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携手宫斗,屠龙只当太后》 第1章 嫡姐也重生了 “下巴抬起来。” “眼睛闭上。” 乌木妆奁前,面上一阵凉意。 脸上传来轻轻浅浅的疼感,宋晚凝睁开眼。 自从成了皇贵妃,还没人敢直接对着她的脸开刀,她张口怒斥,“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些……” 还未等她说完,下巴被便被捏着高高抬起,疼得她直皱眉。 老嬷嬷开口安慰,“凝姐儿再忍忍,就快好了。” 凝姐儿? 自从入宫后,便再无人敢如此唤她了。 加上她刚被册封为皇贵妃,谁见了她都得尊称一句贵妃娘娘! 不对!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怎地突然又成了凝姐儿? 面前黄铜镜照映出她年轻的面庞,嬷嬷咬着一端丝线,双手翻飞,正为她挽面。 大雍女子,一生只有一次挽面,便是出嫁之前。 宋晚凝有片刻怔忡。 当年入宫前,母亲专门请了出宫的老嬷嬷为她和嫡姐挽面,她与嫡姐喊疼,还被一旁的母亲笑话了。 她重生了? 重生回了入宫前夕? 还没理清思绪,嬷嬷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凝姐儿这脸蛋儿,嫩得都能掐出水来。眼不笑而弯,琼鼻精致,唇不点而朱,的确相貌上乘。” 主院。 前来添妆的女眷在前厅喝茶等待。 两位挽面的嬷嬷先出来回话,“凝姐儿相貌艳丽,妩媚动人,薇姐儿姿容清丽,清纯端庄,两位姐儿容貌上乘,今上钟爱好颜色,两位姐儿入宫,定能获得圣宠。” 梳妆好的宋晚凝与宋时薇一同到了前厅。 刚下朝的永宁伯宋云赫坐在主位。 两人恭顺行礼后这才落座。 宋云赫放下茶盏,“明日便要入宫了,你们向来乖顺,为父也放心,但还是要叮嘱两句。” “你们祖父当年有了从龙之功,这才有了伯爵之位。如今天下安定,新君上位,大肆改革,家中逐渐势微,伯爵之位还能否承袭尚未定数。” “入了宫,你们便代表着伯府,要相互扶持。后宫固宠不易,为父寻了两位助手,助你们一臂之力。” 他看向伯府主母叶夫人,“夫人,把那两位唤进来吧。” 叶夫人点点头,身后的嬷嬷便出去将两名丫鬟带了进来。 “这是你们祖父当年在边陲时救下的两名丫鬟,都承袭家中秘术,弄眉丫头会驻颜,雪信丫头会制香,你们两个选吧。” 看了看两名丫鬟,宋晚凝收回视线,就迎上了宋时薇似笑非笑的目光。 宋时薇率先起身,从袖口掏出颗松子糖塞进雪信口中,“你可愿跟随我?” 宋晚凝眉梢微挑。 她这位嫡姐,从小就羡慕她的艳丽面容,再加上圣上钟情好颜色。 上一世她选的是会驻颜的弄眉。 她说,圣上偏爱好颜色,妹妹姿容艳丽,自是不需要在容貌上再下功夫,而她要是多几分颜色,姐妹二人都是美人,伯府何愁日后荣宠? 宋时薇在入宫当夜便承了宠。 只是在年复一年中,宋时薇的脸如同冻龄,没有丝毫变化,早被有心之人惦记。 刚生下孩子的宋时薇,就被寻了个谋害宫妃的由头,打入冷宫。 宋晚凝与嫡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自然是前去冷宫探望过的。 可奇怪的是,宋时薇说是被打入冷宫,冷宫中却没有她的踪迹。 宋晚凝暗地里派人寻过一段时间的,可也没能找到宋时薇的下落。 却发现了丫鬟弄眉死于冷宫枯井之中。 据说,是护主而死。 而宋晚凝,选了会制香的雪信,凭借带有催情作用的熏香,让皇帝好一段时间都宿在她宫中,荣宠不断。 五年间,从才人一路高升,一直到皇贵妃。 嫡姐生下的孩子送到她处抚养,在后宫颇受嫔妃尊重。 在被册封为皇贵妃后不久,后宫中的病美人柔妃邀请宋晚凝去御花园赏花。 柔妃病弱,难得提一次要求,宋晚凝自是应邀而去。 却无意间发现了御花园的假山中有间密室,而密室中正是她寻找许久的宋时薇! 宋时薇面上全是带血的纱布,在地上学着狗爬,求着宫女将笔还给她。 她怒从心起,狠狠赏了那宫女两个巴掌后,扶起宋时薇。 宋时薇瞧见是她,不停地将她往外推搡,她口齿不清地喊着:“快逃!” 待她才听清宋时薇所言,原本娇弱的柔妃却大笑着出现,开口嘲讽: “好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宋时薇,你还真够蠢的! 要怪就怪你容颜常驻,我不过是和圣上提了一嘴,想要你容颜常驻的秘方,你便被送来这密室了。 要怪便怪你那丫头嘴比死鸭子还硬,不然你早就一壶鸩酒解脱了。 至于宋晚凝,你以为圣上独宠你一人是为何?还不是为了给我当挡箭牌! 你也是真蠢,被雪信那个贱婢下了绝子药都不知道,还想着有自己的孩子,真是可笑!” 柔妃拔出头上两只金簪,快准狠地扎进了宋晚凝姐妹心口: “明日我便要授封皇后了,你们这对没了用处的挡箭牌姐妹,就永远留在这密室里吧!” 她按下关闭石门的按钮,大笑着扬长而去。 独留逐渐失去生息的姐妹二人。 宋时薇临死之际,紧紧握着宋晚凝的手,“妹妹,若有来世,定要报此仇……” “父亲!” 宋时薇上扬的撒娇嗓音骤然打断了宋晚凝的思绪。 “父亲,妹妹姿容艳丽,有了弄眉的手艺加持,定然能更得圣宠。 论颜色,我自知是比不上妹妹的,选个能制香的丫头,也算另辟蹊径。” 叶夫人轻咳了好几声,却见女儿无动于衷,方知女儿铁了心,只能开口道: “伯爷,这家中两个姐儿,各有特色才更有机会获得圣宠,若薇姐儿也争那好颜色,怕是会分了凝姐儿的恩宠。 倒不如一人专攻颜色,一人则走些奇巧路子,这样一来,不押宝在一处,也多了几分胜算不是?” 宋时薇点点头,声音娇软,“好妹妹,便允了姐姐吧?” 叶夫人看着下首艳丽面容的宋晚凝,猛灌几口清茶才将心中憋闷压了下去。 圣上就喜欢长得好的女子,后宫绝色更是不计其数,薇姐儿容貌只能称一声清丽,和宋晚凝站在一起,任谁都会被宋晚凝吸引了去。 即使制香的丫鬟手再巧,弄出的冷香丸能让薇姐儿有天生体香,那也得圣上瞧得入眼。 不然,这天生体香又有何用? 宋晚凝嘴角轻勾,看着叶夫人面对嫡姐选择生出几分懊恼,嫡姐还是坚持己见。 她心中摇头失笑,望向嫡姐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怀念。 不止她重生了。 嫡姐宋时薇也重生了。 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抢走雪信这个背主的丫鬟,怕她重走老路,想让她子嗣无忧。 既然嫡姐想要,她便不抢了。 她抬眼瞧着稚气未消的两个丫鬟。 弄眉恭顺,眼神下敛,而雪信面上恭顺,眼珠却在滴溜溜乱转,一看便知不是个老实性子。 想到前世的雪信,她心中冷笑。 这丫头以为自己比她更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就能获得皇帝宠爱,再加上还有门会调催情熏香的手艺,或许能超过她去。 却不知道,前世她能成为皇贵妃,都是因为皇帝那“亲爱的”小皇叔秦铮离不开她。 想起“承宠”后身上的道道鞭痕,秦铮捏着她下巴嘲讽: “侄子的江山,还得靠你的身子来稳。” 想起后宫妃嫔的明枪暗箭,频频让她陷入表面专宠实则无宠的境地,她日日梦魇,却只能为了嫡姐幼子忍辱负重。 什么留宿养心殿的史无前例,不过是皇家丑事的遮羞布罢了! 那样被动的日子,她不想再过了! 既然都喜欢她这身皮囊,那她就以此为刀! 这一次,一定要让皇帝和小皇叔斗起来,不死不休! 再说了,皇帝后来,可是…… 第2章 不会再让她得逞! 想到皇帝日后,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宋晚凝知道,父亲看似在征询她的意见,但其实是在暗示她选弄眉。 即使宋晚凝生母难产而死,自小记在叶夫人膝下养着,叶夫人待她不错,也给了她嫡女名分,但终究是比不上宋时薇的。 不仅叶夫人是怎么想的,永宁伯也是这么想的。 宋晚凝起身跪下,朝上首磕头,“女儿选弄眉,谢父亲母亲。” 宋时薇露出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温婉笑容,起身将宋晚凝扶了起来。 上一世,她想着多几分颜色,家中两女若都能得宠,伯府未来更加稳固。 却不想她却成了皇帝向柔妃证明爱意的工具! 她自诩聪慧,却早早在后宫下线,没能护住貌美的妹妹。 这一世,妹妹的后宫之路,便由她来守护! 离开时,宋时薇故意慢了两步,从袖口掏出玉盒,悄声说道: “妹妹心善,却也得赏罚分明,有时这不爱吃的零嘴儿,赏下去能得份好,自己也不会吃得难受。” 她看向宋晚凝。 目光交汇间,她莞尔一笑,扬长而去。 妹妹聪慧,定然能明白她的意思吧? 宋晚凝打开玉盒,瞧见盒子中的松子糖,会心一笑。 路上,叶夫人没忍住掐了一把宋时薇腰间软肉。 “你怎么那么犟呢?都跟你说好了,选弄眉那丫头,没有足够漂亮的脸蛋,连见到圣上的敲门砖都没有,还谈何盛宠?” 想起前世入宫前期皇帝的态度,柔妃那张清汤寡水的面容,宋时薇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 前世,有了弄眉那丫头的手艺,她确实眉眼更加精致了。 可后宫确实不缺美人。 她前期能颇得圣宠,多半是因为—— 她眉眼间有与柔妃有三分相似,又比柔妃生得美丽,皇帝这将她视为柔妃替身,夜夜去她宫中排解相思之苦,才入了皇帝的眼。 再说了,皇帝嘴上说着只喜欢面容艳丽,可后宫各色嫔妃可是轮番宠了个遍。 所以,只要有机会见到皇帝,即使她没有弄眉,也能凭借这张脸留下皇帝。 至于雪信…… 若不是临死前听柔妃嘲讽,她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妹妹多年未有子嗣,竟是被雪信这个贱婢害的! 妹妹就是太过心软,还让她成了雪美人! 她眼中暗芒闪过。 既然是个背主的毒瘤,便没必要待在妹妹身边,阻了妹妹谋求凤位。 刚刚喂雪信吃下的松子糖中,有她备下的蛊虫。 她自有办法,榨干雪信的价值后狠狠收拾! “母亲别操心,女儿自有办法。”宋时薇安慰地拍了拍叶夫人手背。 “再说了,妹妹自小记在母亲名下,从小就是个孝顺的,日后不论哪个女儿得了圣心,都少不了母亲的诰命!” 前世,因为柔妃,她面容尽毁。 为了活下去,她只能拼命替皇帝建言献策。 听着皇帝一步步追问她下一步策略,她知道,大雍终是因她变得更好了。 而她,却再也没能走出密室。 这辈子,有了倾国倾城的妹妹,再加上她敏锐的政治嗅觉,只要她们…… 多想了会儿,她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距离入宫仅剩三天。 两人院里都在紧锣密鼓地置办着入宫的物件儿。 叶夫人绞尽脑汁,寻了侯府的娘家人,弄来了不少东西,给两位姐儿撑场面。 弄眉与雪信都给了叶夫人需要的物品清单,叶夫人专门给两人批了采买婆子与银两,力求尽善尽美。 有了弄眉的巧手,仅仅细微改动,宋晚凝一日美过一日。 饶是见过已是雍容华贵的婉贤贵妃时期的宋晚凝,宋时薇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 她换上了更适合她的水红色海棠纹大袖衣,里面是鹅黄缕金妆花缎齐腰襦裙。 雪肤红唇,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含了汪春水,未语先笑,细长的柳叶眉掩去锋利,多了分柔软。 乌发挽起,梳成随云髻,髻上只簪了支红宝石海棠花步摇,走动间,在脸颊处落下点点金光。 俏中带媚,又带有世家女的贵,浑然天成。 妹妹,当真好颜色! 宋时薇心中暗叹。 弄眉的手确实巧,可她底子远远不及宋晚凝,也就比盛装打扮的柔妃美上三分。 果然,还是应该得让对的人用在对的人身上。 当日傍晚。 送册封圣旨的公公便来了,永宁伯府阖府跪拜恭迎,接过圣旨。 宋晚凝被册封为七品才人,赐封号“婉”,宋时薇则被册封为六品贵人,赐封号“薇”。 由于伯府自两位姐儿幼时便请了出宫的教养嬷嬷在家教导,得知两位姐儿都要入宫,嬷嬷早早便教导了规矩。 因此,宫中来的教养嬷嬷对两人一番考校,发现二人规矩学得极好,便也免了学习,同宣旨公公一同回了宫。 入宫当日。 五更未到,两人便被宫里来的马车接走。 临行前,宋晚凝乖巧行礼后,便上了马车。 而宋时薇轻轻拍了拍母亲手背,轻声保证,定会不负父亲母亲期望,在两人会在后宫争得一席之地。 她放下帘子,摇头失笑。 前世,宋时薇刚入宫便是同批新人中首位侍寝的,虽是一开始出了点小插曲,后面也凭借着一张清秀却年轻的脸,得过好一阵儿的恩宠。 嫡姐虽在政事上颇有天赋,却是个不屑于后宫弯绕阴私的性子,直来直往,不知何时便得罪了人。 可以说,她这位好嫡姐,前世能顺利生下孩子,她暗中保驾护航,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可到最后,她还是没有保护好嫡姐…… 马车“踢踏踢踏”往宫门而去。 宋晚凝再次掀起帘子,便看见了朱漆宫门。 马车停稳后,宋晚凝被贴身婢女莲心和弄眉搀扶着下了马车,引路公公已在门口等候。 “两位小主请随奴才来。” 引路公公躬身行礼,便往宫内走去。 望着庄严肃穆、辉煌宏伟的大雍皇宫,宋晚凝眼中野心凝成实质。 上一世,她好不容易熬到皇贵妃的位置,位同副后,能走正门了。 可身上却是旧伤添新伤,缠绵病榻。 没过多久,便被柔妃引诱寻到嫡姐踪迹,被一簪子了结性命,直至死去也没能走上一回正门。 这辈子,终有一日,十六人抬的黄漆凤舆会将她从正门抬进去! 宋时薇跨过门槛抬脚跟了上去,没忍住回望紧闭的朱漆大门,畅想着日后和妹妹飞黄腾达的日子。 这辈子,终有一日,正门定会为她们姐妹俩敞开! 随引路公公指引,宋晚凝被安排到了永和宫的东偏殿玉芙轩处,主宫住着的是康庶妃。 上一世,她被册封为皇贵妃后,变成了西宫翊坤宫的主位。 以往宫位以东为尊,东宫大都住着宠妃,到后来,皇帝彻底住在养心殿后发生了改变,为了方便侍寝,变成了后来的以西为尊。 如今,重新回到东宫居所。 一切,尚未开始,输赢未定。 夜色降临。 宋晚凝果然被翻了绿头牌,成为新人中首位侍寝的妃子。 意料之中。 按照往常,最应该成为首位承宠的妃嫔,应当是家世最高的宋时薇。 但,谁让皇帝偏偏是个好美色的呢? 她又确实生得好呢? 想起前世宋时薇侍寝未果,反被遣返而闹出的笑话,她勾了勾唇。 这一次,她可不会再让那位得逞了。 第3章 要你亲手把刀递到我手里 “弄眉,替我换上那套月白色纱裙。” 莲心看着弄眉找出来的衣裳,素净得不行,没有了往日穿鲜亮颜色的艳,疑惑开口,“小主,这衣裳也太素了些……” 宋晚凝狡黠一笑,“你且等等看。” 她朝弄眉招招手。 弄眉附耳听了好一会儿,点头称是,着手替她梳洗打扮。 一刻钟过去。 原本的艳丽美人,已经变了模样。 月白素纱轻盈笼身,如流云拂过,洗尽铅华。 墨发仅以一支玉簪花形状的青玉簪松松绾作流云髻,几缕青丝垂落颈侧,更添清冷。 面上不施脂粉,只唇瓣点染极淡的樱色。 那双惯常含媚的桃花眼,此刻敛了潋滟,只余下疏离的澄澈,微蹙的八字眉带着哀愁。 通身再无半点金玉俗物,素净至极,反衬得她肌肤胜雪,骨相清绝,宛如误入凡尘的仙子,周身萦绕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之气。 宋晚凝缓缓弯唇,镜中疏离的“神女”带上了一丝亲和。 今夜,定然精彩纷呈。 钟粹宫。 雨花阁内。 宋时薇有一搭没一搭梳着头发,雪信在状若乖顺地绣荷包。 凤鸾春恩车的“踢踏”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饶是向来沉得住气的雪信,也没忍住开口,“小主,论位分,首位承宠的小主应当是您才是!” “无妨,都是伯府的女儿,谁承宠都一样。” 手上动作未停,宋时薇心中还是有些记挂宋晚凝。 也不知她今夜怎么样了? 希望她顺利承宠吧…… 刚下凤鸾春恩车,宋晚凝被引至温泉宫偏殿,正要为她沐浴更衣。 “都下去吧。”宋晚凝声音腼腆,挥退众人,“我自己来。”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细微又熟悉的琴音,从远处宫苑传来。 来了。 宋晚凝唇角微勾。 柔嫔……这就坐不住了? 好戏才刚开始呢。 前世,宋时薇承宠当夜,皇帝衣服都解开了,却不想殿外响起一阵琴声,琴声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皇帝直接夺门而出,循着琴声而去。 宋时薇也因此被嘲笑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她在御花园的角落,才偶然得知,那夜弹《水中仙》的,正是彼时还只是柔嫔的白情柔! 上一世她死前,白情柔大放厥词,说她是皇帝真爱。 她内心嘲讽。 救命之恩所生情愫确实不假,但绝非只因为有情。 更因她刻意模仿的装扮! 前世,若她没有在养心殿“承宠”,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堂堂大雍皇帝,竟然在养心殿的密室里挂满洛神的画像! 画中洛神的嘴角处,甚至还被染上了亵渎的痕迹! 宋晚凝抬手,指尖轻抚过自己温热的脸颊。 水雾朦胧的铜镜里,映出她艳丽绝伦的轮廓。 秦衍,这一世,你的心中的神女,就由我来扮演。 这一次,我要让你亲手把刀递到我手里! 趁宫人不备,宋晚凝偷偷溜了出去。 一盏茶后,她驻足在皇帝必经的小桥畔,屏息凝神。 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果然来了。 她眸光微闪,指尖一松。 一枚莹润的珍珠耳坠滑入粼粼水波中。 她旋即褪下绣鞋,赤足踩上微凉的桥石,假作急切地俯身探向水面。 循着渺渺琴音而来的陛下秦衍,脚步骤然凝滞。 不经意一瞥,便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月华如练,倾泻在桥边那抹素影之上。 女子一身月白纱衣浸了水,湿漉漉地紧贴着小腿,勾勒出朦胧而诱人的曲线。 乌发仅簪一朵莹白玉簪花,几缕碎发散落颊边,秀眉轻蹙,专注地在水面逡巡,浑然不觉自己已入了帝王眼。 月光洒在女子身上,清冷似谪仙,但眉头微蹙的焦急情态又带着分烟火气。 悠扬的琴声还未停。 而陛下找到了他真正的水中仙。 是巧合,还是天意? “你是哪个宫的宫婢?”陛下忍不住开口询问。 “啊——” 宋晚凝宛若受了惊,蓦然回首,身子失了重心,直直往他跟前摔来。 温香软玉猝然撞入怀中,带着清浅的玉簪花香气。 陛下下意识收拢手臂,垂眸便撞进一双惊惶的翦水秋瞳里。 月光下,她未施粉黛的容颜清丽绝伦,那眼眸里漾开的粼粼水光,晃得他心中燥热。 “我……我不是宫婢……”她细声辩解,话音未落,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嘶……” 陛下剑眉微挑。 玩味的目光顺着她微蹙的眉心滑下,掠过微微敞开的衣襟,最终定格在她赤裸的玉足上。 那脚趾小巧圆润,如剥了皮的葡萄般圆润光滑。 视线再移,纤细的脚踝处却赫然红肿一片,高高隆起,在雪肤衬托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眼底的玩味瞬间凝成沉色,陛下不再多言,有力的手臂倏地穿过她膝弯,将人稳稳打横抱起。 温软的身子紧贴胸膛,他转身便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在不远处等候的御前总管于公公见状不妙,便见皇帝抱着不知身份的女子上了御轿。 赶忙上开口,“陛下,小皇爷八百里加急递来的奏报……是关于北境军饷……” 陛下烦躁地打断:“搁着!没见朕正忙?” 于公公别无他法,只能吩咐手下小太监宣御医到乾清宫,便慌忙赶了上去。 乾清宫主殿。 陛下将宋晚凝放在软榻上,早已在一旁候着的御医上前诊治。 脚踝轻微扭伤并无大碍,只是身上皮肤娇嫩,一旦红肿比较明显。 开好了药,太医领命退下。 于公公眉头紧皱,只能硬着头皮提醒,“陛下,今夜,您选了新入宫的婉才人侍寝……您看……” 陛下有些烦躁地挥挥手,“让她回去。” 于公公不敢多言,也退了出去。 床榻上,娇美的女子怯生生地望向他,眼睛有些红。 似乎是被他的身份吓了一跳。 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总让他忍不住,想拉着她一同沉沦。 她手臂强撑着,欲下榻行礼。 “陛下……”娇软的声音响起。 “嗯?” “妾身这便退下了……” “朕何时让你离开了?” “启禀陛下……”女子脸颊更红两分。 “妾身……妾身就是今晚要侍寝的婉才人……” 第4章 留宿乾清宫 “你就是婉才人?”皇帝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不在寝殿待命,为何跑去溪边?”他抬手捏起宋晚凝的下巴。 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几分惊惧,和近乎天真的茫然无措。 没有算计,没有得意,只有被帝王之怒吓坏的柔弱。 宋晚凝急急摇头,泪珠适时滚落,怯生生扯住他衣袖: “嫔妾刚从温泉宫出来,便听见了琴声,一时被吸引,想走近些听,谁知迷了路……一着急耳坠子便掉入了水中……” 她抚上空荡的左耳垂,随即又流露出纯粹的向往,“不过,那琴声真好,像是《水中仙》的调子……” “水中仙”三字仿若禁忌。 秦衍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力道极大,痛得她几乎要低呼出声。 她能清晰感觉到,秦衍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试图寻找出她的破绽。 良久。 秦衍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松懈,“你懂琴?” 他再次开口,眼神已然没有了方才的审视。 宋晚凝心中微定,险棋见效。 “嫔妾……略知一二。” 她轻轻摇头,眼神却亮了起来,“只识得些名曲皮毛。方才那曲子空灵缠绵,水波潋滟,仙子凌波…… 嫔妾听着便觉是《水中仙》,弹琴之人必是大家。可惜未能听完……” 她巧妙避开“懂”字,只谈感受与倾慕,洗脱嫌疑。 秦衍盯着她不语,眼底的暗色并未褪去。 真是阴晴不定。 许久,秦衍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挪开,落在了她的脚踝处。 “疼吗?”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脚踝,宋枝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握住了秦衍带着薄茧的指腹。 “疼……但陛下在,便不那么疼了……”话里话外是小女儿情态的依赖,和笨拙的讨好。 他瞧着面前女人今晚未曾干过的眼眶。 要是…… 有点想欺负。 半瞬后,秦衍将手指收了回去。 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下来,投下阴影。 “于德茂。”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情绪。 “奴才在。”于德茂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传朕口谕,婉才人今夜留宿乾清宫。” 宋晚凝盯着肿胀的脚踝,眼中笑意一闪而逝。 成了。 “嫔妾谢皇上恩典。”脚踝处的疼痛感适时传来,宋晚凝身子一软。 没有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面,沉稳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腰。 “站不稳?” 帝王衣袍上清冽的龙涎香气瞬间将宋晚凝包裹,男人掌心的滚烫温度烙在她腰侧肌肤上。 “嫔妾失仪……” 宋晚凝脸颊通红,挣扎想站直,脚踝处的疼痛让她彻底卸了力,完全倚入坚实的怀抱中。 秦衍垂眸。 半湿的月白纱衣贴着玲珑曲线,领口微敞,露出纤细精致的锁骨。 底下细腻的皮肤若隐若现,在烛火下透着莹润光泽,颤巍巍地诱人采撷。 他喉结几不可查地上下滚动,揽在宋晚凝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拢。 宋晚凝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似才惊觉自己的狼狈,怯怯道:“陛下……嫔妾衣衫湿透,恐污圣榻……” “既如此,便换了。”秦衍语气平淡。 宋晚凝笨拙地去解盘扣,羞窘得指尖发颤,反而将微敞的领口扯得更歪,急得眼眶泛红。 这一动,少女初绽的风情展露无遗。 烛光勾勒她的侧影,湿发贴在颈侧,那低眉垂目的姿态,竟有一刹那,与密室里画中洛神的神韵微妙地重叠。 秦衍下腹一紧,绷紧了下颌。 “笨手笨脚。”他低斥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俯身探向她的衣襟。 指尖擦过颈侧细腻的皮肤,激起细微的战栗。 宋晚凝瞬间僵硬,前世不堪的记忆汹涌而至。 她死死攥紧身侧锦被,状若羞怯地闭上眼。 秦衍眸色深了深。 他扯过榻上宽大的明黄寝衣,兜头罩住她,“睡吧。” 随即转身走向御案,未再看她。 殿内烛火噼啪。 秦衍拿起奏折,朱笔却悬而未落。 他不受控制地扫向龙榻。 明黄锦被下,穿着他寝衣的小女人似乎已沉沉睡去,青丝铺散,衬得小脸莹白如玉。 那沉睡的侧颜,在柔和光线下,竟又勾起了方才那丝模糊的熟悉感。 就在此时,一阵微弱的哼唱声,如同梦中呓语,飘到耳畔。 是《水中仙》! 秦衍捏着奏折的手指骤然收紧。锐利的目光穿透烛火,紧紧锁住床榻。 哼唱声反反复复,只有开头几个小调,最终化为一声嘤咛,归于沉寂。 紧绷了一整晚的身体随着这熟悉的曲调,竟奇异地松懈下来,被刻意压下的燥热又悄然复燃。 他起身,放轻脚步走到榻边。 烛光下,她睡颜纯净安宁,唇边带着餍足的弧度,毫无防备。 哼唱那曲子,是巧合? 那与洛神微妙的神似感…… 秦衍极轻地叹了口气,掀开锦被另一侧,躺了下去。 鼻息间是她身上的玉簪花香混合着他的龙涎香。 困意席卷,他沉沉睡去。 直到身侧呼吸均匀,宋晚凝才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 那双在皇帝面前盈满水汽的眸子里,此刻一片清明。 《水中仙》,是柔嫔用来维系皇帝垂怜的武器,更是对皇帝心中对神女隐晦执念的寄托! 柔嫔今夜故技重施,无非是想让她重蹈前世宋时薇的覆辙,在承宠之夜成为笑柄。 宋晚凝唇角勾起。 可惜啊。 柔嫔最大的依仗,不过是仗着几分神似,又深谙此曲,将自己活成了皇帝寄托神女幻影的替身。 然而今夜过后,这“替身”怕是要易主了。 她宋晚凝,才是那个形神兼备的“在世洛神”!柔嫔的模仿只会是东施效颦。 从秦衍的态度来看,她已经赌赢了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这一世,好戏才刚开始。 …… 柔仪殿内。 宫女善琴还在拨弄琴弦,《水中仙》已弹奏了整整五遍。 白情柔翘首以盼,却仍未看到那抹她日思夜想的明黄身影。 宫女知棋回来汇报,“回禀娘娘……陛下,陛下他,抱着一个白裙女子往乾清宫去了……”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废物!”白情柔怒极,茶几上的物件儿被统统扫落在地。 “你那双狗爪子还在弹什么,就是想讨巧练琴在陛下面前晃悠吗?!” 她抄起地上碎瓷片,朝善琴的手背划去,“我让你弹,我让你勾引陛下……” 第5章 请安大戏,开演! 雨花阁内,宋时薇倚着窗,望向乾清宫的方向彻夜未眠。 直到藏春回报,宋晚凝被轿辇送回,悬着的心才落下。 顺利承宠就好。 雪信手上替宋时薇梳妆的动作未停,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小主,按规矩,昨夜侍寝的应当是您才对,昨夜彻夜留宿乾清宫的殊荣也该是您的……” 宋时薇轻轻摸了摸耳垂,瞧着镜中骤然变了脸色的雪信,“雪信,你话多了些。” 雪信慌忙跪下。 “起来吧,“首次给皇后娘娘请安,不可晚到。”宋时薇摆手。 凤仪宫正殿,庄严肃穆。 新入宫的嫔妃们依序上前,向高居凤座的皇后行抚鬓礼。 “嫔妾婉才人宋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宋晚凝扶着弄眉的手,脚步微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在殿中郑重跪下。 皇后端丽的面容无波无澜,目光扫过宋晚凝缠着纱布的脚踝,声音平和: “免礼。婉才人昨夜侍奉圣驾辛苦,脚伤未愈,赐座。” 一句“辛苦”,将宋晚凝推到风口浪尖。 宫人搬来锦凳置于末位。 宋晚凝正欲谢恩挪步,皇后又缓缓开口:“婉才人初次承宠便得陛下垂怜,本宫也当赏份体面。” 她目光转向身侧的兰絮姑姑,“去将本宫妆匣里那对赤金点翠嵌红宝的步摇取来,赐予婉才人。”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 赤金点翠嵌红宝,这规制,绝非一个七品才人可受! “皇后娘娘!” 下首丽嫔果然按捺不住,“这赏赐……是否太重了些?婉才人位份尚低,赤金红宝,怕是于礼不合!” 皇后闻言,眉心微蹙,似有为难,片刻后轻叹一声:“丽嫔提醒的是。是本宫思虑不周,只念着她初次侍奉辛苦,倒忘了规矩。” 她转而吩咐兰絮:“将本宫原先备下的那串彩金嵌红玛瑙手钏取来,赐予婉才人吧。” 兰絮应声,捧上一个托盘,里面静静躺着一串彩金绞丝镶嵌着数颗殷红玛瑙的手钏,色泽浓烈,样式精巧,虽不及步摇逾制,却也十分打眼。 那红玛瑙比起寻常的颜色更艳一些。 宋晚凝心中冷笑,面上却诚惶诚恐,连忙推辞:“皇后娘娘厚爱,嫔妾惶恐!如此贵重之物,嫔妾位卑,实不敢受……” 丽嫔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呵,婉才人倒是有自知之明。昨夜又是留宿乾清宫,又是御赐轿辇,今儿个再得了皇后娘娘这般厚赏。 这福气,倒是连我们这些伺候陛下多年的老人都少有。” 酸意几乎要溢出殿外。 宋晚凝委委屈屈开口,“嫔妾……嫔妾没有……” 她求助似的扫了宋时薇一眼。 眼神交汇间,宋时薇知晓到自己戏份了。 “三妹妹!你且住口!”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宋氏姐妹身上。 宋时薇深吸一口气,眼底的失望与责难几乎要溢出来: “陛下垂怜,赐你恩典,这本是好事。可你……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 她伸手指向宋晚凝,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 “不过是寻常崴伤,何至于此?竟要劳动圣驾,又是留宿乾清宫,又是御赐轿辇代步,如今连皇后娘娘的恩赏,你也这般推拒惶恐,做给谁看?” 她向前一步,声音里充满了对家族声誉的忧虑: “宋家世代簪缨,永宁伯府的脸面,靠的是持重守礼、端方自持!母亲在家时是如何教导我们的? 女儿家的体统,在于‘端庄娴静’四字!你今日这般作态,行止轻浮,动辄以伤弱示人博取怜惜,引得圣心垂注,是生怕旁人不知你昨夜‘辛苦’么?” 她刻意加重了“辛苦”二字,随即痛心道:“你只顾着眼前这点‘体面’,可曾想过伯府清誉?想过其他姐妹的名声? 我们宋家女儿,在家时何等自重自爱,怎可因你一己之故,让人议论我伯府教女无方,竟教出这等…… 这等自轻自贱、不识大体之举!你这不是在谢恩,是在给伯府蒙羞!” 宋晚凝配合地抬起头,泪水在泛红的眼眶中打转儿,嘴唇嗫嚅着: “姐姐……妹妹没有……妹妹只是……只是怕辜负了娘娘心意……” 她无助地看向皇后,仿佛被嫡姐的当众发难彻底击垮,显得弱小可怜又毫无主见。 几位高位嫔妃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轻蔑。 一个沉不住气当众揭自家短的嫡姐,一个被嫡姐鄙夷却只会装可怜的庶妹。 一个面团性子的懦弱美人,即使再得圣宠,也翻不出浪花来。 连同她那姐姐,看着也是个草包。 不足为虑。 叶贵妃慵懒地倚在椅背上。 闻言轻笑一声,刮过宋晚凝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这后宫不比伯府,圣心恩宠,皆是天意。 既得了恩典,更要谨守本分,安分守己才是。恃宠生娇,或是……沉不住气,终究是取祸之道。” 她的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句句指向刚刚承宠的宋晚凝。 “谢娘娘教诲……” 宋晚凝慌忙朝着叶贵妃的方向深深福礼,声音哽咽沙哑,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将懦弱无依的小庶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了。” 皇后终于淡淡出声,打断了这场姐妹阋墙的闹剧,“婉才人,既是本宫赏的,安心收着便是。姐妹之间,当以和睦为重。”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皇后娘娘恩典。”宋晚凝如蒙大赦,连忙谢恩。 颤抖着手接过兰絮姑姑递来的托盘,那串红玛瑙手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宋晚凝终于落了座,偷偷拿出松子糖在红玛瑙上滚了好几圈。 几句场面话后。 皇后告知众位妃嫔,如今北境操练兵马粮饷耗费多,之后用度会适当减少,增援北境,便端茶送客。 请安草草结束。 嫔妃们鱼贯而出。 宋晚凝落在最后,由弄眉搀扶着往外挪,仿佛还未从嫡姐的当众羞辱中缓过神来。 正欲走向自己的轿辇,温婉柔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宋妹妹留步。” 第6章 你也回来了? 宋晚凝循声望去。 一位身着浅碧色宫装,气质温婉的年轻宫妃正含笑看着她,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是宜贵人。 若她没记错,前世大概这个时候,宜贵人小产了。 看来,这才是皇后真正的手段。 “宜贵人安好。” 宋晚凝欲屈膝行礼,垂眸敛衽,掩下眼底冰寒。 宜贵人虚扶了一把,声音轻柔,“婉妹妹快别多礼,脚还伤着呢。薇贵人口无遮拦,妹妹莫往心里去。” 她轻轻拍了拍宋晚凝手背,“好在如今入了宫,各凭本事过活。婉妹妹颜色出挑,又得了陛下青眼,这是好事,何必在意旁人酸言酸语?” 宋晚凝抬起头看向宜贵人,眼中带着感激,声音软糯,“多谢宜姐姐宽慰……妹妹只是心中难受。” 宜贵人轻叹一声,随即话锋一转,语气诚挚,“不过妹妹也莫要太忧心了,皇后娘娘素来仁厚,最是体恤我们这些嫔妃。 这不,昨儿个妹妹初次侍寝,娘娘就特意赏下了这串红玛瑙手钏给妹妹添喜,足见对妹妹的看重。” 她目光自然地落在宋晚凝腕间那抹艳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这玛瑙成色极佳,妹妹可否解下,让姐姐仔细瞧瞧?也好沾沾妹妹的福气。” 宋晚凝心头冷笑,面上却温顺地抬起手腕,任由对方打量。 宜贵人接过,指尖只虚虚托着金链部分,目光专注地落在几颗最大的玛瑙上,仿佛在欣赏其纹路与色泽,却并未触碰玛瑙主体。 只看了片刻,她便笑着递还:“果然是好东西,灵气逼人,衬得妹妹皓腕如雪。妹妹好生收着,莫辜负了娘娘心意。” 言罢,又闲话两句,便带着宫女翩然离去。 宋晚凝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宜贵人这步棋,皇后终究是落下了。 她无心再留,示意莲心扶她回玉芙轩。 刚踏入玉芙轩,便见宋时薇正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喝茶。 “哟,婉才人回来了?”宋时薇放下茶盏,语带讥讽,“架子不小,让姐姐我好等。” 她站起身,踱到宋晚凝面前,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 宋晚凝抿唇不语,只微微低头,一副受气模样。 宋时薇见状,更显不耐,猛地抄起手边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掼! “啪嚓——!” 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洒一地,湿漉漉地蔓延开去。 “没眼色的东西!茶都沏不好,滚出去候着!”她厉声呵斥,目光扫过门口。 莲心和弄眉及轩内宫人屏息垂首,迅速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殿门。 门扉合拢的瞬间,宋时薇脸上刻薄的怒容瞬间褪去,方才盛气凌人的姿态荡然无存。 她一步跨到宋晚凝面前,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期待: “凝儿……你也回来了?” 宋晚凝抬眸,眼中再无半分怯懦,她笑得真切:“阿姐,好久不见。” 两人轻轻相拥又松开。 无需多言,前世惨死的痛楚与恨意在无声中汹涌。 “好!好得很!既然老天开眼,这次,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宋时薇用力抓住妹妹的手,“秦衍、秦铮、白情柔……还有那些帮凶,一个都跑不了!” 宋晚凝眼中闪过算计,压低声音: “秦衍那狗皇帝,痴迷洛神入骨,视若神明,又藏亵渎之心。” “昨夜我扮作水中仙截了白情柔的胡,秦衍都看痴了。白情柔那点相似,很快就不够看了。” “我打算离间她们,让狗皇帝亲手把她捧起又摔碎,比我们自己动手,更痛快。” “凝儿打算用文招?”宋时薇冷笑,“倒是便宜她了!不过也好,让他们狗咬狗。” “不过,秦衍为了‘平衡’,接下来怕是要做做样子,召我侍寝了。我自有分寸,‘蠢’给他看便是。” 宋晚凝点头:“正是。阿姐只需中规中矩即可。让他觉得你新鲜有趣,却又‘不堪大用’,最是安全。切记,锋芒暂敛,莫让他察觉阿姐胸中丘壑。” 她看着宋时薇,提醒道:“雪信那边如何?可用否?” “放心,蛊虫深种,她已是掌中之物,翻不出浪来。” 她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塞进宋晚凝手中,“这是她做出的物件儿,名为“沉眠”。 无色无味,遇热则无形。每次只需指甲盖一点,混入熏香或惯用的茶水中,神不知鬼不觉侵蚀心脉,乱其神智,消磨元气。” 她做了个缓慢倒下的手势,眼神狠戾,“温水煮蛙,才更稳妥致命。” “好。此物甚妙。” “对了,阿姐,”宋晚凝神色骤然凝重,抬起手腕,“方才宜贵人特意要看皇后赏的这串红玛瑙手钏,言语间多有试探。我总觉得蹊跷。” 宋时薇厉色:“雪信!验!” 雪信颤抖接过,细察片刻,脸色煞白跪禀:“回禀贵人,这玛瑙手串确实被动了手脚,能使人滑胎!” 宋时薇与宋晚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杀机和了然。 宋时薇咬牙切齿,“好个毒妇!横竖她都不亏!若宜贵人出事,此物是铁证;若无事,沾毒之物在你手也是祸根!” 正欲开口商议—— “砰!砰!砰!” 殿门被剧烈拍响,莲心声音穿透门板,惊慌失措: “小主!小主不好了!皇后娘娘身边的海公公亲自带人来了!说是……说是宜贵人突然小产,陛下震怒! 皇后娘娘请您……请您即刻去宜贵人所在宜锦轩问话!” 宋晚凝与宋时薇眼神一撞。 果然来了! “阿姐回去了,待久了,外面的人该起疑了。” 宋时薇直起腰,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尖利,“哼!我说什么来着?才当上贵人没半天,就惹出这么大祸事! 妹妹好自为之吧!这趟浑水,姐姐我可不奉陪!” 说罢,一甩袖子,趾高气扬地推门而出。 与门外的海公公擦肩而过时,故意冷哼,将“姐妹不和”演得淋漓尽致。 宋晚凝压下翻涌的心绪,对门外扬声道:“弄眉,更衣。” 第7章 皇后的下马威 宜锦轩里,满是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药味。 宜贵人的哀嚎撕心裂肺。 宋晚凝刚踏入正殿,迎面就是一只盛着残药的瓷碗。 她下意识地侧身一避,碗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哐当”一声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汁液飞溅,浓重的中药味炸开。 床榻上的宜贵人形容枯槁,汗水和泪水交织,浸湿的鬓发贴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早没了平日里的温婉模样。 “是她!就是她害了我的皇儿!” 见她来了,宜贵人挣扎着要从榻上下来,被身边照顾的嬷嬷死死按住,却依旧歇斯底里地嘶吼: “婉才人,我自认对你一片赤诚!见你被嫡姐刁难,还好心宽慰于你!” “你却……你却恩将仇报,害我皇儿!我的皇儿……他还未睁眼看看这个世间啊!你还我皇儿!还我皇儿!” 字字泣血,声声哀恸。 殿内空气骤然绷紧。 皇帝秦衍负手而立,目光沉沉落在宋晚凝的脊背上。 帝王之怒,山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宜妹妹,快停下!你这般糟践自己,身子如何受得住?”皇后适时出声,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怀。 她快步上前,亲自用温热帕子拭去宜贵人面上泪痕,“本宫知道你痛,可你更要顾惜自己!陛下与本宫再次,定会为你做主,还你和皇儿一个公道!” 安抚住状若疯魔的宜贵人,皇后这才看向秦衍,语气郑重恭谨: “陛下,臣妾已着人仔细问过。事发前,婉才人确实在御花园与宜妹妹有过短暂交流。” “宜妹妹说,只瞧了瞧臣妾赏给婉才人那串红玛瑙手钏,说了几句吉祥话,两人便分开了。谁知……分开后不到半个时辰,宜贵人就腹痛如绞……” “此事关乎皇家血脉,臣妾不敢有丝毫徇私,这才将婉才人唤来问话。 只求一个明白,既安宜妹妹丧子痛心,也还后宫一个清明,以正视听。” 她语调温婉,言辞恳切,处处彰显着中宫应有的公允与仁厚。 宋晚凝“扑通”一声重重跪下,身体微微颤抖,抬头露出苍白清丽的脸,杏眼蓄泪欲落未落。 “回陛下,回皇后娘娘,嫔妾没有!“ 她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惊慌的哭腔,却字字清晰,“宜姐姐宽慰嫔妾,嫔妾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可正如皇后娘娘所言,宜姐姐当时……当时只是看了娘娘赏赐给嫔妾的手钏,夸了几句色泽鲜亮,寓意吉祥,便匆匆离去。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再无其他!” “嫔妾对宜姐姐只有敬重,身为后宫妃嫔更是对龙嗣极尽呵护,岂敢……岂敢有半分谋害之心?求陛下、求皇后娘娘明鉴!” “撒谎!你撒谎!” 宜贵人闻言,哭嚎更甚,挣扎着就要向宋晚凝扑来: “你巧言令色,定是你那手钏有问题。定是你在上面动了手脚!” “陛下……嫔妾求您,嫔妾求您!求您搜她的身,搜查玉芙轩,定要找出那害我皇儿的毒物,皇儿在天之灵才能安息啊!” 皇后长长叹息一声,“婉才人,事关皇嗣,此乃国本。纵然本宫信你几分,但宜妹妹痛失爱子,悲愤之下指证于你,众目睽睽,本宫亦不能徇私护短。” “你既坚称与宜贵人接触短暂,仅让她看过那手钏,为证你清白,也为让宜妹妹安心,更让阖宫上下心服口服……” 皇后顿了顿,目光转向秦衍,带着请示,“陛下,不若就让周太医当众仔细查验那手钏? 另外,婉才人身上所佩钗环首饰,也烦请嬷嬷当众查验一番,以释众疑? 若真清白,也好早些洗脱嫌疑。” 她话语滴水不漏,看似公允无私,处处为宋晚凝“着想”。 实则已不动声色地将宋晚凝推到“待验明正身”的位置上,坐实了嫌疑。 秦衍的目光始终冰冷。 他扫过状若疯魔的宜贵人,掠过一脸“悲悯”的皇后,最后定格在跪在地上身形单薄的宋晚凝身上。 “于德茂,”秦衍眼中戾气翻涌,“你随皇后宫里的人一同即刻去玉芙轩仔细搜查,寸缕不许遗漏! 寻个嬷嬷过来,当众查验婉才人身上所有饰物钗环。 周太医,仔细验那手钏!” “嗻!” “微臣遵旨!” “嫔妾……遵命。” 宋晚凝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哽咽。 她不再看任何人,颤抖着手,一件件取下自己身上的饰物。 头上素银簪子被轻轻拔下,乌发瞬间散落,贴在白皙颈侧。 耳上珍珠坠子被摘下,然后是颈上的那枚贴身带着的平安锁银链…… 每一件饰物离开身体,都仿佛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血肉。 她动作缓慢,无声地承受着凌迟。 最后,她指尖停留在左手腕间。 那串彩宝手钏上的红玛瑙,在烛光下流转着灵动的光泽。 正是皇后“恩赏”之物。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串手钏缓缓褪下轻放在托盘中。 视线飞快掠过那红玛瑙手串,皇后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胜券在握的暗芒。 端庄面容上,恰到好处的悲悯似乎更深了一分。 宜贵人更是停止了哭嚎,屏住呼吸,怨毒的目光死死盯在手钏上。 而秦衍的目光,也终于从宋晚凝身上移开,沉沉地落在了那串手钏之上。 宋晚凝身上仅剩的几件简单首饰也很快被嬷嬷查验完毕,自然一无所获。 她默默整理好微乱的衣襟,长发披散,更添几分脆弱。 她再次跪下,腰背却挺得笔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 极致的顺从,却又透着不肯折腰的倔强。 秦衍的目光掠过她挺直的脊背,心头一动。 原本无意识叩击紫檀木扶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异样的熟悉感在他心头升腾。 那披散青丝下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竟恍惚间与记忆中的洛神图卷有了刹那的重叠…… 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殿内压抑的氛围淹没。 宋晚凝跪下磕头,“嫔妾已是陛下的女人,还请皇后娘娘给嫔妾一份体面,到偏殿验明正身。” 一刻钟后。 被检查完毕的宋晚凝,稳稳跪在地上等候结果。 “周太医,”秦衍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结果如何?” 他目光重新落回周太医身上,带着帝王威压。 周太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放下手钏,用袖子擦了擦汗,转身面向帝后,深深一揖: “回禀陛下!回禀皇后娘娘!经微臣反复查验,仔细甄别……此手钏,确有问题!” “玛瑙孔隙深处浸染赤练草汁液,性极阴寒,遇热则缓缓散发气息。 未孕女子长期佩戴难以受孕,若有孕女子置于近身处必致小产!” 死寂。 下一秒,宜贵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陡然炸响: “陛下!您听见了!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我们的皇儿啊——!” 第8章 皇后娘娘,这场戏该我上场了 皇后痛心疾首,看向宋晚凝:“婉才人!你还有何话说?怎可用本宫赏赐之物行此阴毒之事!” 秦衍面色黑如墨汁,已然在暴怒边缘。 宋晚凝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听到皇后所言,心中冷笑。 皇后娘娘,这出构陷大戏,你方唱罢,该我上场了。 她身形晃了晃,支撑身体的膝盖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向前软倒了一分。 借着身体前倾的时机,她藏在袖中的指尖隐晦一拨。 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小半截欺霜赛雪的手腕。 几颗圆润的松子糖,猝不及防从袖袋中滚落出来,滴溜溜地滚落在地上。 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恰好滚到了正垂首侍立的周太医脚边。 跪在地上的宋晚凝,似乎对这意外毫无所觉,依旧垂着脑袋,微颤的肩头泄露了惊惧。 “这是……糖?!” 周太医捡起滚到脚边的糖粒。 方才查验时,玛瑙珠子确实浸染了赤练草汁液。 赤练草汁液很容易挥发,难以妥善保存,但那玛瑙珠子表面多了一层极薄的覆盖物。 嗅闻间带有甜腻气味,不知道是为何物,只以为是某种特殊的保养油脂,或者是不小心沾染上的污渍…… 温热的指尖刚拿起不久,此时的糖粒边缘已有融化迹象。 他灵光乍现,再次将那串红玛瑙手钏举到鼻尖,借着殿内明亮的烛光,反复对比,嗅闻。 几息后,周太医眼中的困惑消失,豁然开朗,转向帝后重重叩首: “陛下,皇后娘娘,微臣有要事禀报!” 他高举手中糖粒和红玛瑙手钏,声音陡然拔高,“微臣方才查验时,发现玛瑙孔隙浸染过赤练草汁液不假,然则——” “奇就奇在,这玛瑙表面,被一层糖衣完全覆盖,此糖衣将孔隙完全封死,内里药性一丝也无法挥发! 以目前状态,此物……绝无害处! “无论质地颜色气味,都与婉才人袖中滚落的糖粒完全一致,属于同一种糖无疑!” 周太医的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急促脚步声。 于德茂和海全忠几乎同时踏入殿内复命。 于德茂躬身,声音沉稳清晰: “启禀陛下,奴才等奉旨仔细搜查了玉芙轩内外各处,寝殿、书房、库房、庭院角落,乃至宫人住所,均无异样! 未发现任何可疑药物、药渣痕迹,亦无与赤练草相关的物件、书籍或方剂!” 海全忠也立刻跟上,语气带着丝僵硬:“回禀陛下、娘娘,奴才等亦是如此,玉芙轩内干净整洁,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无害?! 糖衣?! 皇后脸上的悲悯瞬间僵住。 宽大凤袍袖口下的手指死死捏紧了丝帕,指节用力到泛白,差点将帕子生生绞碎! 她精心布置的“铁证”,竟被一层微不足道的糖衣彻底瓦解了?! 这怎么可能! 宜贵人瘫软在嬷嬷怀里,连哭嚎都忘了。 看着周太医手中的糖和手钏,又看看地上散落的松子糖,最后目光落到被吓傻了的宋晚凝身上。 她好不容易狠下心用腹中皇儿构陷,竟被一层糖衣就…… 巨大的打击混杂着真切的丧子之痛,让宜贵人彻底晕死过去。 秦衍一一掠过周太医激动的脸,地上的松子糖,宋晚凝惨白脆弱却挺直脊背的身影,皇后那瞬间失态又迅速恢复镇定的僵硬表情。 视线带着审视,落在了皇后身上,停留了一瞬。 “呵。” 秦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语气森然: “于德茂。” “奴才在!”于德茂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 “给朕——彻查宜锦轩!宜贵人回去之后,接触过何人?用过何物?里里外外,给朕挖地三尺审清楚!尤其是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用这等龌龊手段,残害皇嗣,嫁祸宫妃!” 很快,压抑的呵斥声、宫人惊慌的哭喊求饶声、翻箱倒柜的嘈杂声隐隐传来,压在殿内众人心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门被推开。 于德茂亲自押着一个面如死灰的小宫女进来,像丢破布一样将她掼在殿中央。 “启禀陛下!”于德茂声音洪亮,“奴才等在宜锦轩后角门隐秘处,抓到此贱婢正在鬼祟掩埋此物! 经随行太医初步辨认,此药渣正是红花!且份量不小!” 那小宫女早已吓得只知道砰砰磕头,声音嘶哑: “陛……陛下饶命!饶命啊!奴婢……奴婢不敢了!是……是丽嫔娘娘!是她!是她身边的芳草姐姐逼奴婢做的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芳草姐姐说……说奴婢要是不照做,就把……就把奴婢之前偷拿小主一支素银簪子的事捅出去…… 管事姑姑会打死奴婢的!陛下饶命!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 “丽嫔?!” 秦衍眼中刚压下去的戾气轰然翻涌。 “胡乱攀咬,真当朕是好糊弄的不成?!” 话是对着宫女说的,实则句句影射皇后好手段。 “拖下去!杖毙!连同皇后宫里,管库房、经手过这玛瑙手钏的所有奴才,一并给朕拖下去!统统杖毙!” “陛下!”皇后失声惊呼,脸色骤变。 杖毙她宫里的管事太监?这无疑是当众撕她的脸面,扇她耳光! “嗯?皇后有异议?” 秦衍冰冷的眼神里的警告和厌烦毫不掩饰,让她未出口的求情和辩解都哽在喉咙里。 皇后身形一晃,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 她死死咬着下唇,铁锈味涌入口腔,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她低下头,长睫掩盖住眼中屈辱怨毒,声音干涩: “臣妾……不敢。臣妾……御下不严,致使奸人有机可乘,惊扰圣驾,祸乱宫闱……请……陛下责罚。” 秦衍烦躁挥手,“日后管好就是。” 胸中的烦躁并未因杖毙了几个奴才而平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自始至终都跪在殿心,又始终挺直脊背的身影上。 指尖无意识地再次叩击了一下紫檀扶手。 “婉才人。”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被点到名字的宋晚凝似乎惊了一跳,怯怯地抬起头,望向至高无上的帝王。 “陛……陛下?” 他眸色深了深:“昨夜既已侍寝,为何还是才人宫装?!” 第9章 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好 “回陛下……嫔妾,嫔妾不知。” “嫔妾请安后玉芙轩等候,未曾见内务府派人过来……” 泪珠溢出眼眶,从宋晚凝低垂的眼睫滚落,砸在地上,洇开小片水痕。 “那你为何将糖置于袖袋之中?倒是巧合得紧。” 秦衍连番追问,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嫔妾……自小有带松子糖的习惯……心悸不适时含一颗。” 她顿了顿,“许是那日园中天气闷热,嫔妾袖中糖粒捂化了,不小心沾染了些糖汁在手钏上,才让太医验出了糖衣…… 都是臣妾疏忽……” 殿内死寂。 秦衍的目光在她面上来回刮过,心中疑怒稍减,夹杂一丝兴味。 她强忍惊惶却带着丝倔强,任凭方才他和皇后如何震怒质问,始终如此。 看来,这婉才人,也并非表面这般胆小。 倒是,有几分甄姬初见曹子桓时的神采了。 他沉默了片刻,话中依旧听不出情绪: “内务府疏忽懈怠,该罚。即日起,晋婉才人宋氏为贵人,赐号不变。一应贵人份例,即刻补足。若再敢有半分怠慢,提头来见!” 皇后刚刚调整好的仁善面容又崩了一瞬。 宜贵人缓缓转醒,却听到这般噩耗,还想再闹,却被榻边皇后派来的嬷嬷眼神警告。 “嫔妾…… ”宋晚凝似乎被这突然的晋封砸懵了,泪眼朦胧地望着御座,一时竟忘了谢恩。 “嗯?”秦衍眉梢微挑。 她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深深拜伏下去,“嫔妾宋晚凝……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勾起的唇角。 杀鸡不成蚀把米,皇后娘娘,这结局你可还喜欢? 秦衍伸手将她带起,贴着她耳边轻语,“往后,安分些。” 宋晚凝微微瑟缩,委屈应道,“嫔妾……谢陛下隆恩,定当谨记圣训……” 偏殿门口光影交界处,多了一道身影。 宋晚凝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那抹突兀的月白,心中冷笑。 来了。 宋晚凝仍维持着那副垂首恭顺的姿态,只是眼睫微微颤动。 “咳咳……嫔妾听周太医说宜妹妹小产,特地前来探望……” 柔嫔白情柔捏起裙摆,准备迈过门槛。 一身月白色衣裙,分明是刻意模仿了宋晚凝昨夜的装扮,连发髻上簪着的玉簪花状玉簪都如出一辙。 因着那份病弱,同样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没有半分清冷谪仙之感,反而显得单薄飘摇,形销骨立。 她刚迈入殿内,眼睛看似望向内室里的宜贵人,可目光的焦点,却落在秦衍仍搭在宋晚凝小臂的手上。 抬眼在秦衍和宋晚凝身上流连一瞬,她缓缓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又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回吧……”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丝哽咽,“嫔妾这破败身子,何必来触这霉头……万一把病气过给宜妹妹可不好……” 话音未落,柔嫔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慌忙用锦帕捂住嘴,单薄的肩膀随之颤抖,脚步酿跄地消失在门外暮色里。 只留下一串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在殿门前回荡。 宋晚凝感觉到扶着自己的手僵硬了一瞬。 下一刻,秦衍松开了手,连忙追了出去。 宋晚凝也随之告退,刚迈出宜锦轩,就听到柔嫔苦涩自嘲: “陛下此刻……想必更愿意见貌如谪仙的婉妹妹,为她晋升而欢喜吧…… 我这东施效颦的病秧子,何苦在此处碍眼,惹人厌弃……” “柔儿!你为朕特意打扮,特意来看望宜贵人,已让朕万分欣喜,万不可说些自怨自艾的话,朕不爱听……” 语气里的焦灼心疼,与方才对宋晚凝安抚警告时的冷凝猜忌,判若两人。 宋晚凝冷眼瞧着这对“隐匿鸳鸯”当众秀恩爱,唇角勾起。 白情柔…… 你终于出手了。 这招以退为进,示弱自怜,用得真好。 于德茂适时地出现在宋晚凝身侧躬身行礼: “婉贵人,陛下心系柔嫔娘娘身体,一时情急。今日您晋位是大喜,奴才得陛下命令,先送您回玉芙轩歇息?” 他将“婉贵人”三字咬得清晰,又说明是皇帝的命令。 既是在提醒众人她的新身份,也是在说明皇帝对婉贵人仍是偏爱的。 宋晚凝轻轻点头,承了这份情,“有劳于公公。” 暮色四合。 宫道上,暖黄宫灯次第亮起。 宋晚凝拒绝了轿辇,只由弄眉小心搀扶,慢慢行进。 于德茂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行至一处拐角,宫道空旷,左右无人。 于德茂稍稍快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 “贵人莫怪奴才多嘴多舌。实在是……陛下这些日子,因着小皇爷那边的事儿,心火郁结,夜里总睡得不踏实,连带着脾气也……” 他叹息一声,“奴才伺候陛下多年,看着也心疼。说来也奇,也就昨儿贵人您宿在乾清宫,陛下难得睡了个囫囵觉,今早起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宋晚凝脚步未停,微微侧首看向于德茂,声音中带着关切与赧然: “陛下龙体乃万民所系,最是要紧……嫔妾微末之身,若能稍解圣忧,实乃万幸。” 于德茂不再多言,只恭敬垂首:“贵人仁心,是陛下之福。” 一行人一路无话,一直到玉芙轩门口。 莲心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宋晚凝安然归来,身上钗环首饰被卸了个干净,惊疑不定。 待看到御前总管于公公恭敬的姿态,又隐约听到“婉贵人”的称呼,顿时狂喜涌上心头,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慌忙迎上行礼,将宋晚凝簇拥进去。 “小主!您可算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莲心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小主如今可是贵人位分了!”弄眉欣喜道。 宋晚凝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安抚地拍了拍她们的手,“虚惊一场,都过去了。去备些热水,我想静静。” 房门在身后合拢,屋内只点了一盏豆大灯火,昏黄光线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 脸上所有的柔弱惊惶褪去,只剩下沉静的面容和幽深的双眸。 她拿出妆奁匣子中的青玉瓷瓶,里面装的是宋时薇给的“沉眠”。 失眠,是于德茂的提点,还是试探? 亦或是……秦衍的意思? 但不论如何,这一次,都是下药的良机! 既然秦衍失眠,那她就亲自送他一场永不醒来的“好眠”! 第10章 宋时薇侍寝 弄眉脚步轻悄地进来,低声回禀: “小主,陛下……追着柔嫔娘娘去了柔仪殿。” “柔嫔娘娘那边传话说,心绪激荡,病势骤然加重,咳得几乎背过气去。” “陛下有意留宿柔仪殿安抚。” 宋晚凝把玩着手中的青玉瓷瓶,一时没有开口。 意料之中。 琴声没能将秦衍吸引过去,必定会用点别的方法。 白情柔惯会用这示弱自怜的手段,如今逮着个机会能够正大光明让秦衍留宿,她自然是要抓住的。 “知道了。” 宋晚凝声音淡淡,听不出半分失落。 “小主,您好不容易得了恩宠,能在乾清宫留宿的嫔妃少之又少,而且还晋了位份。 为何不趁着势头好多争几分宠爱呢? 如今被一个本就不怎么受宠的柔嫔截了胡,这可怎么办才好……” 莲心有些烦闷,讷讷问道。 宋晚凝手上动作未停,回应道,“莲心,在宫中,最忌讳看轻他人。” “柔嫔若真不得宠,陛下为何会指定太医为她治病?你还觉得她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不受宠吗?” “如今陛下为了安抚柔嫔,短期内想必不会再踏足我这里,免得刺激他心尖尖上的病西施。” 莲心垂首,点头称是。 小主不愧是小主,别人只看到了表面上的,小主却看到了最本质。 也不知后宫有多少人被柔嫔不得宠的表象蒙蔽…… 宋晚凝望向窗外。 霞光尚未褪尽。 新人侍寝的规矩就摆在那里,秦衍不可能冷落新入宫的嫔妃。 尤其在昨日她留宿乾清宫后。 为了平衡,也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更为了给他的“病西施”出口气。 而最有可能被召去侍寝的,便是位分稍高,且今日刚在众妃面前和她上演了一出“姐妹阋墙”大戏的宋时薇! 她唇角微勾,弯弯的桃花眼闪过一丝笃定:“陛下今夜,怕是要翻嫡姐的牌子了。” 半个时辰后。 雨花阁递了消息过来,皇帝果然翻了宋时薇的绿头牌。 宋晚凝唤来弄眉。 “去小厨房,将备好的金丝枣泥山药糕装上,再配上两碟新做的松子糖,即刻送去雨花阁给嫡姐。 就说……今日皇后殿上之事,是妹妹言语无状,惹得姐姐不快,特备下姐姐最喜爱的点心赔罪,望姐姐消消气。” “是。” 弄眉领命,心中虽不解小主为何此时去“赔罪”,手上动作却毫不迟疑。 食盒很快便送到了雨花阁。 宋时薇看着色泽诱人的金丝枣泥山药糕,以及旁边熟悉的松子糖,心下了然。 她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大宫女雪信和藏春。 葱白手指轻轻拨开最上层一块糕点,在糕体中心果然藏着一张卷的极细的纸条。 展开,一行娟秀小字映入眼帘: 【圣躬不宁,夜难安枕,望姐‘尽心’侍奉,助其‘安眠’。】 宋时薇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舌瞬间将其吞噬,只剩一缕青烟。 “雪信,昨日让你备下的那味‘安神助眠’的香,可调好了?” 雪信低眉顺眼:“回小主,已按您的吩咐,以甘松、柏子仁为主,另添了少许‘沉眠’调制妥帖。此香气息清洌,宁神静气,最是助眠安神。” 她心中一凛,昨日贵人让她调配“沉眠”时,便特意叮嘱过再调一份效果相同的衣物熏香。 如今看来,是要派上用场了。 “嗯,”宋时薇淡淡应了一声,“陛下政务繁忙,忧心国事,若能助陛下安枕,也是本分。” 暮色四合,凤鸾春恩车将宋时薇接乾清宫偏殿。 沐浴更衣后,她穿着中规中矩的藕荷色寝衣,被引至龙榻边。 皇帝秦衍斜倚在床头,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烦躁。 北境军饷的窟窿像个无底洞,小皇叔八百里加急催要军饷的奏报一次比一次激烈。 户部那群老狐狸推诿扯皮,永宁伯今日在朝堂上倒是提了一嘴开源节流,可具体章程屁都没放一个。 柔嫔那边,御医换了几茬,汤药灌下去不少,咳疾却总不见大好,反反复复,搅得他心绪不宁,夜里更是难以成眠。 他抬眼看向宋时薇。 容颜清丽,气质端庄,竟和柔嫔长得有几分相似。 可比起她那姿容艳丽的妹妹,少了几分让人心旌摇曳的韵味。 她规矩行礼,动作略显僵硬,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他,全然不似婉贵人那双含情桃花眼,未语先笑,欲说还休。 “免礼。”秦衍兴致缺缺。 宋时薇依言起身,坐在床沿,双手规矩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显得有些紧绷。 秦衍随口问了几句伯府家常,她也回答得谨慎小心,一板一眼,毫无情趣可言。 身上的香味倒是不错,清雅宁神。 事后。 秦衍辗转反侧。 恍惚间,白日里朝堂上的争执、小皇叔奏报中的威胁、宜贵人丧子的哭闹、柔嫔含泪的双眸,还有…… 昨夜水中那抹月白倩影…… 种种画面纷至沓来,在他脑中不断翻腾。 他企图闭目养神,可那香息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心头的烦躁有增无减,仿若千万蚂蚁在啃噬。 宋时薇安静地躺在他身侧,呼吸平稳,仿若入眠。 实则,身旁帝王每一次翻身,都让她心中多一分快意。 在不知道第几次翻身后,秦衍头疼欲裂,烦躁坐起,倚在床头。 他瞧了一眼身边瞬间入睡的宋时薇,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子郁气。 侍寝侍成这样,也是少见! 他烦躁挥手,“于德茂,送薇贵人回去!” 宋时薇“惊醒”,慌忙起身行礼告退,动作依旧“不解风情”。 走出乾清宫,她哭哭啼啼地上了凤鸾春恩车,被送回雨花阁。 夜风微凉,吹散她身上沾染的龙涎香和特制安神香的味道。 黑暗中,宋时薇唇角无声勾起。 雪信这丫头,用蛊虫控制后,办事倒也利落。 将微量“沉眠”混入特制安神香中,遇热挥发,无色无味,却能精准撩拨起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让人难以入眠。 秦衍,前世你在白情柔身旁酣然入睡时,可知我姐妹二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一世,“沉眠”只是开始! 第11章 叶贵妃示好 翊坤宫内。 叶贵妃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染着蔻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小几。 听着心腹大宫女绘声绘色描述着昨日宜锦轩的闹剧,艳丽面容上的讥讽笑意毫不掩饰。 “呵,每次新人进宫,皇后最喜欢杀鸡儆猴,如今倒让鸡啄了眼。” “原以为那宋晚凝就是个空有美貌的绣花枕头,是个被嫡姐当众羞辱也只知掉泪的软柿子。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意思。” 叶贵妃坐直了身子,眼中算计尽显:“这宋晚凝,刚入宫就与皇后结了梁子,又得了陛下几分青眼,是把对付皇后的好刀。 若能拉拢过来,为本宫所用……” “去,开本宫的私库,”她沉吟片刻,“挑些时兴的好料子,前儿个内务府新贡的那斛南珠,也顺道给婉贵人送去,就说是本宫听闻她受了惊吓,给她压压惊。” “再递个话,过两日御花园魏紫姚黄开得正好,本宫设个小宴,请婉贵人务必赏光,一同品茗赏花。” “是,娘娘。”宫女领命而去。 玉芙轩内,弄眉引着几个捧着朱漆托盘的宫女鱼贯而入。 托盘上珠光宝气,映得一室生辉。 云锦蜀缎色泽华美,触手生温;一套赤金嵌红宝石头面,凤钗步摇、耳珰戒指俱全,做工精巧;还有满满一斛圆润莹白的极品南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宋晚凝看着叶贵妃派人送来的“压惊”厚礼和手上的烫金请柬,脸上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示意莲心往大宫女手中塞了个荷包。 “贵妃娘娘厚爱,嫔妾感激不尽。还请姐姐回禀娘娘,娘娘相邀,是嫔妾的福分,嫔妾定当准时赴宴,谢娘娘恩典。” 待翊坤宫的人一走,宋晚凝脸上的恭顺瞬间褪去。 指尖抚过请柬上繁复的花纹,唇角勾起。 “叶贵妃动作倒是快。” 皇后本想杀鸡儆猴,反被她用一颗糖和恰到好处的“运气”反将一军,颜面尽失。 如今她这位看似侥幸脱身的新晋贵人,在皇后眼中恐怕已是必须处置而后快的钉子。 而这位贵妃娘娘,家世显赫,容貌昳丽,性子张扬跋扈,最恨旁人分宠。 和皇后分庭抗礼多年,是后宫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此刻递来橄榄枝,无非是看中自己与皇后新结的仇怨,以及陛下那点微妙态度,想拿她当枪使。 不过,时机正好。 皇后势大,她需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靠山”来缓冲压力,让皇后投鼠忌器。 两虎相争,借力打力,她和阿姐才有喘息布局的空间。 “小主,这……”莲心欲言又止。 贵妃相邀,不去便是大不敬。 如今小主已经与皇后娘娘结下梁子,总不能再得罪后宫另一座“大佛”。 可去了,谁知道是不是鸿门宴?! “无妨,”宋晚凝起身,“去库房将那对羊脂玉的并蒂莲玉佩找出来,再备些新制的桂花糖,权当谢礼。” 示弱,也要有示弱的资本和价值。 叶贵妃要的,是一个听话、好用且看起来无害的棋子。 那她宋晚凝,便去演好这枚棋子! 揽芳亭内,衣香鬓影,姹紫嫣红开遍。 高位妃嫔三两聚着,珠翠环绕,笑语晏晏,目光流转间暗藏机锋。 宋晚凝垂首敛目,姿态恭谨行至叶贵妃座前,盈盈下拜:“嫔妾婉贵人宋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婉贵人不必多礼,快起来。” 叶贵妃一身水红织金芍药宫装,雍容华贵,抬手虚扶。 目光在宋晚凝身上逡巡片刻,掠过她素净装扮和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坐吧,不必拘礼。本宫瞧着你们这些新入宫的花儿朵儿就欢喜,今日邀姐妹们一同赏花品茶,也松快松快。” “谢娘娘抬爱。” 宋晚凝依言在末位坐了半个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矩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缩,显得局促不安。 叶贵妃端起茶盏,慢悠悠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庭外盛放的菊花,状似随意开口: “前儿个宜锦轩的事,本宫也听说了。皇后娘娘……哎,也是心系皇嗣,关心则乱。只是苦了婉妹妹,平白受了惊吓。” “这后宫啊,有些人看着菩萨心肠,实则雷霆手段。我们这些姐妹,更要懂得守望相助才是。” 宋晚凝闻言,眼眶倏地泛红,慌忙低头,声音有些哽咽: “嫔妾……嫔妾愚钝,不懂规矩,惹了嫡姐不快,冲撞了宜贵人……一切都是嫔妾的错。幸得陛下圣明,娘娘心慈垂怜……” 她抬起蓄满水光的双眸,怯生生望向叶贵妃,“嫔妾如今只想安分守己,谨守本分,再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只求得一片清净地儿,安稳度日,便是万幸了。” 她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低,姿态放得极软,用“寻求庇护”的意愿回应方才叶贵妃的话。 这副惊弓之鸟只求自保的姿态,显然取悦了叶贵妃。 她放下茶盏,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笑容真切了几分: “婉妹妹这话便见外了。既入了宫,那便是自家姐妹。安稳日子自然是要的,但该你的体面,本宫也断不会让人轻易折了去。” “这后宫从不是清净地,若不是柔嫔常年抱恙没了恩宠,如今也不会有‘清静’养着的机会。” 话题引到柔嫔身上。 正好! 宋晚凝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羡慕神色。 “嫔妾入宫时日短,只在宜锦轩处远远见过一次。姐姐瞧着身子极弱,咳嗽不停,听说常年汤药不离口,连晨昏定省都时来时不来……” 她微微叹了口气,“难怪陛下一瞧见柔嫔姐姐去探望宜姐姐,便追着去了。 像柔嫔姐姐这般,能得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体恤,安心在柔仪殿静养,不必理会外头这些纷纷扰扰,不必像嫔妾这般战战兢兢……确实是后宫独一份的好福气……” 她及时刹住话头,仿若失言,慌忙用锦帕掩唇。 亭内几位高位妃嫔手上动作停滞了一瞬。 丽嫔红唇轻启,“呵,‘体恤’?咱们姐妹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晨昏定省乃是祖制宫规,便是嫔妾前几日染了风寒,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柔嫔凭什么‘特殊’?” 叶贵妃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公允”: “丽嫔妹妹这话过了。柔嫔身子骨确实比常人弱些,陛下和皇后娘娘念其不易,多给几分宽容也是有的。” 她看向宋晚凝,“说起来,柔嫔入宫倒有些时候了,位分一直未动,性子也是安静本分,从不与人争抢什么,倒也算是个省心的。” “贵妃娘娘说的是。” 娴妃语气探究,“嫔妾愚钝,倒不知陛下何时对柔妹妹这般‘上心’了? 柔嫔常年养病,陛下政务繁忙,鲜少踏足柔仪殿。这份‘体恤’,倒更像是皇后娘娘独断……” 柔嫔位分不高,家世不显,清汤寡水的容貌在后宫更是平平无奇,常年病弱一副随时会去了的模样。 陛下对她,表面上确实看不出任何恩宠迹象,一年到头也未必召见一次。 原本以为她能安心养病、免去晨昏定省,是皇后宽仁,是她在这后宫无足轻重。 可如今旧事重提,柔嫔这份“清静”,当真是因为无人在意吗? 还是…… 第12章 香包设局 乾清宫东暖阁。 紫檀木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 朱笔悬在半空,墨汁快要滴落,却迟迟没有下笔。 皇帝秦衍捏着眉心,眼下一片青黑,眼底满是疲惫与烦躁。 接连数日的严重失眠,让他头疼欲裂,精神恍惚。 户部哭穷的折子还在一封一封往上递,小皇叔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形式不算好,好不容易后宫有嫔妃怀孕又没了…… 纷繁杂乱的声音在脑中嗡嗡作响,搅成浆糊。 眼前明黄奏疏字迹变得模糊。 恍惚间,那夜溪畔月下的惊鸿一瞥,猝然闯入脑海—— 月华如练,素纱湿漉漉地贴着玲珑的小腿曲线,乌发间仅簪一朵莹白玉簪花,女子俯身探向水面的专注侧影,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 床榻上鼻息间萦绕的淡淡香息,断断续续的却有催眠奇效的《水中仙》小调…… 那是他近期,难得一夜无梦的安眠。 “陛下?” 御前总管于德茂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换了盏温热的参茶,声音带着关切:“最近您龙体欠安,奴才瞧着实在忧心。昨儿夜里更是难以成眠……” 他顿了顿,觎着皇帝脸色,顺势一提,“说来也奇,奴才伺候您这些年,也就婉贵人那日宿在乾清宫时,您睡得格外安稳些……” 浓墨“啪嗒”一声,落在奏折上,迅速洇开。 于德茂只提了一嘴,那夜一夜无梦的安宁感越来越清晰。 召她来? 念头刚升起,柔儿梨花带雨的脸庞便在面前浮现。 她伏在怀中,明明思念得紧,却推拒他的胸膛,怕将病气过给他。 他为了安抚她,亲口允了近日不再召见婉贵人…… 朱笔被重重拍在笔山上,发出闷响。 一边是一夜无梦的诱惑,一遍是心爱之人的眼泪和帝王的承诺。 他陷入两难,太阳穴突突直跳。 “此事休要再提。” 猛灌了一口参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未能浇灭心头中的烦闷与渴望。 玉芙轩内。 弄眉安静分拣晒干的茉莉花和薰衣草,清雅香气在室内弥漫。 “小主,”莲心脚步轻快,“奴婢方才去内务府领分例,听几个洒扫宫女嚼舌根,说陛下连着好几日没睡好了,脾气大得很,乾清宫当差的都提着脑袋做事。” 宋晚凝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消息来源粗浅,但后宫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尤其关于帝王。 前几日阿姐寻人递来消息,“安神香”效果“显著”。算算时日,药效该是如跗骨之蛆,啃噬皇帝本就不宁的心神。 “陛下忧心国事,龙体欠安,实乃万民之忧。”宋晚凝假装叹息,仿若担心极了皇帝龙体。 她抬眼看向弄眉,“我记得库房中还有些上好的宁神花草?你去仔细挑拣些品相好的来。” “是,小主。”弄眉立刻会意,转身去准备。 “小主这是要……?” “陛下睡不安稳,阖宫皆知。我既承蒙圣恩,忝居贵人之位,自当为陛下分忧。哪怕杯水车薪,尽一份心意也是好的。” 宋晚凝手上动作不停,“况且……前儿个于公公送我回来时,便提过一嘴。无论于公公是随口一提,还是有意提点,这份‘可能’,便值得一试。” 弄眉取来了香料,和早已被“安神香”熏过半日的素锦香包。 针脚细密,绣着几竿疏淡的翠竹,清雅别致,一瞧便知道是用了心的。 宋晚凝亲自挑选配比。 茉莉花清甜凝神,薰衣草穗舒缓焦虑,几片碾碎的陈皮理气安中。 最后只加入微量柏子仁粉末,而只有这一味,才真正具有安神效果。 “小主,这……” 弄眉看着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柏子仁,有些纳闷。 这香包闻着是沁人心脾,可真论“助眠”效用,恐怕微乎其微。 “要的就是这‘微乎其微’。” 宋晚凝将混合好的香料仔细装入香包。 “真正有毒有害的东西,如何能送到御前?又如何能让太医查验不出,让陛下用得安心?” “记住,这香包,只能‘心安’,而非药石之力。” 她将香包递给弄眉,眼神锐利,“关键在于,要让该知道的人知道,我宋晚凝,心系陛下龙体安康,即便‘不敢奢望圣心’,也愿尽一份微薄心意。” 宋晚凝看着弄眉将香包最后收口,打上精致的如意结。 此刻的香包,外表清雅,内蕴宁神花草,表层又有少量“沉眠”引子。 药力大约能持续两日,遇热缓慢释放,助长皇帝对“安眠”的渴望,产生依赖。 而随着时间推移,药效会挥发减弱,最终不留痕迹,这样即使太医查验香包内部,也只能发现无害的宁神花草。 弄眉心领神会:“小主放心,奴婢知道如何做。” 午后稍晚。 莲心捧着红木盒子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不动声色,步伐比平时稍快了些。 终于,在御花园一处视线受阻的转角,一个穿着三等宫女服饰的小宫女来回张望,怕是在找她。 若她没记错,这位应该是柔仪殿的洒扫宫女。 莲心闪身出现,又放慢脚步继续前行,直至乾清宫门外。 她将盒子恭敬交给值守太监,又塞了个荷包,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些,“劳烦公公。” “听于公公提及陛下近日难以安眠,我们婉贵人感念陛下圣恩,忧心陛下为国事操劳,夜不能寐。贵人不敢擅扰圣驾,特寻得古方,亲手挑选宁神花草,缝制安神香包一枚。 此乃贵人心意,愿置于陛下枕畔案头,闻之或能稍解烦扰,龙体安康。万望公公转呈。” 原本有些懈怠的值守太监,听闻是于公公授意后立刻端正了态度,躬身接过木盒,“姐姐不必客气,奴才这便送进去。” 秦衍将香包置于枕畔,接连两夜沉沉睡去。 饱受失眠折磨的秦衍久旱逢甘霖。 第三日,香包已然失了效用。 秦衍再度陷入失眠。 接连寻了太医检查香包,却都是没有问题的回复。 着比例重新配置香包,却也没能让他再度入睡。 对安眠的渴望如同野草疯长,终于彻底压过了对柔嫔的承诺。 第五日午后,于德茂带着口谕到了玉芙轩: “陛下口谕:婉贵人宋氏,淑慎性成,克娴内则,着今夜侍寝!” 第13章 玉芙轩的烛火,亮了整夜 华灯初上。 宋晚凝对镜理妆,弄眉为她描画远山黛,镜中人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偏又被一层水光笼罩,更添楚楚风致。 “小主,陛下驾幸玉芙轩!”莲心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果然来了。 宋晚凝指尖微顿,随即恢复从容。 连续两晚枕着她的香包安眠,那份对“安眠”的渴望,足以压过他对柔嫔那点脆弱的愧疚承诺。 此刻的秦衍,心中必定天人交战—— 一时冲动宣她侍寝,如今理智回涌又想反悔。 不召,侍寝成了帝王戏言;召了,又如何面对柔嫔眼泪? 无妨。 她有的是法子让秦衍留下。 宋晚凝起身,换上那套新制的水青色绣折枝玉兰的软烟罗宫装,清雅素净,不似侍寝,倒像是寻常待客。 发间也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流苏轻晃,衬得她愈发纤弱。 她款步迎至殿门,盈盈下拜:“嫔妾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秦衍踏入殿内,目光落在宋晚凝身上。 好些时日不见,水青色的衣衫衬得她肤光胜雪,那份刻意收敛的明艳,在柔和灯火下反而透出别样的清丽。 倒是与画中人愈发相似了…… 他心中那点因柔嫔承诺而产生的微弱愧疚,在美色的冲击下,又淡了几分。 “免礼。”秦衍声音听不出情绪。 目光扫过布置清雅的殿宇,最后落在窗边那张摆放着棋盘的小几上,“婉贵人雅兴不浅。” “陛下见笑。” 宋晚凝起身,面上赧然道,“回陛下,嫔妾愚钝,这黑白知道,幼时随家父学过几日皮毛,偶尔胡乱摆弄,用以打发辰光罢了。” 秦衍踱步至棋盘前,在棋枰一侧坐下,随手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把玩。 即便想求得一夜安眠,心中对柔嫔的爱意仍在拉扯。 这副棋,倒成了现成的台阶。 既能全了面子,又不必逾矩。 他指节敲了敲桌面,语气随意,“即使摆弄,不如陪朕手谈一局?那朕倒要看看,婉贵人的棋艺,学到了永宁伯几分火候。” “嫔妾棋艺粗陋,恐污了陛下圣目……”宋晚凝连忙推辞。 “无妨,对弈而已,输赢不论。” “是,臣妾遵命。” 宋晚凝依言在对侧坐下,姿态恭谨,素手执起白子。 棋局初开,她落子谨慎,规规矩矩,俨然一副初学者模样,只守不攻。 秦衍起初心不在焉,只随意应对。 但几手过后,发现宋晚凝行子虽看似笨拙,但根基却异常扎实,防守严密,竟让他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倒是勾起了几分兴致。 棋至中盘,局面胶着。 秦衍执黑,在西北角布下了一个看似孤军深入的阵势,攻势凌厉,意图一举破开白棋防线。 这也正是小皇叔秦铮打仗惯常使用的打法,以战养战,集中精锐攻略。 通常能迅速打开局面,但也极易因补给线拉长,侧翼空虚而陷入困境。 宋晚凝眉头轻蹙,陷入苦思,指尖捻着一枚白子,久久未落。 若她没记错,前世秦铮正是凭借这种闪电打法,在北境初期势如破竹。 但也因不断索要巨额军饷,和朝廷矛盾激化,甚至纵容手下劫掠边民以充军需,留下无数骂名。 最终虽胜,却也埋下祸根。 嫡姐也曾义愤填膺,“……小皇爷此等打法,看似勇猛,实则是无根之火,全赖后方输血。 若朝廷能在他初期刚站稳脚跟时,便分出一支偏师,沿着他主力侧翼推进,看似缓慢,却能保障粮道分担压力,稳固占领之地,形成犄角之势。 待他主力疲敞或遇强敌,这支偏师便可成为奇兵!” “如此,既能减少主力消耗,又可避免因孤军深入而劫掠边民,更能让朝廷的‘手’和‘眼’,都牢牢钉在他打下的地盘上。” 