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儿,谁是你的妈?》 1. 一刀两断 欧阳喻做了一个梦。 像是工笔细描过的场景,一帧一帧无比清晰,是她和那个人分手的下午—— 前一晚下过雨,空气泛着潮,风悄雨静。 她的女朋友是市儿科医院的急诊科副主任,名叫窦乾。 名字像老学究,人也是大忙人一个,欧阳喻早已习惯在被晾置的时间里呼朋唤友任意消磨,反正她的大学校园生活没有熬到人头秃的毕业论文,混文凭说难也不难。 今天就从她的二世祖闺蜜圈里随便抓一只作伴好了。 欧阳喻约上了蒋思捷蒋大小姐,俩人干完饭沿着景观湖湖堤散步消食之际,见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在湖里扑腾呼救。 恐怕因为是工作日的缘故,周围没有生猛好汉可以施以援手。情势紧急,欧阳喻不做思考,胡噜下肩上挎着的名牌包包塞进好友怀中:“快打急救电话,我下水救人!” 蒋思捷拉不住她,谁叫这人总是有股子不符合她们上流名媛圈的“游侠”气概。 尽管平时朋友们总调侃她的“游”是“游手好闲”的“游”,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欧阳这家伙真遇到事了有多仗义,有多豁得出去。 按下隐忧,蒋思捷拨打了报警和急救电话,略顿了顿,又给欧阳家那位大医生去了消息。 没料到窦乾秒速回拨,夹杂着医院大厅哄乱的背景声,窦乾的问话却狠狠盖住了它们,字字铿锵:“她现在怎么样?” 蒋思捷一怔,眼见几步之外欧阳喻的好人好事将要变为完成时态,她舒了口气,也宽慰对面:“欧阳快把人救上岸了,我得去搭把手。窦医生,你别担心,没什么事。” “好,我马上过去。”窦乾在挂断前只短促说了那么一句。 等俩人一起折腾得湿淋淋,把姑娘拖到水泥地上,却为进一步的施救犯了难,谁叫她们都是不学无术的二代,当然她们家的一代也不见得在这方面有多长进。 贸然进行心肺复苏说不定会弄巧成拙,俩人只好等专业救护人员前来接手。 “喂,”背后是两串挣扎的湿脚印,蒋思捷捅了捅欧阳喻的胳肢窝,“你家那位倒没看上去那么冷漠,我刚才跟她打电话,她说马上就到。” “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还通知我家窦窦了。” “嘿,你都把你最爱的包包托付给我了,万一你有个好歹,我还可以委屈一下接盘照顾你的女朋友。” 这么一句调侃出口,蒋思捷以为她会着急跳脚,没想到欧阳喻只是轻蔑一笑:“想得美,你罩不住她。” 蒋思捷闻言打了个冷颤,倒好像方才下水的人是她一样。她胆寒了,仔细一想,如果是窦医生这样的气氛终结者,她宁愿倒贴家财把这尊大佛送走,也不想与她朝夕相对。 顺势,蒋思捷把她和窦乾的对话内容转告好友,末了才咂摸过来:“你说奇不奇怪,我都没把我们的所在地告诉窦医生,她往哪赶呢?” 刚想将这种粗心大意定义为为爱失去从容,蒋思捷却看见好友脸上划过一丝苦笑。 欧阳喻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释道:“她在我手机里安装了定位软件,随时可以监测我的位置。” 这也行?? 蒋思捷一下子不吱声了。 她知道欧阳和她一样都是玩心重的人,去酒吧、去夜店,从不做出格的事,单纯图好玩儿,图年轻时候的张扬肆意。 装定位当然可以说成是担心爱人的安全,但更多的恐怕是给不羁的野马套上马嚼子,好让它老老实实地侍在身侧。 蒋思捷一时还没想好安慰的说辞,倒是欧阳喻惊奇地叫唤了一声,拉回她的注意力。 “怎么了?!” 别是这姑娘没气了吧! 只见欧阳喻困惑着抓抓脑袋,当着蒋思捷的面反复摁着手机电源键:“可是我手机泡了水,好像坏了诶。” 虚惊一场。 约莫五分钟后,待警察和医生接手现场,姑娘很快被救醒过来,她哧哧吐了两口水,脸色惨白惨白,仍不忘将救人英雄欧阳喻从头至尾一寸不落地感谢了一番。 原来是这么个故事,姑娘和父母闹了矛盾想轻生,但真跳进湖里又后悔了。 幸好,这次她的后悔有后悔药可救。 稍迟,紧随警车而来的是那道因为过分纤瘦,而时常显得荏弱的身影,窦乾没有换下医院里的白大褂,就那么皱皱巴巴地挂在骨架上。 她常常能在自家女朋友身上看到一种摇摇欲坠的破碎感是怎么回事,看来她欲将她养肥养壮的计划总是搁浅。 就这样,彼此两端,欧阳喻遥遥地望着窦乾从计程车上下来,脚步纷乱。 她对她展颜一笑,她却只顾着疾步而来,而后一点不温柔地扯过她的臂膀,将人转着圈检视了一遍。 等两人都站定下来,欧阳喻微微低头,想将被风吹拂糊在窦乾脸上的碎发摘下来,却在伸手之际蜷了蜷手指,又退缩回去。 抿了抿唇,似是看出她的意图,窦乾直接抓住欧阳喻那两根要勾不勾的手指,攥紧它们的掌心冰凉一片,带着一切尘埃落定后仍不肯散去的后怕。 欧阳喻皱了皱眉,嘟哝了一句“脏”,窦乾肃着脸色没搭理,向一脸吃瓜表情的蒋思捷告辞后,半拖半拽地将人带离。 默默无声地回到家,窦乾的脸色依旧不好。 她推着欧阳喻取了换洗衣物,想让她尽快洗个热水澡。 拖着步子,渐渐到拖不动为止,欧阳喻笑了,笑得有些索然无味:“现在是什么情况?反倒是你先给我脸色看,先对我发难吗?”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若想和谐共处,往往是有人终结了气氛,有人又马上去点燃它,才能达到一种平衡。 从前,她和窦乾总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她没有复杂的工作缠身,有更多的情绪价值可以投入这段感情,她不介意妥协,就算有时对她而言已是打破底线的妥协。 然而今天,这只安于斗败的落汤鸡生了反骨,谁不想为自己保留一些私人空间呢? “我的手机泡水坏了,但你还是找到了我。”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可真是轻描淡写啊! 欧阳喻向来阳光灿烂的面庞隐隐染上怒气,她攫过窦乾的肩胛,将她抵在墙根,动作并不粗鲁,但表明了她此刻的决心。 “除了在我的手机上装定位,你是不是还放了别的什么在我身上?”欧阳喻质问道。 眸光微颤,窦乾偏了偏视线,却并非因为心虚,而是适应着接下来的动作。她拉开欧阳喻随手摆在桌上的心肝小包包,里面藏有一枚绣工细致的素色香囊。 那是她们前年共游天堑寺时为彼此求的,欧阳喻当然记得,她给窦乾的那只香囊里不仅装着具有凝神静气功效的金露花,还有一张寓意出行顺遂的平安符。 而窦乾回给她的这一枚香囊呢?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却还要固执地看着对方抽开香囊的束口,拨开干花,直到露出埋藏其中的纽扣状追踪器。 不合时宜地,欧阳喻又想笑了,笑她女朋友连控制她都控制得这么别具一格,跟演特务片似的。 “至于吗?” “我不是犯人,连监视我也要两手准备,双管齐下吗?” “所以上上周和上周,我自作聪明地把手机留在朋友家,然后带着备用机和她们去泡吧,你其实都知道?” 面对这递进式的咄咄逼问,窦乾默然不语。 撑着墙壁的手臂微微颤抖,欧阳喻只想一股脑儿地发泄出去:“我不懂!你不想我出去玩,你可以直说,我一向考虑你的感受,你如果真的不喜欢,我可以改,可以慢慢戒掉!为什么非用这种方式!” “不是的,”窦乾终于舍得开口了,视线扫过对方因为愤懑而紧绷着的下颌,有些依恋,又有些无奈,“小喻,我对你的爱好并不反感。我,只是想要你给我多一点的安全感。” 即使你不在眼前,我也想知道你在哪,是否是我拽一拽风筝线就能收你回怀的距离。 可是欧阳喻却拧着眉头对她说:“安全感,我可以给,但你要的那么多,我给不起。” “你很生气吗,小喻?”舌尖舔过上颚,带出与对峙氛围并不相融的一抹风情,窦乾那双时常沉静无波的眼睛,此刻闪着细碎又勾.人的光芒,“我可以道歉的。” 用你喜欢的方式。 说话间,蠢蠢欲动的纤指已经搭上欧阳喻领口那颗湿答答的扣子,仿佛只要轻轻一扯,便能捅破她们之间最私密,也最幸福的那层纱。 晚霞洒下旖旎的投影,是谁的身体在升温已然不重要,因为一室浓情一触即发。 明明该是顺理成章的发展,然而这一次,欧阳喻克制住了本能,她扣下了窦乾的手指,没让那一簇热油烧进她的心房,一发不可收拾。 她凝视着她的眼眸:“又想这么糊弄过去了吗?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贪恋肉.体到会被欲.望完全蒙住眼睛的人吗?” 一瞬间,她设想了无数种窦乾可能会给的反应,却终究没有料到她竟是十足困惑又十足无辜地反问:“你不是吗?” 欧阳喻被噎了一噎。 也难怪窦乾会这样想,以往窦乾有失分寸惹她不快的时候,她确实会顺水推舟,放纵自己沦陷于对方的美人计中。 而后一夜云雨,化干戈为玉帛。 但只是因为那些都是小事而已。此时此刻,她撞破了窦乾对她的双重定位,这种不被信任,又被全方位掌控的窒息感,让欧阳喻头皮发麻,恨不得掀开脑壳挠一挠! 当然,她不可能做出那么血腥的事,那么铲除痛苦唯一的方法就只剩下了—— …… 分手! 呼——呼—— 欧阳喻从床上诈尸般地弹起,连带着好几团打着旋儿的粉尘更改了飞舞的去向。 掀开被冷汗濡湿的刘海,欧阳喻庆幸自己的噩梦没有进行到掀开脑壳的那一步。 怎么会突然梦到那一天? 2. 小崽儿上门 梦中的现任,早就成了现实中的前任,还是五年前的那种。 如果,当时她没有闷头闷脑地冲出门口,或许可以听听窦乾接下去给出的解释。 毫无疑问,窦乾很爱她,甚至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爱,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是个容易被哄好的人,足以料见,那一天她留下来,她们就会重归于好,说不定现在孩子都生一打了呢。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那时候她还小,就算现在的她也不够成熟,但这段感情她努力过,她对窦乾赤诚炽烈过,百依百顺过,妥协忍让过,也就没什么值得懊恼和惋惜的了。 欧阳喻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其实这五年间她想起窦乾的次数很多,但感伤旧情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 她不会耽于过去,不仅仅是因为洒脱,更因为她知道她和窦乾不合适。 她可以为爱舍弃许多东西,但不包括自由,毕竟游侠失去了“游”,那所谓的“侠”又何以为继呢? 总之,人要往前看,路要往前走。 迎着日头麻溜地爬下床,欧阳喻正想钻进洗手间,好好洗把脸,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噩梦的余韵画下句点,却是被楼下一道洪钟般的呼唤吓了个趔趄。 好么,她都没来得及刷牙洗漱,就得下楼一探究竟。 边走,欧阳喻心下边犯着嘀咕:老欧体格那么大只,怎么这么经不住事。一惊一乍的,还得找女儿给他压阵。 欧阳喻和欧建荣这对父女,相处起来像哥儿们,互相吐吐槽、斗斗嘴就是半辈子。 说起来,“欧阳喻”这名字总叫人误会她是复姓,也不知老欧当初起名是怎么个想法,反正欧阳喻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图方便以“欧阳”称呼。即使朋友们后来都知道了她姓欧,也无法割舍“欧阳”这个称呼的顺口,欧阳喻也就随她们去了。 老欧年轻的时候是搞工程队的,他在南方人中是少见的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做包工头特别镇得住场子,干着干着逐渐就成立起了建筑公司,走向正规化。 欧阳喻作为土财主的后裔,上初中起就不愁吃穿,对学习自然是更不上心了,才混成现在这样一个二十七岁心安理得的窝里呆。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谁让她不仅继承了她爹的大高个儿,也继承了他在治学方面的大草包。 估计她卯足劲拼命学,也不能赶上学霸的梯队,索性就自暴自弃呗,她有这个资本,她不躺谁躺? 楼梯只下了半截,欧阳喻便瞅见正门口她那光头老爹团起壮实肥硕的身体蹲下,一只熊掌有碍观瞻地搁在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脑袋上,摸出了毛躁的静电。 奶娃娃看起来小小一只,也就四五岁的模样,软乎乎的脸蛋上挂着几道泪痕,努力睁开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就像一只试图要跟大黑熊交朋友的纯良小白兔。 嚯! 欧阳喻心下一咯噔,一个人就可以脑补一出狗血剧。 莫非这只小崽儿是她家老爹在外头拈花惹草留下的情种?! 虽说是荒唐了些,不过她家老爹也就五十出头,老当益壮,那方面的功能她从不怀疑。 欧阳喻一脸痛惜地上前,埋汰道:“老欧,你瞧瞧你做的好事!一点没担当,让人家小崽儿千里寻父来,怪可怜的。” 欧建荣被气得大脸盘子涨红,直翻白眼:“瞎说八道什么呢!我心里只有你妈,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倒也不假,欧阳喻一思忖,她爹这身价,就算长得寒碜些,蜂啊蝶啊蛾啊的,都能不要命地往他身上扑。 但欧建荣一心只有搞事业,加上他对早逝的亡妻始终存系着一份牵挂,二十年来没有续弦,也没听说过什么花边消息。 既然老欧义正严辞地否认了,欧阳喻当然不会继续误会下去。 那么,这只哭得让人揪心的小崽儿究竟是怎么来的? 欧阳喻努力摆出知心大姐姐的甜笑来,迎上前拉起小崽儿的手,一边将她带到沙发前,一边温柔地自我介绍:“小崽,呃咳咳,小朋友你好,我叫欧阳喻。你怎么会走到我们家的?来,告诉姐姐,是不是迷路了?” 她两手托在小崽儿腋下,想将她抱上沙发,谁知这小家伙挺会打蛇随棍上,小嘴一瘪,水闸又开,直接哭着扑进她怀中。 薄T恤很快被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成分打湿,但欧阳喻并不在意,只是担心这只小崽子把眼睛哭坏,把喉咙哭哑。 她只能坐到沙发上,把小崽子抱在大腿上,颠颠地哄着她。 好不容易,小崽子收了哭势,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用两只小短手圈着欧阳喻的脖颈不放。 欧建荣一脸不忍地在旁边插话:“这小娃娃该是找不到妈妈了吧。” 谁知小崽子马上转过头,用刚哭过嗡嗡的小奶音纠正道:“我找到了。” 欧阳喻惊奇地张了张嘴,这还是打从她见到小崽儿起,第一次听她正常开口说话呢。只是短短四个字就听出一口京片子来,字正腔圆,不像是她们这里普遍的南方口音。 然而有些小娃娃就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下一句更是重磅炸.弹:“洋芋妈妈,我找到你了。豆干妈妈打我,洋芋妈妈你要保护我!” 欧阳喻顿时石化。 好么,她想当知心姐姐,人家偏要给她个便宜妈妈当当。 这下峰回路转,看戏的人变成老欧,只见他违和地捂着大嘴咯咯笑:“瞧瞧,不检点的人是谁呐?在外面和女人偷生孩子,不敢带回家?” 说完,老欧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 倘若这真是小欧的女儿,那他岂不是莫名其妙成了爷爷,和他不能说毫无干系,只能说密切相关啊! 弄得他也得严阵以待了。 欧阳喻自然顾不上她家心事九连弯的老爹,她忙着问出小崽儿口中的一些细节。 尤其是—— 豆干妈妈??? 欧阳喻心里一咯噔,凡是带“豆”字的此刻都让她隐隐感觉不安,难道昨夜那个梦真的意有所指? 但欧阳喻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小崽子告诉她,自己叫小豆芽。 豆干和豆芽,大概只是配套的昵称。 更何况进一步的沟通交流让欧阳喻确认下来,小豆芽说话确实是北方口音,而她的前任跟她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稍稍安下心来,欧阳喻关注的重点就成了如今社会新闻里层出不穷的“家暴”事件本身。 不管是家暴妻子还是家暴孩子,欧阳喻这么个好抱不平的人最讨厌的便是向弱者伸手。 她想理清楚前因后果,小豆芽却是再也不肯多说了,只委屈巴巴地扒住她的膝盖,恳求她收留自己。 老欧按捺不住又插话了:“留下可不行,这孩子是离家出走的,万一她家长找来,误以为是我们拐带了她,事情可闹大了。” 明明对这位“豆干妈妈”印象很差,但欧阳喻下意识替人家说话:“丢了孩子肯定心急如焚,她找过来只会感谢我们。” “可是——”欧建荣显然还心有顾虑,却被女儿催促着上班去。 “老欧,你不是说上午要去郊区跑现场么,这里交给我就行了。你常说的啊,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么。” 行吧,孩子大了,自己有了主意。 欧建荣一时有点感伤,耷拉着眉眼,抄起玄关鞋柜上的公文包准备离开。 下一瞬,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句又奶又软还有些怯生生的道别:“老欧爷爷再见。” 欧阳喻正为小崽子的有样学样发谑,欧建荣却是一个激灵,显得十分受用,原本佝着的脊背立时挺得梆梆直,答应了一声“诶”后,往外走的步伐跟踢正步似的强健有力。 欧阳喻琢磨出味儿来了,有些惭愧,大概是这几年她对老爹随意惯了,老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拥有一个乖巧女儿的快乐。 毕竟谁能想到当年那件贴心小棉袄,长大了就变成不贴身的大马褂,特别碍眼。 不过好在现在的情况对这小家伙来说不坏,她轻轻松松就俘获这个家唯二两个主人的欢心。 …… 3. 人精小崽子 欧建荣走后,欧阳喻去洗手间打理好自己,抱着天降小崽儿又在沙发上浅聊了一会儿。 小崽儿的身体有股子没长开的软乎感,越抱越让人觉得爱不释手。 加之,她还散发着甜甜的香蕉味,大概是儿童款的沐浴露,很好闻。 这孩子哪哪都很顺她的眼缘,只是老欧的告诫言犹在耳,她当然可以不管不顾答应小崽儿的请求,但找不到女儿的妈妈该有多着急。 于是,从陶醉的状态中抽离后,欧阳喻拎着这根小豆芽去了派出所。 大厅里的值班民警先是做了一份简单的登记,而后引这一大一小前往里间的办公室,想要获取一些更具锁定意义的关键信息。 办公室里热气袅袅,门口的电热水壶咕嘟咕嘟地沸腾鸣叫。 听到错落的脚步声,里面的民警和辅警一齐停下了手中的事务,转头向门口望去。 不知是谁起头来了句:“呀!好可爱的小姑娘!” 大家纷纷围拢过来,小豆芽默默退后一步,抱住了欧阳喻的小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真还别说,虽然大部分人童年时期都长得不赖,但小豆芽的颜值确实很出挑。 皮肤白净,舒眉杏眼,嘴唇水润润的,小小年纪已经长出细细的睫毛,眨眼时看起来忽闪忽闪,惹人怜爱。 这使得其他民警一听当值民警简略说了小豆芽的情况,都十分上心。 欧阳喻抱起小豆芽,坐到高高的木椅上,有民警贴心地拿过来几包小饼干和几颗水果冻。 欧阳喻和小豆芽同时扭头说了“谢谢”,说完又相视一笑。欧阳喻笑得肆意,龇出了一口白牙;小豆芽笑得腼腆,微微咬着下唇。 才相处一两个小时,她们之间竟生了一些默契。尤其落在其他人眼里,那妥妥是一对高颜值母女。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他们才要尽快帮助“小天使”找到她真正的妈妈。 谁知,在这般轻快的氛围里,问话却进行得并不顺利。 小天使似乎、也许、可能…… 并不想找回妈妈。 欧阳喻原本以为自己撬不开小崽儿的嘴是她技术不够,没料到几个民警轮番上阵,哄孩子哄得嘴都干了,也没能让小豆芽吐露关于自己和关于妈妈的任何有效信息。 小豆芽抱歉地看着众人,低头小声道:“警.察叔叔,我不想回家。” 欧阳喻叹了口气,在心里第n次咒骂那个不负责任又爱动手的豆干妈妈! 旁边的民警也帮着下结论:“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不管怎么说,动手都是不对的,小姑娘大概是留下心理阴影了。后续我们会在警务系统发布公告,联系本市其他派出所,看看最近有没有儿童走失报案的信息。另外,欧阳小姐,我们也会调取你家周围的监控记录,从而掌握孩子的行动动线。” “好,有什么其他我能提供的,随时联系我。”欧阳喻表示配合。 “这孩子怎么说?小吴,你先领回家照看一阵?”有人提议。 被点到名的小吴是在场的民警和辅警中唯一一名女性,在照顾小女孩方面确实有着天然优势。 只是她表现得有些为难:“我跟哥嫂一起住,带孩子回家不大方便……” 这时,最先接待她们的那位值班民警自告奋勇,他捏了捏小豆芽的脸颊,露出了和欧阳喻如出一辙的陶醉表情:“我一个人住,这几天孩子先跟着我吧。” 欧阳喻心里又是一咯噔,尽管她今天已经咯噔好几次,都快犯心脏病了。 比脑子更快的是嘴,欧阳喻大叫一声不同意。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激动了,连忙抚着衣角放缓语气:“咳咳,我的意思是,这孩子既然是我捡到的,干脆就先跟我住几天。我是守法公民,所有身份信息都可以登记下来,也欢迎你们随时调查走访,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就算人民警.察应当是“伟光正”的形象,她也不能放心让一个单身汉把小豆芽领回家。 这是原则问题,也是道义问题。 索性当事人都发话了,其他人也没有更好的安置孩子的方案,欧阳喻也就顺理成章暂时获得小豆芽的监护权。 …… 返程的路上,欧阳喻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细心地考虑到小朋友所需的吃穿用度。 