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耻?朕还在哪来的靖康耻?》 第1章 靖康耻?皇帝没被劫走叫什么靖康耻? 靖康二年,春。 东京汴梁原本繁盛的街道,被付之一炬,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 开春气温还未回升,数万的难民携带辎重,如同行尸走肉般朝着南方奔走。 一个个狼狈不堪,沧桑疲惫,却没人敢停下脚步休息。 谁也不敢保证金兵会不会突然再杀过来。 赵桓衣衫褴褛,脚掌已经冻的开裂,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混在逃难的人群之中,茫然前进。 “天崩开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桓绝望长叹,他和宋钦宗同名但不同命,原本赵桓是一名历史系的大学生,正在自习室里面复习宋朝历史,因为太累就直接睡了过去。 却没想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北宋,本想依靠现代知识大展拳脚,到时候娇妻美妾,但谁想到这刚好是金兵大破汴梁城的当天! 痛苦,悲伤,夹杂着鲜血的腥臭,惊慌的尖叫,战马的嘶吼充斥在整个汴梁。 赵桓早就被吓破了胆,好在运气不错,趁着混乱逃出城。 从汴梁城逃出来也有几天了,赵桓此时也意识到什么穿越即崛起都是骗人的!没有任何金手指,也没有雄厚的势力背景,他只是众多难民中的一员,也不对自己熬夜又抽烟身体素质甚至比不上古代难民! 现如今,更是连简单的衣食问题都无法解决,对于改变历史、宏图霸业、洗刷大宋的耻辱,赵桓都不在乎,他现在希望自己能够吃饱饭,活下去。 哒哒哒……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袭来。 众人脸色骤变,以为是金兵又回来继续屠杀。 但很快发现他们的着装并非金兵,可赵桓的心依旧跌到了低谷。 “马匪!是马匪!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声,众人意识到,脸上露出惊恐表情,马匪的速度很快,几十个人骑着马,很快追了上来。 他们也不废话,手里拿着刀开始乱杀,见识到这些人的穷凶极恶,难民们彻底慌了神,开始不顾一切的逃跑。 数万难民稀里糊涂的开始四处逃窜,有的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倒在地,践踏而死。 混乱的一幕让赵桓恐惧到双腿打颤,但为了活命,他强忍着脚掌伤口撕裂的剧痛,迈开步子快速奔逃。 马匪们的目标也很明确,只要是身上有袋子的,他们都不会放过。 至于里面是不是值钱的,马匪们也不会去多想,反正抢过来就知道了。 噗嗤! 一个马匪骑马奔来,手起刀落,赵桓惊恐发现身边的人瞬间就被砍去半个脑袋。 鲜血和脑浆迸射,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 这残忍血腥的一幕让赵桓想起几天前,汴梁城内发生的事情。 吓得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哈哈哈,胆小鬼!大爷我今天做一次好人,就不让你活在世上受罪了!” 话音刚落,马匪已经举起刀准备砍了赵桓。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插马匪左胸,穿膛而过。 紧接着又是几根利箭射来,将那马匪射倒在地。 “贼人!拿命来!” 一阵暴喝声传来,就见一队骑兵奔袭,气势滔滔。 匪首见后,惊恐道:“弟兄们,撤!快撤!是宋军!” 转眼间,马匪们纷纷骑马逃走,赵桓看着眼前一片狼藉,难民们还在逃窜,地上面留下数百的尸体。 有的被马匪所杀,有的被践踏而死。 幸运的是,这次来的是大宋士兵,至少眼下跟着他们一起去临安,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 “宗帅,斩杀马匪十三人,其余马匪已被驱赶。” “立刻救助受伤的难民。将粮食、棉衣分给他们。” “是宗帅!” 被称为宗帅的男人身穿盔甲,虽已是花甲之年,却是英勇霸气,老将军名宗泽,字汝霖,是有名的抗金名将! 面对金军丝毫不惧,多次击败金军,原本是带兵前来救援汴梁城,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汴梁城破,被付之一炬,徽宗、钦宗二帝和后妃、皇子等人都被金人掳走,放到历朝历代那也是前所未有的耻辱。 “若是官家被掳走的消息彻底传开,朝野震动,大宋半壁江山也岌岌可危,官家自己昏聩也就罢了,这江山......” “想要重拾信心北伐,夺回大宋失去的江山,只怕会更难,百年大宋难道就要亡于今日?” 朝廷重文轻武,他身为一名武将,在朝堂上也没有话语权,想到这,宗泽满脸忧愁,更为大宋的未来担忧。 宗泽将思绪拉回来,下马走在难民之中,看着他们如今背井离乡,悲惨的一幕,内心伤感。 就在这时,宗泽突然注意到赵桓的脸。 仅仅是一眼,就让宗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冲到赵桓面前。 “你、你干嘛?” 赵桓正准备休息,被宗泽的行为吓了一跳。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官家,您......您竟然!逃出来了?!” 赵桓愣住:“啥?官家?” 宗泽一愣:“不.....不对......难道只是容貌相似?” 赵桓也有些疑惑,在宋朝,官家是对皇帝的称呼,为何对方会喊自己官家呢? 一个念头从赵桓心里升起,难道自己除了名字以外,自己跟宋钦宗长得一模一样?! 宗泽冷静下来,打量着眼前的赵桓。 很快发现这个人并非是真正的官家,仅仅是容貌相仿。 天下之大,容貌相仿也并非怪事。 不过就连声音都如此相似,倒是少见。 “你跟我来。” 宗泽再次开口,将赵桓拉到了一旁,就连自己的护卫都不让轻易靠近,他清楚的记得有一名将士告诉自己,官家被抓走了,说完,便断了气。 现如今真正知道官家落入金人手中,目前就只有自己知道。 看着眼前的赵桓,宗泽开口询问:“你是哪里人氏?” “草民家住汴梁。” 果然他不是官家,宗泽失望的同事继续问道:“家中尚有人在?” 我一个穿越者,哪还有家人。 赵桓心里惆怅,语气悲伤:“家中遭难,如今就只剩下草民自己。” “等到了安全地带,打算做些什么?” 赵桓苦笑:“草民只希望能在好好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足矣。” 宗泽闻言,眼睛微眯。心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眼前之人无论是长相、年龄甚至是声音都和官家相仿,倒不如让他假扮官家! 虽然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为了大宋江山,这个风险他甘愿去冒! 否则一旦官家被俘的消息传开,知道金人手里才是真正的官家,那他们就肯定会利用官家做文章,到那时大宋就只能遭受金人无休止的勒索! 所以倒不如让眼前之人假冒官家,稳定朝野人心,待到迎回二帝,再将眼前假冒之人替换掉! 想清楚后,宗泽眼底精芒闪过,对着赵桓询问。 “你的这个愿望并不难实现。倘若本帅能许你一场泼天富贵,你可愿意?” 赵桓愣了下,紧接着苦笑道:“老将军就别拿草民开玩笑了。就算真有这种富贵,草民也接不住,帮不上将军的忙。” “那倒也未必。眼下只有你能帮本帅,准确的说,是帮整个大宋!”宗泽笑容更浓。 赵桓心中好奇,询问道:“草民能做什么?” “做大宋的皇帝。” 第2章 做大宋的皇帝! 赵桓真的很想伸手去摸摸面前老将军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当皇帝?九族消消乐?皇帝是想当就能当的吗?多少人为了争皇位拼个你死我活,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确实想过,但是感觉到真正的乱世和鲜血之后,自己只想好好活着! 至于黄袍加身,还是算了吧。 “老将军,草民只是个普通人,这皇位坐不得。”赵桓赶忙摆手拒绝。 宗泽表情认真看着赵桓:“本帅并非说笑,你长的和官家着实相像。若非如此,本帅也不会认错。” “实不相瞒,本帅姓宗名泽,此次前来是为汴梁城围困一事,只可惜慢了一步。导致官家被俘,倘若官家被俘的消息传开,后果不堪设想。为了大宋黎民百姓,此为无奈之举。” 赵桓闻言,微微一惊。 宗泽?!大宋的抗金名将!没想到这样的大人物居然站在自己面前。 赵桓心里考虑着宗泽的话,他说的倒是没错,金人确实是利用二帝做了不少文章。 不仅对皇家成员进行了羞辱性的对待,还对南宋提出巨额赔偿条件,而且二帝......咱就说了,不是两个纯废物吗?没有这二位大宋怎么可能到如今地步? 可就算是这样,直接冒充皇帝也太冒险了吧,就算自己真的和官家长的一模一样,可宗泽一眼就把自己认出来。 其他常伴皇帝左右的大臣,岂不是也能认出? “草民胆小,怕误了将军大事……” 赵桓刚说完,宗泽面无表情继续道:“如今这世道,只有消灭金人,扫平海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否则即便你到了临安,依旧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你若是帮助本帅,不仅衣食无忧。日后迎回二帝,你也是功臣,官家自会封赏,虽不能保证加官进爵,也可享一世荣华富贵。” 赵桓反问:“可如果金人先一步发出消息,说他们已经俘虏了官家,到时候两个皇帝,草民岂不是会暴露?” 宗泽闻言微微一笑。 他指着自己道:“本帅乃是大宋副元帅兼开封府尹,本帅说将官家给救了出来,谁又敢说是假的?金人又凭什么证明,他们抓的就是真的官家?” “而且自古以来哪有皇帝被外族劫走的?本就荒唐的事情,满朝文武若是相信,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听到这话,赵桓都忍不住给宗泽竖大拇指,高啊!这波心理博弈属实高级! 这下轮到赵桓纠结,宗泽眼睛紧紧盯着赵桓的反应,心里不由的紧张。 如果眼前的年轻人同意自己的计划自然是好的。 因为他更好掌控。 只要听命于自己,到时北伐大业无后顾之忧! 可如果他不答应,宗泽也不打算让赵桓活下去。 因为他顶着一张官家的脸,无论落到谁的手中对大宋都有危害。 更何况,他知道了自己刚才说的,足以诛九族的计划! “行,干了!” 一番思考过后,赵桓最终决定答应宗泽的计划。 自己都混到这地步了,无依无靠,就算是到了临安也不过是个要饭的。 说不定哪天都可能饿死冻死在街上,倒不如按照他的计划假冒皇帝,至少这样日子过的不至于太惨。 即便真的失败,也总比窝囊的饿死强!而且最重要的是赵桓注意到宗泽的眼神都流露出杀意,如果自己拒绝,恐怕也没命活着到临安。 “先答应下来成为皇帝,凭我的知识储备,或不定能博出一条生路。” 赵桓心想。 “好!你放心,本帅也是把一家老小的性命搭在上面,只要按照本帅的话去做,本帅是绝不会害你的。” 宗泽笑的爽朗,他看着赵桓问道:“对了,本帅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赵桓。” 宗泽闻言,不由赞叹:“不错,小伙子很机灵,本帅越看你越顺眼,从今往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了。” 赵桓:??? 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啊! “走吧,我带你尽快赶往临安府,然后在临安将官家没有被俘的消息告诉天下百姓。”宗泽开口道。 赵桓点了点头,平静的道:“等下。老将军似乎忘记了什么。” “嗯?什么意思?”宗泽疑惑道。 赵桓表情冷漠,言语中充满了威严:“在朕的面前,爱卿不应该自称臣吗?” 宗泽望着眼前的赵桓,一时间有些恍惚,差点就给跪下了。 赵桓微微一笑:“老将军,朕演的可像?” “像,太像了,臣这就护送官家回宫。”宗泽认真回答。 紧接着,宗泽将众将士聚拢到一起,向他们宣布了赵桓的身份。 当得知眼前之人就是大宋皇帝,难民和将士们无不震惊,纷纷下跪。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他们的脸上露出激动喜色,因为皇上还在!只要到了临安,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赵桓环视一圈,内心燃起一股豪情,大声喝道:“朕向你们起誓,有生之年,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宗泽深吸一口气,嘴里喃喃念道,“好啊......好啊......好一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随后,他整理了一下盔甲和战袍,带领军队护送赵桓和难民前往临安府。 有宗泽大军的保护,这一路上倒是很平静。 而且所到之处,宗泽都会特意将赵桓请出来,刻意让百姓们知道,官家已经救回来了。 这个消息不仅仅在大宋境内传开,就连金军大营也得知了消息。 …… 金军大营中,拿到探子密报的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把眉头皱成了菊花。 好不容易南下擒了两条龙,没想到其中一条是假的,真的还在人家龙窝。 “啪!” 完颜宗翰一把把密报拍在桌子,怒声道:“该死!被该死的汉人耍了!” 完颜宗望则摇了摇头说道:“不见得,俺总感觉龙窝那个才是假的,是他们里面有人,找了个人来稳定军心。” “那现在怎么办?俺们抓的是个假皇帝的消息,已经在大宋传开了,原本咱们这次作战就是为了瓦解宋人的抵抗意志,让整个大宋变为一盘散沙,咱们才好逐个击破。可如今这个局面,俺们的作战目的可能落空了呀。” 听见完颜宗翰的话,完颜宗望则笑着说:“真假我们一试便知,你手下一个万户,不是对大宋皇后很感兴趣嘛,让他去试试,我们看看咱们这里的大宋皇帝是什么反应,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话音落下,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相视一笑。 那一夜,有人不堪受辱上吊自杀,也有人哭了一夜。 第3章 朕还在,你登什么基? 临安府。 宗泽带着赵桓来到临安后,立刻安排沐浴更衣,他收到消息,康王赵构已经先一步来到临安,准备开坛祭祀,继承皇位。 如果真的让他得逞,那自己的计划就付之一炬了!收拾过后,宗泽没有片刻耽误,领着赵桓进宫。 …… 德寿宫。 大臣武将们站在大殿之中,小声讨论着眼下的局面,金人从汴梁城撤离,同时带走了二帝和无数的嫔妃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宋。 举国震动,愤怒不已! 除此之外,金人更是扶持了一个伪皇帝张邦昌! 国号楚。 而且他们整顿兵马,随时可能南下入侵。 康王赵构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主动继承大统。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对于这个决定,众大臣并无异议。 赵构毕竟是官家的亲弟弟,如今官家蒙难,亲弟弟继承也是合乎情理。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就见赵构穿着龙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 “吾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赵构很享受这种皇权带来的感觉。 “对于汴梁发生的惨案,朕深表痛心。父兄被金人所俘,受尽屈辱,朕寝食难安!明日,朕将正式开坛祭祀,禀告上苍,朕暂代皇位。日后迎回父、兄,朕自会退去。” 赵构故作痛心疾首,但心里早就已经乐开了花,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坐上龙椅。 如今父亲和长兄都已经落入金人手中,肯定是回不来了。 他甚至希望,金人直接弄死他们,如此一来,自己的皇位就更稳了。 “皇上!末将以为,金人并非不可战胜!眼下金兵尚未做好南下入侵的准备,我等应当趁此机会,尽快恢复元气,操练士兵,早做防备!” 就在这时,有一名武将站了出来,语气强硬充满了底气,其他几名武将纷纷点头赞同。 他们目光如炬,眼神坚定,心中满腔怒火。 汴梁被破,二帝被抓,奇耻大辱! 作为武将焉能不报此仇?他们私下早已是摩拳擦掌,只想着尽快操练军队,早日打回去! 可这话落到赵构耳中却极不受用,如今的他早已经被金人吓破了胆子,能保住眼下的领土就行。至于反攻,更是不敢想。 再者说,打回去把父兄接回来,自己这皇位岂不是要拱手相让? “皇上,微臣以为不应该继续和金兵为敌,臣建议休和。”人群中的黄潜善站了出来。 赵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他立刻道:“爱卿继续说。” “微臣认为,金兵势力强大,南方本就不比北方繁荣。想要休养生息,需要几年,甚至是数十年光景。” “若是继续和金兵作战,百姓的负担只会更重,更何况,我等靠什么作战?” “唯有议和,方能保这一方平安。” 黄潜善的一番话说到了赵构的心里,他就想着和金国议和,称臣纳贡也行,只要金兵不来攻击自己就行。 如果继续反抗,招来金人怒火。 到那时,恐怕自己连成为临安一名普通百姓的资格都没了。 “我堂堂大宋,非要向那金国人称臣吗!尔等的骨头就那么软吗!”武将们愤怒指责黄潜善。 一个个怒火冲冲,不愿意向金国低头,黄潜善明白赵构的心思,所以丝毫不惧这些武将。 他冷笑道:“匹夫之勇!若是失败,到时临安只怕会成为第二个汴京!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这罪过你们承受得起吗!” “称臣纳贡,给金国当狗就能有好日子吗!先前给他们的钱粮少吗?可结果呢?汴梁城发生的一切,你们看不到吗!”武将据理力争。 双方势如水火,互不相让,赵构被他们说的心烦意乱,愤怒的拍了下龙椅。 “够了!朕认为,眼下不能再继续和金人作战,否则我大宋将再无立足之地!” 武将们闻言,个个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不甘。 而黄潜善等投降派却是露出了得意笑容,有皇上撑腰,这群武将又能如何? “爱卿,立刻修书派使者送去金国,我宋朝可向金国称臣,每年缴纳岁贡。”赵构毫无羞耻的说着。 黄潜善一一记下。 “等等!” 就在武将们认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被外面立刻有反对声响起。 众人纷纷看向大殿外,就看到宗泽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步伐沉稳,面容坚毅,众将眼中再次露出希望之色。 黄潜善皱眉道:“宗帅,皇上都已经下旨,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抗旨不成!” “不敢,若是皇上下旨,本帅自然是要听的。可皇上什么时候下旨了?本帅没听到。”宗泽面无表情,丝毫不理会脸色阴沉的赵构。 黄潜善怒斥:“陛下刚刚说完,难道需要再跟你说一遍吗?” “陛下?在哪呢?” “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把宗泽拿下!”黄潜善大喜,认为宗泽真的是疯了。 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宗泽冷笑道:“如果龙椅上的人是陛下,那我身后的又是何人?” 话落,赵桓出现在了众人视线内。 当看清赵桓的脸时,赵构愣住了。 “皇......皇兄?” 皇兄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对,你不是皇兄!”赵构大怒,“你胆敢假冒皇兄,罪该万死!宗泽,你也难辞其咎!来人,将二人拿下!” 就在侍卫准备动手时,赵桓大喝:“放肆!尔等是要造反不成?” 宗泽也跟着道:“康王,这位当然是圣上。” “不可能!金兵将父兄掳走,消息早已传开!他怎么可能是真的!”赵构咬牙切齿道。 宗泽漠然道:“官家吉人天相,侥幸逃出。本帅途中发现官家并将其护送回来,岂能有假?金人狡诈之徒,岂可偏信?” “康王何故信金人,而不信官家和本帅的话?”赵构一时被反问住,不知该说什么好。 “朕这次能够平安回来,多亏了宗泽将军。至于康王,被金人蒙骗,朕不怪你。”赵桓淡然道。 满朝文武闻言,心里也都信了七八分。 面对百官处之坦然。 这不是普通百姓能够装出来的。 再者说,那张脸,还有那声音,分明就是官家! “报!” 就在这时,殿外有侍卫急匆匆奔跑而来。 他跪在地上喘着气,痛心疾首:“禀、禀告陛下,金人玷污了皇后,皇后不堪受辱,上吊自尽,以全名节!” 轰! 此言一出,满朝震怒! 一听这话,赵桓就知道是谁了,宋钦宗的皇后,朱琏,这位皇后也是一位奇女子,整个大宋宗室,最有骨气的就是这位皇后。 其余人都是贪生怕死,只有这朱皇后以死明志,回过神来的赵桓猛然察觉到,赵构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表情。 他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嫂受辱自尽,你却无动于衷,还说你不是假的!” 第4章 这小子,太能演了吧? 殿上气氛顿时凝固。 众臣纷纷皱眉,眼神在赵构和赵桓之间游移。 赵桓没有立刻回应,他低头沉思,脸色变得沉重。 半晌后,他抬起头,眼中已有泪意,“皇后一事,是朕的错。” 这句话一出,众人一惊。 赵桓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位大臣,语气哀痛,声音渐高。 “朕的皇后,为大宋尽忠,为皇家守节,最终以死明志……朕痛不欲生!” 他说完这句话,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写满悲愤。 “金人入侵,父皇被俘,皇后殉国,汴梁陷落,百姓流离失所。” 他一步步走近龙椅,目光炽烈,“这——都是朕的错!” “是朕不该轻敌,是朕不该怯战,是朕没能提前洞察金人狼子野心,是朕……误了天下!” 一句句“是朕的错”,在大殿中回荡。 声音嘶哑,却又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朕知自己无德无功,逃过一劫,苟活至今……本不该再登大宝。” “朕愧对于列祖列宗,愧对大宋百姓!” 他声音哽咽:“可若是连朕都不愿担当这份罪,那朕便真的成了废人!” 一旁的宗泽差点傻眼。 这小子,竟然表现的这么好!? 一时意识到自己不能露陷,顿时又大声喊道。 “陛下!你已然尽力,是金人狡诈无耻,与陛下何干!” 赵桓抬头,苦笑道:“但朕是皇帝,是这大宋的皇帝!” “百姓亡,社稷破,家国倾覆,皆由朕一人担!” “今日若不能向诸位爱卿请罪,朕如何再披这龙袍?!” 这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带着撕心裂肺的痛,也带着掷地有声的担当。 赵构站在龙椅旁,脸色已变,不再有先前那份咄咄逼人。 黄潜善嘴唇微张,竟一时间接不上话。 满朝文武神情复杂,有人低头,有人悄然落泪。 “陛下……” 一位年迈的大臣颤颤巍巍地跪下,长叹一声:“臣等无能,未能辅佐陛下守护社稷!” “臣罪该万死!” “陛下万岁!” “陛下乃真龙天子,承天命而复归,今日之过,不是陛下之过,而是天下之难!” “臣等请陛下登基,还大宋一个天子,还百姓一个希望!” 轰—— 众臣齐齐跪下,声浪如潮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桓脸上满是泪痕,双手颤抖着撑住地面,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朕不敢说能让大宋复盛如前。”赵桓缓缓起身。 “但只要朕还在,就绝不会让金人踏破大宋一步!” “哪怕血战到底!”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 宗泽朗声道:“陛下威德昭昭,此为天命所归!” 赵构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手指死死握着衣角,骨节泛白。 赵桓却没有看他,而是环视四周,声音洪亮:“朕今日立于此处,不是为了夺位,更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是为了复仇!是为了雪耻!是为了让这大宋,不再任人宰割!” “金人灭我宗庙,辱我妃后,屠我百姓,焚我京城!” “朕若不还以颜色,何以为君?何以为人?”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宗泽眯了眯眼,忍不住咧嘴一笑。 这小子,还真有点陛下的样子。 不对……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赵构眼中满是惊疑,看着赵桓坐上龙椅,脸色铁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说你不配,但此刻被赵桓主动认罪压下,再说,便成了笑话。 众臣纷纷跪地,山呼“吾皇万岁”。 赵桓静坐龙椅,望着台下众人,脸色平静。 忽有一位老臣出列,拱手跪地:“陛下,微臣斗胆,请陛下早日北伐,救出太上皇和我大宋百姓!” 话音一出,群臣纷纷附和。 “请陛下拯救太上皇和大宋百姓!” “振我大宋!” 赵桓沉默许久,目光复杂。 救国,他想。 救人,不太想。 而且想要做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但赵桓没有犹豫太久,他朗声开口:“朕记得今日,不记得自己是为了权位而活。” “但朕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该救的大宋子民。” “父皇在北,朕若不去,天理难容!” 台下众臣眼眶发红。 “陛下仁德!” “真龙天子!” 就在这时,黄潜善与李邦彦对视一眼,站了出来。 黄潜善咳了一声:“陛下,微臣斗胆一句。金人凶狠,若执意对抗,只怕再添战火。” 李邦彦也连忙点头:“陛下,若能割地称臣,保南宋一方太平,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赵桓脸色瞬间冷了。 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割地?称臣?” 黄潜善面色骤变,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微臣以为应以大局为重!与其轻启战端,不如割地求和!” “保南宋一隅,百姓才能有安稳日子啊!” “笑话!”赵桓冷哼一声。 “你觉得割一地就能止战,那金人要你半壁江山,你给不给?” 黄潜善面色一僵,咬牙还欲辩解。 赵桓却上前一步,指着他鼻子怒道: “割地求和?你想割哪块?割的是咱百姓的家,是咱列祖列宗打下的山河!” “你黄潜善有什么资格拿祖宗的血脉去换苟安?” “金人食言多次,给了金银又如何?割了地又如何?” “换来的,是汴梁陷落、是我大宋皇后自尽、是我父皇蒙羞、是我百姓流离失所!” 赵桓声音越说越大,吼声震彻大殿,几乎咆哮。 “你说得轻巧,叫百姓给金人当狗,你敢去吗?” 黄潜善双腿一软,当场跪下:“臣……臣惶恐……” “惶恐?”赵桓冷笑。 “你惶恐就能活命?惶恐就能换来和平?”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这就是你黄潜善认为的和平?!” “朕告诉你,金人就是恶狼,见了血才怕!” “这天下,不能靠跪出来的和平,得靠打出来!” “朕不信金人,朕只信手中刀!”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三秒,随即武将跪倒高呼。 “愿随陛下征伐金贼!” 宗泽此时走上前,沉声道:“微臣宗泽,愿为先锋!” 第5章 还是太年轻了 赵桓没急着答,反而起身走下龙椅,他亲手扶起宗泽,语气平稳。 “元帅,朕知道你一腔忠勇,忧国忧民。” “可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汴梁已破,朝廷散乱,百姓流离,军心未稳,兵马也只剩残缺不全。” “这个时候出兵,不是北伐,是送死。” 殿中一静。 宗泽怔住,眉头微皱,片刻后试探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按兵不动?” 赵桓转过身来,神情冷静。 “朕的意思是——要打,就打一场漂亮的仗。要复仇,就斩尽敌酋,取他们狗头来祭我百姓尸骨。” “这仗,朕不打没准备的。” 他说着,声音一顿,随即提高了些许,语气沉稳却压不住那股锋芒: “从今日起,宗将军你便统整军务。兵马重编、操练整顿、兵器锻造、城墙修缮、屯田安民,三月为期,铸出一支能打的宋军。” “等兵马齐备——再北伐!” 这话一出,大殿里原本躁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 众武将虽仍有不甘,可再北伐三字一落,多少有了个盼头。 宗泽神情却有点难看。 他自认一生戎马,治军带兵从不含糊。 现在金兵退了,兵力空虚,是最好出击的时机。 三个月的时间,二圣还活不活着都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未免太明显了! 念至此处,宗泽眼神一暗,袖中指尖微曲,已暗藏一念。 而赵桓坐回龙椅,目光平静,却心思翻涌如潮。 他当然看得出宗泽嘴上恭顺,心里却还拿他当个傀儡。 他扫了一眼殿角站着的赵构。 而赵桓,站在殿中,神色未变,心思却早已翻涌,宗泽看似忠诚,实则依旧拿自己当傀儡,自己这个皇位坐得不稳。 他转头看向殿角站着的赵构。 那张脸,还带着一丝讥讽。 赵桓心中冷笑。 赵构。 这个人,现在表面上不说话,实际上心里早已经气得咬牙切齿。 赵桓一边回到龙椅上坐下,一边淡淡开口:“康王,适才言辞激烈,是朕一时情绪激动。” “你忠于社稷,有失言之处,朕不怪你。” 赵构抬头,看了赵桓一眼,笑得极其温和:“皇兄宽厚,臣惶恐。” 两人目光交锋,温吞如水,却早已刀剑对撞。 赵桓接着道:“康王一向谨慎有识,朕新登大宝,诸多政务,仍需康王佐政。” 赵桓话音落下,殿中一时寂静。 赵构顿了一下,随即抬头,脸上浮起一丝极其恰到好处的惊慌,眼底却压着点藏得极深的光。 “皇兄……臣,臣何德何能,岂敢妄言佐政?” 他说得诚惶诚恐,甚至还后退了半步,似乎是真的被这天大的信任吓了一跳。 赵桓就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冷笑一声。 装。 继续装。 你赵构心里怎么想的,朕会不知道? “康王多虑了。”赵桓语气温和,摆了摆手,“你是宗室之重,又素来稳重谨慎,朕身边正是缺人之时,怎能不用你?” 他说着,微微俯身,看似亲切地笑了笑,“放心,此后朝政,大小事宜,朕都会请你一同参详。” 这话一落,赵构脸上的惶恐更深了。 他立刻单膝跪地,低声道:“臣……臣谨遵圣命。” 赵桓点头:“那就好。” 语气淡淡,像是真信了他似的。 赵构垂眸,眼里却浮出一丝冷意。 这位陛下连口音、身形都和兄长一模一样,甚至连那点微妙的颔首动作也毫无破绽。 可越是像,他越觉得不对。 赵构低头间,眼神掠过大殿一角,那里正站着他安插的一个心腹。 赵构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袖口。 心腹立刻明白,悄无声息退下。 赵构嘴角扬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官家圣明。” 赵桓坐在龙椅上,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人离去的背影。 他当然知道赵构不会轻易放弃。 眼看着龙椅唾手可得,结果被从天而降的皇帝压了回去。 这口气,换了谁都咽不下。 可赵桓并不急。 赵构想试探,那就给他机会试。 “诸位爱卿。” 赵桓声音响起,穿透整个大殿。 “朕此次回京,不是来苟安度日的。” “朕只为一事而归——” “打退金贼,迎回太上皇与后宫众妃。” 他说到这,忽然停下,扫视全场。 下一句,语气一转,直如剑出鞘: “靖康之耻,不共戴天。” “从今日起,朕亲书诏令,昭告天下——” “凡再言议和者,无论文武、贵贱,定斩不赦!” 话音落地,群臣皆惊。 空气仿佛凝住了一瞬。 三息之后,最前排的几位老将齐齐跪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桓站在玉阶之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抬了抬下巴。 他知道,这一刻他们等了太久。 太久没人敢说这句话。 而黄潜善站在人群中央,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他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做出这种决定,感觉和当初在汴梁城的皇上不太一样。 就好像换了个人…… 但那张脸,他不可能认错。 虽然心里有很多疑问,但眼下也只能先听从皇上安排,连忙跪下。 旁边的几个主和文官也连忙跟着跪下。 赵桓的目光从一众跪地的大臣身上收回,缓缓转身,重新登上玉阶。 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站在龙椅前,望着这座静了下来的大殿,沉默了片刻。 “有仗要打,也要有钱、有粮、有策。” “光凭一腔热血,不足以保我大宋。” 众人神色一肃,纷纷起身聆听。 赵桓缓缓抬手,点向殿中一位身着灰袍的中年人。 “李纲。” 李纲闻言出列,神情凝重。 赵桓看着他,目光沉稳:“你在金人入汴之前,曾数次上奏请修城备战。朕看过你写的那几道折子。” “写得好,很好。” 李纲一抱拳,躬身道:“臣惶恐。” 赵桓摆手道:“你不必惶恐,惶恐的应当是那些不听你话、让金人破城的官员。” “朕封你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统筹百司之政,掌财政户籍、农商粮草之事。” “国要打仗,民要活命。” “你的任务,就是让大宋后方不乱。” 李纲神情一震,连忙跪地:“臣……必不辱命!” 第6章 重组兵力 赵桓点了点头,声音转向殿中另一人。 “宗泽元帅。” 宗泽刚才一直沉着脸不说话,此时也被点名,立刻走出一步,抱拳行礼。 赵桓道:“朕命你为枢密院使,统天下兵马。” “三月之内,你须整顿军务,重组兵力,修筑营地,备足军粮兵器。” “筹饷筹兵,皆由你全权处置。” “有事,可越级上奏,所需所调,百司不得阻拦。” 宗泽顿时一愣。 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事他连和自己商量都没有,竟然直接下旨了?真当自己是陛下? 不行,他必须好好敲打敲打他。 若是赵恒无法绝对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恐怕后患无穷。 到时候,大宋难安啊! 赵桓坐在龙椅上,眼神从宗泽身上淡淡掠过。 他知道宗泽的心思。 这个老狐狸,肯定在想怎么把他控制在手里。 可赵桓也不急。 他忽地将目光落回宗泽身上,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宗泽。” 宗泽一怔,抬眼应声:“臣在。” 赵桓语气轻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朕有意发布一封诏书,昭告天下,汴梁之破、父皇被掳、后妃遭辱之事。” “定名为《靖康诏》,以靖康之耻,与金人不共戴天为号。” “宗泽以为……可行否?” 宗泽眉头一动,却没有立刻开口。 赵桓不催,反而倚坐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温和。 宗泽微微皱眉。 他沉默片刻,不是因为惊讶,更不是被赵桓感动了什么,而是……冷冷地在心里嘲讽了一句。 “这小子,越来越会自己做主了。” 他眼中那一抹沉色未退,袖下手指轻轻动了动。 从赵桓登基那一刻起,他宗泽就认定了。 这皇帝,说到底,是他扶上去的,是朝堂为了稳定而扶起的幌子,是他宗泽手里的刀柄。 赵桓若懂分寸,那他就能安稳坐这张龙椅。 但现在呢? 整军、练兵、屯田、通商……居然一口气全拍板了。 连北伐这个最重要的命题,也不问一句,直接自定了三月后再战。 宗泽不是不能等三个月。 可问题是—— 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 “《靖康诏》……” 他低声念了一句,抬眼看向赵桓,“若真昭告天下,以靖康之耻为起点,金人欺辱我大宋皇室、百姓皆知,这等血债,确实该算清楚了。” 赵桓似笑非笑:“宗爱卿的意思是——” “可行。”宗泽拱手,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拘谨,甚至带了几分赞赏。 “天子震怒,举国同仇,民心可聚,士气可振。” 他眼里那抹锋芒终于收敛了一些。 “而且此诏一出,老臣调兵募兵,自也顺理成章。天下将士,必知我大宋并非举白旗投降之主。” 赵桓闻言一笑,却没接话,而是端起玉盏,轻轻抿了一口。 宗泽见状,心里却已经略微松了口气。 这小皇帝……行事还是有点章法的。 “此诏书臣愿亲自草拟,再命翰林润色。至于发榜昭告,臣可督催地方文官,务求三日内传遍九州。” 赵桓点点头,语气轻淡:“如此,便有劳爱卿。” 宗泽正欲退下,赵桓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淡淡一笑。 “不过……这诏书,也不只是给百姓看的。” 宗泽心头微动,眉头一挑:“官家是说——” “金人。”赵桓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他们南下,以为大宋无主、我等软弱……这诏一出,他们也该看看,我们赵氏子孙,还没死绝。” 宗泽顿时肃然起敬,重重拱手:“老臣,愿为官家冲锋在前,不破金贼,誓不归朝!” 御史台后堂,天色微昏。 退朝之后,赵桓本打算稍作歇息,可殿中太监却在此时低声禀道:“官家,宗大人求见。” 赵桓手指轻顿在案几上,眼神不动,却略带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他果然还是来了。” 他挥了挥手:“请。” 话音落下不过一刻钟,宗泽已缓步而入。 他神情严肃,披甲未解,身形高大威严,一进门便带着压迫感。 赵桓却没有半点犹豫,反而神色一肃,起身绕过案桌,走到他面前—— “咚”的一声,跪下。 这一跪,磕得极重,毫不犹豫。 宗泽呼吸一滞,整个人下意识往前一步,几乎脱口而出: “你这是做什么?!” 但他话刚出口,眉心便一紧。 不对! 这地方,是御史台的后堂,离前殿不过一廊之隔,此时尚未彻底入夜,尚有值事太监与近侍来回穿梭。 要是让谁瞧见了—— 他猛地一转头,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眼中带着掩不住的急促:“来人,可有在门外?” 门帘后传来太监的声音:“禀宗大人,奴才等皆退在十步之外,不敢靠近。” 宗泽这才微松口气,回身一把抓住赵桓的手臂,低声压道:“你疯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看到你这跪——” 赵桓没动。 “若无宗将军,便无今日之朕。” 宗泽眉头一皱,声音陡然压低:“起来!你这样……是要让人看出破绽不成?” 赵桓却只是跪得更直了些,“此处无人。你我之间,不必再装。” 宗泽一震,脸色变了几分。 “但我今日,坐上了那把椅子。” “这一局,是你我二人合谋。” “你想救国,我想要在这乱世下生存。” “可今日之后……”赵桓的眼神陡然锐利,“朕不是只想生存了。” “你也看到了,金人辱我宗室,百姓流离,朝堂腐败。若再不反击,大宋便亡。” 宗泽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叹了口气。 “你小子……越来越像回事了。” “你就不怕老夫真当你是皇帝,把你当众扶上高台,再一剑削下来?” 赵桓却微微低头,一副惶恐至极的模样,声音小了不少。 “宗将军教训得是,赵某……不敢。” 宗泽眼神微滞,心里倒是生出几分不适应。 看着这小子顶着一张官家的脸唯唯诺诺的,不知怎的还有点心里不舒服。 赵桓见他神情微动,心里轻轻一笑,继续装傻到底。 “若不是宗将军……赵某现在连条命都没有。” 宗泽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脸色仍旧难看:“你就是太聪明了点。” “演得连我都不放心了。” “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模样,就能让我放松警惕?” 赵桓低着头,面色恭顺:“不敢。” 宗泽却猛地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少给我来这套!” “你若是有点别的心思……” 他话没说完,却意味深长地瞥了赵桓一眼。 赵桓立刻低头,面露惶恐。 “宗将军多虑,我真无二心。” “如今宗将军掌兵,李纲理政,我赵某不过是个借躯壳苟命之人,哪敢有半分妄念?” “我只求能为宗将军分忧,能让大宋太平,能有一日二圣归来……在下也可归隐田园,享受太平盛世。” 第7章 敲打 宗泽听得眉头紧锁,盯着他良久。 但这一刻的赵桓,神色诚恳、眼神低垂、语调轻缓,连脖子都微微缩着。 倒极其老实。 宗泽心头那根弦,终于缓了一点。 “还行。” 他心道,“这小子看起来再锋利,但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宗泽坐在椅子上,盯着赵桓看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 “你重用李纲,是想立谁的威?” 赵桓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倒了一杯茶,亲手递了过去:“宗将军的茶。” 宗泽接过,眼神却没移开:“少灌我这甜汤,我是问你实话。” 赵桓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静得像是讲一桩买米买面的事:“李纲主战。” “他也是朝堂里,少数几位——既能打仗,也懂得国计民生的。” “你若要北伐,只靠军队是没用的。” “兵要吃粮,兵器要铁,兵马要草场……这些,都要从李纲那里来。” 宗泽皱了下眉头,“你以为我不懂?” 赵桓摇了摇头:“我知道宗将军懂,但你手握兵权,不便插手户部之事。” “而我若什么都亲自去抓,反倒引人疑心。” “所以李纲——是你北伐这条路上,最好的一颗棋。” 宗泽哼了一声,似骂非骂地吐出一句:“滑头。” 赵桓不以为忤,反而认真地回了一句:“我若不滑一点,当初也活不到现在。” 宗泽被这话堵了下去,半晌,忽然道:“我已着手整军。” “你若是准备好了,我便启程北伐。” “二圣在敌营,受尽屈辱。朱皇后自尽,百官蒙羞。” “我不想再等了。” 赵桓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阴影。 他当然知道宗泽要打。 甚至可以说——宗泽等这场仗,已经想了太久。 可赵桓不能让他现在就打。 不是不打。 是不能现在打。 他坐直了些,轻轻将手指按在桌上:“宗将军可知道,现今我大宋兵马几何?” “户部账上存银几何?” “能打的兵马几成,空编几成?真正的战马有几头?” 宗泽微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桓淡淡一笑:“朕只是觉得——打仗这事,不能凭一时意气。” “宗将军想救二圣,我懂。可若是贸然出兵,打输了一场……” 他顿了顿,轻声道:“那就不是救不救二圣的问题了。” “而是,连临安也保不住。” 宗泽眉头皱得死紧,嘴角动了动,却没立即回话。 赵桓见他沉默,继续道: “户部账上,真正能调动的现银不到三十万贯。” “各地马场送来的战马,大半是老马病马,真正能上战场的,不到两千匹。” “还有粮草,兵甲,军械——” 他低声一笑,“宗将军,你若是现在出兵,带的是谁?” “是真正能一战的兵马,还是靠着热血堆起来的‘义军’?” “你若打赢了,我赵桓奉你为大宋再世白起。” “但你若打输了……” “我这假皇帝就算死了也罢,可你呢?” 宗泽呼吸一滞。 他明白赵桓说的不是假话。 这些问题,宗泽心里不是没有盘算过。 只是他太急。 金人南下,灭了北宋半壁江山,掳走二圣,污辱宫妃,烧杀百姓。 赵构又不敢战,黄潜善等人只知道主和。 老实说,他自认看人不算差。 这人不仅和陛下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也不是什么蠢人。 有血气,就很好! 但眼下这一席话,着实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你早就准备好了?”宗泽语气低哑。 赵桓没有否认,只是起身,走到窗前,掀开一角帘子,看着外面还带着水气的晨光。 “这天下不缺忠臣。”他语气很轻,“但忠臣若是只有血气,没算账的本事,那便是害人。” “朕不能再让百姓死第二次。”赵桓转过身,神色坚定。 宗泽望着他,良久没出声。 赵桓眼神柔了些,语气也低下来些:“宗将军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只是心太急了。” 这话如当头棒喝,宗泽脑子嗡了一下。 是,他确实急了。 从汴梁破城那一刻开始,他就把那口气憋在心里。 他夜夜梦里都是太上皇被拖进敌营的模样,是朱皇后饮恨的那张脸,是成千上万百姓在城门外死得面目全非。 “我……”宗泽喉头一紧,一时间竟然难以启齿。 赵桓却像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刻,缓缓走上前来,语气带着安抚: “宗将军不是不该急,是不能乱。” “你是朕现在能依靠的头号悍将,若你一出手就被人算计,别人还怎么敢跟着我们打?” 宗泽没接话,只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把胸口那团火压下了一些。 赵桓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趁热打铁:“所以,朕有个提议。” “哦?”宗泽挑眉。 “靖康诏一旦发出,天下必震。” “那些在乡野之中苦练弓马的义士,那些在旧军营中等着一声召唤的旧兵,都会动起来。” “朕不打算将他们全数交给各州各地文臣处置。” “民间义军,杂而乱,若无人统筹,恐怕未上战场先成一锅烂粥。” 宗泽似是明白了,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赵桓认真点头:“朕想请宗将军亲自走一趟。南至江宁,北至河阳,把散落各地的民间义军,一个个收编成军。” “他们听过你的名号,敬你是忠臣,若是你出面,自然服气。” “比起留在朝中,你现在更该走出去。” 宗泽这下是真愣住了。 赵桓这是……把整个南线民兵调动的权力,硬生生塞到他手里? 这不只是信任了,简直是把兵源根基都交到他宗泽手里。 一时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你就不怕……我掌兵握权,再也不回来?” 赵桓反问:“那宗将军会吗?” 两人目光交错了片刻,宗泽忽然笑了,笑声低沉:“你啊……不但滑头,胆子还挺大。” “我若是你,绝不敢把这么大的摊子丢出去。” 赵桓面色如常,淡淡道:“你扶我上位,便是信我,我托你用兵,便也是信你。” “若是彼此都要提防,那这大宋,还是亡了吧。” 第8章 死无葬身之地 宗泽顿了顿,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他沉思之间,赵恒已经悄然拱了拱手,语气突然低了几分,带着点犹豫开口道。 “宗将军,还有一事……朕想请您允许。” 宗泽挑了挑眉,看着他这副模样,半信半疑:“你小子什么时候还学会请示了?” 赵恒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拘谨,有点……讨好。 “朕想召见李纲。” “李纲?”宗泽目光一凝,“你要单独见他?” 赵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单独见,是想请宗将军一起……一同召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态度也显得格外谦恭,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在跟先生请教功课似的。 宗泽狐疑地看着他,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规矩了?” “若宗将军不放心,便随朕一同听。” 宗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眸中带着一丝审视。 赵恒却低着头,不卑不亢,也不再解释。 他知道宗泽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换了他是宗泽,也不会放一个来历不明、头顶戴着假皇帝这块牌子的人独自接见李纲。 别说李纲是朝中重臣,就是个七品县令,宗泽也得问个清楚。 所以他干脆装怂。 “罢了。”宗泽终于开口,语气冷淡,“可说好了——你问,我在旁听。” “但你若有一句话越了线,老夫立刻打断你。” 赵恒一躬到底:“鄙人谨记教诲。” 宗泽哼了一声,抬手一摆:“传李纲。” 一旁的内侍早就候命,一听此言便疾步离去,片刻后已低声回禀: “启禀官家,李纲大人正在外殿候旨。” ………… 康王府。 夜色沉沉,朱漆府门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赵构一脚踹开内院的门,直接将身后的侍从吓得瑟瑟发抖。 “滚!” “一个个瞎了眼的蠢货,连他是不是赵恒都看不出来?!我养你们做什么?!” “全都给我滚出去!!!” 他猛地一挥袖,玉盏砸在青石地面上,溅出一地茶水。 整个正厅顷刻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跪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赵恒……” 他猛地转身,手指指着大殿方向,眼珠猩红。 “不是说金人多么厉害吗?怎么连个手无寸铁的废物都抓不住!简直太没用了!” “不对……不可能!” “这个赵恒……不可能是真的。” “金人怎会放他逃回来?!” “那可是太子,是赵佶亲封的正统继承人,金人要他命,比谁都积极!” 他死死盯着案上的灯火,顿时开悟了。 “所以……这个赵恒,是假的。” “他不是赵恒。” “他是假的!!!” 可说完这些话,他却忽然沉默下来。 整整好几息。 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眼底,是极致的不甘。 ——可他就是没证据。 他说了,谁信? 宗泽?不可能。 亲信试探着问:“那殿下……要如何应对?” 赵构眉头紧锁,目光一寸一寸变得阴沉:“证据。我需要证据。” “一个人若是冒名顶替,终究会露出破绽。” “宗泽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我要查,就从他身边的人查起。” “从赵恒进临安的那一刻起,他吃的、住的、说的、做的,全都查!” “只要找到一点,他和真正官家不一致的地方,我就能翻盘!” “他若真是假的,”赵构咬牙低语,“我便让他在这龙椅上死得彻彻底底。” 亲信应声:“属下明白。” 赵构转过头来,声音忽然平静:“暂且按兵不动,嘴上奉迎,手下查清。” “一个假皇帝,坐不稳的。” “他只要露出一点马脚,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传人。”赵构淡声道,“请黄丞相、汪大学士来府中一叙。” 他语气极轻,但尾音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沉。 那是一种快被压断的线。 半个时辰后,府中书房内,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先后到来。 黄潜善一进屋,便拱手笑道:“殿下请臣夜至,可是有要紧之事?” 赵构没有直接回答,只示意他们落座。 等到三人分列案几前,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没有起伏,眼神却透出一股冰凉:“你们觉得……赵恒真的能活着从金营回来?” 这句话一出,空气顿时凝住。 汪伯彦微微一怔,黄潜善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 “殿下此言……可是有所怀疑?” 赵构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冷笑一声:“太上皇、宗室百官皆陷金营,唯独他赵恒,从天而降,毫发无伤,谈笑自若。” 汪伯彦眉头一动,缓缓抬眼:“殿下此言……可是有所怀疑?” 赵构未正面答,只淡淡一笑,慢慢将一封密札从袖中取出,放在案上。 “这两日宫中快报,说赵恒在北地金营逃脱,途经三处驿站、五处民宅、入京前并无一兵护送。” “而且他抵京当日,恰逢宗泽密奏上达。” “你们说……这巧不巧?” 黄潜善的笑容缓缓淡去。 他向来沉稳,可这时眼神也不由得变了变,伸手拿过那份文书,一眼扫完,眉头蹙起。 “赵恒失踪那么久,音信全无。如今忽然归来,委实蹊跷。” “更何况,”汪伯彦低声,“如今朝堂之上,除了宗泽那一系,几乎没人敢正眼看他——怕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手段。” 赵构眯了眯眼,语气压得极低: “此人回来不足月,便稳住了朝局、军心、甚至百姓之望。” “如今又要迁都建康、整顿义军、号召北伐——” “你们不觉得,这不像是个侥幸逃命的废太子,更像是……早有筹谋的,冒名之人?” 黄潜善手指轻敲桌面,片刻后忽然问:“殿下可有真凭实据?” 赵构一哂:“若真有证据,他还坐得住那把椅子?” “可证据总是要找的。” 他眼中泛起一丝戾气,“这天下,终究是我赵家的。不是宗泽一张老脸能决定的。” 汪伯彦皱眉:“殿下说得没错。可眼下民心在他那边。若贸然揭穿,宗泽只需一句金人诡计,便可翻手为云。” “到时候……”他顿了顿,“咱们就是乱国之贼。” 赵构脸色沉了下去。 “所以我才叫你们两个来。” 第9章 后手 黄潜善沉吟片刻,忽然问:“若真是假的,殿下可有后手?” 赵构冷笑:“只要抓到证据,我自有办法。” “他赵恒如今大张旗鼓祭靖康,靠的就是一个正统名分。” “可若正统是假,他再说什么,都只是——欺君之罪。” “届时,本王便可上奏百官,请宗泽退位,恢复康王监国。” “朝廷群臣自然会重新归顺。” “至于……百姓?” 赵构冷哼一声,“他们从来不认人,只认旗帜。只要这面赵氏旗帜还在,换谁坐上去都成。” 黄潜善与汪伯彦对视一眼。 两人皆是聪明人。 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赵构今晚召他们来,是不想再等了。 汪伯彦沉声道:“臣建议,从宫中内侍、赵恒起居、宗泽亲信下手。” “凡他用过的笔,写过的字,穿过的衣,饮过的茶,全都查。” “若能找到与原赵恒书迹、习惯、体貌的差异,便可立据。” 黄潜善接过话头:“臣也可从户部旧案中调出赵恒出征前的笔录、批文。” “以此比对现在圣旨风格,或可识破端倪。” 赵构点头:“好。” “你们去做,我给你们三十日。” “若三十日查不出破绽,我也不再强求。” “但若查到了……”他的声音陡然低了几分,“便叫那人,好好给我从龙椅上滚下来。” 黄潜善忽然问:“殿下可有应对宗泽之策?” 赵构眸中寒意更重:“宗泽……老狐狸一个。” “除非将他和赵恒一锅端,不然我们永远拿不到朝局主导权。” “但现在不能动他。” “一动他,满朝震荡,反倒逼他死保赵恒。” “但只要抓到破绽——” 赵构微微弯腰,低声一句。 “他赵恒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到时大宋的天下,定然是我们的!” 汪伯彦与黄潜善对视一眼,眼中也多了几分肃然。 “臣,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赵构看着他们,眼里依旧平静,心中却浮起一丝快意。 不错。 这两个老狐狸,终于上钩了。 御书房内。 烛火轻晃,檀香沉沉。 李纲被召入殿时,目光先在赵恒身上一扫,随即转向宗泽,略一拱手。 “臣李纲,参见官家。” 赵恒起身还礼,笑容温和:“李大人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李纲落座后,赵恒不急着开口,反倒转头看了眼宗泽。 他亲自为李纲斟了杯茶,语气一转。 “这几日处理朝务,朕心烦得很。” “兵马未整,粮道不畅,流民暴涨,民心亦浮。” “若再不想个办法,怕是还未出战,百姓就要乱了。” 李纲闻言,不由正色:“官家所言极是。自汴京破城,北地户籍残缺,南地灾民涌动。如今江南三郡已有饿殍传闻。” “兵可募,将可挑,钱可筹,唯粮——不可空言。” 赵恒点点头,语气不紧不慢: “所以,朕想请李大人献上一策。” “如何能在兵未动、战未启之前,先让百姓吃得饱,稳得住?” 李纲微微沉吟了一下,终是抱拳道:“臣以为,可行屯田制,以义军为民,以军养田,设义户之籍,赐耕牛种子,先赈后税,三年之内,百姓得食,大宋得粮。” “军屯民助,田不荒,兵不馁。” 赵恒一听这话,眼前一亮:“此策可行!” 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二人,语气似叹非叹:“昔年金人南下,焚我仓廪,毁我水利……若再无强本之策,再打下去,迟早内空于腹,外疲于战。” “这天下百姓,是朕的命根。” “北伐能缓,但田不能荒;仗可不打,但粮不能缺。” “若朕要你调动义军屯田,操持分田、配种、储粮一事,你可愿担此责?” 话音一落,宗泽眉头动了动。 李纲也怔了怔。 他一时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抬头与赵恒对视了几息。 “臣——愿效死力。” 他拱手作揖,言辞却不似奉承,更像是一个孤臣,终于找到了可以赌一把的人。 赵恒轻轻一笑:“李大人能助朕,朕自安。” 宗泽在旁听了半晌,终于淡声开口: “你既要人稳田,那钱从哪来?粮从哪出?百姓没田你让他们怎么耕?” “莫非你真以为,这大宋还能撑得住一次败仗?” 赵恒不怒,反倒拱了拱手: “将军说得极是。” “所以朕才要亲政,才要……迁都建康。” 此言一出,大殿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李纲眉头一跳,脸色微变,率先出声:“官家……此言非小。建康千里之外,一旦迁都,便是国本南移,此事——” “此事,便得三思。” 赵恒却没有立刻回应。 “二位爱卿。”他语声不高,慢慢道,“朕知此事若贸然而行,必引朝堂震荡,民心浮动。” “可换个角度想。” 赵恒顿了顿,缓缓转身,那一双眼落在宗泽身上,像是要穿透甲胄直达骨髓: “若有一日,金人卷土重来,临安不保,你我又该将朝廷安置何处?” 宗泽面色不变,只冷冷道:“若金人再来,便在临安决战。死,也死在南都之地。” “话说得好听。”赵恒微笑,“可若死的不是你我,而是百姓、是万千流民、是祖庙宗祠、是三省六部呢?” 他语气不急,却步步逼近,“临安虽安,终非长策。江东三府,依长江以护,倚淮水以固,天成之险,胜于数倍汴梁。” “更何况——” 他目光缓缓投向李纲。 “建康,是六朝古都。其地百姓心中早有归属与敬畏。” 宗泽瞳仁微缩,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仿佛咽下一口话,最终冷声道。 “你倒是想得明白。” 赵恒忽而话锋一转,像是闲谈一般,语气竟带上几分温和: “建康以北,通淮而出;以南,达吴以丰。朝廷迁之于此,不仅便于屯兵,更能随时对中原发号施令。” “往后若我大宋号召义军收复失地,从中原而来者众,难道还要绕道数千里、穿山越岭至临安?” 他语气沉了几分,“偏安一隅,非中兴之计。” 李纲轻声喟叹,抬头看他:“官家之意,是将建康视作未来再起之地?” 赵恒点头:“我大宋再战,需民心;我大宋再建,需根基。” 宗泽紧盯着他,沉默了许久。 李纲低头沉思,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一时间,御书房内仿佛连呼吸声都被压得极轻极缓。 良久—— “好!” 第10章 迁都 宗泽忽然一拍桌,声音低沉却透着罕见的激赏。 “官家今日之言,老夫佩服!” 李纲也缓缓站起身,拱手躬身道:“官家有此远见,实乃社稷之幸。” 这话掷地有声,殿中气氛一下轻快了几分。 赵恒微微颔首,眼中却没有多少得意,反而更添了几分沉稳。 宗泽盯着他,眸中有光微微闪烁。 这小子……真的厉害。 若他真能走到那一步……也许,未必不是大宋之幸。 赵恒见两人神色,便知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表面一派轻松,实则心中却清楚得很。 迁都,不是简单的地理问题。 赵恒收敛了眸中的光,语气温和道:“迁都一事,朕不急行。” “待屯田初成,兵马可动,仓廪稍实,再择良机宣诏。” 宗泽点点头,罕见地露出一丝赞同之色:“此策周全。” 李纲拱手道:“臣愿从命,辅官家成此大业。” 赵恒含笑点头。 “好。”他说,“有二位在,朕,心安。” 宗泽与李纲拱手,再拜,齐声应下。 “臣等,誓死追随官家!” 赵恒微微颔首,没有多说废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去各司其职。 宗泽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便走。 御书房再次归于寂静,只余赵恒独自一人站在空荡的殿中。 许久,他才慢慢在龙椅前坐下,头靠着椅背,仰望着雕龙画凤的天顶。 心中,却是波涛暗涌。 迁都,只是第一步。 更大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北方,金兵盘踞汴梁,太上皇与钦宗仍是阶下囚。 中原州郡残破,百姓流离失所,义军虽有,却散而不聚,难成气候。 南方,临安虽存,可国库空虚,粮仓半废,文臣怯懦,武将骄横。 更不用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赵构那边早已开始筹谋反扑。 整个大宋,表面尚能维持一天太平,实则风雨欲来,随时都可能塌陷。 更何况,他连自己都不是赵恒。 真正的赵恒……早已在北地金营中生死未卜。 而他,只是个替身,是宗泽一手推上来的,半真半假的皇帝。 他知道,宗泽扶持他,不是因为信他。 只是为了保住一点点希望。 一个……至少还能站得住说话的皇帝。 赵恒嘴角勾了勾,笑意却带着点苦涩。 他明白得很。 眼下的局面,不是靠几句豪言壮语就能逆转的。 即便迁都建康成功,即便南地屯田得手,北地也依旧是金兵肆虐,朝中依旧有人想着议和求生。 想真正让大宋再起,只能一边以民为本,一边操练兵马,同时还得想办法—— 等机会。 等金人犯错,等中原有变,等天下人心思动。 而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尽人事,听天命。 赵恒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远处宫墙上点起了灯,照得影子斑驳陆离。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一盏盏灯火,眸中光影起伏。 忽然,他低声笑了一声,自语。 “赵恒也好,假赵恒也罢。” “只要这身龙袍还在,只要这口气还在——” “这天下,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赵恒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着夜色中晃动的灯火,心中一片清明。 良久,他转身,走回案前。 提笔,蘸墨。 指尖微顿,他却没有任何犹豫,挥笔如风,在宣纸上落下一道道锋锐而有力的字迹。 【诏曰——】 【靖康之变,国耻未雪,二圣北狩,宫闱蒙辱。】 【朕继位以来,痛心疾首,誓以一身报国,誓不与金人并天!】 【凡我大宋子民,皆当知此仇!】 【靖康之耻,不共戴天!】 【金贼未灭,国门不闭;皇室未复,天下不宁。】 【百官将士,当励精图治,布衣百姓,当共扶社稷。】 【有志之士,可举义旗于中原,朕当亲帅大军,誓扫金贼,还我河山!】 落笔。 赵恒手中微颤,却没有停歇。 他抬手拂过印玺,重重盖下。 朱红大印落在那行行墨字之上,如血如火,昭告天下! 这一刻,他知道,这份诏书一旦发出,就再无回头路。 无论真假, 无论成败, 从这一刻起, 赵恒,真正地将自己绑在了这座风雨飘摇的大宋身上。 ——不死,不休。 …… 三日后。 京城之外,千里奔袭。 赵恒的诏令,化作千万道快马,飞向各地州府。 同时,大理寺、户部、兵部三司联名颁布文告,于市井乡村张榜昭示。 几乎在一夜之间,原本死气沉沉、暮气蔓延的大宋各地,忽然炸开了。 城东。 集市上,挤满了人。 老布衣们踮着脚,推搡着往告示前挤。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念着告示上的字。 念到后宫蒙辱时,声音一顿。 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呼吸仿佛一瞬凝滞。 “陛下差点被金贼掳去,太上皇亦在敌营受辱,后妃宫女,尽数沦为金人之辱——” 念到这里,老头的声音已经哽咽。 “畜生啊!” “畜生不如!” “俺们大宋的官家……都被金狗欺负成这样了?” 人群炸开了。 骂声、咒声,像潮水般涌动。 原本冷冷清清的市井,一下子燥热起来。 有汉子握紧了拳头,指骨发白。 有老妇人哭着跪地,朝北而拜,泣不成声。 还有一些青壮年,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欺我大宋无人?” “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他娘的,早晚要把这血债讨回来!” “老子以前跟过兵,虽说打过败仗,可这一回,要是真有得打,我还愿意扛起刀去拼命!” 另一边,两个粗布汉子蹲在墙角抽旱烟,听到这话,一齐站了起来。 “义军么?那就该招兵了。” “俺家那口子还能挖渠修田,我这条腿没断,就能上阵杀贼。” 与此同时,距离临安三千里之外的北地金营。 朔风如刀,草原上卷起黄沙,一片荒寒。 金营主帐中,烛火明亮。 完颜宗翰倚坐在案前,手中正把玩着一卷竹简。那竹简纸张不是金国风制,而是大宋内纸。 他瞥了一眼,冷哼一声,将它甩在桌上。 “靖康之耻,不共戴天?” “我呸!” 第11章 团结 站在一旁的完颜宗望微微皱眉,却没有立刻附和,而是低声道。 “王兄,此人所发诏书已传至江南。如今宋地百姓激愤,旧卒归营,地方义军四起——” “宋人原本畏战,如今却似疯了一般。” “疯狗咬人,也会咬得你掉层皮。”完颜宗翰冷笑。 他转身望向大帐后方,那处用沉木围起的重牢。真正的宋皇赵恒,正被幽禁其中。 “那人还在我营中,这个皇帝,不过是宗泽扶上去的替身。” “你说说,一个假的皇帝,他也配带起半个大宋?” 完颜宗望却没有急着回答。 他走上前一步,提起桌上的一封密报。 “可王兄你别忘了……咱们打的是大宋,不是一个人。” “他是真是假,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让原本烂泥一样的朝堂,竟然……真变团结了。” 完颜宗翰神色微凝,缓缓坐回椅中,沉声道:“你是说,若我们现在揭穿此人身份,反倒——” “适得其反。” 完颜宗望点头,眼中透出一丝狠意:“宗泽是老狐狸,若他敢拿个替身来扶皇,那他定早料到有人要查。” “到时候咱们一揭,他那边就能立马把舆论引到金人诡计这边。百姓非但不信,反倒更团结。” “与其费尽心机打舌仗,不如直接——出兵。” 完颜宗翰眼中精光一闪,重重点头: “不错!” “用不着跟他们玩诡计。” “兵者,国之大事。只要我十万甲骑南下,踏破临安,假的皇帝也得死,真的百姓也会跪。” “若大宋之地,能一鼓荡平,又何需在那小皇帝身上绕弯?” 他大手一挥。 “传我军令——” “春末之前,整军五万,由我亲统南下。由宗望殿后,三路夹击,目标——临安!” “敢阻者,杀!” “敢议和者,杀!” “宋人要翻盘?” “我偏不让他翻!” 完颜宗望听罢,神情凝重,迟疑片刻,道:“王兄,要不要先试探一番?那宗泽……也不是省油的灯。” 完颜宗翰冷笑一声:“试什么?我们才是刀口上的人。他们不过是在找火种。” “只要我踏平江南,看他假皇帝还撑得起几日天!” 与此同时,临安皇城。 御极殿。 殿门大开,满朝文武齐聚,乌纱如林,气氛却异常沉闷。 赵恒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沉静,指节不动声色地敲着扶手。 今日是他主动召集百官,商议一事——迁都建康。 大殿之上,群臣原本还带着几分疑惑与观望,直到那道旨意由礼部尚书宣读完毕,整个殿中才真正安静了半息。 然后,便是如同锅底翻开的吵嚷:“迁都?不可!” “建康虽为六朝旧都,但江南地远偏南,一旦迁之,恐生天下动荡!” “圣上初登大宝,正值用人谋国之际,怎能轻言迁离?” 人群中,黄潜善率先出列,面色沉稳,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 “官家,臣斗胆直言,此事——万万不可!” 他顿了顿,拱手深施一礼,声若洪钟。 “建康虽为重镇,却终非王气所在,若迁之,乃国本震动,社稷动摇,百姓何安?军心何归?” 黄潜善话音刚落,殿中顿时如水面落石,起了涟漪。 “臣附议!建康虽固,但远于江左,陛下初登基不久,若贸然南迁,恐动摇朝纲,惹百姓惊疑。” “若迁之,大宋岂非自断北望之路?这不是退,是降啊!” “请陛下三思!万万三思!” 几名年老资深的谏官纷纷跪地,高声疾呼。 一时间,朝堂之上跪倒一片。 有的是真心忧国,有的只是随大流,更有的……是早就接了赵构那边的暗信,等的就是今天这一闹。 赵恒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目光淡淡扫过那一片乌压压的脑袋。 他的手指还在缓缓敲着扶手,敲得人心烦意乱。 “汪大人。”他忽然点名。 汪伯彦从人堆中站出来,拱手道:“臣在。” “你说说,为何不可迁?” 汪伯彦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拱手一拜,道:“官家,建康虽为六朝故都,然终非中枢所在。” “如今北地未复,河山断裂,临安虽小,却为根本之地。朝中百官皆在,百司齐备,户部尚有余银,兵部尚有残卒。” “若此时弃之不顾,南迁建康,百官动摇、百姓惶恐、军心亦散。” “到时,民言一出,说官家畏敌南逃,朝廷何以自处?” 他说得义正词严,声情并茂,殿中不少人跟着点头。 赵恒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缓缓开口。 “听着是有几分道理。”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透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赵恒略一顿,目光微转,看向满殿跪伏的群臣。 “只是——” 他指节在扶手上敲了敲,声音如寒风拂骨。 “诸位都在劝朕‘三思’,可朕要问一句,咱们临安,真能守住几日?” 一瞬间,大殿上原本热烈的劝谏声,竟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却。 有人咳嗽,有人低头,有人眉头直皱,却无一人敢答。 赵恒瞧在眼里,心里冷笑一声。 这些人,有几个是真想护大宋?还不是各怀鬼胎。 他缓缓起身,明黄的龙袍微微荡开褶皱,声音低沉而有力。 “朕问你们,朝廷剩下多少银两?” 户部尚书脸色发白,颤颤巍巍上前一步,低声道:“启奏官家……户部库存……不足四十万贯。” “四十万?”赵恒轻笑。 “打一场仗够不够?” 户部尚书额上冷汗直流,声音像蚊子似的:“恐……恐怕……” “恐怕连军饷都发不起了吧?” 赵恒眯着眼睛,一步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敲得人心跳如鼓。 他走到跪地的黄潜善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老狐狸。 “国库空虚,兵马疲惫,临安三面无险,北门薄弱如纸。真要金人南下——诸位,是想死守临安,还是眼睁睁看着本朝断送?” 大殿上死一般沉默。 黄潜善暗咬牙关,抬头急声道:“官家,金人未必真能迅速南下!只要我朝上下同心,固守临安,未尝不能……” 赵恒冷笑,打断了他。 “同心?”他几乎是讥诮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一一掠过那些面带惶色的群臣。 “今日朕提迁都,尔等便群起而攻之;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还指望你们同心?” 第12章 一切从简 “说白了,诸位怕的,不是迁都本身,而是自己眼前这半碗饭,端不端得稳!” 这一席话说得直白无比,许多老臣的脸色登时青一块紫一块。 赵恒懒得理他们。 他缓缓转身,朝上首走去。金丝绣纹的龙袍在青砖地上划过沉沉响动,如夜色中缓缓逼近的刀锋。 “迁都建康,一切从简。”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压得人喘不过气。 “二个月内,朕要见到百官全部迁驻建康。拖延者,削职,抗命者,诛!” 话音落地,如一道惊雷劈下。 满朝哗然。 “官家——!”黄潜善急忙出列,欲再劝说。 赵恒却根本不给他机会,一摆袖子。 “韩世忠何在?” 韩世忠早在大殿一角侯着,这时听见召唤,大步出列,声如金铁。 “臣在!” 赵恒点头,目光中带着几分罕见的信任。 “着你即刻启程,率所部先赴建康,整顿防御。沿途溃卒、流民,只要能执兵之人,一律收编,编为新军。” 韩世忠应声而拜,声音铿锵有力:“臣领旨!” 赵恒微微点头,眼里带着一丝冷意,却又转瞬即逝。 等韩世忠大步退出御极殿,赵恒这才慢慢转过身,目光在满殿官员身上一扫,冷冷道。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满殿群臣无不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纷纷叩首高呼。 “臣等遵旨!” 赵恒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 康王府。 不多时,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匆匆入内,双双拜倒。 “见过康王殿下。” 赵构抬眼看了他们一眼,面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声音却透着压抑的冷意。 “免了,坐吧。” 二人互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在下首落座,心头却都有些发紧。 康王向来喜怒无常,今夜叫他们来,怕是没什么好事。 果然,赵构一放下茶盏,便冷声开口: “赵恒那废物,今日在朝上闹了好大一出啊。” 黄潜善低头拱手,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殿下息怒,官家……官家一时糊涂,被人蒙蔽了耳目。” “糊涂?”赵构冷笑,眼神锋锐如刃。 “本殿下看他倒是精神得很呢!迁都建康?呵,倒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派头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两人身上。 “你们跟本王说实话——” “他到底是不是赵恒?!这件事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汪伯彦连忙拱手赔笑:“殿下放心,臣已遣人乔装成商旅,混入燕京,重金买通了几个金人细作。” “只要有金子,连金国内部的军情,我们也能拿到一二。” “何况,一纸诏书、一张笔迹、一封旧信,便能验明真假。”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呈上。 赵构接过一看,却是一幅旧时宫廷图册,画中赵桓童年时笔迹涂鸦,与如今赵恒的字体作过细细比对。 “哼。”赵构冷哼一声,把东西扔回桌上,眼中却透出几分忍不住的兴奋。 只要这赵恒是假的,那一切就好办了。 到时候,他赵构便能顺理成章,挟朝廷以号令天下,真正做那九五之尊! “殿下,”汪伯彦见气氛稍缓,忙趁机凑上一步,小心翼翼道,“臣已命人在燕京行贿打探,最快不过半月,便可得消息。” “到时,不论真假,咱们都有对策。” 赵构挑眉,看着他们,语气阴测测地: “若是假的,本王便亲自揭了他这张皮,叫满天下知道他是个冒牌货!” “若是真的……” 他话锋一转,笑意森寒: “那也无妨。我自会另寻法子,让他下不来台。” “天下本就是乱局,本王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黄潜善和汪伯彦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冒起了冷汗。 这位康王……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御书房,夜已深。 赵恒一身便服,卸了龙袍,只着一件素色中衣,独自坐在案前,案上摊着一堆账册,烛火跳跃,将他眉间的阴影拉得格外沉重。 他指尖摩挲着一本户部呈上的账册,纸页早已翻得起了毛边,可他依旧一页页细看,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十万贯。 还不足以支撑一场像样的战事。 堂堂大宋,偌大江山,竟被掏空成这副德行。 从长远看,要救国库,只有一条路。 开放沿海贸易,打破那帮世家大族对海贸的垄断,让国库直接掌控银钱流动。 同时,盐铁之利必须一时归公,不容外流。 赵恒心里一遍遍推演着。 只要掌握了盐铁,江南钱粮之地加上海外通商的利益,大宋必能积蓄起再战之力,三五年间,重新北伐,光复故土…… 但……赵恒眉头皱得更紧了。 “光靠这些,”他低声自语,“远水救不了近火。” 现在的问题是,临安还没迁完,金人的刀子就已经举在头顶了。 哪里来三五年?哪里来积蓄?! 必须要有快钱,立刻、马上,就能动用的钱。 否则,别说迁都建康,恐怕连路上都得饿死一半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低声禀报。 “官家,宗泽、李纲两位大人求见。” 赵恒抬起头,眸光中透出一丝压抑的疲惫,但还是低沉开口:“宣。” 不多时,宗泽李纲一进门便跪地叩首。 “臣宗泽、李纲,叩见官家!” “免礼,快起。”赵恒压下情绪,亲自起身相扶。 宗泽与李纲相视一眼,宗泽拱手沉声道:“官家,臣有要事奏报。” 赵恒点点头,回到案前,示意他们落座。 “讲。” 宗泽咳了一声,面色郑重:“官家,户部库银所余无几,而此次南迁,又需调动大批人手、粮草、马匹……所需钱粮,远胜往昔。若无充足军饷,只怕沿途募兵也难以为继。” 赵恒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 他本就担心这点,如今听宗泽亲口证实,心中更是沉重得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具体情况呢?”赵恒压低声音问,眼神冷冽。 这时,李纲出列,拱手肃声道: “启禀官家,臣已细查账目。临安现存银两不过四十万贯,米粮尚有二十五万石。” 第13章 誓死助官家行此事! 李纲说到这里,低头拱了拱手,眉宇间满是沉重。 赵恒听罢,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着,敲得李纲和宗泽心头都有些发紧。 四十万贯?二十五万石?这还不够搬一次家的! 更别提随行的军队、义军,迁徙路上沿途的粮草、兵甲、马匹开销了。 赵恒半垂着眼帘,面上看不出喜怒,心里却清楚得很—— 这就是真实的大宋,一个空壳子,一推就散。 宗泽看了赵恒一眼,见他神色冷峻,便咳了一声,压低声音补了一句:“官家,如今之局,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宗大人、李大人可有良策?” 李纲拱手,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硬气。 “臣以为,眼下局势,要想解燃眉之急……只能行非常之法。” “非常之法?”赵恒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纲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向江南豪绅、富户,征收战时特别赋税!” “同时,暂时提高百姓杂税,凡有地者增税五成,无田之家则免,唯征富贾、商户之财,以充军饷粮草。” 宗泽在旁点头,语气也少有的坚决:“此法虽重,却是眼下唯一能救国库之策。” 赵恒没急着答,只半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眯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个。 半晌,他懒洋洋地开口:“强收赋税?就凭朕这张龙椅,还能吓得动那些江南富户?” 宗泽沉声道:“官家勿忧。江南虽说豪绅虽富,但心中亦惧乱。只要朝廷恩威并施,稍微许以利,示以祸,必能成事。” 李纲也连忙补充:“另外臣另有一策,可与豪绅交易——” “只要允他们在建康设立义商,开市易货;允许海贸数年之利,由义商优先经营;更可承诺,义商之子弟,科举可优先取录。” 赵恒听到这里,终于眯起了眼睛,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以商业特权、科举捷径换眼前钱粮? 赵恒慢慢站了起来,龙袍下摆在地上拖曳出一阵轻响。 他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夜色下临安城外稀稀落落的灯火。 良久,低声道:“拿未来换眼前,是吗?” 宗泽与李纲同时跪下,重重叩首,声音坚定:“臣请官家定夺!” 赵恒背对着他们,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起了几道暗流。 他不是没明白李纲的意思。 这些江南大族,平日里油盐不进,朝廷要钱难如登天。 但要是给他们甜头,只要让他们看到能靠朝廷发大财、夺功名,那些老狐狸还不得争先恐后送银子上门? 只是……一旦这条路开了口子,日后大宋的朝堂,只怕也就成了这些豪门的菜市场了。 随后赵恒抬头,望着远处隐隐一线的天光。 喉间滚动,压下心底那一丝冰冷的笑意。 “罢了。” “眼下大宋,已是风雨飘摇,哪容得朕慢慢择善而行?” 赵恒缓缓转身,“准了!” 闻言宗泽和李纲松了口气,连忙叩首称谢。 赵恒又沉声道:“战时特别赋税,限三日之内,由户部、盐铁司、三司使联名颁布。” “敢抗者,斩。” “建康开市,允义商先行,三年免税。” “凡豪绅子弟,三年内科举取中者,优录一成。” “诸司听令,立刻起草诏令,明日一早,朕要亲自御笔!” 听见这话宗泽与李纲连连叩首,声音震动厅堂。 “臣等遵旨!” 随后赵恒坐回案前,端起茶盏。 “不过——” “特别赋税,朕不同意。” 宗泽一怔,李纲也有些发愣,忙道:“官家,若不强征,实难凑齐粮饷……” “我知。”赵恒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百姓已苦金人多年,如今又经历靖康国变,流离失所者十之五六。若再加重赋税……便是再逼他们一把。” 闻言宗泽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道:“可官家,若不征,国无钱粮,只怕——” 赵恒忽然止步,转身盯着他们,一字一顿地开口:“所以,朕要换一种法子。” 