冰肌融她寒骨。 十二回 情之所至 伐谋之至(10) 勋帝拥着青鸾,思来想去,也知非她一人之错。是众人算计,推她入这漩涡!她本无心……是啊!她本无心!勋帝苦笑。原是帝王强权欲掳她心意,又岂能成?当真不能成吗? 勋帝蹙眉望着怀里的人,可也称不上美艳,甚者比不过召国进献的那些美人!可是在她,一颦一笑,一惊一惶都独具风流,偏有那么一丝柔媚与怯弱实实地惹人心怜!她若心意属之,他本想好好待她,无论于帝王之计,还是帝王之情,他都曾有心,赐她一方锦绣安若。 偏她心意别属!身子竟也许了旁人!她之错正是错在“无心”!帝王召唤,她又岂可无心!天下皆知帝王旨意是何意思!独他东越一干蠢臣装傻充愣!是要她来赌帝王仁德吗?大约以为来此陈诉一番衷情,道上一句“心有所属”,就会被放归还乡?岂有此理!天下从无这般道理! 勋帝抱着青鸾胡思乱想,想到她可怜处,心中也有那么一丝怜恤,可是想到她可憎处,又有无限愤恨总是难平!他拥着她单薄轻巧的身子,手指偶然荡过她玉颈以试她体温,可反复几回终是寻不见余温,他想到那位胡嬷嬷曾言:需得以纯阳之体暖她血脉,融她肌骨…… 既如此,倒也无须与她客气了罢?终究是不可能再放她归去,又还有谁能暖她血脉?就索性收入怀中罢!勋帝如此想着遂卸了腰带,退去外袍,宽解里衣……又抬手解她衣襟系带,剥去她缎面凉衣,露出肌肤如雪……勋帝重又将人揽入怀中,贴近肌肤,倒向玉枕,滚进锦被。 在他,是一段寒冷入骨,触手如冰;在她,则是温热灼肤,如坠温泉。他拥着她的身子,纤细,柔软,轻若鸿羽,实实惹人心怜,他不觉紧了紧手臂,恨不能使人在他怀里即刻融化。 青鸾只觉周身暖意融融,如炭炉在怀,如温泉浸身,好生舒适!她手臂不自觉地环向勋帝脖子,极力向上贴合,贪婪地想要将这份温热融入肌骨,驱走身上寒凉……勋帝本想拥着她静静休憩一晚,可未料受她如此纠缠,又如何能奈得住情欲奔涌,索性迎合她的拥抱攀附,一片片的吻痕渐次落向她清白肌肤,指尖所过带出她声声喘息,一点呢喃。 青鸾迷迷糊糊,贪享着一阵阵热浪覆身,耳根灼热,颈上胸前尽是暖风,她不觉又心神飘忽,低低呢喃了一声,“二哥……二哥……”这一声唤顿时叫勋帝停了动作,恼恨又涌上心头,正待发作,却听青鸾喃喃又语,“我们不该如此……不该如此……鸾儿不该贪恋……二哥,我们错了……”说时竟生出反抗,试图推开覆在身上的灼热,口中不断复念,“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勋帝此间也难言喜怒,知道她当自己是越王,可是却又在抗拒“越王”,该不该算她有悔过之心?她之悔过大半是为那些被绞杀的家仆罢!勋帝哼之,沉沉道了声,“你知畏惧也是好的……”指尖重又抚过她泛起潮红的面颊,轻轻拭去她眼角滚出的两滴泪珠,复又划向她小巧的耳垂,摩挲着,心生贪欲,不觉间又埋头咬了下去…… 青鸾也不知是哪里传来一阵痛意,痛得她狠狠皱了下眉头,心智有几分恍惚,她还在拼力抗拒,试图摆脱劫难重重的命数,她想着若能重新来过,当初就该决然赴死,何苦贪恋那一点温存,累多少无辜为她一夜欢愉献祭!实在该死啊!罪无可恕啊! 青鸾满心愧悔,拼力躲闪落在身上的灼烫,倏忽间心头猛地一惊,她深知那一夜她并无抗拒,她与她青梅竹马的二哥本就是两情相悦!可眼前……青鸾终复一丝清醒,才知熨在身上的灼烫非是来自她的越王哥哥!她凝神寻看,直到看清眼前人物,那样阴沉冷漠的容颜,一瞬间所有旧事涌上心头——赐白绫,杀族人,岂非正是此人!那个玉家天子!何其暴戾之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