不知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被某人调教出来的,总之,欧阳喻就是这么一个看着粗枝大叶,实则照顾起人来无微不至的家伙。 她牵着小豆芽一路采购了不少儿童服饰、儿童零食、汽车上的儿童座椅,大件的叫商家直接寄送回家,甚至她还打开百度,搜索附近哪里有尿布卖。 当听到她有此意图时,小豆芽臊得脸都红了,举着小短手想去够她的手机,嘴里振振有词:“我早就不用尿布了!” “诶?”欧阳喻蹲下来方便与她平视,用十分刻意的口吻逗她,“谁让你不肯告诉我和警.察叔叔你到底多大年纪,这样我们就只好把你当成还需要包尿布的小娃娃咯。” 小豆芽撅着个小嘴,气呼呼道:“洋芋妈妈,你坏。你别想套我话,我就不告诉你。” 没想到没逗成孩子,反被孩子逗乐了。 欧阳喻哈哈大笑,都顾不上纠正“洋芋妈妈”这个称呼,叫“洋芋姐姐”不是蛮好的嘛,也不知道这小崽儿怎么就铁了心,非把她跟那个豆干妈妈归到一个辈分上。 “你笑什么啦。”小豆芽有些不乐意地捶了捶她的肩膀。 欧阳喻一把包住她的小拳头,按下了一些笑意道:“你还知道我刚才这么说是在套你话?” “当然了,”小豆芽理所应当道,“我还知道你在用激将法。” “哈???” 这下可把欧阳喻惊得笑不出了,让她好好回忆回忆。 她在小豆芽这个年纪,只会扒着家里佣人笑姨的裤腿讨要糖果吃,哪里知道什么激将法。 莫非小豆芽是发育不良,看着小不点儿,其实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 小肉手在她眼前挥了又挥,好不容易引回欧阳喻涣散的注意力。 小豆芽小大人似的环着胸:“你在想什么?可别想着偷偷给我买尿布,我是不会穿的。” 笑容重新攀上欧阳喻的脸颊,真是被这小大人打败了。她满口答应,透着几分宠溺:“好好好,我们家小豆芽马上就长成大豆芽了,纸尿裤就留给其他小小豆芽穿吧。” 她宽慰自己: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早熟的小崽儿还是一样可爱。 商场外的日头毒辣,蒸腾起灼人的地表温度。欧阳喻心疼小豆芽迈着小短腿还要努力跟上她的步伐,索性将她一把抱起,还是单手的那种。 吃喝玩乐她一流,健身运动也从不落下。此刻恰好技能点用足,一手抱孩,一手拎袋,是新都会里最亮眼的辣妈。 伴随着心房被填满的充实感,两人踏上了归家之途。 …… 中午饭俩人在外面对付了一顿,晚饭却是必须回家自己做了,因为欧阳喻现在就是个家用小保姆的定位。 自从她家原来的佣人李笑林告老还乡后,小欧拦下了老欧重新雇人的打算。 对于小欧毛遂自荐操持家务,老欧深表怀疑:“就你?可别把锅铲当球拍一样给挥折了。” 小欧汗颜。 说来惭愧,她在窦乾那里各种贤内助、各种小厨娘的本领从未在老欧面前展现过,以至于老欧还当她是只啥也不会、嗷嗷待哺的废柴大小姐。 好在,无论何时起,想要修炼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儿都不算晚。 自那之后,她包圆了家里做饭、洗衣服、拖地等等家务活,一干好几年,也十分得心应手。 当然今天对她而言又有所不同,餐桌上将不再只有她和老欧,还多了根正在长身体的小豆芽。 时值傍晚,一抹斜阳,暮云如血。 该是繁华如织的都市还未迎来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只因现今的上班族工作得越来越晚,欧建荣显然也是其中一员,老板更要以身作则。 这让欧阳喻准备起晚饭来,并没有太多紧促感。 她在将冷链配送的肉食蔬菜提进厨房前,摁亮了餐厅的灯,特意关照小豆芽乖乖坐在椅子上玩她的手机,不要乱跑。 她没有将小崽儿带进厨房的打算,一会儿里面油烟重,对这么半大的小孩不好。 “洋芋妈妈,你要去多久?”小肉手有些别扭地捧着手机,小豆芽歪抬着脑袋问她。 “至多一个小时,我去给你和老欧爷爷做好吃的呢。”欧阳喻揉揉她的脑袋,小崽儿的发质柔软蓬松,她忍不住多胡噜了两把,继而心花怒放。 4. 一家三口? 小豆芽可不知道身边这位洋芋妈妈对她存有这样那样的怪癖好,收回注意力,她点开手机上“保卫萝卜”的标志。 这是欧阳喻手机里唯一一个益智游戏,其他都是无脑氪金挂机游戏,显然不适合小崽儿玩。 欧阳喻踏进厨房,从她所站的灶台位置透过厨房的玻璃门向外望去,恰好是能够看到在餐厅安静玩耍的小豆芽的,她欣慰地勾了勾唇。 多留个心眼,保管没错。 即使就她的观察而言,小豆芽伶俐懂事不需要太多操心,但小孩儿都是珍贵的瓷器。小心呵护完璧归赵,是她对那位豆干妈妈最大的仁义。 万事俱备,欧阳喻打开备用机开始今日份的线上直播。 唔,说她是无业游民倒也欠妥,因为她勉强也算是个美食博主。 不过比起其他十八般本领的美食博主,她只有单机位的直播和偶尔晒晒图片。 她不做当下最热的小视频,纯粹是懒得剪辑,这也使得她的粉丝不多不少,只能混个中不溜。 而且大部分的粉丝也并非冲着看她做菜而来,毕竟现在网络上这些同质化的素材烂大街,看大流量的博主都看不过来。 欧阳喻被垂青,更多是缘于她本身肤白貌美大长腿的优越条件,加上直播背景能看出来是在一栋别墅里。 粉丝们不免猜测,她们挖到了一块金疙瘩,还是咬起来嘎嘣响的那种! 没准大小姐哪天心情好,反向在直播间里下红包雨呢? 可惜他们猜错了,欧阳喻没指望直播挣钱,却也没打算在直播间败家。她只是喜欢和这些萍水相逢的网友吹水打哈哈。 今天上线照例迎来了一堆“嘶哈嘶哈”舔颜值的留言。 欧阳喻嫌热,只穿了件吊带,她一边将机位调到不反光的角度,一边取下冰箱贴上挂着的发圈,随手将长发团了个丸子。 抬手间,大臂肌肉撑起流畅的线条,一字锁骨一览无遗,直播间里的“嘶哈嘶哈”越攒越多,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做菜还是往常的流程,欧阳喻计划做四个菜,一荤三素。 对她而言,没什么难度,已经能够熟练掌握。 但是有细心的粉丝发现,欧阳喻今天的状态不对,稍显心不在焉,眼神总时不时往外瞟。 所以,镜头外有什么呢? 有那只跟手机搏斗正欢的小崽儿呀! 原是欧阳喻仔细叮嘱小豆芽不要跑进厨房来找她,小豆芽很好地执行了,最后却是她自己先沉不住气,刚盛出两盘菜就迫不及待出去探一探小豆芽的动静。 厨房门被她随意地大敞着,欧阳喻“啪嗒啪嗒”走到小豆芽身边,扶着大腿低下头。 嚯!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小豆芽已经突破她卡了许久的那一关,似乎还往后推进了两关。 她本来还觉得这游戏对小孩儿来说太难了的说…… 欧阳喻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是她自取其辱了。 “小豆芽,饿了不?” “没有。” “渴了不?” “没有。” “要嘘嘘吗?” 就在欧阳喻以为这小崽儿沉迷游戏又要敷衍过去的时候,小豆芽嘟着嘴巴一脸认真道:“打完这关再去嘘嘘。” 这专心致志又违逆不了生理需求的小模样可把欧阳喻逗得直乐。 她不得不感叹,家有一芽,如有一宝。 即使知道这游戏有暂停键,欧阳喻也不多嘴,耐心等待小崽儿打完一关,陪她去洗手间上了厕所才折返厨房。 其实前前后后统共也就花了十来分钟,但直播间的炸锅程度令她始料未及。 大家可都听见了啊,有一个小奶音喊她“洋芋妈妈”呢。 脑补出真知,众人惋惜不已,原来这位博主并非白富美大小姐,而是有钱人包养的金丝雀。 有人曾在直播间问过欧阳喻是否单身,她当时一撩头发,中二地回答:“当然咯,姐只是个传说,谁也追不上的那种。” 当时那些嬉笑佯骂这是什么老梗的粉丝,现下都心情沉重。 追不上不是因为有多难追,而是人家早就有主了! 蛛丝马迹,一一浮现。 单身,有一个藏着不能公布的孩子,基本只在做饭时间直播,做饭的份量又有些过大……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真相——这个ID叫欧阳1120的美食博主是见不得人的小三小四,抑或小N。 随着七嘴八舌的讨论,不少人直接退播了。这也不能怪谁,毕竟美好的假象一旦破碎,徒留一地颓唐,不愿面对才是常态。 当然,也有人留下了,有男有女,甚至有愿意当接盘侠的,只求她不要继续自甘堕落。 这走向…… 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欧阳喻看的是又好气又好笑,说她是金丝雀可真是折煞金丝雀了。 哪有像她这么爱炸毛的金丝雀?恐怕早就被主人一顿收拾,投入冷宫,余生往后都要数着砖块度日了。 直播间的人气她并不在意,但名誉她还是要的,涉及小豆芽的隐私,她没办法透露太多,只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托她照管几日。至于所谓“包养”一说,她言辞否认了。 就算有人刨根究底,也被其他安慰和道歉的留言淹没,直播间很快恢复了往日其乐融融的氛围。 …… 晚上下了班,欧建荣一进门就闻到饭菜飘香,更令他欣慰的是,自己那皮猴似的女儿正乖巧地抱着孩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回来了!”雄浑的嗓音掷地有声。 小豆芽待小欧和老欧明显是不同的,跟欧阳喻说话的时候更亲近更随意些,跟欧建荣说话时就变得礼貌而稳妥。谁让这位长得彪悍的爷爷,似乎没那么情愿将她留下呢。 她攀着欧阳喻的肩膀望向玄关,红着小脸道:“老欧爷爷好。” 这回换作欧阳喻跟屁虫学她了,冲老爹摆了摆手:“老欧爸爸好。” “去去去!整天没个正形!”欧建荣惯性地埋汰女儿,末了又问起欧阳喻打算如何处理小孩儿的事。 小欧当然最了解老欧嘴硬心软的做派,嘴上说着不想沾惹麻烦,其实嘛…… 心里的小狐狸探了探脑袋,欧阳喻狡黠地眨眨眼,故意正话反说:“还能怎么办呐!派出所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小豆芽的亲人。吃完饭送她回派出所好了,反正那么多间拘留室呢,凑合几晚也不碍事。” 好家伙,接下来这顿晚饭,怎么听怎么都像最后一顿断头饭了。 老欧哪里肯啊,鼓起腮帮子教训她:“亏你想得出,让这么小的小孩在拘留室过夜!” 数落完女儿的不是,老欧又连忙用自己的大手裹起小豆芽的小手,为表露欢迎而笑得一脸褶子:“别听这臭丫头胡说,你就在爷爷这安心住着。” 何曾听过老欧这般轻声细语,生怕惊了小鸟雀似的,欧阳喻忍不住捂嘴偷笑。 小豆芽也显得挺高兴,脸上的红还未褪去又返潮,甜甜地道谢。拉着欧建荣的大手,厚实的老茧不会叫她不适,而是充满了安定感。 欧阳喻像是对温馨氛围过敏似的,非要煞风景地在这时候戳一戳老爹的心窝子:“早上是谁说不想担责任,要把小豆芽送走的呀!” 惹来后脑勺一记暴栗:“翅膀硬了?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算计我呢?” “哼,那说归说,你也不用动手吧。” 欧阳喻刚想揉脑袋,就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抢先了,小豆芽挂上浅浅的笑涡:“我喜欢洋芋妈妈,也喜欢老欧爷爷,我喜欢住在这里。” 甜甜的语调极具疗愈效果,尽管欧阳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和欧建荣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无奈的笑,这家里但凡有个稚嫩的孩童,真是怎么也不忍心掐起架来,让硝烟波及小崽儿。 …… 晚饭时间,餐桌旁加了一把高椅子,以及椅子上的小团子。 倒没比平时闹腾多少。 主要是老欧和小欧本就是闲不住嘴的一对父女,平时已经足够闹腾了。 反而是小豆芽一点也不熊,吃饭的教养极好,虽然也会掉出米粒和菜渣,但动静不大,完了也会自己捡回一处。 这一桌菜缘于欧阳喻的灵感忽至,豆干妈妈、洋芋妈妈、豆芽宝宝…… 都是可以吃的诶! 莫非小崽儿执着地要喊她妈妈正是基于这种分类法则吗? 当然,这念头一起就被欧阳喻即刻否认掉,谁让小豆芽这一天表现出来脑筋如此灵光,比她这个真大人还像大人,不大可能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 不过,她不是正愁晚上做什么菜嘛,现成的素材来了—— 青椒炒豆干、椒盐炸土豆(洋芋)、醋溜豆芽,外加一道适合小朋友品尝的荤菜咖喱鱼蛋。 齐活了! 饭桌上,除却碗碟碰撞的声响,欧建荣正在侃侃而谈今天白天在工地上发生的趣事,欧阳喻却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小豆芽身上。 眼见她一个劲儿紧盯着椒盐炸土豆夹,欧阳喻皱起眉头,忍不住提醒:“怎么只吃土豆呢?不能挑食哦,其他菜不好吃吗?” 小豆芽认真地摇了摇头:“都好吃。” 然后继续扒饭和扒土豆吃。 欧阳喻:“……” 5. 对牛弹琴 欧建荣在对面呵呵笑了:“小欧,瞧你,才当一天临时家长,倒是学会摆家长的谱了。小孩子不都爱吃炸的嘛,你小时候也是,非吵着阿笑给你做炸鸡块,还要和肯德基里的一样好吃。” “什么啦!”欧阳喻不乐意地撇了撇嘴,“揭别人老底,算什么好汉!” 小豆芽却是冷不丁来了一句反驳:“不是的,老欧爷爷。我知道的,土豆就是洋芋,我要多吃一点补回来。” 多补回来一点。 把属于我和洋芋妈妈的时光,多补回来一点。 小豆芽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欧阳喻当然不解其意,只当是这小崽儿腹黑,想把象征她的椒盐土豆吃干抹净。 那她也要反击! 于是,老欧一脸懵逼地看着这对“母女”一个只盯着土豆下筷,一个只盯着豆芽下筷。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下巴颌子,挺好挺好,那咖喱鱼蛋不就全归他了么。 …… 夏夜里,窗外是粉盈盈的合欢花,伴着蝉鸣的燥意。 欧建荣在妻子离世前,其实不怎么顾家,他认为男人是应当在外面干大事业的。 后来,他有所领悟,但所愧之人已经无法补偿。 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老欧更是珍惜家里这些温馨琐碎的日常,这就促使了此刻他非要挤在两个小辈中间,和她们一起看电视。 遥控器被递到了小豆芽手里,他们家的电视盒子是最新款的,连带着遥控器也比较与众不同。欧建荣原本还打算一展口才,详细教导小姑娘如何使用。 谁知小豆芽只听了一遍就弄懂操作方法,调频道调得信手拈来。老欧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 欧阳喻在一旁与有荣焉道:“我觉得我们小豆芽IQ有180。老欧,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向她请教。” 一开始,欧建荣当然会将女儿的说法当作王婆卖瓜夸大其词,这不纯纯的哄小孩儿开心嘛。 但等到小豆芽调到一支科教片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时,老欧总算惊得合不拢嘴。 他缓了缓神,试探地问道:“小豆芽,你看得懂吗?” 欧阳喻闻言翻了个白眼,好么,这算什么试探,简直直白得有些冒犯。 不过小豆芽浑不在意,她的视线来回穿梭于电视屏幕和老欧的大脸盘子,像是要将科教片的内容“教授”给老欧听:“节目才刚开始,也不能说看懂了吧。我只知道里面的科学家要做一个对比实验,测试奶茶里加什么小料糖分最高。” 只、只知道??? 不、不不不,孩子你可太谦虚了! 老欧自己拉扯大的是个草包,从没感受过好学生家长的荣光。 这会儿,这种虚荣心全被小豆芽给填满了,甚至鼓胀得他心脏砰砰跳,他也是曾经跟神童对过话的啊! 老欧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着实精彩,欧阳喻怕他吓坏孩子,赶紧拽拽他的胳膊:“别在那儿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了,我们也快一起看起来,不然就追不上小豆芽的进度了。” “喔喔,说的是说的是。”欧建荣连连称是,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最让他战战兢兢的小学课堂。 客厅里的治学浓度一下飙升。 然而,有些事情是天赋,也是天性。 这个科教节目前后也就半小时,等小豆芽意犹未尽地看完,想跟两个大人分享心得时,却发现他们不约而同,又大同小异地以不同姿势约见周公了。 老欧的脑袋往左歪,呼噜要打不打的。 小欧的脑袋往右歪,香甜的睡梦中还不忘咂巴咂巴嘴,回味方才那一盘子醋溜豆芽。 一双小短腿在沙发边沿晃呀晃,小豆芽咧了咧嘴,为着这对比她还孩子气的活宝父女。 …… 当然,欧家父女没真在沙发上把这一晚睡过去。 说来也怪,学习的氛围一飘散,他们就都迷迷瞪瞪地醒过来。 时间也不早了,尽管明天是周末,但刚在科教片上丢了少许脸的老欧很快又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他作为大家长发话了:“小豆芽还在长身体呢,小欧你陪她洗完澡带她回你房间睡觉吧。” 欧阳喻没有异议,随手拨弄着睡毛躁的头发,小豆芽再怎么人小鬼大,她也不可能真将她当作可以随便放养的小客人。 在欧阳喻抱着小豆芽离开前,欧建荣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知道你夜猫子,但小豆芽在旁边睡呢,你别弄太晚了,影响她休息。” 得!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失了宠,现在老欧心中最重要的是小豆芽,她这个闺女都得靠边站。 洗澡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欧阳喻不熟练,但好在小豆芽挺配合,让伸胳膊绝不伸腿儿。 帮着小崽儿和自己把头发吹到半干,两人回到二楼欧阳喻的卧室,墙壁被刷成蓝灰色,像帷幔般遮盖着子夜,倒有些不大符合卧室主人热烈绚烂的性格。 拧开藤编的落地灯,一室染上昏黄暖柔的气息。 欧阳喻睡相虽然不错,但谁不想拥有一张可以任凭翻滚的大床。 今晚,这张一米八的大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小豆芽在舒服的床垫上弹坐了两下,有些喜欢,她家里是椰棕的硬床垫,妈妈觉得那样对脊柱好。然而小孩对蹦床、弹弹球这类duangduang的事物总是难有抵抗力。 欧阳喻瞧出了她的心思,率先钻进被窝,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道:“姐姐的床很好睡哦。”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没想到折腾了一天,她仍不放弃纠正小豆芽对她先入为主的称呼。 毕竟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被抬高了一个辈分,还是如此包裹着血缘亲情的身份。 可以料见,小豆芽并不想照着喊姐姐,她瘪了瘪嘴,无言地爬进被窝,也顺势爬进了欧阳喻怀中。 霎时,鼻间被柠檬草的气息充盈,欧阳喻沉湎地轻嗅,难怪说孩子最是纯净如白纸,刚来到她家时还是香蕉味的,现在换了沐浴露又变成柠檬草味。 当然,好闻的程度不分伯仲,欧阳喻恍然生出一种吸孩如吸猫的快感。 “洋芋妈妈——”小崽儿忽然开口,令欧阳喻猛地回过神来,稍有心虚。 “怎么了?”她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拿食指蹭了蹭鼻翼。 “如果我一直留在你家,你会愿意吗?” 瞧,这崽儿就是如此通人情知事故,你家还是我家,主人还是客人,她分得很清,让欧阳喻心中莫名酸楚。 与聪明的孩子相谈就得坦诚相见,欧阳喻老实道:“我之前真没想过当妈妈什么的,不过今天感受下来还不错。我也会忽然有那么一瞬两瞬产生错觉,要是小豆芽你真是我女儿就好了。嗐,这都是我瞎想呢,就我这猪脑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小机灵鬼来。” 小豆芽垂下眼帘:不,你可以的。 话匣子一打开便止不住,欧阳喻见小豆芽没有接话,于是顾自说下去:“而且啊,这事儿不是你同意我同意就行了的,你豆干妈妈那边怎么说?还有,你爸爸……好像没怎么,唔,应该是没听你提过。” 越说越小心翼翼起来,欧阳喻当然没有过分探听小豆芽家中私事的意思,她只是想尽快给她找回家人。 窝在她怀中的小豆芽舒适地翻了个身,歪着脑袋想了想,才开口回答:“我没有爸爸,只有两个妈妈。” 原来如此。 现今同性婚姻法已通过了十数年,再也不是社会上的异类。甚至女性结合后,利用科技手段受孕也被合法化。 收束严防的时候人人恐同,等真的放开了,大家才发现选择同性伴侣跟选择异性伴侣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别,都是各有利弊,冷暖自知。 只是不利于国家人口繁育罢了。 但有人,才有家,才有国,不是吗? 欧阳喻暗自琢磨了一下,既然小豆芽愿意提到两个妈妈的话题,那她也就没什么好瞻前顾后的了。 她长驱直入道:“那你另一个妈妈呢?” “她啊,”小豆芽戳了戳她睡衣领口的纽扣,似有隐隐的哀怨缠绕心扉,“她跑了。” “什么!”欧阳喻一时义愤填膺,拍腿坐起,连带着在她怀中原本拿她当靠枕挺安稳的小豆芽差点儿被甩飞出去。 小豆芽心有余悸地扒着她的襟口,欧阳喻也意识到自己吓到孩子,连忙环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抚。 然而心中的不满却越烧越旺:“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烂人!