闻言宗泽与李纲对视一眼,心头都是一紧。 只听赵恒沉声道:“发行战时会子!” 闻言李纲一怔,脱口而出:“战时……会子?” “会子,乃钱票代银。朕可下诏,暂开江南钱庄,由朝廷监印监发,限量发行战时会子。” “凡江南豪绅、富户、商贾,皆可用银两购入。三年期满,朝廷凭票兑还,附以重利。” 一旁的宗泽听得心头震动,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也能解了现在的燃眉之急。 他忍不住低声道:“官家此策……高明!以借代征,不伤民心,且得江南富绅助力,实乃一箭双雕!” 赵恒嘴角微勾,眼中却无半点得意。 他心里清楚得很—— 会子虽好,但风险也极大。 若用得好,可以缓急救国,若管控不力,便会引发钱币贬值,物价飞涨,弄得天下更乱。 不过…… 若连现在这一劫都过不去,还谈什么将来? 宗泽见赵恒神色笃定,心中亦是微松一口气,肃然拱手:“臣请官家示下,臣愿以身保此策推行!” 只见李纲也跟着跪地请命:“臣亦请命,誓死助官家!” 这两个老臣……虽然一个性子执拗,一个脾气暴烈,但好歹是真心为国。 尤其是宗泽。 “立刻起草诏令!建军战时会子,限时发行,户部、盐铁司、枢密院、三司并办。先从建康、江宁、常州、苏杭四地试点,一月之内,收银五百万贯!” 宗泽和李纲齐声应下:“臣领旨!” 随后赵恒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随即又吩咐:“另外,传旨各州县豪绅,凡认购战时会子满一万贯者,可获三年海贸特许;认购三万贯者,子弟科举优录。” 一旁的宗泽闻言,微微皱眉:“官家,科举之事,事关国本,若因财而乱序,只怕……” 而赵恒抬手,罕见的打断了他。 “国本是民心,不是规矩。若连这点小权都舍不得,拿什么救国?” ………… 而在康王府内。 赵构正斜倚在暖榻上,冷眼听着汪伯彦的禀报。 “……官家下旨,行战时会子,承诺豪绅重利回报……” 赵构听得一愣,随即开口道。 “好一个赵恒!亏他想得出来,用一张废纸,换江南世家的真金白银?” 汪伯彦小心地低声道:“殿下,臣以为,若战时会子滥发,必导致物价飞涨,市井骚动,到时,江南自乱!” 第14章 一出好戏 赵构眼中寒光一闪,敛去笑意,缓缓点头:“不错。” “他赵恒是想赌一把,可这天下向来是乱得快,收不回来的。” 赵构眯起眼睛,“本王只需等着看好戏。等到江南乱成一锅粥,看他到时候怎么办!” 汪伯彦俯首称是,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御书房内。 赵恒端坐案前,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神色如常,心底却翻江倒海。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步的险恶。 发会子?借豪绅的钱?听着好听,可真正的赌局,是拿大宋未来在下注。 宗泽和李纲还跪着,等着赵恒一声令下,立即行动。 赵恒抬眸扫了他们一眼,忽然开口,声音淡淡,“这战时会子,不急着现在发。” 宗泽一愣,李纲也眉头一动,不约而同出声道:“官家何意?” 赵恒敲了敲案角,“眼下局势,临安朝堂还未彻底稳固,军中义军尚未成型。咱们贸然开市,发行战时会子,豪绅们只怕投鼠忌器,不敢尽出真银。” 他顿了顿,目光微沉。 “他们怕朝廷不稳,怕战事失利,到时有钱打水漂,有命难保。” 宗泽微微点头,李纲也若有所思。 赵恒缓缓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一片沉沉夜色,“等南迁之后,朝廷在建康安定,兵马成势,民心稍定——那时候再行会子。” “朝廷安稳了,战局有了起色,他们自然信心大增,到时候,银子不要他们掏,他们自己也得送上门来。” 宗泽闻言,眼中露出一抹赞赏,躬身道:“官家远谋,臣佩服!” 李纲亦拜倒,声音带着难掩的敬佩:“官家之策,实乃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赵恒听着,心里却没有丝毫得意。 顺势而为? 何曾有那么多顺风顺水? 赵恒很清楚,迁都是一道险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金人南下的铁骑,赵构在朝堂上的暗手,江南豪绅的两面三刀…… “迁都之后,再行战时会子。” “迁都之前,一切从简,内外安抚为主,不可生波。” “宗大人,李大人,此事交由你们二人主持,三日内拟好详细章程,逐一上奏。” 宗泽、李纲齐齐拜倒,朗声应下:“臣等遵旨!” 赵恒转过身,看着这两个老臣,目光灼灼:“户部、兵部、盐铁司、枢密院、三司……朕要你们一寸寸地查,一笔笔地清。” “从今往后,大宋再无开中之制,盐铁之利,皆归国库。” 李纲一震,抬头看他,眼中浮现一丝不可置信。 “官家此言,可是要……将盐铁彻底收归官营?” 赵恒转身负手,“盐是大宋命脉,铁是军国之本。若还让那些富商世家插手,就算发了战时会子,也不过是左手出、右手收。” 李纲迟疑了一下:“官家,此举恐怕会引起江南震动,那些盐商若合谋抵制——” “就让他们抵制。” 赵恒手下不停,语气却骤然冷了几分,“谁不服,便提头来见!” 宗泽抬头看他一眼,心头一震。 …… 等到宗泽与李纲退下,御书房又恢复了寂静。 他在想另一件事—— 大宋眼下兵马残缺,战将凋零,义军虽多,却多是乌合之众,战时靠得住的只有宗泽手下那一支忠义军。 可就凭这一点兵,如何挡得住金人铁骑?如何撑得起迁都后的安全? 更别说将来还得北伐、复仇、收山河、夺河洛。 “单靠人,是不行的。要赢,要靠兵制,也要靠兵器。” 他低头,从案上翻出一卷卷旧年兵器造册。 “二十步之内,箭矢刺不透皮甲。” “三十步后,刀剑击打重甲,仅留白痕。” “十场战役,有七场,是败在破不了对方铠甲上。” “废物。”赵恒咬牙低骂了一句,眼中浮出一抹冰冷。 “你想靠这些兵器跟金人打?等着做靶子吧。” 赵恒坐回御案,提笔蘸墨,一口气写下十余条军制改革的要点: “其一,精铁提纯,以钢代铁。” “其二,提温冶炼,打造破甲刀锋。” “其三,严控兵器出品,分等、定级、验收、军用专备。” “其四,集全国巧匠,定二十人为兵器专工,官品三品,归枢密直辖。” “其五,三月内打造破甲长刀三千柄、弓弩五千具、重箭二十万支,专供忠义军试用。” “熔炉温度,是关键。” 赵恒将笔搁下,敲了敲案边,低声道:“小德子。” “奴才在。”门外太监立刻低头入内。 “即刻传工部尚书、匠司正使、冶铁三坊总匠,明日子时前进宫面议。” “是。”太监领命而去。 赵恒又低头看了一眼军器图册,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在册上批了两句: “再设试武监,选三百名忠义军老兵为首批战器操演员,亲测破甲刀矢,数据逐项登记。不得虚报夸奖,违者重罚。” 写完后,他靠回椅背,揉了揉太阳穴。 眼下朝廷穷得响叮当,百姓困苦如炊烟浮尘,金人南下势不可挡。 “要命的,是破甲率。”他低声喃喃。 “若能一刀劈开金人重甲,便能让士卒生还一成。” 赵恒盯着案上的军器简册,眸色深得仿佛一潭死水。 “单靠破甲兵器还不够。” “想真正改变大宋兵力薄弱的局面,就得从源头改造。” 他站起身,负手来回踱了两步。 “提升熔炉温度。” “必须达到——一千二百度以上。” 靠原本大宋的木炭冶炼,哪怕堆积成山,也烧不出那个温度。 想烧出真正破甲的精钢,必须换一种燃料。 “煤。” “高质硬煤。” 赵恒咬着牙,低低吐出这个字。 在他穿越之前,便读过不少记载,知道真正能够带动冶炼变革的,不是工匠手艺,而是能源的进步。 没有煤,木炭再怎么烧,铁仍旧是软的。 有了煤,高温方能淬炼真正的破甲之刃。 赵恒拂开桌面,将一张空白帛纸摊开,提笔快速写下: 【即日起,由宗泽督办,开采高质煤矿。优先调查江南、江淮、襄阳地界。凡有富煤之地,即刻设矿,朝廷垄断。私采者,斩。】 写完后,他抬头吸了口气,眼神更加深沉。 “火药……” 他忽然眯起眼睛。 脑海中飞快掠过前世书卷的记忆,很快便理出了一条改良之法。 “硝、硫、炭……提纯。” 第15章 震天雷 “加上酒精浸洗,二次干燥,能让爆速提升二成以上。” “二成——” “就够了。” 赵恒猛地坐回案前,再次挥笔,在帛纸上写下第二份手谕。 命枢密院下辖,设立军械坊,专炼高纯火药。方法如下:硝石以酒精溶液浸泡,反复沉淀,除杂提纯;硫磺炭粉按一比七比例精制。 提笔不停,他又在旁边画下了一个粗略的圆形器具图—— 一个中空内填火药的小罐,外覆铁片,底部引线。 旁边只注了三个大字:震天雷! 赵恒画完最后一笔,盯着这张图,心里竟有些微妙的颤动。 …… “小德子。” 赵恒敛起神色,唤了一声。 “小的在!”小太监连忙上前跪下。 “去,传宗泽即刻觐见。” “是!” 没多久,宗泽便快步而入,甲胄未解,显然是听到赵恒紧急召唤后便直接赶了来。 “臣宗泽,参见官家!” 赵恒挥挥手,示意他免礼,然后将桌上的三张帛纸,一一推到宗泽面前。 “这是朕拟定的新军器方案。” 宗泽低头一看,第一眼还算平静。 但随着目光在帛纸上游走,面色却越来越震动,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开采煤矿?! 提纯火药?! 制造破甲兵器?! 甚至连手雷这等闻所未闻之物,也被绘制得清清楚楚?! “官家……” “这些……可都是真的?” 赵恒垂眸看着他,“朕用不着拿国运来开玩笑。” 宗泽重重跪地,额头碰地砰然作响,“臣……请命,誓死督办此事!” “你信我?”赵恒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宗泽闻言,抬起头,声音却格外响亮:“老臣信官家。” 赵恒闻言,嘴角微微勾起,负手走回御案前,拂开图纸,:“这三项任务,哪一项都不是儿戏。” “你明白么?” 宗泽默默听完,额头汗意浮现,却没有后退半步。 “臣……明白。” 赵恒看着他,缓缓点头,从案后抽出一道御笔亲书的手谕:“这是你调动兵部与工部所有资源的节制令。” “凡军中将官、江南郡县地方,若敢阻你——斩无赦!” 宗大人,这不是一次修兵器的改革,这是一次真正的,翻江倒海的破局。” “若你成了,忠义军将成为大宋第一支能硬撼金人精骑的铁军。” “若你败了……” 赵恒语气一顿,声音忽然低下去,轻轻吐出两个字:“大宋亡,我们,死。” 宗泽抱着那几张图纸,起身站定,眼神前所未有的庄重。 “臣明白了。” 北地,金营大帐。 完颜宗翰负手而立,盯着案几上那张刚刚送来的宋地谍报,神情阴沉。 “赵恒……又发诏书了?” “嗯。” 副将低头回禀,语气中带着几分狐疑。 “王上,这人不像传言里那般软弱。” “是啊,”完颜宗翰冷笑,眯起眼睛,“你去查查他过往的履历,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赵恒,从哪冒出来的!” 副将应声退下。 帐中只剩完颜宗翰一人,他坐下,重重吐了口气。 从靖康之耻那日,他以为宋朝已经死透了。 可谁知半路杀出个赵恒,不仅不肯俯首称臣,反倒招兵买马,封侯犒军,还敢在金营面前玩假中兴? 让人最不能忍的是,他还真玩得像模像样。 “原打算靠二帝压他们一头,好借机索取三百万金、五州之地。” “现在呢?” “屁都要不到。” 完颜宗翰冷笑:“他赵恒就差没拿圣旨写上有本事你来打四个字。” 帐外风声更紧,有人匆匆来报。 “报——” “行军司马黄和求见,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 不一会,一个中年文士快步入帐,行军礼之后低声道: “启禀王上,末将查阅过近三日营中军粮报表。虏获宋人逾三万口,每日光是口粮,就要损耗两万斛米。” 完颜宗翰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废物有什么用?你让我养他们?” 黄和低声道:“末将斗胆,请王上斩之。” “只留下赵佶、赵桓两人,及几位能作要挟的宗亲重臣。其余者,或赏,或弃。” 完颜宗翰眼神微微一动,似在权衡。 “赵佶那废物还能画画题诗,赵桓虽蠢,好歹是名义上的宋皇。” “可其余那些女眷、宗室、文臣,除了吃喝,毫无用处。” “行。” 完颜宗翰抬手,冷冷道: “妃嫔姿色好的,赏给诸将。” “老的、病的、不中用的——杀。” 他语气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宛如生死不过一纸名单。 黄和却依旧垂首,不敢抬头。 过了一瞬,他又道: “王上,末将还有一策,或可趁虚而入,揭穿南宋假皇,动摇其国本。” “哦?” 完颜宗翰目光一凛:“说。” 黄和压低声音:“传闻赵桓实已被擒,现今临安朝廷所称之赵恒,并非原赵氏皇子。” “若能借机送钦宗遗物——如玉玺、亲笔手谕、旧衣旧剑等物,入临安,则假皇之名立破。” 完颜宗翰盯着他,眼神越发阴沉: “你如何得知?” 黄和低头不语。 完颜宗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是黄潜善给你金子了,是不是?” 黄和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地:“王上恕罪!末将……末将不过是见此计可用,故冒死进言!” 完颜宗翰没有立刻发火,反而忽然笑了。 “不错,黄潜善……他就是那个靠贿赂爬上去的废物。” “这一次,他倒是砸下了血本。” “但——” 他眯起眼睛,冷冷道:“这个计策,不错。” “你下去吧。” “遵命。” 等黄和退去,完颜宗翰轻轻敲着案角,喃喃自语: “揭穿赵恒……也好。” “若是假的,大宋必乱。” “若是真的……” 他眉梢一挑,露出一抹玩味。 “本王便杀得他连假都做不下去。” “来人。” “在!” “把赵桓带来。” 完颜宗翰语声未落,营外便已有人疾步而去。 半柱香后,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自雪地里传来。 赵桓被押着走进金营主帐,头发蓬乱,胡须疯长,一袭囚衣上满是污渍与血迹,双目无神,形如行尸。 “跪下。” 两名金兵狠狠一按,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完颜宗翰眯眼打量他半晌,忽然轻笑:“堂堂大宋皇帝,怎么这副模样?” 赵桓低着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颤音:“王上,贱奴不敢当此称。” 宗翰啧了一声:“怎么不敢了?” 第16章 顶替 “靖康之变,千万人流离,你当时坐在龙椅上,敢当皇帝。” “现在跪在我面前,倒学会谦卑了?” 赵桓浑身一颤,咬了咬唇,却不敢接话。 完颜宗翰从案几后缓步走下,盯着他,俯下身,语气像毒蛇吐信:“我听说了——你那位皇后,上吊自尽了?” “就死在那间破庙里,吊死的时候,舌头都吐出了老长,眼珠子翻白——你知道吗?” 赵桓猛然抬起头,双目猩红! 宗翰冷笑一声,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得赵桓整个人歪倒在地,嘴角裂开一道血口子。 “她死得干脆利落,比你有骨气。” 赵桓伏在地上,肩头抽搐,嘴唇颤抖。 从被掳那日开始,他就等着有人来救他,但等了那么久,等到皇后自缢,父皇也如今奄奄一息,还是没人来。 “赵桓。” 完颜宗翰缓缓踱步,嗓音如冰:“你啊,真是个好皇帝。” “好得让本王都舍不得杀你。” “可惜——” “如今出了个比你还会演戏的替代品,把你的皇位给坐了。” “他把你该干的活都干了:重整军制,发盐铁税,整肃朝纲,调兵遣将……” 宗翰语调突变,字字咄咄逼人:“你说你这个真的,活着还有什么用?” 赵桓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宗翰顿足,嘴角勾出一抹讥笑。 “怎么?” “现在才知道你位子被人坐了?” “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已经没人要了?” 赵桓脸色煞白,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上心头。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时间来,朝中没有人营救他。 为何没有任何赎人书送来,没有任何斡旋使节奔走。 “我……” “我还活着啊……” “我是赵桓,我是皇帝!” “我才是真正的皇帝——!!” 他像疯了一样扑向宗翰,却被金兵重重按住,完颜宗翰站在他面前,俯瞰着他那副狼狈至极的模样,神色冷漠:“你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皇帝?” “晚了。” “你现在,只是一只弃子。” “还是……被自己人抛弃的。” 赵桓浑身颤抖,眼中已泛起泪光。 “不过……”完颜宗翰忽然话锋一转,缓缓道:“你若真想保命,也不是没办法。” 赵桓身子一震,抬起头,目光怔怔。 宗翰走回案前,取出一枚金盒,打开,露出一卷黄绫手诏、一柄赵家佩剑、两件旧衣冠。 “这是你当年登基所穿之衣,亲笔手谕,还有你随身佩剑。” “我给你一个机会。” “你写信,言明赵恒是假冒宗室。” “我送这批信物入临安,掀翻他这副皇帝皮囊。” “到时天下大乱,本王再立你为帝,岂不名正言顺?” 赵桓张口欲言,却哽住。 他看着那把佩剑,眼神恍惚,那是他少年时尚未登基时所配之物。 佩剑仍在,他却早不是那个赵桓了。 “你……你真会立我为帝?” 宗翰笑而不语,“你若连个信都不敢写,我拿你有什么用?” 赵桓猛地惊醒,脸色煞白如纸! “我写!!” 宗翰负手而立,笑意越来越冷。 这才像个有用的废物。 “拿出你的信物,再写一份手谕。” 赵桓浑身一震,咬咬牙,伸手从贴身衣袍中摸出一样东西。 “这是我随身玉佩……” “很好。”宗翰点点头,将玉佩收好,又坐回案前,将纸张铺开,推到赵桓面前。 “写。” “落笔时,别太含糊。” “要写得情真意切,最好加上一段痛陈国难、感念社稷之语。” “要让大宋百官读了之后,人人都信你是真皇。” 赵桓握着毛笔,手一抖,墨点溅在衣袖上。 【朕赵桓,昔日靖康被虏,今身陷胡营,心系社稷。所闻临安有人假冒宗室,自称赵恒,惑乱朝纲……】 【朕今遣信物入临安,望百官共鉴,是非自明。】 宗翰冷笑:“不错,你总算干了一件像样的事。” 他说着,亲自将黄绫手谕晾干,收入锦匣之中,连同那枚玉佩、一段佩剑断刃、一件旧袍,一并封入。 “来人。”宗翰转身出声,“叫行军司马黄和进来。” 帐外人影一动,不多时,黄和走进来,低头拱手:“王上。” “这些,交由你。”宗翰将锦匣交予他手中,缓声道,“三日内,送到临安,送到朝堂。” “沿途不许走官路,不许打金军旗号。” “你要让他们误以为,是赵桓逃出金营,自遣信物回朝。” 黄和抱拳应命:“末将谨遵王令。” 宗翰望着他,目光冰冷:“此事若败,不许活着回来。” 黄和身躯一震:“末将明白!” 宗翰缓缓点头,挥袖道:“去吧。” 御书房内。 赵恒手指轻轻敲着案几,眸光微敛,似在出神。 一盏香已燃了小半,帘外晨曦透入,染亮殿中金砖地面,却照不进他眼里的暗影。 宗泽快步入内,拱手一拜,声音沉稳: “官家,韩世忠自江北渡江南下,已至建康附近。沿途招募义军,收编散卒之事,极为顺利。” 赵恒睫毛微动,轻声道:“说得细些。” 宗泽展开一幅军情图卷,将标记满密密麻麻红蓝小旗的帛图铺在案上: “自采石矶至建康,原靖康南逃时溃散的驻军大约三千余人,被韩将军陆续收拢。” “此外,又募江南义勇六千人,合计近万兵力。” “且民间参战之心高涨,建康城内已有两千子弟请愿参军。” 赵恒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但他心中,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缓缓升起,一丝本该早已绝望的地方,竟然……真的有了火光。 “义军可用?”赵恒问。 宗泽肃然拱手:“韩世忠谨慎,未敢轻诺。然初步训练后,已有三成以上具备作战之能。” “三成……” 赵恒低低念了一句,指尖有些微凉。 可即便是这三成,已足够让他捏出一把像样的兵了。 他缓缓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 外头冬日初融,远处庭树青枝初吐。 赵恒望着那一点点新绿,忽然笑了。 “好。” 宗泽抬头,只见赵恒回眸望他。 “韩世忠可堪大用。” 赵恒缓缓开口,“传旨,嘉奖韩世忠忠勇奋发、再整戎伍之功,封武翼郎将,赐金带一条,良田千亩。” 宗泽躬身领命:“臣遵旨!” 赵恒顿了顿,眼神微敛,随即又加了一句: “并赐韩世忠亲笔手谕一封——” “告诉他,大宋山河未死,忠义之人,当与朕并肩,再燃此炉!” 宗泽心头微震,拱手应道:“臣必如实传达!” 第17章 揭发 说罢,他又迟疑了一瞬,低声道:“官家,韩将军来报,沿途百姓亦多有响应,请愿捐钱粮者甚众,义军粮草暂不告匮。” 赵恒微微挑眉,轻轻嗤笑一声。 “怕了金人那么多年,终于肯拿出一点骨气了?” 宗泽神色一肃,正色道:“官家,此乃民心之所向。” 赵恒抬眸,眼神沉静得如寒潭。 “民心?” “……呵。” 他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民心这东西,顺时如潮,逆时如砂。 得之,可以兴国。 失之,足以灭国。 可笑的是,往往到山穷水尽时,人心反倒最容易点燃。 赵恒心头冷笑,却也明白,正是因为前朝之败、靖康之耻、宗室之辱,把这群本只知苟安的小民,硬生生推到了他的脚下。 现在,是他赵恒,扶他们一把,还是任他们一头撞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良久,他收敛心神,平静道:“传朕诏令,召集群臣议事。” “今之局,不可再犹豫。” “该杀的杀,该封的封,该战的战。” “让百官明白——临安,不是避难所。” “是战场。” 宗泽领命而出。 —— 未时,朝堂。 金銮殿内,文武百官列班而立。 赵恒披着紫袍龙章,端坐御座之上,目光淡然地扫过一众朝臣。 底下跪伏着的,不乏熟面孔:黄潜善、王黼、蔡京之徒残党,亦有许多南宋新进士、江南地头蛇扶持之士。 有人眼神闪烁,有人强作镇定。 赵恒心里冷笑一声。 “宗大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却压得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将建康义军之事,细细禀来。” 宗泽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宗泽,奉官家之命,监察江南兵事。” “今韩世忠将军已集义军万三千人,修复营寨二十七处,筹集军粮三十万石,铁器二千具,战马四百余匹。” “江南士民请缨参军者,以千计。” “忠义之士,日夜增多!” 一席话,声若洪钟,回荡在金銮殿内。 底下一片低哗。赵恒面无表情,待声音渐歇,才缓缓开口:“诸卿听见了?” “韩世忠不过一介散卒,尚能聚兵义勇,整饬军制。” “尔等身居朝堂,执掌天下纲纪——” “却连一城一地都守不住?” 不少人低下了头,额上冷汗直流。 “朕知,尔等有惧。” “惧金人之兵,惧北地之寒,惧刀剑加身,惧城破家灭。” “可——” 他声音陡然一沉,震得人心脏一跳。 “若连尔等也要惧,那这大宋,还要一人扛么?” 殿上死寂。 赵恒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今日起,凡敢议降者,斩!” “凡敢动摇军心者,诛!” “凡敢通敌叛国者,夷三族!” “尔等,可愿共赴国难?” 声音落地,殿内百官,无不面色苍白。 宗泽率先跪下,重重叩首,高声道:“臣宗泽,愿随官家,同生死,共患难!” 紧接着,数十名文臣武将齐齐跪倒,大声呼应:“臣等,愿随官家!” “愿随官家!” 忽然,外头鼓声一变,紧接着一名小黄门急急奔入殿中,跪地高呼:“启奏官家——金人使节,求见!” 此话一出,朝堂骤然一静。 百官脸上神色各异。 “金人?!” “此时遣使?怕不是又想趁火打劫!” “这等兵凶战危之际,居然还有脸进宫?” “官家!金人屡犯我边,血洗我土,如今使节求见,不如当场斩首,以正国威!” 赵恒却未急着开口。 李纲缓步出列,拱手躬身:“官家,臣以为此番金人遣使,恐非单为挑衅。” “若其真有意图,或可设局试探。” “若不见,反落骂名。” 赵恒轻轻点头,“李大人之言,有理。召!让他进。” 片刻后,金使缓步登堂。 那是一名身披白狐袍、手持金节的北地大汉,脸上满是傲慢不屑,未曾跪拜,只在殿门处略略一拱手,便昂首直入。 百官皆怒! 赵恒静静看着来人,“你便是金使?” “正是。”金使毫无惧意,“我就是大金天眷亲王座下左行军副使——撒鲁台。” “听闻你自称大宋官家,倒也风光。” “不过——” “你这条命,怕也走到头了。” 话音落地,百官大哗! 赵恒眸光一沉。 撒鲁台不惧,反而大声开口:“你可知,真正的大宋皇帝赵桓,还活着?” “此刻,就在我王大营之中。” “你是假的!” “是冒名顶替的反贼!” 轰然—— 殿内像被雷击! 无数官员面露惊骇,李纲瞳孔一缩,连宗泽亦微微变色,手指下意识绷紧! 赵恒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看着撒鲁台,仿佛那一声假的,不过是秋风落叶,激不起半分波澜。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阶。 “你说我是假?” “赵桓在哪?” 撒鲁台冷笑:“我大王手中。” “他亲笔手谕、佩剑旧袍、御用玉佩,俱在此盒。” “只需一看,便知真假。” 赵恒盯着那盒子,忽地轻轻一笑。 “玉佩、手谕、佩剑……” 他笑容里多出几分讥讽。 “你们倒是会演戏。” 他目光倏地一寒,转头望向宗泽。 “宗大人,你怎么看?” 宗泽心头震荡。 他抬头看向赵恒。 对方仍是平静、从容,没有一丝惊慌。 宗泽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低下头,沉声道:“金人之言,不足为凭。此等诡计,不过图乱我朝堂!” 宗泽的话音尚未落下,赵恒却抬了抬手,示意他暂且止言。 “宗大人。” “既是说朕是假的,那便让他拿出所谓证据。” 撒鲁台哈哈一笑,不惧反怒,转身从随从手中接过锦盒。 “好。” “那你便睁大眼睛看清了。” 他打开盒盖,缓缓取出其中一物—— 一枚白玉玉佩,通体温润,雕工极细,正面赫然镌着昭文显德四字,背后则是双龙戏珠。 这一瞬间,殿中安静得可怕。 一名年长老臣脸色猛地一变,失声惊呼:“这是……” “这玉佩……确是官家佩于左腰,从不离身!” 百官纷纷侧目,眼神从那枚玉佩移至御阶之上、那位正冷眼旁观的赵恒。 赵恒没有动。 他的手一直搭在腰后,指节绷紧。 “官家。”李纲迟疑着出列,声音带着微妙的试探,“此玉佩……确有其事。” “是否……是否可让朝中司宝、尚衣监等再做一番查验?” 第18章 是真是假? 赵恒缓缓转过身,“李大人怀疑朕?” 李纲被这一问,顿时噤声。 殿内寂静如死。 赵恒的目光缓缓掠过众臣。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紧咬牙关。 也有几个早先依附于旧宗室势力者,此时面露异色,暗中交换眼神。 赵恒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玉佩是好玉佩。” “可一块玉,能定社稷之主?” “你们这些人,是眼看见朕整军、筹粮、立法、正税,便忍着;可一块破玉,就要把朕踢下龙椅?”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一人出列,声音阴沉: “官家莫要激动。” 黄潜善拱手而出,神情不卑不亢,“玉佩、佩剑、手诏俱在,手笔、笔力、章法皆不似伪造。” “赵桓陛下若仍在,天下当归正统。” 他一番话说得婉转,却字字锥心。 百官闻言,竟有几人微微点头,似在附和。 赵恒眸中一凛,正欲开口,另有一人上前。 “官家恕罪。” 汪伯彦一脸肃然,“臣等忠心不二,唯社稷是重。今日之事,非儿戏耳语可定。” “若果真有误,岂非乱了正统,动摇根基?” “臣请官家暂息雷霆之怒,交由中书与司宝、史院合审。” 言罢,他退后半步,却眼神锐利地盯着赵恒的反应。 气氛一时沉至极点。 赵恒沉默了足足两息,才缓缓吐出一句: “原来你们等着的,是今日。” 他声音不大,却让朝堂几人面色一僵。 赵恒抬手,重重一拍龙案。 “你们口口声声讲正统,讲传承,可在赵桓被虏之后,是谁整顿军政、筹粮纳税、组建义军?!” “是朕!” “你们若真念赵桓,靖康之后怎不北上救驾?!如今他活着便活着,朕若死了,你们便能心安理得了吗?!” 众臣齐齐噤声。 赵恒忽地低笑一声,望向那玉佩,冷声道:“朕逃出金营之时,身中三箭、堕入冰河,九死一生。” “这枚玉佩,便是那时遗落,尔等以此为凭,便说朕是假?” “那朕身上的箭疤、在河西藏身三月的官文、数十名义士送命脱身的名册——是不是也一并作伪?” 这一番话,顿时使不少原本犹豫的百官纷纷变色。 宗泽听到这里,猛地出列,重重跪地,大声喝道:“官家便是官家!” “若官家在金营,怎会有今日江南再振?!” “臣请官家下令,斩金使以平人心!” 他一跪,顿时又唤醒一批忠臣。 李纲这时也缓缓出列,声音凝重而坚定:“官家所言,并非无理。” “倘若金人真有诚意,何以先言辱我主?若其心可昭,怎舍正统而以玉佩诱乱?” 赵恒正要应声,却忽听一声冷笑传来—— “且慢。” 一名面色苍白、身着文袍的官员出列,他身后,跟着一群面色微变的臣僚,赫然是赵构。 赵构站在百官之间,微一拱手,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这事,非可轻断。” “若营中的陛下……确实是我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百官,“若他尚在,赵氏宗亲,如何能弃之?” “赵氏正统,如何可乱?” “是非真假,一枚玉佩,不足以定天下。” “但一刀斩使,却可能自绝北和之路。” “此事,应慎之又慎。” 赵构身后,黄潜善、汪伯彦等人纷纷点头称是。 赵恒望着赵构,眼神沉了几分。 他忽然笑了。 “赵构。” 他轻声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这句话没什么威势,也没有火气,语调甚至近乎随意,像在点评一个表演者的台词。 可偏偏就是这份随意,让堂下众人心头齐齐一震。 而站在最前方的撒鲁台,却像是被这股莫名气场震得身子一抖。 他原本一副嚣张神色,此刻也有些收敛,嘴唇哆嗦了下,忽地抱拳道: “官家,外臣只是奉命行事!若……若真有误会,还请饶命!” 他说着,手一抖,从锦盒底层又取出一道黄绫折卷,捧在手中,跪地道: “这是赵桓陛下亲笔手谕,乃官家亲书……若有虚假,末将愿死于金銮殿!” 赵恒眯着眼,没说话。 众臣皆望向那封手谕,空气一时沉凝。 赵构忽地上前,一步抢过那封黄绫手谕,在所有人惊愕目光中展开,朗声道: “我赵桓,自靖康被虏,今囚金营,身陷苦厄,唯盼大宋社稷得以存续。” “然临安竟有人僭位假冒,惑乱天下。” “其人非朕子,非宗室,乃乱臣贼子,窃据神器。” “今遣金使返书,命百官即刻诛其首级,与金议和,赎朕与皇父赵佶归国。” “其后位归宗正,恢复赵氏正统。” “此乃朕意,违之者,皆逆臣也。” 寥寥百余字,却字字诛心。 赵构读完,长舒一口气,手一拱,声音沉稳而郑重:“字迹确是我兄亲笔无疑!” 一言出,朝堂震动! “真是赵桓的手笔?!” “这……” “若是当真,那这……” 有人忍不住望向赵恒,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与动摇。 而赵恒,依旧站在御阶上,神情未变,只是那只搭在龙案上的手,指节隐隐泛白。 宗泽猛地出列,喝声如雷:“金人之言,可信几成?!” “如今之局,是赵桓在金营写的几句话,便能否定我大宋百姓用血换来的半壁江山?” “若真按其所言——斩官家首级与金议和,那与割地赔款何异?!” “我等是臣,还是狗?!” 宗泽此言一出,立时震慑百官,几人低头羞愧,却也有不少人脸色阴晴不定。 赵构收起手谕,缓缓开口:“宗大人之言虽重,但钦宗尚在,亦非虚言。” “若我赵宋真要振兴,怎可遗忘骨血?” “今日之事,不应由情定论,应由法定理。” 他一字一句,笃定非常:“臣请——暂撤官家兵权,移交中书,待宗室亲议后,再定主次真假。”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本事。” 赵恒忽然轻笑:“你要朕让位?” 赵构抬眸:“臣请官家为社稷计。” 第19章 人头担保 “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本事。” 赵构一拱手,神色依旧沉稳:“臣,不敢妄议天命。” 赵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挥手:“不急,赵构,先别急着替谁定生死,兴许这事儿……还有点反转。”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一怔,纷纷露出诧异神色。 赵恒缓步下阶,袍角扫地,声线低沉:“撒鲁台。” 金使一激灵,跪伏在地:“外臣在!” “你说你带来的是赵桓亲笔手谕,亲手交予你?” “是!外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撒鲁台咚咚磕头,额头沁出冷汗。 赵恒点点头,像是思索什么,忽然话锋一转:“那朕问你……你亲眼见过那赵桓?” 殿中再次哗然。 这一问直指本源。 赵构的脸色顿时僵了一瞬,黄潜善眼皮一跳,目光迅速落在撒鲁台身上。 撒鲁台愣了愣,勉强应道:“曾……有过一面之缘。” “噢?”赵恒眸子眯起,语气冷得发霜,“是一面之缘?” 撒鲁台身子一颤,连忙解释:“确是如此。那位殿下身着青袍,关押于金营西厢,每日有人喂食送水,外臣奉命传令之时,曾于帷后遥见……半面。” “半面。”赵恒低喃一句,嘴角冷冷翘起,“你见了他半张脸,便认定是赵桓陛下?” “外臣……”撒鲁台冷汗直流,“那位殿下神情凛然、声音威严、笔力遒劲,所写所言,与先皇如出一辙,外臣……实不敢妄疑。” 赵恒盯着他看,像在看一件货物,一具提线木偶。 他忽地沉声:“那手谕与玉佩,是你亲眼看见那人亲手交给你的吗?” 撒鲁台眼皮一跳,顿了一息。 周围百官神色立变。 赵构的手也顿在了袖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外臣未能亲眼得见交付之时……”撒鲁台话未说完,赵恒一声冷笑打断了他。 “哦?” 赵恒一甩袖,猛然转身,声若霹雳:“你没看见那人交出来,东西却落你手中,你便敢以此颠倒朝纲?!” 赵恒声音一落,如雷霆震殿,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仿佛连风都不敢吹进来。 撒鲁台跪在地上,身子轻轻颤抖,脑门抵着地砖,额间冷汗如豆,直往下淌。 “撒鲁台!”赵恒猛然拔高声音,整座大殿仿佛都震颤了一瞬,“你若敢在我大宋朝堂之上,说半句假话、吐一个字虚言——” 他左手微扬,指向宗泽腰间佩剑。 “朕便令宗泽拔剑斩你于此,血溅御阶,也好教天下人知晓——谁敢搅我江山,杀无赦!” 宗泽低头拱手:“臣,愿奉诏行事。” 撒鲁台头一磕,几乎砸得昏过去:“饶命!官家饶命啊!” “外臣所言,句句属实!那手谕与玉佩,确非赵桓亲手交付,而是……是大金元帅完颜宗翰所命其下属将军,于营中转交于外臣。” 赵恒闻言冷笑,唇角微扬,像是早已料到。 “呵……果然不是他亲手。” 他退后半步,环视百官,声音森冷: “诸位爱卿都听见了罢?这所谓赵桓亲谕,不过是金营中人命人转交。” “如今,不过是完颜宗翰塞来的几样东西,便能搅得你们朝野震动?” “你们……当真配做大宋百官么?” 百官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不少人低下头,手心沁出冷汗—— 今日之事,若赵恒能活着下这金銮殿,那么所有站错边的……怕是都要交账了。 “撒鲁台。”赵恒冷不丁再唤一声。 金使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外臣在。” “你说,这手谕是谁命你带来的?” “是……是完颜宗翰。” “那你可知此信真伪?”赵恒步步紧逼,目光如刀,“你没见那所谓的赵恒,也未得其亲手交付——你凭什么笃信这信是真的?” 撒鲁台语塞,额间青筋暴起。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低声说道:“外臣……不敢质疑。” 赵恒闻言,脸上的笑意彻底冷了。 “所以。” “你是拿我大宋百官,当金营棋子了?” 而就在这时,一直静立的赵构终于沉不住气,眸色一寒,上前一步,打断了赵恒的话。 “哼!你莫要巧言令色,混淆是非。” “如今大局已明,兄长即便未亲交手谕,字迹确为其亲笔!” “赵氏一族,血脉为重,朝纲为尊,你一个草莽起家之人,怎敢坐这个位置?!” 话音未落,赵恒忽地大笑了。 那笑声不大,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转过身来,眼神落在赵构身上,不带一丝波澜。 “我坐这个位置?” “赵构,你倒是问得好。” 赵恒一字一顿,步步踏向赵构,声音渐冷。 “你说我草莽?我告诉你——” “你眼中的草莽,正是你这宗亲靠不住、朝廷靠不住、百姓靠不住的时候,唯一一个肯替这片江山卖命的人!” 赵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想辩解,但赵恒却已冷声打断。 “你们这些人,不信百姓、不信战功、不信忠臣,却独独信一个北虏的谎话——” “真是荒唐至极!” 赵恒霍地一挥袖,厉喝一声:“这一切分明是完颜宗翰布下的局!” “金营里那人,是真是假你们都没见过,就敢指我为伪君?”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信物、这套说辞,乃至这位金使,都是完颜宗翰精心设的套?” “就是要搅乱朝堂,离间你们这些人——离间我与宗泽、与李纲、与大宋百姓之间的信任!” 他一边说,一边猛然拍案,手指直指撒鲁台,冷声道: “连你这个金使……怕也是个替死鬼!” 撒鲁台一愣,脸色煞白,急忙叩头:“不是的!官家明鉴,外臣……外臣真是奉命行事!” 赵恒冷笑一声,眯起眼睛。 “奉命?你是奉命来通好,还是奉命来挑拨?” “赵桓的生死你不曾确定,手谕不是他亲手交的,佩剑也不曾验明,那你凭什么断我为伪?” “你信完颜宗翰不会撒谎?” “我问你——完颜宗翰攻我中原、掳我宗室、焚我家庙、辱我天子,他有哪一句话说得算?他有哪一件事讲过人道?” 第20章 离间计 “你信金人,却疑我宋臣,撒鲁台——你当我大宋是什么?是你金人随手一纸书信便可翻江倒海的案头玩物?” “还是你完颜宗翰用几个字便能换回万民忠心的笑话?” 撒鲁台满头大汗,已几乎瘫软在地。 赵恒转过身来,望向满殿百官,语气忽地缓了几分,却更显沉重。 “我赵恒……是宗室血脉否,我不说。” “但自我登基后,北击金兵、南镇江淮、修水利、治田赋。” “我问你们,是谁替你们镇住这片山河?” “是我。” “你们有谁,在我登基之后,曾饿过一日,逃过一程?!”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下去。 “如今金人送来信物,你们便要斥我为伪?” “那我问你们——谁敢指着我说:我赵恒,是假的?” “若真有人信完颜宗翰之言,信他手中的玉佩手谕——那现在便站出来。” “朕不拦。” 殿中死寂。 那些原本眼神游移、面露迟疑的官员,此时却一个个低下头,退后半步。 没有一个人动。 谁也不敢第一个站出来。 宗泽垂手而立,眼神却悄悄扫过左右,一颗心才微微松了些。 赵恒今日这番手段,狠,但有力。 他撑得住! 赵恒看在眼中,嘴角轻轻挑了一下。 “好。” “看样子,满朝还是有明白人的。” 他冷冷转身,看向撒鲁台,寒声道:“撒鲁台,你身为使者,不辨真假,口出妄言,扰我朝纲——依大宋律法,该当何罪?” 撒鲁台跪地磕头,声音都变了调:“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官家,恕臣直言——来使虽言语冒犯,但斩之终非良策。” 李纲缓步上前,躬身行礼,脸色凝重:“若因一言不合便杀来使,恐失大义。如此,天下人如何看我大宋之礼?如何看官家之仁?” 李纲字句顿挫,言辞沉稳,一言一语都带着为国为民的姿态。 赵恒目光微垂,沉默片刻,淡淡道:“李爱卿,你是说……我此刻动了杀意,是不仁,是失义?” 李纲不卑不亢:“臣不敢。只是担忧北虏以此为口实,反说我朝悖礼开战。” 赵恒未答话。 忽听赵构冷笑一声,踏前半步:“果然。” “你果然是怕了。” “官家今日之怒,不过是色厉内荏。急于杀人灭口,不过是掩耳盗铃,掩盖自己身份可疑之实!” 这话一出,殿中不少主和派官员纷纷低头附和。 “赵桓兄长尚在,皇位未明,此刻枉杀使者,实不智。” “北虏虽强,然我大宋礼仪不能弃——” “官家此举,恐伤社稷之和。” 一时之间,殿内风向似有反转之势。 赵恒倏然转头,目光森寒,落在赵构身上。 “你说我心虚?” “你说我想杀人灭口?” 赵构拱手而立,神色从容:“臣只问一句——你敢不敢将这封手谕交由太史院验真?敢不敢将玉佩交翰林院比照旧物?若一切无虚,何必动怒?” 赵恒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好,好,好。” 他一连三个“好”字,咬得极重,像是牙缝里都凝着血。 “既然你们都这般惜才爱礼——那朕便不杀了。” 撒鲁台刚抬起头,一口气还没喘完,赵恒忽然转头,冷声道: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朕记得。” “可朕没说,不能砍他一条胳膊。” 话音一落,殿中众人齐齐色变! 撒鲁台面如死灰,浑身抽搐,大叫道:“不可!不可!你们不能——” “来人!”赵恒一挥手。 “在!” “将此獠拖出去,砍他右臂,封伤,送回金营!” “告诉完颜宗翰——下一次,敢拿赵桓的名头来试探我大宋君臣之心,就不止是一条胳膊这么简单。” 侍卫应声,将撒鲁台死死拖出,殿外传来一声惨叫,接着血腥扑面。 赵恒一甩袍袖坐回龙椅,脸色森冷。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不。” “朕还要问——” “赵构。” 他缓缓站起,眸子紧锁那群站在赵构身后,方才附和之人。 “黄潜善,汪伯彦。” 两人闻声,身形一震。 赵恒缓缓道:“你二人私通外使,暗授节度,妄图借金人之手撼我社稷之根——” “罪可赦乎?” 黄潜善脸色铁青,刚要辩解,赵恒已冷声斥道:“宗泽、李纲——朕问你二人,若真有人借外敌之名,挑拨大宋君臣,撕裂兄弟之义,搅动社稷之本,该当何罪?” 宗泽一拍地面,怒声道:“当诛!” 李纲面色凝重,也沉声应道:“此乃离间之计,若不斩之,臣恐朝纲不立。” 黄潜善大惊,急忙跪下:“官家冤枉啊!臣……臣只是主和之意,绝无异心——” 汪伯彦也脸色煞白,嘶声喊:“赵构殿下能作证,臣等皆为大宋谋长久之计,何罪之有!” 赵恒冷笑一声。“谋?你们谋的是谁的长久?是赵构的,是金人的?还是大宋的?” “若为外敌作伥,借虏喉舌乱我中枢,当斩!” 李纲亦前行半步,眉头紧锁,言语凝重:“黄、汪二人反复于虏使之间,今日又附金使之辞,臣亦以为不可赦。” 话音一落,朝堂之上竟再无一人言语。 黄潜善咬牙道:“官家,臣未曾通敌,更未有异心!臣从未暗通金人半句!” 汪伯彦也跟着叩首如捣蒜:“陛下明察,臣等不过是为国忧虑,何曾妄图撼社稷?臣愿伏诛,但请官家自思其后果!” 赵恒低头看着他们,忽而语气一缓,似有所思。 “朕不过一试,便露马脚!” “这二人,一言不合便通虏递书,一纸风动便撼君疑主,此等人,岂能留于庙堂?” “你们一个个都被他们蒙蔽了眼,今日若再纵之,他日怎堪金人再来挑拨?!” 话罢,赵恒看向了康王,开口道:“康王可要求情?” 赵构身子微僵。 他本能想挺身而出,可四顾朝堂,无一人敢与他并肩。 宗泽、李纲不语,那些曾为他摇旗呐喊的官员,竟无一人再敢发声。 赵构只觉心中一寒。 今日,他若开口,便是自投罗网。 赵恒未动他,却步步封锁他。 赵构最终咬牙,低声道:“臣,不敢。” 赵恒闻言,轻笑一声,转身抬手:“来人,午门斩首。” “黄潜善、汪伯彦,通敌谋乱,罪在不赦,满门削籍,流放岭南。钦此。” 第21章 中兴之日 侍卫应声而出,将两人拖出金銮殿外。 只听两声惨叫,血溅白石。 一时间,殿前白玉石阶之上,红如丹霞。 赵恒负手而立,望着血迹,神情淡漠。 无人知他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唯宗泽知。 此前还自称草民贱民的青年,此刻站在金銮殿上,已如真龙在天。 而那些曾看不起他的人,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殿内,忽有老臣低声长叹:“我朝中兴,或许……真就在今日。” 许多官员心中惊惧之余,却生出一丝荒谬的念头。 也许这个皇帝,是假的。 但这段时间,他做的,却是明君之事。 那他到底是不是赵桓,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只愿这位皇帝,能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 直到,大宋再不惧北虏。 直到,这片江山,再也不动摇。 金銮殿外,血尚未干,白玉石阶上的丹痕在夕光下愈发醒目。 群臣退散,唯宗泽随赵恒转入后殿。 气氛,静得有些诡异,良久。 宗泽忽地叩首,“臣……失言。” 赵恒微愣,转头望着他。 “为何说此话?” 宗泽低声道:“臣本以为今日之局,当难全身而退。朝堂百官,半数心思不正,局势凶险至极。官家一怒,斩金使,斩二臣,斩得痛快,然臣本心惧——惧朝堂崩散,惧满殿哗变。”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赵恒,神色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 “可官家不仅稳住了朝堂,还震慑住了人心。” “臣……从未想过,您能撑住得这般利落。” 赵恒静默片刻,缓缓笑了,“若无宗大人,朕也不可能降服的了那群老匹夫。” 他背后最大的靠山,还是宗泽,要没了宗泽,康王随便一个罪名就能把他拉了下来。 宗泽抿紧嘴唇,重重点头。 但他心里,其实还是震撼的。 他当初扶赵恒为帝,本只是权宜之计。 那时他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棋子。 谁知今日金殿之上,翻手风雷、覆手血雨,一言斩敌、一怒震权臣—— 竟让他,宗泽都忍不住生出敬意。 赵恒却没接他心中所想,只慢慢踱步,在那盏铜灯前站定。 “今日这场戏……” “唬住了朝臣,却唬不住金人。” 宗泽一惊,随即脸色微变。 “官家是说——” “完颜宗翰不会就此罢手。”赵恒语气沉稳,像是早已算定,“他既能送个手谕来挑拨,就能送第二个、第三个。” “下次不一定是玉佩了,说不定是亲笔圣旨、是当年皇后血书、是太上皇的影像。” “只要有一点能动摇朝纲的东西,他就敢赌。” 赵恒话锋一转,眼神微冷,“他赌的不是真假,是我们怕不怕。” 宗泽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赵恒回身,一字一句:“盯紧太史院、史馆、礼部、宗正寺。” “这些与宗室、文献、血脉有关的衙门,只要金人再敢动心思,我要他们一口都咬不下来。” “还有翰林学士中那几个与赵构私交深的,也得调一调。” 宗泽点头:“我会安排人查。” 此刻的赵恒,背对烛火,身影落在墙上,竟显得比从前的官家,要高大许多。 也更让人——敬畏。 金帐。 西风猎猎,黄沙漫天,朔风吹得营旗猎猎作响,旌旗翻卷如斩刃。 完颜宗翰坐在主帅高台之上,一身黑金战甲,脸色阴沉如铁。 他手中紧握着一封刚送来的密报,纸张边缘被他捏得泛白,虎口青筋暴起。 “赵恒……”他冷笑一声,将密报往案上一拍,目光凶狠如狼,“好胆色。” 一旁的副将低头不敢吭声,唯有那名瘦削冷峻、身披儒袍的行军司马,淡淡捻须,似笑非笑地开口:“王上这是……怒了?” 完颜宗翰扭头看他一眼,眼中寒光如刃。 “一个冒牌货,竟敢砍我使者一臂?” “撒鲁台是我金营亲将,随我征伐多年,从未受过此辱。” “宋人这是不给脸了。” 行军司马却不慌,缓声道:“主帅要的,是面子,还是人心?” 宗翰眯起眼睛,没说话。 行军司马继续道:“大宋如今虚实未明,那赵恒坐稳龙椅已有三年,百官渐归其下,民心渐聚其上。就算他是假的,只要他不倒,便是真。” “这一刀,他砍得不是撒鲁台一臂,而是我金营的威信。” 宗翰冷哼:“所以你来劝我忍?” “不是。”行军司马摇头,“属下之意,赵恒该死。但……不应死在兵锋之前。” “而应死在……他自己人手里。” 宗翰眸光一闪。 “哦?说下去。” 行军司马低声一笑,指着身后营帐:“那位真宗主,不就是最好的一把刀?” 宗翰看了看案上的另一道封存密函,目光逐渐冰冷。 “带赵桓上来。” 片刻之后,营帐大开,几名金兵押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风霜的中年男子走入营中。 正是赵桓。 他一身囚衣,脚上仍缠着铁镣,脸色苍白,但眼神中却闪着些许激动之意。 “怎么样,是不是有人来救我了?” 宗翰没有回应,而是慢慢起身,手负在背后,冷声问:“赵桓,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 赵桓一怔,下意识道:“孤说过……只要能还我大宋正统,定不负你金国之恩。” “呵。”宗翰低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你那位弟弟赵构,和那假皇帝赵恒,把我金使砍了一条胳膊,还说什么,下一次就不是一条胳膊这么简单。” 赵桓脸色猛地变了! “你说……谁?谁砍了撒鲁台?!”他嗓音都变了调,整个人像是从噩梦里惊醒一样。 宗翰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赵恒。” “你宋人如今的皇帝。” “你那个替你穿龙袍、坐金殿、斩百官的替身。” “他今日……砍了我的人。” 赵桓踉跄半步,脸色煞白。 “文武百官不相信他是假的吗?不可能!宗泽不会纵容一个……” 话音未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立马又闭上了嘴。 宗翰冷笑:“是你说,只要我拿你的名头,送个手谕,他便会自乱阵脚,百官动荡,你便能回归大位。” “可现在呢?” 第22章 分个真伪 赵桓咽了口唾沫,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了赵恒站在殿中,目光森冷,身后龙椅如虎踞高山。 而他,连个囚犯都不如。 “那……那你要杀我吗?”赵桓嗓子发干,强笑着说,“你要是杀了我,就真的坐实了他真龙天子的名号。” “我还……还有用。” “只要我活着,你就有筹码。” “你想要宋人俯首称臣?” “我可以帮你。” “放我回去……我去自证身份。” “我夺回皇位,登基为帝,金人北上,我便南面称子,与我大金修和,通贡称臣,年年奉银奉绢——” “那才是真正的两国之主言和,不是么?” 说着,他竟主动往前挪了一步,双膝一弯,跪在宗翰面前。 “只求……主帅成全。” 完颜宗翰微微一怔,随即低头俯视着他,眼中并无一丝波动。 “你想回去?” “赵桓,你倒真是把人当傻子。” 赵桓听着这话,整个人微微一颤,连忙抬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若不信——” 他喘着粗气,额头渗汗,低声改口:“你若不信我回得去,不如……不如这样,我不走。” “你让人把消息传出去。” “说赵桓仍活着,大宋今日之君是假冒伪造。” “你把我放在某处,找个机会,把我和那赵恒——当众叫出来对质。” “到时候是龙是虫,谁是宗室、谁是假货,自有分晓。” “你只需安排人,将赵恒引出来……若我能当众自证身份,那便无需你动兵,大宋自乱。” “我不求回宫,不求即位,只要能破了他的伪位,哪怕重回金营,我也无悔。” 说完这句话,赵桓直直跪地,咬牙叩首。 宗翰站在上首,神色不动。 行军司马在一旁低声笑道:“陛下倒是果决,拿自己当鱼饵。” 赵桓咬牙未语,只是静静跪着,额头贴地。 宗翰站在上首,垂眼看着地上的赵桓,半晌未语,就在行军司马准备再嘲一句的时候,宗翰忽然开口。 “……你说得倒也有几分意思。” “你记着,本帅答应你这局博弈,但只此一次。” “你若敢在我安排之前自作主张,莫怪我亲手割了你的舌头,送你去陪撒鲁台。” 赵桓哆嗦着磕了个头,“多谢主帅成全……我定不敢乱动半步。” 宗翰却不再理他,只对身旁侍卫道:“送他回去。给他个身份,封锁消息。我的话,他只能听;我不发话,他一根脚趾都不能挪。” 话音一落,帐中一片死寂。 赵桓仿佛听到了命运那扇紧闭的大门,微微开了一条缝。他不敢多言,躬身拜倒,低低地道了一句:“谢主帅。” 宗翰没有回应,像是压根没打算听他谢。 片刻后,他转身回到主座,目光落在那幅新绘的中原图上。那是一张用羊皮绘制的手绘舆图,边角微卷,却清晰可见汴京、临安、扬州、成都等地的地势走线。 宗翰的手指轻轻敲在地图上,低声开口:“传军议。” 侍从应声而去,行军大帐中,气氛开始躁动起来,赵桓被带出营帐,仍旧一步三回头,像是怕宗翰反悔似的。 “两淮一路,由娄室领水师、步军,乘春汛南下,直逼扬州。” “山东一路,粘罕率精骑,由兖州、徐州一路扫荡粮道,断宋北援。” “川陕一路,从兴元出,攻入汉中,锁死巴蜀门户。” “我亲自坐镇汴水中路,十万骑兵为锋,步骑协同,一举直下临安!” 他目光冷峻,声如寒铁。 “这一次,要让宋人再无退路。” 帐中将领闻言,无不拱手,齐声高呼:“大金必胜!” 但宗翰没有立刻松口,而是反手将案上一封密信递给亲信:“再调五千斥候南下,沿途打探大宋军情、民意、粮仓存量、兵员布置,一条都不能漏。” “我们动得是国本,赢得是天下。” 说到这里,他忽地停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赵桓那一招……也不是不能用。” 宗翰手指仍落在地图上,却不再动了。 他望着那条从汴京一路南下、直抵临安的地势线,神情复杂,眼中幽光微闪。片刻后,他忽地低声吩咐:“备纸墨。” 侍从立刻将文案匣端来。宗翰提笔,龙蛇走笔,一道军令迅速成形。 “传命南下密探,”他一边写一边道,“将赵桓尚在人世、临安当今为伪君之言,以密信流入宋地,重点投放于临安城外各路驿站、寺庙、商道之中。” 他写得极快,笔锋凌厉,话语却冷得像冰:“不求人人尽信,但求众口一词。” “此事传开,自有流言四起。” “临安城中那些老狐狸,一旦闻得风声——呵。”他冷笑一声,“便知真假难辨。” 一旁的行军司马皱眉道:“可若赵恒沉得住气,不出来对质呢?” “他若不出,”宗翰收笔,“那就逼他出。” “我们不止要在城外散布消息,还要让百姓入城时,随身携带‘传单’——让满城风雨。” “赵恒越是避之不谈,越显心虚。” “这招,不为攻城。” “是要先让他们——内乱。” 他眼神微眯,声音冷入骨髓:“狗咬狗,才热闹。” 而此时的临安,天光微亮,朝钟响彻皇城上空,回荡在朱瓦青墙之间。 赵恒起身,随侍太监递上朝服,他站在镜前,目光如水,脸上没什么表情。 衣襟拉好的一瞬,太监悄声道:“官家,宗大人已在偏殿候驾。” 赵恒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动身。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神情沉稳,唇角无笑,却也无怒。 他早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 金人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这个皇帝,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可以轻松坐稳的位置。 从宗泽亲手把龙袍披到他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和赵桓之间,必须分出一个真伪。 就像那把龙椅,不容两人。 哪怕他做得再像,再好也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是真的。 除非,有朝一日,那个真的死了。 赵恒收回视线,缓缓转身,“走吧。” 他今日,照旧要上朝。 第23章 威胁 金銮殿中。 钟鸣三声,百官到位,朝班肃立,文武分列,气氛比往日更加紧张凝重,赵恒一身玄袍入殿,步履平稳,面色如常。宗泽跟随其后,神情沉静。 待赵恒落座,百官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恒目光一扫,便已察觉今日气氛不同。果不其然—— 刚退朝礼,便有一名通政司使大步出列,满面焦色,拱手高声道:“启禀陛下——昨日夜半,大金突派使者,自江淮驿道送来一份檄文!” “臣已依律转交大理寺与通政司查验印鉴、书体、封戳,确系金营正使亲笔所署。” 赵恒眉头微挑,沉声道:“宣来。” 那名小黄门躬身奔上,将封得妥妥当当的密函双手呈上。 赵恒接过,随手一翻,只扫了几眼,便冷笑出声。 “呵,倒是写得斩钉截铁。” 他将檄文抛给身侧内侍,“读。” 内侍接过,展开檄文,清了清喉,开始宣读。 “……今者,赵桓尚在我大金,身披枷锁,苦度岁月。” “而临安之上所立赵恒,乃宗泽所扶假主,乱我天命,欺我天下!” “尔朝若有悔意,斩赵恒首,以正纲常,我大金愿与贵国重谈旧好……” “如若不从,兵锋所至,片甲不留。” “——完颜宗翰启。” 一纸檄文读罢,殿中一片死寂。 不少官员面面相觑,有人悄声低语,有人眉头紧蹙,亦有人低头不语。 赵恒的手指,轻轻扣在龙椅扶手上,节奏平缓,似乎并无波澜。 但宗泽,却是一直紧紧盯着他。 此事一出,民间必然流言四起。尤其“宗泽扶主”的那句话,哪怕只几个字,杀伤力却是致命。 果然,不等宗泽出声,朝班中便有人颤颤巍巍地出列。 “启、启禀官家……” “臣、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恒挑眉:“讲。” 那人顿了顿,终咬牙道:“金人虽狡诈……但其檄文所言,若真非空穴来风,是否应请陛下以礼会使,召赵桓回国……一见真伪,天下便可自安——” “混账!”宗泽忽然一声怒喝,声音震响全殿! 那老臣吓得当场跪地,不敢再言。 宗泽拱手,咬牙道:“官家登基后,正法奸贼,清议朝纲,北修军器,南固粮仓,如今万象俱新,兵威渐成。金人怕了,才故布疑阵,妄图挑拨我朝臣子之心!若朝廷自乱,不辨忠奸,岂不遂了其意?” 他说到这里,目光直视殿中众臣。 “今日谁敢附言金虏,便是欺主!是反叛!是卖国!” 片刻后,吏部侍郎霍延年率先出列,脸色涨红,须发飞扬,重重叩首:“请陛下赐臣出征之令!金贼辱主辱国,臣愿提兵十万,扫平北虏!” “陛下!金狗胆敢妄称吾主为伪帝,此等无礼檄文,当以血还血!” “臣请出战!” “臣亦请出战!” 短短片刻,六七位武臣跪出列外,声如怒潮,誓死请战!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文官一列的沉默。 不少人面色微变,彼此交换眼神,却无人发声,甚至有一位年迈的大学士手指微颤,连站都站不稳了,拄着拐杖退后一步,嘴唇哆嗦,却终究不敢开口。 赵恒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心头冷笑一声。 “呵。” “真是有意思。” “朕好端端坐在这金銮之上,批阅奏折,定国安民。” “倒要问问这大金——他们哪来的脸,凭空又编出一个真皇帝?”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真的?既然赵桓是真,那朕是什么?” 赵恒负手前行,步步逼近朝班,话锋愈发冷厉:“朕今日坐在这儿,是宗泽亲率百官奉迎,太庙立誓,宗正寺议礼,三司立案,奉天地之命、百姓之望而登基。” “如今大金一纸檄文,倒成了圣旨?” “只要他们说赵桓是皇,那朕就得下位?” 他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江山,是大金给的,还是你们给的?” “你们若真觉朕是假的——现在就站出来,斥朕一声伪君,朕立刻退位,让贤。” 朝堂一片死寂,无一人应声。 “怎么?”他语气愈发冷冽,“不说话了?” “你们不是最擅长议论?最会借祖宗之法、正统血脉来评断是非?大金才送来一封檄文,便有人在朝堂之上扯起赵桓的名头——” “你们倒是说说,他在哪?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忽然钻出龙脉了?” “呵,大金真是好手段,下三滥的挑拨离间,就把你们这些朝廷栋梁一个个搞得魂不附体了。” 他这话说得并不快,却字字清晰,句句沉重,如千钧压顶,落在众臣心头,重得他们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有文官偷偷用袖子擦汗,有人脊背僵直,几欲跪倒。 宗泽默默站在御阶之下,垂目不语,却微微点头。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心。 赵恒缓步回到龙椅前,望着那份仍未卷起的檄文,嗤笑一声: “说什么赵桓尚在大金,说得倒轻巧。” “朕倒要看看,他真在?” “来人,拟旨!” “是!”一名通政小黄门立刻取过笔墨案几,跪于殿下。 “着即日起,刊招文于天下州府,曰——大金妄图扰乱社稷,以真皇之名污蔑朕躬。” “今既大金称赵桓尚存,且为我朝正统,那便请即刻放人归国,赴太庙、临朝殿、百官之前对质,问清是非。” “否则,金人之言,皆为胁迫之辞。” “尔后若再有胡言乱语、妄论宗庙者,朕以乱臣贼子视之!” 黄门执笔疾书,笔锋抖动。 殿中大臣听得此言,心惊胆寒。 赵恒这篇招文,不仅狠狠击回了宗翰那一招,更是直接将金人置于死角—— 你说他是真皇帝?那就把他送回来。 你不送? 那对不起,世人皆知你撒谎,赵桓在你手上就是傀儡! 最重要的是,赵恒知道,宗翰绝不会放赵桓回来的。 赵桓若是回来,一对质,真假立判,宗翰手上的牌可就彻底废了。 这一招,是阳谋。 “再传旨。” “通告百官,自今日起,凡再有奏章、密折、私语提及赵桓、正统、假主等字者,一律视为大金奸细!” “重者,斩!”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皆震。 就连宗泽也忍不住抬了抬眼,他竟从心里佩服起了这位自己亲手扶上皇位的假皇帝。 赵恒扫了宗泽一眼,忽然淡淡一笑:“宗大人。” 宗泽拱手:“臣在。” “你可知,为何朕今日为何生气?” 第24章 大宋之耻 宗泽抬头,沉声道:“陛下所怒者,非金人之言,而是朝堂之心。” 赵恒点头:“不错。” 他顿了顿,忽然朗声说道:“靖康之难才过三月,父皇被俘、后宫受辱、百官北遷,城破家亡之痛尚未消散。” “朕原以为,这些仇恨会让你们记得什么是大宋之耻。” “可如今不过一封檄文,你们却开始揣测朕是不是真的?!” “若是朕今日退位,那赵桓回来,明日金人再换个皇子,后日再塞个什么太祖遗孤,你们还要不要换?” “你们是在议皇位?还是在当金人的狗?” “我大宋朝廷,是不是只要金人一吠,便有人摇尾?” 赵恒这一席话,句句诛心。 朝中群臣,纷纷跪下高呼:“陛下恕罪,臣等愚钝,不识金人奸计!” 赵恒神情未动,“你们错的不是愚钝,是不忠。” “金人一纸檄文,就能令朝中疑心四起。” “从今往后,朕要你们记住一个道理,这大宋的皇帝,只有一个。” “谁敢动摇,谁就是金人同谋。” “朕宁可错杀十人,不可放过一人。” 宗泽默默垂首,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是知情者,他知道赵桓确实未死,确实在金营。也知道赵恒……是假的。 但此刻,他站在朝堂之下,望着那坐在龙椅上的人影,心头却第一次,生出了一丝—— “或许,他才是对的。”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人,有做皇帝的气魄。 而赵桓…… 早已成了金人的傀儡,成不了气候。 半个时辰后。 招文传出。 不到半日,临安城中就满是传抄与诵读之声。 各大坊巷、桥头茶肆,皆有说书人拍案高喝:“听说啦?官家今日发话了!赵桓若还活着,让金狗放回来当众对质!” “这才叫正气!” “对啊,大金要是真有种,怎么不把人放回来?藏着掖着,还敢在檄文里放屁?当我们是傻子?” “人啊,真假有个屁用,咱百姓认得,谁让咱吃饱饭,谁不怕金狗,那谁就是皇帝!” “说得对!” 市井百姓虽不识庙堂权谋,却懂生计冷暖。 檄文一出,原是想挑动民意,却不料招文杀了个回马枪。 一时间,大宋百姓纷纷倒向赵恒。 …… 宣德殿,午后。 阳光透过雕花金窗,斜斜洒在大殿红毯之上。 赵恒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玺,眼神却落在前方殿门之外。 “陛下。” 小德子悄声道,“宗泽、李纲已在殿外候旨。” 赵恒点头,语气轻轻一吐:“宣。” 脚步声响,两道身影入殿,俱是肃然拱手。 “臣宗泽——” “臣李纲——” “叩见陛下。” 赵恒淡声道:“二位卿家平身。” 宗泽目光沉凝,李纲却已有些迫不及待,拱手上前一步,激动道。 “启禀陛下,韩将军已顺利抵达建康!诸军士气旺盛,当地守备稳定,选址之事已有雏形,行宫亦在加紧修缮,至多半月可成!” 赵恒眉梢微挑,略一点头。 “陛下,韩将军传言,所求不多,只盼陛下亲临,得百姓所望,固我大宋根本。” 李纲说着,面色微红,眼神炽热。 宗泽却始终低头不语,似乎在权衡什么。 赵恒缓缓起身,走下了御阶,开口道:“迁都之事……不必张扬,一切从简即可,宫殿什么都不要大肆铺张。” 李纲闻言,肃然拱手:“陛下高义!微臣佩服!韩将军亦言,建康之民见宋军旗帜,夹道相迎,百姓呼声震耳!多有老卒带头重披旧甲,少年自发参军,恨不得即刻北伐雪耻!” 宗泽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启禀陛下,臣近日密奏未呈,便借今日面君,直言不讳。” 赵恒轻轻点头:“宗大人但说无妨。” 宗泽目光炯炯,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激昂,道:“如今民间义军蜂起,旧部残卒纷纷来归,皆言愿听朝廷节制,重整军马抗金!臣亲自前往整编五州义军,士气极盛,不逊官军!” “其中更有民间义士,家破人亡后,募资建营,投效前线!” “陛下!”宗泽重重叩首,声音一震,“大宋之心,未死!” 赵恒一怔,眸中掠过一抹意外,但随即轻轻一笑。 “好。”他低声道,“你说这话,朕爱听。” 他话锋一转,话音骤冷: “可惜,朝中那些穿蟒袍、戴乌纱的……未必个个都有此志。” 宗泽闻言,神色微变。 李纲顿时也面露怒色,道:“臣亦有所闻,自陛下登基以来,虽百官朝贺,却多有阳奉阴违之辈。近日更传出,有尚书私下与金使通书信,欲劝陛下议和!” “议和?”赵恒冷笑。 “靖康之难才过去几个月,他们就忘了之前金人破城的时候?” “朕若也信了他们那一套,临安怕是离沦陷也不远了。” “这帮人,嘴上说抗金,骨子里想的不过是保身罢了。” 赵恒缓步踱回御阶,却没有坐下,只负手立于金龙盘柱之前,仿佛天地皆低。 赵恒忽然转身,沉声道:“宗大人。” “臣在。” 赵恒沉默片刻,仿佛在压着什么情绪。他眼神沉沉地望着宗泽,忽然轻叹了一声。 “虽有你我之志,然朝堂之上——并非人人愿抗金。” 宗泽眉头一跳,眼神陡然一沉。 赵恒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冷笑着摇头:“百官山呼万岁,忠心耿耿者口号不少,可真能披甲上阵、死战金寇的,又有几人?” “这些人,早把祖宗江山当成他们的俸禄了。让他们写策论、议大政,他们头头是道,真叫他们送儿子上前线,个个推三阻四。” 宗泽一拳擂在胸口,声音带着几分愤懑:“陛下所言极是!臣宗泽,年过半百,尚可执戈!奈何那些戴乌纱的,不知家国为何物!” 李纲也上前一步,怒气冲冲道:“陛下,臣敢断言,若不早日清洗朝中那些奸佞,纵有万民从军,最终也会被这些人掣肘至死!” 赵恒没有立刻作答,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第25章 计谋 金营大帐。 完颜宗翰正站在军案前,神情阴郁,眼角的那道浅刀疤在寒光下更显森冷。 “主帅。” 营外传来一道低沉声音。 “行军司马胡鲁安求见。” 宗翰没抬头,只冷声一句:“进来。” 胡鲁安踏步入帐,跪地拱手:“末将胡鲁安,拜见主帅。” 宗翰略一点头,语气冰冷如霜: “怎么,又有什么不妙的事?” 胡鲁安不敢耽搁,立刻呈上一封急报,低声道:“是临安的回音,檄文送到不过一日,赵恒就立刻发下招文,言辞犀利,直斥我军。” “他公开发话,说若我军真有胆识,就把所谓的赵桓送回临安,当朝对质。” 完颜宗翰听到这儿,猛地一拍案几,瓷盏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放屁!” “那小贼赵恒,还真以为坐上龙椅就是皇帝了?他算什么东西,也配逼我大金放人?!” 胡鲁安叩首叹声道:“主帅恕罪,末将先前也以为大宋气数已尽,但这几日的情报……恐怕得重新判断。” 宗翰盯着他,眼神如刃:“说。” 胡鲁安硬着头皮,道:“如今江南各地,义军蜂起,旧部残兵重披战甲,韩世忠已入建康,李纲、宗泽辅政,百姓多自愿投军,举家支援。有民间义士变卖家产,为宋军募衣粮器械者,不计其数。” 他顿了顿,又道:“更有流言传出,说赵恒下令拒绝议和、重惩通金之人……这股子风气,已经压住了和谈之声。” 宗翰面色铁青,重重吐出一口气,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爬出:“这个赵恒……手段不弱。” “你告诉我,这帮汉人不是已经被打服了吗?靖康一役,汴京血流成河,宗室尽俘,百官尽跪,怎么转眼就又跳起来了?!” 胡鲁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帅勿怒,末将细想之后,倒有一策,或许可破此局。” 完颜宗翰眉眼一动,冷声:“说。” 胡鲁安抬起头,眼中透出一丝阴狠:“既然赵恒以假皇之身夺位,我等不如反其道而行——也扶一个皇帝出来。” 宗翰眯起眼,目光渐冷:“你的意思是……” “没错。”胡鲁安沉声道,“扶持一个我们的人,在汴梁称帝。” “这人必须身份够硬、出身够正,又能在朝堂上自圆其说——最关键的,是得听我们的。” 宗翰眼神一点点亮起来,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你倒是敢想。” “扶个傀儡皇帝?”他缓缓踱步,冷冷地说,“好主意。但你打算让谁来演这场戏?赵桓不行,他一回来就成赵恒的命门了,我们反倒被牵着鼻子走。” “对。”胡鲁安立刻点头,“赵桓不能动,他只能是利剑,藏着、晃着、吓着赵恒,但真不能出鞘。” 宗翰停下脚步:“那你说——谁?” 胡鲁安咬了咬牙,拱手道:“末将以为,张宗昌可用。” 宗翰挑眉:“张宗昌?” 胡鲁安点头,一字一顿:“昔日大宋礼部尚书,中书门下副使,赵桓朝重臣,如今仍在我军之中,身份够分量。而且,此人素来性格软弱,谨小慎微,属于那种你不打他一顿他就不敢说话的官僚。” “更重要的是——他是坚定的议和派。” 宗翰冷哼一声:“议和派?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帮人。” “主帅说得是,但恰是这点,才让他最适合。”胡鲁安压低了声音,“我们若扶持他登基,名义上是真皇赵桓在外,被赵恒所囚,朝纲失序,需要暂立摄政皇帝代行天命,待赵桓归来再让位。” “而张宗昌,肯定愿意配合,甚至求之不得——只要能保命、封王、享福,他连亲娘都能认不出来。” 宗翰目光阴冷如夜:“你真觉得这老鼠胆子的大到能坐龙椅?” “主帅尽可放心。”胡鲁安一笑,“他只要知道是我们在背后撑腰,早晚三跪九叩求着称帝。” 宗翰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此事可为。” 他抬起头,眼中透出一丝锋芒:“扶起这张宗昌,让他在汴梁称帝,打着护送赵桓归朝、清君侧的旗号,立新政、招旧臣、收义军——到时候,大宋就真分了两股。” “宗泽、李纲这些老忠臣,能接受赵恒篡位,未必能接受朝廷再裂。到时他们若分裂于两难之间,不战自乱。” “妙。”胡鲁安低头,“主帅高见。” 宗翰点点头,转身看了眼南方的地图,淡淡道:“这件事,不止我们知道还不够——得让宗望也知道。” “此计若成,可保三月之内,临安必乱。” ………… 夜深,营帐之灯火摇曳,军旗猎猎。 完颜宗翰披着一袭狐裘,步履匆匆穿过重重营障,直入中军。 宗望早已等候,正伏案披阅战报,见他进来,也不抬头,语气却含笑: “啧,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夜里跑来找我喝酒了?” 宗翰撇嘴,径直坐下,自斟了一盏热酒,一口干了,才闷声开口: “不是喝酒,是有正事。” 宗望挑眉:“哦?” 宗翰将酒盏放下,手指轻叩桌面,语气低沉: “我准备在汴梁,扶一个大宋皇帝出来。” 宗望这才抬起头,眯起眼睛,目光变得锋利:“怎么,赵桓你舍得放了?” “不是赵桓。”宗翰冷笑一声,“赵恒那小贼招文一出,把咱这边推得死死的,想逼我们放赵桓回去对质。” “可一旦赵桓真回了临安,真假立分,我们就彻底失了这枚棋子。” 宗望点了点头,算是认可,“那你打算扶谁?” “张宗昌。”宗翰缓缓道,“赵桓旧臣,议和派,官位够高,胆子够小。软得很,捏一捏就跪。给他一个空壳皇位,他敢不答应?” 宗望闻言,挑起眉梢,靠着椅背笑了笑: “嘿,你倒是想得透。行,那就把他抬上去,当个活招牌呗。” “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一点桌上的地图,“你说扶一个皇帝,不如干脆点,咱直接在汴梁建个政权算了。你我两路夹击,北有真赵桓,南有假赵恒,到时候看谁撑得住。” 宗翰却摇了摇头,眸色沉沉:“不行,时机未到。” 第26章 摄政王 “如今江南义军遍地都是,百姓心向赵恒。我们要是这时候贸然建国,只怕反倒把宋人全逼成铁板一块。” 宗翰坐在案前,手指轻敲着几页竹简,语气不紧不慢,却句句有深意:“他们怕的不是被打败,而是被拆散。你真要让他们看见我们公然立国,那临安朝堂里那些老狐狸,保准立马抱团。” 他抬头看了宗望一眼,眼里泛着一丝狡黠,“可要是换个说法——张宗昌不是称帝,而是摄政,说是奉赵桓遗命守国、等皇帝归位。那临安的人就该琢磨琢磨了,是继续死挺赵恒,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宗望笑了,懒洋洋往后一靠,“你这张嘴,一开口就高调,骨子里倒是最会拐弯抹角那一套。” “张宗昌称帝这事儿,咱心里清楚他就是个傀儡,可面子上,还是得打着摄政皇帝的旗号。” 他顿了顿,掀了掀酒盏边的酒花,“将来形势要是对我们有利,那就顺水推舟,真立个楚国出来也不是不行。要是变数太多……换个人上台,也方便得很。” 宗翰点头:“你不拦我,我心里反倒更有底了。张宗昌的登基仪式,我要动用几位旧臣,搭好戏台,让他唱得真些,唱得深些。” “可别让人一眼看出他背后站的是我们。” 宗望挑眉,似笑非笑:“这点心眼我还是信你的,只要记住——这张宗昌,别人眼里是张烂牌,在我们手里,就得打成王炸。” 宗翰也笑了,眼中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正是因为他无用,才正好能用。” 宗望看着他起身,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就别磨蹭了,趁赵恒那边还忙着收拾残局,我们先把摄政皇帝抬出去。” 宗翰从案边抽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密函,又从衣袍内侧取出一块金制腰牌,递给一旁侍立的胡鲁安副将。 “你亲自走一趟。”他语气低沉,却有种让人不容拒绝的分量,“带着这两样东西,快马去汴梁西营,把信交给他。” “你告诉张宗昌,机会来了。只要识趣,照信里写的,一句不差地背下来。登基那日,他只需要穿好龙袍,跪着谢恩,就够了。” 胡鲁安躬身接令,眼神冷肃,默默退下。 宗望一边听着,一边慢悠悠啜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那万一他不识趣呢?” 宗翰冷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回了句:“那就让他下辈子做个识趣的。” 帐外风起,夜色沉沉。 宗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披风,随口笑道:“咱们这边搭好了戏台子,南边的赵恒还正忙着迁都整军。他以为自己稳坐江山,哪想得到北边忽然跳出来个摄政皇帝。” “等百姓一听,说赵桓还活着,说摄政朝已立,说张宗昌奉赵氏血脉行事,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临安人心一乱,局就破了。” 宗望抬头望着夜幕,笑声朗朗,却透着杀气:“就让赵恒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天命所归。” 宗翰也点头应下:“三天内,登基诏书就写好,仪节、衣冠、诏令格式,全都安排妥当。” “等张宗昌一点头,这盘棋,就可以落子了。” 翌日清晨,汴梁西城,天色微亮,雪还未化尽。 张府。 张宗昌这头刚吃完了早饭,忽听外头管家奔入,神情惶急:“老爷,有金营将官求见,自称奉了宗翰主帅亲命,说是有国事要议。” 张宗昌一听宗翰二字,脸色顿时一变。 “让他进来吧。”他语气发干,却不敢失礼。 片刻后,胡鲁安的副将踏入堂内,神情蔑视的开口,“张大人,末将奉命送来密信一封,请您过目。” 张宗昌接过信,拆封之后,顿时一愣。 只见信中措辞恭谨却咄咄逼人,通篇讲的只有一件事——摄政登基。 “赵桓天子北俘,赵恒乱政僭位,朝纲已失。今奉大金军府之议,请张公暂摄皇统,以待正主归朝。” 信末落款赫然是宗翰亲署,并附腰牌一枚,金纹龙文,印章鲜明,毫无作伪可能。 张宗昌捏着那枚腰牌,额头冒汗,脸色涨红,猛地起身,声音都有些破音:“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副将佯作客气:“张大人莫惊,此乃军中机密,不得外泄。主帅之意,是请您为江山社稷大义,暂为摄政。只要您首肯,三日内便可登基,礼仪文告都已备妥。” “放屁!”张宗昌猛地将信摔在桌上,失声道,“我乃大宋臣子,怎可为金人傀儡?!” “我朝尚有宗泽、李纲,尚有韩将军挥军建康,义军十万——你们休想逼我造反!” 副将仍不动声色:“张大人,主帅言明,此举并非造反,而是正统续命。赵恒伪立,民心混乱,我军不过顺应天意。” “张大人,您若执意拒绝,恐怕……” 张宗昌猛地起身,身形微晃,一手死死扶住桌角,声音发抖:“你这是在威胁我?” 副将躬身一礼,眼神平静:“下官不敢多言。主帅请您两日后入营面议,是否应允,还请您自己斟酌。只是这局势……只有一个方向,您我心里都明白。”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帐中只剩下张宗昌一人。他呆坐良久,眼神空洞,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逆臣……逆臣之名,我张宗昌,怎担得起啊……” …… 金营大帐。 宗翰一言不发,端坐在案前,听完副将的回报,眼神如冰。 “他拒了?” “是。”副将低头答道,“张大人情绪激烈,称绝不为金人所用,断然回绝。” 宗望靠坐一旁,慢悠悠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宗翰:“一介老文臣,倒挺有骨气的。” 宗翰却冷哼一声,声音里藏着一股冷意:“骨气?那是死得不够快。” 他站起身,随手披上战甲外裘,语气冷漠:“既然写信不顶用,那我就亲自去请他一趟,看他还能硬气到几时。” 宗望没抬头,只是语气轻佻地问:“他要是还不答应呢?” 宗翰嗤笑:“不答应?” 第27章 威胁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陡然一沉,“那就死。” “我才不信,大宋这些文人真个个都有钢骨。这世上哪来的摄政皇帝,不都是一刀刀逼出来的?” 三日后,金营主帐。 张宗昌被一队亲兵押入帐中,还未站稳便怒声斥道。 “宗翰!你身为金人主将,竟逼我等大宋官员通敌叛国,是何道理?!你是逼我张宗昌,背祖弃宗吗?” 宗翰慢慢抬起头,语气淡漠,却满是讥诮:“张大人,别来无恙啊。” 张宗昌拱手,手却止不住地发抖,“我虽非功臣名将,但也读了点书,知何为君臣大义!你让我戴上这顶逆贼的帽子,我宁死不从!” “让我背离赵宋,登那伪位欺天下百姓,我张宗昌不配!” 宗翰听完,非但不怒,反而笑了。 “你不干?!”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冷光逼人:“那就明说了,你若不肯答应,我明日就下令屠城!” “你以为你张宗昌能守得住汴梁?能挡得住我十万铁骑?!别说你了,就算赵桓本人还坐在汴梁,也得跪着求和!” 帐中气氛骤冷。 张宗昌脸色青白交错,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握,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宗翰说得是真的。 金人要是真想杀人,他张宗昌一个老文臣,算个屁。 良久,他仰头闭目,喃喃低语:“汴梁百姓……才从靖康逃出血河,又要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 “罢了。”他睁开眼,眼神里尽是疲惫,“要我做,你可以逼我。但我有条件。” 宗翰眯起眼:“你说。” 张宗昌咬牙道:“登基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汴梁不许动一兵一卒,百姓一人都不能伤!” “第二,我称的是摄政皇帝,你们必须继续打着赵桓的名头,不能真立国。” “第三,我登基之后,必须自行组建政务班底,我要留几位旧臣在身边,不许你们安插满营耳目。” 宗翰一听,竟然爽快点头:“都答应。” “汴梁我不动,赵桓我不废,你要人我给你人,五十个,一百个都行。” “我只要你登基,其它事——随你去。” 张宗昌一怔,他本以为自己得跟宗翰谈很久,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快,心头顿生疑窦。 “你……你就这么信我会上去给你演这出戏?” 宗翰冷笑,忽然缓缓道:“因为我知道你怕死。” “也怕百姓死。” “你张宗昌,顶天就是个软骨头,但也是个怕事的好人。” 张宗昌咬牙,终究没反驳这话。 宗翰这时又轻声道:“张大人,临安那位赵恒,你真觉得他是赵桓亲弟?真皇之子?” 张宗昌神色一滞,皱眉道:“我听过……但也只是谣言。朝中谁不是这么说?” 宗翰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摊在案上,“赵桓手迹,你自己看。” “落款时间,是靖康陷落之后。” 张宗昌定睛看了几行,整个人如遭雷击——那是赵桓写给完颜宗翰的谢恩表,字里行间满是卑辞,自称“罪臣”,言辞之屈辱,已非昔日天子所能想象。 “这不可能……赵桓……他……”他喃喃低语。 宗翰见他神色变化,嘴角微扬,索性顺势坐下,语气也收了几分逼迫,改为缓缓劝说。 “张大人,你早就听过临安那位可能是假的,对吧?” 张宗昌没有吭声。 “是不是你自己也怀疑过?靖康一役之后,赵桓生死不明,宗室上下被掳一空。可临安那边,突然就蹦出个赵恒,你说咱们大金怎么可能会把大宋皇帝给放跑了呢?” “你是中书门下的人,朝议时可有人对这人身份提出质疑?” 张宗昌咬紧牙关,终于开口,“当然有人……我也怀疑过。” “可你知道那时候是什么局势?金兵南下,汴京破城,百官尸骨未寒。宗泽请命勤王,李纲举义立政,我们需要一个皇帝。” “我们没得选。” 宗翰冷哼一声:“所以你们就认了一个假的?” 张宗昌一时间无言。 宗翰却不打算放过这个突破口,他将那封赵桓亲笔信按在案上,语气带着一丝劝诱:“真赵桓就在我这儿,好端端活着。你现在登基,不是欺君罔上。” “你要做的,只是守住赵桓的位置,代他理政,而赵恒那个假皇帝才是真正夺位乱政的人。” 张宗昌闭了闭眼,双手颤抖地按住案边,喃喃低语。 “我不信……” 宗翰没有急着逼迫他,只是转头看向帐外,朝亲兵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营帐帘幕一挑,一人缓步而入。 张宗昌心神未定,本未察觉,直到听见那脚步声中有铁镣轻响,眼皮微跳,循声望去。 那人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一袭旧袍,鬓角微白,双眼低垂,仿佛已无太多生机。 可就在对上那人的眼神一刻,张宗昌猛地怔住了。 那张脸他不是没见过。 那眼神,那神态,尤其那一对微微上挑的眼角,简直刻在了张宗昌记忆里。 他猛地起身,声音都带了颤:“你……你是……” 赵桓望了他一眼,轻轻开口:“宗昌……你还记得朕吗?” 张宗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靖康之后,朕被软禁于金帐,如今却连一句我是赵恒都要靠他人证明。” 