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前夫说他爱我》 1. 和离 三月的春光透过窗棂,落在书案上,显出柔和的斑驳光影。 唐窈坐在书案后,正提笔书写着什么,门口处忽地探出一个小脑袋,眨巴眼睛朝屋里看来,下方另有一个更小的脑袋跟着探出,双眼懵懂,小脸茫然。 屋内伺候的丫鬟看到悄悄探出头的两小人,眉眼浮出笑意。 书案后坐着的人不知想到什么,执笔的手微顿,眼睫轻垂下来,神情淡雅谦柔,仿似画中美人。 “娘~”门外探头的小姑娘终于唤了声,带着身后的小尾巴走了进来。 唐窈抬眸看去,颦眉舒展,面上露出笑来,“今日没去学堂?” 走到跟前的小姑娘鼓着腮帮哼了声,“我才不要跟那人同堂学习!” 她声音清脆,一脸气愤,“爹太可恶了,背着您在外头养别的女儿,还将她接到府里,惹您伤心,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不理他!”后头跟着的郁桉小小一只,软糯重复着姐姐的话。 唐窈心尖一柔,放下手中笔,弯腰将两岁大的儿子抱进怀里。 女儿郁棠凑过来,目光朝书案看了眼,好奇道:“您不生气吗?” “不生气。”唐窈空出手,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左右不过一个养女,哪比得上我家棠棠……” 她话语轻柔,只垂下眼睑,掩去其中情绪。 于她而言,自是任何人都比不上自己一双儿女,但对那人而言却是未必。 她十六岁嫁给郁清珣,至今已有十一载,算上上辈子,近乎十二年,却直到今年三月方知,她那好夫君,早将心上人的女儿养在别庄,若非那养女自主找上门,她或许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唐窈想起这些年的过往。 她出身靖安侯府,自幼父兄宠爱,未曾受过半分委屈。 直到十一年前,嫁给郁清珣为妻…… 那个令她一见倾心的少年将军,在大婚之夜就让她等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他才使人来告知他将领军出征的消息。 后来,她独守空房三年,终于等到他荣耀凯旋,却又得知他其实另有心上人,当初娶她不过是碍于父母之命。 那时她还傻傻想着,只要自己温柔娇软,事事依从,总能捂热那颗心。 可有些人的心,不是捂一捂就能热的。 哪怕齐眉举案十一年,等那养女入府,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半年后,她的桉儿将在三岁生辰宴上急病夭折,她的棠棠将在除夕团圆夜里溺水身亡,而这一切都跟那养女有关。 可他却还能护着那凶手,说什么无凭无据,不要胡思乱想。 更将她软禁在院里,无声毒杀。 若非她死后重回到三天前——那养女初入府时,她或许还如当初可笑。 “娘,要笑。”怀中小人伸手抚上她脸,认真安慰。 “嗯。”唐窈收回思绪,顺从地露出温婉浅笑。 是该笑的,她能重回此时,能再见到一双儿女,能有机会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又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唐窈调整好心绪,低头贴了贴儿子的小脸,提笔继续书写。 郁棠早先看到那张写满字句的纸。 她今年四岁,才上了半年学,认的字不多,那纸上字多得她眼晕,干脆掠过,只看向她娘新写的字。 第一个是和,第二个是离,第三个是书。 和离书! 她歪了歪脑袋,不懂和离书是什么书。 “阿娘,和离书是什么书?先生会教吗?背不出来会打手板吗?”郁棠好奇问。 唐窈爱怜地摸了摸她脸蛋,嗓音舒缓轻柔:“不用背,先生也不会教,这是娘写给你爹的,别人都没有,你别跟别人说。” “嗯。”郁棠乖巧点头,眼珠子一转,又有些生气。 阿爹那么讨厌,竟然还能得到娘写的书! 不行,她不能让他好过! “我想要这书,能先送给我吗?”郁棠睁大眼睛看向她娘。 那双眼眸水润清透,盛满了真诚与期待。 唐窈看着这双眼,霎时心软如棉,但还是拒绝了。 “这可不行。”她揉了揉女儿脸蛋,微笑述说道:“这书只能娘子送给夫婿,等你长大了,若你夫婿对你不好,你也可以送他这书。” “他都对我不好了,我为什么还要送他东西!我不要!”郁棠气鼓鼓扭开脑袋。 小郁桉跟着重复:“不好,不送!” “就是不好才送,送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唐窈笑着,心思一转,将和离书放到旁边,另外抽出一张白纸,提笔书写。 “娘另外送你一封书信。”她说着,已先开始写。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 她将一首《白头吟》写完,递给女儿,笑道:“这送棠棠。” “好!”郁棠眼睛一亮,想要去捧起那纸,又见墨痕没干,只得按耐住心急,满怀期待。 怀里的郁桉见了,也伸出手:“我,我也要!我也要!” “好,娘也给你写一首。”唐窈笑着,稍一思索,默写上一首《长歌行》,意在激励人上进。 写完手腕有些酸,她放下笔,轻揉腕部。 郁棠和郁桉则各捧着自己新得的诗句,蹲到旁边欣赏。 郁棠认得几个字,一个个往外蹦着教弟弟念,碰到不认得的字就跳过,正好念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女童声音清脆,男童嗓音软糯,听着让人不觉微笑。 屋里丫鬟们却都没笑,郁棠不知道和离书用意,她们可是清楚的! 夫人竟然想要跟国公和离吗?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声音。 “棠棠这是想要谁的心?”那人抬步进来。 左右站着的丫鬟赶忙见礼。 “国公爷。” 郁清珣自外进来。 唐窈抬眸看去。 三月的暖阳在他身后散开,看得不大真切,光影迷离间,似听到腰间佩玉轻撞的叮当声,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待他跨入门槛,视野恢复正常。 郁清珣穿着袭绛紫圆领袍,腰环玉带,头戴金冠,身姿挺拔而隽秀,既有着武人的体魄,又不失文人的温雅,端得龙章凤姿,俊逸天成。 郁棠看了眼进来的爹,哼的一声背过身去,“反正不是你的心!” “不是你!”郁桉跟着重复。 郁清珣笑着蹲下身来,一眼看出她手里拿的诗句,是谁的笔迹。 唐窈写得一手好字,许是因为出身武将世家,她的字有着女子的轻盈飘逸,又不失男儿的劲爽英气。 就如她人一般。 “怎么写这诗给棠棠?”他看向妻子。 这首《白头吟》相传是才女卓文君,写给夫婿司马相如的断绝诗,并不适合四五岁的稚童启蒙,若是府中教习先生所教,大概会遭他训斥。 但这是唐窈所写,他便觉得不过一首诗罢了,没什么紧要。 “这是阿娘写给我的!” 唐窈还没答话,郁棠先听出他语气里的责怪,嘴里哼的一声,转身哒哒哒跑向书案,抓起那封和离书,又飞奔回来,一把拍给她爹,道:“呐,这才是你的!” 郁清珣怔了下,接过女儿拍来的信纸,拿起来一看,脸上笑意消退,连眸光都逐渐冷下来。 他明白为什么唐窈要给女儿写这首诗了。 这不是写给女儿看的,这是写给他看的! 郁清珣抬眸看向妻子,“为何?” 他声音平静,听着没什么起伏,只是少了跟女儿说话时的温煦暖意。 “你清楚原因。”唐窈平静回复。 好像跟他和离也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她再不是那个只有情爱,愿意为了情爱,卑身讨好,事事依从的小姑娘了。 她已不再年少,清楚有些东西,不是拼尽全力就会得到回应。 十一年,接近十二年,儿女夭折的悲切,窒息而亡的痛苦,足够让她认清事实。 郁清珣冷冷看着她。 郁棠和郁桉感受到气氛的变化,看看爹,再看看娘,还不及开口。 郁清珣先一步道:“将他们抱出去!”语气不容置喙。 左右候着的丫鬟惊得脸色发白,赶忙将姐弟二人抱出门去。 郁棠想要挣扎,郁桉不安又懵懂,丫鬟婆子们只得边哄边哀求,很快姐弟俩的视线被门窗阻隔,连声音都远了去。 屋内两人相对。 郁清珣捏着那纸和离,一步步走近。 唐窈端坐在椅子上,罗裙华美,神态自若,不惊不慌地看着他走来。 “为何?”他再次开口。 唐窈依旧没有回答,也没兴趣去答。 郁清珣过到近前,一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似覆了层冰霜,冻得人发颤。 “我有哪点做得不好,能得你一纸和离?”他垂眸睥睨,手指稍稍用力。 唐窈下巴被捏痛,黛眉蹙了蹙,依旧没吭声。 郁清珣心有恼意,面上不显,只凉声陈述:“我一没碰过通房,二没收过侍妾,一双儿女皆为你所出,既不打你也没骂你,外头该有的体面不曾拂过你,钱财地位更没吝啬。” “唐窈,你到底还有哪点不满?”他冷觑着。 唐窈忍着下巴的疼痛,眼睑轻垂下来。 若是没有上辈子的事,听到这般剖白,她大概会欣喜满意——她爱的人,纵使不爱她,也未曾对不起她。 她是国公夫人,是他的妻,是能陪他同进同出,同喜同悲的唯一一人。 她会为此感动,为此自豪,为此欢喜。 但现在不会了。 “那养女。”唐窈收起心绪,抬眸直视,“我不满意那养女,你送她离开,从此不让她再踏入国公府半步,我就收回和离。” 郁清珣微怔,像没想到会因为这原因。 随即,他眸色更凉了分,漠然吐出四字:“这不可能。” 果然。 唐窈嘴角扯了下,想笑,也真勾出一抹讥讽,“那我们和离。” 2. 拒绝 “唐窈,不要无理取闹。”郁清珣皱眉警告。 “长欢既然进了国公府,就断没有再回去的理,国公府地大,你若不喜欢她,不见便是,等她及笄嫁人,我也不会让你出嫁妆。” “我们和离。”唐窈坚定。 她上辈子也曾这样想,还曾想着忍个几年,等那养女及笄后,给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送上一份体面嫁妆,便可不再眼烦。 可结果啊…… 她的桉儿永远停留在三岁那日,她的棠棠殁于除夕团圆夜。 这养女害她至此,她为什么要忍? 凭什么要忍! “不可能。”郁清珣断然否决,甩手松开她下巴,“我大晋立国百年,还没谁因为一个养女闹和离。” 他随手将和离书撕得粉碎。 “长欢会待在国公府直到出嫁,你也只能是我郁国公府的主母,和离一事不要再提,今日我就当没发生。” 碎纸纷纷落下,他转身要走。 唐窈的目光随着那碎纸飘零,“若我定要和离呢。” “我不同意,你永远只能是我妻。”郁清珣淡然否决,人已过到门口,很快拐出书房,消失在视野里。 唐窈坐着没动,只低垂着眉眼。 没过多久,门口处再探来一个小脑袋瓜子。 “娘?”郁棠低低唤了声。 唐窈回神,抬眸看去。 小姑娘马上从外进来,身后依旧跟着个小尾巴。 “爹好像很生气地走了?”郁棠过到母亲身边,郁桉跟在后面,丫鬟婆子们守在门外,没敢进来。 “嗯。”唐窈摸了摸她脸蛋。 郁棠好奇地睁大眼睛,“您不生气吗?”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问了。 “不生气。”唐窈强迫自己弯出一抹笑,手背轻滑过她小脸。 “可爹他那么可恶,您送他东西,他不仅不领情,还气呼呼离开,我都要生气了!”郁棠鼓着腮帮,完全站在她娘这边。 要是她送人东西,那人不仅不领情还生气,她会很气很气! 小姑娘双颊鼓鼓,气愤填膺。 唐窈揉着,直将人抱进怀里。 她该是气该是怨该是恨的,但十一年来的所有情愁,早在那个无法动弹、无法呼吸、无法叫喊,一点点窒息而亡的夜里消耗殆尽。 她对他已毫无期盼。 * 郁国公府,郁盎堂外。 郁清珣冷着脸自唐窈院里出来。 “日居。” “在。”亲随紧跟在主子后头,躬身应答。 “去查夫人近期过往,事无巨细,如实禀来!”郁清珣话语冷凝。 他不信唐窈会凭白无故跟他闹和离,更不信他的妻子,会小气到容不下区区一个养女。 这里面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是。”日居应声,就要离开。 “等等。”郁清珣又将人叫住,不知想到什么,“让人顺便查一查长欢入府后,都去过哪儿,做了些什么。” “是。” 半个时辰后。 郁清珣坐在书房内,听着下人回禀。 “夫人近期并无异常,就是长欢姑娘入府那日,听院里的丫鬟婆子说……” 前来汇报的金大管事看了眼郁清珣,压低声音道:“夫人午憩醒来,突然抱着四姑娘和小公子,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将身边人都吓住了。” “哭?”郁清珣眉头皱了下,“可有说原因?有请大夫?” “说是梦魇了,并没请大夫,后来也一切如常。”金大管事答着。 梦魇? 郁清珣眉头拧了下。 金大管事觑了觑家主脸色,继续道:“长欢姑娘入府三日,除了去太夫人处请安,便只去过东院的学堂,哦,昨日去学堂见到四姑娘,四姑娘放言不跟长欢姑娘同处一室,翘堂跑了。” 郁清珣笑了下,听到女儿逃课并未生气。 “棠棠气性大,突然多个姐姐压她一头,自该生气。” 管事不好多言。 自家国公对一双儿女有多宠,整个国公府的人都知道。 “长欢没去给夫人请安?”郁清珣继续问。 “夫人说她只有四姑娘一个女儿,当不起长欢姑娘的大礼,让她以后都不用去,也……不许长欢姑娘再踏入郁盎堂。”管事回道。 郁清珣又皱了下眉,“没别的异常之处?” “这……”管事捉摸不透家主的意思,“国公爷是指?” “算了。”郁清珣挥手示意他下去。 管事躬身正要退下,上头又传来声音。 “长欢身边有多少人伺候?” 管事立即停住脚步,恭敬回道:“长欢姑娘身边,除了随她入府的丫鬟和嬷嬷外,便只有太夫人拨去的两个丫鬟,两个粗使婆子。” “嗯,你再去寻两个可靠的教养嬷嬷,跟在长欢身边,提点着她,莫让她冲撞了夫人。”郁清珣道。 “是。”管事应着,等了会儿,确定家主真没别的吩咐了,这才躬身告退。 房门关上。 郁清珣坐在书案后,眉头微皱。 真的只是因为一个梦,便如此讨厌长欢? 他想起身,趁着夜色过去,想了想,又还是坐了下来。 既是梦,那过上几日,等她冷静下来,忘了梦中内容,便会回归正常,何必为此多费心思。 * 窗外风雪呼呼。 八九岁大的小姑娘委屈跪地,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夫人,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不知道七弟他吃不得花生,我要知道,绝不会将花生糕带到他面前,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四妹妹要跟我们逛庙会的,我不知道她会走失,不知道她会落水……” “父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将花生糕带到七弟面前,是我不该让四妹妹跟着我们出门,父亲您罚我骂我,让我给四妹妹和七弟偿命吧!” “够了!唐窈,你冷静点!这只是意外。” “来人,送夫人回房,没我允许,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那八九岁大的小姑娘跪在后头,朝她露出微笑,仿佛耀武扬威。 唐窈猛地惊醒过来,入目是熟悉的床帐顶子,侧边有光线透入,落在旁边躺着的两小人身上。 郁桉面向着她,侧身睡得安稳。 郁棠四仰八叉占据小半张床,小嘴嚅动说着什么。 唐窈看了好一会儿,将儿子小心揽进怀里,又伸手环住女儿,内心这才安定下来。 她没再睡过去,直到天色大亮,躺在身边的两小人先后醒来,丫鬟们听到叫唤,鱼贯而入,伺候主家更衣洗漱。 唐窈换好衣裳,亲自给郁棠梳头扎发,郁桉乖乖坐在旁边翘首以盼。 等三人穿扮妥当,如常前去请安。 上任郁国公八年前病逝,留下太夫人王氏独居于福寿堂。 唐窈带着儿女,沿着抄手游廊过到福寿堂,恰见游廊对面,有丫鬟婆子簇拥着个八九岁的姑娘迎面走来。 那姑娘容貌秀丽,双眸清润,身上穿着袭浅青色衫裙,头上丱(guan)发戴着两朵浅色小花,看着秀气可人,天然纯朴,正是国公养女郁长欢! 唐窈眉头微颦,强压下心头冷意,牵着一双儿女,先过到福寿堂主屋外。 “母亲可起了?” “起了,三太太四太太已经到了,就等夫人您了。”守在门外的婆子笑着行礼接过话语。 国公府内,唯有主母可称夫人,其他几房主妇则称太太。 那头走来的郁长欢似得到提醒,赶忙小跑靠近,就要屈膝行礼。 唐窈恍若未见,对那回话的婆子点了下头,郁棠已机灵地带着弟弟,先朝厅堂奔去,“祖母,我来请安了~” “请安……”郁桉跟着叫喊。 唐窈只得加快脚步,绕过内屏墙,进到屋里。 厅内装潢华丽,摆着各种装饰,左右两边各有屏门隔断,中间摆着两排座椅茶几,坐着前来请安的各房太太。 正方上首摆着张大坐榻,年近五十的贵妇人坐在其上,身穿宝蓝色对襟大衫衣,头发高盘,上面插戴着配套的金银头饰,看上去端庄雍容,比实际年轻,正是郁国公生母,太夫人王氏。 听到郁棠两人叫喊,她已微笑偏头应着,“诶,慢些,别跑,担心摔着……” 郁棠和郁桉已经奔到近前,像模像样地行礼问安:“祖母万安,三婶婶四婶婶万安~” “唔……”郁棠将屋里长辈都叫了遍,目光落在一个没见过的年轻女子身上,小脸疑惑。 唐窈这时也走了进来,敛衽行礼:“母亲。” 屋内除开太夫人王氏,就属她辈分大,其他人见此也忙起身见礼。 众人道过安,又各自落座。 太夫人王氏这才笑着牵过那年轻女子,朝唐窈介绍道:“你还没见过吧?这是你二表舅家的小女儿,姓江,闺名姝琴,年方二九,从江州陵城赶来为我祝寿,昨晚刚到。” “先见过你珣嫂子。”太夫人转向那年轻女子道。 江姝琴移步向前,袅袅婷婷朝唐窈见了一礼,“嫂子。” 唐窈颔首回礼,面上寻常,脑子里已想起眼前这人的过往。 陵城江家的五姑娘,郁清珣二表舅的庶女,太夫人王氏的表侄女,名义上是前来祝寿,实则是想借国公府的势,为自己攀寻一门好亲事。 前世在太夫人的五十大寿上,她不知怎么跟郁清珣纠缠到一处,还差点被太夫人抬给郁清珣做妾。 “太夫人,长欢姑娘在外请安。”外头传来守门婆子的通禀。 屋内的热闹一时静了瞬。 3. 误会 太夫人王氏对长子带回的养女无感,此刻听到通禀,只蹙眉回道:“知道了,让她回吧。” “是。”通禀的婆子退了下去。 屋内两房太太视线交触,暗自观察唐窈反应。 这养女入门那日,她们可是都听说唐窈曾大哭一场,名义上说是因为梦魇,这真实情况嘛……啧啧。 唐窈宛若没有发现旁边打量的目光。 郁国公府自郁清珣以下,还有三房。 其中二三房为庶出,四房为嫡出。 二房郁二爷才勇双全,与郁清珣感情最好,现任平州节度使,掌一州军政大权,娶妻郑氏,有三子一女,当前阖家都随他在平州任上,不在府内。 三房郁三爷文武不成,偏爱行商,常年在外,娶妻吴氏,有两子两女。 四房郁四爷是郁清珣同母胞弟,太夫人王氏的小儿子,荫官太仆寺寺丞,娶妻小王氏,有二子一女。 此刻厅内注视她的两道目光,不用猜也知道,正是来自三房的吴氏和四房的小王氏。 屋内一时有些安静。 太夫人拍了拍江姝琴的手,示意她先在旁落座,又看向乖巧站在唐窈身边的郁棠,“听学堂那边说,你昨日翘堂了?” “唔……”郁棠心虚地撇开视线,嘟哝道:“我不想跟她同堂进学。” 这个“她”指谁,众人皆知。 吴氏和小王氏眉目舒展,暗自笑着。 “这怎么行!”太夫人唬下脸,故作威严责备道:“国公府规矩是三岁就可去学堂旁听,四岁就要入堂听讲,五岁便要开始练字习文,你都已经入堂听讲半年了,哪能半途而废?” “以后切不可因此翘堂,今日且随你哥哥姐姐们同去。” “哦~”郁棠没精打采地应着,整个人都蔫下来。 唐窈不好在这事上相帮,只爱抚地揉了揉她脑袋,以示安慰。 “好了,你们且一同去学堂,别让先生久等。”太夫人直接将小辈打发走。 “是。”一众小孩起身告退。 还没上学的小家伙们,也被奶娘抱了出去。 小辈们一走,屋内顿时空荡了大半。 太夫人看向唐窈,“请柬可送出去了?” 再有三日,便是太夫人五十寿辰。 唐窈没有因为重生就昏了头,早将事情安排下去。 “已经照名单全部送出去了,寿宴特请的几位厨子昨日也到了,菜谱已初步确定,今日就可试菜……”她将事情一一回禀。 太夫人听着,原本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 唐窈无论容貌出身,还是在管家方面的才能都无可挑剔,唯一缺陷就是不太能生…… 她目光扫过唐窈腹部,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些事先放一边。” “清珣已近而立之年,膝下却只有棠棠和桉儿,到底太单薄了,你看看四郎三郎二郎……”她目光转向旁边的小王氏和吴氏。 “二郎与清珣同年,比清珣还晚上一年成婚,却已有三子一女;三郎比清珣还小一岁,也已有两子两女;就是四郎现在也有二子一女……” “母亲。”四太太小王氏笑着插嘴,眸光似有意味地划过唐窈,一手轻搭在小腹上,“先前忘了说,前些天我月事迟迟未来,昨日请了郎中来看,说是又有了。” “哦!”太夫人顿喜,眼睛都亮了分。 小王氏不仅是她四儿媳,更是她堂侄女,向来得她喜欢。 “好,你且好生养着,切勿劳累!蒋嬷嬷,吩咐厨房多炖补膳给双玉院送去。” “是。”旁边婆子应声。 太夫人眉眼带笑,又转向唐窈,“大郎媳妇,你也听到了,不是我硬要逼你,实在是清珣子嗣单薄,这要有个万一……我都不敢想啊!” 唐窈垂眸听着,没有搭话。 她嫁给郁清珣十一年,前三年他外出征战,她独守空房;等他归来没多久,又恰逢公爹病逝,他们守制三年,出了孝期她便怀上棠棠。 婆母却觉得这不太够,得知消息的第二天,便给郁清珣塞了两个通房。 当时郁清珣忙于军务,没碰那两通房。 婆母对此颇有微词,但到底没管太宽。 后来她怀上桉儿,婆母再塞了两个通房过来,却不知怎么惹怒了郁清珣,直接被他打发。 再后来,她生桉儿时伤了身子,太医言以后再难有孕,婆母听了,没过两月就张罗着要给郁清珣纳妾,只是到底没成。 “大郎媳妇,不是我说你,但凡京中说得上号的文臣武将,哪个家里没几房妻妾?就说咱们家,二郎不在府内暂且不提,三郎四郎都有一妻二妾,就大郎死守着你一个人。 他守了你十一年,对你够好了,你也不能太善妒……” “母亲说得是。”唐窈收起心思,面上一笑,再不见曾经的半分抗拒。 “以前是我霸道了,今晚我会让绿荷过去伺候国公爷,不知母亲可有其他人选?” 太夫人一怔。 屋内其他人也诧异看去,直疑自己耳朵。 唐窈出身靖安侯府,乃靖安侯嫡女,父兄皆为朝廷大将,且受先皇倚重,她本身又娇美能干,往常谁要提给郁清珣纳妾,她能当场甩脸。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回听她主动提及,让通房去伺候郁清珣。 “你……”太夫人整理了下语言,“你这是同意给清珣纳妾?” 旁边坐着的江姝琴眸光似有变化。 唐窈往她那头扫了眼,笑道:“自是同意,若母亲有看中的人选,我无异议。” 前世这位江姝琴,会在寿宴上跟郁清珣纠缠一处,怕就是婆母授意的吧。 太夫人也注意到她的目光,对此毫不隐讳,“我确有人选,等清珣散值回来,我会跟他交谈此事。” “先可说了。”她唬下脸来,“你切不可再善妒让清珣推脱!” “是。”唐窈恭顺应着。 她已决定要和离,郁清珣往后要不要纳妾,有没有通房,于她而言已不再重要。 太夫人不信她真会这般恭顺,着重提醒道:“善妒妨碍子嗣,可在七出之列。” “是。”唐窈恭顺得挑不出半分刺。 但越是这样,太夫人就越是担心。 她前面几次也是这般顺从,却硬是让长子为她守身如玉,连送到跟前的通房都不曾碰。 太夫人心有忧虑,又找不到点,只得先挥手打发。 唐窈从福寿堂回来,忙着见各大管事,敲定三日后的寿宴细节,并安排试菜,确保到时不出意外。 一通忙碌下来,天色已全黑。 * 先帝驾崩已逾大半年,新登基的小皇帝不过九岁。 郁清珣为先帝倚重,是托孤重臣,不仅统领全国军务,更兼三省之一的尚书令,一忙起来,便要到各家灯火将熄时,才堪堪散值归家。 今日恰似这般。 