宋时薇当时只是就事论事,分析更优的军事策略。 可如今到了她宋晚凝这,便成了一石三鸟的离间妙计! 白子终于落下,并非直接堵截黑棋凌厉攻势,而是直接到了黑棋主攻阵型的侧翼后方,另一枚白子悄然布局于黑棋主力于后方联络的“粮道”附近。 隐隐形成呼应之势。 秦衍正得意于自己攻势的凶猛,见宋晚凝不去正面硬撼,反而落子于“无关”之地。 他眉梢轻挑,“婉贵人莫不是投子认负了?” “陛下赎罪,”宋晚凝抬眸,状若懵懂开口道,“嫔妾愚见……观陛下此阵,攻势如潮锐不可当,实乃上乘兵法。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嫔妾观‘孤军’似已深入,锋芒虽盛,但侧翼略显单薄。” “若此时有敌自后侧袭扰其粮道,”宋晚凝指了指刚落的侧翼白子,“有一支奇兵从不起眼处突然杀出,或可令其首尾难顾?” 她声音轻柔,仿佛真只是就棋论棋。 可听在秦衍耳中,却如雷贯耳! 他低头审视棋局。 若以此策略,既能解决小皇叔索要军饷无度的问题,又能避免其因抢掠而坏朝廷名声,更能在秦铮这头猛虎身边埋下眼线。 让他即便打了胜仗,也只能功过相抵! 连日来因北境军饷和秦铮桀骜带来的郁结之气,此时如拨云见月,秦衍心中豁然开朗。 他目光灼灼盯着棋盘许久,抬头望向宋晚凝,眼中却带着探究:“婉贵人……竟也通晓兵法?此等见解,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有!” 似是被这锐利目光吓到,宋晚凝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 “陛下谬赞了,嫔妾……嫔妾哪懂得什么兵法? 不过是与嫡姐闲聊时,听她提过一嘴类似的棋路,说是什么……‘奇正相合,互为犄角’?嫔妾愚钝,只觉有趣,便记住了…… 方才见陛下棋路神妙,一时又想起嫡姐的话,这才大着胆子胡乱下了一通……” 她将功劳全推给了宋时薇,既显得自己“心无城府”,又隐晦地抬高嫡姐棋艺,为日后嫡姐获宠多争一份机会。 “薇贵人?”秦衍若有所思。 永宁伯教出来的女儿,竟能有如此见识? 他压下心中惊涛。 目光又回到面前的宋晚凝身上。 月下仙姿,棋枰慧语,身上若有若无的玉簪花香,让他感觉身心舒畅了些。 烛芯不知剪了几次。 而窗边棋局,彻夜未停。 …… 柔仪殿内。 “陛下在玉芙轩待了整整一夜?” 攥着锦被的手指节发白,白情柔听着知棋报来的消息,苍白柔弱的脸上全是怨毒。 陛下最近本就睡眠不佳,却有精力待了整整一夜?! 那贱人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 再这般下去,那点救命恩情,那点相似迟早不够看了! 她扫落药碗。 “香方呢?!善琴,本宫要的香方呢?!” 第14章 想抢恩宠?正好让他吃点苦头 “娘娘息怒!” 善琴慌忙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笺,恭敬奉上,“请娘娘过目。” 白情柔一把夺过。 【茉莉、薰衣草、陈皮、柏子仁。】 皆是些寻常之物。 “奴婢怕有诈,特意请了刘太医秘密验看。”善琴指了指纸笺末尾一处微皱的地方,“此处遇水则显现出最后一味,正是丹砂,并且注明了熏染手法和剂量。” “丹砂?”白情柔蹙眉,“此物可有害处?” 刘太医凑近仔细看了方子,又闻了闻顺带刮下的香包残末,沉吟片刻谨慎道: “回禀娘娘,此方前几位确实是寻常花草,温和无害。 这‘丹砂’……微臣只在古籍中见过记载,生于极南湿热之地,采矿石研磨成粉提纯,有宁神镇惊之效用,远胜寻常安神药物。” “只是……”他顿了顿,“此物极为稀少,药性猛烈,用量需极其谨慎,稍有过量,长期使用恐致精神恍惚,反而失眠心悸,依赖成瘾。” “不过此方所载剂量,微乎其微,按此制作,短期使用……应无大碍,且安神效果极佳。” 他不敢把话说死,但方子本身看起来确实“极好”。 “呵,她倒是胆大,用这毒物,勾得陛下在玉芙轩待了整整一夜。” 白情柔眼中厉色闪过。 既然婉贵人“剑走偏锋”,那她就帮婉贵人走得再偏一些! “善琴,参照此方配比,再将丹砂分量加一倍,做个一模一样的香包出来。” …… 送走皇帝,宋晚凝脸上的温婉笑意瞬间褪去。 弄眉无声地奉上一盏安神茶。 “那边可有异动?” “回小主,”莲心低声道,“‘古方’已经成功送出,如今应当已到了柔嫔手中。” “昨日柔仪殿的洒扫宫女一路尾随,奴婢故意放慢脚步,来回走的是同一条道。明日便是第二次送香包了,那边怕是会有动作。” 宋晚凝指腹轻敲桌面,陷入沉思。 以柔嫔多疑又善妒的性子,肯定不信那方子,更不甘心她再送香包固宠。 专门加上一味丹砂,既是增加方子“安神”可信度,也给足把柄。 若她是柔嫔,对方若想用香包固宠,单纯毁掉香包太过幼稚。 最好的办法便是,偷梁换柱,栽赃陷害,再巧妙补上空缺。 如此一来,打压对方,自己获宠,一举两得。 “两个香包都准备好了?”她开口问道。 “是,小主。” 弄眉捧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素锦香包,用同样的红木小盒装着。 宋晚凝目光落在加了花生粉末的香包上,眼神幽深。 前世,秦衍一次误食了掺了花生粉的糕点,引发全身红疹,突发昏厥。 虽未致命,却也把御前伺候的人吓得不轻,从此花生便成了乾清宫的禁忌。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极少。 而柔嫔,恰好便是这极少数之一。 正好。 即便知道嫡姐侍寝被送返是计,可她也见不得嫡姐受一点委屈! 如今有机会了,离间两人之余,也让秦衍吃点苦头,收点利息! “两个香包都收好了。”宋晚凝看向莲心,“还走御花园那侧。记住,把加了花生粉的香包捧在身前显眼处。” “柔嫔自诩低调,不会让人明抢,多半会在你必经之路上制造点‘意外’,让你失手。” 莲心瞬间领悟,“奴婢晓得的,只要盒子脱手,让她们有时间调换就好。” “不错。”宋晚凝赞许点头,“若真遇到了,便佯装惊慌脱手。待混乱平息,确认无误后,再送另一个完好的香包去乾清宫即可。” “明日怕是要吃点苦头了,这垫子够软够薄,明日垫好。” 她将准备好的软垫递给莲心,“香包事小,大不了再谋划,人可别伤到了。” 莲心眼眶有些红。 小主入了宫后心思深了许多,可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翌日午后。 御花园东侧,太液池畔青石小径。 莲心步履匆匆,双手捧着装了带花生粉香包的红木小盒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行至一处僻静拐角,脚下青石板在阳光下有些反光。 她心中一凛。 小主果然料事如神! 她匆匆走过,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栽去,手中红木盒脱手飞出! 电光火石间,一道敏捷身影从假山闪出,扑向红木盒。 他动作极快,在盒子落地前一把抄住,同时另一只手仿佛不经意拂过盒子内部。 整个过程快得看不清,更像是帮忙捡拾。 “这位姐姐可还好?”小太监伸手,欲将莲心扶起。 “嘶……”莲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顺势慢慢起身,“无碍。” 见他手中拿着红木盒,莲心接过,感谢道,“多谢小公公,这是婉贵人要给陛下的,亏得小公公眼疾手快,不然今日我肯定要被罚了。” 小太监佯装羞赧,连连摆手,“能帮到姐姐就行。” 说罢便迅速消失在假山后。 莲心假意整理衣装,隐晦地将红木盒中被掉包的香包,换成臂弯中早已准备好的另一个无害香包,往乾清宫而去。 柔仪殿内。 小禄子低声回禀:“娘娘,事成了。奴才亲眼瞧着那宫女捧着红木盒子到乾清宫。” 刘太医再次检查小禄子顺来的香包,确认无误。 白情柔满意点头。 只要陛下今夜将那香包放在枕畔,明日便会身体不适。 到时,看玉芙轩那位如何狡辩! 想到宋晚凝即将失宠的惨状,她近日以来的郁气都少了大半,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她指尖捏起顺来的素锦香包。 这份让陛下“安眠”的恩宠,便让她来承吧! “知棋,把这香料装进昨日制好的香球中,明日送去乾清宫。” 第15章 红疹疑云 养心殿内,臣子的争执声快要掀翻殿顶。 主战派与主和派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户部尚书李大人面红耳赤,对着几个梗着脖子的老臣据理力争: “小皇爷孤军深入,后方空虚!此时再不派兵稳固粮道,钳制侧翼,更待何时? 难道真要等到他纵兵劫掠边民、恶名传遍天下时,朝廷再去收拾烂摊子吗?!” 秦衍高踞御座,眉峰深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御案。 他一身明黄常服,腰间悬挂着的,正是柔嫔今日清晨亲手为他佩上的鎏金镂空香球。 香球不过鸽卵大小,精巧别致,里面装着的是能宁神静气的“古方”香料。 他摘下把玩。 脑海中全是柔嫔倚在他怀中,声音戚戚,“陛下连日忧心国事,嫔妾无能,只求菩萨能够保佑陛下安枕……” 秦衍一时心软,未曾让人查验,便允她系在腰带上。 殿内炭火极足,烘得人燥热难当。 底下臣子还在争吵,他直觉愈发燥热,后背出了一层薄汗,连喉咙也有些发紧发痒。 “陛下!” 户部尚书王大人颤巍巍出列,声音带着哭腔,“北境军饷已是寅吃卯粮,若再分兵侧翼,粮草辎重从何而来? 策是良策,可国库吃紧,若真用此策,实乃饮鸩止渴啊!” 他激动之下身体前倾,宽大袖袍几乎要扫到御案。 秦衍恰巧吸了一口气。 一股极其细微的油润气息,随袖风带起的热浪,猝不及防钻入鼻腔。 皮肤下的刺痒感骤然变得尖锐,如同千万蚂蚁噬咬! 他下意识伸手抓向脖颈处,指尖接触到的皮肤竟已经鼓起一片片骇人的风团! “呃——!” 短促痛苦的闷哼,硬生生打断王大人未尽的哭诉。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御座之上,方才目光锐利的帝王,此刻的脸已然涨成了猪肝色。 他双目圆瞪,一只手死死把住脖颈,仿佛下一瞬就会撅过去。 裸露在领口的脖颈肌肤上,浮现大片大片肿胀风团,连成一片潮红。 他伸手试图撑住御案,却连同御座,轰然向后栽倒。 “陛下——!” 于德茂离得最近,一个箭步上前,险险托住秦衍倒下的身体。 “快传太医!快!” 皇帝惊厥昏迷,红疹遍体的消息,瞬间席卷六宫。 宫门次第开启,凤辇鸾轿涌向乾清宫。 乾清宫寝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气氛压抑。 秦衍躺在宽大的龙床上,面如金纸,骇人红疹已蔓延至脸颊和手臂,呼吸微弱急促。 太医院赵院正并几位头发花白的御医围着龙床前,个个面色凝重,汗水浸湿官帽下的鬓角。 刘太医收回诊脉的手指,眉头拧成死结。 “如何?” 皇后端坐在龙床前不远处,面色凝重。 刘太医躬身回禀,声音有些颤抖:“回禀皇后娘娘,陛下脉象浮数紊乱,气血逆冲,症起急骤,来势汹汹。 观其体表红疹遍布,肿胀灼热,伴以喉痛痉挛,气息难续……此等症状,绝非寻常风寒热症,倒有几分像是外邪入体,引发急毒攻心之兆!” “毒?” “刘太医慎言。”叶贵妃声音冷峭,“陛下乃真龙天子,万邪不侵,这‘急毒’二字,可是能随口说的?莫不是诊错了?” “贵妃娘娘息怒,微臣惶恐!” 刘太医擦了擦额上冷汗,“此乃微臣初步诊断,实因陛下症状太过蹊跷凶险……陛下龙体一向康健,饮食起居皆有定规,若非外因……” “外因?”康婕妤开口,“陛下近日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外因’,不就是某些人献上的什么劳什子‘安神’香包吗?莫不是……” 康婕妤意有所指,殿内众人目光有意无意地聚焦在宋晚凝身上。 侍立在嫔妃队列末端的宋晚凝,适时微微一颤,脸色白了三分,绞紧手中素帕,眼中尽是惊惶之色。 “康婕妤这话倒是好没道理。” 丽嫔出言呛道。 “婉妹妹一片赤诚,忧心陛下龙体,亲手缝制香包进献,阖宫皆知。那香包陛下枕了两夜,安然无恙,怎的今日突然就‘急毒攻心’了? 要我说,还不如查一查今日陛下身旁是否多了些什么物件呢!” 她目光一转,状若无意地瞥向一脸忧急的柔嫔,“说起来,本宫晨时有些睡不着,倒是瞧见柔嫔妹妹往乾清宫递了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装了什么‘灵丹妙药’?” 众人的原本落在宋晚凝身上的注意力,瞬间分散了些许。 病恹恹的柔嫔竟能出来走动了? 还能大老远给皇帝送东西? 柔嫔心中一沉,暗骂贤妃这贱人眼尖。 她柳眉微蹙,手抚心口,声音文弱:“贤妃姐姐说笑了。 不过是嫔妾听闻……陛下昨夜与婉妹妹手谈至深夜,忧心陛下耗神太过,难以安寝。 嫔妾也是常年受失眠惊悸之苦,前些日子专门让人寻得古方,配了些安神宁心的香料,放在香球中随身佩戴,这几日倒觉得好了些…… 这才想着或许对陛下有微末助益,这才斗胆送了一个过来。” 捂嘴轻轻咳了咳,又继续道,“那方子……那方子嫔妾亦是日日佩戴使用,若有半分不妥,嫔妾岂能安然无恙?又怎敢呈于御前?” 白情柔言辞恳切,句句都在说自己“以身试药”。 如今却好好站在这儿,便是香球无害的最好证明,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陛下龙体为重,当务之急是查明源头,清楚隐患。” 皇后端坐如仪,目光扫过宋晚凝和白情柔,“本宫知晓你们都是关心陛下,但事涉龙体安慰,不得不谨慎。 为还两位妹妹清白,也为阖宫安心。来人,分头搜查玉芙轩和柔仪殿!若有阻拦,以抗旨论处!” “皇后娘娘圣明!”康婕妤等人即刻应和。 “我看谁敢!” 第16章 只有她知晓…… 扶手一拍,叶贵妃声音冷冽,瞬间压住殿内蠢蠢欲动的宫人。 她凤目含威,扫视全场,“无凭无据,仅凭臆测,就要搜查宫妃寝殿?皇后娘娘,此举是否太过草率,寒了宫中姐妹的心?” 皇后神色不变,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置喙,“贵妃妹妹言重了。” “本宫正是为了不寒众姐妹的心,为了还无辜者清白,这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若查无所获,本宫自当向柔嫔和婉贵人赔罪。但若因一时顾忌,放过了真正的隐患,致使陛下再遭不测…… 这滔天的干系,本宫与在场诸位,谁又能担待得起?” 这番话滴水不漏,更是将“不允搜查”与“谋害圣躬”挂钩。 饶是叶贵妃再有护麾下之意,也没有理由再强硬阻拦。 宫人领命搜查。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宋时薇悄悄挪到宋晚凝身旁,用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手。 两人交换了个彼此才懂的眼神。 宋时薇眨眨眼,她这“莽撞耿直”的性子,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 趁众人没有注意,她上前一步,指向秦衍脖颈:“于公公,陛下这疹子……瞧着好生眼熟!” “嫔妾小时候也起过这样的疹子,又红又肿,痒得钻心!是吃了或者碰了腌臜东西才会这样!可曾仔细检查过陛下近身之物?尤其是……” 目光掠过秦衍腰间悬着的鎏金香球,又扫过暂时放在床边矮几上的玉佩扳指等物。 装样子往前凑,仿若想看清楚些。 “薇贵人!”皇后威严的声音响起。“陛下龙体有恙,太医正在诊治,不得惊扰。退下。” 侍立在一旁的凤仪宫掌事太监身形微动,恰好挡住了宋时薇往前的去路。 宋时薇被这一喝,动作停滞,脸上显出几分被阻拦的不甘和焦急,但最终不敢违逆皇后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被迫后退了一步。 忍不住低声嘀咕,声音虽小,在一旁的于德茂却听得真切:“……嫔妾那会儿便是吃了榛果才起的疹子,难受极了……” 说话时,淡淡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极细微的油脂香味,从她唇齿逸散出来。 花生! 是炒熟花生的味道! 于德茂有片刻怔忡。 许多年前,陛下还在潜邸时,一次宫宴上误食了掺有花生粉的糕点。 当时发作的症状,亦是喉咙痉挛,全身起满了红疹,呼吸困难。 和眼前景象何其相似! 而知晓陛下花生过敏的,除了他和陛下以及太医院的赵院正,便只剩下…… 柔嫔娘娘白情柔! 一股寒意从自脚底直冲头顶。 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行按下翻腾的情绪,面上依旧是那副担忧帝王的衷心老奴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挪到矮几前,对身边的心腹小太监吩咐了几句。 小太监轻轻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于德茂的目光扫过矮几上的物件儿,最终落在了柔嫔送来的香球上。 指尖即将碰到香球时,袖口拂过,带起一阵微弱气流。 一股带着油脂气的特殊气息,钻入于德茂的鼻腔。 虽然被香料掩盖得极好,但这股气息,他绝不会认错! 正是花生! 他顺手用锦帕将矮几上的物件包了起来,“陛下龙体贵重,这些近身之物,还是先收妥为好,免得再有冲撞。” 伸手递给另一个心腹太监:“仔细受着,莫要再让人触碰。” 他抬眼在柔嫔那张满是无辜和忧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陛下私底下向来疼爱柔嫔,如今昏迷未醒,他也不敢妄自做出决断。 当务之急,得让赵院正前来,让陛下快些醒过来。 …… 半个时辰后。 殿外传来脚步声,两队搜查的宫人回来复命。 “启禀皇后娘娘,奴才等奉旨彻查柔仪殿。柔嫔娘娘所用之物,皆记录在案,有太医院脉案可循。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皇后颔首。 而搜查玉芙轩的为首太监捧着个锦盒,其中有一小包红色粉末。 “启禀皇后娘娘,”太监将锦盒高举过头,“奴才等奉旨搜查玉芙轩,在院内桂花树下掘得此物!据玉芙轩洒扫宫女确认,是婉贵人大宫女弄眉亲手掩埋。 经随行太医初步辨认,此物乃是丹砂粉末!” “丹砂?” 刘太医朝皇后躬身道:“娘娘,丹砂确系剧毒之物!古籍有载,此物性烈,长期接触或吸入其粉尘,轻则令人精神恍惚,失眠心悸,重则…… 重则伤及肺腑,性命堪忧啊!” “婉贵人,你还有何话说!” 像是抓住了致命把柄,康婕妤夺声呛道,“竟敢私藏剧毒丹砂!还将此物掺入安神香包中,意图毒害陛下!” “你好歹毒的心肠!” 宋晚凝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不……不是的,嫔妾从未见过此物!” 她状若慌乱望向身边脸色煞白的弄眉,声音颤抖:“弄眉,这是怎么回事……” 弄眉扑通一声跪下,浑身抖若筛糠,“小主……奴婢也不知道啊…… 奴婢前些日子确实在树下埋了坛新酿的桂花酿,等着冬日便取出给小主喝上一些……从未碰过什么丹砂啊……” 皇后看着眼前主仆抖若筛糠的模样,心中快意升起。 呵,婉贵人。 如今证据齐全,陛下也尚未苏醒。 她就不信,这一次婉贵人还能逃脱罪名! 不合时宜的娇花,就应该送到冷宫发烂发臭! 她正要开口。 叶贵妃声音再次响起:“此物确定是丹砂?丹砂精贵,饶是太医署存量都极少,婉贵人这才入后宫几天,连脉案都无,如何能弄来丹砂? 这丹砂粉末,可验明是婉贵人宫中之物?可有人证亲眼看见宫女埋藏?” 那太监被叶贵妃威势所慑,身形瑟缩,“回……回贵妃娘娘,此物确实是在弄眉寝室窗外挖出,洒扫宫女小环可作人证,亲眼见三日前弄眉在桂花树下埋东西。” “够了。” 皇后语气不容置疑,“事涉陛下龙体安危,丹砂出现在婉贵人寝殿内,又有人证看见婉贵人贴身宫女亲手掩埋。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那便将婉贵人宋氏,及涉事宫人即刻收押,待陛下醒来……” 龙床边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陛下!陛下您醒了?!” 第17章 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龙床上,原本昏迷不醒的秦衍,眼皮轻颤,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布满红疹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依旧急促困难,但意识显然已经恢复。 “陛下!”皇后快步走到龙床边,面露关切,“感觉如何?可吓坏臣妾了!” 叶贵妃等其他高位妃嫔也围了上去,脸上写满了担忧。 秦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仍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于德茂脸上。 于德茂会意俯下身,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回禀: “陛下,赵院正已经施针稳住龙体。您此番……是碰了带有花生之物。” 秦衍瞳孔一缩。 花生? “老奴斗胆,已让赵院正秘密查验了陛下贴身之物,有情况要禀报。” 秦衍有些恍惚。 片刻后,他艰难抬起手,“让……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于德茂和赵院正……朕想静一静……” 皇后正打算定下宋晚凝罪名,秦衍却屏退众人。 这怎么行? “陛下……”她开口准备提起。 秦衍闭上眼,摆了摆手,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皇后见状,只能压下心中算计,“臣妾遵旨。陛下好生静养,龙体为重。” 带着妃嫔,众人无声退出寝殿。 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秦衍由着于德茂扶好倚靠在床头,不见方才的虚弱,“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于德茂躬身回话,“婉贵人送来的安神香包中,仍只有茉莉花、薰衣草、陈皮、柏子仁四味,再无其他。而柔嫔娘娘送来的镂空香球缝隙内,残留有微量花生粉末!” 他又将刚才赵院正的发现和自己的判断,以及宋时薇无意间提及自己榛果过敏的细节,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 赵院长也再次确认查验结果。 “陛下,香球缝隙残留之物,经微臣反复确认,确系炒熟花生研磨的极细粉末,且手法隐蔽。若非于总管心细如发,又有薇贵人贸然提示,实难察觉。” “婉贵人的香包中,并未发现丹砂,其香料也绝无问题。” 花生粉末…… 在柔嫔送的香球里…… 怎么会…… 柔嫔一向善良柔弱,怎么会用此毒计? 他不信! 柔嫔定是被人算计了,算计得不知情! 牙齿死咬着唇肉,秦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知道自己花生过敏的,除了从小侍奉自己的于德茂,确实只有柔儿了…… 饶是别人想要陷害柔儿,也定会选更稳妥的方式,而不是选择本就没有任何毒性的花生。 脑海中浮现柔儿温顺纯良的一幕幕,最后却不知为何,定格在了昨夜与宋晚凝手谈至深夜的画面。 难道…… 昨夜,他违背了对柔儿的承诺,为了睡个好觉去了玉芙轩。 今早,柔儿便送来一个与婉贵人安神香包功效相似的香球过来,里面还有花生粉末…… 只是因为他想有一夜好眠,只是因为打压稍微得了他一点青眼的婉贵人,她竟不惜用上这种手段! 她明知道…… 她明明知道碰了花生他会如何痛苦,甚至会一命呜呼! 多年来的宠爱,那些温言暖语,那些情深义重,难道都是假的吗? 就只因为他一时权衡利弊,她便连他的性命都可以用来当筹码吗? “呵……好一个‘以身试药’!好一个‘日日佩戴’!” 秦衍怒极反笑。 怒气在胸腔翻涌,急需一个人来承担怒火。 “赵亭之,刘永年庸碌无能,诊脉不精,险些误了朕的性命!即刻褫夺其太医之职,打入天牢,严加审问! 他这些年经手的脉案,给柔嫔开过的方子,朕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微臣遵旨!” 于德茂心头一凛,看来这次,陛下是真因柔嫔伤怀了。 处置了刘太医,秦衍胸中恶气才稍稍平复了些。 至于柔嫔……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又在脑海中浮现,和密室中神女的轮廓重叠时,强烈的维护欲望瞬间压倒一切。 那是他心底最隐秘的执念和寄托,若这影子沾染上谋害帝王的罪名,便彻底碎了。 他不允许! 想到寝殿外面虎视眈眈的皇后和叶贵妃,想到必须给朝野后宫一个交代。 恰巧玉芙轩又搜出了丹砂,那这黑锅…… 只能让婉贵人背了。 “于德茂,”秦衍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传婉贵人进来……侍疾。” 于德茂心领神会低声应道:“是,陛下。” 他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是要让婉贵人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平息这场风波的牺牲品! 殿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缓缓步入。 宋晚凝依旧低垂着头,肩膀微微瑟缩,心中却在疯狂思考,要如何从秦衍处谋求更多利益。 就在方才,于德茂传唤她时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中,她便大致猜到,秦衍这狗男人已经“知晓”香球一事是柔嫔所为。 如今独独传唤她一人,怕是要她当这“替罪羊”了。 真是情深义重。 为了柔嫔这块“遮羞布”,即便是她罔顾帝王性命,他都能轻易原谅。 既然如此,那便别怪她了! 宋晚凝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跪下请安,“陛下……您感觉如何?陛下突发惊厥,可把嫔妾吓坏了……” 她声音哽咽,眼角红彤彤的,双眸中全是潋滟水光,惹人怜惜得紧。 秦衍心中闪过愧疚。 “凝儿……” 他仍然费力地抬起手,缓缓伸向宋晚凝,“过来……到朕身边来……” 宋晚凝顺从地膝行两步,靠近龙榻。 手被布满红疹的大手握住。 黏腻灼热的触感,让她心底泛起一阵生理性厌恶,“陛下……” 宋晚凝强忍着胃里翻涌的恶心,任由他拉着,身体配合地微微发颤,面上流露出惶恐和顺从。 秦衍半倚在龙榻上,明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脖颈处蔓延的肿胀红痕。 他直直望着她,眼中情绪复杂。 他闭了闭眼,仿若思想挣扎。 几息后,他方才开口: “凝儿……只能……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宋晚凝心中冷笑。 秦衍真是惯常会装的一副掏出真心给别人看的样子。 上一世,他这幅样子不知道骗过了他多少次,骗着她在后宫冲锋陷阵,百花争宠,不知道为柔嫔的封后之路当了多少次挡箭牌。 这一世,她不会再那么蠢笨了。 她抬起脸,泛红眼眶中的泪珠接连落下,“啪嗒”一声,滚落在秦衍的手背上。 牵着她的大手明显一顿,力道又收紧了些。 “朕心中有数,定不让你真受委屈。待此风波过去,朕必重重补偿于你!” 布满红疹的脸上露出“深情”更深了三分,瞧着有些可笑。 “凝儿……你可愿意为朕担下这罪名?” 第18章 威胁她背黑锅 “陛下……” 宋晚凝声音哽咽,声声泣血,“嫔妾惶恐,不知何处惹得天颜震怒……” “若嫔妾有罪,请陛下按律法处置便是,为何要如此欺辱嫔妾……” 秦衍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转瞬被更深的决绝取代。 婉贵人无辜,他怎会不知! 可事到如今,让她顶罪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会补偿她的。 会好好补偿她的…… 手上力道更重了一分,指节有些发白。 “并非你的错处,是那香球中被人混入了些腌臜东西。” 他声音沙哑低沉,刻意放得柔和,“是朕幼年时曾落下病根,对坚果之物,沾之即险。轻则如眼前这般,重则……性命堪忧。” “柔嫔她许是寻方子时出了纰漏,被底下人蒙蔽……她身子弱,心思单纯,未必知情……” 秦衍故意含糊透露对坚果过敏,显得推心置腹,让她这黑锅背得“物有所值”。 因为她“不知情”皇家秘闻,他直接说明病灶在此,堵住了她所有可能的辩解。 又在这为他的“真爱”开脱,可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毕竟,知晓他花生过敏的,除了心腹于德茂和已故的乳母,便只有当年“救驾”时贴身照顾过他伤情的白情柔! 至于柔嫔心思单纯…… 宋晚凝心中嗤笑。 那柔仪殿内夜夜响起的打骂哭嚎,莫非是鬼叫? 她懒得戳穿秦衍。 此刻的她,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因“真相”而震惊,继而“理解圣意”的柔弱妃子,对让她背黑锅一事避而不谈,直接装傻。 “原来竟是这样……” 宋晚凝止住了眼泪,朦胧泪眼中仍带着分疑惑,“嫔妾晓得的,柔嫔姐姐向来身子弱,时常失眠,听闻陛下夜里睡不安稳,这才想着将自己夜夜用着的方子献给陛下。” “定是底下人偷梁换柱,害了陛下,也连累姐姐一片真心!” 她顺势将罪责推给底下的人,符合秦衍的自欺欺人。 “然此事若传扬出去,于柔嫔清誉有损是小,” 秦衍话锋陡然一转,“于朕之威严,于朝堂颜面是大!外间虎狼环伺,北境未平,若让有心人知晓朕有此致命弱点……” 图穷匕见。 “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了,凝儿。” 他已然“贴心”地想好应对说辞,“对外便称,是你所献安神香包调配不当。丹砂炮制时火候未控好,引得朕气血翻涌,旧疾复发。” “朕会处置一个替你配药的‘失职’宫人,你便来乾清宫侍疾,‘将功补过’。之后再玉芙轩静己思过几日,做做样子。” “凝儿且放心,”瞧着宋晚凝越发惨白的脸色,面上诚挚更显,“朕心中知晓真相,定不会真让你受到重罚!待此风波过去,朕必补偿于你!” “昨日永宁伯提出的‘奇正相合’之策,甚合朕心,若北境成功攻下,这伯爵位置,也该松动松动了。” 宋晚凝低头拭泪,身子仍在颤抖,眼中寒意更甚。 好个偷天换日! 把花生过敏扭曲成“丹砂火候不当”引发的旧疾,柔嫔倒是彻底被摘了出去,她却成了“不慎伤了龙体”罪魁祸首。 这黑锅一背,便将她钉死在了谋害龙体的耻辱柱上。 日后生死,还不是在这狗男人一念之间?! 还想把这“奇正相合”之策安在父亲身上,按秦铮那锱铢必较的残暴性子,他当真不知道这计策一旦实行,父亲只会被秦铮记恨上吗? 这哪是想给父亲升爵位?这分明是给父亲找仇家! 秦衍就是在用伯府威胁她! 这黑锅,她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想让她背黑锅? 可以。 她也要让秦衍好好出出血!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宋晚凝俯下身,将额头抵在秦衍灼热的手背上,仍在抽泣。 “陛下待嫔妾‘恩重如山’。能为陛下分忧解难,是嫔妾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还敢妄言委屈……” 她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半柱香后,她才整理好情绪,抬起身子望向秦衍。 贝齿轻咬下唇,在唇肉上留下淡淡齿痕,眼中是欲言又止的忧虑。 “只是陛下……” 宋晚凝声若蚊呐,“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叶贵妃娘娘亦在关注此事。” “若只罚嫔妾一人,恐难堵悠悠众口,反而惹人猜疑陛下……龙体安康乃国之根本,若因处置‘不当’而令朝野议论纷纷,质疑圣躬,嫔妾万死难辞其咎啊……” 她不再提及柔嫔,而是抬出皇后和叶贵妃这两尊后宫中的“大佛”。 秦衍不是说让她背黑锅,是为了帝王尊严,为了朝堂颜面吗? 那她便将矛盾焦点重新拉回来,秦衍这漏洞百出的说辞,可还能撑得住? 果然,秦衍听到皇后和叶贵妃两人后,眼中暗色一闪而过。 方才那点儿虚伪的温情瞬间消失不见。 握着宋晚凝的手松了些,眉心却皱得更紧。 他自然知晓这“黑锅”太过单薄。 确需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堵住后宫悠悠众口,又能震慑前朝可能的非议,更要确保自身弱点绝不泄露分毫。 “凝儿思虑的是。” 他闭上眼,挥手示意宋晚凝退下,暂时结束了这场“交心”。 “此事,朕自有分寸。让于德茂将西暖阁收拾出来,你且留下安心侍疾吧。” “是。” 宋晚凝领命退下。 他倒是好算计! 第19章 给她画的饼,她是一定要吃上的 秦衍卧床已有三日。 乾清宫寝殿内。 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混合着残留的龙涎香味道,沉郁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秦衍闭着眼,面上透着病态的潮红,呼吸间带着灼热的气息。 脖颈和手背上的红疹虽已开始消退,却留下了深红近紫的瘢痕,触目惊心。 宋晚凝跪坐在龙榻边的脚踏上,素手执一柄温润玉梳,为他梳理因汗湿而黏在颈侧的发丝。 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眸底寒意。 那场“交心”后,第二日秦衍便直接宣旨。 说她御下不严,引得皇帝突发旧疾,又念在是无意,着褫夺封号,罚俸半年。 玉芙轩那个跳出来作人证的洒扫宫女小环,也成了炮制朱砂不当的替罪羊,用性命勉强圆了这弥天大谎。 而她,则顶着个“戴罪之身”,被勒令留在乾清宫,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将功折罪”。 于德茂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小心地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正欲开口,被宋晚凝制止。 她舀一勺,当着于德茂的面,轻轻吹凉,又毫不犹豫送入自己口中。 苦涩在口中蔓延,她面不改色咽下。 静待片刻,才柔声道,“陛下,该用药了。” 秦衍缓缓睁开眼。 视线落在宋晚凝身上。 她一身素净的草朱红宫装,未施粉黛,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越发显得纤弱楚楚,与帝王寝殿的奢华威严格格不入。 对上那双失了神采的微挑桃花眼,他随即转移了视线。 心中情绪纷杂。 他向来利用人毫不心慈手软。 可瞧着面前越来越似神女的面容,心中一丝又一丝他不愿深究的愧疚与怜惜,如同蛛网,将他套得越来越牢。 宋晚凝状若并未察觉秦衍的变化,只是用银匙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才递到他唇边。 秦衍顺从地张口咽下。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痛感。 一碗汤药,她一勺又一勺,耐心地喂尽。 药碗见底。 她拿起温热的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鬓角渗出的细汗,和唇边的药渍。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未完全消退的红疹,带来微微痒意。 心里也有些痒。 宋晚凝端着药碗出去,亲自去叮嘱宫人煎药的注意事项。 听着寝殿外隐隐约约的声音,于德茂有些感慨。 陛下有情,却全给了柔嫔; 宋贵人一片赤诚,却没换回来皇帝一句怜惜,如今处境比刚入宫时还难上三分。 “陛下,这汤药,天未亮时宋贵人亲自看着火候熬的,” 他忍不住为宋晚凝说好话,“赵院正只提了一句‘清晨露水用以煎药效果更佳’,宋贵人寅时便起了去御花园采集露水。” “又怕陛下觉得汤药苦涩,还特地做了些陛下素日爱吃的蜜渍梅子备着……” 秦衍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门外的方向。 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向圆滑的于德茂,也有为宫妃说情的一天。 他又何尝不明白于德茂的意思。 他对她,是有些残忍了。 夜色渐浓。 殿内暖意融融,炭火正旺。 刚服下今日最后一碗汤药,药汁的苦涩尚存留在舌尖。 秦衍本就恹恹的神色,更添了几分不耐。 宋晚凝捏了块蜜渍梅子送到他嘴边,眼瞧着他含入口中眉心舒展,方敢用温热帕子擦拭他嘴边药渍。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陛下……“宋晚凝樱唇轻启,打破了沉默。 她悄悄抬眼望向秦衍,在昏黄灯光下更显潋滟的桃花眼,盛着适宜的怯懦,和独属小女儿情态的期盼。 “陛下前几日说,待风波过去后的补偿,嫔妾回去后……想了又想,心中实在惶恐,却又……却又忍不住偷偷期盼。” 她故意停顿,仿若羞赧又垂下了头,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 秦衍靠在引枕上,半阖着眼,布满红疹的脸上病气未消。 闻言缓缓睁开了眸子,目光落在她温婉柔和的侧颜上。 灯影朦胧,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竟有几分与他心底那隐秘画卷重叠的恍惚。 “惶恐什么?” 他声音因着喉咙的不适仍有些沙哑,却比平日里多了三分柔和,“朕说过的话,自然作数。” 宋晚凝适时抬起脸,眼中水光更盛,“晋位或是珍宝,嫔妾不敢奢求,也怕消受不起这份福泽……” “嫔妾自知愚钝,本是好意,却未想此番又惹得陛下烦忧。晋位或是珍宝,嫔妾不敢奢求,也怕消受不起这份福泽……” “嫔妾只求陛下金口玉言,允诺嫔妾一事……”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所有勇气,目光盈盈望向面前的帝王。 “嫔妾只想像现在这般,多在陛下身边服侍些时日。 看着陛下龙体一日日康泰,圣颜一日日舒展,嫔妾……嫔妾便觉得这罪,受的也值了。 比得了什么赏赐都安心,都欢喜!” 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敲在他因柔嫔,让她有功却受罚而愧疚的心坎上。 又提醒他别忘了他画的大饼,君无戏言。 秦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审视着这份“深情”的真伪。 前几日为了让她顶罪而抛出的安抚之言,当时确实让她“认罪心切”,可当她那么容易便答应了,让他心中觉得她贪婪成性。 可这几日的照料下来,他能感受到她的真心和情意,或许是他把宋贵人想得太过世俗。 此刻被她用如此卑微却充满依恋的方式提起,带着全然的爱意和一分不敢奢求的期盼。 看着她眼下淡淡青色,秦衍心中那点利用之意,被心中生出的一丝真切怜惜一点点冲淡。 他反手覆上她放在榻边的手背,掌心滚烫。 “净说傻话。” 他低斥一声,语气却并无多少斥责之意,“朕金口玉言,岂会食言?至于陪在朕身边……” 目光在宋晚凝脸上逡巡,侧颜再次让他陷入恍惚,“朕允了。” 宋晚凝的手在他掌心下微微瑟缩,随即任由他握着。 脸上适时飞起两朵红晕,她露出了这几日最真心的笑容,“嫔妾谢陛下恩典。” 继续为秦衍按摩着太阳穴,她眉梢微挑。 没想到,秦衍还真会答应给“真饼”。 看来这几日,这退敏的汤药和“沉眠”一同使用,倒是让他痛痒消退又睡了“好觉”,这才脾气好了些许。 既然如此,她也该向柔嫔收点利息了! 第20章 神女剪影 “陛下病中劳神,嫔妾为您按按穴位,或可舒缓一二。” 秦衍未置可否,算是默许。 他重新闭上眼,享受着柔夷的按摩。 力道适中,带着微微的凉意,驱散了些许头痛带来的烦躁。 殿内再次陷入安静。 宋晚凝一边为皇帝按摩,一边状似无意开口。 “说起来,柔嫔姐姐素来心细如发,最是体贴。嫔妾入宫时间虽短,也听闻过,柔嫔姐姐即便是身子不太好,却也是记得后宫姐妹喜好的。” “前几日叶贵妃娘娘办了个赏花宴,贤妃姐姐还夸赞过,道是柔嫔姐姐记性极好,还给她送去了今年新制的菊花茶……” 她顿了顿,指尖力道微微加重,“听叶贵妃娘娘说,连陛下平日批阅奏折最爱哪方松烟古墨,喜饮几时采摘,用何水沏的香茗,柔嫔姐姐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无半分差池。” “每每到陛下诞辰,后宫姐妹都乐意去柔仪殿走上一趟,为陛下送礼找找思路。这份用心,实在令嫔妾望尘莫及。” 她娓娓道来,将白情柔心细如发又体贴入微的人设抬得极高,高到阖宫皆知。 秦衍闭着眼,并没有回应。 可覆在锦被上的手指指节无意识地蜷缩,已然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宋晚凝仿若浑然未觉,语气里带了些惋惜: “可此番……事关陛下龙体安危的香料,怎会出了如此纰漏?嫔妾百思不得其解。”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来……定是下头那些办事的奴才不尽心,寻方子时粗心大意,或是……或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她看似是在为柔嫔开脱,实则将柔嫔放在一个“御下不严”,随时“会被身边人动手脚”的境地,更将柔嫔的“无辜”和“奴才可恨”死死捆绑。 “连累柔嫔姐姐一片好心付诸东流,更害得陛下遭了这天大的罪过,受这般苦楚……” 宋晚凝适时抽泣两声,有些咬牙切齿,“那些疏忽职守包藏祸心的奴才,实在该死!千刀万剐亦难赎罪!” 明褒暗贬,杀人诛心! 柔嫔心细如发又体贴入微,却出了“致命纰漏”,瞬间击垮前几日秦衍为柔嫔以“无心之失”开脱的脆弱借口。 她不断暗示柔嫔身边“群狼环伺”,身边人都已经敢对帝王动手脚,何况是后宫一个病弱嫔妃?进而想到,柔嫔自身是否也并非全然无辜? 就秦衍这多疑性子,指不定日后何时就甩锅给柔嫔身边的心腹,换成更安全的人,亲自折了柔嫔的左膀右臂。 秦衍靠在引枕上,依旧闭着眼,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但宋晚凝敏锐觉察到,指腹下的太阳穴青筋已有暴起之兆。 下颚线条绷得死紧,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 覆在锦被上的另一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紧握而泛出青白之色,手背上未消的红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殿内死寂。 只剩下烛泪滴落的轻微声响,和秦衍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她的话精准刺穿了他为白情柔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和幻想,越细想越发气愤,连带着对白清柔也有了几分成见。 是啊。 她白情柔向来心细体贴,善解人意,也知晓他碰不得一丁点儿花生! 那香球是她亲手所做,也是她亲手为她系上的。 如此致命的纰漏,发生在心细如发的柔嫔身上,真的只是下面奴才办事不周吗…… 他不敢再细想。 按摩过后,秦衍的烦躁并未平息。 反而因为宋晚凝一番诛心之言,和“沉眠”药效在体内持续作用,越发觉得烦躁。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薄薄的明黄寝衣被虚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脖颈和手臂上未消退的红疹,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痒和钝痛,他难受得忍不住低吼出声。 “朕睡不着。” 秦衍睁开双眼,眼白处布满了红血丝。 他目光扫过跪坐在脚踏上的宋晚凝。 视线最终落在床头的香包上。 那个被赵院正确认无害,却让宋晚凝获罪的安神香包,此刻却被皇帝要求放在枕畔,求个安眠。 宋晚凝心中只觉得讽刺。 这就是帝王。 一边因为这香包“治”她“损伤龙体”之罪,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一边却又离不开这香包带来的片刻安宁。 何其可笑! 可面上,她却“惶恐”又“自责”,连忙低声道,“是嫔妾无能,未能为陛下分忧。” “陛下若实在难以安枕,不若……不若嫔妾再为陛下绣一个新的安神香包?多加些宁神的柏子仁?” 她主动提起这“祸源”,仿佛真的只是为了秦衍能睡个好觉。 “不必。” 心中羞愤一闪而过,秦衍烦躁挥手,扯到颈部的疹子,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更加难看。 他盯着那安神香包,眼神复杂,最终颓然道,“凝儿,给朕哼首安眠曲吧。” “是,陛下。” 宋晚凝并未靠近龙榻,而是起身,走到离龙榻不远处的灯影里,在那张铺着软垫的小榻上轻轻坐下,将自己大半身形都隐匿在摇曳的昏黄光影之后。 她樱唇轻启。 没有歌词,只有轻柔空灵的旋律片段。 是他熟悉的《水中仙》。 哼唱声缓缓如同月下溪流缓缓流淌,在药味弥漫的寝殿中悠悠回荡开来。 她不带任何强烈的情绪,没有刻意的娇媚,更没有讨好的意味。 缥缈的嗓音低低地吟唱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辞赋,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疏离和清冷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fǎngfú)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yáo)兮若流风之回雪……微幽兰之芳蔼(ǎi)兮,步踟(chí)蹰(chú)于山隅(yú)……”(曹植《洛神赋》片段) 如此声音意境,与白情柔带着病弱喘息和讨好意味的矫揉造作,截然不同。 烛火摇曳,宋晚凝端坐哼唱的身形,在墙上映照出朦胧的剪影。 秦衍在半梦半醒间,视线追随着那道剪影,和密室中珍藏的画卷上衣袂飘飘,凌波微步的神女,一点点重叠融合…… 第21章 白情柔夜闯乾清宫 两更的梆子声已经敲过。 乾清宫外,降下了薄薄的霜,寒风刮得人脸生疼。 白情柔裹着一件厚厚的雪狐斗篷,由着贴身宫女知棋搀扶着,一步一踉跄,艰难地踏上了乾清宫外冰凉的汉白玉台阶上。 宫灯映照下,脸色更显苍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体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已是她第三夜,不顾病体,冒着风寒前来“请罪”了。 前两夜,无论她如何凄楚哀求,如何故意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几欲晕倒,涕泪横流地诉说着思念与担忧,都被御前总管于德茂以恭敬却异常强硬的态度,生生挡了回去。 “陛下龙体违和,太医严嘱需静养,万不可受丝毫惊扰。娘娘一片冰心,奴才感佩,但请柔嫔娘娘体恤圣躬,万望回宫安歇。” 她心中是慌的。 于德茂一向对她客客气气,难道…… 花生粉的事情已然暴露?! 如若不是,她想不到其他理由,让于德茂让秦衍对她态度急转直下。 今夜,白情柔似乎已经到了身体极限。 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她便挣脱开知棋的搀扶。 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砸在坚硬的玉石地面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裙裾,激得她浑身一颤,本就单薄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 白情柔仰着苍白的小脸,泪水滚滚而落,在地面上洇开了湿痕。 “嫔妾……嫔妾知道陛下在生嫔妾的气……嫔妾罪该万死!可陛下龙体不安,嫔妾心如刀绞,夜不能寐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 “这三日……这三日嫔妾日日跪在这殿阶之下,只求上天垂怜,保佑陛下圣体安康……只求……只求能远远看陛下一眼,知道陛下安好,嫔妾便是立时去了,也心甘情愿……” 白情柔一边哭诉,一边挣扎着想要叩首,身体却虚弱得几乎支撑不住,只能以手撑地。 雪狐斗篷帽檐滑落,露出散乱的鬓发和额角磕出的红痕,更添几分凄惨。 于德茂带着几个小太监守在紧闭的殿门前。 见此情景眉头紧锁,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劝道: “柔嫔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如今已是深秋,地上冰寒彻骨,您身子本就弱,如何经得起这版折腾?快些起来吧!” “陛下的旨意您是知道的,龙体未愈,实在不能见驾啊!您若再有个好歹,奴才们万死难辞其咎啊!” 白情柔抬起泪眼,目光哀求,“于公公……本宫知道,您是为陛下着想……” “可也求您,求您也体谅体谅本宫的心!陛下是本宫的命啊!见不到陛下,不知陛下是否安好,本宫……本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身子又是一软,几欲昏厥。 知棋连忙扑上去,紧紧护住她。 “娘娘,娘娘您撑住啊!” 知棋抬头,对着于德茂苦苦哀求:“于总管,求求您通融通融吧!哪怕……哪怕只是让娘娘在寝殿外磕个头,听陛下说句话也好啊!” “娘娘她……她快撑不住了!”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场面凄楚至极。 混乱的哭求和劝阻声中,一阵有若无的旋律,穿透厚重殿门,飘入了白情柔耳中。 白情柔哭声戛然而止,身体瞬间僵直。 她抬头,死死盯着朱漆大门。 旋律越发清晰,清晰得让她心中寒凉一片。 是《水中仙》! 这首本该属于她和帝王默契的无词琴曲,此刻竟被填了词,在深夜里唱得婉转空灵。 “怎么会……” 白情柔喃喃,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 除了她,这后宫之中,怎会还有第二个人知晓? 歌声如清泉流淌,没有什么情绪,仿佛真是九天之上的仙音缈缈,清冷疏离。 她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脊背爬满全身。 歌声越是清越,心中恐慌越是翻涌。 趁着于德茂打开殿门准备回去,白情柔挣扎着上前。 门缝里,殿内昏黄烛光下,龙榻边的纤细身影嘴唇一张一合。 缠绵悱恻的调子,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是宋贵人! 这贱人明明因为安神香包获罪,就应该好好待在她的玉芙轩静己思过。 可陛下不但没有让她滚得远远的,反而留她在乾清宫侍疾! 难道,正是因为婉贵人会唱《水中仙》,这才让其侍疾,代替她陪在陛下身边? 那她和陛下的情谊又成了什么…… 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愤怒,混杂着后宫根基被撼动的恐惧和滔天妒火,瞬间击垮了白情柔的理智。 “那……那是什么声音?!” 白情柔像是受了天大的惊吓,猛地推开知棋。 指着门缝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于公公,殿内……殿内是不是有歌声?!是谁在里面,是谁在唱歌……” 在一旁的知棋吓得不住颤抖,下意识蹲下护住头部。 待反应过来时,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 原本准备阖上宫门的于德茂更是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柔嫔娘娘慎言!” “慎言……” 白情柔凄凉一笑,不再理会于德茂的阻拦,挣扎着爬起来扑向殿门,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厚重殿门。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嫔妾……嫔妾听到殿内有异声!嫔妾害怕……嫔妾害怕有人对陛下不利啊!” “开门!快开门!让本宫进去!本宫要见陛下——!” 她踉跄着往殿门上撞去,单薄身子摇摇欲坠,仿若下一刻就要为“救驾”而香消玉殒。 知棋和几个小太监慌忙上前阻拦。 推搡拉扯声混杂着劝阻惊叫声,乱成一片。 “吱呀——” 朱漆殿门,终究是从外面撞开了一条不小的缝隙。 第22章 柔嫔有喜了 白情柔的脸在烛光明灭中闯入所有人的视线。 面色比起以往更苍白了三分,因着“惊骇”而有些扭曲,精心描画的柳眉紧蹙,那双惯会装无辜含着泡眼泪的杏眼瞪得溜圆。 先是急切地搜寻龙榻上的秦衍,又突然回头,死死盯着灯影下的宋晚凝。 “陛下——!” 看到龙榻上被惊醒,正挣扎着要坐起的秦衍,白情柔瞬间变脸。 方才盯着宋晚凝时的怨毒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瞧见陛下醒来的惊喜和浓重的心疼。 不顾一切推开挡在身前的于德茂,她酿锵着扑进殿内,雪狐斗篷在身后翻飞,带起一阵寒风。 秦衍被混乱声响吵醒,当头一阵寒风,吹得他头疼欲裂,怒火直冲头顶。 睁开眼,入眼的便是门口状若疯魔,指着宋晚凝尖叫的柔嫔。 那句“靡靡异声”“蛊惑君心”让他心中起疑的同时更觉厌烦。 正要厉声呵斥,白情柔却已扑倒在龙榻前,未语泪先流: “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嫔妾……嫔妾担心极了!夜夜跪在殿外祈求上苍,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方才……嫔妾在殿外,忧心如焚,忽听得殿内似有……似有靡靡异声传出……” 她转头,怒瞪已然从灯影中走出的宋晚凝,指尖颤抖,“入了殿中,才发现竟然是宋贵人!她在唱……唱那支曲子!” 白情柔有些难以启齿,仙乐被亵渎的愤怒让她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全靠知棋死死扶着才没瘫软在地。 她仰着脸,泪水滚过冰凉的面颊,目光哀绝地望向面前的帝王:“陛下!您是知晓的……” “那曲子,是当年……当年嫔妾于紫云观后山温泉池畔,无意间得闻缥缈仙音,惊为天人,铭记于心……” “后来……后来嫔妾为陛下挡下那穿心一箭,重伤濒死,神思混沌沉沦于无边黑暗之际,唯有此音冥冥相伴,才觉一丝心安,方能留住一口气挣扎重回世间……” 她泣不成声,手紧紧捂住锁骨下方。 当年箭伤的狰狞疤痕,在凌乱的衣襟下若隐若现。 “自那次醒后……嫔妾便视此音如性命!只敢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为陛下焚香祈福时,才敢……才敢拿出古琴弹奏一二,唯恐亵渎仙家遗韵……” “此曲于嫔妾,是救命之符,是祈福之心。更是……更是与陛下生死与共的印记啊……” 她哭得几乎昏厥,可口中字字清晰: “宋贵人……宋贵人她如何得知?!她深夜在此,以异声吟唱此曲,嫔妾……嫔妾实在是怕!” “怕这禁忌之音惊扰了陛下圣体安宁!怕她……怕她居心叵测,以妖异之术蛊惑军心啊!陛下!” 大段陈情完,白情柔匍匐在地,已然晕死过去。 可她流过的每一滴泪,在龙榻前的每一声控诉,都在反反复复提醒着秦衍—— 面前这个为了救他,不惜用身躯抵挡利箭的女人,一个将与他生死相连之印记看得比命还重的女人,不可能会害他! 她今夜的失态惊惶,全然是因爱他至深,因恐惧他被妖邪异术所惑! 是啊…… 柔儿……他的柔儿…… 当年在刺客刀锋下毫不犹豫将他推开,用柔弱身躯为他挡下致命一箭的女人, 为了他几乎流尽鲜血,落下终身咳疾和畏寒体弱的病根的女人, 将仙音视为命中福祉,只敢在深夜才弹奏上一曲的女人,怎么会用花生粉末这种下作手段去谋害他呢? 被惊醒的愠怒和这几日因花生而起的疑虑,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信了她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起的的怜惜愧疚,和被“旧情”与“病弱”裹胁带来的隐隐的烦闷情绪,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对这几日宋晚凝悉心照料以及越发酷似神女的面容神韵,而产生的朦胧好感,在白情柔这以命相搏的“深情”控诉下,瞬间变得飘摇不定。 他目光不自觉转向灯影边缘。 被指控以“靡靡异声蛊惑君心”的宋晚凝正跪在那里,自柔嫔进入殿内后,便再也没有开口。 膝盖处晕开的两团深色水渍,原以为是夜露。 可丝丝缕缕的血腥气飘入鼻腔,此刻才惊觉是膝盖渗出的血。 恍惚间,他才想起月下溪畔,那个寻找耳环的女子也受了伤。 那一夜,明明她只听了几遍,睡梦中便能哼唱出一两个小节,他知晓她当是极喜爱《水中仙》的。 那夜秉烛手谈,略感困倦时,也是她献宝似的拿出改了数遍的词,邀他品鉴。 也是他,因为自己心绪不宁,而让她唱曲哄他入睡。 所谓的“窃曲”“蛊惑”,从头至尾,都只是凝儿瞧他喜欢,在他的默许下一步一步达成的! 她何曾有过半点居心叵测? 不过是应了他的要求,笨拙地讨好他罢了。 柔嫔声声泣血,控诉的是“仙音被窃”;而面前的宋晚凝,承受的却是他一手促成的无妄之灾。 已经是第三次了。 饶是帝王心硬如铁,此刻对着宋晚凝,那份强烈的愧疚感也更加真切了许多。 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够了。”秦衍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 被知棋掐了人中悠悠转醒的白情柔,再也没了清醒的勇气,身子一软,发出一阵短促的呜咽,竟真的昏厥了过去。 眼疾手快的知棋死死抱住,“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于德茂见势不妙,赶紧让手下的小太监去太医署,“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殿内再次陷入了混乱。 秦衍心头一紧,方才滋生出的那点厌烦瞬间被惊愕取代。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查看,“柔儿?!” 一炷香后。 被小太监连拖带拽来的赵院正跑得岔了气,顾不上调息,草草行了一礼,便跪在昏迷的柔嫔身边诊脉。 赵院正凝神屏息,手指搭在柔嫔纤细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 秦衍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若真因为他,让柔儿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去了,他必定会恨自己一辈子! 片刻后,赵院正眉头倏地一松。 “赵亭之,柔儿她怎么样了!” 赵院正拱拱手,看着挣扎着坐起来的皇帝,声音微颤,却不见凝重: “脉来流利如滚珠,应指圆滑,此乃典型的滑脉之象!”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柔嫔娘娘这是有喜了!” 第23章 柔嫔,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空气有瞬间凝滞。 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小了些。 “滑……滑脉?”秦衍声音干涩得厉害,有些颤抖。 方才还因柔嫔失态闯入而产生的隐隐厌烦,此刻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碾得粉碎。 他跌跌撞撞扑向安置柔嫔的软榻前,高大的身躯竟显得有些踉跄。 他伸出手,指尖战栗着,悬停在白情柔依然平坦的小腹上方。 想伸手触碰,又似乎怕惊扰了腹中尚未产生意识的胎儿。 秦衍回头,目光灼灼望向赵院正,“赵亭之,你确定?!” “再诊,给朕仔细诊断清楚了!若有半分差池,你提头来见!” 饶是这话听了不下百遍,赵院正亦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重新搭上脉,屏息凝神,再次诊脉。 几息过后。 赵院正收回手,再次深深叩首,“回禀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柔嫔娘娘脉象圆滑流利,确系滑脉无疑!” “娘娘身怀龙裔将近两月,方才急怒攻心,兼之寒气侵体,方致昏厥,需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好!好!好!” 方才还凌厉的眸色,此刻泛起春水般柔光,连眼尾那道常年威仪留下的细纹都舒展开来。 他俯下身,看着白情柔昏迷中依旧蹙着眉尖的脸,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柔儿……柔儿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儿了……我们有孩儿了!”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传旨!柔仪殿上下,即日起份例加倍!赵亭之,你亲自负责柔嫔安胎事宜,若有半分差池,朕唯你是问!” “于德茂,立刻将柔嫔挪至西暖阁侧殿安置,用朕的銮舆,务必平稳!所有的窗缝给朕用锦缎塞严实了!把朕私库内的银丝炭都拿过来,让赵嬷嬷过来伺候!快!” “都给朕好生照料,若柔嫔和腹中龙裔有半分闪失,都给朕提头来见!” 一连串命令砸下。 太监宫女们大气不敢出,动作却迅捷无比,小心翼翼地抬起昏迷的柔嫔,簇拥着向侧殿而去。 寝殿瞬间忙碌起来,人影穿梭,无人留意角落。 宋晚凝依旧维持着跪姿,额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宽大的袖袍之下,手指无聊地把玩着手中青玉瓷瓶,满心都是讥诮。 呵。 滑脉两月。 果然和前世计算过的时间几乎相同! 前世,白情柔大概也是这时候怀了龙裔,悄无声息。 直到女婴呱呱坠地,后宫才被这消息炸得猝不及防。 秦衍轻飘飘一句“醉酒未录”,便将所有不合礼法规矩之处尽数揭过。 因为生得是公主,并未挡了谁的路,非但未罚,反而借着“生育有功”的由头,还一举从柔嫔成了柔庶妃! 那公主,倒成了她白情柔青云直上的踏脚石! 至于这一世…… 宋晚凝唇角缓缓勾起。 绝无可能了。 她早就算准了这几日。 算准了白情柔那点装腔作势,博取怜惜的心思,算准了她一旦发现于德茂态度变化,必定会日日跪在乾清宫外“请罪”。 她故意在秦衍的药里加了更大剂量的“沉眠”,足以让本就因过敏烦躁难安的地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只有他睡不着,她宋晚凝才能“顺理成章”地哼唱那曲《水中仙》! 她要的就是让白情柔失控发疯。 要的就是她不顾一切闯入帝王寝殿,在帝王面前用“旧情”和“病弱”时时提醒,反让秦衍产生厌烦。 既然这么爱装晕倒。 那她便让白情柔只能接受赵院正的诊断。 将这好不容易掩藏两月的“喜脉”,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彻底揭开! 白情柔,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和你那只会欺软怕硬的公主女儿,休想再躲在暗处,吸着别人的血往上爬! 秦衍的目光终于从柔嫔被抬走的方向收回。 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扫过宋晚凝方才跪坐的位置。 地面上残留的濡湿痕迹,带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道,幽幽钻入鼻腔。 他这才想起。 方才混乱之中,赵院正似乎低声向他禀报,宋贵人膝盖跪伤,伤口颇深,需静养勿动。 他没想到竟伤得那么严重…… 他抬眼望去。 宋晚凝一直跪在那里,冷汗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滴在宽大的袖袍上,显然强忍着剧痛。 方才柔儿冲进来指认她“蛊惑君心”时,她似乎也只是默默承受,一声未辩…… 因柔嫔有孕的狂喜,在看到那个依旧跪在角落的单薄身影后,忽然就没那么欣喜了。 那点被强行压下,因冤枉宋晚凝而起的愧疚,混合着此刻目睹她伤痛隐忍的模样,再次翻涌。 “于德茂!传太医,给宋贵人也看看伤。”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一句太过冷情,又生硬补充道,“仔细些。” “奴才遵旨!” 于德茂连忙应下,特意寻了两个嬷嬷上前,轻手轻脚搀扶起摇摇欲坠的宋晚凝。 心中一叹。 宋贵人真是…… 膝盖甫一用力,尖锐的痛感扎穿皮肉,直到骨子里。 宋晚凝一个不稳,眼前阵阵发黑,冷汗落到地面上,甚至溅出一点点水光。 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哼,只有压抑不住的细微抽气声。 知晓秦衍因柔嫔有孕而欣喜,这副不愿意因痛发出惨叫,扰了帝王兴致的模样,落在秦衍眼中,愧疚感竟更深了一分。 “陛下……”宋晚凝被搀扶着,艰难地屈膝,声音虚弱如同风中游丝。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更显凄凉。 “嫔妾……这便告退了……” 宋晚凝转身离开。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宋晚凝眸底一闪而逝的冷厉。 第24章 后宫的天,怕是要变了! 玉芙轩。 药味弥漫,也清冷寂寥。 太医交代几句,便被柔嫔宫中大宫女善琴要走,只留下个擅长外伤的医女。 她手法轻柔,仔细为宋晚凝清洗膝盖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敷上厚厚的止血生肌膏,再用白棉布一层层裹紧。 钻心疼痛阵阵袭来,宋晚凝额头上早已冷汗遍布,嘴唇也被她咬得失去了血色。 可她始终一声未吭。 直至医女包扎完毕,恭敬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大宫女弄眉和莲心。 “柔嫔……柔嫔也太过分了!她分明是嫉妒小主入了陛下的眼!”弄眉哽咽着,带着浓厚的鼻音。 莲心更是直接跪倒在脚踏边,伏在宋晚凝未受伤的腿侧,泣不成声:“小主,您受苦了……都怪奴婢们没用,没能护住您……” 宋晚凝看着眼前两个忠心耿耿却哭得不能自已的丫头,心中崩得死紧的弦,竟奇异地松了一瞬。 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声音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轻飘:“好了……快别哭了。” “这深宫里头,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不知前世在哪积的德,捡了你们这两个水做的‘哭包’回来。” 这一笑,却猝不及防地牵动了膝盖的伤口,被药力暂时压下的剧痛再次传来。 宋晚凝猝不及防,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终于忍不住龇牙咧嘴,额上刚干涸些的冷汗又密密地冒了出来。 “嘶——” “小主!”弄眉和莲心手忙脚乱,想要查看又不敢触碰。 宋晚凝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强行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她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眼神已恢复清明,“弄眉,你且过来。” 弄眉立刻止住悲声,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将残余的泪痕擦去,迅速凑到宋晚凝榻前,屏息凝神:“小主,奴婢在……请小主吩咐。” “快去寻阿姐,记住,要快,避开所有耳目。” 宋晚凝微微倾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告知阿姐,柔嫔有孕已近两月。让她寻个巧法,将此消息宣扬出去,尤其皇后那边。” “就说,‘大鱼上钩,网该收了’。” 虽不完全明了其中深意,弄眉也深知事关重大,重重点头应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 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沉沉夜色之中。 殿内重归平静。 宋晚凝缓缓闭上眼,后背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膝盖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方才在乾清宫内的屈辱和步步惊心。 前世,柔嫔能瞒天过海,安然产下一女。 除了皇帝刻意遮掩,何尝不是因为皇后彼时正忙于打压风头正劲的叶贵妃。 她根本无暇,也从未想过要去关注一个“病弱无宠”的柔嫔。 且诞下的又是个毫无威胁的公主。 权衡过后,皇后自然乐得做个“贤良”姿态,轻轻放过。 可这一世不同了! 恰好就是在皇帝“旧疾”初愈,风波尚未平息的敏感时刻,爆出了柔嫔这“隐秘”孕事。 就皇后那视后宫为禁脔,将帝王恩宠和龙裔血脉视为逆鳞的极强掌控欲,她岂能容忍? 更何况,一个“病秧子”,竟然胆大妄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怀上龙裔!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是将皇后这个中宫之主的威严狠狠踩在脚下! 以皇后的性子,她绝不可能容忍这个“野种”平安落地。 而她宋晚凝,只要提前让皇后知道这个消息就足够了。 皇后自然会用“宫规礼法”的大网,将柔嫔死死缠住。 白情柔。 好好享受你这提前暴露的“孕喜”吧! …… 乾清宫西暖阁内。 炭火烘得人昏昏欲睡。 秦衍坐在软榻边,目光复杂地落在白情柔依旧苍白的容颜上。 赵院正开了安胎宁神的方子,药气氤氲。 大手隔着锦被,轻轻覆在她小腹的位置。那里依旧平坦,可他总觉得手掌之下,能感受到微弱的生命脉动。 心爱之人终于怀上自己骨肉的欣喜,暂时淹没了花生粉末带来的疑虑。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过往种种,或许,真的是底下人疏忽吧……? 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起身准备回主殿。 目光下意识扫过这几日宋晚凝休息的位置。 地砖光洁如旧,只是砖缝之间的暗红擦拭不掉,扰乱他的心神。 于德茂适时上前回禀: “宋贵人忧思惊惧过甚,气滞血瘀,加之膝盖伤得实在不轻,跪得久了瘀血积聚,又沾染寒气,万幸未伤及筋骨,若不好生静养调理,恐……恐伤及根本,于子嗣有碍……于行走有碍……” 子嗣有碍?! 宋晚凝被搀扶下去前的凄然一笑,在秦衍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 若非柔儿今夜突然闯入,若非自己让她唱歌,若非自己让她顶了那黑锅…… 她何至于此? 一边是怀着龙裔、气息奄奄躺在侧殿的“旧爱”与救命恩人,一边是因他而伤,甚至可能影响生育的“新宠”…… 这盘棋,骤然变得棘手无比。 他烦躁地捏了捏紧锁的眉心,指腹下是尚未完全消退的疹痕,带来细微的麻痒。 目光再次掠过那砖缝之间刺目的血迹,心尖那点针扎似的愧疚和怜惜终究占了上风。 “于德茂。”秦衍停下脚步。 “奴才在。”于德茂躬身应道。 看着殿外沉沉夜色,秦衍又陷入了沉默。 几息过后,他方才开口。 “婉贵人宋氏,侍疾勤谨,克尽厥职,虽有小过,然功大于过。此番受屈负伤,朕心甚怜。 传朕口谕,恢复宋贵人封号‘婉’,赐居永和宫主殿。一应用度,按嫔位规制即刻拨付。” 他顿了顿,似乎想再加点什么赏赐。 目光掠过殿内奢华却冰冷的陈设,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赏赐名录,稍后拟了再呈。让她……好生养伤,不必再来乾清宫侍疾了。 待她伤好些……朕……亲自去看。旨意即刻晓喻六宫。” “是,奴才遵旨。” 于德茂心头剧震,面上却分毫不显,恭敬应下,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却微微收缩。 永和宫主殿? 永和宫虽非东西六宫中最煊赫的,却也是位置极佳,景致清幽的上好宫苑! 陛下这份“愧疚”和“安抚”,分量可着实不轻! 这后宫的天,怕是要彻底变了! 第25章 银簪传信 窗棂被轻轻叩了三下。 雨花阁内只燃了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光线幽微。 宋时薇并未安寝,只着中衣,披着件半旧的靛蓝斗篷。 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中尚握着一卷书,她的目光却落在跳跃的灯火之上,似是在等什么。 弄眉被贴身大宫女藏春悄悄引了进来。 “薇贵人安好。”弄眉跪下行礼。 “起来说话。”宋时薇放下书卷,“妹妹如何了?” “小主已遵陛下口谕,恢复封号,赐永和宫主殿,份例按照嫔制。”随即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柔嫔在乾清宫处诊出有孕,小主命奴婢传话:‘大鱼上钩,网该收了’。” 握着的书卷更皱了一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大鱼上钩了…… 前世,柔嫔大概也是这时悄悄怀上的。 她瞬间明白了宋晚凝的全部谋划。 好一招驱虎吞狼! 好一个“网该收了”! 这一世,白情柔可不会那么好运了。 她也不再是前世那个不屑后宫倾轧,只凭本心行事的宋时薇了。 为了妹妹,为了她们共同的仇敌,她会用尽所有耐心布好暗棋,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痛苦,生不如死! “知道了。” 再次开口,宋时薇的声音已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让你主子安心养伤,其余之事,不必再忧心。” 待弄眉退下,她走到妆台前,拿出两支看似普通的素银簪子。 指尖在簪头一处凸起用力一按,簪身便可旋开,露出中空内里。 又取出一小截卷得极细颜色特殊的桑皮纸,沾了沾特制的无色药水,在桑皮纸上飞快写下几行小字。 字迹遇空气迅速隐没,仿若从未出现过。 “藏春,”宋时薇将两支簪子都递给她。 “天亮前,将此物‘遗落’在凤仪宫通往御花园的那条小径石缝中。派个信得过的,要确保那个采露水的小宫女能发现并拾走。” “另一支丢在翊坤宫小厨房后面处理残羹的饭桶处,定要亲眼瞧到粗使婆子捡到此物。” “小主,若这簪子被宫婢私藏……”藏春有些忧虑。 “不会的,”宋时薇笃定道,“这素银簪,是皇后一党最喜用来传递消息的器具,宫婢自然清楚。叶贵妃也知晓这素银簪的用处。用此物递消息,不易惹人怀疑。” “是!奴婢晓得。” 藏春双手接过簪子,转身悄无声息退入黑暗中,如同鬼魅。 宋时薇走到床边,推开一条细缝。 凛冽秋风瞬间灌入,吹得她鬓发飞扬,羊角灯明明灭灭,也吹散了殿内仅存的暖意。 她望向远处的凤仪宫。 想到皇后瞧见素簪中密讯时的暴怒模样,她咧嘴一笑。 皇后娘娘,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 凤仪宫。 皇后姜氏刚用过早膳,正由着宫女替她染指甲。 鲜艳的凤仙花汁液衬得保养得宜的手指愈发白皙。 一想到宋晚凝被夺了封号,在乾清宫做着宫婢的活戴罪立功,她心中快意更甚。 也该继续盘算如何敲打敲打近来有些不安分的叶贵妃了。 小宫女低眉顺眼地端着盛满新鲜露水的白玉小瓶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妆台旁,预备皇后梳妆时润发使用。 袖口不经意拂过妆台边缘,一支不起眼的素银簪子无声滑落,恰好卡在妆台和墙角的缝隙处。 小宫女浑然未觉,躬身退下。 皇后染好指甲,懒懒起身,由着兰絮姑姑扶至妆台前梳妆打扮。 铜镜光洁,映出雍容眉眼。 兰絮动作轻柔,取下发间金凤步摇,准备重新梳理发髻。 俯身拾取梳篦时,目光却被缝隙中暗淡的银光吸引。 是素银簪! 她抬手取出,恭敬呈上,“娘娘,您看!” 皇后随意睨了一眼,霎时顿住。 这不是她用来传消息的器物吗? 若非十万火急,绝不会轻易启用,更不可能以这种方式“遗落”在此地! “都出去。” 殿中瞬间安静。 她伸手攥住素簪,用力压了压簪头处的凸起上。 “咔哒——” 一声轻响,簪身旋开。 里面果然有桑皮纸! 她迅速走到窗边,对着透进来的天光,将纸卷凑近烛台仔细烘烤。 微弱的火苗舔舐纸面,几息过后,细如蚊蚁的字迹缓缓浮现: 【柔嫔白氏,秘孕已近两月。彤史有异,疑内务府张全福、御前李盛海遮掩。胎儿若存,中宫有危。】 贱人! 骤时升腾而起的愤怒冲昏头脑,她拿起妆台上的定窑白瓷茶盏就往地上一掼。 清脆碎裂声炸响,莹白瓷片四散崩裂开来。 温热茶水混着茶叶破溅在刚换上不久的雪白羊绒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深色茶渍。 “好好好!好一个弱柳扶风的柔嫔!好一个病体无法承宠的贱人!” 皇后脸色铁青,“竟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玩这种瞒天过海的下作把戏!把本宫当傻子耍弄,把祖宗规矩当耳旁风,无视中宫威严!” “查!立刻给本宫查!” “把内务府近三个月的彤史给本宫都仔细核查一遍!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狗胆包天的奴才,敢替柔嫔这个贱人遮掩这滔天丑事!” “传本宫懿旨!” “柔仪殿,即刻给本宫封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所有宫人,无论品级全部拘押,分开关在各自房内,严加看管!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杖毙!” “还有那个张全福,李盛海!” 皇后眼中杀机毕露,“给本宫‘请’到慎刑司去!‘好好’问问他们,这敬事太监和御前副总管的差事,是怎么当的!是不是活腻味了!” “是!奴婢(奴才)遵旨!” 宫人连连应诺,带着凤命离开,脚步声急促远去。 盯着地上一片狼藉,皇后眼神阴鸷。 白情柔…… 既然你把本宫的仁慈当做空气,想着瞒天过海蛊惑君心,那便和肚子里的野种一同去死吧! 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孕喜”,能不能保住你的命! 第26章 封侯危机化解! 一天时间,皇后大张旗鼓封锁柔仪殿的消息,传得六宫皆知。 秦衍尚未想好隐瞒之策,柔嫔怀孕已有两月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玉芙轩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宋晚凝半倚在靠枕上,膝盖处新裹着厚厚的白棉布,止血生肌膏的辛辣味道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刚换完药,她的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已将鬓发打湿,黏腻地贴在苍白面颊边。 殿内烛火被刻意拨得暗了些。 值夜的宫女已被莲心寻了由头打发到外间歇着。 内室帘子被掀开一道缝隙,身着普通宫女服饰的身影迅速闪了进来,又轻轻放下帘子,仿若无事发生。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与宋晚凝有五分相似,却更显温婉清丽的脸庞。 正是乔装而来的宋时薇。 她一眼便瞧见宋晚凝惨白的脸色,和裹得极厚的膝盖,柳叶眉瞬间蹙起。 她快步走到榻边,声音颤抖:“你怎的还这么傻?!想使苦肉计,装装样子便是了,竟伤得这么重……都怪柔嫔那贱人!” 宋晚凝闻言睁开眼,看到嫡姐来了,原本眼中的冷凝瞬间化成春光。 她安抚一笑,“阿姐快坐!皮肉之苦罢了,不碍事。” 宋时薇上前,半跪在脚踏上,小心避开伤处,冰凉指尖轻轻拂开她额角汗湿的发丝,满眼都是心疼和怒意。 “那白情柔,仗着肚子里那块肉,竟这般猖狂!这笔账,迟早要她百倍偿还!” “她猖狂不了多久了。”宋晚凝脸上笑意更甚,“阿姐,叶贵妃那边也给消息了吧。” “嗯。”宋时薇眼中寒光一闪,“倒是有意外收获,皇后一怒,把敬事房那个张全福和御前的李盛海,都请去慎刑司‘喝茶’了。柔仪殿如今也是密不透风。” “好。”宋晚凝颔首。 “皇后越是生气,只会越看柔嫔这胎不顺眼。这胎八成是保不住了。” “我们的机会,就在皇后彻查的结果上。只要坐实了柔嫔‘欺君罔上,混淆龙裔’的罪名,哪怕捕风捉影,也足够让她万劫不复。” “届时,陛下再‘痛心疾首’也护不住她,更护不住那个孩子!”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讥诮,“秦衍恢复个封号便当作封赏,份例按照嫔制给,装作深情愧疚的模样,实则不合规矩,这份恩宠迟早会被收去,不过就是做给旁人看,也安抚他那点帝王颜面罢了。” “这一颗心啊,早就牢牢拴在柔嫔那块肚皮上了。” “呵。” 宋时薇冷哼,“他一贯虚伪!” “不过,”宋晚凝话锋一转,“他离不得我。这几日,‘沉眠’持续使用,混在汤药和熏香之中,他依赖渐深。一旦离了,怕是别想再睡个好觉了。” “到那时,他定会想法子寻个由头,给我晋位分,分掉柔嫔那处的火力,也显得他‘赏罚分明’。” “他敢给,我们就敢要!” 宋时薇握住她的手,“北境那边也已布局了。” 宋晚凝精神一振:“如何?” “线报,秦铮‘奇兵’推进尚算顺利,但此人刚愎自用,贪婪成性,纵兵劫掠边民,抢占田宅的劣迹已露出端倪,民怨渐起。正是我们切入的好时机。” 宋时薇条理清晰,“如今朝堂对‘奇正相合’之策仍然举棋不定,待北境情况再恶化,秦衍那厮定然会找机会召我侍寝,谈论棋局。” “我已将‘奇正相合’之策细化,届时便借棋局点名,让他去寻父亲。” “‘偏师’兵员少且精悍,还需赋予偏师统领临机专断,密折之奏之权。” “父亲旧部,现任五城兵马司的韩兆,此人素有‘铁面’之称,且与秦铮多年前有过嫌隙。命他统领‘偏师’最适合不过。” “明面上辅助秦铮保障粮道畅通,稳固新城池,宣誓皇恩安抚民心。暗地里监视秦铮一举一动,收集其纵兵不法,贪墨军姿,乃至拥兵自重的实证。” “韩兆此人,确实是最佳人选。明暗两道,即解了陛下对秦铮尾大不掉的隐忧,又埋致命后手。陛下必定心动。”宋晚凝眼睛亮了亮。 “不止如此。” “我已密信父亲。让他以‘忧心北境将士寒冬缺衣少食、恐生变故’为由,明日朝会当庭泣血陈情!” “父亲会做出表率,率先捐出伯府大半浮财现银,京郊田庄两处和商铺五间。并发动姻亲旧故,门生故吏全力效仿,在京中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民间义捐’,倒逼朝中官员捐钱捐粮,专为北境将士筹措冬衣粮饷!” “章程都已拟好,父亲仅需在朱雀大街设‘忠义捐’公所,请老翰林坐镇登记,张榜公布,务必让皇帝和全京城都看个清楚!