他一拱手,俯身低语:“宗昌,你若不信,那这个世上,便真的没人相信朕的正统了。” 张宗昌脸上已无血色,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臣、臣罪该万死——” “那日靖康之耻,是我等失守之过;今竟不识圣颜,是我罪上加罪!” 宗翰在一旁淡淡看着,并不出声。 气氛一度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赵桓伸手,亲自将张宗昌扶起,“宗昌,朕并非责你。” “你若真是奸臣,也不会今日还跪着说这些。” 赵桓轻拍张宗昌的手背,语气低缓,却带着一丝真切。 “朕本不愿再出来面对你们,但如今这天下……已不能再让一个假的皇帝在位,否则,朕有愧列祖列宗。” 第28章 生死无悔 “宗昌若不信……那朕就一件一件说。” 张宗昌站起身,脸色仍有疑色,却不似刚才那般死咬不信。 赵桓微微皱眉,低头沉思片刻,缓缓开口:“你有一子,张惟敬,尚未登科,却极擅书法。当年你曾托人向朕求澄心堂纸,朕后来命内府赏你一方。那纸……你收到了吧?” 张宗昌喃喃:“收到了……一直不舍得用。” “若你仍不信,那再说最后一件,景龙殿后头那口破井,年久失修,井底有裂缝,冬天结冰,夏日长蚊。你我有一回议事完,正站在殿外,那日风大,你抱怨说这宫也该修修了,像没人住的破庙。” “你可还记得?” 张宗昌的眼圈红了,声音发颤:“……那日确实冷,我的腿都冻麻了,陛下还笑我不中用。 “……是啊。”赵桓轻声一笑,眼中尽是疲惫,“那风很冷,朕至今还记得。” 张宗昌终于说不出话了。 那一桩桩,一件件,细节到微末,岂是旁人能编得出的? “张大人,你既认出赵桓,就该知道你该怎么做了。” “摄政皇帝,不是篡位,而是代主理政。” “你一人站出来,能救万民于水火。” 赵桓却忽然抬手,拦下宗翰的话。 他看向张宗昌,语气低缓:“宗昌,这一步,不是朕逼你,也不是金人逼你,是天下逼你。” “你若认朕,还望你代朕执政,保这天下百姓,不至再受一次靖康之难。” 张宗昌身子一颤,咬牙缓缓跪下,额头磕地,久久未起。 “臣……愿为摄政皇帝,辅陛下中兴大宋。” “死生无悔。” 赵桓望着他,眼中浮出一丝苦涩,点头:“好,朕信你。” 宗翰却一挥手,对身边亲兵低声吩咐:“把陛下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两名金兵上前,小心搀扶赵桓,赵桓没反抗,只是回头看了张宗昌一眼,低声道:“宗昌,接下来……就靠你了。” 张宗昌双拳紧握,重重点头。 赵桓离开营帐后,宗翰这才重新坐下,换了个语气,仿佛瞬间从策士变成了谈生意的豪强: “张大人,现在,咱们话就得说清楚了。” “你已经认了赵桓,现在你就得顶到底。临安那边的赵恒,你知道是假的,我也知道他是假的,但天下百姓未必知道。” “你若不上来主持大局,赵恒那狗东西一天比一天坐得稳。咱们折腾半天,岂不是给他做嫁衣?” 张宗昌沉声道:“我答应摄政,不代表我认你们金人为父。” “你宗翰也好,宗望也好,我会做的事,是替赵桓守住中原,而不是帮你们卖国。” 宗翰一听这话,不怒反笑。 “好,很有骨气。” “你放心,我们金人也不指望你变成我们的人。你只要做一件事,别让临安那个冒牌货坐稳皇位。” “这是你我合作的底线。” 张宗昌闭目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我要在汴梁登基,国号不称宋,称楚,以示摄政之义,不夺正统。” “年号就叫绍安,取安定天下、绍续赵宋之意。” ………… 三日后,汴梁城,太庙前。 寒风凛冽,鼓乐齐鸣。 张宗昌身披帝袍走上高台,三拜九叩,向天下百姓行告命之仪。 “臣张宗昌,奉赵桓诏令,摄政天下,号曰楚,年为绍安,谨奉皇命,复理万邦。” 这一日,汴梁百姓震惊,或惊,或惧,或哑口无言。 但更震动的,是千里之外的——临安。 临安,宣德殿。 “启奏陛下——汴梁传来急报!” 一名内侍跌跌撞撞冲进大殿,跪倒在地,双手呈上奏章。 赵恒正襟而坐,接过一看,脸色一沉。 “张宗昌……称帝了?” 宗泽脸色瞬间铁青:“放肆!他张宗昌何德何能,竟敢僭越称帝?!” 李纲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简直是大宋的千古之耻!堂堂旧臣,竟与金人勾结,自立为帝!” “叛臣!该诛九族!” “楚?哼,他以为换个名头就能掩饰他造反的事实?” “还敢称自己为赵桓的摄政?真当我大宋无人了吗!” “陛下!臣愿请兵三万,即刻北上,讨伐逆贼张宗昌!” “陛下,张宗昌虽自称摄政,实则已为二国之制,此风不可长!若我临安朝堂沉默,百姓只怕……” “够了。”赵恒忽然挥手打断他们。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看向皇帝。 赵恒将手中奏章轻轻放回案上,环视众人,缓缓道:“你们紧张什么?惊慌什么?他能掀起多大风浪?” 他这话一出,满朝一愣。 李纲忍不住道:“陛下……难道您不怕此举动摇民心?” “动摇?”赵恒目光微冷,“动摇的是那些还没认清局势的人。” “靖康才过几个月,百姓要的是能活下去的皇帝,不是空谈谁更正统的书呆子。” “张宗昌那套东西,撑不了几个月。” 宗泽皱眉,却没有反驳。他知道,赵恒说得不无道理。 李纲一时也语塞,只得叹息一声:“陛下若有定策,臣不敢多言。” 赵恒点点头,忽而语锋一转:“诸位,我们真正该做的,是迁都。” 话音一落,全场精神一震。 宗泽第一个拱手:“建康准备情况,臣已亲自验收。府库整顿完毕,行宫简装完毕,守备由韩世忠亲自指挥。江防已布,北岸有哨,舟车齐备。” 李纲亦道:“臣昨日督查物资搬运,皇宫重器、宗庙图籍、尚方宝器等皆已封箱入库。各部将分批南移,不扰百姓。” 赵恒听得连连点头。 “好,很好。” 他迈步走至龙案前,亲自提笔,在御前诏令上写下四个大字: “迁都建康。” 笔锋如刀,字字生风。 “传朕口谕——七日之后,全朝随驾南迁,兵部、户部、礼部先行,宗室典籍、内库贡册、尚方重器,一律随驾。” “凡百官宗室家眷,皆限三日内整装完毕,违令者,革职查办!” 殿中众臣轰然应声:“臣等遵旨!” 三日后,临安城外·南门。 日色未起,晨雾微白。 官道上旌旗蔽日,车马如龙,一列列锦衣卫护着辇驾缓缓前行,绵延数里。 赵恒身穿素色常服,未着冕服,只披一件黑色披风,立于车辇之中,望着渐行渐远的临安皇城,久久未语。 “陛下。”宗泽在旁,低声开口,“时辰已至,百官已整队完毕。” 赵恒点了点头,低声道:“走吧。” 宗泽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陛下……可曾后悔?” “临安是避难之地,不是立国之基。若我赵恒真想做个苟且偷安的皇帝,大可以在这儿坐到老死。” “可我不能。” 第29章 正统 宗泽一愣。 “你觉得我是假皇帝,是不是?”赵恒忽然转头,直视着他。 宗泽脸色一变,拱手低声道:“臣不敢。” 赵恒却笑了,笑意中却带着一丝难言的锋锐:“你不敢说,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没关系,朝中这么想的,不止你一个。天下这么想的,更是成千上万。” “可问题在于,真皇帝在哪?在金人手里。” “他能回来吗?不能。” “那这山河,总得有个人扛着走下去吧?” 宗泽沉默了。 太湖畔,水光潋滟,风从湖面吹来,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鱼腥味和泥腥味儿,吹得人脑袋都清醒几分。 此时正是日头偏西,夕光洒在营帐群间,像给整个行宫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行宫之中,赵恒换下朝服,随意披了件常衫,正在厅里临窗而坐,望着太湖远处翻动的浪头,手里握着一卷地图,一盏新茶搁在一旁,早就凉了。 “建康城……虽不如汴梁壮阔恢弘,但地利天成,南北要冲,又靠近江防水军。”他喃喃说着,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复盘一场对局,“最起码,能撑三年。”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宗泽掀帘进来,神情比平日沉了几分,行礼之后,站在一旁。 “宗老。”赵恒随手将地图搁在桌上,侧头看他,“有事?” 宗泽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陛下,探子回报——张宗昌在汴梁太庙称帝之后,已下诏广纳贤才,凡愿归楚者,不问出身,不问官品,一律可任实职。” 赵恒一笑,那笑意里带着点讥讽:“不问出身?那是因为他也没出身。” 宗泽沉声道:“但百姓不知真假,只看谁有饭吃,谁能保命……若此风再蔓延……” 赵恒没立刻回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在把什么脉,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蔓延得好啊。让他们尽管去蔓延,蔓延到张宗昌自己都信了自己是正统,那才有意思。” 宗泽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门外侍卫却轻轻咳了一声:“宗将军,今早您吩咐的事——那几个渔民头子的人探子带到了,暂押在外营。” 赵恒目光一动:“渔民头子?” 宗泽拱手低声道:“太湖一带这几年乱,朝廷鞭子抽不着,他们就自个儿结了个水寨,说是互助自保,实则聚众为营,跟官府划地分治,已经有打草谷、私征粮的苗头了。” “臣原本是打算借这次驻扎之机,把这股歪风直接掐了。”他顿了顿,“彻底剿平,也算清了后顾之忧。” 赵恒没立刻答话,只是慢悠悠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远处的湖面,天色微暗,湖水翻光。 “他们熟水道?”赵恒忽然问。 宗泽一怔,随即点头:“熟。那一带几个水道改了口子,连本地官员都不清楚流势,他们却能夜里放舟走水,来去自如。” “有船吗?” “有。不少是快舟,还有几艘改了的渔船,吃水浅、船体轻,适合伏击偷袭。” 赵恒“啧”了一声,似笑非笑:“你这不是碰上了宝贝嘛。” 宗泽脸色微变:“陛下的意思是……不剿了?” 赵恒转过头来,神情平静:“宗老啊,剿一个水寨容易,养一支水军难得很呐。” “你现在剿了,水寨是没了,百姓怕了,可我们手头就那几艘朝廷制式战船,水兵一大半还是刚拉上来的壮丁。” “你不觉得,与其杀鸡取卵,不如招安归化?” 宗泽皱眉:“这帮人……靠得住么?他们本就不服朝廷。” “谁说要他们服?”赵恒笑了,语气却压得低,“只要他们肯听调、肯打仗,就够了。” “我给他们封号、给他们盐引、粮帖、姓氏归籍,他们就不是土匪,是湖勇。不是问题,是资产。” “而且宗老你不是说了吗?百姓只看谁能保命,那咱们就让这帮人保——” 他眼神发亮,“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这一带的湖岸水寨,朝廷给脸,他们来打旗。” 宗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那若他们不愿归降呢?或者假降真抗?” 赵恒摊手,轻描淡写道:“那就剿呗。” “我赵恒又不是菩萨,想救人一命不是软肋,是策略。归不归的,是他们的选择,但给不给机会,是咱们的格局。” “真要一刀切,那咱们和金人也没啥区别了。都是靠杀人理政。” 宗泽沉思片刻,终于拱手:“……臣,明白了。” 赵恒点点头,又走回桌前,低头看了眼那张江南水图,像是在看一盘新棋局。 “宗老,你现在就派人去谈,挑那几个老渔头出来,先给几句软话,亮一亮朝廷的姿态。” “真要是个明白人,他们自然知道这年头,背靠官家比独自飘在水上要安全得多。” “到时候,你带他们走走建康的水道,让他们知道,不止太湖,整个江防……也可以是他们的地盘。” “条件谈下来,把他们人马分编入水军,统归韩世忠节制。” 宗泽看着赵恒,忽然轻轻点头。 “陛下果真不凡。” 太湖,白鱼寨。 初春刚过,湖面乍暖还寒,水气扑面。白鱼寨倚水而建,前临波涛,后倚竹林,远远望去,雾气缭绕,像个藏在水墨画里的小城。 这会儿,寨子中央那座旧祠堂正灯火通明,门口插着三支长枪,披着破布的大鼓搁在台阶边,墙上贴着几张潮湿发黄的“水寨条例”,风一吹哗啦啦响。 屋里一众人围着火盆坐成一圈,正中央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额角有刀疤,一双眼沉得像湖底石。 他叫于大庆,白鱼寨头领,当年是个逃兵,后来落草为寇,又做起了“湖民自保”的买卖。 这时候他正蹲在火盆边烤着手,抬眼看着众人:“行了,都说说吧,赵恒南迁,今天船队才过了阳澄湖,最迟明后日就到咱太湖这片地界。各位怎么打算?” 话音落下,屋子里先是一阵沉默,随即就有人嗓门一亮。 “还打算啥?咱直接劫道啊!” 这人姓崔,外号“快鳝”,操船出身,眼神贼亮,一拍桌子:“老子早就看那帮官爷不顺眼了!我们在水上漂了五年,朝廷就来过几回?如今好嘛,官驾一到,马上就要清剿、收编。这分明是来看咱们顺不顺茬的!” “劫了他们,抢点军粮银两,我们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等他们打北边打得头破血流,谁还记得太湖这点事?” 他这一通话说得斩钉截铁,几个小头目也跟着点头:“快鳝说得对,咱们这些人,本来就是被逼成这模样的,现在凭啥又得听调归顺?” 第30章 冒牌货 “再说了,赵恒也不是真皇帝,外头都传那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坐龙椅,咱们山头的人反倒得给他磕头?” 可还没说完,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哼:“说得好听,真打起来你们谁敢上船?不是我说风凉话,前年打巡湖哨船那次,几个吓尿的还在这儿坐着呢。” 说话的是老许,四十多岁,白鱼寨船队的老掌舵,眼睛眯得跟刀缝似的,平时话不多,这时候开口倒是一针见血。 他冷着脸:“你们以为赵恒只是个逃难皇帝?那你们这两天怎么不去听听风声?南岸百姓全跑出来看热闹,说这位官家可不一样,带着兵、带着粮,连文武百官都随驾南迁,连夜扎营、不扰百姓,百姓送粥送馒头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皇帝。” “这人……怕是个狠角色。” 气氛一时有点僵,快鳝脸上的怒气褪了一些,扭头看向于大庆:“老大,你咋想?” 于大庆没吭声,慢悠悠掏出根旱烟,点上抽了一口。烟雾绕着火盆升起来,把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衬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叹了口气:“我问你们一个事儿——咱这寨子撑了几年?” “这五年里,官府换了几拨,北边打成啥样了,咱也都知道。” “可是兄弟们能吃上饭,是因为咱抢吗?不是。” “是因为这片水,是因为没人敢惹我们,是因为咱们自己拧成一股绳。” 于大庆话音刚落,还没等屋里人把这句话琢磨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寨主、寨主!外头来了朝廷的人,说是……说是奉皇命传旨的!”一个守寨小头目满脸惊慌地冲进来,话都快打结了。 屋里一静,所有人刷地转头看他。 于大庆皱了皱眉:“什么朝廷人?多少人?” “就一个骑马的,还有两个随行的兵——披着锦衣卫的牌子,不多,但来得不慢,说是要见你。”小头目脸上的汗像雨点似的落,“还说……要你前去接驾。” 屋里顿时炸了锅。 “接什么驾?!我们是朝廷下人了?” “狗屁,这不是明摆着拿圣旨来压咱们?” “他一个假皇帝也敢传旨到我们头上?!” 快鳝跳脚就要骂街,话还没说完,被于大庆抬手一声“闭嘴”给压了回去。 “把人请进来,我自个儿见。”于大庆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往门外走。 门一推开,外头晚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院子里站着个骑瘦马的中年文士,穿着浅青色衔尾蟒纹的朝服,手里握着个黄绫卷轴,腰间佩着象牙笏。 那人见了于大庆,拱手作揖,声音不卑不亢:“白鱼寨主在上,臣奉陛下口谕,特来传旨。” “赵皇迁都南下,行至太湖,特命白鱼寨主提前三里迎接,供奉水道,协助军中舟船调度,若事成,后将议赏封阶。” “请寨主过目。” 说着,他小心地将黄绫文书递过来,态度中规中矩,不傲也不低。 于大庆接过来扫了一眼,笔迹娟秀,但用词干净利落,字字有据,底下甚至盖了新立的“建康行宫印”,朱砂未干。 这不是试探,这是明晃晃的“招安敲门砖”。 于大庆神色不变,将黄绫慢慢卷好,微微点头:“多谢大人传命,小人心中已明。白鱼寨……自当遵旨。” 传旨官躬身一礼,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带着两名随从慢悠悠走了,像是刚送完封帖的账房,不带半点压迫感。 院里的人全看傻了。 等人一走,快鳝第一个跳起来:“老大你真要答应?!这不是请咱们当苦力的吗?” “于头儿,不能这么快就软了呀——” “传个话就叫遵旨,那以后他们一句话,咱们就得磕头?”有人按捺不住,嗓门都拔高了。 “闭嘴。”这回还没等于大庆开口,角落里那位佝偻着背的老者突然开了腔。 众人一愣,转头望去。 说话的是老韩头,寨里最年长的前辈,当年也是旧朝兵籍里掉下来的老军,后来落脚太湖,成了寨中众人都敬的老前辈。 他拄着拐杖,慢悠悠站起身:“你们吵吵嚷嚷半天,都忘了一件事。” “民不与官斗。” “你们可以不信赵恒是不是正统,但你们不能否认——他现在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能发旨意的天子。” “哪怕是假的,但只要他发话、官军跟着、百姓服他,他就是真的。” “人家派人来,不是要收你命,是给你台阶下,你真把架子端起来,把这道台阶踢了,到时候就不是谈不谈,是直接来处理掉咱们了。” 众人一时噤声。 老韩头喘了口气,继续道:“我活了六十多年,见过太多起义,也看过太多落草。你们真以为草寇就是风光?不,是朝不保夕。赵恒如今来的是旨,不是兵,这是天大的机会。” “哪怕你不想跪,也得学会先低头。今天这事,大庆,你得去。” 老者一锤定音,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于大庆没说话,过了半晌,他把黄绫文书放在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行。” 话落,火盆边那根旱烟也被他用指头捻灭了,嘶的一声,火星在掌心化作黑点。 翌日清晨,太湖东岸,薄雾还未散尽。 于大庆换了身干净短打,洗了脸,把头发扎得利落,腰间佩刀,却不显杀气,只带了一个随从划船沿岸而行。 他不想显得太“跪”,也不想太“狂”,姿态要拿捏在中间,见的毕竟是那个……“天子”。 朝廷行宫设在湖边,一大片帐幕搭得井然有序,锦衣卫、兵部水军、文臣武将……各就各位,来来往往间不见半点慌乱,反倒有种压抑的凝重。 于大庆在外头通报过名,被领着一路穿过营地,来到中军大帐前。 他原想着会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官架子,结果帘一掀开,就看到一个穿着素色长衫的青年正站在地图前,一边捏着茶盏,一边盯着那张太湖水道图出神。 那人侧脸英朗,眼神却极静极冷,像冰湖下藏着的刀锋。 “白鱼寨,于大庆,参见官……参见陛下。”他试着抱拳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赵恒回头,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语气却没什么威严架子:“坐吧,别紧张,咱们只是聊聊水。” 第31章 水路 他抬手示意,笑了一下,“我听说你们白鱼寨的人对这一带的水路比地图还熟。” 于大庆坐得不高不低,一张椅子刚好挨着地图边角,听到这句,老实点了点头:“回陛下,湖上吃饭的人,得认得风向水纹,哪一条暗流吞船、哪一段浅滩露礁……咱们都知道。要不活不到现在。” 赵恒颔首,抬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个位置:“那这条水道呢?从白石港通往建康中段的这段,北岸草滩、南岸沙湾……你觉得哪段适合设伏?” 于大庆没反应过来:“设伏?” “嗯。”赵恒淡淡道,“假设敌军南下,走这水路进犯,那我们该在哪儿布防?” 他不等对方回答,又补了一句:“我知道兵法上说浅滩设箭伏,急流布锚钩,可这水路年年改道,图纸上的东西可信么?” 于大庆眼皮跳了跳,突然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指了指:“这段沙湾不行,风偏东南,敌船顺风直冲,布不住。” “但这儿——青鹭口外那段旧水塘,十年前改河口闸门,底下乱石多,吃水深的战船过不了。设个伏兵,敌人一进,一箭一船底。” 赵恒眼神动了一下:“这话有点意思。” 他抬眼看向于大庆,语气忽然带了点认真:“你不是一般水寇吧?” 于大庆一顿,咧了下嘴:“不敢瞒陛下,小人原本是……前水师逃兵。” “算你实诚。”赵恒点头笑了,“你若不说,我也猜得出。” “懂兵、懂水、懂人心,还能把一群泥腿子水匪驯得服服帖帖……这本事,要是放在京营,也得是个掌水营副使以上的料。” “这么好的手艺,留在太湖打渔,太埋了。” 他转身走回主位,喝了口茶,忽然话锋一转: “白鱼寨,于大庆。” “朕封你为行都水使,暂统太湖三百水勇,随韩世忠调度,协镇两淮水路,听宣即刻上任。” 于大庆一听,整个人当场愣住了,连椅子都坐直了三寸。 “陛……陛下,这……” “你以为朕让你接驾,是让你来划船的?” 赵恒眼神沉了沉,慢声说道:“你愿意护这一湖水,就不该只护自己那口锅。” “太湖这块地方,东接江南,西通建康,若是乱了,南宋就根子不稳。” “你是这儿的人,你守着这块水,比朕的将军守得牢。” “所以这个位置,我给你。你若干得好,不止于此。” 于大庆喉结动了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心头像是被猛地摁了一把火,烫得他额头都冒汗。 “……小人,”他咬了咬牙,“不敢推辞。” “愿听陛下调遣,镇守太湖水道,誓不让外寇南下一舟。” 赵恒满意地看着他,语气却依旧轻淡:“那就好。” “出去吧,兵部那边会把任命文书给你送过去。” “回寨,把人聚齐,下月朕要你点兵水操,练的不好再来向朕请罪。” 于大庆赶紧站起身,躬身抱拳,大声应下。 “……臣,遵命!” 当天下午,白鱼寨议事祠堂。 火盆里炭还烧着,空气比前两天都紧了几分。 于大庆回寨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寨中几个当家、头目、舵手全都喊了来,连老韩头也请了出来。 他一进门,话不绕弯。 “陛下——”他说这俩字时还是顿了一下,“赵恒,封我为行都水使,从今往后,咱们白鱼寨,归朝廷水军节制,协镇两淮水路。” 话音落下,屋里先是一秒寂静,然后炸了锅。 “行都水使?!这可不是小官了啊!” “真的假的老大?朝廷这么看得起你?” “咱这是……真成官军了?” 快鳝撇了撇嘴:“狗屁,穿个皮罢了,换了身衣裳照样给人卖命。” 老许没说话,只眯着眼看着于大庆,眼神里带着点摸不清的味儿。 另一边一个三当家低声嘀咕:“大庆哥……这是不是来真的了?” “你都见了皇帝了?不是……那种会咳嗽、得扶的老皇帝?” 于大庆咧嘴一笑,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搁:“不是。” “是个年轻的,比咱们都小,看着没威风,但眼神那叫一个硬。” 他顿了顿,语气压低:“地图一看就懂,水路一问就抓住重点……跟咱在水上混久的人,一个味儿。不是纸上谈兵的主。” “他能成多大事我不知道,但他要真想收拾太湖这一片,不费劲。” 快鳝皱眉:“那咱真就跟了?他要真是个冒牌货——” 老韩头咳了一声:“他是不是赵桓,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坐得住那张椅子。” 众人一阵低语,气氛有点沉。沉着沉着,老许突然开口,声音哑着,却稳得很: “我问一句——” “这行都水使,给不给俸禄?” 于大庆愣了下:“兵部开列,归水军编制,按水将职等发饷。” 老许点点头:“那有粮?” “赵恒下旨,两淮设粮屯,白鱼寨优先领粮三月。” “那咱们人算不算官军?” “算。”于大庆回得斩钉截铁,“有编、有号、有军器,有差遣,官印后头都写着白鱼湖勇第三营。” 老许点了点头,看向屋里众人:“那还吵啥?” “先拿粮再说,咱这几年风里来水里去,不就为了口饭么?他给吃的、给衣裳、给封号,还不用咱们立马去前线送命。” 快鳝忍不住道:“你这就认他了?” 老许咧嘴一笑:“我不是认他,我是认这鱼大锅饭。” “可要是哪天大宋要是真扛不住了,咱这一身官皮,扯下来也不是不能改口说咱是被逼的。” 老许这一句说完,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炭火劈啪作响,屋里静得只剩下茶水的热气往上冒。 没人反驳。 因为都知道,这才是实话。 而与此同时,太湖东岸,朝廷行宫主帐之内。 赵恒坐在灯下,一手拨着案上香炉灰烬,一手随意翻着手边的军报。 帐外风大,帘子吹得猎猎作响,韩世忠刚刚离开,留下两卷最新水军操兵名单。 他看了一眼,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白鱼寨第三营,八十三人,水勇五十七,操舟十八,哨探八。” “倒真是照着小营在建。”他语气轻淡,手指在名单上敲了两下。 “你信他们?”一旁随侍的赵延庆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赵恒头也没抬,拿起茶盏啜了口,淡淡道:“现在?当然不信。” “白鱼寨这帮人,能在太湖混五年不倒,靠的可不是忠义,是风头眼子。” 第32章 归顺 “今天咱给他们米,他们就叫官家;明天谁给得多,他们照样敢把赵字旗扔进湖里当破布。” 赵延庆皱眉:“那陛下还给他们官身?” 赵恒抬眼,终于笑了笑,那笑意不深,却透着一股骨子里的笃定。 “人心是会变的。” “眼下他们不忠,是因为朝廷弱,他们觉得朝廷靠不住。” “但以后呢?”他轻轻往香炉上一拨,炉灰落地,像是落了一子。 “等咱江防稳定,粮道疏通,两淮有驻军,江南商路一开,那时候朝廷发得出饷、养得起兵,有粮、有盐、有赏——他们还敢乱来?” “真要哪天他们还不识时务——”他语气一顿,眼神微沉,“那咱也不是没打算过剥官还匪。” “但如果这帮人将来真成了军中利刃,用得顺手,那咱就留着,养着,放在水上镇一镇那股匪气。”他语气平平地说着,“能打仗的刀,不嫌来历脏。” 赵延庆若有所思:“陛下这叫……养蛊?” “不,是养狗。”赵恒瞥了他一眼,“咱现在手里还没刀,狗也好使。” 他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外头夜风扑面,太湖的波光被月光映出一条银带,远处不知是哪家的渔火还在闪。 他看着那火,淡淡一笑。 “他们现在观望,那是他们的命数。” “但往后只要咱的旗子不倒,米不绝,兵不散——他们迟早会站对地方。” “人嘛,都是这德行。” “等朝廷真强大了,白鱼寨不想跟也得跟。” 三日后,东风浩荡,朝廷船队过吴门入秦淮,沿岸百姓闻讯而来。 “官家来了——官家没走,是要定江南的根基!”最早是几个沿江的老汉站在堤头放声喊着。 后来是苏州盐场的工人停下活儿,拎着锄头赶来看热闹; 再后来,是镇江一带的逃兵、散卒、残军从草丛沟壑里冒出来,披着破甲、提着生锈刀,一边走一边打听:“真是赵官家南迁?不是又跑路?” 结果一到岸边,远远就看见官驾前那一面“建康行宫”的大旗。 旗上朱字鲜红,迎风一展如斩铁刀锋。 再一看水军列阵、兵马整肃、锦衣卫站得笔直,百姓看傻了,残军站住了。 这一日,建康城外。 宗泽身披旧甲,站在阅兵台前,一双老眼盯着下方列阵的军士,神情肃穆。 这些兵,有的是他从汴梁带出来的老兵,有的是路上打散的义军,有的是主动归顺的水寇头目、逃兵教头,但此时此刻,全都立得笔挺。 有义军头子拎着刀站在队尾,脸晒得黝黑,脖子上挂着破布绑的“赵”字旗。 “听说陛下是真打算在建康重起炉灶?” “废话,不然他搬什么都城?你见过谁逃命带文武百官的?” “要真能把这帮金狗子挡住……咱跟也不是不行。” 三日后,建康。 江水东去,古城初春时节,柳烟拂岸,远山如画。可如今,这画上却多了一笔朱红: 大宋皇帝赵恒,驻跸建康。 这一日,城中百姓方知——官家不是逃,是来扛天下的。 亥时未到,城门鼓声大作。随即东华门外,锦衣卫整队而立,四面高台上张起号旗。朱门金瓦下,赵恒一身便服披袍,亲登高台。风吹来,衣袂猎猎。 大司仪高声唱诏,六百军鼓一并擂动,声如雷鸣。 【诏曰——】 【靖康之变,国破家亡,朕负山河,不敢苟安。今驻跸建康,誓与百姓共生死、同休戚。】 【自即日起,以建康为行在,设六军、开募兵、筑新营、立盐仓、设粮屯,凡有抗金之志者,不问门第出身,皆可入伍、授职、封田。】 【庶人可封,百工可赏,义军可升,将卒可拜。愿与天下士民,共护山河。】 【钦此。】 诏书贴出,建康震动。 百姓挤破街巷来看圣旨,城南磨坊的掌柜带着儿子跑来看热闹,看完没说话,转头就把家里那杆锈了三年的猎枪翻了出来。 “我他娘的五十岁了,但金人若来,我也能砍一个。” 城北柴市的屠夫扛着刀冲进兵部设在城外的募兵营。 “我这刀用来杀猪,如今也能剁金贼!” 三日之内,募兵大营前人头攒动,不仅是建康城中的人,还从江宁、句容、溧水、甚至常州苏州一路赶来。 破甲断兵、流民苦卒、乡绅教书先生,连江南文人都有自发写对联贴在城门口: “北顾靖康伤社稷,南图建业定乾坤。” ——这副对联贴出来没几天,就被完颜宗翰的人盯上了。 四月初五,金营汴梁。 营帐之内,风卷残烛,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宗翰披着一身铁甲坐在主位,脸色铁青,一封密报被他揉成一团,砸在案上。 “建康……”他咬着牙,“那赵恒当真立住了。” 宗望靠在一侧,手里翻着另一封书信,神情比宗翰冷静得多:“不止立住,他还真开始募兵、设屯、筹粮、修营了。” “江南那边,看样子真要成气候了。” 宗翰眉头紧锁,额上青筋跳了跳:“大宋当真没人了吗?一群南人居然真跟着一个假皇帝跑了?” 宗望“哗啦”一声把信摊开,指着下边一行密语,“你说这赵恒不是赵桓弟弟,那他怎么连太庙旧臣都敢用?” “宗昌那边,可是亲自写了三封奏书,誓称奉诏摄政,这帽子你不想认都难。” 宗翰冷哼一声,抬手将案前的盔甲“砰”一按:“他摄你娘的政。” “这都什么局面了,大宋还有脸搞正统?” “咱们辛辛苦苦拿下汴梁,他赵恒就这么一走了之?现在连南边都要分裂出去——你说他不是赵桓,可老百姓认了,他就是!” 宗望笑笑:“所以你想怎么办?” “打呗。”宗翰眯起眼,“今年若不趁势南下,等他在江南扎下根,咱们再打可就不是打叛军,是打另一个朝廷了。” 宗望却摇了摇头。 “你这话没错,但也得看时机。” 宗翰眉头一挑:“什么意思?” 宗望手指轻点案上:“你别忘了,现在咱们还窝在汴梁。你看看这座城。” “靖康之后,尸横遍野,户口一空,百姓心惶,咱们十万兵在这儿屯着,粮食呢?人心呢?谁替咱们看后路?” 宗翰眯起眼:“你不想打了?” “不是不打。”宗望摇头,眼神沉了下来,“我是觉得,得换个打法。” “赵恒那边摆明了要做事,民心开始跟了。” “我们要真跟着他节奏走——你打他一刀,他就变成抗金英雄,你砍他一剑,他就说你是外族暴君。” “说到底,他就是想逼我们进局。” 第33章 屠城 宗翰脸色铁青,没说话。 宗望继续道:“那我们就先退一步。” “汴梁这地方,咱们暂时不管,交给张宗昌。” “他是赵桓旧臣,又有咱们背书,南边人一时还不敢明着打他。” “咱们金人这时候若能退得体面,那赵恒手里就多一分反贼的嫌疑。” “到时候他再怎么搞什么募兵勤王——百姓心里就有个疑问,他真是皇帝吗?” 宗翰半晌没说话,脸上青红交错,半是怒火,半是冷意。 但他知道,宗望说得对。 这仗现在打,不好看。 打赢了,说他们欺负汉人百姓;打输了,天下百姓真要跟赵恒一条心了。 他冷哼了一声:“那汴梁这边,张宗昌能撑几天?” 宗望一摊手:“能撑几天是几天。” “反正到时候咱们想回来——汴梁,一样是咱们的。” 宗翰半响,终是点头。 “传令,全军拔营,北返虎牢。汴梁管制权,暂交张宗昌。” “给他三千兵,够他装一阵子样子。” “若有民乱,由他处置——不许再用咱金人的刀。” 宗望应声:“是。” 宗翰最后看了一眼汴梁的方向,站起身,披甲出帐,声音冷得像冰。 “赵恒啊赵恒,你要真能凭一张嘴,一杆旗,就撑得住南宋这江山——” “那我倒真想看看,你能撑多久。” 完颜宗翰披甲出帐,夜风卷旗。 几日之后,金营动了。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北返,尘土漫天,马蹄如雷。而他们临走之前,没忘了做一件最擅长的事。 抢。 汴梁,宣德门。 四月初九,晨时未至。 天还未亮,东城门外已是一片哭喊声。 “我家闺女被拖走了——官家!救命啊——” “北市的铺子被砸了!金兵说是清缴!抢光了!” “城外两个庄子起火了!百姓烧死一半!” 那是金人撤军前最后一夜,整整五千轻骑,分四路冲进市区,像掠食的狼群一样,一夜之间烧了五十户、杀了三百口、抢了不知多少银钱布匹、女人孩童。 汴梁百姓本就惶惶,这一夜之后,彻底炸了窝。 “他们不是说要撤了吗?!” “他们不是说张宗昌要守城吗?!” 而此刻,内城紫宸殿。 张宗昌穿着一身黑色朝服坐在高座上,脸色比衣服还黑,指尖轻轻颤抖。 殿下跪了一地的巡城校尉,全都是金军走后第一时间赶来报信的。 “……北市屠坊,全毁。” “南郊七庄子,烧了五个。” “百姓死伤难计。” “属下……无能,请陛下降罪——” 张宗昌闭着眼,良久没出声。 他年近五十,不是什么草包,也不是彻底的贪官。他读书做官几十年,本以为自己能在老年之际谋个太平,不求留名青史,至少落个忠臣之名。 可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傀儡。 “啪!”他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直起身来,脸上的老年斑都在发红。 “他们说好走了!说好不动百姓的!” “宗翰那狗贼,他还有没有一点信义!?” 张宗昌怒声吼道,声音破碎沙哑,像一只老狮子,想咬人却咬不动了。 殿中无人敢应。 他颤着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殿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 汴梁街巷仍笼着淡淡雾气,远处隐约有哭声,有狗吠,有烟。 “……这哪是皇都。”他喃喃道。 “这是鬼城。” 那夜,张宗昌独坐大殿,一盏灯、一壶酒、一张旧诏。 那是他自己亲手起草的摄政登基诏书,上面还留着赵桓的印,是真印,是金人给他的。 他盯着那枚印看了很久,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现在什么局面。 金人走了,把烂摊子丢给他; 百姓怒了,把仇恨盯在他身上; 南边的赵恒那边,火势正旺,大旗招展,声望正盛。 可他能去哪? 归降? 归降谁? 一个——可能是假的皇帝? 他不是没想过。 可一想到赵恒那张脸,那双和赵桓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他心底就发毛。 “若真是赵桓之弟,为何史无记载?” “若不是,那他……又是何人?” “可那旗帜,那人心,那民气……又哪一条不像真的?” 张宗昌把酒一口闷了,低低笑了声。 “呵……老张啊老张。” “你这摄政皇帝,当得可真是……鸡飞狗跳。” “你说你投降了金人吧,他们转身就走,拿你当挡箭牌。” “你说你想归大宋吧,大宋如今可不认你了。” “人家正经的大宋——在建康呢。” “你归过去,赵恒还真能要你?” 而与此同时,几百里之外的建康,赵恒正披着件黑色常服,站在书案前,神情沉静。 “十万金兵,走了。”他轻声道。 “真走了?”李纲挑眉,有些不敢信,“不是调虎离山?汴梁不是说什么张宗昌摄政吗?” “真走了。”宗泽点头,一身甲胄还没卸,眼神锐利得像刀,“咱们前线斥候亲眼盯着的。宗翰的人,全线北返,连夜撤军,目标虎牢关。” 李纲“啧”了一声,低骂:“这帮狗东西,又抢又烧,走之前还把百姓屠了一遍。” “这就是他们的风格。”宗泽冷笑,“打不过就砍你后路,留一地烂摊子。张宗昌这回,可是背了个大黑锅。” 赵恒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桌上地图上“汴梁”两个字,良久,低声吐出一句话:“是时候了。” 宗泽一怔,随即眼神一亮:“你想招揽他?” “他现在没得选。”赵恒轻轻点头,语气却极稳,“金人用完他就丢,百姓恨他,朝廷不认他,谁都想拿他当替死鬼。他要是不傻,就知道唯一能救他的……只有我。” “可他未必会相信……” “他当然不信。”赵恒笑了笑,“但他会信这大势。” “信什么?” “信这世上,再没人能给他活路。” 宗泽点头:“那你打算怎么招揽?” 赵恒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两行字,字迹清隽,他写得慢,但每一笔都像压着千钧气势。 写完后,他看向宗泽:“宗老将军。” “在。” “你调一个机灵的亲兵,拿我的亲笔信,去一趟汴梁,见张宗昌。” 宗泽接过信,眼神复杂:“你不怕他把人杀了?” “杀了更好。”赵恒淡淡道,“天下人就知道他连招抚使者都敢杀,是条疯狗。那时候,咱们大军一到,汴梁百姓连门都不用破,会亲手把他送上来。” “要是他不杀呢?” “那就说明他还想活。”赵恒看了他一眼,“那我就给他一个活路。” 第34章 主动归降 赵恒说完这句话,屋里一时间没了声。 宗泽低头沉思,似有点犹豫。 倒是李纲,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忽然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陛下若真想让他归降……不如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去劝。” 赵恒侧目看他一眼:“你有人选?” 李纲点点头:“有一人,虽不在朝中显位,但与张宗昌私交颇深,当年同朝共事,酒桌上能掏心窝子的那种。张宗昌最信他。” 宗泽挑了挑眉:“谁?” “吴敏。”李纲答得干脆,“同知枢密院事,主战派,如今挂职在扬州,一直忧国忧民,性子也直。张宗昌的老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他为数不多的知己。” 赵恒微顿了一下,脑中迅速调出对这个名字的印象。 吴敏,字文仲,徽宗朝中进士,性刚烈,胆识俱全,确实是有胆有识的一号人物。 他记得历史上此人后来还在抗金战线上闹出过几件大事——只不过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他没能劝动张宗昌,反倒被拒于门外,算是一次失败的招降尝试。 但这一次……时间点不一样了。 赵恒眸光微动:“吴敏肯去?” “他要是不愿意,老夫亲自提刀去骂醒他。”李纲哼了一声,“这天下,眼下已经没那么多转圜余地了。文臣要有担当,武将要有血性,否则坐在这朝堂干什么?” 赵恒笑了。 “吴敏若愿去,我亲笔再写一封信,让他一并带去。” 他说着,转身在几案前落座,吩咐左右:“传令——即刻宣吴敏觐见。” 外头侍卫得令而去。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穿青袍、腰束革带的中年文士匆匆入殿,面如刀削,眉宇沉稳,一看就是个有火气也有主意的老派人物。 他一进殿,还未行礼,便已开口:“老夫尚在扬州治事,突然被调来建康,可否请陛下直言,何事?” 宗泽一愣,李纲却嘴角含笑:“你这臭脾气,十年没变。” 吴敏拱手一礼,朝赵恒正色道:“臣吴敏,叩见陛下。” 赵恒却没急着说话,只抬手示意他免礼,然后看了他一眼。 “你与张宗昌,是旧识。” 吴敏盯着他:“官家,您要让他归降大宋?” “没错。” “你去告诉他,只要他归降,我赵恒,绝不杀他。” “但有一条。”赵恒看着吴敏,一字一句道:“他必须亲自赴建康,谢罪百姓。” 吴敏听完这话,眉头皱得死紧。 他心里其实是抗拒的。 如今赵恒正立于舆论之巅,朝野民心正旺,反倒正该显君王宽仁之气。张宗昌若归顺,既是赎罪,也是给乱世一剂安稳之药。 吴敏终于缓缓点头:“……臣明白了。” “但臣要提醒陛下,张宗昌这人,油滑得很,信不过。” 赵恒淡笑:“我不是要他信我。” “我是让他知道——他除了信我,没得选。” 吴敏一怔,然后拱手。 “臣领旨。” 赵恒点点头:“从西门走,换一身行商打扮,带两名随卫,别惊动外头风声。” “你此行若能成,天下人皆知——大宋可杀金人,也能容贤将。” 吴敏应声:“诺。” 他抱拳一礼,转身大步而出,袍角翻飞。 第五日清晨,抵达了汴梁西郊。 那是一座破了半边的城。 城头挂着一面残旗,风一吹,摇得哗哗响。 那旗上还印着“摄政”二字,只是墨早褪了,像是被谁呛了一口吐沫,湿哒哒的贴在布上。 吴敏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进了城。 张宗昌的府邸如今已没了章法,门口的亲兵坐着打盹儿,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一边黑一边灭。堂前三步一坑五步一血,像个刚被拖过尸的乱坟岗。 吴敏一亮出名帖,那亲兵愣了愣,一看是老相识的名字,忙转身去禀。 不到一炷香,门开了。 张宗昌站在廊下,一身朝服没系好,眼圈黑得吓人,像连着三天没合眼。他看见吴敏,嘴角勉强勾了下。 “你真来了。” 吴敏看着他,拱手:“你还真没死。” 两人对视了一瞬,张宗昌忽然苦笑:“哈哈……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冲。” “冲得你还肯见我?”吴敏一挑眉。 张宗昌摆了摆手:“进来说吧,外头风大。” 一盏茶后,内室灯下。 张宗昌没坐在高位,反倒挪了张木凳,与吴敏对面而坐。 “老吴啊。”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案上的茶水,“你来,是他让你来的?” 吴敏不答,先从怀里取出赵恒的亲笔信,摆在他案前。 “你先看信。” 张宗昌没动手,只盯着那封信半晌,忽然轻声道:“你跟我说实话……这赵恒,到底是什么人?” 吴敏看着他,没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抿了一口。 “你是不是想说,官家是假的?” 张宗昌没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长得像官家我不否认,举止气度也有几分像。但赵桓有几个弟弟?朝中有册,无论是庶出嫡出,哪一个年岁对得上?” “你我在朝堂混了几十年,哪怕是最边远的宗室,也能查个底掉。可这赵恒,凭空冒出来,连宗谱里都没他名字。” 他顿了顿,神情阴郁。 “你要我归顺,我也不是不想活……可我要是投降了个假的皇帝,那我这一身罪过,到哪儿洗去?你知道民心最狠,一朝东风吹反了,那些读书人,百姓,官军,会不会说我张宗昌是二次卖国?!” “那时候别说观察使,别说赦免,我连张家祖坟都不保!” 吴敏听完,冷哼一声,抬眼看他:“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坐着等个真赵桓回来接你?” 张宗昌被呛得一怔:“我没那意思——” “你当然没那意思。”吴敏语气更冲,“你是怕,你心里没底。” “你现在看赵恒像赵桓,你心里慌;你看他像真皇帝,你又怕他不是;你怕朝野翻案,怕自己坐错边——可你就是不敢赌。” “可我问你一句——你张宗昌还有几条路?” 张宗昌脸色一变,眼里浮起点怒气:“你说得轻巧,我是你?我这顶摄政的帽子,是金人给的,是被逼的!你没坐过这个位子,你不知道这个位子上有多烫!” 第35章 归顺流程 张宗昌脸色一变,眼里浮起点怒气:“你说得轻巧,我是你?我这顶摄政的帽子,是金人给的,是被逼的!你没坐过这个位子,你不知道这个位子上有多烫!” 吴敏抬手打断他,语气骤冷:“我当然知道这位子烫,你要真撑得住,你该守着汴梁死!你若真是金人那一头的狗,你该随他们一块走!可你没走,也没死,还在这儿蹲着等消息,这说明什么?” 张宗昌不说话了。 他脸色铁青,指节紧握。 吴敏看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心里,其实已经清楚了七分。” “你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你知道,这赵恒不管是真是假,他真在做事。” “他发诏令、募兵马、修盐仓、赈灾民、封将士——你问问你府外那几个巡逻的亲兵,哪一个不在背地里议论建康赵皇?!” “他们比你还清楚,天下风向改了。” 张宗昌面沉如水,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像是心头有火,偏又不敢放肆地烧。 吴敏看他这副样子,忽然笑了一声。 “你还真是活得通透,想得明白,就是下不了这个台。” “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说——你不是怕他是假皇帝,你是怕你投降了他,他将来成不了。” “你怕他死、怕他败、怕他出身有问题,怕你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 “可老张,你听好了。”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真正的天子?” “登基册立、宗谱血脉,这些是皇帝的壳子——可真正能坐稳那个位子的,是胆识,是谋略,是担当,是谁在这乱世里能稳得住局面!” “赵恒,管你说他是哪儿来的,他现在是这个天下唯一还在往前走的人。” “金人打得南北断裂,地方官各自为政、盐仓荒废、税赋空空,朝廷上下吵成一团。” “你看看赵恒这几个月做了什么——” 吴敏语速忽然加快,神情也跟着一寸一寸逼近: “他下诏三道,清反贼、赦流民、整盐政。” “他重启募兵制,凡百姓能持械、能耕战者,皆可从军,不问出身!” “他新设行盐司,分三地储盐、三线运粮,在建康城外设粮屯,借商贾之力养军!” “他大赦江南囚犯,用劳役换生路;他亲登城楼赈灾,免除灾民三年赋税!” “连你最怕的身份,他一句都没提!” “你以为这是心虚?不是——这是他不靠姓氏立国,他靠的是民心、军心、士人的心!” “你知道多少南边的举子、读书人,现在天天在市井茶肆里传他?说他文武全才、救时之主?” “说得难听点,他就算真是个市井孤儿,只要能把这天下带出去,那也是咱们的好皇帝!” “你还在这儿扭扭捏捏,想着真假,你不觉得你滑稽?” 这一通话说得屋内死寂。 张宗昌脸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抖,眼眶泛红,像是咬碎了整副牙也没咽下那口委屈和倔强。 半晌。 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声音低哑:“我认了。” 吴敏挑眉:“认了谁?” 张宗昌苦笑一声,闭眼咬牙:“他真有那本事,我张宗昌也认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归顺。” 吴敏这才微微点头,将怀中第二封信递出。 “这是你归降之后需走的流程。” “是李纲定的,一条一条,我先跟你说清楚。” 张宗昌接过信,打开后脸色一变:“这是……” 吴敏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赵恒能容你,但他不能直接把你带回建康。那会惹众怒。” “所以——你得自己演一场自请下诏谢罪、主动归降的戏。” “第一,你要先自撰一份谢罪表,公开张贴于汴梁街头,说你受金人挟迫,不得已僭位;今知天命、悔过求降。” “第二,你要在朝堂上自废摄政名号,脱去朝袍,改便装布衣,率府中亲兵向建康进发。” “第三,你入建康之后,不得入城,先驻于北营门外,等赵恒派人宣你进宫。” “进宫当日,必须三叩九拜,于文德殿下谢罪、伏请处分——这叫一个态度。” “这一整套,缺一步不成。” 张宗昌看完,手指缓缓收紧,嘴角有点发苦:“这是……给我洗地呢。” “也是在给你自己找条生路。”吴敏站起身,语气严厉,“你愿走,就按这套走。你不愿走,我现在就回建康,一路上绝不回头。” 张宗昌闭了闭眼,像是下了个极大的决心。 “……我走。” “你说的,我都照办。”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苦笑了一句: “人活到我这个岁数,真没几个念头了。” “但我不想死在这破地方,更不想死得像个狗一样。” 吴敏看着他,没有说话。 只是抬手,轻轻地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你想活,那就好好活一回。” “你认他是皇帝,他就能保你张家三代平安。” “你要是真装不下去——那赵恒也不是吃素的。” 张宗昌点了点头,眼里第一次露出些久违的清明与狠劲。 他低声道:“那你看着吧,老子这次,就把这顶摄政的帽子亲手摘了。” 翌日,天光未明,鼓楼三震,汴梁宫中金钟大作。 朝堂上,百官依旧稀稀落落,曾经拥挤如云的朝班,如今早成了稻草堆里的破陶碗,一个个歪歪斜斜,空着身子也空着心。 张宗昌着便装布袍,衣襟未束,步入正殿。身后内侍跟着举了道圣旨,但他并未即刻开口,反而站在丹墀之下,仰头看着殿顶匾额上那四个已然褪色的金漆大字——“中正安和”。 他忽而轻声开口,语调压得低沉。 “昨夜梦中,朕见徽宗、钦宗二帝于太清殿上垂泪而立,问我一句话。” 他停了停,声音更低了:“江山如何?百姓如何?” 朝堂一静。 张宗昌缓缓环顾一圈,接着道:“朕心有惭愧,欲往太庙祭拜,谢罪列祖,陈明心志。” 话音落地,百官尚未言语,队列末端却有一人出列。 “万万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宰相王时雍。 此人一向是金人安插的亲信,行事多有揣摩逢迎,素来与张宗昌政见相左。 第36章 去太庙 闻听要前往太庙谢罪,王时雍脸色一变,拱手上前道:“陛下以摄政之身理政,凡事须慎。太庙乃皇家重地,若无明诏私入,恐有僭越之嫌,动摇人心。” 张宗昌面沉如水,抬手冷声打断:“王时雍,朕本不欲与你计较,今日所言,却是数典忘祖,欺上罔下!” 语毕,喝道:“即日起,罢免王时雍中书令之职,削其俸禄,收缴印信,限三日之内搬离官府,永不叙用!” 话音落地,满朝哗然。 王时雍面色涨红,踉跄跪倒在地,口呼“冤枉”,却无一人敢出声为他分辩。 张宗昌挥袖转身。 “去备车,朕要去太庙。” 他声音一落,殿中内侍急忙应声而去。但他自己却没走,而是缓缓转身,对着左右低声吩咐一句。 “让张连成、李斌、孙怀义他们几个过来。” 他口中叫的这几个,都是现在汴梁城中能调得动兵的实权将领,不是老油条就是惯会看风头的家伙。 不多时,一众将官披甲而入。 张宗昌站在殿下没动,只是语气比方才柔和许多:“诸位,这几日心里怕是也不好过。” “金人走得匆忙,丢下这么一摊子破事,全靠各位兄弟硬顶着——张某知道,各位是忠于国家,是为百姓守土有责。” 他说到这儿,微微停顿一下,眼神扫过众人,“今日我要往太庙祭祖,是为谢罪。” “来人——” 一声令下,外头早有太监唤人抬进了十几口大箱,打开后,金银珠玉、绫罗绸缎、锦锭银票,光得能晃人眼睛。 众将官愣住了。 张宗昌负手而立,声音压得低沉:“这些,原是我当初为皇帝准备的赏赐库,便以犒赏三军的名义,一人一份,照兵号、照职级分下去。” “只求一件事。” “我要安稳的到达太庙。” “途中若有人胆敢生乱,或鼓动兵变——我不说别的。”他话锋一转,脸色骤沉,“但愿你们还记得,你们吃的是谁的粮,拿的是谁的赏。” 他一声“谁的赏”,压得满殿将官头皮发紧。 孙怀义最先反应过来,抱拳一礼,粗着嗓子道:“陛下放心,咱们兄弟这几年靠着陛下吃饭,天塌下来也给您顶着!” 李斌也点头:“您是咱汴梁的主心骨,您往哪儿走,咱兄弟就跟哪儿!这赏,不是封口,是交心!” 张宗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动的笑,点头:“好。” 鼓声震动,宫门大开。 张宗昌骑在马上,前无仪仗,后不设卫士,只有左右数十名亲随与中军将士随行。他并未选择走小路,而是大张旗鼓地从宫门直出,穿过御街,朝南门方向的太庙而去。 沿街百姓听说消息,早早围满了街口。有胆大的,探头喊了一句: “张宗昌真去太庙了?!” “不是要逃,是……是要谢罪?” 人群炸开了,跟着的越聚越多。 街头,柴市的屠夫擦了擦手上的血,放下砍骨刀,抬头望;城北绸庄的掌柜提着账本,从屋里跑出来;流民孩子扒着围栏,一边啃着馍,一边追着队伍跑。 “你瞧那是谁——摄政皇帝!他真跪了!他真的要去跪祖宗了!” 有人不敢相信,有人眼里闪着泪,也有人只是冷笑着,但脚步却还是跟上了队伍。 张宗昌不看两侧,只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眼眶早就红了。 太庙在南门内,是汴梁城最肃穆庄重之地,门口立着风蚀斑驳的“忠义”二字。等他到了庙前,百姓已围满四周,数百人跪地,一片寂静。 风吹起庙前松枝,枝桠摇晃,像是有人在天上叹气。 张宗昌下马,走得很慢,步子稳得像踩在棺材板上。 到了太庙阶前,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声音响得太大了,旁人都吓了一跳。 紧跟着,张宗昌直接趴在地上,整个人仿佛被山压着一样,再起不来。 他肩头耸动,脸埋在青砖上,声音破碎:“臣张宗昌,负了列祖列宗!” “臣不该为苟活之躯,受金人威胁,代国摄政……臣愧对列圣、愧对忠臣、愧对百姓……” 他说一句磕一下,血从额上渗出,染红了砖。 有人哭了。 庙前老妪双膝一软,跟着跪下:“老天有眼啊,咱宋人终于又有主心骨了——” 再远处,有人扛起一面破了口的“赵”字旗,在人群中默默举起。 张宗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把这几年藏在心底的委屈、屈辱、悔恨,全都一口气哭出来。 哭得太狠了,身子一抖一抖,连旁边几个将官都看得脸色发白。 等他哭得气喘不过,才从地上勉强撑起身,衣袖已是血污一片。 朝中几个素来沉默的郎中站在太庙外缘,不知何时红了眼。 “若他今日是真心,那我敬他是条汉子。” “人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做错了不肯回头。” 周围百姓越聚越多,破军服、旧战甲、蓑衣破袍的都有,一时间,整个太庙前静得只剩风声和抽泣声。 汴梁街头巷尾,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咱们老百姓,就想要个能给咱出头的官家啊——!” 那声音刚落,一片低低的附和声从人群里升起。 “狗日的金兵抢了我娘,我爹死在他们刀下,谁带头打他们,我就跟谁干!”——这是个胡乱缠着绷带的逃兵,眼圈发红,手里死死抓着一截断刃。 而这情绪,像是瘟疫一样在城里蔓延开来。 整整一天,太庙门前香火不断,百姓不请自来,有的送饭、有的摆供、有的拿旧旗帜焚香跪拜。 而在宫中。 张宗昌回到紫宸殿,衣袍未换,头发还乱着,一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没说。 直到身侧的心腹太监郑福子悄声靠近,附耳道:“陛下,街上那边已经传开了,老百姓都说您不是投敌,是卧薪尝胆。” “今儿进城前,义仓门口都有人自发贴了红纸,上头写着四个字——愿戴宋冠。” 张宗昌盯着那件染了血的衣袍出了神,良久才缓缓道: “让人去找吴敏,就说老张这颗人头,现在还值点钱,是该拿去建康,换口汤喝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长吐一口气。 第37章 前往建康 转瞬之间,他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福子。” “陛下。”郑福子赶忙俯身。 “让人把赵廷志、卢承业叫来,还有范安国……全给我叫上。” “是。”郑福子小声应着,急匆匆退出去。 不多时,几名朝中心腹陆续入殿。都是些在风雨里熬出来的老狐狸,或是张宗昌早年提拔、或是临危之际投诚过来的人。 张宗昌没开门见山,反倒是缓缓绕着几人走了一圈,才语气低沉道:“今儿在太庙,跪得不是好看,是把我自己搭进去了。” 赵廷志性子急,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低声道:“陛下……这一步,太冒险了。” 张宗昌冷冷一瞥:“怕什么?你怕我死?” 这话一出口,殿中瞬时安静。赵廷志脸色变了变,低头不语。旁边的卢承业咳了一声,打了个圆场:“陛下是天命所归,岂是轻易能死的。赵大人一时心急,并无他意。” 张宗昌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若真怕死,今儿在太庙就不该跪那一跪。” 他顿了顿,走回御座前坐下,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忽地低声道:“你们几个,跟了我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张宗昌什么德行,你们心里有数。” 赵廷志猛地抬头:“陛下!这……” 张宗昌一甩袍袖,冷声道,“你以为我愿意投靠金人?我张宗昌再不是个东西,也知道忠义两个字咋写。” “说白了,就是告诉他们,我张宗昌也不是冥顽不灵的人。只要他们给条活路,不动我家老小,我未必不愿意归顺大宋。” 几人齐齐点头,神色凝重。 张宗昌缓缓起身,声音森然,“此事不许泄露半字。若有一人露口风,我亲自拔他的舌头。” 众人心头一凛,连声应是。 翌日一早,朝堂上。 “臣赵廷志、卢承业、范安国,恳请陛下顺应天命,归心大宋,以保百姓、存社稷。” 折子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张宗昌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 “臣……臣知此言逆鳞,然社稷为重,百姓为先……陛下今日若忍,明日便能保一方平安。若执意便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啊!” 卢承业低着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刮过风口: “陛下,金人欺压我族已有十年,今日归宋,不是投降,是正本清源、反哺大义。臣……愿先献出这顶乌纱帽,为陛下请命。” 他话音刚落,便“砰”一声跪下,把折子高高举起。范安国也紧跟着跪了下来,咬牙道: “臣年少时跟随先皇北伐,见过金人屠城、劫财、烧庙。臣不信佛,信的是这片江山还有人能把它收回来!陛下若下令归宋,臣愿为开道之人,哪怕掉脑袋,也值!” 张宗昌依旧没说话。 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眼中没有怒意,只有那种积淀太久的疲惫。 “你们说得好。” “百姓要戴宋冠,旧臣要回宋朝,天时、地利、人和都站我这边了。那我张宗昌——若还不顺势而为,那才是蠢。” “传旨。”他忽然转头,目光锋利如刀。 “草诏我来口拟,你们听好了——” “即日起,张宗昌撤藩地私号,遣使南下建康,愿归正朔,受诏拜命;旧官改任新职,兵马听调,唯求苍生一线生机。” 郑福子已经红了眼,匍匐在地:“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诏一出,整个朝堂哗然。有人失声痛哭,有人默默点头,也有几个原金人旧部脸色发白,当天夜里就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但更多人,站了出来。 昔日一众避居幕后的宋旧臣也开始递折子,有的连名字都快被人忘了,此刻却拍着胸脯说: “我还记得先帝的诏令,记得靖康之耻……臣虽老矣,愿为新朝尽忠!” 有个老礼部侍郎,走到张宗昌面前,跪着把自己祖上的印章拿出来: “张大人,您能走到这一步,我敬您是条好汉。我祖上是熙宁年间的制诰官,这枚印章传了五代,今日归还宗室,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后点脸。” 张宗昌接过那枚五代传下的印章,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这人情,我老张记下了。” 他将那印章小心收起,转身回到御座前,神色再无一丝犹疑。 “福子,”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玉玺托起,犹如举起一块千钧巨石,“拿笔来——降书,我亲自写。” 郑福子几乎是手忙脚乱地递上纸笔,张宗昌落笔如刀,字字见骨: “张宗昌,罪臣也。昔年受金人胁迫,摄政北地,虽立国号,实属苟存。今感天命昭昭,百姓归心,痛悔当初之失,愿撤伪号,献印奉表,归于大宋,惟望圣上宽宥,得保苍生一命,归宗庙之下,永不敢忘。” 降书写完,他狠狠将笔掷下,拭了拭眼角的湿意,语气却已冷定如霜:“封好,把玉玺一起装上,另备三千兵护送降表——南下建康,面圣请罪。” “是!”福子拱手,立刻下去安排。 与此同时,建康皇宫,早朝未散。 赵恒正披着金龙朝服坐于龙椅之上。大殿之中文武分列,正议北地军情,忽听门外太监尖声高喊—— “北地急使,持玉玺、降表,请觐圣驾——!”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赵恒原本端坐的身子一下坐直,眉头一跳,接过宫监递来的降书,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竟露出一丝欣慰,又有几分止不住的激动。 “他张宗昌,真的低头了?” 赵恒看向身侧那位立于阶下的壮年武将,开口便道: “宗泽——你带朕的诏书,亲自去北地受降。” 宗泽,铁骨铮铮,老臣宿将,此时肃然拱手:“臣领旨!” “还有。”赵恒微顿,眼中带着一抹肃然与深意:“你见着他时……告诉他一句。” “哪句?” 赵恒缓缓道:“告诉他——今日戴宋冠者,来日共守天下。昔日之过,若能弥补,未必不能共扶社稷。” 宗泽一怔,旋即低头抱拳:“臣,谨记!” 宗泽接了圣旨,当夜便率三千亲军连夜北上,急行军三日,两旁旗帜猎猎,盔甲如铁山翻滚,杀气腾腾。 第38章 受降仪式 待到了汴梁城下,守城的宋旧部一听是宗将军亲自奉旨受降,压根没犹豫,直接开了城门。 张宗昌的心腹早已先一步打点,城中大小武装部队,八成是当年靖康后散落的宋军旧部,如今眼见大势已去,又是自家老将军带兵前来,一个个配合得不行。 短短一日,汴梁局势尽收。宗泽亲自率部清点兵权、接管府库,凡是曾经投降金人、如今又想浑水摸鱼的,统统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整座汴梁,终于像样地清净了一回。 宗泽办事雷厉风行,接管兵权、安抚百姓、重新部署守备,仅用了两日,汴梁就彻底稳了下来。他这才按诏令安排,在皇宫前殿设下受降仪式。 规制不高,却极其肃然。 没有鼓乐,没有排场,只有一条青石阶、几名亲军、几位旧臣,以及宗泽手中那道真正代表大宋天子的圣旨。 张宗昌换了身干净战袍,仍是旧日军制样式,金线未除,血斑洗净。他走得不快,神情却极稳。他知道这一趟,关系的不只是他张宗昌的生死,还有北地百姓的命。 台阶之下,他停住脚步。 宗泽已等在那里,龙纹金甲熠熠,左手捧诏、右手负后,老将风骨一如当年。他看着张宗昌走近,沉声开口: “北地摄政王张宗昌,是否已奉表请降,愿归大宋?” 张宗昌当即跪下,拱手抱拳,声若洪钟: “张宗昌,愿奉赵宋正朔,撤藩号、献玉玺、交兵符,归宗庙、效天命。自今日起,不负苍生!” 宗泽点了点头,不再废话,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奉圣旨,北地摄政王张宗昌,悔罪归心,撤号献印,愿受大宋法统,赦其旧罪,拜以新职。今遣宗泽亲将受降,收印纳表,传诏北地,归于宗庙,凡旧臣新附,皆受新命——钦此!” 一锤定音。 张宗昌抬手,捧起玉玺与降表,亲自呈上。 宗泽没有接话,只是默默伸手,郑重其事地将那两件东西收入怀中。然后——语气低沉,但每个字都铿锵入耳: “陛下有旨,昔日之过,若能弥补,未必不能共扶社稷。” 张宗昌没有立刻答,只“啪”地磕了一个响头,片刻后才低声开口: “我张宗昌……记下了。” 宗泽没有再说什么,只一抬手:“设榜,传令汴梁——北地归宋,罪臣受诏,兵马官员、财赋钱粮、地方权柄,一应听朝廷节制!” 亲军兵士立即张贴诏榜于宫门、街市、军营之处。 张宗昌站起身,转头望向远方高墙之外的百姓熙攘,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目光里,没有欢呼,但也没有敌意。 “就看陛下,怎么用我了。”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自嘲。 宗泽只看了他一眼,冷静回道: “你回头就知道了。” 七日后,建康皇宫。 张宗昌押送进宫的那天,大殿之上,没有奏乐,也没安排排场,只是内外两重禁军列阵,气氛肃得能冻死人。 赵恒早早坐在龙椅上,身着朝服,神色平静。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战赢的不止是地盘,更多是人心。 这人心,是要一点点捡回来的。 殿门大开,张宗昌缓缓走入大殿,身后是宗泽,前方是御阶,四面是肃立的大宋文武。 这一刻,大宋摄政王已不在,只有个卸甲请罪的北地降将。 “罪臣张宗昌,叩见圣上——” 话音落下,他毫不犹豫,单膝一跪,额头触地,重重磕下这第一个头。 大殿内无人作声。 赵恒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跪在那里,良久之后,才缓缓终于开口: “你知道,你这一跪,代表了什么吗?” 张宗昌低头应声:“罪臣知罪。” “你曾领十万之众,称王北地,也曾为金人立旗开道,现在说归宋就归宋,你觉得,朕为什么该信你?” 张宗昌没吭声。下一刻,只听赵恒道: “宗泽。” “臣在。” “宣旨——” 宗泽上前一步,展开圣旨,朗声道: “奉天承运,大宋皇帝诏曰:张宗昌悔罪归顺,诚心可鉴,昔日之过,今予宽宥。” “赐号归德侯,赏封江南温陵五百里地,岁贡如旧,世袭不替;张氏一族,旧案一笔勾销,子孙仍可仕宋,功过归史,不究既往,钦此!” 张宗昌抬头,眼中震动难掩。 赐封地?赦全族? 赵恒看着他的表情,淡淡一笑:“怎么,不敢接?” 张宗昌一愣,随即又低下头去,重重一叩首。 “臣张宗昌,谢主隆恩。此生此命,听朝廷调遣。” 张宗昌这一叩,跪得极重,宫中传出的回声久久未歇。 赵恒只是淡淡看着,没有叫人扶他起来,过了片刻,才语气平和地道了句: “那就起来吧,归德侯——你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 张宗昌起身,没多话,只低头应是。心里却清楚:这一趟能活着站在这里,已经是天大的恩典。至于不轻松?他从没指望过能轻松。 三日后,消息传到了燕云金营。 大金中军大帐,天气沉沉,北风吹得帘幔乱响。 完颜宗翰拿着密报,一巴掌就拍在案上,虎目圆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张宗昌这个狗贼!吃我大金的粮,拿我大金的兵,如今就这样……投了赵家小儿?” 完颜宗望站在一旁,一脸阴沉:“我们当时就不该信这厮,说什么养一条汉狗看家,结果倒好,人家张宗昌现在反过来咬了我们一口。” “赵恒那厮手段果然辣。”宗翰冷笑一声,“宗泽才下北地几天?他张宗昌就举城投降,连兵符玉玺都捧着送过去了,还封什么归德侯……这就是在打我们脸!” 宗望沉声道:“老三,我们还等什么?北地既已失,赵恒那边现在正虚——不如趁他根基未稳,直接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完颜宗翰眼神一冷,猛然站起:“传我令!兀术、斡离不、达鲁花赤——各部即刻备战!三万铁骑先破汴梁,再扫江北!” 他一抬手,杀气四溢:“让赵恒知道,抢了我大金的狗,得付多少代价!” 第39章 血流成河 宗望也咬牙:“这次必须杀他个血流成河!” 建康皇宫,御书房内。 赵恒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窗外竹影斜斜,屋里却是一片沉肃。 宗泽和李纲跪坐在席前,两人神色都不太好看。 “从完颜宗翰的性子来看,这仇他们是咽不下去的。” 宗泽沉声开口,“咱们这边刚收了北地,他们要是还能忍着不动兵,那才是有鬼。” “不错。”李纲接话,眉头紧皱,“金人动作一向快、狠、准。他们若要攻,第一步就是冲着汴梁来,试图一口咬下去,拿来立威、震慑南北。” “汴梁若失,河北、江北的局就全乱了。”宗泽低声道。 赵恒点点头,淡淡道:“所以我们必须快过他们一步。” 他转过身,看向宗泽,语气平稳: “宗将军,朕之前让你的人去山南挖煤改炉,现在进展如何?” 宗泽一听,精神一震,拱手回道: “陛下放心,进展非常顺利!依照您提供的法子,我们用煤铁混熔提温,已经成功炼出几批更坚硬的箭头和刀剑。经过反复实战测试,破甲率比旧制兵器高了一倍!” 李纲一听,顿时眼睛亮了:“破甲?能破金人的重甲?” 宗泽点头:“能破!尤其是咱们新制的穿骨箭,近距离三十步之内,连金军的链甲也扎得透透的。兵部那边已经申请小规模试用,效果很好。” 赵恒不急不缓,又问:“那我让你们试的火器呢?” 宗泽顿了顿,咧嘴一笑:“陛下,那雷火罐已经做出雏形了。按您的草图做的,用的是陶壶、焦油、硝石、钢珠,一甩出去炸得四处飞,守城用起来效果拔群。” 他顿了顿,认真补充:“臣亲自看过测试,爆炸范围不大,但威慑力极强,对方兵马一近城,就能逼得他们阵型散乱、进退失据。” 赵恒这才露出满意之色:“很好。” 他在案上摊开一份图纸,俯身指了几处:“这套兵器体系,朕取名斥铁制。就是以改良火器、强弩、重箭为骨架,辅以挖煤烧铁、集中锻造,兵不在多,而在精。” “现在开始,”他看向宗泽,语气一沉,“你回军中,立即开始推广所有新式武器,一周内普及到汴梁守军核心营。朕再拨五百民夫、三十工匠,支援矿炉开采,产能不够,就从江南征人补上!” 宗泽拱手一拜,肃然道:“臣,领命!” 李纲在旁沉吟片刻:“如此虽好,但金军战力尚在,若他们大军压境……” “那就让他们压来。” 赵恒的声音冷了几分,眸子像寒冰一样清明: “这回,不是他们试咱们的底,而是——我们用他们,来试新兵器的锋利。” 片刻静默后,赵恒语气忽然轻了些,看向两人:“那么久了,大宋的军队、百姓,胆子都被吓小了……那就从这一战起,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只能退的那一方。” 宗泽挺直了背:“谨遵圣命!” 李纲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天子,眼神复杂,却终于郑重叩首: “陛下……若您真能撑起这一局,我大宋,或真能重兴。” 赵恒点点头,淡淡一笑:“诸位放心,朕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 赵恒话音刚落,便转头吩咐李纲:“还有一事。” 李纲起身躬身:“陛下请吩咐。” 赵恒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意: “让户部、三司立刻起草文告,启动战时会子发行计划——朕要借江南的钱,养北地的兵。” 李纲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低声应道:“……是,臣明白。” 赵恒轻轻点头,语气缓和几分: “眼下打仗最缺的,不是兵,是钱。朕不能靠卖地求富,也不靠增税逼死百姓,那就只能从这帮江南大富手里掏。” 宗泽在旁皱眉:“他们会肯?” 赵恒轻笑:“你放心,肯不肯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有没有选择。” 两日后,建康行会总部。 这里是江南商贾权力中枢,金银流通的核心地带,平日里一根绸缎涨两文钱,外头百姓都能吵成一锅粥。 今天,这里气氛格外压抑。 长案上,刚送来的那份官文摆在中央,上书八个大字——特令筹措战时会子。 会长江怀仁年过五旬,满头银丝,原是盐铁世家出身,这些年仗着眼光准、人脉深,把建康行会稳得跟座铁塔一样。 可今天,这张纸还是让他沉默了许久。 “……诸位,这就是朝廷要我们商量的事。” 他说话不急,语气却透着凝重,“谁愿意先说说?” 四周沉默了一阵,一位胖商人先冷哼一声开口了:“这不是商量,这是朝廷发话了。还战时……姓赵的这是想从我们兜里抢钱。” “你说得轻巧。”另一位干瘦的茶商低声接话,“北地真打起来,城池要是守不住,金人压下来,咱们这些铺子还能剩几间?你看前两年逃南来的商户,有几个是带着铺子来的?” “是啊……”一位布庄东主也点头,“这钱要是真能拿去打仗,我倒不心疼。” “可问题是,”胖商人冷笑,“这会子能兑吗?万一打输了呢?打不下来怎么办?这年头谁家银子不是血汗刨出来的?” 有人开始附和:“朝廷之前发过几次会子,最后折价贬值,商号都快砸手里了……” 江怀仁始终没插话,只是慢慢抚着案上的木雕算盘。直到众人说得差不多,他才开口:“你们都说得有理。可我想问一句,你们要是银子在手,人还在,那就能保财产不丢?” 这句话一出,众人顿时静了。 江怀仁眼神一寒:“赵恒这个皇帝,我江怀仁也看不透。但他敢收北地,敢用张宗昌,还敢发这种东西,说明他不是在赌,是要真干。” “我不信他必胜,但我信他想赢。” 他话锋一转,指着那张纸: “战时会子,不是捐,是借——到期兑银,有契为凭。而且朝廷承诺,凡持有会子的商户,除免税外,战后将优先参与北地贸易、军需供应。” “你们要说他抢钱,我不拦着。但这是头一回,有皇帝肯用合约借钱而不是抓人抢。” 一旁年轻商贾忍不住问:“那江会长是……打算支持?” 第40章 战时会子 听到这个问题,江怀仁没急着回话,只是抬手摸了摸那份文书的边角,淡淡一笑。 “我江家做生意,不图快,也不怕赌。但有一点我信得死——朝廷真要打赢仗,不能全靠将军,也不能全靠百姓。咱们这帮人,要是不动动家底,那以后就别指望朝廷替咱们擦屁股。” 他说完这句,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眼神比语气更重:“我不逼你们买,我会认头买。” 商议堂陷入短暂沉默。 坐在东侧首位的孔子文忽然放下茶盏,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僵局。 孔子文,建康首富,控制南北药材、盐货两大行会的源头,私底下甚至传他在金营也有人脉。此人一向行事低调,不轻易发声,可一旦说话,全城行商都得掂量三分。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看了江怀仁一眼,笑道: “我说句公道话,在座的诸位,可能很多人连会子是什么都还没搞明白呢。” 果然,有几个商人低头交换眼神。 孔子文接着道:“会子说白了就是纸头子,是朝廷借咱们的钱,打完仗再还。听起来不稳?确实。但咱们做生意的,本就不是干稳当买卖的人。” 他指了指自己: “我孔子文白手起家,哪一桩大生意不是冒着全赔光的风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在朝廷开口要咱们的钱,说得明明白白:借,不是抢;写了契的,愿赌服输。” “那我就问一句,”他话音一转,扫视众人,“你们还想在这建康做生意吗?” 话说到这份上,堂里几个原本还抱着“拖一拖、躲一躲”的商人立马脸色变了。 “再说了,”孔子文语气一松,露出一点老狐狸的笑,“这战时会子,按文告写的,是有利息的,折子上清清楚楚写着三分利月息。朝廷要打仗,我们投了钱,还能参与军需、北地贸易……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稳赚的买卖?” “当然,不愿买的我也不劝,回头真打起来,汴梁守住了、河北开路了,北边那一带生意都让我们这些上会的人包了,你们也别说江会长偏心。” 说完,他不等众人开口,转身就向会案那头走去,干脆利落地提笔签下了名字,还当场开出一张五万贯的认购书。 堂中一阵窸窣。 很快,几个跟孔子文私交不错的富商也陆续起身,纷纷签名落款。 “我跟孔兄这些年做了不少买卖,从没吃过亏,他看准的东西,我信。” “本就是做买卖的,有利息还包路子,买!” “好歹咱们也姓赵的,该出力就得出点。” 接下来,那些原本面露犹疑、甚至出言讥讽的几位也终于坐不住了。 “哎……行吧,给我拿一份认购书来,二万贯,别回头说我只会看风向。” “我认一万……买了心里也踏实,万一真赢了,那可不比囤粮强?” 不到一刻钟,会案上就堆满了认购书和银票凭据,江怀仁坐在首位,只淡淡看了一眼,然后点头,叹道: “诸位今天这份账,朝廷、百姓、将士,都会记在心上。” 三日后,建康皇宫,御书房。 赵恒仍坐在那张熟悉的黄梨木书案前,手里正翻着汴梁方面传来的边军演练图,旁边摆着几页更新过的斥铁制分发记录。 门外脚步声响起,不多时,李纲疾步入内,拱手行礼: “启禀陛下,会子发行之事,已有回报。” 赵恒抬眼,见他气息微乱,眉头却舒展着,便轻笑一声:“看来,是好消息?” 李纲点头,一边递上奏报一边感慨:“不仅是好消息……陛下,臣原以为这战时会子最多是建康行会响应,撑个场面,没想到这火竟是越烧越旺。” 赵恒挑了挑眉:“讲来听听。” 李纲展开文书,一边说一边指着各州商会签名的汇总表:“自建康首发之后,杭州、扬州、临安、福州、江州……陆续传来回报,大行会、官办商号、小型票庄,甚至连部分佛寺都来认购会子,主动送钱的络绎不绝。” “建康行会首批认购总额六十七万贯,杭州五十六万,扬州四十三万,整个江南道三日内已筹银——近三百万贯!” 赵恒闻言轻轻一顿,指尖在桌上敲了敲,语气淡定,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看来,朕这纸头子……还挺值钱。” 李纲也忍不住笑了笑:“一开始大家确实观望,但江怀仁、孔子文这几位老狐狸一带头,风向立刻转了。尤其是孔子文,不知怎的,还跟地方几个行会定了联动价,认购会子还能对接军需供货,反倒变成了他们自己争着抢着要占的位置。” 赵恒闻言也笑了,摇摇头道:“这帮人呐,果然只信利字。” 他抬头望向窗外,阳光穿过竹影洒在案几之上,赵恒轻声说道:“不过也好。他们信的不是我,是自己能得利——但只要能把这场仗打赢,朕不介意他们赚点。” “只要他们愿意跟着大宋这条破船一块上水,那就都给他们留位子。” 赵恒这话说得不重不轻,语气却极稳,落地生根似的,李纲听了心头微动,不自觉点头称是。 赵恒把案头那份军需预算轻轻往旁一推,抬眼看向他,语气带着一丝少见的轻快: “李大人,这回你手里可算有钱了。” 李纲微笑,却不敢松懈:“钱虽到账,但打仗如烧山,烧得快不说,后续还长,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赵恒点点头:“所以才要花得值。”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 “你传话下去,这笔银子,不许做面子工程,不许搞什么劳什子庆典开张,能用在兵上、用在战上才是正道。” “能打仗的,全给我往战线上堆。” 李纲拱手:“请陛下明示。” 赵恒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墙边的军情图,手指在北方的汴梁、大名府、洛口几个关键地带轻点,语气沉了几分: “增汴梁城下,张宗昌手中旧部虽多,但不少是刚归顺的散兵游勇,给我再拨三万正规军,从江东、襄汉、建康本地精锐调往北地,一半归张宗昌,一半由宗泽督调。” “斥铁制刚刚铺开,优先装备城防部、弩骑营、前锋营三类兵种。火器、硬弩、铁箭、雷火罐,这些东西不怕做多,就怕不够,打仗靠的不是花拳绣腿。” “还有便是粮草了。” 第41章 全线推进 赵恒语速微顿,眼神一沉。 “北地要打的是硬仗,不是打三天守五天的小打小闹,是长期攻守。你告诉粮储司,开仓、收粮、征粟、修仓、拓路,全线推进。” “让百姓知道,我们不是求他们捐粮,而是用朝廷的钱来收他们的粮!这钱花出去,不光买命,还买民心。” 李纲沉声领命:“臣谨记。” 赵恒语气缓了几分,又露出一点轻笑:“还有,李大人,这次筹款办得漂亮,朕记你一功。等这一仗打赢了,朕请你下江南亲自挑一处酒楼,摆席三天,犒赏江南行会。” 李纲苦笑一声:“若真能赢,陛下让臣摆席三十天都愿意。” 赵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忽然语气一顿: “李大人,咱们这一局,是要真干的。” “金人从来没想过我们能打赢,所以咱们就得让他们输得没脸抬头。” “你管钱,宗泽管兵,张宗昌替命——我赵恒,赌上这条龙椅,也要让他们知道,大宋,不是以前那个软趴趴的宋。” 李纲听得一震,顿时肃然起身,拱手高声道: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大金中枢,夜色沉沉,帐外寒风如刀。 完颜宗翰面沉如水,正与完颜宗望对坐议事,案上摆着数封急报,还有最新绘制的北宋军情图。 宗望压着声音:“大宋的反应比我们预期快得多。归降张宗昌之后,赵恒立刻增兵汴梁,调宗泽回防,又拉着江南商人筹钱制兵……三百万贯银子,两日之内到账。” 宗翰冷哼一声:“南人出钱快,不代表能打仗。” “他们那位赵恒,倒是个狠的。” 宗望皱眉,“会子一出,钱粮、兵器、粮草都往汴梁砸,看样子是准备死守到底了。” 宗翰没有立刻回话,只沉吟片刻,忽而问道:“韩常、兀术、挞懒、挞鲁、达鲁花赤的兵,什么时候能到?” 宗望答:“二日内汇齐,整编步骑三万,弓马齐备,可作主力南下。” 宗翰点点头,起身走到军图前,伸手重重一划: “两淮是大宋的粮仓,也是他们富商的根。赵恒既敢在这儿跟咱们死磕,那就剁了他这条命脉。” “传令,完颜宗翰亲征南下,目标两淮——” 宗望一愣,随即躬身:“老三你亲自去?” 宗翰冷笑:“张宗昌投降这事,传到上京后圣上已经震怒。咱们若不打出点颜色,连我完颜宗翰的位置都要不稳了。” 他目光冷锐,猛地一拍军案: “这仗我亲自带队打,拿汴梁,封赵恒的人头送上京——也省得上面觉得我管不好汉人!” 他话锋一转,忽然吩咐一旁侍从:“把宋钦宗叫来。” 不多时,一身青衣、面容苍白的赵桓被带进了中军大帐。他已经不像个帝王了,满眼疲惫、脊背微弯,十足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他一见宗翰,便低声道:“不知将军唤我,有何吩咐?” “赵恒已经在南边立了大宋皇帝的名头,北地归了他,商人挺他,张宗昌也归顺于他了。” “你说说,一个冒牌货,怎么就坐得那么稳?” 赵桓神情一僵,脸色复杂,低声道:“百姓不识真假,便以为是真的……” 宗翰眯起眼,忽而淡淡开口:“这仗,我打定了。” “我亲自领兵南下,拔汴梁、破两淮,你——赵桓,也得跟我一起走一趟。” 赵桓一愣,抬起头:“我……我去前线?” 宗翰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想回大宋?想登基复位?现在机会来了。你去前线,要是真能在城下对着那个假皇帝吼上一嗓子,说不定真有些人认你,乱军之中,也许就能给你反攻夺位的机会。” 赵桓愣住了,良久之后,脸上露出挣扎与犹疑,喉头动了几动,最后还是挤出一句话: “多谢将军……我……愿随军出征。” 宗翰盯着他看了一眼,眼底满是不屑,却也没拆穿。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些软骨头能控制,能利用。 “去吧,准备好。你在大军中的身份,是大宋正主,可别让我失望。” 赵桓低头,喉咙滚动,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颗棋子,但如果真能再踏入大宋疆土,哪怕只有一日,他也想……重新登一次朝堂。 五日后,建康,大宋朝堂。 金人来使将一封战前檄文丢在朝堂门外,卷上封泥尚未干透,李纲奉命取来,当堂宣读。 “大金奉天靖南王完颜宗翰言:南贼赵恒,伪称皇位,篡夺正统,勾连叛将,诱骗商贾,妄图复起残宋。” “今金国兴兵义讨,三军南下,兵锋所至,斩赵恒伪主,迎大宋正主赵桓归位。” “若识时务,束手就擒,可保黎庶之命;若执迷不悟,北地百姓死于兵戈,皆由尔伪皇一人之罪——此檄。” 李纲将檄文合上,朝堂上一片死寂。 赵恒坐在龙椅之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扫了一眼文武百官,淡淡开口: “金人既来问罪——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这一问落地,朝中顿时有武将站出,拱手沉声: “陛下!金人欺人太甚,张宗昌既已归顺,我大宋地盘岂容他人染指?