等他回到国公府,各处早已歇下。 每当这时候,郁清珣就会宿在外书房。 “国公爷,热水已备好,夫、夫人还让奴婢温着补汤等您归来。”他才进屋,便有丫鬟端来汤盅。 郁清珣扫了眼,依稀认出是唐窈常给他炖煮的药膳。 他的妻子有一手好厨艺,最擅药膳,往常在他晚归或忙碌时,都会送来滋补汤药。 郁清珣心下慰贴。 这两日因着长欢的事,她都没怎么理自己,这会儿让人送来汤药,应是已经想通消气,以此示好。 郁清珣没疑虑地端起喝了。 等沐浴出来,还没靠近床榻,便先察出不对。 昏暗烛光下,床幔内显出一个侧卧的妙曼身影,妖娆妩媚。 郁清珣停下步子,眉宇顿沉。 床幔后躺着的人毫无所知,只压着紧张,娇柔婉转道:“国公爷,夫人让我来伺候您歇寝。” “伺候?”郁清珣没什么表情地轻嚼着两字。 “是。”床幔后的人犹不知危险,揉捏着嗓音继续道:“国公爷,时间不早了,您、您该歇寝了。” “滚下来。”郁清珣凉声吐出三字。 床幔后的人惊了跳,轻咬了下嘴唇,娇柔嗓音里透着几分不愿,“可夫人让我……” “来人。”郁清珣懒得听她废话。 外头守着的随从迅速推门进来,“国公爷。” “拖出去,喂狗。”郁清珣话语稍凉,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进来的随从顿了顿,依言就要入内拿人。 “不!”床幔后的人终于慌了,赶忙连滚带爬滚下榻来,身上裹着的薄被只遮到胸前,她慌里慌张跪到郁清珣脚下,仰头露出修长颈部,媚眼氤氲似含情丝,又有意无意地露出双肩。 “国公爷饶命,是夫人让我来的,她说……” “你确定是夫人让你来的?”郁清珣漠然觑着。 “是是!”那人点着头,身子软若无骨般靠了过来,“夫人说她已不能再生,让我……哎呀!” 郁清珣身子一侧。 她靠了空,径直跌倒在地,身上裹着的被子散开,露出里头春光,寸缕不着。 郁清珣蓦地生出一丝燥热,并非心想,却不受控制。 他很快明白怎么回事,眼神彻底冷下来。 他以为唐窈让人送药膳是求和好,却原来…… 郁清珣压下那丝不该起的反应,声音冷寒,又似切齿:“她怎么说的。” “夫人说她不能再生,让我过、过来伺候,若是能诞下一儿半女,就、就抬我做妾……”那人话语未完。 郁清珣已转身往外走去。 “拖出去!” “是。” 郁清珣过到郁盎堂,发现院门已经落锁,里头漆黑一片,似都已安寝。 他忍着怒火没将院门踹开,也没喊人开门,而是翻墙进院,快速穿过中庭,直入正房。 院里值守的婆子隐约看到人影,还没喝声制止。 郁清珣已推开正房大门,进到里头,次间躺着的值夜丫鬟倏然惊起。 “谁!” “下去。”郁清珣甩出两字,掠过她直入里间卧室。 丫鬟愣了下,听出他声音,随后想起什么,赶忙起身提醒:“国公爷,里头……” 她话没说完,郁清珣已进到屋里,掀开床幔,就要上榻,朦胧间见床上似躺着不止一个人。 丫鬟点了烛火匆匆进来,压着声量快速道:“国公爷,四姑娘和小公子也在……” 郁清珣已借着传来的微弱烛光,看到床上场景。 宽大的拔步床上躺着一大两小三个身影。 他女儿睡姿张狂,他儿子睡相文雅,他妻子侧卧在旁,微弱灯光映照出美好剪影,只一眼便勾起他心头欲.火。 郁清珣呼吸略重,克制着浮起的燥意,弯腰将还在酣睡中的人揽入怀中。 唐窈猛地惊醒,“你……” “嘘,别吵醒棠棠和桉儿。”郁清珣嗓音低哑,似压抑忍耐着什么,连呼吸都透着燥热。 唐窈立即察觉出危险气息。 他这是…… 唐窈心头紧了紧。 郁清珣乘机将人彻底揽入怀中,脸贴近过来,眸光愈发危险,“是你让丫鬟去爬我床的?” 爬床? 唐窈眉头微蹙。 她是有吩咐绿荷过去伺候,但并没让谁爬床。 唐窈脑子转了圈,没辩解细问,反而认了这事:“是。” 郁清珣眸色一凉,一把将人抱起。 “你……”唐窈就想挣扎。 上方声音冷冷,“想我在这里办事,你就挣扎。” 唐窈动作一滞,顾及到床上睡着的儿女,不敢发声。 “看好他们。”郁清珣抱着唐窈,从掌灯的丫鬟旁边走过。 “……是。”丫鬟忙小声应着。 4. 夺权 郁清珣抱着唐窈出了卧房,穿过东西次间和厅堂,过到最西边的书房,进到里间。 里头摆着一张休憩用的卧塌。 他大步过去,将人放到塌上。 唐窈就想起身躲开,郁清珣已先一步压来,将她困在塌上,眼神愈发危险,“那汤盅也是你让人煮了送我的?” 什么汤盅? 唐窈诧异。 不等她细问,郁清珣俯身吻过她眉眼,连呼吸都透着炽热,“你引的火,得你来灭。” 不待唐窈反应,他忽地一沉。 唐窈轻哼了声,疼得眉头紧蹙。 那人却不管不顾,热气轻吐在她耳边,带着报复的快意,“长欢只是养女,连族谱都未入,她威胁不到棠棠和桉儿,无论身份地位还是钱财权势,你不该因为这么点事斤斤计较,更不该让人下药爬床,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同意和离?嗯?” 唐窈一时不知是痛还是难受,只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声。 郁清珣却越发放肆,直到她忍耐不住地呜咽出声,他才轻下动作。 “答应你的事我都有做到。”他在她耳边轻述,“我不放手,你便永远是我妻,休想离开。” 不知是“补药”影响,还是郁清珣有意而为,他直折腾到天色将亮,才放唐窈昏睡过去。 * 翌日。 唐窈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丫鬟听到叫唤匆匆进来,伺候着洗漱更衣。 “几时了?”沐浴过后,唐窈懒懒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任由丫鬟们围着梳妆伺候。 大丫鬟晓晨微笑答着:“已近未时,今晨国公离开前,嘱咐奴婢们莫惊醒了您,还让人去太夫人那边告了假,四姑娘和小公子也没敢过来打搅您。” 唐窈蓦地睁开眼。 铜镜映出她脸上红晕,眉如细绘,肤如凝脂,那轻微上挑的眼尾似还含着几分媚色,颇为诱人。 “棠棠没发现什么吧?”唐窈只觉双颊发烫。 郁棠郁桉往常各自睡在厢房,离正房有些距离,不会听到这边响动,但这些天她将两人都留在屋里睡,昨晚……郁清珣…… 大丫鬟晓晨知她担心什么,忙道:“昨夜江碧说姑娘和小公子都睡得很沉,未曾醒来过。” 江碧是昨晚值夜的丫鬟。 唐窈轻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郁盎堂正房有五间,最东为卧房最西为书房,两房之间隔着东西次间和明间厅房,又已经那么晚了,两小的应当确实没听到动静。 “今晨……” “夫人,四太太和蒋嬷嬷来了。”外头传来丫鬟通禀声。 唐窈眉头微颦,又很快展开,道:“邀她们到小厅稍坐,我很快过去。” “是。”丫鬟退了出去。 一刻钟后,唐窈梳妆完毕,穿好外衣从屋里出来。 郁盎堂正房小厅。 小王氏王玉荷落坐于客位,正跟旁边的蒋嬷嬷说着什么,高高挽起的发髻插戴满了金银头饰,看着富贵逼人,容颜姣姣。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来。 “嫂嫂来了。”王玉荷正要笑着招呼,目光一扫见唐窈,嘴角的笑意顿凝了凝。 出来的唐窈似随意穿了袭水蓝色衫裙,脸上粉黛不施,青丝简单挽起,只插戴着一根素色步摇,明明是最朴素不过的妆容,却硬是让人眼前一亮,好似娇艳百花里唯一的那抹白,淡雅自然,昳美如仙。 王玉荷眼里划过一丝妒色,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笑道:“嫂嫂可让我们好等啊。” “见谅。”唐窈轻点了下头,在主位坐下,“两位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王玉荷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淡然模样。 看着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偏偏又什么都紧攥在手里。 但想到接下来的事,她眼中又浮出光彩,掩唇轻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母亲听说你病了,让我过来瞧瞧。” 王玉荷说着,给旁边蒋嬷嬷使了个眼色。 蒋嬷嬷了然,起身笑着先见了一礼,“太夫人听说您病了,特命我送来些补血益气的药材……” 旁边跟着的丫鬟递来几包药材。 蒋嬷嬷话锋一转,继续道:“太夫人还说,既然您病了,那就好生修养,这府里的事就不用操劳了。” “只是寿宴将近,夫人您也知道国公爷身居要职,太夫人五十大寿,前来贺寿的达官显贵必然不少,指不定连宫中都会有人来,这等要紧之事,是万不可因为您病了就耽搁的,是以,太夫人决定让四太太接手寿宴之事,还望您好生休养。” 唐窈听得明白。 太夫人当是恼她昨日,又将郁清珣“留”在身边,没让通房得手,便想夺了她管家权,以示警告。 “好,我这就让管事们带上账本过来对接。”唐窈神色浅淡,对此毫不在意,扭头吩咐丫鬟,“将府中对牌拿来,等管事们对好账,就交给嬷嬷。” “是。”大丫鬟暮合转身去拿对牌。 另有丫鬟则出门去,让人将府中各大管事叫来。 王玉荷以及蒋嬷嬷,都没料唐窈是这反应。 两人对视了眼。 蒋嬷嬷忙道:“夫人莫急,这府中上下两百多来口人,管事们对账哪能一下就对完,不若先将对牌交给四太太,管了这寿宴之事,等太太熟悉府中各项庶务,再慢慢接手其他。” “也行。”唐窈颔首。 蒋嬷嬷一喜。 又听唐窈补充道:“晓晨,你先拟个单子,让各大管事们看看,有关寿宴的事哪些已经确定好,哪些还未准备好,已经定好的让他们签字对接,未曾确定的便有劳四弟妹接手。” “是。”大丫鬟晓晨应声去写单。 唐窈不傻,对方这时候接手寿宴之事,要是办砸了,锅还得她来背。 对于这种情况,得先防范于未然。 “嬷嬷可有异?”她目光平缓看去。 蒋嬷嬷嘴角扯了下,僵笑道:“无异,夫人说得极是。” 王玉荷隐隐也察觉出什么,心底冷笑了声。 还没开始呢,就想着她会将寿宴办砸?哼,她倒要看看,区区一个寿宴,能有什么难度! 很快,府中各大管事听到消息,纷纷赶来。 唐窈先让他们对接好各项事务,拟单签字,这才将对牌交给蒋嬷嬷,撇去一身事务。 王玉荷和蒋嬷嬷拿到东西,满意离去。 大丫鬟暮合看着,忍不住道:“太夫人也太偏心了,平白无故就找借口夺您的权。” “无妨。”唐窈平淡如旧。 她不缺钱财地位,早就想将这所谓的管家权交出去了。 谁想操劳谁去,她乐得轻松自在。 “棠棠和桉儿去哪儿了?”唐窈问。 大丫鬟晓晨马上答道:“这个时候四姑娘应当还在学堂,小公子先前也跟着去了。” 唐窈点了点头。 郁棠郁桉身边各有奶娘和丫鬟跟着,寻常不必操心。 前世她的桉儿因为花生夭折,这世一回来,她便再三叮嘱身边人,以防再次误食;前世棠棠溺水身亡,有身边人看护不利的因素,她一回来,便找借口将那丫鬟和陪玩遣走,另寻了可靠的人跟着。 但这还不够。 唐窈闭了闭眼。 桉儿夭折时刚满三岁,此前未曾吃过花生,不说身边伺候的人,连她都不知道儿子碰不得花生,那养女却恰好将花生糕送到桉儿面前。 棠棠溺亡那日是大年三十,她随府中姐妹一同外出逛庙会,身边除去奶娘和丫鬟以及陪玩的小丫鬟,还有两人近身护卫。 五人看一小孩,本不该出事。 可偏偏跟着的护卫被意外冲散,奶娘和丫鬟不知原因腹泻,那陪玩的小丫鬟竟顾着热闹跟丢了人! 等其他人发现,棠棠已经不见,他们寻了整整两日,才在河边找到棠棠的尸体。 这本不应该。 就算棠棠贴身的丫鬟奶娘不在,身边也有其他护卫和丫鬟婆子,可偏偏他们都没看住! 护卫说人太多,他们忙于防守戒备。 丫鬟婆子则说,当时恰好三姑娘跟长欢姑娘一同绊倒,她们没注意到少了人……可真是凑巧啊。 那养女先谈起庙会的热闹,吸引府中姑娘们同去,再在适合的时机跌倒夺去注意,她的棠棠便这般“意外”走失,“意外”溺亡。 可笑郁清珣还说什么无凭无据。 他护着那养女,连查都不愿查,又哪来的凭据? 唐窈强压下心底怨恨,又不禁想着,若是那日她不曾忙于府中庶务,而是陪着棠棠同去,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绿荷在哪儿?”唐窈收起心绪,出声询问。 她自也知道,凭那九岁不到的养女,还做不到如此缜密,府中定有其他帮手,隐藏着帮她! 能知道桉儿吃不得花生,能有机会给棠棠的奶娘和丫鬟下泻药,十有八九就在这郁盎堂内! 她必须想法子,先将这暗中之人揪出来! 晓晨和暮合对视了眼。 “好像……昨日去了国公爷外书房后,就一直未曾归来。”晓晨道。 唐窈皱了下眉,“去将她找来。” “是。”丫鬟立刻去寻人。 两刻钟后,丫鬟喘着粗气来报。 “夫人,外书房的守卫说,绿荷昨晚惹怒了国公爷,被关去了地牢黑屋。” “黑屋?”唐窈蹙眉重复。 《大晋律》严禁主家动用私刑责罚下人,国公府内,奴仆们若犯错,轻则喝斥一顿饿上几餐,重则缴去钱财等物赶出府去,更严重者则直接扭送官府。 绿荷就算有错,怎么也不该被关进地牢黑屋。 那地方可是郁清珣官拜大将军,获得开府权后,专用来关押秘囚的,别说府中下人,就是寻常罪犯都没资格进。 “可有说原因?”唐窈问。 “好像说是绿荷意图行刺国公……”丫鬟答着。 行刺? 唐窈愈发糊涂。 绿荷紫竹都是太夫人给郁清珣的通房,虽然郁清珣只当她们是普通丫鬟,未曾在意,但也没记恨到要行刺的地步吧? 唐窈站起身来,“随我过去看看。” “是。”丫鬟们连忙跟上。 5. 变心 地牢黑屋离郁清珣的外书房不远,皆是府中守卫最森严之处。 唐窈还没靠近,就被守卫拦下。 “夫人见谅,未得国公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此处。” 唐窈眉头拧了下,没硬要进去,只道:“我身为主母,有权得知底下丫鬟所犯之罪,我不进去,你让人将绿荷提出来,待我审清罪状,随你们处置她。” 两守卫对视了眼。 其中一人拱手道:“夫人稍等。” 说着,转身进去提人。 半刻钟后,只穿着一袭单衣的绿荷被人提出来。 她一看到唐窈,立即激动扑来,“夫人,夫人救我!我是听您吩咐才……啊!” 披头散发的女子扑到一半,被身后守卫扯住头发,一脚踢跪在地。 左右跟随的丫鬟见到这幕,脸色微白。 唐窈眉头更紧了紧,想起昨晚郁清珣说过的话,以及他当时状态,推猜道:“你昨晚……在汤盅里给国公爷下药?” “是您让我干的!”绿荷立马高喊。 唐窈蹙眉不悦:“我何时有让你下药?” 绿荷急急道:“昨日您说让我过来伺候国公爷,还说只要我能怀上,就抬我做妾,我就我就……夫人,您要救救我啊!” 她说到后面,已带哭腔。 唐窈刹那明白过来,难怪昨晚郁清珣会那般气怒。 她深吸口气,道:“我只是让你过来伺候,没让你下药爬床,更没许你做妾!” “可……可你明明说过……”绿荷睁大眼睛,仿佛不敢置信。 唐窈不可能接受这指控,“我昨日只说让你过来伺候,争取给国公开枝散叶,并没要你下药爬床,也从未许过抬你做妾,你听了谁的话就去找谁,休要胡乱攀扯!” 她是想跟郁清珣和离,是不想管他纳不纳妾,碰不碰通房,但还没低劣到下药强逼! “可、可……”绿荷呆睁着眼睛,还想辩解。 “既不愿说是谁,那就自己承担后果吧!”唐窈懒得多言,转身就走。 绿荷还瞪着眼,见她要走,赶忙叫喊道:“夫人,夫人您不能走,救我,救我啊,我是听您吩咐才这样做的,我是听您的……” 唐窈将那声音甩在后头。 丫鬟们簇拥在旁,脸色各有变化。 唐窈走出好一段距离,才将情绪调整过来,“晓晨。” “婢子在。” “去,去查昨日绿荷见过什么人,从哪儿得到的药,有没有……跟太夫人那边的人接触过。”唐窈道。 晓晨惊了下,“夫人是怀疑绿荷此举,可能是听从太……他人的吩咐?” “她没这个胆子下药,定是有人暗中唆使。”唐窈很确定自己昨日话语,不会将她误导到这个程度。 且在膳食上下手是大忌。 今日她敢下药,谁敢保证明日不会投毒? 说她行刺也不算冤枉。 郁清珣必不会放过她,她也不可能跑去求情。 大丫鬟晓晨离开去打听。 暮合顶替她搀扶着唐窈,担忧道:“这事要传出去,恐有碍夫人威名。” 绿荷是打着唐窈的幌子干的事。 现下出事,唐窈不管,其他人再帮唐窈办事,难免会怕遭这抛弃。 “整个国公府皆知我善妒,谁会信她说的这些?”唐窈并不担心这事,但到底习惯防范于未然。 “传下去,绿荷自作主张,趁伺候国公爷时对吃食动手脚,罪当重罚,现已被国公处理,以儆效尤!” “是。”暮合立即让人去传话。 一行人回到郁盎堂。 唐窈揉着眉心靠坐在榻上,才歇了没多久,外头传来嬉笑声,却是郁棠郁桉回了来。 “阿娘,我回来了~”小姑娘欢快的嗓音先一步传来。 郁桉像往常般跟在姐姐后头当尾巴,声音软软糯糯,“……回来了。” 唐窈看过去,就见姐弟俩一前一后奔到近前,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用红绳串着的小金锁,金锁下方有三个小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的响。 她讶然看去,“这金锁以前怎么没见过?” “是表姑姑给的。”郁棠答着,还拿起金锁晃了晃,肉眼可见的喜欢。 “是吗?”唐窈眉头微颦。 她对江姝琴并无好感,拿起金锁细看了圈,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倒是看着金锁下的铃铛,想起一事。 前世婆母寿宴上,王玉荷身边的管事嬷嬷,曾送过棠棠和那养女同样的珠花。 那珠花上也有小铃铛,走起路来会一响一响的,很得孩子们喜欢。 宴上,那养女的珠花不知怎么不见了,又恰见棠棠发间戴着相同的珠花,便泫然欲泣地暗指棠棠夺了她珠花,引得一众宾客怜惜,还道棠棠仗着身份过于娇纵霸道。 虽然后来澄清误会,但宾客已散,到底是让棠棠受了委屈。 这一次…… “阿娘也喜欢这金锁吗?”郁棠的声音传来。 唐窈回过神,发现还自己拿着金锁。 小姑娘误以为她看上这金锁,面上纠结了番,还是将红绳解下来,连带着金锁推送过去,清脆道:“我明天换成金兔子戴,这金锁就送给阿娘了。” 唐窈失笑,又觉心暖,将她连人带锁一同揽进怀里,“阿娘哪能夺你所好,棠棠要是喜欢叮铃铃响的物品,明日我让给人你的金兔子金小羊,统统装上小铃铛。” 郁棠非常喜欢金子雕琢出来的小物品,屋里收了不少。 闻言,她眼睛一亮,“好!” “唔……”小姑娘又迟疑了下,为难道:“可我也喜欢不响的金兔子金小羊……” “那不碰你原本有的,阿娘另让人再打造一批会响的。”唐窈笑着。 旁边郁桉也举起金锁加入,“我、我也要响的。” “好。”唐窈应着,“给桉儿也另造一批会响。” 说着,她又看向女儿,“这金锁表姑姑是只给了你和弟弟,还是府中其他兄弟姐妹都有?” “表姑姑没说。”郁棠道。 “嗯。”唐窈点头,轻声叮嘱道:“下次别人送你东西,你要弄清楚是独一份的,还是外头有相同的。” “为什么?”郁棠不解。 唐窈微笑着揉了揉她小脑袋,“因为若是有相同的,便容易弄混淆。” “你想想,若是你东西掉了,恰好又见别家姑娘,戴着跟你掉了的一模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很容易误会那是你的东西?” 郁棠想了想,点头道:“是。” “所以啊,无论是礼物还是别的东西,你都要先弄清楚外头有没有一样的,若是有,那见着相同的也不必惊奇。”唐窈道。 郁棠点了点头,看了眼自己的金锁,又看了看弟弟的金锁,道:“那要是有相同的,别人见到,误会是我拿了她的东西呢?” 唐窈一笑,“最好的法子是不戴跟他人一样的东西,若实在喜欢,那就在物品上做个记号,以免混淆,这样等误会发生时,也可尽快澄清。” “嗯。”郁棠点头,又拿着金锁道:“这个要怎么做记号?” “可以在背面刻个棠棠的‘棠’字,桉儿的金锁则刻上‘桉’字。”唐窈笑道,“先把金锁交给奶娘,明日就让金匠将字刻上,后日你就可以接着戴了。” “好。”姐弟俩很听话地将东西交了出去。 唐窈松了口气,想着寿宴那天定要丫鬟跟紧了,不让前世那事重复。 日近黄昏,天色将暗。 已到晚膳时分,丫鬟们端来一道道膳食,摆放上桌,郁棠郁桉洗了手,各自落座,三人正要用餐,外头又传来声音。 “国公爷。” 屋内几人扭头看去,但见郁清珣从外进来。 “爹~”郁桉先从椅子上下来,欢快奔过去。 郁清珣顺势弯腰抱起儿子,笑容满面地边走边问:“有没有想爹爹?” “想~”郁桉软糯答着。 “爹也想你。”郁清珣笑着,眸光先朝唐窈看去,又落到郁棠身上。 小姑娘看他抱着弟弟,嘴里哼了声,扭头不看他。 郁清珣失笑,将儿子放回原位。 丫鬟们簇拥过来,有的端水有的递来干净手帕,还有丫鬟动作迅速地另摆上一副新碗筷。 郁清珣洗手擦拭干净,过到女儿身边,捏了捏她有些气鼓鼓的脸蛋,“怎么,还生爹爹气呢?” 郁棠气恼地一把拍开他手,“你昨日,不,是昨日的昨日,阿娘送了你东西,你不要还生气地走了!” 郁清珣顿了下,也想起那纸和离。 “可爹不喜欢那东西,棠棠总不至于强迫爹接下不喜欢的东西吧?” “阿娘送的,你怎么能不喜欢!”郁棠瞪目责怪,仿佛不敢信。 郁清珣顿了那么一瞬,眼睛看向唐窈,另有意味道:“可我就是不喜欢,怎么办?” 这话难住郁棠。 “可阿娘写了好多好多字,好难写的,手都酸了……”她皱着小眉头,纠结了好一会儿,认真看向她爹,“你向阿娘赔礼认错,阿娘原谅你,我也就不生你气了。” “这样吗?”郁清珣看着唐窈。 唐窈仿佛没听到,亲自给女儿夹了菜,“先用饭,冷了不好吃。” “哦~”郁棠应着,看了眼爹。 郁清珣接到眼讯,立即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朝唐窈深躬作揖,嘴里道:“先前种种皆是为夫不对,还请夫人海涵见谅。” 他说着,眸子认真看向唐窈,里头有着温煦笑意。 唐窈本不想理会,却还是不经意间撞入这双眼里。 郁清珣生有一双桃花目。 眼角细而略弯,形似桃花,格外好看,每当他认真看来时,那眼神迷离似醉,仿佛勾着人,一眼看去,令人失神荡漾,沦陷其间。 她看着这双眼,蓦地想起多年前的初遇。 那日,她听闻与她自幼定亲的郁国公世子,将从军中归来,便早早带着丫鬟扮成男装,骑马等他必经的路口。 她等了许久,未曾等到传闻里的郁国公世子,只在日落时分,不经意地撞见一骑白马的俊俏少年郎。 那少年高坐马上,信马由缰骑过木桥,从那头走到近前。 身后余晖耀目,彤云层层,映照出绝美风景。 她一时失神,胯下骏马不知怎的,突然受惊嘶鸣着往前奔去。 她猝不及防从马上栽下,本以为会受创不轻,却没想落入那人怀里。 那少年郎生着一双桃花目,低头看来时,迷离似醉,恍若深情。 “娘~”郁棠轻轻唤了声。 唐窈猝然回神,再看这双眼,里头深情只因天生,他从未真正对她动过情。 不然……不然前世她怎会有那下场? “我斤斤计较,没法海涵。”唐窈清楚回道。 十一年了,这场梦早该醒了。 郁清珣动作顿住。 郁桉郁棠睁大眼睛看着。 唐窈转开视线,不再看他,只贴心给儿女夹菜,嘱咐道:“快吃吧。” 周围丫鬟战战兢兢,不敢朝这边看,旁边布菜的丫鬟几乎夹不稳菜,恨不得自己没站在这儿。 周围空气有刹那冷寒,仿佛忽入冬季。 郁清珣保持着赔礼的姿势,嘴角笑意渐渐凝冷,俊眉生寒,眼里暖意散得干净。 “你变心了。”他直起身,冷眼看着唐窈,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他不信她会因为一个养女如此生分疏离,不信曾因为通房而委屈得落泪的妻子,会突然舍得让人爬床下药。 唯有她变心爱上他人,如此种种方能解释。 唐窈动作顿了下,又继续用餐。 郁清珣怒火猛爬上,还有丝丝不可名状的细微疼痛,又顾虑着旁边睁大眼睛看着的儿女,不好发作,只径自坐下来,冷脸用饭。 郁棠郁桉不理解,看看爹又看看娘,四眼茫然。 旁边丫鬟胆战心惊,生怕两人再出声询问。 好在郁棠郁桉也察觉出什么,乖巧吃饭,没敢吱声。 屋内悄悄安静,只偶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我吃饱了!”郁棠举起双手。 旁边候着的丫鬟赶忙过来,拿着湿毛巾给她擦嘴抹脸,搓拭双手。 郁桉看了眼姐姐,也跟着放下碗勺说饱了。 