你豆干妈妈是不是,呃,是不是那个未婚先孕啊?哪有人这样的,知道自己女朋友或者老婆怀孕了,不是陪在身边细心照料,居然敢给我落跑,太畜——” 即将脱口的脏话被一只小肉手重重拍回了肚。小豆芽捂住了她的嘴,还算及时地。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思。 欧阳喻怔了一怔,想着孩子总是依恋自己妈妈的,血浓于水,所以才要维护她。 小豆芽却是觉得好险好险,没让洋芋妈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自个儿诋毁得鲜血淋漓。 6. 蓝胡子来了哟 眼见小豆芽还紧张地抬头望着她,像是生怕她再有语出惊人之举,欧阳喻噗嗤一笑:“行啦行啦,知道你是只小天使,原谅你另一个妈妈所有的不堪。” 小豆芽也跟着笑了:不堪吗? 她倒觉得洋芋妈妈跟妈妈说的一样呢,是颗滚滚烫的小太阳。 误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的欧阳喻对这只小崽儿愈发怜爱,顺带着对那位神秘的豆干妈妈也多了几分理解。 毕竟一个人带孩子多么辛苦,不仅要面对产后一堆糟心事,不同时期的小孩还会给家长带来不同的责任要素,先是把屎把尿,再是价值观的塑造,然后又得兼顾学习和成长。 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痛不已,也就不能完全责怪一个单亲妈妈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对孩子动手。 不、不对啊! 欧阳喻挠了挠头,自己好像因为过分共情豆干妈妈,而偏离了那道准则—— 家暴,应当是被无条件抵制的! 后续,欧阳喻又旁敲侧击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小豆芽一改早先的冰雪聪明,有许多细节都说得模模糊糊,也不知是真记不得还是懂装不懂。 不过欧阳喻至少挖出了豆干妈妈是个女老板的宝贵信息。 她半是庆幸,因为她的前女友是心怀远大志向的医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女企业家,那她就可以彻底打消先前的疑虑;另一半则是新的忧心,老欧不会一语成谶吧? 女企业家带一众膘肥体壮的保镖上门讨伐,责备她们拐跑了小继承人之类的,欧阳喻可招架不住啊! …… 夜深如墨,空调机上绿色荧光的室温指示屏在26度至27度之间横跳。 月色浅白如凝霜,浸过窗柩,拉长了一室柔和的线条。 床上静悄悄的,欧阳喻一只手臂被小豆芽枕着,只能僵直着身子用另一只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 点亮手机屏,欧阳喻挑了挑眉,已经23:52了。 当然,这时间对平时喜欢大睡特睡懒觉,不到下午绝不起床的她来说还只是夜生活的开端。 然而今天她跟小豆芽可是晚上9点半刚过就熄灯准备入睡了的。 在床上干巴巴地躺了两个多小时,且一直处于毫无睡意的状态,真是要将她惹疯了。 欧阳喻终于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洋芋妈妈,你也睡不着吗?” 埋在她胸口一道瓮声瓮气的嗓音把她吓得差点窜起来。 她不由嗔怪道:“你怎么忽然说话了呢!” 小豆芽很无奈:“难道我还要先告诉你我要说话了,然后再说话吗?” 欧阳喻:“……” 她能不被整无语么,谁让小崽儿这逻辑一点没毛病。 欧阳喻一问才知,原来这煎熬的两个多小时里小豆芽同样没有睡着,但小豆芽也以为她睡着了,不敢随便乱动。 好家伙,做体贴的人可真累。 俩人坐起身,一顿揉肩搓背,还互相帮衬着,总算把两个小时以来积累的酸疼僵硬疗愈了。 欧阳喻睡不着很大程度上是生物钟使然,倒不是因为怀里多了一只小团子。 至于小豆芽嘛,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好似鼓起了决心,软着嗓音开口要求:“我想听故事。” 欧阳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一边打开床头灯,一边诧异道:“什么故事?” 小豆芽忽闪着眼睫,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愈发小声:“就是睡前故事嘛……” 诶? 小大人也是必须听着睡前故事才能安心入睡的吗? 欧阳喻顿觉好笑,不是笑小豆芽,而是笑她自己,是她将小豆芽“妖魔化”了呢。 孩子总有她的乐趣所在,即使她对世事通晓的足够多。 心间霎时被涨得满满的,欧阳喻大手一挥决定满足小豆芽的心愿。 尽管当今时代很方便地可以借助有声读物来给孩子播放睡前故事,但人声的质感又如何能用机器完全代替。 欧阳喻不想随随便便敷衍,便从自己的故事库里搜罗素材。 一起头就受了挫,她早该料到了,这只小崽儿领悟力强,记性又好,常见的白雪公主、豌豆公主、人鱼公主的故事通通被她打回。 “这些我都听豆干妈妈讲过了。” 欧阳喻不想被瞧扁,摩拳擦掌,既然小豆芽的接受力如此之强…… 那就休怪她不仁不义! 她这就祭出一个恐怖童话故事,看小崽儿服不服! “那我就给你讲一个蓝胡子的故事吧。在遥远的西欧,蓝胡子是一个有权有势的贵族。他结过几次婚,但娶过的女人都神秘地消失了……” 故事刚开了个头,忽地,窗外的树叶一阵沙沙作响,伴着鸟鸣啁啾,平日听来清脆好听,在深夜之中却有些毛悚悚的。 欧阳喻注意到在她说到“蓝胡子”时,小豆芽已经一脸警惕地咽了记口水,现在更是直接捣住了双耳。 清清嗓子,欧阳喻迟疑道:“你该不会连蓝胡子的故事也听过了吧?” 小豆芽投来一束哀怨的目光,用有些哽咽的小奶音控诉:“洋芋妈妈,你坏。蓝胡子也是坏人,他杀了他的太太们。” 欧阳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怎么就跟蓝胡子成了同一档的要被拿来相提并论的坏人。 她本来也没打算真把故事原样说出来,而是想利用开头营造悬疑气氛,最后再自己改编一个温馨的收尾。 可惜她的用心小豆芽已经没机会接收到了,小家伙这会儿被结结实实吓到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小身板也哆嗦得打着摆。 欧阳喻看得心疼,忙不迭把她搂进怀中,柔柔地拍抚着她的背,一边安慰,一边转移话题道:“不怕不怕哦,是我错了。来抱抱,抱抱就不怕了。这故事你豆干妈妈也给你讲过吗?” “嗯。”小豆芽埋在她的胸口,低低地应道。 欧阳喻又有一瞬的凌乱,该说是孽缘吗? 怎么连给小孩子讲的睡前故事这么偏门的东西,她和那个豆干妈妈的品味都如此相仿呢? 因为无心之失惹得小崽儿瑟瑟发抖,欧阳喻深感愧疚,作为赔罪,只好去网上搜罗了好几个温暖小故事。 等好不容易把小家伙哄睡,欧阳喻瞅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凌晨两点。 吼—— 带孩子真的太难了,即使是小豆芽这样乖巧的小孩也有叫人伤脑筋的时候,欧阳喻更是拜服那些hold得住熊孩子的家长了。 忧愁着忧愁着,欧阳喻终于也跟着睡过去。 …… 翌日,有只小崽儿同床,欧阳喻自然无法没心没肺睡到下午一两点。 也正是因此,她没有错过好友的邀约。 当她困倦地接起电话时,对面的蒋思捷显然吃了一惊:“嗨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才十点多呢,我们欧阳大小姐就舍得起床啦?” 欧阳喻没好气道:“既然你觉得我不会起,干嘛还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啊。” “啧啧,听出来了,你这是刚起床,一股起床气熏到我了。”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先挂了。” “别啊,我上午叫你,是想问你待会儿要不要一起来做头发。你也知道的,卷染烫没有四个小时拿不下来。现在不约你,等下午两三点再开始弄,都赶不上晚饭饭点了。” 欧阳喻瞥了一眼正在旁边踩着小凳子费力用成人牙刷刷牙的小豆芽,昨儿个是她失算了,居然遗漏了购买儿童牙刷。 今天似乎还得替小豆芽采购一圈,填补昨天疏漏的空缺。 这么一想,她可能得推了蒋思捷的邀约。 不过蒋大小姐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继续加码道:“你可千万别扫兴啊,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江叶叫出来。你要是掉链子了,不还是三缺一么。你说说,高中毕业以后,咱们要凑齐个原班人马怎么就这么难呢。” 江叶也会来啊…… 欧阳喻心生感慨,如此她可就真推不过去了。 欧阳喻、蒋思捷、江叶和何逸宁,她们四个是同一所,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世俗意义上的贵族高中的同学。 因着家庭渊源,顺理成章地组成了女版F4,她们几个臭味相投,都有些任性使气、爱玩爱闹,当然像是校园霸凌那种事情,她们绝对是不做的。 除了江叶还能混个成绩中游,另外三个全是吊车尾,偏生在贵族学校里她们几家的家底又是顶殷实的,令老师们头痛不已,骂也骂不得,打更是打不得,只能放任她们拖垮班级平均分,还三不五时闯些小祸要人擦屁股。 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昨夜入睡前的慨叹成了现在最凌厉的鞭笞。想当年,她自己不正是她所害怕的熊孩子么? 她应该拜服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恰恰就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老欧,你辛苦了,是女儿我懂事得太晚! 7. 遛娃 好吧,思绪似乎扯远了,她刚才回忆到哪儿了来着? 欧阳喻抠抠下巴,在那荒唐的高中岁月之后,她们去往了不同的大学或者专科院校。 她们之中本最可能有出息的江叶却遭逢家庭变故,她父亲犯了经济罪,家底被抄得一干二净,被送入牢中宣判七年有期徒刑。 她和母亲背上了一笔不小的债务,从此和其他三人断了联系。 每每提到此事,蒋思捷都愤愤不平:“你说,阿江她过不过分,她把我们都想成什么人了!我们和她玩在一处,难道就是图她那两个钱嘛!朋友就是要同甘共苦的呀,有困难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怎么就故意躲着我们,难道真想老死不相往来嘛!” 看着自己闺蜜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顿输出,欧阳喻觉得暖心,但她也理解江叶的难处。 那种心里的落差足以击溃大部分人,只有真正的勇者才能等闲视之。 但她们这些昔日好友,永远在那儿,永远愿意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怎么样啊你?快吱个声。” “还用说嘛,当然去了。” 欧阳喻刚挂断电话,就收到蒋思捷发来的地址信息。 她看见小豆芽吐干净了口里的泡沫,正准备将她从小凳子上抱下来。 小豆芽却坚持“亲力亲为”,像跨栏似的跨跳下来,一边踩上小拖鞋,一边仰头问她:“洋芋妈妈,你今天要出去吗?” 欧阳喻点头:“嗯,有朋友约我下午做头发。” 小豆芽有些失落地耷下脑袋,轻轻“哦”了一声。 俯下身子,欧阳喻笑眯眯地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们去的美发沙龙人不多的,不会很吵闹。” 欧建荣昨晚就说过了,他这个周末有事要忙,估摸着一大早已经去公司了。 没办法把小豆芽交给老爹照顾,责任心使然,欧阳喻当然是想将她带在身边的。 “可以吗?”小豆芽有些不自信,“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唔——”欧阳喻认真思考了片刻,用一种平等交流的口吻道,“小豆芽,虽然我只是你的临时监护人,但我很想纠正你这种想法呢。” “什么想法?” “就是——你的小脑袋瓜根本没必要装那么多东西。我问你想不想去,你只要回答想还是不想就好了。至于我邀请你是真心还是随口一说,是满怀欢喜还是过后就反悔,那都是我的问题。” 刚开始小豆芽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但很快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洋芋妈妈,我想去。” “那就走吧。”欧阳喻欣慰一笑,拉起小豆芽的小手,带她去衣物间换一身适宜出门的童装。 十指大动,跃跃欲试,如何打扮洋娃娃还真是令人期待呢! …… 夏季炎热,欧阳喻给自己挑了一条海棠红的珍珠纱裙,下摆只到膝头,清凉而招摇。 原本是打算也给小豆芽搭一套美美的公主裙的,可小崽儿自己有主意,偏要走嘻哈风,选了一件个性单边工装背带裤。 行吧,谁说一起出门就得统一着装风格的,尽管手痒得很,但欧阳喻还是对有主见的小豆芽表示尊重。 她们打车赶到美发沙龙。 三层的建筑装点得十分时尚气派,弧形的大厅东西两侧开了一排规规矩矩的展示窗,里面摆着的塑料模特头都是当下走在潮流尖端的明星同款发型。 何逸宁躲在招待大厅连接理发工作室的一处角落打电话,见到欧阳喻领着个孩子悠哉悠哉地往里走,她惊讶地挑了一下眉,然后两指并拢朝对方短促地一挥,这是她们年轻时耍酷最爱用的打招呼方式。 欧阳喻也无声地回了她一记,没打扰她的电话。 恰逢蒋思捷洗完头做完护理出来,后面还跟着她的御用发型师Tom哥。 Tom哥是这间美发沙龙的老板,手艺精湛,远近闻名,最让欧阳喻看着顺眼的是,他从不会像某些理发师那样为了外显技术而顶着一个流里流气杀马特的发型。 欧阳喻也认识他,于是率先和他打了招呼:“Tom哥今天生意不行啊,就我们几个?” Tom哥挂着迎宾的笑脸,但不过分谄媚:“那可不是,蒋小姐下午包场了,今天专心为你们服务。” 正待欧阳喻调侃一句“大手笔”,蒋思捷却抢先夸张地怪叫起来:“这小姑娘!不会吧!欧阳,这难道是你的私.生——” “你想什么呢!她是我亲戚家的小孩,叫小豆芽,在我家借住几天。”欧阳喻连忙出言截住蒋思捷的话头,这人一天不口无遮拦就浑身不舒服。 私.生.女? 欧阳喻当然不会想到,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好友真相了…… 蒋思捷狐疑地晃晃脑袋,尽管她没听说过欧阳家有这么一号亲戚,但欧阳在她们几个之中一向最是光明磊落,她也就没再细究。 “小豆芽,你好呀呀!”怪阿姨披着一头湿发,步步靠近,捏着嗓子装童声道,“今天姐姐跟你见面急急,没有准备红包包,下次补上上哦~” 欧阳喻、小豆芽:“……” “你能好好说人话么……”欧阳喻代小豆芽吐槽。 蒋思捷觑她一眼,一副“你才不懂”的神情:“像这么半大的孩子,你倒是说说你平时怎么跟她讲话的?” “就正常讲话啊,和你们怎么说的,和小豆芽也怎么说。”欧阳喻理所当然地答。 蒋思捷恨铁不成钢道:“瞧你就是一点都不会带孩子,要把自己设身处地和孩子放到一个位置上。” 蒋思捷说得头头是道,但欧阳喻忍不住腹诽:抱歉抱歉,我们家小豆芽的位置可比你高多了,你想放也够不着。 何逸宁打完电话回来了,止住了正准备掏出一篇养娃的长篇大论来的蒋思捷,她也加入话题,方才听了一耳朵小崽儿的来历,没像蒋思捷那么大惊小怪。 没有欧阳喻的关照,小豆芽也能自己顺溜地向两位阿姨问好:“阿蒋姐姐好,阿何姐姐好。我今天过来,希望没有打扰你们。” 这句落落大方的开场白,可把何蒋二人逗得心花怒放。 啧啧,这小人精,欧阳喻发现小豆芽自有一套省力的社交方式,那就是跟着她喊前缀,只改后面的敬称,与“老欧爷爷”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来理发店的路上,欧阳喻简单同小豆芽介绍过她的几位好友。她们四人当年犯中二之时,喜欢彼此称呼姓氏,可只叫单字显得矫情,就会加上一个“阿”,突出的就是一份江湖豪迈。 “来来,陪姐姐说会儿话话~”蒋思捷要开始烫发了,身后的Tom哥正给她上发卷,她拉上小豆芽坐到她身侧的一张椅子上,显然对这只小不点儿青睐有加。 何逸宁凑过去笑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栏上:“得了得了,你说叠词说得不累么,听起来像卡壳的电音。” 小豆芽也咯咯地笑了,还不忘替蒋思捷说话:“我觉得阿蒋姐姐这样很可爱。” 那一头,三人其乐融融地聊起天来,尤其是小豆芽那一口引人注目的京片子,既违和又统一,让陪聊的人愈发谈兴高昂。 北京口音其实听来有些贫嘴,但小豆芽又时常揣着一副正经八百的小大人样儿,听她说话仿佛嚼着西北面疙瘩,劲道十足,末了还能回出几缕甜味。 欧阳喻对这场景没什么不放心的,便跟着助理理发师进去里间洗头。 …… 等三人陆续做完前期准备工作开始理发,江叶才姗姗来迟。 经年不见,各生感慨。 江叶将从前读书时的及腰长发剪到耳侧,看起来干爽利落不少,她没有化妆,只简单涂了个口红,面容仍是那样清秀姣好,只是眼中的神采已不复存在。 “不好意思,刚才有客人耽误了,我给阿蒋发过消息。” 即使多了几分浸淫世事的沧桑,但熟悉的称呼总能消弭岁月带来的隔阂。 蒋思捷爽朗道:“我没看手机。不过嘛,咱们之间都是有默契的,甭管谁迟到,姐几个等到天黑也要等。” 作为此次聚会的召集人,蒋思捷其实一直是四人之间的那股绳,把大家的关系牢牢地捏合在一块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江叶一声不响地退出时,她伤得最深最重。 但好在江叶回来了,多晚也不算晚。 她们七嘴八舌地关心江叶的近况,甚至包括第一次与她见面的小豆芽,她认真地捣着下巴,倒好像将大人间的话题一字不落全消化吸收了。 8. 吸娃 “总之,网店生意已经走上正轨,我和我妈现在算是重新活过来了,终于能喘一口气。我爸他……今年年底也能出狱了,到时候日子会越来越好吧,争取早日还完债务。” 先前静静聆听的何逸宁这时在一旁道:“我们家最近有批新品上市,其实可以授权……” 江叶没让她把话说完:“我今天来纯粹是叙旧,不是为了拉生意。” “何必这样想呢,”何逸宁摆出在商言商的姿态,“我们家是做日化品的,你刚才也说了,你的网店销路最好的一块就是日用品。如果合作就能双赢,何乐而不为呢?” “我只是担心我这网店的体量不够你们家大品牌看的。” “放心,两边我都只是提议,公司不是我的一言堂,要等市场推广部门来做模型预测。不过,开拓代销渠道本来就是冲着多元化、多平台的方向发展,你只要把自己想成大江大河里的一条小分支就好了,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听着何逸宁在那儿侃侃而谈,欧阳喻不由联想到那个让她收心,在她背后的小女人。 她们和何逸宁的小娇妻见面不多,只知道对方是小学教师,用阿何的话来说,就是怕她们这帮子猛虎野猴的,吓到她家温婉小白兔。 自从跳上婚姻的温床,何逸宁成熟许多,很少再同她们出去瞎混了,不仅愿意接手公司,而且跟着自家老妈学生意经学得有模有样。 妥妥一出浪子回头记,欧阳喻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曾经的曾经,她才是她们四人之中最早“弃恶从善”的那一个。 谁让她刚上大一就交往了一个大医生,还是未满三十就坐上副主任位置的特别积极进取、仁心仁术的那种。 为了挖掘共同语言,彼时的欧阳喻没少发奋图强啃医学教材。 虽然啃了个前学后忘,顾头不顾尾,远远超纲了她的知识水平,但那也是她人生中最上进最高光的时刻。 当然,随着她和窦乾分开,那些知识也就全还给前女友了。 …… 做头发的时间有限,不够几只老麻雀叽叽喳喳,她们再一商定,决议约一顿晚饭续摊。 路上,蒋思捷跟欧阳喻、小豆芽一辆车。 欧阳喻发现这位司机着实不专心,老从后视镜里盯着她猛瞧,瞧得人心里发毛。 “你干嘛呢,还有六秒就跳绿灯了。” “知道啦知道啦,谁叫我看到新大陆了呢。” “你看到王大陆了也不能拿我们孤儿寡母的性命开玩笑。” “噗——孤儿寡母?所以你刚才说要当时髦辣妈是说认真的啊,你这角色扮演怎么这么入戏呐!” 蒋思捷之所以频频回首看她,却原来这是欧阳喻第一次体验烫头发,还烫了个时尚慵懒大波浪。她陪蒋大小姐的次数不少,但今天是第一次亲自上阵。 随手拨弄了两下染成棕茶色的发梢,欧阳喻扭头问小豆芽:“我这样很奇怪吗?” “不会啊,”小豆芽不假思索地回答,“洋芋妈妈怎么样都好看。” 是标准答案,也是叫人窝心的答案,欧阳喻听得笑眯了眼。 “诶哟~~~!”前方的蒋思捷直呼受不了,“豆芽小甜心真的不是你背着姐妹们偷生的孩子吗?” 欧阳喻撇了撇嘴,道:“怎么可能?我都说过了,我要是坐月子肯定叫你过来给我熬糖水。” 只顾着畅想使唤蒋大小姐的场景,她大剌剌地忽略了小豆芽自下至上瞟过来的幽怨的小眼神。 蒋思捷哼唧了一声,接话道:“话说回来,你不是一直嫌卷发老气么?” 欧阳喻从学生时期至今是一尘不变的黑长直,也难怪她今天这样一捯饬,朋友们都十分不习惯。 “那我也到年纪了嘛。加上这两天和小豆芽相处,总觉得要是能当时尚辣妈,还挺酷的。” “告诉你变得更酷的方法,给小豆芽也弄一样的发型,那就成了‘母女头’,回头率一百。” 欧阳喻听了连连摇头,长臂一展,把小豆芽罩进怀里,像是生怕小崽儿被姓蒋的强捉了去,泡进染发池里再也捞不回来。 “不成不成,你别瞎出馊主意。小豆芽还在生长发育期呢,可不能烫发染发伤了发根。” 小豆芽钻在她怀中,只探出个可爱的小脑袋,跟着附和道:“豆干妈妈也说过,我现在不能染发,十五岁了才可以。” 借着后视镜,蒋思捷来回逡巡这一大一小,生出了某种危机感。 可别最后连欧阳也“迷途知返”,回归家庭,那她的玩伴呢? 