臣请战,愿率部迎敌于汴梁以北,斩其前锋,为陛下赎此血耻!” “臣附议!” “臣亦请战,愿为先锋破敌!” “末将不才,亦愿一战!” 短短几个呼声,朝堂便响起十几道“请战”之音,宛如擂鼓阵阵,震耳欲聋。 而那几个过去总在“议和”“讲理”的文官,这时候全缩着脖子低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谁都看得出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金人这檄文一出,不止是骂赵恒是“伪主”,更等于是当众打整个大宋的脸。再议和?那是找死。 赵恒神色如常,看向李纲。 李纲微微点头,低声道:“陛下,金军目标明确,是冲着两淮而来,一旦失守,江南门户洞开。可调兵者,唯有韩世忠。” 赵恒点头,沉声开口:“传旨——韩世忠,封为两淮制置使,节制建康、镇江、扬州三镇兵马,先行渡江,驻守濠梁,与宗泽、张宗昌南北呼应,遏金军锋芒。” 顿了顿,赵恒环视朝堂,语气一字一句,铿锵落地: “此战,不为朕之名,而为我大宋百姓之命。” “敢辱我者,虽远必诛。” “敢犯我疆土者——战!” 众臣齐声拱手,山呼:“愿为陛下出战!” “愿为大宋死战!” 第42章 此战必胜 朝堂山呼之下,赵恒未动,只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随即身后随行太监高声道:“退朝——!” 钟声一响,百官纷纷跪送。 这一仗,已经没得选了。 午后,御书房偏殿。 韩世忠刚刚赶到建康不久,尚未歇息,便被内侍直接请入宫中。推门而入时,见宗泽、李纲已候在殿中,而那位坐在窗前研图不语的,正是赵恒。 “臣韩世忠,参见陛下。” “世忠来了。”赵恒放下手中地图,亲自起身,语气温和:“别多礼,坐吧。今日召你来,是为出征之事,再细细交代一遍。” 韩世忠一身战袍,神色肃穆:“臣听命便是,陛下只管吩咐。” 宗泽笑了笑:“你小子就这脾气,打仗前先不问多少兵多少粮,张口就一个听命,要不是你真能打,我第一个骂你傻。” 韩世忠咧嘴一笑,朝宗泽拱手:“宗老,这不是信你和陛下嘛。” 李纲开口了,语气不急不慢:“金军兵锋迅猛,宗翰这人不比宗望,是北地金军的老牌狠茬子,这次亲自南下,怕是要直接冲着汴梁、两淮打穿来。” 赵恒点头,伸手在地图上点了两下: “一路之重,在濠梁;一路之险,在淮阴。你驻濠梁,既要牵制金军主力,又要拦他们南渡,这仗打得艰难,但你是朕眼下唯一能扛得住这块的将。” 韩世忠神色不变:“臣,明白。” 赵恒微微一顿,忽然看向宗泽:“宗将军。” 宗泽点头,一翻手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一份布卷,交给韩世忠。 “这你拿着。” 韩世忠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绘着几种极陌生的兵器构造:有柄短、头粗、背带引线的陶罐,有箭头钉片像鱼刺一样的硬弩,还有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火箭炮架”雏形。 “这是……” 宗泽笑着解释:“是陛下让我们这些老骨头照着他脑子里的东西做出来的。” “这叫雷火罐——扔出去能炸开,震马、碎甲、烧营;这是斥铁弩,箭头换了新钢法子,专打金人甲胄;还有这个,是集射弩机,能同时发十矢,守城守营,都是利器。” 赵恒语气平静,却透着笃定:“这一战,不靠天,不靠地,靠的是人心和铁。” “你是带头出战的第一人,这些新式兵器要在你手里打出个响声来。” 韩世忠捧着布卷,眼神逐渐变得炽热:“陛下放心!这玩意儿我试完就用,若它真管用,臣保它在战场上响三天、震三军!” 赵恒点头:“还不够。朕再拨你两千工匠随军,随打随补。宗将军这边会专设一支斥铁兵工营,直接为你后勤配套。你要什么,就往建康打单子,钱粮全拨得下去。” “只一个条件。”赵恒的眼神忽然锐利了几分,“你要打赢。” 韩世忠猛地抱拳,沉声开口:“陛下放心。韩某无文韬,但这条命是大宋的,金人要过淮河,就得踩着我尸体!” 宗泽也重重点头:“你若死了,那我宗泽这把老骨头就给你收尸,然后继续打。” 三人一笑,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某种熟悉的火焰——不是纸面上的“主臣配合”,是真正的同舟共济。 赵恒望着窗外天光渐暗,轻声开口:“韩世忠。” “臣在。” “去吧——带上这场仗的命运,把金人的锐气,给我打回去。” “诺!” 韩世忠猛然转身,铿锵一拜,如铁山落地。 翌日清晨,建康西门。 大雾未散,寒风猎猎,旌旗满天,甲胄映光。两淮军整装待发,三万兵马列阵于城外大道之上,刀戟林立,马蹄静立如山。 赵恒亲自出宫,未乘辇、不带仪仗,身着便服,仅披一件铁青色披风,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路步行而来,脚下如钉,面色沉稳,身后宗泽、李纲一左一右,皆是一言不发。 直到赵恒在阵前高台下停住脚步,韩世忠早已等候在前,身披重甲,神情肃然。 赵恒没有立刻登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三万列阵的军士,风吹起他肩头的披风,披风在动,他的人却像钉在泥土里,稳如山。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霜、穿透军甲,字字铿锵: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第一次上战场。” “你们中有人打过北线,有人守过河防,也有人还没见过金人长什么样。但无论你们是老兵、是新兵,今天这一仗,对你们、对大宋,都不一样。” “这不是护送粮队,也不是围个山寨,这是正面迎战大金主力,完颜宗翰亲征——他不是来试探,是来打烂我们半壁江山的。” “所以,诸位。” 赵恒往前走了一步,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北方: “这一战,谁退,谁死。” “但谁打得住,谁就能让金人知道,我赵家天下,不是谁喊一嗓子就能换主子的!” 话音落地,韩世忠已经单膝跪下,抱拳道: “臣韩世忠,领三军誓死出征,若贼军敢踏我大宋一寸土,当斩之尽数,不留活口!” 随后,全军齐呼: “誓死出征——!!!” “护我大宋——!!!” “护我百姓——!!!” 喊声如雷,旌旗猎猎,连朝阳都被震得穿云而起。 赵恒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神没有半点动摇,只是将手中佩剑轻轻插入土中。 “这剑,替朕埋在建康之前。等你们凯旋那天,朕亲自拔起来接你们回城。” 韩世忠一拱手,郑重应下:“陛下放心,臣若不死,此剑必还。” 赵恒微笑,随后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打得好,回来朕给你三天三夜的酒。打得不好……朕亲自给你们收尸。” “臣——记下了。”韩世忠声音低沉如铁。 赵恒不再多言,退后三步,扬手一挥: “韩世忠,率军出征——” “诺!!!” 战鼓擂响,旌旗挥动,韩世忠翻身上马,手中战旗一振,三万大军轰然转动马头,铁蹄奔涌,如山涛南去。 赵恒静立不动,目送他们远去,直到最后一名士兵消失在远方尘雾之中。 他没说话,宗泽站在一旁,低声问:“陛下,您真能放心得下他?” 赵恒答得很快:“不能。” “可这世道哪有能放心得下的事?” “朕只能放手一搏——因为他韩世忠,已经比所有人都更愿意赌命了。” 宗泽默然,李纲轻叹:“愿他们都能回来。” 第43章 打穿铁甲 三日后,泸州渡口。 这是淮河中段的关键节点,地势两岸开阔、前后无险可依,却是金军南下必经之路。 韩世忠领兵赶到后,没有丝毫耽搁,第一件事就是亲自选营地、定阵图,把军营布得密不透风、攻守兼备。 甚至还在营外挖了三道壕沟,又让工匠连夜搭起“箭楼铁棚”,好一副死守架势。 “先摆出我等要死守泸州的样子,让金人以为我们不敢主动迎战。” 韩世忠站在土丘上看着远方,一边吩咐军令,一边朝身边副将笑道: “等他们真敢硬碰硬,我就让他们知道,咱这不是死守,是守着等他们上钩。” 副将孙则看着他笑,笑得也有点古怪:“将军,这回陛下可是把家底都给您砸出来了啊,工匠、斥铁营、这些稀奇古怪的兵器……说实话,末将真有点看不懂。” “那就先看。”韩世忠一点都不恼,扭头看向营外一处空地,“试箭,开始了没?” “刚起头,将军,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走。” 不多时,营东空地。 这里特意圈了一大片地用作兵器测试场,此刻布了十几个靶子,靶后堆着旧铁甲、木盾,前排站着斥铁营的几个军匠,个个一脸紧张。 一边是军工匠人,一边是十几个随军的将领,全是韩世忠亲自带出来的老部将。此刻个个板着脸,神色里写满了将信将疑。 “这是新箭头?”一个粗脖子大汉眉毛都皱成一团,“这箭头怎么这么细?这玩意儿能穿甲?” “韩将军,”另一个年长些的将领拱手出列,语气还算委婉,“末将不是不信陛下高见,只是这等大军压境之际,贸然用未经实战验证的新兵器,是否……太冒险了些?” “李都头,你就直说你不信。”韩世忠咧嘴笑着,“反正陛下也说了,这玩意儿要是打不出名堂,回来我先挨他一顿骂。” “可要是能用……” 他说着,一摆手:“放箭,别磨叽。” 早准备好的十名弓手站出,拉弓搭箭。 只见那箭头前端尖如锥,边缘钉着细如鱼刺的返钩,每支箭都抹了特制油脂,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第一轮,试射破甲目标!” “放!” 弓弦如雷,箭影如电! “咚咚咚咚——!” 五十步外的木靶直接被穿透,后面的铁甲也被射出碗口大的窟窿,最靠后的木柱甚至直接断成两截! “我操……”粗脖子大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是真能打穿铁甲啊?” 另一位将领凑上去摸了摸那还嵌在甲上的箭尾:“这箭头……好像是新炼的钢,不是咱们老铁铺子打的玩意儿……” “陛下说那叫淬钢法,是他梦里学来的,”韩世忠慢悠悠地接过话,眯着眼看那些箭矢,“反正宗泽他们给打出来了,还真好使。” “继续,试靶盾。” 十箭再发,这次换成密排的木盾。 “咚咚咚!” 盾牌直接裂成两半,后排的目标人偶被射得倒飞三步。 这一箭一出,全场寂静三秒。 “这……这是哪门子箭?” “这不是箭,是他娘的箭神附体吧?” 几个老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那点怀疑早不知道飘哪儿去了。连刚才最拧巴的李都头都忍不住咂摸着嘴,“这东西真在战场上放一轮,金狗怕不是要当场怀疑人生。” 韩世忠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表情,嘴角终于露出点笑意。 “怎么,才看完破盾就服气了?” 他一抬手,喝道:“行了,别光顾着看弓箭,雷火罐呢,搬上来!” “是!” 远处几个斥铁兵工匠合力抬来一个木箱,打开后露出十几个陶罐模样的玩意儿,头圆底尖,背后拖着引线。 韩世忠弯腰拎起一个,看起来不过两斤重,手感倒是扎实。 “这东西,陛下说是火雷。点火后丢出去,能炸。” “炸?” 一个将领皱眉,“怎么个炸法?” “你们看着。”韩世忠对孙则点点头,“试一发。” 孙则笑了笑,点了根引线,小心翼翼把火雷往前方草垛堆里一扔—— “嘭!!!”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草垛炸得四散飞溅,连旁边两张铁盾都被震得翻了底儿朝天。离得近些的将领直接吓得踉跄后退,几个小兵当场蹲地:“娘哎,这也太猛了吧!” 一股焦臭味在风里散开,众将呆若木鸡。 片刻之后,一名将军语气都发颤了:“这玩意儿……能不能多给我带几罐?” “带你个头!”韩世忠笑骂一句,“先别惦记着装逼了,这玩意儿咱们才试验阶段,爆得狠是狠,可要是乱炸咱自己,也能炸得你上天。得训练会用了再发。” 他这番话一出,倒也把场面从震惊拉回了冷静,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谁都知道,战场上,弓弩、刀枪拼的都是硬碰硬,可这玩意儿要是真能控得住方向和节奏,拿来炸阵、烧营地、冲敌后——那简直就是老天赏饭吃。 众将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质疑,而是眼红了。 韩世忠看准这个时机,猛地一挥手:“列队!” 霎时间,全体将领往前一步,刀光甲影,齐齐肃立。 他迈步上前,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所有人耳朵里: “诸位,我知道,金人强。我也知道,这一仗我们打得凶险。” “宗翰亲自南下,带着赵桓这张正统幌子来,摆明了就是要把我们大宋往死里压,打到咱们老百姓自己都觉得他赵恒是假的——” 他顿了一下,环视一圈每个将领的眼神。 “可我告诉你们,真假不靠他们嘴说,也不靠那谁坐在龙椅上——靠咱们手里这把刀。” “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来。但这一次,不是咱们宋军躲在城里等死。” “我们有斥铁营,有雷火罐,有集射弩,有咱三万真汉子。” “我们要在泸州,把他们挡住——不光是挡住,是打疼、打怕,是打到他们再不敢南下一步!” 他说到这里,猛然拔出腰间佩刀,指天喝道: “我韩世忠在此立誓——这一战,只要我还站着一口气,就绝不让金人踏过淮河一步!” “谁若胆敢畏战,退缩半步——杀无赦!” “愿与我同死者——出声!” “愿与将军同死——!!!” “誓死守泸州——!!!” 第44章 死守泸州 淮河北岸,金军大营。 傍晚,冷风从北原卷下来,金军大旗猎猎,一顶黑金主帐扎在渡口北岸最高处。此刻,帐外鼓声停歇,一队金军甲士簇拥着两人缓步而出。 “你说赵恒那个假皇帝,真敢派韩世忠死守这里?”宗望手搭在腰刀上,像是在随口问路边饭馆。 宗翰冷哼一声:“他敢,不代表他守得住。” “韩世忠……我听过这人。北线有点名声,打得还行,但终究年轻。三万人守泸州?笑话。” 他眯了眯眼,看向那远处营火隐隐的南岸,“泸州是个要塞,可地势太开阔,没险可守。兵家大忌,守土无险,还死守?他以为真能守住这淮河?” 宗望笑着摇头,“他胆敢应战,我们两翼夹击,正面穿他三层营。” “要是死守……我就用火攻,顺风放火,三万宋军,不死也得脱层皮。” 一旁随行的金军诸将闻言皆笑,有人接口道:“韩世忠也就那点子声望,靠着几个老家伙捧着,真打起来,三天两头就得跑。” “听说他还用了什么新兵器——炸罐连弩一堆破烂,说得跟天兵天将似的,怕不是个玩笑?” “哈哈,宋人就是这德性,一张嘴吹十里地,真让他上阵,一个雷都得吓得尿裤子。” 宗望却忽然一挑眉:“倒也别小看。赵恒那人,我看着不像普通宋人。” 宗翰扫他一眼:“你对他很上心?” “不是上心,是觉得奇怪。”宗望沉吟片刻。 他说着顿了一下,“连张宗昌、宗泽、李纲那几个老顽固都站他那边。” 宗翰眉头微蹙,却也只是冷冷一笑: “他再变,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赵桓在我手里,他是个假皇帝。” “天下人讲的是正统。”宗翰目光凌厉如鹰,“他要是真皇帝,怎么还得靠我给他打回去的机会?” 宗望不语,只是看着远处泸州营火,不知在想什么。 营外夜色沉沉,凉风吹得旌旗如猛虎出林,猎猎作响。 这时,又有斥候来报:“启禀大王,泸州营中并无出兵迹象,三道壕沟已成,正在继续修缮外围箭楼,似是准备死守。” 宗翰冷笑:“很好,那就让他们守。” 他转头看向宗望,语气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明日寅时,全军开拔。你从东翼绕河牵制,我主力从北正攻渡口,连打三阵,看他韩世忠能撑几息。” 丑时三刻,淮河北岸,金军浮桥营地。 河风刺骨,夜雾如烟。金军一队队工兵悄然集结在河岸边,脚步极轻,连铁器碰撞的声音都被层层厚布包裹住了。 “加快!加快!”负责指挥的金军千户低声催促,眼看一块块浮桥木排被推入水中,迅速拼接成桥身,几十名水手绑缆拉绳、锤钉入桩,动作行云流水。 营帐中,完颜宗翰披着战甲未解,正坐在大帐中看一份简图。 “浮桥进度如何?” “回禀大王,已接近完成三成。按照此速,寅时末可达对岸!” 宗望坐在一旁,一口茶下肚,笑着摇头:“宋军不出营、不扰桥、不放箭,这韩世忠真是怂到骨子里了。” 宗翰冷冷一笑:“哼,不敢战,守再多也白搭。兵贵神速,我浮桥一旦合拢,明日破晓,正面击穿,横扫营寨。” “到时候他想退都退不成,直接水边埋骨。” 同一时间,泸州营地,高台箭楼。 韩世忠披着厚斗篷,负手立于望楼上,面前是一副夜间河防沙盘,火光将他棱角打得更冷硬。 “探子回来了吗?” “回将军,回来了。” 斥候急匆匆奔上箭楼,一身泥水还没擦干:“金军浮桥已架至中段,两翼桩基稳固,初估今夜三更半可全桥合拢。” “有先锋队试图靠近我岸,未发兵。” 韩世忠点头,语气轻描淡写:“让他们搭,别打草惊蛇。” 副将孙则皱眉:“将军,真不拦?这要是让他们一夜搭成,天一亮就真打过来了。” 韩世忠嘴角一挑,轻轻道:“他们急,我不急。他们赶一夜路,是抢时间;我们等一夜,是抢人命。” 他转头扫一眼手下将领:“命斥铁营、集射营所有人待命,三更之后换上夜矢油箭,全军不许出声,弓不拉弦,炮不推车——静等他们上岸。” 孙则一愣:“是要打浮桥?” 韩世忠咧嘴笑:“浮桥不是目标,金人才是。” “他们要的是稳稳过河,咱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白天搭桥,半夜送命。” 寅时末,金军浮桥搭建完毕。 晨风轻起,天色微亮,浮桥如长龙横卧水面。 宗翰亲自登上桥头,金甲披身,目光如炬。身后一队金军先锋正缓缓踏上桥面,朝南岸进发。 宗望立于桥尾,正兴致勃勃地指挥后队:“让轻骑走前头,先占南岸滩地!我们这一波要快,一旦踏上岸,先扎营、立栅,别给宋军一点喘息。” 浮桥在水上轻微晃动,却并无危险。金军几人甚至已经笑出了声。 “宋人真是废物,一夜不放一箭,就看着咱们搭好大桥?” “我就说那韩世忠虚有其名,这种机会都不打,换我,早冲出来疯咬一波了!” 宗翰望着南岸营火渐明,心中彻底放松了。 “再半刻钟,先锋队即可登岸。” 然而,就在这一刻。 “咻——” 第一支箭,从雾中破空而出,带着尖啸,直穿桥头骑士之眼! “噗!”金军将领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直接从马上倒翻进河里! 下一瞬,密集的破空声如万蜂出巢! “咻咻咻咻——!” 黑压压的箭雨从南岸山丘倾泻而下,数百支油箭混着火焰,划出灼目的轨迹! “是宋军——宋军动手了!!!” 夜色未褪,天光微启,一瞬之间,整个泸州渡口炸了锅。 金军先锋营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箭雨已铺天盖地砸了下来。不是普通的箭,是那种“带牙”的弩矢、细长返钩、破甲钢头,专克金兵重甲。 “嘭!嘭!嘭!” 只听一连串沉闷的入肉声,那些号称“刀枪不入”的金军铁甲士,被一箭一个,像扎稻草人一样翻倒在地。血花在晨雾中像墨点炸开,一片红。 “啊——!!” 一名冲在前头的金军小将惨叫着摔下浮桥,他胸口那件三重连环甲直接被穿了个对穿,连盔甲后背都多了个箭头! 第45章 中了埋伏 “这……这箭能穿金甲!”一名金兵中校脸色煞白,看着手中还沾着热血的破箭,几乎咬碎了牙。 “这些不是宋军的老箭头!他们换了东西!”另一个金军指挥官惊骇欲绝,“这不是咱们打的那种老宋军,这他娘的是改装过的武器营!” 他们一边吼,一边想撤,可桥面上人马拥堵,后队还在硬冲,前队进不得、退不了,堪称混乱! 更恐怖的是,箭雨之后,第二波来了。 “雷火准备!” 山丘之上,韩世忠目光如刃,手一挥。 “点火——投!” “嘭——!!” 雷火罐呼啸而下,砸在浮桥中段,炸出一团团火光和震波。木板掀飞、马嘶人嚎、血肉横飞! 一枚雷火砸下去,浮桥当场断了一小截,有士兵整排被卷入河中,连挣扎都来不及。 “炸……炸了!他们有火雷——是炸药!!!” “这哪是守军?这分明是他娘的……他娘的地狱啊!!!” 宗翰正站在桥头前阵,亲眼看着自家士卒像割麦子一样一片一片倒下,脸色一下子黑得滴水。 “箭头破甲,火雷断桥……他们打的是新仗法!” 他狠狠一跺脚,转头吼道: “前军继续抢滩!后军上盾墙,马上压上,强攻南岸!集火!集弩!撑住浮桥!” 宗望也当场大吼:“调轻骑绕西侧,去他妈的阵法了,咱硬冲!不能让他们打出气势!” “再不上,我们连桥都保不住了!” 金军号角再响,后方军阵急速变动,大批轻骑和弩手跟进,两侧也开始调动水军和斥候,尝试从偏口强行分兵。 但前军的先头部队,此刻已经如割裂的布匹,战线一片崩溃。 “快!弩手掩护!压制对岸弓手!” “快让盾兵列阵!弓箭射不过来!” “火!把那些雷罐手给我炸出去!!” 喊杀、惨叫、马嘶、火爆混在一起,宗翰手紧紧攥拳,脸色铁青。他看得出来,这不是宋军“侥幸一击”——而是有准备、有计划、有套路地正面开火! 南岸,泸州营地中军帐。 火光照彻营幕,韩世忠身披战甲,端坐主位,眼中却无半点激动,只有冷静得近乎残酷的锋芒。 “将军!”斥候一掀帘闯进来,单膝跪地:“金军前阵死伤惨重,但先锋队仍在强冲桥头,已经有两批骑兵接近岸边!” 韩世忠点头,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晚饭菜热不热: “很好——让他们上岸。” 孙则一愣:“让他们上岸?” 韩世忠起身,披风一摆,眼神冷冽: “没错,开岸道。故意让他们上来一截。” “我们不是为了打沉他们的浮桥,我们要的是把上来的全——埋——了。” “传令——” “前弓营放开射程,延后五丈;集射营、雷火小队,待敌半身上岸——齐发!” “这仗,从现在开始,才是杀。” 泸州南岸,河滩边。 金军前锋在鲜血与尸体中踩着浮桥拼死前进,终于有数十骑冲上河岸滩头!他们兴奋地高喊: “抢滩了!上岸了!!快,立栅——” 话没说完,异响从四面响起—— “咻咻咻咻!!” 密集箭雨再度倾泻,这一次,角度更陡、距离更近,几乎是贴着脸飞。雷火罐如大瓢砸地,一落地立刻“嘭——”炸成火团,将刚登陆的金兵裹在爆炸中心。 骑兵被炸得连人带马翻滚,阵型一片崩溃。 后续步兵刚想补上,前排已成火海,炸得木桩横飞,鲜血染河! “盾墙!!盾——” “轰——!!” 一枚雷罐砸穿盾墙正中,那一整排盾兵在巨响中直接倒地不起,周围金兵惨叫翻滚,鲜血混着河水从岸边流成一条红带。 浮桥中央,宗翰脸色已经彻底变了。 他死死抓着桥边护栏,看着对岸那场毫无悬念的杀戮,忍不住嘶吼: “他们怎么还有这么多雷火?!怎么还有这么多箭!?” 宗望站在他身边,表情第一次严肃下来,低声道: “这一波……我们撞上的是赵恒的真底牌。” “这宋军,不再是以前那种打一仗退三步的废物。” “他们是在等我们主动进圈,然后一个口袋把人兜进去。” 宗翰喘了几口粗气,眸中满是煞气:“不!我们人多,弓多,盾多,只要能站稳脚跟,他们不可能挡得住——” 话音未落,斥候冲了过来,面如死灰: “大王……先锋三营……全灭!” 宗翰猛地回头:“什么?” “前线登陆部队……被火雷、集箭、陷马坑夹击……目前已无生还者,河岸火线未能推进半步。” 宗望眉头一沉,终于开口: “撤吧。” 宗翰回头狠狠瞪他:“你说什么?” 宗望咬牙:“还不撤,后军也要搭进去!我们不是输在兵力,是被炸在武器上!” “赵恒给这韩世忠掏了一整支新军出来,根本不是寻常防守,这不是宋军,这是……战场工坊!” “传令——” 他低声开口,像压下千斤怒火: “所有未过河兵马,立即后撤。” “浮桥不拆,留作后日之用。” “我——宗翰,记住了这笔账。” 这一声,带着滔天怒火,也带着不甘的沉痛。 金军如潮水退去,浮桥残破横陈在河面之上,宛若死蛇。 而就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 建康,皇宫,奉天殿。 “捷报——!!!” 一名传令校尉快步奔入朝堂,声音还未落地,整座大殿已是一片哗然。 “韩世忠泸州大破金军!先锋三营尽灭,宗翰被迫撤军!宋军未伤本阵一兵一卒!!” 这等捷报,简直是炸雷一声,炸得朝堂都沸腾了。 “好!!!” “韩将军神勇无敌!” “天佑大宋!” “陛下英明,所授之将果然非凡!” 群臣中,宗泽、李纲皆面露激动之色,一时间连那些一向温吞的文臣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眼神发亮。 赵恒坐在龙椅之上,神色却极为平静,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 李纲上前一步,拱手道:“此战之后,泸州稳,淮河稳,我大宋百姓可望安宁。” 赵恒轻声道:“这只是第一场。” “金人不会轻易罢手,宗翰更不会服输。” “但这一仗,我们赢得光明正大,赢得——让他们害怕。” “如此,才配叫第一枪。” 第46章 佩服官家 文武百官闻言,俱是心头一震。 退朝之后,御书房。 赵恒脱下朝服,只披了件青色便袍,静静坐在案前。 他提笔,亲手写下一封信。 不是朱批,不是诏令,而是——密信。 信上字不多,但每一笔都带着极深的用意:“世忠,此战之胜,不在于你破敌之勇,而在于你知机而守,待敌而发。” “浮桥非断,是诱敌;抢滩不拒,是围杀。” “你不是一个人打赢了这仗,你是用三万人,挡住了整个金国的锐锋。” “下一步,不必急战。看他们是否会走第二步棋,朕的局,还在后头。” …… 赵恒看着信纸微干,轻轻一叹。 “这世道,终究还是得靠能打仗的。” 他对身边的老内侍摆摆手:“送去泸州,亲手交到韩世忠手上。” “是。” 泸州,前线将帐。 夜风已静,星斗如洗。 韩世忠刚结束一整天的防线部署,回到大帐,还没落座,便见副将孙则快步进来: “将军,京中来信,说是陛下亲笔所书。” 韩世忠一愣,接过信件,略一扫读—— 下一刻,他整个人怔住了。 几息之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把信纸收起,语气却低沉许多。 “你们说,这官家啊……到底是怎么长的脑子?” 韩世忠坐在大帐主位,手里还握着赵恒的亲笔密信,脸上神情复杂得很:一半是佩服,一半是发自心底的……敬意。 孙则在旁边挠了挠头,小声嘟囔:“他脑子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能信你,把这么个要紧仗都压你身上。” 韩世忠没说话,只是把信轻轻折起,贴身收好。 他知道,赵恒这信,不光是封密信,更是一种托付。 赵恒不在前线,却像在棋盘顶端一样,把金军的动作、节奏、反应……看得透透的。 这仗,不是他韩世忠一个人能打成这样的。 与此同时,金军北岸大营。 帐外风冷如刀,帐内沉如死水。 宗翰坐在主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宗望站在一侧,低着头,脸色也不好看。 这一次泸州抢滩,算是他们兄弟俩出师以来最大的败仗——先锋三营尽没,桥断火炸,连浮桥都差点守不住。 更让人窝火的是,他们不是输给了兵力,不是输给了战术,而是……输给了对方那一堆“稀奇古怪”的兵器和节奏。 “这是赵恒布的局。”宗望低声说,“那韩世忠不过是个刀,真捅人的,是赵恒那颗脑袋。” 宗翰沉声不语,过了一会才道: “他要是就靠火雷和破甲箭,咱们还能想法子破。但他这仗不是靠武,是靠算。” “他知道咱什么时候动,知道咱动了之后第一步怎么走,第二步想怎么接。” “像是——看穿了。” 宗望点点头:“所以我们必须打乱节奏。让他猜不准。” 宗翰站起来,目光凛冽。 “传令,明日之前——由右翼都督完颜阔拔,率三千轻骑,绕道庐州,佯攻寿春。” “斥候造势,扬言要从东线切断江南粮道,制造大军南压假象。” 宗望眉头一挑:“然后你我再回头,趁夜……浮桥再渡?” 宗翰冷笑:“正是。” “他赵恒再能算,也没法把三路兵同时拦住。” “等他把主力调去寿春,南岸守薄……我们浮桥上岸,就不是死了,而是成了!” “这回,咱们——亲自登岸!” 当夜,泸州南岸,宋军主帐。 韩世忠刚刚处理完一批伤兵安置,正准备短暂歇息,孙则急匆匆冲进来,脸色发白。 “将军,急报——金军调动,三千骑往东,已越过庐州边界!他们声称要攻寿春!” 韩世忠刷地一下站起来,披风翻起如卷风。 “寿春?” 他第一反应不是慌,而是……困惑。 金军打寿春? “……不对。” 他猛地一拍桌案:“这是假的!” 孙则愣住:“假的?” 韩世忠咬牙低声道:“这不是进攻,是调虎离山——他们想逼我出兵东援,再回头偷袭浮桥!” 帐中众将顿时惊然。 “可万一是真的呢?” “寿春若失,江南门户……” 众将话音未落,韩世忠已冷冷开口,嗓音如铁: “传令——让高允中带庐州守军三分之二,绕道南线,大张旗鼓开往寿春,沿途扎旗放哨,全程点火立营,走哪儿都得让金人知道:我们真出兵了。” 孙则倒吸一口凉气:“将军,庐州那边只剩三成兵力,万一金军真转攻庐州……” “你还真信宗翰敢去碰庐州?他现在就等我们跳这一步呢。”韩世忠冷笑一声,“但我们偏就跳给他看——还跳得响。” “我要让他觉得我们中计了、着急了、兵调空了……然后,他好上钩。” “可……”孙则还想说话。 韩世忠却已经转头,对另一将领张展使了个眼色。 “张将军。” 张展出列:“末将在。” “你带高允中调走那批人之后,暗中截他七成兵力绕回泸州,走小道,从西南插回主营,换旗易甲、夜中潜营。” “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回得快,才能打得狠。” 张展闻言一怔,继而眼睛发亮:“将军是……做个局?” “局早就有人铺好了。” 韩世忠轻声道,语气沉稳,“我只是照着官家的盘子,把子摆好。” 三日后,寿春大道,旌旗如林。 高允中率领“庐州调遣军”浩浩荡荡往东开进,沿途烟火台连成一线,辎重车队哐当作响,营火扎得几乎亮到了天边。 大宋军旗高挂,“两淮应援”字样赫然在列。 民间议论如潮,连沿线的村镇百姓都忍不住跑上山头张望—— “这是真的动兵了啊。” “连庐州兵都调去了,寿春那边怕是要真打起来了。” “金狗这回该认怂了。” 而与此同时,寿春方向的金军佯攻队也收到了宋军“主力南调”的情报,连夜传回大营。 金军北岸主帐。 “宋军调兵了!大军南行,寿春正遭兵压,庐州守军已空,南岸防线出现松动迹象!” 斥候单膝跪地,高声禀报。 宗翰大笑出声,一巴掌拍在军案上,连酒盏都抖出几滴:“哈哈哈哈!果然!真是果然!这帮宋人,就没个沉得住气的!” 宗望站在一旁,难得也点了点头:“看来这一出佯攻,奏效了。” “调虎离山,果真成了。” 第47章 调虎离山 “他们要真抽空庐州,咱们只要再上一波,浮桥合拢,强攻河岸——这仗,能一鼓作气打进江南!” 宗翰起身,披甲着盔,一边整战袍,一边笑着道: “传令,所有舟师火工、步骑前锋、集弩队,三更再启——浮桥夜渡!” “这次,我亲自过河!” “赵恒是吧?你算得再多,你总不能隔着千里,挡我这一剑!” 然而,宗翰看不到的是。 就在宋军“主力”东进之后的第二日深夜,一支身披夜衣、悄然换旗的宋军队伍,正绕回庐州西南。 夜色沉沉,马蹄无声,旌旗收起,步步靠近泸州主营后侧的小营地。 为首的正是张展,身后,是那“被调走的七成兵马”。 “兄弟们,记好了,”张展低声道,“我们不是支援寿春的,我们是打第二场浮桥战的。” “这回——我们不守,我们打!” “打得他们以为我们没了,结果全他娘的还在这等着!” 金军北岸主帐。 “夜色已深,泸州南岸静如死水。”斥候回报,“宋军防线没有异动,沿河营火疏淡,军阵松散。” 宗翰看完情报,笑意不减,眼中却已泛出浓烈的杀气。 “好一个韩世忠。” “你以为装得稳就真能稳住我?” 他猛地起身,披甲整盔,一字一句道: “传令——” “舟师、步卒、弩阵,全线出动;浮桥再启,三更过河!” “本王今夜要踏破泸州,撕破赵恒的假皇皮!” 宗望坐在一侧,缓缓点头:“这回不许失手。” 宗翰淡淡一笑,眼神却冷得像冬夜冰水:“我亲自压阵。” “韩世忠这口气我憋太久了。” “今天,不是抢滩——是夺城。”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金雷霆。” 三更时分,浮桥再启。 黑夜无风,雾气正浓。 一排排金军铁甲兵缓步踏上浮桥,前阵是盾兵、斥候、弓骑,后阵舟师驾驭着新送来的战船,沿水并行;更后方,是大军中坚、宗翰与宗望亲自督战。 整支军队静悄悄地向南岸推进,如同一头沉默的铁兽,缓慢却压抑地逼近战场。 “传令,前三列勿放火,把油箭、雷箭留到对岸。” “对岸不动,咱们不动;一动——雷霆万钧。” “赵恒再会算,也算不到我宗翰敢连败之下强攻。” 宗翰这话刚落,浮桥两端的号角便低低吹响,金军如铁流压阵,缓缓推进,弩阵、盾兵、斥候三线先行,整齐划一地踏上浮桥。 而这边,南岸高地,泸州宋军主帐内—— 韩世忠披甲未卸,站在箭楼前的风口处,眯眼望着那条如黑龙般蠕动的浮桥,脸上没有惊慌,反倒透着一种我等你很久了的冷静。 这时,一名斥候快马奔来,单膝跪地,急声道: “将军!浮桥动了,大股金军已过三分之一,宗翰与宗望亲自压阵,目标直指泸州本阵!” 韩世忠轻轻“嗯”了一声,半点都不惊讶,反而伸手提了盏茶,喝了一口,语气平得像在讲家常。 “来了就好。” 他转身看向孙则与几位将领,一边慢悠悠地放下茶盏,一边道: “告诉前军,调一千斥骑、两千步卒出去打一场硬仗。” “硬仗?”孙则愣了,“将军是要正面迎敌?” “迎。”韩世忠点头,随后补了一句,“但要边打边退。” “我们现在不是要挡住他们,是要放他们上来。” “挡住?那太蠢了。”他指着沙盘,嘴角一挑,“咱家大门这回得大开着等——等他们全进来。” “斥铁营分两列拦腰铺开,主力暂不动,只放前军扛一扛,能退就退,能拉就拉。” “记住,重点不是挡——是演。” “得演得让宗翰觉得我们真慌了,真扛不住了——他才会把所有人,全都带上岸来。” 张展站在侧旁,眉头微动:“将军,那我们主力……” 韩世忠一抬手,轻飘飘地说了句: “等鱼全上岸,咱们——拉网。” 四更初,泸州南岸。 前线烟火骤起,铁蹄破风,杀声震天! 金军前锋部队如潮水般冲上岸滩,与宋军斥骑短兵相接,盾撞刀劈,油箭飞舞,双方拉扯缠斗,打得一时激烈异常。 宋军前军的确“挡住了”,但也真的开始“边打边退”。 一边打,一边高喊:“挡不住了!快撤——!” “前锋守不住!敌军太多!!” 听起来就像是真吓破了胆一样。 河对岸,宗翰站在桥尾高台,冷眼望着这一切,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 “哈哈哈哈——韩世忠,果然只是硬了头,不硬脑子。” “你那点小聪明、装稳守的花活,在真刀真枪的万人压阵面前,屁都不是。” “传我令!” 宗翰猛地一挥手: “全军——过河!” “中军、后阵、轻骑、舟师,统统给我压过去——今天,要一口气吃掉这口泸州!” 他身边宗望一听,也不再犹豫: “这次——别给他们留活口。” 宗望这话刚落,浮桥两端的金军已是全线开动,如潮水般哗啦啦地往泸州岸边涌去,一时间旌旗漫天,甲光映火。 前锋部队强行推进,宋军斥骑边战边退,动作混乱得像真被打崩了一样。 宗翰站在桥头,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韩世忠,你不是会稳守吗?这回,看你还能守多久。” 可他还没笑完—— “咚——!” 远处,一面宋军号鼓低低响起,随即,一道巨大的狼烟冲天而起! 紧接着,“嘭——!”的一声炸响在浮桥尾端炸裂开来,火光掀起了整个夜空的轮廓。 宗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这是——” 南岸,泸州主阵中军帐。 韩世忠静静立于高丘之上,身后是早已待命的斥铁营、雷火营、张展所率回援主力。 “将军,敌军主力已渡河过半!”孙则高声禀报,眼中兴奋藏不住。 韩世忠一字一句,吐出两个字: “开打。” 一瞬间,火海冲天! 集射弩第一波齐发,万矢如雨,箭头破甲、钩刺断筋,直接砸进拥挤的金军前军! 紧跟着—— “放雷火——!!” 第48章 又中一计 雷火罐像雨点一样被从高地投下,带着尖啸砸进金军阵中,“嘭!嘭!嘭!”连环炸响,马翻人飞,火焰撕裂了夜色,也彻底撕破了金军的推进节奏。 整支先锋营——瞬间被撕碎成渣! 宗翰站在桥头,刚想喊人集结后阵,就听前方几名骑将惨叫着倒飞回来,身后爆炸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后撤!我们中计了!!” 宗望也脸色大变,转头怒吼: “浮桥上还有多少?还没上岸的——让他们全退!快退!!” 可话音刚落,浮桥中段也炸了。 几名宋军雷火手早就潜伏于桥下,此刻齐齐点火,一线雷火灼烧炸药罐,直接在桥腹“轰”地一声炸出一个断口! “快!救人——” “后军别再上了——浮桥断了!!” 南岸,韩世忠一马当先,亲率步骑杀入金军腹地。 斥铁营箭箭穿甲,集射弩一轮清场,雷火罐更是把本来就混乱的金军打得连人带马四处逃窜。 “杀——!!” “一个不留!把这些狗东西轰回黄河去!” 张展大喝一声,率领那批“诈走归营”的回援部队从西南侧林中杀出,直接切断金军后排的退路! 宗翰这下是真急了! “撤!!所有人给我撤回浮桥——快撤——!!” 可惜,他急,战场不急。 金军想撤,宋军不让。 尤其是那座本该让他们“轻松来回”的浮桥——现在被彻底打成了一堆烂木头和燃烧的尸体。 宗望眼看局势不可挽回,咬牙骂了声: “赵恒你个狗东西——” 他拉住宗翰策马欲走。 “还看?再看就回不去了!!” 宗望一把扯住宗翰的缰绳,猛力一拽,几乎是半拖着他往后撤。宗翰本就骑得不稳,被拉得一晃,差点栽下马去,脸上青白交错,眼里却是憋着一口血都快喷出来了。 他死死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火海般的南岸战场,咬牙低吼: “撤——传令全军,弃桥弃阵,全线撤回北岸!!” “让舟师立刻调回所有船只,能载几个是几个——浮桥炸了,我们不能再死在水里!!” “把宗阔、完颜拔兰重全部叫回来,轻骑断后,能断多少断多少——” “快!!!” 与此同时,南岸战局。 韩世忠远远望着金军阵型如泥石流一样往河边溃退,嘴角一挑,冷声低语: “成了。” 他翻身上马,披风一抖,寒光如电地扫过身边将校: “命集射营拉近,压制撤退路线!” “雷火组加投三倍!别省了,全给我砸——今天不把这帮金狗砸到脱甲丢盔,我韩某人都不配再喝官家的茶!” “张展,切断他们南岸退口!” “其余诸军——随我横推!” “杀到他们连淮河都不敢看!” 此时金军阵中,已彻底乱套。 浮桥中段断裂,南北两岸成了两个死岛,剩下的只是拥堵、惨叫与挣扎。 有的金兵试图游水逃生,结果刚下河就被雷火砸得上下翻滚、血肉模糊;有的骑兵强冲营道,想硬闯宋军围网,结果一头撞上斥铁弩阵,被射得连铠甲都炸开了花。 舟师本想靠近接应,结果刚靠岸就被火箭点着,整艘木船在黑水中烧得像灯笼。 宋军喊杀震天,如狂风卷林。金军这头的声音,却只有一个字: “撤!!” “跑啊——!!” “回河岸!!” “船呢?!船呢——!?” 宗翰终于从战阵中杀出一线血路,护着他的大将已经死伤过半,胯下战马前腿中箭,挣扎几步便跪倒在地。 他被硬拉上另一骑,回头看着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眼睛血红,脸上的怒火几乎要把盔甲烧穿。 “韩世忠!!” “你敢——你敢设计我!?” 他嘶吼着,拳头狠狠砸在鞍前。 宗望冲他吼了一句:“这不是设计你!是赵恒玩死咱们!” “这不是一场战,这是一个……杀局!!” 夜风凛冽,浮桥断裂处漂着尸体与残火,金军败兵在河岸边疯了一样地挤向残余的舟船,互相推搡、砍杀,甚至有人为了争渡,把自家同袍活活踢进水里。 桥上,一名金军副将双腿中箭,趴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哭喊: “救我——救我啊!!” “我是宗大王的亲卫——别丢下我!!” 可身后一道雷火“嘭”地一炸,直接将他连同半截桥面一起炸飞入夜空,再无声息。 那金军副将的残肢还没落地,夜空里又响起一连串“嘭嘭嘭”的雷火爆响,仿佛是整个泸州山水在怒吼—— “这是你们该受的!” 南岸战场,已成一片焦黑残红。 宋军披着火光踏过尸骸、断甲,一路横扫收尾;金军哭喊着往水里逃,却根本逃不过那些早就埋好的钩索、拒马、连环火阵。 直到天光初白,韩世忠一声令下:“收兵。” 三声铜锣落地,战场终于归于寂静。 这时,韩世忠勒马而立,甲衣染血,盯着远处残破的浮桥和那岸边的残军残船,眼神却没有半点得意。 他的副将孙则翻身下马,兴奋得脸都红了,快步上前抱拳一拜: “将军英明神武!这一仗打得,金狗再不敢南渡半步!” “前锋折损七成,舟师残败,连宗翰亲自上阵都被咱打得落荒而逃——大胜!这是大胜啊!!” 一旁几名亲将也都上前,个个满脸激动。 “若非将军早布奇兵、斩浮桥、藏主力,咱这仗可真难打!” “将军算得太准了!这仗一口气把金人的锐气全踩了!” “将军,末将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韩世忠却摆了摆手,嘴角一挑,露出一点像是自嘲的弧度,声音低沉: “佩服我做什么?”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那封信,那封字迹不多却重若千钧的密信。 那是赵恒亲笔写的。 他看了一眼,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从心底往外涌的敬服: “你们真以为这是我算的?” “这封信,是三天前送到我手上的。” “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宗翰会怎么调兵、怎么分路、怎么设佯攻、怎么再转回浮桥;还写了让我该放多少人打假仗、该把谁带回来、该在哪段炸桥、哪一刻放箭、哪一脚收网——全写在信里。” 孙则一怔,失声道:“……三天前?!” 第49章 官家足智多谋 其他几人也是面面相觑,脸上的神色从敬佩慢慢变成了震惊。 韩世忠把信重新叠好,贴身放回盔甲内,轻声道:“我韩某能打仗,但真拼脑子,我还不配跟那位比。” “你们说我料事如神?呵。我顶多是把官家的棋子摆得稳了点。” 这话一出口,全场寂静。 半晌,张展突然低声感叹了一句: “官家在建康,却能把千里之外的金人动向看得这么清……真神了。” 韩世忠笑了一声,不说话。 他只是抬头看向北方,看向那还在飘着点点狼烟的金军大营方向,眼里没有半点轻视,只有战意未消的沉稳。 “这还不是最后一仗。” “啪——” 沉重的酒杯砸在地上,酿得整个金营主帐一静。宗翰怒气冲天,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铁青得像能滴出墨来。 “韩世忠!”他咬牙切齿,声音几乎从喉骨缝里蹦出来,“你他娘的胆子真不小!” “你个鞑子再吼一句韩世忠,我都替他觉得你丢脸。” 话还没说完,主位上斜倚着的完颜宗望已经凉悠悠地开了口,嘴角一挑,满是讥讽。 “你堂堂右副元帅,带三万人马,南岸吃得干干净净——现在怪谁?怪宋军太能打,还是怪你太爱送人头?” 宗翰猛地一拍桌子:“你——” “怎么,我说错了?”宗望眯着眼,一副不怕事大的样子,“三万人,宗阔、拔兰重、亲卫营,连你自己都差点交代在里头。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韩世忠必败算到我们浮桥全炸的?” “你以为他一个野路子将军能玩出这一手?背后是谁,你心里没点数?” 帐内气氛一下紧绷,宗翰浑身颤了颤,半晌,才压着火低声道: “是赵恒。” “呵。”宗望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深意。 “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 宗望站起身,身形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往宗翰脸上刻。 “你以为那是仗?那是杀局,是赵恒早在我们渡河南下前就写好的剧本。” “我们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的玩偶。你从他给你的假动静里起了心思,急着立功,就自己跳了进去。” “现在跳出来了,结果呢?” 宗翰咬牙不语,脸色几乎乌成一团。 “你说你恨韩世忠,我信。”宗望摊摊手,“可你恨得再深,也该明白一件事——你败得不是他,是赵恒。” “那个坐在建康、到现在都还没登基、每天装傻充愣的赵恒。”他说着,叹了口气,“真要打他,你靠血拼是赢不了的。” 宗翰双拳死握,盯着宗望冷冷道:“所以你是想认输?” “认输?”宗望笑了,摇头,“我只是不想再陪你打一场死局。” “现在浮桥毁了,南岸丢了,舟师伤了,后粮线也被骚扰得一塌糊涂。你还要硬扛?”他冷哼一声,“你要是真能扛,就别回来,直接在南岸把宋军吃干净再回话。” 宗翰顿时暴怒,一掌掀翻桌案,怒吼道: “我再打一仗!你听清楚了,我不是认输,我要找回场子!” “韩世忠,我要亲手宰了他!”他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你说赵恒算计?那我就破了他的局!” “再给我一次机会。”宗翰缓缓咬出这句话,语气比铁还硬,“人我还要,兵我还要,粮草我自筹。” “我不要你调兵,我只要你别掣肘——让我再试一次。” 宗望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怎么试?再走浮桥?现在你是想淹死一万人,还是打算学游泳?” “我走西路。”宗翰咬牙道,“从合肥往西,绕过泸州,打他后方!让他赵恒再神,也不可能算出我从哪条小路绕过去的。” “我让他看看,真打仗,不是拿算盘数出来的!” 宗望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衡量,也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半晌,他点了点头,淡淡说了一句: “你要死,没人拦你。” “只希望你下一次别是把皇太叔的头也一块搭进去。” 说完,他袖袍一甩,转身离去,只留宗翰独立在帐中,满地狼藉,战图横斜,酒杯滚落。 帐外夜风正烈,旌旗翻卷如黑龙怒舞。宗翰紧紧攥着那副地图,眼里阴鸷如狼,忽然低低吐出几个字: “赵恒……你别得意太早。” 与此同时,泸州南岸,刚刚平息下来的战场已开始快速整编。 韩世忠没有让将士们多歇,鲜血未干,命令却已一封封急递出。 “施口、三河、龙潭、丰乐、都统闸……所有渡口,立水寨!” “舟师调兵,各闸一营,斥骑巡防,五里一哨,十里一营!” 韩世忠披着带血的战袍,站在被烧得焦黑的浮桥残骸前,手中的令箭一道接一道地发下去,声音如铁: “谁都别指望金人就这么回去了。” “宗翰不死心,那赵恒……肯定早就算到了这一出。” 他顿了顿,扫了眼众将,“我们也得挡得住。” 两日之后,三河闸口。 江水湍急,营寨新立,绵延五里。木桩林立、拒马横陈,舟师和陆军合营,堪堪算得上一道“水上长城”。 守将肖乾正巡视河防,一身青甲还未洗净血迹,整个人精神却极为亢奋。 “报!”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喘着气高声道:“将军,施口来信,韩帅下令,今日起各闸换用新制号令旗——便于夜间互通,避免误杀。” “好。”肖乾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取换。” “另外……”那斥候压低了声音,凑近道,“将军,韩帅还传话,让你务必盯紧西北口,若宗翰真绕西路,你这三河就是第一道门槛。” 肖乾眉头一皱,低声道:“他敢来这儿……我就敢让他把骨头埋这儿。” 建康,皇城偏殿。 夜深,宫灯静燃,赵恒手中捧着刚从前线飞马送回的折子,信纸还带着微微潮气,烫着墨香。 他看完韩世忠的汇报,嘴角轻轻一挑,神色满意。 “韩将军……还真是不错。” 折子里详细记录了各水寨布局,驻军轮调,以及斥候布防。看得出来,韩世忠是真的在死守每一道闸口,三河、施口、龙潭、丰乐……没有一处留空。 第50章 沙盘推演 赵恒点了点头,正准备把折子搁下,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是他大学那会儿,跟导师在战史课上做的一次沙盘推演。 “假设敌人没强渡正面,而是以水寨为掩,用伪船、内应骗开水口,一举突袭中军……结果呢?” “中军全灭,败局提前一周。” 那时候他还笑,说现实哪有这么戏剧,导师却盯着沙盘说:“战争,归根结底是人打人。只要人心能动,一切就能变。” 如今,这沙盘成了真棋盘,那一句话,像雷一样在他心头炸响。 “韩世忠布防是没问题的。”赵恒喃喃自语,“但闸口的将……未必都是铁板一块。” 他低头,翻出一张干净的宣纸,提笔落墨,写下第二封信。 字不多,直白利落,全是关键: “三日后金人或有诈舟混闸,伪装舟师夜渡,尝试借夜色与号令旗伪制混入闸口,请重点防范三河、施口二寨。” “若守将临阵犹豫,允其先退至后营,由副将代守,不必强留。” “宁失小将,不失水闸。” 落款处,赵恒提笔又顿了一下,轻轻写下两个字。 赵恒。 写罢,封好,交予暗卫。 “让影子亲自送去。”他语气轻淡,却透着无法置疑的坚定,“此信若迟三刻,三河便会出事。” 暗卫应声而去,夜色翻涌如水。 泸州,帅营中军。 韩世忠披甲未解,正在营中巡视布防图。外头急报传入,他一把接过,撕开信封。 眼神一扫,脸色立刻变了。 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佩服。 旁边的亲将孙则见状,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可是前线有变?” “不是变,”韩世忠笑了一声,将信递给他,“是官家,又提前把变数给料了出来。” 孙则低头一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诈舟夜渡……伪旗混寨?这……这连我们都没想过的花招,他怎么就——” 韩世忠摆了摆手,一脸感慨:“官家不是算得准,而是压根就知道人心能烂到哪一步。” “你以为他在防金军?他这是连我们自己人都一块算进去了。” 孙则咽了口唾沫:“那……将军,要不要……” “不用我说了。”韩世忠站起身,语气果断,“传令下去,三河、施口二寨,即刻将主将与副将对调三日轮岗。” “谁敢拦闸犹豫,谁就退到后营喝茶去——不耽误咱们放火放雷!” 金营。 宗翰连着三天未出帐,闭门沉思。 整座帅营压得死气沉沉,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第四日清晨,宗翰终于走出营帐,神色冷静得不像话,身后拖着刚铺开的泸州一带军防图。 “他守得死,我们就别硬攻。”宗翰站在军图前,慢条斯理地说道。 “咱们不打城、不夺寨——咱们走门。” “你们都觉得他渡口布得紧?”宗翰咧嘴一笑,“我倒觉得,他人心布得松。” 旁边行军司马闻言眼神一亮:“大帅是说……水寨守将?” “不错。”宗翰目光锋利,“这几日你不是一直在盯宋军的调防么,听说他们那个三河水寨的守将,叫肖乾?” “他轮岗不久,属下换了新人,寨中粮秣紧缺,兵心未定。” “给他银子,给他话,给他退路。”宗翰缓缓道,“告诉他——只要放舟一夜,事成之后金银十箱、爵位一封,连他全家都能护走。” 行军司马躬身:“属下明白。” 宗翰转身,冷声一句: “记住,不是要他通敌,是让他犹豫。” “只要他哪怕多看那一眼,我们的舟,就能撞进闸口。” 宗翰声音一落,行军司马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头,眉头挑了挑。 “大帅,我这几日翻了下三河那边的兵籍交接文书——有意思的地方来了。” “哦?”宗翰眯眼,“说。” “三河水寨的那个肖乾,他不是韩世忠的嫡系。” 宗翰神色微变:“不是?” “准确来说,他原本是民兵出身。”行军司马语气透着一点轻蔑,“之前在西南那边做地方武装的头头,半年前才投的韩世忠——也不是正式军籍,是暂调,挂个名将。” “人虽然能打,带人也算硬,但底子不干净,兵马不稳定,关键是——他那些旧部,心思还在他身上,未必真听朝廷的。” 宗翰的眼里倏地亮了一下,唇角缓缓勾起一道弧度。 “你是说……他是个新收的?” “正是。”行军司马点头,眼中也带了兴奋,“这种人,打仗讲的是态度,但守寨……讲的是身份。” “他要是真是韩世忠从尸山血海里提拔出来的亲兵,那咱们还得多掂量几分。” “可要是地方头目出身——啧,他守的不是寨,是自己的命。” 宗翰沉吟了一下,忽地轻笑一声。 “原来这三河,不是铁门,是纸糊的墙。” “纸墙就好。”他起身,目光如刀,“这仗不求打赢,只求打穿。” “去吧,让你的人继续送信。” “告诉肖乾——他只要给我放舟一夜,哪怕闸门只开一道缝,我宗翰许他三样东西。” “第一,他全家平安送出战区;第二,金银十箱,护送到江南;第三……”他顿了顿,眼神森冷,“战后,他可以去登州、平州,随他选,给他三千兵,做个安稳地头蛇。” 行军司马应声:“属下亲自安排。” 宗翰摆摆手,又低头看向三河位置: “让他知道,他现在这条命——不是韩世忠给的,是我宗翰要不要收。” “要是他识相,这闸口……咱们三天之内就能拿下来。” “要是不识相——”宗翰冷哼一声,“也好,兵分两路,诈舟正攻,强兵破寨,到时候是他把闸口开,还是我把他头拧了开,没区别。” 三河闸,深夜,风紧水凉。 寨中火光已暗,士卒轮守,只有哨岗偶尔传来一两声短促的口哨。营帐之外,一名身穿布衣、拎着油纸包裹的中年商人,在一名宋军斥候的带领下,被悄悄引入了中军偏帐。 营内坐着的,是刚刚结束巡防、披着半甲未脱的肖乾。 “谁?” 他声音不高,眼神却像刀一样刮在那布衣商人脸上。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道: “肖将军,我姓陆,是扬州城做粮行的,您……该记得我。” 第51章 归顺金人? 肖乾皱眉,盯了他几眼,忽然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你当年给扬州大营送过军粮,是靠着我那票保单进去的。” “怎么,你现在想通了,来投军了?” 陆姓商人连忙摆手:“不不,末商就是个跑腿的,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带个意思过来。” 说完,他从怀里缓缓摸出一枚小小的铜令,放在桌上,轻轻一转。 那是一枚金军密符,周围雕有斜阳狼纹,背后刻着“翰”字。 肖乾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寒意徒然一紧。 他盯着那枚铜令,声音压得极低:“你疯了?你知道你在我这干什么?!” 陆商人却一点不慌,只是笑:“肖将军,您也别急,末商不是来打嘴仗的,是带着实在话来的。” “我们大王说了,只要您今晚子时开一道水门,让三十条轻舟过去,不用明说、不留痕迹,他就欠您一个大人情。” “条件有三,您听听——” “您的母亲与两个孩子,已经悄悄被护到了登州边界,我们能保证他们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金银十箱,事后有人会以退粮的名目送到您老家隔壁乡,南下无人敢查。” 他顿了顿,慢悠悠道,“只要您点头,战后您不做宋军了,登州、平州任选,三千兵权起步,大王亲封。” “将军,人这一辈子,要的是活得安稳。忠诚?谁对谁又真忠诚?” 肖乾双拳暗握,脸上神色变了好几轮。 “你这是要我……卖国?”他嗓音低沉。 陆商人叹了口气:“不,没人让您卖国。只让您晚看一眼——就一眼。那水门本来就该定时开一次。” “将军不是放舟,只是按惯例。” “哪怕事后有人查,也有说法。” 他语气放得很缓,像是喂毒的水。 “这仗,您打得赢么?真赢了,韩世忠会记得您么?建康那位赵恒,会给您封侯拜将?” “他们要的,是刀尖上的将军,不是能活到最后的人。” “可我们能。” 陆姓商人的话如同钉子,一颗颗敲进肖乾的耳朵。 营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连油灯的火舌跳动声都格外刺耳。 肖乾盯着桌上的金军铜令,眼中翻涌着怒火、杀意,还有……犹疑。 “我肖乾,是混江湖出身不假,但我能坐到这个位子,是靠命拼出来的,不是靠你们金狗塞的银子。”他低声道。 陆商人轻笑一声,不急不恼:“将军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可将军心里比谁都明白——你打得赢,未必有你的功;你守得住,也未必能活到最后。” “泸州这边轮换快、粮线紧,你要是这仗真挡不住,韩世忠会不会先拿你开刀?” “别说你我,建康那位官家,如今他是皇不是皇,真封得了你侯么?” “你是个借将。”他语气忽然放低,“不是嫡系,不是根正苗红。” “你是别人看着用得过,但真要出事,能第一个丢出去保他自己的人。” “你信不信?” 这句话,像一根毒针,精准刺进肖乾心口。 肖乾没吭声,只是手慢慢地垂了下去,眼神开始闪烁。 “我不怕死。”他声音干哑。 “我知道。” “我怕的是……我死了,没人记得我干过啥。” “你今天拼了命守闸,宋人未必感恩;你哪天开了门,金人却肯封你三千兵。” 陆商人眼神一亮,知道这人心防已破了一线,立刻趁热打铁。 “将军,其实今晚也不是真的叫你叛国。” “你只需要,按规矩——准时开闸。” “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只要装作不知,剩下的,自有人替你收尾。” “这是个局。你站哪边,不是看你喊什么口号,是看你想不想活到局结束。” 肖乾沉默许久,眼神复杂得几乎翻出了血丝。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问道:“……你们要几艘船?” 陆商人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轻舟三十,只求一线缝。” 那一刻,陆商人笑了,而肖乾没笑。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起身,默默走向营帐外,仿佛这一切和他无关。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挺拔,只是那肩头的盔甲,却似乎比往日沉了几分。 三河渡口,夜子时。 江风凛冽,水面一线如墨。两岸火光尽熄,水寨沉静如死城。 一列列小舟从北岸破水而出,悄无声息地接近三河闸口。每一艘都不过两丈来长,舟头罩布蒙旗,不见火光,不闻号角。整支金军水队像蛇一样蜿蜒游入,一路滑进闸口——就像在黑夜中探舌。 岸上,肖乾披甲而立,身边只带了十来名亲兵。 他看着那列金船靠近,目光冷淡,挥了挥手。 “开闸。” “将军,这……”副将冯济低声提醒。 “按规矩泄水,别多问。”肖乾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冯济一愣,终究没再说话,转头去传令。 咯吱—— 水闸缓缓拉开,一线暗流被引出,水面涌动。金军的头阵轻舟瞬间顺势破水而入,直挺挺滑入内河水道。 “第一波过了。”岸边一名亲兵低声汇报。 “嗯。”肖乾点点头,面色如常,眼神淡得几乎像在看别人演戏。 第二波、第三波也跟着鱼贯而入。 夜色中,一条接一条的金船滑入三河闸口,像是在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喂下一节节毒蛇的尾巴。 “第十七船。” “第十八。” “二十三。” “二十六……” 终于,当第三十条船也露出船头、进入水道时,肖乾忽然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冯济。” “末将在!” “点火。” 冯济一怔,继而脸色剧变:“将军你是说……现在?!” “现在。” “你说……你不是要放——” “我让你点火!”肖乾声音陡然一沉,眼神中杀意毕现。 “是!!” “嘭——!” 随着一声火光炸裂,一支涂满焦油的火炬带着呼啸破空之声,划破黑夜,砰然钉入最前方一艘金船的甲板!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岸密林中“簌簌簌”箭雨爆起。 黑暗中,一排又一排宋军精锐神射手如同幽灵般从灌木后现身,手中劲弩发出低沉爆鸣,箭矢雨点般射向船头舵手! “有埋伏!!” “反了——是诈——是套!!” 第52章 是圈套! 金军水队瞬间大乱! 舵手当场被击倒一片,战船顿时失控,左冲右撞。原本是顺水而下的行军,现在全堵在闸口,动也动不了。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河面忽然一阵翻涌! “啊——我的脚!” “底下有钩!!船底破了!!快跳——” “水下是桩子——是陷阱!!” 随着惨叫传出,一艘艘战船底部传来“咔咔”碎裂声。黑水中,是一根根带倒钩的沉桩,事先用石块压死扎入江底,此刻顺流而升,专刺金船脆弱的船腹! 船身顿时破裂,寒水灌入,战士纷纷落水! 那些想要调头撤退的后船也好不到哪去,后面水道狭窄,前船卡死不动,一撞上去反而被挤得七零八落,乱成一团! 一场看似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瞬间化作活地狱! 岸上,肖乾扯下披风,一甩盔甲,跳上望楼,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闸口火海中的金军。 他冷笑一声,声音如雷:“这帮狗东西,还真以为老子会为了三千兵权、十箱破银子,就把宋家江山卖了?” 他拔出佩刀,指向水中乱军,怒吼一声: “我肖乾出身是野,可做人讲的是骨气!” “你们以为我能被买通——是把我当狗还是当猪!?” “谁告诉你们我想投靠?是你们那位大王?那我就送他句话——他娘的当我是傻子呢!” 陆商人正躲在暗处,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河中,宗翰亲派的一名亲军统领奋力挣扎,满脸惊恐:“这是诈!是套!快撤!!” 可根本撤不出去。 后船进不来,前船走不掉,水底钩桩割船,岸上箭雨夺命,整个闸口成了绞肉机! 宋军斥候已然在高处点起三角军旗,一路招手。 “放信号——韩帅说了,今夜不留活口!” 一发红色信弹升空,三面山头立即火光齐爆。 弩箭、火油、雷火罐一并落下,整片江面瞬间陷入火海! “杀——!!” 岸上,副将冯济急匆匆赶来,见状大喜:“将军,埋伏成了!” “金狗上钩,闸口三十船,全毁在咱一张网里!” “好。”肖乾转身,抹去脸上一抹火光反射的血渍。 “让弟兄们收队,清水,撤木桩,收尸体。” 他目光冷静,已然恢复将军气度。 冯济迟疑一下,小声问:“那……陆商人怎么办?” “绑起来。”肖乾淡淡道,“交给韩帅处理。” “哦,还有,把他嘴封严实点。” 冯济一愣:“怕他喊冤?” “不,是怕他喊救命。”肖乾冷哼一声,“这么会讲条件,就该知道讲错了人。” 肖乾冷哼完这句话,转身走下望楼,火光在他脸上一明一暗,把那张历尽生死的脸照得仿佛刀砍斧劈一般。他眼神冷静,却按不住那一丝从心底升起的钦佩——不是给自己,是给那个早就算好了这一切的人。 他回到主帐,坐下刚要喝口水,冯济从后头悄悄跟进来,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将军,您真不打算把这事上报么?今晚这一仗……诈降、伏击,一环不差,您这功劳,可不是小的。” 肖乾却一摆手,低低笑了两声:“你当我是自己想出的这法子?” 冯济一愣:“啊?不是……那这是谁的主意?” 肖乾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前几天我刚到三河,啥都还没安顿好,韩帅就送来一封密信,说让我这边看着点儿,重点提了诈舟夜渡四个字。” “我当时还笑,觉得他这是不是有点太多疑了——这三河哪儿来的漏洞?谁会傻到来收买我肖乾?” 冯济嘴都张开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所以……将军您其实早就知道金人会来?” “不是我知道,”肖乾轻轻一叹,“是韩帅知道我不知道——他知道我肯定觉得不可能,所以提前就把不可能给我写成了命令。” “你说这算什么?这不是算计我,这是拿我当诱饵放出去啊。” 他从盔甲里摸出那封韩世忠亲笔写来的命令文书,纸角都被汗水和血水泡得有些卷了,上头那几个字却依旧清清楚楚—— “三河易被利用,金人或施离间。肖乾可视情况假降,务必令敌信之。” “设弓弩、设钩桩、设火伏,三十船之内,不能出一人。” 冯济听得目瞪口呆:“将军……韩帅这是……他老人家连这都算到了?” 肖乾靠回椅背,一手托着信,一手拍着桌子,“我原以为我守得住三河就不错了,没想到他是让我守着一个局。” 他看着那封信,神情越来越复杂:“我以前以为韩帅能打仗,是天生那股子狠劲儿和血气撑的,今天才明白,他狠得不是敌人,是我们自己人该走哪一步、死哪一个、留哪一口气……都在他心里排得明明白白。” “这还不算完。”他说着,把信翻过来,指了指背面。 冯济凑过去一看,只见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如敌使言辞过巧,肖将军可故作犹疑,待三十船齐入,再点火破之,重兵可伏于岸,莫急于言明。” “言辞过巧?”冯济瞪大眼,“这他……连金人派来的是个说话太好听的商人都算到了?” “对。”肖乾低声笑着,像是无奈又像是敬畏,“那姓陆的,还真是太巧了。” 三河伏击的战报,半日内就传到了金营。 宗翰接到密报那一刻,整个人死盯着那封急信,手指颤了半天,才撕开蜡口。 他一目十行,眼珠越瞪越圆,嘴角都在抖。 “……三十条轻舟尽数覆没?” “……是肖乾?!” “他诈降?!!” 宗翰胸口像是被灌了一口铁浆,猛地拍案而起: “他骗我!!这狗杂种骗我!!” 外头听见声响,副将匆匆进来,刚踏入门,宗翰已红着眼吼过去: “查!给我查清楚——是谁说他不是韩世忠嫡系的!?是谁把这消息报给我的?!” “是……是行军司马那边……”副将低着头,声音如蚊蚋。 宗翰两眼血红,像要吃人,拎起盔甲“砰”一声砸在地上,杀气滚滚: “我们那么多人布下的套,半夜亲自调的兵,就让这姓肖的小子一句话、三十条破船给全他娘的烧了!!” “我特娘被人当猴耍了!!!” 第53章 无能狂怒 就在他狂怒之际,外头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吵什么吵?营里十几里地都听你骂街了,宗大帅。” 完颜宗望提着狐裘进了帐,满脸看戏的笑,一边掸掸肩上的风沙,一边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密报。 “呦,三十船?啧啧……亏你还想打韩世忠后路,这下好了,后路没打成,自己被人打了个对穿。” “这一回,你又打了谁的脸?” 宗翰猛地转头,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闭嘴!!” 宗望挑眉,一脸惋惜:“你也别火气太大,我这不是在安慰你嘛——我就说那赵恒不简单,你偏不信。现在好了吧?他连你身边那个小行军司马都算进去了,你还替人卖命。” “……堂堂右副元帅,差点被一个地方小将骗到裤子都没了,啧。” 宗翰抓着刀柄,怒到极点:“宗望!!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不是来看笑话的。”宗望摆手,一本正经道,“我是来劝你——撤兵。” 宗翰咬牙切齿:“你又提撤兵?!” “怎么,不行?”宗望摊摊手,“三河伏击一出,我们不仅损了人,更重要的是——那赵恒现在有胆子打你,明天就有胆子借民心反攻我们后线。你看不到局势已经在转了吗?” “咱们主力连输两阵,再打下去,宋人再烂都能扭成一股绳。” “这个时候不收兵,是等着丢人到黄河边上?” 宗翰怒火中烧:“收?你敢收?你以为这仗真能想打就打,想收就收?” “咱们要是现在退,前面死的兵怎么办?背上的罪账怎么算?你让我怎么跟皇上交代!?” “你要上书?”宗望一挑眉,“可以。” “那我也上书。” 宗翰冷笑一声:“你要干嘛?” 宗望缓缓走上前,压低声音道:“我就把你三河一事详细写上,连夜送回中都。谁提议三河偷袭、谁调的兵、谁说肖乾不是韩世忠的人……咱们都写清楚,让朝廷评评理。” “到底是谁在坏我大金军心,是谁非要在这南边折腾个没完。” 宗翰脸色瞬间铁青:“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推?” 宗望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不,我这是在救你。” “你若执意再攻,那赵恒只会接着算你、接着杀你。” “你想扳回面子,拿自己的命去赌,我不拦着。可你别拉着整个西军陪你赌。” “这仗你想打,就一个人打去;你要再败,不如干脆把虎符也一块烧了。” 帐内死寂,气氛几乎凝成刀片。 宗翰双目死盯宗望,像是下一瞬就要拔刀劈过去,但他的手在颤,嘴角在抽,他知道宗望说的不是假话—— 三河之败,已经不仅仅是一次军事挫折,它是信任、威望、甚至权力格局的一次重创。 而赵恒,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用两场战局,让整个金营的高层分裂了一条缝。 “你上书去吧。”宗翰最后咬着牙,声音低哑,“朝廷若真要问罪……我认。” “但我宗翰这一口气——不会这么咽下去。” 三日后,泸州帅营中军大帐。 大帐之内,韩世忠披甲而坐,面前账本堆成山,战报与调令混成一片。他一手捧茶,一手翻阅,正专心调看三河水闸之后的局势。 门外鼓声响起。 “报!三河水寨守将肖乾,求见韩帅!” 韩世忠一听这名字,嘴角顿时一挑,把手中茶盏一放,起身大笑一声: “请——快请进来!我早等着他了。” 话音未落,肖乾已步入营中,盔甲未卸、靴上泥水未干,一进门便啪地单膝跪地,朝着韩世忠抱拳一拜: “末将肖乾,来迟了!” 韩世忠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一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来迟个屁!你要是真早来三天,老子还真没这份痛快!” “干得好啊,肖乾!三十条金船葬水,你这仗打得——比刀子还利索!” 肖乾一脸憋不住的兴奋,但又不敢自夸,只低头道: “这功劳,末将不敢独揽,是韩帅您……料敌如神。” “我说实话啊,”他眼里火光灼灼,“那天我看到金人派人来收买我,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是震惊——我真他娘没想到,他们真敢来!” “我本来以为韩帅您那密令……是以防万一,结果——是未卜先知!” 韩世忠哈哈一笑,指了指主位后屏风。 “来,来坐下,今儿不说别的,就说这事——你觉得我能想到金人来收买你?” 肖乾一坐下,还没接茶,便摇头道:“我说实话,我一开始真觉得您是多虑了。” “结果那姓陆的刚一开口,我背上就凉了——我才发现我不是被盯上了,我是早被人画在靶心上了。” “可惜啊,他们想错了,我肖乾虽不是官军出身,但吃的是宋朝的饭、站的是宋朝的地。让我犹豫一时可以,想让我真卖国?做梦!” 韩世忠点点头,听得满意极了。 但他忽地又从袖中掏出一物,淡淡说道:“你佩服我?那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摊开了一封信,是赵恒亲笔书信,卷角有些折痕,却字迹清晰。 肖乾读完,喉咙像卡了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韩世忠笑着抬抬手指:“自然是在他们行动之前。” 肖乾:“……” 他看着信,又抬头看着韩世忠,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是做梦吧?” 韩世忠大笑:“我刚看到时,和你一个表情。” “我还在想,咱们这位官家是不是有天眼通。后来才明白——他不是神,他只是早把人心里那点可能犯错的地方,一条一条全写进自己脑子里了。” 建康,皇城,政事堂。 屋外春雨滴答,屋内却是寂静如石。 赵恒端坐上首,身着素袍,神色从容,手边摊着最新一批前线急报。那封由泸州帅营连夜送来的战绩文书,被他一字一句念给满座百官听。 “……三河伏击大捷,金军诈舟三十,尽数覆灭。” “金人密使夜入营寨,意图招降守将肖乾,未果。” “闸门封闭、钩桩翻涌、弓弩伏杀,伏兵火网,金舟沉江,尸首难计。” 赵恒读完,轻轻把奏本往案上一拍,语气平稳,却让全场百官坐得腰杆笔直。 “诸位卿家,”他抬头望了眼众人,嘴角一挑,“你们说说,这肖乾……是不是该封个官儿?” 第54章 忠义不疑 文臣一时无言,武将则忍不住拊掌而笑。 老将刘彦宗咳了一声:“肖将军出身草莽,然忠义不疑,守土有功,陛下若嘉奖,实乃朝纲之幸!” 赵恒点头,笑着接话:“忠义不疑,四个字,说得好。” 他语气很轻,但目光里却透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意味,落在几位目光闪烁的文臣身上。 就在此时,王韶快步入殿,双手捧着一份新急报,低声禀道:“陛下,金营这两日按兵不动,一兵未发。” 赵恒接过,扫了一眼,眉头微微一挑。 “……宗翰这老狗,竟然真没动?” 他轻声呢喃了一句,语气里既有些意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缓缓合上手中的折子,目光望向窗外细雨,片刻后忽然低笑一声。 “怪不得,怪不得。” 上辈子大学时候,老师就推演说过,若敌将主攻不成,是否会转为诱降、偷渡、诈舟,从寨门口突破。 他们都说不会。 结果老师说,你们是站在纸上看地图,不是站在风口看人心。只要人心能动,就什么事都能发生。 现在看来——老师说得对。” 他微微摇头,自嘲般笑了一下,又将那份三河捷报重新摊在案上。 殿上无人再言。 直到赵恒将奏本合起,随口吩咐:“去,传我手谕,急送泸州。” “让韩将军小心,宗翰这两日不动兵,不是认栽,是憋着下一口气呢。” “越不动,就越要看清他下一步要踩哪块板。” 王韶立刻躬身:“是!” 赵恒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终于放下了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折子,靠在座榻之上,缓缓舒了口气。 三河大捷,三十金船葬江,这一仗打得不光是个胜字,更是大宋多年来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正儿八经地踩了金人一脚。 不是小胜,不是巧胜,是实打实的伏击破敌,是从赵恒亲手布的第一块棋子,顺着韩世忠、顺着肖乾,一步步推成了这一场杀局。 这仗打完,南线守住了,民心也回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赵恒轻声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站起身来,信步踱到窗前,看着这场久雨未歇的春日微雨,脑子却开始飞快转动起来。 短期的战局稳了——但稳不代表赢。 他很清楚,这场战争远远没完,金人只要占着北地,还手握人质,南宋就永远不安生。 想真打赢,不止得靠韩世忠一个人——还得靠整个底子硬。 赵恒伸手从架上抽出一卷旧策本,铺开,正中写着两个字——“战备”。 他凝神思索片刻,口中低语:“三件事,必须现在就动手。” “第一,战马。” 他眼神一凝,拇指轻轻点在案上的“战马”二字上。 “咱宋军历来缺马,尤其是重骑马,一半是因为草地不足,一半……是大金死卡马源。” “辽马、夏马,全让金人掐住了喉咙。” “再打下去,韩世忠还能再赢一仗,但后头的兵,要是没马,想跑都跑不动。” 他顿了一下,自语道:“想翻盘,就得先把马这条命脉给拽回来。” “西夏不稳,辽人也不安分……正好,各怀鬼胎才好做买卖。” 他迅速唤来中书舍人:“传我口谕——让蔡洵、刘篯二人即刻筹组一支商队,化名江南茶商,出徽、过秦,绕至西夏与辽东两线。” “能买多少马,就买多少马。” “同时,设立内线专员,负责沟通各地节度——马要真买进来,怎么走,怎么藏,怎么送到边军,全都得一环不漏。” 中书舍人一听,心头一跳:“陛下,这……若金人得知,会不会引发……” “引发?”赵恒一挑眉,嘴角冷笑,“他们本来就打算掐我们脖子,我们现在不过是悄悄转个气儿。” “他们爱封锁,那咱们就走私。” “买卖而已,不声张,也不承认。大不了事发了,我还可以装无辜,说是私商勾结。” “天子怎么会知道呢?”他说着,笑意玩味。 “第二件事。”赵恒的手指落到了策本的下方。 岳飞。 他闭上眼,脑中仿佛浮现出那个青年将领的模样——黑脸硬骨、眼神如钩,一柄长枪,一身铁血,从中下级将领一步步杀出血路,未来扛起抗金大旗的那个人…… “可惜,现在还没人重用他。” 赵恒睁开眼,语气极为坚定:“这个人,我得提前扶上来。” “他不是文官养出来的名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硬汉。” “咱们这朝廷,缺的不是能背诗的,缺的是能往北打、能镇得住人的。” “不能等。” 赵恒回头,看向内侍:“传旨——召宗泽入宫觐见。” “就说官家有要务相询,特命即刻赴阙。” 内侍领命而去。 赵恒站在窗前,春雨敲窗,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不多时,殿外传来内侍高呼:“宗泽将军觐见!” 赵恒转身,目光落在那位老将身上——宗泽,披着一身风尘进殿,神情却不见一丝疲态,浑身像压着千斤军令,沉而不散。 “宗老,来了。”赵恒挥手,“坐吧,今日叫你,不是议朝事,是讲打仗的。” 宗泽一拱手:“臣听命。” 二人落座,茶未上,赵恒已开门见山:“马的事,你怎么看?” 宗泽略一沉吟,抬头答道:“如陛下所料,大宋缺的不是兵,是马。” “兵可练,马无源。”他语气低沉,“河北、陕西以北的好马,金人几乎掐死了咱所有的来路。现在军中一匹快马要三十两银子,重骑更是可遇不可求。” 赵恒点点头,语气稳中带冷:“我已经派人伪装茶商绕去西夏、辽东两路,悄悄买马。” “只要对面贪,马就能买,价高也认。” 宗泽眼中一亮:“好法子!西夏内乱,辽人更是吃着火锅唱着歌,愿意干的活儿就是钱到位。” 赵恒冷笑一声:“这世道,谁都想从咱大宋身上啃一口。既如此,咱也学他们一把——能花钱解决的,不算麻烦。” 宗泽点头,但又道:“不过陛下,买马靠西夏辽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万一金人插手,路一断,咱这线就废了。” 第55章 见岳飞 “所以啊——”赵恒看着他,手指一点桌案,“我找你来,不是让你当马贩子的。” “你手里兵多将广,老卒也多,能不能在江南、湖广、甚至闽地,给我养出一批马来?” 宗泽一怔,旋即点头:“能!南方气候潮湿,草少,但不是不能养。” “虽不如草原马体壮,却轻捷灵巧,可做通讯、斥候、后勤。” “若臣得调兵五百,地十处,来年必可养成三千匹南马。” 赵恒大笑:“这才是我要听的。” “北边买马是救急,南边养马是长计。你这就着手安排,朕亲批银两、调地。” “不过要注意,先养一批快马,不求大战之用,先把骑兵机动撑起来。” 宗泽肃然拱手:“臣这就遣人拟本,三日之内交陛下过目。” 赵恒一摆手:“不必等拟本,能干事就去干,事成之后,我替你去内阁抹账。” 两人相视而笑,殿中气氛陡然一松。 这时赵恒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慢了下来:“对了,宗老。” “你帐下这几年调兵练将,除却你自己,真能打仗的,够上台面的,有几个?” 宗泽一怔,沉吟片刻:“真能打的……不多。” “会背兵书的有的是,能下战场的,唉,不禁挑。” “不过——”他忽然一顿,眼里带出一抹锐意,“若论苗子,有一人,我愿赌他三年之内能成边将。” 赵恒眼睛一亮:“哦?谁?” 宗泽缓缓道出两个字:“岳飞。” 赵恒指尖顿住,眸中光芒微闪。 宗泽不觉,说下去:“岳飞二十四岁,帐下副将,原是北地散兵出身,练兵有法、带兵有狠。” “我早想提拔他,只是忌他出身低微,加上性子倔强,不太合规矩。” 赵恒嘴角轻轻一翘,缓声笑道:“出身?规矩?宗老你也讲这个?” 宗泽苦笑摇头:“臣不讲,可军中有人讲。” “文官讲,御史讲,连兵部的都讲。” 赵恒淡淡说道:“他们讲他们的,我用我的。” “你刚才说愿赌他三年能成边将——那我就想看看,他一年能不能配得上我手里的兵。” 宗泽顿时起身:“陛下是说……要召他入宫?” “纸上谈兵听多了,我这次要看真本事——让他来宫里,不是来背诗文的,是让我看看他是不是块能拿来打仗的料。” 宗泽一听,眼神也亮了,略有些犹疑地拱手道:“臣斗胆一问……岳飞这人武艺出众不假,可行事直来直去,嘴也不饶人,万一言语冒犯……” 赵恒摆摆手,毫不在意:“你放心,我这人最怕的就是文臣油嘴滑舌,反倒喜欢听几句硬话。” “再说了,他要真是个老实人,我还不敢把兵权给他。” 两日后,建康宫城西侧演武场。 此地原为宫中近卫操演之地,地面泥沙掺砾,开阔坚实,常年有人打磨兵器、校验弓马。 今日清晨,场上风停雨霁,远远便能听到演武场内铿锵兵刃声。 赵恒穿了一身便服,坐在高台正中,身边只随一名老侍卫和一位贴身内侍,淡然望着下方沙地。 宗泽立在一旁,身后立着一名青年将领。 青年身披青甲,身姿笔挺,脸颊削瘦却精神抖擞,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站在那里就像一杆未出的长枪。 “岳飞。”赵恒低声唤了一句。 岳飞立刻前踏一步,单膝跪地行礼,声音清朗如钟:“末将岳飞,参见陛下!” 赵恒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你不是出身兵户?” “是。”岳飞不遮掩,语气硬朗,“末将原本是黄河边的流民,随父务农,战乱后参军。” “打过仗?” “打过。”他眼神不变,“打过西贼、辽骑,也被金人围过两次。” “你的家人呢?” 他一字一顿,“末将兄长、小弟、同村乡人,皆战死在军中。” 赵恒轻轻叹了口气:“你恨金人?” 岳飞眼神骤然一沉,却没有怒吼,也没有失控,只是咬着牙,缓缓道出一句: “恨。恨不能剜其骨、饮其血、裂其皮。” “他们夺我河山,辱我同胞,把我大宋将士,当猪狗杀。” “岳飞若一日披甲,誓以手中铁枪,讨回我祖宗河山!” 这话一出,连宗泽都微微一怔。 赵恒却是笑了,一边鼓掌一边点头:“好,杀气够。” 他话音一落,转头朝场边一招手:“把人叫上来吧。” 不多时,便见五六名身着盔甲的将领陆续入场,有的腰悬环刀,有的背负弓箭,最前头的更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头盔未脱,手中扛着一柄重戟,呼吸间带风。 赵恒笑着道:“这些是韩世忠、刘光世那边借来的悍将,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今日你想让我信你,就得让他们服你。” “我不求你赢他们全部,但你若连一招都接不住,那就别怪我只让你回去守营房。” 宗泽皱了皱眉:“陛下,要他一人战五人?” 赵恒摇头:“不是围殴,是比试,轮着来。” “看武艺、看胆气、看反应。” “我不想看个莽夫,我要看能不能领兵。” 宗泽一听,松了口气,朝岳飞低声道:“可别托大。” 岳飞却只是抱拳,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末将谨遵军令,定不辱命。” 第一场,骑射。 三十步、五十步、百步,三箭连发,逐一递远。赵恒一眼扫过,在场这几位都是老兵出身,多少有些拿手绝活,可今天他就是要看看——这岳飞,到底是不是传说里的“弓马娴熟”。 场中一匹青骢快马牵出,马身精壮,膘肥骨紧,是宫里近卫用来练兵的“试胆马”,最难驯服。 岳飞翻身上马那一下不快不慢,但一坐稳,整人和马的气场立刻就变了。 “不打马鞭?”宗泽低声问。 赵恒看着他没出声,眼里反倒多了几分兴趣。 “驾——!” 伴着一声轻喝,青骢如离弦之箭冲出,蹄声疾风一般。岳飞身侧悬着长弓三支箭,只见他双膝轻夹马腹,人不摇、弓不晃,眼神却死死盯着百步外竖立的三根红杆。 “嘣——!” 第一箭,一触即发,正中三十步红杆杆心。 “嘣!” 五十步命中红心。 第56章 比试 众人面露惊色。 “再中一个我给他敬酒!”场边一员姓吕的大将忍不住笑出声。 结果第三箭几乎没让人反应过来就已经飞出——“嗖”地一声,箭如雷霆,穿透空气,竟在百步外一箭劈断了那杆! “啪——!” 断杆坠地,火星四溅! “好箭法!”宗泽当场一拍大腿。 第二场,比对战。 这是正面拼杀,讲的是近身格斗和杀伤技巧。出场的,是刘光世手下一员叫赵魁的猛将,此人腰粗膀阔,一对铁拳砸铁如钟,名声不小。 “你小子要小心,这赵魁三年前曾一拳打断敌军小队长的下巴骨。” 宗泽低声提醒。 岳飞点头,脱去战甲,只穿贴身短袍,腰束黑带,面沉如水。 赵魁也不废话,握拳上场,手中未带兵刃,一上来就是一记横扫:“小子,我可不让着你!” 拳风呼啸,岳飞却没接招,只是身形一侧,拳未至人已闪开,借着势子往赵魁后腰一顶,趁势腾挪翻身就是一记肘击! “砰!” 赵魁踉跄后退两步。 “好个滑不留手的猴崽子!” 他反手就是一掌,岳飞不躲不闪,竟迎着这力直接上肘,身形往下一压,双腿瞬间扫堂! “哎呀——”赵魁大吼,整个人应声跌倒,被岳飞一个转身压住。 全场一静,下一刻,响起一片哗然。 “压住了?!赵魁输了?”一名带刀军将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 “他可是刘光世那边最能打的头号猛将啊!” “而且这小子,还是空手。” 赵恒看着场中岳飞气不喘、脸不红,稳稳松开赵魁、起身后退两步,抱拳行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宗泽低声咳了一声:“这小子……有点东西。” 