郁棠悄悄看了眼爹娘,轻轻道:“我今晚也跟阿娘睡吗?” “不行,你得自己睡。”唐窈还未答话,郁清珣抢先接过话语,瞥向女儿,“你都快七岁了,怎么还能缠着跟你娘睡?” 郁棠眼眸瞪大,“我七岁了吗?我不是才长到四岁吗?” 郁清珣继续瞥着她,煞有其事掰扯道:“你去年过了四岁生辰对不对?过了四岁,那就是五岁了,五岁是不是又已经过了一年?过了一年便是六岁,现在是三月,等到九月你又能满一岁,是不是就快七岁了?” 郁棠瞪着眼,颇有种还能这样算的惊奇感。 郁清珣没等她回神,直接吩咐候着的奶娘,“时间不早了,带她们去院里消消食,便洗漱就寝。” “是。”奶娘们应着,一个抱起不知发生什么的郁桉,另一个牵着郁棠,微笑着哄出门去。 “我、我七岁了吗?”郁棠被牵出门去,还没回过神来。 奶娘笑应着:“是,国公爷算的是虚岁……” 声音逐渐远去。 屋里气氛紧凝,郁清珣并未再用餐,只冷眼觑着唐窈。 6. 坦言 唐窈放下碗筷,目光转向旁侧。 旁边候着的丫鬟迅速端来茶水手帕,伺候着漱口擦手。 大丫鬟见两位主家都没要继续用餐的意思,硬着头皮轻问道:“夫人,可要上茶点?” “不必,撤了吧。”唐窈回着,待要起身,手腕突地一紧,被人往下一扯。 她没站稳地往后跌坐回去,身子后仰。 郁清珣另一只手伸来,扶住她肩膀往回一收,将她带到怀里,眸光轻垂下来,神情稍凉,眼里冰寒如霜。 丫鬟们惊呼欲出,又死死按下。 唐窈惊了瞬,很快镇定,既没挣扎也没话语,只扭头别开目光,任由他环抱着。 那只手再伸过来,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看过来。 “那个人是谁?”郁清珣冷睨着。 唐窈抿唇不语,眸光平淡往下。 “你就是为了那个人,才找长欢的借口要跟我和离?”他重复问着,手上力道加重。 唐窈感受到下巴传来的疼痛,眉头蹙了蹙,依旧没说话。 “说话!”郁清珣凉声轻喝,眼里怒意上爬,又到底还是克制着。 唐窈眸光平仰回来,神情变化不大,语气平缓如初,“我跟你和离,只是想跟你和离,不是为了谁。” “不是为了谁,你会舍得让丫鬟爬床?”郁清珣半点也不信,“长欢入府以来,也就初初见过你一次,能值得你如此行事?” “为何不能?”唐窈反问。 丈夫将心上人的女儿放在身边好生教养,且胜过亲生儿女,如此荒唐之事,她为何还不能提和离? 郁清珣皱了下眉。 大概是她反问得太自然太平淡,让他生出些许怀疑,“你……听到了什么?” 唐窈扭头不语。 郁清珣后知后觉明白她气闷所在,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想说什么,又顾虑到周围伺候的人,干脆一把将人抱起,抬步往卧室而去。 穿过次间,进到里间卧房。 郁清珣将人放到榻上,跟着侧身横躺上来,手臂一捞,继续将人揽进怀里,不让挣扎不让走,“长欢不过一介孤女,无父无母无亲族,我若真将她赶出府去,你让她怎么活?” “孤女?”唐窈回看过来,略有讽刺。 早在得知他另有心上人的那一刻,她就着人打听过那人。 江州白家,百年世族,曾出过两任三省宰相,哪怕经过先帝登位时的大清洗,现如今依旧有不少族人存活。 要是她没记错,这养女的亲舅舅还好好活着,且家境富裕。 郁清珣也知这理由不太行,正要再说,目光扫见她下巴处被自己捏出的红印,略有疼惜,手轻触了下,“疼吗?” 唐窈没出声。 “晓晨!”他扭头喊人,“将祛瘀膏拿来。” “是。”守在外的晓晨赶忙进来,从抽屉里找出药膏,给他递过去,又退到次间继续候着。 郁清珣接过药膏,打开盖子用手指蘸了点,往妻子下巴红印处抹去。 唐窈歪头拒绝。 郁清珣失笑,贴近过来,一边给她涂抹一边笑话:“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棠棠一样爱生闷气。” “长欢虽不是孤女,但跟孤女无异,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将她赶出府去,你且忍一忍,过上几年就好,我已经让人寻了教养嬷嬷好生看着她,绝不让她冲撞了你。” 他目光轻柔,看下来的时候含情脉脉,像浮着水光。 唐窈再垂下眼帘。 他有时候温柔情深得好似真爱她。 “且为了这么点事,你让人下药爬床,倘若我没克制住真要了那丫鬟,岂不得不偿失?”郁清珣笑着,隐有逗弄之意。 他还记得母亲初送他通房那日,她嘴里答应得好好的,暗地里却悄悄落泪,哭得梨花带雨,被他发现后还慌说是沙子迷了眼。 唐窈想说那不是她做的,嘴唇动了动,又压了下去。 她想起桉儿一点点在怀里挣扎着咽气的模样,想起棠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想起他护在那养女身前的场景…… 就算上辈子儿女夭折不能全算到那养女身上,可他护着那养女却是的的确确的事! “你为何没碰那通房?”唐窈抬眸看去。 郁清珣动作停住。 唐窈看着他,毫不避讳,清楚无比道:“是因为她伺候得不好,想要母亲另外给你抬妾吗?” 郁清珣眉头拧了下,“母亲……又逼你了?” “待明日我亲自跟她说,不是你不贤惠,是我对她们提不起兴致。”他说着,放下药膏翻身压来,轻柔哄道:“莫生气了,你再生气,棠棠明日又该怪我恼我了……” “我可以带棠棠一起离开。”唐窈道。 郁清珣所有话语凝滞,脸上笑意再淡下来。 内室有片刻安静。 两人一个平躺一个俯卧,相互之间离得很近,本该暧昧含情,此刻却隐隐泛凉,像有冷风从中拂过。 郁清珣看着她,眉头一点点拢起,“你心里真有了别人?” “我们和离。”唐窈只重复道。 郁清珣怒从心起,又还是按耐着解释:“长欢她生母早逝,生父尸骨未寒,你应当明白我不可能将她送出府去!母亲偶尔是有些过分,但通房也好妾室也罢,我既答应过你就永远不会去碰,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满?!” “她会害死棠棠和桉儿!”唐窈看着他,“就算这样你也依旧舍不得将她送出府吗?” 郁清珣气怒一顿,皱起眉头,“她如何会害棠棠和桉儿?” 唐窈嘴唇动了动,答不出话来。 她上辈子都没找到原因,更别说此时此刻。 “你在哪听信的这谗言?”郁清珣狐疑。 这不是谗言。 唐窈心尖钝痛,却无法解释,好像回到前世那一刻,任由她声嘶力竭,发疯发狂,明明仇人就在眼前,可却没有丝毫办法。 她痛恨那时的无力。 唐窈强忍着背过身,闭上眼睛道:“你让我带棠棠和桉儿离开。” “你哪里听的这话?”郁清珣已冷静下来,板着她肩膀想将人掰过来,“看着我,阿窈你看着我…” 他没将人掰过来,只得翻滚到唐窈另一边,继续跟她面对着面,一手轻抚着她后背,柔声安慰道:“你睁眼看着我,我保证棠棠和桉儿不会有事。” “是不是那日梦魇吓住了?”他思来想去,这段日子唐窈也没出门,唯一可能的就是长欢入府那日的梦魇。 “那只是梦……” “那不是梦。” “好,那不是梦。”郁清珣敏锐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一边继续安抚,一边柔声保证:“我会让人护好棠棠和桉儿,无论谁都休想伤害到他们。” 他并没有当真。 唐窈听出来,前世事情发生后他犹会护着那养女,更何况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 他不会送那养女离开,也不会去查暗中隐藏的凶手。 唐窈睁开眼睛。 郁清珣侧躺在旁,与她面对着面,轻柔哄人时,连眼角眉梢都似含着情意,真切无比。 唐窈再闭了下眼,按榻坐起,垂眸俯视向还躺着的人,“我知你不信,但我想跟你和离,是真心实意地想和离,不是因为变心,也没有听信谁的谗言。” “你若定要我给出理由……”她深吸口气,声音低了低,“郁清珣,我不爱你了,我想离开你,我们和离吧。” 躺着的人怔愣了下,跟着坐起。 “你爱上了别人?”他怀疑道。 唐窈已不愿再复答这话。 郁清珣皱着眉,仿佛想不通般:“你既然没爱上别人,又为何要和离?情爱这种东西没有就没有,不爱就不爱,碍着你我当夫妻了?” 唐窈想说什么,突然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郁清珣看出她被打击到,声音稍柔,还是继续道:“世上夫妻,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门当户对,自幼定亲,婚嫁之前连面都未见过,不还是这般过了十一载。” “十一年都过了,你……” “我现在厌烦你了。”唐窈截断他,微微笑了下,像讥讽又像自嘲,“我只想跟你和离远离你。” “这不可能。”郁清珣直接否决,眉宇隐有寒意。 “你我婚嫁关系到郁国公府和靖安侯府,岂能轻易和离?况且,就算你不在意岳父和三位舅兄,你和离,你将桉儿和棠棠置于何地?” “带他们走?呵。”郁清珣讥笑了声,强压下眸底冷意,“他们姓郁不姓唐,就算你和离改嫁,他们也得留在我郁国公府。” 唐窈抿嘴未答。 郁清珣彻底明白过来,心里说不上是凉还是冷,只想将对方这想法狠狠按下去。 既嫁给了他,那这辈子都只能是他的妻。 和离,最好想都不要想! 郁清珣绕过她,下了床来,稍整了整压皱的衣袍,眸子又冷睨向坐在榻上没动的人,最后警告道:“趁早将这想法抛开,和离,呵,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甩下话语,抬步朝外走去。 外间守着的丫鬟见他出来,赶忙低下头,隐隐似看到他阴沉冷寒的脸色。 7. 寿宴(一) 室内昏暗如夜,有烛光自外间小心照来。 “夫人。”晓晨端着烛台靠近,微弱火光映照出那张姣好面容,“热水已经备好,可需要洗漱歇息?” 唐窈低垂着眸坐在榻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几时了?” “外头才敲过戌时(19点)的钟。”晓晨小心翼翼觑着主子的脸色,“国公爷已经出了院门,应是回前院去了,可要让四姑娘和小公子过来?” “不必了。”唐窈从床榻上下来,扶着丫鬟的手往梳妆台走去,“卸妆。” “是。” 外头丫鬟如数进来,将屋中烛火点亮。 晓晨一边给唐窈卸妆摘饰,一边压低声音汇报道:“婢子打听过了,绿荷昨日徬晚见过太夫人院里的银瓶,而后就去了大厨房炖汤。” 唐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并不惊奇这答案。 婆母早就对她有不满,巴不得多塞几个女人给郁清珣,且绿荷本就是婆母送过来的人,比起她这个主母,自是更听福寿堂那边的话。 也是她可笑,因为区区一眼就沦陷至此…… 情爱这种东西,当真是无用得紧。 唐窈笑了下,铜镜中的女子黛眉舒展,貌美如初。 “这事不用再理会,明日你找两个机灵点的丫鬟,仔细盯着欢院那边,不要错漏任何蛛丝马迹,也别被人发觉。”唐窈吩咐道。 “是。”晓晨应着。 * 两天时间悄然而过,很快就到太夫人寿宴日。 郁清珣权倾朝野,太夫人王氏不仅是他生母,更是国公府辈分最高之人,又是五十的整岁,这寿宴规格自是不低。 京中皇亲国戚,高官大臣皆有拿到请柬。 国公府为避免来的客人过多,特地将寿宴延至三天,分批宴请。 第一天宴请外客,来的是王侯贵胄朝廷要员及各家命妇;第二天宴请亲朋,来的是各房亲戚和各自友人;第三天宴请族亲,来的是郁氏自家族人。 唐窈交出管家权后,诸事不管,乐得轻松。 王玉荷原本还窃喜,直到寿宴开始,原本以为已经安排妥当的事务,不知怎地突如雪球滚到跟前。 一会儿有人来报,某某王爷王妃到了,该去迎一迎;一会儿有人来报,寿礼太多礼单太长对不过来;一会儿再有人来报,东西太多没地放了;一会儿再再来报,有未得宴请的宾客想进来拜寿…… 王玉荷忙得晕头转向,不得已找上唐窈。 唐窈正在东花厅陪一众王妃公主及命妇,王玉荷便领着丫鬟匆匆进来,都顾不上里头客人,迎面就道:“我的好大嫂啊,你怎么躲在这儿偷懒,我们都快忙晕了!” “快快快,你去对对礼单,还有外头……”她扯住唐窈胳膊就要往外拽。 唐窈坐着没动,面上佯装惊讶,嘴角微微上挑:“前些天弟妹来要对牌时,不是要我在房里好生休养吗?怎才开始就怨我躲旁偷懒了?” 厅内众王妃命妇早将目光投了过来,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 都是从宅里厮杀出来的,谁听不懂两人话外之音? 王玉荷动作微僵,很快讨饶道:“嫂嫂快别怎么说,我也是接母亲的令,哪有什么怨不怨的,这不实在忙不过来,才请你过去帮帮忙,哎呦……” 她一手抚上小腹,脸上露出些许痛色。 旁边丫鬟赶忙挽扶住主子,关切道:“太太怎么了?可是腹中有不适,需要请大夫吗?” “大好的日子请什么大夫,我就是有些累着了,好嫂子……”王玉荷委屈又可怜地望向唐窈,“你就帮帮我吧,就算气我恼我,也不能耽搁寿宴,怠慢了诸贵客啊。” 唐窈差点忘了她还怀着身孕。 要是因为寿宴忙到小产,指不定什么帽子都往她头上戴。 唐窈面上一笑,起身将她扶到自己位置坐下,“我到忘了弟妹还怀着身子,怪我,怎这时候病到要休养,连对牌都拿不住,还累你来操劳,你且好生在这休息,陪众位王妃夫人们说说话,我去对对礼单,总不能怠慢了贵客。” “唉,不知三弟妹何在?”唐窈微笑问。 王玉荷又是一僵,暗自恨恨咬牙,面上又不得不答道:“许是在西厅陪坐吧。” “好,你且好生在此坐着。”唐窈不在多说,拍了拍她手背,又转向厅中众行了一礼,“怠慢诸位了,诸位稍坐,我去去就回。” “夫人自便。”众王妃命妇笑应着。 唐窈领着丫鬟转身出了门。 厅内众人目光饶有趣味地掠过王玉荷,又相互对视了眼。 怀着身孕还想着夺权掌家,啧啧…… 夺权便罢了,偏生还是个没能力的,临头还要求助她人,啧啧啧…… 王玉荷感受到周围目光,心中恨恨,暗自绞紧了手中丝帕。 * 另一边。 府中寿宴除了官客堂客,还有一众小客人。 郁棠等几位小主家跟客人们玩到一处,年纪小的听话待在屋里玩,年纪大的则近乎满园子窜。 郁棠年纪不大不小,也跟着到处窜,原本正玩得高兴,直到中途撞见郁长欢。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嘴里哼了声,转身就走。 国公府花园不小,其中游廊曲折,景致众多,郁棠带着陪玩的小丫鬟穿过游廊,正要往外走,旁边忽地传来一声音。 “四姑娘。” 郁棠闻言回头,认出叫住她的是二姐姐郁桃身边的奶嬷嬷。 国公府有五位姑娘八位小郎君,取木字旁,姑娘以花为名,分别是杏桃梅棠栀,小郎君们以树为名,分别是松杨梧柳柏桐桉枫。 其中二姑娘郁桃为四房长女。 “四姑娘可让我好找啊。”郁桃的奶嬷嬷,满脸笑容地捧着个小妆盒过来。 郁棠看着她走近,小脸疑惑道:“是二姐姐找我吗?” “不是,老奴是来送花的。”奶嬷嬷笑着,蹲下身来,打开手里捧着的小妆盒,“看,这是今年宫中新出的宫花,样式新颖好看,宫里未开府的小公主们都戴。” 郁棠看了眼。 小妆盒内摆着朵粉色小樱花,样式栩栩如生,几如真花。 郁棠当即“哇”了声,眼眸睁大,“它是真花吗?” “不是,这是扎的花,好看吧?”奶嬷嬷见她有兴趣,便将盒里的樱花拿出来,要给她戴上,“来,我给姑娘戴上。” “姑娘!”旁边跟着郁棠的小丫鬟当即扯了扯她衣袖,提醒道:“夫人说了,今日客人多,不能随意接他人东西,特别是珠花绢花等物,说不定有人戴一样的。” “对哦,要是误会我偷了她东西就不好了。”郁棠也想起这事,忙摇头避开,“我不要这花,你拿走!” 奶嬷嬷动作微僵,连脸上笑都显出几分不自在,旋即又道:“怎么会?这是待会去给太夫人拜寿要戴的,府里每位姑娘都有,寓意添一份粉嫩多一分孝,四姑娘不想戴跟姐妹们一样的宫花,去给太夫人拜寿吗?” 她说着,警告似地瞪了眼旁边的小丫鬟。 小丫鬟脸色微白,还是小声嘟哝道:“没听说过寿宴必须戴宫花的,又不是簪花宴。” “你个小蹄子插什么嘴!这是太太太夫人吩咐的,再多嘴,就把你赶出府卖了!”奶嬷嬷恶狠狠警告。 郁棠听出来,眼睛跟着一瞪,“长康姐姐是我的!你吓唬她,我让祖母把你卖了!” 奶嬷嬷脸上顿有几分尴尬,忙哀求道:“四姑娘您就是行行好,这是太太吩咐要戴的,您要是不戴,那姐妹们就你没有,多不好啊。” 她也没想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娃娃,这么难打发。 “姐姐们都有?都一模一样吗?要是弄混了怎么办?”郁棠真诚发问。 奶嬷嬷赶紧答道:“不会的,每个人的花都不一样,不会弄混。” “这样啊……”郁棠皱着小眉毛,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要去花厅找阿娘,等到了花厅让阿娘给我戴。” “这哪行啊,这个时候快开宴了,该去西园大厅给太夫人拜寿,夫人也会去的,我给您戴上,您直去西园就行。”奶嬷嬷笑着,顺手将宫花给郁棠戴头上。 小姑娘丱发两边都戴着嫩黄海棠绒,搭配着一身同色圆领小褶裙,看着娇俏可爱,这顺手戴上的粉色宫花,本也是难得珍品,可跟郁棠头上绒花一比,就失了色彩。 特别是三朵花还挨在一起。 奶嬷嬷多看了眼另外两朵嫩黄海棠绒。 这等稀罕物,就是她们二姑娘也没有过…… “好了吗?”郁棠问。 “好了好了。”奶嬷嬷忙笑着起身,顺势牵上她手,“我正好也要去给太夫人拜寿,咱就一起过去吧。” 郁棠没怀疑,另一只手牵住小丫鬟,“走吧。” 三人往西园正厅走去,路上陆续有其他人同往。 等走到西园大花厅前,郁桃的奶嬷嬷突然松开郁棠的手,捂住肚子“哎呦”了声,“四姑娘,老奴突感腹中疼痛,怕是要出恭,就不陪您进去了。” “哦。”郁棠脸上懵懂。 奶嬷嬷怕她硬喊自己一同进去,又怕她摘了头上宫花,忙笑道:“您先进去,我在这里看您进去后就走。” “哦。”郁棠奇怪看了她一眼,带着小丫鬟往厅内走去。 西园正厅是国公府最大的一处花厅,这时候前来祝寿的王妃命妇们,也都过了来,准备等待开宴。 郁棠带着丫鬟进来,还没看清厅中场景,就听里头传来声音。 “咦,长欢,怎么她们头上都戴着宫花,就你没有?” 8. 寿宴(二) 西园的外花厅里坐满了贵妇诰命,两边丫鬟侍女静立屏声,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三房的吴氏陪坐在外,扫见进来的郁长欢头上只有丝带头绳,不见其他头饰,不由出声询问。 “咦,长欢,怎么她们头上都戴着宫花,就你没有?” 这话一出,厅中目光都看了过来,众人神色各有不同。 郁长欢上身穿着件粉色交领窄袖衫,下身穿着浅蓝褶裙,外披一件同色半臂,头上扎着时下流行的女童丱发,其上没有簪花头饰,显得朴素自然,正好衬出她白嫩脸庞,看着俏丽秀美。 此刻听得吴氏询问,她脸上先是一暗,而后小心翼翼往厅门方向望了眼,又很快收回来,“我……” “我之前还看你戴了朵粉色樱花。”旁边有一十二三岁的贵气姑娘搭话,“那花好像还是今年新出的宫花,怎不见了?” 郁长欢正要回答。 另有声音紧接着响起:“四妹妹,你怎么戴着长欢姐姐的樱花?” 厅中其他人将目光投了去。 郁棠刚跨过门槛进来,听到问话小脸呆了下,茫然道:“我没有啊。” “怎么没有,你头上戴着的不就是长欢姐姐的樱花?”二姑娘郁桃小脸略圆,丱发上戴着朵粉桃,不过八岁大,五官容貌跟王玉荷有七八分像,说话时眉头皱起,神情不爽。 郁棠还没明白,“你说我头上的吗?这是你奶嬷嬷给我的,说姐妹们都有。” “你胡说!”郁桃小脸似气得更圆了两分,杏眸睁大,“你的应该是海棠花!大姐姐是杏花,我的是桃花,三妹妹是梅花,你是海棠花,长欢姐姐才是樱花!” 众人朝另外两位没说话的国公府姑娘看去,果真见她们头上一个戴着杏花,一个戴着梅花,皆栩栩如生,恍若真花。 “你戴的樱花就是长欢姐姐的,我之前还看到长欢姐姐戴过!三公主也看到过!”郁桃拉过外援。 先前说话的贵气姑娘眉头颦了颦,只看着没说话。 郁棠呆了会儿,清脆道:“可这是你奶嬷嬷要我戴的,还说姐姐们的花都不一样,不会弄混。” “当然不会弄混!是你抢了长欢姐姐的花!”郁桃坚定,并护道:“这关我奶嬷嬷什么事!” “你奶嬷嬷给我的!”郁棠也来了气,小眉毛皱起,恼道:“我的东西都是独一份的,外面没有,才不稀罕抢她的!” 不待二姑娘再说,郁棠转向跟在身后的小丫鬟,道:“帮我摘下来。” 小丫鬟赶忙将樱花宫花摘下来。 郁棠接过,几步过到郁长欢身边,拉过她手将樱花放她手里,双颊还气呼呼的:“呐,这花跟你的一样,我不要了,给你!” 她给完立即退开,还看向二姐姐郁桃,依旧气呼呼道:“我阿娘跟我说了,让我不要戴跟别人一样的东西,这样要我的掉了,又看到别人有一样一样的东西,就会误会。” 小姑娘说着,还低头将头饰展给郁桃看,“你看,我头上这海棠绒是阿娘给我的,嫩嫩黄黄可看好了,比真花还好看,别处都没有!” 郁桃想说什么,一见她头上鹅黄海棠绒,一时呆住。 那海棠栩栩如生,颜色灼目,半开未开,看着俏嫩唯美,更甚花中名品。 “呐,还有这金兔子锁,”郁棠拿起脖子上戴着的金锁,再展给郁桃看。 那金锁约婴儿拳头大,由纯金打造,雕琢成兔子样式,精致又亮眼。 郁桃嘴巴微张。 “这是我小舅母送的,别处也没有,连桉弟都没有!”她声音清脆,又露出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红绳上各串着一只,由琥珀色玉石雕琢而成的小兔子,依旧精致。 “还有这,这是我阿爹给我的,别处也没有,连桉弟也没有,我独一份的!” “我的东西都是独一份的,才不稀罕抢别人的!”郁棠越说越气,最后瞪眼鼓颊道:“二姐姐误会我了,要给我道歉!” 小姑娘身量不高,通身鹅黄粉嫩,微仰着脑袋,像只气鼓鼓的小雀,煞是可爱。 周边看着的皇亲诰命们早被她说动,此刻见她这模样,恨不能过去捏一捏那气呼呼的小脸蛋。 “我、你,是你抢了长欢的东西,我为什么要道歉!要道歉也是你道歉!”郁桃不认。 “冤枉了人还不道歉认错,你娘就是这样教你的?”厅外传来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 环佩叮当作响,进来的人步伐微急,腰间坠着的环佩与香囊却晃而不乱,自有一股矜持稳重之感。 唐窈跨入厅内,裙摆轻缓下来,身上罗裙与郁棠衣裳同色,只是更深,走起路来裙摆曳散,像盛开的牡丹,华贵端庄又不失静美。 “夫人。”两旁站着的丫鬟躬身见礼。 厅内不少坐着的贵妇也跟着起身。 唐窈是一品诰命,除了王妃公主和少数几人外,其他命妇多得先起身见礼。 “阿娘!”郁棠见母亲进来,立马扑过来,原本憋着的那口气一松,眼泪顿时涌出,连嗓音都带着委屈,“她冤枉我!还不道歉……” “嗯。”唐窈目光轻柔下来,抬手揉了揉她脑袋,再抬眸看向厅内站着的二姑娘郁桃,以及身旁那好似隐匿的郁长欢。 “大嫂。”吴氏见她进来,原本看戏的神色一收,忙笑着过来,“不过两女孩儿有点小误会,不打紧,这寿宴就要……” “四弟妹呢?”唐窈没理她的话,只安抚着女儿。 “这……”吴氏眼睛转了圈,赔笑道:“寿宴就要……” “不出来?”唐窈神色微冷,连眼尾都透着凉意,“那我进去说。” 说着,牵着女儿就要往内厅走去。 西园大花厅分内外两厅,左右还有耳房小厅。 此时此刻,这里汇聚了大半个京城的贵妇诰命,太夫人王氏与几位同辈贵妇就在内厅,王玉荷自然也在这四个花厅之中的某一个里。 唐窈作势要往里走,躲在东厅的王玉荷再也藏不住,从过廊拐出来,脸上带着笑。 “大嫂这是怎么了?这可就快要开寿宴了,各位夫人太太可都还等着……” “众目睽睽下,你女儿联合她的奶嬷嬷算计我女儿,就想这样算了?”唐窈面冷如霜,毫不留情道:“世上哪有这样美的事。” 王玉荷脸色微黑,就要开口。 “怎么回事?”里厅有人出来。 众人看过去,却是今日的老寿星,郁国公府的太夫人,被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搀出来。 年满五十的贵妇人犹显年轻,盛装打扮过后宛如四十出头,看着精神抖擞,端庄威严。 “母亲!”王玉荷一喜,快速过去顶替丫鬟搀着人,嘴里说着吉祥话:“母亲福寿康宁,寿岁无疆,这不过是件小事……” “晓晨,把那奶嬷嬷带上来!”