让天下人看到,永宁伯府是实打实的‘忠君爱国’,而非空口白话!” “有了这功绩,饶是皇帝想将以‘奇正相合’之策为由,为父亲晋升侯爵之位,也得掂量掂量民意。” “好!太好了!” 宋晚凝可以想象,皇帝看到不用掏空国库,就有堆积如山的钱粮物资,和详尽透明的账册时,会是何等惊喜! 她反握住宋时薇的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父亲此举,大义在前,时效在后,足以堵住所有非议!” “陛下正为军饷和秦铮的催逼焦头烂额,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以此,父亲原本晋爵之危,也会成为实打实的封赏!” 宋晚凝眼中蓄满泪水。 原本她还有些无措,秦衍为了让她顶黑锅,威胁以“奇正相合”之策给父亲晋升爵位。 秦铮一旦知晓献策之人是父亲,以其锱铢必较的狠戾性子,整个永宁伯府怕是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如今阿姐这一计,直接将这危险化解! “哭什么,有阿姐在呢。” 宋时薇拥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你好好养伤,接下来静待皇后彻查柔嫔彤史的结果便是了。柔嫔这胎,皇后必然除之而后快,绝不会让它平安落地。秦衍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性子的,自是会护着。” “待皇后出手之日,便是你更进一步之时!” 第27章 用完就扔 翌日,金銮殿。 秦衍面色仍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脖颈间疹痕尚未完全消退,更添几分阴郁。 身上红疹刚消了些,北境第三封催要粮饷军资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又逼着他携病体上朝,差点急火攻心。 秦铮胃口越来越大,催逼越来越急,这已经是第三封急报。 再拖下去,怕是这帝位不日就要易主。 可国库已近空虚,寅吃卯粮,底下这些大臣,个个滑不溜秋。 饶是他大发雷霆,想借机抄几个大臣的家,也找不到任何发作的借口。 如何填上这个窟窿,又不至于被秦铮彻底拿捏,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气氛凝滞。 一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身影上前一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紫朝服,走到玉阶之下,撩袍端正跪了下去。 “陛下!”宋云赫声音悲怆,“臣夜不能寐,心如油煎啊!” 秦衍眉梢微挑,等着下文。 宋云赫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声响: “北境将士,为我大雍浴血奋战,驱除鞑虏,收复河山,此乃千秋之功!” “然……时值深秋,北地苦寒已至。前线军报,将士们衣不蔽体,手足冻裂者十之五六! 粮草转运艰难,常以稀粥度日,甚至……甚至撅草根,剥树皮,吞食观音土!” 他声音哽咽,仿佛真的见到边境将士惨状: “陛下!将士们在北境冰天雪地里浴血拼命,我等在京都繁华之地安享太平,岂能坐视?! 长此以往,军心必溃,边关危矣!” “臣每每思之,痛彻心扉,自觉愧对陛下,愧对浴血将士!” 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词,在朝堂上的武将已然老泪纵横,主和派的大臣们也不敢贸然出声,引来众怒。 敲着扶手的指尖停了下来。 秦衍目光落在宋云赫身上,带着审视。 宋云赫再次叩首,声音陡然拔高: “臣,宋云赫,虽家资微薄,愿倾尽家财,以解国难!今捐出府中现银十二万两,京郊上等田庄两处,朱雀大街旺铺五间!” “此乃臣府中大半浮财产业,臣愿尽数献于朝廷,专供北境将士购置冬衣粮饷,解燃眉之急!” 朝堂上瞬间哗然! 永宁伯这是把家底都给掏出来了啊! 连御座上的秦衍,身子都忍不住微微前倾。 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未等秦衍开口说几句场面话。 宋云赫又从怀中掏出奏折,双手高举过头。 “陛下,空言无益,重在实效!臣深知筹集转运之难,为保证军资尽数能及时用于北境,特拟此《忠义捐章程细则》,恭请陛下御览!” 于德茂连忙小跑下来,恭敬接过,呈递御前。 秦衍接过展开。 奏章上条陈清晰。 【一设公所。于朱雀大街显眼处设立“忠义捐”公所,悬挂陛下钦赐匾额。】 【二明账目。请老翰林赵文博公亲掌总部,户部度支司令史协同,所有捐款当场登记,开具三联凭据。】 【三定用途。所募钱款。七成用于采买御寒物资,三成用于采买粮饷。严禁挪作他用。】 【四采买公。顺天府并五城兵马司派员监督,邀京中布庄粮行公开竞价,择最优者采买,并贴榜公示。】 【五运透明。雇京中镖局联合承运,兵部户部派员随行押运点验,每日点验记录在案,每至州府,需派兵接应护卫。】 【六榜公示。公所门外立巨幅木牌。每日巳时更新前十大捐资者并捐赠明细,获陛下嘉许手书匾额。公开透明,供万民监督。】 条例之清晰,思虑之周密,执行之高效,堵漏之严谨,堪称滴水不漏。 秦衍越看,眼中赞赏越浓。 不论宋云赫是否背后有高人指点,这章程都堪称缜密。 永宁伯一个京中闲散伯爵,都拿出大半家财捐献北境。 朝中这些肚圆肠肥的大臣,即便是做做样子,也得出一波血了! 给出几块无关痛痒的手书匾额,粮食冬衣也能让京中商绅乖乖送上。 如此一来,既能最快速度筹集到钱粮解北境之困,又能最大限度防止贪腐。 更能为他这个皇帝博得爱民如子,善纳忠言的美名。 一举数得! “好!好!好!” “好一个‘忠义捐’!好一个《章程细则》!” 秦衍合上奏章。 脸上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龙心大悦的红光。 “永宁伯宋云赫。” “臣在!” “尔公忠体国,急公好义,心系将士,乃勋贵之楷模!” 秦衍的声音充满赞赏。 “更难得思虑周全,章程严谨,深体朕心!此等赤诚,此等才干,当为国之柱石!” “传朕旨意! 永宁伯宋云赫,毁家纾难,忠义无双,于国于民,厥功至伟!着,晋封为永宁侯! 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以彰其功,以励天下忠义之士!” “另,着户部、顺天府即刻按永宁侯所呈章程,全力督办‘忠义捐’事宜! 务求实效,不得有误!” 短暂死寂后。 满朝震动,心思各异。 大臣们知晓皇帝已然做好决定,只能转而恭贺宋云赫。 “吾皇圣明,永宁侯忠义无双!” 秦衍志得意满地靠在御座上。 仿佛已经看到堆积如山的冬衣粮草运抵北境,看到秦铮怒视韩兆这颗钉子时的惊愕憋屈。 看到自己在位期间,疆土扩大超过父皇…… 他没有忘记这“奇正相合”之策最初的来源。 还以此威胁婉贵人妥协。 趁其养伤之际,去寻了和她不对付的薇贵人,以谈论棋局为由,甚至想好了寻谁成为这偏师统领。 如今,他只将这功劳归结于宋云赫这位闲散伯爵的“急公好义”和“才干”。 宋氏姐妹之名,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用完就扔。 第28章 给叶贵妃“谢恩” 时间一晃,已半月有余。 膝盖上的狰狞伤口,在太医和宋时薇暗中请人调配的药膏作用下,留下了嫩红疤痕,已无大碍。 再多些时日,疤痕也会逐渐消退。 弄眉日日将疤痕描摹,让人瞧着胆战心惊,只以为婉贵人这腿大抵是废了。 永和宫主殿的分例,也实实在在按照嫔位的规制供应。 宫人们行走间多了几分恭谨,连内务府派送东西的公公,脸上也堆起比往日更殷勤三分的笑。 婉贵人虽还在“静养”,但陛下亲口恢复的封号,赐下的宫苑,按嫔位的分例。 无一不昭示着圣眷犹在。 即便是婉贵人以后再也无法侍寝,凭借着这分例,后半生在这宫中也无忧了。 叶贵妃身边的柳嬷嬷也来问过两回了。 如今宋晚凝多少能下地行走,自然得去给叶贵妃“谢恩”。 翊坤宫。 殿内暖香馥郁,陈设奢华。 柳嬷嬷并未将宋晚凝引去正殿,而是带着来了东偏殿。 叶贵妃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 她身着一身水红色缕金云缎宫装,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长长的串珠流苏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流光溢彩,更衬得她容颜娇艳,雍容华贵。 只是那双妩媚的凤眸,此刻没有什么温度。 带着审视,落在宋晚凝身上。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由着莲心搀扶着,宋晚凝尽力屈膝行礼,姿态恭谨柔顺,即便额头已然冒出冷汗,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今日她只穿了身天青色绣缠枝莲宫装,发间簪着两支素玉簪,脂粉薄施,显得纤弱楚楚。 叶贵妃并未立刻叫起。 指尖拈着玉轮,慢条斯理地把玩着。 玉面光洁,映着她精心染就的丹蔻,红得刺目。 她朱唇轻启,声音懒懒。 “婉贵人如今圣眷正浓,怎的还想起来这翊坤宫了?” “快起来吧。免得行个礼,膝盖伤上加伤,倒成了本宫的不是。” “原是想着让翠微将贺礼送去。” 她眼波流转,瞥了眼一旁小几上尚未打开的锦盒,语气讥诮。 “如今婉贵人按着嫔位分例,这点子东西,想必也入不了婉贵人的眼了。” 字字句句,阴阳怪气。 宋晚凝缓缓起身,眉眼依旧恭顺。 她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感激: “贵妃娘娘折煞嫔妾了。若无娘娘当日香包风波中的回护之恩,嫔妾恐早已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娘娘大恩,嫔妾没齿难忘。” 她微微抬首,潋滟的桃花眼中全是孺慕之情,“在这深宫之中,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今日风光,或许明日便是万丈深渊。” “嫔妾所求,不过是能安稳度日,时时感念娘娘昔日恩德,不敢或忘。” 她故意将姿态放得很低,将自己置于“朝不保夕”的境地,更突出叶贵妃曾经的“庇护”之恩。 无形中满足了对方的掌控欲和虚荣心。 若叶贵妃愿意细想,定然会发现她此刻的风光如履薄冰。 封号的赏罚如同儿戏,在乾清宫干着奴婢的活“戴罪侍疾”…… 果然。 叶贵妃把玩玉轮的手一顿。 凤眸眯起,似乎在掂量她话中的真假。 宋晚凝垂下眼帘,低低叹息一声,“说起来,嫔妾这点微末恩宠,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不是因为柔嫔姐姐夜闯乾清宫,又恰好诊断出怀有龙裔将近两月。” “陛下大喜,又瞧见嫔妾受伤,汩汩流血有些晦气,这才顺带着给了一份怜惜,以免留在乾清宫冲撞了柔嫔姐姐……” 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宋晚凝继续发力: “说起来……嫔妾在乾清宫侍疾那几日,虽战战兢兢,却也瞧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词句。 “柔嫔姐姐在乾清宫中诊出喜脉,嫔妾从未见过陛下那般模样。” “不是平日里的威严,也不是卧病在床时的虚弱,而是……初为人父的欢喜……” “陛下就那么看着柔嫔姐姐,眼神温柔得快拉丝了,连脖颈上尚未消退的红疹都顾不上了。” “当时陛下一遍遍询问赵院正,声音中那份欢喜和珍视,是嫔妾入宫以来,从未在陛下身上感受过的……” 她歪了歪头,面颊悄悄泛起红云。 “嫔妾当时就在想,原来陛下,也会有那样明媚开怀的时候啊。” “柔嫔姐姐腹中龙裔,当真是陛下的心头至宝呢,真好……” “嫔妾虽笨拙,却也真心为陛下和柔嫔姐姐高兴!” “只盼着柔嫔姐姐能平安顺遂,为陛下诞下麟儿,为皇家添丁进口,延续这份天大的福泽。” 一番话下来,饶是叶贵妃想刻意忽略,也没办法做到完全不入耳。 宋晚凝每一个字都在说,皇帝过分在意柔嫔,和平日柔嫔不受宠的表象相去甚远! 柔嫔在皇帝心中地位极重! 叶贵妃握着玉轮的手骤然收紧。 她侍奉陛下多年。 她见过他仁善温和,见过他偶尔的威严冷漠,甚至见过他情动时的迷离…… 可如孩童般的明媚大笑,她从未见过! 婉贵人话中的陛下,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寒。 陛下在她面前,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纯粹欢喜?! 瞧着宋晚凝这张纯良无害的脸。 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柔仪殿中那个同样擅长扮柔弱,此刻却捧着肚子欢喜的白情柔。 一个病秧子,也配怀上龙种?也配得到陛下珍视? 她凭什么?! 不行! 她决不允许白情柔顺利生下这个孩子! 若是个皇子…… 叶贵妃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孩子,必须死! 叶贵妃将手中的玉轮狠狠掼在一旁小几上。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玉轮柄身已然断成两截。 “平安顺遂,添丁进口……” “她白情柔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下作手段和那点子陈年旧事苟延残喘的贱婢,也配这‘天恩’?” “福气?呵……” 她嗤笑一声,眼中那点慵懒早已被阴鸷取代。 “那也得看她白情柔,有没有那个命享!” 殿内空气降至冰点,令人窒息。 宋晚凝仿若被这突然爆发的杀意吓白了脸,赶紧找补道: “贵妃娘娘息怒!是嫔妾失言,嫔妾愚钝……” 她低着脑袋连连赔礼,眼中暗芒闪过。 白情柔,你可要好好养好身子啊。 第29章 两次侍寝,仍是完璧之身 凤仪宫内殿。 皇后端坐凤椅,指尖捏着薄薄一页彤史,羊皮纸边缘已被她掐出深深折痕。 白纸黑字,朱砂为凭。 她唇角绷紧,眼中寒意迸发,“好,当真是好得很了!” 兰絮几人身子一颤,不敢再动弹。 “本宫当她是只不足为惧的小鹌鹑,倒不知竟有这般泼天的胆子!” “未破之身,也敢上御榻,也敢承圣恩?!还想效仿柔嫔,来一招瞒天过海?!” “这一个两个,眼中还有没有祖宗规矩,还有没有本宫这个皇后!” 她一掌拍在紫檀木扶手上,沉闷的声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敬事房那边,都打点干净了?”目光扫向心腹太监吴福全。 吴忠全佝偻着腰,声音尖细,“娘娘放心,所有经手记录同核验彤史的宫人,连同备份册子,都已处理妥当。” “这一页,已是孤证。任谁去查,都不会翻出第二个说法来!” 皇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白情柔那个贱婢仗着肚子里的种作妖,她带人去封锁柔仪殿,去敬事房查彤史。 却发现两月前的记录早就被人补上。 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陛下还让人将她的人都撵了回来,将柔仪殿护得密不透风,连她这个正宫都不得探视。 简直连装都不装了! 这股邪火,在五脏六腑内烧了多日,无处发泄。 如今,宋晚凝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将这天大的把柄送到她手上! “秽乱宫闱,欺君罔上!” 皇后一字一顿,字字淬着毒,“这罪名,足够她死千次万次!” “连同风头正盛的永宁侯,也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她豁然起身,凤袍曳地,金线绣成的凤凰在光影下狰狞欲飞。 “好好为本宫梳洗打扮!” “今夜本宫倒要问问陛下,此等秽乱宫闱之人,该当何罪!” 皇后眼中恶毒尽显。 仿佛已经看到宋晚凝血溅三尺,皇帝哑口无言的狼狈模样。 …… 永和宫主殿内。 香炉中燃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宋晚凝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膝盖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 右手执着一卷诗集,目光却虚虚望着窗外一株叶子落了大半的梧桐。 莲心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茶汤澄碧,热气氤氲。 “小主,”莲心轻轻唤道,“凤仪宫那边,动静不小……吴忠全那头,暗地里动作频频。” “内务府敬事房管彤史的张公公,昨儿夜里‘失足’,跌进太液池里淹死了。” 宋晚凝执卷的手纹丝未动。 她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 清洌微涩的茶汤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清明。 “知道了。” 宋晚凝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诗集上。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页边缘,心思早已飞转。 皇后果然按捺不住了。 香包局没能顺势摁死她,柔嫔秘孕一事和秦衍封锁柔仪殿又狠狠抽了皇后一记耳光。 如今这“彤史”的把柄堂而皇之地送到手上,皇后岂能放过? 只是…… 动作这般急切狠辣,倒显得气急败坏,失了皇后向来自诩的“中宫该有的沉稳”。 “弄眉那丫头呢?” “弄眉姐姐在耳房,盯着给您熬制今天的药膏呢。”莲心回道。 宋晚凝颔首。 弄眉沉稳,不仅擅长驻颜术,更擅长易容术。 她膝上那狰伤疤的“神韵”,全靠弄眉日日精心维护。 这“废腿”的假象,是她此刻最好的护身符。 至于彤史上的记录…… 宋晚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弄。 在乾清宫留宿那夜,秦衍难得入眠,她只需一根银簪,一点指尖血,便足以在素帕上留下该有的印记。 甚至此事,秦衍后来都已默许。 也以此为由,将她从才人晋位为贵人。 内务府核验彤史的老太监们,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皇后既铁了心要坐实她的“欺君之罪”。 那些人自然乐得顺水推舟,闭着眼睛按照皇后的意思写。 她需要做的,只是等。 等这把皇后亲手点燃的火,烧到最旺。 届时,自然有人会比她更着急。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燃起。 今日是十五,按照祖制,皇帝今夜该宿在凤仪宫。 皇后已梳洗打扮好,平日里庄重的妆容,也做了减法,去了几分锋利,多了几分温婉。 御驾仪仗终于出现在凤仪宫宫道上时,皇后深吸一口气,亲自迎至殿门。 脸上依旧是平日里的仁善笑意。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臣妾参见陛下。”皇后盈盈下拜。 秦衍踏入殿内,一身玄色常服,面上温和如常,但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 永宁侯宋云赫“忠义捐”事宜确实解了燃眉之急,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缓。 柔儿腹中胎儿在赵亭之的调理下,胎像也逐渐稳定。 他面上惯常维持的仁善温和也恢复了几分。 因此,心中即便对皇后彻查柔仪殿一事不悦,但对这位正宫,仍需维系表面上的尊重。 毕竟,她身后的母族势力,在平衡朝局中仍有分量。 他挥手示意,语气温和,“皇后免礼。” 在正位坐下,示意皇后也坐。 目光扫过殿内。 他早就发现了皇后刻意装扮的温婉,可这副打扮,于皇后确实不适合。 作为中宫,管理好后宫即可,欲用这些伎俩来争宠,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心中很不容易压下的不耐又浮了上来。 他只想尽快应付完,寻得片刻清静。 皇后起身,亲自奉上温热的参茶,“陛下连日辛劳,臣妾瞧着甚是心疼。” 她声音温软,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主位旁小几上的彤史。 “只是……后宫之事关乎社稷根本。” “有些话,臣妾如鲠在喉,不得不言。” 秦衍接过茶盏,并未啜饮,只搁置在一旁。 “皇后有话直说。” 皇后直接跪下,拿起小几上的彤史高举过头顶,声音沉痛: “陛下,臣妾身为六宫之主,执掌凤印,统御宫闱,上承祖宗法度,下系皇家清白。” “今日清查内务府,核验彤史,竟查出一桩惊天丑事!” “臣妾痛心疾首,不得不冒死禀报!” 秦衍的目光落在皇后高举的那张纸上,眉头轻蹙,面上依旧如常。 “哦?何事让皇后如此惊惶?” 皇后将彤史递到秦衍跟前。 “陛下请看!” “新晋婉贵人宋晚凝,入宫至今,两次侍寝。一次乾清宫留宿,一次玉芙轩伴驾。” “可她竟还是完璧之身!” 第30章 既然不欢迎朕,那便摆驾永和宫! 烛火煌煌,映照着皇后今日刻意妆点的温婉眉目。 金丝凤凰步摇垂下的珠串在鬓边轻晃,一身云锦便服上绣着清雅竹纹。 没了往日的中宫威严,更显平易近人。 侍立在一旁的于德茂望见皇后手中的彤史后,心头一跳,慌忙垂下头。 “这是何等的欺君罔上,胆大包天!” “她宋晚凝,分别以不洁之身,佯装清纯,蛊惑圣心,玷污圣躬!” 皇后声音愈发激昂,与身上刻意打扮的温婉格格不入。 “此等秽乱宫闱,大逆不道之行径,简直闻所未闻!” “臣妾身为中宫之主,统御六宫,若对此滔天罪孽视若无睹,岂非愧对祖宗法度,愧对陛下信重?” “臣妾恳请陛下,严惩婉贵人,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皇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一声接着一声,砸在秦衍本就繁乱的心上。 秦衍静静听着。 脸上勉强维持的温和渐渐褪去。 目光落在摊开的彤史上,落在那一行刺目的朱砂小字上。 朱砂小字赫然写着: 【婉贵人宋氏,未破身】 他当然知道宋晚凝初侍寝那夜的“蹊跷”。 乾清宫那夜,他神智昏沉。 多日来的失眠,终于在那夜终止。 翌日清晨,敬事房太监来收取那方素帕。 他无意间瞥见,那素帕上已然有了血迹。 当时他直觉好笑,笑她手法稚嫩,竟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掩饰。 为了给她一份体面,也并未深究。 再后来,更是被柔嫔孕事和北境战事,搅得彻底忘了这茬。 如今,却被皇后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当众揭开。 偏生还选在他这本应宿在凤仪宫,以示“帝后和谐”的日子! 皇后此举,哪里是为了什么祖宗法度? 分明是借题发挥,将对柔儿的嫉恨,转而尽数倾斜在婉贵人身上! 更是借此机会,明目张胆试探他的底线,挑战他身为帝王的权威! 被冒犯的愠怒在心底滋生。 殿内一片死寂。 耳边是皇后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沉默片刻,秦衍才缓缓起身,声音听不出喜怒: “皇后有心了。此事……朕知晓了。” 言罢,他竟看也不看半跪着行礼的皇后一眼,径直抬步,就要朝殿外走去。 这轻描淡写的反应,如同兜头冷水,浇在皇后头上。 皇后面上错愕,心中隐隐产生了几分恐慌。 陛下……竟如此敷衍?! 这和她设想中的震怒严惩截然不同! 难道他真被那狐媚子灌了迷魂汤,连这彤史铁证都要视而不见,执意要包庇那狐媚子? “陛下——!” 顾不上平日里自持的国母仪态,皇后踉跄着上前一步,扯住秦衍袖口,“证据确凿!” “此等秽乱宫闱,欺君罔上的弥天大罪,岂能……岂能如此轻纵?” 她仰着头,眉眼中的尽是执拗。 “陛下莫非……莫非真要为了婉贵人,罔顾国法宫规,偏袒至此不成?!” 她不甘心! 她费尽心机,布下此局,为的便是要将婉贵人彻底摁死! 怎能……怎能被陛下轻飘飘的一句“知晓了”,就这般揭过?! 秦衍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近日,他本就因为柔儿一事对皇后多有意见。 如今消停不到半月,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婉贵人的错处! 他尚且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份微妙的愧疚和依赖,皇后便这般着急要对婉贵人出手。 甚至隐隐指责他,为一介妇人迷了神智,昏聩不明! 秦衍倏然转身。 光影在他脸上明灭跳动,显得更加阴鸷。 “皇后,”他面上温和早已不见,眼中只剩下寒意,“朕说了,朕知晓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身上威压尽显,瞬间将皇后笼罩。 两人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触。 皇后甚至能清晰看见他眸中自己惊骇扭曲的脸。 暧昧的距离并未让皇后欣喜,她不由后退了半步,脸色有些发白。 “你口口声声祖宗法度,皇家血脉,声声泣血,字字铿锵,” 秦衍薄唇勾起讥诮的弧度,“可是真放在了心上了?嗯?” “宜贵人好端端的孩子,怀胎四月,太医署脉案俱明胎像稳固,是怎么碰了个首饰,说没就没的?” “朕即位三年以来,宫中除了两位公主降生,为何再无皇子呱呱坠地?” “宜贵人好端端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朕继位三年以来,宫中除了两位公主,究竟再无皇嗣诞生?” “这便是你统御后宫的本事?这便是你所谓的宫闱清正?”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抽在皇后脸上。 她以为,她做得足够隐蔽。 可原来……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 宜贵人那碗“安胎药”里的红花,那几个莫名滑胎的低位嫔妃,被刻意营造的“帝王绝嗣”的假象…… 原来桩桩件件,他早就心中了然! 他不说破,并非不知,不过是维持着帝后之间脆弱不堪的体面。 或者说,是帝王对后宫倾轧的漠然…… 皇后嘴唇翕动,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二:“陛下,臣妾……” 秦衍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 他猛地一拂袖,皇后紧攥他袖口的手指被硬生生甩脱。 皇后被这力道带得一个趔趄,险险扶住身旁的多宝格才未跌,钗环散乱,狼狈至极。 他不再理会皇后,直直往殿外走去。 “于德茂!” “奴才在!” “既然皇后不欢迎朕,”秦衍脚步在凤仪宫门口顿了顿,“那便摆驾永和宫!” “今夜,朕就宿在永和宫!” “朕倒要去看看,朕亲封的婉贵人,到底是如何‘不洁’!” 为让皇后听得真切,他刻意一字一顿: “看看到底是谁在搬弄是非,蒙蔽圣听,构陷忠良!” 第31章 宋晚凝侍寝 永和宫主殿内,暖香氤氲。 前两日刚送来的琉璃灯盏已经用上,光线柔和明亮,将偌大的殿宇映照得一片暖融。 紫檀绣墩上,宋晚凝凝神静气地端坐着。 她只穿了一身素娟寝衣,墨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素净的白玉簪斜斜固定,几缕青丝垂落在颈侧,愈发衬得欺霜赛雪。 面上未施粉黛,唇瓣不点而朱,眉宇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柔顺妩媚,多了一丝不染尘埃的圣洁。 纤细玉指正捏着一枚绣花针,在天青色的绢绷上来回挑针,正准备绣着莲心处那抹鹅黄。 针脚细密,花瓣饱满,一朵并蒂莲的轮廓已初具雏形。 “莲心,你说陛下会喜欢这并蒂莲吗?” 莲心跪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托着盛放各色丝线的笸箩。 闻言抿嘴一笑:“小主绣艺极佳,绣什么都好看!” “这并蒂莲呀,花开并蒂,永结同心,寓意是顶顶的好!” “陛下瞧见了,定会欣喜的!” 她歪着脑袋,又促狭地补了一句, “奴婢瞧着小主这脸红的,比那莲花瓣儿还娇,想必更得圣心!” 宋晚凝嗔了她一眼,面上笑意更显,“你这贫嘴丫头!” 莲心咯咯笑着躲开。 弄眉端着温好的汤药走到寝殿门口。 正要推门进去。 却瞥见殿外那道明黄身影已在廊下。 弄眉心头一紧,正要下跪。 却见于总管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别出声。 她立刻会意,垂首退到一旁阴影中,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衍就立在廊下光影交接处,目光落在窗边那个沉浸在绣花中的身影上。 她正背对着他,沉浸在一方小小的绣绷世界中。 微微歪着头,似是在思索下一针的落处,指尖捻着丝线,温柔而专注。 烛光透过琉璃盏跳跃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阴影,当真有几分九天神女垂眸俯视凡尘的韵致。 原本从凤仪宫出来时的怒意和烦躁,在踏入这方天地的瞬间,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秦衍凝视着她,眼中凌厉逐渐被柔和代替。 像…… 太像了…… 他梦中时常出现的,和“神女”如同平凡夫妻时的场景,此刻,竟在此处,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他放轻脚步,无声地踏入殿内。 宋晚凝似乎浑然不觉。 指尖的绣花针迟迟没有落下,像是自言自语,“……还是说,鸳鸯戏水更好一些?” “会不会……太过直白了……”她眉头轻蹙,有些纠结。 仔细想了几息,她似乎终于想好了下一针,银针正要落下。 一道低沉又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并蒂莲就很好。” “若用金线勾勒花蕊,在烛光下更有流光之韵。” 声音近在耳畔。 宋晚凝受了惊,手中银针一个不稳,扎在她按着绣绷的左手食指指腹之上! “嘶……” 她痛得低呼出声,下意识松开绣绷,指腹瞬间冒出血珠。 她这才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 慌乱地将手中绣绷,连同那方绣了一半的素娟,赶紧藏到身后。 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又迅速漫上大片大片羞赧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盛满了水光,惊惶地望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帝王。 “陛……陛下?!” 声音中带着惊颤,“您……您怎么会在永和宫?” “今夜不是……不是十五,该在皇后娘娘处……” 话说到一半,她方才觉失言,咬住下唇,不敢再开口。 慌乱羞怯的模样,如同闺阁中被撞破心事的小女儿家。 与它平日中刻意展现的柔弱或温顺,都截然不同。 秦衍看着她指尖鲜红,看着她因为羞窘而红透的脸颊和耳尖。 心中最后因皇后而起的戾气彻底烟消云散。 反而起了两分逗弄心思。 他非但没有因宋晚凝的“失言失礼”动怒,反而向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 目光带着丝戏谑,故意板着脸,声音却比方才更加温和: “怎么?朕不能来婉贵人这儿?” “还是说……婉贵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藏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背在身后的右手,“给朕瞧瞧。” “不然,朕可得想想,治婉贵人一个‘御前失仪,私藏宝物’之罪了。” 宋晚凝脸更红了三分。 她终于败下阵来,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羞赧,缓缓将身后的绣绷拿了出来。 天青色素娟上,一对并蒂莲恰好绣了一半。 莲花花瓣舒展,线条流畅,用的是淡金、浅粉和月白的丝线,中间金蕊尚未点染,却已能看出其脱俗雅致。 “嫔妾……嫔妾手拙。” 宋晚凝声音细若蚊呐,“只是……只是想着,陛下近来劳心国事。” “侍疾那几日,瞧着陛下仍睡得不安稳,这才想着再给陛下绣个香包。” “嫔妾不怕其他人误会,只要陛下需要,嫔妾便绣……” 声音越说越小,羞得脖颈都染上淡淡粉色。 秦衍伸出另一只手,没有去接那绣绷。 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左手手腕,将食指指腹含入口中。 舌尖轻轻扫过伤口,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爱妃,可还疼?” 他声音温和,带着点逗弄心思。 宋晚凝僵在原地。 指腹处的温热和轻微的吮吸力道,让她直觉指尖发麻,沿着经络直直窜上心尖。 心中厌恶感觉一闪而过。 她抬眼望向面前的帝王,轻轻摇了摇头,“陛下能关心嫔妾,嫔妾心中欢喜,便不疼了……” 殿内暖香浮动。 灯火摇曳,气氛逐渐升温,暧昧而胶着。 秦衍的目光顺着她含羞带怯的眼眸,缓缓下移。 掠过她敞开的领口,傲人的曲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最终又回到了那朱唇之上。 大手一带,两人距离更近了些。 他俯视着面前的女人,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间碎发。 他开口,声音带着动情的嘶哑: “那……今夜朕留下,可好?” 宋晚凝顺从地闭上眼。 “唔……” 娇呼声被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声呜咽,淹没在强势的唇舌之间。 第32章 充容之位,只是开始 晨光熹微。 秦衍是在久违的餍足感中醒来的。 昨夜,身下那具温软身体带来的生涩迎合和全然依顺,让他暂时抛开了朝堂与后宫的倾轧。 仿佛被温热的泉水浸泡过,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早叫嚣着舒适。 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枕畔那张沉睡的容颜上。 宋晚凝蜷着身子,墨缎般的乌发铺散在明黄锦枕上,几缕发丝黏在她汗湿的鬓角和光洁的额头。 她呼吸清浅均匀,睡颜纯稚无害,带着一种全然交付的信任姿态。 这毫无防备的模样,奇异地取悦了他。 秦衍轻轻地抽回被枕得微麻的手臂,动作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枕边人。 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明黄寝衣松松系着。 走到外间,守夜的于德茂早已无声侍立,躬身垂首。 “于德茂。” “奴才在。”于德茂心头一跳。 “传朕口谕,”秦衍负手而立,“婉贵人宋氏,温婉淑德,侍奉勤谨,深得朕心。着,即晋为从五品婉充容。” “陛下,婉贵人她已以‘侍寝有功’之由,升过一次位分,这……”于德茂适时提醒。 “无妨。” 秦衍摆手,“姜氏不是说凝儿未破身吗?如今凝儿才是初侍寝,朕验明正身,再晋封补偿合理合规。” “是!奴才遵旨!” 于德茂立刻应下。 看来,陛下龙心大悦,也铁了心要打皇后的脸! 他不敢怠慢,正欲退下传旨,却又被叫住。 秦衍的目光扫向内殿拔步床的方向,语气难得地带了一丝体恤: “她腿伤初愈,昨夜又……疲累,莫要惊扰。让她好生安睡,待她自然醒了再宣旨。” “是,奴才明白,定会安排妥当。” 于德茂恭敬应下,悄然退了出去。 内殿的拔步床上。 在于德茂退出去的那一刻,宋晚凝便缓缓睁开了眼。 眸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 方才秦衍那番“体恤”之言,一字不漏地落入她耳中。 温婉淑德? 侍奉勤谨? 她心中无声冷笑。 若不是现在的秦衍还没被白情柔荼毒,能力尚可,她才懒得应和。 昨夜那点恰到好处的生涩迎合,她可装得实在辛苦。 还好时刻在心中提醒自己秦衍的喜好,这才满足了他身为帝王的征服欲和掌控感。 她并未立刻起身。 维持着睡姿,在脑中飞快梳理着接下来的布局。 算算时日, 那位小于公公家中那场灭顶之灾,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在他走投无路前,将他牢牢抓在手中。 此人机敏忠心,极少有人得知,他是于德茂认下的干儿子。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莲心端着温水进来准备伺候梳洗。 见宋晚凝已醒,连忙放轻脚步上前。 “那边……怎么样了?” 她没提具体名字,但莲心立刻会意。 莲心凑近床边,语速极快:“小主放心,都按您的吩咐盯着呢。” “永宁侯府递了信儿回来,最近城西民宅处确实不太太平,多了些陌生面孔。” 宋晚凝眼底寒光一闪。 看来时间差不多了。 前世约莫也是这时候,夜里城西突然着火。 不少人起哄是“陛下不慈,降下天火惩罚”。 城西民屋被烧了数十处,其中最严重的,当属东三巷的于家,家中只有一寡妇和幼子,都被活活烧死。 那小于公公得知此事,大病一场,日日精神恍惚。 一次夜里偷偷给家人烧黄纸,被叶贵妃的人发现,以冲撞之名,将人活活打死。 于德茂可伤心了许久。 一夜间,两鬓都多了些白发。 这一世,她提前让永宁侯府的人盯着,不仅是为了避免这场本可以不必有的灾难。 更是因为,这位小于公公,在宫中人脉极广。 若能收下他…… “知道了。” 她这才缓缓起身,由莲心和闻声进来的弄眉小心搀扶着下床梳洗。 膝盖的旧伤虽已无大碍,但她依旧刻意放慢了动作,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弱。 清水净面,青盐漱口,梳理长发。 刚梳妆完毕,换上一身料子明显更为贵重的云水蓝绣折枝玉兰的宫装。 外间便传来了内务府副总管太监王德海恭敬的嗓音: “奴才内务府副总管王德海,恭贺婉充容娘娘晋封之喜!奉陛下口谕,特来宣旨!娘娘万福金安!” 饶是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王德海声音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满满的谄媚与敬畏。 皇帝一句“莫要惊扰”,足以让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明白。 这位新晋婉充容的分量。 宋晚凝在莲心和弄眉的搀扶下,缓步走到正殿。 她姿态端庄,手捧明黄谕旨的王德海盈盈拜下: “嫔妾宋氏,恭聆圣谕。” 王德海抖开圣旨宣读。 末了,更是堆满笑容。 “娘娘大喜!奴才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对娘娘的恩宠,真是羡煞六宫啊!” 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也捧着象征充容位份的份例等物,恭敬地跪在一旁。 “臣妾叩谢陛下隆恩!” 宋晚凝再次叩首。 让莲心给王德海怀中塞了个荷包。 晋位圣旨带来的喧腾,随着王德海一行人千恩万谢的告退声散去。 殿门重新合拢。 弄眉上前,将明黄谕旨接过,小心安置在托盘中,供于主位旁的案几之上。 莲心则麻溜地指挥着几个小宫女,将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妥当。 永和宫正殿,因着这份新添的尊荣,都显得贵气庄重了三分。 宋晚凝端坐于主位之上。 方才送来的狨毛暖坐已铺上,瞬间暖和了许多。 她睨着案几上的明黄卷轴。 正五品充容。 是能够成为一宫主位的最低位分。 即便是她再次沦为帝后角力中的一枚棋子,如今这永和宫主位,她也是坐得名正言顺了。 棋子又如何? 执棋之人,亦可能被反噬。 弄眉适时进来禀告: “娘娘,丽嫔娘娘和周充容娘娘往永和宫方向来了,随行的还有王才人、李选侍和张才女。” 叶贵妃虽未亲至,但遣了麾下两位位份不低的妃嫔前来,已是极大的“善意”信号。 而后面那一串名字,则是与宋晚凝同期入宫,位份远低于她的低位妃嫔。 此刻前来,心思各异。 或巴结,或嫉妒,或观望。 宋晚凝颔首。 眸中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婉沉静。 “莲心,帮我更衣吧。 第33章 名为贺喜,实为敲打 素雅的云水蓝宫装被褪下,换上了一身更为华贵庄重的松霜绿绣莲纹宫装。 衣料厚重,光泽内蕴,莲花纹样用银线勾勒边缘,行走间流光隐现。 发髻也重新梳理过,素净的白玉簪被取下,换上了镶宝石碧玺莲花簪。 额间贴了花钿,嘴上也点了鲜艳的口脂。 在盛装华服之下,宋晚凝刻意维持的柔弱被压下去几分。 显露出属于一宫之主该有的端凝。 她对着镜子勾唇一笑。 成了一宫主位,自然不能再同以前一般唯唯诺诺,总得有点锋芒。 殿外,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响起: “丽嫔娘娘,周充容娘娘驾临永和宫贺喜——!” “王才人、李选侍、张才女……,前来向婉充容娘娘请安——!” 莲心和弄眉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迅速垂手肃立,站在宋晚凝身后两侧,神情恭谨,屏息凝神。 宋晚凝端坐在主位,“请诸位姐妹进来吧。” 乌泱泱一群女人,裹胁着脂粉香,鱼贯而入。 丽嫔和周充容点头示意。 当仁不让在左首第一位坐下,周充容则在她下首落座。 后面一群低位嫔妃齐刷刷矮下身去,声音参差不齐: “嫔妾等给婉充容娘娘请安,恭喜娘娘晋封之喜!” “诸位妹妹快快请起。” 宋晚凝含笑抬手,声音温煦:“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多礼。赐座,上茶。” 宫女们立刻搬来绣墩,奉上香茗。 其余低位嫔妃这才依次在两侧寻了位置,仔细地坐了半个身子。 茶香袅袅升起。 丽嫔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 眼神却落在宋晚凝身上,盯着那镶宝石碧玺莲花簪许久。 “啧,”丽嫔扯了扯嘴角,“婉充容倒是个好福气的。” “这入宫不到半年,侍寝一次,便连跳两级,坐稳了一宫主位。” “这份恩宠,怕是要和当年的叶贵妃娘娘比肩了。” 宋晚凝神色不变,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瞧着当真以为丽嫔在夸奖她:“丽嫔姐姐说笑了。” “陛下隆恩,不过怜惜嫔妾身子骨弱,又恰逢皇后娘娘教导,给个安身立命的体面罢了。” “嫔妾资历浅薄,又如何敢与贵妃娘娘相提并论?” “娘娘福泽深厚,才是真正的天家恩宠。”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皇后,又抬高叶贵妃,滴水不漏。 丽嫔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 “哼,婉充容倒是会说话。这福气大是好,那也得有福气消受才是。风头太盛,木秀于林,在后宫可不是什么好事。”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 都想看这位新晋的婉充容,如何应对这咄咄逼人的下马威。 宋晚凝面上的笑容淡了一分。 话语间带着一丝疲态,“姐姐教训的是。妹妹也时常惶恐不安。” “这几日天气转凉,前些日子膝盖才受的伤,又有些隐隐作痛,夜间总睡不安稳。” “陛下的恩典,于妹妹而言,是福分,也是责任重担。” “妹妹所求,不过事项在这永和宫安安静静养好身子,不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添乱。” “也不敢劳烦贵妃娘娘,和诸位姐们费心。” 她将自己放在一个需要休养,又无意争锋的位置上。 将“风头太盛”的指责,轻飘飘地推到了帝后角力和自身“伤痛”之上。 这番以退为进,将丽嫔那点子咄咄逼人的锋芒瞬间化解于无形。 一直安静品茶的周充容,轻轻犯下茶盏,声音柔柔:“妹妹这话说的,倒叫姐姐心疼了。” “身子要紧,陛下既然让你安心休养,妹妹便该好好保重才是。”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丽嫔姐姐一向心直口快,话虽直白了些,倒也是为妹妹着想。” “妹妹年轻,骤然得了这般大的恩宠,难免招人眼热。” “贵妃娘娘一向宽仁,对妹妹也是多有照拂之心,盼着妹妹能懂得收敛锋芒,徐徐图之。” “这深宫里,懂得惜福,又知进退,才能走得长远。” “妹妹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宋晚凝心中冷笑。 什么劳什子的“照拂”? 无非是警告她不要得意忘形,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乖乖听话罢了。 周充容此人,果然比丽嫔难缠得多。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她面上却适时流露出几分受教和感激神色,“周姐姐金玉良言,妹妹铭记在心。” “贵妃娘娘的恩德,妹妹自是时刻感念。” “妹妹定当谨守本分,在永和宫好好将养,不敢有半分逾越非分之想。” 丽嫔撇了撇嘴,还想说点什么。 却被周充容一个温和眼神制止。 她满意点头,“妹妹能如此想,贵妃娘娘知道了,定会欣慰的。” 目光扫过宋晚凝头上的镶宝石碧玺莲花簪,她又话里有话, “妹妹这永和宫,布置得雅致清幽,倒真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只是这新添的金玉之物,还有些是小国贡品,还需好生打理,可不能坏了两国情谊,莫要辜负陛下心意啊。” 宋晚凝含笑应下,“姐姐说的是。” 接下来的场面话,寡淡又客套。 丽嫔憋着一口气,不再言语。 周充容温言软语,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些低位嫔妃只说了一两句,秦衍至今未召她们侍寝,也不敢哭出声,只能盼着宋晚凝能在皇帝面前美言两句。 这场名为“贺喜”,实为敲打的拜访,在虚假的平和中,终于接近尾声。 丽嫔率先起身告辞,周充容紧随其后,其余人也纷纷起身行礼。 由莲心扶着,宋晚凝亲自将丽嫔和周充容送到殿门口。 礼仪周全,无可挑剔。 “恭送丽嫔姐姐,周充容姐姐。”她屈膝行礼,姿态柔顺。 “妹妹留步,好生休养。”周充容回头,笑容温婉依旧。 直到莺莺燕燕都消失在永和宫殿门外,宋晚凝才转身朝殿内走去。 殿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喧嚣彻底隔绝。 弄眉立刻上前,低声询问,“娘娘,可要换下这一身行头?怪沉的。” 宋晚凝摆摆手。 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端起案几上早已两头的茶水,也不嫌弃,轻轻啜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纷杂的思绪也沉淀下来。 “不必。” 她眉宇间浮起真实的疲惫。 “应付这些人,比应付陛下还要累上三分。” 一盏凉透的茶水见底。 手指无意识地在茶盏壁上轻轻摩挲。 叶贵妃,终于将目光投注到她身上了。 今日这一遭,无非是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即便今日应对暂时稳住了局面,将自己限定在了“安分养伤”的壳子里。 但这层保护,能维持多久? 她总要想法子应付的。 恍惚间,那夜密谈时,阿姐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凝儿,示弱非真弱,藏锋为敛芒。” “姜氏与叶氏,树大根深,此时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借力打力是为上策。” “若锋芒初露,遭叶氏惦记,则要再寻一刃。” “如今,白情柔再无法藏匿于人后。” “她便是那把现成的刀。” 第34章 真要论起来,她才是替身 柔仪殿。 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名贵的熏香,在殿中形成了又苦又甜的奇怪气味。 “砰——!” 一只白玉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深褐色的药汁流淌在光洁的青砖上。 “废物!都是废物!” 白情柔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胸口剧烈起伏。 那张平日里我见犹怜的寡淡脸蛋,此刻狰狞异常。 方才回禀永和宫消息的大宫女善琴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任由药汁在自己膝盖附近蜿蜒,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狐媚子!” 白情柔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入身下锦褥里。 “不过是个替身,也配与本宫平起平坐?!也配独掌一宫?!” 大宫女知棋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发颤,“娘娘息怒啊!您还怀着龙裔,万万不得动气,保重身子要紧……” “滚开!” 白情柔挥袖,将知棋拂开,眼中妒火燃烧: “本宫身怀龙裔又如何?陛下还不是转头去宠幸永和宫那个贱人!” “还给她晋位份,永和宫主位?她宋晚凝算个什么东西!” 越想越恨,越恨越想。 她心口堵得发慌。 宋晚凝那张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心机深沉的脸在她眼前不断闪现。 她最是知晓宋晚凝使的招数。 因为她亦是如此。 陛下受外戚与小皇爷桎梏已久,总是喜欢在后宫找点掌控感的。 可真的娇弱,又想要恩宠,哪能在后宫这豺狼环伺之地活下来? 只能耍尽心机。 她努力了多年,终于获得陛下几分垂青。 可宋晚凝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能越过那些熬了多年的嫔妃,一跃成为一宫主位? 就凭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神似,却比自己美艳精致得多的脸吗? 不! 陛下心里只有她白情柔! 宋晚凝不过是个趁虚而入,顶着自己影子上位的赝品! 一个用来刺激她,让她吃醋的工具罢了! 对,一定是这样! 陛下就是在用宋晚凝气她! 他还是对花生一事耿耿于怀…… 宠幸宋晚凝,就是要让她知道,这后宫之中,随时都有替代品! 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将白情柔淹没。 她绝不允许! 殿外骤然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白情柔一僵。 脸上的狰狞怨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硬是挤出几滴泪水,又将鬓边几缕发丝扯得凌乱了些。 “柔儿?” 秦衍踏入殿内。 便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抬眼瞧去,药碗碎片四溅,宫人跪了一地。 他眉头不由蹙起,“这是怎么了?谁惹爱妃生气了?” 声音关切。 “陛下……” 白情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没有起身行礼,只是微微撑起身子,朝着秦衍的方向伸出手。 秦衍几步上前,在她榻边坐下。 白情柔像只受了惊的雀儿,一头扑入他怀里。 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明黄龙袍前襟,肩膀轻轻耸动。 好一会儿,才发出压抑的呜咽。 “陛下……柔儿做噩梦了。梦见陛下厌弃了柔儿,不要柔儿了……” 秦衍轻拍后背,“真是个傻的。” “可别哭了,再哭下去,皇儿该以为下雨了。” “我不信……” 她仰起头,泪水沿着苍白细腻的脸颊滚滚滑落,杏眼中全是哀伤: “您可是心中还对柔儿有气?” “这才故意寻了和嫔妾有几分相似的婉充容,来气柔儿……” 说话间,她手指轻轻抚着秦衍胸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带着无声的引诱。 “您知道吗……柔儿的心好痛好痛……听到您不仅宠幸别人,还给了那么大的恩典……” “柔儿当真害怕极了,怕极了陛下再也不需要柔儿……” “怕那个和柔儿相像的人,终究取代了柔儿……” 白情柔泣不成声,身体在秦衍怀中微微颤抖。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唤起帝王深处对“真爱”的怜惜和保护欲。 秦衍被她问得一怔。 替身? 他低头望着怀中这张楚楚可怜的脸庞。 她曾是他梦中神女在凡尘的化身,是他倾注了最多柔情和保护的女子。 若真要论起来,柔儿才是替身…… 撇去脑中的胡思乱想,他收紧环抱着白情柔的手臂,声音带着点急切: “……莫要胡思乱想,柔儿才是朕心尖上的人!” 秦衍抬手,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珠,“至于宋氏……” “晋她位分,不过是安抚朝臣,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她父亲在朝中也算得力,她又刚受了皇后那边的委屈,朕总要给个交代。” “况且,她一个新人,又受了伤,给她个主位名分,让她安心养着,也省得再生事端,烦扰朕心。” “柔儿,你怀着皇儿最是紧要,切莫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劳神动气。” 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白青荣依旧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一副十分依赖他的模样。 她低低应了一声,“嗯……柔儿信陛下。柔儿只是太在乎陛下了……” 秦衍又温声软语地安慰了她几句,吩咐宫人重新煎药,好生伺候。 见白情柔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他才起身: “柔儿好生歇着,朕还有折子要批阅。” “恭送陛下。” 由着善琴搀扶,白情柔起身行礼,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直到那抹明黄彻底消失在殿门外。 殿门合拢的瞬间。 白情柔脸上的柔弱哀戚已然消失不见。 “知棋。” “奴婢在。” “永和宫那个贱人,不就是仗着膝盖受伤,才引得陛下垂怜吗?” “她那治膝盖的伤药,也该换换了。” 她眼中闪过狠戾, “既然她恬不知耻,趁着本宫有孕,用那双腿去引诱陛下……” “那本宫就让她,永远都站不起来!” 第35章 她不会拿百姓性命开玩笑 秦衍大步走出柔仪殿。 于德茂带着内侍无声地跟在身后。 方才柔嫔梨花带雨的控诉,和自己那番“安抚朝臣”的解释,言犹在耳。 替身? 他试图将昨夜永和宫中的宋晚凝,和柔仪殿中的白情柔重叠在一起。 硬要说像,只能说有两分神似。 可他最初被吸引,不也正是因为这份神似吗? 可昨夜…… 他脑中不由自主浮现,昨夜踏入永和宫时见到的那一幕。 暖融的琉璃灯光下,她背着他,歪着头,指尖捻着丝线,神情专注宁静。 墨发松松挽起,素衣单薄,侧影在烛光下勾勒出诱人的线条。 那一刻,她身上并没有柔嫔那种刻意带着钩子的媚态。 反而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感。 还有她指尖被绣花针扎破时的惊惶,如同闺阁少女被撞破心事时的羞窘。 真实得不像伪装。 以及后来的香艳…… 她在他身下,生涩又温顺的迎合,带着全然交付的信任姿态…… 一帧一帧画面,悄然占据秦衍的心头。 他心中那个完美的“神女凡尘”形象,隐隐出现了裂痕。 宋晚凝,似乎不仅仅是“像”。 她身上,有着白情柔没有的东西。 或者说, 白情柔身上曾经让他深深迷恋的特质,在日复一日的索取和掌控中,渐渐变得模糊…… 此念头一出,连秦衍自己都惊颤了一瞬。 他烦躁地甩了甩脑袋。 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动摇。 “不过是几分新鲜感罢了。柔儿才是朕心之所系,无人可比。” 秦衍喃喃道。 他脚步更快了些。 试图用政务来麻痹烦乱的心。 于德茂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将帝王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烦躁和恍惚尽收眼底。 他心中微微一动,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婉充容,以后必定不止于此…… …… 日头西斜,天际被染成一片橘红。 永和宫苑内,几株晚桂开到了尾声,香气淡得几不可闻。 莲心轻手轻脚地点燃了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暮色带来的微凉。 宋晚凝坐在书案前,正提笔,欲继续画上次未完成的墨兰图。 膝盖的伤口,总在即将入夜的时刻,隐隐钝痛。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弄眉几乎是小跑着进来,手中捧着个巴掌大小的乌木小盒,平日里沉稳的脸上带着凝重。 “娘娘,”弄眉连喘好几回,才顺了气,“侯府刚寻人递进来的,十万火急!” 宋晚凝接过盒子。 盒子没有锁,只在侧面有个不起眼的卡扣。 手指轻轻一拨,盒盖无声滑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叠得极小的素色丝绢,绢角处还沾了点尘土。 她取出丝绢展开。 上面寥寥数行蝇头小楷,墨迹极淡: 【城西东三巷尾旧宅,夜有异响,疑重物搬运。生面孔增多,似有北地口音。迹象愈急,恐在旦夕。】 薄薄的丝绢被攥紧,指甲嵌入掌心。 来了! 比她预想中的更快! 前世那场突发的“天火”惨剧,不出意外,就要在今明两夜“上演”了! “弄眉。” “奴婢在。” “立刻去找阿姐,马上传信给父亲!” 宋晚凝面色凝重,“让他的人,找韩兆旧属,联系五城兵马司可信之人,盯死城西东三巷尾那处旧宅,尤其是堆放柴草之处。” “一旦听到夜间连续三声异响,或见到火光初起。” “立刻以最快速度疏散城西所有人家,同时围堵那处旧宅,务必抓个现行!” “务必要救下城西所有人家,其中那赵氏和她的幼子,一定要救下并且妥善安置,绝不能让他们有半点闪失!” 眼中寒芒闪过,她补充道: “再提醒父亲,那些人绝非普通盗匪,必有兵刃在身,极有可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让咱们的人务必小心,救人为重,自个性命也同样重要。若真要有伤亡,务必将动静闹大,侯府也需厚恤其家!” “快去送信!” “是!奴婢明白,这就去办!”弄眉点头。 知晓宋晚凝不会怪罪,也不再行礼,匆匆消失在了暮色里。 殿内只剩下宋晚凝一人。 那素绢被她递到烛火边,顷刻成了灰烬,和烛泪融为一体。 上一世,城西这无妄之灾来得太急太凶。 熊熊烈焰吞噬了数十户民宅,无辜百姓葬身火海,其中就包括了那赵氏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而那赵氏和幼子,正是小于公公逝世大哥托付给他的寡嫂,和于家最后的血脉。 小于公公痛失至亲,精神恍惚,偷着给寡嫂小侄烧黄纸。 最终落得个乱棍打死的悲惨结局。 希望来得及吧。 上一世,灾后流言四起。 有心之人将这“天火”怪罪于“陛下不慈,天降神罚”,矛头直指秦衍。 而后风向又诡异逆转,各种“蛛丝马迹”被有心人挖出。 隐隐指向当时正在北境浴血奋战的小皇爷秦铮,暗示是他命人纵火。 意图扰乱京城,动摇国本。 宋晚凝当然知道秦铮的手还没长到这个地步。 他虽手握重兵,性情阴鸷狠辣,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就伤害百姓。 劫掠边民,是物资紧缺时的下下之策。 看着比上一世提前不少的时间点,北境那边战况必定已发生了巨大扭转。 秦铮怕是要彻底击垮女真主力,收复北境失地了。 这才逼得盘踞北地的女真残部狗急跳墙,兵行险招! 女真此计,便是要利用秦衍骨子里的多疑。 只要秦衍信了这“天火”与秦铮有关的谣言,哪怕只有一丝动摇。 以他凉薄寡恩的性子,必定会对秦铮心生芥蒂,甚至可能寻机治罪。 对有功之臣治罪,定然会寒了臣子的心。 更有甚者,秦铮那忍不了一丝委屈的性子,若真揭竿而起…… 届时,朝中支柱倾轧,君臣离心,大雍内部生乱。 女真残部便能趁虚而入,或卷土重来,或攫取更大谈判利益。 她眼中寒光凛冽。 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怒意。 她虽恨秦衍入骨,更乐见秦衍和秦铮这对叔侄反目成仇,为自己和阿姐前世血仇添一把火。 可这大雍, 是阿姐挖空心思建设的大雍! 是阿姐死前仍然心心念念的大雍! 况且,她宋晚凝,也从未想过要以整个大雍朝的安稳,和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去报前世仇! 这一世,若女真敢行此恶毒之计, 她和阿姐,定要让他们付出千百倍代价! 第36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弄眉将乌木小盒重新送到雨花阁,便要离去。 雪信垂首侍立在角落,目光却跟着弄眉,飘向永和宫的方向。 白日里,她借着要去看弄眉的由头,眼睁睁瞧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内务府副总管王德海,对着婉充容那副谄媚又卑躬屈膝。 一路走回雨花阁,路上都是些婉充容恩宠无双的闲言碎语…… 桩桩件件,都像针一般扎在她心头。 凭什么? 她雪信服侍的主子,是宋家嫡长女,永和宫那份荣耀,本该属于宋时薇! 偏生宋时薇还是个蠢的,侍寝当夜惹恼了陛下,事后也不曾想过要去挽回圣宠。 只剩下她一个干着急。 宋时薇若不爬上去,她雪信如何才能出人头地? 既然宋时薇不争气,那她便去寻个争气的主子! 十五那日一过,想必皇后娘娘定是恨极了宋晚凝。 恰巧,那日看皇后赏赐给宋晚凝的红玛瑙手钏,她发现了其中端倪。 若是自己能够搭上皇后那条线,哪怕只是凤仪宫一个不起眼的小管事,日后也定能寻到更好的前程! 不必再跟着自家主子在这雨花阁里蹉跎岁月,看人脸色! 若是更大胆些,成为后宫嫔妃也未必不可能! 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她悄悄挪了脚步离开雨花阁,贴着墙根,从袖中摸出一枚水头普通的玉环禁步。 那是她近日打扫时偷偷藏起来的。 凤仪宫看守侧门的小福子,在她蓄意引诱之下,对她起了心思,想让她与他对食。 她要去告诉他,只要他能帮自己递个话给凤仪宫说得上话的人。 她什么都愿意! 就在雪信欲往凤仪宫方向前行时,异变陡生。 一股源自五脏六腑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爆发,仿佛千万只毒虫啃噬她的内脏,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痛中扭曲。 她眼前一黑,身子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 难道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被宋时薇下了毒?!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眼前金星乱冒,视野模糊一片。 雪信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只能任由疼痛在身上肆意蔓延。 一盏茶后,情况才逐渐转好。 她踉跄着起身,眼中怨毒闪过。 宋时薇,你自己想要在这后宫发烂发臭便罢了,还不许手下人另谋出路,这是什么道理! 原本尚未下定的决心,此刻更坚定了。 它要告发宋晚凝! 告发她早就知道那红玛瑙手钏有问题! 只要皇后娘娘知道了,定然会赏识自己! 再加上她制香的手艺…… 雪信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凤仪宫走去。 却没注意到,宫道另一端的另一道身影。 弄眉步履匆匆,心中仍记挂着城西之事,只想快些回到玉芙轩。 抬头却发现了前方不远处蹒跚而行的身影。 是雪信。 这么晚了,她这是要去哪里? 瞧着那方向,分明是凤仪宫! 弄眉心中一沉,脚步瞬间顿住。 躲在墙角,她看着雪信一副决绝姿态,瞬间手脚冰凉。 这一看,便知不是去给薇贵人办事的。 凤仪宫中,也没有什么玩得好的宫女太监,即便有,也不会这么晚去寻人家。 那便只有…… 背主! 不可能! 她和妹妹,从小便受着永宁侯府的供养长大,能来后宫为主子效劳,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又怎么会…… 她不信! 弄眉跟着那道身影,一点点到了凤仪宫前。 她僵在原地。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指甲嵌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该怎么办? 告诉主子? 那雪信……还有活路吗? 可不告诉,万一雪信真做出背主之事,连累整个永宁侯府,她又该如何自处?! 弄眉心中慌得不行,却不敢再耽搁下去,回了玉芙轩。 …… 凤仪宫内。 鎏金仙鹤烛台上的龙凤烛燃得正旺。 跳跃的火光将皇后姜氏那张失去血色的脸,照的忽明忽暗。 她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陛下可来看过本宫?” 大宫女兰萃不敢说话。 自十五那日,陛下怒而离开,皇后便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凤仪宫上下乱作一团。 兰絮派人去给陛下递信儿,却只得到一句: “有病便去请太医!朕不会治病。” “娘娘您醒了!” 兰絮端着温热的安神汤进来,声音中都是心疼,“您多少先用些,身子要紧。” 见两人都避而不答,姜氏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陛下竟无情至此吗…… 她贵为一国之后,身体抱恙时,却连丈夫一句关心都得不到…… 她抬起布满红丝的眼,凄然一笑,“身子要紧?” “本宫的脸面和尊严,都被宋氏那个贱婢踩进了泥里……本宫还要这身子做什么?” “本宫是他的发妻啊……为了一个贱婢……为了一个病秧子……” 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剧烈的呛咳,咳得她眼泪直流,肩背都在颤抖。 兰絮慌忙放下药碗。 上前一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支撑着姜氏摇摇欲坠的身体。 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兰絮声音里带着哽咽:“娘娘息怒,息怒啊!” “奴婢知晓的,奴婢知晓您委屈,奴婢的心也跟着您一起疼啊!”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重凤体啊!” 兰絮扶着姜氏慢慢靠在床头,拿起锦帕,心疼地擦拭她眼角泪水,“娘娘,您听奴婢一句劝,小不忍则乱大谋!” “陛下正在气头上,那婉充容如今风头正盛,她背后的永宁侯府又刚立新功……” “此时再动她,只会火上浇油,更损娘娘贤德清誉!” 兰絮忍着腕上的疼痛,继续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柔仪殿那位!” “柔嫔被陛下秘密呵护了那么久,如今突然爆出怀了龙嗣。” “婉充容又如此突然得了宠爱,引得您对婉充容频频出手,和陛下闹得不快,岂不是正中了柔仪殿那位的下怀?” “娘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柔嫔……”皇后喃喃念着。 是啊。 宋晚凝再得宠,不过是个根基浅薄的,晋了充容又如何? 没有子嗣,终究是空中楼阁! 可柔嫔不同。 她肚子里可是实打实地揣着一个…… 兰絮凑到皇后耳边,“只要除掉那个祸胎,断了柔嫔指望,一个婉充容,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 “陛下……陛下总会有清醒的一天!” 皇后伏在兰絮肩头,泪水浸湿了布料。 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了血腥味,才将几欲冲出体内的怨恨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凤眸中只剩下一片灰败:“传本宫懿旨。” “本宫凤体违和,需静养。即日起,免了晨昏定省,闭宫谢客。” 蜷起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留下几个带血的月牙印痕。 忍? 她姜明华能忍。 但这份屈辱,她记下了。 白情柔,宋晚凝…… 你们,都给本宫等着! 第37章 不择手段也没关系 梆子已敲过两更。 贴着宫墙,雪信心如擂鼓。 凤仪宫翘起的飞檐已在视线尽头,鎏金鸱吻在宫灯微光下仍是金灿灿的。 只要再穿过这条宫道…… 刚准备抬脚继续往前走。 一只粗粝大手从身后猛地捂住她的嘴,浓重的汗味和说不清的酸腐气瞬间灌入鼻腔。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另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就箍住了她的腰。 整个人被拖离地面,雪信被迅速拽进旁边的假山缝隙中。 “唔!唔唔!” 雪信拼命挣扎,双腿乱蹬,绣鞋踢掉了也浑然不觉。 心中一阵慌乱。 她是不是被雨花阁的人发现了…… “闭嘴!” 老婆子压低声音开口,语气中满是嫌恶,“背主忘恩的东西,还敢嚷嚷!” 假山阴影里。 藏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粗壮婆子,利落地将雪信捆了个结实,往嘴里塞了团破布。 雪信发髻散乱,别在头发上的珠花掉落在地,被婆子无情踩踏。 原本充满算计的杏眼中,如今只剩下惊恐和绝望。 泪水和口涎糊了满脸。 藏春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声音比数九寒天里的冰凌还要冷上三分: “想攀高枝儿,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带走。” 雨花阁只点了一盏孤灯。 原本烧了半截的蜡烛,如今只有指节一般高。 光线昏黄,将宋时薇的投在墙上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坐在正厅主位上。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细弱的“哒哒”声。 “吱呀——” 一声轻响,殿门被打开。 藏春走了进来,低声回禀:“小主,人带回来了。” 宋时薇抬眼。 雪信被扔到她面前,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静静打量。 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得让人发毛。 雪信被她看得汗毛倒竖。 眼泪鼻涕僵硬地挂在脸上,一路上想了许久的求情言辞全都忘了。 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良久。 宋时薇轻轻笑了一声。 她起身,踱步向前,直至停在雪信面前。 在雪信惊骇的目光中,宋时薇弯下腰,亲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甚至动作轻柔的,替她捋了捋额前被冷汗打湿的凌乱碎发。 “想去皇后那儿?” 宋时薇声音温和得出奇,“本主可以成全你。” 雪信僵在原地,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宋时薇的反应并不在她意料之内。 她不应该暴怒吗?! 不该立刻将她打杀,或者让人把她丢去慎刑司吗?! 她可不觉得,宋时薇会良善到,对她投奔皇后一事轻轻放下。 果然。 耳畔温热气息拂过。 “不过……不是这样灰头土脸地,以背主罪奴的身份去。” 宋时薇直起身。 睨着眼前吓到几欲翻白眼昏死过去的雪信。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脑中飞快成型。 皇后如今恨透了凝儿,连带着对整个永宁侯府都无好感。 自身又因十五那日之事威信受损,急需找回场子和抓手。 近日朝堂上,姜相底下门生反复弹劾父亲。 说父亲花天酒地,疑似贪墨忠义捐款项。 永宁侯府的人被时刻盯着,但凡多买一件首饰,多订一份好些的酒席,都被弹劾。 想必,其中也少不了皇后姜氏的手笔。 而她这个被陛下厌弃,又被得宠妹妹“欺压”的嫡姐,若此刻主动“投诚”, 献上被妹妹“利诱背主”的宫女,诉一番委屈和野心, 再加之初入宫时那场“姐妹阋墙”的大戏,之后时不时传出的姐妹不和的传言…… 皇后会不动心吗? 她现在,可是急需要一把能插入永和宫的好掌控的刀! 而一旦她被皇后收入麾下,永宁侯府如今的处境肯定能够得到改善。 至少,姜相门下的,不会大规模弹劾父亲了。 这或许正是自己打通晋升通道,得以近距离“侍奉天颜”,施展后续计划的机会。 蛰伏太久了,也该动一动了。 “藏春,”宋时薇淡淡吩咐,“带下去好生‘照看’着,别让人死了。” “本主明日,要带她去给皇后娘娘送一份‘大礼’。” 藏春心领神会,示意婆子将几乎瘫软的雪信拖了下去。 殿内重归寂静。 宋时薇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容颜,手掌轻轻抚摸脸颊。 这张和白情柔有几分相似的脸,终究还是要用上了。 她自诩腹有点墨,有些不屑仅用一张脸争宠。 前世,她虽选了会驻颜术的弄眉,也是知晓秦衍钟爱好颜色,想用一张脸作为敲门砖。 而后,则是用自己的才能帮助秦衍,帮助大雍。 她以为这样能施展一腔抱负,弥补女子不能入朝的遗憾。 可后宫,是不需要有才女存在的。 所以最终,她脸也没了,也彻底沦为了秦衍成为“民君”,成就“大雍盛世”的工具。 重活一世,她懂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也没有关系。 前世大雍的强盛,已能证明她的策略可行,那只要落实她的策略, 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在此之前,这后宫中的障碍,还得一一除去。 …… 弄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永和宫的。 只觉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雪信那双怨毒又不甘的眼睛,和蹒跚走向凤仪宫决绝的背影。 她与雪信是亲姐妹,一同受侯府恩养,一同受训,一同入宫。 两位主子待下面的人都是极好的。 她想不明白,雪信怎么会走到背主这一步? “弄眉妹妹,你回来了?” 莲心迎上来,脸上带着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意,“娘娘方才还问起你呢!雨花阁那边的信儿可带到了?” 弄眉回神,脸色有些苍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带……带到了。薇小主得了信儿,便让藏春姐姐立刻去送了,还请娘娘安心。” 她顿了顿,下意识避开莲心的目光,“我……我有些头晕,许是吹了风。” “今晚……今晚能否劳烦莲心姐姐替我值夜?我想回去歇歇。” 莲心抬手贴着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妹妹脸色是有些不好,快去歇着吧,这儿还有我呢。” 弄眉胡乱点了点头,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卸了力,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办? 告发雪信? 那雪信,必死无疑! 可隐瞒不报,若雪信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第38章 她需要这个机会 弄眉不敢想后果。 一夜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次日上午。 内务府副总管王德海,又亲自领着两名宫女和两名小太监,来到了永和宫正殿。 四人规规矩矩下跪行礼,口称给婉充容娘娘请安。 宋晚凝端坐主位,一身松霜绿宫装,发髻上的嵌宝石碧玺莲花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目光平和地扫过下方跪着的四人。 在掠过其中一名宫女时,停顿了一瞬。 莲心一番言语敲打过后,她这才开口: “都起来吧。往后在永和宫当差,谨守本分,尽心做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谢娘娘恩典!” 四人叩首谢恩。 王德海在一旁满脸堆笑,眼尖地发现了宋晚凝的视线在宫女身上多停了一瞬。 他上前一步指着那名宫女: “婉娘娘,这位是新拨来的宫女秋菱,略通些医理,手脚也勤快,正可帮着娘娘调理膝伤。” “哦?”宋晚凝看向秋菱,“本宫瞧你有些眼熟。” 秋菱磕了个头,恭谨回话:“回娘娘,奴婢先前在太医署当值,曾奉命来为娘娘换过药。” “蒙内务府提拔,如今有幸能侍奉在娘娘左右,定当尽心竭力。” “原是你。” 宋晚凝露出一抹恍然浅笑,“本宫记得,事后还和莲心夸你手法轻柔娴熟呢。” “既然通晓医理,日后本宫这膝盖上的伤,便劳你多费心了。” “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当娘娘‘劳费’二字。”秋菱低下头,姿态谦卑。 无人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柔仪殿的善琴姐姐答应过她,只要办好这桩差事,盯着婉充容娘娘的伤势,尤其是用药。 柔嫔娘娘大度,便能放过她在柔仪殿偷窃珠宝的妹妹,并让妹妹成为二等宫女。 甚至连她也能调去柔仪殿,和妹妹也能团聚。 她只有妹妹一个亲人了…… 她需要这个机会。 安置好新人,宋晚凝挥退了旁人,只留下了弄眉。 自今日弄眉出现,便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是有了心事。 “弄眉,” 她声音放柔了些,带着关切,“你昨夜回来便说身子不适,今日本宫瞧你,气色仍是不好。” “可是哪里不舒服?还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弄眉心头一颤,原本就压不下的愧疚感升腾而起。 娘娘待她如此信任体贴,可她却…… 弄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深深埋下,“奴婢……奴婢没事,劳娘娘挂心了。” “只是……只是昨夜去雨花阁送信时,瞧见雪信她……她脸色极差,像是病了,路都走不稳……” “她是奴婢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心里实在是担心……” 话半真半假,却像钝刀般,一刀一刀将她的良心割得鲜血淋漓。 宋晚凝静静看了她片刻,心中了然。 雪信想必是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催动了体内的蛊。 她没有点破,而是起身亲自将弄眉扶起,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铜钥,放入弄眉掌中。 “本宫的私库钥匙你拿着。” “需要什么药材,或是想给她送些什么补品,只管去取,不必来回本宫,本宫信你。” 她顿了顿,又道,“既然担心,光想着也无用。” “新来的秋菱既通医理,便让她随你去一趟雨花阁,给雪信瞧瞧病。” “若是病情严重,也好及时诊治。” 弄眉握着冰凉的铜钥,只觉得烫手无比。 娘娘待她如此体贴入微,知道她担心雪信,甚至信任到直接将私库钥匙塞给她,任由她取用。 可她却…… 她眼眶倏地红了。 “娘娘……奴婢……奴婢……” “去吧。” 宋晚凝拍拍她的手背,笑容温婉,“姐妹之间,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看过了,你也好安心。” 弄眉含着泪,不敢再看宋晚凝的眼睛,匆匆行礼退下。 带着宫女秋菱去雨花阁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之上。 娘娘托底的信任太过沉重。 压得她喘不过气。 关于雪信背主的真相,在喉头间翻滚,几次都呼之欲出。 却终究被亲情和不忍死死堵住,化作无声的煎熬。 当然,受煎熬的,还有一人。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扔下手中朱笔,秦衍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奏折堆积如山,北境虽暂缓粮饷之急,秦铮一路高歌猛进,捷报频传,声势日隆,带来的隐忧反而更甚。 加之今日弹劾以各种理由弹劾永宁侯的折子越来越多,起初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可折子愈发多了起来,直搅得他心烦意乱,头疼欲裂。 此刻,他格外怀念那种被淡淡馨香包裹,在空灵哼唱中进入梦乡的安宁。 他脱口吩咐:“于德茂,传婉充容……” 话一说出口,秦衍自己都愣了一瞬。 于德茂连忙躬身,小心提醒:“陛下,婉充容娘娘膝伤未愈。” “白日里太医院才来回过话,言及伤势虽有好转,于子嗣无碍,但仍需静养,切忌久站劳累,以免再落下病根。” 秦衍皱眉。 眼前闪过那日金砖上暗红血迹,和承欢之夜无意碰到膝盖时她深深蹙起的眉。 心里那点微妙的愧疚和怜惜又被勾了起来。 那夜侍寝太过顺利,他确实忘了这茬。 “罢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烦躁,“点上前几日婉充容送来的安神香吧。再将她留下的香包找出来,置于榻边。” 于德茂应声,手脚麻利地照办。 淡淡幽香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却丝毫无法抚平秦衍心头的躁郁。 这香气,终究不及那人在身旁时令人安心。 他揉着额角,沉吟片刻,“明日午后若是得空,便摆驾永和宫。朕去看看她的伤。” “是,奴才记下了。” 