怎么一眨眼全跑光了?! …… 四人本都是活络的性子,加上一只小萌娃,这顿饭吃得极尽兴。 唯有一支小插曲——欧阳喻鬼鬼祟祟地尾随着何逸宁进了洗手间。 这里划重点:鬼鬼祟祟地。 何逸宁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下次要跟踪,麻烦别追那么近,我都看见你影子了。” 拧开水龙头搓了搓手,欧阳喻一脸嗔怪道:“谁跟踪你了,我这是正大光明有事请教。” “真是奇了。”何逸宁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站着嫌脚酸,索性半靠在洗手台和瓷砖墙的夹角处,笑望着她,“你能有什么事请教我?有言在先哦,我和倩倩要先过两年二人世界,关于带娃方面,我没什么经验可传授。” “谁问你这个了啊。”既然对方提到了小娇妻,欧阳喻顺势关心了一下她们的现状。 也顺势被塞了一嘴狗粮,特腥臊的那种。 欧阳喻没有失礼地呸出来,而是转入一开始的正题:“阿何,你们家有卖儿童沐浴露没有?” “有啊,全套护理都有。如果你是打算给小豆芽买,这孩子这么讨人喜欢,我给你带几套也无妨,就当是阿何姐姐送她的啰。” “唔……也不完全是这样啦……” 欧阳喻少见的吞吞吐吐,惹何逸宁怀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不完全是’?你什么时候变得黏黏糊糊了。” 好么,偏要人家自揭老底! 欧阳喻一梗脖子,豁出去了:“我就是想问问你家的儿童沐浴露有哪些香型!” 随后欧阳喻羞答答地道出了她对吸孩的痴迷,希望小崽儿身上能不止有香蕉味、柠檬草味,最好还有橙子味、苹果味、奶茶味、提拉米苏味…… “打住打住!”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听起来不像是养成系的小孩儿,倒像是养成系的小蛋糕。 何逸宁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给她下结论道:“你这是病,得治!” “你不觉得这些味道好闻吗?”欧阳喻眨巴了两下眼睛,真诚发问。 “好闻归好闻,但你没必要全往孩子身上抹啊!” “是哦,好像是这个道理。不过在小豆芽身上总是更好闻诶。” 何逸宁竟无语凝噎,她脸上的表情急转直下,从“你没救了”跌落到“你彻底没救了”。 “先等我上个厕所,出来再给你洗脑子。”何逸宁决定在解决欧阳喻的奇怪癖好前,先解决一下自己的生理需求。 等她一身通畅地从隔间出来,欧阳喻正好学生一般地笔挺伫立在门口等她。 何逸宁借着脚蹬高跟鞋的优势,上前勾住她的臂膀:“欧阳,我觉得你今天的种种表现都指向了一个事实——你想当妈了。” 欧阳喻略一思考,并不否认:“可以这么说吧。小豆芽让我体验到了一点儿当妈的快乐。” 很好,何逸宁安下心来。 所以欧阳刚才的“痴汉”表现,可以完全解释为她当妈心切,并不是她变.态了。 这样就好。 既然如此,何逸宁很快理顺思路,与欧阳喻通气道:“你明天是不是要相亲去?” “哈?有吗?”欧阳喻露出迷茫的神色,她对这种事情当真是一点记性都没有。 “你别告诉我,我都知道了,你却不知道。应该是你爸给你安排的吧,对象是我们家倩倩学校里的同事。人家对你挺上心的,还找倩倩打听你了,所以我才知道的。”何逸宁煞费口舌地解释给她听。 欧阳喻这才一拍大腿回想起来,大约是上周末吧,老欧确实同她提了那么一嘴,说给她牵线了位知书达理的女孩子。 欧阳喻当时还拆台了来着,形容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结果这一转头,她就忘得一干二净,连块渣都不剩。看来晚上得再问老欧一遍时间地点和人物了。 老欧待她还是极关照的。 当年,老欧虽然没见过窦乾本窦,但他家小欧常常赖在女朋友家住,放假也不着家那些事迹,他统统知晓。 既然闺女喜欢女孩子,那他就投其所好,给她介绍女孩子。 各种家世,各种背景,各种职业都可以,老欧唯一的心愿就是小欧能踏踏实实找到个伴儿,别像他一样孤单一辈子。 毕竟,他总是要比女儿先走的呀。 但他精心安排的那些场子,欧阳喻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去,只取决于她当天起不起得来床。 没错,她懒透了,相亲不比和友人约会,付出的情绪和精力远多得多。 当场吃饭已经够紧绷了,但最折磨人的还是加了联系方式的后续发展。 不主动说话显得太冷漠,想主动挑起话题呢又常常因为不了解对方而陷入各种尬聊的境地。 …… 9. 窦医生的烦恼 欧阳喻原本是最畏惧这些的,因而当她表现得十分上心地向欧建荣打听明日的相亲安排时,老欧一脸惊悚。 “喂喂……”欧阳喻自个儿都看不下去了,“不是你劝我走出去,多认识朋友的么?” “说得好像我劝你,你就会听似的。”欧建荣懒懒地掀着嘴皮吐槽,对某人从小到大的反叛煞是无语。 他想起了什么又意味深长地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对这次的小周有兴趣?” “小周?”欧阳喻扯了扯嘴角,“看,我连人家姓什么都没留心。我真的单纯只是想通了,闭塞青年决定放开怀抱接触这个世界。” 欧建荣定定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臭丫头,永远能让人在对她彻底死心前又重燃希望。 于是,欧建荣心情很好地把相亲安排打成文字传到欧阳喻微信上。 在女儿上楼前还仔细叮嘱道:“明天可别给我穿得奇形怪状。小周是人民教师,气质一流,你得穿些端庄淑女的,才能和她相衬。” “知道知道——”欧阳喻趿拉着拖鞋,语调悠悠的听起来敷衍,但毕竟还是答应下来老欧的碎碎念。 老欧望着她的背影直摇头,自家闺女虽然对相亲没有从前那么意兴阑珊,不过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怪。 回到卧室,欧阳喻从橱柜里给自己和小豆芽各挑出两套睡衣。 正返身间,发现小崽儿不声不响地凑在她跟前,仰着脑袋巴巴地望着她。 “你吓我一跳。”欧阳喻一边漫不经心地抱怨一句,一边将小豆芽抱坐上床沿,自己蹲在她面前,“是不是累了?洗完澡,我们就睡吧。” 但小崽子在回程路上刚养出的瞌睡虫不知是被什么给驱走了。 小豆芽抿着小嘴儿,小幅地摇了摇头,然后开口道:“洋芋妈妈,我刚刚听见你和老欧爷爷说话了。” “这没什么,我和他又没见不得人的事。” “那你们说的相亲到底是什么呀?” 诶? 不知道相亲的意思吗? 欧阳喻惊诧莫名,左瞧瞧右看看,上瞅瞅下探探,把小豆芽狠狠检视了一圈。 末了,才堪堪领悟过来,小豆芽知识面再广,也不可能了解自己从未涉猎过的领域。就像没去过外太空的我们,如何探知银河系每一颗星子的过去未来。 因此,欧阳喻可以浅浅地判断一下:那位豆干妈妈没有相亲过,即使独自一人带孩子存在诸多困境,但她并不打算给小豆芽找个后妈或是后爹。 不、不对啊,欧阳喻转念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思维误区,开始一段新感情又不一定非得依靠相亲这种方式。 直到小豆芽见她呆呆愣愣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拿脚丫子蹭蹭她的小腿,欧阳喻才一拍脑袋回过神来。 好么,她这也太多管闲事了吧,那位神秘的豆干妈妈是形单影只还是比翼双飞与她何干? 她对别人家的情感状况未免操心太多了,还是管管好自己吧。 摆脱胡思乱想的欧阳喻立马将方才小豆芽抛出的那个都快搁凉的问题回答了去。 这下,拧巴着小脸纠结不已的人变成了小豆芽。 “哼,洋芋妈妈坏。怎么能去相亲呢?” 这闺怨深重的小调调听得欧阳喻一头雾水,仿佛她这只大猪蹄子背徳似的在外偷吃了。 因为蹲在小豆芽面前的姿势有些累人,欧阳喻索性盘腿坐下。 她换了一副郑重的表情,给难得使些小性子的小崽儿讲道理:“这不是坏哦。我单身,找女朋友合情合理。” “可是好好地,为什么忽然想找女朋友了?” “嗯……大概是想生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小朋友吧。” 欧阳喻没有回避自己的初衷,却见到了小崽儿的脸色跟打翻的调色盘似的十分精彩。 这不是舍近求远了么…… 小豆芽掩面垂头,轻轻地蠕动唇瓣:明明有现成的,还要跟谁去生啊…… 欧阳喻没听清楚,或者说是小豆芽压根没想说给她听,总之她让小豆芽再重复一遍,小豆芽却是不肯再说了。 欧阳喻只能将她的闷闷不乐归为不想一个人看家,于是道:“不用担心,明天老欧也不在家,我带你一起去见周姐姐,好不好?” 小豆芽立时眼睛一亮,前后变脸堪称一绝。 她重重地点头,能跟着是最好了,谅你们也不敢当着小孩子的面亲亲我我。 看得好笑,欧阳喻在心中暗叹,甭管多聪明,孩子就是孩子呀,怕一个人被抛下。 …… 各怀心思地度过,一夜无事。 放晴的早晨,在落地玻璃上浸成一轮红日。 空气舒爽清冽,一扫连日的燥热。 八点刚过,欧阳喻便打着呵欠将自己和小豆芽一同拔出了被窝。 因着她身体暖热,小崽儿又偏生喜爱哼哼唧唧往她怀里扎,所以卧室的空调昨晚被有些怕热的欧阳喻调低了一度。 这会儿,担心身着单薄睡衣的小豆芽着凉,欧阳喻直接将空调关了,反正余冷也够。 昨晚就着小夜灯,她问小豆芽是不是也会这样往豆干妈妈柔软的胸口蹭。 小豆芽略带嫌弃地否认了,却原来是豆干妈妈身材瘦削又畏冷,反而常常是她捉着女儿这只小暖炉不放。 欧阳喻听了失笑,看来人类追寻热源是天性。 比昨天更驾轻就熟地完成洗漱和整理工作,欧阳喻立在半身镜前,琢磨起了给小豆芽梳个什么发型。 昨天出门匆忙,欧阳喻直接让小豆芽披发了,可这样炎热的天气,外出的时候最好还是将头发扎起,否则容易捂出痱子。 这回小豆芽没什么主意,全凭欧阳喻摆弄。 “平时你豆干妈妈会给你编好看的辫子吗?” “不会,她只给我扎马尾。” “唔……只扎马尾啊……” 心,麻揪揪地被触了一下。 欧阳喻不禁咬住下唇,摊开双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这双手是第二次为除自己以外的人梳头发。 而她那么那么多的第一次,总是献给同一个人—— 那个碍于职业性质,经常只束一个低马尾或是盘一个发髻的女人。 事回五年前,也可能是六年前。 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贪睡的欧阳喻在半梦半醒间呓语两声。 怀中人以一种反人类的姿势,屈着手肘、拧着躯干、扭着脖颈,想将某霸道小螃蟹的两只钳子绕开。 可惜将成未成之际,随着小螃蟹炯炯有神的睁眼,一切努力功亏一篑。 “你故意的吧。”窦乾卸力地躺倒在小螃蟹胸口,那本该是属于她的位置。 这一定是只膘肥体壮的小螃蟹,掰开能爆浆流出许多蟹黄的那种,否则她的胸口怎会如此好枕,让人混混沌沌又想睡过去。 欧阳喻故作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漾开,勾得君王从此不想早朝:“窦窦,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再多睡一会儿嘛。” 小螃蟹熄了灯无比霸道,等天亮了又变得软糯爱撒娇。窦乾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人温情地抱着摸摸又啃啃,直到腻歪到小螃蟹伸出触角瞅了一眼闹钟上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撒开怀抱。 得到空间的窦乾却没有马上下床洗漱,而是环着膝盖靠坐在床头有些发怔。 “今天你是怎么了?再不赶紧可就要迟到了哦。”欧阳喻当然知道她家窦医生平素最讲原则。 窦乾无声又带着控诉地睨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既知如此,又是谁黏黏糊糊缠着她,不让她下.床来着? 欧阳喻讨好地笑笑,凑上前重新将爱人的脑袋摁进怀中,温柔道:“说说吧,是有什么烦恼吗?” “有点不想去上班。”是闷闷的声音,窦乾的手指不知不觉揪住她的衣襟,仿佛一只闹别扭不想去上学的小崽子。 欧阳喻讶异地眨眨眼,觉得心疼之余,又隐隐觉得可爱。 在工作方面,窦乾一直给她一种……怎么说呢,心无旁骛的感觉,仿佛她只需一心一意干事业,无需听闻窗外事。 但随着窦乾接下来的“诉苦”,她才恍然过来,她喜欢窦医生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也同样喜欢她偏要去食人间烟火又食得手足无措的一面。 窦乾絮絮地说着:“我们科室新进来一批实习医生,正在轮岗。昨天,其中一个小赵犯错了,看完x光片后,他将患儿的‘右肱骨远端骨骺分离’误判成‘右肱骨外踝骨折’,导致外科医生在行手法复位时失败,患儿的手肘估计得多肿半个月。你说我该不该批评他?” 欧阳喻正心猿意马地抚弄着窦医生一袭长发,一边将其分为两股,一边在嘴上不忘站队爱人:“当然应该批评,敲打他以后要更努力学习。医生这个职业事关重大,怎么能随便马虎呢!” “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谁知昨晚我离开医院前,主任找我单独谈话。被敲打的人反变成我,小赵是分给主任带的弟子,他认为我不该越界对他的人指指点点,让我以后注意分寸。” “这叫什么事啊?我看你们科室那几个老家伙,医术不咋地,捂嘴的功夫倒是一流!” “所以我才烦心。治病救人不难,难就难在治病救人的同时还不得罪人。” “得罪自己的下级叫什么得罪,至于你们那个主任,我想依你的能力马上就能蹬了他,到时候他只有在你面前伏低做小的份,还敢阴阳怪气?” “他是有背景的,你以为这么容易能将他拉下马来。” “嘿,你不也有背景,我就是你的靠山。” 话赶话的说到此处,窦乾回过头嗔了她一眼,捉住她在她脑后作乱的手。 这家伙,真以为她毫无所察吗? 欧阳喻不见心虚地傻笑,窦大医生忙着诉苦之时,她也忙着给人家编辫子哩。 10. 恋爱的味道 黑色锦缎一般的长发被打成两根麻花辫,垂将下来,毛茸茸的发尾扫过锁骨,让窦乾有些发痒。 欧阳喻却在她身后杵着脑袋,越看越喜欢。给最沉稳持重的人点缀上几分活泼的样貌,挖掘她的不同面,就像洞窟寻宝一样新奇有趣。 实名羡慕女朋友的发量了,大概是遗传吧,老欧脑袋没毛才早早剃了光头,连带着小欧打从娘胎起头发就稀疏,二十来岁就开始担心未来秃头的问题。 哼,她撅起小嘴,真是不公平呐,她每天没心没肺四处作乐照理说应该是发量富人,而她家窦医生深耕学术勤勉不辍才应该深受脱发困扰。 好么,看来一家子是有那么点发量守恒的道理在那儿的,窦乾多了的,她少就少些吧。 欧阳喻是懂阿Q精神的,能安慰到自己就好。 下一瞬,窦乾伸手捏住了她那两片高高撅起可挂油瓶的唇瓣,用着巧劲翻转蹂.躏:“捣蛋的人明明是你,我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倒是先不高兴上了?” 柔软可欺的触感让人有些上瘾。 嘴唇被拗成各种形态,欧阳喻只能嘟嘟哝哝囫囵回答:“没有,就是第一次给人编辫子,发挥一般,以后还有改进空间。” 窦乾顿了一顿,而后似笑非笑:“不会,你的手很巧。” 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欧阳喻趁势腾开嘴来,在窦乾侧脸上轻啄一记,骄傲地翘起尾巴:“那当然,我的手任何时候都很巧。” 昨晚刚刚精诚为你服务过…… 听出其中隐晦的深意,窦乾斜瞪了她一眼,没什么威力,刺挠挠得像系着钩子。 一个欲言还休,有赤潮从耳根漫起;一个志得意满,若不是怕耽误对方上班,早就化身为狼,将鲜美的羔羊吞卷入腹。 不过最后的最后,叫欧阳喻怎么也意想不到的是,女朋友竟然浑不在意,没拆头发就出门了。 这这这…… 对一般医生来说,换发型就换发型了,可那是窦乾啊,一本正经的“老学究”脑袋上颠颠地晃着两根□□花,真的不会让她那几个弟子感到幻灭吗? 徒弟幻没幻灭,她无从求证,倒是没过俩小时,她便在朋友圈刷到先前加的急诊科的一个小护士给窦医生拍的背影照。 配文是:我好像嗅到了恋爱的味道。 欧阳喻看了捧腹大笑,这条取景大胆、配文更大胆的朋友圈,想必是屏蔽了窦医生本窦吧。 恋爱的味道么? 欧阳喻笑出眼泪的同时,愈是回味,愈觉甘甜。 …… 回忆至此,欧阳喻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么一桩俏皮事,大约是她同窦乾四年感情的缩影。 人们常说分手之后,与那人休戚相关的一切都成了淬着毒的刀子,别去回想,容易见血封喉。 但欧阳喻觉得不然,她从没认为与窦乾发生的种种是她日后前行的负担。 甚至为了这一口回甘,她愿意尝试这世俗意义上前调苦涩弥久的茶。 欧阳喻似乎很擅长一心二用,即使思绪马不停歇,但她手上的动作不受干扰,就着回忆甘甜的余韵,手指翻飞,也给小豆芽打了两条麻花辫。 孩子的头发光滑细软,带着点黄,在阳光的反射下映出瑰丽的色彩。 一回生二回熟,她的技术比几年前纯熟,即使这途中没有趁手的模特用以练习。当时说的进步空间,原来都不需要跳起来,仅凭够一够就能达到。 “怎么样,满不满意?”欧阳喻揉了一把小崽儿的发顶,当事人的意见才最重要。 小豆芽在镜子前转圈,不吝夸赞:“满意,洋芋妈妈的手真巧呢。” 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令欧阳喻再度失神,然后又笑开:“哈哈,那么希望我今天的相亲对象能把目光一直放在我身上,而不是被你这漂亮的小家伙吸引了去。” …… 事实上,当周沁和欧阳喻面对面地坐在音乐餐厅里时,她的目光还真有意无意地掠过比两个大人还坐得端正挺拔的小豆芽身上。 气氛有一些怪,尤其配上不远处小提琴手拉的《流浪者之歌》,悬疑中带着些许悲情。 眼见周沁笑得稍显不自在,欧阳喻轻咳两声,她不是个能耐得住尴尬的人,于是只好选择主动打破僵局:“周老师,刚才你让我点菜。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就选了一些适宜大众的餐食,希望没有冒犯。” 生疏、客气,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欧阳喻说完,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此时,小豆芽抿了两口手边玻璃杯中的柠檬水,腮帮子鼓鼓的,不知是喝太多来不及咽下还是憋笑给憋的。 周沁也察觉到了,她笑笑说:“不会。欧小姐你不用紧张,我不挑食。” 安下心来的欧阳喻随口接了一句:“喔,那就好,膳食均衡才能保证营养吸收。” “这是你养孩子的心得吗?”默了一默,周沁似乎有意将话题往小豆芽身上引。 欧阳喻也就大方解释,她搂住小崽儿的脑袋:“这是小豆芽,我亲戚家的小孩,最近寄宿在我这儿。” 用的是对外统一的说辞,虽然并非全部的真相,但几回下来欧阳喻觉得这个理由挺顺溜的,可以沿用。 周沁没有因为小豆芽年纪小而怠慢她,而是礼貌周全地也跟她打了招呼。 之后才将视线继续转回欧阳喻脸上,她语带调侃:“那不就像是寄宿在毛利大叔家的柯南吗?” 欧阳喻失笑,对照起来还真挺贴切的,如果小豆芽是天才少年柯南君,那她确实是大部分时间庸才偶有灵光乍现的毛利了。 小豆芽没看过这支动漫,因此当欧阳喻和周沁相视而笑时,她觉出一丝格格不入的失落感。 气氛逐渐活泛,侍者也仿佛抓准了时机,陆续送上餐点。 用叉子叉起一块被切成小丁的烤牛肉,周沁优雅地将其送入口中。 欧阳喻巴巴地等着她给回应,周沁不紧不慢小口咀嚼,不露一丝声响,相隔片刻后回道:“火候刚好,味道不错。欧小姐你和小豆芽也赶紧吃吧,别放凉了。” 为着没有踩雷而松了一口气,欧阳喻询问小豆芽是否需要帮忙,小豆芽摇头表示自己可以搞定。 三人就这样看似顺利地开始用餐。 尽管吧,老话要求食不言寝不语,但在这样的相亲场合显然并不适用。 毕竟比起说话分散人的注意力,更容易造成食不下咽的还是冷场。 周沁不知出于何意,一边用纸巾轻轻揩过嘴角,一边出言试探:“小豆芽是整个暑假都会住在你家吗?” “啊?暑假?”欧阳喻被这么提醒了才反应过来,说来惭愧,她先前一直没考虑过小豆芽上学的问题,非常心安理得地让她待在身边。 幸好现在是七月呢,小朋友放暑假有两个月时间。 想到小豆芽即使在她家多住一阵也没关系,欧阳喻心下不禁生出了几分欢喜。 连带着她对周沁的提问更加和颜悦色:“如果小豆芽愿意,我当然没问题。” 牵了牵唇角,周沁的笑有些勉强。 欧阳喻有时会表现得迟钝,但她也不是那么白目的人,见周沁神色不对,这下换成她来试探了:“有个小孩在家,多点生气和活力,周老师不这么觉得吗?” 周沁斟酌了片刻,才道:“会这么觉得。不过我大概是还没准备好吧,不适应把自己代入照顾孩子的监护人的角色。” “唔,可是周老师每天在学校里是那么多孩子的监护人呢。” “所以才想在生活里透一口气。更何况如果是自己的孩子,那种责任意识又是完全不同的。” 听到这里,欧阳喻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以理解。” 就像在外面当厨子的,回家就不想再给一家子做饭了,可以称之为职业倦怠感吧。 不过她记得昨晚看资料,周沁才二十四岁,比她还小三岁呢,才当老师至多两三年,就已经挣扎着想逃出孩子的包围圈了吗? 欧阳喻还来不及感慨太多,周沁随手摆在桌上的手机倏地铃声大作,她抱歉地看了欧阳喻一眼:“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周沁背过身走远几步,欧阳喻这才留意到对方今天明显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袭月白色的修身长裙,露出纤细的脚脖子。 大约是身高不高的缘故,周老师选择了一双水晶贴片的细高跟凉鞋,让穿不来高跟鞋的欧阳喻看得胆战心惊。 11. 相亲进行时 另一方面,周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由于就餐环境安静,唯有乐声缭绕衬托气氛,欧阳喻还是时不时地听见几耳朵。 