唐窈凛声发话。 “是。”外头传来声音,很快有两粗壮婆子,押着一三四十来岁的婆子进来,后头还跟着其他人。 那被押着的婆子,赫然正是二姑娘郁桃的奶嬷嬷。 王玉荷脸色变了变,周围其他命妇饶有兴趣地看着。 “廖妈妈,将事情说说。”唐窈道。 “是。”跟进来的奶娘应声。 自寿宴前两天,唐窈就担心着这事,不仅让小丫鬟寸步不离地跟着郁棠,更让郁棠的奶娘廖妈妈,带着丫鬟和粗使婆子远远跟着。 这奶嬷嬷哄骗郁棠时,她们就在不远处看着,等她将郁棠送到大厅前想跑,奶娘立马上去将人逮了个正着。 此刻得到命令,奶娘迅速将事情原委复述。 “好你个刁奴!” 奶娘话音一落,王玉荷当即喝声,眼睛瞪向那被压跪在地的奶嬷嬷,“我要你送花给几位姑娘,你竟使这滑头手段让四姑娘受委屈!还不速速招来,是谁让你这般的!” “太太我……”郁桃的奶嬷嬷眼睛睁大。 “嗯?”王玉荷狠狠瞪眼。 奶嬷嬷明白过来,马上道:“太夫人万寿太夫人万安,夫人饶命太太饶命,是奴婢吃了豹子胆,见那海棠宫花难得可贵,就想昧下来留给女儿当嫁妆,便将长欢姑娘的樱花给了四姑娘,怪我一时贪婪,我该死……” 她迟疑了下,猛地抬手给自己甩了个耳光。 “啪!” “是我该死!”奶嬷嬷边念边抽自己。 周围贵妇好笑般看着,太夫人脸色早沉下来。 “好了!”她皱眉喝断,眼睛扫过唐窈,端庄严肃警告道:“今日是我寿筵,你们是想将这好好的日子破坏掉不成?!” “母亲息怒!”王玉荷和吴氏急忙躬身垂首。 唐窈站着没动,脸上亦没表情。 太夫人脸色更沉,冷冷发话道:“来人,将这刁奴赶出府去,我国公府不需要这等吃里扒外的无用老货!” “是。”另有粗使婆子将人架了,就要拖出去。 “慢。”唐窈吐出一字。 那拖拽人的粗使婆子停住步子。 不是她听话,而是另有人拦了去路。 厅中气氛一时紧凝,其他贵妇乐得看戏,甚至可惜手里没个零嘴小吃。 太夫人眉宇已是泛寒,就要喝斥她,是不是存心想要自己过不好大寿。 “母亲。”唐窈安抚地拍了拍女儿后背,示意她先站开,自己往前两步敛衽行了礼,“母亲福寿长安,这刁奴在今日这等大事上尚敢偷摸乱来,往常怕是也黑了不少东西,仅赶出府岂不便宜了她?” “不若送去官府,依律刑罚,按我《大晋律》偷窃主家贵重之物者,当以断指、杖五十,流放三百里。” 这话一出,郁桃奶嬷嬷脸上血色全无。 其他人脸色也各有变化。 太夫人眉头紧紧一拧,不悦道:“今日是我寿筵,岂能……” “要查清她到底贪昧多少东西,也不在这一天两天,且先将人关到柴房,等母亲大寿过后再处理也不迟。”唐窈将话语堵了回去。 上辈子是珠花,这辈子是宫花,这般有预谋地算计她女儿,哪能这样算了! 9. 寿宴(三) 太夫人被堵了话语,神色更为不悦。 唐窈毫不在意她脸色,给站着的粗壮婆子使了个眼色。 两婆子立即提过郁桃的奶嬷嬷,将人拖出花厅。 不是要赶出府,而是拖去柴房关了。 王玉荷生怕唐窈继续发作,忙笑着道:“大嫂,这人也罚了,事也了结了,不若就先开宴吧?今日可是母亲五十大寿,咱不能……” “二姑娘冤枉自家姐妹,不用赔礼道歉?”唐窈没听她话语,眼睛看向郁桃。 王玉荷脸上笑容僵了下,没想唐窈这般不给面子,又心疼女儿,马上接过话语:“小孩哪懂得这许多,她也是被那恶婆子骗了,我的好嫂嫂,您就行行好,饶过这小丫头片子,我这就给你赔礼……” 她说着,松开搀扶太夫人的手,往前两步,就要屈身行礼。 唐窈不为所动,“四弟妹就是这般教导儿女,做错事无需赔礼道歉,不用知错悔改,只需往母亲背后一躲,便万事大吉?” 这话讥讽十足,王玉荷脸上挂不住。 太夫人黑沉着脸,有心想喝斥,但周围站着的人多,她也不好表现得太偏心,只给旁边的吴氏递了个眼神。 吴氏了然,笑着招呼郁桃,“二姑娘,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给你四妹妹赔礼道歉?” “我……”二姑娘郁桃还想嘴硬,委屈道:“可我之前就是看到那樱花……” “二姑娘,没看出来你大伯娘已经生气了吗?”吴氏怕这事继续扯下去不好收场,忙笑着打断她,“赶紧道歉啊!” “可那樱花本就是长欢姐姐的!”郁桃涨红了脸,犹自强撑着辩解:“我为什么要……” “二妹妹。”一直隐匿不语的郁长欢终于开口。 “是我弄丢宫花引起误会,这事错在我。”她说着,先屈膝给郁桃行了一礼,“连累二妹妹了。”又转向唐窈,再行了一礼,“母……夫人见谅。” 八九岁大的姑娘低眉顺眼,白皙脸庞像是被吓得没了血色,却仍战战兢兢纤柔得体,小小移步向郁棠,将先前那朵樱花双手奉上,“四妹妹见谅,这事错在我,这朵宫花就献给妹妹赔罪了,还望妹妹原谅。” “我不要!”郁棠扭头不接,“我没抢你东西,我不要它。” “可……” “我要是拿了它,下回你们又说我抢你东西,冤枉我,还不道歉。”郁棠对这耿耿于怀,连声音都透着几分委屈:“我不喜欢你,不要你东西。” “我……”郁长欢双手还捧着那宫花,小脸涨得红了下,双眸顿时涌上一片水雾,好似被人欺负。 “你既知道是掉了,为何先前不解释,非要等事情尘埃落定才出声?”唐窈皱了下眉,声音犹显平淡。 “且你头上唯一的发饰掉了,你身边跟着的丫鬟不知,婆子不知,怎偏就那么巧地让那刁婆子捡到?” “我……” “你真不是故意联合那刁婆子,意欲算计他人?”唐窈不等她辩解,话语直击心扉。 郁长欢脸上一白,慌得就往地上一跪,仰头泣道:“母亲……夫人冤枉啊,我、我绝对没有算计四妹妹,我是真不知这花被别人捡去陷害妹妹,我以为……以为是妹妹捡了这花,我……” “好了!”太夫人冷脸喝声,眼睛刮向唐窈,“唐氏,适可而止!” “今日是我诞辰,你非要将它毁了才甘心吗?” “不敢。”唐窈恭敬垂首。 “我看你敢得很!” “是母亲看错了人,误将无能之人授以权柄打理府院,才会有婆子光明正大收昧主子物品,陷害他人,引发误会。”唐窈垂着脑袋,话语越发凛然。 嚯!周围命妇几乎瞪大了眼。 这还是她们有生以来,头回见儿媳胆敢这般顶撞婆母,且还是在婆母的五十寿宴上! “唐氏,你你……”太夫人颤颤伸手指着,好似一口气上不来。 “太夫人!” “母亲!” 王玉荷和吴氏以及一众丫鬟婆子赶忙围上来,抚胸的抚胸,关切的关切。 唐窈站在对面毫无惧色,甚至想就此提和离,远走高飞。 但现在还不能,棠棠和桉儿还没安顿好,那暗中之人还没抓出来,她要是这样走了,棠棠和桉儿怎么办? 要走,也得想法子将儿女一并带走! 可既然已经闹开,那她索性也不忍了。 “大嫂你太过分了!”王玉荷愤愤发话,“我知你来历看不上我,但这是母亲五十大……” “你有什么能值得我看上?”唐窈抬头看去,“下人下人管不好,儿女儿女教不好,我为何还要看上你?看你连礼单都不会对,物品都不会放,让我帮忙借机将我支走,好欺负我女儿吗?” “你……”王玉荷眼睛瞪大,话语也被卡住。 唐窈毫不留情继续道:“你若还有那么点廉耻心,此时此刻就该好好教你女儿认错道歉,别动不动就空口白话冤枉人,以后也少自以为是,别遇到点事就是理所当然跑来嚷!” 王玉荷瞪着她,双唇微颤,真气得小腹都有丝疼。 旁边吴氏赶忙低了头,可不想这时被波及找茬。 那脸可丢大了。 唐窈看都没看她,只扫过那跪地呆呆愣住的郁长欢,转身大大方方朝周围贵妇诰命们行了一礼,“今日闹趣让诸位见笑了,见谅。” 周围命妇讪讪,一时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笑她不知礼数胆大妄为。 唐窈不待其他人闲话,扭头吩咐跟着的丫鬟:“晓晨,通知管事,摆席开宴。” “是。”晓晨赶忙通知下去。 那头太夫人也缓过来,恨恨瞪了她一眼,但到底没再出声指责。 今日来的人太多,继续争执吵下去,只会让所有人看国公府笑话。 仆从们快速抬来桌椅,摆上碗筷,一道道美味佳肴依次呈上。 众人默契地将先前事情遗忘,相互谦让着落座。 正厅位置有限,只摆了三大桌,除了太夫人的主桌,其他两桌坐着的不是王妃便是公主,剩下的诰命夫人们只得坐到外头。 但外头有外头的好处,远离了主家,众人眉眼一交,便悄悄议论起先前趣事。 啧啧,这可真是奇闻…… * 前院正厅。 国公府寿宴,堂客和官客分开宴请,堂客们在西园花厅开宴,官客们则在公府正厅开宴。 郁清珣才坐下,就有管事匆匆过来,耳语汇报了西园那边的事。 他眉头皱了皱。 旁边跟他有五六分像的郁四爷正要搭话,就见兄长目光扫了过来,漫不经心中带了两分凉意。 郁四心头一凛,脸上笑容依旧,“兄长,可是发生了什么?” “回去管好你媳妇和女儿。”郁清珣冷语。 “啊?”郁四呆了下。 郁清珣也没多说,等这边寿宴吃得差不多了,便先退了出来,往西园赶去。 才进到园里,就见妻子抱着儿子牵着女儿,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从走廊那头迎面走来。 三月的桃花枝探到廊下,经风一吹,便有少量花瓣顺着飘进回廊。 唐窈步子微顿,周围绿意盎然,春景迷人。 郁清珣看到妻儿的瞬间,嘴角已先弯出笑,快步迎面过来。 “国公爷。”丫鬟婆子们躬身见礼。 唐窈抿嘴看着他走近。 花瓣飘零而下,郁桉饭后犯困,正趴在母亲肩膀上昏昏欲睡,听到声音半睁着眼,伸手要抱。 郁清珣过到近前,顺势接过儿子,又低头看女儿。 郁棠气呼呼扭头不理。 郁清珣失笑,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脑袋,“还生气呢?” 不出所料地被拍开手。 郁棠气呼呼往旁边移了移,拿后脑勺对他。 郁清珣也不怪罪,抱着儿子随她们一同往郁盎堂走去,“今日之事我知道了。” “国公爷是来降罪的?”唐窈没什么表情。 郁清珣看了一眼,“你确实不该在寿宴上如此,但错不在你,我已让双玉回去管教他媳妇,母亲那边我会去说,必不会让她苛责你。” 唐窈垂眸看着路,没有说话。 郁清珣还想说什么,又顾虑到周围下人与一双儿女,暂且没多言其他,只将怀中快睡过去的郁桉,递给身后跟着的奶娘,低头看向女儿,“棠棠?” 郁棠背对着他不理。 他弯腰将人抱起来,脸上带笑:“还生气?” 郁棠扭头不看他,小脸委屈显而易见。 郁清珣抱着她轻声安慰:“今日委屈棠棠了,爹爹让人雕了两只好看的小金兽,待会就拿给棠棠好不好?” “我没抢她东西。”小姑娘闷闷道,“二姐姐误会我,也不道歉。” “嗯,爹爹知道了,已经你四叔回去责罚你二姐姐,嗯……就罚她抄写《礼规》如何?”郁清珣道。 郁棠这才回过头来看他,委屈道:“那她抢我东西呢?” “嗯?谁抢了你东西?”郁清珣没明白过来。 郁棠瘪了下嘴,又扭开头去,故作大方道:“算了,我也不要你了,她抢就抢吧。” 郁清珣愣了下,这才明白过来,一时失笑,柔声安慰道:“你是说你长欢姐姐吗?爹爹永远是你爹爹,她怎么抢得走?” “她能抢!”郁棠委屈看过来,“你昨天,昨天的昨天都没来看我,但你去看她了!还给了她新衣裳新珠花,我都没有……” 小姑娘说着更委屈了。 郁清珣顿了那么好一会儿。 旁边唐窈皱眉扫来。 她还以为这两日他忙着寿宴的事,或气她那日话语,故意冷落,却原来还有心思给养女置办衣裳首饰。 10. 特殊 郁清珣回过神来,看着女儿委屈的小脸,连忙软声认错:“是爹爹错了,不该冷落棠棠,以后爹一散值,就来见棠棠好不好?”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旁妻子。 唐窈早已转开视线,神情平淡如旧,宛如没有听到这话。 怀中小姑娘并不满意这答案,嘴里“哼”了声,再扭头拿后脑勺对他。 郁清珣无奈,只得柔声哄道:“爹爹不会被她抢走,她也抢不走,更不会跟她走,爹爹只是可怜她没爹没娘没家人,就让管事给她送了两套衣裳首饰过去,她在我国公府,总不能穿得太寒碜。” “她没自己的爹娘吗?”郁棠还气着。 郁清珣听出她心软,嘴角微挑了分,继续柔声哄劝:“没有,她爹娘都不在了,家里也没人给她准备新衣裳新首饰,每天没人陪她吃饭,没人跟她说话,连睡觉都没人哄,只能自己孤零零盖着被子,躲着悄悄哭……” “啊……”郁棠小嘴微张,一时忘了生气,“这么可怜吗?” “是。”郁清珣点头,还要再说。 旁边伸来一双手,将郁棠从他怀里强行抱了过去。 唐窈面冷如霜,强压着心头涌上的怒火,看也不看那人,只凉声讥讽道:“她是没爹没娘,但她有你爹。” “啊?”郁棠懵懂抬头。 郁清珣听出讽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唐窈已垂眸看向女儿,认真道:“她被养在外头时,吃得好穿得暖,身边有丫鬟、有嬷嬷,有的是人伺候,哪里会躲在被窝里哭? 来到国公府后,在院里有人嘘寒问暖,去学堂还有你二姐姐陪着玩,她还有漂亮的裙子,好看的珠花,哪里可怜了?” “是哦!”郁棠想起这点,顿时将心头那点可怜丢到九霄云外,“她昨天还穿了新衣裳,还戴了好看的珠花,那珠花还会响……” “阿娘,我也想要会响的珠花。”小姑娘亮着双眸,如水清润。 唐窈心下一酸,想到前世她欢欢喜喜戴着珠花去拜寿,却无端被人指责蛮横霸道,抢夺姐妹物品…… “好。”唐窈强压下酸涩。 郁清珣趁机插话,“爹帮你买。” 郁棠瞥了他一眼,伸手揽住母亲脖颈,贴紧过去,并不理他。 唐窈调整好情绪,抱紧怀中女童,柔声继续道:“你说她昨天还戴着好看又会响的珠花,那今天怎么没戴?” “唔……”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老实摇头,“我不知道。” 唐窈眸色温柔,循循善诱:“那你想想,如果她头上戴了其他珠花,今天还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头上少了朵樱花?” 郁棠听话地想了想,“樱花没有她之前戴的珠花好看,但二姐姐的奶嬷嬷说,姐妹们都要戴,她是不是骗我?” “是。”唐窈点头。 郁棠眼眸瞪大,“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能让人误会你抢人东西,你欺负人,你刁蛮又骄横。”唐窈将原本会发生的事复述。 郁棠忘了的气怒立时爆发,“我没有!” “嗯,棠棠没有,棠棠又乖又好,是她们坏。”唐窈马上安慰,“那你现在还可怜她吗?” “不可怜!我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她了!”小姑娘满是气愤,还不忘迁怒地瞪了眼爹,双颊气鼓鼓。 郁清珣:“……” “嗯,阿娘也不喜欢她。” 唐窈眸光更柔下来,仿佛忘了旁边还有人,脑门跟女儿轻碰了碰,继续道:“我们不学她那样,就算以后没了爹,也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可怜好欺负,棠棠还有阿娘,有弟弟,有三位舅舅有表哥表弟和表妹……” “咳!”郁清珣重重咳了声,提醒她自己还在。 唐窈根本没看,像沉浸在幻想里,“你可以学文可以习武,等大了还可以骑着小马驹奔于草原,可以站在高山之巅一览众山,可以乘着小舟游遍万千美景,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你伤心哀求……” 郁清珣目光看着妻女,原本还有几分幽怨与无奈,可听着听着,神色逐渐沉下来。 郁棠双眸灼灼,立刻兴奋道:“我现在可以去骑小马驹吗?” 唐窈被问得停了下,微微笑了笑,“现在还不行,要等你长大。” “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小姑娘一脸天真。 唐窈笑着,“女子十五及笄,至少还需要十一年。” “这么久啊……”小姑娘蔫下来,又想到什么,双眸一亮,兴奋道:“那我可以去乘小舟吗?” “可以,等过段日子到夏日……”唐窈柔声答着。 郁棠在她怀里兴奋扭动。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完全将旁边那人撇开,直到抵达郁盎堂,郁清珣给身后跟着的奶娘使了个眼色。 奶娘快步笑着过来,“四姑娘,该午睡小憩了。” 郁棠依依不舍,还想缠着娘。 唐窈揉了揉她小脑袋,“先去午睡,等醒了阿娘再跟你讲。” “好。”郁棠听话地被牵走。 其他跟着的丫鬟婆子见此,也都各自散开。 庭院一时安静,只有挂在游廊下的鸟笼内,传来一两声婉转轻啼。 唐窈目送女儿被牵去厢房休憩,抬步朝正房走去,身后传来声音,略有些凉意:“你跟棠棠说这些,是真以为能和离带她走?” 唐窈没答,推开房门进到正房厅堂。 厅内摆设如常,左右各有雕琢精美的月洞门隔开东西次间,门上还挂着串珠帘子阻挡视线,明厅中间则是会客用的坐榻和桌椅茶几。 唐窈看着这熟悉摆设,好似恍惚,“你说她不会害棠棠和桉儿,那今日所作所为是没有伤到棠棠吗?” 进来的郁清珣步伐微顿。 唐窈转过身来,眸子看过去,“对你来说,这是不值一提的意外?还是全由王玉荷暗中算计,与她郁长欢无关?” 年龄永远是最好的掩饰,任谁也猜不透,八九岁大的女童竟有如此心机。 郁清珣眸光略沉。 他没亲眼瞧见当时场景,但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这事…… 郁清珣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将心中猜想说出来,只保证道:“我会让人暗中护着棠棠和桉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呵。”唐窈毫不留情地讥笑了声,转身要朝里间走去。 后方声音追上来,“通房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唐窈步子微滞。 “是母亲让她下药爬床与你无关。”郁清珣拉住她手,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这两日并非是我有意冷落你和棠棠,确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他顿了下,又如实道:“我也确实恼怒你那日所言。” 唐窈垂着眼眸并未说话。 午后的阳光自窗棂投入,光柱明暗相间,灰尘如同精灵飞舞其中。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郁清珣继续说着,“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同意和离,你担心棠棠和桉儿我能理解,我亦在意他们不下于你,但……你知道的,长欢身份特殊,我真不可能将她送出府去。” 唐窈眉头动了下,抬眸直视,“有多特殊?” 特殊到比自己儿女还重要? 郁清珣顿了下,“你不知道?” 他眼中惊讶那般明确,好似她应该知道,好似她早已经明白。 唐窈一瞬间气怒上头,话里带刺:“她白雪溶的女儿,特殊到比棠棠和桉儿还重要?” 郁清珣似怔了下,随即沉默下来。 周围安静得只有灰尘飞舞。 唐窈仰头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或许是还不够死心,或许是还不愿服输,十一年相伴与一双儿女,却比不过那个人的女儿。 就如当初初次听到白雪溶这个名字,她不愿相信她看中的少年将军,会先动心爱上别人。 直到她亲眼看到,他带着礼物爬墙去见那人。 直到他喝醉酒低喃着那个名字,一遍遍问着为什么。 你也曾痴迷于情爱,只是因为我不是那个人,所以情爱这种东西有没有便都无所谓了。 唐窈忽地笑了,“是我不自量力了。” 她甩开他的手,不再回头地往内室走去。 郁清珣回过神来,迅速追上去,“阿窈……” 他伸手还想去牵,唐窈拂开门帘,往后一甩,那门帘子几乎砸到身后之人脸上。 她进到卧室,又无处可去。 郁清珣追上来。 两人站着,又没有话语。 好一会儿后,郁清珣再试着伸手牵过来,这次没让她挣脱,“你之前……是因为这事才想跟我和离的?” 唐窈连余光都不想甩给他。 郁清珣牵着人,得寸进尺地贴过来,直将人圈进怀里,柔声轻哄道:“她都已经过世八年了,哪有棠棠和桉儿重要,我只是……” 他没将话说完,垂头埋进她颈肩,“只要你不想着和离,不想着带棠棠离开,我什么都依着你。” 唐窈没有声音。 “你是不是还在气母亲夺了你的管家权?我让人将府中对牌要回来,继续让你来管……” “不必。”唐窈平淡拒绝。 郁清珣顿了下,抬起头,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真不要?” 唐窈懒得废话。 若非不得已,谁愿意管些吃喝拉撒的琐事。 郁清珣看出来,点了下头,“行,你是我妻,是这国公府的主母,除了母亲外,谁也不能越过你去,你不想管那就不管,等你想管的时候在……” “夫人,国公爷,蒋嬷嬷过来了。”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先传来通禀声。 郁清珣皱了下眉,心头略有不爽,声音凉了分,“何事?” “禀国公,是太夫人让我来给夫人传话。”外头蒋嬷嬷答着,似已进到内厅。 郁清珣觑着妻子脸色,对外甩出一字:“说。” 外头蒋嬷嬷迟疑了瞬,还是道:“太夫人让我带了本《女诫》过来,她老人家言:身为国公府主母当端庄娴雅,不可当着客人的面冷言冷语,让妯娌下不来台;身为儿媳,当恭敬孝顺侍奉公婆,不可顶撞放肆质疑婆母。” “为请夫人知错善改,还请夫人手抄一遍《女诫》,后日寿宴完毕前,太夫人会亲自翻看。” 11. 抄书 郁清珣眸色顿沉。 外头的人说完便没了声音,像大气不敢喘。 唐窈轻垂着眼眸,如凝脂白玉的脸蛋精致昳美,看不出喜怒情绪。 屋内外一时安静。 “知道了。”稍许,郁清珣漠然答了声,语气听不出情绪浮动。 外头婆子松了口气,声音再传进来,“是,那奴婢就先回去回禀太夫人了。” 说着,示意身后跟着的丫鬟将书籍留下,对里头行了一礼,便领着人匆匆离去。 内外再归安静。 郁清珣依旧环抱着妻子,原本准备的话语被这意外打断,一时接不上来。 他是还想低声轻哄,怀中之人却突然挣开他环着的双臂,转身朝外走去。 “去哪儿?”郁清珣再拉住她手。 唐窈漠然甩开,“抄书。” 郁清珣怔了下。 唐窈掀开门帘往外走去,晓晨暮合两大丫鬟等在次间,旁边还有小丫鬟捧着一本册子。 “夫人。”三人略微屈膝行礼。 唐窈点了下头,穿过次间往书房走去。 三人紧随跟上,一人往前打帘子开路,等过到书房又忙将房门和窗户打开,让光线敞进来,照亮书房。 唐窈过到书案前,晓晨手脚麻利地摊开《女诫》,将笔墨纸砚等摆好,暮合则准备磨墨。 显然被罚写抄书不是一两次,身边人对这种状况都已经熟悉。 唐窈接过毛笔,蘸墨正要开写,手腕又是一紧。 郁清珣不知什么时候过了来,大手稳稳抓住她手腕。 唐窈抬眸看去,神色依旧平静,只眼里有些许疑问,像询问原因。 郁清珣顿了一会儿,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夺过她手中毛笔,将她往旁边挤了挤,道:“我说过不会让母亲苛责你,这书我来抄。” “你抄?”唐窈诧异,目光往书案上摊开的《女诫》看了眼,又再瞥向身边人。 郁清珣面上没什么变化。 唐窈眸光轻转了下,没有异议地让了开去。 郁清珣坐下来,另一手却拉住她手腕没让走,反而将人拉坐到腿上,平淡正经道:“到底是母亲的命令,让人看到你偷懒也不好,坐着陪我。” 说着,手已经环过她腰肢,将人彻底圈在怀里。 “你……”唐窈挣扎着想起来。 郁清珣收紧手臂,老神在在地警告道:“字写歪了,母亲说不定会找理由让你重抄,到时我继续帮你,你继续坐着。” 唐窈挣扎的动作停下来。 依她对太夫人的了解,对方确实会这般找理由让她重抄。 “字迹不一样,她也会让我重抄。”唐窈道。 郁清珣垂眸看了眼妻子,眸中似有笑意荡开,“她看不出来。”说着,已落笔写下一字。 唐窈还想反驳,一扫见纸上黑字,话语又压了回去。 ——郁清珣这落笔写下的字,竟跟她有七八成像! 他什么时候会模仿自己的笔迹? 唐窈一时惊讶。 郁清珣欣赏着妻子惊讶的表情,嘴角微勾,边写边道:“之前见你的字好,就私下练过几遍。” 这是唐窈没想过。 他竟会偷偷临摹她写的字? 