赵魁倒也大气,一边揉着腰一边起身:“罢了,技不如人。” “岳副将这一手,拳快、腿刁,近身打得我这老胳膊老腿都跟不上了。”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摇头,“年纪轻轻,这身功夫……是我服了。” 第三场,用枪。 赵恒最重视这一场。 理由很简单——“刀能砍一个,弓能射一排,但枪,是领兵之将的气。” 他眼神一扫,冷声吩咐:“兵部让你们练这么多年枪,不是为了操场上耍花招。” “今天谁敢让一个副将比下去,回去自己摘军衔。” 众将闻言脸色都变了,谁也不敢轻敌。 出场的是殿前司的试枪教头,姓焦,三十出头,枪术出神入化,是韩世忠亲自点名推荐的。 焦教头上场,拱手不多话,提枪立地,枪尖一震,寒光逼人。 岳飞也拱手回礼,随后取过营中制式长枪,左肩轻扛,腰一沉,枪身斜指地面,双眼凝神,宛如猛虎待跃。 “唰——!”焦教头率先动手,三步一冲,横扫岳飞侧腰。 岳飞不退,脚下一扣,身子如电往旁一掠,枪尖一荡、枪尾一挑,竟借力打力,将焦教头的攻势瞬间卸开。 “好个巧劲!”赵恒眼睛一亮。 “再来!”焦教头大喝,枪影如暴雨,连刺七招,劲道密不透风! 岳飞仿佛陷入了漩涡中,却不慌不乱,步伐稳健、枪势如流。 第六招后,他忽地沉腰、转肩,一招“金蛇缠柱”贴身回转,竟将焦教头整个攻势兜住! “当——!” 两枪正面相撞,焦教头脚下一震,竟被生生逼退半步! 这一下,全场寂静。殿前司的教头,被岳飞逼退了。 “住手!”赵恒忽然开口,抬手止战。 “够了。” 岳飞立马收枪,抱拳退后一步,毫无得意之色。 焦教头喘着气站定,也抱拳躬身:“末将佩服!” 宗泽点头:“好枪,稳、准、狠,最难得是枪里有章法,招里有分寸。” 三场结束,岳飞无一败。 武艺过人,临场不乱,出手稳狠,收势不逾——最关键是,见好就收。 不是那种疯子,也不是那种光会死拼的莽汉。 赵恒看着岳飞,半晌未语,只缓缓走下高台,走到他面前。 “你服谁?” 岳飞一愣:“陛下何意?” “军中谁你最服?韩世忠、宗泽,还是焦教头?” 岳飞沉声道:“若论统兵,我服宗帅;若论血性,我服韩帅;若论枪术,我服焦教头。” 赵恒点点头,眸中满是欣赏。 “很好。你服他们,是因为他们有本事。” “那你今日若当上将军了,手下千人万人,你希望他们因何服你?” 岳飞略一沉吟,语气铿锵: “愿我将来,兵因我令而齐,卒因我行而勇。” “末将要的,不是服气,是他们打起仗来,愿意为我去死。” 赵恒大笑:“好!这话,我记住了。” 他转身对宗泽道:“宗老,这人你留不住了。” 宗泽闻言,眉头轻挑,拱手笑道:“臣本就拢不住这头虎,现在倒也好,让他飞得更远些。” 岳飞听得一愣,正欲开口,赵恒已经看向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质疑的锋芒: “岳飞,听旨。” “即日起,升你为殿前左班副指挥使,正六品,暂领步骑兵三营,调入泸州前线,归韩世忠节制,专守三闸西口。” “再往后,打得好,你想封将,我给你封将;你想讨仗,我就放你去打。” 岳飞一愣,那是实打实的军职,不是虚头八脑的什么“候补”、“挂名”。 宗泽也是惊讶,当即拱手:“陛下如此器重,可谓破格了。” 赵恒微笑,摇头:“破什么格?我破的是那个讲出身、讲门第、讲官场排资论辈的臭规矩。” “这年头,还看血统,那大宋早完了。” 他说完,目光重新落在岳飞身上,缓缓道:“你记住,你能有今日,不是因为你家里有人,是因为你真能打。” “但真能打,还远远不够。” “你想做将军,想带万人,靠蛮劲是活不长的。你得有脑子,要看兵书、读战策、懂谋略。”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一将易死,千军俱毁。” “你若哪天指挥失误,死的不只是你岳飞,是你兄弟,是你百姓,是城池,是国土。” “你扛得起这个后果吗?” 岳飞猛地抱拳,声音低沉:“末将……不敢有一日懈怠。” 第57章 治表不治里 赵恒点头,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本线装旧书,封皮略磨,是《李卫兵法》。 “这本,你拿去。别人给你兵,我给你脑子。” 岳飞双手接过,心头微震。 宗泽在旁边笑了:“岳飞,这可是陛下从不轻易示人的藏书。” “能得此物,比封你一官半职还重要。” 赵恒摆摆手:“我看中你,不是让你去做个舞枪弄棒的头领。” “我想要你做将军——未来的那种,一开口能镇军心、一挥手能夺山河的将军。” “我大宋不是缺兵,是缺你这种人。” 岳飞抱着书,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陛下厚恩,岳飞铭刻肺腑。” “岳飞日后若有一朝背战、负命、辱国,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赵恒看着他,忽然笑了。 “谢罪的事你留着,日后拿本事来还账就行。” “别谢我,去泸州,把金人宰得服服帖帖,那才是真回报。” “记住了——” “你姓岳,可你不是为岳家打仗;你这一身武艺,是老百姓捧出来的,你只为他们活着。” 岳飞重重点头,双手抱拳,躬身一拜。 “岳飞,谨记!” 赵恒站在演武场边,最后望了岳飞一眼,见那年轻人依旧挺直了脊梁抱拳行礼,连背影都写着誓死不退,这才轻轻点头,转身上了轿。 “回宫。” 小轿慢慢抬起,走得不快。赵恒靠在轿中,轻轻闭了下眼—— 三场比试,他从岳飞身上看到了这支残破大宋军队里少有的锋芒,也看到了未来能劈开金人铁骑的刀光。 “金人暂歇,我们这边也算熬过了一口气。”赵恒在心里这么想着。 但他很清楚,这口气一旦松,背后那摞得比兵书还厚的奏本就会一股脑儿砸下来。 果然,刚一回宫,王韶就来了,手里捧着三封急报和一沓新近上呈的民间告状状纸。 “陛下,这是福建、江东、江西三地近月上呈的案卷,皆涉民间械斗、乡民反迁、佃户诉田。” 赵恒眉头一挑:“又是土地?” 王韶点头:“是。多是北地官绅南迁后兼并村田,强占水井林地,与原地乡民冲突所致。” 赵恒一边听,一边翻着手里那封来自福建的急报,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新迁士绅购地七千亩,围村立墙,限村民采水入林必缴铜钱。” “乡民反抗,被控为聚众扰乱,四人杖毙,三人流放。” “……这不是守法,这是明抢。” 他把那封信啪地一合,冷笑一声: “北边还在打仗,南边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你说这仗我赢了又有何用?北面收了金人,南面却让人给活活掏空。” 入夜,赵恒没睡。 他一个人披着常服坐在御书房,桌上一盏孤灯,纸堆得有半人高。 户部的地籍清册,兵部的人口勘录,地方报案、驿站谣言、甚至盐铁商贾的风闻通牒,他一张张地翻,一页页地看,连眼都不眨。 看得越多,火气越大。 “这帮官僚,来的时候一个个哭着喊着国破家亡、愿赴汤蹈火。” “结果到了南方,没几个月就成了土皇帝,圈地圈人圈市井,连百姓喝口水都要缴钱。” “再这么搞下去,几年之内,地方反的不是金人,是咱自己人。” 他喃喃一句,眼神冷得像是能结霜。 赵恒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半晌不语。那盏孤灯下,他脸上的光影一明一暗,像是刀子在慢慢磨。 “传李纲入宫。” 几个字冷冷吐出,内侍领命而去。 不多时,李纲风尘仆仆赶来,衣襟未整便跪下行礼:“臣李纲,参见陛下。” 赵恒挥手:“免了,坐吧。今日不是问你兵的事,是问你人。” 李纲闻言一愣,正襟危坐。 赵恒开门见山:“南渡这半年,北地官僚、商贾、权贵一窝蜂往南搬——你管得多,说说,现下这批人都落在哪了?” 李纲拱手道:“回陛下,南迁官户约三千六百余家,按部议安排,八成集中于江南、湖广、四川数地。” “其中尤以江南、蜀中为盛,多因其地沃野千里、商贾繁盛。其余边远苦地,少人问津。” 赵恒眼神沉了几分,喃喃自语:“果然都挑油水大的地方挤。” 他忽而一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李纲,你说这帮人图什么?” 李纲躬身答道:“大势所趋,人皆趋利,无可厚非。” 赵恒冷笑一声:“无可厚非?他们在那儿圈地收租、霸水夺田、私征苛赋,这叫无可厚非?” “你去问问江东乡民怎么骂的——百姓只认官府,如今这些人仗着朝廷命官四字行土皇帝之实,你告诉我,这个锅该谁来背?” 李纲听得额上冒汗,心中却一凛。 “陛下所虑极是。”李纲肃然拱手,“若任由此势滋长,官逼民反之祸,恐早晚爆发。” 赵恒点点头,缓声说道:“你能看到这一步,不错。” 李纲听得面色凝重,低头沉思片刻,方才抬头开口道: “陛下,若是如此,臣以为,当下该急行一道铁令。” “严禁北迁官户在南地圈地买田,无论官商贵胄,一经查实,重罚不赦;若牵连属吏,则连坐问责。” “再设查抄之司,专纠此类侵地事端,起于江南,试行三月。” “虽不能尽除其病,至少能稳住风声,断其嚣张。” 赵恒听完,靠在椅上,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半晌,他缓缓开口: “法条是好条,可惜只治得了表面,治不了病根。” 李纲眉头一皱,疑惑道:“陛下所言何意?臣以为,如能斩首立威,自可震慑一方。” 赵恒却轻轻摇头,语气不急,却句句落在刀口: “你觉得,圈地收租是问题的全貌?” “我告诉你,就算明天你把全江南的北地官绅田地一夜清光,矛盾也还在——甚至可能更大。” 李纲彻底愣住了:“陛下……可那百姓告的,确是地呀。” 赵恒站起身来,走到殿中挂着的天下舆图前,食指一敲江南,再一划北地,声音缓缓低沉: “你看见的是地,我看到的是人。” “问题不在圈多少田,是谁在田里种。” “南北迁徙,大势所迫;但千百年来,南人南法、北人北俗,语言不同,习性有异。” 第58章 以融合治分裂 “北人讲忠义气节,江南人崇礼教经商。你让他们挤一锅粥,谁不憋火?” “本就是两套文化,两种活法。现在强行揉在一块儿,只要哪边动手快一步,另一边就觉得自己被抢了饭碗。” 赵恒说到这,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所以我说,地不是根,民心才是。” “你禁得了一时圈地,禁不了江南人对北人那股子天生的不信任,也禁不了北人对江南人那种骨子里的轻视。” “这口气,早晚要炸。” 李纲怔了怔,额角冷汗浮起。 “臣……确未曾想到。” 他顿了一下,拱手躬身: “请陛下明示——既然病在民心,又该如何着手医治?” “臣愿听策。” 赵恒缓缓走回书案前,坐下,语气不再如先前那般冷厉,却比之前更沉、更重: “李纲,你问得好。病在民心,要医,自然不是一纸禁令能解的。” 他抬手,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 “我现在要你记住这几个字,以融合治分裂。” “南北要和,不是靠分开,而是要彼此揉进骨子里去。让他们理解彼此、信任彼此、绑在一条绳上。” 李纲微微颔首:“臣愿闻其详。” 赵恒抬头望他一眼,缓缓道: “第一,军中混编。” “这兵是国家的,不是哪个乡的。今日我就要定下规矩——从前线到后营,南军北军混编建制,不许单独分营,各级军官也要南北配对搭档。” “你是江南来的将,就要学着跟山东老卒配合;你是北边长大的兵,也要学着听福建副将的口令。” “从刀口上练出来的默契,比十篇政令管用。” 李纲轻吸一口气:“此法虽险,却有破局之力。军中不讲出身,只讲生死,这样确实……有望。” 赵恒点头:“第二,官场里,也不能只讲老资格。” “咱朝堂上,江南人官少,北人官多;江南人科举难中,北人一包接一包。” “从明年起,南方州县的解额多开两成,乡试取士名额上调一成。” “不是偏心,是要让江南人知道,这朝廷是他们的朝廷,不是北方人的朝廷。” “他们子弟读书、做官、议政,哪怕只是多了一点希望,也能让这认同感扎根心里。” 李纲点头如捣蒜,眼中已现佩服之色。 赵恒却没停,又道:“第三,各级州府,南北官员必须搭班干事。” “我不要看到全是江北人的县衙,也不要看到全是岭南士绅自封的宗社。” “从吏部到地方,都要推行一套对口协任制度——凡为政,必有南北协管;凡理事,必成三人组,互制互补。” “再有不分你我者,重赏;再有人拉帮结派者——严惩!” 李纲喃喃道:“陛下这是……不光要治政,还要治心。” 赵恒一笑,语气带了点调侃:“你以为我是想当个好官?我是不想给后面坐殿的子孙留个大炸雷。” 说着,他语调微顿: “最后一条,也是最狠的一条——联姻。” 李纲一下愣住:“联……联姻?” 赵恒淡淡道:“老百姓再争,也争不过一家亲。让南方的大家族、北方的望族,彼此结亲联姻,一旦利益混成一锅粥,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吵着打?” “这不是和亲,这是造一个新圈子,一个混血的、统一的大宋新贵阶层。” “他们不再是江南人,也不再是北人——他们得共同为这个国家打算盘。” 李纲已听得汗湿后背,但还是忍不住道:“此法……实乃下策之中的上策。” 赵恒笑了笑,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随口道: “联姻一事,从我做起。” 李纲一惊:“陛下要……” 赵恒淡淡道:“我这个皇帝,姓赵不假,但如今这大宋,还姓不姓赵都两说着呢。” “我若还摆着一张皇族架子不动,叫天下人怎信我真想化解这局?” “别家结亲是联手,我联的是人心。” 说着,他轻轻一笑,语气却带着一点戏谑:“不过李纲你放心,该娶的我会挑着娶,起码不能是你家姑娘。” 李纲老脸一红,随即拱手肃然:“陛下此言,折煞臣辈。” “若天下安定于此,臣家儿孙,愿为一砖一瓦。” 赵恒点点头,目光望向殿外已亮起的天光,淡淡道: “那就从今儿起,动手吧。” 李纲听到“那就从今儿起,动手吧”这句,正待告退,忽听赵恒又慢悠悠补了一句: “你刚才不是问我,要联哪家?” 李纲顿时一愣,抬头道:“臣确有此疑。陛下既要以身作则,那这门亲事——可有心属?” 赵恒端起茶盏,轻轻一晃,语气不急:“暂时没有。” “南方世家虽多,但真配得上联人心这三个字的,不多。” 他顿了一下,望向李纲: “李纲,接下来几日,你抽空替我整理一份名录——南方士族、豪门、书香世家,凡在江南三省、湖广、闽蜀有根基的,统统列出来。” “家族人数、历代仕宦、门风口碑,特别是,有无女可嫁。” 李纲一听,心中一凛,连忙拱手:“臣遵旨,三日之内,必将名录献上。” 赵恒点点头:“不急在一时。” “我这方法是给南方世家投颗定心丸,也是把皇室跟江南人绑在一块儿。” “这棋下得不好,就成了内耗的源头;下得好,大宋的心气才能拢住。” 他语气转冷,目光锋锐:“我不怕官僚骂我亲近江南人,我怕的,是你们这些老成持重的,嘴上说懂全局,结果还是用老眼光看新局势。” “南北不合,那是整个天下的病根。兵败,可以再战;地失,可以再收。” “可人心一散,再合可就难了。” 李纲肃容而拜:“臣谨记!臣当亲自督此事,不敢有一丝怠慢。” 赵恒挥了挥手,神色平静下来。 “好了,下去吧。” “记得你回去路上多看看街头百姓。咱这朝廷再讲什么大道理,归根结底,要落在人身上。” 李纲俯首:“臣……受教。” 他躬身退下,脚步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第59章 侥幸 赵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这才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这盘棋,才刚开始落子。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大金国都,上京会宁府。 金国皇帝完颜晟,也就是金太宗,此刻正捏着一份从南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奏折是完颜宗望,他那位素来持重的二太子,亲笔所书。 “都说说吧,宗望这份折子,怎么看?”完颜晟将那份薄薄的却分量不轻的奏疏往案上一丢,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扫过阶下垂手肃立的文武百官。 底下顿时嗡嗡起来。 一个豹头环眼,胡子扎得跟钢针似的武将率先跨出一步,声如洪钟。 “陛下!俺看宗望殿下是过于谨慎了!那小皇帝不过是侥幸赢了一仗,就吓得咱们不敢动了?笑话!依俺说,就该趁他还没回过神,再给他一记狠的!打他个落花流水,看他还敢不敢在咱们大金面前龇牙!” 这货是宗翰的心腹大将,完颜兀术帐下的一员猛将,向来主战。 他话音刚落,另一边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年人慢条斯理地出列,拱了拱手:“陛下,话不能这么说。三河大捷,宋军伏击,焚我战船三十余艘,这可不是什么侥幸二字能概括的。” “宗望在奏疏中也提及,宋军此次应对章法有度,不似从前那般慌乱。尤其是……他们那什么……火器,威力似乎非同小可。” 这位是留守朝中的汉臣,名叫韩企先,为人较为持重。 “火器?”完颜晟眉头微微一挑,显然对这两个字有些印象。 之前宗翰的奏报里也隐约提过,但没这么强调。 “对,火器!”先前那武将嗤之以鼻,“不就是些喷火的玩意儿?俺们大金的勇士,还会怕火不成?当年打辽国,什么阵仗没见过!” “张将军此言差矣。”韩企先不卑不亢。 “据宗望殿下所言,此次宋军所用火器,非同寻常,能在水上引燃舟船,且爆发力惊人。” “我军水师,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若不查明其虚实,贸然再进,恐重蹈覆辙啊,陛下。” 殿内顿时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宗翰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为首的主战派,嚷嚷着要立刻南下,雪耻报仇,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赵恒抓来上京献俘。 他们觉得,大金铁骑天下无敌,小小南宋,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一次失利,是轻敌了,是意外,只要认真起来,分分钟碾压。 另一派则相对冷静,多是些经历过开国之初艰难的老臣,或是像韩企先这样对有些了解的汉臣。 他们觉得,完颜宗望的担忧不无道理。 而且,宋军突然冒出来的火器,听着就邪乎,不得不防。三十艘战船啊,那不是小数目,说没就没了,这仗打得有点蹊跷。 “陛下,臣以为,宗望殿下所言有理。宋人新胜,士气正盛,其虚实未明,我军不宜再作强攻。” “不如暂缓攻势,固守已占之地,同时遣细作详探宋军底细,尤其是那所谓的火器,究竟是何物,威力如何,如何防备。待万事俱备,再图进取,方为上策。” 一位老资格的宗室大臣出列说道,他是支持宗望的。 “上策?我看是下策!”那主战的张将军眼睛一瞪,“等咱们查清楚,黄花菜都凉了!万一那小皇帝缓过劲儿来,励精图治,岂不是更难对付?要我说,就得快刀斩乱麻!” 两边吵吵嚷嚷,唾沫星子横飞。 完颜晟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宗望这次吃了亏,心里不痛快,加上他本就觉得不该急着灭宋,想先消化辽地,所以主张缓一缓。 宗翰那头,刚愎自用,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吃了瘪肯定想立刻找回场子。 “都说完了?”半晌,完颜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宗翰在泸州吃了瘪,朕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 完颜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想打,就让他继续在前线盯着。朕倒要看看,那的小皇帝,还有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这话一出,主战派那边顿时眼睛一亮。 “至于宗望……”完颜晟话锋一转,看向那几位支持宗望的臣子,“他既然觉得南边是块硬骨头,暂时啃不动,那就先回来吧。” “让他回朝,朕……另有他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让宗翰继续打,却把主张缓攻的宗望调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支持宗望的臣子们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二太子怕是要失势。而主战派则暗自得意,觉得陛下的意思还是得打。 只有少数几个老谋深算之辈,比如韩企先,微微眯了眯眼,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陛下这一手,看似支持了宗翰,实则也是把一颗不稳定的棋子从前线挪开,或许……是要在国内先做些文章? 完颜晟没再多言,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传旨,命宗翰相机行事,继续给朕盯着。让宗望即刻班师回朝。” “遵旨!” 众臣躬身领命,各怀心思地退了出去。 大殿之内,完颜晟独自一人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 “赵恒……宋人的新皇帝……” 他低声呢喃,“倒是个有意思的对手。朕倒要看看,你这口气,能撑多久。” 圣旨如同一阵风,卷过千里尘沙,数日之后,便送抵了前线金军大营。 彼时,大营内的气氛正是诡异。 完颜宗望自从三河吃了败仗,折了三十多艘战船之后,整个人都沉郁了不少,整日里不是对着地图发呆,就是反复琢磨着宋军那透着邪性的火器。 而完颜宗翰呢?他可没闲着,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一股邪火,觉得宗望就是瞎操心,丢了大金的脸,恨不得立刻提兵南下,把场子找回来。 传旨的使者一到,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第60章 添堵 完颜宗翰听完圣旨,那张豹头环眼的脸膛上瞬间乐开了花,钢针似的胡子都跟着抖了三抖。 他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旁边脸色铁青的完颜宗望,大步流星地就凑了过去,嗓门洪亮得能掀翻营帐顶。 “哎哟喂,我说二哥啊!听见没?陛下怎么说的?看见没,陛下圣明啊!还是知道咱们谁是真正能替大金开疆拓土的!不像某些人,打了个小小的败仗,就跟天塌下来似的,哭着喊着要缩回去当缩头乌龟!” 宗翰这话,简直就是指着宗望的鼻子骂。他斜眼睨着宗望,嘴角咧到耳根,那得意劲儿,就差没直接蹦起来了。 “陛下让你回朝,那是另有他用!我看啊,陛下是觉得你在这儿碍手碍脚,净添堵!哈哈哈,还是让老子来,保管把那小皇帝打得屁滚尿流,抓回来给陛下磕头!” 完颜宗望本就因兵败之事憋着一肚子火,又听闻陛下竟真让宗翰这莽夫继续在前线胡来,而自己却要被调回,心头那股郁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怒视着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你他娘的少在那儿得意忘形!你以为陛下让你留下,是看重你吗?那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把这机会当成你胡作非为的依仗!” 宗望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宗翰的鼻子骂道:“三河之败,你忘了?!我军战船被焚三十余艘,多少大金勇士葬身鱼腹!你以为那是闹着玩的?!” “宋军那新式火器,你是没亲眼见过它的厉害!你现在还想着强攻?你这是要把咱们大金的儿郎,都往火坑里推!泸州那一仗,我看你就是没吃够教训!” “教训?”宗翰闻言,不怒反笑,笑声里满是鄙夷。 “一次小挫而已,算个屁的教训!那是咱们轻敌了!老子下次布阵,定叫他宋军有来无回!什么狗屁火器,不过是些投机取巧的玩意儿,能挡得住我大金铁骑的洪流?宗望,我看你是被那小皇帝给吓破胆了吧!打了败仗,就只知道找借口!” “你懂个屁!”宗望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跳,“我吓破胆?我是为我大金的国运担忧!那姓赵的小皇帝,绝非庸碌之辈!此次宋军应对沉稳,章法有度,与以往截然不同!你以为还是以前那个可以任我们拿捏的软柿子?完颜宗翰,我告诉你,你再这么一意孤行,不把宋军当回事,迟早要吃天大的亏!到时候,你就是大金的罪人!” “罪人?哈哈哈!”宗翰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老子给大金开疆拓土,打下这花花江山的时候,你还在后方喝奶呢!现在倒有脸来教训我了?陛下既然让我留下,就是信我宗翰的能力!你完颜宗望,打了败仗,就该乖乖听令滚回上京去!别在这儿妖言惑众,扰乱军心!” “你……你这有勇无谋的匹夫!”宗望气得浑身发抖,“大金的基业,迟早要断送在你这种蠢货手里!” “断送?”宗翰往前逼近一步,凶悍之气扑面而来,“我看是你在这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怎么,吃了败仗,连刀都提不动了?要不要哥哥我教教你怎么打仗啊?” 两人越吵越凶,唾沫星子横飞,营帐内的亲兵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这可是两位太子爷,谁也惹不起。 完颜宗望看着宗翰那副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嘴脸,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磨殆尽。他知道,跟这种认死理的莽夫,再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 “好!好得很!”宗望怒极反笑,指着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 “完颜宗翰,你给老子记住今天说的话!我这就回上京!我倒要亲自去陛下面前,把这的凶险,把这火器的厉害,掰开了揉碎了说给陛下听!” 他猛地一甩袖子,眼神冰冷如刀:“我一定要劝服陛下,让你这头蠢猪把兵给撤回来!免得你把咱们大金十几万精锐,都葬送在这鸟不拉屎的!到时候,我看你怎么跟陛下交代,怎么跟大金的列祖列宗交代!” 说罢,完颜宗望再也不看宗翰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营帐,带着满腔的怒火与忧虑,头也不回地准备启程回京。 他必须赶回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金被宗翰这个蠢货拖入深渊! 完颜宗望怒气冲冲地离去,营帐内,完颜宗翰的脸色却比锅底还要黑。豹头环眼瞪得溜圆,钢针似的胡子根根倒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他娘的!”宗翰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震得上面的羊皮地图都跳了起来,“完颜宗望,你个怂包软蛋,打了败仗还有理了?还想去陛下面前告老子的状?坏老子的伐宋大计?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他越想越气,宗望那小子要是真回了上京,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一通,自己这继续南征的计划,指不定真要泡汤!那姓赵的小皇帝还没抓到,三河的场子还没找回来,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 “来人!”宗翰猛地咆哮一声。 一个亲兵连滚爬带地跑了进来:“大帅有何吩咐?” “把老子的行军司马给叫过来!立刻!马上!” “嗻!” 不多时,一个身材中等,留着山羊胡,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的中年文士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大帅。” 此人正是宗翰的心腹,行军司马完颜希尹,平日里替宗翰出谋划策,处理军中文书,颇受信重。 宗翰屏退了左右,一把拉过完颜希尹,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希尹,宗望那小子,你也瞧见了。他要回上京,去陛下面前胡说八道,阻挠咱们的大计!” 完颜希尹眼珠子一转,低声道:“大帅的意思是……” “哼!”宗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老子好不容易让陛下点了头,能继续南下,岂能让他给搅黄了?这小子,留不得了!” 第61章 刺杀 他眼中凶光一闪:“你,立刻点上一队最可靠的勇士,换上便装,抄近路,务必赶在宗望那厮抵达上京之前……把他给截住!” 完颜希尹心中一凛,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这……二太子殿下毕竟是宗室,若是……” “少他娘的废话!”宗翰不耐烦地打断他,“手脚麻利点,做得干净些!就说……就说是路上遇到了宋军的残部偷袭,或者干脆是碰上了哪路不开眼的蟊贼!总之,别给老子留下任何把柄!明白吗?” “只要宗望回不去,咱们伐宋的大计,就没人能再唧唧歪歪!”宗翰咬牙切齿地说道,“到时候,踏平了,活捉了那小皇帝,什么功劳不是咱们的?” 完颜希尹看着宗翰那副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这位爷是铁了心了,连忙躬身应道:“属下明白!大帅放心,此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误了大帅的千秋功业!” “去吧!越快越好!”宗翰挥了挥手,眼神阴鸷。 数十名黑衣人,一个个身手矫健,出手狠辣,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目标明确。 “保护殿下!结阵!” 宗望身边的亲兵队长目眦欲裂,嘶吼着挥刀格挡,但箭雨来得太急太密,又有数名亲兵惨叫着栽下马去。 剩下的亲兵虽然也是久经战阵的勇士,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攻打了个措手不及,阵型未稳,便被黑衣人潮水般地冲了上来。 “铿!铿锵!” 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宗望的亲兵们虽然奋力抵抗,但对方人数占优,且是有备而来,一时间险象环生。 “殿下快走!”一名满脸是血的亲兵死死拖住两名黑衣人,冲着宗望大吼。 完颜宗望脸色铁青,他久历沙场,岂会看不出这些人的来路? 如此精锐,如此狠绝,除了军中,还能有谁? “完颜宗翰!你竟敢如此!” 宗望又惊又怒,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愤怒的时候。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完颜宗望,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他大喝一声,手中长刀一振,便要拍马冲杀。 “兄弟们,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杀!” ………… 临安城内,行宫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赵恒正仔细翻阅着一叠厚厚的卷宗。 里面记载着江南家族渊源、主要人物、势力范围、姻亲关系。 而他则要从中挑选出一位合适的皇后人选,既要能安抚人心,又要能为朝廷带来实质性的帮助,着实是件煞费苦心的差事。 赵恒看得极其认真,时不时用朱笔在某些名字上圈点一下,或者在旁边写下几个简短的批注。 金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内部的牛鬼蛇神也多得很。 联姻,是眼下最快也最有效的整合力量、稳固后方的手段之一。 “李大人,辛苦了。” 赵恒放下手中的一份卷宗,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对李纲说道。 李纲微微躬身:“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江南世家,各有优劣。有诗书传家,清流领袖者;亦有手握重兵,地方豪强者;更有财雄一方,富可敌国者。如何取舍,还请陛下圣断。” 赵恒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卷宗上。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没有那么多门阀观念,更看重的是实际利益。什么清流不清流的,能帮他打赢金狗,稳住江山才是王道。 他拿起一份被他特别标注过的卷宗,上面赫然写着宁州史家四个字。 “宁州史家……”赵恒沉吟片刻,指着卷宗道,“朕看,这家倒是不错。” 李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史家,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陛下圣明。”李纲道,“宁州史氏,自唐末以来便是两浙大族,累世为官,族中子弟遍布朝野,门生故吏亦不在少数,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声望。” 赵恒微微颔首,这些都是加分项,但更吸引他的,是史家更深层次的实力。 “更要紧的是,”赵恒的指尖在卷宗上轻轻一点,“史家……控制着两浙路的漕运,对吧?而且,朕听说,他们家和海外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李纲心中暗赞一声,陛下果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关键。 “陛下所言极是。”李纲答道,“史家不仅在两浙漕运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其家族的船队更是远航海外,与大食、三佛齐等地皆有贸易往来,家资巨万。更难得的是……” 李纲微微压低了声音:“史家与我大宋南方的水师将领,素来关系匪浅。当年平定方腊之乱,史家就曾出力甚多,资助过粮草军械。” 赵恒听到这里,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漕运、海外贸易、水师!这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 如今大宋偏安江南,漕运是国家命脉,海外贸易能带来滚滚财源,而水师,更是将来抗金甚至反攻的重要依仗! 这史家,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岳家啊! “传朕旨意,着礼部准备纳采诸事。此事,宜早不宜迟!” 史家的女儿成为皇妃,意味着史家将彻底绑上他这条船。有了史家在财力、物力以及南方水师方面的支持,他赵恒的腰杆子,也能挺得更直一些了! 圣旨快马加鞭,数日之后便送抵了宁州史府。 彼时,史家的家主史澜,一位年过半百,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明干练的老者,正在书房中与几位族老商议着族中事务。听闻宫中天使前来宣旨,史澜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这节骨眼上,皇帝派人来,会是什么事? 当传旨太监尖着嗓子将那份纳妃的圣旨宣读完毕,整个史府前厅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史澜捧着那份明黄的圣旨,只觉得烫手得很。他脸上虽然还勉强维持着平静,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陛下……要纳小女史芸为妃?”史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62章 联姻 自家女儿虽然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理,容貌秀丽,但在江南这片地界,比她更出色的名门闺秀也不是没有。 这官家,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自家闺女?而且,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前脚刚在临安站稳脚跟,后脚就要纳妃了? 传旨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史大人,恭喜恭喜啊!芸小姐能得陛下青睐,那是天大的福分。陛下说了,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望史大人早做准备,莫要误了吉时。” 送走了传旨太监,史澜立刻召集了族中核心人物,关起门来商议。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位族叔率先打破了沉默,满脸的不可思议,“陛下怎么会突然要纳芸丫头为妃?”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吟道:“莫非是芸丫头的才名传到了陛下耳中?” 史澜摆了摆手,眉头紧锁。他宦海沉浮多年,这点政治嗅觉还是有的。 才名?那都是虚的。这新皇帝刚经历靖康之耻,仓皇南渡,根基未稳,此刻纳妃,绝不会是单纯地看中了谁的才貌。 他脑中念头急转,将这段时间朝堂内外的风吹草动都过了一遍,渐渐地,一个念头清晰起来。 “恐怕……陛下是另有深意啊。”史澜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众人皆看向他。 “恐怕……陛下是另有深意啊。” 他很快就把这其中的关窍捋得明明白白——什么才名、气质、容貌,都是虚的。真正的算盘,是拉拢,是联姻,是稳住江南的局势。 新皇帝脚跟刚站稳,朝中权臣还没捏牢,就开始盯上江南这帮老牌士族了。史家控制着漕运、有船队、跟水师打得火热,又是老资格的士族豪门,在江南士林里说句话还是算数的。把女儿嫁过去,这皇帝的算盘,可真是打得不响不行。 “这是……要借我史家,稳江南。”史澜把圣旨放到桌上,闭了闭眼,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片刻,他睁眼,神色已然沉定。 “我亲自去问问芸儿的意思。” 史府后院,竹影婆娑,小桥流水,一派清幽雅致。 史芸正坐在亭中绣花,一身素衣,清丽温婉。她年方十七,生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在江南这一带小有名气,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外头人夸她是宁州第一才女,不过她自己从不当回事,倒是更爱跟着老管事学账房、看生意。 这时,丫鬟翠儿快步走进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爹来了?” 史芸一愣,连忙放下绣帕,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没等她出亭,史澜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爹?”她迎上去,微微施礼,“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史澜看着面前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这一刻,却有些难开口。 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芸儿,陛下……下旨,要纳你为妃。” “什么?”史芸愣住了。 史澜点点头,神情凝重:“圣旨已经送到家里了,礼部那边也要开始准备了。” 史芸怔怔地坐下去,像是突然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身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年纪虽小,可到底不是天真的小姑娘,这年头朝廷风雨、战乱不断,谁家的女儿进了宫、嫁了权贵,不是背后牵着一根又一根的线? “爹,”她低声问,“为什么是我?”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又没什么出挑的,长得也不算绝色,连出过门都没……陛下凭什么挑中我?” 史澜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女儿的眼睛,语气缓了几分:“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咱们史家。”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这几年天下变成什么样了。靖康之耻,东京失守,宗庙倾覆。现在这位皇上,是赵恒,年轻人,才登基没多久,根基未稳,朝中那帮人……谁服他?” 史芸听得认真,没有插话。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站稳脚跟,是把人心稳住。”史澜叹了口气,“而咱们史家,刚好是他想要的东西。漕运、船队、水师、商路……这些加在一起,能保大宋江南不乱,甚至未来……能支撑他北伐收复失地。” 史芸抬头看他,眼神里有点迷茫,但也渐渐变得清明。 “所以,他不是在娶我,是在娶整个江南。” “嗯。”史澜点头,“这婚事,说白了,是政治。咱们史家是棋子,他也是在下注。他押的是史家这张牌,也押自己未来能走多远。” 她站起身,对着史澜郑重地福了一福:“父亲,请您回禀宫中来使,女儿……愿意。为了家族,为了江南,女儿愿意做出这份牺牲。” 牺牲。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钧。 史澜怔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史芸的肩膀。 “芸儿,你能明白这份局势,为父心里……也算稍稍安些。”他说着,语气难得地柔和下来。 “但你也要记住,不管进了什么地方,穿了什么衣裳,你始终是我史澜的女儿,是咱们史家的人。宫里人多嘴杂,不管风怎么吹,你都要稳得住,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史芸抿了抿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嗯,我记住了。” 史澜看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轻轻一摆袖子,转身离开。 人一走,亭子里便沉了下来。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 史芸坐回石凳上,双手放在膝头,指尖紧紧交握着,额角却冒出了一点细汗。 她不怕进宫。她怕的是不知未来。 外头的人都说皇帝英明果断、少年有为,可也只是“听说”。 她没见过赵恒。 只知道他是徽宗的第九子,靖康之后仓皇南渡,勉强在临安稳住了局势。 可传言徽宗、钦宗都还被金人掳去在北地飘着,眼下这位皇帝到底算不算名正言顺,谁也说不清。更别提,这位陛下从头到脚都是个谜。 “伴君如伴虎……” 她喃喃自语,眉头紧皱,“我这一去,是嫁给谁?一个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我根本摸不清底细的局?” 她不是没想过嫁人。年岁到了,族中早有人来提亲。 她想过,最好是嫁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两人日子平稳清淡,哪怕将来做不得官,能安安心心管个铺子、种点田也算有趣。 她不缺钱,不缺名声,也没什么非要往上爬的心气。 第63章 一步登天 夜幕渐起,史府书房内灯火微明。 史澜独自坐在书案后,手中握着那封明黄圣旨,久久不语。 他看着那道圣旨,像是在看一块烫手的山芋。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将它放回案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芸儿的性子他最清楚,从不争强,也不贪权,安安静静一个女儿家,本该有个读书人相伴到老,平平稳稳过日子。可现在,却要卷进这摊浑水里去。 “唉……”史澜低叹一声,端起茶盏,却发现茶早凉透了。 这时,门外有小厮来报:“老爷,张大人求见。” 史澜一愣,随即点头:“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进书房,穿一身便服,气宇不凡,正是史澜多年故交张俊。 “张兄。”史澜站起相迎,两人寒暄片刻,张俊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听说了圣旨的事,特地来给兄长道喜。” 史澜苦笑一声:“喜从何来?芸儿要入宫,这步棋……不见得是福。” 张俊看了他一眼,坐下后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福,是机会。” “你也知道眼下什么局势。”张俊端起茶盏,语气沉稳,“官家南渡,根基未稳,朝中权臣虎视眈眈。他急需拉拢一批能真正起作用的南方世家。” 史澜没说话,拿着折扇在掌心轻敲,眉头紧锁。 张俊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这次芸儿进宫,说白了,是你史家一步登天的好机会。漕运、船队、水师,谁不知道你史家在江南的分量?只要这条线捆牢了,以后江南世族的话语权,怕不是还得看你史家带头。” “可你也清楚。”史澜忽然开口,语气沉了几分,“这位皇上……他是赵恒。徽宗、钦宗都还在北地呢。他坐的,是谁的位子?” “这人我看不透。”他说得直白,“他到底是要真做一个皇帝,还是临时来替人扛事的?他打的什么算盘,我史澜看不明白,就不敢轻举妄动。” 张俊沉默了一瞬,随即笑了笑:“正因为看不透,才更要押注。这位皇上……不简单。” 他压低声音,语气缓了下来:“他不是那种只想着苟安的人。我跟他议过兵,言语之间,城府极深,谋略也足,最关键的,是他有胆子赌。” 史澜没说话。 张俊顿了顿,似有些犹豫,还是开口了:“这也是我今晚来找你的第二个目的。” “你史家是江南门楣,芸儿一进宫,官家将你们捆上船,往后说话就更得掂量了。” “这仗……真要打下去,江南也得跟着吃苦。”张俊看着他,“你要是真关心芸儿在宫里的命运,眼下就得铺条稳路给她走。” 史澜眼皮一抬,盯着张俊:“你想让我让芸儿劝皇上……跟金人议和?” 张俊也不避讳,点头道:“如今北地已失,兵力不足,钱粮紧张,江南尚未恢复元气,若一意强攻,只怕不是找回场子,是送命。” “你清楚我说的是实话。咱们南方这帮人,哪家不是怕这仗再打下去?但话不能从我们嘴里说出来。”张俊神色淡然,“这话,要有人从他枕边说出来,才管用。” 书房里静了一会儿。 烛火跳动,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交错。张俊走后,史澜又坐了好一阵子,直到茶水彻底凉透,才缓缓起身。 接下来的几日,史府门前马蹄不绝,宾客盈门。 江南各大士族、地方望族的代表接踵而至,说是“贺喜”,实则各有心思。有打探消息的,有表态投诚的,还有直接提合作、谈生意的。史家一时风头无两。 到了晚上,客人终于散去,史澜整整一天都没怎么歇息,脸上却看不出几分得意,反倒更添疲色。 他吩咐下人撤去茶点,亲自走向后宅。 “芸儿。” 他推门而入,屋内灯火柔和,史芸正坐在窗前看书,身上披着件薄绒披风。 听见声音,她转头起身:“爹这么晚了还没歇?” 史澜笑了笑:“白日里杂事多,倒一直没得空同你说话。”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略作打量,“身子还好吧?这几天人来人往,吵得你也不得清净。” “我还好。”史芸抿嘴一笑,“又不是去赶考,倒叫大家当宝似的来看。” 史澜笑了一下,又顿了顿,才慢慢收了笑意。 “今日张俊来过,咱们旧识。你还记得小时候他在咱家后园喝酒,把你吓得不敢过门槛那回?” 史芸一愣,点了点头:“嗯,还记得,他那嗓门,把院子里的鸡都吓飞了。” 史澜轻轻“嗯”了一声,随后沉声说道:“他今日除了道喜,还说了一些话。” 史芸微挑眉:“关于我?” “关于朝局。”史澜语气慢了下来,“他希望你进宫后,有机会能劝官家……考虑和谈。” 史芸听到这话,原本微弯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 “爹,你糊涂了。” 史澜怔住,抬头看她。 “你让我去劝皇帝和金人议和?”她语气虽不重,却句句打在点上,“别说我能不能得宠,就算真的得了宠,能不能得信任是另一回事。后宫插手政事,在宫里传出去,那可不是明理,是祸乱朝纲。” “更何况——”她眼神冷静,“万一我说的,跟皇帝心里想的不一样,那是我芸儿一人出头在顶撞天子,还是整个史家跟着背锅?” 史澜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咱们史家,能走到今天靠的是审时度势。”史芸语气缓了些,“而不是揣着别人心思硬往上撞。” “所以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 “如果有机会,我会试着探探皇上的想法。但前提是——得跟着他的意思走。史家要想走得远,就只能往他站的地方靠。不能抢着走前头,也不能慢半步。” “我们只能是听令的,不是提议的。” 史澜听完这些,沉默良久,忽地笑了一声:“你这丫头,长大了,倒比你爹看得清。” 他起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柔了些:“说得对。咱们不是去主事的,是去扶着走的。史家这船,不该先开,也不能晚开。” 史芸抬头笑了笑:“我明白分寸。” 第64章 入宫 “只希望,这位皇帝……真如传言中那般清醒。” 史澜轻叹一声,转身出门。 屋里灯火依旧明亮,史芸静静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坐下,重新翻开了那本书。 次日清晨,临安行宫,尚书省西侧偏殿。 赵恒照旧早起批阅奏章,案上文卷堆得老高。他精神不差,手上动作麻利,只是眉头一直没舒展开过。 “官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李大人求见。” “请。” 李纲快步入内,神色如常,朝赵恒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昨日史家已接旨,回报说一切顺利。只是礼部那边问……官家要封史家之女为何位?” 赵恒闻言,停下了手中笔。 他靠在椅背上,思索片刻,语气不急不缓:“李大人怎么看?” 李纲微躬着身,斟酌着开口:“史家名声虽重,但究竟是初入宫门,尚未有功。若直接封高位,恐惹物议。” “但封得太低,又显得敷衍,不利于稳住江南那些士族的心。” 赵恒点点头,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立后之事,我暂且不考虑。”赵恒语气平静,“朝局未稳,朝中还有许多人巴不得我出点差错,越高调越容易被拿话柄。史芸进宫,是为了拉拢,不是为了树敌。” “官家英明。”李纲轻声应道。 赵恒敲了敲案几,目光落在窗外:“封为昭仪吧。” 李纲微怔,随即点头:“正六品,地位不高不低,名列九嫔,礼数得体,又不至引外议。” “史家既然愿意出这步棋,我们也得给个正面回应。”赵恒淡淡道,“但现在的形势,不是宠爱谁的问题,而是看谁能为我所用。” 李纲应了一声,取出笔墨,将赵恒的旨意草拟下来,又复述一遍:“昭告天下,史家之女史芸,德容兼备,册封为昭仪,赐金帛若干,择吉日入宫,行纳采大礼——是否如此?” 赵恒点头:“就照这个来。” 李纲躬身退下,赵恒重新执起朱笔,却没有立刻继续批章。他轻轻敲着笔杆,脑海中回想着那份关于史芸的资料。 “史芸……”他低声念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江南第一才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名声里的分量。” 当日下午,宁州史府。 阳光透过廊檐洒在青砖地上,几只麻雀落在树梢上叽叽喳喳。 史澜刚从前院回来,手里拿着一封刚到的诏书,脚步带着点急。他没吩咐下人,径直走进了后院。 “芸儿。”他站在屋门口唤了一声。 屋内传来脚步声,史芸披着一件薄衫走出来,神情自然,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探问:“又出什么事了?” 史澜抬手将诏书递过去:“宫里来了正式诏令,你被册封为昭仪了。” 史芸接过诏书,低头扫了一眼,唇角轻动,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正六品……嗯,封得不高也不低。” 史澜笑了一下:“赵恒还是稳妥。这位置够体面,又不会让人说咱们史家越了规矩。” “他心里有数。”史芸将诏书放到一旁,回身坐下,语气平静,“不过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这婚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不该铺张。” 史澜愣了愣:“怎么说?” “现在临安虽暂稳,可金人还没退,边境上随时有事,朝里粮饷吃紧不说,太上皇、太子都还被扣在北地,这时候要是大操大办,容易惹闲话。”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知道史家受宠,宫里要给我们个体面。但这体面,要是给得太大,就变成了树大招风。” “所以你是说——” “爹,不如由您上疏官家,就说史家识大体,愿简礼入宫,不扰民,不破财。”她说到这,语气加重几分,“反正封号已经定了,再铺张也不会多升一品,但惹来闲言碎语,却能砸了这桩联姻。” 史澜听得沉默不语,片刻后,才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有理。” “朝廷现在是风吹草动就有人想挑刺,咱们不能给人递刀子。你一进宫,代表的不光是你自己,还有整个江南士族。” “那我这就叫人草拟奏章。” 史芸点头:“嗯,礼数不能坏,但分寸要拿稳。能省的就省,别叫朝里那些盯着江南人不顺眼的家伙找茬。” 史澜看着眼前这个冷静从容的女儿,心头百感交集,叹了一口气,语气低了些:“你这丫头……怕是真的长大了。” “爹,我不是怕吃亏。”史芸低声道,“我怕的是,一步走错,后面全是陷阱。” 史澜听罢,点点头,神情肃然:“我明白了。” 数日后,临安行宫。 赵恒手中摊开着一封奏疏,纸张不厚,语气却极稳,文辞不华丽,却句句在理。 他看得很仔细,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最后将折子缓缓放下,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轻轻敲了敲案几,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这奏章,是史澜亲笔?”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李纲。 李纲拱手:“是。” “他说婚礼不必铺张,史家愿以简礼入宫。”赵恒眯起眼,语气微顿,“……这不是讨巧的说辞。” 李纲点头:“属下查过,这是史芸亲自劝的。” 赵恒眉毛一挑,轻轻“哦”了一声,神色倒是少有地露出了一点兴趣。 “她自己提的?” “正是。”李纲笑了笑,“听说她跟史澜讲得极清楚,说时局不稳,若大操大办,怕惹闲话。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是官家的爱妃,是朝局中的一环。” 赵恒没接话,只是轻轻靠进椅背,思索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有趣。” 他原本只把这桩婚事当成联姻,史芸是什么样的人,他并不在意。史家稳重、有势、有资源,这就够了。至于姑娘本人,温柔也好,持重也罢,不过是棋子上的棋子。 可这会儿,他忽然想看一看,这江南第一才女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此女若真识大局,那就是我赵恒进宫后,第一个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内臣。”赵恒低声道,语气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欣赏。 “官家,那这婚事的具体安排……”李纲试探着问。 第65章 一切从简 赵恒点头,利落道:“既然她自己开口要从简,那就从简。” “昭告礼部,一切按简礼操办,不必奏乐迎驾,不用张灯结彩,也不必广邀四方。” “史家既识局势,我赵恒也该表个态。” 李纲拱手应下,又问道:“那纳采迎娶之日,是否定在下月初一?” 赵恒略一思索,摇头道:“不必拖太久。” “就定在半月之后,择个吉日,让宫里与礼部抓紧筹备。” 李纲听得心中微凛,连忙俯身应道:“臣明白。” 半月转瞬即过,大婚之日如期而至。 这场婚礼,按照赵恒亲自定下的规制,确实谈不上铺张——不奏雅乐,不设八抬大轿,不封街挂彩,更无百官迎驾。可奇的是,临安城内外却分外安静,反倒比往常更凝重些。 人们都知道,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喜事。 大宋自靖康之后,朝廷一路南渡,风雨飘摇,民间喜庆事儿几乎绝迹。如今能在这个乱世里办上一场皇帝的婚礼,哪怕再怎么从简,也足够压下许多流言。 而且,这婚的是谁?是江南史家,是两浙漕运掌舵人,是南方士族的一杆旗子。光是这一点,就注定了这场婚礼的分量,不在排场,而在意义。 入夜,宫灯初上。 洞房设在行宫西苑偏殿,未曾装饰太多,红帷只是点缀,香案干净得很,宫女们也被早早遣了出去。 赵恒踏入屋内,步子不急,却极稳。 他本是那种人,进了这间房,也不慌不忙,目光落到房中那道身影上时,眼里才有了些细微的起伏。 史芸穿着大红嫁衣,发髻高挽,并无金钗满头,只簪了一支素玉簪子。灯光映着她的面庞,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果然是江南那句老话:粉墙黛瓦出才女,水乡人家养美人。 赵恒看着她,心中不动声色地评价了一句: “确实生得极好。” 这不是那种脂粉气的艳丽,也不是京中贵女那种规矩摆出来的端庄。她的美带着一股子内敛的锋芒,不喧不闹,却让人想忽视都难。 “陛下。”史芸起身福了一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卑不亢。 赵恒摆摆手:“今日已是夫妻,便不必拘这些。” 他坐下,示意她也落座,屋中一时安静,只余轻风拂帘。 “史芸。”赵恒开口,语气温和些,“朕听李纲说,你主动请简礼。” “是。”她应得很直接。 赵恒看着她,神色没有戏谑,也不带考量,倒像是认真想知道答案:“婚事一生一次,从简成亲……你不觉得遗憾?” 史芸听了,只是轻轻一笑,没说话,先拿起铜壶给他倒了杯茶,才慢悠悠地道: “陛下,国家都这个样子了,咱们这桩婚事若还红毯十里、锣鼓喧天,那不是喜事,是笑话。” 她抬眼看他,神情平静:“百姓都吃不饱饭,金人随时可能南下,太上皇和太子还被人绑在北地。咱们身在这个局里,就该知轻重。” “再说了——”她语气一顿,忽然带了一点调侃,“若陛下实在觉得愧疚,觉得亏待了我,那以后对我好点就是了。” 赵恒一愣,随即笑了。 这一笑不是官样文章,也不是心照不宣的朝堂伪饰,而是真觉得——她这人,有意思。 “你这要求倒也不高。”他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史芸轻轻垂眸,神情中却没有一丝胆怯或矫揉造作:“好高骛远的事,我不敢想。人这一生,能嫁对人,比嫁得风光重要得多。” 赵恒静静看了她片刻,忽地道:“朕答应你。” “以后,不管朝局怎么变,你在宫里,不会受委屈。” 史芸一怔,眼神晃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像月色一样淡,却很暖。 屋里灯火微动,红帷轻拂,两人坐得不远,谁都没再多说话,但气氛已然变了。 不似初见的拘谨,也不是陌生人的客气,而像是棋盘上对过了几手的对手,彼此有了几分认同。 赵恒看着她,心里第一次有点实感:这个女人,不只是史家送来的一份筹码。她能听懂话,能看清局,关键是,她拎得清轻重。 他忽然觉得,这桩婚事,不亏。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西苑偏殿就有了动静。 赵恒睁开眼的时候,史芸已经起身了,正蹲在旁边的榻前,亲手替他叠衣带、理朝服。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对襟长衫,头发只是简单绾起,没戴珠钗,神情专注温和。 “怎么起得这么早?”赵恒看着她,声音还带着点刚醒的沙哑。 史芸手没停,语气很自然:“皇帝要上早朝,做娘子的,总得懂事些。” “虽不是皇后,但进了门,做人不能差。” 赵恒挑了挑眉,心里又笑了。 “你若一直这么伺候朕,朕怕是连朝都不想去了。” 史芸抿嘴一笑,也不接话,只把朝袍抖开,替他穿好。 赵恒站起身来,理了理衣领,目光落在窗外东方渐起的曦光,语气淡淡:“待我上朝回来,若有空,再与你一道用早膳。” “嗯。”史芸应了一声,送他出了殿门,始终恭谨得体。 临安行宫,大殿晨议。 赵恒一身朝服步入金銮殿,百官早已整肃立于两侧。自上而下,无不朝他投来恭贺的目光。 “恭贺官家大婚——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亮整齐的山呼声在殿内回荡,一时气氛热烈非常。 赵恒站定,微微点头,表情依旧稳重内敛,只待众臣行礼毕,才开口道: “诸位爱卿,昨夜不过小礼成亲,本不必如此郑重。但眼下国事多艰,诸事不宁,若能借此婚事使人心稍安,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朝堂左列的几位北地老臣,又望向右侧那几位出身江南的文士。 “朕娶的是江南史家之女,此事,各位心中已有数。朕明言,这桩婚事,不为风光排场,只为同舟共济。” “当下北地既乱,南朝未稳,大宋再不能各自为营、彼此视同陌路。士族若不通气,军政若不联络,谈何共守山河?” 第66章 共扶山河 他话音落地,朝中众臣面上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接着赵恒语气一转,语气虽平,话却掷地有声: “朕希望,从此以后,南北之间,不止通商互市、政务往还,家族之间也应多走动。若能缔结姻亲,彼此信重,稳局安邦,也是一桩功德。” “凡朝中重臣,若有子弟尚未婚娶,不妨多向江南贤族询问一二。” 他话说得不重,但落在一众官员耳中,却不亚于一记鼓槌。 待朝议散去,朝堂之外,便已隐隐起了波澜。 原本还只在茶馆酒楼里低声私语的几位旧贵,忽然多了几分沉思。北地老臣里,原本看不上南方士族出身的几位,也开始盘算—— “陛下都娶了史家,还点明了‘姻亲通气’。谁要再一味守着老路子,那就是没眼色。” “你以为那真是‘娶个女子’?那是把整个江南士族的命脉绑进了皇宫。” “陛下这是要彻底扶南人上位啊……” “早晚的事。咱们北地空了,根脚都在南边,靠不住人家还想怎么打仗?” “听说礼部侍郎的独子年方弱冠,最近就让家里在打听扬州卢家的女儿,呵,这火烧得够快。” 午后,西苑偏殿,膳房送来的饭菜仍是清淡家常,没有宫廷规制里的繁琐花样,也没有什么珍馐异味,一道鱼汤,两碟素炒,佐以南米蒸饭,倒是刚好合了史芸的胃口。 赵恒坐在榻边,换了常服,神情也比朝上轻松许多。他吃得不快,目光时不时落在史芸身上,却不急着开口,像是在等她先出牌。 史芸自然看得出他在等。 她斟了盏茶,亲手递过去,开口道:“陛下今日在朝上那几句话,朝里的人估计得揣摸好些日子。” 赵恒接过茶杯,没正面回应,只笑了笑:“朕也不过顺口提一句。” “陛下的‘顺口’,他们可都当圣旨听。”史芸轻声一笑,语气却轻巧,“江南那些世家,这几天怕是都要忙着挑人了。” 赵恒放下茶盏,斜睨她一眼:“你倒是懂得多。” “陛下都亲自娶了史家之女,大家不效仿一下,岂不显得落了后?” 她话说得得体,带着三分调笑、三分恭敬,还有四分模糊不清的试探。 赵恒瞥她一眼,没答茬,反问一句:“芸娘,你怎么看金人?” 史芸一怔,没想到他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可她也没慌,垂眼沉思片刻,答得不急不缓:“金人掳走太上皇、太子,又毁宗庙、占京畿,此仇不共戴天。” 她语气平稳,“虽说兵马未整,国力未复,但若是心里连‘反攻’两个字都不敢想,那也不配叫天子。” 赵恒闻言,眼神略动,轻轻“嗯”了一声,没表情地抿了口茶。 史芸见状,又补了一句:“臣妾虽是女流,但也读过些书。‘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是陛下应有的志气。” “至于那些劝和的人,不过是鼠目寸光,为求一时苟安,毁了万世江山。” 赵恒轻轻放下茶杯,看着她,目光微沉。片刻后,他语气低下去几分,带着点淡淡的寒意:“若你父也劝和呢?” 史芸迎着他的视线,一点不退:“那也是糊涂了。若真有此事,陛下要责,责臣妾便是。臣妾自当先将此意,传回史家。” 她说得毫不含糊,语气干净利落,眼神里没有半点犹疑。 赵恒静静看着她,片刻之后,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带着点意味的笑。 “芸娘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往后靠了靠,声音略低了些:“你说得没错。若连‘反攻’两个字都不敢提,那我这皇位坐得,跟泥塑的有什么分别?” “金人毁我宗庙,掳我骨肉,如今坐在汴京喝酒吃肉,我赵恒若装聋作哑、息事宁人,那我干脆披白麻、剃头当和尚算了。” 史芸微微低头,眼底却是一阵轻松。 她知道,她赌对了。 赵恒并非口头抗金、实则苟安的软脚蟹。他是真心要反攻的——而且很可能早就在盘算。 她立刻顺势接上,语气带了些情绪:“陛下既有此志,臣妾便知,这江山未亡,宗庙未断,天下也还有希望。” “陛下,臣妾虽为女流之辈,却也知晓如今局势之危。金人狼子野心,岂是区区割地赔款便能平息?今日让五城,明日便要十城,若是一味退让,恐怕连这临安都保不住。” “让敌人知道我大宋仍有血性之士,还有一寸山河也不肯退让的意志,他们才不敢恣意妄为。北伐确实艰难,步步如履薄冰,可若想重振朝纲、凝聚人心,唯此一途。江南虽富,百姓虽盼太平,却更怕国破家亡。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史家,还有那些江南的世族大族,定会倾力相助,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臣妾虽不能上阵,但我史家家风根正、忠义传世,自陛下登基以来,举家上下皆以为幸。若有朝一日,江山得复,还请陛下记得,江南这水土,也养得出敢拼命的臣子。” 她话说得极是温顺,却滴水不漏,既奉了赵恒,又不忘给史家点了名分,姿态摆得低,却也不让人觉得低声下气,反而多出几分风骨。 赵恒听得分明,原本只是试探两句,这下是真的满意了。 这个芸娘,说话有分寸、识局势、懂进退,关键是脑子清楚,不装傻也不逞强。这样的伴侣,别说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局里,就是在太平盛世,也值得他看重几分。 “你啊——”他摇头笑了笑,拿起茶盏轻轻一碰,“朕原以为你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现在看,倒像是能助朕下整盘棋的搭子。” 史芸垂眸一笑,不言谢,也不自谦,只是低声应了句:“那臣妾便陪着陛下,一局一局,慢慢下。” 用过膳后,赵恒去了外殿,史芸则独自回了后堂。 换下正装,她提笔写信,写得极快。 她将今日膳间之事,一五一十向父亲转告。重点只有一句:皇帝抗金之意坚定不移,往后史家若再有议和之言,不止是自毁前程,更是自取灭门。 第67章 不能主动议和 她叮嘱家中,凡朝堂之议,只能顺着赵恒的意思说;凡江南士族之间的风声,也要提前打点,必要时可出面引导,不能让和谈二字从史家嘴里传出半个字。 如今的赵恒,不是个打太极的摆设皇帝。他是要真干的。谁挡了这条路,就得被收拾。 史家既已上船,就得当桨当帆,绝不能做那砸船的石头。 史家书房,夜深烛冷。 案上摆着一封刚拆的信,纸墨未干,字迹却沉稳利落。 史澜坐在椅上,身子微仰,眉头紧锁,面前茶盏未动,连盖子上的热气都凉了。他读完信,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一叹。 “这丫头……”他自语了一句,眼底复杂得很。 起初,他对这场联姻是有疑虑的。他深知赵恒登基仓促,皇权未稳,满朝文武阳奉阴违,北伐之事看似慷慨,实则多是做样子。他原本的打算也很简单:稳住史家、稳住江南,避战为上,保存实力,等时局明朗再图长计。 甚至,他本就是劝和派的代表之一。史家的漕运、船队、钱粮,若一头扎进战事里,那是真要脱层皮。 可如今,芸儿亲笔信中的话让他打消了最后一丝侥幸—— “陛下抗金之志坚定无比,言辞间绝无一丝退让。” “若朝中再有人鼓吹议和,势必为皇帝所忌,史家再插嘴,必为众矢之的。” 字句恳切,刀刀见血。 史澜不是不识时务的人,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时务”二字的分量。既然船已上,皇后都快成了半个女诸葛,那他们史家再喊退,那不叫谨慎,那叫找死。 他把信折好收进匣中,坐直身子,神情一点点变得坚定。 “大宋若真要打这一仗,那我史家……便打一仗也无妨。” 他轻声念了一句,仿佛下了决心,起身吩咐门外下人: “传话出去,自今日起,府中所有旧议和奏章,一律封存,不许外传。内堂重起族议,凡涉军粮、船运之事,备个底账,先看着整一整。” 话音刚落,还没坐下歇一口茶,门房小厮快步来报:“老爷,张大人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史澜闻言,眼神微闪,随即语气冷了几分:“告诉张大人,我昨夜受了寒,头痛发作,今日不便见客。” 小厮一愣,旋即点头应是。 等人走远,史澜才缓缓坐回椅上,抬头望着案上烛火,冷笑了一声: “这张俊,怕又是想着旧账了。” 他心里门儿清。张俊人虽精明,但看局势总习惯往退路上找。此人如今虽身在军中,却处处主和,不过是想安安稳稳保一世功名。 “我女儿都进了宫了,史家成了皇亲国戚……你让我去劝陛下议和?”他喃喃低语,语气里透着不屑。 “这时候再去掺合那摊浑水,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史家既想吃皇恩,也想当墙头草?” 他摇了摇头,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张俊啊张俊,你这套说辞,当初我听得多了。如今,就留着自己琢磨吧。” 西北军营,午后风大,帐篷猎猎作响。 宗泽披着一件粗裘,站在营帐外头,望着远处奔腾而过的马队,眉头皱得像树皮一样深。 “这些马不行。”他沉声道。 身后亲兵急急应声:“回将军,是新近从徽州那边调来的,虽说膘肥,但不耐久跑。” “膘肥有屁用,三日五夜跑不出两百里,北军一冲就崩。”宗泽皱着眉,回头走进主帐。 帐内早有部将等着,一脸愁色,见他回来,立刻拱手:“将军,辽那边的马商说得很明白,他们愿卖,可金人已下死令,谁敢明面上卖马给我宋,便是通敌,家族株连。” “西夏更不必说了,前些年就吃过金人的亏,吓得狗一样,咱们的人一露面,立马躲得没影。”那将一口气说完,苦着脸补了一句,“若走私,得绕道西北山道,来回两月不说,运一匹马下来,价钱翻五倍。” 宗泽听得脸色阴沉,良久才缓缓坐下,沉声问:“辽夏这边不敢公开,那其他路子呢?” “没有。”那将低头答道,“朝中拨的钱有限,沿海商路虽多,但这玩意儿不能用船运,一来一回的折腾不起。” 帐中一阵沉默。 宗泽盯着营中地图,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眼下赵恒正调集军力,磨刀霍霍备战,前线却连像样的马都配不齐,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你们先下去吧。”他摆摆手,等众人退出帐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披上大氅,朝宫里去了。 临安行宫,西书房。 赵恒正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份来自福建的税收报告,眉头轻蹙。 宗泽进来时,他放下文书,起身相迎。 “宗老将军。”赵恒笑着行了一礼,“今日怎得亲自来了?” 宗泽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马的事,陛下得给个法子。” 赵恒挑了挑眉,示意他坐下:“辽和西夏那边都断了?” 宗泽点头,眼神略有些倦:“人手派了三拨,两边态度都一样,不敢惹事。金人像狗一样咬着他们的命根子,谁都不想为咱们蹚这趟浑水。”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走私能走,可那是拿马当绸缎卖,价钱顶得上一头牛。” 赵恒沉吟片刻,没立刻回话。他缓缓走到地图前,盯着北地的线条看了一会儿。 宗泽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赵恒,从刚被他从海边接回来那天起,到现在不过才几个月。可现在——这个人谈政务、判军事、看天下格局,居然让他有一种“不像是假的”的错觉。 有时他会想,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像个皇帝的皇帝,竟越做越像。 或许,他骨子里已经不想再去想“真假皇帝”的问题了。 不是认命,也不是糊涂。是他心里清楚:这一仗要打,要打得漂亮,要打得彻底。那谁来指挥、谁坐龙椅、谁叫“皇帝”……其实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人要真能把金人打回去,那他宗泽,一样认。 宗泽站在地图前,神色沉沉。 赵恒收回目光,轻声道:“辽和西夏都不敢卖?” 第68章 战马 “金人盯得紧。”宗泽坐下,语气低沉,“辽人现在是虚臣服、实自保,表面看着还像个国,其实早就怕得不行。西夏这几年被金人敲打得狠,谁敢再蹚这趟浑水?” 赵恒点点头,眉头微微拧起。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边缘轻敲。 宗泽看着他那副思索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自己也开始分不清,到底是他推着赵恒上了位,还是赵恒一直在顺着势头引他往前走。 “这人……不像假的。”他忽地心里冒出这么一句。 但随即又苦笑摇头:“也罢,是真是假,谁管你姓赵还是姓李?只要你能打,能撑得住朝局,谁坐那椅子又有多大区别?” 这念头不过在心里转了一圈,赵恒那边已经开了口:“辽西那边不敢明面卖,那他们怕的不是我宋朝,是金。” 宗泽应声:“正是。” 赵恒微微点头,目光沉了几分,心里悄然浮出一个念头—— 若能让辽或西夏脱离对金的恐惧,哪怕只是其中一方,局势就会截然不同。 辽尚有兵,西夏地形险要,这两方若有其一倒向宋,金的南下之路必断一截。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他没那么多本钱一手挑两个。再说了……江南也还未完全攥紧。 “这事先放一边。”赵恒语气恢复平静,“宗将军,朝中虽缺马,但并非全无可走的路。” “你还记得吐蕃、回鹘那边的商道么?” 宗泽一怔,随即点头:“记得,不过那边多是马贩走私之地,路远偏僻,不走官道,来回艰难。” 赵恒笑了一声:“可正因为难走,金人反而顾不过来。” 他语气渐沉:“朝廷不能明买,但民间可以暗通。找几个不会暴露身份的商队,悄悄跟吐蕃、回鹘边地的胡商接洽——他们手里不缺马,缺的是钱和胆子。” “我们给钱,给通道,不用他们公开得罪金,只管把马运到边界,剩下的我们接。” 宗泽微微皱眉:“这路难得很,而且他们那马……体型小,虽耐力足,却不一定适合冲阵。” 赵恒点头:“打冲阵不如河西马,但驮粮、快骑、巡防总是够的。” “再说了,咱们现在不是挑马,是挑能打的办法。” 他顿了顿,盯着宗泽:“你手下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往来过西域,识得商路的,派过去试一试。成不成都不亏,至少试出个底。” 宗泽听完赵恒一番话,沉吟片刻,眉头却越皱越紧。 “陛下此计虽妙,可……”他抬眼看赵恒,眉头压得死紧,“老夫一介武夫,打仗杀敌行,但说到跟胡商打交道、摸人心思——这等事,老夫当真不擅。” 赵恒点点头,倒没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早知道宗泽这个人,打仗是一把好手,直来直去、用兵果断,可一旦碰上这些灰色地带的事,就容易犯憷。 “将军所言不虚。”赵恒轻轻一笑,语气也缓了些,“这条路,确实不是你亲自下场能走的。” “但有人能替你走。”他说着,起身走到地图边,指着西南一角的青藏高原边缘,“要通吐蕃的商路,就绕不过这帮人——藏地的活佛、大喇嘛们。” 宗泽一怔,显然没往这处想过。 “藏传佛教在西域势力盘根错节。”赵恒语气慢慢放下去,带着几分笃定,“你要想找走私马的胡商,不如先从寺庙下手。那些商队不一定肯信你我,但若是寺里头的活佛发话,他们多少得给几分面子。” 宗泽皱眉:“这些人……能信?” 赵恒摇头笑了:“不能信太多,但可以借力。” “你派几个识文断字、能说话的僧人或者文士,打着大宋皇帝信奉佛法的旗号,带些经书纸墨,银钱布匹,说咱们想捐资翻修寺院、抄写佛经。人心都是肉长的,香火打得够了,话就好说。” 他语气微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最好选几个不太惹眼的人,不穿军服,也别带官衔,做得越像香客,越好。” 宗泽听到这,终于缓缓点头:“这法子……倒是有点门路。” 他又补了一句:“咱们手头虽紧,但要修几座庙、印几本经,还拿得出来。”他站起身,拱手一礼,“老夫这就回营里点人去办。” 赵恒点头:“记住,是结交,不是逼迫。这事急不得,先探出个口风。能买到马最好,不能买……咱们也不能让金人觉得,咱们连一点‘门道’都没有。” 宗泽应声:“明白。” 赵恒刚说完“咱们也不能让金人觉得,咱们连一点‘门道’都没有”,顿了顿,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是随口一问:“对了,宗将军,那些人贩马图什么?” 宗泽一愣:“还能图啥?钱呗。” 赵恒“嗯”了一声,点头:“所以咱们得给他们看见‘钱’。” 他说着,起身在案前的账册上随手翻了几页,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一页物资清单:“银子能买马,可银子太直。真要大规模动,反倒容易被人盯上。走私商队虽说贪利,但也讲究个遮掩。” 他抬头看向宗泽,语气平静:“不如试试茶叶和丝绸。” 宗泽眉头一挑:“茶?丝绸?” 赵恒点点头,语气不快,却十分肯定:“一来,这两样在西域、回鹘、吐蕃这些地方都是紧俏货。二来,咱们江南出这两样不费力,调货比调银子稳当。三来……能搞活些边贸,顺带还不损国库白银。” 他说到这,忽然笑了笑:“咱们总得留着银子打仗不是?你可别真把朝中那点银两当取之不尽。” 宗泽听得目瞪口呆。 他打了一辈子仗,从来只知道粮草为先、银两必备,哪会想到用茶换马、以丝通商这等旁门左道的法子。可赵恒这法子越想越顺,越细品越觉得贴着实用两字打的。 “陛下……”他犹豫了下,语气带了几分真心,“这些法子……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赵恒笑了笑,没接茬,只随口道:“朝中那么多书院,我总不能真是只会写圣旨的皇帝吧。” 第69章 自愧不如 宗泽心里却越发感慨。 这个赵恒,真是越看越不像个冒牌货。 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真不是随便装出来的气度。 他心中暗忖—— 这人若真是冒出来的,那也得是天上掉下来的。 再看他神情气度、谋划格局,堂堂北地宿将宗泽,竟忽然有些……自愧不如。 他正发着怔,赵恒又道:“这事你安排人手尽快办,茶叶和丝绸由户部协调,你让人写个单子报上来,先调第一批货,走试探路线。” “若这法子通了,咱们就顺着往下推,朝廷有的是地方能动起来。” 宗泽站起身,抱拳一揖:“老夫受教了。” 临安南营。 夜色已沉,军营中灯火三三两两亮着,值守的军士裹着大氅巡营,风中隐隐传来刀剑碰撞之声。 宗泽回营后,没歇片刻,便将心腹部将郑煜叫了进来。 “将军。”郑煜年不过三十,出身武行,性格沉稳,曾随宗泽出征河北,极得他信任。 宗泽看着他,开门见山道:“宫里刚回来,陛下有言,辽西之马难得,咱们得换路子。” 郑煜闻言一怔:“难不成……还真要走吐蕃那条?” 宗泽点头:“不止吐蕃,还有回鹘。只是不能走官道,得走他们的商道。” 郑煜皱眉:“可那些人不识朝廷旨意,不通中原礼数,连我军出使都不敢轻近——我们的人过去,怕是话都说不通。” “所以不让我们的人说。”宗泽淡淡道,“让僧人说。” 他把赵恒的主意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这是陛下亲口定的计策。” 郑煜听完,不禁愣住。片刻后,他低声感叹:“当真是……陛下思虑周全。” 宗泽一摆手:“别废话。你给我找三个人,识文断字的,懂礼节,模样清净些的,最好还略懂佛法——不用太懂,能听得懂藏地的话,知道礼数就够。再备些茶叶、绸缎,装成香客,去西边转转。” “是。”郑煜领命而去。 宗泽望着窗外夜色,喃喃自语:“这一步棋若能落下,以后兵马之事,便可少一半烦忧。” … 西域,大昭寺。 风雪初霁,阳光洒在金顶之上,庙宇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寺门前,几个披着灰袍的喇嘛正在扫雪,忽有脚步声传来,一名藏袍高僧快步迎来,在门边停下,对守门的僧人低声耳语几句。 “说是宋地来的香客。”高僧低声,“还带了厚礼,要见主持。” 门僧一怔,狐疑地打量门口那名身穿深青布袍、背着木匣的汉人商人。 他并未带随从,只独自一人,静静等在寺门前。 门僧请示片刻,最终点头:“让他进来吧,客人千里而来,总不好关在门外。” 卢姓商人被引进大昭寺,沿着幽静石道一路穿过天井,来到内殿。 寺中主持坐于主位,披着金边僧衣,年约六旬,他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卢某的汉地香客,声音温和: “香客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卢商人微微躬身,面色恭敬: “小人卢诚,原是福建人氏。常年在西南贩货,久闻大昭寺佛法昌盛、名传八方,今日得以亲至,愿捐些绸缎、茶砖与经书纸墨,以表香火之心。” 主持轻轻点头,笑了一声:“卢香客心怀善念,佛祖自会记得。但贫寺地处边外,素来荒凉,又非中原道场,这一来一回百里风雪,倒是辛苦了。” 卢诚笑了笑:“苦是苦些,但再苦,也比不上在山路上遇上狼群。今儿能进得寺里,已是菩萨开眼。” 主持微微颔首,目光深了一些,语气依旧温和,却也添了分意味不明的轻描淡写: “世人奔波千里,不外名利二字。