秦衍闭眼,调整气息,准备继续批阅奏折。 殿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太监来不及通报,直直闯了进来,神色慌张: “启禀陛下,城西急报!” 秦衍心中暗道不好,“说。” “今夜城西东三巷尾一处废弃旧宅突发火情,火势蹊跷,且附近发现有可疑人影聚集,似有北地口音。” “幸得永宁候昨夜……昨夜恰巧与友人在附近花楼小聚,被永宁侯夫人上门闹事……这……这才发现附近喧哗……” “永宁侯立即派人协同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兵士,及时疏散周边百姓。并当场擒获数名纵火匪徒,现已押送大理寺!” “永宁侯与永宁侯夫人不慎被飞溅火星灼伤,已回府诊治!” 第39章 赏黄金藤条一根 秦衍倏然起身,“永宁侯昨夜又去花楼喝酒了?” 小太监头垂得更低:“是……听闻是为商讨‘忠义捐’后续采买运送的细节,与几位京中商贾……” “商讨细节?” 他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听及嗤笑一声,“好一个商讨细节!” “他就非要选那等莺歌燕语,酒色熏天的地方不可吗?!” 这个宋云赫! 他自己当真不知朝堂中,每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有多少道奏章弹劾他行事荒唐。 甚至影射他借“忠义捐”之名中饱私囊吗? 那“忠义捐”的主意确实巧妙,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自己也因此力排众议,给他升了爵位。 可这厮竟如此不知收敛! 谈正事偏生要选花楼这些个腌臜地方,是怕生怕言官的笔不够犀利,还是觉得他这个皇帝的信任可以无限透支?! 只是…… 秦衍脚步一顿。 京中花楼林立,城东也有不少,何处不可? 他宋云赫怎就会那么巧,偏偏出现在城西那家不算出名的“凝香馆”? 他那传闻中泼辣善妒的夫人叶氏,又“恰好”得了消息,带了会武的家丁精准摸过去抓人? 这巧合,未免也太过刻意了些。 不对! 如今京畿防务森严,尤其北境战事未平,入京关卡严查户籍路引,盘问细致。 那些带着北地口音的纵火匪徒,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京城,还潜伏了不止一日? 能在城西错综复杂的巷弄里寻到那处旧宅,还提前准备了纵火之物,绝非一朝一夕能办到,定然在京中潜伏有些时日了…… 城西百姓居多,真在夜间让这场火烧起来,定然是死伤无数! 到时,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若不是宋云赫与叶氏误打误撞的抓奸闹剧,阴差阳错地撞破了匪徒的行迹,引得巡城卫兵及时赶到…… 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后怕混着疑虑涌上心头。 宋云赫此举,到底是忠君体国,恰逢其会,还是另有所图,甚至……自导自演? 但无论如何,眼下他确实化解了一场危机,功大于过。 于情于理,都必须嘉奖慰问,以安人心,也做给天下人看。 只是…… 先前因“忠义捐”一事,他已给宋云赫升了爵位。 若因此再嘉奖,不说宋云赫会成为众矢之的,遭人妒恨。 就是这御案之上,怕是也得被弹劾宋云赫的折子彻底淹没。 那些清流御史的唾沫性子,都能把他淹了。 有了! 秦衍眼中精光一闪,有了主意。 他停下脚步,转向缩成一团的小太监,声音威严却带着一丝玩味: “传朕口谕:永宁侯夫人叶氏,教夫有方,于国有功。特赏——” 他刻意顿了顿,“黄金藤条一根,锦缎五十匹,以示嘉慰。” 小太监不可置信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黄金……藤条? 这是赏赐…… 还是羞辱? 秦衍无视小太监的失态,继续道:“再让太医署派一位院判,即刻到永宁侯府,为永宁侯与叶氏看诊。” “尤其让永宁侯好好‘养伤’,这几日便不必上朝了。” “另,命大理寺卿亲自督办,连夜审讯擒获的纵火匪徒,朕要尽快知道是谁指使的!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嗻!”小太监恭敬应声,倒退着快步离去。 殿内一时寂静。 于德茂趁着陛下负手凝思之际,朝殿外角落侍立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手指轻轻勾了勾。 小内侍会意,悄步退了出去。 不多时,小于公公便被悄无声息地引到殿外廊下僻静处。 于德茂借口查看宫灯,快步走了过去。 “干爹,您找我?” 小于公公正值夜结束,面上带着倦容。 于德茂一把将他拉到更暗的阴影中,压低的声音中都是急促: “刚得的消息,城西东三巷那头,今夜出了大事!永宁侯撞破匪人纵火,出现伤亡,陛下震怒,已命大理寺严查!” 小于公公闻言,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城西东三巷…… 他嫂子和侄子就住在那儿! 他下意识地就像往外冲。 “站住!你这蠢小子!” 于德茂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往他额上就是一个爆栗: “听着,现在马上会内务府,找个‘出宫采买’的由头,出宫一趟!” “不是让你回家,是去看看。机灵点儿,千万别暴露了行迹,更别主动去打探什么。” “确认无事就赶紧回来,快去吧!” “哎!哎!多谢干爹提点!” 小于公公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着。 也顾不得疲惫,转身就朝内务府小跑而去,背影仓皇。 于德茂看着他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深吸了口气,整理好衣袍,又恢复了往日沉稳莫测的御前总管模样。 悄无声息回到殿内,抬头便见陛下又坐在了御案前,他没有多言解释,重新侍立在原来的阴影中。 秦衍却再无心思处理政务。 推开窗,任由夜风将自己吹得脑袋清明。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京城,比他想象中的要不太平。 北境势力竟能如此轻易渗透进来,难保其他势力,没有在京中埋下暗线。 至于宋云赫…… 秦衍眯起了眼。 若说他毫无才能,偏偏能想出“忠义捐”这等奇策; 若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这流连花丛,又喜惹是生非的陋习,又实在令人头疼。 罢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 贪花好色,惧内如虎……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软肋”。 一个有软肋有弱点的臣子,他用着,才能更放心,不是吗? 只是这放心,能有几分,能持续多久。 还有待考究。 第40章 真是蠢得别致 翌日清晨。 天色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散尽。 凤仪宫朱红宫门紧闭,只有两个当值的小太监垂手侍立。 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宫道尽头。 是薇贵人宋时薇。 宋时薇未施粉黛,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杏黄色宫装,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根素金簪子。 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嘴唇干燥起皮,一副饱受磋磨的模样。 她一步步走来,脚步虚浮踉跄。 离凤仪宫殿门尚有十余丈远时,她跪了下去,一步一叩首。 用最卑微虔诚的姿态,向着凤仪宫门前挪去。 额头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 不过几下,光洁额头上就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隐隐渗出血丝。 值守太监何时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拦还是该报。 宋时薇终于挪到了凤仪宫门前。 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藏春,这才敢上前,颤抖着伸手想要搀扶她起身。 宋时薇却一把推开藏春的手,借着力道,又直挺挺跪了下去。 “罪妾宋氏时薇,求见皇后娘娘!” 宋时薇声音哽咽,却努力拔高,力争能够穿透宫门: “罪妾无能,管教无方,致使身边宫婢心生妄念,竟欲行背主求荣之事,罪该万死!” 守卫宫门的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宋时薇仿若未觉,继续声泪俱下的控诉。 字字句句,却精准地往皇后此刻心中最痛处戳: “罪妾自知愚钝,昔日殿前失仪,早已失却圣心,本不该有半分痴心妄想!” “只求在这雨花阁中安静度日,了此残生……” “可罪妾那妹妹婉充容,自获得圣宠,晋位永和宫主位后,便……便屡屡相逼!” “讥讽罪妾无能,嘲笑罪妾失宠,甚至……甚至暗示内务府的宫人克扣雨花阁的分例……” “冬日炭火不足,夏日冰例全无……” 她哭得肩膀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罪妾百口莫辩,终日惶恐不安,如履薄冰……” “这起子背主的奴婢,定是见罪妾失势,永和宫势大,又被婉充容许以重利,或是被其胁迫,这才鬼迷心窍,生出这背主之心!” “罪妾察觉后,已是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就怕……就怕哪一天夜里,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连个申冤的地方都没有!” “思来想去,这后宫之中,唯有皇后娘娘您公正严明,仁厚慈爱!” 她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青石板上: “罪妾今日冒死前来,一是向娘娘请罪,罪妾管教不善,致使宫闱生乱,愿领娘娘任何责罚,绝无怨言!” “二是恳求娘娘垂怜!” 她再次重重叩首,“求娘娘看在宋家满门忠君体国的份上,给罪妾一份庇护,给罪妾一个侍奉天颜,为家族略尽绵力的机会吧!” “罪妾愿为娘娘当牛做马,以报娘娘恩德!” 凄楚的哭声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 宋时薇将一个被得宠便露出“小人嘴脸”的妹妹欺压,走投无路,只能向中宫寻求庇护的可怜姐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按照她刚入宫请安时,就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当着众嫔妃的面就对宋晚凝犀利出声, 今日她在这凤仪宫殿门前这状似走投无路,而选择破釜沉舟的举动,便显得顺理成章,毫不突兀了。 想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才忍无可忍。 凤仪宫内。 早有机灵的宫女将宫门外情形,一字不落地回禀了进去。 皇后姜氏正端坐在妆匮前,对镜描眉。 听着小宫女的回禀,手上动作一顿。 镜中,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原本积郁的阴霾逐渐散去,露出了这两日以来的第一分笑意,更多的是嘲讽。 宋时薇? 那个在初次侍寝之夜,因为睡得香甜而被陛下厌弃的蠢笨女人,也敢来投诚,寻求她的庇护? 还自以为聪明地带了个“背主”的宫女,来做投名状。 当真是蠢得别致。 不过…… 姜氏放下眉笔。 这后宫里头,有时候,蠢一点,反而让人放心。 再者,宋时薇控诉的,正是那个十五夜抢走陛下的亲妹妹婉充容! “让她在外头跪着,不必理会。” “是,娘娘。”宫女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下。 皇后重新拿起眉笔,仔细描画着那对凤目之眉,嘴角噙着笑。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她倒要看看,这宋时薇,到底是真蠢到了家,还是和她玩一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 宋时薇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方才等来凤仪宫打开宫门,却并非皇后身边的兰絮姑姑。 小宫女走到宋时薇面前,规矩地行了个礼: “薇贵人,我家娘娘头风犯了,夜间便睡得不安稳,到方才好不容易才睡下。” “还请薇贵人体恤娘娘一二,莫要再在凤仪宫门前喧哗了。” 宋时薇抬起狼狈的脸,苦笑一瞬。 藏春连忙上前,给小宫女塞了荷包,“多谢姐姐提点。奴婢这边带着薇小主回去。” 两道身影搀扶着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小宫女却没有回到凤仪宫内,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晨雾全散了去,阳光正好。 永和宫主殿内。 宋晚凝正由着莲心伺候着梳妆。 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娇媚脸庞,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 昨夜永宁侯府便没有再传消息回来。 也不知父亲母亲是否进展顺利…… “娘娘,昨夜可是想着城西的事了?” 莲心细心,察觉她神色倦怠,手下动作放得更轻,将墨发妥帖地绾成发髻后,便为她轻揉太阳穴。 “无妨。” 宋晚凝闭上眼,声音轻缓,“只是想着父亲母亲受了惊,心中难免记挂。” 再有,昨晚安排实乃急策,瞧着多少是“巧”了些。 按照秦衍那多疑性子,定然生疑。 这一步,走得险,却不得不走。 莲心正要宽慰,殿外隐约传来些许嘈杂声,听不真切。 弄眉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脸色仍有些不自然。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小几上,低声道:“娘娘,该用药了。” “外面何事喧哗?” 弄眉垂下头,“奴婢……奴婢听得不甚清楚,许是各宫开始走动了吧。” 宋晚凝不再多问,安静地喝着苦涩药汁。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进来,在莲心耳边低语几句。 莲心脸色微变,挥退了小太监,上前一步: “娘娘,雨花阁那边……薇小主跪到凤仪宫门口去了,已有一个时辰,一步一叩首,额角都见了血,口口声声要求见皇后娘娘。” 宋晚凝执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拿起帕子沾了沾唇角。 阿姐行动了。 第41章 深宫之中,情义是最奢侈的东西 阿姐行动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皇后此刻正因十五那夜的事威望受损,如今闭门谢客,连惯常喜欢宣誓中宫威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支招。 即便是听了那“高人”的话,心中也是多有不忿的。 阿姐以这般惨烈卑微的姿态直闯凤仪宫,控诉的还是下了她面子的“婉充容”。 正中皇后下怀。 只是…… 苦了阿姐。 那般清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青石砖上,以额叩地,演绎出走投无路的戏码。 心头如同细针密密麻麻扎过,泛起细密的疼。 这前世血仇,深宫之路,终究是要踩着荆棘,染着血泪,才能淌过去。 平复好心情后,宋晚凝开口:“由她去吧。” 她抬眸看向弄眉,“弄眉,今日可是要去雨花阁给雪信瞧瞧?” “看这时辰,阿姐应该也在雨花阁了。” 弄眉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最终只低低应了声“是”,行礼退下。 脚步略显虚浮,背影透着几分惶然。 宋晚凝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复又垂下,继续由着莲心替她按揉。 弄眉向来是个重情义的,这点宋晚凝再清楚不过。 上一世,阿姐都已经被秦衍那狗男人打入冷宫,她偏生还要跟着去冷宫侍奉。 却不想阿姐哪是去冷宫? 是去给白情柔那个老女人当驻颜丹材料去了,给狗男人当提供朝堂政见的工具去了。 可她还是没有放弃,这一找便是一辈子。 最终落得个被推入枯井的下场。 只是这深宫之中,情义往往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更遑论亲情了。 只是这亲情一关,当真难过啊。 宋晚凝在心中轻叹一声,不再多想。 弄眉领着秋菱出了永和宫。 宫道旁的红墙高耸,遮住了大半阳光,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光带。 宫道旁的洒扫宫女太监,一见到她俩便窃窃私语,眼神还时不时往她们身上瞟。 一见弄眉过来,便立刻噤了声四散开来,装作忙碌的样子。 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却不是能通过手头活计掩盖的。 弄眉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这些宫人最是势利眼,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们如临大敌。 难道…… 她停下脚步,对着落后自己半步的秋菱道: “秋菱,你且去问问,她们在议论什么。” 秋菱应了声,走向最近的两个小宫女。 谁知道刚一开口,那两个小宫女便像受惊兔子般连连摆手,直喊“姐姐饶命”,抱着扫帚连滚带爬地躲远了。 接连好几次,秋菱只能败兴而归,轻轻摇头,“弄眉姐姐,她们都不肯说。” 弄眉心一沉,不再耽搁,加快步伐往雨花阁去。 越靠近雨花阁,那种诡异氛围便愈发明显。 往日的雨花阁虽算不上热闹,但至少宫门敞开,时有宫人进出走动。 今日却宫门紧闭。 那当值的小太监看到她,脸色冷淡,全然没了往日里,即便不热络也还算客气的态度。 弄眉直觉脸上火辣辣的。 看来那一路上的窃窃私语,和薇贵人脱不了干系。 即便知道私底下主子和薇小主关系极好,也知道她们另有谋划,绝不是她一个婢女能置喙的。 可她还是为自家主子感到委屈。 娘娘从未干过克扣雨花阁份例的事情,薇小主去凤仪宫门口闹了这一场,娘娘都不知道要受多少诟病…… 本来皇后娘娘便处处针对主子,如今倒是有现成把柄送上门了…… 不容她细想,大宫女藏春已从殿内掀了帘出来,面色上带着冷意,“弄眉姑娘来了。” 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秋菱,“这位是?” 弄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福身行礼: “藏春姐姐安好。这位是内务府新拨来玉芙轩的秋菱,现在在太医署当值,略通医理。” “我们娘娘晨时一听薇贵人身子不爽利,便让奴婢赶紧地带了人过来给请个脉。” “自家姐妹,用着也总比太医署的人尽心些。” 这话既全了礼数,又将宋晚凝的关心摘了出来,表明永和宫并非传闻中那般得宠不饶人。 对着身份不如自己的嫡姐,依旧是关怀备至的。 藏春深深看了弄眉一眼,侧身让开:“有劳婉充容娘娘点击了。” “我们小主方才从外面回来,确是有些乏累。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 雨花阁内室。 幕帘低垂,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宋时薇半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额角那一块红肿淤青更是触目惊心。 那双总是含着温婉笑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 眉心微蹙,似是极不舒服。 弄眉见状,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连忙低下头。 大姑娘平日里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何时这般狼狈过? 即便是假装,这未免也太过逼真了些。 若是自家主子知道,定是要心疼得夜里难眠。 帘子放下,藏春上前,低声在宋时薇耳边说了几句。 宋时薇缓缓睁开眼。 目光掠过弄眉,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疲惫淡漠,最后落在秋菱身上,“有劳了。” 秋菱上前,恭敬行了一礼,小心翼翼为宋时薇诊脉。 藏春则状似无意地站到弄眉身边,借着绣屏的遮掩,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递过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弄眉心中一凛,立刻垂下眼不敢再看。 藏春姐姐这是在提醒她,隔墙有耳,切勿失态。 一炷香后。 秋菱诊完脉,恭敬回话:“薇贵人乃忧思过度,气血略有亏虚,兼之额角外伤,需静心凝神,好好将养。” “奴婢可开一剂温和的方子调理。” 宋时薇淡淡“嗯”了一声,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无几。 藏春见势,便道:“既如此,便请这位妹妹再去给雪信那丫头瞧上一瞧吧。” “昨夜起夜时,她便嚷嚷着心口疼,今早更是起不来身了。” 说着,她引着秋菱和弄眉往后面耳房而去。 第42章 凭什么要跟着她一起发烂发臭! 入了耳房,只见雪信躺在床上,盖着厚被。 脸色竟比宋时薇还要难看上三分,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灰白,呼吸微弱。 头发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额头沁出细密汗珠,显然极为不适。 秋菱上前诊脉,手指搭上腕间,眉头微微蹙起。 这脉象虚浮紊乱,绝非寻常病症,倒像是中了什么阴损之物…… 她不敢声张,只道:“这位姐姐是体虚之症,邪风入体,需好生调理。奴婢先去配药。” 她寻了借口,拿着藏春给的对牌匆匆离去,说是去太医署配药。 藏春亦道说去盯着煎药,将空间留给了弄眉和雪信。 屋内只剩下姐妹二人。 弄眉走到床边,瞧着雪信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她压低声音问道: “你前夜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病成这样?” “你知不知道,今早薇小主她……” 弄眉哽住,呜咽声渐起,已然说不下去。 雪信缓缓睁开眼。 原本灵动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灰败和讥诮。 她看着弄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难听: “我去了哪里?姐姐不是猜到了吗?又何必再来问我。” “你!”弄眉被气得浑身发抖,“你当真进了那凤仪宫?!” “你可知道背主求荣是个什么下场?!” “下场?” 雪信撑起身子,目光怨毒地盯着弄眉,“留在这雨花阁,看着主子不思进取。” “跟着她被宫女欺负,被内务府那群仗势欺人的狗奴才克扣份例,跟着她一起发烂发臭,就是好下场了吗?!” “你!”弄眉捂着心口,只感觉喘不上气。 她想起那些年在边境,被永宁侯府的人养着,苦练一技之长的日子。 “永宁侯府对我们恩重如山,若不是当年我们被救下,早被北境那群蛮夷抓去喂了狗!” “如今能入这宫中伺候主子,纵使薇贵人如今尚未得宠,日子也比当年在边境好上千倍万倍!” “恩重如山?呵……” 雪信嗤笑,“那是施舍!她宋时薇自己没有本事争宠,连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永无出头之日!” “永和宫那位倒是得宠,可她眼里哪有你弄眉?” “她们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若能得她青眼,哪怕只是凤仪宫一个末等宫女,也比呆在这鬼地方强上百倍千倍!” “你疯了!皇后娘娘与婉充容娘娘不睦,我们和凤仪宫本就是对立的,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那夜好过在这里慢性等死!” 雪信情绪激动,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若不是,若不是……”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你休要再劝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没错!” “即便是皇后想卸磨杀驴又如何?”雪信眼底闪过疯狂。 “柔嫔一个宫婢出身的,都能混到如今的地位,我自认长得不比柔嫔差,凭什么我不能当主子!” “只要得了陛下宠爱,皇后自然不会轻易杀我灭口,到时,我便将姐姐接到我的住处。” 雪信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带着循循善诱,“我们姐妹两个,享尽荣华富贵,这不比给人当奴才,看人眼色来得强?” 弄眉瞧着妹妹执迷不悟的模样,心痛如绞。 对雪信身子的担忧,对两位主子的愧疚,对雪信背主言论的愤怒,在此刻轰然爆发。 她抬手,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到雪信脸上。 雪信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肿了起来,唇角处溢出丝丝血迹。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弄眉。 她从来都知道,姐姐最是疼爱她,凡事都让着她。 遇到让姐姐生气的事,哭上一哭闹上一闹,再说两句好话,姐姐就顺着台阶下了。 她知道姐姐胆小,那便由她去谋划! 可这次…… 雪信杏眼圆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弄眉的手还在颤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这一巴掌,是打醒你!” “打你忘恩负义,打你鬼迷心窍!” “皇后是什么人?你以为背主之人她真会重用?你不过就是被她利用完就丢弃的棋子,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以为你只是想攀高枝,没想到竟是想爬龙床!” 弄眉压低声音,又气又急。 “柔嫔那是什么人,心机深沉,有的是手段。” “如若不是这般,那后宫中佳丽三千,哪会轮得到姿容勉强称得上清丽的柔嫔?” “你心比天高,蠢笨如猪,有这么好的主子不忠心,日日只会做梦。” “如此不忠不义,我便是这么教你的吗!” 雪信怔怔地看着姐姐的眼泪,那疯狂的劲头像是被这巴掌和泪水打散了。 她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服软。 她没错…… 她只是想和姐姐过上更好的生活罢了,她能有什么错…… 她没错! 姐妹俩一个站着哭成泪人,另一个坐着泪如雨下。 就这么对峙着,满室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 而无一人察觉。 窗外,本应离开去太医署配药的秋菱,去而复返。 此刻正屏息凝神,将屋内姐妹俩的争吵,收入耳中。 她面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惊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只是奉命来盯着婉充容的伤势和用药。 为了心中那点医者仁心,为了还在柔仪殿的妹妹,为了颇有好感的婉充容,她本打算阳奉阴违,不掺和后宫纷争。 可为何要让她撞破这等骇人密辛! 秋菱直觉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她勉强扶住墙壁,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若雨花阁的宫女欲背主投靠皇后,那薇贵人今日在凤仪殿那一出……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冷。 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再往下听。 踉跄着退后几步,慌忙转身,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不想踢到了门口放着的木墩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谁在外面!” 第43章 分明是起了疑心…… 秋菱吓得一个哆嗦。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怀中刚从太医署取来,本是预备着给自己打掩护的药材和方子。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恐惧,故作镇定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药方,顺势提高了声音: “弄眉姐姐,是我,秋菱!” 她努力维持着声音平稳,“我刚配好药回来,便想着来叮嘱一下雪信姐姐用药的时辰和禁忌。” “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头似有些动静,想着两位姐姐当是有体己话要说,一时不敢贸然进去。” “便想着过会儿再过来,转身想离开时,不慎碰到了门边的墩子,惊扰了姐姐。” “请姐姐恕罪!” 话音落下,耳房内一片寂静无声。 几息后,房门从里头被拉开。 弄眉站在门口,眼眶仍旧有些红肿,眼神却锐利非常,在她脸上来回刮过。 “配个药,这么快就回来了?” 秋菱心头一紧,面上却努力挤出一丝委屈,垂首回道: “回弄眉姐姐的话,因是薇贵人和雪信姐姐急用,奴婢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去的太医署。” “去到太医署,药童恰巧备齐了这几味药,故而快了些。” “秋菱一心记挂着医嘱未尽,这才急着赶回来……” 她说着,将手中的药方向前递了递: “这方子上有一味药,需要再煎药一刻钟后才加入,效果方佳,秋菱是特地回来告知此事的。” 弄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仍然没有移开。 秋菱直觉背后冷汗涔涔,几乎要撑不住这审视,只能强自镇定地低着头,做出恭顺模样,等待弄眉指示。 半晌后,弄眉眼底的锐利似乎才缓和了些许,但那份探究并未完全散去。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药方。 “有劳你费心记挂了。” 弄眉声音听不出喜怒,配合她双眼红肿的模样,平淡得让人心慌: “既如此,药方和医嘱我记下了,会看着雪信按时服用的。”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且回永和宫向娘娘复命吧。” “是,那秋菱便先回玉芙轩了。” 秋菱如蒙大赦,连忙福身行礼。 她不敢再多看弄眉一眼,也不敢去探究帘子后的雪信是何表情,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开。 直到走出雨花阁的宫门,她这才敢稍稍放缓脚步,却仍觉如芒在背。 方才太险了。 弄眉那眼神,分明是起了疑心…… 她原本只想明哲保身,即便是善琴许以重利,她在努力想着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能不伤害婉充容,也能慢慢找机会探听妹妹的消息。 可如今,她竟阴差阳错接连窥破两桩要命的秘密。 若此刻再按照柔嫔娘娘的指示,对婉充容用药。 一旦事发,她这个新拨来会医的宫女,定首当其冲! 到那时,别说护着妹妹,只怕她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行。 绝对不行。 秋菱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至少在这风头上,弄眉已经对她起疑的这段时间了,她绝不能对婉充容有任何动作。 非但不能动作,她还要更加尽心尽力,才可能洗脱嫌疑,保住自己这枚“暗棋”的身份。 即便她从未真心想当这枚棋子…… …… 暮色四合。 永和宫主殿,烛火轻摇。 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弄眉低着头走了进来,脸色比去雨花阁时更加苍白几分。 “娘娘安好。”弄眉福身行礼,喉咙有些发紧。 “回来了?” 宋晚凝放下刚点了墨的毛笔,语气温和,仿佛并未察觉出异样: “阿姐和雪信如何了?秋菱可瞧出些什么了?” “回娘娘,薇小主额角伤得不轻,神色倦怠,秋菱说是忧思过度,气血亏虚,需静心凝养。” “已开了方子,藏春姐姐也煎了药。薇小主喝了药,已经歇息下了。” “那便好,”宋晚凝颔首,“那雪信呢?听闻她病得厉害?” 提及雪信,弄眉的身子僵了一瞬。 她垂下眼睫,避开宋晚凝的关切的视线,声音愈发低了: “雪信她……确实病得重了些,说是邪风入体,起了高热,有些胡言乱语……” “秋菱也已开了药,说是得卧床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胡言乱语?可是病中难受,说了些孩子气的糊涂话了?” 弄眉的头垂得更低。 想起耳房内雪信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辞,想起那一记失控的耳光,心中又是懊悔,又是后怕,更夹杂着对妹妹前途的深深忧虑。 那些话,是万万不能叫娘娘知道的。 “就是……就是些糊涂话,嚷嚷着心口疼,想家之类的……” 弄眉含糊地应道,声音干涩,“这入了宫,哪有那么容易便能出去的……” “奴婢已经训斥过她了,等她病好了,定要让她亲自来给娘娘磕头请罪。” 宋晚凝静静看了她片刻,没有追问。 她心知肚明,弄眉必定有所隐瞒。 照雪信前世那副样子,想必定然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这才让一向沉稳的弄眉气成这副模样。 这还有些肿的眼睛,也不知躲起来偷偷哭了多久。 也罢。 有些窗户纸,此时捅破并无益处。 她需要弄眉这份愧疚不安。 也需要看看,经此一遭,在弄眉心中,到底是忠义更重,还是亲情更重。 若一味偏袒亲人…… 宋晚凝眼中掠过一丝冷芒,那便只能弃了。 “病了的人难免心绪不宁,说些糊涂话也是常有的,雪信年纪尚小,你也不必过于苛责她。” 宋晚凝语气依旧温和,“既病得严重,就让她好生歇着,缺什么药材,只管私库里取用。” 弄眉闻言,眼眶又是一热,慌忙低下头: “谢谢娘娘恩典……奴婢……奴婢代雪信谢过娘娘!” 正说着,殿外又传来脚步声。 小内侍进来传话:“婉充容娘娘,于总管前来求见。” 宋晚凝与弄眉对视一眼,弄眉立刻收敛情绪,垂手退至一旁。 “快将人请进来。” 第44章 朕的话,便是礼数 “快将人请进来。” 宋晚凝扬声道,顺手将滑落的薄毯往上拉了拉,遮住膝盖。 于德茂躬身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先行了礼: “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于总管不必多礼,可是陛下有何吩咐?”宋晚凝轻声询问。 于德茂忙笑道:“娘娘放心,陛下一切安好。” “只是陛下挂念娘娘膝伤,特让奴才过来瞧瞧,问娘娘今日可好些了?” “陛下还说,若晚间得空,或会来玉芙轩看看娘娘。” 他这话说得委婉,实则暗示陛下今晚有意前来。 宋晚凝眼波微动,唇边荡起一抹温婉又羞怯的笑意: “陛下日理万机,还这般挂念着嫔妾,实在令嫔妾感激涕零。” 她轻轻抚过膝上薄毯,“赵院正今日刚来看过,说伤势虽有好转,但切忌挪动受力……” “嫔妾方才用药时,膝上仍透着青紫,连自己瞧着都有些心惊。” 说着微微倾身,她指尖若有似无地按了按毯子下的伤处,眉间轻蹙即展,带着三分歉然七分无奈: “原该亲自向陛下谢恩的,只是如今这般模样,若勉强侍驾,反倒失了仪态。” “更怕……更怕若是休养不当,日后成了痼疾,反倒累得陛下长久挂心。” 她抬眼望向于德茂,眸中水光潋滟,语气恳切: “还请公公代为转达。陛下眷顾之恩,嫔妾时刻铭记于心。” “待伤势稍愈,定当精心妆扮,亲往乾清宫叩谢天恩。” 于德茂何等精明,立即听出了这字字温软背后的推拒之意。 他飞快地觎了宋晚凝盖着薄毯的膝盖,想起那日地上的血迹和赵院正的叮嘱。 心中那点因传旨被拒可能引起帝王不悦的担忧也散了,反倒生出几分怜惜。 他面上笑容不变,躬身道: “娘娘安心休养便是,奴才定将娘娘的心意,仔细禀告给陛下。” “多谢公公体谅。”宋晚凝感激一笑。 于德茂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说起来,陛下今日心绪确实有些烦闷,皆因昨夜城西突发火情。” “幸得永宁侯爷恰巧……恰巧在场,及时察觉,协同五城兵马司的人平息火势,还擒获了几名形迹可疑的匪徒,才未酿成大祸。” 宋晚凝心中一动,面上却是惊讶与后怕,“城西火情?竟有此事?父亲可有受伤?” 她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流露出对父亲消息的急迫担心。 “娘娘放心,侯爷洪福齐天,只是些许擦碰,无甚大碍。” 于德茂忙道,“陛下已派太医前去诊治,并下了恩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只是……火势起得突然,当时场面混乱,侯爷虽尽力疏散百姓,却仍旧有人失踪。” “也不知,侯爷是否将人集中安置起来了?奴才可否劳烦娘娘,帮忙询问侯爷一番?” “奴才多年前的恩人一家,恰好便住在城西东三巷那一片,如今倒是找不到人了,心中多少有些愧疚难安……” 他说着,竟是要屈膝行礼。 宋晚凝立刻示意莲心扶住他。 她心中清明如镜。 昨夜父亲为何恰巧出现在城西,那场巧合的“天火”又是如何被“及时”发现并扑灭,她再清楚不过。 寻找小于公公的家人,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就是不想于德茂的嘴竟这般严实。 但凡他说小于公公是他的干儿子,永宁侯的人知晓了定然会更加尽心尽力,可他仍死死瞒住。 或许对他来说,私事永远不如陛下的事重要。 一旦被人发现了小于公公这一软肋,于德茂很容易被受制于人。 不过,既然于德茂主动求上门来,她也正好施恩拉拢。 即便他不愿告知被救人的真实身份。 宋晚凝颔首,“公公快别如此!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父亲既在场,又让人疏散安置民众,本就有责任,帮忙寻人更是义不容辞!” 她转头对着弄眉吩咐: “快!立刻去寻个稳妥的人,拿着本宫的对牌,速速出宫回侯府传话。” “让父亲务必加派人手,仔细搜索城西东三巷附近所有可能安置妇孺的地方,定要找到于总管的恩人。” “一有消息,立刻来回禀本宫!” “是!奴婢这就去!” 弄眉见宋晚凝神色焦急,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出去安排。 于德茂见宋晚凝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有些感动,连作揖道: “奴才谢娘娘大恩!” “于总管言重了。” 宋晚凝温声安抚,“陛下时常夸赞于总管忠心体国,如今总管恩人一家遇此急难,本宫与父亲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的。” “只盼是吉人自有天相,能早日找到人才好。” 于德茂再次作揖,恭谨地退下了。 永和宫殿内重归寂静。 宋晚凝缓缓靠回引枕,嘴角微勾。 计划比预想中顺利。 于德茂这条线也算初步搭上了。 即便他没有表明身份,但这份人情可是实打实的。 足够让这位御前大总管,在关键时刻,偏向自己几分。 如今,只盼着派去的人动作够快,能找到父亲问清楚那对苦命母子安置的位置。 夜色渐渐深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心中稍定,原本靠着引枕看书的宋晚凝,竟一不小心睡着了。 再睁眼,宋晚凝顺口便想唤来莲心。 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沉稳威仪的脚步声。 没等她起身,内侍尖细的通传声便响起: “陛下驾到——!” 宋晚凝一怔。 带着刚睡醒的茫然。 一个时辰前,于德茂才离开。 而如今只是酉时,尚未到翻牌子寻宫妃侍寝的时间。 陛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莫非,他并未听懂自己的婉拒? 或者,听懂了,却仍执意要来。 要来瞧一瞧她这婉充容如何大逆不道,竟敢违抗圣意。 脚步声已然快到了内殿。 宋晚凝不再多想,快速收敛心神。 由着莲心扶着,艰难地起了身,她作势便要下榻迎驾。 恰好被刚踏入内殿的秦衍瞧了个清楚。 “爱妃膝伤未愈,好生躺着便是。” 他几步便跨到软榻前,伸手虚虚一拦,止住了宋晚凝欲要下跪的动作。 “嫔妾不敢失了礼数……” 宋晚凝垂着眼睫,声音里带着刚醒时的微哑,挣扎着还想站稳行礼。 秦衍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朕的话,便是礼数。” 第45章 看不上朕这份恩宠? 宋晚凝惊呼一声,下意识攥紧了他龙袍前襟。 属于男子的温热体温透过层层面料传来,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强势而凛冽,将她整个人笼罩。 她僵着身子,不敢乱动。 秦衍小心地将她重新放回软榻上,动作间特意避开了她受伤的双膝。 软榻因着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微微下沉。 “伤未好,便安分些。” 他并未立刻直起身,而是就着俯身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宋晚凝脸上。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明显疼痛却强撑着的模样,心中那点被婉拒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 “于德茂说,你今日甚是知礼。” 不等宋晚凝回话,他便将话题转到她的伤势上,“膝盖今日可还疼得厉害?太医开的药可按时用了?” “谢陛下关怀,嫔妾日日谨遵医嘱,按时用药,已好多了。” 宋晚凝柔顺地回答,仰起脸看他,眼中盛满了担忧: “倒是陛下,瞧着神色倦怠,这眼下的乌青也重了些,可是朝务繁忙?” “朝政虽要紧,但陛下龙体乃万民之本,江山社稷皆系于陛下一身。” “陛下定要保重龙体才是,万万不可太过劳累了。”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至少听起来是如此。 秦衍心中微暖,连日来的紧绷似乎也松懈了些许。 他在榻边坐下,抬手替她将一缕滑落在面颊边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 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垂。 触感微凉。 殿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而暧昧。 宋晚凝垂下眼帘,脸颊泛起薄红,似是羞赧又似无措。 目光在面前染上绯色的脸颊上停留一瞬,秦衍喉结微动,随即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 他目光游移,扫过她钗环卸了一半的松散云髻,“爱妃方才在做什么?” “回陛下,嫔妾闲来无事,本想看会儿书,不料冬日困乏,竟睡了过去。” “这一睁眼,便觉得脖颈酸痛难忍,正想让莲心伺候着拆了发髻,也好松快些。” 宋晚凝低声回道,言语间带着几分羞赧。 她直觉他的目光在自己头发上来回逡巡。 “哦?”秦衍带着兴味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那朕便帮帮爱妃吧。” 宋晚凝惊得倏然抬头,桃花眼睁得圆圆的:“陛下……?” “这……这如何使得?陛下万金之躯,怎能为此等琐事……” “无妨。” 面前的帝王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语气不容拒绝,“朕今日批阅奏章,手腕有些酸涩,正好换换心思,松快松快。” 他不再给宋晚凝拒绝的机会。 目光转向早已惊得魂游天外的莲心,淡淡道:“将梳篦(bì)和头油取来。” 莲心强掩震惊,低着头恭敬奉上东西。 宋晚感受着帝王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小心翼翼地解开簪环。 他的动作算不上十分娴熟,甚至有些笨拙。 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却异常轻柔,生怕扯痛了她。 温热的指尖偶尔划过她的头皮和颈侧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僵直着脊背,面上配合地流露出羞涩和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仿佛真的受宠若惊,沉溺于这突如其来的“恩宠”。 低垂的眼眸中却是一片清明。 她心中思绪翻飞。 父亲连带着永宁侯府,近日一直处于被御史言官弹劾的风口浪尖。 城西救火一事一出,又不知有多少惯会“断章取义”的御史要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而她,入宫将近半年,真正意义上的侍寝只有寥寥一次,却得了陛下“青眼”,连跳两级,从七品才人一跃成为五品充容。 甚至破格成为一宫主位,独居这永和宫正殿。 这份恩宠,早已令六宫侧目,暗地里不知招来了多少妒恨目光。 若此时再不知收敛一味承宠,锋芒过盛,成为众矢之的。 只怕那些弹劾父亲陈芝麻烂谷子小事的奏章,转眼就要变成弹劾她宋晚凝狐媚惑主了。 继而牵连嫡姐和永宁侯府,那才是真的危险。 “陛下……” 她声音糯软,欲开口陈情。 “别动。”秦衍低声道。 他仔细地将她的长发一缕一缕梳通,蘸了少许玉簪花头油,继续梳理着。 动作生涩却格外认真。 暖黄的烛光透过琉璃灯盏,柔和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交织在一起的朦胧身影。 女子螓首微垂,脖颈纤细优美,肌肤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男子眉眼低敛,冷硬的下颌线条,在此时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他手执玉梳,动作轻柔。 远远望去,画面温馨缱绻,如同这世界上最寻常的恩爱夫妻,充满了脉脉温情。 然而,在这般温情脉脉之下,一个心藏算计,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一个心怀愧疚,试探权衡,心思难测。 这看似和谐的画面下,又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不过是深宫之中,各自为营的又一场无声交锋罢了。 发丝梳理顺畅,光滑如缎,带着淡淡的玉簪花香气。 秦衍放下玉梳,指尖无意识卷起一缕青丝把玩。 指尖传来凉滑的触感,让他片刻的失神。 思绪慢慢飘远,脑子里再次被朝堂上的纷争算计占据,手下卷着发丝的力道也无意识地加重了些。 “嘶……”宋晚凝猝不及防,头皮被扯得一痛,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秦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可是弄疼你了?” 他方才只是单纯想来看看她的伤势,为她梳发也是临时起意。 想着或许能让自己暂时逃离那些烦冗的政务,也让她松快松快,没想到竟失了手。 “不曾……” 宋晚凝连忙摇头,迅速掩去眼底的一丝不自在。 转过头来看他时,眼中已满是依恋,哪还有分毫不适: “陛下日理万机,却还亲自为妾身梳理发丝。” “嫔妾……嫔妾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觉得疼……” “只是……只是嫔妾这膝伤不争气,不能好好侍奉陛下。” “反而要劳动陛下为嫔妾做这些琐事,嫔妾实在愧不敢当。” 她抬起眼,怯生生地望向他,“陛下这般爱重嫔妾,可嫔妾思前想后,仍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才那点歉意尚未消散,秦衍看着她这副怯怯模样,语气不由得放得更缓了些: “何事?但说无妨。” 心中却隐隐有预感。 他夸赞永宁侯府人教夫有方,赏她黄金藤条“教夫”一事,想必她已知晓。 许是觉得丢了面子,想替永宁侯求个恩典,挽回颜面? 心中失望渐起。 若当真如此,他自然会允,毕竟永宁侯近日确实烦忧。 只是这永和宫,这对他而言有几分特别的宋晚凝,日后也少来吧。 这些后宫里的女人,都是一路货色。 得了分宠爱便忘了分寸,索求甚多,无趣得紧。 却不想宋晚凝轻声细语说道,“陛下,嫔妾恳请陛下,能多看看宫中姐妹……” 秦衍闻言,目光一沉。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提起了。 今日让于德茂传旨要来玉芙轩,便被她以伤推拒。 如今他人在玉芙轩了,亲自探视,甚至纡尊降贵替她梳发。 她却再次旧事重提,执意要将他往外推。 “哦?”秦衍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淡淡道,“后宫嫔妃,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往朕怀里钻?” “婉充容倒好,朕来看你,你却不止一次将朕往别人那里推。” 他微微倾身,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发白的小脸: “朕倒是好奇,婉充容何时变得如此‘大气’了?这般‘贤德’,朕是否该去皇后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还是说,婉充容,看不上朕这份恩宠?” 第46章 这恩宠,有的是人乐意承! 秦衍字字如刀,瞬间将宋晚凝置于炭火之上。 宋晚凝心中凛然。 她对这位帝王的多疑脾性,再是了解不过。 这问题左右都是陷阱,承认是“大气”便是虚伪,承认“看不上”更是大不敬。 无论怎么回答,恐怕都难以消除此刻他心中的疑虑,和被打断兴致的不悦。 那她便反其道而行之。 以退为进,以情动人! 宋晚凝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陛下明鉴!” “嫔妾心中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陛下离去的!嫔妾恨不得能日日伴圣驾左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陛下天颜!” “一想到陛下涉足别处,会对旁人笑,会对旁人温言软语,乃至……” “但凡多细想一瞬……”她声音哽咽,轻轻按着心口,“嫔妾这心里便心痛如刀绞,难受得紧。” 眼中泪珠恰好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前襟上,晕开一道又一道深色水痕: “但嫔妾深知,陛下您不仅仅是嫔妾的陛下,更是后宫所有姐妹的陛下啊……” “前几日,同一批入宫的几位妹妹,来永和宫向嫔妾请安,庆贺嫔妾忝居一宫主位。” “言谈间,几位妹妹虽强颜欢笑,却难免流露出落寞之色。” “嫔妾细问方知,入宫将近半年,几位妹妹竟……竟都尚未得蒙圣宠,至今仍是完璧……” 她脸颊绯红,似是极为羞赧又同情。 “陛下,她们都是朵朵娇艳的花儿,开在这深宫之中,若是连一次绽放为博陛下一笑的机会都无,就要默默枯萎凋零。” “嫔妾每每思及此,心中便酸楚难当,实在不忍。” “故而嫔妾才斗胆冒死恳请陛下,也能分些许目光给其他姐妹……” “哪怕是片刻雨露,于她们而言,亦是天恩浩荡了……” 秦衍没有开口。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只有宋晚凝极力压制的抽泣声。 秦衍心中不自觉将她与旁人对比。 皇后姜氏,是他当年为制衡外戚而选择的最合适人选。 家世显赫,表面看来也确实是个仁和良善,雍容大度的女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这三年来,后宫再无婴孩啼哭声,其中多少隐私算计,与她这个中宫之主,当真毫无干系? 叶贵妃倒是毫不遮掩,明媚张扬,想要的恩宠便明目张胆地争抢。 嚣张跋扈,却也简单直接,反而少了许多弯弯绕绕。 这便也是他选她入宫的缘由之一,至少她的欲望摆在明面上。 至于他心中真爱柔儿,以往最是柔弱可人,善解人意。 可自打诊出怀了龙裔,便像是变了个人,整日里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但凡他去哪个嫔妃处坐了会儿,便要哭哭啼啼,弄得他近来心力交瘁,心中的爱意也被消磨了些…… 面前这个宋晚凝,倒是有几分特别。 看似柔弱,却有种与后宫格格不入的傻气和善良。 会因他倦怠而真心担忧,会因同期新人到她这儿哭诉几句便感同身受。 甚至不惜冒着触怒他的风险而出言恳求,将天大的恩宠往外推。 如今朝堂之上,姜相一方势力屡屡针对永宁侯宋云赫,弹劾不断。 后宫之中,皇后也几次三番对婉充容出手。 而那日她升为一宫主位,一直与叶贵妃交好的丽嫔与周充容前去探望。 其中语带机锋的“敲打”,他自然也是知晓的。 这两方势力若同时发力,都对势单力薄的婉充容出手…… 想必也正是如此,这胆小又有些执拗的女人,才会“大言不惭”地一次又一次想将他往外推。 怕也是想要自保,求一个安稳,平息纷争。 罢了。 他揉了揉眉心。 这失眠之症药石无解,唯有她做的香包和身上的淡淡香气,方能让他安睡片刻。 眼下仍需依赖她。 再者,新人入宫半年,还有半数尚未侍寝,也确实不合祖制,前朝那些个言官少不了又要聒噪。 寻几个乖巧懂事的低位新人侍寝,既能暂时保全她,让她避开风口浪尖。 也能给朝臣一个交代,省得他们日日盯着他的后宫指手画脚。 心回电转间,秦衍已权衡利弊。 面上并未显现出分毫,反倒像是被她这一番“深明大义”的言论气到了。 他蓦地站起身,方才那点温情已然消失不见,语气也淡了几分,听不出息怒: “婉充容如此贤德,时刻不忘为他人请命,忧心六宫,朕心甚慰。” 他甩袖转身,不再看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既然爱妃不乐意承这份恩宠,自然有的是人乐意承!” 第47章 陛下的心乱了 秦衍带着薄怒拂袖而去。 宋晚凝维持着半倚在软榻上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膝上的薄毯。 面上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情真模样。 听着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 这才松开了紧攥薄毯的手,掌心一片汗湿,眼中也已是一片沉静。 莲心小心上前,“娘娘,陛下他……” “无妨。” 宋晚凝轻声打断她,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陛下圣心独运,岂是后宫嫔妃能妄加揣测的?” “下去吧,本宫想静一静。” 莲心不敢多言,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合拢了殿门。 殿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炭盆中,银丝炭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宋晚凝慢慢靠回引枕,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秦衍最后几句话,语气淡淡,斥责之意也明显。 但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真怒,有几分是顺势而为的表演,她心中自有衡量。 将他推去别的嫔妃那里,看似触怒龙颜,实则是以退为进的第一步。 既能暂时避开皇后和叶贵妃愈发尖锐的锋芒,也能全了她“贤德”之名。 更重要的,是为了阿姐即将到来的动作铺路。 只是…… 这步棋走得险。 帝王之心深似海,尤其是秦衍这般多疑寡恩之辈。 此刻或许还会觉得她“傻气”,“特别”,若次数多了,难免真的心生厌弃,觉得她不识抬举。 膝盖处隐隐传来的钝痛,适时地提醒着她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的处境。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纷杂的思绪压下。 不论如何。 戏已开场,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宫道之上。 夜风凛冽。 秦衍大步流星,玄色龙袍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于德茂并几个御前小内侍屏息凝神,小跑着才能跟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秦衍周身弥漫着的低气压,比这数九寒天里的夜风还要冻人三分。 但无人知晓。 这位表面上怒形于色的年轻帝王,心中翻涌的并非全是怒火。 方才宋晚凝那番“贤德”言论,初听确觉刺耳。 这三年来,他好不容易对柔嫔以外的女人第一次心软,她却急不可耐地想将他推远。 但仔细回味。 她那副又醋又忍的模样,在这暮气沉沉的后宫中,却有几分鲜活。 这般想着,心中那点被违逆的不快也消散了。 有点意思。 这后宫中的女人,争宠献媚的他见得多了。 这般一边说着醋话,一边又强装大度地将他往外推的。 婉充容倒是头一个。 更何况,她提及那些同期入宫却至今尚未承宠的嫔妃时,眼中的同情不似作伪。 那份天真到近乎有点蠢的“善良”,在这污浊泥潭般的后宫里,显得格格不入。 又难能可贵。 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到了宫道岔口,他自然抬脚迈向柔仪殿的方向。 柔儿如今怀着他的子嗣,他应该多去陪陪她。 念头刚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心中隐隐的抗拒便升腾而起。 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他刚迈入柔仪殿,柔儿那泫然若泣的脸。 想必她又要娇滴滴的含泪控诉: “陛下是不是又去永和宫了?” “是不是厌弃柔儿了……” 连日来的相似情景,已让他心中生出些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那份曾经让他无比受用的柔弱依赖,如今却像是一道无形枷锁,缠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再加上,柔儿怀孕已有三月。 本就勉强只能算得上清丽的柔儿,如今怀了孕,鼻子比起以往大了一圈,总让人忍不住瞟上两眼。 原本小巧的脸,如今也有些圆了…… 想到这。 心中想要去看望白情柔的念头不见了踪影。 不自觉地,又开始比较起永和宫那位的“美丽懂事”,和柔仪殿的“闹腾。” 这个认知,让秦衍自己都惊了一瞬。 他怎么会…… 怎么会对柔儿产生这种情绪? 柔儿才是他心之所系,是他梦中神女的化身,是为了他险些付出生命的女人! 他宠幸宋氏, 不过是因为那几分的相似和新鲜感,以及那能让他安睡的香气。 对! 一定是这样! 秦衍用力甩了甩脑袋。 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比较和念头甩出去。 “陛下……?” 于德茂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时辰尚早,您是回养心殿,还是……?” “回养心殿。” 秦衍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上了几分刻意的冷硬。 “朕政务繁忙,岂能因后宫之事耽搁。” 他似是要说服自己不再去想宋晚凝,开口吩咐道: “明日让敬事房的人把绿头牌端来吧,把牌子都换成新人的。” “嗻。” 于德茂躬身应下,心中了然几分。 陛下这哪里是生气,分明是…… 心思有些乱了。 …… 清晨。 宋时薇再次在凤仪宫殿门外的青石板上晕厥。 这已是她第四次跪倒在凤仪宫门前。 皇后姜氏也终于松了口。 “回禀皇后娘娘,那薇贵人又晕倒了。” “这次情况看着不甚好,脸上一点血色都无,额角又多了几处伤,汩汩流血,瞧着比前几次更吓人了……” 宫人跪着回禀道。 铜黄镜中雍容精致的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嘲。 “倒是个有韧性的。”她轻嗤一声,“本宫还以为,她撑不过三日。” 大宫女兰絮在一旁低声附和道: “娘娘,薇贵人此番看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她那妹妹如今自身难保,永宁侯府又……她除了依靠娘娘,还能有谁?”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宋时薇就是个被陛下厌弃,又被得宠妹妹打压的蠢货。 空有一张脸和几分将门女的脾性,却无半点后宫生存的心机。 这样的棋子,用起来才放心。 即便她是装的,这等直来直去的蠢人,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正好用来给婉充容添添堵,也试一试陛下如今对她的态度。 “罢了。” 皇后懒懒地摆了摆手,语气施舍,“总跪在宫门外,像什么样子。” “抬进来吧,找个太医给她瞧一瞧。” “待养好了身子……”她顿了顿。 指尖拂过头上的九尾凤钗,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本宫便送她一场‘恩宠’。” 第48章 一夜翻身,平起平坐 在姐妹两人无言的默契下,宋时薇开始了第二步动作。 她“病”得更重了。 额角的伤反反复复不见好,面色终日苍白。 又一次“强撑”着想去给皇后请安,却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在凤仪宫紧闭的宫门前。 这一次,她晕得恰到好处。 几个原本奉命盯着各宫动静的凤仪宫眼线,恰好目睹了全程。 消息很快递了进去。 良久,那一扇朱红的鎏金宫门,终于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皇后姜氏扶着大宫女兰絮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 居高临下地瞧着鬓发散乱,晕倒在地的宋时薇。 目光在她那张与柔嫔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清韧倔强的脸上停留片刻。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倒是个能用的棋子……” 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冷嘲,“病成这般模样,还念念不忘要向本宫表忠心。” “也罢。”她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兰絮,把人抬进去,找个太医好好给她瞧上一瞧。” “既是一心想要‘恩宠’,本宫便送她一场造化。” “是,娘娘。” 兰絮恭敬应下,指挥着身后的粗使嬷嬷,小心地将昏迷不醒的宋时薇抬进了凤仪宫。 皇后自然知道,宋时薇未必全然真心。 可那又如何? 这颗棋子用好了,既能恶心如今风头过去,却连得过两晚侍寝的婉充容。 又能分走叶贵妃手下那些个小蹄子的宠,更能给那个靠着肚子里那块肉兴风作浪的柔嫔添堵。 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第二日。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秦衍正在批阅奏折,眉头紧锁。 北境捷报频传,秦铮势如破竹,朝堂上关于是否该遏制秦铮势力的言论愈发激烈。 弹劾永宁侯的折子依旧不断。 虽都是些无稽之谈,却也烦人。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陛下。”于德茂适时上前。 示意敬事房的小太监将盛着绿头牌的木盘端了上来:“该翻牌子了。” 在皇后的“暗中助力”下,敬事房呈上来的绿头牌中,薇贵人宋时薇的牌子赫然在列。 位置颇为醒目。 秦衍目光扫过那一排名字,目光在“宋时薇”三字上微微一顿。 对于这个初次侍寝便酣睡不醒,被他厌弃后便几乎消失在视野里的女人,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只依稀记得,她似乎与婉充容是姐妹,性子却耿直木讷得多。 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宋晚凝那日泪眼婆娑的恳求—— “陛下,求您也分些许目光给其他姐妹……” 于德茂注意到秦衍的视线,适时开口道: “皇后娘娘瞧着薇贵人可怜,便想着为她请一场恩典。” “陛下,今儿个也快十五了。” 秦衍自然明白于德茂的意思。 十五又是要留宿在凤仪宫的日子了。 上月十五那日闹得太过难看,这月初一他也没能拉下脸去凤仪宫,却也不能一直冷落皇后。 如今皇后递来宋时薇这一台阶,他总要顺势而下。 心头那点被婉拒而残留的不快又被勾起,混合着疑似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心思,夹杂着对皇后示好的回应。 他之间终于在那块绿头牌上点了点。 “那就她吧。” 是夜。 宋时薇被凤鸾春恩车接入了乾清宫。 她显然精心装扮过,却并未完全模仿白情柔那副娇弱无骨的姿态。 一身鹅黄宫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妆容清丽,眉宇间却带着将门女子特有的飒爽之气。 一番打扮下来,原本与白情柔只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如今足足有五分相似。 却另有一股不容折辱的韧劲。 她规矩地行礼问安,声音平稳,举止得体,没有丝毫怯懦,或是谄媚。 秦衍淡淡地叫了声“起”。 并未多言,自顾自先去书房处理了最后几份奏章。 待他忙完回到寝殿,却发现宋时薇并未像其他妃嫔那般忐忑不安地干坐着,或是乖巧地躺在龙床上,等着他的临幸。 而是安静地站在书架前,正入神地看着一本摊开的兵书。 侧影专注,神情沉静。 听到脚步声,她方才回神,连忙转身行礼,“陛下。” 许是有些羞赧,她面颊上泛起淡淡红晕。 “在看什么?”秦衍随口问道。 “回陛下,嫔妾偶见陛下案头有此书,似是前朝兵法大家所著《六韬注略》,心生好奇,便斗胆翻阅了几页。” 宋时薇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你还懂兵书?” 秦衍挑眉,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后宫女子多以诗书琴画为荣,鲜少有女子会对兵书感兴趣。 “祖父当年随先帝征战四方,家中也珍藏了些兵书。” “嫔妾幼时随祖父学棋,耳濡目染,略知一二。只是浅见拙识,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宋时薇微微垂首,语气谦逊,却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秦衍的好奇心。 两人竟就着兵书的话题聊了起来。 宋时薇言语不多,但每每开口,皆能切中要害,见解虽不算精深,却角度新颖。 带着女子少有的格局和气度,与寻常后宫妃嫔截然不同。 秦衍心中讶异丛生。 他倒是小瞧了这个薇贵人。 殿内熏香袅袅,一缕极淡的“沉眠”香气混杂在其中。 自是宋时薇的手笔。 她用量极微,只为助眠宁神,并不会令秦衍察觉异常。 即使感觉熟悉,她也能用“亲姐妹所喜香味相似”作为理由,糊弄过去。 在香氛和新鲜感的共同作用下,秦衍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得到了舒缓。 他对面前这个既有几分像年少柔嫔,又性格迥然不同的女子,印象大为改观。 当夜,自是侍寝。 宋时薇一改初次侍寝时的“木讷”。 虽仍带着生涩,却也有恰到好处的温柔,和解语花般的体贴迎合。 分寸拿捏得极好。 翌日清晨,圣旨便下到了雨花阁。 【薇贵人宋氏,温婉淑仪,侍奉勤谨,深得朕心,着晋为正五品充容,封号为“薇”,钦此!】 消息一出,六宫再次哗然! 谁都没想到—— 这个几乎已被陛下遗忘的女人,竟能一夜翻身,与妹妹婉充容平起平坐! 第49章 和忘恩负义之徒,有什么区别?! 陛下似乎对宋氏姐妹格外青睐。 接连两晚,都宣了薇充容侍寝。 之后,或许是想起了宋晚凝那番“雨露均沾”的话,又或许是皇后和叶贵妃各方势力暗中较劲推动的结果。 秦衍倒是真的将和宋氏姐妹同期入宫,又尚未侍寝的几位新人,都宣召了一遍。 此后,后宫似乎进入了一段诡异的“平静”期。 柔嫔安心养胎,皇后闭门不出,叶贵妃冷眼旁观,陛下雨露均沾。 而宋家姐妹并蒂花开。 一个虽“失宠”却稳坐永和宫主位,一个圣眷正浓接连侍寝。 永和宫内。 宋晚凝听着弄眉打听回来的种种消息,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阿姐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得了充容位分,又被秦衍允了可随时阅读御书房内的杂书奇谈,如今阿姐在某些场合上也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接连侍寝,更是向后宫众人宣告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开始召幸新人,则完美地分散了六宫的注意力。 将她这永和宫主位,从风口浪尖上暂时摘了出来。 而阿姐得到的圣宠,亦没有成为独宠,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她心情颇好。 甚至又让莲心去小厨房做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弄了个红泥小火炉温了桂花酒。 倒上一杯,宋晚凝美滋滋小酌起来。 “娘娘,您怎地又喝上酒了?若是陛下突然来了……” 莲心看着自家主子优哉游哉的模样,仍是忧心忡忡。 外面可都传疯了,都在说婉充容已是明日黄花,彻底失宠了。 “来了便来了。本宫膝伤未愈,喝点酒活血化瘀,有何不可?” 宋晚凝轻笑,眸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慵懒媚意: “再说了,陛下如今正新鲜着薇充容和几位新人,又怎会想起本宫这旧人?”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是秋菱端着刚煎好的汤药和外用的药罐子进来了。 浓郁的药味瞬间盖过了淡淡的酒香。 秋菱低着头,将碗恭敬地奉到宋晚凝面前:“娘娘,该用药了。” 宋晚凝目光落在漆黑的药汁上,又缓缓移向秋菱低垂的眼帘。 这几日,秋菱伺候得愈发尽心尽力,对她膝盖的伤势更是无比用心。 用药、按摩无一不周到。 可不知为何,宋晚凝每每与她对视,都能看到她眼中掩藏得不甚好的犹豫和惊惶。 宋晚凝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秋菱被看得有些心慌意乱。 端着药碗的指尖微微发颤,药碗边缘都漾起细微的涟漪。 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殿外脚步声又起。 是弄眉回来了。 她刚从雨花阁回来,心中乱糟糟的。 与雪信争执时,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一进内殿,便瞧见秋菱正端着药碗,神情惶惶地站在主子面前。 弄眉心中有些不快。 这段时日下来,秋菱都是规规矩矩的。 知道她会帮着主子试药,便也会等着她在场时再将药端上来。 今日怎么…… 她快步上前,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利落,“秋菱,这里没你事了,把药放下,出去候着吧。” 秋菱如蒙大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药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匆匆行了个礼,便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有几分仓皇而逃的意味。 弄眉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心头纷乱,她走到宋晚凝身边,目光落在那一内一外的两份药上。 想起小臂上的伤,正好是试药的由头,也省得主子心中存疑。 更何况,方才与雪信撕扯间,那丫头指甲锐利,确实刮得她生疼,用药试试也无妨。 弄眉如同往常试药一般,用指尖挖出一点乳白药膏,轻轻涂抹在手臂那一道红痕上。 药膏触体冰凉,初时甚是舒服,驱散了那火辣辣的痛感。 弄眉心下稍安,或许是她多想了。 正想对宋晚凝说这药无碍,脸色却骤然一变! 那冰冰凉凉的舒适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而来的竟是一阵奇异的痒意。 她强忍痒意,又照例观察了一炷香。 伤口似乎并未变严重,但也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 这样一道微微渗血的红痕,即便不用药,一炷香的时间也该不再渗血了。 可伤势并没有任何改善,依旧奇痒无比。 她又试了试汤药。 痒意倒是消退了,但似乎于伤口愈合也无甚作用。 弄眉终于确认,这药有问题! 若是用在主子膝盖尚未痊愈的伤处,主子忍不住挠了挠本就脆弱的新肉…… 而这药,是经了秋菱的手端上来的。 秋菱方才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知道这药有问题的。 难道……秋菱也被人……? 弄眉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她抬头看向自家主子。 自家主子正打算将温好的桂花酒送到嘴边,瞧见她看过来,讪讪一笑放下了酒杯。 莲心又忍不住在一旁絮絮叨叨。 弄眉心中一酸。 主子如今失宠,已经到只能借酒消愁的地步了…… 可主子对着她们依旧笑脸相迎,温声细语,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 自从她隐约察觉雪信生了二心以来,主子对她愈发宽和信任。 她找借口说雪信身子不好,主子二话不说便将私库钥匙塞给她,让她有需要的自行取用便是。 主子得了什么新鲜有趣的赏玩吃食,也从不忘赏她一份。 甚至近日来她因担忧雪信,偶尔走神犯错的时候,主子也多是温言提醒,甚至询问她是否身子不适,未曾重罚。 这份好,日日都在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良心。 她禁不住红了眼眶。 半月以来,她每每试图说服雪信,却每每无功而返。 雪信那副油盐不进的癫狂嘴脸,那些背主甚至僭越的荒唐言论,还有小臂上不知道被她抓挠出多少次的伤口。 让她的心凉了又凉,仅剩的亲情也在慢慢消磨。 一边是主子日渐加深的信任与厚待,如和风细雨,滋润她,却更让她无地自容; 一边是亲妹妹日益明显的背主之心和狠厉言行,如冰锥刺骨,让她心寒又恐惧。 被两股情绪左右拉扯了好些时日,她早已在崩溃的边缘。 而今日这被动了手脚的药, 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为了那点可笑的姐妹情谊,究竟还要纵容雪信到几时? 难道真要等到雪信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吗? 那她弄眉,与那些卖主求荣的忘恩负义之徒, 又有何区别?! 第50章 弄眉坦白 弄眉深深吸了一口气。 硬生生将快溢出喉咙的恸哭压了回去。 只是眼眶还是无法克制地更红了三分,水汽氤氲。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抖得太厉害。 “娘娘……” 弄眉开口,声音中的哽咽之意已然藏不住,“奴婢……奴婢有极要紧的事情,需即刻禀告娘娘。” 侍立一旁的莲心瞬间察觉到了异样。 她与弄眉共事了半年,深知弄眉性子最为稳妥周到,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状。 必然是出了天大的事! 莲心心头一紧。 不待宋晚凝吩咐,她立刻看向殿内其他几个小宫女: “你们都随我出去候着,没有娘娘吩咐,谁都不许靠近殿门半步!” 迅速领着人退了出去。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只闻红泥小炉上酒沸腾时咕嘟冒泡的微响。 弄眉强撑着的那口气,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她跪行两步,扑倒在宋晚凝榻前,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她泣不成声,几乎是语无伦次: “娘娘……奴婢对不起您!是奴婢该死,是奴婢该死……” 宋晚凝拿着锦帕替她轻轻拭去眼泪。 面上关切,故作一副不解模样,“这是怎么了?” 弄眉眼泪流得更凶,“奴婢教妹无方!雪信……雪信她恐怕生了背主之心!” “前段时日,奴婢便瞧见她去凤仪宫,与些不明不白的人接触,还私下藏了些来路不明的金银首饰……” “奴婢问她,她只说是认识的小姐妹相赠,可那成色,分明不是寻常宫人用得起的……” “奴婢方才去看她,本想好生规劝她安分守己,不要再有些攀龙附凤的荒唐念头。” “可她非但不听,还与奴婢大吵一架,口出狂言,说……说迟早要出人头地,让奴婢后悔今日之言……” 弄眉抬起手臂,那一道隐隐渗血的红痕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这伤,就是与她争执时,被她推搡抓挠所致。” “奴婢早该禀告娘娘的!可奴婢总念着那点子姐妹情分,总想着她或许是一时糊涂,盼着她能回头……” “可奴婢蠢笨,却忽略了娘娘身边群狼环伺,手已经伸到了娘娘的药上了,险些让这等阴毒之物害了娘娘!” “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却……却……” 弄眉肩膀剧烈颤抖着,已然快说不下去了。 “奴婢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奴婢不配伺候娘娘,求娘娘责罚!” “只求娘娘,万一将来雪信铸成大错,能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求娘娘能和薇充容求求情,饶她一条贱命!” “奴婢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一条生路,娘娘!奴婢给您磕头了!” 弄眉伏在地上,失声痛哭,几乎晕厥。 宋晚凝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她静默了片刻,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你先起来。” 弄眉只是哭,执拗的跪着不肯动。 宋晚凝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更缓了些:“雪信一事,本宫和阿姐早已察觉。” 哭声戛然而止。 弄眉猛地抬头。 脸上还挂着纵横的泪痕,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娘娘……您……您早就知道了?” “嗯。” 宋晚凝轻轻颔首,眸光深邃,“她向来是个有野心的,被人理由,不足为奇。” “本宫和阿姐自有主张,你不必过于忧心。她的命,” 她顿了顿,看着弄眉瞬间亮起又充满祈求的眼神,“会留着的。” “她还有她的用处。” 弄眉怔怔听着。 主子语气那般平静笃定,仿佛一切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 原来她的隐瞒和挣扎,主子早已看在眼里。 原来主子什么都知道,却还是选择信任她,甚至早已为雪信,布下了棋局。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间无法思考。 但那句“会留着雪信性命”的承诺,她却听得真切。 原来,雪信一事,是有两全的法子的…… 无数纷杂情绪最终化为更为汹涌的泪水,弄眉再次重重磕下头去: “奴婢谢娘娘恩典!谢娘娘宽宏!” “奴婢今后这条命就是娘娘的!若日后再有半分迟疑欺瞒,必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晚凝看着她,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前世,雪信便是趁着她照顾高热的小外甥时,爬上了龙床。 秦衍似是要故意羞辱她,特意给雪信封了个美人,还赐居偏殿。 得到消息的弄眉脸色煞白,直直闯入了雪信的新住处。 她指着雪信的鼻子,大骂她背主求荣,无耻之尤,忘了根本,忘了是谁给她们姐妹活路和安稳。 雪信却是冷笑。 她讥讽弄眉不过是嫉妒她飞上枝头,命宫人将她拖下去,重重打了一顿板子,丝毫不顾念姐妹情分。 自此,姐妹二人彻底反目,形同陌路。 弄眉也因为此事,心灰意冷,却依旧固执地寻找阿姐的踪迹,直至最后死于冷宫的枯井之中…… 宋晚凝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 弄眉,终究是堪用的。 “好了,别哭了。” 