郁清珣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又略低了低,像解释又像是歉意,“那些书信不是我有意不回,而是当时军情紧急,顾不得那么许多。” 书信? 唐窈略微失神,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指的是什么。 他们成婚的前三年,他领军在外,她猜到他大抵不太满意这门婚事,却还是厚着脸皮给他写过不少书信。 当时他未曾回过只言片语,直到被公爹催促,才寄回一封家书,不过寥寥四字:平安,勿念。 后来,他得胜归来,她曾在他书房看到过那些信件,整整齐齐放在小匣子里,连泥封都没拆,根本就没看过。 是他后来闲着无事,又将那些书信翻出来看了? 唐窈想着。 郁清珣抄写的笔微微一滞,眉头皱了下,又继续抄写下去。 他以前从未看过什么《女诫》,郁氏启蒙无论男女学的东西都一样,直到年满十二岁以后才会有所区分,这书…… 郁清珣笔锋再是顿了下,眸光不着痕迹看了眼似有些走神的妻子,继续抄写下去。 这书字句不多,两三个时辰内便能抄写完。 郁清珣耐着性子继续写,脸上神色变化不大,只是眼睛时不时会朝妻子看去。 唐窈坐了好一会儿,突想起身,腰间环着手一紧。 “别动!”郁清珣皱眉不满,“字歪了。” 唐窈瞥了眼,已经快写满的白纸上,最后一行上的某字笔墨一歪,笔误明显。 依照婆母挑刺的性子,这定是要重写的。 她平白有丝辛灾,面上保持着平淡温婉,“我要如厕,你手先松开。” 郁清珣看了她一眼,略有无奈,又到底还是松了手,嘱咐道:“快去快回,不能让人发现你偷懒。” “嗯。”唐窈敷衍地应了声,起身先从书房出来。 等更衣洗手完,没急着回去而是绕去庭院站了会儿。 经过两次波折,郁清珣还是赶在日落前将《女诫》抄写完毕。 唐窈饶有趣味地拿起翻看了遍,那字句还真像出自她的手,不熟悉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区别。 寿宴还未过去,晚食需要继续在西园花厅摆用。 唐窈顺便将抄好的《女诫》也带了过去,见到太夫人便双手奉上,态度恭敬如旧,挑不出丝毫错处。 “母亲,书以抄完,请您验看。” 蒋嬷嬷忙将抄书接过,呈给上首。 太夫人还穿着那身暗绯寿纹长衫袍,发丝漆黑,眼尾处略有些皱纹,不笑时并不明显,此刻接过抄书,仔仔细细地将近两千字翻看了遍。 晚宴只有府内自家人,众人安静等待着。 王玉荷颇有几分得意看了眼唐窈,等着婆母找到错处,继续打回去重抄。 “嗯,抄得还算整齐。”太夫人并没有找到错处,将抄书往旁边一放,目光觑向唐窈,“你可知错?” “是,儿媳知错,儿媳不该在大庭广众下顶撞母亲。”唐窈顺从应下。 太夫人点了点头,对此略有满意,紧接着话锋一转,威严道:“抄完《女诫》能卑谦顺柔,可见这人还是要多读书的,你既已知错,那回头再将《女顺》《内德》二书各抄一遍,七日后我在检看。” 12. 打算 “是。”唐窈低垂眉眼,看上去恭顺纤柔。 旁侧郁清珣有心想开口,都被这声“是”给压了回去,心头无奈,神情稍有纵容。 她会答应得这么快,定是想让他来抄。 左右还有两天空闲时间,他抓紧抄了到也无碍。 郁清珣想着,眼角余光扫见小王氏得意笑着的眉眼。 他神色霎时沉下来,出声道:“母亲,这不妥。” 厅内众人微惊,转头看过去。 “嗯?”太夫人也有些吃惊,眉毛皱了皱,“这有何不妥?” “阿窈是不该顶撞母亲,但她已知错认罚,母亲这般继续罚抄未免有失公允,若是让岳丈或舅兄得知,恐误会母亲有意搓磨,实在不妥。”郁清珣抬出岳家。 太夫人嘴角动了下,心有不悦,但到底是长子所言,只得笑嗔道:“就知你宠她,那就依你不罚了,大郎媳妇,还不赶快谢过你夫君。” 唐窈眸光转过来,神色平冷。 郁清珣怕她恼怒不喜,赶忙继续道:“况且……” 他眸子划过王玉荷,声音冷漠:“白日里真正犯错的另有其人,母亲不该厚此薄彼,既罚了阿窈抄写,那人也该如此,且她管不好府中庶务,还纵容婆子欺哄主子,更该重罚,岂能放过?” “母亲不若另点她人管理庶务,也好让她收敛性子,多读多抄,方能卑谦顺柔,知错明理。” 太夫人怔了下,厅内众人也是惊诧。 王玉荷原本得意的神情一滞,眼底浮出几分不敢置信,脱口要道:“大表哥……” “依儿子愚见,今日唯三弟妹无错,若母亲不想操劳府中琐事,不若让三弟妹来打理。”郁清珣话语一落,厅中众人更是惊讶。 “……我?”吴氏惊了跳,吓得赶忙朝自己夫君看去。 郁三爷眉头也皱了下,没有说话,也没看妻子。 四房敢跟大房争管家权,那是因为有太夫人做后盾,他们三房被扯进来,服不服众先另说,就怕得不偿失还另遭罪。 “兄长,这怕是……”吴氏想要谢绝。 郁清珣根本不看她,只等着母亲应答。 太夫人回味过来,长子这是为唐氏撑腰呢。 她心有不悦,对大儿媳更为不喜,沉脸道:“你弟媳还怀着身孕,哪能费神抄书,若是……” “今日寿宴宾客众多,若是几位公主回去跟太皇太后说起,恐会暗怪我国公府不懂尊卑,连个下人都管不住。”郁清珣漠然抬出尊位。 太皇太后为先皇生母,小皇帝祖母,出身郁氏,是郁清珣堂姑母。 太夫人年轻时曾跟对方有过龃龉,若是让太皇太后知道这事,明面上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对方身份尊贵,自先帝崩逝后,更有垂帘听政之权,要是她私底下随意说上一两句…… 太夫人面色变了变,当即转向王玉荷,“玉荷,《女诫》一书你回去抄三遍,再将《女顺》《内德》二书也各抄一遍。” “母亲我……”王玉荷想说什么,扫见婆母脸色,又不得不应下,“……是。” 太夫人这才放心,脸上稍有缓和,但想到要将管家权交给三房……她又不乐意。 无论大房四房,都是自己亲儿媳,三房可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太夫人平平扫过唐窈,道:“你媳妇既已知错认罚,这府中对牌不若继续让她掌?” 郁清珣看了眼妻子。 唐窈淡垂眉眼,半点也没要开口的意思。 郁清珣只得帮着拒绝,“阿窈近期身体不适,不宜操劳,只管管郁盎堂便罢,府中其他庶务还是另寻她人打理。” 厅中其他人再静了片刻。 太夫人神情更为不悦,声音冷了冷,“行,明后两日的寿宴不宜换人接手,玉荷、吴氏,你们且先共同打理,过后再交接对牌。” “……是。”王玉荷和吴氏都答得不太乐意。 “好了,开宴吧。”太夫人不愿再多说。 “是。”众人依次落座。 丫鬟仆从们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呈上菜肴,旁边另有戏伶奏乐添喜,途中儿孙们依次端酒祝寿,看着其乐融融。 寿宴过后,各房径自回院。 王玉荷一进屋子,顿时气恼看向郁四爷,“现在怎么办?到手的鸭子飞了不说,我还得被罚抄写!” “要你自己不小心。”四爷郁清珏不在意地斜了眼过去,眸子含笑。 他长着一双跟郁清珣相似的桃花眼,一举一动,一转一笑,尽显风流多情,犹似放荡浪子。 王玉荷急得跺了下脚,抬手打他,嗔怨道:“还不是你讲的那什么姐妹相争的故事,我才想着借大表哥那养女的手,压一压四姑娘,谁晓得那小妮子小小年纪,就跟她娘一样烦!” “呦,自己没本事还怪到我身上了?”郁四爷笑着点了下她鼻子,提点道:“着什么急,母亲也向着你呢,哪能真让三房管家?” “至于抄书就更不用在意,让识字的丫鬟写了就是,母亲还能为这点事难为你不成?” 王玉荷眉目舒展,她自也知道这点。 姑母始终是向着自己的。 “可今日我脸都丢光了!”她还有些愤愤。 “你呀……”郁四爷笑着摇头,“你且好好养胎,等再生个大胖孙子,让娘高兴高兴,这脸不就挣回来了?” “哼!你说得到轻巧。”王玉荷哼了声,抓住他手臂不让走,“今晚留我院里,不许去见那两小蹄子。” “行,依你。”郁四笑得宠溺,多情眸里似有华光闪过。 翌日,寿宴第二天。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打底,加之这回前来贺寿的宾客都是亲朋好友,府中各处忙而不乱,喜庆更甚之前。 唐窈宴上不用应对其他王妃诰命,只跟相熟的闺中密友坐到一处。 弟媳林婉扫过左右两边,先凑到唐窈耳边,压低声音询问,“我听闻昨日四房那边的二姑娘,竟敢欺负冤枉棠棠,可是真有这事?” 唐窈有两位兄长一位弟弟,大兄长为安北大都护,封长平侯,掌数万兵马,镇守大晋北部边疆;二兄长跟随在父亲靖安侯身边驻守云州,为甘承府主将,唯独三弟唐守唐子规在京任职,离国公府最近。 林婉是唐子规妻子,跟唐窈关系最为密切,时常找着理由过国公府玩耍。 唐窈对她没有隐瞒,点了下头,并扫过一圈,看了眼另一边坐着的密友兼结义姐妹花旖璐,压低声音道:“我想跟郁清珣和离,打算带棠棠和桉儿一起走,等过了明日寿宴,你们准备妥当后,便找借口来约我出门。” “什么?和……”林婉差点惊叫出来。 唐窈使了个眼色。 花旖璐已面带笑容率先接过话语,声音不疾不徐,恰好压过她的惊呼:“对,和我一起出门。” 周围人扫了眼过来,又转开视线。 宴席上嬉笑众多,前方戏台还咿咿呀呀唱着戏,无人多在意这边对话。 林婉脸色都有些白了,急急拉住唐窈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要跟郁国公和离,这……这可有跟公爹,跟大哥二哥他们通过信?” 唐窈摇了摇头,“郁清珣不同和离,我寄信反而打草惊蛇,且信件一来一回太耗时间,你回头悄悄跟三弟说一声,让他暗中跟爹和大哥他们通信说明,做好准备。” “可,可这……”林婉还有些接受不来,俏脸显出几分急色,手里丝帕都拧成了条。 她比唐窈要年轻几岁,当前不过双十年华,性子较为浪漫天真,未曾受过岁月的搓磨,满以为唐窈跟郁清珣鹣鲽情深、鸾凤和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竟会闹和离。 “这太突然了,是郁国公有哪里对你不好吗?”她绞着丝帕问。 旁边花旖璐只轻蹙了下眉头,并没表现出惊讶。 她本是唐窈贴身丫鬟,跟唐窈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更随着唐窈一起进了国公府,只是中途与丈夫林宿眠相遇相爱,唐窈得知后,便还了她自由身,不仅放她出府嫁人,还跟她结为姐妹,让她从侯府出嫁。 这一路以来,她最是清楚唐窈对郁清珣的感情,更清楚郁清珣曾怎么冷落唐窈。 在她看来,郁清珣根本配不上唐窈。 “需要我们怎么做?”花旖璐直接压低声音问。 “先帮我找好安全可靠通往云州的商船,再找借口约我出门,将棠棠和桉儿也带上,当天让林大人尽可能地将郁清珣拖住,越晚回府越好。”唐窈道。 郁清珣不同意和离不要紧,她找机会离开国公府也一样。 只要能先一步抵达父兄所在的云州,她就有把握至少将棠棠留在身边! 13. 纳妾 “好。”花旖璐点头记着。 唐窈对她很放心,又叮嘱林婉道:“你可别露了馅,要是让郁清珣发觉,我便走不了了。” “可、可为什么啊?”林婉不解,急得杏眸都浮上了水光。 唐窈摇了摇头,“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你只需回去告诉三弟,我定要跟郁清珣和离,且还要带走棠棠和桉儿。” 唐子规不会多问,只会帮她助她,为她扫清障碍。 “好、好吧……”林婉小声应着。 唐窈还要再说,就有丫鬟来报,太夫人寻她过去。 另一边。 酒过三巡,宴上气氛正浓。 郁清珣喝下同桌推来的祝酒,亲随日居便快步走近来,轻声耳语道:“夫人适才让江碧来传话,说她在汀兰小筑等您,有要事相商。” 郁清珣皱了下眉,“可有说原因?” “没有,江碧似乎很急的样子。”日居答着。 郁清珣没有多想,跟桌上亲朋招呼了声,便起身朝汀兰小筑那边走去。 汀兰小筑位于西园中心湖畔,有上下两层,类似画舫游船,其内装潢简雅,精美不俗,旁边湖波粼粼,风景秀丽,是西园几处独特佳景之一。 郁清珣一路过来,见唐窈的大丫鬟暮合和二等丫鬟江碧,守在通往小筑二楼的楼梯前。 暮合神情尚稳,只眼底稍有急切。 江碧则满脸焦虑地来回走动,一见郁清珣过来,面上焦虑转为惊喜,“国公爷!” “怎么回事?”郁清珣大步走近。 江碧急切道:“夫人她不好了,您快上去看看!” “夫人身上有不好,一时来不及回院里了,晓晨陪夫人在楼上,您请先上去看看。”暮合较为沉稳。 有不好? 郁清珣眉头一皱,隐约有所猜测,面色沉了两分,快步朝小筑二楼行去。 汀兰小筑二楼分内外两间房,郁清珣推门进去,没在外间见到人,只隐约闻到一股幽香。 “阿窈?”他唤了声,加快脚步朝里走去。 绕过挡路的屏风进到里间。 屋内小憩用的软榻被素色纱幔遮掩,通过那层薄轻纱,隐约可见里头躺着个人。 郁清珣没做多想地靠近,掀开遮挡的纱幔,正欲询问:“……可还好?” 里头那人“啊”的一声惊坐而起,身上半盖着的衣裳掉落,露出凝白肌肤。 她怯生生抬眸看来,巴掌大的小脸布满惊慌,杏眸含水温柔,眼尾处还有着几分嫣红,仿佛刚被谁欺负过。 “表、表哥?” 她不是唐窈,而是前些天就抵达国公府,为太夫人王氏祝寿的江姝琴。 郁清珣脸色骤变,立时明白怎么回事,心头怒意顿起。 不是惊怒于唐窈让丫鬟算计他,而是妻子身边的大丫鬟竟也是母亲的人! “表哥,你、你……”江姝琴惊慌又紧张地看着他,像是吓傻了,竟忘了将衣服拿回来遮挡,就这般任由自身展现在对方眼前。 郁清珣脸上怒意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色。 他放下手,纱幔落回去。 外头传来响动,似有一群人推门进来,脚步杂乱,还有熟悉嗓音传来:“姝琴啊,听说你身上有不适,可需要请……” 话还没说完,一群人绕过屏风,进到里间。 领头之人穿着袭暗红亮色大衫衣,发髻高盘,满身雍容,正是太夫人王氏! 而伴随在她左右两边的人,一个是郁清珣舅母王冯氏,另一个赫然是唐窈! 后方不仅有丫鬟婆子,还跟有一众女宾客。 “清珣,你怎么在这?”太夫人话音一转,脸上惊讶如真。 旁边舅母王冯氏同时惊呼,“呀,姝琴你怎么……” 话尾巴及时消去。 眼前这场景不用多说,一看就清楚怎么回事。 ——连郁清珣那面无表情冷着的脸,也像是被人撞见“奸情”后的不悦。 “你们先退出去!”太夫人赶忙朝后发话。 后头跟着的一众宾客,还没看清里头场景,听到这话大概猜到什么,连忙先退了出去。 郁清珣颀身玉立站在榻前,俊容冷漠,眸子没看其他,只落在进来的唐窈身上。 她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恼怒,只静静站在婆母身边,神色温婉淡柔,一如往昔。 他一时不懂,她是佯装平淡,还是真不在意。 “姝琴,还不快穿好衣裳下来!”太夫人冷喝。 “……是,是。”床幔里头传来声音。 江姝琴匆匆将衣裳裹在身上,顾不上鞋袜,从榻上下来就跪在地上,红眼抬眸看了眼太夫人和王冯氏,又低下头来。 没有解释也没多言,只身体微微发颤。 “清珣,姝琴是你表妹,你怎可如此!”太夫人出声呵斥,音量传到外头。 旁边王冯氏赶忙劝阻:“老姐姐,这许是有误会,孩子面皮薄……” “有什么误会,你看看、你看看这样子!姝琴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千里迢迢来为我祝寿,结果却、却……”太夫人说不下去。 王冯氏也叹了声,“哎,事已至此,姝琴名声已失,不若……” 唐窈站在旁边垂眸听着,心绪平稳得没有丝毫波澜,只觉可笑。 她上辈子没见到这幕,只在酒宴上听说郁清珣和江姝琴纠缠到一处,被婆母当面撞见。 婆母将她喊去,要将江姝琴抬为妾侍,却被郁清珣冷面拒绝。 她当时还以为是江姝琴有意勾搭郁清珣,却没想竟是婆母算计。 这般逼自己儿子纳妾,还将她特地喊来见证,是以为郁清珣是被她盯着看着,才不碰通房不纳妾室? “大郎媳妇,你说该怎么弄?”太夫人的声音传来。 唐窈收敛心神,没看郁清珣脸色,只恭顺道:“听凭母亲做主。” 太夫人脸色稍霁,对她的识相还算满意,又转向长子,“清珣,你说呢?” 郁清珣还在看唐窈,深深看着唐窈,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恼怒,眼睁睁看着自己夫君被算计,被要求纳妾,她怎能这般平淡,这般平静? 郁清珣压下情绪,脸上犹显冷漠,“凭母亲做主。” 嗯? 唐窈稍讶,克制着没看过去。 太夫人脸色更为缓和,余光斜过大儿媳,面上露出满意笑容,“好,既然你们都没意见,那就委屈姝琴了,虽不能明媒正娶,但我国公府可纳你为贵妾,你可愿意?” 太夫人看向跪着的人。 江姝琴发髻松垮,衣裳散乱,跪在地上看着娇软温顺,听到询问,她俯身下去,“姝琴全凭姑母做主。” “好!”太夫人心情舒畅,当即转向唐窈,“大郎媳妇,你且让人下去准备,选个吉日良辰,就抬姝琴入门,切不可待慢。” “是。”唐窈顺从应着。 她能感受到郁清珣盯着她的目光。 是在指望她反抗闹腾? 可她为什么要闹? 守着一个心里没自己的夫君,假装两人夫妻情深,好似对方真深爱自己,为自己守身如玉,为自己不碰通房不纳妾侍,为自己宠儿纵女家庭美满…… 而后一朝梦醒,迎接儿死女亡,悄然死去的凄惨下场? 呵,她不闹了。 爱娶谁娶谁,爱纳谁纳谁。 “嗯。”太夫人满意颔首,只觉大儿媳今天格外顺眼,“那就且先这样……” “母亲。”前方站着的郁清珣陡然开口。 “嗯?”太夫人笑着看过去。 “我不纳妾。”郁清珣道。 太夫人脸上笑意凝结,周围其他人面露诧异。 跪着的江姝琴一下抓紧了衣袖。 “你适才不是已经答应……” “我不纳妾。”郁清珣冷声重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大步朝唐窈走去,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似布满霜寒,没看场中其他任何一人,过到唐窈身边,抓住她手腕就往外走去,嗓音犹寒:“适才怎么回事您心里清楚。” 唐窈猝不及防被他扯得踉跄了下,“你……” 郁清珣不言不语,只冷脸拽着她朝外走去。 前方丫鬟婆子不敢拦截挡路,匆匆往两边避让。 “清珣,清珣,大郎你回来!”太夫人在后叫喊。 郁清珣已扯着唐窈绕过屏风,穿过外间,出到廊前。 小筑走廊上站着不少人,见他冷脸出来还惊了跳,不及开口,郁清珣已拉着唐窈从人群中穿过,直往楼下走去。 暮合江碧还守在下面,见两人下来,一个脸上还有惊讶,另一个吓得赶忙低了头。 通往小筑二楼的梯子有内外两个,俩丫鬟守在外梯楼下,唐窈等人上楼走的是内梯。 “她们是你喊来这里的?”郁清珣扯过唐窈,凉声发问。 唐窈黛眉微蹙,只觉手腕被他扯得生疼,听到询问才注意到自己的两个丫鬟,“你们怎么在这儿?” 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多,又有晓晨贴身伺候,被太夫人仓促喊来,也没发现后头少了人。 暮合诧异答道:“婢子更衣回来,遇到江碧,江碧说您中……您身上不好,晓晨扶您上去歇着了,让我在这儿等着国公爷过来。” “我……”江碧被两位主家看着,膝盖一软,当即跪了下去,颤颤道:“是、是太夫人身边的蒋嬷嬷让我、让我去传话的,国公饶……” “拖下去。”郁清珣没听她讲,拉着唐窈从旁掠过。 后方另有亲随应声,将丫鬟拖走。 郁清珣人高腿长步子大,唐窈三步并作两步才勉强跟上。 她眉头紧蹙,走得过急,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你要带我去哪……” “啊…”唐窈轻呼,身子好似被人甩飞出去,腕上的大手钳得极紧,又硬生生将她拽落下来。 上方阴影投下,周遭气息冷凉。 郁清珣紧攥着她手腕,将她提溜到身前,眉眼垂睨下来,俊朗容颜冷如冰雕,通身气势寒似锋芒。 唐窈心口颤了下。 “方才为什么不否决?”他看看她,声音犹寒,紧拽着她手腕的手极紧,近乎要将她手骨捏碎。 唐窈痛得眉头紧攒,忍着没哼声,仰头看他,尽量控制住音调,平静反问:“为什么要否决?” “她算计我要逼我……”郁清珣嘴唇开合,“纳妾”两字没能吐出声来,那仿似浮着水光的眸子颤了下,像薄冰碎裂后坠入深渊。 他看着她平静昳美的面容,脑子里闪过三日前她曾说过的话。 郁清珣,我不爱你了。 14. 不爱 她不爱他了。 不是变心,不是爱上了别人,仅仅只是不爱他了。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这般淡然,这般平静地接受他纳妾,接受他触碰通房,接受……母亲的种种偏心与刁难。 她不在意他了。 这认知让郁清珣霎时冷静下来,胸口平白像缺了什么,那股似痛非痛的感触一下传遍周身,令他心脏紧缩、微颤。 他嘴唇动了动,没能吐出话语。 他应该不在意这点的,这些所谓的情爱,无论开始多诱人,给人带来多大的欢愉,最后都将以惨烈收场。 他应该不在意的。 十一年都过去了,他从未在意她到底爱不爱,可为什么……还会这样难受? 郁清珣无法理解这种情绪,脸上霜寒逐渐淡去,却依旧看着唐窈,深深看着唐窈,想从她脸上寻到点什么。 唐窈紧蹙着眉头,努力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痛色,嘴里轻哼了声。 “……手。” 郁清珣蓦地反应过来,松开紧捏着的手。 唐窈立即缩回来,揉了揉快要被捏折的腕部,声音也有丝冷凉,“国公爷是怪我跟母亲一同算计你?” “我知那跟你无关。”郁清珣立即回复,手微抬了抬,想将她拥入怀里,想抱着她像往常那样轻柔低哄,可又到底是克制住了。 不爱便不爱吧,左右他也未曾对她有过私情,只要一切维持原样,像过去十一年那样就好。 她不在意他纳不纳妾室,碰不碰通房,那他就当她还在意,他曾保证过,此生此世不碰通房不纳妾室。 既然答应过,就定要做到。 “那国公何气?”唐窈早已不在意他怎么想,等过上几天林婉来邀,便可暗中离开。 郁清珣顿了下。 她以往不会这样冷淡。 “母亲……以前也曾这般逼迫你?”他试探性问。 唐窈眸光轻垂,并未回答。 郁清珣看她温婉如旧,却也明白过来。 母亲都能如此逼他纳妾,妻子往常面对的只怕比他更难更不堪。 但她都坚持了下来,未曾松口,直到…… 郁清珣心口微颤,那股莫可名状的感触再次袭来,他嘴唇动了动,嗓音低沉轻柔:“以后,我定不让她再这般为难你。” 唐窈低垂着的眸光抬起来,并没因为这话有丝毫松动,反道:“国公若真想帮我,不若签了和离书,放我们彼此自由。” “这不可能!”郁清珣脱口否决,眼里稍有恼意,“我不可能放你和离,无论你提多少次。” 唐窈自知这点,眸子看着他,近乎逼问道:“那你如何让她不再为难我?” 郁清珣待要回答。 唐窈继续道:“你张张嘴,太夫人就会听你的? 若她真会听你的,又岂会三番两次地想给你纳妾;若她真听你的,又岂会对我挑三拣四,稍有不及便是敲打暗罚?” “且大晋重孝,讲究百善孝为先,明着来你能护我,若她暗中搓磨,你又如何护我?” 郁清珣眉头皱了下,“我说能护着你就能护着你,纳妾一事她自说她的,你应着就是,我来处理,你现在不管家,她也挑不着你错处,若她暗中罚你,你不必理会,等我归来处理即可。” “阿窈……”他轻唤了她一声,到底是没忍住地拉住她手,再将她揽进怀里。 他喜欢拥抱着她的感觉,无论是在榻上还是别的地方,尽管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矛盾重重,但总会过去。 “我知你对我不满,我也知你……不爱我,但若真为此和离,你要如何向泰山大人交代?你又置棠棠和桉儿于何地?你忍心让他们往后喊别人做母亲,给别人尽孝?” 郁清珣的声音轻响在耳边。 唐窈垂眸不语,任由他环抱着。 她的儿女自不会喊别人做母亲,她会带他们离开,再不回来。 “你不爱我不要紧,你对我不满我可以改,无论母亲还是长欢之事,我们都可以商量来……”郁清珣双手环着她腰肢,让她身体紧贴着自己,视线轻垂来下,边说边打量着她的神色。 唐窈并未表现出任何反抗情绪,连低着的头都显得如此温顺轻柔,婉然美好,仿似画中美人。 郁清珣看着她姣姣侧颜与白皙颈部,话语逐渐消止,喉结滚动了下,情不自禁低头吻下去。 