卢香客既是商人,来此处烧香捐助,自也不止是为得佛心安稳吧?” 这句话一出,殿中气氛微妙了一瞬。 卢诚却像早有准备,不急不躁,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却毫不扭捏: “住持慧眼如炬,小人确有点小心思。” “这两年金人南下,我大宋百姓苦不堪言。前些时小人在临安做了几趟生意,恰得个机会,受人之托,想结识一下贵寺周边的商队胡人,若是有机会通得上气,小人……想贩些战马回中原。” 他这话说得诚实,也说得谨慎。既没把“买马给官军”四个字搬出来吓人,也没遮遮掩掩,坦白得体。 主持捻了捻佛珠,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深意: “香客此言……倒也不避讳。” 卢诚笑道:“若避得了一时,也避不了一世。咱们这些在边地讨饭吃的,谁不知道这几年的事不好做?如今各地商道不是被金人封了,就是被盘剥得血都没剩,能活命的生意,只剩下几个。” 他顿了顿,目光稍沉些:“大宋不是不想打,只是没马,难打。咱们商人嘛,能干啥?就看看能不能做个传话的桥。” 这话一出,主持终于没再笑,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语气变得沉静许多: “你想通过贫寺,搭上这边的胡商人脉?” 卢诚低头一礼,坦然开口:“不敢劳烦寺中动手,只求能托个话、引个线,小人自会打点。若真成了,大昭寺往后在我宋地香火之地,必有添香一座。” 主持沉默片刻,目光缓缓移开,落在殿中佛像之上,声音轻缓: “香客且在寺中暂住几日吧。此事……贫僧记下了。” 卢诚闻言,立刻弯腰行礼:“多谢主持。” 等卢诚被引去后院歇息,殿中几个高僧却围了上来。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喇嘛低声问: “师父,他说的是实话?” 主持闭着眼睛轻轻念了一句佛号,低声开口: “是真是假不重要。能走到这一步的,不会是凡人小商。他口中的‘受人之托’,怕是朝中有人要动了。” “那我们该不该搭这条线?” 主持缓缓睁眼,眼神深邃:“佛门清净之地,也需香火不断。再说了若金人真有日一败,那香火……也要续在能赢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去查查这个卢诚的底,看看他在临安接触过谁。” “是。” 第70章 牵桥搭线 几日后,大昭寺后院的木门悄然开启。 卢诚穿着旧袍,腰间挂着藏地香囊,神出了后门,沿着山路拐进一片松林。 绕过两道石堆,又确认了一眼袖中画好的记号,终于在林子深处,看见一个披着羊毛毡的矮壮男子站在树下抽烟叶。 那人皮肤发黑,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一看就是吐蕃人。 “你就是那个从宋地来的?”那人瞥他一眼,口音略重,但话说得清楚。 卢诚拱手,笑着点了点头:“小人姓卢,鲁钝一介,托朋友搭了条线,今日冒昧打扰。” 吐蕃人把烟草丢在一旁,冷哼一声:“来打扰我的人多了,想买马的你不是头一个。可这里不是谁都能做生意的地方。” “明白。”卢诚点头,语气仍旧不卑不亢,“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真有打算做这门生意的。” 那人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是朝廷派来的?” 卢诚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淡淡一笑:“不是。朝廷的官爷们哪会这么亲自跑腿?我就是个商人,为了生计,走得远了点。确实,买了马,是想转卖给宋军,赚点血汗钱。可这路怎么走、怎么算账,都是我自己担着。” 吐蕃人冷笑一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是卖给农夫、地主,那是买卖。你要是买了转手给宋军,那就是通敌。一旦叫金人知道了,你死,我死,我们全得死。” 卢诚摊了摊手,语气却没降:“那是你怕。我不怕。” 他往前走了半步,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金人盯得紧,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可道上就这么点买卖还活着。再说了,你们也不全靠放羊吃饭吧?这几年金人南下,你们这些小商小贩,是不是日子也难过了?” 吐蕃人没吭声,显然被他说中了几分。 卢诚又接着道:“我要的是马,不是你的命。你若是怕,大可以什么都不管,把马丢到中间地带,我们的人自己来牵。你们只要收到茶叶和绸缎,谁也不知道你把马卖给谁。” “我们是商人,不是兵。兵拿刀,咱们拿货。只要算盘打得响,谁也不亏。” 那人盯了他片刻,终是缓缓开口:“你真觉得……你这点胆子,就能压得住朝中那些事?你当真不是宋朝的探子?” 卢诚笑了笑:“你要真信我是探子,我刚才怕是已经被你绑树上扒裤子了。” “我说了,我姓卢,是商人,要马,要稳,要利。你给得出,我付得起,我们以后就不止见这一回。” 吐蕃人盯着他,又看了他脚上的靴子,腰间的细包,眼里那股不慌不忙的劲儿。 他终于吐出一口气,伸手从身后捞起一只皮袋,里面是一块带有马牙印的骨片。 “拿这个,后天午时,在玉泉山口,见个朋友。他会带你去看马。” 顿了顿,他冷声提醒一句:“说到底,我们这边是走私。你要是真出了事,别说是我认识你的。” 卢诚接过骨片,点点头,笑了笑:“行。这门生意,咱们慢慢做。” 那吐蕃汉子却没动身走,反倒掸了掸毡袍上的灰,皱着眉盯他看了一会儿,又吐出一口气:“你是真不怕死啊。” 卢诚笑了笑:“怕啊,可比起活得窝囊,还是想搏一搏。” 那人哼了一声,没搭腔,倒是转头看向林子深处,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前个月就有人从这边带了二十匹马出去,刚到南边的岔道口,就被金人截了。人死马丢,一个没剩。” “山路上全是盯梢的探子。你走货容易,我要真卖了你马,被金人查出线头,我们部族都得给你陪葬。” 卢诚点点头:“你说的这些,确实是实情。” “那你还敢来?”吐蕃人瞪他,“你真当我们就图你这点茶叶绸缎,赔上命?” “我来的目的,就是解决这个。”卢诚语气沉了几分,目光也收敛了笑意,“这买卖要做,不是靠一时热血,是得精打细算。你不是怕运输被盯上?那我先告诉你几个事。” 他比了比手指:“第一,马不是一次性拉一百匹,是分批走。每次十匹八匹,从不同山道走,散开来送进边地,走的都是你们胡商过去给盐巴、马奶运货的小道,没人盯得住。” “第二,接马的人不会是军人,也不会穿军装。全是我们那边装出来的香客、放羊的、赶驴的,带着自家的家什,看着跟个走亲戚似的,谁能看出来?” “第三,沿途几处庙宇、驿站,我们都提前打了招呼。不是跟你说大昭寺能搭线么?他们不动手,但香火是通的。有僧人出面,金人不敢乱查。”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看着对方:“你怕金人查出是谁卖的?那你只把马赶到约定地点,放下就走,货我的人自己牵,你连脸都不用露。” “我们只在马的前腿上绑一圈红线,表示是要交货的,别的你全不用管。” 那人听得眼皮跳了跳,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你说得轻巧。真有那么简单,别人早干了。” 卢诚也不急:“确实不简单,所以别人干不了,我才有这条命来干。你信不过我,我理解。但这第一笔货我肯定不差你账,银子、茶叶、绸缎,样样明码实价。” “我只做这一桩——不问你名号,不追你出身,只认货。你这边安全了,后面的事全由我们担。” 吐蕃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冷哼一声:“你真敢押货这么走?” “押。”卢诚点点头,“你送马,我送货,我们各走各的,山里头不是没人死过,我不是第一个。但你只要守规矩,我保证你们没人出事。” “再说了,”他笑了一声,“你们那边不是也有些小部落,本来就不在金人控制线里?你想想,你这批马要是能安全出去,过不了多久,别说你一个人,怕是你们那片山头都能靠这门路吃饭。” 吐蕃人没吭声了,眉头紧紧皱着,神情阴晴不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你说得好听,要真能成,我当然愿意。可我要是信错了你,就等着被金人拔皮。” 卢诚看着他,眼神不闪不躲:“你信不信无所谓,我能让你挣着第一笔,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年头,命是贱货,能用命换银子,那命才值点钱。” 第71章 等价交易 卢诚看着他,眼神不闪不躲:“你信不信无所谓,我能让你挣着第一笔,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年头,命是贱货,能用命换银子,那命才值点钱。” 那吐蕃人盯着他看了良久,眼中迟疑终究慢慢散去,像是心里某道关口被这番话推开了。他咂了咂嘴,吐出一口浊气,摇着头骂了一句:“你宋人,嘴是真能说。” 他顿了顿,神色缓了些:“你既说得明白,那我也直说了。这边不是没人敢做生意,是没人想白送命。你把路说得细,我心里也踏实些。” “不过你这买卖,到底打算拿什么换马?” 卢诚早有准备,从袍袖中抽出一张细布包,往那人面前一递,解开一角,里面竟不是银子,而是几块茶砖与两尺轻软的丝绸。茶砖墨绿透光,还带着些微的焙香,丝绸薄如蝉翼,拈在指尖一抖,几乎无声。 吐蕃人眉毛一挑,语气里第一次多了点惊讶:“你不是拿银子?” “银子太惹眼。”卢诚淡淡一笑,“你要真拿钱换马,沿路多少眼睛盯着?这茶砖和丝绸,虽不算稀罕,但在你们西头,不管是拿来喝的、穿的、送人的,全是抢手货。” “你们走小路,拿这些东西出去,装成换日用品,谁能拦?而且这玩意儿轻、好藏、价高,翻起来赚得比银子还稳。” 吐蕃人低头看着布包里的货,眼神一点点亮起来。他沉默着拈起一块茶砖,用指甲轻扣两下,闻了闻,眼中那点犹豫,也彻底散了。 “成,后天见货。我先走一步。” 卢诚拱手作别,看着那人的身影隐入林中,才慢慢收起茶砖与布包,回身原路而返。 …… 傍晚,大昭寺钟声悠扬,香烟袅袅。 卢诚换了干净袍子,重新站在内殿之中,躬身向主持一礼。 “此次多谢住持引线,小人已得见那边的朋友,事有眉目。” 主持仍坐在蒲团之上,轻捻佛珠,含笑点头:“香客能事事顺遂,是佛缘使然。” 卢诚笑了笑,拱手道:“今后若有机会,小人恐怕还要再来叨扰几回。” 听他这么说,主持眸光微动,语气慢了几分:“香客此来,虽为商事,其实亦是缘起。” “昔年大宋与我吐蕃往来密切,文化互通,佛法更是同源而修。乱世易伤人心,唯愿香火不断,将来再通,也未可知。” 他低头一礼,语气郑重: “住持所言,小人谨记于心。大宋虽暂局于南,可气未绝、志未灭。等那日风转云开,宋与西域再通旧谊,定当远胜往昔。” 主持合十念了声佛号,没再多言。 卢诚告辞离殿,暮色渐浓,山风吹来一缕香火气,混着落日残光,竟让人心头升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稳之感。 等赶回临安,已是三日之后。 宗泽在南营设了临时营帐,专为密使回报设立。卢诚一到,便即刻被唤入。 宗泽坐在帐中,一身常服未换,手里正看着一份军粮调拨的折子,见他进来,抬头开门见山一句: “成了?” 卢诚拱手一礼,语气不疾不徐:“马成了,第一批交货已定在后天午时,玉泉山口。” 宗泽目中一亮,紧接着问道:“风险呢?那边人靠得住不?” 卢诚点点头:“那头的商人虽嘴硬,实则心里明白。他们要钱不要命,但也不真傻。小人用了茶叶和丝绸做交换,避开银货明买,不走正道,全靠他们原本走盐巴、奶酪的小路进货,金人不易察觉。” 宗泽听完,沉吟片刻,终于松了口气:“成。” 又问:“大昭寺那边呢?我记得这路是他们搭的。” 卢诚回道:“住持亲自点头引线,还借了庙里一尊佛像下的旧井作为信物藏货之地。” 宗泽眉梢一挑:“哦?” 卢诚道:“更妙的是,那住持临别时还敲了句话,说宋吐以往多有渊源,若有朝一日再通,也不是难事。” 宗泽一听,脸色微动,沉吟两息:“他这是……在试水。” 顿了顿,他低声骂了一句:“这帮出家人,果然比军中多几分心气。” 他放下手中文案,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终是沉声开口:“此事得让陛下知道。” 次日,宫中西书房。 赵恒换了常服,坐于榻边翻着几页《盐铁论》,听完宗泽所报,放下书,眼中泛起几分意味。 “住持点话了?” “点了。”宗泽点头,“点得不多,但听得出是个试探。既不咬死,也不退缩。” 赵恒笑了一声,没接话,随手拨了拨案上的小香炉,焚香袅袅,绕着室内浮动。 他语气淡淡:“从情理上讲,吐蕃这些年本就不亲金人。他们地处高原,资源紧缺,一直仰仗我大宋的绢帛茶盐,佛法又多源自中土,跟我们走得近是理所应当。” “可真要让他们跳出来,公开与我大宋站一块——”他摇了摇头,冷笑了下,“哪那么容易?” 宗泽面色一肃,低声问:“陛下是担心金人施压?” “不是担心,是肯定会。”赵恒目光沉了几分,“大金如今势头正盛,连咱们自己的文官还有一堆在那边求和。吐蕃若真站出来帮我,金人第一个下手就是他们。” “西夏吃过亏了,辽国心虚得要命,吐蕃虽然远点,可也没那个胆子真跟金人翻脸。” 宗泽点头:“那咱们……” “咱们不逼他们表态。”赵恒淡淡道,“现在要的不是他们站出来喊口号,而是——他们默默送来一批马,能走通第一批货线。” 他笑了笑:“只要第一批通了,后面就有第二批、第三批。你去告诉卢诚,这门路别一次走大,让人看出痕迹。就当在养一条河道,水不能急,先养活了,再放船。” 宗泽顿了一下,低声叹了句:“陛下当真是……稳得很。” 赵恒却只是笑了笑,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难得的锋芒:“稳,不是因为我胆子小,是因为咱们的家底太薄。” 第72章 暗中接触 “吐蕃是试探,西夏早就缩了,辽国装腔作势……这些地方啊,说白了,就是一群等风向的野狗。你硬要它们往前冲,它们只会先咬你一口。” 他抬手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地图,轻轻一敲:“先派人过去,不走明路,暗中接触。不是谈盟,不是拉交,只是问问冷暖、送点物资,搭个话头。只要他们知道咱们还在运作、还能撑,那边就不敢完全倒向金人。” “等哪一天,大宋真有一战之力,那时候再谈抗金,才能有人敢听。现在说这些,他们只会觉得你疯了。” 宗泽躬身一礼:“老臣记下了。” 赵恒点头,挥了挥手:“去吧,把南营的货线盯紧。后面几批,得换条路走,别让金人看出规律。” “是。” 宗泽退下时,夜色已浓。 临安行宫,清辉阁。 赵恒进殿时,殿中未点灯,只借着窗外月光,几盏油灯在檐下摇曳。 殿中书香清幽,一股檀木香混着旧书卷气,沁人心脾。 他脚步轻,没惊动人,一眼便看到榻边案前,史芸正坐在一方小榻上,手中摊开着一本旧书,月光照在她垂落的发上,静静流动。 史芸抬头,略显惊讶,随即莞尔:“陛下怎么来了?” 赵恒笑道:“来看看你。” 说罢,他低头扫了一眼她手中摊开的书本,眉梢一挑:“《史记》?” “《史记项羽本纪》。”史芸将书轻轻合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陛下不是最爱讲兵者,国之大事,我就翻出来瞧瞧,看看古人怎么打仗的。” 赵恒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这是在给我敲警钟?怕我走了项羽那条力能扛鼎却败于计的老路?” “臣妾可不敢。”史芸笑意浅浅。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眼下宋金交战,虽说后宫无政,臣妾帮不上朝中一寸,但这些书,翻一翻,也能多晓几分古人用谋之道。” “兴许真用不上,可心里知道些,也算是……对陛下的一点挂念,对这大宋江山的,一点心意。” 赵恒闻言,不由得停了片刻,眼中似有一丝动容。他伸手拿起那本《史记》,拇指拂过略显翻旧的边角,语气里带了几分轻叹: “芸娘,你能这样想,我心里是明白的。” 他望向她,语气放缓:“可你不必看得太多、想得太深。打仗的事,不是你该担的担子,史书读得太沉,容易扰了心。” “你平日里看看话本、翻翻词话,说不定比这项羽乌江自刎来得轻松些。” 史芸轻笑:“陛下是怕我读得多了,连朝中那点文官的弯弯绕绕都要掺和?” “倒也不是。”赵恒笑了笑,眼里带着些柔意,“你有这份心,我已经胜过朝中一半人了。” “可男人的事,就得男人来扛。” 他说着,把《史记》放回案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透出一股沉稳笃定:“我赵恒,若真有几分本事,便要让这大宋强到——不需你们女子翻史书猜局势,不需孩童担心战乱明日,不需老人在风雨中等粮官的脚步。” “将来有一日,我若真能把这江山稳下来,那你便只需在这宫里,好好过日子。花开时看花,雪落时听雪,就成。” 史芸本是半倚在榻上,此时却悄然坐直了几分,望着眼前这个身穿便服、语气不重的男人,只觉那一刻,他说的不是一句空话。 她看着他,眼中划过一抹清光,轻声应道: “若真有那一日,臣妾愿为天下女子,谢过陛下。” 赵恒微笑,转身在案前坐下,随手捻起香炉边的一本话本,递过去:“那从今儿起,就先别读《项羽本纪》了。这《聊斋》里也有几篇女中豪杰,看着轻松些。” 史芸接过,嘴角一弯:“那臣妾就听陛下的,今晚换口味。” 赵恒看着她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靠在榻边,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父亲……最近有没有给你传什么话?” 史芸轻轻摇头:“倒也没有。他自从那封信回了之后,便没再多言。想必是明白了如今风向,不敢妄议。” 赵恒“嗯”了一声,手里慢慢转着茶盏,过了片刻,又道:“我倒是听宗泽说,史澜在南边人脉极广,不管是官场、军中还是商贾之间,都颇有些分量。” “芸娘,你说……你父亲在南地那些势力中,是不是也算个说得上话的?” 史芸闻言,放下了书,神色略一凝重:“若说一句举足轻重或许夸张了些,但若说他在南地没几个人敢不给面子,那也不算虚。” “朝廷退至临安之后,南地诸事原本便乱,他又是漕运出身,掌过水路,又管过仓储,跟军中将校、盐道商号来往多年……这些年朝廷动的粮,哪一斗不是经了史家的账?” 赵恒点头:“那是个人物。” 他语气慢慢放缓,却话锋一转:“我在想,若要把南方拧成一股绳,眼下最合适的出面人……除了你父亲,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宗泽打仗归打仗,终归是北人,不讨南地世族喜欢。可你父亲,不管从名望、人脉,还是眼下的站位——都是上好人选。” “我有意,往后要提他一提。” 他话说得平静,但带着某种笃定。 史芸却微微蹙眉,眼中露出一丝果断,语气不疾不徐地说道: “陛下若真信得过我,那臣妾有一句话……不怕逆耳。” 赵恒转头看她,挑了挑眉:“你说。” 史芸轻声道:“不可提得太快,尤其不能让旁人觉得——史家一朝得女,就要封王拜侯。” “臣妾知父亲虽识大局,但朝中之人未必如此看。他在南方声望既重,若陛下再加以提拔,便是双重叠加,一旦风声走漏,外戚二字——难听得很。” “而且现在正是风头浪尖,北伐未起,南朝未稳,若有人借机说陛下假皇帝,真扶外戚,那不是朝堂争权,是要命的祸事。” 赵恒闻言没出声,指腹轻轻敲了敲茶盏,半晌后才缓缓道:“你倒是比你父亲更有分寸。” 第73章 有分寸 史芸垂眸一笑:“臣妾是史昭仪,要的是江山稳,不是史家旺。” 她看着赵恒,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从容坚定:“陛下若真看重我父,便让他继续在幕后调度,不居显位、不出风头。人望这东西,不怕他没有,只怕他太盛。” “再说了,史家如今已经是皇亲,再往上走……那可就不是借势,是踩线了。” 史芸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静默。 赵恒端着茶盏,先是低头一笑,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倒是说得比我还狠。”他笑得肩膀一抖,半点不恼,反而像听了句天大的玩笑。 史芸被他这一笑笑得微怔,待他收了声,才疑惑道:“陛下这是……?” 赵恒放下茶盏,眼角还带着几分笑意,却已收起了那份和气,语气也多了点真章的锋利:“芸娘,我赵恒要用谁,还真不怕旁人多嘴。” “我敢启用史澜,自然心里早有数。他是个明白人,我要的是他拉得起南方的这张网,可他要真有一日敢把网收成自己家的……” 他微微俯身,语气一转,语调轻得近乎温和,却字字不留情:“那他就不是扶南之柱,而是逆天之根。” “你说外戚专权,我比你更怕。可我怕的不是他们坐得高,是有人真以为——能坐得过我。” “在我赵恒眼皮子底下,谁要真敢翻船?”他眼神一冷,笑意全无,“那我便叫他知道,这张龙椅是铁的,不是他娘家做的。” 一番话,说得不高不重,却像一柄钝刀划过心弦。 史芸听得明白,心头微紧,却也不露怯色,反而起身站定,正色向赵恒行了一礼,郑声说道: “陛下放心,史家既是因陛下而兴,便不会忘了这份因由。” “臣妾在此向陛下保证——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史家便只听陛下一人之命,绝不妄动分毫。” 她说得不卑不亢,语气里没有半点推脱含糊,反倒像是早准备好的答案。 赵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一笑,缓缓坐回案边:“行。芸娘,你这句话,朕记下了。” 他抬手,指了指殿外夜色:“这天下迟早要再打起来,朝堂上、城墙下,总有人要挑担子的。你史家既是上了这条船,就别想着哪天能踩着板子下水。” “我用你父,是信他;我信你,是知你心正。可信归信,手里该拽的线,我一根都不会松。” 史芸微微一笑:“陛下手中若没线,臣妾今日也不敢坐在这。”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没再多言。 殿外的风微凉,卷过灯火一晃一晃,像是在为这一场君臣间的“家话”,低声唱着一个注脚: 江山易得,信任难留。 赵恒再抬眸,眸光沉定:“芸娘,若真到了那日……你史家不只要效忠我,还要帮我护这天下。” 史芸俯首应道:“臣妾谨记。” 赵恒眸光落在桌案上的地图,指尖在江南一带轻轻划过,又点向中原腹地与西北:“如今北地残破,朝廷偏安,南方士族独撑半壁。可若南北始终各守各的山头,这朝局……早晚碎在各家手里。” “你让史澜记着,往后哪怕不在朝中显头,也得盯紧一件事——南北的融合,势在必行。” 史芸轻轻蹙眉:“融合?” 赵恒点头,眸光深了些:“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商贾、士族,一旦分出南北,便有你高我低、你亲我疏。若不能打通这一道口子,哪怕北伐成功,朝局也会内耗不止。” 他语气一顿,像是把心里已翻转多日的谋划一点点拎出来:“最简单的——联姻。史家在南方扎根多年,人脉遍布江浙湖广。若史澜出面,引导几家本地大族与北方旧臣通婚,彼此生出牵连,势力便不是两头死磕,而是一体共进。” “你别看这事儿像是儿女婚事,实则比封官许愿还管用——血脉通了,山头就矮了。” 史芸听罢,神色凝思片刻,点头说道:“臣妾明白。史家虽身在江南,若真要护陛下江山,也不能只护自家人。联姻之策,确实是个破局的口子。” 她抬眼看向赵恒:“那陛下想从哪几家动手?是先提名,还是由史家去探探风?” 赵恒摆摆手:“不急。不用朝廷出面——史澜懂人情世故,这种事让他慢慢做,自有分寸。你只需捎话,让他别光想着商路和仓粮,得开始操心门对门、户对户这点人心了。” “北方旧臣里,肯定有人不愿低头,觉得南方出身的人登不上台面——那就让他们娶回家看看,娶了南方的女儿,孩子一出生,就是新朝的种。” “朝局混乱时,能稳根基的,不是兵马,不是法令,而是这根血脉的绳子。” 史芸默然片刻,缓缓一笑:“陛下这法子,听着是温吞水,落下去却是烫的。” 赵恒也笑:“兵可以征战,心却得慢慢渡。我能打北方的仗,可这南北之事,还得靠你们这帮娘家人做媒。” 史芸端庄应道:“臣妾明白,史家也必不负陛下所托。” 赵恒点头,未再多言,心中已将下一步棋落定。 翌日,清晨,临安宫中朝会。 赵恒穿玄色朝袍,神情如常,目光扫过殿下群臣,声音清朗: “昨夜御前会议,商讨政务调度,南北仓粮之策,需有通盘安排之人牵头。朕思量再三,有一人深谙南地情势、熟识漕运调拨之务,与北地旧臣亦有往来,最合今日大局——” 他语气微顿,目光落在朝班一侧某人身上。 “史澜,起听旨。” 一袭青袍的史澜稳稳出列,面容沉静,朝服整肃,恭声应道:“臣在。” “朕任命你为参知政事,协理中书,专责南地政务整合、边关粮道之策。” 殿中一静。 赵恒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殿中不少人的神色已悄然微变。 ——参知政事,副相之职,虽非首辅,却是实打实踏入核心权力圈的大步。 而这个人,是史澜。 殿外风平,殿内掀起波澜 第74章 外戚专政 殿外风平,殿内心起波澜。 最先忍不住的,是御史台的一位言官,虽没立刻上前抗旨,却已忍不住在身后低声和身旁同僚嘀咕:“史澜何德何能,连枢密院都未踏足,便登堂入室?” 另一位中年官员面色不悦:“便是漕运出身,也不过管粮草生意出身……如今倒好,成了中书辅政?” “朝廷不是没人了,只是这人姓史而已。” “若不是女儿成了史昭仪,他哪有这等机缘?今个参知,改日是不是枢密、宰执都要他来做?” 低语虽轻,却传得极快。一圈朝臣心知肚明,不少人虽未出声,却皆神色微凝,眼中各自有思。 赵恒看着这些人,没有说破。 他站起身来,走至丹墀之上,语气依旧从容,听不出喜怒:“诸公若有疑虑,尽可上疏,今日朝会,朕不避讳。” “可朕在此说一句——” 他转过身,语气忽而凌厉几分,目光直视下方文武: “史澜是国丈不假,但他调漕运十七年,经商道、识军需、过民间,北地仓空,是他接手周转,救了一半东南。你们哪位愿上前接过他管的那摊子?” 殿中一片寂静。 “你们说外戚专权?朕最恨的就是这四个字。可若有一人能办事,能让百姓有饭吃、有兵马能打仗——就是狗的亲戚,朕也敢用!” “谁敢拿亲不亲来说话,那就是拿百姓的命,换你们心里的规矩!” 一席话说得铿锵,朝中一片肃静。 殿下群臣,虽有人脸色不悦,却再无一人敢出班反驳。 殿下群臣,虽有人脸色不悦,却再无一人敢出班反驳。 赵恒拂袖坐回御座,眸光微垂,指尖轻轻敲着玉几。那点不快、不屑、不服,他全看在眼里。 不过,他并不急。 昨夜在清辉阁时,他便已听史芸提过:史澜心里已有一整套应对这南北之分的章法,不只是仓粮钱路,还有更隐蔽、却更长远的——人心之策。 而现在,正是亮牌的时候。 他敛了神色,淡淡开口:“昨夜朕细阅兵部、户部与枢密三司所报文书。其间牵涉漕运分发、州府粮储、人手调拨之事,南北官员各自为政、文牍往返、耗时百日,耽误军机。” “天下一体,岂容如此山头林立?”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臣,话锋微转: “故今日起,朕有意推行南北官员共治机制,打破地域门户。凡六品以上朝命官员,若调任于异地,可予以优先升迁考绩。同时,鼓励南北世家联姻共济,以血脉牵势力、以姻亲通人心。” 他语气平和,却句句分量十足:“诸公若有子侄婚配尚未定议者,不妨放眼一州之外。” 这话一出,原本心中还窝着火的几位瞬间神色变了。 左庶子许德清先前还在心里腹诽史澜“门第不足”,如今听到“调任优先”“共治机制”,顿时眼神一亮。他有个远房族弟,前些年刚调至江西做知县,一直卡着升迁,这下可有望了。 刑部侍郎林致远向来不喜南方文风,今日听说朝廷要主动牵线搭桥,甚至鼓励联姻,立刻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若真能和扬州陆家结个亲,自己家那侄儿是不是能直接调进礼部? 而这时,站在朝班中的史澜,恰如其分地开口了。 他拱手出列,声音温和沉稳:“陛下此策,正中时局之要。臣自受命漕务以来,见南北文官办事风格迥异,语不通则心不通,政不通则民不安。” “如今鼓励共治、通婚、互调,不仅能打通地方与朝堂之间的旧缝,更可重塑人心之稳。这不仅是为眼前筹粮筹兵,更是为百年之后,奠根立本。” 一句话,说得大气中不乏人情,姿态虽低,却格局极高。 台下几位原本最不服气的北方官员,此刻也不由得对视一眼——这话,他们挑不出错来。 倒像是真的……懂行。 赵恒看在眼里,嘴角不显地一勾——他等的就是这个效果。 要的是史澜出面,而不是他赵恒一直撑着。史芸说得没错:让史家稳坐幕后,不抢锋头,才能把这摊水搅活。 果然如此。 朝会散后,文武陆续退朝。 东华门外,几位北地官员走得慢些,似在低声交换今日之事。 “史澜这人……说话有点分寸。” “是,今日那番话,不像是贪功邀宠的样子。” “倒真是南地里头少有几个讲实情的。” 说着说着,连刚才还皱着眉的御史中丞,都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道:“若这人真有心整合南方,也未尝不可先看看成效。” 朝堂之上,风未转,舆情已松。 赵恒一手提人,一手理势,牌才刚出,局就已经稳了三分。 燕云北境,大金前线主营。 完颜宗翰披着黑貂裘,立于营帐之外,望着苍茫雪地,手中那封南方密报已被揉得起了皱褶。 他眼神冷沉,眉宇间写满了不耐与阴郁。 “纳妃?册后?他赵恒现在还有闲心操办喜事?” 他冷哼一声,手一挥,纸页飘落地上,被风卷着,在泥雪间翻了几滚。 “这南人……果然是贱骨头,吃得上两口热饭,便当自己是天命之君了?” 帐中亲信阿里剌低声道:“大王,这赵恒虽是南宋新帝,可这些时日,看着却不像是临时坐上去的。听说他先是纳江南士族女为后,又在朝中提了什么南北共治……好些原本要跳船的南方人,这下都收了脚。” 完颜宗翰冷冷道:“他一个假皇帝,也敢玩这一套。” 他沉默一瞬,又压低了声音:“可这人……不像个摆设。” 阿里剌听出弦外之音,小心道:“大王……可是怕了?” 完颜宗翰猛地回头,眼神森寒:“怕?” 他一字一顿:“本王打到汴京,把赵佶、赵桓绑了回来,我怕过谁?” 阿里剌不敢吭声。 宗翰背手踱了两步,脸色沉沉如铁。 “不是怕,是烦。赵恒这人上来不过几月,先立后宫,又稳朝局,连江南士族都让他哄住了——这人若是再让他喘上半年……我们再想打,可就没上回那样好打了。” 第75章 开打 “南人现在气还没缓过来,火气未褪,若真再让他们磨几年……哼,怕是连宗望都要说不可轻动。” 阿里剌试探道:“那……大王的意思?” 宗翰眯起眼:“不能等了。” “这仗再不打,大金的朝堂上,那帮坐在后面的官儿,就要开始骂我劳师无功、扰民不利。你以为只有南人会闹?我金国这些年也养出不少嘴皮子。” “若不出战,战功断了,士气散了,到时候连皇上都要问我一句:宗翰,你还行不行。” 他一掌拍在案上,语气沉如山崩:“所以,不管赵恒是真龙假子,只要他坐得稳,咱们就得把他掀下来。” “命令下去,北线三军整备,一个月后,试探性攻临安前锋。” “我们不求一战而胜,但要打一仗——打出声,打出威,让那赵恒知道,他的江南春梦,还没做完呢。” 临安西北,宋军边营,韩世忠大营。 寒冬未尽,营中却无半点松懈。韩世忠身披黑甲,立于主帐前,望着斥候送来的最新情报,浓眉紧锁。 “……金人还是没有动静?”他沉声问道。 副将杨杞上前一步,恭敬应道:“回将军,探子从大同、延安、庆阳三处来报,金军主营依旧按兵不动,边界驻防并未调动,连粮车都未有异动。” 韩世忠眉头皱得更紧:“太安静了。” 他转身回帐,脚步带着几分躁意,披风在身后微扬,语气冷得如霜:“不正常。” 他走到营图前,指尖一划金宋接界之地:“大金若是想守,那这段时间就该调兵修防;若是想打……哪有动静全无之理?” “这不是没准备,这是在等。” 副将杨杞小声问道:“大将军是说……金人也在盯我们?” 韩世忠点头:“盯着我们什么时候松懈,什么时候掉链子,什么时候以为他们不会来了。” “他们是狼,蹲在山林外,哪怕不咬人,眼睛也不会闭。咱们不能当他们真睡了。”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去,“赵恒登基也有些日子了,金人这边,一动不动,反倒更让我不踏实。” 副将试探道:“需不需要派人去宗将军那边请示一下?” 韩世忠摆了摆手:“老宗那边情报比我更快,他要真有动静,我这儿一炷香的工夫也能接到回报。” 他抬头看了眼营帐外头的天色,寒光正烈,雪风卷着树枝打在旗帜上。 “传我军令——” “边防三线兵马加班巡查,斥候每三日换一次,不许有人松懈。” “火药营、弩车营全部按三日一次保养巡检;谁要敢糊弄,将军法处置。” “我们不怕他们打,但必须在他们出手前一步准备好。” 他说完,盯着副将看了一眼,语气压得更低:“告诉弟兄们——现在越安静,就越得打起精神。金人是真会憋。” 杨杞一听,肃然领命:“末将明白!这就传令下去。” 韩世忠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低声喃喃一句:“他们不动,是等咱们先松。” “可他们若真以为南宋现在还像靖康那年……那是活腻了。” 他冷笑一声,目光森沉,“来一个,杀一个。来十个,全埋了。” 韩世忠下完军令,回身披雪进了后营,脚下雪水未干,心里却已如铸铁炉一般燥热。 回到住处时,天已暗了半轮。 屋中灯未点,却透着一股暖意。梁红玉正坐在榻上,一手拨弄着一张小鼓皮,一边翻着一册兵书。见韩世忠进来,她抬头,眼神一亮,笑道: “怎么,今日金人又没动静?” 韩世忠脱下披风,皱眉坐下:“半点风都没吹来。这仗不打也不撤,拖着我们守着……老子心里反倒更不踏实。” 梁红玉抿嘴一笑:“你这心性,是打仗打惯了。金人若真日日叫阵,你倒是安心了?” 韩世忠摇头,语气压得更低了些:“他们不是不打,是在憋劲。完颜宗翰那老狗,吃过一回亏,不会轻举妄动。但越是静,越不能松。今日这天太静,像一潭死水,才更怕水下藏着什么。” 梁红玉轻轻叩了叩手边那张小战鼓,点头道:“越是不战,越该防。这不是撤兵,是闭门养刃。你可还记得那年宗翰打汴京?前后两个月一点动静没有,后来一夜之间,北门破了,官军两城尽失。” 韩世忠一听,神情肃了几分:“自然记得。也正因为那一回,我才知道金人从不讲规矩,他们打仗靠的不是阵法,是毒胆子。” “所以我现在命令斥候每日巡换,火药弩车三日一修——再麻烦也得做。”他说着,顿了顿,看向梁红玉,“他们再来,我不让他们像上回那么好走。” 梁红玉听着,也没笑,轻轻一叹:“他们真以为咱南宋是去年那拨怂货……这回可得好好让他们认清楚了。” 梁红玉点头,眼神里透出一抹敬佩:“我虽未与陛下交谈数句,但看他处事风格,一点不像是才登基的新君。立后、用人、定策,步步分明,一点都不含糊。” “我听说,他早在几月前就算到了金人迟早会再动,还命人加修后道、调粮至前线……那份沉得住气、又杀得出来的魄力,不像是中原养出来的文弱皇帝。” 韩世忠笑了一声,眼里有光:“说起来,我一把年纪,竟也佩服起这位年轻人了。宗泽那老头子,眼光真毒,硬是在天下烂泥里捞出这条龙。” 梁红玉望着他,笑意柔和:“你这脾气,向来桀骜,如今竟能真心服一个人,天下怕是没几人有这份能耐。” 韩世忠摆手:“他配。咱们这些在边上拎刀子的,都懂得一个理——主帅若没胆没脑,兄弟们全都得死。” “而他赵恒,脑子好使,胆子也不小,不乱许愿,也不怕背锅。只要他在,我这条命,是可以拿出来赌的。” 梁红玉目光微动,低声道:“我信你这眼光。” 屋外雪风乍响,屋中却如炉火微明,映得两人神色分明。 韩世忠望向窗外,雪花贴着木窗扑来,像极了战前的静默。 他低声一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誓言: “只要陛下在,我韩世忠在,金人就别想越江一步。” 第76章 绕不过庐州 临安行宫,西书房。 夜深灯静,赵恒披着一件深蓝纱袍,独立于案前。 灯火映在地图上,照得那一条条战线弯弯绕绕,像是盘着的蛇,冷静却不安。 屋中无人说话,只听见他手中那根朱砂笔“嗒”地一下点在图上,又轻轻移开。 “庐州。”赵恒低声念了句,目光紧紧盯着那道标识出的红圈。 庐州,乃是南宋如今最前线的关键节点之一。 宗泽、韩世忠、张俊等人兵力调配,粮道筹措,皆围绕此地而建。按理来说,若金人真想进犯,这是他们理应首先撕开的口子。 可如今金军按兵不动,整整月余,连一声虚张声势的呐喊都无。庐州前线按兵,金人亦按兵,双边对峙如镜面照影——静得诡异。 “他们是知道打不下来。”赵恒指节敲了敲桌角,低声道,“庐州城池经宗老亲手修补,韩世忠那边兵力足够,火药线已铺至河岸,金人若真想在正面撕口子,除非疯了。” “可他们也没退。” 他闭上眼,心中过了一遍前朝数十年地图上的各个节点:庐州、建康、江州、鄂州……再往东,是苏杭,再往南,是漳泉。 “不打庐州……就一定会绕。” 赵恒睁开眼,一道精光从眸底划过。他不是那种喜欢赌运气的皇帝,穿越而来的经验告诉他,真正的危险,往往不是摆在你面前那把刀,而是你背后的风。 他俯身在地图上一点:“他们要打,就不会选我们准备最充分的地方。” “如果我是完颜宗翰,我会怎么选?” 他盯着图纸,手指一点一点往东南划:“庐州打不下来,退是没脸,等是耗人……那就只剩一招,偏锋破势,走江州以南,避开韩世忠,转攻浙西一线,从太湖入,直逼临安。” 他低声喃喃:“绕不过庐州,就绕过去。” “宗翰那老狗,是老狐狸,吃过亏,不会再硬撼正面。但他也不甘心回北地被文官讥笑丧胆,这仗他一定得打,而且要打得像模像样。” “他要用一场轻兵突击,试探我底线。” 赵恒站直了身子,走到殿口,对外头站岗的侍卫吩咐一句:“传宗泽、韩世忠、张俊,密报一道,不入军机,先交我一人。” “令南路各道水军加强巡防,沿江重镇增派斥候,尤其是太湖、泗水、杭州湾一带。” “告诉他们,宗翰那老东西,不从庐州走,就一定绕远。咱们得堵死他能绕的每一条路。” 赵恒站在图前,指尖在太湖以西缓缓游移,眸色沉沉。正值寒夜,窗外雪落未歇,殿中却暖得紧,火盆里炭灰跳了几声,像是这图上的江山也跟着震了几分。 “庐州,不打;建康,太近;江州,水路远;若我是宗翰——” 他手指忽然停在一个点上。 “扬州。” 赵恒盯着那地名看了好一会儿,冷笑一声,低声道:“他们能走的偏锋不多,但能快攻、能迂回、能沿运河直插中线的……只有这地方了。” 他回身,从书架抽出一卷旧档,翻得极快,嘴里念念有词:“扬州北守驻军三千,偏重水兵;西线靠庐州辐射,东线有江南漕路;若从泗州南下,再沿淮水借运河直行,一路几乎无险可守……” 他眼神微亮,脑中已经把宗翰的脚步走了一遍。 “上次那老狗佯攻寿春,想打个措手不及,结果被张俊识破,吃了个暗亏;寿春那边,现在防得比城墙都硬。他要真再往那儿扑,那就是脑子进了沙子。” “他会换地。”赵恒嘴角一勾,像是看穿了老狐狸的下下一步,“不但换,而且要快、要轻、要准。” “而扬州,就是那个他以为我们会忽略一瞬的点。” 他抬头,对内侍道:“传人去兵部,密调扬州一带水兵、岸防、火药三营增援——不得走公文渠道,先暗调人手,再由宗将军走军机部发文。” “告诉兵部那群老爷子,这不是我心急,是金人憋着要下这口子。” 他又顿了顿,眼神沉下几分:“漕运之路,一旦让他们夺了扬州,哪怕不成攻势,整个江南粮道也要乱套。那可不是丢一地,是丢命根子。” 赵恒目光落在地图上扬州那一笔:“宗翰敢赌这一步……那我就赌他真敢来。” “不过他若真敢来,就别想再走回去。” 他低声一句:“这回,不让他全尸。” 赵恒的手指缓缓移开扬州那一笔,眸光越发沉静。他站在图前没动,像是在做最后的推演,又像是下一步棋落子之前的屏气凝神。 良久,他伸手取过一封红口朱签的空密函,亲笔落笔,行笔如风,却字字分明。 密函落款已写,外封上却只写了一行字: “韩世忠亲启,不入军机。” 赵恒收笔,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像是话语落在了将士耳边:“这棋要落得狠,也要落得准。” “这事,得让老韩亲自看着干。” 他望着那封密信,忽而嘴角一勾,自语般道:“而要悄无声息,藏得住锋芒,又调得动人心……” “梁红玉。” 赵恒回身,吩咐内侍:“取封蜡、调快马,今夜三更之前,将此密信送至韩世忠营中,不许旁人过眼,密使过淮水不许留名,回信走东路。” “此信中事,务必三日之内落地。” 内侍不敢多言,连连应是,转身退下。 赵恒望着地图上那一点扬州,沉声道:“她若肯出马,金人再狡猾,想吃这一口,也得崩掉几颗牙。” 三日之后,韩世忠大营,主帐之内。 韩世忠披甲坐在火盆前,刚从前线巡夜归来,面上还带着寒意,忽听亲兵禀报:“将军,密使回营,带有陛下手谕。” 他一听,神情立刻一凛,迅速起身,挥退左右,亲自接过信封。 信纸摊开,一眼扫过,韩世忠眉梢微挑,再往下看,眼神已带上几分凝重。 半盏茶功夫,信看完,他的脸色变得像风雪夜里的一柄旧刀,沉着、锋利,又裹着几分兵家习惯的冷静与服从。 “扬州……”他低声念了一句。 身边的副将杨杞见状,欲言又止:“将军……陛下这信中之意,是?” 韩世忠把信摊平,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说,扬州一线薄弱,极有可能是金人下手的地方,需我等提前布防,但不可惊动他人。” 第77章 镇此要地 “命我调一支精兵,暗入扬州。” “并点将一人——红玉。”他顿了顿,“让她带队,镇此要地。” 杨杞一怔:“夫人领军?” 韩世忠却没有任何犹豫,只淡淡道:“陛下这不是随口一说。他能点名红玉,就说明他知道她能担得起。” “别说这扬州一线,就算是临安宫外,陛下若要她守,我也信她守得住。” 他站起身来,披风一摆,走向外帐,回头吩咐:“传我令,抽调南营第二斥候营、火箭营、舟师小队各一,今夜子时,由梁红玉将军率队,秘密启程东进扬州。” “任何人不准问缘由,违令者,斩。” “是!”杨杞抱拳,声音一震营帐。 韩世忠立在夜风中,盯着那封写着“梁红玉统军”字样的密信,一时竟没出声。 他不是震惊于扬州那头的战机——他韩某人打了一辈子仗,金人那点鬼花样他早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他是真的没想到,赵恒能下这一步棋——点将夫人,独镇一方。 韩世忠低声一笑,笑得像是在骂自己:“这陛下,还真是会用人。” 营帐里头,梁红玉正卸下肩甲,靠在矮榻上擦拭兵器。见他进来,头也没抬:“今晚前线没事吧?你这回来得快。” 韩世忠将密信扔到案上,语气低沉:“前线没事,事在这封信里。” 梁红玉愣了下,放下手中战弓,起身接过密信,略一展读,脸色顿时一变。 她读得极快,但越往后看,神色却越发凝重。最后一句“红玉带队,秘密东调扬州”,落在眼底时,她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她缓缓放下信,抬头盯着韩世忠,语气竟透出一丝罕见的迟疑:“是……陛下亲笔?” “亲封亲写,红口朱签,半点不假。”韩世忠点头,望着她那平日里冷静自若的神色如今泛起波澜,忽而笑了笑,“怎么,打了这么多年仗,陛下点你上场,你倒怯了?” 梁红玉没说话,神色反倒收敛下来,眼中多了几分深思:“不是怯。” 她顿了顿,坐回榻边,望着桌上的那封密信轻声道:“是沉得住气的皇帝难得,能信得过女子统兵的皇帝……更难。” “我不是怕出征,是怕没把事办好,误了陛下的这一份信任。” 韩世忠见她如此,语气也难得放缓几分,坐到她身边:“你要没这份本事,陛下也不会点你。” “你我成亲这些年,西北打过、江南护过、水战火攻你样样不输男儿,我不是那种把女人关在营后做摆设的人。可陛下能看明白这点,比我说什么都有用。” “红玉,扬州这口子不容出错。但你要信,咱们能扛得住。” 梁红玉望着他,眼中亮起些许光,却仍旧低声道:“你不怕我出事?” 韩世忠笑了:“你出过多少事了?这次要真打起来,我就算留你在营后,也不放心。你这人啊,不去前线,是不安分的。” 梁红玉听了,终是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你这算是鼓励还是拿我打趣?” 韩世忠摊摊手:“都算。” 片刻沉默。 梁红玉最终抬起头,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如刃,站起身道:“好。那我就接下这一仗。” “扬州我去镇,哪怕真有金人杀来,也别想轻易过我手。” 韩世忠站起身,望着她那双带着火光的眼,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这是你我都熟的战场,也是咱们给陛下的一份答卷。” “他把棋落在你这,那咱们就得把这子落成杀招。”他顿了顿,目光亦变得沉稳如铁,“梁红玉,这一战,你替我上,也替赵恒挡。” 梁红玉拱手一礼,语气果断:“谨遵军令。” 韩世忠的“谨遵军令”才落地不过三日,前线就起了风。 这风不是吹旗帜的,是探子带回的—— “金军西北营动了。” “粮队开始南调,夜行,改道,不走主线。” “庆阳、延安一线,各有轻骑南下,疑似探路。” 这些情报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早年打仗时听见山那头传来的战鼓声,一下下不响,却压得人心发紧。 那日,入夜不久,韩世忠回到营中,未叫亲兵,也未让副将跟着,只带了两名心腹,悄声进了后帐。 梁红玉已换了轻甲,整整齐齐,一张战弓横在膝上,身后的行囊已收得干净利落,一看就是随时能走的状态。 她听见脚步声,不等韩世忠开口,便笑了:“动了?” 韩世忠点头,低声:“北营探子刚来,说完颜宗翰调兵三千,绕过庐州,西移偏南,估计不到两日就能摸到江北边界。” 梁红玉闻言,只是沉默地拿起了腰边佩刀,轻轻一扣。 韩世忠走上前,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将细软利器一件件收入袖袋,忽而叹了口气:“红玉,这回是场硬仗。” “你那边人少、任务重,又不能暴露得早。我是知道你本事,可陛下把希望押在你身上,我也不能不嘱咐两句。” 梁红玉抬头看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笃定:“你想说什么?” 韩世忠一笑,将桌上一盏酒拿起,倒了两杯,一杯自己,一杯递她:“你要走,我也不能再拦。但咱们夫妻多年,该讲的,我得讲清楚。” 他盯着她,缓缓道:“这仗你若赢了,扬州便稳,漕路不乱,江南无忧。” “你若输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脸上带着几分凝重:“也没人怪你。” “可你若能顶住半月,等我兵到,再联手夹击宗翰,这一仗,我们能赢。” 韩世忠的“我们能赢”一落下,帐中便沉了片刻。 梁红玉没立刻答话,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知道。”她低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若我真能守得住——那咱们这江南,是活下来了。” “可若我守不住……”她顿了顿,眼神忽然冷了几分,“我也不打算活着回来。” “你少给我说这种话。” 他语气不重,却咬着牙,“你是我韩世忠的女人,不是拿来殉城的烈士。” “你是上阵杀敌可以,但你给我记住——这一仗不是你一个人的仗,也不是你一个人顶的天。” 梁红玉愣了一瞬,随后笑了,抬手抱住他,手掌落在他背上,缓缓一拍:“我不是要死,是要让他们知道,咱南宋这回,真不是纸糊的。” 第78章 独挑一线 “你说顶半个月,我就给你顶半个月。” “你说你会来接我,那我就守着扬州的北门,一天都不让出来。” 帐中火光微晃,映着两人肩并肩的身影紧紧相拥,一如多年前初上战场时,他们互相为彼此束甲披袍。只是那时是并肩杀敌,如今,是她独挑一线。 韩世忠的声音从她耳边缓缓落下:“去吧,我不拦你。” “你若守住,我替你请功。” “你若伤了,我亲自去抬你回来。” 梁红玉轻轻一点头,退开半步,眼中带着一丝不舍,却没半点迟疑。她转身出帐时,甲胄轻响,步履无声。 韩世忠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那一抹红甲彻底没入黑夜。 他才低声吐出一句话,像是压了整夜的雷: “你给我活着回来——不然我打穿金营,也要把你抢回来。” 七日之后,扬州城外,西北十里。 夜雨初歇,湿土微沉,天光未亮,远处江边水雾未散,只有几处鸟啼声随风飘在林间。 一支兵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郊土岭下,甲片尽敛,灯火不显,连马蹄都缠了麻布,不发一声响。 梁红玉骑在最前,披着轻甲,身后跟着的,正是韩世忠手下抽调出的三营人马:南营第二斥候营、火箭营、舟师小队各一,总计不过两千出头,全是能打硬仗的老兵。 她没披将旗,也没点号角,兵锋一藏到底,只看那身红甲在前一亮,兵心便自定。 副将韩履中勒马来到她身侧,低声禀道:“将军,再往东两里便是扬州西门。前方斥候回报,城中戒备未变,尚无人知我军抵近。” 梁红玉点头,眼中闪过一抹锐利:“宗翰还没动,或者说——他想动,却还没找到口子。” 她一边说,一边自腰间取出一卷小册,展开地图,食指一点:“韩副将,你带舟师绕至北水道,封江三口,不许有一船漏风。” “南营斥候化装入城,与我一同进驻驿署。明日开始,以地方巡防为名,换防扬州五营,三日内交接。” “火箭营暂驻西郊,隐于林后,等我令。” 韩履中一听:“将军,咱们就这样进城?不设防线,不设军旗,怕是……” 梁红玉语气极淡:“怕什么?我这不是来打仗的,是来备荒的。” “宗翰要真打来,扬州这壶老酒,得先埋到地底,等他脚踏上来再炸开。” “现在亮刀,是傻。” “藏刀藏得好,他才不知道该不该拔。” 韩履中闻言一怔,随即咧嘴一笑:“将军说的是。” 梁红玉却没笑,眸光落在天边尚未泛白的地平线上,低声吩咐:“传信兵,带我手令,连夜送至扬州城内驻军统领刘光世。”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封口尚新的手札,红底黑字,盖着韩世忠私印,又补了一道赵恒内批的暗号语——此物不在军机之列,唯眼阅密。 “告诉刘光世,今夜子时三刻,在西门外三丈处等我军接应。” “令他即刻封锁消息,不许军中外传一个字,更不许启鼓传令。” “若有走漏,按临阵脱逃论。” 传令兵领命飞驰而去,梁红玉立于土岭之上,目光沉静:“刘光世这人……不蠢,但也不肯轻信人。” 她语气冷淡地补了一句:“若他真连城门都不敢放,我就让他看看,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将。” — 扬州城中,内衙灯火未熄。 刘光世披着便甲坐在主厅中,面前站着的,正是那名传令军士。他手中翻着那封韩世忠的手札,一遍、两遍,眉头始终紧锁不展。 “梁红玉?”他终于抬起头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意外,“她带兵?来扬州?” 传令兵低头作揖:“正是。将军已带三营之兵抵城外,请刘将军今夜子时三刻,于西门外接应入城。” “此事不许声张,密令封锁,韩帅手笔,赵陛下口批。” 刘光世没急着回话,只将手札翻转,背后正是赵恒那行极短的亲批字:“红玉可托,城事必保。” 他看了许久,又抬头,盯着传令兵:“她这是受了陛下命,还是韩帅私调?” 传令兵不敢胡说:“兵调由韩帅下令,路线密封,由陛下亲批暗示,不走兵部渠道,一切避风遮目。” 刘光世眉头紧得像死结:“避得这么干净,瞒得这么严密……她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接我的兵权?” 这话虽没出口太大声,可在这厅中,却分外刺耳。 传令兵额头微汗,躬身低道:“将军请明察,梁将军此来,为的是备战宗翰,扬州不是城防弱,是太重要。” “她若非信得过你,也不会要你配合。” 刘光世听到这,仍旧未动,只来回踱了几步,忽而转头:“三营人马,夜入城,不亮将旗、不奏军鼓,只靠这一封手札?你让我怎么敢放?” 他望向夜色中的天边,眼里并非没有警觉。不是怕梁红玉,而是怕——错信。 毕竟,如今局势诡谲,宗翰未动、庙堂未稳,哪怕一个小决策出了错,就是整个扬州被端走。 他低声嘀咕一句:“要是让兵部那些老头知道我半夜放了梁红玉进城,明儿京报上我都成了私通外军的笑柄。” 他顿了顿,又低头看那封信,轻叹道:“可她若真不进来,扬州还真未必撑得住。” 话音未落,他已慢慢放下信札,指尖轻敲桌面,脸上的神情却一点点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是没看出这一局。 韩世忠点兵,梁红玉亲来,赵恒批示不走兵部,绕开军机,连夜入城——这不是巡防,是备战;不是巡城,是赌命。 可偏偏,他刘光世……骨子里最怕的,就是这个“赌”字。 “韩帅是想扼杀一场突袭,赵陛下要的是一个能封口不走漏的守将。”他喃喃自语,目光却越发沉了几分。 “可我刘光世……从不信这仗打得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沉沉的城墙方向,语气更低:“宗翰要来,就不会是一千两千的人马。他真下手,扬州顶不住,江南也迟早守不住。” “我们这点兵,能挡几日?火药也好,弩车也好,挡得住他一个先锋,挡不住他十万南下。” 第79章 虚晃一枪 他转头,看着那封信,好一会儿才叹道:“梁红玉此来,只怕就是认定了金军要动。而她来得急、来得密,也说明宗翰这回不是虚晃一枪。” “可我要的是保住这城,不是把全军埋在这里。” 他回到桌前,取过笔墨,在暗签后头添了几句批语,却没立刻盖章。他犹豫着、踌躇着,眼神里闪过一抹明显的不甘与迟疑: “兵是陛下的,命是韩帅给的,可我这城,是我的。” 他不是没有忠心,只是更明白一件事: 主战是漂亮话,主和才活得久。 他不想当投降派,但也不想做垫背的人。 “梁红玉若真想打,我刘光世不拦。但这场仗她打得起,我未必陪得起。” 梁红玉此时正立在西门外三丈处,披着红甲,立于夜色未散的岭头,盯着前方城门半晌,未见动静。营中斥候已来报三次:“城内未发兵,无接应之势。” 她眉头微蹙,正要再令副将派人探查,就见之前那名传信军士匆匆折返,翻身下马,面色颇不自然。 “怎么?”梁红玉眯了眯眼,语气不急,但寒意已透。 那军士低头行礼,硬着头皮回道:“禀将军,刘将军回令……称扬州防务已有安排,他身为主将,自可镇守一方,谢将军厚意,暂不需协助。” “哦?”梁红玉眼神一动,声音却仍冷静,“谢将军厚意?” 军士点了点头,额角微汗:“原话如此。” 梁红玉沉默半晌,没说话,只伸手从副将手中接过地图,摊开在战马上,眼神盯着扬州一线,嘴角缓缓勾起一点讥诮:“这意思是,我这三营兵,是多余的。” 韩履中站在她身旁,气得当场便道:“将军,这刘光世是脑子发昏了?陛下的密令,韩帅的调兵,他当耳边风不成?” 梁红玉却没立刻发火,而是将地图慢慢合上,冷冷道:“他不是发昏,他是精明。” 她看着夜色中的扬州城,像是看着一只闭紧的乌龟壳,语气讥讽:“他怕咱们进了扬州,把他的兵权接了,把他的家底翻了。怕一旦真打起来,指挥权落我手里,他这个主将就名存实亡。” “他不怕金人来,他怕我们来。” 副将一时气不过:“那咱们就这么等着?让他一个人坐镇扬州,咱们这三营兄弟在野外蹲着?” 梁红玉眯起眼,盯着远处城门,语气缓了下来:“他以为把我挡在门外,就能保住他那点权柄?” “他想独守扬州,好啊——那他就守。可要是真让宗翰从运河南下一刀劈进城,他守不住,谁来收场?” “我们?” 她转头看向夜色中隐约可见的江道:“不,他是想着,到时候打不赢,他就退。退得快点,保兵保命,反正兵部那些老爷子爱听保存实力这四个字。只要人没死光,兵没丢尽,他就不是罪人。” “可惜,这不是一场能退的仗。” 韩履中怒道:“将军,要不我们强行入城?扬州是咱们南宋的地,不是他刘光世的私宅!” 梁红玉却摇了摇头:“不能强闯,动静太大,违了陛下初衷——是要悄无声息地布防,不是直接把这场仗打响。” 她顿了顿,语气却开始冷下来:“既然他不让我进城,那我就在城外布阵。” “斥候营换装化名,照样进城接触地方巡防;舟师分三处隐江埋火油,封锁水道;火箭营就在西郊林中驻下,伪装成商队补给,一旦异动,三刻内可动手。” “我们不进他的城门,但城中一草一兵,我得看得清清楚楚。” 韩履中这才舒了口气,仍然满腹不忿:“将军,您真就这么忍了?” “不是忍。”梁红玉冷笑一声,抬手解下战弓挂于鞍侧,“这仗不是和刘光世打,是和宗翰打。” “等金人真来了,到时候刘光世要退,我的人会先一步把西门守了。”她转头看着副将,语气冷而稳,“这扬州,不是让他跑的,是让他守的。他若不守,我就替他守。” 她说着便策马转身,低声下令:“传我军令,三营兵马就地扎营,按预演方案——扬州西门为核心,布防三层。” “别让人知道我们来了,但金人若敢来,就让他们吃个闭门羹。” 韩履中忍不住又道:“那刘光世那边……就这么算了?” 梁红玉听了这话,没急着答,目光落在天边那座城墙上,黑沉沉一线,就像刘光世那死活不愿松手的权柄——稳、硬、拧巴。 她一手扶在马鞍上,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算了?他想这么简单就把事算了,那也太小看我梁红玉了。” “可这时候翻脸,不值。”她抬眼看向前方,“我们不是没脾气,是有分寸。” 韩履中顿时有点不解:“那……将军您的意思?” 梁红玉一甩缰绳,整个人从马上跃下,轻轻拍了拍战袍上的雪尘,声音不急不慢:“传我令,营中准备酒宴,就摆在中营那块林后高台,风小,遮蔽足。” “再挑个嘴皮子利落的斥候营兄弟,穿便衣,入城递一封请柬。” 韩履中眨了眨眼:“请谁?” “请刘光世。”梁红玉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告诉他,本将军梁红玉奉韩帅军令驻军扬州外侧,三日未动,略觉疲顿,今夜设宴暖身,想请刘将军共叙同袍之谊、共商边防之策。” “再添一句——既非军事议程,亦非职权交接,纯属营外饮酒。” 韩履中眼睛睁大了一瞬:“将军这是……请他喝酒?” “请他进营。”梁红玉冷声道,“他关我在外头,我便请他进来。” “咱们既不能强闯他那一门,就换种法子请他出这一步。”她一边说一边吩咐副将备酒,“记住了,今夜酒席不是为了吃喝,是为了给面子。” 韩履中咂舌:“将军您这手……够绕。” “这是绕吗?”梁红玉冷笑一声,“他不愿咱们进城,是怕我们把手伸到他口粮袋里;那我就请他出来,看清楚,我手里到底拿着的是刀,还是杯子。” 第80章 饮酒一叙 “他刘光世不是个糊涂人,他要真心里没鬼,喝完这顿酒该知道怎么做,要是喝完还装傻,那我就真让他知道,女人进不得扬州,可以,但女人喝不得这顿酒,那他这主将就得让人笑掉大牙。” 入夜前一个时辰,扬州城南门。 一骑快马悄悄入城,未走正道,只由衙后便门由刘光世亲信接入内宅,随行递上一封红底白字的手札,未封蜡,不避耳目。 刘光世正坐于厅中,低头研墨写折子,那信一递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问句:“谁的?” 亲信低声道:“是营外梁将军,设宴请刘将军今夜饮酒一叙。” 刘光世手中笔顿了下,终于抬眼,望着那行“饮酒”二字,目光有些古怪。 “饮酒?”他喃喃道,“她三营兵马驻我城外,我不接,如今却请我出营?” “她想干什么?” 亲信小心翼翼:“手札中说,此酒席非军务,不涉权责,仅为寒夜叙旧,表韩帅与陛下对刘将军之信重。” 刘光世沉吟良久,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是看不懂这其中的意味。 梁红玉这招,说是饮酒,其实是个探路石。请他出营,是退了一步;但把他请出城,实际上是抢回了主动权。 若他不去,今夜这酒就成了他刘光世“怕了女人”的笑柄;若他去了,这梁红玉恐怕就有下一步的安排。 他捏着那张手札半晌,忽而轻轻笑了笑,自语一句:“倒是个会走棋的。” 他站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备马,我今夜出城一趟。” 亲信一惊:“将军,若她……” 刘光世低头理了理衣襟,语气不紧不慢:“她若真敢动我,韩世忠、赵恒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她动不了我。” 他说完这句,缓缓起身,换上一身暗绣玄青常服,拱手身后,往外走去:“她请我喝酒,那我就去喝上一杯,看看这酒里,是烈是毒。” 夜已深,风过林梢。 梁红玉早已在中营设下酒宴,灯火不明不暗,帐中只有一桌,摆得雅而整,酒是汴京贡来的梨花春,菜不过几味热炖、烧鹿、卤鸡,全是前线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但从摆设到香气,一样不马虎。 韩履中站在侧后,低声道:“将军,刘光世到了。” 梁红玉正拨着手边的炭炉,一听这话,便收了手势,整了整披风,眼神平静如水,只一语:“请。” 片刻后,刘光世踏入营帐,身后只带了一名亲卫。他环顾四周一眼,倒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笑得不咸不淡:“梁将军,阵中设宴,寒夜里倒添了些温情。” 梁红玉拱手作揖,笑道:“远迎不周,还请刘将军勿怪。帐中无礼,皆是自家兄弟,若将军不弃,便是一杯暖酒。” “当不得不弃二字。”刘光世笑着落座,“将军请我,我怎敢不来?” 一杯酒递上,梁红玉亲自斟满,两人对饮,一口饮尽,杯落之声不轻不重。 稍稍热了场子,梁红玉才慢条斯理道:“刘将军镇守扬州多年,朝中有口皆碑,梁某初来乍到,不便扰乱将军布防节奏,所以今晚也不谈军务。” “只是想着,同为守边之人,一杯酒下肚,话说得顺当些,战也打得稳当些。” 刘光世笑着点头:“将军说得极是。咱们守边的人,最怕的不是敌人,是人心不齐。” 他抬头望了眼帐顶,语气一转:“不过,说来将军这三营兵马突然调来,虽说不进城,但扎在西郊,也是极稳。” 梁红玉听他话音里拐着弯,面上仍带着笑:“调兵之事,陛下有旨,韩帅有令,梁某不过奉命行事。” “咱们这三营驻在西郊,不是为进扬州,而是拦金人。刘将军若觉得多了,那我这边可以自行设哨、不扰地方。” “但若金人真来了——哪怕只来三千斥候,咱们在外头也是挡得住、缠得住,不至于让扬州措手不及。” 刘光世点头:“将军所言不错,只是……扬州是重镇,朝廷上下盯得紧,一草一兵动静都传得快。将军驻扎在此,我并无异议,但若进城……那可就不好向朝中交待了。” 梁红玉笑了:“进不进城不重要,重要的是挡不挡敌。” “金人动静不小,北营调兵、泗州舟运突变,刘将军在城内看得准,但外线情报未必来得及时。” “我在外头守着,就是给你一个眼,一个手。” 刘光世端起酒杯,微微一笑:“梁将军心思细密,老夫自是信得过。” 他话锋一转,酒一饮而尽,声音温温吞吞:“不过扬州毕竟军政合一,内城部署繁杂,有朝廷粮台,有工部河工,有御史监司……若是外军进城,哪怕出于好意,也容易惹人非议。” “我这人胆子小,守得是规矩。” 梁红玉闻言,只淡淡一笑:“规矩是守给百官看的,疆场是挡给百姓活命的。” “陛下没让咱们打给御史看,是让咱们守江南,不叫他那龙椅被人踩了。” 刘光世语气仍旧温和:“陛下仁厚,信你我二人,才会如此安排。但将军之名,远播京中。若这时强行涉权,我怕有些人心里会不服气。” “毕竟女将驻兵,终究还是不合礼制。” 梁红玉不急着说话,低头斟酒,动作稳而从容,等倒满了杯,才开口:“那依刘将军之意,我是合礼制的,就只能在西郊喝西北风?” “韩帅调我三营来扬州,是看你这里防线薄;陛下密批我亲自督阵,是怕金人走你这口子。” “我人来了,兵也带了,不打扰你驻城,不抢你兵权,只求一个协防的名分——你却跟我谈礼制?” 梁红玉语气冷淡,眼中却已现出几分怒意,话说到此处,酒香不再,只余沉沉肃杀。 刘光世却依旧面色如常,笑容微敛,依旧守着他那套太极:“将军息怒,我并非拒你于门外,只是眼下局势敏感,若稍有差池,上头怪罪,可不是你我几句解释能糊弄过去的。” 第81章 进城 “再者,我一介武夫,守的是章法,顾的是大局,真出了什么乱子,咱们谁都不好交差。” “交差?”梁红玉轻笑,笑意冰冷,“你交的是兵部的差,我交的,是赵陛下的命令。” 她眼神一寸寸逼过去,手指轻敲酒桌,语气却压得低了几分:“刘将军,你我都不是初上阵的愣头青——你知我来扬州是何意,我也知道你这番推拒,是在打什么算盘。” “你怕我进城,就夺你兵权;你怕我露面,就让你那些属下觉得你是个窝囊废。可我梁红玉,今日坐在这里,不是来跟你谈面子,是来护城、护人、护江南的。” 刘光世听到这里,眼神也冷了几分,杯子轻轻放回桌上,语气放缓,却透着一丝警觉与警告:“梁将军,这扬州是我刘光世镇守,不是你韩家军的后花园。你若真要撕破脸——” 他顿了顿,“这顿酒之后,朝廷那边,我也不是不能说话。” 帐内气氛刹那紧绷。 梁红玉却缓缓起身,手指从酒杯边掠过,眼中杀气一点点腾起:“刘光世,你守得住扬州,我敬你三分。可你若胆敢因为你的脸面,误了这场仗——” 她忽地一摔手中酒杯,“那你就别怪我动手了。” “摔杯为号!” 霎时间,帐外弓弦声齐响,几道黑影瞬间从营帐两侧闪出,如幽魂般封住刘光世与亲卫的退路。早就藏在营后林间的两队斥候兵瞬间现身,刀已出鞘,三步之内,寒芒森然。 刘光世身后那名亲卫刚抽出半截短刃,脖颈就被一刀抵住。 帐中,梁红玉整了整战袍,站在席边,神色不再有半分客气:“刘将军,从你第一句虚话开始,我就知道今晚谈不成。你敬章法,我敬兵令——但你若不守扬州,我就替你守。” “今夜起,你就别回城了。” 刘光世面色变了几分,但仍旧沉着,缓缓坐回原位,开口的声音却冷了:“梁红玉,你这是以下犯上,是兵变,是劫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朝廷律法清清楚楚写着——擅拘上官者,斩!” “你现在动我,不光是你,韩世忠都得被扯下水,到时候你们韩家军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名声,怕是要被你亲手砸了。” 梁红玉冷眼看他:“刘光世,我知道你一肚子章法,一肚子算盘——可你有算过,若宗翰真从泗州绕过、从运河南下,扬州守不住,朝廷兵符再多有何用?” “你怕死、怕背锅、怕丢官——我不怕。” 她一步步逼近桌前,语气也由冷转烈:“你说我动你是兵变,那我就认!你说我擅权是僭越,那也认!你说我会死——那我更认。” “可你别忘了——若这扬州守不住,整个江南就空了。那不是丢官,那是亡国!” “我梁红玉若能换来一个月、一周、哪怕三天的缓冲,就能让陛下调兵,就能让韩帅援军赶到。” “只要能打得赢金军,死又何妨?” 话落,她回头看向韩履中,一字一顿:“封刘将军入后营,软禁三日,不许伤他一根毫毛,不许走漏一个字。” “咱们不是要杀他,是替他保命。” “宗翰若真没动,那咱们背律法;但要他真来,我替赵陛下亲手断他南下之路。” 刘光世坐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中已然翻起惊涛骇浪。 他从未真正把一个女人看作能成事的军人——尤其这个女人,是韩世忠的妻子,是“带兵”但不“当家”的将。 可今日此刻,他才明白,赵恒敢派她来,是知道这位红玉将军,真能压住一场变局。 “你疯了……”他低声道,“你为了个可能,甘心死?” “你不懂。”梁红玉望着他,声音不大,却有千钧之力。 “你守的是权柄,我守的是根。” “扬州,是江南命脉,一旦失了,不只是你刘光世倒霉,是天下南人、百姓尽失退路,是咱们再没机会翻盘。” 梁红玉这话一出口,帐中再无酒意,只余肃杀。 刘光世望着她,久久未言。过了片刻,他慢慢偏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亲卫已被制住,再看看外头那隐约晃动的甲光火影,才知梁红玉今夜真是豁出去了。 他苦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疲惫:“好一个梁红玉……你真把这酒局,当成了生死局。” 梁红玉淡淡开口:“你要的,是不沾因果、不动风波;我要的,是保得住扬州不出一滴血——目的不同,手段就不会一样。” “刘将军,”她语气陡转,“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赌整个江南。” 刘光世抿了抿唇,目光复杂,终是吐出一口气:“说罢,你想我怎么配合。” 梁红玉眯起眼,盯着他片刻,缓缓道:“进城。” 刘光世一愣。 “你带我三营入扬州。” “你不下令,咱们就等着你病重卧榻,我是韩帅嫡属,以代守之名,暂领扬州军防。” “你要是愿意配合,那接下来所有命令,由你口出,我署你令;你要是不配合,那我手里这把刀,也不是摆设。” 说话间,她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战刀上,刀未出鞘,但那一寸寒气已然逼人。 刘光世眉头狠狠皱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梁红玉声音清清楚楚,“我在做你不敢做的事。” “你怕担责任,我来担;你怕惹麻烦,我来扛。” “可你再不配合,回头金人一踏江南——到时候,你也别想全身而退。” 她走上前来,低声道:“刘将军,咱们走这一步,不是让你下台,是给你个保命的机会。” “你得留个脸在朝中——那你现在就配合我。该下的令你下,我负责动兵。三日之后,只要金人真不动,我亲自送你回你的帅位,谁都不会知道你今夜失了手。” 刘光世脸色沉得像锅底,牙关紧咬。他知道,她说得一点没错。 今夜如果不下令,梁红玉真能一步步接管扬州,到那时,他刘光世就不只是“权失”,那是要命的名亡。 第82章 亲自下令 沉默良久,他缓缓道:“我可以带你进城,但你答应我,我的人,不能动;我的营,不许拆;布防可以调整,权力不能夺。” “可以。”梁红玉点头,眼神冷静而清明,“我要的是这城的命脉不是你的皮帽。” “你人不动,但命令要出,由你发,我署名。” 刘光世终于点头。 “走罢。”梁红玉转头吩咐,“今夜子时前,要进城安营。” “让舟师部先入河港、封后道;火箭营随我入东城侧院;斥候营化装入城,分派八方。” “命令一出,三刻之后,不得有人滞留。” 深夜时分,扬州城南门缓缓开启。 一队商队模样的车马鱼贯而入,马身裹布、车轮禁声,灯火不举,连口号都无一声。看守兵不敢多问,只低头放行。押车的是刘光世副将,调令盖着刘帅私印,不得不服。 一刻钟后,梁红玉身披便甲,立于扬州城中兵署后厅,身边是数名斥候将领与韩履中。 刘光世披着斗篷,坐在正中案前,脸色铁青,手中执笔一瞬不动。 “从这刻起,”梁红玉低声开口,“请刘将军,亲自下令——” “其一,封闭扬州西北水道,以水患整修为由调舟师三十船,驻守石桥口至花港。” “其二,调地方巡防换岗,东城与北城两线,调韩营入替,刘部暂歇两日。” “其三,紧急储备火油、干柴、粮草,以操演操兵为由,秘密分拨至城外西郊。” 刘光世闻言猛地一抬头:“你要用我的兵力做引?!” 梁红玉淡淡看着他:“你若不动兵,我就只能用你的人作信封,把我的兵贴进去。” “你放心,我不乱用你的兵,但我要你的名字。” “你一日不配合,我三日拿不下布防——若宗翰趁夜而来,你我谁都担不起。” 刘光世脸皮抽了抽,终究没说话。他一笔一画写下命令,将印按上,字迹虽稳,掌心却微微冒汗。 韩履中低声道:“将军,第三道令已下,西郊那边调拨的人马已集结。” 梁红玉微微颔首:“按原计划——火油暗藏土窖,干柴拆入廊房,粮草换新包封存,外面一层装成贩商流货,内里布好火线。” “若敌军强攻西门,就把他们连人带马烧成灰。” 刘光世听着,手一顿,抬头望向她。 那目光,少了点讥讽,多了点复杂。他似是看见了一个他曾经在军营中见过无数次的身影——不是哪位名将,而是那种真正准备把命交出去的兵。 梁红玉不怕死,是真的不怕。他此刻确信。 她要的不只是这三日的兵权,她是真准备背水一战,把自己钉死在扬州这块城墙上。 这一点,他既无奈,又说不出地佩服。 “你这命令下得真狠啊。”他低声道。 梁红玉头也不回:“仗不是靠纸打的。布防若是摆样子,敌人一摸就穿过去。” “我是个女人不假,但也不靠温良恭俭让活着。” “兵书上说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把城外设成口袋阵,把北门封得像铁桶,把粮道换位拉长,金人要进来,就得先试三口刀。” 刘光世默然半晌,忽地抬手把笔往案上一放,语气平静:“那你要怎么试他们?就凭这三营人马?” 梁红玉淡淡道:“三营够了。” “斥候营隐进百姓里,火箭营暗藏西市,舟师封河道。扬州不缺兵,只缺一个能提前反应的指令系统。” 她一顿,转身望向他:“我不抢你的兵。但你得答应我,若我在西郊打响第一箭,你城里的人不能慢半拍。” “否则,别说我拉你垫背,到时候谁的名字都得钉在大理寺口那块误国碑上。” 刘光世沉沉盯着她,神色未变,但指尖微微一动,像是放松了什么。 片刻,他一笑:“你比韩世忠还会骂人。” 梁红玉不笑,只点头:“我是骂你,但也是救你。” 她顿了顿,又道:“你这些年小心翼翼,我看得出来,你是怕打不好。但你心底其实也不是真怕战,你是不想打一场输定了的仗,对吧?” 刘光世苦笑了一声:“我不傻。我打过仗,我知道金人这几年是怎么打下来的。他们不是莽,是精得很。” “我怕的不是他们人多,我怕他们有脑子。” “南宋有多少守将,一看到金人调兵就主动撤了、弃了,然后还好意思说保全实力?” “我不想做那种人。” 他说完这句,望着梁红玉:“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打得赢的。” 梁红玉终于露出点笑容,不是锋芒毕露的笑,而是一点沉着的、军人之间才懂的认可。 “打不打得赢得看运气,但能不能打,是看有没有人真想赢。” 刘光世点了点头,忽然坐回案边,又取出一张空白调令:“你要调南码头的民夫入港清运河堤,是吧?我来签。” 他沾了墨,刷刷落笔,竟比之前快了一倍:“这批人你来安排,但别调我熟识的将领,先动后营杂兵。” “另外,火药库的钥匙我可以先交你一把,留一把给我副将。你若要用,一定得提前打信号。” “至于巡防交接,我明日一早传令换岗,换一半,留一半。你怕我手里有人,我也怕你太过强硬把人逼急了。” “你要我配合,我就真给你配合。” 梁红玉略一沉吟,点头:“好,按你这法子来。” 建州·金军中营大帐 北风如刀,卷着漫天飞雪席卷河口营地,大帐之外,战马嘶鸣,铁甲铿锵。帐中火盆烧得正旺,浓烟翻卷在上空,却压不住帐内人的冷意。 完颜宗翰立于案前,一身厚裘,面沉如水,目光死死盯着铺展开的南宋地形图。 “庐州……拖不下去了。” 他喉间低哑,像是在咬着石头说话,手指点在地图上的红圈,眼神却落在庐州以东一线。 “韩世忠不动,张俊不动,宗泽那老匹夫更是一只狗熊装神佛,一动不动——不对劲。” 副将完颜斜烈低声道:“主帅是说,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不会打庐州?” 第83章 不能拖了 “他们在等。”完颜宗翰冷声道,“等我们犯错,等我们用惯的那套硬攻正面,死磕到底。” “可惜我完颜宗翰吃过亏,这次,不奉陪了。” 说话间,他将案上的酒盏一翻,盏底藏着一张写满标记的路线图。 “扬州。” 帐中众人神色一变。 “主帅,此地虽小,却扼江淮漕路,一旦攻下——确实能直接南压运河腹地。但……” “但这地势开阔,城池旧、兵防薄,若宋军死守,反倒容易被困。”副将骨里拿起地图一角,皱眉,“而且靠近泗水、淮水交汇,若舟师反扑,风险不小。” “所以才要打快的。”完颜宗翰抬眼,神情冷静得可怕,“不打硬仗,只打快仗。” “我们这回,不走大军压境,不设粮草重营,抽轻骑三千,选精锐五千,半夜启程,三日两夜,赶至扬州外围。” “从泗州南绕,走旧路,从水道侧袭,攻其不备。” “到了扬州外,不叫号,不放旗,不敲鼓。夜半破门,先抢粮仓,再断漕路,然后立刻退一段。” “只要能在三天内打乱他们的运粮链,后方各镇调兵就得自乱阵脚——到时候,我们再趁乱定下主攻口。” 他顿了顿,语气更低: “如果一击破城,那更好。运河通南,直捣临安。” 完颜斜烈沉声道:“主帅的意思是,这一仗,不为长占,只为破局。” “打断南宋这条运粮线,让赵恒那小儿坐不住。” “不错。”完颜宗翰面色不变,“他不是在临安摆阵?不是藏兵不动?那我就逼他动手——动一回,就露底。” “只要扬州乱了,江南全乱。宗泽也好,韩世忠也罢,都得回来救火。” “这不是一场仗,是一个响指。”他说着伸出两指,在空气中一弹,火盆的火光便随之一跳。 “打完就撤,不贪功。” “这仗,我完颜宗翰要打得他们怕得不敢睡觉。” 完颜宗翰一拍桌案,声音低沉: “骨里、斜烈,庐州留三营老兵,城外扎营列阵,每日升旗操演,不许有一兵一马离开军帐。” “告诉他们,任务不是打,是演。” “我亲自率主力绕行,走泗州旧道,昼夜兼程,三天内拿下扬州!” 众将齐声应下,军令即发,整营即动。是夜,金军大部悄然撤出庐州外营,转由东南方向绕行,悄然奔向运河南岸。 而庐州营中,却依旧旌旗猎猎、鼓声不歇,一派“大战将至”的模样,仿佛主力仍在。 这一手调虎离山,使得宗翰“以虚为实”演得滴水不漏。 宗泽在建康收信,皱眉苦思;张俊在江州盯着北岸,不肯轻动;而韩世忠……仍守在庐州前线,眼望着那“依旧热闹”的金军营寨,不敢轻举妄动。 三日后,正午时分。 扬州西门外,风雪初停,乌云压城。 完颜宗翰身披铁甲立在马前,举目望向不远处那片熟悉的城墙。城头上旗帜低垂、哨楼无人,冷冷清清,像是一口冷灶,风一吹就塌。 他冷笑:“果然,这地方没戒备。” “下令——赤甲突骑破西门,三刻内见我扬州仓门被焚,斜烈、骨里听令,各部分三路强攻!” “扬州要的是速度,不要美观——砸!” “是!”斜烈手一挥,军号未吹,斧兵却已冲锋。 金军三千铁甲突骑如黑浪般冲向城门,城头寂静,箭矢不发。 撞门、劈栅、破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城中。 梁红玉立于兵署东院高台,远远看着城门方向战火骤起,脸上不见慌张,只轻声道:“动得快……但比我想的,还要急。” 韩履中低声:“将军,咱们要不要出击?” “不。”她摇头,眼神锐利如刀,“传我令,全军按兵不动。各部就位,藏锋敛甲。” “让刘将军出令——巡防不动,民户不扰,按旧制应敌。除了内线调度,城内一兵一卒,不许抢、不许吓、不许吼。” 韩履中一愣:“这不是放金军进城?” “正是。”梁红玉转头,眼神清亮,“我们守的是根,不是门。” “这仗不是抢不抢西门,是让他们以为抢到了。” 她语速不快,却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他们只要进得来——就出不去。” 扬州西门,半刻后。 “破啦——破啦!”金兵高呼,斧兵已砸开城门,赤甲突骑潮水般涌入。 宗翰骑在高丘,望见这情形,朗声大笑:“扬州这点守兵,也配扼漕路?” “传令,全军入城,速抢南街粮仓,快!动作慢的,斩!” 完颜宗翰喝令声落,扬州西门彻底崩塌。 金军如潮涌入,沿街奔突,旌旗猎猎、马蹄如雷,一路直指城中粮库。 然而他们没意识到的是,等着他们的,不是南宋军队的溃逃,而是一口早布好的死局。 —— 扬州城中,兵署东院。 梁红玉站在高台之上,紧握长弓,眼神如霜。 韩履中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将军,西门已破,赤甲突骑已入城,金军主力恐已开始分兵南行。” “我知道。”梁红玉点点头,目光仍落在远方的城烟之中。 韩履中试探着问道:“您……真的要亲自迎敌?” 梁红玉转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我布这个局,不迎一回,怎知金人真信了?” 正说话间,刘光世一身常袍匆匆走入,脸色明显压着火。 “梁将军。”他一开口,声音就带了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你不能亲上战场。” 梁红玉眉头微挑:“为什么不能?” “你是韩世忠的夫人。”刘光世站定,目光如钉,“你若在这扬州城里出事,别说这仗还打不打得赢,朝中将如何议、韩帅如何受,都得乱了。” “咱们苦布这一局,不就是为了震慑金人、稳住局势?你要是有半点闪失,不是把整盘棋都给掀了?” 梁红玉淡声道:“若我不出面,这仗未必能打赢。” “刘将军,我不是为了逞强,更不是要抢功。我是主将,我在棋盘上,不能做个摆设。” “我若不出面,金人不入深局。我若不露锋,他们就不会信这城里真的虚弱。” 第84章 亲自上阵 刘光世咬牙,抬手重重一拍桌案:“但你不能赌你自己!” “你死了,我怎么跟韩世忠交代?!” 这话一出口,帐中一静。 梁红玉眯起眼看着他,语气依旧冷静,却透着压不住的锋芒:“你若怕交代,就让我自己交代。” “我跟韩帅不是寻常夫妻。他若在此,也会让我出战。” “这仗不是一个人保谁,是咱们每一个人保扬州。” “我不想死。”她忽然笑了笑,“但我要是连死都不敢想,我也不会站在这儿。” 韩履中低声插话:“将军,我们可以让副将顶阵,由您坐镇后线……” “不行。”梁红玉摆手打断,“我布的诱阵,我必须站在最锋处。我要让完颜宗翰亲眼看到,是我梁红玉,守的这扬州。” 她走下高台,一边走一边道:“你们放心,我不是孤身一人。我出面只是开局,真正杀招藏在后头。” “刘将军。”她站到刘光世面前,语气放缓,“我知道你是担心。但如今局势已到临门一脚,若我这时候退一步,金人就会觉得我们真虚了。” 刘光世还待再言,梁红玉却已不再多解释。 她语气忽然一转,冷静中带着一点锋芒,像是铁刀撞在刀鞘上。 “刘将军,咱们今日不是在争名,也不是争理。你要守规矩,我要打胜仗。” “大敌当前,哪有什么稳妥的退路可言?” “我身为将,怎能躲在后头指手画脚?你说我不能赌自己,那我告诉你——我不赌,是必死。” “我若不能首当其冲,那这扬州,根本守不住。” 说罢,她已转身披甲,披风猎猎,战袍系紧,红缨战盔束得笔挺,一身红甲耀在日光下,如火。 韩履中早已备马在外,见状躬身领命。 “传令,五百箭营、三百火器营、舟师斥候营、随我出城!” “围而不打,静候信号,等我破敌一线,各部立刻分三路反攻,堵死他们退路!” “火雷器、油火罐、铁蒺藜,全备上!街口、宅巷,全部埋阵!” 韩履中领命而去,宋军大营内顿时沸腾,但不是慌乱,而是一种暗涌的蓄势。 梁红玉翻身上马,一声令下,甲胄如流,铁骑如云。 她不再回头看刘光世,只在临出兵署门前留一句话: “你说你怕不能向韩帅交代,那你就在后头好好看着,若我死了——你便替我,守住这城。” 马蹄如雨,一骑当先。 她的背影像是刺穿黑夜的一道刀光,直冲西街战火。 —— 扬州城内,金军主力此刻已深入街区。 南街粮仓未见半兵把守,主街巷又宽又直,赤甲突骑行军如入无人之境,许多兵将已开始分散行动,试图抢占仓库与物资。 完颜宗翰骑在中军高台上,目光扫视街区,眉头微皱。 “怎么这么安静?” 还没等他细思,前方街口忽然传来轰隆一声爆响,紧接着,无数火箭从巷后屋顶齐齐射出。 火油灌顶,爆罐轰鸣,金军突骑瞬间陷入火海! “中埋伏了!”斜烈惊呼。 “是他们的火器部队!后街也有!” 宗翰脸色大变,刚要调头,只听得巷尾一声大喊: “宋军在此!杀!” 一骑红甲女子当先冲出,身后弓手三百齐放连珠箭,巷两侧巷尾皆是宋兵齐出,火雷器连发,金军被围在巷中转不开身。 宗翰一眼就认出那身甲: “梁红玉!” 他面色扭曲,拍马拔刀,厉喝一声: “杀出去!向东门突围!” 但东门方向早有布阵。 韩履中率舟师与火器兵埋伏数日,街道狭窄,一旦金军陷入便只能徒步前行。 火雷、火罐、蒺藜、飞矢接连不断。 巷战爆发不到半个时辰,金军已有三分之一死伤,士气崩溃。 宗翰咬牙调转方向,却发现西门早已失控,梁红玉指挥斥候营反切断街道,将金兵分割成三团,逐一围歼。 而那红甲身影,在火光中杀穿街头巷尾,所到之处,兵不敢当。 金兵已大乱。 宗翰坐在马背上,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 他望着前方不断翻腾的火海与巷战中源源不绝的宋军,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中了梁红玉的计。 是整个金军,被韩世忠和赵恒联手,算了一个大死局。 “该死……”他低声骂了句,几乎咬碎牙根,“这不是扬州空防——这是他们故意放我们进来!” 斜烈奔至,肩上中箭,面色苍白:“主帅,梁红玉亲率宋军,西巷东街皆设伏,咱们这回……怕是中了她的调虎离山!” “庐州那边,是假的。”宗翰猛然回头,眼中寒光闪过,“他们早知道我会避锋走偏路,这扬州……他们不是没防,而是全守着呢!” 他望着四面巷口不断收紧的宋军包围线,终于一锤打在马鞍上,暴喝:“撤兵!” “往南门撤!轻骑断后,步卒先行,不许乱!” 斜烈顿时应声,立即开始调动残兵。 只是如今街道被宋军层层割裂,想突围何其容易?南门方向原本无兵,现今却已被梁红玉调派斥候营早早占据,狭道内布满火器陷阱,一经接近即爆。 但宗翰到底是老狐狸。 他知道,此刻不走,就永远走不了了。 “所有斧骑,开路!步卒丢弃重甲,轻装突前!” “舟师自河道撤退,北河封锁前,能出一个是一个!” 他抽出腰间短刀,望着那片火海中高扬的红甲旗帜,低声道:“梁红玉……你很行。” “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 宗翰亲自带领骑兵冲在最前,强行撕开南街一段民宅火场,从一处偏巷炸出血路。 金军拼死突围,街头巷尾厮杀声震天,火光冲天,几条主道几成炼狱。箭如雨,火罐如雷,街市上的房屋一栋栋炸开,梁红玉埋下的布防如地龙翻身,一环扣一环。 宗翰边走边退,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红甲如火的身影尚在街角巷道中调兵遣将,身上插着一箭,仍未落马。 他咬牙,低吼道:“传令,撤至淮南,绕行归营!记住——谁若掉队,被俘,被困,一律弃之!” 战至夜半,扬州城中火光将息,厮杀声终于渐远。 第85章 大胜 南门方向,金军残部狼狈逃离,街巷之间血痕累累,焦木燃尽,一地焦尸。 