宋晚凝的声音真正柔和下来,“手上的伤得赶紧处理,那毒药膏得立刻清洗干净。” “去唤莲心来,她那儿应该有解毒镇痛的药膏。” 她伸手理了理弄眉贴在面颊上的碎发,“你既已坦白,本宫便不再追究。” “你也瞧见了,这永和宫里,不知还有多少豺狼虎豹。” “本宫能全心信赖的,便只有你和莲心,可莫要再让本宫失望了。” 感受着面颊上来自主子指尖的温度,弄眉心中百感交集。 她泪水再次滑落,重重点了点头: “奴婢誓死效忠娘娘!” “不过……秋菱那儿要怎么处理?” “无妨。” 宋晚凝淡淡道,“如今知晓秋菱许是受人指使,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按兵不动便是了。” 自打她“失宠”以来,永和宫新来的宫人便有些不老实起来。 秋菱倒是尽心尽力,丝毫没有因为她“失宠”而怠慢。 当然,或许是对方要求她隐忍蛰伏。 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秋菱此人纯良,不似装出来的。 寻个日子试探一二。 若能反向渗透对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51章 于总管的恩人,难道是…… 冬日午后,即便未下雪,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檐角带着细长的冰凌,偶尔被风吹断,摔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抱着汤婆子,宋晚凝窝在铺了雪狐皮的软榻上悠闲看书。 帘笼轻响。 弄眉掀帘进来,带进一丝寒气。 “娘娘……”她低低唤了一声,不知该如何继续。 侍立在一旁的莲心心思通透,一眼瞧见弄眉身后小太监放下的那筐炭,瞬间明了了她的为难。 她快步上前,伸手拨开筐上覆着的粗布,柳眉立刻倒竖起来。 “内务府那起子黑了心肝的奴才!又故意刁难我们永和宫!” 莲心气得脸颊通红,指着那筐炭火,“娘娘您瞧!” “这哪里是份例该有的银丝炭?掺了这么多灰花炭,点起来烟熏火燎。” “怕是还没暖起来,先要把人呛得背过气去!” 宋晚凝闻言,缓缓从书卷上抬起眼。 眸光平静无波,淡淡扫过那筐次等的炭火,仿佛被苛待的并非自己。 “无妨。” “旧茶配陈炭,倒也相得益彰,正好省了本宫找借口温酒驱寒。” “拿去让小厨房将就着用吧,总也是份例内的东西。” “娘娘!” 莲心急得直跺脚,“他们这般一次次踩低拜高,这次忍了,下次还不知要怎样作践……” 话未说完,却见自家主子又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只得悻悻然闭了嘴,胸口仍因气愤而微微起伏。 弄眉神思不属,只垂着头,下意识用指尖按了按小臂上被衣袖遮盖的红痕。 昨日过后,她便听从娘娘吩咐,仔细盯着秋菱。 生怕她又动了什么手脚。 宋晚凝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道: “炭火确实次了些,冬日漫长,总不好一直将就。” “弄眉,你明早从本宫私库支些银子,去内务府寻个相熟的小公公,买上些银丝炭回来。” “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 “嗯,”宋晚凝颔首,“记得,务必让内务府的小公公,挑那等烟少气暖的,耐烧经用的。” “银子不必省,务必办妥贴了。” “奴婢明白。” 翌日清晨。 天色灰蒙,朔风凛冽。 弄眉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拿着对牌和银钱,低着头匆匆往内务府而去。 这个时辰,各处宫门刚开,内务府值守的宫人不多,正是办事的好时候。 她熟门熟路地寻了原先便相识的小公公,塞了好些碎银子,低声说明来意。 那小公公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脸上堆满了笑。 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帮着挑拣比对,很快便定下了品质上乘的银丝炭。 炭火分量不轻,弄眉一人自然是搬不回去的,便想着在进去寻个空闲的小太监搭把手。 为图近路,她绕到内务府一侧相对僻静的巷道。 却不想听得里头传来尖利的斥骂声。 “没眼力见儿的狗东西!柔仪殿的差事也敢办砸了?惊了主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而后是拳脚落在肉体上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闷哼。 弄眉本不欲多事。 宫中倾轧她见得多了,自保已是艰难。 可那被打之人的侧影,瞧着有几分眼熟。 鬼使神差的,她停住脚步,借着墙垣遮掩悄悄望了一眼。 便瞧见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的年轻内侍,被两个管事模样的太监堵在墙角拳打脚踢。 他不敢还手,只抱着头蜷缩着。 他手中紧紧攥着裂开的瓷瓶,碎瓷片割破了手心。 鲜血混着瓶中泼洒出的粘稠药汁,糊了满手满身。 被打的不是别人, 正是自家主子吩咐盯着的小于公公,于总管隐匿在这后宫之中的干儿子! 弄眉心头一动。 于总管那日求着主子帮忙寻救命恩人一家,再看这小于公公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 莫非…… 于总管让主子帮忙找的人,正是小于公公的家人吧?! 眼见着那管事太监抬脚又要狠狠踹下, 弄眉来不及细想,快步上前扬声阻止:“住手!” 那两名管事太监闻声一愣。 见来者是个衣着体面的大宫女,气焰稍敛了些,神色却仍带着倨傲: “这位姐姐,咱们教训不懂事的下人,不干您的事吧?” 弄眉稳住心神,面上端起往日大宫女的架子,语气冷淡: “怎不干我的事?” “这个时辰,内务府的人手本就紧缺,我瞧着他手脚还算利索,正想叫他过去搭把手。” “你们这般打骂,若是打坏了,耽误了婉充容娘娘的差事,你们又能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永和宫?” 那两个太监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忌惮。 婉充容失宠的消息早已传遍,但毕竟位分还在,又是一宫主位,他们也不敢明着得罪。 弄眉瞧出他们色厉内荏,心下稍定。 从袖中摸出两块不小的碎银子,塞到那为首太监的手中,语气放缓了些: “不过是小太监毛手毛脚,小惩大戒便是了。大清早的,何必大动肝火?” “这天儿冷极了,公公们倒不如喝杯热酒去去寒。” “这人,我便先带走了。婉充容娘娘还等着回话呢。” 沉甸甸的银子入手,对方脸色缓和不少,赔着笑道: “姐姐既开口了,这个面子咱家怎能不给?” “只不过这小崽子办砸了给柔仪殿的差事……” “柔仪殿那边,若有人问起,便说永和宫临时借调了人。” 弄眉截断他的话,“一切自有我们娘娘担待。” 说罢,她不再看那两人,对仍蜷缩在地的小于公公喊道: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起来,和我回永和宫干活!” 小于公公似乎被打懵了。 他怔怔地抬起头,眼中一片空茫。 直到弄眉又蹙眉催促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 挣扎着想要爬起身,踉跄着跟上弄眉的脚步。 弄眉领着他,取了买好的银丝炭。 小于公公默默接过炭筐。 重量压在他受了伤的手上,刺痛让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了几分。 两人一路无话。 直至离开内务府,弄眉这才放缓脚步。 心中飞速盘算着,眼角余光瞥见小于公公血迹斑斑的手,和失魂落魄的模样。 回想起主子寻人盯着这小于公公的行踪,回想起于总管求主子帮忙寻人时的卑微态度。 以及主人提及于总管“恩人”时那意味深长的语气…… 心念电转间,弄眉已然有了计较。 她停下脚步,转身从小于公公手上接过一小筐炭火: “你手上伤得不轻,我帮着拿些吧。这样也能走快点。” 小于公公愣了愣,低声道了句:“谢姐姐。” 两人朝着永和宫的方向缓缓前行。 弄眉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这天气越发冷了。宫里咱们尚且还能有炭火取暖,虽说算不上顶好,总也能熬着。” “也不知宫外那些贫苦人家,这个冬天要怎么熬过去。” 她顿了顿,仿佛随口闲聊, “听说前些日子城西夜里突发火情,不少穷苦人家的住所都被烧了,这个冬天对他们怕是难捱了。” 身后的小于公公脚步顿了顿。 第52章 蛇不出洞,如何打七寸? 弄眉仿若未觉,继续缓步前行,语气中多了几分唏嘘: “说起来,我们永宁侯夫人前几日还递了信儿进来,说是得了个会做药膳的厨娘呢。” “那娘子也是位可怜人,说是大火那夜,侯夫人因事恰巧去了城西,正巧撞见一对母子。” “当娘的吓坏了,抱着个奶娃娃,手足无措地站在废墟边上哭,真是可怜见的……” 小于公公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脚步也明显拖沓了。 弄眉似被他的动静惊扰,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向他,语气关切: “怎么了?可是伤处疼得厉害?” “要不我们歇一歇?” 小于公公慌忙低下头,又用力摇了摇,生怕被弄眉察觉出异样。 弄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转回身,继续侃侃而谈,仿佛只是为了打发这一路漫长: “……夫人瞧着不忍心,便问了几句。” “那位娘子说是姓赵,男人去得早,就剩她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儿。” “投亲不着,又遭了这无妄之灾,真是走投无路了。” “夫人心善,见那娃娃冻得小脸发青,实在不忍,便将那对母子带回府中暂且安置了。” “不想那位娘子却炖得一手好药膳,说是祖传的手艺,对调理身子极好。” “夫人一试,果然喜欢,便让她在府里留下来了。” “如今这母子,总算是有口热饭吃,有片瓦遮头,不至于流落街头了。” “否则,这样冷的天,那襁褓中的娃娃,怕是熬不过几日……” 哐当—— 一声轻响,小于公公怀中那筐炭险些脱手落地。 他猛地回神,慌忙抱紧。 手指因用力而死死扣进竹篾缝隙,手背青筋暴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托人暗中寻了将近一月,嫂嫂和侄儿杳无音讯。 昨日那人才递了消息进来,言辞闪烁。 只说大理寺的停尸房内,还有一具年轻妇人和一具婴孩的尸体尚且无人认领,特征有些相似…… 他心中绝望,这才整夜未眠,神思不属,以致今日柔仪殿的要紧差事出了岔子…… 若是…… 若是永宁侯府救的母子,是嫂嫂和侄儿…… 他不敢奢望,却又忍不住想抓住这唯一的希望! 弄眉似是这才察觉到他的异常,有些无措道: “这是怎么了?可是牵扯到伤处了?” “快别抱着了,前面快到永和宫了,回去赶紧上药!” 小于公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哽咽: “没事……谢姐姐关心了,奴才撑得住。” 只是那抱着炭筐的手臂,依旧抖得厉害。 永和宫内。 宋晚凝正捻着一枚白玉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黑白棋子交错,看似平和,实则杀机暗藏。 莲心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回禀: “娘娘,弄眉姐姐回来了,还带着个那位小公公,瞧着像是受了伤。” “已经按您的意思,让他先去杂役房休息了。” “嗯。” 宋晚凝落下一子,“炭火可都入库了?” “入库了,都是极好的银丝炭。” 莲心回道,顿了顿,“娘娘,您让弄眉姐姐带那小太监回来,可是有何打算?” “奴婢瞧着,那些个新来的,除了秋菱,似乎都有些不安分,小动作不断。” “哦?”宋晚凝终于从棋局上抬起眼,“如何不安分?说说看。” 见自家主子难得来了兴趣,莲心凑得更近了些: “那个小禄子,昨日晌午鬼鬼祟祟去了御花园东南角的假山后头,和翊坤宫一个二等宫女碰了头。” “还有那个叫春棠的,前儿个借口去领份例。” “却在凤仪宫宫道附近的小径上兜兜转转了好半天,眼睛时不时往凤仪宫门口瞟。” “都仔细记下了?” 宋晚凝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棋子,语气听不出喜怒。 “记下了,时辰地点,接触了谁,都看得真真儿的。” 莲心点头。 “很好。不必打草惊蛇,暗中盯着便是。” “他们愿意传什么消息,便让他们传。” “正好也让皇后娘娘和叶贵妃知道,本宫这永和宫,如今是何等‘门庭冷落’,何等‘人心惶惶’。” 莲心有些不解,“娘娘,就任由他们这般吃里扒外?” 宋晚凝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蛇不出洞,如何打七寸?” “如今蹦跶得越欢,将来清算起来,才越名正言顺。” “都仔细记着,等时机已到,这些背主忘恩的东西,自然是一并清理了,也好让这永和宫好好透透气。”” 莲心心中一凛,点头应道,“是,奴婢明白了!” 正说着,弄眉收拾妥当进来了,脸色也比出去时好了许多。 她行了礼,将采买的账目细细回禀,又将小于公公的异常和盘托出。 宋晚凝安静地听着。 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罐中拨弄着棋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待弄眉说完,她微微颔首,赞了一句:“临机应变,话也说得恰到好处,办得妥当。” 弄眉却有些迟疑,轻声请示: “娘娘,那位小于公公,手伤得不轻,您看……” 宋晚凝沉思片刻,方才开口: “既是你带回来的,便由你照看着些。寻些伤药给他,让他安心在杂役房养两日伤。” “永和宫虽比不得别处风光,却也不差他一口饭吃。” “是,谢娘娘恩典。” 弄眉心下明了。 主子这是要施恩,却也要晾一晾。 既给了希望和庇护,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热络。 要让那位小于公公自己在这份恩遇和内心的煎熬中琢磨,清醒,然后做出选择。 她恭敬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宋晚凝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之上。 黑白子犬牙交错,一片胶着。 她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 一瞬间,看似被重重围困的黑子,竟隐隐透出了一线生机。 鱼儿们都已陆续咬饵。 她不必再做更多,只需静待便可。 等待那份于恰到好处时机送来的“忠心”, 等待那些暗处之人自己将把柄一一送上。 第53章 水越浑浊,才越好摸鱼 雪下得越发频繁了。 絮絮扬扬,将朱红宫墙和琉璃碧瓦都覆上了一层素白。 后宫也愈发沉寂,呈现出一片风雨欲来前的安宁假象。 后宫消停了,便换前朝动荡。 永和宫内。 新买的银丝炭已经用上,暖意融融。 宋晚凝身着家常的湖蓝色杭绸袄裙,未施粉黛,青丝松松绾就,只斜插一支玉簪。 她瞧着前几日尚未解开的棋局。 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久久未曾落下,有些出神。 棋盘上黑子白子纠缠厮杀,一如这前朝后宫局势。 似乎也很久没有听及北边的消息了。 暗中询问阿姐,也只回说一切都布置妥当,让她安心将养,勿要劳神。 可秦铮哪是那般任由他人摆布的人? 更何况想摆布他的人,还是他向来有些瞧不上的小皇帝秦衍。 正思忖间。 弄眉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甚至忘了行礼:“娘娘,前朝出大事了!” 宋晚凝抬眸,示意莲心给她递一杯热茶,“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莲心也警觉地屏退左右。 殿内只剩下她们主仆三人。 一杯热茶下肚,弄眉这才稍稍稳了心神,语速极快地回话道: “方才于总管身边的小夏子偷偷递了话出来,说是北境八百里加急战报入宫了!” “小皇爷秦铮率主力奇兵,迂回千里,直捣黄龙,大破女真王庭,斩敌人首级数千,俘获牛羊物资无数,可谓前所未有之大胜!” 宋晚凝眸光微闪。 指尖白玉棋子抵在棋盘边缘。 秦铮果然赢了,而且赢得极漂亮。 战功赫赫,足以震铄朝野。 这和她与阿姐的预判几乎一致。 唯有如此大胜,方能解释女真主力为何被迅速击溃。 其残部狗急跳墙,才会兵行险招,不惜在京城天子脚下制造“天火”混乱。 企图挽回颓势。 “但是……” 弄眉语气一沉,“偏师统领韩兆副将,奉命追击一股溃逃的女真残兵时,于鹰嘴崖一带遭遇伏击。” “苦战不敌,麾下儿郎几乎全军覆没,韩兆副将也因力竭……被俘虏了!” “什么?” 莲心失声低呼,连忙捂住嘴,眼中满是惊骇。 韩兆被俘?! 宋晚凝捻着棋子的指尖微微收紧。 韩兆是祖父旧部,是阿姐和她为秦铮叔侄精心挑选的“钉子”。 他素来以谨慎刚毅著称,作战经验老到,绝非冒进之人。 追击残敌却反遭埋伏,一师尽墨,统领被俘。 此事怎么看,都透露着蹊跷。 鹰嘴崖地形易攻难守,并非轻易设下致命埋伏之处。 “消息确切?” 宋晚凝依旧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战报是小皇爷亲自签发,八百里加急送入京的,印信俱全,绝不会错。” 弄眉肯定道。 “消息刚传回前朝不久,陛下原本因北境大胜龙心大悦,听闻韩副将被俘后,脸色瞬间黑如墨汁,当场摔了镇纸……” “如今朝堂之上,怕是已经炸开锅了……” 宋晚凝缓缓将棋子放入棋篓中。 这真的是巧合吗? 韩兆统领偏师,明为辅助秦铮,暗地里还负有监视之责,需收集秦铮纵兵不法,贪墨军资乃至拥兵自重的实证。 此事极为隐秘,知晓者寥寥无几。 如今北境大胜,凯旋在即,泼天功劳尽归秦铮。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负责盯着秦铮的韩兆却出了事,生死不明? “娘娘,还有一事……” 弄眉的声音打断了宋晚凝的思绪,语气更加沉重: “大理寺卿也入宫觐见,汇报城西纵火一案。” “擒获的几名匪徒,经查均是豢养的死士。” “最后一名死士昨夜趁着守卫换防的间隙,竟咬碎早已藏在齿间的毒囊,自尽了!” “线索全断了!” 宋晚凝眉头一挑。 两条消息,一明一暗,同时传来。 北境大胜,主帅风光无限,却对麾下得力副将被俘一事,似乎并无过多焦急表示。 而京中唯一可能撬开,指向“天火”案幕后主使的线索,也彻底断绝。 那些死士行动周密,对京城巷道如此熟悉,绝非普通女真残部所能为,其行动周密得似有内应指引。 如今,人死了,嫌疑便只能钉死在“女真残余”身上。 宋晚凝指尖无意识扣着棋枰边缘。 韩兆被俘是真是假? 若为真,是秦铮借刀杀人,利用女真残兵除去眼中钉的伎俩? 他是否已察觉韩兆的暗中身份? 还是女真残部垂死反扑,蓄意报复,擒获大将以期换回些许筹码? 亦或是……韩兆将计就计,假意被俘,另有所图? 而那最后一名死士,若真想寻死,被捕之时便可自尽。 为何要等半月之后,严加看管之下才突然发难? 倒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才被灭口或者自绝…… 如今线索被彻底掐断,只留下一个指向女真残余势力,却又疑点重重的结果。 北境形势因韩兆被俘,以及女真可能存在的疯狂反扑再添变数。 朝堂之上,怕是又要为如何应对,又要为是否问责秦铮而争论不休了。 秦衍对秦铮那点本就微薄的信任,经此一事,恐怕又要被疑虑冲刷得所剩无几了。 宋晚凝缓缓靠回引枕,唇角勾起一抹冷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秦铮凯旋回京在即。 这潭水,真是越来越浑了。 也好。 水越浑浊,才越好摸鱼。 第54章 这皇城,快要变天了 雨花阁内,地龙烧得暖融。 宋时薇同样收到了前朝的消息。 藏春入内,屏退了左右,方才将打探来的讯息一一低声禀明。 宋时薇听着,手中握着一卷《六韬注略》,久久未曾翻页。 韩兆被俘? 她秀眉微蹙,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 韩兆的能耐她清楚,绝非鲁莽之辈。 这事实在蹊跷。 而那京中死士掐着点儿的自尽,彻底断了追查内应的线索。 却也将“女真阴谋”这盆污水泼稳了,无可指摘。 秦衍此刻怕是要疑云骤起,看谁都觉得包藏祸心,又要怀疑上所有人了。 她正凝神思索破局之策,该如何利用此事,进一步离间秦衍叔侄时,殿外传来了通传声。 “薇充容娘娘,凤仪宫来人传话,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叙。” 思绪被打断,宋时薇心下掠过一丝厌烦。 如今朝堂动荡,北境不安,战报与阴谋齐飞。 皇后姜氏身为中宫之主,不想着如何稳定局面,即便不能为秦衍分忧解劳,至少也该维持住皇家体统的表面的平静。 可她眼里,似乎永远只有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倾轧算计。 此刻急急唤自己过去,无非是又想着如何利用她这把看似锋利的“刀”,去给别人添堵,为她自己固宠争权铺路。 真是愚不可及。 眼界狭隘得令人发笑,却又偏偏坐在了最高处。 但此刻,她羽翼未丰,尚不能和皇后彻底撕破脸。 仍需借其力,避其锋。 宋时薇垂眸,长睫掩去所有情绪,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恭顺温和。 她起身,声音平淡无波,“知道了。藏春,更衣。” 凤仪宫内,暖香馥郁。 皇后姜氏端坐在凤座之上。 身着正红色牡丹宫装,脸色倒是比前些日子“病中”好了些许。 但眼下的乌青,和刻意用厚重脂粉掩盖的憔悴依旧可见。 见宋时薇进来依礼参拜,她脸上端起惯常的仁善笑容。 只是那笑意虚挂在嘴角,未达眼底。 “薇充容来了,快起来吧。” 皇后声音温和,带着刻意的亲昵,“瞧你,几日不见,似乎又清减了些。” “可是底下人伺候不用心?若有不周到的,尽管告诉本宫。” 宋时薇恭敬回话:“劳烦娘娘挂心,嫔妾一切安好。” “只是冬日严寒,有些食欲不振罢了,并无大碍。” “年纪轻轻的,更要好好保养才是。” 皇后示意宫人搬来绣墩让宋时薇坐下。 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番,似乎是对她依旧素雅清淡的打扮不甚满意。 闲话几句家常,茶水换过一巡,气氛看似融洽。 皇后话锋一转,笑着道:“今日叫你来,是内务府刚送来几匹江南新进贡的绸缎。颜色鲜亮,料子也软和。” “想着你们年轻人穿着正相宜,便挑了些给你送来,拿去做几身新衣裳,也沾沾年下的喜气,喜庆喜庆。” 她抬了抬手,兰絮立刻领着几个小宫女捧上托盘。 其中一匹桃红色的云锦,颜色极为扎眼,缎面上用金线织出繁复的缠枝莲花纹样。 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艳丽非常,甚至透出几分俗气的奢华。 皇后亲自指了指那匹桃红云锦,笑容加深: “尤其是这一匹,本宫一看就觉得特别衬你。” “妹妹年轻,容貌又好,皮肤也白净。” “总穿得那么素净,虽也别有一番风致,但终究失之活泼。” “旁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本宫亏待了你,连些鲜亮衣裳都舍不得赏。” 她甚至亲自拿起那匹料子,在宋时薇身前比了比,左右端详,语气愈发不容拒绝: “正好快年下了,宫里庆典宫宴也多,妹妹便用这料子,让尚服局的司制们精心做身时新样式的衣裳穿吧。” “想必一定出挑,也好让陛下眼前一亮,多多眷顾妹妹。” 宋时薇目光静静落在那片过于轻浮艳丽的桃红上,心中暗暗摇头,冷意微浮。 这颜色,这纹样,过于轻佻媚俗,绝非妃嫔正式场合该穿的规制。 更像是得宠轻狂的歌舞姬,或是暴发户家眷的喜好。 皇后此举,明为赏赐关怀,实为试探捧杀。 若她是个蠢的,当真听话穿上这身扎眼的衣裳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要么会惹得陛下厌弃,觉得她轻浮失态,上不得台面; 要么便会成为六宫笑柄,被嘲讽攀附皇后,品味低劣,艳俗不堪。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皇后乐见其成的。 既能敲打她,又能随时将她推出去做靶子。 到了此刻,前朝动荡不安,陛下心力交瘁之际, 姜氏却还在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浅薄手段拿捏人,企图控制一切。 她的眼中,仿佛就只有这四方宫墙之大。 可笑又可悲。 宋时薇脸上却未显露出半分异色。 她深深一福,面露感激: “嫔妾谢皇后娘娘厚赏!娘娘日日为六宫操劳,还能如此记挂嫔妾,给嫔妾这般珍贵的料子做衣裳……” “嫔妾实在感激不尽!” 她恭顺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全然接纳。 仿佛丝毫未察觉其中陷阱,只感念皇后恩德。 皇后对她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笑容也真切了几分,透着掌控的愉悦: “妹妹喜欢就好。本宫就喜欢你这乖巧懂事的性子。” “几匹料子罢了,算得什么,日后常来凤仪宫坐坐,陪本宫说说话解解闷便是。” “是,能得娘娘教诲,时常聆听娘娘训示,是嫔妾求之不得的福气。” 宋时薇再次谢恩,姿态谦卑柔顺。 言行举止,无可挑剔。 又耐着性子略坐了片刻,听了皇后几句无关痛痒的敲打之语。 宋时薇这才带着皇后赏赐的那几匹绸缎,恭敬地退出了凤仪宫。 一出殿门,微冷的空气迎面扑来,驱散了那股甜腻的暖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尽数排出。 回到雨花阁。 阁内熟悉的熏香味道,终于让她紧绷的心神得以松懈下来。 看着宫人将那几匹料子放入库房,藏春盯着极为扎眼的桃红云锦,眉头紧锁: “小主,这料子……” 宋时薇脸上只剩下淡淡的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听不出喜怒: “皇后所赐,登记在册,好生珍藏起来便好。” 她瞥了一眼,语气平淡无波,“日后自有用途。” 哪天需要演一场大戏时,这匹扎眼的料子便能派上用场。 藏春立刻领会,点头应下:“是,奴婢明白。” 她小心地将那一匹桃红云锦抱起,与其他颜色稍稳重的料子分开存放。 宋时薇自行斟了一杯刚沏好的茉莉香片。 温热的白瓷杯壁暖着手,淡淡的花香在鼻尖萦绕,却让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再次飘远,变得复杂。 不知皇后下一步会如何动作? 她这把“刀”,皇后已然握在手里,自觉用得顺手。 接下来,也不知道会先向谁挥刀? 不过,也无太大所谓。 凝儿心思玲珑,自会帮她想好应对之策,见招拆招便是。 比起后宫无休止的琐碎争斗,前朝的风波,更让她不由自主投注心力。 韩兆被俘的真相究竟如何? 京中与女真残部乃至北境军中可能存在的内应,线索又该从何寻起? 陛下对秦铮的猜忌,经此一事,势必更深…… 这一切,都亟待厘清。 手中的茶水温热,她却感到一丝寒意自心底升起。 这皇城,怕是快要变天了。 第55章 他似乎从未见过…… 雪后初霁。 永和宫庭院内,几株梧桐仍光秃秃的,积雪压弯了细弱的枝条,显得有几分萧索,了无生气。 殿内倒是暖意融融。 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郁之气。 “娘娘,今日天色甚好,雪也停了,外头梅花开得正好,不如奴婢陪您去御花园走走?” “总闷在殿里,于身子也无益。” 弄眉一边替她换上新沏的热茶,一边轻声提议。 莲心也在一旁附和: “是呀娘娘,御花园角亭那边,几株绿萼梅怕是也开了,最是清雅不过。” “前些日子,您不是念着要吃盏汤绽梅嘛?” “咱们正好去采些新鲜花瓣,顺便折些红梅,回来让小厨房做上几笼梅花香饼,岂不美哉?” “奴婢打听过了,那边僻静,咱们就去瞧一瞧,绝不走远,也不叫旁人冲撞了。” 宋晚凝垂眸,目光从手中那本半天未曾翻页的书卷上移开,有些犹豫。 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也罢,总是闷着,也确是无趣。便出去透透气罢。” 一番收拾准备后,主仆三人这才出了永和宫。 宋晚凝身披一件莲青色素面斗篷,乌黑云鬓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发苍白剔透。 想着应景,弄眉又摘了枝粉梅别在她发髻旁,通身上下再无多余装饰物。 在这银装素裹的深宫之中,她这一身素净,倒像是一株悄然绽放于冰雪之中的青莲。 弱质芊芊,我见犹怜。 角亭附近果然清净。 雪压松枝,四下无声。 唯有风过时簌簌落下的雪屑,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雀鸣,反而更添幽寂。 主仆三人在这亭中稍作歇息。 石凳沁凉,莲心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取出软垫铺上。 宋晚凝却已起身,目光投向不远处几株绿萼梅,“去瞧瞧。” 雪光映照下,绿萼梅瓣如碧玉雕成,冰肌玉骨,清冷绝俗。 在这寂寥园中独自盛放,幽香暗渡。 驻足梅下,宋晚凝微微仰头,闭眼轻嗅。 此刻,她身上没了平日里精心算计的温婉柔顺,也没有刻意的茶态娇怯。 浑身透着难得的宁静松弛。 “莲心,你去折两支开得好的,回去插瓶。”她轻声吩咐,语气轻快。 “诶!”莲心应得清脆,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欢快地去挑选花枝。 弄眉也在一旁帮忙,取出身上的瓷瓶,仔细装了好些纯净白雪。 “这雪水澄净,用来烹茶也好,做汤绽梅最合适不过。” 两人嬉笑低语,专注于梅枝白雪之间。 宋晚凝却趁着她们不备,退开两步。 她蹲下身,悄悄褪去一只绣鞋罗袜,露出一只玉足,试探地踩上旁边无人踏过的积雪。 “嘶……真凉!” 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脚底窜上。 激得她轻轻抽气,立刻缩回了脚,莹润的脚趾都冻得微微发红。 可看着平整如缎的雪面,她又忍不住抿唇一笑,眉眼弯弯: “这雪真干净,倒叫人舍不得踩坏了。” 莲心恰巧回头,惊得手里的梅枝差点落地,失声惊呼:“娘娘!” 她快步过来,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这怎么使得!” “天寒地冻的,您膝盖上的伤才将养好了些,若是受寒留下病根了,可怎么好!” 说着,就要蹲下替宋晚凝穿鞋。 可瞧着自家主子难得亮起来的眼睛,她手上动作又停下了。 莲心忽地想起,饶是过了年,自家主子也不过才十六岁,在宫外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在这深宫之中,平日里却要做出那般稳重模样,算计着恩宠,提防着明枪暗箭…… 思及此,她心下蓦地一软,化成一声无声的叹息。 弄眉也走了过来,眼神也软了三分。 目光扫过旁边梅树,灵机一动,弯腰捡起刚落下不久的红梅花瓣,轻轻扑洒在面前雪地上。 “娘娘若想玩,便踩着这些梅花走吧。” 弄眉笑道,带着几分纵容,“有花瓣垫着,总不会那么冻脚了。” “咱们小心些,玩片刻就回去,可好?” 宋晚凝眼睛一亮,赤足小心地踩了上去。 花瓣柔软,稍稍隔绝了寒意,在雪中留下一个个红梅印迹。 煞是好看。 莲心见状,忍不住笑出声,“真是拿娘娘没办法……” 却也蹲下身,帮忙撒起花瓣来。 主仆三人在这偏僻角落笑闹着。 暂时抛却了宫规森严,抛却了恩宠得失,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暖意来。 白皙双足踏过红梅白雪,留下串串旖旎的痕迹。 “这可真是‘步步生梅’了,” 莲心嘴巧,笑着凑趣,“愿娘娘日后也步步红火,事事如意!” “就你嘴甜!” 宋晚凝轻笑,眼角眉梢俱是欢愉,显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妍明媚。 这一幕,恰好便落入了远处信步而来的秦衍眼中。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抬手止住了身后侍从的动作。 隔着疏影暗香,他负手立于皑皑白雪之外。 目光精准捕捉到角亭旁那道莲青色身影,以及那双踏雪寻梅的玉足。 秦衍有瞬间怔愣。 他似乎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态。 在他印象中,宋晚凝或是柔婉恭顺,低眉敛目;或是泪眼盈盈,似受尽委屈; 或是床笫间娇怯承欢,欲拒还迎;亦或是“贤德”地将他推开…… 却从未有过这般, 卸下所有心防,纯粹因外物而欣喜的模样。 是因为觉得自己失宠已久,膝伤难愈,再无争抢之力,反而得了这份安心宁静么? 秦衍目光微凝,心中情绪复杂。 身旁的于德茂顺着陛下目光望去,心中顿时了然。 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让随行的内侍们皆往后退了十余步。 不再打扰圣驾,亦不敢惊扰远处美人踏雪的欢愉。 恰是此时,莲心抱着几枝新折的梅枝,笑着后退几步。 不料被脚下积雪掩盖的石头一绊,惊呼一声,踉跄着往后倒去—— 莲心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团柔软馨香之上。 “哎哟!” 一声娇叱响起。 莲心摔得七荤八素,抬头一看,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被撞的正是新近颇得圣宠的江美人。 此刻正穿着簇新的玫红锦缎斗篷,满头珠翠,打扮得明艳动人。 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身后黑压压跟着一群太监宫女,排场不小。 怀中梅枝散落一地,花瓣零落,陷入积雪泥泞之中。 莲心顾不得疼痛,慌忙跪地请罪: “奴婢该死,冲撞了小主,请小主恕罪!” 第56章 和本小主称姐妹,你也配?! 江美人被撞得钗环微乱。 精心梳理的云鬓散下一缕,斗篷上也沾了零星雪沫,被梅枝勾出了几道细微的抽丝痕迹。 今日她特意打扮了足足两个时辰。 算准了陛下可能会经过此处,本想“偶遇”圣驾展露风姿,让陛下欣赏。 未曾想,圣驾未见,竟先被面前这低贱宫女撞得仪容有失! 一股子邪火瞬间涌上心头。 她越想越气,艳丽面庞都扭曲了几分。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莲心脸上。 力道之大,让挣扎着想重新跪好的莲心再次摔倒在雪地里,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浮现出清晰掌印。 “哪来的瞎眼贱婢!” 伸手接过宫女递来的锦帕,她嫌恶地擦了擦手: “这眼睛若是不想用了,本小主不介意帮你挖了喂狗!” 眼见陛下可能就要到了,自己却如此狼狈。 她怒火更炽,抬手便想继续掌掴莲心: “本小主今日,非要好好教训这不知规矩的贱婢不可!” “住手。” 宋晚凝已穿上鞋袜,缓缓走上前来,将莲心护在身后。 “这位妹妹,本宫的宫女不慎冲撞,是她不对,本宫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她声音轻柔,“雪天路滑,并非有意,还望妹妹海涵,饶她这一次。” 江美人正处于盛怒之中,没料到竟有人敢出头,当即蹙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宋晚凝。 见她衣着素净,头上连件像样的金玉首饰都无,只别了朵上不得抬眉的梅花。 虽气度沉静不凡,但瞧着实在面生。 后宫里有头有脸的妃嫔,她自认都已下功夫打听过,绝无此号人物。 想必也不是什么得宠妃嫔。 江美人当下嗤笑一声,艳丽的脸上满是轻蔑: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小主称姐妹?” 弄眉面色一沉,眼中已有怒意。 正欲上前一步亮明身份呵斥,却被宋晚凝一个眼神制止了。 江美人身边那位年纪稍长些的大宫女倒是眼尖。 仔细辨认后,认出了宋晚凝,顿时脸色一白,忙不迭凑到江美人耳边,低声提醒道: “小主慎言!这位是永和宫的主位,婉充容婉娘娘……” 听了大宫女的话,江美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不屑。 原来这就是那个据说伤了膝盖的失宠充容? 一个失宠无势的过气充容,也敢在她这个帝王新宠面前端架子? “本小主当是谁呢。” 江美人拖长了语调,目光刻意扫过宋晚凝素净的衣着和发间那朵粉梅,话带讥讽: “原来是永和宫的婉充容啊。” 她红唇勾起,刻薄道,“怎么,这是腿脚方便了,终于舍得出来走动了?” “可惜,这伤是好了,恩宠嘛……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照妹妹看,永和宫便足够冷清了,姐姐倒也不必专程来这御花园看雪景了。” “省得碍了别人的眼,也给自己寻不痛快。” 宋晚凝眉头微蹙,正待开口。 却眼尖地瞥见梅林尽头,隐约有一抹明黄身影,正逶迤而来。 她心头一动,瞬间了悟。 是了。 这刚下过雪的天这般冷,若不是知道秦衍会经过此地,这位恨不得将全部家当都穿戴在身上的江美人,怎可能会出门? 好好的兴致被扰,莲心无端受辱,已让她心中烦闷愠怒。 她本想着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现在,秦衍来了。 看江美人这蠢钝嚣张的模样,正是送上门的机会。 也好。 省得她还得去费心筹谋,如何将秦衍引到永和宫。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宋晚凝忽然向前一步,凑近江美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江妹妹今日这般盛装,又在此地徘徊,是在等陛下吧?” 不等江美人反应,她话锋一转,字字如针: “妹妹这般嚣张跋扈,动不动便对宫人喊打喊杀,不就是仗着背后有皇后娘娘撑腰吗?” “也是。” 她低低笑了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 “若非皇后娘娘‘提携’指引,以妹妹这般……嗯……直率的性子,又如何能轻易见到天颜,得沐圣恩呢?” “你说,若是陛下此刻见到你这般刻薄狠戾的模样,可还会觉得你娇憨可人?” “一手提携你的皇后娘娘,若知道你这般蠢笨不堪,只会惹是生非,又会如何对待呢?” 这话说得极轻。 却精准刺中江美人最敏感之处。 她最恨别人说她靠巴结皇后才得两分圣宠, 也知道帝后感情微妙,自己不过是皇后用来固宠分权的工具。 若陛下厌弃她,皇后绝不会保她! 对失去陛下浅薄青睐的恐惧,瞬间压垮了她本就不多的理智和城府。 “你!你胡说!” 江美人果然被激怒,瞬间理智全无,扬手就要往宋晚凝脸上狠狠扇去! 看着朝自己挥来的手掌,宋晚凝眼底掠过一抹计谋得逞的冷光。 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恐,声音微颤: “江妹妹,你……你这是要当着宫人的面,掌掴本宫吗?!” 话音未落,江美人掌风已至面前! 宋晚凝惊呼一声往后退,却“恰好”被身后散落的梅枝一绊,足下一滑,直直往后倒去。 “凝儿!”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明黄色身影快速闪现,带起一阵寒风。 那抹即将跌落于雪地的莲青色身影,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接在怀中。 熟悉的龙涎香味道瞬间包裹而来。 宋晚凝仰起苍白小脸。 直直对上了秦衍蕴着薄怒的双眸。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所有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眼圈迅速泛红, 唇瓣微微翕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委屈的哽咽: “陛下……” 第57章 宁愿受这些委屈,也要推开他 “嫔妾无碍……” 话未说完,宋晚凝眼泪却扑簌簌落下。 她将头埋进秦衍怀中,似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般脆弱模样。 搂着怀中温软,秦衍能清晰感知到她的颤抖。 他抬眼,冰冷目光刮过僵在远处的江美人: “对高位妃嫔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江美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脚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陛下……陛下明鉴!” “是婉充容她出言挑衅在先,嫔妾只是一时糊涂……” “挑衅?” 秦衍冷笑,视线扫过地上被踩烂的粉梅,“朕亲眼所见,还敢狡辩!” 他方才远远走来,虽未听全对话,但凝儿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跌倒的画面。 他看得分明。 更何况,凝儿膝上有伤,一直在永和宫将养着,深居简出。 而江氏仗着恩宠行事跋扈,他早有耳闻。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于德茂!” “奴才在。”于德茂上前,躬身听令。 “江美人御前失仪,冲撞高位,言行无状,即日起降为采女,迁居静心苑思过,无朕之意,不得擅出!” 静心苑地处偏僻,近乎冷宫。 这道旨意,近乎绝了江氏往后的恩宠之路。 江采女闻言,眼前一黑。 当场软倒在地,被两个内侍无情地拖了下去。 秦衍不再看她,低头看向怀中人时,语气不自觉放缓: “膝盖旧伤可有大碍?” 他记得她膝伤未愈,最忌寒气碰撞。 宋晚凝轻轻摇头,倚靠着他才站稳了些,“嫔妾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未伤及筋骨。” 她目光转向一旁跪地不起的莲心,恳求道: “莲心她并非有意冲撞,实在是雪滑失足……” 婉充容受惊跌倒,尚不忘为宫女求情。 江氏不问缘由,只喊打喊杀。 高下立判。 “既是你宫里的人,你自己处置便是。”秦衍淡淡道。 “雪后天寒,你身子弱,朕送你回宫。” “岂敢劳动陛下圣驾?”宋晚凝受宠若惊。 “无妨。” 秦衍不容拒绝,已率先抬步。 见过方才玩雪时她的片刻鲜活,此时的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恭谨柔顺,甚至带着几分疏离。 这份“失宠”后的安分守己,倒像是他亏待了她。 这不正是她自己所求吗? 他心下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帝辇仪仗转而向永和宫行去。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弄眉隐匿身形,先一步回了永和宫。 永和宫门前,守门的小太监正打着瞌睡。 见圣驾亲临,惊得连滚带爬通报迎驾。 秦衍伴着宋晚凝踏入宫门,一股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虽点了炭盆,但那炭火显然不佳。 暖意不足,还隐隐透着一股子呛人的烟味。 秦衍脚步一顿,眉头彻底锁紧。 于德茂眼尖,立刻尖着嗓子呵斥: “内务府是怎么当的差事!这供给一宫主位的炭火,竟是这等次货?” “婉充容娘娘膝伤未愈,最忌寒冷,若是冻坏了凤体,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宫人吓得跪了一地。 宋晚凝却轻轻扯了扯秦衍的袖子,柔声道:“陛下息怒。” “冬日炭火紧张,内务府亦有难处。嫔妾平日多在踏上盖着薄毯,倒也熬得住。” “清净些,也好养伤。” 她越是这般懂事,秦衍心头那点微妙的愧疚感便越盛。 他冷眼扫过殿内,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多宝格上零星摆着的几件瓷器,釉色暗沉,纹样普通。 饶是方才被他罚了的江采女,屋里摆的都比这些强。 那盆红珊瑚更是色泽暗淡,枝杈稀疏,分明是次等货色。 他记得清楚。 晋她为充容后,他特意嘱咐过于德茂,按嫔位份例给它挑些好东西送来。 光是汝窑天青釉的花瓶就有两对,外加一株三尺高的极品红珊瑚,饱满鲜艳,是他南巡时带回来的贡品。 那些东西,如今却一件不见。 宋晚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露出恰好的慌乱,侧身想挡一挡那盆珊瑚: “陛下赎罪,嫔妾这便让莲心去换些新茶来……” 她试图转移话题。 秦衍却看出了她的欲盖弥彰,“不必。” “朕看你宫里这些摆设,倒也是别致。” 宋晚凝艰难一笑,“陛下说笑了,不过是些寻常东西……” 话音未落,莲心却重重磕了个响头,忍不住哽咽道: “陛下,求陛下明鉴!并非我家主子偏要用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殿内有片刻死寂。 宋晚凝脸色骤变,呵斥道:“莲心,胡说什么,还不退下!” “娘娘,您就让奴婢说罢!再这样下去,咱们永和宫上下都要冻死饿死了!” 莲心像是豁出去了,泣不成声: “自从后宫传出娘娘失宠的风声,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炭是呛烟的灰花炭,棉花是去年受了潮的陈棉,就连这茶叶,” 她指了指茶几上摆着的茉莉香片, “还是其他娘娘实在看不下去了送来的。这如今已是永和宫能拿出来最好的茶了……” “娘娘为了维持永和宫的体面,不让底下人挨饿受冻,只能不停拿体己,拿陛下往日赏的好东西,偷偷托人去换银钱,贴补用度。” “这一来二去,库里能撑场面的好东西,便只剩下这些了……” “娘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们说,怕惹陛下烦心……” 莲心哭得喘不上气,字字血泪。 秦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说的,可是真的?” 宋晚凝闭上眼,身子摇摇欲坠。 泪珠一颗颗滚落,她却仍是倔强地不肯出声,只是摇头。 看得秦衍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不是气内务府捧高踩低,不是气底下奴才阳奉阴违。 他是气她! 气她宁可受这等委屈,变卖他的赏赐,也不肯向他透露半分! 而受这些委屈,只是为了推开他! 第58章 江采女,当真是个好人呐~ “于德茂。” “给朕查,彻查内务府这几月往永和宫送的所有份例,一针一线,一茶一炭,都给朕查清楚!” 秦衍回头,看向殿外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 “朕看,尔等也是太过清闲,才会生出这么多是非。” 宋晚凝适时抬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哀哀恳求: “陛下,不必为了嫔妾如此兴师动众……” “嫔妾无能,治下不严,这才让底下人受了委屈,是嫔妾的错……” 她这话,看似求情,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婉充容对下面的人爱护有加,倒显得朕刻薄寡恩了。” 秦衍咬牙。 这女人! 这些日子他刻意冷着,心底却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她膝盖上的伤势。 可她倒好,在御花园玩雪玩得好不快活! 方才见她受欺负,他替她出头,结果她倒好,一如既往摆出这副懂事样子! 这委屈是她自己求来的,他替她出头,倒成了他的不是了? 她这般“贤良”,将他置于何地? 一股子无名火窜得又急又凶,连他自己都心惊。 宋晚凝被他一句话激得眼中水光潋滟,却又不敢辩驳: “陛下息怒,是嫔妾失言。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火候已到。 秦衍此刻的怒意,早已超出了寻常帝王对妃嫔受怠慢的不满。 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他对她,不仅仅是愧疚了。 他在心疼她。 她若是再不知趣地连连求情,那才是真蠢。 见她如此“识趣”,秦衍心头火气并未消减,反而更盛! 她总是这样,看似柔顺,实则疏离。 他再次开口,冷意更甚:“这永和宫,是该好好清理了。” “所有宫人逐一盘问,近身伺候的,给朕查清底细。凡有可疑者,一律打入慎刑司!” “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他们的狗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话音一落,殿外侍卫听令涌入。 看着宋晚凝那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 秦衍将她拦腰抱起,放置在软榻上,又替她拉过薄毯盖好,语气不自觉缓了半分: “你既身子不适,便好好在殿内歇着。” “不忠的奴才,留着总是祸害。” 宋晚凝低头称是,仿佛惊魂未定,却在秦衍离开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清明。 听着窗外传来接连不断的求饶声,她勾唇一笑。 借帝王之怒,拔除眼中钉,整顿宫闱,还能唤回他的关注。 一石三鸟。 有了秦衍这一出,日后若想在这永和宫安插眼线,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 若不是她知晓江采女是皇后的人,她真要觉得江采女是专门来助她的了。 江采女,当真是个好人呐~ 混乱中,宋晚凝极快地和弄眉交换了个眼神。 弄眉悄无声息地隐入人群。 秦衍并未离开,而是命内侍搬来不少奏章,便在永和宫处理起了公务,势必要个结果。 于德茂办事效率向来极高。 很快,几个平日里就好钻营的宫人便被率先揪了出来,押去了慎刑司。 小禄子和春棠也因为“偷盗宫中财物”之名,纷纷被内侍押了出去。 而在药中动了手脚的秋菱,却并未被处置。 直至黄昏,这一场肃清才彻底结束。 殿内重归寂静。 炭盆里,御用的红罗炭燃得正旺,噼啪作响。 宋晚凝盯着手中的书卷,久久未翻页。 她知道,这场肃清结束了,便到了她的戏份了。 若她没猜错,秦衍正在等她开口留下他。 她自然不会让秦衍带着未消的火气离开。 须得给他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复宠的契机。 心念电转间,她抬眸,小心试探道: “陛下,今日嫔妾摘了些新鲜白梅,也收集了些雪水。嫔妾……嫔妾想为陛下做一盏梅花汤饼,可好?” 秦衍正负手立于窗前,看着院中侍卫撤走的身影。 闻言侧过头来,神色莫辨,并没有立刻回应。 半晌,秦衍才淡淡开口,“你膝伤未愈,不宜劳动。” 这便是没有直接拒绝。 宋晚凝心下稍安,柔声道,“不劳神的。” “嫔妾生母家乡,便有冬日里妻子做梅花汤饼给丈夫品尝的习俗。寓意也好,取个‘寒梅报春,岁岁平安’的彩头。” 她面颊泛起淡淡红晕,声音渐低: “嫔妾……嫔妾只想让陛下尝个新鲜,去去火气,也是嫔妾的心意……” 轻轻柔柔几句,恰好挠在秦衍心头微妙的不快上。 她终究是意识到了他的怒气,想着法子讨巧卖乖了。 秦衍脸色缓了些。 他踱回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既如此,便依你吧。” “谢陛下!” 宋晚凝面上欣喜,连忙吩咐莲心去小厨房准备,自己则欲起身。 “你坐着,让宫人去忙便是。”秦衍开口阻止。 “这梅花花瓣需得亲自挑选揉捏,方能不损香气,宫人们粗手笨脚,嫔妾不放心。” 她笑了笑,“陛下稍作片刻,很快便好。” 秦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光深邃。 端起于德茂重新奉上的热茶,他轻轻呷了一口,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小厨房内。 宋晚凝自然没有亲自动手和面,只指挥着弄眉和莲心操作。 她则仔细挑了些白梅花瓣和净雪一同放入瓷钵中,轻轻捣出汁液。 莲心在一旁烧着雪水,忍不住低声道:“娘娘,您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宋晚凝手上动作未停。 “今日之事,陛下已是为我们做主了。若本宫再不识趣,岂非辜负圣意?” “些许小事,能换陛下舒心,便是值得。” 很快,一盏汤饼便做好了。 薄如蝉翼的梅花形状面片沉在碗底,汤色清亮,取几瓣完整的红梅浮欲其上。 红白相间,热气携带着冷冽的梅香,沁人心脾。 宋晚凝亲自端到秦衍面前,盈盈跪下奉上,“陛下尝尝,可还能入口?” 秦衍接过白瓷盏。 指尖不经意相触,她飞快缩回手,耳根微微泛红。 秦衍垂眸,看着盏中清汤红梅,卖相极佳,香气清雅。 浅浅尝了一口。 面片滑嫩,汤水带着梅花的冷香和淡淡甜意,确实爽口。 “尚可。” 他放下茶盏,语气淡淡。 但眉宇间最后一点厉色,随着白瓷盏中的汤饼见底,终究是消散无踪。 第59章 宋晚凝复宠 宋晚凝眼角余光一直悄悄留意着他的神色。 见那白玉汤盏渐渐见了底,她心下稍定,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她依旧安静跪在原地,没有急于起身,反而眉头轻蹙,抬手悄悄按了按膝盖。 “怎么了?” 低沉嗓音响起,秦衍果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没……没什么……” 她慌忙摇头,欲盖弥彰地想将手藏起。 下一刻,隔着柔软衣料,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已然覆上了她的膝头,稳稳握住。 她身子颤了颤,却没有躲闪。 “可是方才又伤着了?”秦衍语气不自觉放沉。 “不是……” 宋晚凝摇了摇头,眼圈却慢慢红了: “嫔妾……嫔妾是想求陛下今夜留宿永和宫,可一想到伤处的疤痕难看得紧,嫔妾自己瞧着都厌烦……” “嫔妾只想让陛下记得嫔妾美丽的样子,不想让陛下看到这般丑陋的痕迹……” 她越说声音越低,有些语无伦次,“可嫔妾……嫔妾心里又真真切切思念陛下……” 秦衍恍然。 原来如此。 所以她才一再“推开”他,所以她才宁愿变卖赏赐也不愿向他求助? 并非因为那劳什子“贤德”之名,只是因为这等女儿家心思? 他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气她如此看清自己,笑她这般幼稚可笑的想法。 可见她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松动,这地上又洇开一小片水痕,似真因着膝上疤痕羞耻难受。 那点气闷瞬间化成了怜惜。 他见过当初她膝伤的鲜血淋漓,如今长了新肉,想来确是留下了印记。 “给朕瞧瞧。” 没等她点头同意,秦衍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一手轻轻将裙裾提起。 膝盖上两处明显的粉嫩新疤,在周围雪肤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醒目。 宋晚凝飞快地瞥了一眼,眼泪掉得更凶,仿佛多看一眼都无法忍受。 秦衍仔细看了看。 那疤痕虽明显,却并非她所言那般“丑陋”,只是新肉生长,颜色尚浅。 但在她这身无暇的肌肤上,确实算得一处瑕疵。 忽地想起今日在御花园,她赤足踏雪时欢欣灵动的模样,与此刻的羞赧自卑,判若两人。 心头微软。 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莲心道: “去,将你家娘娘平日用的胭脂和画眉的螺子黛拿来。” 莲心虽不解,立刻应声而去。 宋晚凝也止了哭泣,睁着泪眼茫然地望向他,眼角绯红。 东西很快便取来了。 将怀中小女人放置在一旁软榻上,秦衍俯下身,手执螺子黛,在她膝盖疤痕处细细描绘起来。 他指尖温热,带着薄茧,每一次落下都极轻极缓。 温热的呼吸拂过膝头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宋晚凝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全身感知似乎都汇聚到了膝头。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黛笔划过肌肤的细微沙沙声。 一炷香后。 两朵含苞待放的红梅,悄然绽放在宋晚凝膝头,恰好将那两处疤痕遮盖其间。 又用了些珍珠粉轻轻铺了一层。 艳丽的红梅点缀在雪肤之上,竟生出动人心魄的妖娆美感。 “好了。” 秦衍直起身,端详着自己的“杰作”,似乎颇为满意。 “如此,便不丑了。” 宋晚凝低头,怔怔地看着膝盖上两朵精致的梅花。 伸出手指虚虚地碰了碰那花瓣,又飞快缩回,仿佛怕碰坏了。 她倒是没想到,秦衍竟有这般耐心,愿意用这种旖旎的小把戏,来哄她开心。 这梅花嘛…… 画得倒是不错。 她抬起头,眼中光彩熠熠。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嘴角却已高高翘起,露出了个明媚笑容。 “陛下!这梅花,好生漂亮!” 声音中都是喜悦,她主动抓住了他方才作画的那只手,指尖无意划过他的掌心, “这样真的不丑了,好生别致!陛下,您真厉害!” 她看看膝盖上的红梅,又抬头看看秦衍,眼里充满了崇拜和感激。 仿佛她的帝王,为了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秦衍看着她毫不作伪的欣喜模样,感受着掌心酥麻的点点痒意,唇角也不自觉勾起。 “不过举手之劳。” 他语气淡淡,目光却未曾从面前的笑靥上移开分毫。 “于陛下是举手之劳,于嫔妾,却是天大的恩典!” 宋晚凝抓着明黄袖摆,仰着脸望向他,眼中满是依赖: “陛下,您待嫔妾真好!” 心中男人独有的虚荣心被满足。 先前那点子隔阂与不快,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指腹在她手背上缓缓摩挲,“既是不丑了,爱妃可还要躲着朕?” 宋晚凝顺势柔柔地倒入他怀中,脸颊贴着龙纹刺绣,感受着下方有些快的心跳。 她轻轻摇头,声音带羞: “嫔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俏脸埋入他的衣襟,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得逞暗芒。 温香暖玉在怀。 鼻尖馨香环绕,膝上红梅灼灼,怀中人眼波流转,媚眼如丝。 秦衍喉结微动,眼底墨色渐浓。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内殿的拔步床。 纱幔层层垂落。 悄然掩去一室渐起的旖旎春光。 第60章 小于公公投诚 永和宫已经叫了三次水。 瞧着榻上的娇媚躯体没了半点力气,秦衍这才一脸餍足地更衣离去。 内殿重归寂静。 只余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旖旎暖香。 宋晚凝睁眼,慵懒地倚在引枕之上。 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方才半分娇羞依赖。 “娘娘,”弄眉轻手轻脚地进来,有些欲言又止。 “他……他还在杂役房里候着,求见娘娘的心极诚,跪了有半晌了。” “让他再候一刻。” 宋晚凝声音平淡,“陛下刚走不久,眼线未必全然撤净,谨慎些好。” “是。” 弄眉垂首应下,替宋晚凝梳妆。 约莫一刻钟后,估摸着外面彻底安静了。 见主子微微颔首,她这才转身出去。 不多时,帘笼轻响,弄眉引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内侍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一入内便直挺挺跪倒在青砖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奴才小于子,叩谢婉充容娘娘救命大恩!” 宋晚凝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比前几日被弄眉救下时更清瘦了些,但身上那股死气没了。 “抬起头来。” 小于公公依言抬头,眼眶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救命之恩?” 宋晚凝语气似有不解,“弄眉心善,那日恰巧遇上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且起来说话。” 小于子却不肯起,又重重磕了个响头,额角瞬间红了一片:“娘娘仁厚,但奴才心中明白!” “若非娘娘示意,永宁侯夫人岂会恰巧出现在城西,又岂会恰巧救下奴才寡嫂和侄儿?” “那日弄眉姐姐句句提及永宁侯府,提及赵娘子母子,字字句句皆在点拨奴才!” 他没忍住哭出了声。 “奴才愚钝,直至那日被弄眉姐姐点醒,又拼着一点人脉小心打探,这才确信嫂嫂与侄儿被侯夫人所救,如今在侯府安置妥当,衣食无忧……” “先前奴才万念俱灰,已生死志,是娘娘保全了奴才活下去的念想!” “此恩如同再造,奴才万死难报!” 宋晚凝静静听着,面上露出一丝了然。 “原始如此。找到了便是万幸。你既已知晓,往后安心当差便是。” “好好活着,便是对你兄嫂最好的交代。” 小于子再次伏地,“娘娘,奴才愿效忠娘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奴才虽身份低微,但在宫中这些年,也经营了些微末人脉。各宫洒扫杂役,多少都能递上些消息。” “还有……” 小于子顿了顿,最终还是和盘托出: “御前总管于德茂,乃是奴才前些年认下的干爹。干爹对奴才很是疼爱,奴才……奴才或许能窥得御前一二,及时禀报娘娘!” 宋晚凝眉梢微挑。 这小于子向来警惕,没想到,竟在她面前和盘托出。 倒是有几分意思。 片刻后,她缓缓开口,“既如此,那便好好当差,切莫辜负了本宫的期望。” 小于子破涕而笑,连连磕头。 “只是,眼线并非你走到明处的时机。于总管那边,你一切如常,切勿露出马脚。你先回内务府当差,低调行事,暗中留心即可。” “时机一到,本宫自会让弄眉想法子寻你。” “是!奴才谨遵娘娘吩咐!” “起来吧。”宋晚凝示意弄眉扶他起身,“既入了本宫门下,本宫自会护你与你家人周全。” “往后谨慎行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谢娘娘!谢娘娘!” 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小于子这才千恩万谢地跟着弄眉退下。 “娘娘,已经二更,可要歇息了?” 莲心上前换了盏热茶,轻声询问道。 宋晚凝颔首,“嗯,收拾妥当便歇下吧。今日你们都辛苦了。” “是。”莲心应下。 仔细将床铺好,检查妥当后,这才吹熄几盏不必要的灯烛,悄步退下。 宋晚凝重新阖上眼。 心中思忖着下一步的计划。 窗外极轻一声“嗒”的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屏息凝神。 殿外寒风呼啸,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响。 永和宫今日刚经历肃清,守卫也增强了许多。 按理说,不该有宵小之徒敢此刻来犯。 宋晚凝又静静等了片刻。 确认再无动静后,这才悄悄坐起身,披上外衣,透过床幔观察窗外。 夜色浓重,看不到任何人影。 沉吟片刻,她缓步挪到窗前,用未点的烛台轻轻推开一条细缝。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战。 目光向下扫去,窗台下方积雪平整,并无踩踏痕迹。 不是人直接过来的。 视线落在窗台上,果然有东西。 油纸包着的小包静静躺在窗台内侧的角落。 方才那声轻响,想必就是此物被抛掷入窗台的声音。 宋晚凝心中警铃微作。 能不惊动巡逻守卫,还能准头极佳掷入窗台,本事不小啊。 再三确认没有异常后,她这才伸手将油纸包捞了进来,关紧窗扇。 借着墙角微弱灯光,她拆开了油纸包。 是两样东西。 一盒熟悉的药膏,正是秋菱平日送来的外用药。 但仔细看去,这盒药膏色泽更深一些,气味也更加辛辣刺鼻。 另一样,则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信纸,笔墨潦草。 信是秋菱写的。 信里坦言,这药膏是柔嫔后续命人送来的,若持续使用,会使伤处看似好转,实则内里溃烂,最终伤及筋骨,再难痊愈。 柔嫔以她在柔仪殿当差的妹妹性命相要挟,逼着她用此药,并非她本意。 秋菱在信中泣诉,自己从未想过真正害人,之前送来的药膏虽被动了手脚,但与内服药两相抵消,并不会影响伤势愈合。 她每每送药都愧疚难安,不想再助纣为虐,也不该奢求原谅。 只希望能看在她未酿成大错及时收手投诚的份上,能救一救她那苦命的妹妹,她愿用自身性命来换。 宋晚凝看完,便将信纸烧了。 秋菱反水,她并不意外。 今日肃清永和宫,那些个背地里传几句话的宫人都被送去了慎刑司。 独独秋菱一个真对主子动了手脚的宫女,却完好无损,留在这永和宫。 秋菱自然是知晓了自己的手脚被发现。 她在给秋菱机会。 秋菱也确实如她所想,反水了。 白情柔的手段,倒是越发狠毒了。 自己怀了龙种,吐得昏天黑地,胎像不稳。 不想着怎么保胎,还在玩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阴毒手段,真是不知轻重。 至于秋菱的坦白,是被今日的阵仗吓破了胆,还是真的良心发现不堪重负? 或许兼而有之。 宋晚凝盯着那盒药膏,脑中飞速权衡。 秋菱,暂时动不得。 或许还能借此,反向操作一番。 柔嫔既然想让她用这药,便让她以为,这药已经用上了才好。 只是,该如何让秋菱配合,又如何能确保,秋菱此后真心为她所用。 还有她那被扣押的妹妹,是个麻烦。 想从柔仪殿捞人,绝非易事。 或可与阿姐商议一番。 阿姐如今在皇后那儿似乎也得了些脸面。 皇后虽不怀好意,但有时借力打力,也未尝不可。 第61章 女真使团求和亲 天刚亮没多久,又下了场雪。 宋晚凝捧着一盏汤绽梅,吹了吹,慢慢地喝着。 脑中思绪纷杂,尚未理出头绪。 殿外便传来莲心刻意抬高的请安声:“奴婢给薇充容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宋晚凝眸光微动,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小心惊惶模样,柔声道: “是嫡姐来了?快请进来。” 帘笼轻响,宋时薇身着皇后赏赐的靛蓝锦缎织成的宫装,扶着藏春的手缓步而入。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戴着是符合位分却毫不出挑的金簪珠花。 故意打扮得老成稳重,生生隐没三分颜色。 “妹妹才起?这身子倒是够虚的。” 宋时薇开口,目光却快速与宋晚凝交汇一瞬,彼此心照不宣。 “阿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宋晚凝撑着身子欲起身,被宋时薇快走两步轻轻按住。 “你身上不便,快好好坐着。” 宋时薇顺势在榻边的绣墩坐下,一副前来打探的口吻: “听闻陛下昨夜宿在你这儿了?妹妹倒是圣眷优渥,伤势想必也大好了。” 宋晚凝配合地垂下眼睫,颊边飞起一抹红晕,声音细软含羞: “嫡姐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陛下怜惜我伤着,过来看看罢了。” 两人你来我回演了几句。 藏春和弄眉交换了个眼神,带着宫人们退下,两人也退至殿门处,警惕留意着内外动静。 见隔绝了窥探,宋时薇面上拘谨迅速褪去,“皇后前儿个赏了我几匹料子。” “其中一匹,是桃红色云锦,金线织了缠枝莲,晃眼得很。” 宋时薇面上讥诮,“她让我拿去做身新衣裳,年下宫宴时务必穿上。” 宋晚凝挑眉,冷笑一声。 身为中宫,倒是热衷于玩这些牵制人的小把戏。 那等轻浮艳俗的颜色和纹样,绝非妃嫔正装该有的规制,穿出去不是惹得帝王厌弃,便是成为六宫笑柄。 皇后这番敲打,倒是够恶心人的。 “她倒是心急,这就忍不住要给你拴上链子了。” 宋晚凝轻嗤,“阿姐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那日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收下了。” 宋时薇扯了扯嘴角,“料子已登记入库,‘珍重’收好,尚未想好应对法子,需得劳烦凝儿你帮忙了。” 沉吟片刻,宋晚凝这才开口,“既然皇后让做成衣裳,定然会让人盯着。” “何不顺势而为,做成舞衣,也方便宫宴时献舞?弄眉最擅此道,倒是可以让她看看如何制衣。” “衣服既已妖艳,那舞便选曲不妖艳的,走个新奇路子。” 宋时薇点头应下。 “前朝近日风波不断,皇后眼中却只有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的倾轧,当真可笑。” 她语气转冷,提及正事,“韩兆被俘一事,疑点重重。” “秦铮捷报煌煌,偏他麾下最得力的副将追击残兵却全军覆没,岂不荒谬?” “我怀疑,要么是秦铮借刀杀人,要么是韩兆将计就计,另有所图。” “陛下本就多疑,经此一事,对秦铮的忌惮恐怕更深了。” 宋晚凝颔首:“如今也只能等秦铮班师回朝了,想必女真那边定会有新动作。” “阿姐,我这边也有进展。秋菱反水了。”她将昨夜一事悉数告诉宋时薇。 “柔嫔如今胎像不稳,不想着静心保胎,让你的腿毁了一次还不够,还想治你于死地,真是自寻死路!” 宋时薇眼中闪过厉色,“秋菱此人,倒是如同打听到的一般,也算是个机会。” “正是此意。”宋晚凝冷笑,“她既想我们救出她妹妹,总得拿出足够的投名状。” “这盒药,正好可以用来做做文章,年岁将至,柔嫔也到了该收‘大礼’的时候了。” 两人还在筹谋,殿外却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弄眉掀帘出去查看,很快又返回,脸色有些凝重: “娘娘,薇娘娘,前朝似有紧急消息传来,动静不小。”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又有零星消息传回后宫。 小于子借着自身人脉,也快速打听到了前朝消息,递了信儿到了永和宫。 “前朝收到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小皇爷秦铮率主力,历经苦战,已彻底击溃女真王庭主力,女真可汗率残部远遁漠北。” 宋晚凝心中一动。 前世,秦铮虽也大败女真,却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最终女真签订了岁贡条例,这才平息了战争。 但大雍也损失惨重,直至姐妹两人死去,大雍才稍稍好转了些。 这一世,有了奇兵之策和“忠义捐”加持,后方补给充实,倒是让秦铮立了这定鼎之功! 此等军功,堪称震古烁今,其声威必将如日中天! 秦衍想必更加慌乱了…… 小于子话音微顿,继续道: “然,军报亦言,我军虽大胜,直捣王庭,却未能寻得被俘的韩副将,损耗亦极其惨重,各方亟待休整。” “正值此时,女真残部派出议和使团,已携国书在赶赴大雍京城的路上。” “使团提出,愿臣服纳贡,只求息兵休战。为表诚意,他们愿献上草原明珠萨仁公主,入大雍和亲。” “同时,请求大雍赐嫁公主或宗室贵女,前往草原和亲,缔结永世之好,共御北方。” “使团称,愿借此元旦佳节之喜,双喜临门,共修盟好。” 姐妹二人心中皆是一凛。 女真倒是刁滑! 这番“议和”,看似臣服,实则以退为进,既暂时避免了灭族之祸,又巧妙地将联姻难题抛给了大雍! 此刻朝堂之上必定炸开了锅。 元旦宫宴近在眼前,女真使团不日将至。 这场风波,注定将席卷前朝后宫。 每一位适龄的宗室贵女,恐怕都无法置身事外。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宋晚凝的目光与宋时薇再次交汇,彼此眼中都是了然和凝重。 前世并未有和亲一事。 按照秦衍的性子,想必也是不愿再让秦铮离开京城的。 这和亲,很可能会成真。 若应允和亲,那远嫁漠北,命运未卜的人选,又会是谁? 第62章 和亲使团进京 “和亲,陛下心中定然不愿。” 宋晚凝指尖轻轻敲着暖手炉,“秦铮军功赫赫,若再允了和亲,岂非显得大雍怕了他女真残部?更怕寒了主战将士的心。” “但女真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若断然拒绝,又恐被天下诟病无大国气度,堵死日后招抚之路。” “陛下此刻,怕是正头疼呢。” 宋时薇冷笑: “他自是头疼。既要防着功高震主的小皇叔,又要权衡朝堂舆论,还想维持他那仁德明君的嘴脸。” “这和亲,成与不成,于他而言,都非全然好事。” 她顿了顿,看向宋晚凝,“凝儿,此事关乎宗室贵女,我们需得早做打算,绝不能让其落到不该落的人头上。” 她意指自己,也暗指宋晚凝虽为妃嫔,但若皇帝为达目的,强行派个“公主”的名头,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上辈子,他便能把凝儿送到秦铮床上去。 这等子丑事都能做出来,何况是送个宫妃去和亲? “阿姐放心。” 宋晚凝眸中闪过锐光,“这棋,还没到那一步。” “当务之急,是先应付眼前。皇后那边,恐怕很快又会有所动作了。” 和亲之事悬而未决,皇后定然也会想借此搅动风云,或安插人手,或打击异己。 果然,不过两日,凤仪宫便再次传召宋时薇。 宋时薇依礼前去,回来后神色如常,只是眼底添了几分讥诮。 “皇后娘娘真是时刻不忘‘关怀’我。” 她屏退左右,对宋晚凝道: “先是问了你近日情况,言语间颇多‘惋惜’,暗示你有恩宠要学会珍惜,毕竟来之不易,让我这个做姐姐得劝你想开些。” 宋晚凝捻着蜜饯,浑不在意地一笑,“她也就这点挑拨离间的能耐了。” “而后便问起了那匹桃红云锦织成的衣裳可还喜欢,尺寸可还合身。” 宋时薇语气微沉,“明里暗里提醒我,元旦宫宴乃国之大典,让我务必穿着那身新衣出席,方不辜负她一番‘厚爱’。” 宋晚凝放下蜜饯,拿起丝帕擦了擦手: “她倒是心急,非要你在各国使臣面前出这个丑。” “我自是恭敬应下,谢她恩典,说定然不负众望。” 宋时薇淡淡道,“只是,这衣裳如何穿,穿出什么效果,却未必能如她所愿了。” 姐妹俩相视一笑,默契自成。 宋时薇离去后,宋晚凝便唤来了弄眉。 “弄眉,阿姐宫宴那日的舞衣,需得劳你多费心了。” 宋晚凝示意她近前,低声吩咐:“皇后赏的那匹料子,颜色扎眼,避是避不开了。但我们可以让它‘物尽其用’。” 弄眉心领神会:“娘娘的意思是?” “你素来手巧,最懂如何以服饰妆容衬人气质。” “明日你便以探望雪信的名义,去一趟雨花阁,替阿姐‘设计’宫宴那日的舞衣和妆容。” 宋晚凝唇角勾着一抹算计的笑,“要让皇后的眼线‘察觉’,薇充容对料子极为重视,正在精心准备,预备在宫宴上一鸣惊人。” 弄眉立刻明白: “奴婢懂了。奴婢装作一副被要挟的模样,故意画出些繁复夸张的图样,再‘不小心’让该看到的人看到。” “适时传出几句‘薇充容欲以艳舞吸引圣心’的闲话……” 宋晚凝满意点头,“孺子可教。” “布料已是那般颜色,若设计再往艳俗里走,旁人便会先入为主认为阿姐品味低劣,急于争宠。” 她狡黠一笑,“期望越高,翻转才越有趣!” “奴婢明白!定会办得妥帖。”弄眉郑重应下。 次日,弄眉便提着一盒点心,去了雨花阁。 先去耳房“探望”了依旧病弱的雪信,随后又眼眶微红地入了正殿。 不过小半个时辰,弄眉便带着一脸愁苦离开,手中还拿着手稿。 卷起的纸稿一角,鲜艳的桃红色彩和金色纹样隐约可见。 很快,凤仪宫便收到了消息。 皇后姜氏闻言,抚着鎏金护甲淡淡道: “她倒是只乖顺的狗。本宫倒要看看,她能穿出什么花样来!” …… 元旦宫宴的日子愈发近了。 宫中上下忙碌非凡,处处张灯结彩,试图冲淡前朝带来的紧张气氛。 使团进京当天,天空又飘起了细雪。 得到消息的鸿胪寺官员慌忙出城迎接,按制将其安置在专门接待外宾的驿馆。 使团首领是女真的一位亲王。 态度倒是颇为恭顺,言明是为表达议和诚意,特地提前赶来,准备参加大雍元旦宫宴,并献上岁贡礼单。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规程进行。 安排妥后,女真亲王便现在驿馆歇下。 而其麾下一位年轻男子,却带着几名随从,以“仰慕天朝上国风物,想就近瞻仰皇城威仪”为由,进宫献上岁贡。 雪渐渐下得密了。 女真王子信步而行。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宫道转角,一阵压抑的哭泣和斥骂声传来。 “小贱蹄子!让你采集梅花上的雪水煮茶,你倒好,竟把琉璃瓶打碎!那是娘娘指明要用的,看你拿什么赔!” “就是!瞧你笨手笨脚的窝囊样,定是偷懒耍滑了!” 那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求饶: “嬷嬷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地太滑,奴婢一不小心……” “还敢顶嘴?!” 嬷嬷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小宫女歪倒在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怀里的瓦罐也摔碎了,剩余的雪水洒了一地,浸湿了她身上的破旧棉衣。 “呜呜……嬷嬷饶命……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小宫女冻得嘴唇发紫,脸上的泪水和雪水混在一起,看着极为可怜。 女真王子脚步顿住,眉头紧蹙。 那小宫女圆圆的脸蛋,因寒冷和哭泣泛起的红晕,眼里全是绝望,恍惚间与他记忆深处的身影重叠。 在他年岁尚小时,他的母妃为了护住他,也曾这般卑微地跪在雪地里,受人折辱…… 同样的寒冬,同样无助绝望的眼泪。 同样圆润可爱的脸庞,因苦难而扭曲。 当年他护不了他的母亲,如今…… 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住手!” 第63章 这和亲之人,为何不能是…… 阿木尔王子眉头紧皱,下意识厉声呵斥。 那几个嬷嬷被来人的气势唬住,听着不似中原的口音,一时间都被唬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目光落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小身影上,阿木尔王子声音冷了几分: “纵然她有错,交由宫规处置便是。何须在这冰天雪地里私下动刑,折辱于人?” 他语带质询,“大雍皇宫,便是如此管教下人的吗?” 于德茂恰好寻至此处。 一眼瞥见此场景,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脸上瞬间堆起惯有的笑意,他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阿木尔王子和那些嬷嬷: “哎哟,阿木尔殿下,原来您走到这儿来了,可让奴才好找。” 他先是恭敬地对着王子了行一礼,随即面色一沉,转向那几个已吓得面色发白的嬷嬷: “怎么回事?惊扰了贵客,你们有几条命够赔的?” 嬷嬷们自然认得御前总管于公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阿木尔深吸一口冰凉空气。 冷静下来后,自知此处并非女真王庭,方才竟一时冲动出言阻止,心中隐隐有些懊恼。 他转向于德茂,语气恢复了先前的温和,“于总管,一只琉璃瓶,碎了便碎了,何至于如此为难一个孩子?” “不知于总管可否行个方便,将她调离此处,妥善安置份差事?也算全了贵国仁德之名。” 于德茂心思活络。 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瘫倒在雪地里的小宫女。 圆脸蛋,即便是哭得狼狈,冻得有点发青,依稀能瞧出几分福气相。 再想到女真使团此次前来,议和之外,更有和亲之意…… 他面上笑容愈发恭敬,从善如流:“王子殿下真是仁心宽厚。” “您说的是,为这点小事责罚宫人确实不该,有失我大雍体面。” “您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奴才身上。” 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小太监吩咐,“去,把这丫头带下去,换身干净暖和衣裳,再找个轻省点的差事安置了。” 他略一思忖,“就先调到茶房学着点吧。好好教教规矩,别再毛手毛脚。” “嗻。” 小太监小夏子利落应声,上前扶起还在发懵的小宫女。 冬霜茫然地看了看那位为她解围的异族贵人,又看了看面带笑意却威势不减的于总管,心知自己逃过一劫。 她怯生生地朝着阿木尔和于德茂的方向,磕了个响头。 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她踉跄地离去。 阿木尔王子见她得以安置,神色明显缓和下来,对于德茂颔首: “有劳于总管妥善安排。如此,我便放心了。” “殿下客气了,此乃奴才分内之事。” 于德茂躬身笑道,“雪大路滑,殿下若已尽兴,不如由奴才护送您回驿馆歇息?晚间陛下或许还有安排。” “也好,劳烦于总管带路。” 阿木尔王子掩去眼底复杂情绪,随着于德茂离去。 雪絮无声飘落,渐渐覆上朱红宫墙和琉璃碧瓦,将方才那场小小的纷争痕迹悄然掩去。 永和宫内。 地龙烧得正旺,暖融如春。 弄眉悄步进来,低声将方才小于子递来的消息一一回禀。 得知阿木尔王子果然出面拦下对冬霜的责罚,甚至开口让于德茂将其调离柔仪殿后, 宋晚凝一直微蹙着的眉心,这才松了下来。 她笔下未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勾勒着书案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墨梅图。 果然如她所料。 白情柔嫉妒成性,得知秦衍在她这儿用了梅花汤饼,又在她膝上画了红梅,成就一番闺中情趣,自然是气狠了。 依她那副性子,势必也会让下面的人想法子去摘梅花,采雪水,东施效颦一番。 一旦做得不合心意,手底下的人少不了又要遭殃。 而那些下人,自然会寻个替罪羊或者出气筒。 而以犯错之名被扣在柔仪殿的冬霜,自然首当其冲。 在使团抵达前,她已通过阿姐,知晓了这位女真王庭仅剩的王子殿下。 阿木尔此人伪善,手段却狠戾异常,对至亲至爱有近乎偏执的维护。 其生母亦是一名宫女,偶然获宠得子,却在王庭倾轧中受尽屈辱而死,成了阿木尔心中执念。 相似场景在眼前上演,想必谨慎如阿木尔,那一刻也难以完全控制住情绪,出言阻止是必然。 一切便会水到渠成。 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小于子这次配合得不错。” 宋晚凝淡淡开口,“消息递得及时,于德茂那边出现得也恰到好处。” 弄眉点头,“小于公公确实是个机灵的。如今对娘娘感恩戴德,办事自然是尽心尽力。” 她顿了顿,“方才他还悄悄递了话,说于总管对阿木尔王子此举似乎并未起疑,只当是异邦贵客一时仁心发作。” 宋晚凝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于德茂那只老狐狸,在御前伺候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他未必全无察觉。 