唐窈依旧未曾反抗,只闭上眼睛。 “阿娘,你们在做什么?”清脆童音陡然响起。 唐窈立即睁开眼,郁清珣也清醒过来,两人皆是惊了跳,各自往旁退了半步。 郁清珣扭头看去。 唐窈匆匆抹了下嘴角,拭去残涎,确保身上没什么不对,才扭头看去。 郁棠睁着一双水润眼眸,疑惑又好奇地看着他们,郁桉跟着懵懂看着。 在两人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众丫鬟婆子,都低了头不敢靠近。 “宴席吃好了?怎么过这儿来了?”郁清珣率先过来。 他身姿如玉,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过到儿女身前,便温柔蹲下身来。 郁棠眼里还有疑惑,上下打量着他,眉头皱起,不满道:“你刚刚是不是在欺负阿娘?” 郁清珣稍有尴尬,有几分不满地扫过后头不远处的仆从,等视线转回来,脸上又露出笑,一边抬手柔她脑袋,一边解释道:“没有,我跟你阿娘闹着玩呢。” “可我看到你有啃……” “棠棠。”唐窈也过了来,及时打断女儿好奇,“吃饱了吗?可有见过你小舅舅和小舅母?” “桉儿呢?”她侧首看向旁边懵懂无知的小人儿。 郁桉先软糯喊了声娘,后面不知道怎么答,就看向姐姐。 “见了!”郁棠果然忘了先前的事,亮着眼睛开心答道,“小舅母说过几天邀我过府去吃好吃的,到时候还可以一起踏春!” “是吗?”唐窈温柔笑着,“那到时候过去。” “嗯嗯。”郁棠点着头,清脆继续道:“小舅舅原本还想找你,但临时有事又先回去了,让我跟您说一声。” 郁桉插不上话,已绕到父亲那边,伸手要抱。 郁清珣抱起儿子,听着妻女交谈,仔细注意着妻子神色。 她要和离,定会跟小舅子商议这事。 正想着,就见唐窈脸上划过一丝失落,似遗憾没能见着亲人。 郁清珣心里松了松,想着该找时间先跟唐子规谈谈,好让妻子绝了和离的心思。 嗯,最好先写信给岳父和两位大舅兄请罪,想来他们也不会同意和离之事。 至于过几日邀她入唐府,应是妻子先跟林氏说了什么。 郁清珣并没太在意。 他没想唐窈打算直接离开,更不会想唐窈不仅要离开,还会带着一双儿女离开。 唐窈还跟郁棠说着话。 一家四口没再回宴席上,而是沿路回了郁盎堂。 郁桉每回吃了午食便昏昏欲睡,等到院里,已经彻底睡过去,郁清珣直接让奶娘将一双儿女都带去午憩。 正房屋内,便又只剩两人。 郁清珣看向唐窈,眼里有之前未尽之意,正靠近过去,外头又传来声音。 “国公爷。” 郁清珣脸色顿沉,连声音都冷下来,“何事。” “太夫人有请,请您和夫人一同过去。”外头传话的丫鬟道。 不用想也知道,要他们过去是为了什么事。 郁清珣眼睛看着妻子,平淡回道:“你去回太夫人,若是想谈通房纳妾之事,让她自己喜欢自己纳,别让她们出现在我面前污我眼。” 外头等着回话的人一惊,差点吓白了脸。 15. 孝敬 “可……”外头传话的人还想说什么,郁清珣直接让人赶出院去。 屋内外安静下来。 郁清珣看着唐窈,身体再次挪过去,小心贴近。 唐窈往旁边避了避,他继续贴近,直到挨到对方,双手再环过来,揽住她腰肢。 唐窈挣扎了下,微恼蹙眉,“你做什么?” “先前我以为是你出事才慌忙上楼的。”郁清珣拥着她,低头看她如玉霜凝般的娇美侧颜,喉结咽动了下,连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某种暗昧,“她好像在屋里点了催情香……” 唐窈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边挣扎边恼道:“她只是听母亲的话算计你,岂会在屋里点香留把柄,分明是你自己想……” “嗯,夫人太美惹我垂涎。”郁清珣顺势承认,直将人拦腰抱起,大步朝里间卧房走去。 唐窈气得直想踹他,“现在是白天!” “怕什么,棠棠和桉儿都睡了,外头还有丫鬟守着,不会有人来打搅……”声音逐渐消散在最里。 郁盎堂外。 太夫人王氏得到回话,恼得亲自领了人过来,可才进庭院就被拦住。 “太夫人您……” “清珣呢?让他出来见我!”雍容华贵的妇人冷着脸,看似威严端庄,满头珠翠。 丫鬟们对视了眼,有些为难道:“国公与夫人正在午憩,不方便……” “就算睡着了也得爬起来见我!”太夫人冷脸喝斥,声音沉沉。 “不出来,是想我这做母亲的亲自去请见他们不可?”她将“请见”二字咬得极重,眼色一甩,左右跟着的婆子立即向前,将拦路的丫鬟们扫开。 “太夫人……”丫鬟们急急叫喊,又不好直说。 太夫人没有理会,穿过穿堂,进到里院,浩浩荡荡要朝正房走去。 守在卧房外间的晓晨得到消息,立即微笑迎来,借着行礼问安的机会,将事情跟旁边的蒋嬷嬷耳语了番。 蒋嬷嬷脸色一变,也忙跟太夫人耳语。 一众人在庭前停下。 太夫人脸色黑沉如水。 旁边蒋嬷嬷试探问道:“太夫人,我们……” “去穿堂!”太夫人撂下话语,转身返回了可供待客之用的穿堂屋。 穿堂连通郁盎堂里外两院,左右是通往大门的抄手游廊,穿过穿堂则是正房内庭院,离卧室有些距离,听不到那头动静 太夫人浩浩荡荡返回到穿堂主位坐下,丫鬟奉来茶水。 她冷着脸没动,就等里头两人出来跪礼认错。 她不信两人好意思久耽搁! 郁清珣用行动证明很好意思,直过了快一个时辰后,他才姗姗来迟。 “荒唐!” 郁清珣一进门,一个茶杯便先“哐当”一声砸在他脚边,茶水溅到衣摆上。 “身为国公府主母,她就这般使着狐媚子手段,勾着夫婿白日宣淫?真是岂有此理!我国公府岂能有这种主母!”太夫人横眉冷叱,怒瞪向进来的长子。 等看清长子模样,她心头又是一气。 郁清珣衣袍穿得松散,头上未带发冠,只别着一根玉簪,那如玉雕琢的俊容透着几丝慵懒,看着精神甚好,一脸餍足。 太夫人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对唐窈越发厌恶。 郁清珣先过来拜揖行礼,解释道:“母亲误会了,不是她勾着我,是我硬缠着她如此,且阿窈是父亲给我定下,并督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媳妇,我国公府主母自该她。” “你……”太夫人更气,“我还活着呢,她就跑我头上去了!如此不敬……” “母亲这话何意?”郁清珣好似不解,“阿窈她哪有不敬?” “今日之事不是我荒淫无道、荒唐无礼,先‘有污’来府拜寿的表姑娘,却仍不知足,又回院硬缠着要白日宣淫,母亲应当入宫向太后、太皇太后参我一道,最好能褫夺了我爵位,让双玉来继承,届时这国公府的主母,便能是您最满意的堂侄女。” “你!”太夫人双眸瞪着,指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候着的蒋嬷嬷赶忙给她抚胸顺气,又转向郁清珣道:“国公爷,快别这样说,太夫人也是为了您好,您何必……” “为我好?”郁清珣眉头轻抬,明明没什么情绪,脸上又露出诧异,“您领着一群宾客当人证,不是想证实我荒淫无道,合该如此吗?”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太夫人终于缓过来,怒目恼瞪。 郁清珣脸色也冷下来,道:“您不知按我《大晋律》,当众奸污清白人家的女儿,当判何刑?您不清楚,那我告诉您,当去势、仗五十,流放千里!” “若所玷之人身份贵重,影响甚大,则当斩首示众!” “母亲想要儿子死,何必如此处心积虑,您送我一杯鸩酒,赐我三尺白绫便足矣。” “你、你……”太夫人这真被气到,一拍桌子怒喝道:“你是真想气死我是不是?” “岂敢。”郁清珣垂首执礼,“自古至今还未有谁敢气死身生母亲,若真有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母亲若有万一,我自免不了此刑罚。” 他低着头,好似恭敬。 太夫人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话语,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头,上不去下不得。 这要说他不敬,他分明“敬”得很,都快要把命给出来了;可要说他敬,他又字字不离“死”字,偏生说得还没多大错。 太夫人喘了好一会儿,才咬牙恨恨道:“我这全是为了你!”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尽被她勾着!” “别人到你这年纪,有你这权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可你呢?你就一儿一女,膝下如此单薄,若她唐氏还能生便罢,偏生她已不能再生,你不用通房不纳妾室,将来要有个万一,真想绝后不成!”太夫人怒喝着。 郁清珣脸色一沉,抬眸看过去,眼里清楚显出冷意,“母亲何故咒我儿!” “你……” “您不满阿窈,是因为她不是您选中的儿媳,但桉儿和棠棠有何错?您生为亲祖母,不盼着他们好,竟想着他们出事?” “你,你这真是要气死我!”太夫人再狠狠一拍桌子,“我这不是怕有万一……” “没这可能!”郁清珣冷声坚定,“我的棠棠和桉儿定会安康如意平安长大,长命百岁。” “你……”太夫人见说不过,捂着胸口哎呦了声,直嚎起来,“他爹啊,你看看你这好儿子,我好心劝他纳妾生子,他还不愿意,这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断了香火,待我百年之后,可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啊!” 郁清珣冷脸转开视线,心头尽是寒凉,又不禁想起唐窈。 他尚且如此难以言说,她被逼迫时定是更难。 十一年…… 郁清珣闭了下眼,再睁开道:“母亲定要我纳妾?” 太夫人嚎声顿止,道:“我这真是为你好,你多生几个儿子,以后桉儿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帮扶……” “好。”郁清珣脸上毫无情绪,“明年今日,还得麻烦母亲给江氏多少烧些纸钱,今日您便让她过我院里吧。” 太夫人一怔,“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氏出身陵城江家,乃当地一望,本可寻个门当户对的好儿郎做夫君,当正妻,可却意外成了妾,又不得主家喜欢,伤心之下,郁郁而终,无可厚非吧?”郁清珣面无表情道。 “你……”太夫人听懂他威胁之意。 以郁清珣的身份地位,要弄死一个妾侍,完全可以不着痕迹,就让她死得无声无息。 他这是恫吓她,要敢让江姝琴入府,他就敢让江姝琴死得悄无声息! “她可是你亲表妹!”太夫人不敢信地道。 “不过是表舅亲罢了,再过一代就出五服了。”郁清珣毫无所谓,继续道:“母亲若是觉得今日不够吉,那过两日再抬她入我院也行,但纸钱您还是得先备好,她活着时已经够凄惨了,总不能让她到了下面,还无法度日。” “你你你……”太夫人身子一颤,直瘫在位置上大口喘息。 左右候着的仆从大急,“太夫人,太夫人……” 郁清珣一眼看出她装,扭头朝外道:“晓晨,去让日居递牌子进太医院,请胡太医出来给太夫人诊脉,顺便去让刑部来人将我绑着投进狱里。” “是。”外头大丫鬟应声,就要去办事。 太夫人惊吓了跳,生怕郁清珣真让刑部的人过来,连忙坐直身体,“回来……” 前方郁清珣一撩衣摆,已跪了下去,“母亲千万珍重,先皇崩逝已过大半年,现朝中已无人再庇佑于我,我若入了刑部大牢,自是再无重见天日之时,祈愿到时太皇太后还能念个旧情,不让这国公府被世家豺狼瓜分陪葬。” “母亲珍重。”他磕了个响头,起身就要赴死。 太夫人又急又气,“你、你回来!我不逼你纳妾就是!” 郁清珣停住步子,回头看来,“当真?” “自是千真万确,你不愿纳妾我还能怎么逼你?”太夫人气急。 郁清珣继续道:“那通房呢?” 太夫人呼吸急促,真被气得头晕目眩站不住,“也不逼你,你爱守着唐氏就守着她过一辈子吧!” “来人,扶我回去,我要气死了……”太夫人真真气得脸色发白。 郁清珣很是孝顺地靠过去,亲自搀扶着她,言辞恳切:“母亲可千万保重,莫要气病了,您要是病了,我可免不了要背上不孝的名头,去刑部走上一遭,您也知当前局势,外头可有不少人盼着我倒下,好敲骨吸髓……” “闭嘴!真要气死你娘我不成!”太夫人怒喝。 郁清珣听话地闭嘴,依旧一脸孝顺,亲自将人扶出郁盎堂,送到福寿堂,并等着太医过来诊脉确安,确定太夫人身体安康无碍后,才施施然回了来。 16. 若有呢 郁盎堂内。 郁清珣从外进来,就见内院庭下跪了一地的丫鬟仆从。 唐窈刚沐浴出来,坐在正房廊前摆着的椅子上,头上秀发轻挽,只别着根浅碧色玉簪,其余青丝轻垂下来,衬得她肌肤凝白,清透隽美。 郁清珣停住步子,站在穿堂廊下,欣赏着眼前美景。 大丫鬟暮合跪在唐窈脚下,正将先前经过一五一十全盘脱出。 “……婢子过到汀兰小筑时,正好看到晓晨扶着夫人进屋,江碧又表现得很着急的样子,说完便急匆匆去找了国公爷,当时周围没别的丫鬟,婢子不敢擅自离开,恐有人误闯上楼,便一直等在楼下,直到国公爷过来,没想到……此事确是婢子不察,请夫人责罚。”暮合说着拜了下去。 唐窈眉头微蹙。 当时太夫人突然使人来唤,还特地带着她从汀兰小筑二楼,绕到一楼内楼,原是为了让她的丫鬟误会,进而迷惑郁清珣,使他以为楼上躺着的是她自己? 唐窈思忖着,目光再扫过眼前一众人。 她有两个贴身大丫鬟,四个二等贴身小丫鬟,还有八个粗使丫鬟和八个粗使婆子,算上她的陪房嬷嬷和两个陪房的管事娘子,身边共有二十五人伺候。 这里面,陪房是她从靖安侯府带来的,最为可靠,地位也最高; 其次是她的两个贴身大丫鬟,再次是四个二等丫鬟,剩下的丫鬟婆子少有机会靠近她。 这次江姝琴的事,暴露了二等丫鬟江碧是太夫人那边的人,那剩下的人呢? 这些人里,是否有前世害死她儿女的帮凶,是否隐藏着背后真凶的眼线? 上辈子她被软禁在这院里,日常起居一切正常,直到死亡那日,她于睡眠中突感到呼吸困难,却无法动弹,无法出声,连脑袋都是一片混沌,唯有那一点点窒息而亡的痛苦,清晰无比。 她并不清楚自己前世真正死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直接对她下手,造成她死亡的定是身边这群人! 她重生醒来后,有曾想过将这群人都换掉,但一来没有理由,不好妄动;二来打草惊蛇,还未必有用。 对方能买通一次,就能买通第二次。 且……倘若前世要她死的真是郁清珣呢? 唐窈想着,略微失神。 旁边传来大丫鬟晓晨的轻唤,“夫人?” 唐窈回过神来,再扫过跪地的一众人,目光落在暮合身上,稍一思索,道:“江碧假传命令,陷害国公爷,意图高攀他处,我也不便留她,童娘……” 被叫到的管事娘子往前一步,“夫人。” “收缴了她屋里的东西,将她的身契交给国公爷,若国公爷要处理,便随他处理,若不国公爷不处理,你带人将她提回来,去官衙记过后,将她赶出府去!” “若她还有家人亲戚在府内,也一并赶出府去,这等三心二意之人,我国公府不需要。” “是。”管事娘子应着。 庭下众丫鬟婆子绷紧了身体。 先皇曾颁布新法令,去除大晋所有贱籍,主家不得对奴仆责打动用私刑,更不得私自转卖仆从。 若奴仆有错,又没触犯律法,主家可前往官衙记过。 而被记过赶出府的奴仆,再想另找主家活命会极为困难,往往大多因此穷困而死。 唐窈继续道:“暮合误导国公爷,本该重罚赶出府去,但念在她也是被江碧欺骗,这些年来又恪守职责,战战兢兢未曾有错,便不赶出府,只从一等丫鬟贬为二等,并收罚半年月钱。” “暮合,你可认罚?” “婢子认罚。”暮合赶忙再次拜下。 “若有下次,两罪并罚。”唐窈道。 “是。” 唐窈再扫过其他人,“你们也一样,若有二心想走的,我绝不拦着,若是身在我郁盎堂,心却向着外面,那就别怪我不近人情!” “是。”众仆从们弯腰应声。 “好了。”唐窈没在多说,挥了挥手,“散了吧。” “是。”丫鬟婆子们各自起身,恭敬退下。 郁清珣见事情结束,抬步朝妻子那头走去,迎面过来的丫鬟婆子赶忙躬身退避。 唐窈还坐在廊前的椅子上,身上披着袭淡青色长衫,眸光似淡似柔,又似另有情绪地朝他看来,眼角眉梢依稀还含着几分娇媚风情。 郁清珣心下一动,步子加快,还没靠近过去,屋里先传来一个声音。 “阿娘~”郁棠先一步从屋里奔出,扑向唐窈,后头还跟着一个更小的,软软糯糯也跟着喊娘。 “我头上的珠花好看吗?还会响哦~”小姑娘眉飞色舞地扬着脑袋,说话间还特意歪了歪脑袋,让发间戴着的淡金色珠花碰撞轻响。 唐窈将视线收回来,没忍住地伸手捏了捏她脸蛋,笑道:“好看,但没我家棠棠好看。” “可它会响~”郁棠眼睛还是亮着的。 后头郁桉也挤过来,软软道:“我也有,我也有~” 他说着,低头将脑袋上的金色小铃铛露给唐窈看。 时下未满十岁的儿童,无论男女皆是梳着丱发。 女孩的丱发有多种,可搭配的头饰也是多种多样,男孩的丱发就只有两个小鼓包,像长着角。 郁桉头上的小发包上,各用头绳系着两个小铃铛,随着他脑袋晃动,发出叮铃叮铃的轻响,看着可爱又有趣。 唐窈笑着,顺从地摸了摸他脑袋,“桉儿的也很好看,但没桉儿可爱。” “阿娘~也好看!”小人儿软软糯糯地回夸着。 唐窈心下一软,伸手就将他抱进怀里。 郁清珣此时也正好走到近前,笑道:“谁给你们这么好看又会响的珠花?” “阿娘给的,不是你!”郁棠立即道,眼神还有点小气愤。 她本来都快忘了昨天的事,一见到爹,就又想起来了。 坏爹,不给她会响的珠花! 郁清珣一眼就看出她所想,无奈失笑,扭头吩咐旁边站着的晓晨,“将昨晚日居送来的两个小匣子拿来。” “是。”晓晨返回屋里,拿出来两个小木匣。 郁清珣接过打开来看了眼,将其中一个递给女儿,“给棠棠的赔礼。” 郁棠脸上还有点气,眼睛却诚实地看了过去,等见到里头东西,双眸一亮,顿时忘了气恼,“是两只小金猫!” 说着,先动手将小匣子抱进怀里,有些沉甸甸的。 郁清珣托着不敢松手,怕她砸到脚。 郁棠很快将里头东西拿出来,却是一只纯金雕琢的,老虎形状的异兽,约成□□头大小,虎背生有翅膀,看着肥嘟嘟的,很是可爱。 “这叫穷奇,不是猫。”郁清珣笑着解释,“另外那只叫陆吾,也不是猫。” “可它们长得很像猫猫。”郁棠道。 “长得温顺个子小的叫猫,长得威风凛凛,比人还高的叫老虎,这两只一只虎身而生有翅膀,一只虎身而长有九尾,既不是猫也不是老虎,有翅膀的叫穷奇,有九条尾巴的叫陆吾。” “哦……”郁棠记了两息,欢快道:“长翅膀的叫穷奇猫,尾巴多的叫陆吾猫!” 郁清珣失笑,将另一个匣子递给儿子,“这个给桉儿。” 郁桉早眼巴巴看着,见匣子递过来,也趴过去看了看,很快拿出一只纯金打造的麒麟兽,头生双角,身似麋鹿长有鳞片,依旧有些肥嘟嘟,趣味又可爱。 “桉儿的是两只麒麟兽,麒麟乃瑞兽,能辟邪护安,喜欢吗?”郁清珣笑着询问。 “喜欢~”郁桉立即软软答着。 郁清珣再看向女儿,“还生爹爹的气吗?” “唔……”郁棠纠结了一会儿,抱着匣子转向唐窈,“我还生气吗?” 郁清珣也看向妻子。 唐窈扫过儿女怀里的金兽,依这个头,一只金兽至少重五六十两,加上雕工精湛,看着栩栩如生又胖乎乎的很可爱,可谓珍贵难得,其价值至少在百金以上,两只加一起若是兑换成银子,应能值个两三千两。 那养女的一身衣裳首饰虽然也不便宜,但跟这金兽比却相差甚远。 价值是不亏,但感情无价…… 唐窈很快笑着摸了摸女儿脑袋,“棠棠喜欢就好。” “我喜欢!”郁棠亮着眼睛再转向爹。 “我不生你气了,但你不能不看我就去看她,也不能再给她好看又会响的珠花,不然,我不要你了!”她凶巴巴又稚气十足地威胁着。 郁清珣忍着笑,忙点头保证,“爹以后每天都来看你,绝不私自跑去看你长欢姐姐。” “那我原谅你了~”郁棠很好哄,不用人打发,抱着匣子就跟弟弟道:“桉弟,走,我们去玩穷奇猫和陆吾猫!” “好,呜呜喵~”郁桉从唐窈身上溜下来,跟着姐姐走了。 郁清珣目送儿女奔进厢房玩耍,眼睛又转到妻子身上,桃花眼里含着笑,“母亲已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逼我纳妾收通房了。” 唐窈怔了下,反应不大。 她早就不在意这点了。 郁清珣却突然伸手将她拉起来,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再将人拉回来,坐在自己大腿上,抱进怀里,下颌轻抵在她肩膀上,两人近乎耳鬓厮磨般贴在一起。 “剩下长欢的事,你若不喜欢,我就当她不存在,不让她靠近郁桉堂,也不让她靠近棠棠和桉儿,更不会过去看她,如此可好?”他声音就响在耳边。 唐窈一时没说话。 他不明白,也不会懂她跟那养女的矛盾,不在于是否有接触,而是只要对方还活着,她跟她的仇怨就不会停歇。 唐窈目光扫过庭院,看着各司其职的丫鬟婆子们,突然扭头道:“若有一日,棠棠和桉儿出事,我要报仇却被你软禁在院子里,那时谁最有可能对我动手,并杀了我?” 郁清珣怔了下,想也不想地道:“不要胡思乱想,不会有这事。” “若有呢?” “我不会让棠棠和桉儿出事,更不会将你软禁在院里……” “若有呢?”唐窈重复着,那双眼睛看着他,似平似淡又格外执拗与认真,“若真发生这事呢?” 郁清珣眉头拧了下。 他下意识不愿去想这些。 可怀中之人的目光太过认真与执拗,他能清楚感受到,她想要一个答案,她想要他的回答。 郁清珣呼吸轻了轻,顺着稍微一想,又立时压了下去。 他不愿去想这等残酷之事。 “这不可能的,只要我活着就必不会让这事发生,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早死在你们之前。” 跑了 “若你活着呢?”唐窈望着他,眉梢眼角似淡似冷。 郁清珣再顿了下,眸光与她相对,眉头逐渐拢起,依旧道:“这不可能。” “若棠棠和桉儿出事,哪怕是太皇太后所为,我也自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阿窈……”他双臂紧了紧,认真看着怀中妻子,“你我成亲十一载,不算前头三年,也朝夕相处了七八年,在你看来,我是那种不顾儿女安危,不在意他们死活的人吗?” 唐窈没有说话,只眸光一点点暗下来。 她曾经也以为不会如此,直到事实摆在眼前,直到被软禁死亡。 “没别的可能吗?”她还是问道。 郁清珣很是确定,“没别的可能。” “我知道了。”唐窈明白过来,挣扎着要起身。 郁清珣不好惹怒她,顺从地松开了手。 眼前之人站起身来,日光偏斜,洒落在她身上,影子斜投过来,半遮在自己身上。 她低头看来,面容好似笼罩在阴影里,那双眸子如常水润,又好像含着别的意味。 庭中海棠摇曳,廊下鸟儿轻啼。 唐窈很快收回目光,道了声:“我去看棠棠和桉儿。” 她转身沿外廊朝厢房走去,不再回头。 郁清珣愣愣看着她进入厢房,里头小人见到母亲,立即飞扑过来抱住她大腿,不知说着什么。 翌日,国公府最后一场寿宴也宴请完毕。 再过两日,唐窈收到林婉递来的帖子,邀她带儿女过府做客赏花。 唐窈便知她已经做好准备了,起身拿着帖子去向婆母请示。 太夫人这几日对她都没好脸色,听到消息,连面都没见,就打发蒋嬷嬷出来回话。 “夫人,太夫人说她知道了,您尽管去就是。”蒋嬷嬷堆满了笑。 唐窈对此早有预料,郁国公府的人不会想到她会带儿女离开。 她面上温淡如常,“有劳嬷嬷再跟母亲说一声,若是太晚没回来,许会在侯府歇上一晚。” “好,我会回禀太夫人。”蒋嬷嬷应着。 唐窈行了礼,领着丫鬟婆子又回到郁盎堂。 郁棠郁桉早做好了准备,见母亲回来,立即亮着眼睛围过来,兴奋询问是否可以走了。 唐窈再看了眼郁盎堂,点头道:“嗯,走吧。” * “去往云州有水陆两道,陆路人多,且四通八达不易被拦截,但路况复杂,若偏离官道,容易遇险遭劫;水路速度快,不出半月便可抵达云州,安全可靠,但容易被拦截。” 马车内,穿着月白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指着水陆两线低声说着。 他容貌与唐窈有几分像,身上自带一股书卷气,看着清逸潇洒,俊朗非凡,“水陆各有优劣,阿姐……” “我走水路。”