电话里,周沁正在小心应对某位难缠的家长,语气轻柔,但背部线条却越来越僵硬。 足足有十多分钟,周沁才终于送走了这位“瘟神”。 回来落座的周沁并没有这么抱怨,但欧阳喻已经这么认为了。 “抱歉,我本来还以为当老师的一到寒暑两假就能不用理事,彻底放飞。”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们比其他打工族已经幸福许多了。教职工在寒暑假主要也只是处理一些备课任务和日常事务。” “但在学期内教学任务应该挺重的吧?而且现在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金疙瘩,家长和老师的联系更紧密,可以算作教学以外的社会压力,也挺折磨人的,不是?” 欧阳喻的体察让周沁有些惊讶,也有些窝心。 她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对方的说法。 这使得接下来的用餐过程,比起相亲双方,两人的互动闲谈更像是认识已久投脾气的好友。 所以嘛…… 尽管觉得遗憾,但欧阳喻还是在心里单方面地做出结论。 …… 通过这次相亲,她处到了好朋友一枚,但也仅此而已。 因而,在晚餐时间,当欧建荣像只亟需搔到痒处的老猫一样弓起身子搓着脸,期待好消息降临时,欧阳喻扫兴地冲他摇头。 欧建荣不由问出为什么。 欧阳喻思考着措辞,一时还不知如何概括总结。 欧建荣又将目光挪向举着儿童用小饭勺努力干饭的小豆芽。 这孩子今晚胃口倍儿好,吃嘛嘛香,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小豆芽见老欧爷爷似乎有询问她的意思,支起小脑袋把嘴里的饭粒咽下,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看法:“周老师很漂亮呢,人也好,说话特别温柔。” 欧建荣一听更愁了,恨恨地对闺女道:“这也好,那也好,你这臭丫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就不能是人家没看上我吗?”欧阳喻不知不觉间做出了和小豆芽同款的支脑袋动作,显得十分无辜。 这话将欧建荣堵了回去,是啊,这丫头也就他这个当人老爹的稀罕得不行,又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香饽饽。相亲市场上本来就是挑选和被挑选的双向选择。 如此一想,欧建荣也不知自己该气得过些,还是气不过些。 “怪就怪你这个混世魔王从小就没上进心,才导致现在除了拼爹,你还能跟别人拼什么资本。”老欧尽管溺爱女儿没个边际,但他心里门儿清,偶尔也在嘴上埋汰两句不争气的小欧。 老爹教训的是。 欧阳喻瘪瘪嘴,忍住没吭声。 小豆芽在一旁有些见不得洋芋妈妈委屈的小模样,反倒成了那只护鸡崽的老母鸡:“不是的,老欧爷爷。周老师对洋芋妈妈印象很好,只是她好像不大高兴我跟着去。” “怎么说?她误会你是小欧的孩子?” “呃,那,那没有。周老师只是看着我想到,她还年轻,没那么快想要孩子。” 蓦地,欧阳喻觉出心房柔软处被不经意地掐了一记,这小崽儿懂她,也懂人和人的交往,一言道破了她和周沁之间的分歧。 她有些绷不住嘴角,因为她看得出来老欧自上了年纪后不可免俗地对抱孙子存有期待。 这个理由最是叫他无从规劝。 只见老欧捋了捋没毛的下巴,故作无事地清嗓子道:“咳咳,小周年纪是比你小上几岁,不想那么早当妈妈很正常。既然你们没有那个缘分,也不必硬凑对子。” 老欧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军功章里有小豆芽的一半,欧阳喻偷偷冲她眨眨眼。 小豆芽心领神会地低下头,一边拨弄着碗里饭粒,一边腼腆地抿嘴笑。 但欧阳喻只趁机松快了一两秒,手机上又立马噼里啪啦推送进来一堆消息。 她解锁瞥了一眼,好家伙,罪魁祸首就在对面。 “这些是什么啊?”欧阳喻皱着眉头,明知故问。 “下周的相亲安排啊。”老欧施施然道,“反正你也有的是空闲,周一到周日全给你排上了。” 欧阳喻疑窦丛生:“不是,你哪来那么多朋友、客户家的女儿啊?” 欧建荣神秘一笑:“我没什么,我都不能没有相亲会社的vvvip。” 欧阳喻、小豆芽:“……” 得得得,欧阳喻顿生一种自怜自艾的惆怅。 老欧就好比那磨刀霍霍的屠夫,她就好比那砧板上已经被切出去的肉。挥刀没有回头路,她这块讨人嫌的肉回不到完整的猪腱子上,只能被半卖半送地倒腾出去。 …… 所幸,欧阳喻收获了甚得她心的小参谋一枚,带去相亲宴简直所向披靡。 都说孩子的眼睛最是纯澈无染,欧阳喻表示一万个赞同。 孩子或许不擅长做开放题,去形容一个人的兴趣爱好、性格品质,但是非题保管没问题。 很多时候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但往往又需要第二重印证让她放心,这时候小参谋俨然派上了用场—— 问:小豆芽,你觉得王姐姐是不是看上了我的钱? 答:嗯,她想让你给她买包包。 问:那李姐姐呢,她想我给她介绍资源? 答:嗯,她以为你迟早是要继承老欧爷爷的公司的。 问:还有陈姐姐,她该不会是想透过我的关系认识我们家老欧? 答:嗯,她对你没兴趣,她崇拜老欧爷爷。 欧阳喻黑了脸:…… 这叫什么个事儿! 老欧! 她家熊里熊气的老光头,居然比她还受欢迎! 挫败感满满,当她把“战果”转告给老欧听,老东西果然得意得满面红光。 老来俏说的就是他呀,挡也挡不住的桃花。 “不考虑人家小陈看看?”欧阳喻有意揶揄他。 欧建荣革.命立场很坚定:“莫说我对你妈一条心,再看看我跟她的年龄差,这不纯粹是嚯嚯人家小女孩么。” 欧阳喻煞是欣慰,她也是这个意思,老欧当然可以找伴儿,她全力支持,但小他二十来岁的…… 唔,也不是不可以嘛,想想还挺刺激? 小欧抱持的感情观就是如此兼容开放。 只是相亲了几回相到这样的结果,一不小心被卷入其中的老欧也不好意思继续催促。 欧阳喻终于得以偷上几日闲。 …… 一转眼,到了夜寝时间。 繁星洒了满怀,万千灯火随之暗淡。 室内时光的流速,仿佛又慢上一些。 把一贯的夜猫子撵回笼,只需要一只软乎乎的小手足以。 今晚,是小豆芽打定主意要哄欧阳喻睡觉。 欧阳喻懒懒地半撑着眼皮,享受小崽儿在她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 窗棂的投影爬上天花板,斜斜的并不规则,半拉着的窗户透过缕缕晚风,勾起悬垂的遮光帘。 “洋芋妈妈困了吗?我要熄灯了哦。”稚嫩的小童音犹如一捧沁凉的雪水,扫尽夏日的昏聩。 “先别。”欧阳喻侧了个身,拉住她小小只的胳膊。 长夜漫漫,不仅适合睡觉,还适合做些……咳咳,促膝长谈的事。 紧凑的相亲宴被撤了去,欧阳喻终于不用再连轴转,对着不同的人假笑,但她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好像醒悟了什么,又不够清醒得彻底。 照理说,如小豆芽这般年纪的小崽儿,大人极少会向她们咨询意见,但欧阳喻不同,她想,她的小豆芽也是不同的。 “小豆芽,为什么那些跟我相亲的姐姐们会有那么多奇怪的心思?她们有她们的目的性,我不能评判功利与否,可这不是我想要的一段感情的开端。” 欧阳喻张了嘴,才骤然发现倾诉原来是如此简单、如此自然的一件事,就像过往她对窦乾,以及窦乾对她做的那样。 但这五年间,她和朋友间更多的是插科打诨。 作为新鲜上任的聆听者,也是释疑解惑者,小豆芽捋着她发丝的动作停了下来,沉默半晌后,只幽幽道:“那你呢?” 那你呢? 短短三个字,却紧扣住黑暗中的那束线头。 让欧阳喻躯干一震,继而开始自省:我有资格去责怪那些所谓不健康的相亲目的吗? 追根究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最初,她答应尝试相亲,不正是基于对小豆芽的欢喜,想借谈个恋爱,尽快造个孩子么? 论居心不良,她首当其冲。 相亲,恋爱,结婚,难道终其目的就是为了造孩子吗? 欧阳喻一时之间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倒好像是前段时日的她被封建余.孽上身了。 即使只是面对孩子,她也十分诚恳地坦白错误:“小豆芽,我做错事了。” 12. 茜姨姨是何人?! 小豆芽柔柔地笑着:“没关系,做错事没关系。” 就在欧阳喻以为这只贴心的小崽儿下一句将是跟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样的空话。 谁知小豆芽没按常理出牌,而是拉起她的手道:“做错事,录下来就好了。” “哈?录下来?”欧阳喻一脸懵逼。 小豆芽正儿八经地给她解释:“这是豆干妈妈教我的。当我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就用她的手机把犯错的前因和造成的后果录下来。等我长大以后,她就会把这些代我保管的录音全还给我。” 欧阳喻磕绊了两下牙齿,对这样社死的做法表示大为不解:“我怎么觉得你们家豆干妈妈真够坏心眼的,还要在你长大后把录音还给你?要是我,拿着这些录音也是绝不肯再听了。” “要听的。豆干妈妈说,是人都会犯错的,不需要难为情。回过头来再听那些曾经犯过的错——” 一方面是为了时常自省,避免好了伤疤忘了疼;另一方面,许多小时候或是年少不经事的时候觉得捅了天的错误,等长大后回顾又会发现根本鸡毛蒜皮,不值一提,这说明你成长了,长为一个能经受风雨的大人了。 欧阳喻惊恐地发现,脑内有另一道声音与之重合。 来自谁自不用说,她这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小马驹可从来只被一个人牢牢地骑在身下动弹不得过。 别、别念了! 师父,你快别念了! 我照做,我照做还不成吗?! 这样的话,确实是那位窦医生的口吻。 尽管欧阳喻仍不认同这个让人羞耻心爆棚的做法,但她还是遵循小崽儿的指示,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准备来一场声势浩大,说不定还“涕泪纵横”的忏悔。 “不对。”临到开场,小豆芽忽然一脸严肃地叫停。 她觅到了其间的bug:“用你自己的手机录,那你不是随时可以趁我不注意偷偷删掉吗?” 没有预想之中的光明磊落,欧阳喻一脸被抓包的心虚,咬了咬下唇。 这小崽子还挺敏锐,她确实存着只在今晚陪小豆芽玩一玩过家家的心理,等明儿一早就把“罪.证”消抹干净。 但既然已经被小豆芽识穿,欧阳喻自然不能瞎糊弄了,她翻箱倒柜拖出一只褪色的毛绒小熊,揪起小熊脖领冲小豆芽扬了一扬:“那我们也走一样的程序好不好?按着这只小熊的肚皮就能录音,我把我的错误录下来,交由你保管。” 小豆芽屈腿跪坐起来,郑重地把头一点,展露好好照顾小熊的决心,倒好像她的洋芋妈妈即使是连犯过的错,也是她多弥足珍贵的宝物似的。 …… 第二天,欧阳喻顶着鸟窝头蔫答答的样子令小豆芽误以为她还在为昨天的事不高兴。 自己在意的人不高兴了,那当然是要哄得她高兴高兴。 在这方面,孩子的思维是简单直接的,故而当小豆芽提出要陪她玩耍时,欧阳喻饶有兴致地逗她:“玩游戏就能让心情变好吗?” 小豆芽两条短短的胳膊抱着胸,像个专业的咨询师:“反正我是这样的。以前妈妈晚上批评了我,隔天茜姨姨就陪我做游戏,做完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诶? 茜姨姨? 这可是头一回在这只口风很严的小崽儿嘴里听到除了豆干妈妈以外的人物。 欧阳喻眼中精光一闪,准备对这个意外之喜顺藤摸瓜,问不出老妈的信息,套点关于这个“茜姨姨”的边角料也成啊。 “茜姨姨是你豆干妈妈请的做饭阿姨吗?”欧阳喻一边将小豆芽搂到沙发上排排坐,一边从这只小崽儿最难拒绝的是非题问起。 不过小豆芽似乎也并不忌讳透露茜姨姨的种种,都不需要欧阳喻加以引导就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不是哦,茜姨姨是大学生保姆,豆干妈妈说是现在很流行也很酷的职业。承担少部分家务,主要是做幼儿家教。妈妈工作忙,很常是茜姨姨陪我。” “哦——”欧阳喻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应声,而后莫名其妙地酸了一句,“听起来你和你豆干妈妈都挺依赖她的啊。” 小豆芽捂嘴笑:“那当然。妈妈都要工作到很晚,早上又早早地出门了。除了去上学,一天里其他剩余的时间都是茜姨姨照顾我。茜姨姨她很聪明,在北京读的厉害的大学,什么都会,妈妈也很喜欢她。” 欧阳喻越听脸越臭,有违常态不厚道地说:“什么厉害的大学?不是北大清华我不服。” 俨然一只爱挑刺的酸鸡。 未曾料想小豆芽答她:“就是清华大学呢。” 欧阳喻:“……” 好么,一张文凭定乾坤,听起来这个茜姨姨当真是全方位地碾压她。 见她如此不爽,小豆芽狡黠一笑,明知故问:“洋芋妈妈,你是不是嫉妒茜姨姨了?” “也不能这么说。”欧阳喻眼神飘忽,强行挽尊,“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清华大学的也不能样样比野鸡大学的精通……吧?” 这个拖腔的“吧”字足以透露欧阳喻的迟疑和不自信。 小豆芽径自想了想:“我觉得她什么都精通,尤其我和茜姨姨玩游戏,一次也没有赢过。” “你们都玩什么?” 有没有我也可以插一脚的? “最近常玩数独、围棋和海龟汤。” 好、好吧…… 光听名字就知道,她要想插一脚,那非得插断腿不成。 小豆芽却被她吊起了兴趣,缠着她也来玩玩看。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会。” “不会我可以教你嘛。” 垂搁在沙发上的手臂被软乎乎的小崽儿紧紧抱住,她还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叫欧阳喻心意松动。 小豆芽少有祭出热情攻势的时候,欧阳喻招架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她说自己一看数字就头晕,小豆芽贴心地替她删去数独的选项,转而教起了围棋。 好家伙,删去了最简单的A,留下了大魔王B和C,尔康手也挽不回。 就此,小崽儿在旁边唧唧呱呱给她输入一堆围棋术语,什么“角上弯四”,什么“外气板六”,又是什么“有眼杀无眼”和“扑二子”。 好不容易听到个熟悉的“金鸡独立”,又全然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 没这个金刚钻,无论如何也揽不了瓷器活儿,欧阳喻只得打断兴致勃勃的小豆芽,向她求饶:“豆芽小老师,不是我不想学哈,实在是围棋技艺博大精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速成的。要不咱换个别的?” 小豆芽果真像个小老师般的摇头晃脑了一番,然后小手一抬放她一马:“可以,但我刚才教你的几个入门棋局,你之后要去网上查了复盘一下,温故知新。” 欧阳喻顿时哭笑不得,怎么还给留课后作业了,但对于小豆芽的严谨治学,她莫敢不从。 当然,前面这两个游戏属于欧阳喻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的,就是这最后一个“海龟汤”真是闻所未闻。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海龟熬成汤得多大味儿,又腥又骚,肯定不好喝。 小豆芽不知道她把脑洞捅去这个方向了,依旧十分尽责地给她解释海龟汤作为一个情境猜谜游戏的玩法规则。 这游戏考验的不光是逻辑思维,还得有足够的想象力和生活体验,通过提问缩小范围,找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背后真正的原因。 在这一层上,小豆芽因为年纪的关系,尽管相比于同龄人知识面已经广得吓人,但纵向和成年人比较那就处于天然劣势了。 因此,她自己也苦恼地挠头道:“总觉得如果是海龟汤,我怎么努力也玩不过茜姨姨。” 欧阳喻侧着头,不知不觉又被某种奇妙的情绪攫住了。 不是在同她玩游戏么,怎么张口闭口又回到了茜姨姨身上? 小崽儿对茜姨姨的崇拜之情,激起欧阳喻偃旗息鼓许久的胜负欲。 茜姨姨可以在她的领域一展所长讨得小豆芽欢心,那么她欧阳喻也有自己的战场,势要力挽狂澜,深入敌军,直取敌首! 小豆芽对她家洋芋妈妈的心理活动全然不知,只愣愣地看着她拍拍屁股跳下沙发,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走道拐角处。 不多时,欧阳喻折返回来,一手抱着个木制的四方盒子,一手拎着块绿油油的草垫子。 木盒子里随着她的脚步叮当作响,不免让人心生好奇。 站定在小崽儿面前,欧阳喻笑得极具迷惑性:“小豆芽,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是益智游戏,但是咱们人呐,得文武兼备。洋芋妈妈带你活动活动手腕子,如何?” 此前就已经有所感悟,正如豆干妈妈告诉她的,她的洋芋妈妈像极了滚烫烫的小太阳,天生具有一种感染力,燎人也撩人。 小豆芽被轻而易举挑起了兴趣。 13. 小崽子的真面目 领着小崽儿绕开几步去客厅左侧的空地,铺好室内用高尔夫球垫后,欧阳喻一提眉梢,徐徐介绍起来游戏规则:“这个是我改良版的打弹珠,就叫‘高尔夫弹珠’好了。玩法很简单,就是从这个起始点的位置,用手指拨弹弹珠,把它送入前方洞内。我们轮流来,谁先成功谁就算赢。” 打弹珠是个介乎于她老爹和她之间年代的游戏。欧阳喻在上小学时曾和小伙伴沉迷过一阵。 不过传统的几种玩法都更适用于人多的场景,她平时一个人的话就会把打弹珠和高尔夫结合起来,打进洞的时候还别说,是有一种畅快感在那儿的。 今天,她要把这种无需动脑的解压游戏分享给小豆芽。 还真是印了那个道理:尝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偶尔吃一次山野小菜会觉得妙不可言。 小豆芽一点不轻视这个规则简单、执行起来更简单的游戏,反而表现得跃跃欲试。 由欧阳喻示范并打响头阵,眯缝着眼,她的人肉瞄准镜已经准备就绪。哈一口气,长指抵着弹珠后侧中心,蓄力于一点,以点及面,一触即发。 “啪”地一声脆响,大抵是指甲与弹珠的碰撞,带起一道直梆梆的轨迹。 小豆芽一瞬不瞬,紧盯着小弹珠纵身奔向彼端的圆洞,她悬着一颗心,可惜最后小弹珠没能争气,刷圈而出,不肯落洞。 “我去!”欧阳喻忍不住想飙一句脏话,又想起不能带坏孩子,连忙搅着舌头圆回来,“我去把弹珠捡回来。” “我来吧,我离得近。”小豆芽迈着小短腿,把骨碌碌滚到墙壁上又弹回半程的弹珠捞进小小的掌心。 用洋芋妈妈用过的弹珠一决胜负才公平嘛。 小豆芽有着自己的执着。 在欧阳喻手边显得很小颗的弹珠到了小豆芽手里一下变得费劲许多。 小豆芽衔着嘴唇,依样画葫芦地摆出动作,她的眼神很犀利,仿佛一只将猎物锁定的小老虎。 待真正出手之际,孩子的手指不比大人有力。 对比欧阳喻打出的那道笔直的轨迹,小豆芽的弹珠自起航就软绵绵的,在人造草皮上磕磕绊绊地跳啊跳,最后停在了距离圆洞约莫两个手掌的位置。又由于弹道不直,弹珠落位快漂移出了“草场”。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看别人做好容易,自己上手的效果却不理想。 欧阳喻捡回了弹珠,摸摸小崽儿士气低落的小脑袋。 “你玩得很好。我小时候第一次玩,可是连弹珠都没碰到,打了个空。” 欧阳喻不仅安慰她,还悉心传授了一些她所掌握的诀窍和注意点,诸如如何使用巧劲、后摇不宜过长等等。 小树苗吸收了营养,最是善于茁壮成长。 初尝试的稚拙很快被成熟老练取代,形成拉扯对峙后,两人各有成败,战局陷入胶着。欧阳喻尽管有心让一让小豆芽,但也要小崽子足够出色,才能与她平分秋色。 最后玩了个十一局六胜,以欧阳喻险胜一着告终。 活动筋骨出出汗,两人都显得精神不少。 小豆芽拽住欧阳喻的衣角,已经急吼吼给下一次约战递了战帖:“我们明天也玩吧?” 欧阳喻弯着唇角笑,笑得别有所指:“小豆芽,来告诉洋芋妈妈,是跟你茜姨姨玩游戏开心,还是跟我玩游戏开心?” 什么啦! 某人原来还搁这儿心心念念着争宠,最好是有那么多酸泡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小豆芽有些无奈,怕某人太过志得意满,只是小小声,非常小小声地道:“一个是洋芋‘妈妈’,一个是茜‘姨姨’,你还不懂吗?” 喔! 懂了,懂了! 欧阳喻听懂了小豆芽的重音,果然得意地笑咧到后耳根。 …… 相处,有时候叫人觉得漫长,仿佛熬得粘稠的浓糖,拉不断,都拔丝了。 欧阳喻想,这一定不是她的错觉。 随着小豆芽登堂入室与大小两欧愈发熟稔,这小家伙也在逐渐“暴露本性”。 她在小豆芽身上看到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精致,举手投足,潜移默化。放到古代,大抵就是官家闺阁里矩步方行的小姐了。 严于律己的同时,也顺便约束了她,譬如一晚上能给她纠正三回“不良习惯”。 晚餐时,欧阳喻夹起大虾一口闷,嚼巴嚼巴还挺香。 身旁的小萝卜头一边费劲地用小短手扒拉虾线,一边给不拘小节的“勇士”科普:“虾线里面有未消化完的食物残渣和代谢产物哦。” 抖抖眉毛,欧阳喻那口虾就这么卡着了:“……” 虽说欧阳喻向来信奉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但有些事你不去挂心倒也无妨,一旦在意上了就没办法视若无睹。 艰难地咽下这口虾,欧阳喻不禁想象起虾肚子里的代谢产物被消化成她肚子的代谢产物的全过程。 她想干呕了怎么办…… 一个面如菜色,一个面色如常。 尽管吧,面色如常的小崽子剥虾线的动作十分笨拙,虾肉都快被翻烂了,虾线只剔出半条,着实没效率。 