只是眼下议和事关重大,任何可能影响大局的细枝末节,他都会选择先行压下,以维稳为上。 而这份“恰到好处”的疏忽,正好顺了她的意。 “冬霜那边,既已去了御前茶房,便让咱们的人暗中看顾一二,不必过分亲近,只需确保她不再被人刻意刁难即可。” 宋晚凝吩咐道。 “她也算是在阿木尔那儿过了明路,在有些人看来,自然成了‘烫手山芋’,想必短期内,应无人再敢明着动她。” “是,奴婢明白。” 弄眉应下,稍作迟疑,又道: “娘娘,秋菱那边,得知今日妹妹脱险,还被调去了轻省地方,开心极了,对着奴婢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哭得不成样子。” 她压低声音,“她问娘娘,何时需要她做事?” 宋晚凝垂眸,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语气平淡: “告诉她,本宫知道了。让她且安心当差,该用到她时,自会吩咐。” “奴婢遵命。” 殿内又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淡淡墨香随着画笔移动,逐渐散了开来。 宋晚凝放下笔,目光落在刚画好的墨梅图上,脑中思绪翻腾。 女真使团来得太快。 议和,纳贡,和亲,一连串动作迅疾紧凑,似乎太过急切了些。 京中死士自尽断线,韩兆如今依旧生死不明,女真王庭也矢口否认俘虏韩兆,北境大胜却损耗惨重,亟待休整…… 一切似乎都朝着对秦铮有利的方向而去,逼得前朝不得不就势为之,不得不和。 而和亲,无疑是维持着和平局面中最关键的一环。 大雍嫁过去一位公主或者宗室女,女真嫁过来一位公主。 看似公平,实则凶险。 远嫁漠北的女子,命运如同风中飘絮,生死荣辱皆系于对方一念之间,更是两国博弈中随时可被舍弃的棋子。 秦衍子嗣不丰,膝下最大的公主,为叶贵妃所出的嘉熙公主,也才不过六岁,自然是无法送去和亲的。 适龄的宗室贵女,也是掰着手指能数过来的。 这和亲人选,无论落在谁头上,都是一场悲剧。 她盯着画纸上圆润的梅花花瓣,脑中闪过堪称荒谬的念头: 这和亲的人选,为何不能是冬霜? 第64章 皇后又去柔仪殿了 宋晚凝被自己大胆的念头惊了一瞬。 随即摇头失笑,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又如何能够代表大雍和亲? 可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藤蔓般缠绕不去。 细细想来,未必没有操作的空间。 冬霜与秋菱只是表姐妹,相貌亦不相像。 两人身世清白简单,再无其他家人,几乎可以说是无牵无挂。 冬霜长着张圆润讨喜的脸蛋,如今入了阿木尔王子的眼。 这份恻隐之心,若加以引导,未必不能转化为更深的情感羁绊。 阿木尔此人虽然行事阴狠,却十分重情。 冬霜若跟了他,至少能得一时的庇护,远比留在宫中为人奴婢,时刻担心再次沦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要强得多。 而对于大雍而言,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换来女真王庭一位偏向大雍的“夫人”,省下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 无疑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至于冬霜的身份,这也好办,随便记在哪家宗室名下,即可解决。 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件事做得顺理成章,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这需要时机,需要运作。 更需要一个让秦衍和朝臣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风险极大,但收益或许远超想象。 宋晚凝抬眼,看向一旁静静研墨的莲心: “去把秋菱唤过来,便说是本宫膝伤该换药了。” 不多时,秋菱低着头,跟着莲心进了内殿。 她眼睛还肿着,显然是之前哭得狠了,但眉宇间的沉色却消散了不少。 她跪倒在地:“奴婢叩谢娘娘大恩,救下冬霜性命!奴婢愿为娘娘做事,万死不辞!” 宋晚凝没有立刻让她起来,只是递给她一条干净锦帕: “本宫问你,你只是想让妹妹活着,还是想为她争一条更好的出路?” 她语气平稳,“此路或许艰难,但一旦走通,前途不可限量。” 拭泪的秋菱愣怔了片刻,显然没明白主子的意思。 她迟疑着小声回道:“奴婢自然盼着冬霜好,只要她能好,奴婢怎样都行……” “漠北苦寒,远隔千里,风俗迥异,生存艰难。” 宋晚凝看着秋菱,继续道,“但若有机会,让她脱离奴籍,成为女真王庭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妇。” “虽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却也手握一份真正改变命运的机遇。” “你是愿意她留在宫中,继续战战兢兢为人奴婢,不知何时又会沦为棋子被人利用,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还是愿意让她搏一搏那条看似渺茫,实则可能一步登天的出路?” 秋菱彻底呆住了。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脸难以置信。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真王庭? 贵妇? 这……这怎么可能? “娘娘……您……您的意思是……”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本宫只是问你,若有万一的可能,你愿不愿意?” 宋晚凝并不解释,只是重复问道。 秋菱胸口剧烈起伏着,脑中一片混乱。 可看着宋晚凝那双沉静却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再想起今日远远望着妹妹在雪地里无助哭泣,险些被打死的模样。 想到这些年后宫见过的种种倾轧与惨剧,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忽的勇气涌了上来。 她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嘶哑: “奴婢愿意,求娘娘成全!留在宫里,她早晚也是个死!若能搏出一条生路,无论多难,奴婢都替她认了!” “总好过……总好过为人鱼肉,朝不保夕!” 宋晚凝静静看着她。 片刻后,方才缓缓道:“好。本宫知道了。” “此事千难万难,成与不成,尚在未定之天。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绝不能再让第六个人知晓。” 她语气严肃,“即便对你妹妹,亦不可透露半分。” “是!奴婢发誓,若泄露半个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秋菱竖起三根手指发誓,语气决绝。 “下去吧。一如往常即可。” “谢娘娘!谢娘娘!” 秋菱又磕了两个头,这才在莲心的示意下,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宋晚凝和莲心。 莲心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手上研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她万万没想到,自家主子竟生出了这等惊世骇俗的念头。 且看主子的神态,并非随口一提,似乎是认真的! “娘娘,这……这能行吗?冬霜她只是一个宫女……这身份实在是……”莲心担忧道。 “事在人为。” 宋晚凝往后一靠,闭上眼,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似乎也有些疲惫: “古时王昭君亦是待诏宫女出身,尚且能出塞和亲,青史留名,已是有了先例。” “如今让冬霜前去和亲,也不算全无先例可循。” “眼下也只是一个念头。能否成事,需看后续局势发展,等个合适时机。” “或许最终只是空想一场,但……”她睁开眼,目光深邃,“提前埋下种子,总好过事到临头,束手无策。” 更何况,那冬霜小丫头看着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模样, 但据她前世所知,这位后来成为女真可汗的阿木尔,其偏好似乎正是这一类性情简单干净,未经世事的女子。 殿外,雪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重重宫闱。 “娘娘,” 弄眉再次掀开帘笼,匆匆入内,“刚传来的消息,萨仁公主入宫觐见皇后娘娘后,并未直接回驿馆。” “皇后娘娘竟吩咐了凤仪宫的软轿,两人往柔仪殿的方向去了!” 宋晚凝骤然坐直了身体。 皇后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一位身份敏感的外邦公主,去拜访一个胎像不稳尚在闭门静养的嫔妃? 白情柔那里,能有什么值得皇后亲自引着外宾前去探望的?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65章 祥瑞降世? 宋晚凝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宣纸一角。 皇后和白情柔之间,何曾有过这般“和睦”? 回想当初,白情柔不过凭借一张与陛下梦中“神女”几分神似的脸,和刻意模仿的娇弱姿态, 加之那至今都说不清的‘救命之恩’,一夜获宠,甚至获得了秦衍这伪君子长时间的真心相待。 她是自诩是秦衍真爱,向来不屑于和后宫女人算计,谋求陛下一点恩宠。 后来秘孕一事曝光,秦衍全力维护的模样,几乎是将皇后这位正宫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皇后因此恨白情柔入骨。 明里暗里的打压从未停歇。 不久前的十五之夜,帝后争执的源头,不也正是因皇后对白情柔下手过狠,将火烧到了她这儿。 才引得秦衍震怒,转而驾临她的永和宫吗? 这才过去多久? 皇后竟能放下身段,亲自引着外邦来的萨仁公主去“探望”死对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知她们谈了些什么?” “回娘娘,小于公公已是尽力了。” 弄眉摇头,面露难色: “小于公公的人只远远瞧见凤仪宫的仪仗停在柔仪殿外,皇后与萨仁公主进了内殿,约莫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只打听到,萨仁公主出来时,面色似乎有些微妙。” “皇后娘娘倒是笑容满面,还说什么‘公主见识不凡,北地风俗新奇,愿真能佑我大雍皇嗣昌盛’之类的话。” 宋晚凝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冷嘲。 皇后为了布局,想必折损了不少人,倒是真让她把这“祥瑞”计策,成功递进了柔仪殿。 白情柔为了固宠,也真是豁得出去,什么荒唐招数都愿意使。 这等装神弄鬼的把戏,也就骗骗那些个别有所图之人。 皇后就势接过话头,甚至刻意在外邦公主面前提及,莫非是想…… 电光火石间,宋晚凝心头豁然开朗。 如今后宫之中,叶贵妃势大,她和阿姐虽暂得圣心却根基未稳,皇后威望又因十五那夜一事受损。 白情柔这一胎,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秦衍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凡。 但白情柔出身低微,即便怀了龙裔,想要在母凭子贵的后宫站稳脚跟,想要继续往上爬,光凭一个孩子是不够的。 但,若是一个“祥瑞”的皇子呢? 皇后此时向白情柔示好,这是要顺势在宫宴之前造势。 一来暂时缓解和柔仪殿的关系。 二来,坐实这“祥瑞”之名,便可大大抬高白情柔的地位,从而打压其他嫔妃。 三来,也算是衬了秦衍欲晋白情柔位分却无足够理由的心意,帝后关系进一步缓和。 这消息一旦刻意散播出去,前朝后宫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会如何想? 那些本就对秦衍子嗣问题忧心忡忡的宗室老臣,又会如何反应? 再说了,皇后特意向萨仁公主询问北地风俗与信仰,绝非闲聊,极有可能是在试探萨仁公主对“祥瑞”的态度。 萨仁公主并非蠢人。 皇后这一番话,她未必全信。 但身处异国,面对中宫皇后的刻意引导,表现出适当的“敬畏”和“好奇”才是明智之举。 这便又成了大雍在与女真议和时的一个无形筹码—— 天佑大雍,女真臣服乃是顺应天意。 若这一胎是皇子,便为其立储提前铺垫舆论,将“天命”二字早早烙在这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当然,若此子真乃“天命”所归,自然是不可能由出身低微的白情柔抚养…… 皇后夺子便也有了最正当不过的理由。 又为皇后夺子埋下了正当理由。 好一个一箭数雕的算计! 环环相扣,既狠且准! 宋晚凝都要为皇后这番算计拊掌赞叹了。 为了权力,她竟能毫不犹豫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甚至包括她曾经恨之入骨的仇敌,和关系微妙的外邦。 只是,白情柔就甘心被如此利用吗? 她虽贪婪自负,却也是个聪明人,不然如何拿捏秦衍那般久? 不过,想必她早已被皇后低头示好带来的虚荣,和“祥瑞”之名带来的好处冲昏了头脑。 哪里还有心思去想,皇后此举背后包藏的祸心? 这“祥瑞”之名,此刻确实是无上荣耀,但来日若稍有差池,便是催命符! 皇后此举,看似抬举,实则将白情柔母子彻底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宋晚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皇后此番算计虽精妙,却也不是无懈可击。 这“祥瑞”的泡沫若想戳破,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其从内部催发。 盛极,方能衰颓。 “娘娘,”弄眉见主子久久不语,适时出声提醒,“此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宋晚凝收回思绪,目光清洌: “皇后既然想唱这一出‘祥瑞降世’的大戏,咱们岂能不帮她一把,将这戏台搭得更大些?” 她顿了顿,吩咐道:“让小于子的人继续留意着。” “尤其是柔仪殿和凤仪宫之间的动静,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务必小心,切勿暴露。” “是,奴婢明白。” 殿内重归寂静。 只听得更漏滴答作响。 宋晚凝却无半分悠闲之意。 皇后的动作比她想象的更快,更加刁钻。 铺开素笺,她提笔蘸了清水快速书写。水迹干透后,纸上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待送到阿姐手中,只需以特殊药水涂抹,字迹自会显现。 【凤访柔殿,言及北俗天兆,意在抬柔抑众,借外邦之口,铸祥瑞之名,为后用之筹码,或为立储铺路。 宴在即,衣计勿变,唯需慎之又慎。凝。】 写罢,她轻轻吹了吹素笺,确保水迹彻底干透,不见任何痕迹,这才将其折成小小方胜,唤来莲心。 “把这个立刻送到雨花阁去,务必送到阿姐手中。” “是,娘娘。” 莲心将方胜小心收入袖中,快步离去。 消息送出,宋晚凝心下稍安。 皇后此举,牵扯前朝后宫,阿姐看得必定比她更深。 半个时辰后。 宋时薇竟亲自过来了。 宋晚凝挥退左右,只留了弄眉和藏春在门口小心守着。 殿内再无旁人,她脸上浅笑缓缓敛去,又将自己的推测和担忧细细告知了宋时薇。 “借北地风俗,行装神弄鬼之事?” 宋时薇听罢,唇角溢出一声嗤笑,“她倒是真会想。抬举白情柔,既能打压六宫,又能为自己揽功造势,还能在外使面前充脸面。” “姜明华这点心思,真是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 第66章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阿姐觉得,她下一步会如何?” 宋晚凝开口询问。 “还能如何?” 宋晚凝眸光清冷,“自然是趁着元旦宫宴,百官宗亲都在,将这股子‘祥瑞’之风彻底吹起来。” “只需稍加暗示,便将白情柔腹中那块肉,与北境安定,乃至国运昌隆牵扯到一起,为她日后更进一步铺路。” “想必秦衍也是乐见其成,正愁没个好由头给他的柔儿晋升位分呢。” “若真生下皇子……只怕立储之言都要甚嚣尘上。” 她看向宋晚凝,语气愈发凝重: “若这孩子真有福气平安诞下,所有荣光自然都归功于她皇后‘慧眼识祥瑞’,居中护持有功。” “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那便是白情柔自己福薄,担不起这天佑之兆,甚至还能反咬一口,说她冲撞了祥瑞,祸及国运。” “无论如何,她姜氏都立于不败之地。” 宋晚凝缓缓点头。 阿姐看得透彻。 皇后这是既要利用白情柔,又要牢牢握住她的命门。 “那我们……” “我们计划不变。”宋时薇接过话头,“皇后想造势,那便由着她去造。” “她必会设法让白情柔在宫宴上亮相,甚至可能怂恿萨仁公主说些什么。” “我们此时越是阻拦,反而越显得心虚,容易提前落入皇后的圈套。” 她唇角勾起:“皇后不是想用那匹桃红云锦让我出丑吗?” “我偏要穿上,还要跳一处她想不到的舞。她想看艳俗争宠,我偏要跳出清骨风华。” “她想用‘祥瑞’压人,我偏要在陛下心中种下别的影子。” “至于那‘祥瑞’,”宋时薇眸光流转,“或许还能为我们所用一二。” 宋晚凝立刻领会,“阿姐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不错。” 宋时薇点头,“她既然宣扬此胎祥瑞,关乎国运,那白情柔但凡有半点行差踏错,或者身体有何不适,便是天大的事。” “关注的人越多,眼睛越杂,浑水摸鱼的机会自然也就越多,到时……” 姐妹二人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了然与默契。 皇后的局,她们不必去破。 只需要顺势而为,顺便再添把火,洒把盐,让这“祥瑞”之火,烧得再旺一些,再猛一些。 旺到,足以将布局之人一并灼伤。 “秋菱那边,是时候动一动了。”宋晚凝轻声开口。 皇后既然出了招,她们也不能再静观其变。 白情柔倚仗着肚子里的“祥瑞”,此刻正是最得意的时候。 也是最松懈的时候。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宋晚凝语气淡然,“不过是将原本属于白情柔的东西,寻个合适的时机,物归原主罢了。” 白情柔怀孕已四月有余。 自从诊出喜脉,便几乎是足不出户,日日待在柔仪殿中,严防死守,生怕肚中那块肉被人害了去。 没了饮食上的极端克制,这身形也是愈发不可收拾的丰腴起来,脸上也渐渐出现了孕斑。 更别提肚子上的妊娠纹了。 爱美如白情柔,如何能容忍自己这般丑陋? 定是想尽了法子恢复容光,又唯恐伤及腹中孩儿,正是烦恼的时候。 若此时,秋菱给她送去祖传的养颜安胎秘方,既能保证腹中孩儿安康,又能让自己荣光更胜往昔。 白情柔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你心中有数便好。” 宋时薇不再多问,她对妹妹的手段向来放心,“宫宴之前,务必小心。” “凝儿明白。”宋晚凝点头,唤来弄眉,低声吩咐了几句。 弄眉郑重应下:“娘娘放心,奴婢知道如何同秋菱说,定会办得稳妥。” 见事情已定,宋时薇起身告辞:“我也该回去了。” 宋晚凝送她至一处角门,替她理了理暗色斗篷,确保不引人注意,这才让她离去。 看着阿姐的背影逐渐融入沉沉夜色之中,她心下稍安。 无论前世今生,阿姐总是这般,看似清冷疏离,置身风暴之外,实则洞若观火,心有乾坤。 只可惜前世…… 宋晚凝掐灭心头骤然升起的酸涩和恨意,目光重新变得冷澈。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阿姐明珠蒙尘,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站在廊下吹了会儿寒风,心中思绪更分明了些。 她转身回殿。 行至书案前,目光落在方才又添了几笔的墨梅图上。 墨迹已干,孤傲的梅枝嶙峋,于一片留白中更显苍劲。 或许,这盘棋,她可以再下得更大胆一些。 “莲心,”她轻声唤道,“去将本宫那对金镶彩宝的桃蝠纹镯子找出来。” 莲心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锦盒回来。 宋晚凝打开盒子,那对镯子所嵌宝石色泽鲜亮,瞧着华丽喜庆,与她平日里的素雅打扮截然不同。 她拿起其中一只,戴在手腕上。 金玉之光衬得雪肤愈发白皙。 “娘娘,您这是……”莲心有些不解。 “明日,你去一趟内务府寻小于子,让他找个由头,去见一见刚调去茶房的冬霜。” 宋晚凝端详手上的镯子,语气淡淡,“不必多说什么,只需让她看见这镯子,再‘不小心’遗落一只耳坠在她附近即可。” “若她拾金不昧送来,便赏她几颗金瓜子,夸她一句‘心善有福气’。” 莲心睁大眼睛,“娘娘,您……您难道是想……” 娘娘竟这么快,就要为那一步棋作铺垫了? “本宫什么也没想。” 宋晚凝摘下镯子,放回锦盒中,“那丫头既入了贵人的眼,或许真是有几分运道的。” “结个善缘,让她知晓自家姐姐如今在本宫这儿过得颇好,总归没有坏处。” 她抬眸,看向莲心,“莲心,可明白了?” 莲心尚一知半解,但最是听话:“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第67章 秋菱送药方 “娘娘,”弄眉悄步而入,“快亥时三刻了,秋菱准备出发了。”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宋晚凝沉静的侧脸。 她闻声抬眼,目光从书卷上移开,“都安排妥当了?” “是。”弄眉上前,将垂落在脚踏上的锦被一角轻轻提回榻上,又理了理。 “按照您的吩咐,只说是永宁侯府早年托人送进来的古方,因着里头几味药材实在难得,一直珍藏着,不敢轻易使用。” “秋菱也反复演练过了,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反应,都记住了。” 宋晚凝轻轻颔首,“白情柔生性多疑,即便心动,必定会反复试探。” “你再去叮嘱两句,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都要做出惶恐顺从之态,她越是害怕犹豫,反而越显得真实。” “奴婢明白。” 弄眉应声,脚步却未立刻移动,面上露出一丝迟疑: “只是……娘娘,那药膏终究是柔嫔先前送来的毒物,虽经秋菱之手悄悄调换了其中几味药,大大减了毒性。” “但……但用在皮肤上,恐怕仍会……” “本宫知道。” 宋晚凝打断她未尽的担忧,声音清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些许风险,总是要冒的。况且,只需用上这一次,毒性轻微,不至于造成大碍。” 她了解白情柔,就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 那个女人惜命又爱美,眼皮子又浅。 尤其在这怀有“祥瑞”,即将“一步登天”的时候,她绝不会拿自己和孩子的安危去冒险。 必定会让人先试药。 而试药的最佳人选,自然是送来这“秘方”的秋菱。 “让人仔细盯着柔仪殿的动静,一有消息,立刻来报。”宋晚凝又垂下眼,目光落回书卷上。 “是。”弄眉不再多言,恭敬退下。 亥时的更鼓声敲过,宫苑深处愈显寂静。 各宫灯火次第熄灭,唯有柔仪殿内灯火通明。 白情柔半倚在铺着厚厚貂绒的贵妃榻上,身上随意搭着一条云锦薄被。 她抬手,抚上黄铜镜中的明显又丰腴了些的面容。 指尖轻轻触到那几处若隐若现的淡褐色孕斑时,眼中闪过嫌恶和烦躁。 秋菱垂着脑袋,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她双手高高捧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盒,和一张誊抄工整的绢帛。 “奴婢叩见柔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声音颤颤,“奴婢……奴婢幸不辱命,终于寻到机会,从婉充容处偷偷誊抄来了此方。” 白情柔并未立刻让身旁的知棋去接。 目光懒洋洋扫过秋菱惶恐的姿态,最终落在她手中的两样东西上: “哦?这就是你前些日子提过的,永宁侯府送来的那个古方?” “回娘娘,正是。” 秋菱连忙道,“婉充容对此方极为珍视,藏得极为隐秘,奴婢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侥幸得了手。” “听闻……听闻是侯府早些年花重金,从江南一位隐世名医后人手中求得,据说有驻颜奇效,且药性温和。” “最适宜……最适宜妇人孕期调养使用……” 秋菱声音越说越轻。 却如同羽毛般,精准地搔在白情柔心尖上。 孕期调养。 驻颜奇效。 自从她有孕以来,身段日渐丰腴,往日纤秾合度的腰身早已不见踪影,倒是多了几分别的韵味。 只是,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脸上竟也隐约冒出些斑点。 上次陛下来了她这儿,目光游移,坐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寻了个由头匆匆离去,连平日最爱听的曲儿都没让她弹。 她正烦心得紧。 可为了腹中龙嗣,她连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些脂粉香膏,都不敢多用,生怕有一丁点儿差池。 太医开的方子又多是以固本安胎为主,于容颜无损已是万幸,何谈益处? 之前她不过稍稍向赵院正提了提养颜的需求,那老朽吓得连连摆手,一口一个“龙嗣为重”,堵得她心口发闷。 白情柔眼底闪过热切,终于抬了抬下巴,示意知棋去将东西拿过来。 绢帛上字迹清秀工整,所列药材确实多为温补养颜之物,有几味甚至颇为罕见名贵。 白玉盒盖轻轻打开,清雅香气便淡淡弥漫开来,膏体质地细腻莹润,色泽纯净,瞧着确实是难得的上品。 白情柔眼中闪过满意,旋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她抚着尚未明显隆起的肚子,慢条斯理道:“听起来倒是不错。” “只是,这‘是药三分毒’。本宫如今怀着龙裔,万事都得小心为上。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岂敢轻易使用?” 她话锋一转,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的秋菱: “不如,你先替本宫试一试?也让本宫亲眼瞧瞧,这药效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神奇无害。” 秋菱脸上血色尽褪,又磕了个响头: “娘娘明鉴!奴婢身份卑贱,岂配使用这等珍品?这……这实在是暴殄天物……” “让你试,你便试。” 白情柔语气透出明显不耐,“哪里来这么多废话?还是说,这药膏真有什么问题?” 秋菱吓得几乎瘫软,连连磕头: “没有!绝对没有!奴婢只是怕暴殄天物,可娘娘若不信,奴婢……奴婢这就试,这就试!” 她颤抖着伸出右手,用指尖从知棋递过来的玉盒中挖了一小点膏体,抹在自己手背上。 清凉细腻的触感蔓延开来,带着淡淡花香,并无任何不适。 白情柔一直冷眼瞧着。 看着秋菱这一副不堪大用的蠢钝模样,心中疑虑反而消减了些。 宋晚凝那般阴险狡诈的小人,即便是要策反秋菱来做局,必会事先想好万全应对之策,将秋菱调教得滴水不漏。 怎可能如现在这般,被她两句话便吓得沉不住气? 果然,一炷香后。 见那手背上的皮肤依旧光洁如初,白情柔神色稍霁。 秋菱觑着她的脸色,又“不怕死”的哀声祈求道: “娘娘!看在奴婢对娘娘一片忠心耿耿,冒险为您取来此物的份上,求娘娘开恩,让奴婢见一见冬霜吧,求求娘娘了!” 她哭得情真意切。 冬霜被调走,她自是知晓的。 此时假装不知情而提出,不过是提醒柔嫔,她秋菱还有“至亲”被捏着,进一步打消柔嫔的疑虑。 果然,白情柔眼底闪过厉色,语气放缓了些: “冬霜在柔仪殿好得很。只要你乖乖听话,办好你的差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她,但若是你生了二心,或办事不力……” 她冷哼一声,未尽之语中满是威胁。 秋菱配合地抖了抖,不敢再出声,只伏在地上呜呜哭泣。 “没用的晦气东西,看着就心烦,赶紧滚回永和宫去!” 白情柔烦躁挥手。 秋菱如蒙大赦,磕了头准备退下。 似是想起什么,白情柔又开口质问:“慢着!” 第68章 秦衍又生疑心 “那宋晚凝的膝盖,据赵院正说恢复得不错,为何至今未废?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秋菱身子一僵,刚抬起的身子又软软地跪了回去,“娘娘恕罪!” “并非是奴婢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赵院正干预甚多,亲自查验药材,时不时更改方子。” “奴婢……奴婢实在找不到机会下手啊……求娘娘饶命!” 她把责任推给赵院正,合情合理。 白情柔虽心中恼火,但想起宋晚凝“失宠”期间,确实多是赵院正照料,便也信了七八分。 只骂了句“没用的蠢货”,并未深究,反而觉得秋菱胆小蠢笨,更易拿捏掌控。 戴秋菱跌跌撞撞退出去后,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白情柔盯着那盒药膏,依旧迟疑。 沉思片刻,她开口吩咐:“知棋,拿着本宫的牌子,去请位太医来。” 来的是位姓李的太医,请了平安脉后,白情柔便顺势让太医查验,并询问是否适合孕期使用。 太医仔细检查后,回禀道: “启禀娘娘,此膏体中所含多为滋润养护之材,药性温和,短期外用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李太医但说无妨。”白情柔的心提了起来。 “只是其中似乎添了一味极罕见的‘雪芷’,有轻微活血散瘀之效,于安胎略有不协,好在含量极微,偶尔一用应无大碍。” “若娘娘实在不放心,可配合些安神静气的柏叶焚烧,其烟息有宁神之效,或可中和一二,更利保胎。” 李太医说的头头是道,言辞恳切。 此番话半真半假。 雪芷确有此物,药性也正如他所言,但秋菱并未在膏体中添加此物。 这番关于“中和”之说,乃是秋菱通过小于子的渠道,透露给这位好大居功的李太医的。 白情柔不懂医药,只听懂“短期无害”,心下大喜。 那点子因怀孕无法精心打扮的郁闷,和对容颜渐损陛下宠爱不再的恐惧,终究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 但思虑再三,白情柔开口道: “让善琴连续三日用于脸上,仔细留意有何反应。三日后,来回禀本宫结果。” 三日后,雪后初晴。 御书房内。 紫檀木棋枰前,宋时薇身姿挺拔,神色专注。 今日她穿了一身杏黄色柿子并如意纹宫装,专门梳了个略显活泼的坠马髻,簪了两支柿柿如意绒花金柄簪。 瞧着活泼喜庆,又不失充容气度。 对面,秦衍执黑子,目光看似落在棋盘上,实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落子声音清脆。 “爱妃棋风稳健,布局大气开阔,于细微处又见谨慎。” 秦衍落下一子,截断白棋一条未成形的去路,似是随口赞道: “永宁侯府出来的姑娘,倒是都下得一手好棋。” 宋时薇微微欠身,声音平和温婉:“陛下谬赞。” “嫔妾愚钝,不过幼时贪玩,随祖父胡乱学过几日,略知皮毛罢了。” “祖父他老人家常言,棋局如战局,需通观全局,谨慎落子,一步错,满盘皆输。” “嫔妾虽驽钝,不敢言懂战阵之事,却也一直谨记此言,下棋时总忍不住多想几步,让陛下见笑了。”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戎马半生的老永宁侯。 既解释了棋风来历,又暗示了严谨的将门家风。 秦衍眸光微动,顺势将话题引了下: “说起战局,北境近日倒是捷报频传。” “小皇叔用兵如神,调度有方,大破女真王庭,实乃朕之肱骨,大雍之幸。” 他语气欣慰,眼睛却未看向棋盘,直勾勾地落在宋时薇脸上。 宋时薇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沉稳落下,填补了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缺口。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荡,带着适度的敬仰: “小皇爷天纵奇才,深谙兵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其韬略自非我等深宫妇人所能揣度万一。” “北境将士得此统帅,骁勇善战,终克强敌,扬我大雍国威,威震四夷。” “实乃陛下洪福齐天,知人善任,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一番话,先赞秦铮,最终却将功劳归功于皇帝。 分寸拿捏得极好。 既不谄媚,也无僭越。 秦衍听言,面色稍缓,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子,又道: “只是……大军凯旋之际,却也有一事令人扼腕。” “前锋副将韩兆,率部追击女真残部时,因孤军深入,不幸身陷入重围,至今生死未卜,折损我方一员骁将。” “朕似有听闻,永宁侯府与韩家似是旧识?爱妃在闺中时,可曾听闻关于这位韩小将军的事?” 来了。 宋时薇心下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这场棋局的真正目的。 秦衍仍在怀疑永宁侯与秦铮是否暗中勾连,甚至怀疑韩兆的失踪另有隐情。 她面上适时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微微蹙眉: “韩兆将军忠勇为国,年轻有为,此事确实令人痛心。” “祖父确与韩老将军有同袍之谊,但自从两家长辈相继千古,往来便淡了许多。” “至于韩副将此番……” 她略作沉吟,落下一子后,才缓声说道: “嫔妾虽不懂军事,也恍惚听祖父提起过,韩副将素来以谨慎沉稳著称,并非贪功冒进之辈。” “此次孤军深入险地,以致身陷重围,这用兵风格……似乎与传闻颇有不符。” “也不知是当时军情确实紧急万分,不容由于,还是途中情报有所误差,或是……另有隐情?” 宋时薇话语谨慎,每一个词都经过斟酌,并没有半分指摘秦铮的意思。 客观地提出疑问,却精准命中秦衍心中猜忌之处。 是啊,韩兆那般老成持重之人,怎会如此冒进? 除非是接到无法违抗的军令,或是军情判断出了重大失误。 再或者,有人故意为之…… 秦衍眼底墨色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战阵之事,瞬息万变,岂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我所能妄加揣测的。” 这话像是说给宋时薇听,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宋时薇适时请罪,只说是下棋有感而发,并非妄议前朝之事。 秦衍摆了摆手,没再追究。 可他指间的棋子却久久未能落下。 足足半盏茶后,他才落下一子。 棋局渐趋激烈,黑子白子犬牙交错,相互绞杀。 宋时薇心无旁骛,专心应对,不再多发一言。 言多必失,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秦衍的多疑,不需要她再火上浇油,只要埋下种子,它自会疯狂滋长。 棋局进行到最关键处。 秦衍一子落下,几乎要将宋时薇一条大龙拦腰斩断时,奠定胜局之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于德茂略显紧张的声音,隔着殿门响起: “陛下!小皇爷秦铮已抵达京郊,正快马加鞭入宫面圣!” “啪嗒——” 秦衍指间捻着的那枚墨玉棋子脱手落下,在光滑的棋枰上滚了几圈。 不偏不倚,正正撞在那片胜负将定的棋局中央。 第69章 秦铮贴脸嘲讽 清脆落子声余韵未绝。 殿外已传来一阵甲胄铿锵的脚步声,和于德茂试图阻拦的低声劝诫: “小皇爷!小皇爷请留步!容奴才先行通禀陛下……” “滚开!” 沉重殿门被“哐”一声推开。 凛冽寒风瞬间灌入暖融的殿内,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一道玄色身影大步踏入。 来人身形极高,肩背宽阔,一身玄铁重甲未卸,甲叶上凝结着未化的寒霜,头盔挟在臂弯。 露出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剑眉浓黑,眸色深邃锐利如鹰隼,唇线紧抿,下颌线锋利。 瞧着便觉得此人强势又悍厉。 正是甫一归京便直闯宫闱的小皇爷,秦铮。 秦铮目光扫过殿内。 御案后神色莫测的小皇帝,一旁垂首恭立的宫装妃嫔,和那盘乱了的棋局。 如此闲情逸致,倒显得他的到来格格不入了。 视线最终定格在垂首立着的宋时薇身上。 秦铮耳力极佳,隐约听及方才谈论,似乎提及北境军情。 即便只有零星词汇,但已足够拼凑出大意。 一个深宫妃嫔,竟敢在御前妄议前线军务,质疑主帅决策? 他目光不善。 而御案后的秦衍,则是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秦铮未经通传,擅闯御书房已是大大不敬,此刻竟敢如此无视君威,直视他的宫妃! “皇叔!” 秦衍声音极冷,“朕这御书房,何时成了你可以不通禀,不卸甲,且能持刀闯入之地了?” 秦铮这才收回目光。 他抱拳行礼,动作间甲胄铿锵作响,语气亦不见多少敬畏: “陛下恕罪。军情紧急,臣忧心国事,一路从北境疾驰而归,一时心急失了分寸,请陛下责罚。” 他视线再次扫过那棋局,冷哼一声, “看来臣来得的确不巧,扰了陛下与这位娘娘的雅兴。” 宋时薇此刻方才盈盈下拜,声音不见丝毫慌乱: “嫔妾薇充容宋氏,参见小皇爷。皇爷为国征战,辛苦了。” 礼数周全,姿态从容,不卑不亢。 未等秦铮回答,她直接起身。 宋时薇转向秦衍,微微屈膝,语带歉意: “陛下,皆是嫔妾不好,棋艺不精,与陛下对弈竟耗时至此,以致耽搁了陛下处理政事。” “小皇爷想必有紧要军务禀报,嫔妾恳请告退。” 她巧妙地将方才那番言论归结为“棋艺不精”,又将秦铮的闯入定义为“要紧军务”。 瞬间将自己从风眼中摘了出去,还将冲突焦点引回秦衍叔侄之间。 秦铮似乎不愿就此放过。 他盯着宋时薇沉沉开口: “这位薇充容娘娘,方才本王在殿外,似乎听到娘娘谈及北境军务,言及韩兆孤军深入,似是情报有误?” “不知娘娘久居深宫,是从何处得知前线细节?又是如何断定乃情报有误?” 这话问得极不客气。 几乎是直接指责后宫干政,妄揣军事,其心可诛。 空气瞬间凝滞。 宋时薇心下一凛。 她再次转向秦铮,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恭敬: “皇爷误会了。嫔妾一介深宫妇人,岂敢在陛下面前妄议军国大事?” “嫔妾方才与陛下对弈,见陛下布局精妙,杀伐决断,嫔妾绞尽脑汁亦难以招架,险象环生。” “听闻陛下提及韩副将不幸陷敌,心中惋惜。想起祖父曾言‘棋局如战局,落子需谨慎’,一时有感而发,故而感慨一句‘不像平日作风’。” “陛下仁善宽容,允了嫔妾就棋局妄言几句。” “此乃嫔妾无知妇人基于往日听闻的浅见妄言,若有冒犯皇爷之处,还请皇爷海涵,莫要与我这妇人一般见识。” 她巧妙地将方才言论归咎于棋局引发的感慨,又将源头推给已逝的老侯爷。 既解释了自己为何会提及军务,又将皇帝高高捧起—— 一切都是因为陛下棋艺太高超,又实在宽和,允她妄言一二。 最后将缘由归结为“无知妇人”的“浅见妄言”,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反而显得秦铮小题大做,咄咄逼人。 说完,她不再给秦铮继续发难的机会,对着秦衍柔声道: “陛下,军国为重,嫔妾先行告退。” 得到秦衍默许后,她再次行礼,姿态优雅地转身,缓步退出了御书房。 自始至终,步履沉稳,未再看秦铮一眼。 门外阳光刺眼。 宋时薇微微眯了眯眼,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她投下的石子,已然激起了涟漪。 接下来,就看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位男子,要如何把这台戏唱下去了。 她得尽快将这个消息递给凝儿。 宋时薇一走,殿内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秦衍冷眼瞧着一身戎装的皇叔,心中愠怒与猜忌翻腾。 他并未赐座,只淡淡道: “皇叔一路辛苦。有何要紧军务,竟需如此闯宫面圣?连卸甲功夫都等不得?” 秦铮收回目光,并未直面回应,只自顾自汇报军务。 他声音洪亮,话语清晰。 所言皆是北境大胜如何辉煌,斩获如何丰厚,女真王庭如何溃败远遁。 言语间自带军威,仿佛这江山是他一人打下。 而当秦衍顺势问及韩兆及其所部全军覆没的具体细节,询问为何未能及时救援时,秦衍回应明显变得含糊强硬。 “……韩兆所部轻敌冒进,贪功心切,追击过深,误入女真残部预设之埋伏圈,寡不敌众,以致力战殉国。” “臣已尽力派人搜寻,然漠北地域广阔,风雪酷烈,至今,未能寻得遗体。” 他顿了顿,看着一脸痛惜,“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无常。” “韩副将为国捐躯,英勇可嘉,臣奏请陛下,对其家眷厚加抚恤,以慰英灵。” 秦衍指尖轻轻敲着御案,并未开口。 半晌后,这才缓缓出声,“朕记得,韩兆素来以谨慎沉稳著称。皇叔方才也言,女真主力已被击溃,其追击的不过一股残兵败将。” “何至于让素来谨慎的将领如此‘轻敌冒进’,甚至落入绝地,连求救信号都未能及时发出?” 秦衍身上气势陡然一变。 他踏步上前,“陛下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怀疑臣罔顾部下性命,构陷忠良?” 他声音拔高,带着沙场悍将特有的血腥煞气,“北境战事瞬息万变。” “臣坐镇中军,调度全局,旨在歼灭敌酋,岂能事无巨细,洞察每一支偏师每一步行动?” “韩兆身为副将,自有临阵决断之权,其判断失误,贪功急进,方有此败!” “陛下久居深宫,仅凭些许奏报猜测,便要质疑前线将士用鲜血换来的胜果,苛责臣这身被数十创方才换来的太平吗?” 秦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好一个“久居深宫”! 好一个“质疑胜果”! 好一个“身被数十创”! 贴脸嘲讽他居于高位,却与后宫不得干政的深宫妇人谈论前朝正事。 身为帝王,见地却与妇人无益! 第70章 永和宫又被盯上了 “御书房吵起来了?” 永和宫内。 宋晚凝捻着一颗蜜渍梅子,听着莲心低声回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是。” 莲心点头,“小于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小皇爷直闯进去,脸色很不好看。” “恰巧听见薇娘娘说了几句关于北境军情的话,当场便发了难。” “陛下也动了怒,薇娘娘出来后,里头就只剩下陛下和小皇爷了,气氛僵得很。” 宋晚凝将梅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 阿姐果然不负所望。 那几句“孤军深入”,“情报有误”的感慨,看似客观,实则精准戳中秦衍心中疑窦。 秦铮的强势闯入和含糊其辞,更是火上浇油。 这叔侄二人的矛盾,经此一事,怕是短时间内再难轻易调和了。 “娘娘,”莲心继续汇报打探来的情况。 “柔仪殿那边,如您所料,开始用柏叶熏香了。” “小于公公趁着送布料的空档,问了问柔仪殿洒扫的宫女,说是柔嫔娘娘寻了太医署,要了不少柏叶,内殿似乎焚香不停。” 宋晚凝眸光一闪。 白情柔果然上钩了。 那药膏经过秋菱调制,毒性大大减弱是没错,但若是使用时佐以柏叶熏香,那才会真正伤身。 这般配合使用,会缓慢侵蚀皮肤,皮肤不断脱皮,短时间内光滑细嫩。 长时间使用,毒性会缓慢渗入皮肤,香息会逐渐侵蚀心神,令人焦躁多疑。 胎像不稳,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既要作死,自己便成全她。 至于她肚子里的那块肉…… 上一世,柔嫔生下的这位三公主,可没少欺负阿姐生下的孩儿。 后来,更是在文臣武将之间左右逢源,朝堂也是因她乱了一段时间的。 这药膏,也不至于让柔嫔落红。 只不过会让胎儿先天少两分不足罢了。 至于能不能再次投身这大雍皇家,便是她的命了。 “嗯,”宋晚凝淡淡应了一声。 “让小于子那边的人继续盯着,记下每一次焚烧柏叶的时间和时长即可。” “是。” 莲心记下,脸上又浮现一抹忧色。 “还有一事,弄眉方才发现,咱们永和宫似乎又被渗入了。” 宋晚凝闻言,非但不惊,反而轻笑出声。 她走到窗边,借着缝隙朝外一扫。 宫墙寂寂,积雪未融,看似平静无波。 “自然,陛下肃清永和宫,总有人想着反其道而行之,在众人皆以为不敢妄动时,激流勇进塞入新的暗线。” 宋晚凝语带嘲讽。 “皇后娘娘经过了江氏一事,损了面子,自然是要再加派人手,牢牢看住本宫这重新获宠的宫妃,以免分了陛下关注薇充容的心神。” “叶贵妃那边,想必也听说了御书房的风波。阿姐如今风头渐盛,又似乎‘得罪’了小皇爷。” “她那位表妹丽嫔在阿姐那儿又没讨到好处,她自然要看看,本宫这对宋氏姐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至于秦铮……” 宋晚凝顿了顿,眼中闪过冷芒,“他刚回京就吃了阿姐一个软钉子,以他睚眦必报的多疑性子,岂不会派人来查探?” “他怀疑阿姐那番话并非无意,自然也会连带着盯上与本宫关联的一切。” 三方势力,或许不止三方势力,都将目光投向了这看似平静的永和宫。 “娘娘,可要……” 莲心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 宋晚凝打断她,转身走回内室,语气从容依旧:“他们想看,那便让他们看。” “传令下去,永和宫一切照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此刻若轻举妄动,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切照旧,便是最好的应对。 “是。”莲心心下稍安,应声道。 宋晚凝行至梳妆台前,“衣裳准备得如何了?” 莲心一听,面上带笑,“方才奴婢瞧着弄眉去取了,想必这会儿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帘笼轻响。 弄眉呈着托盘进来,“娘娘,宫宴的服饰已备好了。” “奴婢翻遍了尚服局的库房,好不容易才寻得这匹玉頩色的织锦缎,白中带粉,既不逾制,又合年节喜庆。” “这外层更费功夫,选的是妆花纱料,特地熏染的浅云色,既能防风,又不失飘逸。” 她轻轻拈起衣裳衣角,轻轻展开。 内里玉頩色衣袍温柔清雅,套上外层浅云纱如烟似雾,朦朦胧胧。 最精妙的是,纱上用茜红,朱红,水红乃至一丝极暗的墨红色丝线,并银色色线,绣了疏影横斜的数枝红梅。 花瓣色泽清浅不一,蕊心以细小珊瑚珠点缀,极具真意。 仿佛真是寒梅落于雪纱之上,风一吹便能闻见冷香。 弄眉示意莲心展开托盘中另一件浅云色素面斗篷。 “奴婢想着宫宴来回路上风雪大,特地备了这件斗篷。颜色是寻常了些,但这雪狐毛边极为难得,又暖和又衬娘娘气质。” “届时娘娘下了轿辇,解开斗篷,露出里头那身玉頩红梅,定是……” 弄眉和莲心都咯咯笑起来,仿佛已看到那惊艳一幕。 “首饰则是配了这套白玉嵌红珊瑚的。” 弄眉最后捧出锦盒,“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红是成色鲜艳的珊瑚红,雕成了梅花形态。” 宋晚凝瞧着衣裳,心头熨帖。 接过锦盒中的簪子,轻轻簪入鬓间。 红梅白玉,衬得她乌发如云,肌肤胜雪。 那抹红色非但不显艳俗,反倒让她这张更喜艳色的面容,有了分不容亵渎的尖锐。 她要的便是这般效果。 于万众瞩目中,既不负宠妃盛名,光彩照人,又能将着颜色压住,穿出一枝独傲冰雪的孤高美感。 膝上红梅的闺房之趣尚在眼前,这身打扮柔婉别致,定能撩动秦衍帝王之心。 对于秦铮…… 宋晚凝勾了勾唇。 这位她上一世一直打交道的小皇爷,最喜暴力血腥。 而这身雪纱红梅,足以激起他的掠夺欲望。 “你愈发周全了。”她夸奖道。 弄眉脸上笑意更甚,眉眼弯弯,“为娘娘周全,是奴婢本分。” 想起前世的被肆意欺辱,宋晚凝心跳更快了些。 秦铮终于回来了。 她和阿姐也准备好了。 第71章 萨仁公主跳大神 申时三刻,永和宫。 寒风卷着细碎雪沫,敲打在窗柩上,发出速速轻响。 宋晚凝端坐于妆镜前,任由弄眉和莲心为她做最后的妆点。 镜中人云鬓高高绾起,发间白玉嵌红珊瑚珠蕊梅花簪斜斜插入,与耳垂上同系的耳珰交相辉映。 羊脂白玉温润,衬得乌发愈黑,肌肤愈雪。 那一点珊瑚红,恰如雪地里骤然跃出的红梅,夺目却不张扬,反而巧妙糅合出清艳孤高的美感。 她穿玉頩色织锦缎宫装,外面罩着浅云色妆花纱衣,行走间梅影浮动。 弄眉最后为她披上雪狐毛滚边的浅云色素面斗篷,仔细系好带子。 “娘娘,一切妥当了。” 弄眉退后一步,心中惊叹自家娘娘的美丽。 莲心亦是小声赞叹:“娘娘今日定能艳惊四座!” 宋晚凝对着镜子勾唇。 镜中美人眼波流转,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旋即又被惯有的柔婉覆盖。 艳惊四座并非首要。 她只需要艳惊秦衍叔侄即可。 如何在这场暗流汹涌的宫宴上,为自己和阿姐多推进一分计划,才是要紧。 她起身,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柔声开口:“走吧。” 轿辇早已在永和宫外等候。 一路行去,宫道两旁积雪已被清扫干净。 悬挂的宫灯在暮色初临的黄昏里透出暖融的光。 越是接近举办宫宴的太和殿,丝竹管乐之声便愈发清晰。 一派歌舞升平。 宋晚凝轿辇刚落下,几位低位嫔妃也刚到。 见是她来,几人忙不迭上前行礼问安。 眼神却不由自主在她身上衣饰流连,眼底是掩不住的羡慕和嫉妒。 宋晚凝含笑应了,姿态温婉。 由莲心扶着,她步履从容地踏上汉白玉阶。 行至殿门口,早有内侍高声唱喏(rě): “婉充容娘娘到——” 殿内温暖如春。 鎏金仙鹤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燃得正旺,将偌大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皇室宗亲,百官携眷按品级列坐。 后宫嫔妃盛装出席,依位分坐于御座下首两侧,衣香鬓影。 秦衍高踞御座,接受百官朝贺。 他身侧稍下的位置,特意为刚归京的小皇爷秦铮设了一座。 秦铮已卸去戎装,换上一身亲王常服,玄色金纹,更显其人身形挺拔,气势迫人。 他神色冷峻,自顾自饮酒,偶尔抬眼扫视全场,目光锐利如鹰。 所过之处,竟无几人敢与之对视,气氛无形中便压抑了几分。 宋晚凝的出现,引得不少目光投来。 她今日这身打扮,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因着那红梅点缀和精致妆容,丝毫不失宠妃气场。 她微微垂眸,解开了斗篷系带。 弄眉立刻上前,恭敬地将那件看似普通的素面斗篷接过,小心地抱在怀中。 顿时,那身玉頩色为底,红梅映雪的宫装全然展露在人前。 外层薄纱朦胧,更添几分欲语还休的风致。 甫一踏入殿内,宋晚凝便察觉到无视视线汇聚而来。 她并未四处张望,只垂着眼睑,清晰地感受着上位最为炽热的目光。 脸颊染上淡淡红晕,宋晚凝朝着帝后方向盈盈下拜: “嫔妾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恭祝陛下、娘娘元旦吉庆,万福金安。” 声音娇柔,姿态恭顺。 “爱妃平身。”秦衍的声音听起来心情甚好,“膝伤刚好不宜久站,快入座吧。” “谢陛下。” 宋晚凝起身,由着宫人引至席位。 身为正五品充容,又是一宫主位,她的位置虽不算最前列,却也是视野极佳的。 刚落座,另一道格外炽热的目光便从御座稍下位置射来。 宋晚凝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谁。 荣亲王秦铮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待她状似无意地抬眼,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宋晚凝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艳,和直勾勾的占有欲。 她收回视线,抬眼望向已经入席的宋时薇。 阿姐今日穿了身嫩葱绿色宫装,比起皇后赏赐的老成颜色,这颜色倒是活泼了些。 头上簪的是迎春花状嫩黄绒花,不算出挑,也算图个喜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中规中矩。 唯有宋晚凝知道,那宽大袖袍之下,阿姐为今日之“舞”,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姐妹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 殿内再次传来内侍高昂的唱喏声: “北境女真部使臣到——!” 殿内丝竹声稍歇,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方才的喧闹嬉笑悄然收敛,多了几分探究与凝重。 以一位身着女真传统贵族服饰,头戴裘皮帽的中年亲王为首,一行人缓步而入。 其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眉眼深邃,带着草原民族的三分彪悍,又有贵族的矜贵。 正是那日为冬霜解围的阿木尔王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亲王身后的少女。 她身着色彩艳丽的女真盛装,头戴缀满绿松石和红玛瑙的华丽头冠,颈间挂着硕大的琥珀项链。 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五官明艳大气,一双眼睛尤其明亮,顾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野性。 这位,便是女真声称出生时就被神明赐福的公主—— 萨仁公主。 使团一行至御前行礼。 女真亲王操着略显生硬的中原官话,献上早已准备好的贺词,表达对大雍皇帝的敬意和元旦佳节的祝贺。 言辞恭顺,态度谦卑。 献上礼单后,亲王微微侧身,介绍道: “尊敬的皇帝陛下,这位是我女真的明珠,受长生天赐福的萨仁公主。” 萨仁公主上前一步,右手按在胸前,行了个女真族的礼节。 抬起头,目光清澈大胆地看向御座上的秦衍: “萨仁参见皇帝陛下,愿陛下如草原雄鹰,永享安康。” 她声音清脆,带着异域口音,却别有一番韵味。 秦衍淡淡颔首,“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番寒暄过后。 那女真亲王话锋一转,笑道: “陛下,我女真为贺大雍元旦,特备薄礼。” “萨仁公主愿献上一舞,以助陛下雅兴,聊表女真臣服恭顺之心。” 秦衍目光微动。 扫过下方面色各异的臣子宗亲,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哦?公主有此心意,朕准了。” “谢陛下。” 萨仁公主再次行礼,随即退至殿中早已空出的场地。 乐师奏起带有异域风情的乐曲,鼓点节奏鲜明奇特。 舞起。 萨仁公主舞姿热情奔放,充满力量与野性之美。 手腕和脚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腰肢柔软如柳,旋转间裙袂飞扬,如同一朵盛开在草原的烈焰之花。 妖娆妩媚,引得席间不少年轻臣子看得目不转睛。 女眷们则是面颊微红,半掩着脸继续观赏。 然而,舞至中段,乐曲倏然一变。 萨仁公主的舞姿也随之改变。 不再是单纯的妖娆妩媚,动作变得大开大合,多了许多模仿祭祀祝祷的动作,时而旋转翻腾,时而俯首下拜。 瞧着竟有几分像…… 巫舞。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72章 柔嫔晋封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面露讶异之色。 就在此时,萨仁公主一个旋身,目光扫向侍立在帝后身后的宫人。 早已告知皇后的宫人迅速上前,将殿内几处最亮的烛台用纱罩遮掩。 光线瞬间变暗。 在这朦胧光线下,萨仁公主的舞蹈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她念念有词,舞步踩在特定的鼓点之上,双手结出复杂的手印,最后以一个极其舒展的仰望姿态,缓缓跪伏于地。 一曲舞毕,她并未立刻起身。 而是就着跪伏的姿势,微微抬起上身,目光精准地投向嫔妃席位中,面色有些苍白的白情柔。 “长生天在上!方才舞蹈之时。神明予我启示,降下福祉!” 她伸手指向白情柔,面上无比崇敬:“这位娘娘周身围绕圣光,定是身负祥瑞!” 众人顺着她所指望去。 许是光线角度巧妙,又许是白情柔今日所用脂粉或衣料在特定光线下确有微光。 那坐在稍暗处的白情柔,周身确实笼罩着极淡的一层光晕。 “好像真的有光?” “真是祥瑞之兆啊!” 窃窃私语声顿时在席间蔓延开来。 白情柔自己似乎也愣住了,下意识抬手轻轻抚上小腹,面上适时流露出惊喜和茫然。 女真亲王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朗声道:“皇帝陛下明鉴!” “萨仁公主自有得神明眷顾,所言必不虚妄!此乃天大的吉兆啊!” “陛下仁德感天动地,方降下此等祥瑞!我女真心悦诚服,愿永世臣服大雍,为陛下藩篱,绝无二心!” 他语气极为恳切,顺势提出: “为表诚意,永结盟好,女真愿意献上部落最珍贵的明珠,萨仁公主,入大雍侍奉陛下。” “亦恳请陛下,赐嫁一位公主或宗室贵女至草原,从此两国姻亲相连,共御外侮,同享太平!” 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萨仁公主此刻也已起身。 她傲然立于殿中,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草原明珠的骄傲: “皇帝陛下,大雍地大物博,能人辈出,萨仁心生向往。” “若大雍真有令萨仁心悦诚服之能人,萨仁自当心甘情愿,留在大雍,学习上国文化。” 她这话说得聪明。 既表达了留下和亲的意愿,又设置了前提,要让她这位“神赐公主”心服口服。 将难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目光皆聚焦于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 秦衍面上看不出喜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头。 祥瑞之兆? 他心中嗤笑。 这等装神弄鬼的手段,他见得多了。 但此刻,外国来朝,百官瞩目,这“祥瑞之兆”已然喊出。 他若当场驳斥,不仅打了女真的脸,更显得他这位大雍帝王,虚有“仁德”之名,不敬天神。 不管女真意欲何为,抬高柔儿腹中子嗣,他喜闻乐见。 秦衍沉吟片刻,正准备开口,却被身旁之人抢了先。 皇后姜氏面带欣喜,开口回应: “陛下,此乃天大喜事!柔妹妹身怀祥瑞,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天佑我大雍!” 她转向秦衍,语气恳切: “柔妹妹如今身负祥瑞,功在社稷,臣妾恳请陛下,为柔妹妹晋升位分,以彰其德,以谢天恩!” 皇后这话接得又快又顺。 直接将“祥瑞”坐实,并且为白情柔请功。 既讨好了皇帝,又顺势打压了其他有宠的妃嫔,更在女真使臣面前展示了她中宫皇后的“贤德大度”。 秦衍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但此刻骑虎难下。 也好,他正愁没有名堂给柔儿晋位份。 也算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他就坡下驴,朗声笑道:“皇后所言极是。” “柔嫔白氏,温婉淑德,今身怀祥瑞,功在社稷。着,即晋位从二品庶妃,封号不变。” “臣妾/嫔妾谢陛下隆恩!” 白情柔强压激动,在宫婢的搀扶下起身谢恩。 脸上洋溢着光彩,身上的“祥瑞之光”似乎更盛了些。 皇后满意地笑了笑。 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穿着浅葱绿色宫装的宋时薇身上。 她脸上笑容加深,声音依旧温和: “陛下,萨仁公主所言甚是。我大雍自是能人辈出,岂会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失望?” “说起舞艺,臣妾倒是想起一人。” “哦?” 秦衍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致,“是谁?” “回禀陛下,薇充容宋氏,未出阁时便在京中有‘一舞倾城’之雅誉,才情出众。” 她看向宋时薇,语气有些强硬:“薇充容,今日佳节,又有贵宾在场。” “不若你一展舞姿,扬我大雍风采,也让萨仁公主见见,这‘京城第一舞’,是如何惊才绝艳?” 叶贵妃喝着佳酿,闻言心中嗤笑。 姜氏又把她那驯狗法子用上了。 不知内情的,还真以为她给麾下妃嫔机会。 可那又如何? 她乐见其成。 “数日前,臣妾便听闻薇充容准备了许久舞蹈,就为了在这元旦宫宴上一展光彩。” 叶贵妃娇笑一声,“就连这舞衣,都绣了足足半月。” “陛下,您可得给薇充容妹妹一个机会。”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宋时薇身上。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73章 宋时薇献舞 殿内再次陷入微妙的寂静之中。 皇后和叶贵妃方才那番话,明为举荐,实为刁难,任谁都听得出来。 秦衍并未出言阻止,只执起酒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被点了名的薇充容身上。 他也想看看,这个近来让他屡屡感到些许意外的薇充容,会如何应对这明显的局。 宋时薇在众人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她面上露出恰好的为难,对着帝后方向恭敬福身行礼:“皇后娘娘谬赞了。” “只是这‘京城第一舞’的名头,实乃昔日闺中姐妹们玩笑之语,万万当不得真。” “萨仁公主舞姿奔放热烈,充满草原风情,又有神赐助威,令人惊叹。” “嫔妾所学不过些许微末技艺,岂敢在公主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秦衍却淡淡开口: “皇后既举荐了你,必有道理。薇充容不必过谦,今日佳节,与民同乐,便是舞得寻常,也是一份心意,无人会笑话。” 皇帝开了金口,便是定论,再无转圜余地。 宋时薇又深深一拜: “嫔妾遵旨。能为陛下、皇后娘娘分忧,能向远道而来的萨仁公主展示我大雍文化,乃嫔妾之荣幸。” “只是舞衣不备,恐失礼于御前。嫔妾需下去稍作准备,更换衣裳,恳请陛下允准。” “准了。”秦衍挥挥手。 看着宋时薇顺从的模样,皇后眼中掠过得逞的笑意。 那匹桃红云锦制成的舞衣,此刻正等着她去换吧? 饶是她宋时薇有几分姿色,也能被衬出十分的俗气来。 她几乎能想得到,待会儿宋时薇会是何等滑稽可笑。 在她麾下,未得她的允许便想争宠。 不安分的狗,就是要驯。 驯到她怕了,才会恭顺听话。 宋时薇低头谢恩,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步履平稳地退出了大殿。 经过宋晚凝席位时,姐妹俩视线极快地对上一瞬,快得无人察觉。 宋晚凝紧握酒杯的手指缓缓松了松,心下稍安。 她执起酒杯假意啜饮,掩去唇边一丝冷嘲。 阿姐当年“京城第一舞”,可绝非浪得虚名。 加之阿姐早有准备,她虽未见过阿姐排的舞,却也是见过阿姐舞姿的。 皇后,叶贵妃,你们这般迫不及待地推她出去, 焉知不是亲手送了阿姐一场天大的恩典? 殿内丝竹再起,觥筹交错。 仿佛方才那场小小波澜并未发生。 只是不少人的心思,都已飘向了稍后即将登场的那一舞上。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 正当殿内气氛重新趋于热络时,殿外乐声倏然一变! 原本轻柔婉转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鼓点。 一声又一声,沉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擂在心头上。 咚——咚——咚—— 鼓声带着沙场点兵般的磅礴气势,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喧哗。 众人皆是一怔,纷纷讶异地望向殿门方向。 只见八名内侍两人一组,抬着四面蒙皮大鼓,步伐沉稳地抬入殿中。 另有四名内侍,抬着架好的小型伴鼓紧随其后,按照四角方位于殿中央放置妥当。 鼓声便是源自于此。 一道身影随着愈发急促的鼓点,翩然跃入殿中,精准落于鼓阵中央! 刹那间,满场皆寂。 预料中扎眼的艳俗桃红并未出现。 来人以一身玄黑为底,金线滚边的利落舞服,并非宫中常见的广袖长裙,而是采用了干练的收腰裤装设计。 愈发衬得人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与以往所有柔美的舞者形象截然不同。 唯有在灯火流转间细看,方能辨出那玄黑衣料的纹理光泽,正是皇后所赐的桃红云锦。 只是不知道用了何种染炼技法,竟将那般轻浮的颜色压成了沉稳的玄黑。 而原本可能显得俗气的金色缠枝莲纹,被巧妙化用,绣于肩臂和衣缘处,形成类似铠甲的纹路,竟显出一种铿锵之美。 最为精妙的是那水袖。 并非寻常玄黑,而是染就了渐变的霞色,从腕间的绯红,逐渐过渡至袖端的玄黑,与一身劲装相得益彰。 挥动间如浴血夕阳下的战场硝烟,豪迈悲壮。 宋时薇一头墨发尽数高束成髻,仅以一根简洁的金镶玉长簪固定,再无任何珠翠点缀。 面上妆容亦十分清淡,却着重勾勒出眉宇间的舒朗坚毅,与平日的耿直,甚至有些木讷模样判若两人! 她立于四面大鼓中央,朝着御座方向抱拳一礼,动作利落,声音掷地有声: “嫔妾宋时薇,愿以此舞《破阵乐》,贺我大雍军威赫赫,国运昌隆!” “愿陛下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话音未落,鼓声再变,如雨点般密集落下,声声催人! 宋时薇动了! 她足尖轻点,身轻如燕,倏然跃上其中一面大鼓。 她的动作并非柔美无骨的姿态,而是充满了力量和节奏的腾挪跳跃。 每一次落足,或轻或重,皆精准踩在鼓点之上,引发一声或沉闷或清越的鼓鸣。 她整个人已与鼓乐融为一体。 那双渐变水袖在她手中挥出,带着破空之声,如臂使指,精准击打在四面小鼓之上! “咚——” “咚咚——” 袖击鼓面,声若金石交鸣,铿锵有力。 旋转时,水袖飘逸如战场旋风,带起霞色与玄墨交织的光影; 踏步时,身姿沉稳如山岳,每一步都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刚与柔,力与美,在此刻完美结合于一身。 那被舞得猎猎生风的水袖,那变幻莫测的鼓点,那舞动间飒爽英姿, 恍惚间竟让人看到沙场上的血色残阳和弥漫烽烟,感受到了那份保家卫国的豪情与壮烈。 这哪里是什么取悦君王的宫宴艳舞? 这分明是献给大雍江山与铁血将士的雄浑战歌! 满殿宾客皆看得目瞪口呆。 第74章 皇侄当真是好福气 他们何曾在宫宴上看过女子跳这等舞蹈? 饶是男子,也少有能跳出这般慷慨激昂的气势! 女真使团坐席上,众人脸上的轻松傲然早已消失不见。 那位一直气定神闲的亲王面色逐渐凝重。 阿木尔王子眯起了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萨仁公主脸上的骄傲更是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的舞蹈展现的是个人生命的魅力与部落的神秘信仰,而眼前这支《破阵乐》,却凝聚了一个大国的气势和威严。 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皇后姜氏脸上的笑容早已彻底僵硬,手中的锦帕被捏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万万没想到,那匹她特意用来羞辱人的桃红云锦,竟被巧改成这般模样! 更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一副耿直木讷模样的薇充容,竟真有如此惊人的舞艺! 这根本不是她预想中的艳俗争宠! 她前脚豁出脸面去挤兑宋时薇,后脚对方就给出这样一曲磅礴大气的舞蹈。 对比之下,她方才的言行,简直如同跳梁小丑。 这一记无声的耳光,打得她脸颊生疼,颜面尽失! 叶贵妃亦收起了看戏的悠闲神情,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她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似乎重新评估起这位一直没太放在眼里的薇充容。 而御座之上,秦衍早已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 眼中光芒闪烁,满是赞赏。 此舞一出,不仅完美回应了萨仁公主的“挑战”,彰显了大雍泱泱大国的气度风范。 更是在这各国使臣在场的宫宴上,极大宣扬了国威! 其效果,远胜千言万语。 他倒是没想到,薇充容不仅下得一手好棋,竟还藏着这样精湛的舞艺,和一颗七窍玲珑心!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脸色难看的皇后,心中升起一丝莫名快意。 而坐在下首的荣亲王秦铮,原本冷漠饮酒的姿态也不知何时改变。 他目光如炬,饶有兴味地锁定在宋时薇身上。 不再是看寻常妃嫔的轻视,而是带上了一份纯粹的欣赏和探究。 这舞蹈有趣。 看来,这位薇充容当日在御书房应对皇侄时的那番见解,可不一定全是迫于形势的有感而发了。 有点意思。 一曲终了,最后一声鼓响与袖击同时落下,余韵震人心魂,久久不息。 宋时薇收势而立,气息微喘,额角沁出细汗,脸颊因运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 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直视御座。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秦衍率先抚掌,朗声大笑,打破这片寂静: “好!好一曲《破阵乐》!好一个‘贺我军威,国运昌隆’!” “薇充容此舞,刚柔并济,寓意深远,扬我国威,甚好!当真是甚好!” 帝王一声赞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涛。 群臣纷纷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由衷的赞叹声和附和声此起彼伏,响彻大殿。 “薇充容娘娘舞姿惊人,气势磅礴,臣等真是大开眼界!” “此舞刚劲有力,又不失优美,令人观之热血沸腾啊!” “扬我军威,壮我国魂,薇充容娘娘有心了!此舞甚好!”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宋时薇这才微微垂下眼帘,长睫敛去眸中光华,恢复了以往众人熟悉的那副恭顺姿态,再次屈膝行礼: “陛下谬赞,嫔妾愧不敢当。此舞能入陛下圣目,得陛下首肯,乃嫔妾之幸。” 秦衍看着她,目光温和了许多:“爱妃过谦了。此舞精妙绝伦,当赏!” 他沉吟开口,声音响彻大殿,“薇充容宋氏,聪慧敏雅,才情出众,深慰朕心。” “特赏东海明珠一斛,珊瑚盆景一对,织金锦缎十匹。” “另赐《破阵乐》录入宫廷乐籍,每逢庆典,可择选演之。” “嫔妾谢陛下隆恩。” 宋时薇再次深深下拜,姿态从容不迫,既不过分激动,也无丝毫骄矜之色。 她缓步退回席位,感受着投射到身上的目光已然大变。 今日过后,她宋时薇在后宫,乃至在陛下心中,总算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忽视,拿来作筏子的透明人了。 今后,能更好地帮助凝儿了。 经宋时薇一舞,殿内气氛愈发高涨热烈。 乐声再起时,已换回了欢快祥和的曲调。 舞姬们鱼贯而入,翩跹起舞,衣袂飘飘,试图重新营造出喜庆的氛围。 然而珠玉在前,她们舞姿虽美,却再难引起方才那般关注。 大多数人仍旧在回味讨论方才那一曲《破阵乐》。 席间,宋晚凝安静坐着。 她微微垂眸,纤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显侧脸柔美精致,无一处不恰到好处。 殿内辉煌灯火流转在她衣料与珠饰上,泛起温润内敛的光华。 不扎眼,却经得起细品,愈看愈觉风致动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两道截然不同的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一道来自御座之上。除去阿姐一曲舞的时间,秦衍的目光便几乎没有再离开过。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势在必得的灼热。 另一道,则是来自御座下首不远处。 那道目光更为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味,如同鹰隼锁定猎物。 存在感强烈得她无法忽视。 宋晚凝心中清明如镜。 她适时抬眼,迎上那道目光,眼中盛满恰到好处的温柔和欣喜。 只一瞬,她又娇怯地垂下眼去,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矜持又动人的笑意。 对于另一道视线。 她状似被席间某处偶然趣事所吸引,微微侧首,眸光流。 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嫔妃和使臣坐席,自然也就掠过秦铮所在方向。 果然对上了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 像是骤然被烫到,她微微一怔,随即慌忙低下头去,下意识用锦帕掩了掩面颊和唇角。 露出的一小截耳垂迅速染上绯红。 一副被外男注视后羞窘难当的模样。 锦帕之后,被掩的唇角轻轻勾起。 很好。 鱼儿,看来是上钩了。 秦铮瞧着宋晚凝那副羞怯不胜的模样,眼中兴味更浓。 她摩挲着手中酒杯,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 这女子,倒是与他见过的所有宫妃都不同。 不像皇后的端肃刻板,不像叶贵妃的张扬恣意,不像柔庶妃的一味娇怯邀宠,也不像方才献舞那位薇充容的英气。 她像一株精心养护在暖阁之中的娇气水仙,幽静柔弱,又有距离感。 需要人极尽耐心地去呵护,却又隐隐透着不喜人靠得太近的疏离。 偏偏又在不经意间,流露风情,引人不由自主想靠近,想探究。 皇侄倒是好福气。 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端起酒杯,掩去眸中深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75章 秦铮的露骨试探 酒过三巡,殿内暖气熏人。 脂粉香与酒肉香混杂一处,愈发显得沉闷。 宋晚凝微微侧身,对着身旁侍立的莲心低语几句,声音轻柔,带着些许不适的倦怠。 莲心会意,上前一步,向御座方向屈膝禀道: “陛下,娘娘略感气闷,想至殿外透透气,片刻即回。” 秦衍正与身边的皇后说着什么,闻言目光扫来。 见宋晚凝面色确有些微苍白,他心头一软,便挥了挥手,温声道: “去吧,仔细着些,莫要吹了风。” “谢陛下关怀。” 宋晚凝起身,盈盈一拜,姿态柔顺优雅。 殿外寒气扑面,霎时驱散殿内浑浊,令人头脑一清。 御花园中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静谧意境。 她并未走远,只信步至殿旁不远处的梅林。 寒梅映雪,暗香浮动。 倒是比那喧闹殿内更令人心旷神怡。 寒梅映雪,暗香浮动,倒是比那喧闹殿内更令人心旷神怡。 驻足于一株老梅树下,她仰起脸,轻嗅那冷冽芬芳,神情专注,似乎全然沉醉于此情此景。 然而,她耳廓微动,已然捕捉到身后几乎融于风声的轻微脚步声。 来了。 “婉充容好雅兴,独自在此赏梅?” 荣亲王秦铮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宋晚凝似是被惊扰,身体轻颤。 蓦然回首。 她脸上适时浮现出一丝慌乱,急急屈膝行礼,眼中漾起水光,怯怯道: “参见荣亲王。嫔妾只是在殿内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这便回去了。” 她说着,作势要离开。 秦铮却稍稍挪了一步,恰好挡住她的去路。 他目光如炬,带着审视与玩味,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白的脸颊上。 “不急。” 秦铮向前逼近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梅枝疏影横斜,阴影将两人笼罩其中,气氛陡然变得有几分暧昧,又有几分紧绷。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殿内,薇充容一舞惊人,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早闻永宁侯府教养有方,如此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锋微转,似褒实贬,暗含讥讽: “令尊前番提出的‘忠义捐’之策,更是巧妙绝伦,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话里话外,都在说永宁侯此举不过是投机取巧,哗众取宠。 宋晚凝指尖蜷缩,藏在袖间微微发抖。 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氤氲,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带着父辈被冒犯,欲反驳却只能强忍的倔强: “王爷言重了。” “家父一心为国,只求问心无愧,能为陛下分忧便是臣子本分,不敢当王爷如此赞誉。” 秦铮挑眉,似乎很享受她这副明明害怕却要强装镇定,维护家族的模样。 他再次逼近,隐约能闻见她发间淡淡馨香,言语间的试探愈发露骨: “哦?是吗?” “那不知婉充容对北境战事,譬如……关于韩兆将军失踪一事,有何高见?” “宋家女郎,似乎都颇有不凡见地。”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恶毒。 北境军务,尤其涉及将领被俘这等敏感之事,岂是她一个深宫妃嫔能妄加议论的? 更是要将阿姐那日的一番“感慨”定性为涉足朝政,其心可诛! 宋晚凝面色更白了一分,眼神却因这近乎无礼的逼问,反而更为倔强。 她微微挺直背脊,尽管声音发颤,却仍是努力回护:“王爷说笑了!” “嫔妾深居后宫,岂敢妄议军国大事?韩将军忠勇为国,如今下落不明,陛下心忧如焚,食不甘味。” “嫔妾……嫔妾别无他想,只日夜祈祷陛下能心安神宁,保重龙体,盼我大雍将士能早日平安归来。” 她语调柔软,甚至刻意带上两分恰到好处的哭腔,将一个担忧帝王又心系国家的柔弱嫔妃扮演得淋漓尽致。 话里话外,都在说她父亲是忠臣,而她只关心皇帝身心。 态度坚决异常,滴水不漏。 倒是愈发有趣。 他看着她微微发白的唇色,和那双泫然欲泣却强忍泪水的双眸,心中莫名的征服欲悄然升起。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拂去飘落到她肩头的一片雪花,动作缓慢,带着几分狎昵的试探。 一道冰冷的声音忽地自背后响起,带着隐隐怒气: “皇叔好兴致,也在赏梅?” 宋晚凝应声抬眼望去。 秦衍负手立于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面沉如水,眼神直勾勾盯着秦铮那只将落未落的手上。 他显然已旁观了片刻,将秦铮的举动都尽收眼底。 直至最后,帝王的猜忌和占有欲被彻底点燃。 秦铮倒是从容不迫。 他慢条斯理转过身,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对着秦衍随意拱了拱手,语气轻松: “陛下也出来透气?” “臣偶遇婉充容,见她对此处梅景颇为喜爱,便闲聊了几句。婉充容对陛下一片赤诚之心,真是令人感动。” “风雪寒重,怕娘娘受了风寒,正想提醒。”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将方才的逼迫试探,全然扭曲为关切之意。 秦衍冷哼一声,目光掠过宋晚凝苍白惊惶的小脸,心中怒火更炽。 他几步上前,无视一旁的秦铮,直接伸手将宋晚凝揽到自己身侧,用披风将她紧紧裹住,宣示主权。 “不劳皇叔费心。朕的人,朕自会看顾。” 他淡淡开口,“宴会未散,皇叔还是尽快回去吧,免得让使臣觉得我大雍宗亲怠慢客人才是。” 秦铮目光在秦衍护着宋晚凝的手臂上一扫而过,眼底深处晦暗不明。 他随即拱手笑道:“陛下说的是,是臣疏忽了。臣这便回去。”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晚凝一眼。 这才转身,不疾不徐地朝着大殿方向走去。 待那道宽阔身影彻底消失在梅林尽头,秦衍才低头,看向怀中仍在颤抖的宋晚凝,语气依旧有些冷硬: “没事吧?” 宋晚凝惊魂未定地摇头,纤弱身子依赖地靠着他,声音微颤,带着后怕: “谢陛下及时赶来。荣亲王他……他只是问了几句父亲和北境之事。” “嫔妾愚钝,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轻巧地将方才的凶险归咎于秦铮的“关心则乱”,将自己置于被动无辜的境地。 秦衍看着她这一副柔弱无助的姿态,又想到方才秦铮的咄咄逼人,心中对这位皇叔的忌惮与不满又深了一层。 他揽紧了怀中人,温声开口: “无事便好。外头冷,朕陪你回去。” 第76章 果然是慌了手脚 回到喧闹的大殿,暖香袅袅。 方才在梅林的针锋相对,仿若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被这满殿的繁华与热闹轻易掩盖。 借着秦衍的庇护,宋晚凝坐回席位,指尖尚残留着帝王披风上龙涎香的气息。 宫宴气氛正酣,舞姬水袖翻飞,舞姿曼妙。 觥筹交错间,一派盛世升平景象。 可暗流始终涌动。 她垂眸,执起玉箸,夹起一小块梅花香饼,融入殿内暖融。 实则眼角余光早已将全场动静收入心里。 她知晓,有人必定按捺不住。 果然,斜对面的柔庶妃白情柔忽以锦帕掩口,发出一声轻呕,纤弱肩头微微颤抖,面色愈发苍白。 她身侧的大宫女知棋着急俯身询问: “娘娘!您可是难受了?您如今可是双身子的恶人,万万轻忽不得啊!” 这动静果然吸引了秦衍的主意。 他蹙眉望去,语气关切,细听却能察觉其中烦躁,“柔庶妃身子不适?” 