唐窈没有犹豫,“你另派人扮成我的样子,带孩子走陆路。” 郁清珣回来发现她不见了,定会派人追寻,就算不能误导,也总会耽搁他一点时间。 水路顺风顺水,能日行二百余里,只要郁清珣多耽搁一天半日,便追不上她。 唐子规颔首,没多发表意见,“水路也分两条线,一条沿河顺流而下,中途转南运河,可直达云州;一条往北,从景州转入景湘湖,再……” “顺流直走。”唐窈早有决定,“你再派人扮成我的样子,往北转景湘湖,以混淆视听。” 唐子规点头,“我会跟林侍郎尽量拖住郁明澈。” 唐窈看着纸上绘制的路线,一时没出声。 马车不疾不徐地往前驶去,外头声音嘈杂,有叫卖有吆喝,还有无数熙攘声。 唐子规等了会儿,还是道:“郁明澈几次想找我,我都借故避开了,可是国公府内发生了什么?” “帮我查一查那养女的生父。”唐窈没答反道。 唐子规怔了下,“这事跟那养女有关?” 唐窈点头,“那养女是郁清珣心上人的女儿。” 唐子规惊了下,立时明白她为什么会想离开郁国公府,眉目跟着沉下来,内里划过冷色,“阿姐放心,我定不让他好过。” 不用多余言语,只这一句,便足以令唐子规想起郁清珣曾经的恶行。 冷落他姐姐三年不说,还敢将心上人的女儿带回国公府养着?呵,这是欺他们唐家没人吗? 马车很快抵达河岸口。 岸边停着好几艘货船,船工们正上上下下搬运着货物,旁边另有小船靠岸,岸上热闹喧腾,有穿着富贵的商人,有满身补丁的短工,还有小商贩支着摊,叫卖着馒头等物。 郁棠和郁桉还是头回见这热闹,等上了定好的商船,进到客舱,两小只便迫不及待趴着窗户往外看去。 可惜他们人小个子矮,从窗户只能看到一碧万顷的天空,并看不到岸上场景。 扶光将落,天边映出一层橘金色,分外美丽。 郁桉郁棠兴奋地在船上玩了一下午,终于觉得乏味,打着哈欠被奶娘先哄去睡了。 唐窈独自站着船头,看着两岸景色,目光朝流水来处望去。 经过数个时辰航行,此刻他们已经远离了晋都,那国公府、那京中繁华,皆已被她甩在百里之外。 唐窈提了一天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就算郁清珣此时发现他们不见了,也追不上来。 “未想在这见到唐娘子。”身后陡然传来声音。 唐窈回过头。 甲板上,一穿绯红圆袍的年轻男子迎风而立,见她看过来,嘴角勾出一缕浅笑,眼里清润似水,恍若有星光点点,专注而深邃。 唐窈怔了下,认出这人。 “崔三公子?” * 晋都京城。 郁清珣准时在酉时散值,才出官署,迎面便遇到吏部侍郎林宿眠。 对方穿着袭青色直裰,长身如玉站在官署外,像等了有段时间,一见他出来,立即开口笑道:“明澈兄,子规让我邀你去馔玉楼小坐。” “他邀我?”郁清珣眉目不动,内里略有疑虑。 这小舅子这两日都避着自己走,今日竟会让人来邀他? “是。”林宿眠温文颔首。 “有说什么事?” “并无。” 郁清珣略微思忖,没有拒绝,“好。” 两人上了马车,出了宫城,朝城中馔玉楼驶去。 此时正值归家高峰,路上熙熙攘攘人流众多,因是要去酒楼,并没打出仪仗开路,马车过了两刻钟也才走了不到一里路。 郁清珣扫过对面坐着的人,对方老神在在,温润谦雅。 他眸光转了下,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敲了敲车壁,令马车停下来。 “怎么?”对面坐着的人抬眸看来。 “无事,突然想起附近有家胭脂铺,阿窈许久没用过新的了,我下去看看。”郁清珣说完,不待对方反应,已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林宿眠还有些愣怔。 郁清珣还真下马车进了胭脂铺,买了几盒新出的胭脂,又拐去泥玩铺新进了一批小玩具,扭头对跟了一路的林宿眠道:“我先回趟府,你让子规等着。” 林宿眠:“……” 郁清珣已命人解了匹马,直抄远道绕开拥堵路线,拐回了郁国公府。 林宿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问了句身后跟着的长随,“你说我哪儿露馅了?” 长随还没回答,他又自笑了声,“啧,失策啊,不该以子规的名义相邀,走,去馔玉楼。” 郁清珣匆匆赶回府,进到郁盎堂。 院内一切如常,好似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他加快脚步,穿过穿堂进到内庭,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纷纷行礼避退。 “阿窈……”他莫名有些心慌,快步进到正房厅内。 里头摆设如常,雕琢精美的月洞门隔开东西次间,门上挂着的串珠帘子安静轻垂,里外没有一丝响动。 屋里并没人在。 郁清珣神色逐渐沉下来,“来人!” “国公爷。”外头值守的丫鬟立即进来。 “夫人呢?” “夫人今早接到唐府递来的帖子,带四姑娘和小公子过唐府赏花了。”丫鬟如实道。 唐府?唐子规! 郁清珣隐约猜到什么,面色变了变,转身要朝外走去。 晓晨从廊外过来,见他要走,赶忙将人喊住,“国公爷,夫人有东西留给您。” 郁清珣停步看去,晓晨进屋捧了一个木匣子过来,双手奉上。 他已有不好的预感,打开匣子,果真见里头摆着一封信。 拆开来,偌大的和离二字映入眼帘。 郁清珣没看内容,眸色已是一片冰寒,转身朝外走去。 日居月诸两位亲随等候在外,一见他出来,待要行礼,郁清珣已经快步走过,声音冷冷传来:“备马,召南衙统领过来见我。” “是。”日居月诸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夜幕将临,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本该到用饭歇寝时,南衙几处营卫却突然传来响动,营门大开,几百骑快马迎着夜色,分批冲往各处。 这边动静不小,得到消息的各处皆是惊了跳,连宫中太后都急匆匆求见太皇太后,深恐有意外发生。 郁清珣已骑了快马,沿河顺流往下。 “你说他追得上吗?”城楼上,林宿眠望向远处营卫,问身边站着的人。 唐子规没回答,转身朝城楼下走去。 “你去哪儿?” “回家,写奏章参他一本。”唐子规声音传来。 狂追 皇宫,太慈殿西堂。 徐太后进到内殿,挥散跟着的宫娥,匆匆朝上首坐着的太皇太后走去,雍容端美的脸上显出几分焦虑。 “母后,郁清珣私自调动营卫……” “急什么?”年过半百的太皇太后看着手里的奏章,头都没抬。 徐太后脸上急切未消,“他没调令私自调动营卫,若是……” “调令?”发鬓半霜白的尊贵妇人终于抬眸看来,眉间一点美人痣,褐色双眸有着岁月赋予的明睿,又不失原本美丽,“大将军郁清珣统领全国军务,更兼三省之一的尚书令,本就有调动六部、执掌军政的职权,他人就是你口中的调令。” “可这不符合规矩……”徐太后眉头颦蹙,还想再说。 “那又如何?”太皇太后觑着她,语气平缓而浅淡,“这么点事你就想对付他?” “可……” “回吧,等他哪日调的不是营卫而是禁军时,你再跑来慌。”太皇太后从容打发,垂眸继续看向手中奏章。 徐太后还是欲言。 太皇太后翻了页奏本,“他做事没这般不知轻重,你且等着,要不了多久他自会过来请罪解释。” “禀太皇太后,大将军府长史祁寅请见。”外头传来内侍略显尖锐的通禀声。 “瞧。”太皇太后轻瞥了眼徐太后,“这不就来了?进。” “进!”旁边女官立时朝外传达指令。 不一会儿,一个穿六品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随内侍进来,低头恭敬下拜行礼,口中道:“臣,大将军府属官长史祁寅,叩见太皇太后,恭请太皇太后金安。” “安。”太皇太后颔首回应,脸上露出温慈笑意,“祁长史所来何事?” “臣为郁公大将军之事而来。”祁寅拱手跪着,垂目不敢抬头,“郁国公之子今日意外走失,国公不得已调用了南衙营卫追寻,特命臣代他前来请罪。” * 运河流岸。 几骑快马沿河岸直奔,后头另有一骑轻骑追赶上来,略落后于最前头的郁清珣。 “禀国公,属下已盘问过各处岸口,今晨共有七艘货船、两艘客船驶离,其中四艘顺流往南运河,五艘往北驶向景湘湖,据岸口的人回答,两艘客船上似乎都有类似夫人的人,另……”回话的亲卫稍顿了下。 “据城门那边的消息,往云州去的官道上,似乎……也有类似夫人和两位小主子的踪迹。” 郁清珣神色冷沉,目光直视着前方,没停歇地狠狠抽了一马鞭,“我顺流往南,你着人另追向四处,派人把守去往景湘湖的河运,并通知各地知府知县把守城关,拦截所有七岁以下孩童,无论男女!” “是。”亲卫答着,调转马头返回发令。 郁清珣加快速度,心里迅速推敲。 陆路四通八达,本是逃避追捕的最佳选择,但走小道太过危险,阿窈带着棠棠和桉儿必定不会选这条路! 水路由景湘湖转南江的水系众多,虽能有效避开追捕,但到底太消耗时间,且偏离主河运,也有遇水匪的危险,她未必会选这条路。 最有可能的还是顺流往南运河,顺风顺水速度最快! 只要她先一步抵达云州…… “驾!”郁清珣眸色黑沉,再狠狠甩了一鞭子。 * 货船收起船帆,沿岸缓缓停下。 天色已晚,夜里行船不安全,无论大小船只,到了夜里多会选择靠岸停歇。 唐窈站在船尾甲板上,诧异看着意外遇见的人。 那人一袭绯色红衣迎风而立,站姿随意,周身透着几分慵懒贵气,任由晚风将他系着革带的劲瘦腰肢清楚勾勒,嘴角弯出抹笑,眸光朗朗,妖冶俊美。 “久违了。”他轻声招呼,“不知唐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崔郎中。”唐窈回了一礼,“往云州去,郎中这是要外出办事?” 这里的郎中并非指大夫,而是官职。 崔家三公子崔钰崔怀瑜,出身世家大族崔氏,乾元五年的状元郎,现任刑部司郎中,正五品京官,在京中素有盛名,其父为三省宰相之一。 唐窈十年前便与之相识。 “是。”崔钰颔首笑应,语气透着那么一丝慵懒,不徐不疾,“有件案子需要我亲自过去对察。” 他说着,眸光一转,扫过船上客舱,嘴角笑意依旧,“唐娘子去云州,怎既不见子规兄相送,也不见郁国公相陪?” “他们事忙不得空。”唐窈不想多说这事,再行了一礼,“郎君慢看,就不相陪了。” “听闻郁国公的养女,在王太夫人的寿宴上受了些委屈,隔日太后便赏了四个宫嬷过去伺候?”崔钰的声音传入耳中。 唐窈步子一顿。 宫嬷?管事来报派给郁长欢的四个嬷嬷,是郁清珣在外找来的,并没提是宫中所赐。 就算那养女跟三公主交好,太后也没必要为此出头吧? 且寿宴上那日究竟怎么回事,明眼人都清楚,郁长欢有受哪门子的委屈? 唐窈眸光转过去,猜疑这是否为眼前之人特意挑拨。 京中各世家大族大多跟郁国公府不对付,其中以崔氏为最。 “呀,原来唐娘子还不知道啊。”崔钰好似有些惊讶,眼里笑意如旧,往唐窈这边凑近了两分,仿佛饶有趣味,“这倒是我唐突了。” “在下还以为唐娘子带儿女去往云州,是恼郁国公此事呢。” 唐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地转身要走。 那人的话语追上来:“真是狠心啊,两年没见,这才说不了两句话就走,我没这么洪水猛兽吧?” 唐窈宛如没听到,先进了客舱。 她十年前就跟这人相识,很明白他性子之恶劣,最是喜欢调拨离间,当时初识不久,他知她身份后,就曾恶意挑拨,想唆使她出墙相会。 翌日清晨,船帆再度扬起,货船顺流疾速,不到一上午就行了百余里地。 在船上待了一天,失去新鲜感的郁棠郁桉,已经没了昨日兴奋,都趴在唐窈身边,询问什么时候能回家。 “棠棠不想去见二舅舅和外祖父了吗?”唐窈摸着她小脑袋微笑询问。 “想……”小姑娘答着,眉眼有些蔫,“可还要好久啊,这船一直晃一直晃一直晃,我路都走不稳了。” “可不坐船,走陆路坐马车的话,要一两个月,更难回家。”唐窈爱怜地安抚着,“坐船顺风顺水,不到半月就可抵达,棠棠忍耐几日,阿娘待会给你小酥糕怎么样?” “好!”一听有吃的,小姑娘立即坐直身体,连眼睛都亮了亮。 旁边郁桉懵懵懂懂,软糯小声道:“可我想阿爹……” “阿爹又不会做好吃的,想他做什么!”郁棠小手一挥,道:“我待会教你怎么解球球锁,把锁里头的东西拿出来,你不想要吗?” “想!”郁桉一听也马上将爹抛到九霄云外。 “走,我带你解球球!”小姑娘拉着弟弟,就往旁边玩耍去了。 陪同的丫鬟将鲁班球等玩具拿出来,奶娘们守在旁边。 唐窈看了眼,起身往外走去。 这船上运着不少货物,能住人的客舱不多,唐窈也不好在屋里弄吃的,只得问船掌柜借用船上厨房。 货掌柜早得了吩咐,很好说话地随她借用。 郁棠正教弟弟解鲁班锁,旁边突然滚来一只粉色小兔子,雕琢如真,粉粉嫩嫩,很是可爱。 两小只目光被吸引着看去。 “啊见谅,我兔子掉了。”一略带轻佻的嗓音自外头传来,“能帮我捡回来吗?” 郁棠郁桉看过去,就见一穿绯色衣袍的好看叔叔,站在客舱门口,俊眉朗目,嘴角勾着笑。 旁边两位奶娘面色微变了下,离得近的正要弯腰去捡。 郁棠已先伸手将那粉色小兔子捡在手里,好奇看了眼,“是木头雕的?” “是哦,跟你的球一样,也能拆解开。”崔钰笑着,不觉已进到屋内,朝她伸出手。 郁棠拿着兔子很有些心动。 她解过九连环,解过鲁班圆球,还没见过这么好看,还能拆解的兔子! “这兔子哪买的?”小姑娘亮着眼睛问。 崔钰丝毫没有哄骗小姑娘的羞耻,嘴角依旧笑着:“这是我好友做的,别处没得卖。” “唐娘子不在?”他说着,转向周围丫鬟奶娘。 两位奶娘诧异对视了眼,“不知郎君是?” “我姓崔,家中行三,单名钰,跟你家夫人相熟,昨日在船上偶遇,就想过来拜访一二。”崔钰答着。 崔家三公子崔钰! 奶娘们面色微变,忙笑道:“原是崔郎君,郎君稍坐,小人这就去通禀夫人。” 崔钰点了下头,继续看向坐着的小姑娘。 郁棠和郁桉都睁大了眼睛好奇看着他,“你认识我阿娘?” “我不仅认识你阿娘,我还认识你阿爹和你小舅舅。”崔钰笑着,“怎么你阿爹和你舅舅,没来送你们去外祖家?” * 另一边。 郁清珣追了一天一夜,在驿站换了马,接过手下递来的干粮,连水都不及喝上一口,便再翻身上马,继续狂奔。 船只顺水顺风速度极快,想要赶上只得拼命跑。 也不知道棠棠和桉儿晕不晕船。 郁清珣边追边想着。 拦截 唐窈接到消息,从厨房返回客舱时,崔钰正教郁棠拆解鲁班兔。 “棠棠。”唐窈唤了声。 郁棠扭头见母亲进来,马上兴奋道:“阿娘,有兔子锁!” “兔子锁?”唐窈疑惑靠近。 崔钰正好将最后几块木头拼接好,赫然是一只涂成粉色的小兔子! “哇!”郁棠和郁桉同时发出惊叹。 唐窈这才明白何谓“兔子锁”。 那是用鲁班术拼接搭成的木兔子,可拆解成大小不一长短不同的小木块,也可根据这些木块,重新拼组成兔子形状。 崔钰将小兔子递给郁棠,目光看向唐窈,眼里笑意清晰,“唐娘子。” 他自从知道她身份后,从不叫她某夫人,历来以某娘子称呼。 “崔郎中。”唐窈回礼走近,“不知崔郎中所来何事?” 说着,又温柔转向儿女,“棠棠,这兔子锁一看就是这位郎君,给家中子侄带的礼物,君子不可夺人所好,你快还给人家,改日阿娘给你买个一样的玩。” “哦。”郁棠口中应着,手上却还捧着舍不得还。 崔钰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我家里还有不少这类玩物,既然小姑娘喜欢,那就送你了~”他说着,眼睛掠过郁棠,内里趣味氤氲。 小姑娘眼睛灼亮,“真的?” “自是真的。”崔钰点着头,眼睛划过唐窈,眸中盈盈笑着,语调轻微上挑:“只怕你阿娘不太喜欢啊~” “阿娘不喜欢吗?”郁棠抬眸看了眼娘,小眉毛纠结地皱了皱,马上扭过头不看手里的小兔子,双手捧着送了回去,“那我也不喜欢,你拿给你子侄吧。” 崔钰怔了下。 他没想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竟能这般利落拒绝心中所好。 旋即,眼里笑意落了实,更进一步逗趣道:“这兔子别处可没得卖,你真不要?不要的话,往后可再也见不到了。” “不要,阿娘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郁棠小小看了眼手里兔子,又转开视线。 分明是一副想要得紧的模样。 郁桉懵懂看看兔子,又看看周围人,不太懂。 唐窈走过来,接了郁棠手里的木兔子递还给对面之人,“多谢崔郎君好意,但夺人礼物实为不妥,还是请崔郎君收回吧。” 崔钰看了眼递来的兔子,又看向唐窈,眸光清润泠如水,还含着几分风流趣味,“我不过是送个小玩物罢了,你何以拒之如猛虎?” “崔郎君说笑,京中谁不知崔侍中崔宰相与我夫君政见不和,你我虽是旧识,但立场所在,不宜相交太近,还请见谅。”唐窈笑容婉然,清楚拒绝。 崔钰沉默了会儿,深深看着她,“你倒是对他拥护如初。” 唐窈只笑不答,坚决地递着木兔子。 崔钰轻叹了声,接过兔子,作揖拱了下手,姿态风流而潇洒,脸上一直带着笑,抬步要朝外走去,走到客舱房门口,又回头看过来。 红衣俊朗的年轻男子回眸一笑间,似有璀璨骄阳映射过来,艳艳灼目,妖冶无双。 “唐娘子,回见~”他留下话语,大步出了门。 唐窈眉头皱了下。 旁边郁棠小声道:“别处真的没有那样的兔子锁吗?” 唐窈回头过来,摸了摸她小脑袋,“有的,找技艺精湛的木匠便能制出类似的鲁班锁,棠棠喜欢的话,等到云州就让你二舅舅找工匠来,给你弄兔子锁小羊锁……” “我还想要猫猫锁!要像爹给我的陆吾和穷奇!”郁棠马上道。 郁桉也软软加入进来:“我也要锁~” “好。”唐窈自然应着。 两小人很容易便哄好。 唐窈沉下眉目,扫过跟着的丫鬟婆子,沉声叮嘱她们,不许再让陌生人靠近郁棠和郁桉。 崔钰或许没恶意,但崔家跟郁氏立场不同,自还是少接触为好。 货船日行夜停,如此又了一日。 此时离晋都已有六百余里,货船扬帆小心驶入一道较窄的河道口,速度慢下来,最后竟是收帆停了下来。 唐窈有些担忧,遣了护卫前去打听,很快得到消息。 “夫人,前方有官兵拦了河道,正一艘艘船搜检,据说是有要犯从牢里逃了出来,躲在某艘船上意图远遁。”护卫回道。 唐窈心下一紧。 这么巧? “可有说是什么要犯?有没有画像?那搜检的人是哪个衙门的?”她压着紧张快速发问。 护卫垂首低声道:“前方还有三四艘大船,离得太远,艄夫和船掌柜也不太清楚,只说领头搜查的似……似是穿着一品紫官袍。” 一品紫官袍! 唐窈脸色当即变了。 郁清珣。 大晋官袍一二品着紫,三四五品着红,六七品着绿,□□品着青,一品高官基本都在京城,谁会跑来检查要犯。 她已经远离京城六百多里,郁清珣是怎么跑到她前面去拦截的? 唐窈心下又急又恼,马上道:“可能先下船躲开?或船上可有躲藏之处?” “岸上早有官兵围了岸,下船怕是躲不开,至于躲避……恐船掌柜会生疑,反而泄露踪迹,造成误会。”护卫如实道。 唐窈眉头更紧,心下犹为不甘。 她明明已经走了六百多里了…… 正想着,外头陡然传来响动。 “呦,官爷官爷,您看我们这都是货物,绝无要犯……那里面是我家东家的几位贵人不可冲撞,诶……”跟船的货掌柜声音急喊,“那边真是贵客不得冲撞!” 杂乱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唐窈几人提起了心。 “放肆!”有谁喝了声。 紧接着,外头响起一个漫不经心,又略带凉意的熟悉嗓音:“谁允你们乱闯乱搜的?” “崔郎中?”外头扫查的人认出崔钰,“崔大人不在京中怎到这?” “什么要犯能得郁国公亲自领人搜查?” 心淡 此处离京城有六百多余里,乘船顺风顺水两日半便可抵达,路上轻轻松松。 但若走陆路,就得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跑个两三天,途中别说洗漱,能下马歇会都算时间宽裕。 郁清珣生怕慢了追不上,哪敢停下洗漱? 两天三夜跑下来,可不就一身汗臭味。 周围人听着两小孩话语,不敢表露任何异样,皆装耳背移开目光。 “嗯,爹待会就沐浴更衣,绝不熏着你。”郁清珣也没觉得丢脸或生气,松开挣扎的儿子,朝女儿伸出手,“过来。” 郁棠看了他一眼,非但没过去,反而退回到唐窈身边,拉住母亲的手往后躲去,脆生生道:“你是来送我们去外祖家的吗?” 郁清珣眸色沉了分,脸上变化不大,“不是。” 他否认着起身走过去,“你暂时还不能去外祖家,等到年尾,你外祖父跟二舅舅他们会回京来,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们了,现在先跟爹爹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我要跟阿娘一起。”郁棠拒绝地再往后躲了躲。 郁清珣没强迫她回来,只看向唐窈道:“你阿娘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是吗?”郁棠看向母亲。 唐窈没说话,只看着他。 两人相对站着,风从远处吹来,拂过他们衣摆,飘向远方。 对面那人风尘仆仆,身上紫袍沾满灰尘,脸上略显憔悴,下巴还长出一圈青色胡渣,似着急赶路,已有几天没打理。 唐窈看着,心头转过数个念头。 她想说他们已经和离了,想不管不顾坚持走,想……但无论怎么想,她都清楚知道,眼前之人既然追了来,就定不会放她走。 “阿娘?”郁棠拉着她手再低低唤了声。 唐窈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女儿,否决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就算她坚持要走,郁清珣也放她走,那棠棠和桉儿呢? 郁清珣岂能让她带走儿女? “你阿娘不说话便是同意了。”郁清珣似看出她想法,弯腰抱起郁桉,将人交给旁边奶娘,“先抱他们下去。” “是。”奶娘不敢多说,接过郁桉,看了眼唐窈,便朝下船的搭梯走去。 郁桉懵懵懂懂,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郁棠见他过来,赶忙机敏地往母亲身后躲去,嘴里嚷嚷道:“我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我要阿娘……” 可没躲两步,还是被郁清珣强行抓住抱给奶娘。 “乖,回去爹爹带你去踏青放纸鸢,你先跟奶娘下去,我和你阿娘很快下船。”郁清珣安抚了句,示意奶娘将人抱下船去。 “可我……”小姑娘还想挣扎,奶娘忙低声哄着,将人抱下船去。 唐窈站着没动。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从他追上来的那一刻,这一切便注定。 可纵使如此,她仍有不甘。 唐窈嘴唇动了动,眸子看着他,声音很轻:“我留有书信。” “我不同意。”郁清珣俊容稍冷,伸手将人强行扯到跟前,眸光轻俯下来,“棠棠和桉儿还小,不可能随你去往云州,你若真这般想见岳父和两位舅兄,我可以上奏陛下,让他们年末归京一趟。” 到那时已经太迟了。 唐窈眼帘轻垂下来,隐隐有丝无望。 郁清珣看出她的失落,心下疼惜,低头轻吻过她眉心,柔声安抚道:“我会护好棠棠和桉儿,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损伤。” 他知她心结在于儿女的安危。 “若真……” “郁国公拦截船只不是为了搜查要犯吗?”旁边忽地响起声音,打断他的倾诉与暗昧。 郁清珣瞥了眼。 周围亲卫差役等早自觉转开目光,只当自己是空气,唯独那绯衣男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莫非郁国公所说的要犯,便是尊夫人?”崔钰毫无惧意,语带讥讽。 郁清珣扫过一眼便收回视线,根本不理会他。 但也知这里不适合细聊亲密话题,目光掠过跟着的丫鬟护卫,道:“收拾好行李物品下船来。” 说着,牵着唐窈就要先下船去。 崔钰少有这般被人彻底无视,眼底划过冷意,余光扫了下。 船上护卫得到命令,顿时围了过来。 “你们做什么!”周围亲卫官差当即拔出佩刀,冷声喝斥。 郁清珣停住步子,抬眸扫向那绯袍男子,眼神淡淡,依旧未曾将对方放在眼里。 