欧阳喻看不过眼,吐槽了一句“穷讲究”,但还是认命地给人当老妈子。灵巧的手指一挑、一提、一拉,一只干净白胖的大虾蘸完酱汁被投进小豆芽碗里。 这下小崽子终于能抱起自己的小碗,香喷喷地吃起来。 这叫什么事啊? 最怕麻烦的人此刻连剥虾壳带清虾线,忙得四脚朝天,欧阳喻觉得自己不该一手全包,宠坏小孩,可是…… 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竟全消融在小豆芽津津有味的吃相里了。 吃完晚饭,欧阳喻照例带孩子出去遛弯半小时。 一回家就往沙发上一瘫,摊成一块胸无大志、任人宰割的咸菜皮。小豆芽自在地往她大腿上一爬,也不嫌她身上汗涔涔黏答答。 想起今晚有脱口秀节目,还是她最爱的脱口秀演员专场。欧阳喻打开电视,这回没把遥控器交给小豆芽,去看她那让人昏昏欲睡的新闻和纪实片。 小豆芽没什么意见,提供乖巧的陪看服务。 等调过来的时候,节目已经开始了,欧阳喻很快投入进去,笑得花枝乱颤,吱吱哇哇。 这边刚哈哈哈过一轮,小崽儿不知从哪掏出一本笔记本,煞有其事地要求她摘抄里头选手飙出的好词好句,美其名曰:“要学做一个妙语连珠的人。” 好多年没动手写过字的欧阳喻满脸问号:“???” “不是,小豆芽,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平时特无趣。” “没有啦,洋芋妈妈一直是个有趣的人。但是有趣,也还可以更有趣。” 这说法欧阳喻可以接受,她是个很容易对付的人,吃软又吃硬,往往顺毛捋或是逆毛捋都不会捋炸毛。 这也就是为什么,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提笔撂下第一个字了。 她一堂堂五尺女郎,怎么就被个小娃娃牵着鼻子走,一走难回头了? 偏偏小豆芽还不见好就收,绞着眉毛对她的字评头论足,就差说这些鬼画符是鸡脚剌的。 “那笔给你,你来写。”欧阳喻不乐意了。 小豆芽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多字我还不认识。” “嘿!那你这么多意见。” “可是你的笔顺明显就错了呀,从没见人写‘才’先写竖钩和撇,最后才写横的。” 欧阳喻傻眼了:“难道不是这样写比较容易连笔吗?” 小豆芽绝望了,难道洋芋妈妈连小学文凭都是混来的? 多说无益,小豆芽决定亲身上阵,不仅自己写了一遍欧阳喻刚才写错笔顺的几个字用以演示,还生怕她学不会似的,柔柔的小手握着她的大手,带着一同写了一遍。 好死不死在孩子面前露这种怯,欧阳喻被闹了个大红脸,久久难褪。 倒不是她真有那么文盲不识字,只是她小时候不爱听老师讲课。她的想法是,字形总是那么个字形,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能凑出完整的字来,甭管我先写横还是先写竖。 这才导致她基础打得不牢靠,写字写得似狗爬。 从看脱口秀莫名变成练字俩小时,再到上楼准备就寝时,欧阳喻累得肩背酸痛。 谁知小恶魔,哦不,她家可可爱爱的豆芽小天使又将她从舒服的床垫上拉坐起来。 “我已经洗过澡了,头发也吹干了。”欧阳喻歪着脖颈直犯困。 “可是还不可以睡哦。”小豆芽跳上她的膝盖,用两只软软的小爪子扶正她的脑袋,“刚才看了电视又写了字,用眼疲劳的时候要做眼保健操。” 哈? 她没听错吧? 苍天啊,你可以尽情惩罚我,而不是让我的一天结束于眼保健操里! 说实在的,她上学的时候就没正经做过几次眼保健操,经常因为上厕所拖延或是去外面乱窜,等回来上课时,课前的眼保健操都播完了。 没成想,毕业好多年,她居然开始跟着小崽子一板一眼地挤按晴明穴和按揉四白穴了…… 从第一节完完整整做到最后一节…… “嗷呜”一声,欧阳喻打了个结实的呵欠,然后在床上终于得以躺平。 熄灯后,窗外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仿佛有银色流淌,流进她的心间,却不能安抚她,让她平静。 因为——那些死去的被管头管脚的噩梦重新开始攻击她!! 健康、学习、养生…… 都是对她而言积极向上又刻板教条的词儿。 此时此刻,它们仿佛钻出石头罅隙的小水柱,带来的水压不啻于倾盆大雨。 欧阳喻被浇得手脚冰凉,她想不明白,怎么就越活越往五年前去了呢? …… 14. 好似离别在即 相处,有时候又叫人觉得短暂,仿佛熬得粘稠的浓糖,一经冷却,脆得可以轻易掰折。 而这道冷却剂恰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欧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豆芽的妈妈很可能找着了。现在有点晚了,要不明天你带小豆芽来所里认人。” 好、好消息吗…… 欧阳喻表现得很平静,倒是没有做出失态的,诸如一哆嗦把手机砸了的蠢事。 但她愣在那儿,好久没抓回神识。 她应该高兴的吧,为这只终于能和妈妈团聚的小崽子而高兴,可她的心怎么沉得坠得比遽然失重还叫人透不过气。 “小豆芽。”等定下心神,欧阳喻招呼还不知情的孩子过来。 她蜷了蜷手指,掌心有些濡湿,强作淡定地将刚才的电话内容转述给小豆芽听。 每个字都说得万分艰难,仿佛两片唇瓣被缝了线,张口之时又麻又痛。 她分明是讨厌被人管着的,但真要将这只可爱的小牢头撤了去,她又失落不舍。 人啊,就是如此矛盾,失去方知着恼。 她的镇静是强忍的,但奇怪的是小豆芽听闻这一消息,竟比她还无反应。 “就要见到豆干妈妈了,你不高兴吗?”即使她和小豆芽最初的相遇是起因于这小家伙控诉豆干妈妈家暴她,但欧阳喻还是可以感觉出小豆芽对妈妈的依恋。 不止是血缘亲情的关联,更是小豆芽对豆干妈妈行为处事原则的一种崇拜和信任。小豆芽会学着做,也会生发一些自己的思考。 所以就算小豆芽在她家的这段时日很少主动提起豆干妈妈,但这样一个人物早就润物细无声地融入她们的生活。 欧阳喻抛出的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 小豆芽却是抬头定定地望着她,审慎地思忖片刻,才答说:“嗯,我当然高兴。” 欧阳喻一时无语。 高兴,也是一种能延缓表达的情绪吗? …… 好在等欧建荣下班回家,随着这老光头有说有笑一打岔,欧阳喻勉强拾掇好了那一地的忧伤。 老欧其实也挺舍不得这只乖巧懂事的小崽子,尤其当小豆芽软糯糯地叫他爷爷,总是能把他的心喊化了。 只是他这样的糙汉,没有他家小欧感触那么深。 饭后欧阳喻没有忙着洗刷餐盘,而是留下老欧和小豆芽说要照一张合影。 欧阳喻是个情绪外溢很强的人,铁骨铮铮的老欧这时候也被她弄得有些难过,揪着孩子的小手依依不舍:“也是,留个念想也好。” 小豆芽用力地回握他:“就算回去也没什么的。老欧爷爷,我以后会常来看你和洋芋妈妈。” 点出手机照相功能的手一抖,紧跟着心一酸,欧阳喻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两家人怎么也不会是一家人,一年走动个一两次如何比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 因而,合影之时,约定要说“茄子”,却只有小豆芽做到了。 照片上,小崽子欢欢喜喜地龇出一口小白牙,这还是欧阳喻第一次见她如此开怀,炫目的笑容愈发衬得旁边两人笑意勉强。 …… 习惯,真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怅然若失地摩挲着手机屏幕,欧阳喻在照片里反复回味这一种习惯。 属于他们这另类的一家子三口人的习惯。 欧阳喻又想叹气了。 为了避免一叹再叹,她扭头替小豆芽收拾起明天“远行”要用到的行李。 埋头苦干了不知多久,小豆芽捧着一大碗被切成小块的西瓜,摇摇晃晃地从楼梯口上来。 欧阳喻眼疾手快,上前接过:“老欧给切的?怎么也不知道一起拿上来,不怕把你摔了啊。” 小豆芽吐了吐舌:“是我跟老欧爷爷打包票,我可以自己拿。” 捻了一块西瓜入喉,沁凉的汁水稍许抚平欧阳喻躁动不安的心。 小豆芽却是没对西瓜太过在意,而是探头探脑瞅着洋芋妈妈身后那只被装得鼓鼓囊囊的背包。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欧阳喻解释:“这是给你准备的。你……毕竟你明天要回家了嘛。” 小豆芽难得耿直地嘟囔道:“又不是去春游,我家什么都有呀。” 言下之意令欧阳喻一颗拳拳的爱女之心无处寄放,继而碎裂成片。 她有些不甘心,拉开背包拉链展示那些成果—— “麦芽糖小饼干,你说好吃不粘牙,每晚要来两片的,我给你装了三卷;《丁丁历险记》,你说从没看过这么有意思的冒险图画书,每晚看一节可以取代睡前小故事,我把你还没看过的半套书给你装好了;青柠味牙膏,你说这支牙膏又滑又能刷出好多泡沫,你喜欢清爽的青柠味,当初我没多买,仅此一支,我也给你装上……” “还有这个……还有那个……” 欧阳喻有时确实挺碎嘴的,但那经常是在她无意识中进行的,而现在她明明知道自己比当人亲妈的还啰嗦还操心,但她就是停不下来。 或许这样才能冲淡那些恼人的离愁别绪。 堵上一个人的喋喋不休,最好的办法是给个拥抱。 带着温情和眷恋的拥抱啊…… 小豆芽还很小,环抱不住她的洋芋妈妈,她起了个头,欧阳喻顺势揽她入怀。 “小豆芽。” “我在。” “好像有那么个词儿,养娘不及亲娘恩。” “你说反了吧?” “没呢,这更符合我们的情境。毕竟我是个半路出家的养娘,也在半路被收回这层身份。论爱你疼你,当然是你豆干妈妈付出更多,回去和她敞开心扉把误会说开吧。” “好。” 沉默稍纵即逝,这次轮到小豆芽先开口。 “洋芋妈妈。” “嗯。” “你喜欢小孩,那也别那么快找别人生小孩,好不好?” “别人?” “就是、就是……” 就是我暂时还不想,也许是永远也不想有个同母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嘛…… …… 总之,因为前晚双方都交代过心里话了,今天前往派出所的路上各自安静。 尤其是中间还插了个肥头大耳的老欧,有他一个人聒噪就够了。 欧建荣为显重视,特地给自己半天假,送小豆芽最后一程。 啊,这么说似乎不吉利,应当补充完整,是送找到妈妈的小蝌蚪安全回家。 原本以为一切会平滑过渡,谁知刚踏入派出所的门口,迎上来的民警就对她们一行三人抱歉地摇了摇头:“昨天说的这位来报案女儿走失的张女士,她的精神状况不大稳定。昨天看小豆芽相片时还一口确定这就是她女儿,可今天她又反口说不是了。” “还能这样?”欧阳喻转头和老爹对视一眼,听到“精神状况不稳定”时,两人俱是挂上忧心忡忡的表情。 要是因为找不到女儿心急如焚,以至于逼疯了豆干妈妈,欧阳喻真得狠狠唾弃自己,都怪她纵容小豆芽使性子不配合找妈妈。 正在欧阳喻懊恼之际,后方传来另一位民警的呼声:“张女士,张女士。您别乱跑,坐位子上等就好了,他们应该快到了。” 纵目看去,一位身形萎顿、面容憔悴的妈妈错乱着脚步跌冲向前,身后跟着焦急阻拦的民警,想拉她却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住。 “妞妞!是我的妞妞来了吗?!”当妈妈的总能迸发出惊人的气力,她手劲很大,一把拨开守在小豆芽身前的大小两欧。 尤其是欧建荣那魁梧的身板,竟被她推得差点站不住。 搭上小豆芽的动作却霎时放软,她轻柔地抬起小豆芽的脸庞,只一眼就泣不成声,眼泪哔啵哔啵地砸在大厅前的洋灰地上。 “张阿姨,我、我不是你女儿。”小豆芽露出为难又有些同情的神色,手足无措得不知该不该伸手抱一抱这个失控的母亲。 众人也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真是这位张女士昨日误判了。 但谁都能理解,纵然只是微乎其微的希望,在久旱的沙漠里挣扎太久,为了那一抹海市蜃楼般的绿,也是可以奋不顾身的。 …… 15. 情敌小姐 张女士没能找到她的妞妞,小豆芽也没能找到她的豆干妈妈。 因而,回程的路上,连老欧都闷闷的不爱说话了。 来往的车流犹如涨潮的涣溢河水,渐渐漫过了整条街道。悄然暗淡的树影,在阳光被乌云遮蔽的一瞬,又婆娑了起来。 “好像快下雨了。”欧建荣以手遮额,向天空望去。 “那得赶紧回家收衣服。”欧阳喻很自然地挂心起家务,她又问小豆芽道,“走得累吗?要不要洋芋妈妈抱?” 小豆芽扁了扁嘴,有些纠结。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想就是想,既然是我主动开口问你,你就不用担心我抱你会不会累。那是我自己应该合理分配的体力。” 欧建荣在斜前方欣慰地露出憨笑,在鼓励孩子勇于表达真实感受方面,她家小欧做得很好。 人啊,要先对自己好,才有余力对别人好。 欧阳喻身手矫捷,抄起小团子趋步迎上,不消半秒就在身位上追平老欧了。 孩子大抵都经不住抱高高、举高高这一套。 两只短胳膊绕过欧阳喻的脖颈,松松地箍着,小豆芽脸上现出欣悦的神采,仿佛是从方才认亲失败的阴云里顺利走出。 又或者…… 欧阳喻把唇一抿。 又或者,小崽儿只是为张女士的遭遇而难过,她自己对结果其实早有预料。 欧阳喻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直直一箭,将没有准备的小豆芽挑落马下。 小家伙表现得极不自然,越过洋芋妈妈的脑袋要往老欧爷爷肩膀上攀,一看就是躲避拷问唯恐不及。 老欧手忙脚乱地托住她,将小豆芽背在身后,扮作生气地叱她一句:“危险呐!老欧爷爷年纪大了,不想看你演杂技。”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小豆芽低眉顺眼的道歉,令老欧忙不迭地将她回护上了。 “也不能全怪你。”转而将矛头指向亲闺女,欧建荣瞪她一眼,“谁让小欧净知道在那问东问西,惹人心烦。今天发生这种事,谁的心情都不好。有什么不能回家定定心心坐下来再说嘛。” …… 显而易见地,回家定定心心坐下来之后,这个话题也没能延续。 这一篇章被老欧的打岔给揭了过去。 “你不是说最近不给我安排相亲了吗?!”欧阳喻气鼓鼓地控诉自家言而无信的老爹。 却原来是欧建荣在临赶去公司前,又给她下达了明天相亲的指令。 这事儿早在计划之内,因为派出所通知找着了小豆芽的妈妈,他才暂时按下不表的。 那现在小豆芽的妈妈没找到,他未来孙子孙女的妈妈总该找起来了。 欧建荣自有他的说辞,知女莫若父:“这一回没你担心的连锁效应,小夏不是我在咪咪网上联系的,是我一个老兄弟的女儿。” “哈?我没听错吧?”欧阳喻忍不住嘴角抽搐,“你一直提起的那个相亲网站叫‘咪咪网’?你这品味……” 难怪她脱单之路荆棘坎坷…… 欧建荣反驳:“我品味怎么了?你以为是哪个咪咪啊?不是喵喵的那个咪咪……” 连续出现指代猫的拟声词,尤其还是从一个大老粗嘴里说出来,引得小豆芽在旁边噗嗤一声笑。 欧建荣被搞得也有点想笑,但还是忍着解释完:“人家那个是英文名儿,我读音不标准,meet meet,象征着两个陌生人在此相遇,坠入爱河,多浪漫啊。” 欧建荣兀自心驰神往,转过头来却只见到小欧和小豆芽憋笑憋得辛苦。 然而不管怎么样,欧阳喻没再对这次相亲表示异议。 毕竟是老欧朋友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出场一下最多也就是浪费点时间。 …… 有些事情来得多了,人就疲了,很难再拿出头一回的重视程度。 对这次相亲并不抱有多大兴趣,欧阳喻一如既往地将小豆芽捎上,也不管相亲对象是否会存有猜疑。 周末的中午是用餐高峰期,欧阳喻早早地取号等位。服务生将将好给一大一小安排了靠窗的四人座,可以观览窗外匆促如织的人流用以打发时间。 今天这位老欧口中的晚辈小夏是踩着点进餐厅的,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分多钟,在无伤大雅的范围内。 欧阳喻出于礼貌起身相迎,正撞进对方摇曳的眼眸,浅棕色在灯光的投射下显出透亮的神采。 这是欧阳喻对小夏最初也最深入脑海的印象——她的眼睛很有神。 再看她的穿着,小西装搭灰蓝条纹的衬衫,更像是来出席商务场合的。 夏书茵留意到欧阳喻和她身边的小朋友坐在这一桌放椅子的那一侧,而将相对舒适的皮沙发留给了她。 她揽过耳发轻轻一笑:“看来欧小姐是个体贴的人。” 欧阳喻一脸怔愣,显然没有听懂对方的弦外之音。毕竟这样的小细节,对她来说只是习惯使然,并不为了展现得体和风度。 “不好意思,刚才在公司接待重要客户,来迟了些。” “不要紧,我们也刚来呢。” “所以说,欧小姐是个体贴的人。我明明看见外面等位的至少有十几桌。” 被拆穿的欧阳喻一笑带过。 先后坐下,两人开门见山,自报家门。关于小豆芽,欧阳喻还是沿用了先前寄宿的说辞。 当得知夏书茵的名字分别是哪三个字时,欧阳喻不由联想起窦医生那位毒舌的好朋友——崔青茵。 同样带个“茵”字,不知性格是否迥异。 五年前因为家属的关系,她和崔青茵还常聊,但这五年来彼此心照不宣地成了对方微信联络簿里的“僵尸号”。 欧阳喻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分手那天就删除了窦乾的一切联系方式。也正因此,她想了解前女友的近况,唯有通过崔青茵的朋友圈,可惜对方似乎有意屏蔽了她。 好吧,她的思绪发散到了无关紧要的地方。 欧阳喻搓了搓脸,赶紧将目光重新投回面前这位大方干练的夏小姐身上。 夏书茵的家庭结构较她来说更复杂一些,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夏家的公司体量和她家差不多,但未来继承人的可选择空间就大上许多。 排行老三是个容易被家长忽视的顺次,加上又是女孩,夏书茵即使现在在经营管理方面有一定的话语权,但指不定哪天就被兄弟捅刀子踢出局了。 这些倒不是欧阳喻凭空想象得来的,而是夏书茵开诚布公在自我介绍时顺便言明的。 啜了一口手边的黑麦茶,欧阳喻哑然失笑:“夏小姐,别怪我话糙,你这也太实诚了吧。” “何妨?”夏书茵食指微屈,在桌沿敲出舒缓的节奏,“我们这样的家庭结合,讲究门当户对。然而你是独生女,我不是,有些事情还是在开始之前说清楚,别耽误彼此的时间。” “你觉得我会介意你在公司所处的位置?” “我只是给你选择权而已。如果你介意,大可直接走人,我不会向我家老头子多嘴的。” 不置可否,欧阳喻捉着下巴微笑。 怎么说呢? 夏书茵开场就很有气势,不忌讳展示自己实用主义女强人的一面。她有主意、有方向,绝不是那种依附型可以被轻易撼动的人。 也看得出来,她有一定的相亲经验。 只不过吧,此前她一上来挥出的三板斧,应当吓退了不少贪恋她美色的约会对象。 但欧阳喻恰恰不是,她挺欣赏对方落落大方的姿态,相处起来叫人觉得自在。 尤其是当她将菜单递给夏书茵时,对方既没有客气推诿说“你来决定就好”,也没有苦思冥想哪个热量高,哪个口味糟。 她只匆匆翻了一遍,就简洁利落地锁定了自己的目标,转而将菜单给到小豆芽。 “其实你们到得早可以先点,小朋友在长身体的阶段,别饿坏肚子了。”调皮的耳发总是垂落下来,夏书茵一边说,一边不厌其烦地将它们勾回原位。 这家网红餐厅等位虽久,但落位之后上菜的速度很快,大概是督促食客们尽快用餐,才可以多多翻台,多多营收。 “这边的菜已经上齐了,客人请慢用。”随着服务员退下,欧阳喻和夏书茵继续随性地闲谈。 开场交代了家世背景后,两人可以更无所顾忌地往价值取向、兴趣爱好这些纯粹用以增进了解的方面聊。 一聊之下,竟意外地发现两人文化层次不同,但一点都不会鸡同鸭讲。这位打眼瞧过去的商界精英其实也有着质朴接地气的一面。 小豆芽没有打搅她们,安静地耷着脑袋,也不知这只小崽子又在琢磨什么心事。 半天不见她动勺,欧阳喻终于忍不住拎起一尾虾,关心道:“不饿吗?虾是你点的,给你剥一只?” 小豆芽拧巴地攥着小手,弱弱地问:“唔,只有一只吗?” 得!小贪心鬼,得陇望蜀。 说起来,自从上次小豆芽强烈指出虾线的卫生问题,欧阳喻再做虾的时候都偷不了懒了,得先一只只开背好。 啧啧,小孩的娇气果然都是大人宠出来的。 暗地里能吐槽一箩筐,但欧阳喻面上没什么不悦,纵容着这只小崽子的得寸进尺。 对面的夏书茵一时竟也忘了要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欧阳喻动作麻利地扒虾壳。 这是一双擅做家事的手,动作速率远胜机器臂,甚至有些行云流水的美感蕴藏其中。 见夏书茵看她剥虾的动作看得眼神发直,欧阳喻不禁好笑:“你不是要跟小孩争食吧?” 夏书茵没料到她会出言打趣,面上一热,笼起薄薄的燥意。 正待饮两口黑麦茶遮掩心绪,一只剥好的基围虾跳进了她的碗里。 “欧小姐,你……”浅棕色的眸子里盛着错愕,还有错愕潋滟开后的小小感动。 “反正我都沾上手了,两头喂,不能厚此薄彼嘛。”欧阳喻倒真没多想,她待人心诚,也掏心掏肺。 夏书茵挺合她眼缘的,对于抱持好感的人欧阳喻向来不吝啬付出。 …… 16. 识穿 用餐前后加起来统共一个多小时,欧阳喻难得遇到聊得投机的人,感到意犹未尽,故而提议结伴散步消食。 可惜夏书茵下午还有其他工作安排,只得匆匆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微信上再聊。 目送夏书茵驱车离开,欧阳喻咂巴了两下嘴:“也难为她抽空来这么一趟相亲。” “哼,”小豆芽的口吻轻飘飘的,听起来不是滋味,“对你,对她,这一趟不都挺值得的?” 牵着小崽儿走在斑驳的树影下,欧阳喻低头觑了觑她,有些嗔怪道:“今天到底是谁惹了我们小豆芽?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人不对你胃口?” 一语中的,小豆芽像只噗噗泄气的气球,再也飘不起来,只能无精打采地任人拽着走。 欧阳喻返身半蹲在这只小大人面前,抬手拂过她的眉梢,将微蹙的眉心拂开来。接着指尖顺着她的轮廓而上,揉乱她的头发。 这样的动作让欧阳喻做来,粗中有细,平和包容。 她没多问什么,小家伙却一脸挣扎,继而主动袒露心迹:“夏姨姨……我觉得她是适合你的……她开朗直接,坦率大方,然后又很聪明,跟你刚刚好互补。” 