白情柔挣扎欲起身回话,却又虚弱地晃了晃,被知棋牢牢扶住。 她抬起含水眼眸,看向秦衍时都是委屈,声音微弱: “陛下恕罪……嫔妾无用,只是忽然有些胸闷反胃,怕是……怕是扰了陛下和诸位使臣的雅兴……” 秦衍见她这副模样,想起她腹中龙裔,终究是缓了神色: “既如此,便先回去歇着,传太医好好瞧瞧。” “谢陛下体恤。” 柔庶妃盈盈一拜,由着知棋扶着,步履虚扶地离席。 她离开的路线,恰好经过宋晚凝案前。 即将交错而过时,异变陡生! 白情柔仿若脚下无力,一个趔趄,往宋晚凝方向倒去。 案上的半樽果酿恰好被碰倒。 “哎呀!” 伴随着她一声短促低呼,那嫣红酒液尽数泼洒在宋晚凝玉頩色的宫裙裙摆之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污渍。 格外刺眼。 “婉妹妹!” 白情柔瞬间花容失色,比宋晚凝这个受害者还要惊慌失措。 她手忙脚乱,掏出帕子想要擦拭,又生怕弄坏衣裳。 白情柔语带愧疚:“婉妹妹,姐姐这身子真是愈发不中用了,连站都站不稳,竟弄脏了妹妹衣裳……” “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抬起泪眼,我见犹怜地望着宋晚凝,又怯怯地瞥向上方脸色微沉的秦衍,生怕被责罚。 殿内不少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宋晚凝心中冷笑,却迅速缓了一副委屈情态。 秀眉微蹙,却又在抬头看向白情柔时,努力挤出温婉笑容: “姐姐快别这么说,不过是意外罢了,姐姐身子要紧,一件衣裳算得了什么。” 她越是这般“懂事”,越衬得白情柔莽撞失仪。 白情柔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嫉恨,随即又被更浓的“愧疚”覆盖。 她抓起宋晚凝的手,语气愈发“诚恳”: “这宫宴正酣,妹妹穿着污损的衣服终究不雅,不如妹妹也去换身衣裳吧?” 她话锋一转,“正好,方才薇妹妹一舞惊人,令人叹为观止。” “婉妹妹与薇妹妹系出同门,想必也是才艺不凡。” “不如……妹妹也去准备个小节目,待换好衣裳,回来给陛下和诸位使臣助助兴?” 她料定宋晚凝“膝伤初愈”,且仓促之间绝无可能准备好什么像样的节目。 要么仓促上场出丑,要么推拒显得小家子气,不识大体。 无论如何,都能压一压她方才因皇帝回护而隐隐回升的风头。 这宋家姐妹,既然姐姐没出丑,那就妹妹补上。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宋晚凝指尖收紧,面上适时流露出为难,嘴唇翕动,似要拒绝。 另一侧席间也发生了点小插曲。 一名宫女正低着头为女真使团席位更换茶盏。 就在这时,另一侧席间也发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坐在使团中的阿木尔王子心神不宁,直觉大雍人麻烦虚伪。 下意识抬眼,目光扫过面前更换茶盏的宫女。 他微微一怔。 正是那日在雪地里被他救下的小宫女! 如今瞧着脸色红润了些,衣着也整齐干净了不少,日子应当比之前好过了些。 看来于总管确实履行了承诺,并未苛待她。 冬霜似乎也感受到了注视,下意识抬头,恰好对上了阿木尔王子深邃的目光。 眼睛倏地一亮。 圆脸上露出单纯的欣喜,嘴角下意识就要扬起,脚步微微一动,似乎是想靠得更近一些 阿木尔面色一沉。 他立刻假装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微微摇头,示意她赶紧离开,不要惹祸上身。 冬霜被他突如其来的凶恶眼神吓得一怔。 面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亮起的眼眸迅速暗淡下去,委屈地瘪了瘪嘴,眼圈“唰”地一下红了。 她慌忙低下头,手脚僵硬地继续手中活计,不敢再往那看一眼。 阿木尔王子收回视线。 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说不清是因这不合时宜的相遇,还是因她那全然不懂得掩饰的情态。 他收回视线,端起桌上刚换好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醇香的茶汤滑过喉咙,却丝毫未能压下那丝不该有的心绪浮动。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无人注意。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宋晚凝身上。 宋晚凝将方才阿木尔与冬霜的短暂交汇尽收眼底,心中念头飞转。 面上却依旧是那一副温婉模样。 半柱香后,她方才开口: “陛下,柔姐姐言之有理。宫宴之上,衣冠不整确为失仪,嫔妾恳请陛下允准,容嫔妾暂退更换衣裳。” 她微微一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继续柔声道: “至于助兴……嫔妾愚钝,琴棋书画皆不及嫡姐万一。” “若陛下不弃,嫔妾愿勉力一试,奏一曲琴曲,为陛下、皇后娘娘,也为远道而来的使臣们,略添清音。” 她竟应下了! 而且选择的是极难出彩的琴乐! 白情柔眼底闪过错愕,随即便是隐秘的得意。 琴乐? 如此仓促之间,她能奏出什么花样? 更何况琴声幽幽,在这喜庆宫宴上,岂不扫兴? 看来这宋晚凝果然是慌了手脚,自寻死路! 第77章 留有后手 “准了。” 宋晚凝屈膝一礼,“谢陛下恩典。” 由莲心扶着,她缓步离席。 一出大殿,踏入廊下,冬夜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 夜风一吹,宋晚凝面上那点刻意维持的彷徨无助,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并未如白情柔所愿,前往专供妃嫔更衣的配殿。 不必细想,也知道此刻那地方不知被布置了多少“惊喜”,在等着她。 许是更衣时突然闯入的“外男”,许是早已备下的更加不堪的污秽之物。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她在这各国使臣皆在的国宴上身败名裂。 她引着莲心,脚步未停,径直拐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抄手游廊,走向早已安排好的小暖阁。 暖阁的门虚掩着。 她推门进去,弄眉已在其中等候。 见她进来,立刻无声地行了一礼。 “娘娘。”弄眉低声道,手中捧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云水碧色外衫。 主仆二人默契十足,无需多言。 弄眉手脚利落地上前,替她除去被酒液濡湿的外裳。 新取来的外衫给颜色清雅柔和,料子是上好的软缎,触手生温。 以银线暗绣着疏落的梅花纹样,灯光流转间隐约可见,领口与袖缘缀着一圈雪白兔毛,设计精巧。 弄眉服侍她将新衫罩上。 尺寸恰到好处,非但完美遮掩内里衣裙的污渍,收腰和微阔的衣摆,反而更衬她腰肢纤细,身形窈窕动人。 天水碧色与玉頩色过渡自然,素净中添了一分雅致。 换好衣裳,弄眉取下她头上玉簪,又从怀中掏出小瓶,在梅枝上点了点。 无色无味的液体迅速渗入玉质细微的孔隙之中。 “这是?”宋晚凝看了一眼那瓷瓶。 弄眉神秘一笑: “回禀娘娘,这是薇娘娘方才悄悄让人送来的好东西,她说,待会儿自有妙用,请您放心。” 宋晚凝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阿姐心思玲珑,既送了来,必定有其用意。 她对镜理了理略微松散的鬓角,看着镜中容颜艳丽的女子,唇角勾起。 今日这手段,前脚想让她仓促换衣狼狈失仪,若还能“不小心”被某些外臣窥见一二,那便是雪上加霜。 亦或是更恶毒些,在配殿中藏有安排好的“外男”,欲来个捉奸在床,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后脚,这是这宴会上的表演了。 可惜,她们算计得再好,也算不到她宋晚凝,早已不是那个初入宫闱的婉才人了。 她早已提前备了后手。 “莲心,”宋晚凝轻声吩咐,“去告诉秋菱,可以开始了。” “是,娘娘。”莲心朝着柔仪殿方向疾步而去。 此时的柔仪殿内有些冷清。 大宫女善琴正指挥几个小宫女收拾主子出门前妆扮过的妆台。 接到暗号后,秋菱便带着新制的养颜药膏,照例准备进入内殿。 “善琴姐姐,这是柔庶妃娘娘要的养颜药膏,劳您转交。” 善琴不疑有他,笑着接过,又敲打了几句,这才让秋菱进来。 秋菱随着善琴进入内殿。 内殿还在焚着柏叶。 善琴将那小罐药膏放在梳妆台上。 秋菱趁善琴转身的空档,指尖微动,将细小纸卷迅速投入香炉里尚有余温的香灰之中。 那纸卷极薄,遇热即燃,几乎在瞬间化作灰烬。 一股极淡的异香被柏叶香息生生压下,再无痕迹。 秋菱心跳有些快,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她不敢久留,给善琴塞了几颗金豆子,求她好好照顾妹妹冬霜,便告辞离开了柔仪殿,快步回永和宫复命。 暖阁内,宋晚凝并未急着返回大殿。 她估算着时间,直到弄眉低声提醒:“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她这才颔首,重新端出一副温婉柔顺的神情,扶着弄眉的手,款步向灯火通明的宫殿走去。 行至殿门,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再次响起: “婉充容娘娘回席——” 众人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 只见烛火辉煌下,翩然而入的女子,非但不见狼狈,反而换了一身更显清雅出尘的装束。 那衣裳剪裁极好,行走间裙摆微动,勾勒出窈窕身段,素净颜色反而让她在满殿锦绣华服中脱颖而出,令人眼前一亮。 不少年轻臣子都看得有些怔忡。 下意识地挪开目光,又忍不住悄悄回望,耳根微微发热。 白情柔正假意抚着腹部与皇后低语。 闻声抬头望去,眼中的得意彻底僵住,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 握着锦帕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怎么会? 她不是应该…… 那配殿里安排的人呢? 秦衍亦抬眼望来,目光在她新换的衣裳上停留一瞬,眼里闪过惊艳,却又淡淡开口: “衣裳可换妥了?可需备琴?” 宋晚凝上前几步屈膝行礼,声音柔软恭顺:“回陛下,劳陛下挂心,嫔妾衣裳已换妥。” 她微微侧首,目光望向大殿一侧角落,“琴不必另备,殿侧便有一张古琴,若陛下不弃,嫔妾愿献丑一试。” 她所指乃是殿角一张平日做摆设用的七弦琴。 此举更是显得仓促随意,毫无准备。 秦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宫人很快抬上一张琴案,将角落的那张七弦琴抬了过来,安置于琴案之上。 宋晚凝缓步上前,于琴案后跪坐而下,姿态优雅。 纤指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 “琤琮”几声,琴音还算清越,显是张好琴。 只是久未调弄,徽位略有不准,音色有些散。 烛光融融,笼罩着她周身。 她身披云水碧外衫,墨发如瀑,仅簪一支红梅玉簪,容颜在光华下愈发显得洁白细腻。 沉静低眉的模样,已然是一副绝美景象。 实在令人不忍苛责琴艺如何。 光是看着,便已是一种享受。 一曲《春晓吟》缓缓流泻而出。 她弹得中规中矩,技法娴熟,指法干净,并未刻意炫技,只稳稳将曲中春意盎然之意境娓娓道来。 琴音清冷平和,在这酒酣耳热之际,倒也耳目一新。 她选择此曲,亦是经过思量。 既不至于喧宾夺主,抢了阿姐先前舞蹈的风头,亦符合她仓促表演的设定,更显低调本分。 她低眉信手续弹,神情专注,侧颜在宫灯照耀之下莹润生光,长睫如蝶翼垂下,美得令人心醉。 却又因那份“认真”而显得格外乖巧,丝毫不露锋芒。 让人只觉得赏心悦目,生不出半点嫉妒防备之心。 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散入殿宇。 席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客气的称赞。 秦衍亦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这不出挑也不出错的表演。 他抬手,准备赏下例行的赏赐。 宋晚凝双手轻按琴弦,止住最后一丝余音,正欲起身谢恩。 恰在此时,异象突生! 第78章 异象环生 两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玉色蝴蝶,竟扑闪着翅膀,翩跹着飞入温暖殿内。 绕梁飞舞片刻,最终一先一后,双双落在了宋晚凝发间那支栩栩如生的红梅玉簪之上,微微颤动着翅膀,停留了下来。 竟是误将那玉簪当作了寒冬中绽放的真梅,在此栖息! “呀!蝴蝶!”席间有女眷忍不住低呼出声,掩住了嘴。 “这……寒冬腊月,宫里暖房的花都少,怎会突然有蝴蝶?” “还偏偏落在了婉充容娘娘的簪上……这……”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细微骚动和嗡嗡议论。 众人纷纷称奇,引颈观望。 “玉蝶寻梅!这可是祥瑞之兆啊!”席间一位宗亲老王爷抚须笑道,打破惊疑气氛。 “正是正是!寒冬见蝶,此乃大吉之兆!寓意春信早至,福泽绵长,国泰民安啊!” 立刻有善于逢迎的官员出声附和。 “婉充容娘娘竟引得玉蝶驻足,真是奇事一桩,可见娘娘是有福之人啊!” 风向瞬间转变,种种喜庆的话语不断涌出。 看着那两只依旧停留在发簪上的蝴蝶,秦衍唇角牵起淡淡笑意。 他自然对此等“祥瑞”乐见其成,尤其是在这各国使臣均在的场合,更是彰显天朝祥瑞的好时机。 白情柔捏紧了帕子,脸上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仅没让她出丑,反而让她出了风头? 宋晚凝面露恰到好处的羞赧和惊讶,仿佛不知这福运从何而来,更衬得那蝶恋梅花的景象生动可爱。 她心中却清明如镜。 这蝴蝶,怕是阿姐方才悄悄送来的“好东西”引来的。 暖殿花香,以特殊香料细微引导,弄出点无伤大雅的“祥瑞”。 既能全了场面,又能进一步衬托她的“不凡”,巧妙地将方才被迫表演的尴尬,转化为一场机缘天赐。 甚至还能压下白情柔后续可能出现的发难。 祥瑞称赞之声尚未完全落下,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守在外围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殿里,面色惊慌如同鬼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不……不好了!出事了!” “柔仪殿,柔仪殿方向不知为何,突然飞来大量未见过的飞虫!” “通体幽蓝,发出荧光,盘旋不去,景象……景象甚是诡异!” “什么?!” 御座之上,秦衍脸上那点笑意彻底冻结。 席间有刹那死寂,随即一片哗然! 议论风向瞬间逆转。 方才还是玉蝶栖簪,春信早至的“祥瑞之兆”,转眼间,竟成了柔仪殿招来诡异虫群的“妖异之猜”! “寒冬时节,哪来那么多飞虫?还通体幽蓝会发光?闻所未闻!” “夜光飞虫盘旋不去,聚集于宫眷寝殿……这……这听着不像祥瑞,倒似……” “柔仪殿……那不是方才还身子不适的柔庶妃娘娘的寝宫吗?她还怀着龙裔呢……” “莫非……莫非是冲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 说者无意,却清晰钻入每个人耳中,“指不定是天降警示呢……” 众人窃窃私语,目光隐晦地扫向白情柔。 席间使臣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皇后面上一阵青白交错,手指紧紧攥住了凤座扶手。 那会让衣服在光线下微微发光的花粉,是她授意白情柔使用的。 本意是在萨仁公主那一曲舞毕后,迎合一番“祥瑞”之兆。 迎合佳节,也为她腹中龙胎增添福彩。 却不想,那萨仁公主送来的花粉,竟会引来如此诡异不祥的虫群? 还偏偏在这个当口,在宋晚凝刚刚引来玉蝶之后出现? 她心知肚明其中关联,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只能强作镇定,维持着国母的威仪。 可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怒。 白情柔这个蠢钝如猪的东西! 异域之物本就性质不明,用后竟不知妥善处理收好,如今竟在这等万国来朝的关键时刻,捅出了这等祸事! 宋晚凝用手掩唇,美眸圆睁,尽是震惊与担忧。 她望向秦衍,语气焦急: “陛下,柔姐姐还在宫中养胎,她身子那般弱,最是受不得一丁点儿惊吓,这……这可如何是好?” “那些飞虫听起来甚是吓人,可莫要惊扰了柔姐姐,动了胎气!” 她句句看似在为白情柔着想,实则每个字都在提醒众人: 出事的是怀着“祥瑞”龙裔的柔庶妃的寝殿。 而这诡异虫群,偏偏出现在她寝殿上空。 御座下首。 荣亲王秦铮始终冷眼旁观这场骤然翻转的“祥瑞”变“妖异”戏码。 他轻轻啜了一口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笑意,看着这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目光掠过故作惊慌的宋晚凝,又掠过脸色铁青的皇后,最终落在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怜悯。 这后宫之争,手段倒是越发“别致”了。 只是不知,他这位好皇侄,此次又要如何收场? 殿内气氛凝重诡异到了极点,方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震怒的帝王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 秦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皇家宫苑,除夕国宴,万邦来朝之时,竟出此等诡谲之事! 无论何种原因,都堪称皇室丑闻,有损国体! 他厉声喝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立刻派人去柔仪殿,查清究竟是何物作祟!” 第79章 与虎谋皮,自食恶果 于德茂反应极快,立刻尖声应道: “嗻!奴才这就去办!” 他躬身领命,点了一队精锐内侍和侍卫,脚步匆匆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夜色之中。 殿内气氛凝滞。 丝竹之声早已断绝,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响,夹杂着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方才还盛赞“玉蝶寻梅”祥瑞的几位老臣,此刻也噤若寒蝉,面色尴尬。 白情柔脸上血色尽失,比先前离席时更加苍白。 她下意识抚向小腹,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惊是怒。 怎么会这样…… 那花粉明明是萨仁公主所赠,说是北境的稀罕物,能添光异彩,怎会引来这等污秽之物? 还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她惶急地看向皇后,眼中带着哀恳。 皇后姜氏端坐凤椅,下颌绷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心中又惊又怒,更是将白情柔骂了千百遍! 这蠢货! 这点花粉都处理不好! 那萨仁公主毕竟是异族,其心难测,送的东西即便经过查验,那也难保其中是否还有其他作用! 用完还不收拾妥当! 如今闯下这般大祸,在这万国使臣面前丢尽皇家颜面! 她能感受到白情柔的目光,却只冷冷瞥去一眼,内含警告。 随即移开视线,皇后故作镇定地端起茶盏,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亦在微微发颤。 宋晚凝已回到席间,安静地垂眸坐着。 衣袖下,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帕子,一副受惊后怕的忧心模样。 她心中却一片冷然。 前世这位萨仁公主,最喜钻研这些药粉花粉,一心想将她的“好皇兄”阿木尔王子拉下王位。 自己扶持傀儡皇帝,妄图以此控制女真王庭。 亦是一位心机深沉,擅用“神通”之名操纵人心的女子。 如今,萨仁公主极有可能来大雍和亲,她又怎么可能真心相助,给自己凭空造出一个劲敌? 白情柔与皇后与虎谋皮,想用花粉制造“祥瑞”,为自己贴金,却弄巧成拙,引来真正难以控制的异虫。 这苦果,合该她们自己吞下! 侍立在一旁的莲心能感觉到,自家娘娘周身气息沉静,并无半分慌乱。 她心中暗叹,娘娘这扮猪吃虎的功夫,真是愈发精深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 于德茂去而复返,步伐匆匆,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古怪。 他快步行至御前,躬身低声回禀:“陛下,奴才已查清。” “那飞虫……似是循着异香而来,盘旋于柔仪殿小厨房外的沟渠附近。” “奴才等仔细搜查,在沟渠旁边发现刚倒入不久的香料残渣。” “经辨认,其中有大量柏叶,以及非宫中常用的香料。”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奴才已命人拘了柔仪殿负责处理香渣的小太监,稍稍疑问,他便招认了。” “说那些香料,是柔庶妃娘娘近日从宫外寻来的‘养颜安胎秘方’所需之物,用后残渣需即刻深埋,不得留存。” “今日许是忙碌疏忽,未及时处理干净,才引得飞虫聚集……” 只见于德茂手中捧着一个敞开的锦盒,里面是些许残留的蓝绿色荧光粉末。 他身后跟着的太医院赵院正躬身补充道: “陛下,此物经初步查验,并非中原所有,而是一种罕见的异域花粉,带有特殊甜腻香气,在温暖环境中会散发微弱荧光,最易吸引某些喜光的夜行飞虫。” “柔仪殿内,此类花粉残留颇多,尤以寝殿为甚,且殿内温暖,门窗紧闭,故而……” 话未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虫群并非无端而来,而是被人为的东西引来的! “胡说八道!” 白情柔身子摇摇欲坠,泣不成声: “陛下……陛下明鉴!嫔妾……嫔妾不知啊!嫔妾怀着龙裔,日日小心,怎会用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 “定是有人陷害!对!定是有人要陷害嫔妾啊……” 她情绪激动,知棋忙上前扶住。 “柔庶妃,”秦衍声音极冷,“于德茂查出的东西,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目光刮过白情柔惊慌失措的脸。 若是在平时,看她又露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柔弱无助模样,他定会心疼地将她搂入怀里,细细安慰。 可此刻,在各国使臣面前,皇家颜面扫地,他的耐心已降至冰点。 更何况,那宫外寻来的秘方,还同异域牵扯上了关系,彻底触到了他敏感的神经。 后宫嫔妃,岂能与外邦有所勾结? 皇室子嗣,岂能用来历不明之物? “嫔妾……嫔妾……” 白情柔百口莫辩,那花粉是萨仁公主所赠,皇后亦知情,甚至隐隐鼓励她使用,以增添祥瑞之气。 可这话她如何能说? 攀咬皇后? 她不敢! 攀咬萨仁公主? 更是会引发邦交事端! 她急火攻心,脑中闪过秋菱从永和宫“拿来”的方子,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 “是……是婉充容!定是她!” “她今日也引来了蝴蝶,定是她用了什么类似的手段陷害嫔妾!定是她的方子有问题……” 话一出口,白情柔便知失言,脸色瞬间灰败。 她怎能在此刻提及宋晚凝的方子? 那岂不是主动暴露,自己在永和宫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手,甚至还偷偷索取了永和宫的用药方子? 秋菱这颗棋子就彻底废了! 宋晚凝适时抬起头,眼中都是难以置信,仿若被这无端指控伤透了心: “柔姐姐……你怎能如此冤枉妹妹!” “妹妹今日所用梅花,乃御花园寻常之物,发簪亦是内务府所出,何来方子一说?” “妹妹更是不知晓何种香料能引来飞虫……妹妹方才还一心担忧姐姐受惊,你怎可……” 她语带哽咽,偏又不让泪水落下,那份委屈拿捏得恰到好处。 宋晚凝从头上拔下红梅玉簪递给赵院正,“劳烦赵院正查验,还本宫一份清白!” 秦衍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既如此,便一并查了吧。” 赵院正双手接过玉簪,当即仔细查验起来。 第80章 柔庶妃禁足 一炷香后。 “启禀陛下,婉充容娘娘簪子上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秦衍眉头锁得更紧,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些恼。 自己怎么由着柔儿,当着朝臣和使臣的面胡乱攀咬? 皇后见形势急转直下,白情柔愚蠢至此,竟自爆其短,心知绝不能被她拖下水,当即厉声打断: “够了!柔庶妃!” 她站起身面向秦衍,语气沉痛,“陛下,事已至此,柔庶妃私自使用宫外不明之物,已是犯了大忌。” “如今更是在御前失仪,胡言乱语,攀扯他人,实乃罪加一等!” “臣妾身为中宫,管教不严,亦有失察之过,请陛下责罚!” 白情柔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后,眼中充满怨恨。 明明是…… 明明是皇后暗示她,可以借此机会博取“祥瑞”之名,压过宋氏姐妹的风头。 那花粉是萨仁公主拿出来的不假,可若非皇后点头同意,又有太医查验,她怎敢如此贸然使用?! 可如今出了事,竟全成了她一个人的罪过! 秦衍的目光在哭哭啼啼的白情柔,和急于撇清的皇后之间来回扫视。 他不是傻子,后宫这些伎俩他见得多了。 白情柔的惊慌失措不似全然作假,但辩解却苍白无力。 皇后的急于撇清,更是欲盖弥彰。 看来他这位“柔弱无骨”的真爱,和他这位“贤良淑德”的发妻,背地里动作都不少。 柔儿究竟还瞒了他多少事…… “柔庶妃白氏,”秦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行为不端,私用禁药,言语无状,惊扰圣驾。” “即日起禁足柔仪殿,无朕之意,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一应饮食用药,皆由太医署专人负责,旁人不得经手!待此事彻底查清,再行论处!” “陛下!” 白情柔凄厉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禁足不够,还遣专人看管! 陛下这是,对她失了信任啊…… 秦衍的目光继而转向皇后,带着明显的不满: “皇后统摄六宫,却有失察之责。日后各宫用度,尤其是此等不明之物,需严加盘查,再有下次,朕唯你是问!” 皇后姜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憋屈愤怒至极,却只能起身敛衽行礼: “臣妾……遵旨。臣妾定当严加管束,绝不再让此类事件发生。” 她本想借此机会打压宋晚凝,再让白情柔出风头固宠,一箭双雕。 却没想不仅没伤到宋晚凝分毫,反而折了白情柔这颗棋子,自己在帝王朝臣乃至使臣面前被斥责“管理不力”。 颜面尽失! 一场除夕宫宴,最终以这般仓皇混乱的场面收场。 众人恭送圣驾后,皆心思各异地默默退去。 宋晚凝扶着莲心的手,垂着头,随着人流缓缓走出大殿,嘴角在无人见的阴影处,极轻地勾了一下。 狗咬狗,一嘴毛。 皇帝心生疑虑,不会再全信白情柔的“柔弱无辜”,盛宠已然出现裂痕。 皇后的权柄也被暂时削弱。 目的已然达到。 而她,依旧是那个受了惊吓,需要安慰的婉充容。 女真王子阿木尔随着使团众人返回驿馆,挥退左右。 他独自坐在窗边,面色沉郁,案上摆着的美酒佳肴丝毫未动。 今晚这场闹剧,所谓的“祥瑞”变“妖异”的戏码,不知道在女真王庭上演过多少次。 在他看来,拙劣又无趣,后宫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手段,让他心中莫名烦躁,更对所谓的和亲增添了几分抗拒。 脑中时不时闪过那个在雪地里哭泣的圆脸小宫女,那双清澈眼睛里盛满委屈,和这宫廷中的虚伪算计形成了鲜明对比。 宴席上,她笨拙地端着茶盏,差点泼酒时的窘迫模样,真实得有些可笑,却又有点可怜。 与记忆深处中,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隐隐重叠,搅得他心绪不宁。 想到要和满腹心机的大雍贵女周旋一声,他心中便生出强烈的抗拒。 他不日即将即位,在王庭中厮杀已足够疲累。 难道日后回到寝帐,还要时时提防枕边人,连睡都睡不安稳吗? 站起身,他在室内踱步良久,终于扬声唤道:“巴特尔!” 一名身材魁梧的随从应声而入:“王子殿下。” “今日宫宴上,那个在御前奉茶,差点打翻茶盏的圆脸宫女,去查一下她的底细。” 巴特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仍垂首应道,“是,殿下。” 不过小半时辰,巴特尔去而复返。 “回殿下,”巴特尔躬身行礼回话。 “那名宫女名叫冬霜,原在柔仪殿做些粗使活计。前些时日因犯错被管事嬷嬷责罚,恰奉您入宫那日,于总管便开口将她调入御前茶房当差。” “身世也简单,父母早亡,与宫中一位表姐相依为命,并无其他亲眷牵扯。” “冬霜……” 阿木尔低声念着。 那张圆润又带着几分傻气的脸庞,仿佛在眼前浮现。 御前茶房,倒是比在后宫当杂役稍好些。 身世清白简单,无牵无挂,就像草原上迎风生长的小草。 他挥了挥手,巴特尔悄无声息退下。 夜色深沉,雪落无声。 永和宫内烛火温和。 宋晚凝卸去钗环,准备安歇。 弄眉却悄步上前,低声道: “娘娘,小于子递了话过来,说陛下回乾清宫后,独自沉思良久。” “后来……似乎吩咐了于总管,暗中加派了人手,盯着柔仪殿和雨花阁的动静。” 宋晚凝对镜理着长发的手微微一顿。 盯着柔仪殿是意料之中,怎么连阿姐的雨花阁也…… 第81章 皇后召见 宫宴上的闹剧,最终被宣称是宫人处理香料不当所致,轻描淡写地揭过。 宫中气氛一时噤若寒蝉,连元宵佳节的家宴都办得格外小心翼翼。 歌舞笙箫依旧,却失了往日的鲜活,在场的人都收敛着情绪,言笑间带着谨慎。 这般压抑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日,皇帝秦衍照例前往天坛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仪式庄重繁琐,旌旗仪仗肃穆。 待他返回宫中,眉宇间带着操劳过后的疲惫,却也有完成重大仪典后的松缓。 他人刚在养心殿坐定,温热适口的茶尚未饮下一口, 御前总管于德茂便一脸喜气地进来,身后跟着太医署的院判,两人步伐都比平日轻快几分。 “陛下,大喜,大喜啊!”于德茂跪地贺喜道。 秦衍微微挑眉,放下茶盏:“哦?何喜之有?” 连日来的烦闷,让他对这“喜”字都带了几分审慎。 太医署院判连忙躬身回话,语气激动: “启禀陛下,翊坤宫李选侍、张才人今日照例请平安脉,经臣与几位院判再三确认,均怀有龙裔一月有余!” “目前胎象看来,颇为稳健!” 秦衍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龙颜大悦! 他正值壮年,但子嗣上却一直不算丰盈。 皇后自己无所出,便也看管得紧,暗中钳制,使得后宫也难有喜讯。 在位三年,竟只有潜邸时叶贵妃生下的大公主。 而白情柔腹中那个,又因前事让他心生膈应,难以全然欢喜。 如今,两位地位妃嫔同时有孕,无疑是天降甘霖,是大大的吉兆! “好!好!好!” 秦衍连说三个好字,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重重有赏!” “李选侍、张才人各晋升一级,一应用度皆按贵人份例供给!” “太医署务必精心照料,若有半点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奴才/微臣遵旨!”于德茂和院判连忙应下,脸上也满是笑意。 “至于翊坤宫……” 秦衍沉吟片刻,笑意更深几分,“贵妃将翊坤宫打理得极好,教导宫嫔亦是有功。” “于德茂,传朕旨意,赏贵妃东海明珠一斛,云锦十匹,另赐其父兄御酒金帛,以示嘉慰。”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顷刻间便传遍了六宫每一个角落。 叶贵妃本就因着掌管半数宫务而权势煊赫,如今麾下两位嫔妃同时有孕,更是春风得意。 势头瞬间压过先前在宫宴上威望有损的皇后姜氏。 翊坤宫门前一时间车水马龙,贺喜巴结之人络绎不绝,笑语欢声几乎要溢出宫墙。 凤仪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皇后姜氏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窗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左脸上,却暖不透她眼中的寒意。 指尖冰冷的金镶玉护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深痕。 心中危机感更甚。 皇帝对叶氏的赏赐,对其父兄的嘉奖,分明是在为叶家增添砝码,平衡她姜氏势力。 叶氏那个女人,如今怕是要得意忘形了! 而她呢? 先是十五失宠,后是宫宴管理不力遭陛下当众训斥,颜面扫地,如今又眼睁睁看着对手阵营子嗣兴旺,恩宠更隆…… 陛下已有许久未曾踏足凤仪宫了。 再这般下去,她这中宫之位,怕是真的要摇摇欲坠了。 不行!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她总得做点什么,来挽回皇帝的信任,来稳住自己的地位。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眼中闪过决绝:“兰絮。” 一直守在殿外的大宫女兰絮应声而入,垂首恭立,“奴婢在。” “去,传薇充容来凤仪宫说话。” “是。”兰絮躬身退下。 …… 雨花阁内。 宋时薇接到传召,并无太多意外。 她对着镜台,依旧选了一身沉稳老气的靛蓝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珠钗也只点缀一二。 这才带着大宫女藏春,不紧不慢地前往凤仪宫。 皇后今日倒是没有再赏赐些扎眼艳俗的布料。 见她来了,脸上堆砌起不达眼底的温和笑意,赐座看茶。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瞧着气色倒是比宫宴那日好了不少。” 皇后开场便是惯常的关怀,“那日真是无妄之灾,想必受了不少惊吓吧?” “本宫每每想起,都觉后怕不已。” 她绝口不提自己最初暗示白情柔制造“祥瑞”的初衷。 也不提赏赐薇充容艳俗布料,又隐隐施压让薇充容必须在宫宴上穿着的险恶用意。 仿佛自己全然无辜,只是心疼晚辈受了惊吓。 宋时薇垂眸,掩去眼底情绪,恭敬应答:“劳娘娘挂心,嫔妾并无大碍。” “只是当时情形确实骇人,幸得陛下圣明,及时处置,才未酿成大祸。” “陛下自然是圣明的。”宋时薇开口附和。 皇后顺着她的话,话锋一转,“只是近日朝堂北境之事纷扰,后宫又接连出事……” 她轻轻叹息一声,按了按太阳穴,“本宫瞧着,陛下眉宇间的郁结之色似又重了几分,怕是劳心劳神,难得安寝。” “我们做妃嫔的,不能为陛下分忧朝政,实在心下难安。” 她目光落在宋时薇身上,带着殷殷期望:“薇充容,你是个懂事知礼的。” “陛下虽政务繁忙,但身边总需有个知冷知热,能稍解烦忧的人。” “你既有心,便该多去御前走动走动,陪伴圣驾,细心伺候。若能为其分忧一二,自是更好,陛下也能稍得安慰。” 宋时薇心中冷笑。 姜氏这番唱念做打还真是熟练。 那日宫宴上,她迫不及待让她穿上桃红云锦制成的舞衣,铆足了劲要把她推出去让她当靶子,让她出丑。 她这把刀,皇后用得倒是顺手。 现在倒是失了忆,一番假意关怀后,又想让她去争宠,去当那探听圣意的解语花。 她面上却适时流露出几分感激和惶恐,起身屈膝行礼:“娘娘教诲的是。” “嫔妾愚钝,只怕言语无状,反惹陛下烦心,辜负娘娘期望。” “心意到了便好,陛下是明君,自然能体会你的好。” 第82章 宋时薇火上浇油 皇后抬手虚扶,笑容加深,言语间皆是鼓励: “只要你谨记本分,时刻以陛下为重,以大局为重,凡事多留心,陛下总会看到你的好的。” 又“关怀”叮嘱了几句,皇后这才让宋时薇退下。 回到雨花阁。 宋时薇屏退左右,只留下藏春一人在内室伺候。 脸上的恭顺温婉瞬间褪去,只剩下淡淡的疲惫和讥嘲。 “她倒是心急,这么快忍不住要挥我这把‘刀’了。” 藏春低声道:“娘娘,皇后此举,分明是想让小主您去固宠,甚至……” “甚至当她的耳朵和嘴巴,替她探听陛下如今对前朝后宫的真实想法,最好还能替她美言几句。” 宋时薇冷声接道,“陛下近日因北境和谈,韩兆被俘之事心烦,又因后宫子嗣和平衡前朝而劳神。” “她让我此刻凑上去,无非是想借我之口,对叶贵妃一系又到底是何态度,她好看菜下碟。”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略显萧索的庭院,沉吟片刻: “藏春,去永和宫请婉充容过来一趟,就说我得了几两不错的雨前龙井,请她一同品鉴。” 如今她们姐妹在宫中俱有地位,虽仍引人注目,但来往走动已比之前方便许多,倒也不至于轻易惹人疑窦。 永和宫内。 宋晚凝正歪在暖榻上,闲闲地翻看一本地方杂记。 听闻阿姐相邀,心知必有要事,便吩咐莲心简单更衣。 姐妹二人在雨花阁内室相见。 窗明几净,茶香袅袅。 屏退旁人,宋时薇将皇后午后召见之事细细说了。 “……话里话外,无非是暗示我去争宠,该去御前殷勤探听,最好能成为她的耳目。” 宋时薇语气带着一丝厌烦。 她志不在此,却被困于后宫倾轧,不得不与之周旋。 阿姐你如今圣眷虽不算浓,但几次事端下来也未失分,反而因‘沉稳’、‘受惊’得了些眼缘,在她看来,自然是你这把‘刀’最好用,自然要物尽其用。” 宋晚凝捻起一块小巧的梅花香饼,眸光清亮,并无意外: “皇后被叶贵妃那边双喜临门的势头彻底刺激到了,自是要急着扳回一成。” “阿姐如今虽圣眷不算弄,但几次事端下来也并未失分,反而得了陛下眼缘。” “在她看来,自然还是你这把‘刀’最好用,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 “那依凝儿之见,我该如何应对?去,还是不去?” 宋时薇看向妹妹。 在揣摩帝心和后宫算计方面,她深知妹妹心思更为缜密通透。 宋晚凝沉吟片刻,唇角弯起:“去,自然要去。” “皇后给了这梯子,我们为何不顺势而上?” 她放下点心,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着: “陛下多疑,此刻因北境和朝堂之事心烦意乱,戒心正重。” “阿姐若此刻凑上去劝解宽慰,说得多了,言语间一旦涉及前朝,他反而会想得更多,疑心你是否别有目的,甚至是否受人指使前来探听。” “不如反其道而行。” 宋晚凝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阿姐,“阿姐只需如常关心,送些清心静气的汤饮点心,但切记,多听,少说。” “陛下若愿意倾诉,阿姐便安静听着,偶尔在他停顿时附和一句‘陛下辛苦’便是。” “他若不愿多说,阿姐便安静陪着,无需刻意找话,更不要主动打听任何事。” 宋时薇若有所思:“只听不说?全然被动?” “对,让他觉得你只是去尽妃嫔本分,安静陪伴,并无企图。” 宋晚凝点头,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但也不是全然不说。火候到时,添上一两根柴即可。” “比如抱怨朝臣争论不休,或是对北境局势表示忧虑时……”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阿姐只需无意提一嘴,‘小皇爷此次立下不世之功,权势愈发滔天,朝中众将皆以其马首是瞻,也难怪陛下忧心’……” “或叹一句,‘韩兆将军那般勇武之人,竟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实在令人心焦’……,便可。” 即便秦衍对阿姐心存些许疑虑,却没办法把这些感慨全然当做耳旁风。 秦铮的功高震主,韩兆的下落不明,都是扎在他心里的刺。 无人提及时,尚且时常琢磨,焦灼不安; 若有人在一旁,尤其是宋时薇这等耿直寡言的人,有意无意地再戳几下,只会让他心中的疑虑和焦躁疯狂滋长。 火上浇油,自是要做得隐秘些的。 这火,要烧得无声无息,烧得合情合理,让秦衍觉得“薇充容亦知朕忧”,是顺着他的情绪发出的感慨,却不会怀疑是刻意挑拨。 宋时薇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图,“我明白了。” “越是如此,陛下越是会往深处想,越是无法安心。” “他心神不宁,对皇后,对叶贵妃,乃至对前朝的掌控,都会更觉吃力,判断也更容易出错。” “正是此意。” 宋晚凝微笑颔首,“我们要的,就是要让他乱,让他疑,让他觉得内外皆是不稳。” “他越乱,有些漏洞才会显现,有些机会才会到来。” “阿姐只需要当好皇后手中的‘刀’,她让你去分忧,那你便去‘分忧’,只是这‘忧’分到最后,是增是减,是乱是稳,就由不得她控制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细细商议了些细节,宋晚凝这才起身告辞。 回到永宁宫,夜色已深。 弄眉上前伺候她卸去钗环外袍,低声回禀: “娘娘,小于子方才设法递了话出来,说陛下今夜仍歇在乾清宫书房,并未翻牌子,晚膳用得也不多。” “另外……盯着秋菱的人回报,她近日并无异常,只私下偷偷为冬霜做了双新鞋。” 对着镜台,宋晚凝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秋菱如今,也算是半颗稳住的棋子。 冬霜那步闲棋,也不知日后是否能用上。 她望着镜中自己柔弱美丽的容颜,眼底一片沉静。 叶贵妃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想必暂时不会分神理会她这颗尚无太大作用的棋子。 皇帝心烦意乱,阿姐这一步棋已落下。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过了几日。 宋时薇依计行事,开始往乾清宫送些汤水点心。 偶尔,也在秦衍政务稍歇时前去请安,每次停留时间不长,言行举止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耿直沉静。 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坐在下手,捧着一本书籍,安静陪伴。 果然,秦衍并未表现出排斥,有时甚至会对着她感叹几句朝政繁琐。 宋时薇谨记妹妹所言,多数时间只是聆听。 偶尔在他提及秦铮战功,或是韩兆失踪时,才会依照宋晚凝所教,看似无意地附和一句诛心之论。 每一次,她都能敏锐察觉到,秦衍在她说完后,眼神变得更加难测,气氛也会骤然降至冰点。 消息陆陆续续通过小于子传到永和宫。 宋晚凝听闻,只是悠然自得地修剪着瓶中梅枝,唇角噙着笑意。 秦衍天性多疑,有了阿姐的反复点火,秦衍终有一日会被心中疑虑吞噬。 她们只需要耐心等待,找个合适的时机,悄悄点燃。 届时,烽火燎原,便能撼动大局。 第83章 江采女拿到把柄 一连几日,前朝因着北境诸多事宜争论不休。 养心殿内也时常灯火通明至深夜。 秦衍眉宇间的倦色和烦躁,也一日深过一日,连着宫中气氛都凝滞了几分。 这日午后,阿木尔王子再次奉诏入宫。 消息便迅速递进永和宫的时候,宋晚凝正在习字。 墨迹在宣旨上洇开,她手腕稳当,笔下是一句“静水流深”。 “娘娘,”弄眉轻步进来,低声禀报。 “小于子方才递了话,说那位女真王子阿木尔,今天又递了帖子入宫,言说仰慕中原宫廷茶艺,想观摩学习一番。” “陛下似乎心情尚可,便准了,此刻人已在宫中,由鸿胪寺官员陪着呢。” 宋晚凝眼波微动,笔尖未停。 鱼儿果然又主动游回来了。 她落下最后一笔,才搁下紫毫,拿起一旁的湿帕子细细擦着指尖。 淡淡应道:“知道了,让咱们的人只管看着,不必干涉。” “是。”弄眉应声退下。 …… 宫中专司接待外臣的澄怀堂内,茶香氤氲。 阿木尔一身女真贵族的袍服,坐姿看似随意,却自有一股挺拔之气。 他目光随着宫廷茶师行云流水的动作移动,时不时提出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姿态谦逊有礼,一副真心求教的模样。 可他眼角余光,却总若有似无地飘向殿外廊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是巧合,茶艺展示过半,需更换一瓮烹茶用的雪水。 一名穿着茶房低等宫女服饰的圆脸小姑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瓮新的雪水,沿着廊道快步走来。 寒风掠过,她缩了缩脖子,脸颊鼻尖冻得泛红,眼神怯懦谨慎。 正是冬霜。 行至澄怀堂附近,她瞧见殿内人影,尤其是走在于总管身旁,那位曾为她解围的异族贵人。 她脚步放得更轻,头也垂得更低,只远远地朝着殿门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便想快步离开。 姿态比上次见面时熟练了许多,却也透着一股子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却不想,阿木尔王子竟从殿内踱了出来,恰好挡在了她的去路上。 冬霜吓了一跳,抱着冰凉瓦瓮的手下意识收紧,连忙屈膝,声音细若蚊呐: “奴,奴婢参见王子殿下。” 阿木尔看着她受惊小兔般的模样,心中那点连日谈判周旋而产生的焦躁郁气,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他挥退了本来想跟上来的鸿胪寺官员和侍从,独自走近几步。 “不必多礼。”他的官话带着明显的异域口音,却放缓了语调,“又是来送雪水?” “是……是的殿下。”冬霜头垂得更低。 “在茶房当差,可还习惯?无人再为难你吧?” 阿木尔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这等微末小事,何须他亲自过问。 冬霜闻言,飞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圆圆的杏眼里都是感激,又迅速低下头去: “谢殿下上回出言相助,奴婢很好,没人再欺负奴婢了。” 阿木尔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抱着那只与她体型不甚相称的瓦瓮,忽然问道: “你的家乡在何处?也是这般常常下雪吗?” 冬霜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贵人会问这个,老实地摇摇头: “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很小的时候家里遭了灾,奴婢和姐姐都被卖了……” “只记得也是冷的,但好像没京城这么干,雪也没这么大……”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了几分飘忽的茫然。 阿木尔心中蓦地一软,随即涌起更加荒谬的念头。 身世清白,无根浮萍,那便更好做文章了……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没有再追问,只是侧身让开路,淡淡道:“雪天路滑,你且小心些。” “是,谢殿下。” 冬霜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抱着那瓮雪水,几乎是踮着脚尖小跑着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处。 阿木尔站在原地,望着消失在雪幕中的背影,目光深邃难辨,久久未动。 鸿胪寺官员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请示,他这才收回视线,恢复了那副谦和疏离的模样,转身步入茶室。 …… 养心殿侍奉笔墨结束,宋晚凝回到永和宫内殿。 弄眉悄步上前,替她解下沾了细雪的斗篷,又奉上一盏暖热的姜枣茶。 “娘娘,您出去时,秋水居那边有动静了。” 弄眉一边将斗篷递给小宫女拿去烘烤,一边低声禀报。 宋晚凝接过茶盏,温热瓷壁熨帖着有些凉的指尖。 她眉眼未抬,只轻轻“嗯”了一声,吹开茶沫,啜饮一口。 “是江采女。” 弄眉低声道,“她身边那个仅剩的小宫女,今日竟设法递了个绣活包袱出宫,对外只说是托人变卖,换些银钱打点,好熬过冬日。” “咱们的人留了心眼,暗中查验,那包袱夹层里夹了极薄的绢帛,上面写的,是永和宫近几个月来的份例记录。” “着重记录了您‘失宠’前后,永宁侯递牌子请安的次数,和往宫里送东西的频次对比。” 宋晚凝唇角缓缓勾起。 江采女? 倒是许久未听到这号人了。 她禁足久了,竟还没磨灭那点心思,还能有这般能耐,将永和宫的细碎用度调查得清楚明白。 是了。 她父亲虽只是个五品京官,无甚实权,却在京畿卫中有些故旧关系。 宫中采买,运输环节,难免有她能搭上线的旧部。 昔日她仗着几分宠爱,眼高于顶,这些微末人脉她自是不放在眼里,如今虎落平阳,倒是懂得物尽其用了。 她想做什么? 用这些“异常”去向旧主皇后卖好,换取脱离苦海的机会吗? 真是天真得可笑。 若永和宫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账目痕迹让她轻易查到? 即便真有问题,又岂轮得到她一个失宠的九品采女以此来发难? 第84章 养颜方子,该减少用量了 “皇后那边呢?” 宋晚凝放下茶盏。 “那包袱最终确是递到凤仪宫一个小太监的远亲手中,奴婢估摸着,此刻多半已呈到皇后娘娘案头了。” 弄眉回答着,不由眉头轻蹙: “娘娘,皇后近日因叶贵妃那边双喜临门,正焦头烂额,若得了这些……只怕不会放过任何疑点,定要深究。” 宋晚凝放下茶盏,指尖在炕几上轻轻一点。 “皇后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她轻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她正愁抓不到叶贵妃的切实错处,也无法真正动摇陛下对永宁侯府的信任。” “如今北境事宜在前朝争吵不休,永宁侯府献策在前,收敛锋芒在后,皇帝欲办什么事,还是会想起父亲,她心中怎能不忌惮?” “江氏这点东西,于她而言,恰是瞌睡送了枕头。” 她抬眸看向弄眉,目光清冽,“让她查。不仅让她查,还要让她觉得查得颇为顺利。” 弄眉微怔,随即了然:“娘娘的意思是……” “咱们永和宫,如今在各方眼里,可不就是被穿插成了‘筛子’?” 宋晚凝语气慵懒,意有所指,“皇后的人要查,叶贵妃的人想必也没想闲着,还有咱们那位刚回京的小皇爷……”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总得让他们看出些‘东西’来,才不枉费他们一番辛苦盯梢。” 她吩咐道:“去告诉咱们的人,皇后的人若来探问永和宫用度,以及与侯府联系之事,不必刻意隐瞒,亦可透露些细节。” “本宫在‘失宠’时是如何节俭度日,如何变卖首饰贴补宫人,侯府如何忧心频频问候……说得越真切越好。” “至于那些被克扣替换的次等份例……”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锐光,“找个机会,让皇后的人‘意外’发现内务府先前那几个因办事不力被处置的奴才,曾与翊坤宫某位管事太监吃过酒。” “记住,要做得像是偶然被发现,痕迹不必太深,但也绝不能无迹可寻。” 弄眉眼睛一亮,“奴婢明白了!娘娘这是要祸水东引?” “也不全是引。”宋时薇轻轻摇头。 “皇后多疑,真要查,岂是那么好引的?她未必全信。” “但这点若有似无的线索,足以让她心中猜忌,觉得叶贵妃的手伸得够长。更重要的是……” 宋晚凝微微一笑,“要让她觉得,本宫的复宠,并非倚仗家族势力,反倒是因叶贵妃的打压和陛下的怜惜而起。” “一个失去有力母族支撑,只能依靠帝王恩宠生存的妃嫔,总是更能让人‘放心’一些,不是吗?” 弄眉彻底明白过来。 自家娘娘这是要借皇后之手,反向坐实自己仰仗圣心的柔弱形象。 同时离间皇后和叶贵妃,让她们相互间更加猜忌。 “奴婢这就去安排,定做得滴水不漏,自然顺畅。”弄眉郑重应下。 “嗯,”宋晚凝颔首,“江氏既然不甘寂寞,那就让她再蹦跶几天。” “等皇后觉得她这颗棋子彻底没了用处之时……” 宋晚凝端起茶又啜饮一口。 一语未尽,但两人皆心中明了。 “柔仪殿近日如何?” 提及柔庶妃,弄眉神色稍正,低声道:“回娘娘,柔庶妃依旧禁足宫中,陛下未曾踏足。” “只是……咱们安排在柔仪殿外围的眼线汇报,说时常能听到殿内隐约传来哭泣争吵之声,似是柔庶妃情绪极为不稳。” “昨日深夜,柔庶妃身边的大宫女善琴冒险想从西南角的角门溜出,被陛下安排的人及时发现呵斥,她又缩了回去,形色仓惶。” “哦?”宋晚凝挑眉,“可知所为何事?” “咱们的人离得远,听不真切,只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埋怨低语,似乎是在抱怨皇后见死不救。” 弄眉复述着,眼中带着鄙夷: “想来是禁足日久,陛下又迟迟未去探望,柔庶妃心慌意乱,沉不住气了。” “想向皇后求助,又怕陛下知晓后更加恼怒,故而让宫女冒险传信。” 宋晚凝闻言,眼底掠过讥嘲。 白情柔还真是一孕傻三年了。 家世本就单薄,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倚仗的不过只有皇帝垂怜。 不想着如何收敛性子,挽回君心,居然病急乱投医,想着去找皇后求助。 真是愚蠢至极。 皇后此刻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又如何会真心救她? 对皇后来说,白情柔也不过是一颗用过即弃的棋子罢了。 “她还没到绝境呢。” 宋晚凝轻轻摩挲着腕间玉镯,声音淡漠,“还想着求助,还能让宫女冒险,说明她还有力气折腾。” “去将秋菱唤来吧。” 弄眉点头称是,悄步退下。 不过片刻,秋菱便跟着弄眉进了内殿。 “秋菱,柔庶妃胎像不稳,心神动荡,这般下去于龙嗣无益。” “那‘养颜安胎秘方’,既是名医古方,药性温和,最宜滋养。既是良方,便该持续使用才好。” 宋晚凝语气平和,仿佛真在关心被禁足妃嫔的身体, “不过,是药三分毒,长久服用总非善策。本宫瞧着柔庶妃近日情形,那药效似乎过于温吞了。” “或许,可以试着慢慢减量了。” “也好让柔庶妃的身子慢慢适应,免得产生依赖。” 秋菱抬头,一脸有过瞬间震惊,随即恢复了了然。 慢慢减量? 那所谓的“名医古方”的养颜安胎药,实则是经她之手调换过的药膏。 表面安胎养颜,内里却与柏叶熏香相克,日久天长,会悄然蚕食母体根基,令胎儿日渐孱弱。 如今娘娘说“慢慢减量”,绝非心慈手软,而是要让毒性渗透更深,更不易察觉。 柔庶妃本身便爱美成痴,依赖那药膏带来的皮肤光滑细腻之感。 一旦减量,效果不显,以她那浮躁的性子,极大可能因心机而加大用量…… 那样一来,毒性反而会渗入更深更猛,待她察觉身体不适时,已是药石无灵! 这比立刻停药,还要狠上数倍! 想明白其中关窍,秋菱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手指冰凉。 “是……奴婢明白。” 她声音微哑,重新低下头去,“奴婢会掌握好分寸,绝不会让人察觉出任何异常。” 宋晚凝静静看着她。 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道,“去吧。做得干净些。冬霜的前程系于你一身。” 秋菱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她躬身,脚步略显虚浮地退了出去。 内殿重归寂静。 只剩下银丝炭在兽耳铜炉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弄眉有些担忧地低声道,“娘娘,秋菱可靠吗?此事关系重大,万一她承受不住,或是……” “她不敢。” 宋晚凝截断她的话,眸光沉静,“冬霜的前程,她自己的性命,都系于此。” “她比我们更怕出事。更何况……” 她顿了顿,唇角弯起:“本宫何时会将希望全然寄托于一人之手?” “柔仪殿,可不只她这一条线。如今的柔仪殿,也并非铁板一块。” 她从不完全信任何人。 自己虽对秋菱有救妹之恩,秋菱亦是心性纯良,知恩图报之人。 但正是这份良知,在某些时候反而会成为最大的变数。 除了秋菱,她自然还布有后手。 只是眼下,还未到动用之时。 弄眉听出自家主子话中深意,心下稍安,不再多言。 宋晚凝重新拿起放在软榻上的那本地方杂记,却并未翻开,目光投向窗外。 细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纷纷扬扬,将朱红宫墙和枯枝再次染白。 “陛下今夜,翻了谁的牌子?” 她忽然问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弄眉回过神来,忙回道:“回娘娘,陛下近日祭天斋戒兼之前朝事繁,身心劳累,并未翻牌子,依旧独自宿在乾清宫书房。” 宋晚凝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秦衍此刻,想必还在为前朝之事烦忧。 她收回目光,缓缓翻开手中书页,神情沉静。 只是那书页,良久未翻动下一页。 柔嫔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 第85章 宋晚凝抄经 翌日辰时。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二月残冬最后一丝寒意,殿内暖意融融,熏人欲睡。 宋晚凝倚在摇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字句之间。 窗外传来一两声麻雀叫声,她抬眼望去。 这才注意到庭院的积雪已渐渐消融,露出院里光秃秃的梧桐树干。 透着几分萧索,又隐含生机。 弄眉悄步进来,换了一盏新沏的茉莉香片。 热气氤氲,驱散了些许沉凝的空气。 “娘娘,雨花阁那边递了消息过来。陛下今日午后,又召了薇娘娘去养心殿陪伴。” 宋晚凝眼睫微动。 自元宵宫宴后,秦衍似乎愈发习惯阿姐的陪伴了。 这才二月过半,已是第五次召她去养心殿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弄眉继续。 “薇娘娘让递话回来,陛下近来召见愈发频繁。” “虽多是侍奉笔墨,偶尔问及兵书杂谈,但每每批阅奏折烦躁时,会让她在一旁静静坐着。” 宋晚凝缓缓放下书卷,端起茶盏,吹开浮沫,浅浅啜饮一口。 见自家娘娘没有打断的意思,弄眉接着道: “陛下有时会对着北境舆图,或是小皇爷的捷报奏章沉思良久,偶尔也会问及薇娘娘对边关将士的看法,或是……提及韩兆将军下落不明之事。” “阿姐如何回应?”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薇娘娘谨记您的吩咐,多数时候安静听着,偶尔迎合陛下感慨一句。” 是了。 就是这般。 不必多言,只要在秦衍心生猜忌之时,再悄无声息地撩拨一二就够了。 “陛下听后是何反应?” “陛下当时并未说什么,但之后小半个时辰,陛下都未再开口,只是盯着奏报,朱笔迟迟未落。” 弄眉仔细回忆雨花阁那边递来的消息。 “还有,昨日陛下对兵部呈上来一封关于犒赏北境有功将士的章程,批复得极为苛刻,连退三次。” 宋晚凝把茶盏放回原位,不再多问。 秦衍愈发多疑,心绪不宁,这是好事。 或许,她可以考虑更进一步了。 孩子。 在这深宫之中,唯有子嗣,才是妃嫔最坚实的依靠。 想要彻底扳倒秦衍和秦铮,总得培养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出来才行。 如今叶贵妃麾下两人有孕,势头正盛;皇后虽暂落下风,但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便是那禁足的白情柔,也仗着肚子里那块“祥瑞”的肉苟延残喘,希冀借此翻身。 她宋氏姐妹,岂能一直无所出? 更何况,若真能有一个有皇室血脉的孩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 于她,于阿姐,于整个永宁侯府,都将是一道护身符。 阿姐心结深种,不愿与秦衍同房,更不愿为他繁衍子嗣,怕忍不住想起上一世早夭的孩儿,徒增痛苦。 那便让她来! 心思既定,便需好好谋划。 她不能主动去求,那太掉价,也容易惹人生疑。 她要的,是秦衍自己想来。 要的是,他在心烦意乱之时,下意识地寻求她这片“温柔乡”的慰藉。 “弄眉。”她轻声唤道。 “奴婢在。” “陛下连日操劳,废寝忘食,龙体为重,本宫心中实在难安。” 宋晚凝淡淡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 “去将后殿的小佛堂收拾出来,本宫要亲手为陛下抄写几卷《金刚经》,祈愿陛下心神安宁,诸事顺遂。” 她顿了顿,补充道,“记得,用上次陛下赏赐的那批新进的沉水香墨,陛下似是提过喜欢那味道。” “烛火也不必太亮,伤眼,有一盏能看清笔墨便好。” 弄眉心领神会,立刻垂首应下:“是,娘娘一片诚心,佛祖定然感知,定会保佑陛下龙体安康,心绪平和。” 不出半日。 永和宫主位婉充容因忧心圣体,日夜于小佛堂焚香抄经,虔诚祈福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自然,这消息也如期传到了养心殿。 掌事太监于德茂小心地换上一盏新沏的参茶,觑着帝王阴沉疲惫的脸色,状似无意地轻声感叹: “陛下,更深露重,批了这许久奏章,您也稍作歇息,保重龙体要紧啊。” “奴才方才路过永和宫,瞧见里头灯光晦暗,听闻婉充容娘娘还在小佛堂里,为您抄经祈福呢,真是有心了……” 秦衍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滴鲜红的墨汁险些滴落在奏章之上。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沙哑:“抄经?” “是呢,”于德茂躬身,语气唏嘘,“用的还是您上次赏下的沉水香墨,说那香气宁神,盼着能藉此为您分忧万一。” “奴才瞧着,娘娘身影单薄,脸色似乎比前些日子又清减了些,怕是熬了有些时辰了,诚心可鉴……” 秦衍沉默了片刻。 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宋晚凝柔弱身影跪在佛像前,就着昏暗烛火一字一句认真抄写经文的模样。 她膝伤才好了不久,太医叮嘱需得好生将养不宜久跪,可她竟是为了他这般折腾…… 心中莫名软了软,泛起微妙的酸胀感,随即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是真关心自己,还是以此争宠? 连日来的烦躁和失眠让他头脑昏沉,此刻竟有些难以分辨那瞬间的触动是真是假。 最终,那点微末暖意被压下。 如今朝务繁杂,令他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去顾及后宫嫔妃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伎俩? 即便有那么一丝真心,此刻他也无暇理会。 “朕知道了。” 他最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仿佛永远批阅不完的奏章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让她早些歇着,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第86章 那位置,为何不能他来坐? 于德茂心中暗叹一声,心知陛下这是又钻了牛角尖,疑心病犯了。 嘴上恭顺应着“嗻”,悄然退下。 消息很快反馈回永和宫。 宋晚凝正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棋盘上一片残局若有所思。 听了弄眉低声的回禀,指尖的棋子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落回棋盘上,落出清脆的声响。 “无用功么?”她唇角勾了勾,意味不明。 她本就没指望,用这点看似深情的小伎俩就能立刻让秦衍放下朝政,赶来永和宫。 她要的,不过是在他本就纷乱的心绪里,再添上一抹关于她的痕迹。 这幕“深情祈福”的戏码,自然也不止落入养心殿那位的耳中。 荣亲王府书房内,烛火摇曳。 秦铮听着下属的低声密报,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木书案,发出笃笃轻响。 “日夜抄经祈福?” 他重复了一句,语带玩味,“为了我那好皇侄?” “是,探听得到的消息是如此。听闻用的还是宫内也少见的沉水香墨,极为用心。”心腹垂首回道。 “呵。” 秦铮发出一声轻笑,脑海中不可控地再次浮现出宫宴那日,梅林之中,宋晚凝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眸,和那纤细雪白的脖颈。 那样一个娇弱得需要精心呵护的女子,此刻正为了一个不怎么爱她的男人,在青灯古佛前耗神费力,熬瘦了身子。 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 秦衍那个优柔寡断又猜忌成性的蠢货,也配? 他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上次让你们寻机取来的东西呢?” 心腹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净锦帕小心包裹的物品,恭敬奉上: “王爷,此物是收买永和宫负责浆洗的一个粗使宫女所得,据说是婉充容娘娘近日贴身穿用之物。” 秦铮接过,挥手让心腹退下。 他缓缓展开锦帕。 里面包裹着的,竟是一件大红色丝绸小衣。 小衣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针脚细密匀称,显然是主人心爱之物。 那柔软的布料上沾染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正是记忆里,婉充容身上独特的馨香。 这香气…… 自那日在梅林短暂闻见后,便萦绕鼻端,有些魂牵梦萦。 他指尖摩挲着那细腻的丝绸,触感微凉柔滑,脑中不断闪现她穿着这件小衣时的模样。 她是否也曾穿着这小衣,对着秦衍无声邀请…… 强烈的不平和占有欲,瞬间升腾而起,灼烧着他的理智。 秦衍拥有她,却丝毫不知珍惜,只顾着他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和猜忌! 竟让她落到需要靠抄经这种徒劳之举,来祈求一点垂怜的地步! 他秦铮浴血沙场,出生入死,为这大雍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稳住这万里山河。 凭什么最终都要拱手让给那个坐在龙椅上,只知玩弄权术平衡,却连平衡都玩弄不好的黄口小儿? 凭什么连这样一个本该被捧在掌心精心娇养的美人,他都不能拥有,反而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为那个不值得的男人黯然神伤,耗费大好年华! 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将织物凑近鼻端狠狠吸闻一口的冲动,只是将那小衣紧紧攥入掌心。 眸中蛰伏已久的野心被彻底唤醒。 为何那个位置,不能是他秦铮来坐? …… 心焦如焚的,自然还有柔仪殿中被禁足的那位。 白情柔对镜自照,越是细看,越是心烦意乱。 禁足的日子枯燥难熬,失宠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食着她的心。 秦衍足足半月有余没有踏足过柔仪殿了。 想必这次,是真的对她有气了。 所幸,他除了找薇充容那个木头疙瘩去养心殿作陪,也并未召幸其他妃嫔。 这让她稍感安慰,却又更加不甘。 可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自从用秋菱上次送来的那盒玉容膏后,脸上的孕斑确实消退了,又恢复了以往的肤白细腻。 但许是心情郁结,又许是孕期影响,自从被禁足后,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肌肤状态大不如前。 甚至偶尔在午后,脸颊还会泛起一阵莫名的微红和细微的痒意。 这对视容颜如命的她而言,简直就是致命打击。 “知棋!知棋!”她扬声喊道。 大宫女知棋连忙小跑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去!立刻去永和宫,把秋菱那贱婢给本宫叫过来!快去!” 知棋不敢多言,连忙应声,找看守的侍卫塞了好处,又递了牌子。 约莫一炷香后。 秋菱快步进来,垂首应道:“娘娘召见奴婢,不知有何吩咐?” “那玉容膏呢?还有没有?”白情柔也顾不得仪态,一把抓住秋菱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本宫觉得脸上不甚舒服,定是这殿内气息污浊所致!” 白情柔指着自己的脸,语气急切,“再去给本宫制些来,这次份量要足一些!” 秋菱手腕吃痛,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露出为难之色,怯怯道: “回娘娘,不是奴婢推脱,那药膏其中几味主料极为罕见,上次为您制作的,已是奴婢手头最后一批存货了。” 她小心观察着白情柔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继续道: “奴婢……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在设法托人四处寻访。” “只是如今娘娘禁足,内外传递物件不便,恐怕……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有眉目。” 这话半真半假。 药材难得是真,宫规森严也是真,但绝非一点存货也无。 不过是按照永和宫那位主子的指示,刻意拖延控制供给罢了。 白情柔一听,柳眉倒竖,扬手就想将妆台上的脂粉扫落。 但想到如今处境和腹中胎儿,又硬生生忍住了,只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喘息急促。 “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她低声斥骂,眼中尽是焦灼不甘,“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多使银子,打通关节!无论如何都要给本宫尽快找来!” “若本宫容颜有损,因此失了圣心,本宫唯你是问!好好想想你那妹妹!” “是是是,奴婢一定尽力!请娘娘稍安勿躁,安心养胎最为重要。” 秋菱连声应承,低垂的眼中闪过冷光。 这位柔庶妃,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心心念念的,竟还是自己的容貌。 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退出内殿,走到廊下,看着院墙四角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秋菱摸了摸袖中藏着的药性温和许多的养护香膏,心中安定了几分。 按照婉充容娘娘的吩咐,就这样一点点吊着白情柔便是。 既不能让她好得太快,恢复了精力就会继续兴风作浪,给婉充容添堵。 也不能让她彻底绝望,不管不顾闹出大事,搅乱目前局面。 只是不知,这般日夜悬心,焦躁不安,又用那虎狼之药敷面,柔庶妃这一胎,还能不能安稳撑到足月生产之日? 即便是侥幸撑到了,生下来的孩儿,身子骨又会如何? 秋菱不敢深想下去。 第87章 密室内的荒唐幻梦 养心殿内。 龙涎香似乎也驱不散帝王眉宇间日益凝聚的阴霾。 秦衍搁下朱笔,指尖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奏章的字迹都在晃动,连篇累牍的争论弹劾,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蚊蝇,搅得他心神不宁,头痛欲裂。 北境和谈条款争执不下,和亲一事至今都没讨论出个章程; 秦铮麾下将领的封赏问题更是敏感至极,赏轻了会寒将士的心,赏重了又恐其势力进一步膨胀; 还有韩兆至今还是毫无音讯,他失去了掣肘秦铮的把柄,每每想起更是头疼…… 更让他难以安枕的是,近日批阅奏章时,总忍不住想要询问在旁的薇充容。 即便两人讨论后做出的判断,比起往日更为老辣精准,他心中也隐隐不悦。 连于德茂小心奉上的安神汤,秦衍也只喝了两口,便烦躁地推开。 玉碗磕在桌沿,发出声响,深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污了明黄的桌布。 “陛下,您已连续几日未曾安眠了,龙体为重啊……” 于德茂看着帝王眼下的乌青和憔悴的面色,忧心忡忡。 秦衍挥挥手,连说话的力气都似被抽空。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精神恍惚,易燥易怒。 再这般下去,于朝政绝非好事。 可一闭上眼,便是纷乱的政事,臣公争吵的嘴脸,秦铮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还有后宫各怀心思的女人。 忽地,他脑中闪过宋晚凝跪在佛前的模样。 心中掀起微澜,随即又被疲惫和疑虑压下。 他不愿细想。 在这深宫之中,谈真心太过奢侈。 他猛地站起身,吓了于德茂一跳。 “你们都退下,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于德茂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下,轻轻掩上殿门。 偌大的养心殿,顷刻间只剩下秦衍一人。 他独自立在殿心,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又带着两分孤寂。 良久,这才转身走向御座后方那面看似寻常的紫檀木吊龙屏风。 他伸手在龙目处,按照特定顺序轻轻叩击几下。 “咔哒。” 一声轻微机括响动过后,沉重屏风缓缓移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门内,是另一重天地。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画卷的墨香,又混合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密室不大,没有窗户,四角以鸽卵大小的夜明珠照明。 光线柔和朦胧,将一切都笼罩在不真切的氛围之中。 这里藏着他最大的秘密。 也是他唯一能暂时逃避现实,寻求片刻安宁的存在。 四壁之上,悬挂着的并非江山舆图或名家字画,而是一幅幅笔触细腻的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皆是同一人。 或凭栏远眺,或抚琴低吟,或翩然起舞,或临水照影…… 她姿态各异,无一不美到极致,身上皆穿着飘逸的羽衣霓裳,面容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之中,看不真切。 唯有一双眼睛,清澈纯净,蕴含着无尽的慈悲与温柔,静静凝视着这方寸天地。 这便是他根据幼年一场模糊梦境以及后来的零星记忆,耗费重金,命无数画师精心绘制出的“神女”像。 多年来,唯有置身于此,看着这些画像,狂躁多疑的内心方能获得片刻喘息和安宁。 他疲惫地靠坐在软垫上,目光缓缓扫过,呼吸渐渐平复。 然而在这寻求慰藉的凝视中,异变陡生。 他倏然惊觉,脑中那张与画中神女重合的脸,竟不知从何时起,悄然变了模样。 眉眼更加精致的脸上,带着两分娇弱,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总是水光潋滟,看人时像林间受惊的小鹿。 却又在某个瞬间,流露出与柔弱外表不相符的韧劲聪慧。 是宋晚凝。 怎么会是她?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不该有的杂念。 却徒劳无功,脑中那张脸愈发清晰起来。 他想起她膝头那两朵他亲手用胭脂画下的红梅,妖娆迤逦地绽放在雪肤之上; 想起她在梅树下赤足踏雪时难得的鲜活灵动,她惊慌失措倒入他怀中时,那副眼角绯红的委屈模样; 想起她此刻或许正跪在佛前,就着昏暗烛火,为他这位“夫君”一字一句抄写着祈福的经文…… 一股莫名的燥热自小腹升起,迅速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渴望。 他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目光胶着在画中神女那模糊而圣洁的面容上。 脑海中全是宋晚凝含羞带怯,眼里泛着春情的模样。 心中止不住臆想着,若是宋晚凝穿上这身神女羽衣,薄纱覆体,又会是何等风情? 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长。 脑海中,幻想自成。 她披着那薄纱,赤着一双玉足,足踝纤细,踩在冰凉的金砖上,缓缓向他走来。 纱衣之下,曲线朦胧起伏,每一处起伏都在引诱人深入探索。 她又用着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目怯怯望着她,朱唇轻启,气息如兰,娇颤颤地唤他一声“陛下”。 似邀请,又似无声恳求。 若她在他身下承欢,又会是如何楚楚可怜,又如何在本能的驱使下,媚态横生…… 那细腻肌肤是否会染上醉人的胭脂色,又会如何用那纤细手臂缠绕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吐出压抑的呜咽,刺激他的征服欲…… 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明黄色的丝绸里衣,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和脊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 他喉结滚动,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彻底沉溺于这一场自己编织的荒诞而刺激的幻梦之中。 脑中尽是宋晚凝的身影,与壁上神女重叠交织,难分彼此。 在只有他一人的密闭空间里,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在四周“神女”画像的注视下, 当今圣上竟对着自己妃嫔的幻影,做出了亵渎神灵般的遐想与亵渎。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内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和喘息才渐渐平息,一切归于平静。 秦衍缓缓睁开眼。 眸中血丝未退,却多了几分餍足后的松弛慵懒。 多日来积压的焦躁和失眠带来的头痛,似乎都被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暂时带走了大半。 他面无表情地整理好了略显凌乱的衣袍。 起身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眼神复杂难辨。 有对神女的愧疚,有对自身失控的愠怒,但更多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占有欲。 随后,他启动机关,默默退出密室。 屏风缓缓合拢,将一切悄然隐藏。 养心殿内一切如常,龙涎香依旧袅袅,御案上的奏章依旧堆积如山。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唯有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未被檀香完全掩盖的, 躁动而暧昧的气息。 第88章 老练奏章是谁书写?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 秦衍自御案上抬起头,脖颈微僵,意识却清明。 他竟就这样伏案睡了一夜,且睡得极为沉实。 醒来后只觉神思清明,身体松快,许久未曾有过这般舒畅之感。 于德茂悄无声息地端了铜盆热水进来,见状忙上前伺候梳洗。 他手脚利落,为他整理微皱的龙袍,动作间小心翼翼,眼风却几次悄悄掠过天子面容。 他伺候陛下日久,最是敏感。 今日陛下眉宇间那沉郁之气,竟淡去不少,虽依旧威严,但那股子沉沉暮气却消减了。 他心中暗自称奇,却不敢多问一句。 早朝之上,秦衍处理政务似乎也顺畅了不少。 几件此前争论不休的议题再度被提起,臣公依旧各执一词,吵嚷不休。 今日他竟很快抓住其中关窍,寥寥数语做出决断,让底下吵嚷的臣公一时噤声,好一会儿才纷纷躬身领旨。 唯有在批阅到一份关于边关粮草调度与储备的奏请时,他笔尖顿了顿。 这份章程写得极为老练,条理分明,考虑周详。 既保障了前线日常所需,细节处又能看到对可能存在的拥兵自重行为的隐形制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绝非是兵部那些老油条,或者激进武将所能提出的方案。 倒像是深谙朝堂博弈之道,又通晓战场实务之需,两者巧妙平衡之作。 他目光下落。扫过奏章末尾的署名,是几个职位不高,不太起眼的官员联名上奏。 心中掠过疑惑,这等见识手腕,不像是这几人所能有的。 但这念头甫一升起,便被后续递上来的其他政务打断,奏章被归入已批阅的那一摞。并未立刻深究。 然而,这份奏章的副本,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呈送到了荣秦王府的书案之上。 秦铮刚在校场练完枪,一身玄色劲装未换,衣料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精壮魁梧的身躯。 他随手拿起那份抄录的奏章,鬓角还挂着汗珠,神情还带着运动后的舒散。 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 可看着看着,那副随意姿态渐渐收敛,他站直了身体,眼神渐趋锐利。 “这份章程,是谁的手笔?”他声音低沉,问侍立一旁的心腹谋士。 “回王爷,明面上是兵部职方司主事赵文廷牵头所拟。” “赵文廷?” 指尖点着那个名字,秦衍哼笑一声,意味不明,“此人平庸守成,在兵部熬资历罢了。” 心腹谋士颔首,“确实,背后似有高人指点,只是痕迹抹得极干净,暂未查明。” 秦铮又将那份奏章副本拿起,仔细看了几眼,随即嗤笑一声: “秦衍那小子,身边何时有了这等人才?” “竟能想出这等既能喂饱边军又悄悄系上链子的法子,倒不像他一贯要么放任自流,要么往死里掐的作风。” 他重新拿起奏章,目光落在那些精准的数字和周全的预案上。 脑中却倏地回忆起,近期心腹回禀。 秦衍似乎时常让那位薇充容娘娘前去御书房陪伴,有时一呆便是大半日。 起初听闻,他在心中暗自嘲笑秦衍的儿女情长。 