以他的身份地位,确实没必要在意一个小小的五品京官,哪怕对方是三省宰相之子。 崔钰眼底冷意已消,嘴角勾了缕玩味的弧度,懒懒往前走了两步,毫不避让道:“郁国公要捉拿要犯,可有缉令?可有文书?” “我接我妻子回家,与你何干?”郁清珣甩出一句。 崔钰顿了下,眼底划过什么,面上露出笑来,语调轻微上挑:“既无要犯,这么说来,郁国公是私自调动衙差,拦截过往船只了?” “依先皇颁布的转运新法,任何人不得私自拦截过往船只,违者当……” “你想拦我?”郁清珣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眸子浅淡看去,“可能承担后果。” 崔钰话语凝顿。 “等哪日你能执掌崔家,超过令尊时,再来跟我说这些。”郁清珣拉着唐窈,无视围堵的崔家护卫,直往前去。 崔家护卫不敢真拦,见他靠近,忙往旁避让。 郁清珣牵着唐窈,目不斜视从货船上下来。 周围亲卫衙差紧随在后。 船上众人看着,无人敢多说多问。 崔钰嘴角弧度逐渐沉下来,冷冷看着那两人下船离去。 郁清珣和唐窈一下货船,被奶娘抱下来的郁桉郁棠立马扑过去,小姑娘一边抱着阿娘,还一边气鼓鼓瞪向她爹。 郁清珣没忍住地捏了捏她脸蛋。 小姑娘气恼地一把将他手拍开,愤愤道:“不要碰我脸,你臭臭的不洗澡!” 郁清珣:“……” 周围人忍了笑。 郁清珣无奈,倒也没生气,“爹这就去洗澡。” 说着,转向跟着的亲卫,“放行吧,传令下去,不必在设关卡拦截。” “是。”亲卫下去传令。 这附近没有驿站,只有几个小村落。 郁清珣想找地方休息洗漱,里长二话不说将自家院子清理让了出来。 郁清珣也不嫌弃屋子简陋,让人提来井水,洗澡换了身由当地知县准备的干净衣裳。 郁桉郁棠还是头回见他穿别人的衣裳,一时新奇,又都围了过来,还特地闻了闻。 郁清珣失笑,伸手刮了下她小鼻子,“还臭吗?” “不臭了。”郁棠见他下巴长出的一圈胡渣,好奇摸了摸,评语道:“扎手。” “嗯,等明日就刮了它。”郁清珣答着。 他暂时还没蓄须的打算。 小姑娘摸着他下巴胡渣,觉得好玩,便贴在他怀里,两只手捧着他脸来回摸着。 郁桉见了,也跟着摸过来。 郁清珣忍着困倦,享受了会儿女的热情,有些坚持不住道:“爹还有事要跟你们阿娘商量,等明日再摸好不好?” “哦。”两人听话地让开。 郁清珣松了口气,让奶娘将他们先抱出去玩耍,起身推门进到屋里。 院子里外皆守着官差衙役,唐窈无处去,只得待在屋里,丫鬟见郁清珣进来,忙躬身行礼,“国公爷。” “下去吧。” “是。”丫鬟们鱼贯而出,体贴带上了门。 尽管这已是附近村落最好的青砖瓦房,但依旧简陋,房门一关,整个屋子便暗下来。 唐窈淡然抬眸看去。 郁清珣抬步过去,直拉了她往榻上去。 唐窈立时惊怒,“你做什么!” “困。”郁清珣不让她挣扎地将人拉上床,圈困在怀里,没进一步举动,只抱着她侧躺着,闭上眼睛,语音低沉含糊,“我三天没合眼了,让我先睡会儿。” 唐窈挣着的动作微停,抬眸看去,对方已闭眼睡去。 下眼睑处清楚显出一圈青黑,下巴胡渣又硬又粗,脸上清楚显着浓浓倦怠,可纵使如此,仍不损他俊美,反较之平常多出几分粗犷美。 唐窈恍了下神,明白他是怎么绕到前头拦截的了。 她没想他会这般追赶。 可那又如何? 追赶上来,将她带回京城,他们也回不去从前。 * 郁清珣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 醒来时,唐窈就躺在他身边,肌肤如白玉凝霜,睡颜昳丽,连眼睫毛投下的小小阴影,都显得静谧美好。 他喉结滚动了下,情不自禁凑过去,悄悄吻了下,内心有股别样的悸动。 唐窈感受到什么,睁眼醒来。 第一眼看到那双好看眼眸,像潋滟着温柔水光,内里清楚映着她的容颜,深邃而认真。 “醒了?”郁清珣见她睁开眼,没忍住地再亲了亲,将她紧拥在怀里,只想将她永远困在这方寸间。 “以后不可这般不告而别,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郁清珣拥着她轻声诉说。 唐窈神情平淡,推开他想要起身。 郁清珣揽着没松手,心里平白有丝异样情绪。 她以往不会这般平淡,就算恼他扰了清梦,也只是看他一眼继续睡。 唐窈再挣扎了下,发现他非但没松手,反而越揽越紧,眉头便皱了下,随即任他拥着,不动不语。 郁清珣原本还满足的心瞬间沉下去,那股似痛非痛的异样感触再涌上来,有些难受。 他不死心地将妻子板过来,让她看着自己,“阿窈,你说说话。” 唐窈看了他一眼,无话可说。 郁清珣心沉到底,仿佛回到三日前发现她不见时,自己独站在屋里的那股空荡感。 他明明已经追上来了,他明明将她揽在怀里,她也就躺在身侧紧贴着自己,可却有股……他从未追上的荒唐感。 庠序 郁清珣看着怀中的妻子,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内心深处又响起一个声音,层层回荡在脑海中。 她只是不再爱你了而已。 只是不再爱了。 他早知道这点,也早就清楚明了。 只是刻意忽略,总想着一切还能回到曾经。 但她曾经……也是爱着他的啊。 郁清珣一时像失去什么,只怔怔拥着她一动不动。 外头传来声响,丫鬟们已起床洗漱,院里传来打水以及压低了的说话声,再远一些的村落里,还有公鸡迎着晨光,发出悠长鸣叫。 “阿娘,醒了吗~”郁棠的声音传进来,像趴在门缝外。 唐窈再推了把身边人,终于从他怀中挣脱,起身下了床。 “醒了,进来吧。”她朝外道。 外头房门立时推开来,郁棠走在前头,丫鬟端着洗漱用品跟在后。 里长家小,屋里没有洗漱专用的耳房,空间也不大,一下进来两三人便显得逼仄拥堵。 郁棠不想让位退出去,目光扫过一圈,见爹还躺在榻上,便径自爬上去,趴在他身边好奇看着,“你还困吗?” 郁清珣:“……” 郁清珣收回心绪,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 小姑娘脸蛋白白净净,精致可爱,一双眼睛水灵清透,那眉毛不像她娘,反到更像他,秀气里透着几分飒爽英气。 郁清珣伸手捏了捏她脸,“怎么起这么早?” “不早了,我都听到公鸡打了两次鸣。”她伸出两根手指,模样认真又可爱。 郁清珣心下一软,将人抱进怀里,低头跟她脸颊贴了贴,还没剃刮的胡渣蹭到她脸。 小姑娘立即挣扎起来,嚷嚷道:“你胡子、你胡子扎到我了!” “痒,哈哈哈,你快放开我,别扎了……” 郁清珣逗弄了会女儿,终于甩开先前的沉闷,心情很好地起床洗漱刮胡子去了,又在庭院看到儿子乖巧坐在凳子上,让奶娘给扎着丱发。 洗漱完毕,一家子在庭院里用晨食,丫鬟婆子站边伺候。 院外隐约传来读书声。 郁棠边喝粥边听着,好奇道:“这里也有学堂吗?” “应是附近的乡学庠(xiang)序。”郁清珣答着,不知想到什么,也来了兴趣,道:“趁船还没来,待会过去看看?” “庠序是什么?”郁棠一脸好奇。 “就是外头的书塾学堂,由官衙所建,属官学,各县乡皆有,只要是年满五岁的孩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内听讲学习。”郁清珣答着。 “哦。”郁棠没发觉这跟家里的学堂有什么不同。 唐窈听着,心念微动。 这是先皇乾元帝变法改革后的新庠序。 曾经的乡学庠序不招收庶民子弟,想要入内进学得先有一定学识或身份,经过考校后方可进入。 现在的乡学庠序遍布各县乡,只要身份清白,年满五岁便可入学,且无需束脩,不限男女,哪怕黔首庶民也能识字读书,是真正履行了上古圣人所说的“有教无类”。 乡学之上,还分有县学、府学和州学,以及京都国子学,但想要去“乡”以上的官学进学,得通过相应考试。 尽管如此,乾元帝此举,依旧给予了所有庶民读书识字,攀沿往上的机会。 而他的变法改革,还不只限于此。 郁清珣有心想过去访看,餐后便借消食的借口,让里长过来带路。 里长为一乡之长,是大晋县衙以下的低阶小吏,管辖有十个左右的村落。 乡学庠序,正好汇聚附近几个村落的适龄孩童,占地却并不大,只用土胚堆砌出一个,约能容纳一两百人的庭院。 庭院内有几间瓦房,其中三间坐有进学的孩童,另有两间上了锁,旁边还有柴房和灶房,应是庠序内先生日常所用。 “可需将人都叫出来问话?”里长在旁谄媚询问。 “不必。”郁清珣没应,反问起其他,“按乡学庠令,附近几个村落年满五岁的孩童,皆可来此进学,为何这里只有这么点人?” 大晋一县有十乡,一乡有约十村,一村有三十户以上。 就算每三户一个适龄孩童,也该有百人,但这三间室内的学童,一起也才不到三十人。 里长面露难色,拱手回话道:“大人有所不知,虽庠序无需上缴束脩,但学起来笔墨纸砚样样皆需花钱,我等小民……实在付不起这些许银钱。” “且……在我等这小地方,年满五岁的孩童已能干不少事,让他上学就得白养着,若是将来去不了县学,考不出名堂,岂不白忙活一场?” “白忙活?”郁清珣浅淡瞥了他一眼,“你孙子孙女也未上庠序?上了也是白忙活?” “这…”里长顿了下,忙谄笑着,“自是都上了的,但我家跟他们不同……” “你是吏,他们是黔首愚民,你高他们一等,他们觉得白忙活,你却认为另有所图?” 里长面色一惊,吓得赶忙跪下去,“小、小人不敢,小人未敢有所图,小人只觉得进学读书能使人明,就算就算……” 他眼珠子急转着,额头已吓出一层密汗,拼命想找出理由。 “……就算将来进不了县学,考不出名堂,能识字写字,说不定能有机会当个账房先生,再不济、再不济至少能读懂信件,若字写得好,还能抄书赚钱……” “你既知道识字读书有这种种好处,为何不劝进其他人上学?”郁清珣冷眼看着他发抖,“以为这是县督学的事,与你无关?” “还是觉得他们愚昧无知,你更好打压恫吓?” “小人不敢,小人冤枉……”里长吓得要磕头。 旁边跟随的知县见此,往前两步,拱手躬身道:“国公容禀,此事确与里长无关,乡里愚民,只知眼前损耗而不知将来益项,退却弃学,也情有可原。” 郁清珣扫了他一眼,“你有何见地?” 知县顿了下,理了理思绪,保持拱手道:“实要劝学也不难,庶民们不过疼惜纸贵,若乡学庠序能像县学,有一定数量的纸笔墨供应,或能让他们不再抗拒;若是在学期间,能供应一日两餐,庶民们非但不会抗拒,还会争先恐后送子女进学。” “一日两餐?找户部拨款?”郁清珣觑着。 知县再停了下,恭敬继续道:“可增收赋税,专用于此。” “巧立名目,以增民赋?”郁清珣看着他,话语听不出情绪。 知县脸色微白,跟着跪下,“下官绝无此意,增收此税只用于庠序学童,可不经县衙,不经督学,让乡里村民自报适龄孩童,相互督注,依此上税,税粮直入庠序,以达专用。” 这就相当于让整个乡的乡民,共同养育适龄孩童,供他们进学三年。 若是能成,确是利民之策。 郁清珣轻微颔首,目光扫过旁边跪着的里长,“你乡可能承下这赋税?” “能,自是能!”里长慌忙应着。 这对于他而言可是大大的好事,不经过县衙不经过督学,那不就任他做主吗? “若是你以此为名重税贪墨……” “小人不敢,小人……” “是不敢,还是敢而不能?”郁清珣冷眼觑着。 “我……”里长一时答不上。 郁清珣转向旁边跪着的知县。 知县心头转了几转,明白郁国公是被自己说动,只是怕此举加重民赋。 他旋即进言道:“庠序有多少学童便纳多少粮,先确定当年学童和所需口粮,再分纳粮赋,直入庠序,收纳过后记账出示,由督学核实庠序学童人数和所需口粮,若有误,则督学劝学不及之罪也。” “呵,你县衙无罪?” “若有误,县衙也有不察之罪。”知县马上道。 郁清珣点了下头,嗓音缓和了分,“不知县尊尊名?哪里人士?” 知县怔了下,更恭敬道:“不敢,下官周孟秋,平州梨县人士,乾元五年三甲进士。” 平州梨县,周姓? 不是平州世家望族,而是出身寒门。 郁清珣了然于心,颔首道:“起来吧。” “谢国公。”周知县和里长这才站起身来。 “笔墨纸贵,不算入此税,这庠序所需笔墨纸,便由你县衙专款下拨吧。”郁清珣道。 “是。”周知县躬身应着。 “将此策上疏,若有阻拦者,你可直禀于我。” “是。”周知县压下激动。 郁清珣没再多说,视线扫过一圈,就见郁棠带着郁桉,正趴在庠序讲堂窗户口,朝里看去。 “棠棠,莫要打扰人家,该走了。”他唤了声。 “哦。”郁棠这才领着弟弟走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庠序出来,朝其他地方逛去。 郁棠跟在母亲身边,拉着手说起方才见闻,“这学堂跟我家的学堂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唐窈微笑问着。 “他们没纸也没笔没墨……唔,这里先生教的,我都会!”小姑娘说着,挺直了腰板,小脸骄傲。 郁桉牵着母亲另一只手,眨了眨眼睛,软软道:“我还不会……” “等你入学就会了。”郁棠安慰弟弟,又扭头继续跟母亲说话,“我在里面看到昨天见过的姐姐了,那个姐姐好可怜,连鞋子都是破的,比我不喜欢的那个可怜多了,阿娘,我可以把我不穿的鞋子给她吗?” 她口中不喜欢的那个,自是指郁长欢。 唐窈笑着抚过她发丝,“你不穿的鞋子,她未必穿得下,想帮她的话,可以跟你爹说。” “哦。”小姑娘立马往前奔去。 郁清珣听着,目光朝这边看来。 唐窈神色婉然如常,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温柔 郁棠还在等他回复,见他只顾看母亲,便忍不住扯了扯他衣袖,嘟哝道:“可不可以嘛!” “自是可以。”郁清珣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女儿,“你怎么认识她的?” “昨天下午你和阿娘在睡觉……” 郁清珣眉心跳了下,神色没变化。 郁棠无知无觉地继续说着:“我和桉弟在外面玩,遇到那个姐姐,唔,她背了好多草,看到我们,还给了我几颗甜甜的小野果,我本来也想拿吃的给她,但她先走了。” 郁清珣揉了揉她脑袋,“不能乱吃别人东西,特别是你没见过的。” “可长康姐姐认识那野果啊,她洗了先尝过后我才吃的。”小姑娘照常拍开他手,不满道:“你把我头发揉乱了!” “她给了我甜果子,我还没回礼呢,你要记得给她新鞋子啊。” “嗯,你先继续去玩,爹爹待会过来陪你。”郁清珣点着头,先将她打发。 郁棠听话地蹦蹦跳跳回了去。 待到午食过后,返回京城的客船终于抵达。 众人收拾东西再登上船。 郁桉郁棠在船甲板上玩了会儿,便被奶娘哄着回了房间。 大船甲板上一时安静,只有远风呼呼吹来。 唐窈站在船栏边,像失神般看着船下流水——纵使逆流也阻挡不了大船开往京城。 “夫人心善,我已命人去运来布匹等物,裁剪发放给庠序内的学童。”郁清珣走近过来,手臂抬了下,原想像往常般将人拥揽入怀,又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克制下来。 他颀身如玉,跟唐窈并肩站在船栏边。 唐窈看了他一眼,语音平淡,“那是棠棠心善,并非我。” “若非夫人提点,她怎会想到找我说这事?”郁清珣声音略轻,似比往常还柔,身体稍稍往她这边靠了靠,目光侧首看来,眼神深邃迷离,好似浮着醉人风景,格外勾人。 唐窈看着这双眼恍惚了下。 又蓦然察觉出,郁清珣今天,不,是自从上船后就表现得格外……温柔? 唐窈回过神来,黛眉微颦,话语浅淡:“国公爷能处处想着庶民学子,为他们谋划争取,是他们之幸,我无可称善之功。” 郁清珣听着一笑,宛如寻常般道:“我并未处处想着他们,也并没有多少在意他们,所作所为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人之托?”唐窈没能理解。 在她的认知里,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郁清珣都是改革变法的绝对拥趸者,也正因为如此,郁国公府才会成为京中各大世家的眼中钉。 “有人将天下托付给我,望我能达成他的遗愿,替他守护新法至少三十年。”郁清珣声音平稳,眸光掠过船下涌来的滔滔河水,眼前仿佛再次浮现那个病重将死的帝王。 “他如此信任我,我总不能辜负他。” 郁清珣收回目光,眸子再落到身旁站着的妻子身上。 情爱这种东西他确实不在意,甚至还曾一度厌弃。 他曾亲眼看着它给将世间最耀眼之人拉入死亡,曾看着他们欢愉美满,到看着他们悲惨双亡不复见。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事他历来不屑,可她说不爱他了,他又妄想能回到曾经。 唐窈不知他所想,只这才明白他说的“受人之托”是指谁。 先皇乾元帝什么都好,唯一缺陷就是命太短,在位仅七年便病逝山崩。 正思索间,旁边站着的人陡然倾靠过来。 她讶然抬眸,目光映入那双桃花眼眸里,其内潋滟水光,脉脉含情,清楚倒映着她的身影。 对方双臂收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要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 “以前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郁清珣看着怀中之人,语气轻而暖煦,“我可以做得比之前更好。” 他不愿追回她人,却永远追不回她的心。 他想要他们还如从前。 若是一定要有情爱,他愿意试着去爱。 唐窈被这话惊愣住,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郁清珣却倾覆过来,双唇轻抵在她唇上,深深亲吻。 唐窈还愣怔到,直到他越发投入才蓦然回神,双手抵在他胸膛,用力一推,挣扎着将人推搡开。 郁清珣往后退了两步,仿似疑惑看着她。 唐窈平淡转过身,不愿多看他一眼,“国公爷不必为此费心,我知你心中另有她人,不用为了讨好我而如此。” “我心中何时有她人?”郁清珣皱眉。 唐窈已抬步朝房舱走去。 后头那人大步追过来,还想伸手来牵她,嘴里道:“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心中从未有过其他人。” 唐窈手避开没让他碰到。 “阿窈……”那人不死心地继续追来,谎言满口:“我心里不可能有其他人,若说真有谁,那人一定是你。” 唐窈根本没听,既不想听也不在意。 郁清珣还想要再说,前方房舱门陡然打开一小脑袋探头看来,下方跟着一个更小的。 “阿娘,你们再说什么?争吵吗?”郁棠睁大一双好奇眼睛。 下方郁桉也好奇看着。 郁清珣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正要敷衍打发。 唐窈已先过了去,顺势弯腰将小儿子抱进怀里,另一只手摸了摸女儿小脑袋,微笑安抚道:“没事,是你爹嗓音大了。” “棠棠在屋里做什么?”她温和问着,已朝屋里走去。 郁棠看了眼她爹,跟上她娘,嘴里答道:“解球球锁,还有六方锁,四季锁唔……”她说着,又回头看了眼爹。 “我还想要兔子锁,不去云州,二舅舅还会给我找工匠弄兔子锁小羊锁吗?”郁棠问着。 唐窈抱着儿子,在室内床榻上坐下,这才答道:“去不了云州,二舅舅怕是给不了你这些。” 小姑娘顿时委屈又气鼓鼓地回头,瞪了眼跟进来的爹。 郁清珣平白被记恼,还不知原因,“什么兔子锁?是兔子形状的鲁班锁吗?” “对!像桃子一样颜色的兔子,可难解了。”小姑娘听到说出来,立即期待看去:“我能有吗?” “有,等到了京城爹就让人帮你弄出兔子锁小羊锁。”郁清珣满口答应着。 小姑娘马上被哄好,往他这边凑了凑,亮着眼睛雀跃道:“我还想要穷奇猫陆吾猫这样的锁,也能有吗?” “能。”郁清珣答应着,管他到底能不能,交给木匠去头痛就是了。 哄好女儿,他找着机会往妻子那边凑。 奈何唐窈抱着儿子,根本不理他。 直到晚上,等儿女都睡了,郁清珣才摸黑过到妻子身边,强行将人抱到自己房舱睡。 唐窈挣扎了两下,见他越抱越紧,便任由他抱着。 郁清珣将人抱到榻上,小心倾覆下来,轻柔哄道:“以前种种皆是我的错,你有哪儿不满,我可以改。” 他哄骗起人来时满口假话,就像急于做那事时随口答应的承诺。 唐窈垂下眼帘,只当没听到。 “你说句话。”郁清珣见她不言不语,低头就吻过去。 唐窈皱眉将他推开,终于吐出三字:“那养女。” 郁清珣动作停顿,眼里温柔散了散。 房舱内有片刻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唐窈看着他顿住,眼里清楚显出讥讽。 郁清珣眉头皱了皱,收紧双臂,将她更紧抱在怀里,“你若真连跟她同处一府都不愿意,我会想法子尽快将她送走。” “若我不是要你将她送走,而是要她命呢?”唐窈眸光往上平视。 郁清珣脸上温柔散去,眉头紧皱,“她到底是哪儿得罪了你?” 他是真想不通原因。 一个不到九岁的孩童,能得罪人到何种地步,以至于让她如此愤恨。 “你看,你根本做不到我想要的。”唐窈眸光看着他,话语浅淡而清楚:“不如放我走,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不可能。”郁清珣再次拒绝,眉头还没舒展,“阿窈,就算我放你走,我也不可能让你对她动手。” “为何?” “我答应过她母亲,无论如何都会护她一命。” 房间内有再次静下来。 唐窈平静看着他,像早猜到这答应。 心间也并不如何难受。 前世已亲身经历过,无论发生什么,他确实都会护那养女一命。 郁清珣也发觉这话容易引发误会,想要解释,话语在舌尖转了转,又咽了下去,只道:“你别多想,有关她的事待我将她送出府,再一一解释给你听。” “不必了。”唐窈淡声拒绝,转身想要闭眼睡觉。 郁清珣不太愿意放手,将她整个人抱进自己怀里。 三日后,客船抵达京城口岸。 郁清珣一回府,便被属官幕僚们邀走商议。 他为追回唐窈,私自调动营卫的事,被一群台院御史抓着疯狂弹劾,奏本都堆了有半个桌子,太皇太后干脆直接丢过来,让他自己处理。 郁清珣倒也不意外。 唐子规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怕明日早朝还有的挨。 翌日,宣政殿。 文武百官手持朝笏,相对站立于大殿之中。 九岁的小皇帝身穿朝服,端坐于龙椅上,后方珠帘下垂,依稀可见另有两张软座,一张坐着皇帝生母徐太后,另一张坐着皇帝祖母太皇太后。 众臣朝上行过礼后,依次归位跪坐于殿中。 郁清珣坐在左侧前排,先听着其他人议事,待其他政事一一解决,后方终于响起一个熟悉嗓音。 “臣台院侍御史唐守,弹劾郁国公郁清珣无调令私自开营,惊扰众部,任意妄为……”唐子规起身往前踏出一步,当朝弹劾郁清珣,言辞激烈,句句直切要害。 朝中其他人早知这事,大部分人相坐两边看热闹,少部分人跟着起身闻奏。 唯郁清珣淡然坐在前排,神色平静,宛如没听到。 直到唐子规等人喷得口干舌燥,快找不到新鲜词句时,郁清珣才施施然开口。 “此事我早已上禀太皇太后,中书省调令也已出,何以言及无调令?”郁清珣平淡看向小舅子,仿佛歉意道:“先前追得急了,恐是唐御史误会了,此非我任意妄为,随意调兵意图造反,而是犬子走失,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可惜,犬子虽然找回来了,但帮助拐子拐走我儿之人还未抓捕归案,不知唐御史可有线索?” 唐子规瞥了眼姐夫,那跟唐窈相似的眉眼一片冷凉,从怀中掏出一物,躬身朝上一捧道:“臣有一物,还请太皇太后见证做主,看这是否为郁国公私自调兵,还是因为其他缘由。” 呦!其他朝臣见此,忙竖起耳朵,抖擞看来。 这两姻亲能吵起来也是少见,真有什么隐藏秘密要被泄露不成? 垂帘后的太皇太后闻言也是讶异,不知道唐子规要呈上什么,对阶下站着的内侍点了下头。 “呈上来。”内侍出声。 殿中另有小内侍快步往前,接过唐子规捧着的东西,呈进给垂帘后内侍,再由内侍转呈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接过打开来一看,目光落在落章处的三个大字上。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