这里有一个细节,小豆芽从来都称欧阳喻的相亲对象为“姐姐”,而这次对夏书茵她用了“姨姨”。这表明心思剔透的小家伙是将之放在与洋芋妈妈同一个辈分,对她们未来关系的发展进行推敲的。 欧阳喻没有注意到,只是哭笑不得,“聪明”和“互补”这么一搭档,不就是明晃晃剑指她的愚钝吗? 被一个小不点儿藐视智商,欧阳喻还真不知从何反驳起。 某坏心眼子有意逗娃:“你明明不喜欢她,还对她这么高评价。” 谁知不提也罢,一提便勾起了小崽儿不吐不快的滂沱,只见她忿忿地咬着嘴唇:“我当然想故意说她坏话,但是豆干妈妈知道了会不高兴。她说过,如果不能客观地评价一个人,那么索性就不要说出口。” 嚯,这难道就是摘抄金句的效果么? 笑意悄然爬上欧阳喻的嘴角,她眨了眨眼,目光变得纵深悠远,的确是那个人为人处事的逻辑呢。 她顺着小家伙的话头附和:“豆干妈妈说得没错,诋毁别人太容易,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小豆芽糯唧唧的小手摘过她放在她头顶的大手,不知是否是心生感触,眼里的光攒在一块儿,反变得濡湿颓然。 她给出偶像剧式的爱的表达:“我明白,只要你能快乐,我怎样都无所谓。如果夏姨姨才是那个对的人,我愿意将把你托付给她,永远不再打搅你们。” 被雷得外焦里嫩的欧阳喻:“……” 这都什么玩意儿?! 不能够是从新闻和纪录片里看来的吧? 这小家伙当真是偶像剧大女主上身了吧,无私之中……又带着点茶里茶气? 好么,这套路她懂,叫做欲擒故纵,嘴上说着“我成全你”,但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在你心间四处蹦跶,当断难断。 对于小豆芽高段位的占有欲表现,欧阳喻头一回板起脸,语重心长且痛心疾首:“小豆芽,你千万别存着长大以后嫁给我的心思,我们是不可能的。” 这回换成小豆芽:“……” 她只是年纪小,她不是年纪小的变.态!! 奋力吐出一口胸中郁气。 真是太难了! 为两个不成器的妈妈操心她们的感情.事真是太难了! …… 最终,这出闹剧以欧阳喻赔礼道歉拉下帷幕。 当然,唯有小豆芽自己知道,她并不像洋芋妈妈想的那样,只在嘴上说着漂亮话。 从她的角度出发,她肯定希望两个妈妈能够复合,但她们分开的五年里各自的生活也在正常运行,是不是说明谁都不是非谁不可的呢? 诶……有些事不能深想,深想容易动摇。 好在欧建荣横插进来,打散小崽子对人生、对爱情过早的思考。 老欧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周末有安排:“小豆芽,想不想跟我和小欧回乡下?” “乡下?” “就是老欧爷爷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田野、有溪流、有农家。总之,比城里束手束脚的地儿好玩多了。” 欧建荣向来不介意表明自己农村出身,那是他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一年里他总会带欧阳喻回乡住几天,算作忆苦思甜吧。 其实说是说乡下,也不过是郊区的一处宅基地,从市中心驱车过去约莫两小时,比起真正的穷乡僻壤而言,条件还是好上很多的。 小豆芽眼珠骨溜溜一转,问了个大小两欧意料之外的问题:“好呀,那我能见到老欧爷爷的爸爸和妈妈了?” 欧建荣笑得慈祥,又有些缅怀:“难为你能想到他们。可惜啊,他们生病走得早,也没看见我成家立业。”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父母的容貌影影绰绰不得见,但那份对家乡、对亲缘的眷恋永远系在老欧心头。 欧阳喻跟小豆芽自然答应作陪。 然而真到了出行那日,欧阳喻早晨接到派出所的电话,通知她小豆芽的事情有新进展。 “监控视频?” “嗯,是从光正路立交桥附近的便利店探头调取的。具体情况,麻烦欧小姐你过来一趟进行确认。” 撂下电话,欧阳喻迟疑了片刻,最后决定只身前往,不带小豆芽。 她对老爹道:“我有别的事情要出去,你们先回吧。过后我办完事,自己打车回去跟你们汇合。” 自顾自说完,也没管老爹答没答应,欧阳喻抄起皮包火速出门。 欧建荣扭头跟小豆芽面面相觑。 谁都能有要紧事,就是这闲云野鹤的丫头不能啊! …… 兵分两路,欧阳喻这头在派出所斩获颇丰。 这家便利店距离她家的别墅区大致十来分钟脚程。监控录像像素不高,但足以从当天的穿着中分辨,拍到的一大一小其中之一是小豆芽。 至于拉着她手的那位成年女性,身材匀称,一件素净的白T搭配牛仔九分裤,看起来很普罗大众,没有指向性的容貌和打扮特征。 但这一切,对欧阳喻来说,已经足够了。 旁边的民警见她胸有成竹地眯起眼,连忙问道:“欧小姐,你认识监控里的这位女士?” 欧阳喻目光并未从录像上挪开,她耸耸肩否认了:“不认识。” 话锋一转,她又紧接着道:“但我知道小豆芽的妈妈是谁了。放心,后续我来处理,等沟通好,我会将报案记录撤销,把结果告诉你们。” 应当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可欧阳喻丝毫不显轻松,毕竟谁知道呢? 拨开云雾,其下的青天究竟是一片敞亮还是晦暗阴沉。 …… 而老欧和小豆芽那边,是另一幅撒丫子农家做乐的美好场景。 接连几日的雨势将浅蓝色的天空洗刷一新,今天出了太阳,恰到好处地点缀于天际。 一座墙壁斑驳的屋子和它那土黄色的巨大屋脊,遮挡住了远方的田野,两棵守门看家的大树伸展着绿葱葱的枝桠,不知是否在招迎着归家的游子。 住的机会尽管不多,欧建荣却也没给这家里停水停电,所以一放下行李,他就领着小豆芽洗手,洗完他准备先来个大扫除。 城里的小孩儿对乡野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屋里有股子呛人的霉味,欧建荣驱着小豆芽往外走,结果小家伙刚蹬出去两步,又趁老欧俯身在提桶前绞抹布时,悄悄溜了回来。 东凑凑西看看,小豆芽对屋里摆着的这些古朴农具十分好奇,想摸一摸,又缩回手。 欧建荣早发现了她,无奈地摇头,这小家伙倒乖觉得很。 他跨着步子走上前,提起被小豆芽“垂涎”许久的一根旧式杆秤,用抹布反复擦拭,直到杆秤上的刻度一一浮现。 “老欧爷爷,这是什么呀?”小豆芽越看越眼馋,忍不住发问。 欧建荣想找一种更能让孩子理解的方式,因而踌躇了片刻才开口:“这是用来给东西称重量的,叫做杆秤。你看啊,把抹布挂在钩子上,拎起提绳,这根杆一头重一头轻是不是?那我们就要来调另一边的砝码。” 欧建荣随手用抹布演示,小豆芽看得跃跃欲试。 “老欧爷爷,能让我来试试吗?” “当然可以。” 在老欧手里堪比绣花针般轻巧的杆秤,到了小豆芽手里却是拿也拿不稳,秤杆本身的重量对这么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来说还是难以承受。 老欧没有借此收回杆秤,而是扶着秤杆的一沿,替小豆芽分担部分重量。 尔后,他教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家伙如何读刻度,秤杆的上侧和靠近人眼的一侧有两行不同的刻度,对应两根不同的提绳。 拎哪根提绳读哪行刻度,对老欧来说是经验主义促成的,当然如果细究起来的话,其实是杠杆原理的作用。 小豆芽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老欧爷爷的协助下,一连称了好几件手边物件的重量,读出的数非常精准。 屋内的玩精通了,老欧的顽童心上来,寻思去屋外继续找找乐子。 17. 紧急送医 刚好前两天下雨在远近处积了几个小水洼,老欧一马当先过去探路,确定水坑不深没有安全隐患后招手将小豆芽叫过来。 泥水浑浊,但老欧毫不在意,卷起袖子就往水坑里刨,他一边将挖出的泥浆揉成团,一边忆往昔:“老欧爷爷小时候穷,村里的小孩都没有玩具可玩。这不,我们自己动脑筋,都盼着下雨,可以捏泥巴。” 看着老欧爷爷的指甲缝儿瞬间被侵染成黑色,小豆芽嘟了嘟嘴,她觉得有点脏,但又忍不住想要探究搓泥巴的乐趣何在。 一旦动摇,加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老欧把泥团扯成两半,一半递给小豆芽,鼓励她道:“想捏成啥样都行。” “老欧爷爷小时候会捏什么?” “哈哈哈,你不问我倒没想起来。我以前最喜欢砌小泥砖,然后搭成房子,等长大了还真干起造房子的事来,你说巧不巧?” “那老欧爷爷你可真厉害,你能教我捏小泥人吗?” “嘿哟,小豆芽你一上来就给爷爷定高难度啊。我也没捏过,不然我们一起来摸索摸索?” 就这样,有小豆芽作陪,老欧捡拾起被工作埋藏的童心,一把老筋骨也抖擞起来。 一老一小,宛如农耕时代寻找田间乐趣的祖孙俩,玩泥巴玩得脏兮兮,却又心满意足、妙趣横生。 …… 等晚上七点刚过,欧阳喻在外头随便吃了一口赶回老宅。小豆芽蔫蔫地犯起困来,揉着眼睛说要睡觉。 这个点未免也太早了吧。 欧阳喻一问之下,才知道老欧这么不着调,就差带崽子滚泥坑了。为了湮灭证据,还早早给小豆芽烧好热水,让小大人自己擦身换掉脏衣服。 “偶尔玩这些有什么不好,亲近大自然嘛。小豆芽也很喜欢的喔?”老欧振振有词,想拉“同伙”入营。 可“同伙”不给力啊,脑袋一点一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看状态是一碰枕头就能着。 疯玩了一天,看把孩子累的。 欧阳喻横了老爹一眼,妈妈力十足地把孩子抱回房。 因为本就有住上几天的打算,他们周全地带上了床单薄被。欧阳喻手脚麻溜地铺好床,小豆芽缩进被窝很快进入睡眠,还哼哧哼哧打起了小呼噜。 时间尚早,欧阳喻自然是没睡意的,出去陪老爹咪了两盅小酒。 欧建荣外出应酬虽多,但酒量一直没怎么练出来,欧阳喻倒还没什么,老欧已经老脸酡红地开始说胡话了。 颠来倒去就那么几个主旨:老爹走了你该怎么办;早日找伴,生个像小豆芽那么可爱的宝宝多好;银行卡的密码我先不告诉你,等你找到媳妇儿,我还是告诉她比较靠谱。 欧阳喻越听越不对劲,好不容易搀着像熊一样的老欧回他房里躺下。 待欧阳喻返回自己那屋,恍惚间有几声呓语迭起。 她俯身贴近床边,原来是小豆芽在猫儿似的哼哼唧唧。借着窗外昏沉沉的月色,可以看到小家伙的眉头高高拢起,像是难耐燥热,使劲将胳膊从薄被里挣出。 这天儿是很热,但晚上见到小豆芽后她的种种表现让欧阳喻警醒起来。 将手掌伸向小崽儿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又搓了搓小崽儿的手臂,连忙将灯打开。 反常的光亮让人不适,小豆芽艰难地半睁起眼睛,轻嘤了一声“难受”。 那可得了! 小崽子这是发烧了呀! 就这么一句“难受”竟让欧阳喻心疼得想掉眼泪,跟十只手指全被扎进了木刺似的,不只是痒和疼,更多的是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不、不行! 现在不是软弱无助的时候,小豆芽能依靠的只有她! 欧阳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谁家小孩没生过病,只要赶紧送医别拖成大病就成。 她立马用薄被裹起小团子,架在臂弯里,临出门前不忘给酒中大酣的老欧知会一声,省得他明天醒来找不见她们,平白被吓出一声汗。 但事实证明,这身汗不论早出还是晚出,总归是要出的。 欧建荣听说小豆芽发烧,酒马上被吓醒,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脑门,他懊恼不已:“都怪我带孩子瞎玩,累发烧了,还沾过那些不干不净的泥巴,可别感染了。” 欧阳喻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你这都是自己吓自己,我现在就送她去医院,没事的。” …… 没事的。 唯有沉着不慌,才能成为孩子的支柱。 夜路不好走,尤其是农村坑坑洼洼的泥土小路。 欧阳喻虽然有驾照,但车技一般,平时开城市的大路都有点哆哆嗦嗦,这也就是为何她出行总依赖打车。 但这一次,她没得选,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走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近光灯打得豁亮,照出地皮每一处凹褶,欧阳喻抓方向盘的双手微微汗湿。中间小豆芽醒来几次,想跟她说什么,全被她忽视了去。 等上了大路往城市飞驰,欧阳喻才松一口气腾出心思安慰小家伙:“别怕,洋芋妈妈在哈。” 小豆芽将脑袋搁靠在车窗边,有些吃力地问:“我们在车上啊……要去哪儿?” 默了一默,窗外掠过几株路灯,像是真相瑟瑟地撑开了眼皮,欧阳喻叹了一声,回答:“去找你妈妈。” 没听见小崽子吭声,欧阳喻又补充一句:“生病了还能找谁。不找医生妈妈,还能找谁。” “你都知道了啊,洋芋妈妈……”小豆芽哭丧着小脸,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是恼恨自己太不争气,在完成使命前就暴露了身份。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但欧阳喻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拿孩子出气的事。 她只能把矛头转向某没心没肺的豆干:“窦医生心可真大,就这么没一句交代地把女儿扔我这!” “你别怪妈妈呀,是我自作主张要来找你。可是,你是怎么发现的?” “今天,哦不,已经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昨天,我去了一趟派出所。他们给我看了监控,有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领着你经过来我家的必经之路。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茜姨姨吧?” 当然,其实在此之前太多蛛丝马迹,尤其是“感觉”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让真相早已呼之欲出,只是这最后尘埃落定的一桩证据更为确凿罢了—— 小崽儿不是自己离家出走,而是被人送到她家的。 “洋芋妈妈,你真神了耶!” “拍马屁也没用,说,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全部……” 小豆芽的口气委委屈屈,这让欧阳喻多了点耐心,听完她的“狡辩”。 严格来说,小豆芽的确没有说谎,只是避重就轻或是以点概面,诸如形容豆干妈妈是女老板,小家伙的解释才是真的神了—— 妈妈是所有人的医生,但她是茜姨姨的老板呀,茜姨姨平时也是这么叫她的。 好似这误会不是她成心造成的,只是无心插柳而已。 欧阳喻听得哑口无言,同一时间,软软的小爪子爬呀爬呀,爬上她的衣角,仿佛一下揪住了灭火器的拉环。 “洋芋妈妈,你就原谅小豆芽吧~好么?”自称小豆芽卖萌什么的,欧阳喻暗啐小崽子越烧越人精,她斗不过法。 哪里还生的起气来,欧阳喻只能象征性地露露獠牙:“先看病,回头再找你算账。” “嘿嘿,”小豆芽立马在旁边傻笑起来,“洋芋妈妈真好~” 欧阳喻摇头猛叹,这世上恐怕又多了一个懂得拿捏她的人…… …… 紧赶慢赶来到医院,半夜两点,儿科急诊分诊台前依旧立了三三两两抱着孩子前来咨询的家长。 欧阳喻排在他们之后,四下环顾,相隔五年这片大厅没有太多变化,顶多是角落的绿植、墙上的公告换过一批又一批。 鼻间充斥着熟悉的来苏水味,就像那人身上的味道。 她与窦乾恋爱四年,但来医院“探班”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谁让窦医生是那么一个想把公私分明做到极致的人。 这也致使儿科医院里大部分医务人员对欧阳喻没有印象。 在分诊台实习医生的帮助下,熟门熟路的欧阳喻很快找到了接诊的黄医生。 为抢效率,急诊不设专门的诊室,只用蓝色布帘隔开不同区域。 当黄医生伸手接过欧阳喻怀里的小豆芽时,他吃了一惊:“小豆芽,怎么是你?” “黄叔叔……”小豆芽撅了撅嘴,“我头好痛呀,浑身难受。” “遭罪遭罪。等黄叔叔给你打完针针、吃完药药,马上就不难受了哦。”黄医生显然是代入了平常哄孩子的习惯,说完他自己也笑了,显然是想起来这小大人不走寻常路。 他转而看向欧阳喻:“请问你是小豆芽的?” 不等欧阳喻开口,小豆芽斩钉截铁地抢过话来:“她是我妈妈。” 还带着点炫耀是怎么回事? 欧阳喻顿时笑得宠溺。 一旁的黄医生却是石化了,他错愕地张着嘴,就仿佛什么话都冲到了喉咙口,最后竟不知拣哪句话来说。 小豆芽的妈妈…… 岂不就是窦主任家神秘的那位?! 18. 重逢之夜 好在黄医生的职业素养摆在那儿,很快压制住熊熊的八卦之火,他将孩子抱上诊疗床,而后对主任家属道:“小豆芽妈妈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顺便问下,初步判断孩子是发热了,送来医院前有喂她吃过什么药吗?” “没呢,直接到的医院。”答完欧阳喻才想起来,或许是该在老宅备些常用药,不是给小豆芽吃的,而是她和老爹可能需要。 布帘被拉上后,欧阳喻一时有些无所事事。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放任自己走远些。 边走,目光边下意识地四处打量,欧阳喻没留意到身后推着洒扫小车过来的清洁阿姨,被撞了个趔趄。 “小心小心!”阿姨这一嗓子吆喝得响亮。 堪堪扶住了墙壁,欧阳喻回头道:“阿姨,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路。” “没事,是不是孩子家长?”六十来岁的清洁阿姨操着一口本地口音,显得十分热情,“也别光顾着忧心孩子,送来我们医院的,只要不是难治的大病,保管蹦蹦跳跳还给你。” 说完,阿姨还递给她一张抽纸,让她擦擦先前一路奔袭沁出的汗水。 眼神稍一飘忽,欧阳喻低下脑袋向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阿姨打听:“今晚,窦医生没有值班吗?” “你知道我们窦主任?”阿姨先是一愣,然后幽幽地往下说,“她啊,出了车祸。你说有些人喝了酒偏要开车,怎么就……” 阿姨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欧阳喻却遽然从她嘴唇的翕合中抽离了神识。 她还说了什么,她听不见。 只盘旋她想盘旋的。 出了车祸……出了车祸……出了车祸…… 脑袋嗡鸣一片,然后汇聚成点滴的顿响,沉重而惊心,那是她如燥雷般鼓动的心跳声。 阿姨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停下来关心她的状况。 那张抽纸被攥得斑驳淋漓,欧阳喻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她最想问的那一句—— “她还活着吗?” 如果…… 如果小豆芽的到来是托孤的性质,那她…… 她不敢去想,恨不得就地晕过去,好不用面对骇人的生离死别。 幸而阿姨的嗔怪声救赎了她:“呸呸呸!你怎么咒她呢?窦主任当然活着,她就是被车撞得腿骨折了。” 犹如溺水之人浮腾上岸,欧阳喻心因性地大喘粗气,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原来空气涌入胸腔是那么甘甜。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缓下心神的欧阳喻向清洁阿姨问到了窦乾身处的医院。 她想去看一看她,迫切地。 就像是算准了一般,老欧和他的助理“从天而降”。 当然事实是这样的:欧建荣自欧阳喻离开后坐立不安,他一方面自责,一方面又挂心,只好抱歉地将助理从睡梦中喊醒,让他开车接他上医院。 “老欧,你说你折腾自己就算了,还把沈大哥叫出来,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不要紧,突发状况嘛。本来我就应该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欧总平时体谅我。” 不管怎么说,老欧他们来得恰是时候,欧阳喻将照看孩子的重任暂时交给他们,自己得以抽身。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啊?”欧建荣表情有些不悦,小豆芽的病情还不明朗呢。 欧阳喻想了想,郑重道:“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去见她孩儿的妈,你说重不重要? …… 凭着一股子蛮劲,欧阳喻没有理会脑内萦绕的警告声——五年后的重逢对她和窦乾而言将是多么动魄惊心。 她只知道,她想见她,所以她来了。 经过一些可略过不表的波折,欧阳喻踏上窦乾所在病房的楼层。 正对着电梯口出来,迎面是点着灯的护士台。 对于深更半夜闯进来一个形迹可疑者,值班的护士她害怕却也壮着胆子上前:“你是什么人?晚上十点以后不开放探病。” “抱歉,我来看窦乾,我想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在上来之前,欧阳喻已经打好腹稿,现在要做的只是从容不迫地宣读出来,“我刚从国外回来,得知她出了车祸,一下飞机就赶过来。护士小姐,请你通融一下。” 说完,欧阳喻还愿意将身份证件“抵押”在护士这儿,表现得诚意十足。 “你是窦医生的朋友?”护士放下一些戒心。 略一迟疑,欧阳喻还是选择了那一重叫人无可指摘的身份:“我是她孩子的妈。” 孩子的存在,总能将两个人的关系捏合一紧。因此,护士没再多问什么,甚至没有收走她的身份证,就给她放行了。 …… 推开过道尽头的一间单人病房,长月勾勒出病床上寂寥的身影。 窗外,分明入了夏,仍有柳絮飘飞,荡漾起一片薄雾似的朦胧。