兵署东院。 梁红玉卸下盔甲,身上仍有血迹,肩头箭伤已由军医匆匆包扎,却仍透着些许血色。 她走至院中灯前,举目望着整片残垣断壁,轻声道:“赢了。” 韩履中抱拳拱手:“将军英明。” 这时,一道脚步声从殿后传来,刘光世披着一身便袍走入,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后,终是拱手一礼。 “梁将军。” 他低头,声音低缓却郑重:“此战大捷,全仗你临危立断……刘某此前多所犹豫,几致误事,是我错了。” “我刘光世,向你赔罪。” 梁红玉看着他,没有讥讽也无责备,只点点头:“你愿认,是好事。” “若非你后续配合,令下得快,咱们这口子怕是守不住。” 刘光世抬起头,神色变得郑重:“我以前……太怕了。怕担责,怕担错,怕这一仗成了我的坟。但今日我见你身先士卒,伤在身上,命都压上了——我才知自己活得太小。” 他语气带着一丝羞愧:“我刘光世在军中三十载,打过仗、守过城,却从没像今日这般清楚地知道,什么叫守国。” “从今往后,只要我刘光世还在兵营一日,绝不再推卸半分职责。你打头阵,我就掘后路;你布奇兵,我便清障碍。” “抗金之责,我扛得起。” 梁红玉盯着他片刻,语气终于柔和了几分:“你能这么想,是好事。” 她顿了顿,忽地低声道:“其实,这一仗,我不是凭一腔热血就敢打。” “我此次奉命前来,并非韩帅一意。”她目光微亮,“是赵陛下亲下的密令。” 刘光世一愣:“赵……陛下?” 梁红玉缓缓道:“赵恒早看出你这条线防得太虚,庐州是个幌子,真正的破口在你这。他密批调我率军绕开军机,不走明令,只为布这一战伏。” “你以为我是横冲乱闯?”她笑了笑,“不是,是那位陛下,他料敌如神、用人如棋,连你我之间这场不合作,他都算到了。” “所以他说,红玉可托,城事必保。” 刘光世呼吸一紧,眼神中出现罕见的敬意:“原来……原来是陛下。” “他这位皇帝,当得……真不一般。” 梁红玉点头,神情肃穆:“他不是天子降世,但他知道怎么活命。也知道,怎么护百姓活命。” “这不是空口白话。他敢把江南命脉押在一个女子手里,敢让你失势三日只为一个局。这份胆识和信任,换别人做不到。” 刘光世长长一叹,神色由惭转敬,最后忽然躬身,低头拱手: “我刘光世,愿为赵陛下尽忠到底。” “此生若还能护住一城、稳一线,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梁红玉望着他,眼中露出少见的赞许:“你要真能守好扬州,我信陛下,日后也信你。” 她缓步走出厅外,仰头看那一轮重霾后隐现的月光,忽而低声道: “这世道不怕没忠臣,就怕忠臣不敢动刀。” “咱们这一次赢了,但仗远没打完。” “只希望陛下不负这江山。” 刘光世立在她身后,点头如山:“也希望我们,不负他。” 梁红玉缓缓走出厅外,望着已被夜风吹散的火光,仿佛战场上残余的硝烟还停留在肺腑。她没有立刻休整,而是第二天一早,便带着亲卫从扬州启程,往庐州而去。 韩世忠的军营依旧扎得如铁桶一般,虽然宗翰主力已败退,但韩帅丝毫未有松懈之意。营外哨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盆炭火烧得正旺。她到的时候,是午后。 韩世忠亲自迎出营门。 “回来了?”男人一身战袍,面上虽未笑,却眼角眉梢尽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与担忧,“伤哪儿了?” 梁红玉翻身下马,盔甲未卸,只将箭伤重新包了层,嗓子有些干哑:“没伤着骨头。” 韩世忠看她一眼,心里才真放下,转身就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你这人……不是我说你,赢了不说声,硬是吓我一整夜。” “消息还没传到庐州,我只听到金军往南逃,兵力大乱,我就知道你动手了。可也怕你……太拼。” 梁红玉笑笑:“不拼,赢不了。” “他们一看扬州防空就冲进来,真以为自己能抄后路捅到临安去。赵陛下那句红玉可托,就是把一整条江防线押我身上。” 韩世忠顿了顿,眼中多了几分敬意也多了几分欣慰:“他敢信你,也信得对。” “我这些年打仗打下来,还真第一次碰上这么个皇帝。” “你说赵恒他……”韩世忠轻声道,“不是什么根正苗红的天家出身,甚至……连正统名分都是借的。但他是真能稳得住。” 梁红玉点头:“他稳,也准。” “当初你在前线看不出金军异动,是他先从粮道那头看出异样。”她叹道,“换个皇帝,光看金兵不动就以为局势稳当,赵恒偏能往后想,想着他们不是打不动,而是在憋着打。” 韩世忠一听,长出一口气:“我跟宗老头争了大半辈子,宗泽有眼光,这一回算是押对了。” “这皇帝,咱得死心塌地护着。” 梁红玉淡淡笑道:“他不负咱,咱自然不负他。” 营中火盆边,两人并肩坐下,炉火微跳。韩世忠看着她肩上的包扎,忽然低声:“以后能不拼,就别拼了。” 梁红玉望着火光,语气平静:“要是下次你受了伤,坐在我这位置,你能不拼?” 韩世忠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北地,庐州以北三十里,金军旧营。 风雪呼啸,营帐中的火盆早已熄灭,只有一盏孤灯晃晃悠悠地立在宗翰书案前。 宗翰坐在椅上,手握着一份从前线带回来的溃兵口供,眼神冰冷。 “扬州……败了。” “连南门都逃不出来。” 完颜斜烈肩绑绷带,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他知道主帅这时候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需要任何辩解。 宗翰的脸色仿佛凝了霜,眉头深锁成川。他经历过太多仗,胜过、败过,可像这回,头尾都被压着打……他活了这把年纪,还真是第一次。 “南宋这边……换了个皇帝,他们气势变了。” 他喃喃一句,“以前是散的,现在是合的。以前是窝着跑,现在是埋着坑等。” “梁红玉。”他咬牙切齿地道,“一个女人。” “韩世忠背后使力,赵恒前头设局……咱们就这样一步步踩进去了。” “他娘的。” 他猛地起身,一脚踢翻火盆,铁皮翻滚一声闷响,溅出的火星几乎烧到斜烈衣摆。 “庐州那边,迟迟不动,我就知道有鬼,可我还是赌了。现在好了,扬州折了一半精锐,舟师溃败,赤甲伤残过百。” “皇上若是传信下来,要我退兵……”他没说完,拳头已经死死捏紧。 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正是这个。 打不下,撤不回——这是名将的耻辱。 “主帅。”斜烈终于低声开口,“再退,士气真散了。” 宗翰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许久后才开口:“我不想退。” “但我得等。” “看赵恒下一步要怎么下棋。” 第86章 重赏 完颜宗翰在冰冷的北地营帐中咬牙切齿,琢磨着远在临安的那位下一步会如何落子。 他只觉自己仿佛一头撞进了张细密的网,每一步都被算计得死死的。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临安皇城,垂拱殿内,气氛却与金军大营的冰寒截然不同。 自打赵恒坐上这个龙椅,这朝堂之上就没几日真正消停过。 北边金军虎视眈眈,南边人心惶惶,三天两头不是这儿告急就是那儿缺粮,饶是他这个揣着几千年历史经验的穿越者,也觉得头大如斗。 今日的早朝,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文官们引经据典,不是哭太上皇北狩之辱,就是劝官家要行仁政、轻徭役,仿佛只要皇帝天天吃素念经,金兵就能自己退去一般。 武将们则多数闷着头,偶有几个请战的,也多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谁都知道,眼下的大宋,经不起再一场大败。 赵恒坐在御座上,面色平静,心里却已经将这群大臣的套路摸了个门儿清。 他耐着性子听着各路奏章,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还在。 就在殿中一位白发御史唾沫横飞地痛陈“军纪废弛,将骄卒惰”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扬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满面风尘,嗓音嘶哑,几乎是滚着进了大殿,手中高举着一卷用火漆封口的军报。 满朝文武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封军报。 扬州?前些日子不是听说韩世忠调了兵马过去,还点了韩夫人梁氏领军暗中布防么? 莫非……出事了? 不少人心头都是一紧。要知道,扬州若失,运河一断,江南半壁江山就悬了。 赵恒心中也是微微一动。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沉声道:“呈上来。” 内侍连忙小跑着接过军报,恭恭敬敬地递到赵恒面前的御案上。 赵恒拿起那封带着战场硝烟味的军报,指尖略微用力,拆开了火漆。 信纸展开,是韩世忠副将韩履中与扬州守将刘光世联名所书,字迹虽有些潦草,却透着一股血战之后的激昂。 他逐字逐句地看下去,初时神色如常,渐渐地,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当看到梁夫人亲率勇士,设伏痛击,金贼宗翰主力大溃,斩首三千,俘获数百,宗翰仅以身免,狼狈北窜这几句时,赵恒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直冲头顶。 成了! 他赌对了!梁红玉,果然没让他失望! 他放下军报,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下屏息等待的众臣,原本沉静的脸上,此刻已是掩不住的笑意。 “诸位爱卿,”赵恒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与喜悦,“扬州大捷!” “什么?” “当真?”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扬州大捷!韩世忠将军麾下梁红玉将军,于扬州城外设伏,大破金军完颜宗翰部主力!金贼死伤惨重,狼狈逃窜!”赵恒朗声宣布,声音在垂拱殿内回荡。 “陛下圣明!” “天佑大宋啊!” 短暂的震惊之后,殿内立刻响起一片恭贺之声。 不少老臣激动得老泪纵横,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仿佛都被这一道捷报驱散了不少。 对于久被金军压着打的南宋朝廷而言,这样一场实打实的胜仗,太提振士气了。 赵恒看着群臣激动的模样,心中也是畅快。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这个“假皇帝”,太需要这样一场大胜来稳固人心,也来堵住那些质疑者的嘴。 他清了清嗓子,待殿内稍稍安静,继续道:“此役,梁红玉将军居功至伟。她不仅智勇双全,更兼有临危不乱、身先士卒之大将风范。若非她果决勇毅,扬州危矣,江南危矣!” 说到这里,赵恒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朕意,梁红玉有此不世之功,当重赏!朕欲册封梁红玉为‘安国夫人’,食邑五百户。另,鉴其军事才干,特授其‘统制官’之职,划归韩世忠将军帐下节制,协同韩将军共抗金虏,专司扬州一线防务调度及后援策应!” 安国夫人,这封号一出,众人尚可接受,毕竟是国姓赵氏的天下,给有功将领的妻室一个诰命封赏,也算常例。 可后面那个统制官,却让殿内刚刚升腾起的热烈气氛骤然一滞。 统制官,那可是实打实的军职,手握兵权的! 让一个女人当统制官?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果然,赵恒话音刚落,立刻便有御史出班奏道:“陛下,万万不可!梁氏一妇人,蒙陛下隆恩,封为安国夫人已是天高地厚之赏。” “然统制官乃朝廷重要军职,掌兵马调度,干系国之安危,岂可轻授一女子之手?自古以来,军中大事皆由男子主持,阴阳有序,牝鸡司晨,非国家之福啊!望陛下三思!” 这位御史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赵恒此举便要断送大宋江山一般。 “臣附议!”另一位礼部官员也站了出来。 “梁夫人虽有勇力,但终究是女流之辈,不习军阵韬略,恐难当此重任。且女子为统制官,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我大宋无人,竟需女子抛头露面,执掌兵戈?这于国体、于军心,皆有大损啊!” “请陛下收回成命!” “女子领军,史无前例,有违祖制啊陛下!” 一时间,朝堂上反对之声四起,多是些上了年纪的文臣,一个个痛心疾首,仿佛赵恒要做的不是嘉奖功臣,而是祸国殃殃。 韩世忠远在庐州前线,此刻殿中武将一系大多沉默。 他们中不少人也觉得让女人当统制官有些离谱,但梁红玉毕竟是韩世忠的夫人,又是实打实立下了大功,他们也不好直接反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赵恒冷眼看着底下这群忠心耿耿的老臣,心中一阵冷笑。 又是这套祖制、国体、牝鸡司晨的陈词滥调。 这些人,平日里治国安邦没见多少良策,一到这种时候,祖宗规矩倒是记得比谁都牢。 第87章 惊世骇俗 他最烦的就是这种食古不化的调调。 “诸位卿家,你们口口声声说祖制,说女子不能领军。那朕倒要问问你们,前唐之时,可有女子称帝之事?”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前唐女子称帝?那指的不就是武则天吗?这……这怎么能比? 那御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赵恒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唐时女子尚可登临九五,执掌天下神器,开创一代盛世。难道我大宋的女子,便连为国杀敌、保境安民的资格都没有?” 赵恒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扫过那些反对的臣子,“梁红玉此番扬州大捷,是凭她自己的智谋与勇武打出来的!不是靠谁的裙带,也不是靠侥幸!” “朕用人,唯贤唯能,不问出身,不分男女!” “她能打赢金狗,能守住扬州,能护我大宋百姓,她便担得起这个统制官!” 赵恒站起身来,走到御案前,语气斩钉截铁:“你们说女子领军,天下人会耻笑?朕倒觉得,若是有功不赏,有能不用,那才真正会被天下人耻笑我大宋君臣昏聩无能,不知好歹!” “牝鸡司晨?” 赵恒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如今国难当头,金贼势大,若是这牝鸡能将那吃人的雄鸡啄跑,朕不仅要让她司晨,朕还要给她披上锦袍,让她日日啼鸣,警醒世人!” 殿中那些原本还想再劝的官员,一时间都被赵恒这番“歪理”给震住了。 是啊,跟国家存亡比起来,那些所谓的礼制、体面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人家梁红玉是实打实地打赢了啊! 赵恒看着底下臣子各异的神色,心中清楚,道理讲到这份上,再有不服的,那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或者是有私心了。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道:“安国夫人的封号,是褒其忠勇。统制官的军职,是委其重任。朕相信梁红玉,也相信韩世忠将军。他们夫妻二人,一内一外,协同作战,必能为我大宋在江淮之间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赵恒一挥手,“中书省即刻拟旨,昭告天下!另,着户部拨付赏银,兵部记录功勋,务必让扬州一役的有功将士,都能感受到朝廷的恩典!” 说完这话,赵恒也不再看底下那些表情各异的大臣,龙袍一甩,干脆利落地宣布:“退朝!”然后在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中,溜达着回了后宫。今日这番朝堂上的交锋,虽说费了些口舌,但结果嘛,嘿,总算是把事儿给办妥了。 这会儿,他最想见的,还是那个能让他稍微放松一下的人。 福宁殿偏殿,暖阁内熏香袅袅。 史芸正临窗看着一本闲书,听见脚步声,一抬头,便见赵恒带着一身朝堂的余威和几分难掩的轻松走了进来。 她放下书卷,盈盈起身,柔声道:“官家回来了?今日朝会似乎比往日久些。” 赵恒往软榻上一坐,舒坦地呼了口气,接过史芸递来的温茶,笑道:“可不是嘛,为了梁红玉的事儿,跟那帮老学究掰扯了半天。” 史芸挨着他坐下,纤纤玉指替他轻轻捏着额角,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臣妾也听说了,官家要册封梁将军为统制官?这……女子为将,掌管兵马,似乎,似乎确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她出身书香门第,性子聪慧善良,对赵恒许多“新奇”的想法素来是理解和支持的,只是这回,事关军国重器,又是女子,不免也有些传统观念的束缚。 赵恒呷了口茶,侧头看着她,眼神温和:“芸儿,你也觉得不妥?” 史芸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道:“臣妾倒不是觉得梁将军不配,扬州大捷,她居功至伟,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只是,自古以来,军旅之事皆是男儿的天下,如今官家开了这个先河,朝中大臣们反对,怕也是人之常情。臣妾是担心,这会不会引来太多非议,反而对官家不利?” 赵恒笑了,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担心的,朕都明白。那些老臣,翻来覆去就是‘祖宗规矩’、‘牝鸡司晨’那几套嗑。可朕问你,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对不对?” 史芸点了点头。 “梁红玉,她是个女人,没错。可她更是个能打胜仗的将军!” 赵恒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金人打过来的时候,可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只认刀枪。梁红玉能带着兵,把完颜宗翰打得屁滚尿流,保住了扬州,保住了江南的咽喉,你说,朕该不该用她?” “这自然是该的。”史芸毫不犹豫。 “那不就结了?”赵恒摊了摊手,“朕用人,从来不看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出身高贵还是低微。朕只看一样——他能不能干事,能不能为大宋,为百姓干出实实在在的事儿来!” 他看着史芸,眼神认真起来:“芸儿,你想想,这世上的女子,难道就天生比男子差什么吗?她们一样有脑子,一样有手有脚。只是因为千百年来的习俗,把她们困在了内宅,困在了相夫教子的小圈子里,让她们的才华和能力没有施展的机会罢了。” 史芸静静地听着,赵恒这番话,像是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却又觉得,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官家的意思是……女子,也能和男子一样,建功立业?” “为什么不能?” 赵恒反问,“只要她有能力,有担当,凭什么不行?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的,立了天大的功劳,也只能赏点金银珠宝,给个夫人的虚名,然后继续回家待着?” 赵恒看着史芸若有所思的模样,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将她揽得更近了些:“怎么,朕这番话,是不是又让你觉得离经叛道了?” 史芸轻轻摇头,眸光闪亮,带着几分被触动后的清明:“官家所言,臣妾前所未闻,却……却觉得字字在理。女子为何不能建功立业?梁将军便是最好的明证。只是臣妾在想,这世间如梁将军这般不让须眉的女子,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凤毛麟角,那也是有的嘛。”赵恒捏了捏她的手,“而且,并非人人都要上阵杀敌才算建功立业。这朝堂内外,能做的事儿多着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芸儿,你冰雪聪明,看事情也通透。朕有时候在想,你这份聪慧,若只是在后宫看看书,解解闷,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第88章 全线撤退 “妾身记得。”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 “还有,”他笑了一下,“等下回朝议再起风波,说不定你也得出来给我撑撑场子。” 史芸轻轻一笑:“那妾身就准备好锦袍,跟梁夫人一道,为陛下啼晨。” 赵恒哈哈一笑,负手而出,背影在日光下被拉得老长。 而昭华殿内,史芸望着那背影,神色却无比清醒。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再不是那个静静待在宫中的昭仪。 她将是赵恒的眼线、耳目,也可能是赵恒王图霸业上的一枚关键棋子。 可她不怕。 只要陛下还敢走在大宋危局的最前头,她便愿意陪他赌这局天下。 —— 几日后,天还未亮,临安城外的寒意已随晨雾铺满了青石街巷。 垂拱殿内,早朝刚起,赵恒照例披着龙袍坐在御座之上,听着大臣们依次上奏。 户部说漕粮到了荆湖迟缓,礼部还在为某地的郊祀仪典争吵不休,兵部又提到辽西一带有零星的金军斥候活动……一切看似照旧。 直到,一名信使疾步入殿,手中高举密函,一字一句,声音铿锵:“启奏陛下!北线紧急军报——金军大军已于庐州一带全线撤退!” 殿内瞬时静得落针可闻。 赵恒一怔,眼中掠过一抹精芒:“确认消息属实?” “军报由韩将军亲书,配有宗翰辎重遗迹与俘虏口供佐证,证据确凿!” “好!好!”赵恒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难掩心中畅快。 金军这拨突然撤兵,虽未必是长久之计,但能逼得完颜宗翰缩回北地,已是天大胜利。 殿中群臣面面相觑,随后便是低声交谈,有庆幸的,也有警惕的。 韩世忠那边还未传来进一步部署,但宗翰退兵,已是事实。此时若不借势而起,便是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时,史澜缓步出班,躬身而拜:“陛下,微臣有一策,或可趁此士气高涨之际,安内聚人心。” 赵恒扫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史大人但说无妨。” 史澜朗声道:“眼下金军北撤,边境暂得安稳,正是朝廷整顿内政、安抚士林之机。微臣以为,应当开科取士,广招天下贤才。”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文臣顿时目光一亮。 赵恒轻轻一笑:“你这是打算借这波热度,把士子们一网打尽啊?” 史澜神色不变:“陛下英明。自靖康之变以来,士林凋敝,朝廷几度停科,江南士子郁郁不得志。如今既有胜捷,又得和平,正宜开科,慰士子之心,稳百姓之志。” 赵恒敛了笑意,沉吟片刻:“你说得在理。科举是大宋根本,若任其荒废,士人无出路,朝堂又靠谁延续?” 他转头望向李纲:“李大人,史大人之言,你怎么看?” 李纲缓缓出列,拱手道:“臣亦以为然。不过——”他顿了顿,“臣还有一言,请陛下明察。” “讲。” “自南渡以来,江南士子负担最重,赋税最苦,却在朝廷中难有位置。往届开科,录取之中北人多于南人,亦有祖制在身。但如今情势已非昔日。臣建议——适度调整南北取士比例,令江南士子多中者三成,以示朝廷倾心之意。” 这话一出,原本观望的几个礼部中官也纷纷低声附和。 赵恒没急着说话,指节敲了敲御案,思索片刻,忽然笑道:“你们这是打算明抢啊。” 殿中一阵低笑。 赵恒摆了摆手,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朕还真不怕你们抢。咱们大宋如今脚踩南地,江南百姓出了人、出了钱、也出了兵,若还让他们在仕途上看不到希望,那朕坐这个龙椅,不就坐得没心没肺了吗?” 李纲神色一肃:“陛下高义,士子当感君恩。” 史澜随即躬身:“臣请陛下亲下诏令,由礼部筹措,于来年春闱开科。南北取士比列,增南方三成。” “准奏。”赵恒爽快地应下,“礼部十日内草拟具体章程,送中书审阅,半月之内交朕御览。” “臣等遵旨!” 赵恒站起身,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缓声道:“诸位,金人虽退,但边防未稳;朝局虽定,人心未安。大宋这江山,靠的不是一个赵恒,也不是你们几位老臣,而是那千千万万忠义之人、能臣之士。” “开科,是朕给天下一个机会,也给你们一个交代——别让朕失望。” 赵恒这话撂下,掷地有声。底下那些大臣们,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会儿都得躬身领旨,山呼万岁。 龙袍一甩,赵恒在一片恭送声中,溜达着离开了垂拱殿。金军主力总算是滚回黄河以北去了,虽然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帮饿狼歇口气缓过劲儿来,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南下。但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给了大宋一个宝贵的喘息之机。 这口气喘匀了,赵恒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也稍稍松了那么一丝丝。仗打完了,朝堂上的幺蛾子也暂时压下去了,他这位“代理CEO”,也总算能腾出点精力,好好琢磨琢磨公司内部治理的问题了。这大宋朝,外患暂时缓解,内忧却是一箩筐。 回到福宁殿,屁股还没坐热,赵恒就吩咐下去:“去,把宗大人和李大人给朕请来,就说朕有些事情想跟他们聊聊。” 宗泽,那是把他扶上这个龙椅的定海神针,军方大佬,没他点头,自己这个假皇帝能不能坐稳都难说。 李纲,则是朝堂上少数几个能干实事、脑子也清醒的文臣领袖。 这俩人,一个主军,一个主政,是他现在最为倚重的大腿。 没过多久,宗泽和李纲便一前一后进了偏殿。 “臣等参见陛下。” “免了免了,都坐。”赵恒摆摆手,示意内侍给两人上茶,“今儿个不是大朝会,咱们君臣随便聊聊,不必那么拘束。” 他自己先捧起茶盏,吹了吹热气:“金军北撤,庐州那边算是暂时消停了。韩世忠那小子,这次干得漂亮,梁红玉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给咱们大宋挣足了脸面。这头一仗打赢了,朕这心里啊,也跟着敞亮了不少。” 第89章 严加戒备 宗泽老当益壮,闻言也是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此乃大宋之幸。不过,金贼狼子野心,不得不防,臣已传令韩世忠,严加戒备,不可松懈。” “嗯,宗大人所言极是。”赵恒点点头,这老头子,就是稳。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纲:“李大人,朝廷开科取士的事,礼部那边章程拟得如何了?” 李纲放下茶盏,神色略显凝重,先是回了科举的事:“回陛下,礼部已在加紧草拟,臣已叮嘱过,务必考虑周详,不负陛下选贤任能之意。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赵恒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有事:“只是什么?李大人但说无妨,这里没外人。” 李纲轻叹一声,这才开口道:“陛下,金军虽退,边境暂得安宁,但有一事,臣心中始终忧虑,如巨石压胸,不得不察啊。” “哦?何事让李大人如此忧心?”赵恒眉毛一挑。能让李纲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说“巨石压胸”,那事儿肯定小不了。 宗泽也看向李纲,显然也想知道是什么问题。 李纲面带愁容,声音也沉了几分:“陛下,是流民。自靖康之难,金贼南下,蹂躏我北方大片疆土,无数百姓家园被毁,流离失所。据臣与户部、地方州府初步汇总上来的数目,仅从黄河以北、淮河两岸逃难南下的百姓,粗略估计,至少已有……至少已有二百万之众啊!” “二百万?!” “二百万?!”赵恒几乎是一下子从座椅上直起了身子,茶盏“当”地一声落回案上,溅起一圈细细水珠。他皱着眉头,眼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震惊和凝重。 “李大人,你刚才说的那个数,是认真的吗?” 李纲拱手,神情异常沉重:“确实是初步统计,还不完全,许多流民散落在乡野之间,无籍无册。若是细细一查,怕是还要更多。” “娘的……”赵恒低声骂了一句,紧接着揉了揉太阳穴,整个人一下子像被压了几十斤担子,“这么多人,一边没地住,一边没饭吃,搁在那儿不是人,是一堆定时炸弹啊……” 宗泽在旁点头:“陛下所言极是。流民若不得妥善安置,便容易聚众为匪,动摇根本。” 赵恒深吸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行,咱们得马上做事。第一步,安置!李大人,你那边立即通知各地州府,设立临时粥厂,能喂一口是一口。饭不求精细,保命最要紧——只要肚子填得上,这批人就还算稳得住。” “是。”李纲拱手。 “再一个卫生!” 赵恒抬手,“粥厂周围必须干净利落,该清淤的清淤,该挖沟的挖沟,别回头饭是吃上了,人却死在瘟疫里,那是给咱们找麻烦。” 李纲点头称是。 赵恒眼神转向宗泽:“还有,兵源的事,宗大人。你之前不是说边军还缺人么?这批北地流民里,怕不是有不少练家子,有手艺的、有经验的。” 宗泽立刻接上:“陛下之意,是从流民中择能而用?” “正是。”赵恒毫不犹豫,“咱们不是胡乱抓壮丁,是挑愿意的、能打的,招进军中。待遇照军规来,军饷保障,给出路给身份。你告诉韩世忠那边也照办——但必须筛查,不能混进金人细作。” “属下明白。” “还有……”赵恒忽然顿住,侧头看向李纲,“你之前不是说,地方上很多寺庙闲置空地多,僧人也多,能不能也用上?” 李纲疑惑道:“陛下之意是?” 赵恒一笑,“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建康的几座大寺,拜访主持、巡视粥厂。” 宗泽眉头紧皱,一开口就是老派军人的直觉反应:“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轻动?建康虽在内地,可如今世道未稳,流匪未绝,陛下若出巡,恐惹动摇之虞——” 李纲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急不缓,眼神里却带着几分笃定:“宗大人之言不无道理,但陛下此行,若策划得当,未必不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事。” 赵恒来了兴趣,放下茶盏:“哦?李大人你这语气,像是早就想说点什么了。说来听听。” 李纲略一拱手:“建康的大报恩寺,陛下可曾听过?” 赵恒想了想,点点头:“听过。梁武帝旧地,原址是舍利塔,后重修为寺,香火极盛。” “正是。”李纲精神为之一振,“大报恩寺在江南士绅、百姓心中地位极高,若陛下亲临巡视,又借机表彰善行、亲赐旌旗,则天下寺庙多会效仿,愿意自发设粥厂、安流民。” “要的是这个带头的效果,对吧?”赵恒嘴角一勾,笑意慢慢浮现,“朕前脚刚走,后头寺庙、士绅、甚至一些望族豪门都得开始琢磨,陛下亲临大报恩寺,我家这边也不能落人后,这牌面给够了,主动性自然就上来了。” “陛下英明。”李纲拱手称赞,“做得大气些,声势浩一点,反倒不显突兀,传出去也容易动摇人心。” 宗泽犹有迟疑:“这也要确保安全万无一失。” “这事朕自有安排。”赵恒拍拍桌案,“你调三营亲军,再抽调建康府守军一半,沿线巡检交由刑部与兵部联手统筹,不求兴师动众,但求雷霆手段,哪个地头蛇敢起歪心思,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皇威。” “臣遵旨。”宗泽点头应下。 赵恒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笑得轻松:“李大人,那你再替朕琢磨琢磨,这次出行怎么个隆重法?” 李纲会意,语气里也带了点文臣那种“把事办得体面”的兴致:“臣以为,可从以下几方面着手:一则,广发檄文,提前告知沿路州府,令其整肃城面,清理街巷,示朝廷整肃之威;二则,令工部与礼部联合制作旌旗、诏令匾额,由陛下亲手赐予大报恩寺及首批三座粥厂,以表彰德行;三则——” 他说到这,顿了顿,看了赵恒一眼。 赵恒挑眉:“三则什么?” 第90章 设坛讲经 “可请陛下在大报恩寺设坛讲经,或宣讲诏旨,言辞简明,但内容得体,既示恩,又训民。” “这不是讲道,这是搞政治宣教了。”赵恒笑了出来,抬手一挥,“但我喜欢来都来了,不说两句,怎么显得朕是个有脑子的皇帝?” 三人对视,竟一时都露出了难得的轻松。 赵恒顿了顿,忽然看向李纲:“对了,还有一事。” “陛下请讲。” “让礼部选几个文人,才子型的——不仅得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得嘴皮子利索。我打算在寺里那天,再设一场赈济讲坛。不光讲什么佛法和政令,也给咱们的士子、名流一个露脸的机会。” 李纲一愣,随即眼中泛起赞赏:“陛下此举,高明得很。” 赵恒撇嘴笑道:“现在这些文人,嘴上喊得欢,要他们真出点钱、做点事,怕是一百个里有一个半个。但给他们搭个台子,让他们觉得这是参与王化、是千载留名的大事——你看他们抢不抢?” “陛下所言极是。”李纲顿首,“天下动荡,人心更需引导,若能以德治为表、实利为里,兼收并蓄,则不独可解一时之困,更可培长久之基。” 宗泽在旁虽不擅长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但听了也频频点头:“只要流民稳得住,能安能吃,陛下这法子,不管文不文气,实用就好。” 赵恒拍案而起,爽朗一笑:“就这么定了!十日后,朕亲巡建康,首站——大报恩寺!” 这皇帝一声令下,底下人自然是跑断腿。 原本赵恒估摸着,这种又是安保又是宣传,还得协调地方州府跟寺庙的事儿,没个十天半个月弄不妥帖。 谁知道李纲这老头,办事效率却出奇地高,跟打了鸡血似的。 仅仅两日之后,李纲便再次入宫,一脸“搞定,陛下请过目”的表情,将厚厚一沓筹备方案和行程安排递了上来。 “陛下,巡幸大报恩寺一应事宜,臣与礼部、工部、兵部及建康府衙已悉数商议妥当。沿途布防、寺内场地、表彰旌旗、协助僧侣名单,乃至应急预案,皆已备齐。” 李纲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眉宇间难掩一丝干练。 “臣与宗大人商议过,陛下明日启程最为合适,既能趁热打铁,也避开了几日后的阴雨天气。” “明日?” 赵恒挑了挑眉,接过那沓文书翻了翻,嚯,还真是细致。 从车驾仪仗到沿途饮水,甚至连哪个路口哪个时辰该有多少巡逻兵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么快?”赵恒还真有点意外,“朕还以为怎么也得再等个三五天。” 李纲微微躬身:“陛下忧心流民,臣等不敢懈怠。早一日成行,便能早一日安定人心,也能让天下寺庙早日效仿,多救些百姓。” “行,李大人办事,朕放心。”赵恒点点头,心里对这位实干派文臣的评价又高了几分,“那就明日。” 他合上文书,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茬。 这趟出去,明面上是作秀给天下人看,是政治宣讲,但也是个机会,让身边的人也多看看这真实的世道。 “对了,”赵恒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吩咐旁边的内侍。 “去昭华殿,请史昭仪过来一趟,就说朕有事与她商议。” 没过多久,内侍便引着史芸进来了。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宫装,不施粉黛,却更显得清丽脱俗,见了赵恒,盈盈一拜:“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坐吧。” 赵恒抬抬手,示意她不必拘束,开门见山地说道:“朕明日要去一趟建康城外的大报恩寺,你准备一下,陪朕同去。” 史芸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抬眸,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探寻。 “陛下突然要去大报恩寺?可是为了……前些时日,陛下与李大人他们商议的流民之事?” 她冰雪聪明,稍一联想,便猜到了几分。 赵恒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确实通透。 “不错,”他语气不疾不徐,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一敲,“你也知道了,这趟出行,是为了流民,为了民心,也为了给朝廷立个榜样。” 史芸略一点头,眉眼中多了几分郑重:“能与陛下同行,为民请愿,妾身愿之不已。” 翌日清晨,建康晨雾微散,霞光映天。 城南大道上,金吾前导,龙旗招展。大宋天子赵恒亲率文武百官,前往大报恩寺巡视赈济之事。 此行声势之浩大,可谓十年罕见。 御道两侧,百姓自发聚集观瞻,扶老携幼,挤得水泄不通。传言天子此行是为了流民,要在寺中亲自祈福布施,一时间民心震动,不少人红着眼眶,连连磕头。 大报恩寺外,钟声悠悠。 寺门敞开,檐角飞翘如展翼,香烟袅袅间,住持慈济法师早已率众僧列队等候。 赵恒一下马,慈济法师便躬身合十,“贫僧慈济,恭迎圣驾。” 赵恒抬手示意众人免礼:“法师不必多礼。今日朕来只为赈民。” 不多时,寺中大殿前设坛毕,众官肃立,百姓隔墙观礼。 晨钟三响,法鼓齐鸣。 香案上供着六炉檀香,赵恒与史芸站于高台正中,身着礼服,面色庄严。两侧文武百官依次列席,礼部安排的仪仗和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场面既肃穆又威严。 慈济法师站在坛前,开口念诵大悲咒,声音沉稳,梵音缭绕,在寺院上空回荡,仿佛连天上的云都被镇住了。 待诵经告一段落,赵恒登坛,亲手点燃中香,一步步走到坛前。 “今日赵恒,不以君王自居,只为这天下黎庶,祈一份安稳。” 这一句话落下,全场寂静无声。 连那阵风都像懂人情似的,悄悄停了片刻,只剩下香火在空中袅袅上升,缠绕着庙宇飞檐,仿佛连那金漆大殿上的匾额,都在这一刻多了几分庄重。 史芸在一旁,身姿挺直,垂着眸,手中持香,指尖却有些轻颤。 她抬眼瞥了赵恒一眼,只见他神情肃穆,一双眼眸沉静如水,毫无玩世不恭的半分。 那一瞬,她忽然有种错觉—— 眼前这人,虽生在帝王家,却是个愿意俯下身、走到百姓里去人。 第91章 天下黎庶 晨钟悠悠,佛号阵阵,梵音回荡在大报恩寺上空。 一炷高香插上坛前香炉,香烟袅袅如云雾升腾,仿佛将这方天地都洗净了几分尘俗。 赵恒站在坛前,身披朝服,身姿挺拔,面色肃穆,没说话,眼神却清清楚楚落在每一位参与者的身上。 礼部、兵部的官员,士子代表,建康的士绅,还有史芸。 他是穿越而来,心里有数。 这个时代的朝廷、佛门、士林,三者之间牵扯极深,不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 可若想真正稳住这局面,就必须借他们的势,也得引他们往正确的方向去。 讲什么道、念什么佛,很多时候只是个形式,关键在于这个形式要被谁看到、用来干什么。 所以今天,他站在这里,没打算光搞仪式走个过场,而是打算把这出戏,做得扎扎实实,做进人心里去。 “朕愿为天下黎庶,祈一份安稳。” 话音落下那一刻,四周静得出奇。 接着,是礼部官员率先跪拜,随即,百官齐跪,山呼:“陛下仁德,泽被苍生!” 那声音,从高台下翻滚着传出大殿,传入寺外围观的百姓耳中,有老农热泪盈眶,有妇人捧着孩童连连叩首,有年轻士子眼含激动,衣袖一卷跪了下去,跪得干脆而坚定。 赵恒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着这一幕,眼中无波,却深知,这一次,他确实演对了。 “陛下,请上香坛。” 内侍低声提醒。 赵恒点头,从侍从手中接过香火,这香不是寻常香料,而是礼部特地选的贡品沉香,一点就燃,烟雾带着檀木与药草的沉香气,沉稳而清净。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慈济法师双手合十,唱诵引导。 赵恒步伐沉稳,一步一拜,走到三炷高香之前,屈身插入香炉,低声道:“愿此香火,慰百姓惶惶之心,庇大宋山河无恙。” 他话音刚落,史芸已从他身后缓缓走出,身着素色宫装,发髻低束,神情恭敬。 “妾身史芸,愿随陛下祈福,求天下母子得以团聚,流民得以安所。” 她语气虽轻,却极有力量,像一根针扎进了围观百姓心里——不止是皇帝,连后宫里的妃子都出来为他们点香祈福了? 这不是施舍,是看得起,是把他们当人、当子民。 “阿弥陀佛。” 慈济法师双手合十,领诵法咒,随后是一通长达半柱香时辰的大悲咒。 六位高僧在坛下绕香坛转诵,衣袍曳地,步伐缓慢,嘴中念诵佛音,一字一句都显得肃穆。 等大悲咒一念完,慈济法师再度抬手:“启请陛下登坛宣诏。” 赵恒收回心思,点头上前,从内侍手中接过圣旨。 他没像那些老皇帝一样咿咿呀呀地念文言,而是大声朗诵,声音铿锵:“大宋天子赵恒,谨奉天命,于今日设坛大报恩寺,赈济黎民。此行非为富贵非为神佛,惟望百姓安、天下安稳。” 圣旨一字一句落下,坛下鸦雀无声。 风吹过香炉,烟气缭绕间,赵恒收起圣旨,微微抬头,看着那大殿巍然高起的飞檐金瓦,又低头看了一眼香坛之下那乌压压的人群。 他把圣旨递给身旁的内侍,眼神一转,看向慈济法师。 “今日香火既燃,佛音已响,朕也算尽了人臣之责。可咱们救灾,不止靠嘴上说说,手里也得动起来才成。” 慈济法师合十低头,沉声道:“陛下所言极是,佛门弟子,应当悲悯众生,施米施食,救苦救难,方不负慈悲二字。” “那就好。”赵恒点点头,随即语气一转,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率真。 “朕想着,这些日子流民数目只怕要破三百万了,光靠朝廷一处处设粥棚,那是杯水车薪。朕便想了,若这天下寺观都能主动设棚赈济、开仓放粮,咱们朝廷就能缓一口气,百姓也多一口饭吃。” 话说得坦白,甚至有点求人那味儿。 可赵恒清楚,这是大宋,不是后世。他穿越前搞政研,懂得博弈理论。 关键时候,该低头就得低头,给佛门台阶下,给士绅面子上,这种事,讲面子,就是讲效果。 “所以,朕想问一句,”他望着慈济法师,目光坦然,“大报恩寺,能不能带这个头?” 这一句话落下,气氛便有些微妙。 礼部官员、建康府尹、兵部主事,甚至一旁站着的李纲,眼神都不由得看向慈济法师。 谁都知道,这句话虽然像是在请示,其实是“皇帝亲点”。若是这大报恩寺真敢装糊涂,那以后别说香火钱了,朝廷连庙门都能给你贴上“钦点清闲场所”。 慈济法师自然也不是傻子,赵恒这点分寸把握得刚刚好——既有恩,又有威,既给脸,也留路。 他一捋佛珠,低眉合十,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陛下之言,实乃佛心所向、人心所向。” “我大报恩寺,自今日起,愿开南苑空院三处,设粥厂、施茶汤、设夜棚、收孤童,日供三百人食宿,若有功德主相助,更可增设。” 这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百姓中甚至有人高声喊了一句:“大报恩寺好样的!佛祖显灵了!” 赵恒听着那声音,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心道这才是他想要的效果。 “好。”他沉声应道,语调不高,却让人莫名安心,“朕在此赐大报恩寺仁施之坊旌旗一面,此旗所在之地,朝廷默认为赈济场所,地方衙门、军伍兵丁,不得侵扰。” 内侍早早将锦旗呈上,那旗乃礼部所制,朱底金边,上书四字“仁施之坊”,底下还加了个“赵恒御书”。 慈济法师双手接过,面色庄严,口中低颂:“陛下仁德,佛门感戴。” 而就在这时候,李纲也站了出来,语气郑重:“陛下之举,法师之允,皆为万民之福。” “臣建议,即日起由礼部、兵部、工部三司共设赈济备案,将凡愿设粥棚、开庵舍米者一律登记,按规模授予旌旗、赈银、官府文牒,以示鼓励。” 赵恒点头,毫不犹豫:“准奏!凡设棚赈济者,朕有赏!凡借机囤粮涨价、哄抬施米者,朕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第92章 善因 这话一出,底下礼部的中官心里忍不住吸了口气。 赵恒这是连着甜枣和大棒一起上,架势已经非常明显了。 这时候,一位站在僧众中的中年僧人也缓缓出列,合掌道:“启禀陛下,贫僧为建康西庵主持。闻陛下设坛开愿,佛法流行,贫僧愿率本庵众僧,于城西空地设斋棚二所,供粥二百人,以效大报恩寺之义。” 赵恒看了他一眼,点头而笑:“好。你这份义举,朕记下了。李纲,登册。” “臣遵旨。” 眼见又有人表态,接下来事情就顺了。 那一刻,像是开启了某种风潮。 礼部的吏员在一旁记得飞快,哪座寺庙、哪家斋院、愿意设几口锅、烧几坛粥、收多少人,全都一一登记造册。 哪怕是围观的士绅、商贾,也有人眼神闪动,彼此耳语——很明显,他们开始琢磨自家的空地和余粮该怎么派上用场了。 这时,赵恒又忽然笑着补了一句:“当然,佛门有情,百姓得福,但朕更希望你们能明白一点——这不是朝廷逼你们做什么,这是你们自己立下的愿、说出的话。将来若有人敷衍了事,或设而不施,朕虽不责罚,也会将此人除名于赈济榜之中。” 慈济法师当即低头:“佛子所立之愿,当如金石,不容悔改。” “如此,朕便放心了。”赵恒点点头,转身看向一旁早已备好的讲坛。 那是他特地让人布置的赈济讲坛,位置略偏,正对着寺外,台阶不高,百姓能看见、能听清。他走过去,身后的史芸也默默跟上。 “陛下可是打算即刻讲经?”内侍低声问道。 赵恒瞥了他一眼:“讲什么经?我又不是佛陀。” 说着,他随手从讲坛边拿过礼部预备的“登坛赈言”手册,翻了两页,便上了讲坛。 百姓一见他动了,顿时安静下来。 赵恒目光扫过全场,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朕今日站在这儿,不是为了装模作样,也不是为了图一个好名声。” “说句实话,这天下已经苦成什么样了,朕也心里有数。可一个人有心没用,要靠大家一块干才行。” “你们佛门信因果,那今天朕就说一句因果——今儿你们设粥棚、救一个人,那孩子长大,可能就是保家卫国的兵、朝堂里的官。” “这叫善因,也结善果。” “还有那些坐在后头的士绅、乡贤。”赵恒话锋一转,“你们愿意出一笔粮、腾一块地、养一口人,朝廷不光会记,还会公开榜示。将来若有人中举、登科、入仕,朕也不会忘了是谁雪中送炭。” “但若有人明知百姓饿死在庙旁、街边,还在藏粮囤米,那对不住了——你哪怕拜了多少佛、做了多少善事,朕也让你下地狱。” 讲完之后,他也不拖泥带水,翻身下坛,抬手招呼内侍:“回宫。” 史芸亦不言语,只默默跟在他身侧,直到上车时才轻声道:“陛下今日一言一行,百姓多有感动。” 赵恒嗤笑一声:“感动没用,得真动。动手、动粮、动心——才是真的。” 马车在晨光中缓缓驶离大报恩寺,回往建康行宫。 而就在他们车驾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大报恩寺便如上足了发条,迅速展开行动。 原先那三处空院很快清理干净,僧人们按佛规分工,有的负责搭棚铺席,有的煮粥烧柴,还有人亲自走上街头,敲着木鱼吆喝: “施茶施饭,流民皆可来食——一人一碗,不限出身!” 这种场面,别说百姓,连衙门里的人都看呆了。 寺门口,香客们正跪拜祈福,忽然看到几个和尚抬着锅炉从后院冲出来,还有僧人扛着柴火、搬米,嘴里还念着经,场面说不上神圣,倒有点像佛门版的“军火动员”。 一时间,大报恩寺门前人流如潮,连那“仁施之坊”的锦旗也被高高挂起,引得百姓纷纷指指点点。 “这就是陛下赐的那旗?” “听说只要有这旗的地儿,兵都不敢管,饭还能天天吃——” “佛祖显灵啦!这哪是施粥啊,这是救命啊!” 场面越传越热,不消一日,大报恩寺赈济之举便传遍整个建康。 紧接着,建康西庵、白马庙、报国寺、清风道观……这些平时佛事道场专管香火经卷的场所,也纷纷“入局”。 原本只是打算“象征性出点力”的几家寺观,忽然就被大报恩寺卷了进来。 “咱庙再不出点动静,那旗就轮不到咱头上挂了!” “别人都在救人,你我们还在坐禅讲经,回头上京述职还不被礼部点名?” 这年头,庙里也讲“政绩”。 于是乎,第二日,建康府礼部前的“赈济备案登记簿”忽然爆满。 登名赈济的寺庙、道观从十家涨到三十家,单是提交“愿设粥棚”的申请就有四十余处,工部官员头都大了: “这些人……平时一个锅都舍不得动,现在锅都抢着烧了。” 而就在这风气迅速扩散之际,赵恒已回到福宁宫内,换下了那一身肃穆的礼服,披上了轻便常服。 李纲一进门,便禀报:“陛下,大报恩寺今晨已正式施粥,昼夜轮流,两处夜棚也已开始搭建。还有——礼部初步登记,今日建康城内新增赈济场所二十八处。” “不错。”赵恒合上折子,端茶轻啜一口,“不过要盯紧,别光看他们登记了,真烧几锅粥出来才算。” “臣已让人分批暗访。”李纲应道,“倘有虚报敷衍者,当严惩不贷。” “嗯,”赵恒点头,语气却依旧冷静,“这才刚开始,动了佛门士绅,接下来该动兵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内侍通报:“宗大人求见。” 赵恒微挑眉:“正好。宣。” 片刻后,宗泽跨进殿门,手中抱着厚厚一卷军报,拱手一礼:“陛下,流民营已有回音。” “哦?”赵恒放下茶盏,身子前倾几分。 宗泽将军报展开,语气沉稳:“臣依陛下之意,命边营军官分批入营招募,初选流民三百六十一人,年在十六至三十之间,皆具役兵体质,有旧兵背景者十二人,有艺匠之身者五十六人。” 第93章 不掺沙子的水 “有潜力。”赵恒点头,“这些人肯应征,是真饿到了,也是看到了朝廷在动真格。” “但……”宗泽顿了顿,面色凝重,“也查出有人趁乱混迹其中,行踪不明,疑为细作。” “预料之中。”赵恒冷笑一声,“哪有不掺沙子的水。” “所以,”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宗泽,“宗大人,咱们不能只收人,还得训人、审人。你要抽调得力人手,单设一营,叫义军营,先练后用,筛三层、训三月,能吃苦、能服令、能出战者方可正编。” 宗泽一听,眼神便亮了:“此举极稳,既可操练兵源,又可避祸根。陛下之谋,老臣佩服。” 赵恒摆摆手:“佩服不必,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打的是长远算盘——北地将来还得打仗,这批人要真能练出来,到时候往韩世忠、宗泽那边一送,就是现成的骨干。” “到那时候,”赵恒目光一凝,“大宋就不只是守得住了,咱还能反咬一口。” 宗泽闻言,只是低头一拜:“臣谨奉诏。” 而这一夜,宫灯尚亮,建康城外的流民营里,火光与粥香渐渐升起。 各寺庙斋棚的锅炉也没停过,连夜熬米、施饭、开帐篷,连老和尚都撸起袖子劈柴烧水。 百姓说,这年头什么最重要?不是香火,不是佛祖,而是这一碗热粥、一顶棚子、一句人话。 而就在远离喧嚣的福宁殿内,赵恒站在高窗前,望着建康夜色微火,眼中神色静然。 史芸在一旁,手执茶盏,轻声问道:“陛下觉得……这些寺庙、这些人,会一直这样施粥吗?” 赵恒没回头,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会。” 史芸一怔。 赵恒却笑了笑,终于转身看着她:“人心这东西,不靠一时热血,要靠一套规则去维持。” “现在是朕站出来,大家跟着干;将来朕若不在了,靠什么让人继续干?” “靠制度。” 他伸手点了点案上的一卷草稿,嘴角一挑:“所以我打算搞一个《赈济条例》。” “以后但凡开粥厂、设义棚、收孤童的寺观、士绅、商户,一律入档备案,朝廷定期核查、奖惩分明。干得好,赏田、赐名、晋位;干得烂——罚银、夺旗、名声扫地。” 史芸抬眸,缓缓道:“陛下是要,把这善事……变成制度?” “正是。”赵恒淡淡一笑,眼神却极亮。 “得让这天下,哪怕没有皇帝催着,也能有人,照样去做对的事。” 赵恒这话说完,史芸静了许久,轻轻点头:“妾身明白了。陛下是要立德,更要立法。” 赵恒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翻开案头那份《赈济条例》草稿,一字一句地改着细节,神色比早朝还认真。 就在福宁殿烛光犹明的同时,数千里之外,黑水之北的大金上京会宁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彼时正值初冬,辽阔的金殿之上,龙柱环立,天顶琉璃明黄,威仪森然。金国皇帝完颜晟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锦袍,面沉如水。 朝堂上,两派大臣分列左右,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冻裂这大殿的瓦檐。 一名身穿蓝袍的御史站在殿中中央,捧着一份刚从南线飞骑送回的军报,朗声奏道: “陛下,宗翰元帅自南线回报——庐州一役,虽未伤筋动骨,然大军三度遭宋军阻击,粮道受阻,斥候反复被扰,屡战屡困,前锋军心不稳,已有败势之兆。” “宋人虽退据江南,但军势已非昔日之疲,韩世忠、宗泽等人皆有治军之能,若我军再拖无果,恐生变数。” 完颜晟眼皮微抬,淡淡道:“所以你是想说……要退兵?” 那蓝袍御史拱手,“陛下,宗翰元帅建议暂回燕云,整顿兵马,待明春再图大举。” 这话一落,右列一名穿金甲、眉眼锐利的将领却猛然跨前一步,冷声道: “陛下不可轻退!” “此番南征,虽遇险阻,但宋军不过是虚张声势!韩世忠那点兵,不堪一击!再说,他们根基未稳,正是我金人趁势打进临安、一举定鼎之机!” 他目光一扫左列大臣,冷笑:“此时退兵,岂不是自断锐气?叫天下笑我金军之怯?” 完颜晟不动声色,只问道:“兀术,你是觉得宗翰将军……判断失误?” “宗翰元帅老成持重,但……也未必不有顾虑。”兀术微躬身,“眼下兵马粮草尚足,地利仍在我金,若此时后撤,朝中主张再战之意将难以维持,恐后继乏力。” “再者……我军连战连胜,士气正旺,为何要退?” 左列,一名年长文臣长叹一声,缓步上前: “陛下,老臣斗胆——” “南线连月之战,虽无大败,却也无寸进。宋人守江自固,水战精熟,我军素不擅舟战。若贸然深入,只怕重蹈覆辙。” “且此次退兵,并非弃战,而是养锋蓄势。” “要打,可以,但需择时择地,不可打得无意义,打得让士卒寒心。” 兀术冷笑:“你这是讲理,还是替宋人说话?” 那文臣也不示弱,冷然回道:“我讲的是战略,不是逞口舌之快。” 话音刚落,朝堂顿时喧哗起来,主和派与主战派彼此争锋,几欲面红耳赤。 “若今日退兵,宗翰颜面何在?士卒又将何以自处?” “可若不退,那边粮草呢?宋人不断袭扰,前军被拖,后军动不得,便是明知前方是泥沼,也得跳进去?” “宋人南迁已稳,百姓安民心齐,非昔日之散兵游勇可比——再打下去,怕是耗的不是他们,是我们自己!” “你这是懦夫之语!” “你这是蛮牛之行!” 两派大臣你来我往,金殿之上,宛如风暴将起,连在殿角垂立的内侍都不敢多喘一口气。 完颜晟眸光一凛,忽地一拍御案,沉声喝道: “够了!” 众臣瞬间噤声。 完颜晟站起身来,扫视左右,缓缓道: “你们争来争去,一个说退,一个说打——可有一个人,能告诉朕:若打,该胜于何处?若退,如何保我威严?”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第94章 马踏之土 完颜晟冷冷道:“宗翰之报,未言退战,只请休整。你们倒好,一个当他是逃兵,一个当他是软脚虾,宗翰征战多年,忠勇无二,岂容轻议?” 他说到这,目光一扫主战派一众:“尔等若有良策,不妨另起战场,再发一军南下。若无就闭嘴。” 兀术咬了咬牙,却还是拱手:“臣……遵旨。” 完颜晟坐回御座,语气不急不缓:“传诏——命宗翰即日起收军,班师回上京,兵马留驻燕地,整顿三月,待朝议再定去留。” “是!” 御史高声应下。 完颜晟望向远方,目光落在那幅南朝地图上,淡淡道:“等他们以为胜局已定,便是朕起雷霆一击之日。” “到那时——江南之地,终是我金人马踏之土。” 完颜晟的话声犹在殿中回荡,众臣躬身听命,谁也不敢多言半句。 然而,当那一道带着金国皇帝亲笔印信的诏书,千里加急送往庐州时,前线统帅宗翰正立于营帐外,背手望天。 那天阴沉压顶,风吹帐旗猎猎,他却未曾皱眉,只静静等着。心里其实早有预感,但真当亲眼看到那封诏书落入自己手中,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撤。” 他轻轻念出这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口血。 帐内诸将不敢作声,只等他吩咐。 宗翰沉默半晌,手指紧紧攥着那封诏书,半晌才冷冷道:“我带着十万铁骑,千里奔袭,穿江渡水,结果到头来连个临安城门都没摸到,就要班师?” 他将诏书往案上一甩,声音已经压不住怒意:“我宗翰七十有三,征战一生,什么时候打得这么窝囊过?” 没人敢接话。 庐州这边的战况,他们都清楚。 宋军不再像当年那么好对付了。韩世忠、宗泽这些人,不管是打仗的本事,还是调兵的反应速度,竟然都像是突然开了窍,处处防着他们,招招要命。 尤其韩世忠那一仗,借水布阵,把宗翰的前军困在湖湾整整三日,白白耗了三百辆粮车和上千兵卒,回想起来至今还憋得人想砸桌。 宗翰缓缓坐下,像是卸下了一口沉重的气——可他那眼里的火气,反倒越烧越盛。 他不甘心。他心里明白,这次南征若能再给他三个月,他未必不能一鼓作气破江南、擒临安! 可现在,不打了?说撤就撤? 他冷笑一声,随手一挥:“来人,去,把那个赵桓给我提过来!” “是!” 没一会儿,几个铁甲军士就将宋钦宗赵桓押进了营帐。 赵桓这一阵子早已没了当初天子气度,整个人瘦得跟竹竿似的,胡子拉碴,眼神里一半是怯、一半是麻木。 他一进帐,看到宗翰脸色,顿时一激灵,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大帅恕罪,若……若有什么错处,小人必改,必改啊——” “闭嘴!” 宗翰一声怒喝,像是把胸中郁火全撒了出来,站起身就往前一步,一巴掌甩在赵桓脸上,打得他脸都歪了。 “你也配当皇帝?” 赵桓抱头不敢吭声。 宗翰指着他,怒不可遏:“要不是你当年昏庸软弱、跪地求和,金宋两国何至于今日这局面?你父子俩当皇帝的时候,一手交出河山、一手送上文臣百官,如今倒好,那假皇帝起来了!” “韩世忠、宗泽这些人以前在你朝里连个像样的差事都没得做,现在一个比一个猛,你不觉得羞耻吗?” 赵桓身子直哆嗦,低着头连连磕头:“是,是,小人……小人惭愧,小人无能,是朕……是我误国误民……” 宗翰一巴掌拍在桌上,冷笑:“误国?你误的哪是国?你误的是我金国大计!” 赵桓吓得浑身一哆嗦,额头都磕破了:“大帅,大帅饶命,若若若……若能容小人一言,小人愿为金国效命,若有一日得回中原,小人愿称臣纳贡,代子朝拜!” 宗翰眼皮一跳,盯着他冷冷问道:“你说什么?” 赵桓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声音发颤:“小人……我若还能回朝,定会向贵朝称子,岁岁进贡,绝不二心。只求大帅开恩,不杀小人……” “哼。”宗翰瞥了他一眼,像是看见了地上爬着的一条泥鳅。 “赵恒若知你今日这般模样,只怕会庆幸早早让你做了阶下囚。” 说罢,他不再多看赵桓一眼,转身回座,一屁股坐下。 “把他拖下去,别碍眼。” “是。” 赵桓被拖走时还在不断低声哀求,口中只剩一句:“若有一日,小人得还江南,必以儿臣之礼进贡金国,永不反叛,永不反叛……” 宗翰站在营帐中央,良久,像是看着那背影看出神了。直到帐帘再次垂下,他方才一声冷哼,转身对亲兵淡淡道: “收拾,回朝。” 三十日后,燕京。 大殿肃穆,金国皇帝完颜晟高坐殿上,天子威仪尽显,群臣分列两侧。 “罪臣完颜宗翰,南征未果,辜负陛下所托,愿请重罚。” 完颜晟微抬手臂,止住殿外传来的议论声,缓缓开口:“爱卿辛劳了。南征虽未取临安,但能全军而返,亦是本朝之幸。” 宗翰低头:“臣愧不敢当。” 完颜晟轻轻点头,话锋一转,略带几分安抚:“朕知道,南线战事多有波折。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敌军猖狂反扑,今时今日,临安早在我军铁蹄之下。你辛苦了,宗翰。” 宗翰闻言微怔,继而低声道:“谢陛下体恤。” 他一介老将,打了一辈子仗,最怕的不是敌人难打,而是回朝之后满朝文臣落井下石。 他本以为今日入殿,最坏的结果是当堂被斥责、削职查办,哪料完颜晟不仅没动怒,反而言辞慰勉。 只是好景不长。 就在完颜晟话音刚落之时,右班殿上,一位身穿文官朝服的中年人缓步上前,拱手一礼。 “启禀陛下,老将虽劳苦功高,但这次兴兵十万、耗费百万金帛,竟未能越江一步,就此班师,不知是否还称得上幸事二字?” 第95章 问罪 这人名唤乌古论元忠,是朝中主和派的头面人物,原属北地世家,向来主张与宋议和。宗翰一退,他便按捺不住了。 话音刚落,又一人上前附议:“陛下,南征兵车耗粮,前后调拨银两四十万贯,三千匹战马,竟只换得退兵保全四字?臣等恐难向百官、百姓交代。” 宗翰眼皮一跳,低头冷笑。 还真是群狼闻血,来得倒快。 完颜晟面色微沉,正要开口,却听乌古论元忠语气一转,忽然道: “还有一事,关乎前线大将性命,望陛下明察。” 宗翰眉头一挑。 “哦?”完颜晟看向他,“何事?” “回陛下,”乌古论元忠道,“据南线密报,原本与宗翰将军并肩作战的宗望将军,于半月前忽然身死军中。死因不明,传言众说纷纭。臣斗胆请陛下彻查此案。 话音未落,朝堂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那“宗望”两个字一出口,众人就知道事要闹大了。 宗翰的手指动了动,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像柄刀,一寸一寸地剖在乌古论身上,语气却极冷静。 “乌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我宗翰——在军中杀了自己兄弟?” 乌古论不退反进,拱手道:“臣从未指明是宗将军所为。只是宗望将军乃金国宿将,战功赫赫,死于非战之地,军中并无明战之报,也无箭伤刀痕,军医口中更无瘟疫病兆,此事……总不能草草了结吧?”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没有直接指控,却句句都在打宗翰的脸。 宗翰轻轻吸了口气,语气不再温和:“你要查我也不拦着,但别拿这套死因不明来糊弄人。宗望是怎么死的,朝中收到几封战报?他在哪儿断的气?谁送的遗体?你真想查,不如直接派人去南线挖坟掘骨,查得更快些。” “宗将军言重了。”乌古论双手一拱,低头不语,显得格外谦逊,“臣不过为朝廷守法司政,自不敢妄言将军之罪。但人死为大,将军总得给个交代。否则军中谁还敢信任彼此?谁还敢与人共事?”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完颜图鲁罕也慢悠悠站出来了:“宗翰将军误会了,乌大人此言并非质疑,只是——宗望将军死后,宗家在上京的族人也曾求过朝廷,要个公道。您是明白人,想必也不愿他死得不清不白。” “他死得不清不白?” 宗翰冷笑一声,“你们既然这么想查,我就把话摊开了——宗望战死于湖湾西口,为掩护粮道,率三千骑兵断后,遭宋军水师突袭,前后三面皆敌,中箭三支,重伤而死。尸体是我亲自下令人马寻回,还命亲兵昼夜送回后营,棺木还没凉,你们就打上门来问我是不是做了手脚?” 他顿了顿,盯着乌古论,道:“乌大人,你这心,是不是太黑了点?” “将军若无私心,何惧调查?” 宗翰大步向前一步,站在朝堂中央,目光直视皇帝:“若陛下要查,臣自当配合。但若有人借宗望之死,妄图搅动军心,离间将士、挑动党争——臣也不会坐视不理。” 完颜晟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终于抬起手,微微一压,淡淡道:“好了。” 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宗望之死,事出突然,确实该查。”他目光一扫众臣,“但宗翰带兵多年,忠勇皆明,此时空口无凭,若贸然责之,反倒令人心寒。” 他说着,话锋一转:“传旨——命御史台、枢密院、中书省三方各派官员组成查验使团,赴庐州查验宗望将军遗骨、亲兵证言、军医验录,限一月回报。” 众臣齐声应道:“谨遵圣命。” 宗翰拱手,声音沉稳:“谢陛下明察。” 乾和殿侧门,小阁静室。 宗翰独自觐见,殿中只留两人,一是宗翰,一是完颜晟。 年近古稀的老将军,卸下盔甲战袍,穿着朝服却站得笔直。许久未开口,只一双手暗自紧握。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完颜晟斟了一盏茶,低头吹了吹茶面,语气平淡,像是聊天。 宗翰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烦火,沉声道:“陛下,臣请命,愿三月整军毕,再战江南。” 完颜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宗翰继续道:“南宋虽强,但根基未稳,宗泽、韩世忠这些人虽会打,可他们背后文臣内斗不断。如今临安以为大金退兵便安枕无忧,正是我等趁虚而入的良机。若等他们修复战备,再想南下,难如登天!” 完颜晟缓缓放下茶盏,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你真这么不甘心?” 宗翰低头:“臣一生征战,所求无他,唯大金之兴。眼下江南垂手可得,却让臣空手回朝,如何甘心?” “可你打输了。”完颜晟声音虽轻,语气却极重,“你在湖湾吃了亏,临安城门都没摸到。再给你三个月?你能保证一战破宋?” 宗翰沉默,片刻才道:“不敢妄言必胜,但若不试,那才是败。” “我不是不懂你。”完颜晟叹了口气,眼神望着窗外,“我也想打。打下去,把江南的富庶、粮仓、金银全搬回来,封赏诸将,兴我大金万世基业。” “可我现在是皇帝。”他说着,语气忽地冷了一分,“我若再让你领兵,万一又回不来,满朝文臣就该说我昏君,主战不顾国计。宗翰,你想过没有?” 宗翰苦笑了一下,似是有些疲惫:“臣知陛下为难。但江南这仗,不能停。再不动手,几年之后,就轮不到我大金打他们了。” 完颜晟盯着他,没出声。 那张南朝地图还挂在墙上,红笔所画的箭头已无数次修改重画。每一次失败,每一次班师,那些墨迹就多一笔,如今已看不清原貌。 半晌,完颜晟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地图前。 他轻轻拂去角落上的一层灰尘,语气淡淡:“你说得没错。宋人这几年确实变了。宗泽、韩世忠、张俊、刘锜,这些人都不是当年那群软骨头。他们打得有章法,有节奏,甚至……比我们更懂兵法。” 宗翰道:“陛下也看出来了?” 完颜晟淡然一笑,指着一条江防线道:“韩世忠在黄天荡那一仗,我翻了他全程布阵图。借水设伏,诱敌深入,居然还有几分孙吴遗意。” 第96章 再踏江南! “这不是运气,是他们学会了。” 他转身,目光投向宗翰:“而你……老了。” 这句话出口,宗翰身形猛地一震。 但完颜晟却并没有冷嘲热讽,只是淡淡道:“老并不可耻。你带兵如风,朕佩服。可天下大势未定,一味求战,反成急功。” 宗翰咬了咬牙:“臣不敢妄动。但只求陛下莫弃南伐之志,臣愿整顿兵马,练兵三月,只待陛下一令,再踏江南!” 完颜晟静静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点头:“好。” “你收拾好你的兵,整顿三月。三月之后,朕再召你问策。到那时——若你能说服朕,朕便再封你大将军,统兵南下。” 宗翰郑重行礼:“臣,谢陛下成全。” “别谢我。”完颜晟语气淡然,“你若再败一次,那时候就不是朝堂责你,是朕亲自下旨,斩你于庙堂之前。” 宗翰眼神不动,沉声应道:“若再败,臣无颜苟活,甘愿伏法。” 几日之后,大宋临安,皇城之中,晨钟未歇,百官已齐聚宣德殿。 今日的朝会与以往不同,自班师后,边境情报几日一更,大理寺门前挤满了打听战事的百姓,甚至有卖茶的小贩将“韩岳阻金”做成了说书段子,茶楼里满是听客。 但今早,一封自庐州密信由八百里加急送抵中书省,连夜转呈御前。 那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金军已自庐州全面撤退,宗翰亲自押军北返,庐阳之地,再无金兵一骑。 当这封信由中书省正式奏呈赵恒时,整个殿堂,鸦雀无声。 赵恒端坐御座之上,一身浅色冕服,腰带整齐,神情却不似他人那般震惊。 他只是微微低头,像是确认情报无误,片刻之后,轻轻一笑。 “诸位爱卿——”他的声音在金瓦琉璃的殿中缓缓响起,却带着让人心头一震的沉稳,“宗翰,退了。” 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赵恒已起身走下台阶,面色平静,却语调振奋:“庐州失而复得,南线大捷,金兵退如潮水——这是我大宋数十年来,头一回在中原以南,以一敌十,打得金人无话可说。” “诸位,”他看着满殿文武,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你们辛苦了。这一仗,是你们给大宋赢下的。” 半日后,临安禁中,偏殿香炉袅袅。 赵构回到自己的住所,吩咐左右侍从全部退下,只留一个心腹伺候。 “酒,拿来。”他说得不轻不重,却透着股压抑。 那侍从愣了下:“殿下,午间还未用膳……” “我让你拿酒,你听不懂?”赵构语气冷下来,盯着他一眼。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侍从忙躬身退下。 不多时,一壶温热黄酒便摆在了案几上。赵构拎起就饮,一口闷下,呛得咳了几声,也不顾。 他独坐半晌,面上神情忽而低沉,忽而狞冷。喝到第三杯时,他终于低声骂出一句: “他赵恒,凭什么?” 赵构心里实在窝火。 说到底,他才是真正的大宋宗室嫡流,是徽宗皇帝的嫡子。 靖康年间金兵南下,太上皇被掳北去,他虽侥幸避过灾祸,却一直被称“赵家余火”。 说难听点,不过是苟延残喘。 可如今呢? 宗翰退兵的消息一出,满朝文武眼里只有赵恒。 户部尚书当堂拜服,兵部尚书口呼“圣君”,连一向端着架子的太常卿都说“陛下文武兼资,胜古之君”。 你说气不气人? 赵构越想越烦,越喝越猛。半壶酒下肚,他坐在榻上,整个人像散了骨似的躺开了。 “赵恒现在风头正盛,连宗泽,李纲,韩世忠都站他那边。”他低声自语,“再这么下去,哪怕哪天他让人立个储君,我都连个边都摸不到……” 他想了很多办法,想从朝堂谋势、从士林拉拢,甚至暗中结交几位旧宦老臣,可这些人一个个都识风向,早就投了赵恒。 赵恒已经不是傀儡了。 想到这,赵构忽地狠狠将酒盏砸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一地。 他喘着气,半晌,缓缓抬起头来,眼里忽然多了一道亮光——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忽然灵光一现的狠厉。 “对了,还有太上皇,还有……父皇。” 赵构并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只是以前没那个机会。 如今宗翰退兵,金国朝局动荡,听说宗望暴毙、宗翰受责、主和派当权……这或许是个缝隙。 “如果我能想办法——把太上皇迎回来,或者哪怕只是请回一个名义上的太上皇……赵恒那身正统的衣袍,怕是就穿不住了吧?” 赵构慢慢站起身,来回踱步,思绪愈发清晰。 “太上皇是我父皇,我若能请他南归,这迎驾之功,我赵构拿得稳。” “到时候,无论赵恒愿不愿让位,他也得忌我三分。” “陛下若退,那我名正言顺是储君;若不退,他也是个不孝。” 翌日,宣德殿。 春日初暖,殿中却因昨夜刚降密旨奖励、韩世忠班师,气氛热得近乎燥动。 百官本以为今日不过是例行论功行赏,谁知殿门方开,一道突如其来的奏请便砸在了所有人脑门上。 赵构站出班列,衣冠整肃,语气平静,却句句沉重:“启禀陛下,金人退兵,大宋士气振奋,正当乘胜收复民心。臣愿恳请陛下早议北迎太上皇,接回圣驾,使国脉有依,社稷有本。”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站得近的中书舍人和右谏议大夫几乎面色当场一僵。 老臣们交换眼色,年轻官员倒抽一口凉气,连左都御史都手一抖,险些将奏折掉地。 所有人都知道赵构是什么身份:他是徽宗的儿子,是钦宗的弟弟,是赵家正儿八经的嫡脉。 而赵恒这位现任皇帝呢?当年靖康乱局之后横空出世,自称赵桓,身份模糊,虽被中枢认定,却始终存着一丝疑云。被文臣背后称为“太庙旧案”。 此时赵构不动声色提议迎回太上皇,这可不是单纯的孝道之举。 这等于是——在赵恒头顶上扯了一块“真龙天子”的大旗。 百官一时间不知该不该附和,也没人敢率先开口。殿内静得可怕,目光却不约而同地齐刷刷看向了御座之上的赵恒。 他是怎么想的?他要怎么应? 第97章 算盘 他要是拒绝,那是大不孝;要是同意,那可就是拱手给赵构造势。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只等赵恒开口。 赵恒却没有急着说话。 他稳坐御座,目光自容,扫了赵构一眼。 对方一脸恭敬,像极了一个出于忠孝、忧国忧民的皇室成员。 可他赵恒心里很清楚——这厮打的算盘,八百里外都能听见响儿。 “还不死心啊?”他在心中轻笑。 赵构是徽宗亲子、钦宗之弟,嫡脉无疑,而自己,不过是宗泽一手“扶上去”的假皇帝——若不是穿越者身份加身,精通历史脉络、善于揣摩人心,他恐怕早在靖康余波中被人翻了牌子。 如今局面初定,赵构却来了这么一手……他想赌。 赌自己不敢迎太上皇,赌自己会露怯,让他趁势做大,成为“忠君孝子”的旗帜代表。 赵恒望着台下一众噤若寒蝉的朝臣,淡然笑了。 他缓缓起身,负手踱步两步,然后转身看向赵构,笑着开口: “赵构你说得好。” 这声音温和,带着几分欣慰,倒让赵构心中一凛。 “迎回太上皇,是朕登基之初便立下的心愿。”赵恒话音坚定,“自靖康之变后,太上皇、皇兄北迁,音讯断绝。朕身为人子、人弟、人君,每思及此,寝食难安。” “你以为——这是你今日在殿上提了,朕才开始想?” 这话一出,全场一震。 赵恒声音一顿,再继续说: “朕早已遣密使北地,设耳目,探踪讯,行刺探,走暗线。” “宗泽、李纲、吕颐浩……哪一个不是为迎回太上皇竭尽全力?你以为只有你赵构一个人挂念君父?” 赵构神色一滞,想辩,却被赵恒一句抢住: “你说得对,金人退了,北境局势动荡,确是契机。但此事,朕不但想做——朕正在做。” 说到“正在做”这三个字时,赵恒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稳如钟鸣。 众臣目光再次集中,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是啊,赵恒登基这几年,看似沉稳,其实大刀阔斧,北线节度使密换,东南转运司合并重建,淮西军粮三次整编,谁说他只坐在朝堂里当个“文皇帝”? 他不声不响,实则步步为营。如今宗翰退兵,岳韩班师,这哪是“运气好”?那是人家铺了三年局换来的一步棋。 赵恒不理赵构脸上渐渐僵硬的神情,继续道: “迎回太上皇,不是一封表章、一声请命就能做到的。” “是要用铁马、粮草、谍报、策应、情报、交换……乃至时机。” “朕自然盼着父皇归来,回临安、登太庙、重掌权柄。” 说到这,他忽地一笑,朝群臣望来: “诸位放心,若有一日太上皇归国,朕自当还政,行使人臣之礼。因今日之位,原就是暂摄,非为私取。” 这一句落地,朝堂上不少人脸上立刻浮现震惊之色。 他居然当着众人说出“还政”二字? 赵恒却神色淡然。 说这话,他一点不慌。 他从来都清楚自己登上皇位的方式——靠的是时局、是民意、是胜败,不是那张血统的纸。 太上皇若真能回来,他就还位,心服口服。 可问题是——那位太上皇还回不回来,现在真不好说了。 这不是赵构今天一张嘴、几滴眼泪就能“感动金人”的事儿。 赵恒淡淡收回视线,又道: “赵构,你关心太上皇,朕心甚慰。既你这般有孝心,朕这边也正好筹议北使,不如——这回迎驾的使团,你来当正使,如何?”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 赵构脸色一变,脱口道:“臣……臣身份贵重,恐不宜远使北地……” 赵恒却不等他说完,笑道: “正因你身份尊贵,正因你是太上皇亲子,金人见你,才会尊重,才会听你劝。” “再者,你若能劝得金人放人回来,朕亲写诏书,封你为储君,以正宗庙,功在社稷。” “你不想要这个迎驾之功吗?” 赵恒话音落下,朝堂静得一根针掉地都听得见。 赵构的脸色已肉眼可见地僵了,眼角肌肉几次轻微抽搐。他不是没想到赵恒会反击,却万万没料到,这人反手就把“正使”这顶大帽子扣回他脑门上,还顺带许了个“储君”的诱饵,偏偏是他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 众臣大多低头沉默,几个老臣心中暗赞,赵恒这番“借力打力”的布局,打得干净利落,面上还仁孝无比,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赵构脸色变了又变,刚要勉强找个台阶下,却忽听他自己脱口道: “陛下所言极是!臣自然愿为国家分忧。但臣以为——迎回太上皇,不必拘泥于一纸书信、三寸之舌。” 他声音一扬,忽地一甩袖,一副言辞恳切的模样,站得笔直: “金国连战连败,宗望死于湖湾,宗翰班师北返,大金国内乱难支,正是我大宋扬兵问罪、强势索还太上皇之良机!陛下,何不趁势出兵,一举定北?” 话一出口,殿上又是一震。 众臣这才反应过来,赵构——这是另起一招。 既然当“使节”太危险,那我索性建议你直接出兵。 你不出兵,是你不思光复;你要真敢打,便将生死成败押在一掷千金之局,如何都比我康王继续当个“哑巴储备”强。 几名年轻将吏甚至当场附和:“陛下!赵构殿下所言有理,我军士气正盛,韩、岳两军所向披靡,若能乘胜出击,必可震慑金廷,收回太上皇也并非不可能!” 殿中气氛一时间被赵构扳回不少。 赵恒不动声色。 他当然听明白了,赵构这根本不是真要打仗,他是继续逼位的博弈。 你若拒战,是“畏缩不前”;你若贸然应战,一旦伤亡反复,他就可以说你“草菅人命”。 但赵恒没动,他甚至没皱一下眉。 他只是抬眼,轻声道:“宗老。” 这一个名字刚出口,班列中立刻有一人出班,拱手一礼,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臣宗泽在。” 他身着便服朝服,须发半白,面色沉静——自靖康之乱后,这位曾与李纲一同挽宋于倾的老臣,一直是赵恒最坚定的臂膀之一,也是赵恒上位最早的推手。 赵恒对他点点头:“请宗老为朕剖析一二:我宋与金,如今战力几何?攻守几成?可否举大军北上?” 第98章 胜之可乘 宗泽略一沉吟,拂须上前几步,抬眼扫视百官,沉声道: “诸位,金军此次退兵,是退,但并非败。” “宗翰虽退,却并未折损主力,岳、韩两军虽胜,却也耗力甚巨。此番能守住淮西,靠的是我们主场作战、百姓支援、粮道畅通。而一旦我们反过来出兵北上,就不是打胜仗这么简单的事了。” 他手中取出一份兵部奏报,高声念道: “宗泽所部三万人,守汝南;韩世忠调军八千,屯扬州;张俊、刘锜各部仍在修整。兵员不足、军械耗损、粮草紧张、漕运未复——此四点,皆是劣势。” “而金军宗翰虽退,尚留驻军五万于中山、真定,随时可南下;宗弼未动,数万精骑仍驻燕地不发。” “若我军北上,主力拖在千里之外,一旦金人反扑,我大宋的江防线便危如累卵。” 宗泽一顿,再语气一压: “所谓乘胜追击,要讲一个胜之可乘,而非只看敌人退一步便上赶着追三步。” “如今金国内乱,我们应当稳坐钓鱼台,养兵、稳政、扩粮、练兵、整边防,乃是上策。” 说完,他郑重对赵恒行礼: “陛下所虑,远胜一时虚名。此仗,不可打。” 大殿上再次沉默。 宗泽一席话,不急不燥,逻辑清晰,击中了所有在场人的要害。 赵构脸色沉了下来,却也无从反驳——他虽嘴皮子利,终究不是真懂兵的。 他想再找话,却听赵恒忽然笑了一声。 “宗老所言,正合朕意。” 赵恒面色平和,看向赵构,语气依旧温和: “你说要兵压大金,朕不会否定你一片忠心。” “但如宗老所言,若贸然出兵,非但不能迎回太上皇,反倒让金人借势重整,祸患更烈。” “不过你也说了,宗翰连败,金廷恐惧……那么不妨,我们不动兵马,动笔墨。” 他转身看向中书左丞:“拟檄文一通——代朕遣使金廷,言我大宋上下忠孝一心,望金人体察天意,早日奉还太上皇圣驾,还我大宋正统!” “若金廷不允,朕便在朝堂立誓——再起三十万大军,誓靖北虏,雪国耻!” 这一句一出,顿时群情激奋,许多大臣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而赵构,站在殿侧,脸色已再难维持之前那副忠厚模样,嘴角微抽,拳头暗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朝堂大势——再次被赵恒牢牢掌控。 申时,禁中清寂,斜阳西垂,影压宫墙。 乾和殿侧阁,小案微铺,檀香幽燃。 宗泽穿着常服,身无随从,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他与赵恒之间,从无多礼节。彼此心照不宣,反而更显得真实。 赵恒正在窗边品茶,见他来,便起身一笑: “宗老,今日又替朕挡了一箭。” 宗泽摇头一叹:“臣不过照实分析,只是这箭……扎得太深了。” 他坐下,接过茶盏,细细抿了一口,放下后,才看向赵恒,话语带着三分试探: “陛下,您今日那檄文之语,句句中气十足。但宗某有一言——” “万一,金人当真把太上皇……送回来呢?” 这句话,一出口,殿内顿时沉了一瞬。 赵恒却不惊不惧,依旧神色自若,只是眼神略微沉了些。 他轻声答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还位。” 宗泽眉头微动,却没说话。 赵恒盯着茶水中的漩涡,语气仍是平静的:“我这张位子,本就不是靠血脉坐上来的。是你,是李纲,是数万兵卒和无数百姓,把我这个赵桓之子推到这里。” “从我答应顶替那一刻起,就知道将来可能有一天会面对真正的赵桓,真正的钦宗,甚至真正的正统。” “我心里有数。” 宗泽听着这些话,眼神微微发亮,点了点头,但随即却低声说道: “可臣总觉得,太上皇……不会这么容易放回来。” 赵恒闻言,目光一转,笑了笑:“你也这么想?” 宗泽慢慢坐直了身子,沉声道: “金人能把赵构、太上皇扣在北地这么多年,不杀、不放、不动,放在手里像供着,却从不谈真正放归。靖康之后,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底牌——” “怎么会随便弃了?” 赵恒点点头:“没错,这张牌,他们握得紧得很。” 他眼神微敛,轻声道:“别说是现在这种局势,就算哪天咱们真打进燕山,他们也宁愿带着太上皇跳城楼,也不会真让他回来。” 宗泽捋须道:“如此说来,迎驾一事,其实不过是一张虚誓,用来稳局,堵悠悠众口。” 赵恒轻叹:“这局我不能不走,哪怕知道是空的,也得亮出来。否则,赵构下一步就不是在朝堂上斗嘴,而是扯起正统之旗在江南、在荆襄拉拢旧部,那才是麻烦。” “我必须先发制人。” 宗泽点头称善,片刻后却又皱起眉头,低声道: “可有一事……陛下是否也考虑过?” 赵恒微微一顿。 “太上皇不放,”宗泽目光深沉,“但那位宋钦宗……就不好说了。” 赵恒眉心轻跳。 宗泽接着道:“他只是个傀儡,金人没必要一直藏着他。若将他放回,一来打乱朝中秩序,二来可借他号令旧臣残部,再三……能让陛下您的身份,从根子上动摇。” “毕竟,无论是真是假,陛下的身份,本就不是……” 赵恒抬手,打断了他:“我明白。” 他静了一会儿,沉声开口: “他们若真把赵桓放回来,哪怕只是个废人,一个说不出话的囚徒,也足以搅得江南再起波澜。” “朝中本就还有一批老人,对太庙旧案耿耿于怀。倘若那位被立为太上皇、或哪怕一个闲王,都能借他旗号,大做文章。” 宗泽缓缓点头,语气更低: “臣斗胆问一句——要不要,先下手?” 赵恒抬起眼看着他,没说话。 宗泽的意思,他听懂了。 既然赵桓迟早要成为金人掣肘的工具,那干脆由己方动手,从源头上让这张棋彻底废掉。 赵恒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 “不能动。” 宗泽眼神一动。 