一个后宫妃嫔,即便有几分特别,也不过是皇帝用来解闷,或是平衡后宫势力的玩意儿。 于大局而言,不过枚微末棋子。 前线将士浴血拼杀,他倒是有闲心在深宫内与妃嫔风花雪月。 可如今眼前这份老辣缜密的奏章,却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不久前的元旦宫宴之上,那一曲令人惊艳失语的《破阵乐》。 玄黑身影击鼓而舞,刚柔并济,气势磅礴,其间蕴含着对沙场的理解和豪情,绝非寻常深宫女子所能舞出。 又想起御书房那一次短暂交锋。 那位薇充容,言辞恭顺,态度谦卑,却又不失锋芒。 可偏偏是那几句关于韩兆“用兵风格与传闻不符”的感慨,此刻回想起来,时机巧合得令人玩味。 当时只觉是妇人无知,妄言国家大事,可笑至极。 如今细思,却发现那几句话就像是羽毛,不偏不倚,正好搔在秦衍痒处。 一个久居深宫,以耿直木讷闻名的妃嫔,竟能跳出那般蕴含杀伐之气的舞蹈,还能在御前说出那般引人深思的话语? 秦铮眼中兴味渐浓。 “有点意思。”他摩挲着下巴,眼底闪过探究。 “本王这位皇侄的后宫中,倒是藏龙卧虎。去,细查一下这位薇充容的底细。” “是。”心腹领命,迟疑一瞬,又道,“王爷,那永和宫那边……” 秦铮眸光一暗,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件沾满污秽的大红色鸳鸯戏水小衣。 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占有欲再次翻涌。 “继续盯着。”他语气沉了几分,“若有机会,将她近日常用之物,再取一件来。” 他倒要看看,能养出这般女子的人家,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而那朵他早已视为囊中之物的娇花,在彻底采撷之前,他需要了解更多,掌控所有。 心腹悄然退下。 书房只剩下秦铮一人。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墙壁上悬挂的那一副乌沉铠甲,甲胄冰冷,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他唇角缓缓勾起。 秦铮站在被挂好的铠甲前,唇角勾起。 皇侄啊皇侄。 你的江山,你的美人……似乎都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既然你不懂珍惜,暴殄天物。 那便换个真正懂得珍惜,也配得上她们的人来吧。 第89章 为朕生个孩子吧 养心殿的密室,近来成了秦衍最常踏入的避世之所。 一番云雨初歇。 空气中仍浮动着未散的暧昧气息 秦衍随意披了件明黄寝衣,衣带未系,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 他慵懒地倚靠在铺着玄狐皮的宽大紫檀木椅上,神情慵懒满足,又夹带着一丝自嘲。 他何尝不知自己是在较劲。 堂堂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温婉妩媚,各具风情,分明不必只惦记那一人。 可偏偏越是压抑,那抹纤细身影就越是清晰。 自己不肯踏入永和宫半步,却忍不住走入密室,想象着她身覆薄纱,青丝披散的模样,一次又一次沉沦,如同饮鸩止渴。 与其继续这般自我折磨,不如顺水推舟。 如今宫中怀有龙裔者不止一二,叶贵妃一派更是风头正盛。 若永和宫也能添上一子,既可平衡局势,也能安抚近日屡遭弹劾的永宁侯府,彰显天恩浩荡。 更何况…… 他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也迫切地需要一个落处。 他要她彻底属于他。 是夜,帝王仪仗无声地停在了永和宫门前。 殿内温暖静谧,不同于别处的暖香馥郁,这里只幽幽弥漫着一股冷梅清香,掺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味道,清心宁神。 秦衍挥手屏退欲通传的宫人,独自缓步而入。 他脚步放得极轻,穿过外间,走入内殿深处。 珠帘相隔的一角,被布置成了小巧的佛堂。 珠帘内,宋晚凝正跪坐在蒲团上,一身枝绿素裙,未施粉黛,青丝松松绾起,仅用一根木簪固定。 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脊背挺直,微低着头,正一笔一划抄写着佛经,神情专注。 烛光在她眼睫下投下小片阴影,侧脸恬静柔和。 秦衍驻足凝望。 这一幕,与他脑海中那个于佛前为他祈福的柔婉身影完美重叠,甚至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宁静美感。 他心中微软,生出些许难得的温情。 他伸手轻轻掀开了那挂珠帘。 珠玉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宋晚凝似被惊动,蓦然抬头。 待看清掀起珠帘的玄色身影时,她眼中瞬间漾开惊喜和些许无措,忙放下手中的紫毫笔,手肘不小心碰了一下砚台,险些带倒。 她稳了稳,才急急起身行礼: “陛下,您怎么来了?嫔妾不知圣驾莅临,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 “无妨。” 秦衍上前一步,虚扶住她,“是朕没让人通传。” 他的目光掠过她略显慌乱的眉眼,落在小案上铺开的宣纸之上。 抄的是《金刚经》,字迹清秀工整,笔锋内敛,足见用心。 “在抄什么?”他明知故问,声音放缓了些。 “回陛下,嫔妾闲来无事,便抄写经文,祈求佛祖保佑陛下龙体安康,国运昌隆,边境早日安宁。” 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怯的依赖,目光悄悄扫过他依旧微蹙的眉宇,满是担忧,“陛下瞧着……似乎又清减了些,可是朝务依旧繁忙?” 秦衍未答,而是就着她的手,拿起一张抄好的经文细看。 微黄的宣纸之上,墨迹犹新,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墨香。 他目光扫过她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红的指尖,心中那点柔软又扩散开来。 “心有挂碍,难得安宁。” 他摩挲着纸张边缘,难得吐露了一句真实感受。 虽依旧含糊,却已是对后宫嫔妃极少有的坦诚。 宋晚凝仰望着他,眼中水光盈盈,满是无能为力的愧疚: “是嫔妾愚钝,不能为陛下分忧,只能以此微末心意,祈盼上天垂怜……” 看着她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秦衍心中天平愈发倾斜。 他执起她方才放下的笔,蘸饱墨汁,在那未抄完的经卷旁边,另铺一纸,竟也落笔书写起来。 “陛下?”宋晚凝讶异轻唤,有些不知所措。 “既是为国祈福,朕与你一同抄写,心意更诚。” 秦衍淡淡道,笔下已是流畅的御笔行书,力透纸背。 宋晚凝闻言,连忙跪坐在他身侧,挽袖为他细细磨墨,姿态柔顺无比。 殿内一时静极。 只闻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轻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烛火跳跃,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投映在粉墙之上,交织晃动 朦胧间,竟意外显出几分寻常夫妻灯下相伴的缱绻温情。 熏香宁神,美人在侧,氛围静谧安详。 秦衍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刻意营造的温柔乡中,不知不觉彻底松弛下来。 多日积累的疲倦如潮水般涌上来,竟让他生出几分久违的困倦。 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陛下可是累了?”宋晚凝停下手上动作,关切问道。 “不如……早点安置?嫔妾让人备下安神汤,不一会儿便好了。” 秦衍转眸看她。 烛光下,她仰起的小脸洁白剔透,眼眸清澈,盛满了他的倒影,全是纯粹的担忧和仰慕。 那股自密室而起的,又混杂着占有和安抚的复杂冲动,再次轻易占据上风。 他伸手,指尖拂过她细腻的脸颊,触感微凉。 宋晚凝身子轻轻颤了颤,脸颊迅速染上动人的绯红,一直蔓延至耳根后。 她羞怯地垂下眼帘,却并未躲闪,又往指尖方向微微靠拢了半分。 “不必汤药。”他声音低沉,有些嘶哑,“你在便是。” 这话已近乎明示。 宋晚凝耳根都红透了,连呼吸都放轻许多,声音如蚊呐: “嫔妾……嫔妾侍奉陛下安寝。” 这一夜,秦衍宿在了永和宫。 不同以往在密室幻想中的急切与征服,也不同记忆中最初几次临幸她时带着的几分惩戒意味的粗暴。 今夜的他,在这片宁静温软之中,体会到了难得的平和与满足。 仿佛一叶漂泊已久的孤舟,暂时寻到了一处可以停靠的港湾。 风平浪静,岁月安然。 而想让这港湾彻底属于自己,最好的方式,便是留下自己的印记。 帐幔低垂,昏暗光线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拥着怀中温软馨香的娇躯,指尖缠绕着她一缕散落的青丝,他低声开口道: “凝儿。” 他罕见地唤了她的闺名,“为朕生个孩子吧。” 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嫔妾……遵旨。” 第90章 失控的人,是活不长的 永和宫的烛火燃至三更才熄。 翌日,消息传遍了六宫。 陛下不仅宿在了永和宫,直至日上三竿才起驾离去,离去时神色是近月以来罕见的舒缓平和。 甚至吩咐了于德茂,将狮子国新进宫的窟没蓝宝石头面赏了下来。 柔仪殿内,自是另一番光景。 “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伴随着女子尖厉失控的哭骂。 “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白情柔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方才被她扫落在地的茶盏碎片和冰凉茶水溅了一地。也沾湿了她寝衣的裙摆。 她死死盯着镜子中那张脸。 因着连日偷偷加大玉容膏的用量,皮肤看似光滑细嫩,在晨光下泛着光泽。 可凑近了细看,在颧骨和下颌边缘的肌肤,却隐隐透出蛛网般的细微血丝,触之有微微刺痒感。 她越看越心慌。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神经质地用指尖按着那些泛红的地方,声音颤抖,“不是用得越多越好吗?” 知棋战战兢兢跪在一旁收拾碎片,闻言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自上次宫宴的“飞虫事件”后,柔仪殿如同冷宫,陛下再未踏足。 主子本就性情大变,如今容颜似乎又出了岔子,更是日日活在惊恐和嫉恨之中,稍有不如意便非打即骂。 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无一不是提心吊胆。 “都是那个贱人!” 白情柔猛地将梳妆台上的脂粉匣子全部扫落在地,咬牙切齿: “若不是她狐媚惑主,陛下怎么会……怎么会又去她那里!” “本宫才是怀有龙裔的人,本宫才是身负祥瑞之人!” 她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眼中疯狂和恐惧交织。 如今她能倚仗的,除了这不知是福是祸的肚子,便只剩下这一身和神女有几分形似的皮囊了。 若是连容貌的都毁了…… 她无法想象日后会如何。 “秋菱呢?秋菱那个死丫头怎么还没来!” 她厉声催促,“快去叫她!让她再给本宫弄些玉容膏来,要最新的,药效最好的!” 知棋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秋菱低着头,脚步匆匆跟着知棋进来,依旧是那一副怯懦惶恐的模样。 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奴婢参见娘娘。” “药呢?!” 白情柔几步冲到她面前,染着丹蔻的指甲几乎都要戳到她脸上,“本宫让你想办法弄的玉容膏呢?!” 秋菱被她吓得身子一缩,声音发颤,“回……回娘娘,奴婢尽力了,可是药材还是未能集齐……” “废物!” 白情柔扬手就想一个耳光扇过去。 可看到秋菱那副不成器的样子,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现在全靠这颗蠢笨棋子从永和宫弄药,不能彻底打怕了。 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怒火,语气放缓了些: “本宫知道你为难。但是本宫如今这般境况,若是失了陛下的心,你们姐妹在宫中还有什么指望?” 她捏起秋菱的下巴,“想想你妹妹。若是本宫不好了,谁还能护着她?嗯?” 秋菱脸色霎时惨白,眼中恐惧涌动,连连磕头: “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一定想办法!再给奴婢一点时间,一定……一定给娘娘弄来更好的!” 看着她这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白情柔心中才稍稍满意。 她冷哼一声,抚着自己微微刺痒的面颊,语气幽幽: “最好快些。若是耽搁了,本宫这脸要是出了任何差池……” “你们姐妹,就一起去冷宫枯井做个伴吧。” “是……是……”秋菱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 退出柔仪殿,寒风一吹,秋菱才觉后背被冷汗浸湿。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纸条,加快脚步,朝着永和宫方向走去。 娘娘说得对,白情柔已快被逼到绝境了。 她越是疯狂,就越容易失控。 而失控的人,在这深宫之中,是活不长的。 …… 几日后。 莲心端着一盏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进来,低声道:“娘娘,薇娘娘来了。” 宋晚凝眸光微动,坐起身:“快请。” 宋时薇穿着一件藏青色素面斗篷进来,带进一身寒气。 “阿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宋晚凝笑着示意她坐下,将手边的暖手炉推过去。 宋时薇接过暖手炉,捂了捂手,神色略显凝重,“刚从前头回来。陛下召了几位心腹大臣,又在商议和亲之事。” 她顿了顿,“女真那边催得紧,阿木尔王子似乎不愿久留,言语间已透出若大雍再无诚意,和谈恐生变数之意。” “陛下为此,甚是焦躁。” 宋晚凝轻轻搅动着碗中的燕窝,语气平淡,“宗室里那些适龄的贵女,想必依旧无人愿意去吧?” “嗯。”宋时薇点头。 “几位王爷国公家的,不是称病,便是暗中许了人家。” “剩下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陛下都觉得不堪大用,怕嫁过去反而坏事。” 殿内一时沉默下来。 和亲之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女真虽表面臣服,但其狼子野心未泯。 若因此事彻底撕破脸,北境刚平的战火恐将重燃。 而大雍如今,经不起再来一场大战了。 秦衍急需一个既能暂时安抚女真,又不会过于损害大雍颜面,甚至还能埋下些日后可控因素的人选。 宋晚凝将温度刚好的燕窝送进口中。 时机差不多了。 她忽地轻声开口,像是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起来,前几日听底下人闲聊,说起御前茶房那个叫做冬霜的小宫女,倒是好运道。” 宋时薇看向她,眼中带着询问。 宋晚凝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闲聊的随意:“阿姐可还记得?就是上次女真王子入宫,恰巧为她结尾的那个圆脸丫头。” “听说那日后,阿木尔王子似乎对她另眼相看,还曾想于总管问起过她。” 她顿了顿,又笑着说道,“说起来倒也巧合,那丫头正是秋菱那个被白情柔扣下的妹妹。” “若是记在哪位早已没落或子嗣稀薄的宗室名下,封个郡主,倒也算一步登天,全了她和王子这段‘缘分’了。” 宋时薇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图。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锐光: “此法……或许可行。总好过强行指派一位心有不甘的贵女,嫁过去反而心生怨怼,坏了大事。” 她看向宋晚凝,“只是,陛下那边……” “陛下如今正为此事烦忧,任何可能的解决方案,他都会慎重考虑。” 宋晚凝语气笃定,“阿姐只需要陛下再次为和亲之事烦心时,‘无意间’提及此事,将冬霜得了王子青眼一事,轻描淡写地提上一句便可。” “至于最终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圣心独裁。” 宋时薇了然点头,“我知晓了。” 姐妹二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第91章 最合适的和亲人选 翌日午后,御书房内。 秦衍正埋首于一堆奏章之中,眉宇间皆是沉郁。 和亲一事悬而未决,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他心头。 看着摊开的力荐安郡王幼庶女的折子,他心中轻嗤。 安郡王在军中颇有影响,若其女真成了女真储君的阏氏,难保安郡王一系不会借机和女真暗通款曲,势力坐大,尾大不掉。 再之,是力陈平乐长公主之女是如何端庄贤淑的。 长公主是父皇的嫡亲妹妹,向来骄横,她的女儿更是京中有名的骄纵贵女,稍有不如意便鞭笞仆役。 这样的性子送去和亲,非但不能结两国之好,怕是转眼就能惹出泼天大祸,给女真兴兵犯境的借口。 “呵。” 秦衍冷笑一声,将又一份歌功颂德,实则推荐自家女子的奏章扔到一旁。 “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实则都是为自家谋算,谁曾真正想过朝廷的难处,想过边关的安稳?” 秦衍揉着额角,脸上倦色愈浓,心中烦躁几乎到达顶点。 喉间一阵干痒,让他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难道真要逼他强行指婚? 且不论被选中的家族是福是祸,那些未被选中的,难免会觉得他不公,彻底寒了宗室和勋贵之心,于朝局稳定也大为不利。 可若迟迟未定,女真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他们会不会以为大雍怯懦,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当真是进退维谷。 于德茂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于德茂出去片刻,回来低声禀报:“陛下,薇充容娘娘来了。” “说是炖了盏川贝雪梨汤,最是润肺祛燥,听闻陛下今日操劳,略有咳嗽,特地送来请陛下尝尝。” 秦衍正觉喉间干涩,闻言略一颔首:“让她进来吧。”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宋时薇端着红漆托盘,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 今日她穿了一身草绿色宫装,颜色素净,衬得她皮肤白皙,却也失了几分鲜活气。 宋时薇目不斜视,行礼后便将白瓷盅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声音平稳无波: “陛下操劳,还请保重龙体。” 说完,便垂首立在一旁,并无多话,更无半分谄媚邀宠之态。 秦衍嗯了一声,端起瓷盅喝了两口。 汤水清甜温润,确实舒缓了些许喉间不适。 他放下瓷盅,目光扫过宋时薇那身有些老气的宫装和一丝不苟的发髻。 心中那点因她“御前论政”,他偏又纷纷采纳而起的微妙芥蒂,似乎也淡了些许。 或许她当真是性子耿直,若非自己允了,她怕是半个字都不肯多说,并无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御书房内一时静极。 宋时薇像是完成使命,准备告退。 转身之际,目光无意掠过御案上写满待选宗室女名字的奏章,脚步微微一顿。 秦衍恰好抬眼,捕捉到她这一瞬的迟疑。 “薇充容,”他声音带着疲惫,“可是有话要说?” 宋时薇连忙低头:“嫔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只是见陛下为此事如此劳神,心中担忧。” 她犹豫了一瞬,斟酌措辞开口道,“嫔妾愚见,只是心中想着,若是能够个身家清白,又恰合女真王子眼缘的就好了。” “也省得陛下如此烦心,不必在诸位贵女中难以抉择……” 说罢,她仿若惊觉失言,立刻敛衽垂首:“嫔妾失言,妄揣圣意,请陛下恕罪,嫔妾告退。” 秦衍握着朱笔的手却微微一顿。 他怎么没想到?! 与其在那些牵扯众多的宗室贵女中艰难抉择,平衡这个安抚那个,弄得自己心力交瘁,还未必讨好。 为何不另辟蹊径? 他忽地想起,前几日于德茂似乎才提过一嘴。 说女真那位阿木尔王子,对御前茶房一个小宫女似乎有所不同,还特意问过几句。 当时他全部心思都在和亲人选和朝臣的争执上,只当是无关紧要的闲谈,并未放在心上。 此刻想来,于德茂做事最是贴心周全。 当时虽似随口一提,事后怕是已将那宫女的底细摸查过了,只是未曾详细禀报给自己。 若他没记错,于德茂当时似乎提过,那宫女似乎就是父母双亡,无甚倚仗。 是了! 若将此女记在宗室名下,赐予郡主封号,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既全了女真面子,满足他们求娶大雍贵女的要求,又不会导致朝中任何一方势力借机坐大,甚至与女真勾结! 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若能在那荒蛮之地站稳脚跟,心中感念的自然是赐她这场富贵的皇帝。 日后或许还能成为大雍一枚绝佳暗棋,远比嫁过去一个心有旁骛的贵女强得多! 此计甚妙! 他精神微振,旋即帝王的多疑本能又迅速抬头。 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 宋时薇为何偏偏此时来送汤水? 又为何偏偏在他最为烦恼之际,说出这样一番“无心之言”? 各种猜测闪过脑海,他目光刮过即将退出殿门的宋时薇。 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了何人点拨? 是永宁侯府察觉圣意,想借此投石问路,谋取什么? 抑或是,这宋时薇看似木讷耿直,实则心机深沉,想借此讨巧卖乖稳固地位,甚至更进一步? 可权衡利弊之下,无论宋时薇初衷如何,此番点拨,于他,于眼下困局,确是极有利的。 即便她真有几分小心思,想借此露脸,在这等关乎国策的大事面前,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这点小心思,日后留意便是。 眼下,解决和亲难题才是重中之重。 “薇充容。”秦衍忽然开口。 宋时薇脚步停住,转身恭敬答话,“陛下有何吩咐?” 秦衍面色已恢复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淡淡道,“送来的川贝雪梨汤,味道尚可。退下吧。” “是,谢陛下。” 宋时薇再次行礼,自始至终,表情未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句“妄言”,真的是无心之语。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轻轻带上殿门。 御书房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 秦衍指尖轻轻敲击御案,发出规律的轻微声响。 良久。 他手指停住,“于德茂。” “奴才在。”于德茂上前。 “前几日,你提的那个御前茶房的宫女,就是女真王子问起的那个。” 于德茂何等精明,在薇充容一番话后,心中已然猜到七八分。 此刻闻言,立刻躬身回道: “回陛下,确有此事。那宫女叫冬霜,圆脸蛋,瞧着就是个憨厚老实的性子。” “阿木尔王子,那次确实多问了她两句,还让奴才照拂一二。” “嗯。” 秦衍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去仔细查查这个冬霜的底细,一丝一毫不得遗漏。” “记住,要暗中进行,不得惊动任何人。” “嗻。” 于德茂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安排。 两日后,于德茂将查到的信息禀报上来: 冬霜,年十五,父母早亡,籍贯清白,与宫中一做宫女的表姐秋菱相依为命,性子怯懦胆小,无任何复杂背景。 秦衍听完,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果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德茂。” “奴才在。” “找个由头,悄悄将那个叫冬霜的宫女带到偏殿来见朕。朕有话要问她。” “嗻。” 第92章 玄铁扳指 永和宫内殿。 银丝炭在兽耳铜炉中静静燃烧。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气,和若有似无的旖旎气息。 宋晚凝穿着月白色的软缎寝衣,如瀑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更显得她脖颈纤细,肌肤莹润。 她正微微踮着脚尖,仔细地为秦衍系上披风的领带。 “外头风大,陛下仔细着寒气。”她声音软糯,带着事后的些许沙哑,神情温顺依恋。 秦衍垂眸看着她。 跳跃的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眉眼间残存着未曾褪尽的春情。 双颊泛着动人的绯红,原本娇嫩的唇瓣微微红肿。 一副承恩后娇慵无力的模样,偏偏又强打着精神伺候他更衣。 这份无意间流露出的依赖和仰慕,极大地取悦了他身为男子的虚荣和占有欲。 他抬手,指尖拂过她滑腻的脸颊,触感温热。 “不必送了,早些歇着。”他语气是近日以来罕见的温和,“朕明日再来看你。” “嗯。” 宋晚凝轻轻应了一声,仰起脸看他,眼中都是依赖不舍,“嫔妾等着陛下。” 他略一颔首,终于转身,离开了永和宫。 殿门开合,带进一丝寒意,随即又被暖融融的气息吞没。 宋晚凝屈膝行礼,直至那抹明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转角,被内侍簇拥着离去,她才缓缓直起身。 脸上的温婉依恋,在转身步入殿门的瞬间,便如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 莲心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见状悄步上前,“娘娘,热水已备好,可要奴婢伺候您歇下?” 宋晚凝却抬手制止。 她并未言语,只是缓步行至窗边的美人榻前,目光似是不经意扫过窗外沉沉夜色。 她知道,有人在看。 那股灼热的视线,自她送秦衍出门时便如影随形,钉在她背上。 除了那位刚回京不久,权势滔天又行事无忌的小皇爷秦铮,还能有谁? 他果然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更沉不住气一些。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侧身坐在榻缘,抬手轻轻抚过窗棂。 窗棂上雕着繁复的喜鹊登梅图,每一道刻痕都清晰分明。 目光投向窗外,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又仿佛只是在出神。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泪珠晶莹,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湿痕。 在烛光映照下,那泪痕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引人怜惜。 她演得极其投入。 微微仰头,似在强忍哽咽,泪珠却一颗接着一颗滚落。 这一切,自然是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隐于黑暗的一双眼中。 永和宫殿宇飞檐斗拱之上。 一道几乎与浓黑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停驻在那里。 是秦铮。 无数个日夜在脑海中反复勾勒的倩影,实在让他夜里难以成眠,胸中躁动难安。 今夜,御书房的政务终究没能绊住他太久。 那股莫名的躁动驱使着他,凭借高超的轻功,轻易劈开了宫中巡逻的守卫,潜到永和宫附近。 他原本只想远远看一眼。 能透过窗纱看到剪影,确认她一切安好,稍解心中欲念便罢。 却不想,这一看,便看到了秦衍从殿内出来。 看到她如何依依不舍,温婉小意地为其系披风,为其送别。 更看到她回到内殿后,独自一人对窗垂泪的情深模样。 怒火混杂着难言的嫉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她竟对秦衍用情至此?! 那个要靠女人和算计来稳固江山的黄口小儿,凭什么拥有她?! 凭什么让她这般牵肠挂肚,黯然神伤?! 她合该是更强者才能拥有的珍宝!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立刻飞身下去,砸碎那扇窗户,将那个纤细美人掳走,藏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让她眼里心里都只能有他一人! 但他终究还残存着一丝理智。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时机未至,贸然动手,只会给她带来灾祸。 他不能冒险。 秦铮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手背青筋暴起。 强压心中暴戾,他目光却依旧贪婪地锁着窗内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仿佛要将她刻入骨血之中。 良久。 窗内的身影似乎哭得累了,伏在窗边案几上,肩头依旧微微抽动。 秦铮眼中风暴渐歇。 宋晚凝,他要定了。 无论用何种手段,付出何种代价。 皇侄给不了她的,他来给。 皇侄让她流的泪,他会让她百倍欢笑地偿还。 他从怀中摸出一物。 是一枚玄铁打造的扳指,色泽沉黯,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在内侧刻了一个极小的“铮”字。 这是他早年习武练箭时随身佩戴之物,后来虽换了更趁手的,却也一直留着,算是个念想。 他手腕一抖。 那枚玄铁扳指无声无息地落在永和宫内殿窗台外侧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 深深地看了窗内伏案身影最后一眼,秦衍强迫自己准备离去。 随即,他身形一旋,悄无声息融入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宫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吹过屋脊,只余下永和宫内传来的低低啜泣声的余韵。 很快,这细微声音也消散在了凛冽夜风里。 殿内,伏在案上的宋晚凝缓缓抬头,脸上哪还有半分哀戚之色。 她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台,窗外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宋晚凝拿起锦帕,慢条斯理拭去脸上泪痕,动作优雅,不见丝毫狼狈。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目光落在窗台内侧,那枚突兀出现的玄铁扳指上。 宋晚凝伸出手,小心地拈起那枚扳指。 触手冰凉刺骨。 她仔细看了看,指环内侧那个小小的“铮”字,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果然是他。 秦铮。 如此狂妄,如此肆无忌惮! 竟敢深夜潜入宫闱,窥视帝妃寝宫,甚至留下这等明显印记。 真是自寻死路。 她攥紧了那枚扳指,冰凉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 “莲心,去把弄眉叫进来。” 一直守在外间的弄眉听闻声响,不等莲心唤她,便悄步而入,“娘娘。” 宋晚凝摊开手掌,那枚玄铁戒指赫然出现。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这个脏东西,瞧着晦气。处理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 弄眉目光一凝,瞬间认出这绝非宫中之物。 再看主子那般神色,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弄眉躬身双手接过戒指,迅速将其收入袖中,低声道: “是,奴婢明白,绝不会污了娘娘的眼。” “等等。”宋晚凝忽又开口。 弄眉脚步顿住。 宋晚凝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首饰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支由窑没蓝宝石雕刻而成的簪子,正是秦衍前几日赏赐的头面中的一件。 她将金簪递给弄眉,语气依旧温柔: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内务府,就说本宫甚是喜爱这只簪子,可惜不小心碰了一下,似乎有了道裂纹。” “让他们去寻最好的工匠,给本宫修复如初。务必让他们知道,本宫对御赐之物爱不释手,珍视非常。” 弄眉瞬间领会了自家娘娘的深意。 这是要将陛下厚赏永和宫的消息,借着修复簪子的由头,再次巧妙地扩散出去。 进一步坐实陛下对娘娘的爱重和荣宠。 越是如此,那位狂妄的荣亲王,怕是越会妒火中烧,难以自持。 娘娘这是要火上浇油! “是,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办得妥帖。” 弄眉郑重应下,将宝石簪子小心收好,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宋晚凝轻轻关拢窗户。 “莲心,备水吧。” 第93章 冬霜被请去养心殿了 永和宫内,熏香袅袅。 宋晚凝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流泻出几个不成调的音符,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窗外春光明媚,几只雀儿在刚抽新芽的枝头啾鸣,却驱不散殿内近乎凝滞的气氛。 弄眉悄步进来,行至榻边低声回禀: “娘娘,乾清宫那边……有动静了。” 琴音戛然而止。 宋晚凝并未抬眼,目光落在今日刚插瓶的梅枝上,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于总管方才去了茶房,不多时,便领着冬霜往养心殿偏殿的方向去了。” 弄眉顿了顿,“瞧着冬霜那丫头,似乎还有些懵懂,并不知是何事,一路上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宋晚凝唇角微勾。 秦衍的动作倒是快,阿姐那日看似无心的“点拨”,他终究是听进去了,也做出了抉择。 也好,省得夜长梦多。 “陛下圣心独断,既是召见,必有深意。” 她终于收回目光,看向弄眉,眼神平静无波,“让我们的人都机灵些,看着即可,不必有任何动作。” “秋菱那边,暂且瞒着,等旨意明确再说。” “是,奴婢明白。” 弄眉应下,又道,“只是……秋菱和冬霜姐妹连心,这消息怕是瞒不住太久。” “本宫知道。”宋晚凝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才好进行下一步。” “总要让她亲耳听到,亲眼见到,这份‘恩典’是如何落下的,她才会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她重新拨动琴弦。 轻柔冷清的调子缓缓流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点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莲心快步进来,脸上带着些许无措,“娘娘,秋菱她不知从哪儿听了风声,此刻正跪在殿外,瞧着神色慌乱,想求见娘娘。” 宋晚凝琴音未停,“让她进来吧。” 帘笼掀动,秋菱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来的。 她发髻微乱,呼吸有些急促,眼底是掩不住的惊慌和不确定。 她一进殿便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奴婢听说……听说陛下召见冬霜了?” “是不是……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宋晚凝终于停下了抚琴的手。 她缓缓起身,走到秋菱面前。 “哪件事?本宫与你提过的事,你竟是半点没往心里去?如今事到临头,便慌得没了分寸,在本宫殿外失仪?” “秋菱,你是觉得本宫平时过于宽和了么?” 秋菱被她慑住,哭声噎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用力磕了个头: “奴婢知罪!奴婢……奴婢不敢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心里……心里实在……” 她说不下去,哭声又要溢出喉咙。 看着她这副模样,宋晚凝便知火候差不多了。 威势已显,该给个甜枣了。 她递过一方素帕,语气缓了下来,带着无奈: “起来吧。本宫知道你与冬霜姐妹情深,骤然分离,心有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秋菱依言站起身,接过帕子,手指紧张地绞着。 宋晚凝继续道,“陛下既已召见,此事便八九不离十。这是圣意,亦是定数,非你我能改。” “但你也无需太过忧心,冬霜此去,并非立刻便要远行。” 秋菱闻言,倏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和亲乃国之大典,礼仪繁琐。” “冬霜如今只是一个小宫女,许多规矩都不懂,陛下必定会指派教习嬷嬷,好生教导她规矩,直至合乎郡主仪制方可。” “这期间,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她都会留在宫中学习。” 宋晚凝缓缓道来。 “你既是她的亲表姐,又素来细心。” “本宫会寻个机会,向陛下或贵妃娘娘请旨,允你这段时日去伺候冬霜起居,协助教习嬷嬷,也好让她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安心学习。” “届时,你也能多陪她些时日,亲眼看着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岂不比现在这般慌乱无措要强?” 此话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秋菱心中大半阴霾恐慌。 不仅能多陪妹妹一段时间,还能亲自送她出嫁! 这简直是她从未想过的恩典! 未等她磕头谢恩,宋晚凝又转身,从多宝格的一个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巧锦囊,递给她。 “这里面是一些金银细软,还有几样不起眼但实用的药材和解毒丸。” “待你去伺候了,便交给冬霜,告诉她,要贴身藏好,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显露人前。” “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秋菱颤抖着手接过那锦囊,只觉得重逾千斤。 她再次跪倒在地,想叩谢,却仍旧忍不住开口问道: “娘娘……您……您为何要如此帮我们?” 她们姐们卑贱如泥,何德何能值得主子如此费心谋划? 宋晚凝淡淡一笑,“本宫说过,结个善缘罢了。” “冬霜若真有那份造化,将来能在那遥远之地站稳脚跟,或许……也能记得今日这份情谊。” “若不能,于本宫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并无损失。” 她顿了顿,看着秋菱的眼睛,继续说道: “冬霜性子单纯,日后路途遥远,前程未卜,你在她身边这段时日,要好生提点她。” “今后的路,要靠她自己走了。宫中所学,一字一句都关乎她日后安危,万万不可懈怠。” “而你,留在宫中,更要谨言慎行。你们姐妹安好,才是彼此最大的慰藉。” “有朝一日,还需你助本宫一臂之力。” 最后一句,近乎明示。 秋菱不是蠢人,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她用力点头,重重地磕下头去,“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辜负娘娘一番苦心!” “嗯。”宋晚凝满意点头。 “去吧。收拾好心情,今日之事,勿要再露形色。待旨意明确,本宫自会安排。” “是,奴婢告退。” 秋菱用力擦干眼泪,将锦囊小心翼翼收好,这才恭敬行了礼,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莲心轻声道,“娘娘仁善,如此安排,秋菱怕是感激不尽了。” 宋晚凝重新坐到古琴后,淡淡道: “给她一个看得见的盼头和能尽力的方向,总好过让她一直恐慌,反而坏事。况且……” 她眸光一闪,“有秋菱这个知根知底又感恩戴德的人在冬霜身边,日后……或许更能让人放心些。” 只是这和亲之路,怕是不会如她想象的这般顺利。 第94章 张才人落红 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畔。 杏花初开,妃嫔们三三两两坐着,言笑晏晏,表面上一派祥和。 宋晚凝行了礼,便拣了个临沭的位置,安静捧着茶盏。 借着水汽氤氲,目光不经意掠过在场众人。 皇后姜氏端坐在上首,保持中宫应有的端庄威仪,只是神色间略显沉寂。 偶尔与身边的宫人低语两句,眼神扫过叶贵妃时,平淡无波,却自有威压。 隔了几步远的叶贵妃则穿了一身绯红色宫装,云鬓金钗,顾盼生辉,正与身旁的贤妃说着什么,笑意盈盈。 陛下近来的盛宠与家族得势,让她眼角眉梢都染着藏不住的春风得意。 宋晚凝垂下眼,轻轻吹开茶沫。 叶贵妃风头太盛,皇后怕是不会长久容忍。 宴至半晌,宫人们按例呈上各色点心膳食。 叶贵妃笑着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近日御膳房新来了厨子,极擅长调制滋补膳食,尤对孕期调理颇有心得。” “嫔妾便自作主张,吩咐他每日这个时辰,为张才人和李选侍备上一盏特制的冰糖燕窝,最是温补养胎,对腹中胎儿皮肤极好。” “今日宴席,也让她们照例用上了。”她语气体贴,显得关怀备至。 皇后闻言,淡淡颔首,“贵妃有心了。” 两名宫婢分别将两盏冰糖燕窝端至张才人和李选侍面前。 张才人位分低,坐得靠后些。 她近来有孕,虽未显怀,却依旧穿着宽松衣裙,脸上带着怯怯的满足,连忙小声道谢,小心用了起来。 李选侍坐在她身后不远处,也一同安静食用。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歌舞正酣,众人注意力多停留在亭中表演上。 忽听李选侍略带疑惑地轻声唤道:“张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声音不大,但在稍显安静的片刻,足以引起附近几人的注意。 宋晚凝循声望去。 只见张才人原本怯生生却红润的脸颊,此刻透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也有些涣散。 她下意识抚着小腹,一手撑着桌面,似乎是想稳住身体。 听到李选侍问询,张才人勉强抬起头,声音微弱: “没……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发冷,还有些困倦……” 李选侍蹙眉,倾身细看,脸色骤变:“你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她声音不由得提高几分,带着惊惶。 这一下,更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坐在张才人另一侧的王才人恰好看过来。 视线往下稍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张才人身下,失声尖叫:“血!好多血!”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张才人浅色裙裾下坐着的那方软垫,已被大片暗红浸透。 那血渍还在不断扩大,触目惊心! 张才人似乎这才感觉到身下汹涌的湿黏,和随之而来的剧烈绞痛。 她低头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放大,发出一声痛苦的短促呜咽,便身子一软向前栽倒,直直昏厥了过去。 “啊——!” 离得近的几个妃嫔吓得魂飞魄散,慌乱起身后退,碰到了杯盏碟盘,碎响一片。 宴会霎时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皇后站起厉声喝道。 叶贵妃似乎看出张才人不对劲,赶紧出言,“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传太医!” 她指挥着慌乱的宫人,一边起身快步上前,显得焦急万分,“快抬去最近的偏殿,稳着点!” 宫人们在她连声呵斥下,总算找到了主心骨。 七手八脚地将张才人抬起,匆匆往离澄瑞亭不远的暖阁挪去。 皇后面色铁青,直觉被叶贵妃下了面子。 目光刮过在场众人,开口命令:“将今日所有经手宴会膳食的宫人,以及炖制燕窝的宫人全部看管起来,原地跪候!” “今日在场之人,未有本宫命令,暂不得离席!” 她看向李选侍询问道,“李选侍,你感觉如何?” 李选侍早已吓得面色发白,闻言更是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连连摇头: “嫔妾……嫔妾暂无不适……” 命令下达,自有凤仪宫宫人执行。 气氛骤然变得凝滞。 妃嫔们花容失色,窃窃私语声中都带着恐惧。 好好一场春日宴,竟转眼成了修罗场。 宋晚凝坐在原地,冷眼看着这场精心策划的混乱。 目光掠过叶贵妃那无懈可击的惊骇侧脸,又看向皇后难掩阴霾的眉眼,最后落在张才人坐过沾满鲜血的软垫和打翻的瓷盏上。 一时间,竟也搞不清究竟是贵妃蓄意谋划,还是皇后顺势为之了。 陛下很快被惊动了。 秦衍大步赶来暖阁时,太医正在内间紧急施救,外间跪了一地的宫人,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叶贵妃一见皇帝,立刻迎上前行了一礼,泪水涟涟,哀切道,“陛下,张才人方才还好好的,吃了燕窝就……” “那燕窝是嫔妾瞧着好,这才让御膳房特意为两位有孕的妹妹准备的,怎会……嫔妾万死难辞其咎……” 她句句未提皇后,却句句暗示中宫疏失。 主动请罪,更显得情真意切,无从指责。 秦衍面沉如水,眼神冷得吓人,并未立刻叫起叶贵妃,只问:“太医怎么说?李选侍呢?” 负责查验食物和器具的太医战战兢兢跪地禀报: “陛下,万幸李选侍暂无大碍。张才人与龙胎怕是……凶多吉少。” “臣等已在张才人所用燕窝残盏中查验出异常。” “盏壁混有极少量药性猛烈的寒凉之物,此物无色无味,融入羹膳之中难以察觉。” 秦衍的脸色瞬间阴鸷得可怕。 皇后执掌后宫,却屡生事端。 先前白情柔闹出的“祥瑞”闹剧,背后未必没有皇后的纵容。 姜丞相近日在朝堂上愈发强硬的姿态,甚至隐隐干涉他对边境将士的赏封和决策。 这姜家,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原本看在已故太后的面子上,他不愿过多计较。 可如今,连他的后宫,连他的子嗣,都要在他们的算计之内吗? 他千防万防,特意让与皇后不睦的叶贵妃多照拂有孕的妃嫔,就是怕出意外。 叶贵妃也确实尽心,连每日的滋补膳食都亲自过问安排,却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用贵妃精心准备的东西出了事! 皇后姜氏强压惊怒,上前一步: “陛下,臣妾已初步查问过经手宫人,尚未发现明显纰漏,但……” “尚未发现?” 秦衍打断她,冰冷目光刮过她的脸,“皇后,朕将后宫交予你掌管,你就是这般替朕管理的?” “上次是宫殿失仪,祥瑞骚乱,如今竟闹到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害皇嗣的地步!接连出事,毫无宁日!” 斥责极为严厉,几乎是当着所有妃嫔和宫人的面,将罪责直接扣在了皇后头上。 皇后身子一颤,脸上血色尽褪,惊怒交加,“陛下!臣妾对此事毫不知情!定是有人精心设计,栽赃陷害,意图扰乱后宫,蒙蔽圣听啊!” “那药材碎屑来得过于蹊跷,岂非正是欲盖弥彰!请陛下明察,还臣妾清白!” 秦衍怒极反笑,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医和宫人,“张才人此刻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皇嗣危在旦夕!” 他一步步逼近,“为何每次出事,你都恰好‘失察’?嗯?” “朕看你是越发精力不济,连宫闱都治理得如此乌烟瘴气,漏洞百出!以致奸人屡屡有机可乘!” 他即刻下旨: “即日起,皇后于凤仪宫思过,非诏不得出!” “协理六宫之权,暂交由叶贵妃代掌,一应宫务,由贵妃决断,无需再向皇后请示!” “好好给朕想一想,如何尽一国之母的职责!” 此旨虽未废后,却近乎夺走了皇后所有的实权和颜面。 协力六宫之权被夺,禁足思过,近乎半废! 叶贵妃抬起头,适时推让,“嫔妾惶恐,只怕才疏学浅,难以胜任如此重任……” “朕说你能,你便能!” 秦衍拂袖,语气不容置疑,“都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搅弄风云!” 妃嫔们大气都不敢出,悄无声息地陆续退下。 宋晚凝随着人流走出暖阁。 春日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回到永和宫,殿内安静下来。 弄眉这才完整禀报: “娘娘,都打听清楚了。叶贵妃下手又快又狠,时机抓得极准,利用日常膳食做局,皇后娘娘毫无防备,此次怕是伤筋动骨了。” “她自然是急了。” 宋晚凝轻嘲一声,“翊坤宫双喜临门,是喜,也是众矢之的。” “盛宠之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若保不住,给她做嫁衣不是更能物尽其用?” “她若不先下手为强,扳倒皇后,难道还要等皇后缓过气来,联手他人对付她吗?” 莲心在一旁小心补充: “陛下正在盛怒之时,皇后娘娘此番失了权柄,怕是难以翻身了。” 宋晚凝轻轻摇头,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姜明华能稳坐后位至今,靠的可不仅仅是母族姜氏,岂是这般容易就被彻底打倒的?” “她今日失了权柄,只会变得更加警惕,下次动手,说不定便是一击毙命了。” 第95章 张才人薨逝 三月,春寒料峭。 宫墙内苑的柳枝才刚抽出些芽孢,寒意依旧盘桓不去,渗入青砖黛瓦,也沁入人的肌骨。 这时节固有的冷意,也远不及宫内气氛万一。 张才人终究没能熬过那道鬼门关,用了多少名贵药材,吊了整整半个月的命,还是一尸两命,悄无声息地去了。 消息传到永和宫时,宋晚凝正对镜簪花。 窗外光线熹微,落在梳妆台上,映得镜中容颜有些模糊。 莲心在一旁捧着首饰匣子,小声说着刚从外面听来的消息。 “……说是卯时末没了的,太医尽力了,可……血崩止不住,小皇子也没能……” 莲心话音越来越低。 闻言,宋晚凝捻着那支刚开的白玉兰的手顿了顿,感受着指尖花瓣细腻冰凉的触感。 她垂眸看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其斜插入鬓,对着镜中模糊的容颜端详片刻,唇角轻轻勾起,毫无笑意。 “也是个没福气的。” 她轻言自语,听不出多少惋惜。 莲心在一旁屏息垂首,不敢接话。 弄眉则神色如常,只专心替宋晚凝理好了裙摆的褶皱。 理妥当了,才低声开口道,“翊坤宫那边,怕是又要掀起风浪了。” “风浪早已起了,不过如今,该有人去挡一挡了。” 宋晚凝起身,目光透过窗棂,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冷嘲。 果然,不过半日。 皇后姜氏褪去凤袍珠翠,一身素净白衣,未施粉黛,直挺挺地跪在了乾清宫外的汉白玉石阶下。 宋晚凝闻讯,只带了弄眉,悄步至离乾清宫不远的一处暖阁回廊下,寻了个既能看清前方景象又不惹眼的位置,远远瞧着。 初春的风还是冷的,带着未散的寒意,吹得人衣袂翻飞,脸颊生疼。 皇后姜氏就那样跪在石阶上,脊背挺得笔直,在凛冽风中显得单薄无比。 一头青丝仅用一根木簪绾住,面色苍白,褪去了所有荣光和尊严,只余下卑微。 她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久久未曾抬起。 于德茂进去通报。 这一次,没让皇后苦求多久,乾清宫殿门开启,秦衍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他负手而立,明黄龙袍在灰蒙天色下依旧醒目,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倦色,掺着几分冷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冰冷地上的发妻,目光复杂难辨,久久未发一语。 皇后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被风吹得有些稀碎,仍能听出言语间的恳切和哀戚。 “……臣妾无能,统摄六宫,却失察至此,致使皇嗣夭折,张才人芳华早逝,此乃臣妾之大过,万死难辞其咎……” “臣妾不敢祈求陛下宽宥,唯愿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因臣妾之过伤及圣怀……” “所有罪责,臣妾一力承担,但凭陛下发落……” 她只字不提叶贵妃,不提翊坤宫可能存在的阴私,更不提自己先前被分权之事。 只将“失察”二字牢牢扣在自己头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秦衍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除去所有华饰,仿佛回到潜邸初识时的女子。 思绪翻涌间,想起姜家在前朝势力的盘根错节,想起多年来的夫妻情分。 更想起若中宫彻底倾颓,叶氏一家独大的局面,绝非他所乐见。 后宫与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 先前因着宫宴和柔仪殿之事而对皇后生出的厌弃和怀疑,此刻在这般卑微请罪的姿态前,竟淡去几分。 甚至多了一丝怜悯,和冷静思考权衡后的松动。 或许,自己此前因着种种缘由,对皇后的打压得过于急切了些。 皇后虽有私心,但掌管后宫多年,大体上还算平稳得当。 张才人之事,背后水深浑浊,到底是谁之过失所致,根本纠缠不清,强行追究下去,只会让后宫更加动荡。 皇后纵有失察之过,也罪不至此…… 他沉默的时间越久,殿外气氛便愈显得凝重。 皇后始终低垂着头,额头抵着冷地,肩膀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低声啜泣,单薄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可怜。 良久,秦衍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迈步走下台阶,伸手亲自将姜氏扶了起来。 “地上凉,先起来说话。” 姜氏似是因跪得太久,气血不畅,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昏厥过去。 秦衍虚扶了一把,终究是松了口: “此事朕自有决断,皇后不必过于自责,先回宫将身子养好要紧。若是你也病倒了,这后宫岂非更乱?” “于德茂,”他转头吩咐道,“送皇后娘娘回宫,传太医好好瞧瞧,不得有误。” “谢陛下关怀。” 皇后在大宫女兰絮的搀扶下,对着秦衍行了一礼,这才脚步虚浮地转身,朝着凤仪宫的方向缓缓离去。 宋晚凝远远看着离去的那一抹素色背影,眼中掠过了然。 好一招以退为进。 姜氏果然深谙帝王心术。 这般放下身段,只认小错,不辩大非,反而更容易激起皇帝那点微薄怜惜和旧情,以及对朝局平衡的考量。 只是经此一遭,皇后怕是真正寒了心,也敛了锋芒,要蛰伏起来等待更好时机了。 至于秦衍的决断…… 宋晚凝唇角轻勾。 这决断,怕是早在他在殿门前沉默的那一刻,就已经下了。 她转身,带着弄眉悄无声息离开暖阁,仿佛从未出现过。 果然,不过一个时辰,圣旨便晓喻六宫。 旨意言辞恳切,言及张才人不幸薨逝,朕心甚痛,追封为嫔,以示哀荣。 话锋一转,提及皇后姜氏,身为中宫,虽有失察之过,然其心可悯,其情可哀。 着,恢复皇后六宫协理之权,与贵妃叶氏共同打理宫务,相互扶持,以慰朕心。 旨意一下,六宫哗然。 谁都没想到,皇后这破釜沉舟的一跪,竟真换回半壁江山! 虽只是恢复了一半协理之权,与叶贵妃分庭抗礼,但比起先前几乎被架空,已是天壤之别! 凤仪宫内。 皇后姜氏已被宫人搀回内殿,裹在厚厚的锦被之中。 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磕碰出的青红痕迹尤为明显。 兰絮红着眼圈,捧着刚熬好的汤药,仔细地一勺一勺吹温了,伺候她服下。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听着殿外宫人隐约传来的低语,皇后眼中没有任何喜色。 一半权势? 呵。 陛下这哪里是原谅了她? 分明是见叶氏近来因掌权愈发骄横,势头过盛,借此机会用她来制衡愈发骄横的叶氏,平衡后宫与前朝罢了。 今日她舍弃所有尊严,赌上一切,换来的,不过是帝王算计后施舍的一点残羹冷炙! 想起陛下扶起她时,那看似温和却疏离的眼神,想起他口中那句“不必过于自责”的轻描淡写。 皇后缓缓闭上眼,胸中一阵翻涌的恶心与绝望。 罢了。 既然情分靠不住,那便只剩下权力了。 今日之辱,她姜明华记下了。 叶氏,宋氏姐妹……还有龙椅上那位薄情寡性的帝王…… 她且忍着,敛起所有锋芒,静静地等。 总有一日,她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96章 这枚棋子,他秦铮要定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稍稍回暖,积雪消融,露出宫道原本的青石板颜色。 宋时薇从御书房送完汤点回来,并未乘坐轿辇,只带着藏春,择了条略为僻静的小路往回走,想顺道散散心。 御书房内压抑的氛围和皇帝那双探究的眼,总让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主仆二人行至一处靠近废弃宫殿的宫道转角,一道玄色身影毫无征兆地自廊柱后转出,恰好挡在了她面前。 藏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张开手臂想将主子护在身后,声音都变了调: “谁?!” 宋时薇脚步顿住,待看清来人面容时,心下剧震。 荣亲王秦铮! 他并未穿着亲王常服,而是一身利于行动的玄色劲装,更显肩宽腿长,气势迫人。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那里,嘴角似乎噙着一丝玩味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直直落在她身上。 “薇充容。” 他开口,带着久居上位的慵懒和压迫感,“真是巧遇。” 瞧? 这宫苑重重,路径繁多,他偏偏出现在这鲜少人至的小径,恰好堵住她的去路。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 宋时薇迅速敛去眸中惊色,依礼微微屈膝:“参见荣亲王。” 姿态恭谨,却透着股疏离淡漠。 藏春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紧张得指尖都在抖,却死死咬住唇不敢出声。 “不必多礼。” 秦铮虚虚一抬手,目光却未曾从宋时薇脸上移开半分。 “那日御书房外,充容一番‘棋局如战局’的高论,本王后来细细想之,颇觉意味深长。” 秦铮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宋时薇低垂的眼睫,“薇充容似乎对兵法战阵,颇有见解?” 宋时薇袖中手指悄然蜷缩。 他果然听到了! 还一直记着! 她淡淡开口道,“王爷谬赞,嫔妾愚钝,不过拾祖父牙慧,鹦鹉学舌罢了,不敢妄谈见解。” 她把一切都推给早已故去的祖父,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哦?是么?” 秦衍拖长了语调,听不出喜怒,眼中锐利却丝毫不减: “本王却觉得,薇充容过谦了,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蛊惑:“充容有此等大才,困于这四方宫墙之内,终日与人争些胭脂钗环和蝇头恩宠,岂不可惜?” 言语间,竟已是将后宫倾轧轻蔑至此。 不等宋时薇回应,他继续开口,言语愈发大胆露骨: “如今朝局如何,陛下心思如何,想必薇充容身处其中,比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庸脂俗粉,看得更清楚几分。”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方是明智之举。” “薇充容觉得呢?” 此话已是赤裸裸的试探和招揽! 宋侍卫只觉得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心脏砰砰直跳。 秦衍竟敢狂妄至此!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深宫之中,直接对妃嫔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他是在试探她对秦衍的忠心? 还是在评估她是否有为他所用的价值? 亦或是,两者皆有?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 她抬起头,脚下猛地往后迈了一大步,拉开了两人距离。 面上适时浮现出被冒犯的惊惶之色,声音更加冷硬了三分: “王爷慎言!陛下乃真龙天子,英明圣睿,乃天下共主!” “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何来大厦将倾之谬论?!” “嫔妾此生能侍奉圣驾,已是天大的福分,从未敢有其他念头!” “王爷方才所言,实在骇人听闻!” “嫔妾只当从未听过,还请王爷以后莫要再开此等玩笑,以免惹来不必要的误会!于王爷,于嫔妾,皆是大祸!” “王爷若无他事,嫔妾告退!” 说罢,她不给秦铮开口的机会,几乎是仓促地再次屈了屈膝,一把拉过仍在发抖的藏春,脚步匆匆地离去。 秦铮并未阻拦。 他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看着宋时薇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神愈发深邃难测。 唇角那点玩味的笑意逐渐扩大,最终化为一声低笑,溢出唇畔。 “呵……有点意思。” 他低声自语,“宋时薇,本王倒要看看,你这‘本分’,能守到几时。” 这薇充容,看似耿直木讷,反应却如此迅疾,拒绝得滴水不漏。 胆识,急智,演技,竟是样样不缺。 他越发觉得,若是运用得当,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枚棋子,他秦铮,要定了。 …… 宋时薇几乎是强撑着回到雨花阁,病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了藏春一人在内室。 此刻,她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他……他怎敢如此狂妄!” 藏春声音发颤,后怕不已,“竟敢在宫中就对您说这些话!若是让人听了去……” “他既然敢说,自然不怕被别人听了去。” 宋时薇打断她,走到桌边,给自己添了杯冷茶。 猛地灌了下去,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才稍稍压下了那份心悸。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人听去。” 上一世,她直至身死,都未和这位小皇叔打过交道。 如今亲身面对,才真切感受到秦铮的权势和狂妄,远远超过她的预料。 她立刻执笔,将方才遭遇之事迅速写下,字迹潦草,足见心绪不宁。 待墨迹干透,她将其折成小小的方胜,交给藏春。 “立刻想法子送到永和宫,务必亲自交到婉充容手中,不得经他人之手!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藏春深知事关重大,紧紧攥住方胜,匆匆离去。 消息很快送到了永和宫。 宋晚凝展开字条,快速阅过上面潦草的字句,又听藏春战战兢兢的回禀,一双美眸瞬间冷了下来。 秦铮果然按捺不住了。 他竟敢将主意打到阿姐头上! 幸好,阿姐应对得宜,最后仓促离去,更是合情合理,并未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把柄。 只是,以秦铮霸道专横的性子,一旦被他盯上,绝不会轻易放手。 今日招揽不成,必有后招。 阿姐的处境,愈发危险了。 而她这边…… 她目光掠过窗外。 前几日那枚属于秦衍的玄铁扳指,是警告,也是试探。 这对叔侄,一个在朝堂步步紧逼,一个在后宫虎视眈眈,竟都将目光投向了她们姐妹。 如今看来,秦峥今日这狂妄之举,倒未尝不是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进一步离间他们叔侄,甚至借刀杀人的机会。 她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良久。 殿内冷香袅袅,几乎要燃尽。 宋晚凝终于开口,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弄眉。” “奴婢在。”弄眉应声上前,垂首听令。 “去一趟小厨房,就说本宫近日食欲不振,让他们精心准备几样清爽可口的小菜。另外,” 她顿了顿,继续吩咐道,“将陛下赏赐的那支赤金镶珠凤尾钗找出来,明日请安时,本宫要带。” 那支凤尾钗华丽夺目,其上凤尾舒展,嵌着颗颗圆润珍珠,是妃位方能使用的规制。 秦衍赏她时只说是“戴着玩”,她一直收着未曾动用。 此时戴上,恰到好处。 既是对皇后复权的“恭贺捧场”,也是对叶贵妃的“提醒挑衅”,更是对某些暗中窥视目光的“回应”。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 陛下对永和宫的荣宠正浓。 而且,只会愈发浓盛。 第97章 一反常态的婉充容 三月中的天,终究是暖了些。 永和宫院中几株晚梅尚未谢尽,疏落枝影落在窗纱上,暗香浮动。 宋晚凝端坐于妆台前,由着弄眉为她梳妆。 墨发被精心绾成涵烟髻,斜插一支赤金镶珠凤尾钗。 金钗做工精巧,凤尾舒展,其上镶嵌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流光溢彩。 是妃位方能享用的规制。 “娘娘,”莲心在一旁捧着铜镜,小声赞叹,“这钗子真好看,衬得娘娘气色极好。” 宋晚凝唇角微弯,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珍珠。 秦衍赏她此钗时,口吻随意,只说是“凝儿容颜盛极,压得住,便戴着玩”。 她彼时便知,此话绝非一句简单的赏玩之词。 皇帝的心思,向来都是九曲玲珑。 今日她戴上此钗,便是要将这份“殊荣”明晃晃地亮出去,亮给那些暗地里窥探的眼睛看。 “走吧,”她起身,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柔缓,“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凤仪宫今日的氛围倒是与往日截然不同。 皇后姜氏并未如同以往般高踞凤座,接受众妃叩拜后便端着脸孔训话,彰显中宫威严。 她今日穿了一身较为温和的淡黄色宫装,鬓发间也只簪了几只素雅的玉簪,脸上薄施脂粉。 虽依旧带着中宫威仪,眉宇间却添了几分刻意的营造的平和。 见宋晚凝进来,皇后姜氏目光淡淡扫过她发间那支凤尾钗,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抬手示意她入座。 宫人悄无声息奉上香茗点心,态度比以往更恭谨几分。 殿内茶香袅袅,点缀着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闲话。 乍一看,竟有几分融洽。 宋晚凝垂眸,小口啜着杯中温热香茗,心中冷笑。 姜氏经此一遭,倒是学乖不少,懂得收敛锋芒,以退为进了。 这般作态,无非是想重塑她“仁和宽厚”的中宫形象,也好暗中观察,重新盘算。 只是,这后宫之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平和。 果然,茶过一盏。 皇后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问过,便垂眸拨弄着腕间一串碧玺珠串,不再多言。 坐在下首的康庶妃,目光几次三番扫过宋晚凝发间那支凤尾钗,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了。 她捏着嗓子,扯着嘴角笑道: “婉充容妹妹今日这钗子真是耀眼,瞧着规制……倒不像是充容份例内的东西。倒真是新鲜。” “就连薇充容妹妹,也时常出入御书房,真是羡煞旁人。” 她掩唇轻笑,眼风扫过宋晚凝,又瞟向远处安静坐着的宋时薇,话里夹枪带棒。 “这宋家姐妹花并蒂连心,侍奉陛下又如此尽心,倒让妹妹想起古时那‘飞燕合德’的佳话了。” 话音落下,殿内霎时一静。 “飞燕合德”看似赞其姐妹共侍一夫,实则将宋家姐妹比作那祸乱宫闱,魅惑君主的赵氏姐妹,其心可诛! 几位低位妃嫔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低头。 连上首的皇后,端茶的手也顿了顿,目光微沉,并未立刻出言呵斥,只是看着。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宋晚凝身上。 依照她往日柔弱怯懦,遇事只知眼圈泛红的模样,怕是又要委委屈屈认下这盆脏水。 宋时薇眉头轻蹙,正欲开口。 却见宋晚凝缓缓放下茶盏,抬起眼来。 那双总是盛着水光的桃花眼中,此时清凌凌一片,不见丝毫怯懦,直直看向康庶妃。 “康姐姐,”她缓声开口,声音沉静,“你此话何意?” 康庶妃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怔了一怔,强笑道:“姐姐不过是羡慕两位妹妹圣眷正浓,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 宋晚凝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罕见的厉色: “‘飞燕合德’是何典故,康庶妃莫非不知?竟敢将此等亡国祸水之言,用来比拟天家妃嫔,比拟陛下?!” 她站起身,环视殿内众人,最后目光死死锁住脸色微变的康庶妃: “你口口声声‘飞燕合德’攀扯我宋家姐妹,意指陛下后宫不宁!更将陛下比作那宠信妖妃的昏聩之君!” “康氏,你好大的胆子,究竟是何居心?!” “莫非是见陛下子嗣渐丰,后宫和睦,心中不忿,故而出此恶言,诅咒陛下,动摇国本吗!”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字字惊雷,句句诛心! 康庶妃哪里想到这往日里任人捏圆搓扁都不敢吭声的婉充容,今日竟像换了个人似的,言辞如此犀利狠辣! 她方才只顾着酸讽宋家姐妹,哪里想到这层关联? 此刻被这一连串的质问砸懵了,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瘫跪在地,对着皇后方向连连磕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嫔妾……嫔妾没有,嫔妾万万不敢!皇后娘娘明鉴啊!嫔妾……嫔妾只是一时失言,绝无诋毁陛下之心啊!” “失言?” 宋晚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嘲出声,“好一个轻飘飘的失言!”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失言’,将这祸国之言整日挂在嘴边,置陛下天威于何地,置宫规法度于何地!” 她转向皇后,微微一福,语气依旧强硬,“皇后娘娘统摄六宫,素来公正严明。” “康庶妃今日之言,恶毒悖逆,嫔妾恳请娘娘,严惩不贷,以正宫闱清风!” 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嫔妃皆被宋晚凝这突如其来的反击震慑住了。 她依旧是那张柔弱美丽的面孔,此刻却像一株骤然露出尖刺的白梅,冷冽逼人。 这哪里还是那个任人拿捏,只会嘤嘤哭泣的婉充容? 皇后姜氏终于抬起眼。 她放下茶盏,深深地看了宋晚凝一眼,随即淡淡开口:“好了。” “康庶妃言语无状,妄引典故,冲撞宫眷,罚俸三月,回去抄写《女诫》百遍,静静心。” 她轻描淡写定了康庶妃的罪,却绝口不提“昏君”之论,将大事化小。 “婉充容也稍安勿躁,姐妹间玩笑话,何必如此较真,徒惹陛下烦心。” 一番话,各打五十大板。 宋晚凝顺势垂下眼帘,敛去眼中冷光,恢复了一副受了委屈强忍的模样,微微屈膝: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是嫔妾一时情急,失态了。” 只是经此一事,谁也不敢再将她看作随意欺辱的小白花了。 那支凤尾钗在她发间熠熠生辉,竟再无一人敢质疑。 皇后又闲话几句,便以乏了为由,让众人跪安。 宋晚凝扶着弄眉的手缓缓走出凤仪宫,身后那些探究审视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她脊背挺直,步态依旧柔弱。 方才那一出,是表态,是立威,更是做给那龙椅上的人看。 她要让他知道。 他的宠爱,他赐下的殊荣。 她宋晚凝,接得住,也担得起。 第98章 韩兆被救 午后,宋晚凝小憩刚起,正在翻看一本地方杂记。 书页间描述的北地风沙与边城落日,与她久居的深宫截然不同。 她看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页上“鹰嘴崖”三个字,眸光微凝。 忽听得宫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由远及近,竟是直冲养心殿方向而去,打破可宫苑午后的沉寂。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手中书卷滑落在地也浑然不知。 “弄眉!” “奴婢在!”弄眉显然也听到了动静,快步从外间进来,脸色凝重。 “外面何事喧哗?”宋晚凝凝声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月牙印痕。 弄眉侧耳细听片刻,压低声音急促道:“娘娘,听着动静,蹄声急促,像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入京了,看方向,确实是直入养心殿的!” 八百里加急? 她起身,快步走到殿门边,借着缝隙向外望去。 宫道深远,朱墙重重,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可那股子无形的紧张氛围,却仿佛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渗透进来,让她直觉有大事发生。 “弄眉,”她转过身吩咐,“快,让小于子想法去养心殿附近探听,不必靠得太近,机灵点,莫要引人注意。” “是,娘娘。”弄眉立刻领命,匆匆退出去安排。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却是于德茂亲自来了,身后跟着手捧赏赐的小于子。 “婉充容娘娘金安。”于德茂上前一步,笑呵呵地行礼。 宋晚凝起身相迎,“于公公怎的亲自来了?快请起。” 于德茂笑着摆手,指挥着小于子将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和一对玉如意呈上。 “陛下惦记着娘娘您呢。刚得了江南新进贡的好料子,瞧着颜色鲜亮柔和,最是衬娘娘,特地让奴才紧着给娘娘送来。” “还有这对如意,寓意吉祥,愿娘娘诸事顺遂,心想事成。” 宋晚凝按下心头焦灼,脸上适时染上红晕,柔声谢恩: “嫔妾谢陛下赏赐,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竟还如此惦念着嫔妾这点微末之事,嫔妾实在惶恐,受之有愧。” 于德茂依旧是那副笑模样:“娘娘客气了,陛下心里自然是时刻念着娘娘的。”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方才北境来了份紧急军报,陛下忙了一阵子,这会儿刚歇下。”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这国事啊,总是忙不完的。” 宋晚凝心领神会,顺着他的话关切问道:“北境?可是战事又有反复?” “陛下龙体要紧,连日操劳,可莫要太过劳神了。” “于总管在一旁,还望多多劝慰陛下保重龙体才是。” 言语间全是对皇帝身体的担忧,丝毫不提军报具体内容。 于德茂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些: “劳娘娘挂心了,陛下自有分寸。说起来,这回军报,倒也不全是坏事。甚至称得上是一桩奇闻。”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留意宋晚凝的神情。 宋晚凝配合地微微睁大眼睛,露出愿闻其详的好奇表情。 于德茂这才继续道,“说是边境的猎户,为了捕捉一头雪狐,误入一处极险峻的悬崖底下,发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男子,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人形,就剩一口气吊着。” 宋晚凝屏住了呼吸。 “巧的是,附近正好有我们一队巡边的斥候经过,便将人救了回去。” “结果这一救治,随军的文书瞧着那人面目依稀有些眼熟,心中存了疑,细细辨认之下……您猜怎么着?” 于德茂拖长了语调,“竟极像是失踪已久的那位韩兆韩副将!” 果然。 宋晚凝用力掐住指尖,才维持住了脸上的平静,用手掩了口,适时流露出惊讶: “韩副将?他还活着!这……这真是苍天保佑!” “是啊,真是万幸!” 于德茂点头,随即又面露难色:人是活着抬回大营了,可是……伤势实在太重,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多少处,内脏也受损严重。” “最麻烦的是头部受到了重创,军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用尽营中好药,才勉强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只是……唉,人是醒了,却因头部伤势过重,前尘尽忘,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失忆了?! 宋晚凝心头剧震,万千思绪瞬间翻涌而上,喃喃道,“真是造化弄人……” “陛下得知此事,心情……甚是复杂。” 于德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既欣慰忠臣生还,又忧心其境况。” “已下了严旨,命人将韩副将妥善护送回京,交由太医院全力诊治,务必要竭尽所能,将人治好。” 他声音又轻了一分,“陛下顾念韩将军安危,特地派了心腹之人,一路‘护卫’。” “回京后,亦要寻一处安静所在让其静养,严密看守,以免再出意外。任何人不得陛下允许,不得轻易探视。” 于德茂传达完消息,又客套关心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殿门轻轻合上。 宋晚凝站在原地。 前世此时,韩兆早已被认定为战死沙场,忠烈之名传遍朝野,引得无数人唏嘘。 这一世,虽然是由她和阿姐促成韩兆先一步去了北境,意图让秦铮有所忌惮。 却未曾想,竟连他自身命数也发生改变,活了下来。 秦衍此刻的心情,必然复杂难言。 韩兆生还,于国于军而言,自是幸事。 一则可安抚军心,二则或能揭开鹰嘴崖一役的真相。 于公于义,秦衍内心深处,或许也存着一丝盼其生还的君王仁念。 但更多的,恐怕是猜忌和疑虑。 韩兆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遭遇伏击?为何全军覆没唯独他一人坠崖生还? 若他醒来,是否能够说出能够牵制住功高震主的秦铮的密辛? 若他永远醒不过来还好,若醒来已非昨日之韩兆…… 一个失去记忆,任由他人摆布的韩兆,在眼下这微妙的局势里,简直如同一把无主利刃,落在谁手中,便可为谁所用,甚至直指君王自身。 秦衍此刻,定然是既盼他活,又恐他“活”得不受他控制。 那支派去“护送”实则“看守”的精锐,帝王心术已昭然若揭。 弄眉悄声走了进来。 方才出去与小于子又多说了几句,此刻又回来禀报: “娘娘,小于子方才又设法打听了几句。” “据说陛下得知消息时,初闻时似有惊喜,但片刻后便沉凝下来,眉头紧锁,独自在殿内踱步良久,方才下了那道旨意。” 果然如此。 宋晚凝唇角勾起一丝冷嘲。 秦衍的多疑,倒是从未让她失望。 “继续留意着,韩将军一行预计何时到京,抵达后安置于何处,详情如何,尤其是太医院那边会诊的消息,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她吩咐道,眼中闪过思忖之色,“陛下派去的人,也想办法摸清底细,看看都是哪些面孔,隶属何方。” “是,娘娘。”弄眉领命,悄声退下出去安排。 殿内重归寂静。 宋晚凝捡起滑落在地的杂记,却再无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