用以通气,窗子开了一条细缝,蝉鸣声时响时轻。 绕到窗边,黑漆漆的玻璃映出欧阳喻难得一见的幽邃的眉眼。 再一回头,床上的人仍是睡得毫无防备,呼吸清浅而有节律,不为欧阳喻闹出的这少许动静所扰。 欧阳喻就势扯过旁边的椅子,扶着大腿坐下。 月光总是更喜欢与冷色调为伍,月色之下,雪白的面庞犹如二月里的冰雕,浮动着即将融化的脆弱,仿佛眨眼间,她就会随水汽蒸发不见。 窦乾瘦了。 她从前就是一副硌人的骨头架子。 欧阳喻一度以为,这样消瘦的人,已经没有再瘦下去的空间。 然而…… 她还是低估了这人糟践自己身体的进程。 不自主地伸手替她掖掖被角,欧阳喻挑了挑唇,在想窦医生是否还像五年前那样对泡面情有独钟。 吃垃圾食品会胖。这一条准则从不在窦医生身上奏效。 大概是这人膳食营养太不均衡,工作强度又高,她很容易掉肉。 没有了体重增长的困扰,窦医生愈发理直气壮,她爱吃方便面,也对各种牌子、各种口味颇有研究。 她专门在办公室的书柜上辟了一层放方便面,都是袋装五合一的,常备二十袋起底。尽管杯装的方便,但窦乾更喜欢袋装的味道,宁愿多费功夫洗泡面用的塑料保鲜盒。 窦医生对在意的事向来规矩多多,甚至连每周吃几次,哪一天对应吃哪种口味都像是会在心里安排好的。欧阳喻该不该说,她其实一直没有习惯那样刻板的生活方式。 有一回,欧阳喻溜进来给女朋友送饭,结果很不凑巧,人已经将泡面泡好了,直言相拒她的好意。 “乖,这些饭菜你拿回去自己吃。我下午临时安排了去肿瘤科开会,赶时间。” 还晓得跟她解释,算是进步了,欧阳喻撇了撇嘴,倒也没往心里去。 闲闲无事,她索性抱着没有那个荣幸被拆开的饭盒坐到窦医生对面,看着她吃也别有意趣。 在工作场合,窦乾向来心无旁骛。她没有理会某人灼灼的视线,用筷子夹起面条“呲溜呲溜”大口往嘴里送,吃得那叫一个效率奇高,豪迈粗放。 可把欧阳喻看得目瞪口呆,完全颠覆既往的认知。 莫非…… 这才是她家窦医生真实的吃相??? 原来平时在家里她都是故意扮斯文,至于是扮给谁看,答案不言而喻。欧阳喻嘿嘿一笑,窦医生竟然也会有这么曲折的小女儿心态,想在心上人面前保持形象。 但今天大约是时间真的紧张,让她来不及一根一根细细嘬。 眼见某人笑得越来越嚣张,窦乾似乎心有所感,她一边咀嚼最后一口面条,一边用纸巾抹了抹嘴,外带赠送白眼一记。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瞧你那傻样! 这时候就该发扬脸皮厚的中华传统美德,欧阳喻半身爬过办公桌,凑近那张白皙淡漠的脸庞嘻嘻笑:“为我们家可爱的窦窦犯傻,我甘愿,我骄傲。” 占据有利身位,还想继续调笑几句的欧阳喻骤然之间被矜持的窦医生推远。 欧阳喻正搞不清状况,以为是玩过火将人惹生气了,却见窦乾稍侧了侧椅子,脸上浮现几分不自然,开口还夹杂着似有还无的嗔意:“我刚吃过泡面,不卫生。” “哈?”欧阳喻一时费解,呆愣在那儿。 窦乾恍然意识过来,对方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是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好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事已至此,最好的补救方式是逃之夭夭。 于是,仓促撂下一句“我要去忙了,你自己回去”,欧阳喻再回神时便只够看见夹着脑袋落荒而逃的鸵鸟留在门边的一片衣角。 “哦——” 欧阳喻杵在原地,等人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想通其中的关窍,原来窦医生刚才是以为她要凑过去吻她啊…… 泡面吻,多少有点重口味不是? 欧阳喻禁不住笑出声,虽然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这样显得有些诡异。 舔了舔唇瓣,欧阳喻露出餍足的表情,谁叫她家窦医生是个矛盾综合体,兼备纯情和急.色,每每都能令她欲罢不能。 …… 19. 重逢之吻 回忆的闸口一经开启,零零碎碎的片段像迸开的水花穿梭而过。 她们之间的趣事不外如是,常常始于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最后又终于言归于好的温.存。 阒然无声的病房里,欧阳喻为了不吵着病人,憋笑憋得辛苦。 真的,大概每对情侣之间的相处方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些事你当下没有去深想,但回过头来重新品味其中细节,总能探寻到属于她们的那些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 想心事想得投入,忽视了周遭时间的流逝,等欧阳喻再一抬头,有温煦的阳光从窗外泄进来。 她竟丝毫不感觉无聊地在病房里坐了一晚? 连手机都没摸出来一下…… 下一瞬,床上窸窣起了动静。 “嗯唔……”随着低低一声软语,一只纤细的胳膊从被中伸出,连带着被掖得周全的被角也大剌剌地敞开来。 由于左腿打了石膏被吊起半空,睡梦中的窦乾纵然后背躺得酸痛无比,想翻个身,也处处受制,无法顺意。 这使得她眉心深锁,渐渐睁开眼睛,只觉得梦和现实总是一样的灰扑扑,又让人无可遁逃,她在梦中,和在现实里并无分别。 真的一样么? 或许,今天是不同的。 “你醒了?”小心的问候,熟悉的嗓音,重新堆攒起窦乾眸中的色彩。 欧阳喻靠近床边,想探一探窦乾的状况,孰料在她站稳前,一道洞彻的力量拽着她向下,不容拒绝,霸道极了。 当然,刚熬了个大夜的欧阳喻精神还处于漂浮状态,自是抵抗不来的。 抵抗不来的又何止是她摔在她胸前的趋势,还有那双在梦中没亲成的薄唇。 欧阳喻蓦地瞪圆眼睛,什么瞌睡虫都被吓跑了,勉强伸手够到床架,才堪堪止住自己一头扎穿身下人肋排的危机。 这却正中窦乾下怀,孤注一掷地,她将双臂缠绕上唾手可得的脖颈,在梦中,连这样的尺寸都无比贴合,在逸出舒适的喟叹之前,她将嘴唇送得更深。 她吻她,从来不甘于轻啄浅尝。 舔舐、啃咬,然后探出舌尖与之共舞,碾转缠绕、攻城略地,直至夺取彼此任何一寸多余的气息。 但今天,理应赋予彼此欢欣的一吻因欧阳喻紧闭的牙关而无法进展下去。能做的,唯有反复在外围游移啃噬,再三试探。 如一丛野火燎过心房,带着丝丝缕缕的迷醉和辛辣,窦乾很急很燥,似有火苗挠在她的痒处,同心口的那团火一并点了起来,一路烧至四肢百骸。 但灭火队员并不给力,欧阳喻在那儿手忙脚乱了半天,终于想起来用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将面前这个着魔的女人掰开。 这个吻来势汹汹,又戛然而止。 双方俨然都是几年没开过荤的样子,各自喘着粗气,一时难以平复呼吸。 还是欧阳喻率先缓了过来,有些话她不知该不该讲,但最后仍是冒昧地问了出来:“你做春.梦了?” 只见窦医生那张可怜的冷白皮,因为方才一吻的热度而染红,这还不够,又被欧阳喻粗鄙的用词给增红了一个色度。 总之,即使是在交往的那四年里,即使是在做那档子羞羞事的时候,欧阳喻也未曾见过窦乾脸红成这个样子。 “我没做、做春.梦。”就算成效微乎其微,窦乾还是力图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欧阳喻耸了耸肩,一副看穿了我也绝不戳穿你的表情。 她随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去嘴角的湿痕,这里可是各种被啃的重灾区,她为前女友的生猛似虎所震慑,窦乾总有办法刷新她对她的认识。 窦乾却为她的动作黯然神伤。曾几何时,在她们交往的时光里,欧阳喻绝不会做出在接吻后还要用纸巾擦拭嘴唇的事。 清晨的空气更清甜,欧阳喻踱去窗前,将原先的那条窄缝拉大些。 身后传来怅然若失的叹息:“小喻,这真的不是梦吗……” 身形一顿,涌入室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变了味,清冽中又夹杂着那么一点点酸涩,欧阳喻转过身,故意撩了撩飘逸的长卷发:“怎么会是梦呢?你还能未卜先知梦到我换发型吗?” 略一沉吟,窦乾轻启唇瓣:“这发型挺适合你的。” 对于突如其来的称赞,欧阳喻干干笑道:“谢谢。” “其实我梦到过。” “哈?” “我梦到过很多次我们重逢的场景,其中细节不尽相同,当然也包括发型。梦中的你,有时剪了短发,有时染了绿发,有时像你担心的那样,随你父亲脱发成了秃头……” 啥玩意儿?? 欧阳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没好气地说:“喂喂,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 你来我往的唇舌交锋,眼看着刚要将气氛撵向热烈融洽,窦乾却在顷刻间浇下一瓢冷水:“我都不好了,为什么会希望你好?” 被直坦坦泼到的欧阳喻:“……” 行行行,最毒妇人心,诚不欺我。 不知点了手边哪颗按钮,窦乾将病床又往上摇了摇,她坐起半身,脸上的表情约等于没有表情。 望着对方瘦削的面庞,欧阳喻有些心软了,她说不出重话再回怼过去。 与其逞一时之快,不如…… 欧阳喻更想搞清楚的是:“小豆芽是我们的女儿,没错吧?” 梦中被描绘过无数次的重逢的场景,好不容易在现实中鲜明,但窦乾怎么也设想不到再见旧情人会让她变得言辞刻薄:“那可不一定,如果我和你分开后无缝衔接了谁,生下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也不奇怪。” 这一点不像她,她向来是理智而克制的,却在这时候故意说了反话,也不知究竟想刺伤谁。 欧阳喻把着椅子的靠背,没有坐下来,她很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我能不知道你?死心眼一个,无缝衔接这种事不可能在你身上发生。” 窦乾痴怨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默然无声地低下头。 “那时候……我是说我们还在交往的时候……我是想要孩子的,我说我来生,强拉你去医院做检查,后来我们各自取卵做筛选。” “嗯,但我反悔了,本质上我不喜欢孩子,或者说不习惯去担负养育一个孩子的责任。” “当然,我理解也尊重你的选择,所以再没提过。可为什么呢,我们明明都分开了,你却又回头做你讨厌的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不是今晚买西兰花还是香椿头,买错不想吃的大不了直接扔厨余桶。 这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啊,纵然万分后悔,也不能塞回妈妈肚里,当作从未降生。 “窦乾,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呢……”欧阳喻的眼眶红了,咬紧牙关再问一遍,语调陡然升高,接近一种嘶哑的闷吼。 她不是为自己丧失了知情权,不是为自己变相地受骗,不是为自己错过小豆芽的成长。 一颗心反复绞着疼,她只是不敢去想象,像窦乾这样性格的一位单身母亲,要如何面对生产、养育、照护过程中的种种困境。 窦乾深深地将她望着,口气不可说不怨怼:“你潇洒地离开了,还管被留下的人是否想抓住什么。” 但所有的愁与痛终究止于一枚小天使的降临,于是窦乾愿意雨过天晴:“我不否认我的选择是自私的,对你而言并不公平,可是豆芽她是个好孩子,我不后悔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 有些事是不能去推翻重构的,譬如假使小豆芽不是贴心宝宝,而是随她洋芋妈妈长成了混世魔王,窦乾还会不会信誓旦旦地说出她不后悔。这是不能去细究的,也许只在平行时空发生的事。 对于小豆芽的讨人怜爱,欧阳喻和窦乾最是可以达成一致,她点头附和:“当然了,小豆芽她很好。” 被接连发了两张“好人卡”,另一边正打着点滴的小豆芽忍不住打起喷嚏来,直把老欧担心得脱下外套又给孩子裹三裹。 这里的对话仍在继续—— “说起来,小豆芽她叫什么?” “豆芽。” “哈?我是问她大名是什么。” “豆芽。” 欧阳喻觉得自己嘴唇都哆嗦了:“喂喂,你该不会真的这么敷衍,用你的姓随口起了个‘窦芽’的名字吧?” 谁知窦乾像是听不出责怪似的,无比坦然:“嗯,就是我的‘窦’和‘豆芽菜’的‘芽’。” 欧阳喻有些跳脚:“不是,这名儿闺女得用一辈子的啊!” 窦乾睨了她一眼,轻飘飘道:“不是你说的么?贱.名好养活。”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某人:“……” 20. 欲迎还拒 经窦医生这么一提,欧阳喻回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出现在她们盖着一条棉被夜话家常时。 但她分明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这女人真是…… 她三令五申的事,她常常不放心上;反倒是这种无心之语,她又好像珍之重之。 欧阳喻忍不住吐槽她:“你这个妈当的,名字也就算了,但你不能因为觉得贱.名好养活,就不说一声把孩子扔在我家门口。五年了啊,我们整整五年没见了!你就不怕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虐.童狂魔,居然还把小豆芽往虎口送!” 窦乾耐心听完她的牢骚,只轻描淡写道:“你不会的。” 就像欧阳喻不可能怀疑孩子的来历,窦乾同样不会怀疑欧阳喻的人品。 或者说,欧阳喻从头至尾最值钱的就是她的人品了。 当然,窦乾并不是毫无准备,既然对方问到了,她便将前情和盘托出—— 差不多一个月前我遇到车祸,除了左腿胫腓骨骨折,还伴有创伤性颅脑损伤。哦,其实通俗来说,就是我腿断了,而且脑震荡。这个时间点很不凑巧,先前我朋友凌茜常帮我照看豆芽,但她最近考上心仪学校心仪专业的研究生,之后都会住校。 我当时因为身体症状昏昏沉沉的,想委托青茵找个家政保姆,她却告诉我豆芽早有主意,她想去你那。这是个很冒险的决定,你是她的亲生母亲没错,但你此前从未见过她,我也从未想过带着孩子去找你。最后还是拧不过这孩子,她想你。凌茜又主动帮了忙,她送豆芽去你家,然后躲在外面,等你们将她接进去才放心离开。 “原来如此。”欧阳喻大概是站得脚酸,这会儿已经坐下来,离窦乾更近,“只是这有点不大像你。” 她印象中的窦乾凡事都要紧握手中,并且她的掌控欲在面对重要的人时会更为满溢。 窦医生变佛了,变佛的窦医生只能自哂一笑:“也是你说的,我应该学着多信任一点。或许你说得对,安全感是自己给的。” 不是从别人那里死乞白赖讨的。 因而,当豆芽即将第一次长时间脱离她的视线范围,她选择放下一切顾虑地相信豆芽,也相信欧阳喻。 甚至,她本来想让豆芽把那块方便联系的智能手表捎上,最后也被孩子说服。豆芽这鬼灵精一心想住到她洋芋妈妈家,似乎除了减轻她的负担,还别有所图。 她当时怎么就如此爽快地答应了? 窦乾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自己病中脑袋不清楚。 她们说了不少话,虽然彼此并没有那样的实感,但窦乾请的护工在这时推门而入,昭示现在已过七点。 这是窦乾与护工大婶约定的时间,她不需要她守夜,不熟悉的人侍候在侧反而会让她不自在,她宁愿少喝些水,一个人度过整晚。 “窦小姐,有朋友来探病啊?”护工大婶就立在门口,显得很有分寸,“要不我晚点再上来?” 窦乾敛了敛眉,神情有些怪异,就在欧阳喻以为她会顺势支走对方时,窦乾却道:“你先来帮我一下,我想去洗手间。” 护工大婶应了好,连忙小步快走向病床边。 欧阳喻在旁边傻不隆咚地看着,这人不是吧…… 难道其实她刚才醒过来没多久就想上厕所了? 结果,她也不跟她说,就在那生生憋着,该夸她一句定力好么? 欧阳喻面露不爽地撇撇嘴,反正她是夸不出口的。 然而,护工大婶虽然经验丰富、动作麻利,但窦乾不是个配合的病人,她似乎有自己的坚持,不想坐轮椅,而是抬着一条腿单脚跳,让护工大婶架着她的肩膀搀她去洗手间。 这一系列可以称之为“费劲挣扎”的举动直把欧阳喻看得嘴角抽抽。 毕竟每个病房没有单独的洗手间,要去走廊尽头上厕所,那路程还远着呢。 折腾老半天,窦乾才刚跳出门口,这效率欧阳喻实在看不过眼。 她纵步上前,没花一秒,仿佛是在嘲讽窦乾刚才千辛万苦只挪了这么点地儿的努力有多么可笑。 “我来吧。”欧阳喻对护工大婶说,一边挤开身位,让她松手。 心弦一颤,窦乾就这样看着欧阳喻弯腰扶住她的腿弯,是打算上手横抱她的动作。 这在她们分手前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欧阳喻很爱抱她,正抱、反抱、侧抱,可以上演各种花式杂耍。还强烈安利过让她坐她脖子上,当然被她以羞耻为由拒绝了。 但换做现在,窦乾羽睫微掩。 在制动的最后关头,她无法不拉下手刹。 伸手虚虚抵住欧阳喻的动作,窦乾婉拒她的好意:“不用,真的不用。我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人,如果在这种状况下你对我重拾旧情,那不是我想要的。” 欧阳喻:“???” 这可由不得你想不想要,而是我压根就没想给! 收回抱人的动作,欧阳喻转而撸起袖子,瞪起眼珠,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护工大婶看来,这是一言不合要干架的态势。 她正张嘴要劝两句,却发现欧阳喻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奶凶奶凶”地对她的雇主窦小姐发出警告:“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似的!我可不是什么舔.狗,我没想过和你复合!下次请你多一点边界感,不要总以为别人尽在你的掌控之中!” 没计较欧阳喻的无礼,毕竟是她嘴笨在先,窦乾无奈摇头。 但即使窦乾诚恳道了歉,欧阳喻还是气鼓咻咻地夺门离开。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是想照顾她没错,但显然不是觊觎对方什么,是她太过高尚的道德感作祟好么! 因为胸中一团愤慨,欧阳喻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在走廊拐角处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相反的作用力让两人都差点儿摔个屁股墩,好在那样的糗事最终没有发生。 刚接收过一次道歉的欧阳喻立马又将道歉转送出去,对方很客气地表示不用。 奇怪的是,两人对眼一看,似乎都觉得对方还挺眼熟,但没有深究。 …… 窦乾上完洗手间回来,在病房中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凌茜?” 来人在移动餐架上摆弄着什么,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别怪我唐突。今早教授放我鸽子,本来说要去野外考察的,我想着左右无事,不能白白早起,就来看看我的前老板了。” “林阿姨,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打你电话。”窦乾先是对护工大婶道。 等人离开了,才拖着伤腿慢慢挪上病床,窦乾抬头望向凌茜,只见她原本一头齐耳短发留长了些许,绑成一束俏丽的短马尾。回到校园,人也变得朝气不少。 即使她实际年龄已经快三十岁,当初本科毕业后,由于她自身追求,希望能考上这里一所名牌大学的冷门科系,那位怪脾气教授每年只招一个研究生,命中的概率很低。凌茜也是个执拗的人,非这个专业不进,便辗转从北京来到这儿半工半读。 连考了五年才考上,倒是窦乾对考研的事所知甚少,她还以为像凌茜这样的清华毕业生想去哪读研究生都能直接保研过去。 当时,凌茜一脸严肃地纠正了她:“保研去外校可难了,尤其是差不多层次的学校。要先获得本校的保研资格,然后还得争取到外校的预录取。” 窦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捡到宝了。 理想就摆在那儿,但当今社会还有多少人可以像凌茜这样心如磐石,坚持到底呢? 有她陪伴豆芽成长,参与豆芽价值观的塑造,窦乾很放心。 “怎么样?最近学业压力大不大?” “我才刚进去,教授还没对我太吹毛求疵,算是平稳过渡吧。” “顺利就好,你做事认真,相信熟悉之后,教授会逐渐开始欣赏你。” “那我可不敢想得那么乐观。” 两人随意寒暄着,凌茜探病探得很周全,还给窦乾带了皮蛋瘦肉粥。 当然不是她自己煮的,事实上她的厨艺相当凑合,幸亏她的老板和小豆芽不挑嘴。 这一碗是她在过来的路上在街边买的,外食的粥品自然称不上健康,但凌茜知道窦乾口味重,长时间吃医院这些清汤寡水实在难为她了,偶尔改善一下伙食倒也无妨。 窦乾掀开餐盒,一股混着米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勾了勾唇角,准备开动。 “老板,虽然那是你的私事……”凌茜有些踟蹰,她今天穿了一件简洁的条纹连身裙,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捏住边褶,“但我们现在不是雇佣关系了,我把你当作朋友,所以多嘴想关心你一句……” 窦乾拧了拧眉,含过一口热粥,而后道:“你这开场铺白没有必要,想问就问。” 凌茜仿佛受到了鼓舞,说话一下顺溜起来:“我刚刚在走廊上撞见一个人。我不确定,但我应该在小豆芽给我看的照片上见过她。” “是她,我的前任,也是豆芽的妈妈。”窦乾很高效地承认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