赵恒继续道:“我们能杀一个人,却杀不了一段记忆。” “即便赵桓不在,只要赵桓这个人存在过,金人就能换个傀儡、造个假皇、甚至托一面衣冠冢,就能掀起复君运动。” 第99章 不得不防 “那不是除掉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事。” “更何况……”他顿了顿,眼神如刀,“我这身赵桓之子的壳,若主动干掉他,就等于亲手砸了自己的牌坊。” “届时民心疑我,朝廷讥我,不需金兵来,我自己先崩。” 宗泽叹了口气:“陛下所虑,远胜老臣。” 赵恒摆手一笑:“宗老不必自谦,你这一提醒,让我防得更细了。” “这事,我们不能动,但得防。” 他起身,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忽然道: “你再派人走一趟燕京,继续打探宗翰与金廷的动静,尤其是金人近期是否对外放出有关赵桓的动向。” 宗泽点头应下,随即停顿片刻,眼中露出一抹迟疑,最终还是低声开口: “陛下——” 赵恒回身看他:“嗯?” 宗泽眼神压低几分,嗓音比方才更沉: “若真探得那赵桓……金人有放的打算,臣是否要提前做些布置,设下阻力?不动手,但……设法拖他回来的脚。” “比方说——让金人以为,放他回来也没多大价值。” 这话说得极轻,语气却满是分寸。 赵恒闻言沉默了几息,眼神静如深潭。 他当然明白宗泽说的是暗着来。 以天时地利去影响局势,比如在金国间谍耳中放风、让谍线误导大金宋人无人再念赵桓、或者制造大宋已立新皇,旧皇归来恐惹乱的假象。 种种手段,无需动刀兵,却比动刀兵更狠。 赵恒站在檐下,指尖轻叩窗棂,一时间无声无语。 宗泽不催他,只静静等着。 良久,赵恒才缓缓点头。 “去办吧。”他说。 “但记住,不许明着动。” 宗泽眼神一凝,躬身应下:“老臣明白。保我大宋社稷、守陛下之统,是老臣分内之责。” “此事不留痕,不涉外,不传内。若有一日真被查出……就说是老臣擅作主张。” 赵恒听到这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眸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暖意。 “你不怕我真有一天保不住你?”他说。 宗泽一笑,拱手道:“若陛下真保不住老臣,那老臣也活不到那时候了。” 两人对视,皆不言语,心照不宣。 宗泽辞去后,天色已沉。 宫灯初上,夜色漫进乾和殿。 赵恒独自回至书案后,命内侍退下,自斟一杯冷茶,靠坐在榻前,眼神不觉间有些冷淡地落在窗外。 屋外花影浮动,几只归鸟掠过枝头。 他忽地轻轻笑了一声。 “赵构啊赵构……你怕是把这朝堂,当成你家的了。” 今日早朝上,赵构那副言辞恳切、忠心拳拳的样子,赵恒历历在目。 开口迎太上皇,转手劝出兵,又一副舍身为国的姿态——真是演得不错。 可惜,他赵恒这辈子见多了这样道貌岸然的嘴脸,不在乎。 他当初敢顶着个壳登基,就知道将来必有一战。 金人是敌,赵构是障。 但他没想到,这个障碍来得这么快,也这么蠢。 赵恒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眼神渐渐透出几分嘲弄: “你还真以为,谁出身正统,谁就能坐江山?” “当年李世民杀兄逼父,谁管他的正统不正统?朱元璋杀功臣屠文人,谁还追究他是不是草莽?” “这天下,讲的是民心、是实干、是能不能把百姓活命——不是你赵构手里那张徽宗亲子的血书。” 他起身走到案边,望着大宋疆域的壁图,手指轻轻抚过南线的防线,又落在大名、燕云一线。 “赵构你真以为,把太上皇搬回来就能让我赵恒还位?你把这局想得太简单了。” 赵恒站在殿中,目光落在那幅墨色江山图上,指尖一动,缓缓拂过大宋北疆线。 “天下之局,岂是你几句话就能搅动的?” 而与此同时,皇城之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偏门而出,循着后山密道,悄然往南郊去了。 车帘微掀,坐在里面的,是一身便装、神情冷肃的赵构。 天已全黑,郊外寂静无声,只有夜虫低鸣。马车停在一处树林边,前头已有一人等候。 那人衣衫朴素,身形瘦削,一张脸掩在帽檐下,看不清面目。 赵构下了车,挥手遣退随从,快步走上前,将一封油纸封好的信从袖中掏出,郑重递给对方。 “这封信,”他压低声音,“务必在十日内,送到宗翰帐下行军司马完颜撒改手中——不能落在旁人手里。” 那人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接过信,拱了拱手。 赵构盯着他,眼神极冷:“这件事若被外人知晓,你我都性命难保。但若办得成……我许你一生荣华。” 那人点头,又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道:“殿下……这是投敌。” 赵构眉头微跳,冷冷道:“我不是投敌,我是在救大宋。” “赵恒那个冒牌货,坐在龙椅上不过几年,就真当自己是天命所归了。他要的不是真相,是稳位,是舆论,是装出来的孝道。可你我都知道,真赵桓还活着,太上皇还在五国城。” “只要金人把人放回来,他赵恒就得退。大宋国祚才能归回正统。” 他声音低沉,咬字极狠:“我……赵构,是赵佶亲子,是赵宋嫡脉。天命轮不到一个戏子来染指。” 说罢,他转身上车,背影冷峻。马车驶入夜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而那送信之人,则朝北望了一眼,随即翻身上马,卷起风尘,朝着大名方向狂奔而去。 北地,燕京。 宗翰府邸深宅大院,此刻却冷清如寒冬。 宗翰退兵归朝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 外头风沙初起,街巷黄尘浮动,府内却只闻书案翻页与偶尔茶水落盏的声音。 大帐之中,宗翰身披常服,面色憔悴,胡须未修,整个人显得极为沉郁。他手中捧着一卷兵书,眼神却落在窗外,神色莫测。 案边几封朝中来函摊开,皆是以休兵为重以和为贵的措辞,字字钉心。 “休兵……和议……” 他低声冷笑,嘴角扯动,透出一抹苍凉,“他们是真觉得我老了,打不动了?” 第100章 下作 他猛地一拍案:“临安一步之遥!我金军十万、粮草尚足,宗泽、韩世忠就算有几分本事,也不过是狐假虎威!” “再给我三个月!我能拔他们三道防线,打到江宁城下!” 宗翰手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乱颤,兵书落地,声声作响。 他气未平,眉心紧锁,眼中有火光翻涌,带着一种掩不住的愤愤与倔强。刚欲再说点什么,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启禀大帅,”一名亲兵隔着门禀道,“府外有一位客人求见,自称行军司马撒改将军属下,称有军中急事,愿面禀机密。” 宗翰闻言眉头一皱,冷声回道:“不见!说了今日闭门,谁来都一样。” “是……可他言明,此事关乎南线未来之策,且只交由您亲阅,不许旁人知晓。” 宗翰手中的茶盏微顿,眼神动了一动。 南线之策? 这话别说在眼下兵停朝议的时节,就算是在用兵之时也不敢随便拿出来乱讲,除非…… “他是谁?”宗翰低声问。 “回大帅,来者穿便装,未报名讳,但腰牌属撒改将军旗下,信物核验无误。” 宗翰沉默数息,挥了挥手:“让他进来。其余人,统统退下。” “是!” 不多时,一名身形瘦高的男子被引进厅中。他脸色风尘仆仆,帽檐压低,行至殿中后立刻躬身行礼: “末将见过大帅。” 宗翰看他一眼,眼神如刀:“你是撒改的人?” “正是。” “信呢?” 男子看了看周围,语气谨慎:“恕末将斗胆,此事极密,望大帅屏退左右。” 宗翰一怔,眼神更沉了几分,终究还是抬手一挥:“都下去。无人吩咐,不许擅入。” 屋中众仆应声退下,厅堂大门缓缓阖上,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男子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油纸封好的信函,双手递上。 “这是今日辰时,撒改将军亲手递来,言是南朝之人托付重金相请,送交大帅机密。内容极要,需大帅亲阅。” 宗翰接过信,手指微顿,油纸略沉,像是封了铅蜡。他冷着脸拆开,眼神从第一页一扫而过,刚开始还神情冷淡,到了中段,眉头就已蹙紧,待他扫至末尾,脸色终于变了。 他猛地抬头,眼神直逼那信使:“这是……康王赵构写的?” “正是。” “他、他让咱们——劝皇上,放太上皇回南宋?” 那人点点头。 “然后……再由他来劝太上皇降金?” “……正是。” 啪! 宗翰一掌将案几上的茶盏掀飞,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他怒极反笑,眼中布满错愕与讥讽: “我真是……开了眼了!赵家子孙,原来还能下作到这个地步!” 宗翰一掌拍飞茶盏,冷笑着坐回案前,手中仍握着那封密信,眸中神色翻涌不定。 信里的内容他已经看过三遍,每一遍都叫他愈发咂舌。 他缓缓低语,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老兵才有的阴沉:“让咱们金国送回太上皇?这赵构还真敢提啊。” 片刻后,宗翰却忽地不怒了,反而慢慢笑了出来,那笑容带着某种微妙的兴味。 “他怕了。怕赵恒一朝得势,连个皇位都抢不到手,所以急了。” “这封信,写得是忠君爱父、血脉认祖,实则摆明了:他赵构愿意当我金国的藩臣,只要我帮他把赵恒这颗钉子拔了。” 宗翰冷哼一声,把信往案上一丢,眼神却开始变得锋利,透着老狐狸般的审度与深算。 “蠢倒不蠢。”他道,“他这法子虽贱,却有得玩。” 赵构确实是在赌,但这个赌注掷得不无章法——他赌的不是赵恒退位,而是金国愿意为了挑乱宋廷,放出一颗能搅局的棋子。 而从宗翰的角度看,他也未必不能接这个赌。 “不过……”宗翰敛起笑意,目光陡然沉下,“真以为我还能说服皇上,把太上皇送回去?” “赵佶那老东西,是我们金国几十年最大的底牌,他一日在五国城,大宋就一日不稳。” “真要把他送回去,那咱们金国图什么?图赵构几个嘴巴子,还是图他嘴上那个年贡十万的空话?” 宗翰冷笑连连,摇了摇头:“皇上才没那么好骗。” “不过……” 他忽地语气一转,目光落在案上的兵书与赵构的密信之间,眼神越来越亮,像是察觉到了某种机会。 “送赵佶是不可能送的,但……若换一个人呢?” 他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另一个名字: ——赵桓。 赵构要太上皇,他不给;但他若主动“退一步”,送赵桓回去,赵构敢不要吗? 不但要,而且还得千恩万谢地接着——甚至立赵桓为新皇,由赵构出面奉表称臣,求大金册封,这一出戏不就有得唱了? 而朝堂之中,假皇帝的局面,也将因此大乱。 宗翰站了起来,忽然觉得心头那股沉郁散去不少。 “皇上不肯南征,兵权又封着,那我换个法子。”他喃喃自语,“送人下山,不如送一头狼。” 他大步走到门前,一声喝令:“来人,去请行军司马撒改,还有中枢台的完颜陈和尚——我要议一件大事!” “另外,把宗望生前的亲兵再叫几位来,我要重整南线情报——特别是盯死临安城内的三人:赵恒、赵构……还有那个宗泽。” 次日清晨,金国上京。 皇城之巅阴云未散,宫钟初响,便有金骑飞驰入宫,驰至御书房门前,一封檄文由中书令完颜陈和尚亲自捧入殿中,呈于御前。 檄文不长,文风却铿锵激烈,字字锋利。 “天道昭昭,君父被拘,今我宋朝疆宇稳固,百姓同心,恳请金国以礼归还太上皇赵佶,以顺天应人,昭告万邦。” 最后一句更狠:“若金廷执迷不悟,抗逆天命,朕誓起三十万铁骑,扫北虏于河北之地。” 堂上寂然。 完颜晟坐于龙座,眉目不动,手中却已将檄文翻了三遍,目光如鹰隼,始终落在“归还太上皇”五字上。 “哼。”他忽地一笑,将檄文放下,扫视满殿文武,“宋人这回,胆子可真大啊。” 第101章 胆子真大 右丞相咳嗽一声:“陛下,宋人此举,分明是借孝义之名,行逼宫之实。那赵恒……怕是不敢真打。” 左丞却持不同意见:“臣倒以为,宋廷此举或真有备而来。前有庐阳一战,韩岳两军破我南线,宗翰大帅虽未全败,却也是受压后撤。赵恒这檄文,是借势宣声,未必只是空话。” 群臣之中,有附和者,也有反驳者,议声四起。 完颜晟并不发言,只垂眸静听。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说说吧,这事,诸位怎么看。” 议政殿内顿时肃然,不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是中书令完颜陈和尚率先出班,沉声道: “启禀陛下,徽宗赵佶,虽为俘虏多日,却仍是宋人正统的精神象征。如今我金国虽掌其人,实则也因此多日遭宋人诟病,若轻易放回,等于自断一臂。” “再则,眼下宋人势头正盛,若我退让一步,反予对方大义之名,实非上策。”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句句打在要点上。 完颜晟微微点头。 左丞却道:“陛下,臣不否徽宗为筹,但大宋所上檄文,直陈礼数,若我一味推拒,恐落人口实。况且徽宗年迈,形体衰弱,于天下大势,未必真有操控之能。” 话音未落,朝中右军副都统却冷哼一声:“徽宗若无用,宋人何以上书求归?他们若真心孝道,那赵恒怎敢自称天子?此事看似礼文,其实就是试探咱们底线。徽宗不能放!” 完颜晟听了这话,淡淡点头,正欲说话,忽听殿中一人朗声道:“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送徽宗,却可以送——赵桓。” 话音落地,如雷乍响。 众臣齐刷刷望向说话之人。 宗翰。 他一身戎服,立于班列之外,神情沉稳,眸光沉凝,一如旧日带兵之时,铮铮铁骨,不动如山。 完颜晟眉头一挑,缓缓道:“你说……送赵桓?” 宗翰点头:“正是。”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接这话茬,但众人心里却已开始翻江倒海——这主意,说不定……真有门道。 完颜晟不动声色,目光落在宗翰脸上,缓缓问道: “你此言——何解?” 宗翰上前一步,抱拳行礼,神情肃然: “启禀陛下,徽宗不可动,此为共识。但那赵桓……正是我金国搅宋朝堂的一柄尖刀。” “徽宗虽贵,却年迈体衰,已非掌权之人。反观赵桓,虽无实权,却有名号,有身份——只要他一露面,宋朝之中必有震动。” “那假的赵恒是现在的皇帝,赵构是嫡出皇子,赵桓是正统帝王……这三人同在江南,那还不乱成一锅粥?” 完颜晟没说话,嘴角却微微翘起,眸中多出一抹冷冽的欣赏。 宗翰看得出来,皇上已经动心,便再加一把火: “我们金国与宋多年交战,赢过,败过,但这一次,宋人明显要翻身,赵恒又非庸主。若只靠兵戈,恐怕还得再耗十年。” “可若将赵桓放回,借其名义,乱其纲纪,不费一兵一卒,便叫宋人自相残杀,何乐而不为?” 殿中议论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明显变了味。原本的质疑变成低声交换意见,目光中多了探究与思量。 中书令完颜陈和尚忽然低声开口: “此事……确有可为。” “赵桓当日虽降,但朝中许多老臣依旧念旧;如今那假帝稳坐帝位,赵构又心怀异志……若赵桓再现,这几派之间,势必互掣。” “只要火种一起,我们便坐山观虎斗。” 右丞也沉吟片刻,点头道: “宗翰之计,或可一试。” 完颜晟看着台下众臣已大半点头,终于抬手一挥,定了调: “好——此事,就照宗翰所言。” 他目光凌厉: “赵桓,可放。但在放他之前——宗翰,你亲自去见一见他。” “别的不说,至少要看看他如今脑子还在不在,是否还能听懂人话。” “若是个疯的、瘫的,那也就算了,若是还能说,还能立——你就给朕好好谈一谈。” “让他知道,我们金国给他脸面,是看得起他;让他回南宋,也不是白送,是有代价的。” 宗翰拱手一礼,沉声应道: “臣,遵旨。” 宗翰离了朝堂,未回府,径直换马直奔五国城北牢。 五国城牢狱,分三重——外牢、内牢、天牢。赵桓这种人物,自靖康年间被俘后,便一直被关在最内一层,虽不至鞭打苦役,却也是囚笼之中最重的一类。 每日所食不过粗粥馍饼、屋中无火,仅因其身为“废帝”,故名存实亡地保着一口命。 宗翰骑到牢前,早有亲兵等候,呈上腰牌,掌狱者见状,连忙开门迎入。 “宗……宗大帅?”那牢头受宠若惊,满脸是汗。 “别废话,我要见赵桓。” “是、是……这便带您去。” 宗翰一声不响,只是走得极稳。 五国城的牢狱冷得像冻窖,墙角渗水、铁窗滴寒。走过三道铁门,最后停在一间封闭的石室前。 牢头颤声:“就在……就在这了。” 宗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牢门咯啦一响,他走了进去。 石室中,光线极昏,一盏油灯晃着孤影。角落里,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正蜷坐地上,脸瘦得脱相,一身布袍垢黑不堪。 听到动静,他慢慢抬起头来,眼神里仍带着习惯性的麻木,像是早习惯有人来,又不关己事。 宗翰一眼认出这人就是赵桓,不由皱了皱眉头。他记得赵桓当日虽软弱,却到底是帝王之姿,如今却只剩这一副骨头架子,活脱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赵桓。”宗翰冷声唤道。 那人抬了抬头,眼神勉强聚了焦,声音微哑:“你是……宗翰?” 宗翰不说话,只上前一步。 赵桓定了定神,忽然低低一笑,声音破碎:“我还以为你早死在南方了。” “你若死了,我可就真没什么念想了。” 宗翰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冷冷开口:“废话少说,我今天来,是问你一个问题。” “你若能答好,就有命出这牢门。” 赵桓眼中忽地闪过一丝亮光。 “说。” 宗翰俯身看他,眼神如刀:“若让你回大宋,你打算怎么做?” 赵桓没立刻答,过了几息,他缓缓站起身,身形虽佝偻,却已然挺直了背脊。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 “我若能回去,必以大金皇帝为父,大宋为子。” 第102章 为奴为婢 “自我赵桓之后,大宋世代称臣,世世代代供奉贡银,朝贺称臣,永不反叛。” “我赵桓愿为皇上之义子,以子事父,感金国不杀之恩,愿为金人立石为誓,铭志太庙,传之万世!” 这话一出,牢中寂静得能听见风声。 宗翰看着赵桓,眼中精光一闪——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要乱宋,得有个身份站得住脚。 赵构要正统,赵恒要民心,而赵桓,只要脸皮够厚,就能自称天子归来。 现在——赵桓愿意认贼作父,这牌子就成了。 “你可真是……狗中翘楚。”宗翰笑了,笑得干脆。 “不过我喜欢。” “认我朝做父,是你聪明;说世代称臣,是你老实;要立石为誓,是你知自己无退路。” 赵桓神情平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宗翰点头,忽然转身,敲了敲门:“来人。” 外头门哐地一声被推开,几名金兵快步进来。 宗翰道:“带他出去,换身像样的衣裳,再沐浴净身——三日后,赵桓要归宋之仪返南。路上不许有半点差池,谁敢泄密,杀。” “是!” 赵桓站在牢房中央,整个人似还没回过神来。 他仿佛在等某个梦醒的瞬间,直到宗翰回头又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 “赵桓,机会我给你了。” 宗翰这话说完,牢中一片寂静。 赵桓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威胁,不是试探,而是——真的要放他出去了。 他僵了半晌,忽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几乎是嘶哑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赵桓……谢大金皇恩!谢大帅成全之义!” 他这一跪,地上尘土飞扬,双手狠狠按在地砖上,骨节白得发紫,却没半点犹豫。 “我这一条命,是金国给的!” “能活着出去,是大帅高抬贵手!赵桓此生,愿为金之藩,世代称子!” 宗翰看着眼前这一幕,神色不动,却也暗暗点头。 人能屈能伸,不丢人。丢人的是死撑着脸面,什么都没捞着。 眼前这赵桓,算不得贤君,可当个搅局的钉子——足够了。 他转过身,语气缓了几分:“起来吧。你既说愿为义子,称臣称子——那这事,咱们就算是谈成了。” 赵桓连连叩头:“谢大帅!谢金皇!” “从今日起,我赵桓愿立誓为子,归国之后必传此旨于中原,立于宗庙,不敢有违。” 宗翰点点头,面色终于缓和几分,却仍不忘一掌拍在门框上,声音一沉: “不过赵桓,你给我听清楚了。” “你现在说得挺好,回了临安之后,要是你坐稳了皇位、忘了你今日说的话、敢在我金人面前耍滑头——” “我会让你回得去,但回不来。” “到时候,你坐的不是龙椅,是棺材。” 赵桓身子一震,立刻伏地高声道:“不敢!不敢!赵桓若有违誓,天打雷劈,万箭穿心!” 宗翰看着他叩头,听着那声声誓言磕得铁血铿锵,终于点了点头: “行,你这个姿态……我收下了。” 他转身对身后金兵喝道:“传我军令,五百轻骑即刻整备,换上宋式衣甲,由副将乌珠亲自领队,护赵桓启程南下。” “沿途不准停留,不准通传消息,抵淮西后,再递文至临安——” “就说,大金顺天而行,还其君父于宋,以成太上皇南归之礼。” “礼数全备,威仪不缺——让赵恒、赵构自己去吵吧。” 金兵高声应诺:“是!” 赵桓还跪着,满脸激动,嘴唇都在哆嗦。他多少天没听过“回南”这俩字了? 这几个月以来,他吃的是猪食,住的是冷牢,做梦都在梦见江南的春风、宫里的桂香……如今竟真能重回临安? “我、我能带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宗翰瞥了他一眼:“能带,但不能多。三人以内,必须都是奴仆旧臣,不得带亲军亲信。你是回去还宗,不是回去打仗的。” 赵桓连连点头:“不多不多,能带就行。” 宗翰道:“你现在身份是皇帝,但权不在你。南朝怎么接你,怎么立你——看他们。但你记住,咱们金国给你铺的这条路,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铺出来的。” “你能不能走得稳,是你自己争。” 赵桓低头,深深鞠躬,声音微颤:“赵桓……铭刻五内,不敢有忘。” 宗翰冷哼一声,甩袖而去。走到门前,又忽地顿住脚步,回头扫了赵桓一眼: “你这一去,可是大事一桩。” 宗翰话音未落,赵桓再次俯身行礼,双手贴地,语气坚定:“赵桓谨记在心。” 宗翰没有回头,摆摆手,大步离去。 …… 三日后,五国城南门缓缓开启。 一队轻骑自金国行军大营中悄然出发,旌旗未展,甲胄未明,除了一辆装饰简朴但极其扎实的车辇之外,再无显眼之物。护送队伍约五百人,全披宋式软甲、戴帷帽,坐骑用南马伪装,步步缄默。 马车中,赵桓换了一身绛紫朝服,神情清冷,像是故地重游的幽灵。 副将乌珠策马而行,紧随车旁。他目光警惕,隔三息就环顾一圈四野,显然并不打算让这趟“送还太上皇”的活计出半分纰漏。 “殿下可安?”他低声问。 赵桓掀起车帘一角,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无妨。” “你们金人待我虽非上宾,但此番倒是给了足面子。” “我若真能重登临安——这份情,我记得。” 乌珠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只愿你记得今日誓言。” 赵桓不再言语,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队伍日行夜宿,踏着隐秘军道,一路南行。 第七日傍晚,过涡阳荒岭。 天色灰沉,寒风穿林,黄昏如血。 “此地不宜久留。”前哨骑兵来报,“前方三十里,是废旧驿站,可驻马歇脚。” 乌珠点头:“即刻前进,勿生枝节。” 车队再度上路。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三里之外,一道暗哨正迅速点火传信,一串微弱火光在山脊间接连点亮,旋即熄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 日落西山,车队穿过一片荒林,前方是一道浅谷,谷中草丛起伏,黄沙遍地,破败的驿站残垣断壁隐在远处。 乌珠一声令下:“停步!斥候巡边,五骑一队,分四个方向。” 第103章 突袭 刚说完—— “咻!” 一支利箭陡然自草丛中破风而来,“嗖”地射在最前头一名金兵脖颈上,鲜血狂飙,人应声倒地! “有埋伏!!” 惊喝声还未落下,四周草丛“哗”地一阵异动,紧接着箭雨如蝗,斜斜扫向整支车队! “掩护车辇!”乌珠暴喝,反手抽刀,“结阵!斜前方来敌,小队迂回,余者原地格杀!” 金人训练精良,虽遭突袭,反应却极快。 数十人翻身跃马,两翼展开,将车辇围得水泄不通,其余骑兵前冲迎战,与草丛中窜出的黑衣袭击者短兵相接,战作一团! 这些袭击者并无旗号,但个个出手狠辣,皆是精骑,一开打便不讲章法,专往中军车辇杀来,目标直指赵桓! 乌珠怒吼:“是冲着太上皇来的!全军死守!” 他一挥长刀,横斩一人,再度贴近车窗,大声喊:“殿下,不可下车!” 赵桓脸色苍白,但没吭声,只是死死攥住车门边缘,浑身僵硬得如同木偶。 外围杀声震天,火光突起,喊杀与马嘶混作一片,地面血泥飞溅。 乌珠脸上已被箭矢擦过,带着血口子,他低声咒骂:“娘的,真有人不想让你回去!” 他眼神一冷,猛地转向东南方向:“破围!先突出去!” 他猛抽腰间马鞭,五十名骑兵顿时齐齐转向,几人前列冲锋破阵,趁敌援未及之际,强行突围。 护卫赵桓的车队在这时猛然转向,车夫一鞭打下,车轮溅起满地尘土,向谷东疾驰! 埋伏之人显然没料到金人会突围得这般果决,一时间调头不及,被斩出一道口子。 但这队黑衣人反应极快,数十骑调转马头,咬住后路,穷追不舍! 赵桓在车中抖得几乎不能坐稳,整个人跟被风浪拍打的稻草人似的,颠得七荤八素。 他忍不住撩开帘子看了眼,顿时头皮发炸—— 车后不到五十丈,黑衣骑兵正追得飞快,手中弯刀反光,像地狱冤魂一样,一路吼叫:“把人留下!快追!” 赵桓险些没当场吓晕过去。 “乌珠!乌将军!我不要死在这儿!你们金国说好要送我回去的!”他声嘶力竭地喊。 乌珠策马靠近:“闭嘴,抓稳了!” 说着一个翻身上马,反手抽弓,箭矢脱弦,射下一名黑衣骑首! 他身后的金兵纷纷掉转弓弦,边打边退,逐步拉开距离。 约莫追了半柱香时间,埋伏之人终于停下脚步,不再死追。 乌珠也不敢松懈,强令队伍不准停,连续行出三十里,直到彻底摆脱敌骑踪迹,才缓缓停下歇息。 夜深,荒野无声,唯有战后的血腥仍在空气中飘散不去。 金军临时扎营,一圈粗木围栅急搭而起,营火簇簇,警戒森严。赵桓的车辇被安置于中央,周围三重护卫,哪怕一只兔子闯近,也得先挨三刀。 副将乌珠满脸风尘地走进指挥帐,身上盔甲还滴着血。他推开帘子时,几名随行的亲兵和副将已经等候多时。 “说。”乌珠一屁股坐下,眉头紧皱。 “那批埋伏的人,打完就走,显然不是抢劫,目标非常明确。”一名校尉拱手汇报,“属下觉得,他们根本不是普通山匪。” “是南宋的人?”有人低声猜测。 “也可能是赵恒的人。”另一个亲兵压低声音,“咱们这趟任务他不是不知道,派人截杀赵桓,倒是一招狠棋。” 乌珠没接话,只是看向另一名亲兵:“外围哨探查了没?” “查了,”那人拱手,“没再发现尾随者。但那批黑衣骑军能找到我们准确方位,极可能有情报泄露。” “你们觉得该不该继续走?”乌珠看着众人,语气一沉。 帐中一时沉默。 赵桓如今身份尴尬,若是真的回了临安,且被宋人接纳、立为新皇——这局有得玩。 但眼下,才走出金国不过七日,竟然就有人出手刺杀……这不是普通的“意外”,而是明晃晃地在告诉金国:我们不欢迎这个人回来。 “我觉得该请示宗大帅。”一个副将道,“赵桓这条命不是咱们能拍板的——万一真死在咱们手里,朝上那边可不好交代。” “是啊,传檄文的是赵恒,写密信的是赵构。现在有人下手,就是说明这两人里至少有一个已经知道了赵桓的行踪——甚至防着他回去。” “继续送下去,说不定就不是半路刺杀,是整队人马回不来了。” 乌珠点头,沉声下令: “传令,今夜封锁消息。另遣八骑连夜北返,由我亲信带本将军手书,火速送至宗大帅亲前——” “这事儿,我不敢做主。” “是!”亲兵拱手领命,转身而去。 …… 三日后,金国上京,宗翰府邸。 晨钟初响,门前尘土飞扬,一骑快马自西门而入,直奔宗府正厅。 宗翰刚刚用过早膳,身披便甲,正在书房与亲随整理南线舆图。 亲兵推门而入,躬身低声禀道:“大帅,乌珠急信——赵桓车队在涡阳遭遇埋伏。袭击者身份不明,但目标明确,是冲赵桓去的。” 宗翰眉头一皱:“伤亡?” “轻骑折损二十余人,赵桓未伤。” 宗翰沉默了两息,接过信简,扫了两眼,脸色缓缓沉了下去。 “……居然半路动手?”他喃喃一句。 亲随低声道:“大帅,您看,这事要不要……” 宗翰手指轻敲案几,眉头皱得死紧,像是在心中权衡。 这一局他算得不差——赵桓回南,赵恒受困,赵构尴尬,大金坐山观虎斗。 可赵桓还没走到宋境,就有人出手拦杀——这说明什么? 说明赵恒,不仅知道了消息,而且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极有可能在沿途布下后手。 或者说,赵恒压根没打算让赵桓走进临安城。 “想借刀杀人啊……”宗翰轻轻冷笑了一声。 赵桓若死在半路,无论是被宋人杀的还是不明势力动的手,都能赖在金人头上。而赵恒则坐收渔利——既摆脱了赵构的逼宫,又能把自己包装成“非战不杀”的仁君。 这一招,狠。 宗翰放下信简,站起身,沉声道: “传我令——派乌珠立即折返,接赵桓回五国城。” 亲随大惊:“大帅,真……撤回?” 第104章 撤退 宗翰点头:“撤。” “这人,眼下送不下去。” “他不是个棋子,是根针——你要是钉得准,那就是乱布棋局的关键。但你要是钉得偏了……只会把自己扎出血。” 他转身走向舆图前,眼神深冷如冰:“赵恒那个穿皮袍的家伙,确实有两下子。他不是靠血脉坐的龙椅,所以最怕赵桓回去。” “可惜了赵构。”宗翰冷哼一声,“他以为只要赵桓回去,赵恒就得乖乖让位——他忘了,赵恒那人,从来就不是靠让人让出来的。” “他坐得稳,是因为打得狠。” “你真把他逼急了,说不定他真敢背着不孝的名,把赵桓给……收了。” 说到这,宗翰摆手:“告诉乌珠,就说是我亲令,务必把人安全带回来。若有意外——乌珠提头来见。” “是!” …… 五日后,涡阳以北。 赵桓坐在车中,一脸阴郁,帘外黄尘飞舞,耳中尽是马蹄声。 “不是说快到了吗?这都又往北走三天了。”他扯开帘子,脸色铁青,“乌珠!你不是说快接我到宋境了吗?怎么又回头了?” 乌珠骑在一侧,语气一如既往冷淡: “回禀殿下,奉宗大帅亲令,事变突生,护送计划暂缓,您须先回五国城,再作安排。” 赵桓听得差点跳起来:“回去?你们疯了!我都快到淮西了!” “回去干嘛?你们大金不是说好要送我回去的吗?” “你们这是毁约!你们这是——” 赵桓在车中声嘶力竭,乌珠却头也不回,只冷冷甩下两个字: “闭嘴。” 滚滚车轮声下,马蹄踏碎黄沙。 这一支曾风光启程、声势不小的使团,如今风尘仆仆又折返北地。 赵桓心中羞愤、惊惧、怨毒,百感交集,可金人没有给他发作的余地,沿途严防死守、快马疾行,显然是不打算让任何人再趁虚而入。 而与此同时,临安东南七十里外,宋军大营中。 夜已深,营帐火光摇曳。 一阵急促脚步传来,侍从掀帐而入,躬身行礼:“禀宗相公,探子来报——赵桓那一队金人,已于三日前自涡阳折返,正在北撤途中,未再南行。” 宗泽放下笔,没抬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听天色预报:“嗯,知道了。” 侍从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宗相公,那赵桓不是一直在传,说金人要送他回来做皇帝?现在突然又转头北上,不追问一下?” 宗泽终于抬头看他一眼,眼中带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像是一个棋手,正在端详对面下出的一颗烂子。 “他们本来就不会真送。”他说。 “赵桓是什么货色,宗某心里有数;赵构那封信里说得好听,什么父子之情、归宗认祖,可金人是三岁小儿么?会信?” “这局,是他们逼的。可这步棋,要不要下,何时下,得我说了算。” 侍从听得一头雾水,支支吾吾:“可那……那金人也确实启程了,还真护着赵桓往南送,这不是动真格了吗?” 宗泽“啪”地一声盖上文案,站起身来,轻声一笑。 “那只是他们摆出来的样子。你以为他们真信赵桓会忠心称子?真打算放虎归山?” 他负手走到帐外,望着远方夜空中沉沉星海,语气忽而深沉: “金人想送赵桓,是想送一头狼南下,让我朝廷自乱阵脚;但他们也知道——这狼一旦被咬死在半道,他们连张嘴都得解释三年。” “他们要赌一把,而我……就是在让他们不敢赌。” 他回头,淡淡道:“那批黑衣人,是我派的。” 侍从骤然瞪大眼:“什么?!相公您——” “不是杀陛下,”宗泽摆摆手,“而是演给金人看的。” “让他们知道,有陛下在我南宋不是无阻碍的棋子。” “他们送得出去,但未必送得回来;他们若执意让他抵达临安,那条路上可能还有第二批、第三批黑衣人。” “而且……你觉得赵恒是什么人?” 宗泽看着帐外夜色,语气轻飘飘的,像随口一问,听着却让人心头一震。 侍从张了张嘴,想说又说不出。宗相公在朝中多年,他当然知道那位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性子——冷静、能忍、会藏,外表温文,骨子里却比谁都硬。 不是太祖子孙,却坐稳了这张龙椅,不靠的是姓氏,是脑子。 赵桓回来,就等于赵恒身后永远站着一个“正统”的影子,成了压他一头的活招牌。赵恒要是认,他永世无法正名;可若是不认,他便成了“不孝之君”。 可宗泽偏偏就是在这道“孝”与“统”的缝隙里,拿捏住了局势。 “相公,那我们这算是……赌命么?”侍从小声问。 宗泽一笑,转身坐回书案。 “你以为我真敢杀赵桓?”他低声一笑,眼中不见一丝波澜,反倒透出几分睿冷,“我只不过是——吓一吓金人罢了。” “他是皇帝,是我大宋的君父,就算当年昏庸,也不能真死在我手里。” “我可以挡他,不让他回;可以压他,让他动弹不得;可以拿他做棋子,让他在金国当个笑话。” “但我不能杀他。” “我宗泽,杀贼、杀叛、杀奸佞,哪怕杀了自己也认。可杀我君父?哪怕是被金人圈了十几年、废了的皇帝……那条线,我不会碰。” “否则,从今天起,我再也不能站在这宋字旗下。” 他说完这话,屋内几人都安静了。气氛像是夜色一般,沉了下去。 宗泽却又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摊在案上: “这批人,是我在江淮私调的死士,不挂名,不留痕。你们以为他们真是杀手?我可没让他们带毒药。” “我只交代了一句话:逼得金人不敢走下去,但不能伤赵桓一根头发。” “他们以为遇上埋伏,是赵恒怕他们;金人以为再走一步就会被暗杀;而赵桓自己,怕是吓得连骨头都散了。” “这就够了。”宗泽缓缓起身,披上外袍,“金人知道送不下去,赵恒心安,赵构没指望,赵桓更是一口血憋在胸口吐不出来——” 次日清晨。 宗泽换了朝服,进宫觐见。 临安城依旧寂静,御书房内烛火初明,赵恒坐在案后,刚用过早茶,手中翻着奏章,一身紫袍依旧整齐如旧,面无倦色。 他不善笑,却从容,见宗泽进来,只抬眼淡淡一望: “宗卿,昨夜辛苦。” 宗泽行礼:“臣不敢。” “那批人,动手了?” “动了。”宗泽回话极简,却字字清晰。 赵恒放下手中奏折,抬眸:“结果呢?” 宗泽答:“赵桓未伤,但整支队伍遭到伏击,现已折返五国城。” 第105章 留他一条命 赵恒沉吟片刻,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点了一下,语气仍无波澜: “宗卿可曾下了死命令?” 宗泽眼神一动,拱手直言不讳: “臣,未曾。” 赵恒闻言,指尖在案几上顿了一顿,抬眸望向宗泽,眼神忽地幽深几分。 “未曾?”他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温和,只是那双眼睛盯得太紧,像是要从宗泽脸上看出个洞来,“本以为宗卿必然下死命令,结果赵桓……竟然还活着。” 这话不像质问,倒像是一个聪明人在旁敲侧击,明知答案,却非要确认一遍。 宗泽神情如常,垂手肃立,静默片刻,终是坦然迎上赵恒目光,一字一顿地回道: “陛下放心,臣若想杀赵桓,他绝走不到涡阳,更不可能折返回去。” 赵恒闻言,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语气没什么起伏,却透出几分意有所指:“所以……你不想杀他?” 宗泽没说话,算是默认。 御书房一时间静得吓人,只有窗外风吹松枝的沙沙声。 赵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摇头道: “宗卿啊宗卿,你这人啊,心太软。” 说是斥责,却听不出责备的意思,反倒更像一声揣摩透了的人情感慨。 宗泽不辩解,只淡淡道:“陛下,臣若心软,便不会派人拦路。” 赵恒看着他,眼中那点探究终于退了下去,换成一抹释然之意,慢慢点头。 “也好,”他说,“其实赵桓没事,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金人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以后不再动什么‘送皇归朝’的念头,留他一条命……也无妨。” 这话说得轻巧,却一语点破了这局的核心。 宗泽眼中神色微变,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直起身来,语气比刚才更低了几分: “陛下此言……提醒得正好。臣正担心此事。” 赵恒挑眉看他,没说话。 宗泽缓缓开口:“臣之所以不敢真动赵桓,一是顾忌名分,二是……怕打草惊蛇。” “但如今我军已露出牙齿,金人那边未必会全盘忍让。他们若认定赵桓这颗棋子已无法下出效果……那边,会不会直接动手?” 这话一出,赵恒终于不再平静,微微坐正,面上也多了几分凝重。 “杀他?”他低声道,“他们会这么做?” 宗泽点头:“臣以为,这个可能性极大。” “赵桓如今在他们手中,是枚弃子,也是祸根。若是再往南送一次,中道再出事,必然损了金人的颜面。” “金人性子狠,办事又不讲什么天理纲常。他们既要面子,又怕再吃亏……此时若是杀人灭口,说一句‘半路遭贼’,或‘赵桓暴毙’,便可一了百了。” 赵恒眉头紧皱,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听宗泽亲口说出来,心里顿时也不踏实了。 毕竟——赵桓虽然是前朝之君,可毕竟姓赵,是宋之皇统,真要被金人杀了,那影响……太大了。 他缓缓道:“若赵桓真死在金人手里,朝中那些迂腐之人,必然大作文章,弹劾我朝无德无孝,舍宗忘祖。” 宗泽叹道:“他们要是动笔骂我们,倒还算轻的。怕就怕金人将赵桓一杀,顺势对外宣称‘南宋拒绝归宗’,挑起天下人心,掀一场舆论风暴。” “到那时,我朝在民间、在边陲、在江淮士子眼中的正统地位,怕是都要被动摇。” 赵恒指尖轻叩桌面,闻言淡淡一笑。 “当然不会。”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却笃定至极,“要是真打算弄死赵桓,那这回直接动手就是了,哪还用得着拦一半、放一半?那不是闲得慌。” 宗泽眉头一动,似有所思。 赵恒慢悠悠地站起身,负手踱步,语气比方才沉稳许多: “金人不是傻子。赵桓这人,无论在我南宋是不是废君,可只要在金人手里——那就是一个筹码,一个活生生的皇帝。” “他们敢杀赵桓,就等于亲手撕了脸,自断一臂。只要他们笃定手里这个是真的大宋天子,哪怕废了,哪怕没用,他们也不会轻易动他。” 说着,他转过身来,看了宗泽一眼,眼中一丝冷意浮现: “这牌在他们手上,就算现在打不出去,也没准哪天能用得上。” “换句话说,只要我还坐在这龙椅上,赵桓就活着——他活着,才有意义。” 宗泽缓缓点头,沉声道:“陛下所虑甚是,臣受教了。” 两人相视一眼,心下各自清明。 赵桓是活牌,但活牌就是隐患。 南宋朝堂、民间士林、边陲诸将,这么多年多少人心存幻想?赵桓一旦真的被金人以“正统”名义送回来,就算最后没登上皇位,也会掀起满朝震荡、民意波动。 这是赵恒不能承受之痛,也是金人手中最大的威胁。 宗泽心思电转,正欲再问,忽听殿外内侍传报:“启禀陛下,淮南水军来报,金营近日兵马有调动迹象,似是有东向行军之势。” 赵恒眉头一挑,眼神却冷静得很。他没急着下命令,只挥手道:“知道了,退下。” 待人走后,他才望向宗泽,轻轻开口: “我们不急。” “金人既然试了这步棋,那接下来就看他们怎么收场。” …… 而此时,北地,五国城。 金国朝会如常召开,皇帝完颜晟端坐御座之上,神情沉沉。 今日列朝,大将宗翰跪于殿下,拱手行礼,脸色并不太好看。 “启禀陛下,关于南送赵桓之事——前日已遭变故。” 宗翰一语甫出,殿中众臣齐齐侧目。 完颜晟抬眼:“什么变故?” 宗翰语气低沉:“启程之后,原本行至涡阳以南一带,一切顺利。但三日前,于边境林地突遭袭击——一支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马埋伏道中,虽未能得手,但造成不小混乱。” “出于安全考虑,卑职当机立断,下令撤返。赵桓现已押解回五国城,驻防看押。” “这……”御座之上,完颜晟眉头微皱,语气略显不悦,“未能探出那批黑衣人来历?” “尚无确证。”宗翰如实道,“但以行事风格判断,应非我军中变,反倒更像……南宋朝廷所遣。” “南宋?”殿中有老臣惊疑,“可他们不正写信说‘迎父归朝’么?怎会暗中动手?” “嘴上说迎父,心里怕得要死。”宗翰冷笑一声,“依我看,那赵构是压根就不想赵桓回去的。” “这人一旦南下,哪怕不登基,也足以动摇新皇之基。宗泽那老狐狸,断不会真让他进城。”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有人讥笑宋人无礼,有人忧虑赵桓成废子无用。 而御座之上,完颜晟神色难测,手中玉指轻轻敲击御案,片刻后缓缓开口: “你们说……这赵桓,还能不能用了?” 第106章 暂不出兵 “陛下,依臣愚见,此人,留不得。” 此时左护军副将石鲁站了出来,他素来以刚直见称,年过五旬,说起话来也不拐弯抹角。 “如今那边天子赵恒,虽非正统,却得民心。” “我们若执意将赵桓继续留在手中,万一哪天南宋局势再乱,此人又被人拿来做旗号,必生动荡。” “倒不如趁此时机,斩草除根!此言虽重,但,防微杜渐。”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也算句句正有理。 完颜晟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说。” 石鲁抬头,正欲再言,一旁宗翰忽地淡淡开口了,“不可。” 声音不高,却将殿中一切声音压了下去。 石鲁怔了一下,皱眉道:“大帅为何阻我?” 宗翰并未看他,只抬头看向皇帝,沉声道:“赵桓此人,确实无用,但未必是废子。” “对宋人而言,他是污点;但对我大金而言,是活着的筹码。” “一个活着的前朝天子,能时不时拿出来晃一晃,让南宋坐立不安;可要是死了,便只剩一个牌位,咱们连做戏的机会都没了。” 他眼神犀利,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句句扎进人心:“杀他,不值。” “杀了,宋人骂咱们无义、失信、滥杀投降之人,理亏在我;不杀,咱们手里就始终握着一条线,能拉动南宋朝堂一角。” “这世道打仗不只靠兵马,还得靠名义。赵桓虽废,可一旦赵恒政局不稳,咱们再把这人一抛出来。” “就能搅得南朝天翻地覆。” 完颜晟听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听你意思,是还要给他机会?” “不是给他机会。”宗翰摇头,“是给咱们自己留手段,赵桓不是棋子,是诱饵。” “南宋朝廷要稳,他便是废人;朝廷一乱,他就是火药桶。” “这么一个东西,咱们就该收着,不该砍了。” 石鲁仍有不甘,低声道:“可他已知我军部署,若走漏消息……” 宗翰斜睨他一眼,语气透着讥讽:“你真以为赵桓还能从五国城里飞出去?他要是敢开口说一个金字,我都能让他活活饿三天再灌狗食。” 完颜晟噗哧一笑,点点头,终于开口:“宗爱卿说得有理。赵桓,杀不得。” 他话锋一转,又道:“那就依你软禁,将人看好,扣在五国城。” “若南宋再乱,咱们或可重提太上皇归宗一事。” “若他们政权稳固,那赵桓,就永远死在咱们手里。”这话说得冷淡,像是提起一头狗。 大殿众臣齐声应道:“喏!” 宗翰退后一步,低头领命:“末将遵旨。” 这一局,到此算是收住了,赵桓,不杀,但也别想翻身。 软禁,封口,留着当颗雷,什么时候宋廷再出乱子,再从后宅里把这颗正统的雷放出来,炸他们个措手不及。 金人,不怕你稳,就怕你乱。 这时宗翰再次上前一步,拱手躬身,低声开口:“陛下,既赵桓南送不成,南朝朝局依旧如履薄冰,臣以为,此时出兵,正当其时。” 这话一出,大殿里石鲁等人顿时面面相觑,几位中书令、翰林院老臣也齐齐皱眉。 果然,赵桓只是个前菜,这才是宗翰真正要上的主菜。 “宗帅此言,莫非是……要再举兵南征?”一名老臣出列,语气略带讥讽。 “如今赵恒已坐稳江南,民心未失,朝政虽险,却未崩溃,此时贸然南征,未免操之过急。” “不错。”另一名御史也紧随开口,“自靖康之后,我朝连年用兵,虽有战功,然国库疲敝,边军未整。此时再启战端,恐陷两线之危!” “兵马调动非儿戏,赵桓既回不去,咱们反倒可稳坐观棋。何必此时兴兵,反倒打草惊蛇,坏了布局?”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不含糊:你宗翰就是想打仗打上瘾了,一出事就喊出兵,这不是疯了吗? 宗翰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列位所言之也有理。” “但是自靖康之后,南宋元气未复,此时若不趁机出兵,更待何时。” 而台下另一派,却坐不住了。 “宗大帅此言,却未免太过武断。”主和派中坚、翰林学士阿鲁罕淡声出列,声音虽不大,却字字入耳。 “须知,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轻动。” “我们若真要瓦解南宋,不必动兵,只需,再送一回赵桓即可。” 话音未落,朝堂已有数人笑出声来。 “金刀不动,人心自乱,这才叫妙棋。打仗花钱,孰轻孰重,不是明摆着?” 宗翰脸上笑意消了,眼神中几分冷意:“诸位觉得,送赵桓回去,是妙棋,那我且问一句,赵恒怕了么?” 众人一愣。 宗翰冷笑,声音缓缓压低:“他怕的是人,还是我们大金?” “这次送赵桓,拦路的是谁?” 宗翰目光灼灼,抬头直视完颜晟,拱手一拜:“陛下,臣不是要兴兵戍边,也不是不知轻重。” “可眼下宋人已识破我意,旧计已废,再妄图观棋而动,无异于坐看他们整顿江南,再无破局之机。” “若再犹豫不前,那赵恒可就真的稳坐江山了。” 话一出口,满朝皆静。 完颜晟没有立刻表态,扫过下方,良久,他终于开口,语气不高却有力:“宗翰。” 宗翰出列:“臣在。” 完颜晟轻叹一声道:“你的话,有理。但……不急。” 宗翰一愣:“陛下?” 完颜晟负手而立,缓缓走下御阶,眼神深邃:“我知你急。但如今时机还不成熟。” “朕不是不想打,是想一击而溃,不想磨三年。” 宗翰一口气卡在喉咙,终是没有再劝,低头道:“臣……领旨。” 完颜晟转身归座,语气也回归平稳:“传我令,暂缓南征之议。” “退朝。” 众人齐声应道:“喏!” 北风沉沉,天色昏鸦。 宗翰这会儿回到营中,眼神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主将……” 亲兵犹豫着唤了一声,还没说完,宗翰抬手一挥:“滚出去。” “末将告退。”话音未落,人影已退得不见踪影。 帐中只剩他一人,四下静得仿佛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 宗翰闭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久久不语。 其实他不是没料到今天这结果,朝中那些人,一个个看着斯文,骨子里全是妥协和算盘。 第107章 意志坚定 尤其是那几个汉臣,讲起仁义道德来头头是道,可真到了动刀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腿软。 说白了,都怕事。 更让他窝火的是完颜晟。 皇帝当年打靖康,杀得南朝满地找牙,那会儿他是第一猛将、掌军大帅,立下无数功勋。可现在怎么着?年纪大了?胆子小了?这才几年的工夫,腰杆就弯了? “赵恒坐那儿不动,咱们就一直围着他转?当年太宗知道你这么怂,棺材板都得气翻开。” 宗翰骂出声,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是真的不甘心。 赵桓回不去,那就意味着南朝乱局暂时收住。而宗泽那老狐狸一手遮天,赵构又是个只动嘴皮子的废物。 唯一能动摇赵恒根基的,就是他宗翰手里的兵。可现在?不让动。 什么先观其变,什么一击而溃,全都是托词。等来等去,等的是对面稳住、等的是自己气冷。 宗翰心头烦躁,抄起案上的茶盏就砸了出去,瓷片碎了一地。 片刻后,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到地图前。 面前挂着的,是一幅从黄河北岸一直铺到淮水南端的军情地图,红蓝小旗插了半壁江山。 他盯着中间一块,眼神幽冷。 “这仗不打出来,我宗翰,咽不下这口气。” 他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小半炷香时间,最终低声道:“拖不得太久。” “再等一年,赵恒就稳了。赵桓彻底废了,赵构也成了废棋。” “到那时,就算我提兵百万,也没得打了。” 他清楚,南宋眼下虽乱,却还有破口。赵恒不是赵家人,他再精明,也遮不住身份这层薄纱。只要能撕开这个口子,他就能从朝堂一路打进临安皇城。 但要做到这一步,就得让朝廷动起来,皇帝必须松口。 他坐回案前,重新拿出一份折子,在火漆未干的信封旁重新提笔。 【密呈陛下,关于淮西驻军调整与边境守御演练事宜】 宗翰写完信,凝视半晌,缓缓收起,交由亲兵密送上京。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负手而立。 脸色不见半分疲态,倒像是刚从战场上走下一遭,杀气隐隐藏在眉宇间。 夜风呼啸,从帐外灌入。 宗翰立在地图前,手中握着折扇,轻轻敲着桌沿。 他不是不知道朝中那群人怎么看他,好战、莽撞、死咬南宋不放。 可他宗翰打了一辈子仗,他比谁都清楚:有的仗,你今天不打,以后就再也没资格打。 而此时的临安,皇宫后苑,暮色初沉。 晚春的风吹过垂柳,拂过廊檐,也带进这幽静小院里几分清凉。 赵恒换了常服,一身淡紫袍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一盏温酒,正和史芸说话。 史芸今天罕见地穿了身素白衣裙,袖口绣着几枝春杏,坐姿端正,她顿了顿,小声开口道:陛下,我有个想法……” 赵恒一顿,侧头看她:“说吧。” 史芸有点犹豫,却还是抬头道:“您记得以前和我说的,女子也能为国效力吗?” 赵恒一怔,随即点头,。 “记得,”他说,“梁红玉不就是例子吗?持鼓击金,挽狂澜于既倒。这世上谁说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 史芸凝视他一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臣妾想设些织坊。” “织坊?”赵恒挑了挑眉,“你这不是要当梁红玉,是想当杜秋娘?” “非也。”史芸正色道,“如今北地战火未息,流民南下者不计其数。建康城外,如今已有两万妇孺露宿城郊,靠粥棚维生。若只靠官府赈济,便是一时,也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你想……”赵恒缓缓道。 “设丝织坊。”史芸一字一句,“臣妾想着,在建康、明州、泉州三地,先建试点。” “招募那些无依妇人,择其中心灵手巧者教其织锦,依宋锦为样,以官设工头,民间资助为辅,若能纺得成布,再由朝廷统一收购或出货外销。”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能做布的,便能得工钱;能带徒的,还能得赏。若能兴起,既扶困,又养匠,更是开源之策。” 赵恒听到这里,已经不说话了。他轻轻摩挲着食指关节,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良久,他笑道:“你这是想……搞一个女工产业链啊?” “女工,产业链?”史芸有些懵。 “是这个意思吗?臣妾只是想着,她们若有了活干,就不会再做街头讨饭之人。最起码,她们能养活自己,不被人拿去做妾、卖儿卖女。” 赵恒眼神越发认真,点点头:“这不是个小事,这是国之根本。史芸,你这不是在管后宫,你这是在理天下。” 他忽然语气一顿,像是下了决心:“织坊之事,不止你来做。 “我会下令,让市舶司出面帮你对接外销通道。” 史芸一下抬头,满眼惊讶。 “市舶司?可是那是管海外贸易的。” “对啊,”赵恒点头,“你不是说泉州也要设坊?那地方是大港,舶船常年停靠。到时候你这批宋锦要是织得好,南洋、东瀛、乃至阿拉伯那边都能卖。” “你这不是在办织坊,这是在出口创汇啊。” 史芸听得有点懵,但也忍不住笑起来,眼神亮得发光。 “那我……我真可以动手开始了吗?” 赵恒点头:“可以。” “你先拟个折子,起草一个试办方案,标明地点、预算、织工人数、启动资金,我这边让中书省开绿色通道,不走通常审批流程,直接以皇后织坊试点立项。” “只要你手脚快,三个月内,建康第一处就能运转。” 史芸眼中含笑,连连点头。 赵恒瞥了她一眼,忽然笑道:“不过有个前提——” “你想亲力亲为,可以。但你要是打着我的旗号胡乱铺张、欺压百姓、贪墨公粮,我就算你是我……最亲的人,也不讲情面。” 史芸一愣,眼中却没有半点生气,只认真道:“我不会。” “您教我这些,我都记着。” 赵恒笑了,拿起酒盏,朝她举了举:“那就预祝史芸娘子,大展拳脚,一织成名。” 史芸低头一笑,轻轻端盏,与他碰了一下。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一场闲话家常的饭局,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定下了一场可能撬动民间风气、重整江南织业的改革试点。 第108章 外贸 而赵恒心里也有了几分算计:史芸这个人,可以用,而且好用。 未来这一局大宋与金之间,谁更能控制人心这块地盘,谁就能赢到底。 而要争人心,从家里动手,往往最容易。 赵恒想着,指尖慢慢敲着桌面,忽而轻声一笑。 “不过你这一提……倒是提醒了我。”他抬眼看向史芸,“这事儿,不只是织锦这么简单。” “你知道我们现在跟南洋、东瀛、阿拉伯这些地方……有多少正经贸易?” 史芸愣了愣:“不多吧?我听人说,好像大多数是番商主动来做生意。” “对,”赵恒点点头,“咱们是等他们来,靠他们跑。大宋这么多年,外贸不算断,但也从来没主动出击过。” “现在边境不稳,北方难保,南线又是水路通天,这会儿不做外贸,还要等什么时候?” 他转着酒盏,目光平静却透着一股子锐气。 “你这个织坊计划,原本只是济困扶弱、活络民间,可我现在看,它还可以再往前推一步。” “宋锦,是敲门砖。”赵恒抬了抬手指,敲了下桌子。 “它既然能卖出去,那咱们就能顺着这条路,往外走。把大宋的东西,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史芸睁大眼,有些跟不上节奏:“您的意思是,靠织锦打进海外市场?” “对。”赵恒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穿越者的自信与从容。 “别看现在是你一个小主意,真要走通了,以后瓷器、茶叶、纸张、香料、药材……统统都能走出去。” “甚至可以引进他们的东西回来。好钢、好马、异金属、香料、草药,哪一样不能为我所用?” “到那时候,大宋和外面的联系,不再靠几个番商和胡商来维持,而是靠我们自己,主动布局、主动经营。” “这一套,往小了说是生意,往大了说……是国家命脉。” 他这话说得不快,甚至带着点和一个家人解释事情的耐心,但那股落地的野心,却让史芸听得一愣一愣的。 “陛下……”她忍不住轻声道,“您以前怎么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 赵恒笑了笑:“说了也没人听。” “满朝文臣看重礼法,谈外贸?他们第一反应是怕胡人渗透文化;边将想着打仗,讲商路?他们嫌软,说不够大国气象。” “倒是你,一个后宫女子,反而不拘这些陈旧框架,提了个最实际的办法出来。” 他放下酒杯,语气一顿,认真地看着她:“史芸,你若真想做,就放开手去做。” “别只盯着织坊,要是以后你还想到别的能帮到女子的法子,无论是教她们识字、给她们谋出路、哪怕就是让她们能自己糊口,你都去做。” “只要你愿意,我就给你权。” 这话一出,史芸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望着赵恒,眼神一下红了,却强忍着没掉泪。片刻后,她站起身,郑重朝赵恒一礼:“臣妾,一定不负所托。” “以后臣妾若还能想到能为大宋女子谋一分生路的办法,一定会去做。哪怕只是教一个人认字,也不白活这一世。” 赵恒看着她,轻轻点头,心中也泛起一丝感慨。 这女人,从最初那个谨小慎微、只会躲在后宫听人耳语的小宫人,到现在已经能想着在南方布坊、设局、济女。 她能成长,也能承担。 而他,作为这乱世中的一枚假皇帝,最不缺的,就是把棋落对位置的人。 “好。”赵恒起身,缓缓拍了拍她肩膀,“从今天起,你便不只是后宫里的史芸。” “你是我赵恒,派去江南亲理织坊事务的女官。” “有事,可以折奏朝堂我替你批。” 史芸眼眶微红,但脸上却带着笑,狠狠点头:“多谢陛下信任。” 赵恒也笑了,转头看了一眼殿外灯火通明的宫墙,心里却是慢慢冷静下来。 朝堂动不得,军权暂稳,他这位假天子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但他能做的,是一步步在地方织起自己的网络,拉起真正掌握人心的那一层,钱、路、人、生产力。 织锦,只是开始。 这话落下后,赵恒已不再言语。他看了眼史芸离去的背影,转身回到内殿。 夜已深,宫中廊灯犹明。寝殿里香炉轻烟袅袅,案几上一幅《天下舆图》被他亲手摊开,覆盖了一整张黄梨木桌面。 这张图,是他亲笔修订过的。 沿边的山河界线,用朱砂重新描绘;各国名称、商路要道、关隘兵线,尽数按他记忆中历史后世的版本标注出来。 赵恒静静站在图前,目光在大宋之外那些不安的边疆缓缓扫过。 北有金。 西有西夏、吐蕃。 西北更远处,有回鹘、龟兹、于阗之地。 辽已亡,但残部在外,未曾彻底死绝。 这些名字,密密麻麻地列在舆图上,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段未熄的火种,或者一场潜在的乱局。 赵恒指尖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大宋两个字的边界,眼中露出一点沉思。 他轻声自语:“现在跟我们正面交手的是金国,没得选。” “但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连续打赢几仗,局面就会变。” 金人如今看似强大,但他清楚,完颜政权的强,是建立在短期军事压制和残酷掠夺上的。 他们并未稳住中原,政权整合还未完成,南征之心虽盛,但远非无懈可击。 而其余诸国,哪一个是铁板一块? 西夏朝堂本就纷乱,李元昊之后内斗不断,边疆与吐蕃接壤,民族复杂,控制力早就虚化。 那边其实最怕的不是宋朝强,是金人压境,金若一败,西夏就要重新选边站。 吐蕃旧地虽已散乱,但大小部族还存山中,一旦嗅到变局,说不准谁又想卷土重来。 至于回鹘等西域国家,本就靠贸易为生,平时看风向吃饭,谁强就投谁,谁弱就踩谁。 赵恒看着地图,冷笑一声:“现在他们碍于金国的威势,不敢理我们。” “可如果咱们能在边境打几场胜仗,打出气势,撑起局面……” “这些观望的墙头草,就会慢慢歪过来。”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外交从来不是道义,是利害。 金国若败,南宋的选项价值就会抬头。 到时候就不是宋朝要跟他们交往,而是他们自己想方设法和宋朝递话、通商、接洽、结亲、甚至结盟。 第109章 外交 赵恒指尖一动,从一侧抽出一条细笔,在西夏二字下方写了个小注:“软联,通商口、边军协调、设外交观察员。” 又在吐蕃下写了三个字:“策边酋。” “回鹘”:货通、盐路、马市。 这些注解,都是他记忆中后世边疆政策的低配版,也都是赵恒眼下打算慢慢推行的基础布局。 但,前提是,要赢。 得先让金人输,让周边看到金人并非不可战,看到南宋不是只会赔款称臣的那一面。 赢一仗不够,得连着赢、连续压,压到他们脑袋里冒出变天两个字,才有翻盘的机会。 赵恒站在图前,久久不语。 宫外有夜风轻拂,帘帐微动,夜色压得人沉静。 赵恒却神色清明,一手按在大宋的边线处,一字一句道:“只要金国一松,四方必动。” “我们不能等别人来撑我们。现在起,就得一步步,用自己的织线、铁血、通商、口碑,把局布好。” “这个局,不是守江山,而是做天下。” 他把那张图收起,仔细卷好,重新藏入殿中密阁。 眼中神色一如既往,没有帝王的怠惰,也无热血青年式的激昂。 只有一个穿越者在用历史的沉淀与现实的磨砺,亲手一点一点织出他的国之大图。 事不宜迟,他吩咐内侍低声道:“去,把李相与宗泽请来,越快越好。” 夜还没过三更,李纲、宗泽很快来到了御书房。 此时赵恒正对着香炉出神,抬头看到他们进来,“坐吧。今儿不说朝政,也不谈战事——是聊点不方便在朝堂上说的事。” 两人互视一眼,心中俱是一震。李纲率先坐下,宗泽却并未多言,只静静看着赵恒,等他说出正题。 赵恒没有兜圈子,语气干脆利落:“我想——”他顿了顿,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明,“主动跟周边那些国家……接触一下。” 宗泽眼神一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是想走在金人前头?” 赵恒点头:“我们不能等着他们来观望。观望的局面,就是我们被动的根。” “西夏、吐蕃、回鹘……他们现在怕金,不敢明着搭理咱们,但要是咱们这边主动先递过去一根绳子,总有人接。” “只要我们能先打通一两个口子,后面就好走了。” 李纲轻咳一声,想了想,点点头:“可行。尤其西夏与我朝有旧地边界,民间往来不少。真能找到突破口,未来不至孤立。” 赵恒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宗泽:“宗帅,你那边有合适人手吗?” 宗泽略一思索,拱手道:“陛下还记得,半年前买马一事?” “嗯。”赵恒点头。 “当时为购良马,臣曾派人往青藏之地,拜访过大昭寺的住持——大隆活佛。” “那人与吐蕃各部首领、山南僧俗王族来往极广。我们与他颇有几分交情。” 赵恒眼前一亮:“那就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 “照旧,名义上是买马,实则是拜访大隆活佛,看看那边什么态度、哪些门能推开、哪些线能拉住。” “低调去,别带兵,不走官方路,礼物也别太贵。只带两样:马政旧议文册一份,还有中原制锦的样本一叠。” “告诉他,咱们买马,是真心;通市,是诚意;愿意结交,是态度。” 宗泽拱手应声:“诺。” 赵恒又顿了顿,忽然转向李纲:“李相,市舶司那边……” 李纲拱手:“已按陛下前日之意,先在泉州成立外贸案署,挂名于市舶,实则隶属中枢密院单线指挥。” “人手挑的是旧日通番世家之子,心思活络,但忠诚可靠。” 赵恒满意点头,旋即眼神微变,看向宗泽:“西夏那边,也要提前打个招呼。” 宗泽略一沉吟,随即领会赵恒的意思:“陛下想先与夏主私下接触?” “嗯。”赵恒靠回椅背,语气沉稳:“别指望谈成什么盟约,能递个话,知道彼此不拒就够了。” “西夏现在自身难保,未必敢明确表态,但只要他们愿意留个暗门口,我们将来打赢了,也有资格顺势而入。” 宗泽拱手:“属下这就安排。” “依旧以买马为名,改走西北商道,避过金人耳目。” “走民路,不走驿道。” “人选用旧日边军退伍的牙将,懂得规矩、脸不眼熟,身上也没兵符印信,不会扯出外交乱子。” 赵恒满意地点了点头:“宗帅,你做事,我放心。” “此事不急于求成,但务必稳妥——哪怕半年内只传出一句西夏不拒的话,也算打通了一步。” 宗泽应声:“臣明白。” 李纲见两人定下,又道:“陛下,此事须保密。” “若金人嗅出风声,怕是会先下手为强,搅乱这条路。” 赵恒笑了笑:“我自然知道。” “这几步棋,从织坊起,从买马起,从出货起,全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面上看,我们还只是一个皇后筹办织坊、几个使臣买马、泉州搞点外贸的小动作……” “可真要铺开了,织的是线,联的是边,打的——是天下心思。” 殿中一时无声。 三人对视一眼,皆不言语。 片刻后,宗泽一拱手:“臣……这就去办。” 次日清晨,宗府密院后堂。 宗泽亲自召见旧日那名赴藏买马的宋商,名唤刘惟德,出身行商世家,后因战乱家道中落,被宗泽收为耳目,专门跑边市、探山道、打听消息。 “此番再去,目标与上次不同。”宗泽将一封密信与几样信物交到他手里,“还是拜大隆活佛。但这回,要绕点弯子,传点意思。” “是。”刘惟德郑重收好。 “注意,”宗泽补了一句,“你不是去结盟的,也不是去谈判的。” “你只是——带了一点风声过去。” “是。风若合,路自然通。”刘惟德低声应下。 三日后,一行五人带着买马信札、织锦样本与一批药材,从京师悄然启程,于风雪之间,再次抵达大昭寺。 西藏拉萨,晨雾未散,山巅银光闪动。 大昭寺前院香火依旧,白塔在朝阳下巍然矗立,梵音悠扬。 刘惟德脸上露出笑容,行了一礼:“见过住持大隆法师。能再见大师,实属机缘。” 大隆活佛依旧是那副和煦模样,满脸褶子像老树皮似的,却有种难以动摇的沉稳。 第110章 大昭寺 “上回你说买马,走得匆忙。我后来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刘惟德一笑,低头见礼:“上次确实仓促。但买马之事我们从未放下。这次我还给你带来了不少礼物。” 老活佛抬手:“入内说。” 寺内小室,香炉袅袅。 刘惟德将带来的锦样、药方一一呈上,又奉上一封马政合作建议书。 活佛缓缓翻着,眸中多出几分讶意。 “这些内容,不像是你一个商人写出来的。” 刘惟德笑了笑,并不直接接话,只是恭敬道:“我只是送信的人。” “不过……我所带之物,所说之话,回鹘那边若真能传进王庭耳中,日后陛下知晓,也定会欢喜。” “贫僧可不做中间人。”活佛笑着摇头,“你要是想和回鹘或其余部落做生意,应当另觅其门。” 刘惟德面上不变,继续微笑着:“大师此言差矣。大昭寺虽不干政,但在此地的分量,您比谁都清楚。”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而我们,也不是光想卖东西这么简单。” “我们想,跟回鹘那边,展开全方位贸易。马匹、盐、毯、茶、锦,哪样都行。能通市的,就不该断。” 大隆活佛看着他,笑意不改,声音却轻了几分:“你说我们,这我们是指你们几个商队,还是……” 刘惟德依旧没有正面回答。 他将锦缎重新收好,放回包袱,转而盯着大隆活佛,缓缓开口:“大师明察秋毫,必能看出我一介布衣,未必有这胆子,敢走这一遭,再敢提出这种话。”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英明,的大宋皇帝,都会知晓。” “这是信号。”他目光不动,“不是交易,不是挑衅,是希望。” 这话一落,院中安静了片刻。 风吹起院角的五色经幡,猎猎作响。 大隆活佛站在原地,眉眼却已不似方才那般随和。 沉默片刻:“你家主子,姓宗还是姓赵?” 刘惟德顿了一下,依旧未正面回答,语气平静却分寸拿捏得极准:“贫商跑边多年,从未妄谈皇事。” 屋中气氛忽然沉静。 大隆活佛沉默片刻,忽而摇头笑了笑,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你这人,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但你这趟既然来了,就说明你们……不是没做过功课。” 刘惟德低头,含笑不语。 活佛放下茶盏,目光微沉,像是看穿了什么,忽然话锋一转:“你们想做全方位贸易……那你知不知道,回鹘这两个字,如今到底还算不算一个完整的名字?” 刘惟德一愣,随即恭敬抱拳:“愿闻其详。” 活佛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远山晨雾缭绕,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苍凉: “当年唐亡之后,回鹘诸部南迁西徙,曾是西域一方强权,可如今呢?” “整个回鹘部族,早就分崩离析,名义上的可汗连回鹘自己都叫不上几个了。” 他抬手点了点桌上的舆图角落,声音低缓: “你们若真想通商接洽,就得认清楚——现在还能算得上势力的,只有三个。” “高昌回鹘、甘州回鹘,还有黑汗王朝。” “甘州那边早就不成了,几次兵灾后百姓大半逃入西夏,剩下的撑不起局面。” “黑汗王朝看起来势大,地盘极广,但早已转向信仰伊斯兰,和你们中原人打交道,靠的更多是商队,不是官府。” “他们的目光,早转向波斯一带了。你们想打通黑汗那条线,不难,但走不远——他们不在意你们,只在意谁的钱多。” 刘惟德默默点头,没插话,只是细细记着。 活佛顿了顿,转身回望,神色第一次变得凝重了几分: “高昌回鹘,才是你们该关注的。” “他们是唯一一个还保有中原风俗、继续信佛、讲汉语的回鹘后裔。” “国力虽弱,却倔得像老槐树根,死扛到现在没倒下。” “可问题是——”他顿了一下,“他们正两头受敌。” “西夏不安分,南下扩张,早就吞了他们不少小部;而金国那边,也早派了使者暗中接洽过,想将他们纳入顺服诸蕃之列。” “换句话说,高昌正在悬崖边上。” 说到这里,活佛似有意无意地看了刘惟德一眼。 “你若真代表的是朝廷,真想通商,就不能只想着送一匹锦缎、一封信。” “你们若能帮高昌找到个外援的立足点,他们或许愿意听你们说话。” “但若只想拿回鹘当货口,借条路走货走马,他们不傻——也不会傻得为你们挡金人和西夏的枪。” 刘惟德沉默良久,终于抬眼认真说道:“大师所言,晚辈已牢记。” “我们不指望他们替我们挡箭,但我们愿意在高昌未亡之前……给他们另一条选项。” 刘惟德语气不重,却字字有根,落在屋中如石入静水,泛起涟漪。 大隆活佛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没接话,只抬手抿了口茶,指尖似是有些微微颤动。 片刻后,刘惟德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却多了几分深意:“大师方才提到高昌信佛、讲汉语、尚中原之礼,是回鹘中最接近我大宋者。” “这也正是我们愿意以诚意待之的原因。” 他微微起身,朝活佛深深一礼,语气比方才更沉:“我们大宋,虽地处东南,自太祖起便以儒家立国。世代治学崇礼,讲的是仁义,重的是朋友。” “您说他们两头受敌,进退维谷……可若他们愿与大宋结为信交之邦,那他们的退路,我们便愿做一条。” 他语气不快,像是讲述一个理所当然的道理:“您也知道,中原人骨子里最讲的是什么。” “朋友要义气,盟友要担当。” “若高昌真心愿结交,哪怕将来真有金人西下,西夏南侵,我们大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吞了去。” 屋内气氛忽然一紧。 这是刘惟德此次入藏以来,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这么重。 大隆活佛盯着他,眉头微皱,语气罕见地低了几分:“你这话……就不怕太满?” “高昌只是一地小国,你们大宋连北境都未稳,凭什么护得住他们?” 第111章 权衡 话一出口,屋中气氛一凝。 刘惟德却没有慌张,神色仍然平稳,手指在茶盏边沿缓缓转着,语气缓了半分,带着点说闲话似的从容:“大师这话也对。北境未稳,这是实情,我们不避讳。”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眸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光,“但大师也听说了吧?最近咱们北线,连着赢了几仗。” 活佛眉头微挑,没出声,但眼里那一瞬的不动声色,却泄露了一丝兴趣。 “澶渊河一战,金人夜袭,结果反被我军设伏折了一个副帅。白马岭又被我们夺回,陈将军奇兵断粮道,逼得金军半月不敢动兵。”刘惟德语气不快,仿佛只是旧友闲聊,“哦对了,听说燕山城那边……也松动了。” 大隆活佛眉心微动,手中茶盏轻轻晃了一下,沉默良久后才开口:“这些……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们跑边市的,不知道点消息,早饿死在路上了。” 刘惟德笑了笑,“再说了,这些战报虽然朝廷没公开,但该传的,早传了。商队、驿馆、驿脚的脚夫、青楼里的曲儿,哪一个不是从战场边上捡了几句回来?” 他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口补了一句:“更何况,这事儿……真不算小。” 大隆活佛沉吟不语,手指微微叩着木几,像是在细细权衡什么。 “金人不是神。”刘惟德忽然低声说道,“他们能压我大宋,是仗着咱们旧朝软弱,战线混乱。但现在——咱们皇帝亲自坐镇,宗帅握军,李相理政,连战皆捷。” “现在的朝廷,不一样了。” 他这一句说得不重,却字字带了股子底气,就像他背后那位“皇帝”真的握着一张翻盘的底牌。 活佛闻言,终于将茶盏缓缓放下,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你这番话……我信你一半。” “但你说愿为高昌留一条退路、伸一只手,我不信那只是你一介商人能拍板的。” “我说过了。”刘惟德双手抱拳,再次低头一礼,“我送的不是信,是态度。” 活佛看着他良久,忽然缓缓点头,像是下了决心。 “既然如此,我便做个中人,安排你与高昌的使者见一面。”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我亲自去劝。” 刘惟德一惊,旋即起身行礼,拱手道:“大师能出面,实是大恩。” “不过——”他随即话锋一转,眼神里带了点慎重,“这次见面,最好还是……秘密进行。” “高昌若是动静太大,引来西夏或金人的探子,那就不是通市,是送命。” 大隆活佛点点头,神情沉稳如山:“你放心。我行的是佛家事,出面的是我,不是你。该讲的话,我会讲;不该让人知道的,你们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他转身看了眼窗外晨雾升腾的远山,声音沉了几分:“西夏近来确实有探子出没,甚至在我寺里安了耳目。我若不谨慎,这寺早就不是我的了。” “回去等信吧。三日之内,我给你答复。” 刘惟德长身而拜,目光坚定:“晚辈静候佳音。” 三日后,塔尔巴格台草原风雪初融,回鹘王庭驻地——亦即高昌回鹘的行宫,临时设于草原腹地的木质营殿之中。 大隆活佛一路西行,越过阿尔泰山南麓,于暮色中抵达营地,踏入那座风沙久蚀、却依旧肃穆的毡帐。 “活佛远来,风尘仆仆,朕心甚慰。”金帐中,回鹘可汗——阿斯兰汗·毕勒哥面容威严,眼窝深陷,眼神沉着如鹰,年岁不小了,声音却中气十足。 “谢汗王相迎。”活佛合掌一礼,沉声道,“此次前来,是带一桩消息,也带一条路。” 毕勒哥眉梢动了动,目光落在活佛身上:“你这条路……跟大宋有关?” “正是。” 帐内温度骤降了几分,风声自帐边隙缝中灌入,掀得营帘微动。 “你知道现在我们是靠谁活着?”毕勒哥声音低沉,“西夏这几年明里暗里挤压我们,金国出兵的时候,表面说是援助,实则要我们进贡马匹、妇人、铁器。如今大金兵锋正盛,若叫他们知道我们私下接触大宋——” “汗王,我明白你的顾虑。”大隆活佛打断他的话,面色依旧从容,“但我这次来,就是要说一件事——局势变了。” “你是说,大宋要翻身了?”毕勒哥冷笑一声,“他们若真有这本事,十年前也不至于丢东京,如今偏安一隅,整天讲礼乐仁义,你叫我信?” “大宋确实讲仁义。”活佛点头,“但这一次,他们讲的是别的。” 他顿了顿,从随行藏袋中取出几样物件,一摊在桌上——有织锦样本,有马政文册,有中原通市的旧例条文,还有一封亲笔致高昌佛寺的手札。 “这些,都是那位大宋之人让我转交。你若细看,就会发现这不是口头虚话,而是一步步铺开的线。” 毕勒哥目光微凝,拿起那封信随手翻了几页,神情终于变了几分。 “织坊……市舶……他们想通商?还是主动伸手?” “不是想,而是已经在做。”活佛看着他,语气比方才沉了几分,“从泉州、建康到明州,大宋新设织坊、集资、训练女工、输出锦缎。而市舶那边,也已经开出专署,专门跑外路。” “你觉得他们这是民间小打小闹?不。他们想要做大,是整个朝廷在出手。” 毕勒哥放下手中信,沉声道:“那位皇帝,究竟什么来头?我听说……他登基时极为仓促,是兵变之后才上的位。” “大宋之事,我不便细讲。”活佛语调微顿,“但我可以告诉你一句——那位皇帝,与你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不是只坐在宫中听奏章的主儿。他会看地图,会设伏兵,会谈商路,甚至连通往西域的盐路、茶马道该怎么打通,他都心中有数。” “这三仗大捷,不是偶然,是布局。” “你信不信,他若再赢两场,金人自己内部都会先乱?” 第112章 多一条退路 毕勒哥没有立刻说话,眉头深锁,指尖在案几边缘轻轻敲着,目光时而落在锦样上,时而落在那几页战报的字迹上。 良久,他才低声问道:“那你说……我们要不要赌?” 活佛摇了摇头,“不赌,是真死。赌,起码能多一条退路。” “你不是要断金国,只是留一线牵大宋。若他真崛起,将来高昌还能自成门户;若他倒了,大金最多斥你一顿,也不会真撕破脸。” “现在你最怕的是被夹死,但夹缝里也能种出草。只要你够谨慎。” 毕勒哥抬眼看他,片刻后,缓缓开口:“那就……秘密见一见。” “我只派两人,老臣一名,族中子弟一名,随你回藏,再转路中原。”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却有了几分冷静的锋芒:“你告诉那位大宋天子,这不是结盟,是试水。” “若他们真有诚意,就该拿出点真家伙来。” “咱们回鹘,不是白给人当跳板的。” 活佛微笑,双掌合什,低声道:“贫僧明白。也代陛下谢汗王信任。” “此番之后,你我之间,便有了线。” “至于这线能织出多少布,就看你我后面怎么拉。” “行。”他说。 语气不急,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果断。 “我亲自去一趟大昭寺。”他说,“就当是去礼佛——总没人管得了我磕几个头吧?” “大汗英明。”大隆活佛轻轻合什,嘴角带笑,却没多说谢字,只语气平稳地应道:“明日寅时,寺中为佛诞设斋,我会亲自候迎。” “但话说在前头。”毕勒哥抬手一指,“我这趟是来参佛的,顺路喝口茶、歇个脚、遇个人,也就是机缘巧合,懂?” 活佛微笑颔首:“自然。” 翌日,大昭寺晨钟初响,群山未醒,寺门却已开。 活佛一早便在前院廊下等候,袈裟之上还沾着几粒晨霜,身后是整齐列立的僧众,肃然静立。 午后前,回鹘使团的马蹄声自远山而来,卷起一线尘烟。 毕勒哥今日并未穿王袍,只是一身暗红绸袍,腰间不缀玉佩,只挂简制弯刀,身边也不过两名随侍,马匹亦非王帐金鞍,只是平常驼绒鞍具,颇为低调。 “活佛。”他下马行礼,语气温淡,“今日参佛,愿得清静。” “佛曰有缘,汗王远来,贫僧当设净茶礼迎。”活佛点头施礼,目光平静中却略带一丝打量,“山门清修,不设铺张,还请汗王见谅。” “好。”毕勒哥一拂袖,大步入寺。 礼佛仪式进行得十分平和。 没有香火成堆、也没有鼓乐喧天,只是一炉沉香,三炷清烟,一番古梵清音随风传来。 毕勒哥跪在佛像前良久,未语,只是默然合掌,闭目低首。他虽是回鹘之王,但眼下这礼,却像是真信了。 礼毕,活佛亲自将他请至寺后静室。 茶盏轻摆,帘后微光透入,屋中一时只余暖香与静意。 毕勒哥端坐茶席边,抬眼扫了一圈,忽然道了声:“都退下。” 随侍应声而退。 活佛亦轻点头,遣了侍僧离去,只留下一盏热茶。 他看了毕勒哥一眼,唤道:“刘施主。” 帘后一人应声而入,仍是一身布衣行装,只是神色肃然,目光清明。 正是刘惟德。 他入屋后,略一抱拳:“高昌之主在上,小商见礼。” 毕勒哥上下打量他一眼,没言语,只抬手示意落座。 活佛走至一侧坐下,微笑点头:“今日这缘,便是三方初识。不求谈成什么,只求听得几句实在话。” “刘施主,方才你见过的是汗王,不是别的使节——他听得懂真话,你就说。” 刘惟德略一点头,便开口:“谢大师引见。” “我今日来,没带丝锦,也没带宝器。”他说,“带的是朝廷一封回函——手札未列国号、不写封面,只是字里行间,都是真心。” 他从怀中取出折好的布封信件,恭敬递上。 毕勒哥接过,一目十行,神情平静如旧。 “朕想知道,”他抬头看向刘惟德,语气不疾不徐,“你们大宋……到底想从我们这里要什么?” 这话说得并不咄咄逼人,但屋里气氛还是顿了一瞬。 刘惟德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轻轻放下茶盏,语气很平稳:“我们要的,不多。” 他顿了顿,神情比之前更认真了些:“我们要的,是一条商路,一个盟友,一点未来。” 毕勒哥挑了挑眉,冷哼一声:“你们想走我这条路,没那么简单。” “回鹘不大,夹在西夏和金人之间,一动就得挨一记巴掌。我不是不愿意结交大宋,只是……” 他摆了摆手,眼神隐隐透出一丝疲惫,“这些年,我手下的大臣劝我什么你知道吗?闭关、守疆、交贡、别多事。” “有时候我想通了,但转念一想,那边金国的使臣就带着人来了,拿着他们的战表说:你们要再敢跟大宋接触,下次就打你们。西夏也一样,笑着递酒的时候,袖子里全是刀。” “我们不是不想和你们交好,而是……被掣肘太久了。” 这话说到后面,语气反倒淡了些,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隐隐透着一点自嘲。 刘惟德听完,也没急着打断,只是安静听着。待毕勒哥说完,他才轻轻一笑,慢慢说道:“那我就斗胆多说几句不中听的。” 他看向对方,眼神不卑不亢。 “大汗,您说金国强,西夏凶……这都没错。” “可要我说,这两个,说白了,终究是边地诸侯,不是天下之主。” “金国起于荒北白山黑水,靠掳人起家。他们懂什么叫立国?懂什么叫天下共主?靠几场胜仗,把中原打残了,就敢自称天命所归。” “西夏呢?打了一辈子边境游击,干了一辈子劫市劫马的活儿,他们也想当大国?” 他说到这儿,轻轻摇头,嗓音压得更低了些,“大宋虽退居东南,但才是真正的中原天朝,礼乐、制度、士道、工商百业……哪个不是我们传下的?您若真论谁才有天命,那位坐在东京宫里的大宋皇帝,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第113章 风头正盛 “别说金人,就算现在他们风头正劲,我告诉你——他们也就是打得快而已,但稳不住。” “没过几年,他们必定内斗。而咱们大宋——我们不急,一步步来。” “所以,”刘惟德话锋一转,语气带了些轻松,“您别怕。真怕,就永远活在夹缝里;但只要您敢站出来伸只手,大宋一定握得住。” 毕勒哥听完,眼神微变,一时间没说话。 他没想到这宋商说话这般锋利,倒不是莽撞,而是透着一种笃定与底气。 活佛在旁边听着,也微微点头:“大汗,这位刘施主,虽是商人,但所言多有根底。贫僧这几年与中原高僧往来不少,确实感觉……这大宋,新皇登基后,气象不同了。” 毕勒哥沉吟半晌,忽而笑了。 “你说得好听。”他说,“可话归正事,你们来,说是想通市,我问你——具体怎么做?” 刘惟德也不含糊,立刻答道:“我们朝廷已经定下,先加大买马额度。” “这回,咱们不只是买马来补军,我们还准备把回鹘的马驹、母马都分批采购,在沿线养育,建制成骑兵训练基地。” “由此,您那边既能出货,也能保血脉——这不是一次性的买卖,是长期合作。” “具体数额,首批计划六百匹,价按旧例,运费朝廷承担,年内计划追加一千匹。” “若大汗愿意,我们可以考虑在青河以西设立固定马市,常年通买。” 毕勒哥眼神终于动了动,像是认真听进去了。 “你说……朝廷愿意年内买你们上千匹马?”他说。 “我们大宋钱粮紧不假,但钱要用在刀口上。”刘惟德语气里毫不掩饰那股子底气,“南线正在筹备调兵,新军成型,缺的就是精马。” 刘惟德这句话刚刚落下,时日已至暮春。 数日后,汴京皇城,御书房。 宗泽步入殿中,手中尚握着一卷薄册,未及行礼,赵恒已在龙案后头轻声道:“回来了?坐。” 宗泽拱手,照例略一点头,然后在榻前落座。他年纪不轻,面上皱纹已深,但眼神里却仍是那种老将惯有的锋利。 “西线那边,回来了。”宗泽将信札、密函与刘惟德所带回的高昌信使备录,依次摆在案前。 赵恒没立刻动手去翻,只看着宗泽:“活佛那头,出力了?” “嗯。”宗泽点头,“这回还真得看活佛面子撑了场面。他亲自出面见的毕勒哥,安排的见面,全程遮得妥妥的。” “毕勒哥见的是谁?” “刘惟德。”宗泽嘴角一动,“咱们的人,在他面前倒是敢说话,说得挺狠。他那几句话,连我听了都觉得刺激。” 赵恒笑了:“他若说话不硬,我就不该让他跑这一趟。” “回鹘人什么性子?不见血不信话,不带点横劲儿,根本打不进去。” 宗泽微微点头:“不过,刘惟德这趟不是白跑的。回鹘那边确实有心思与咱们结交,早有想法,只是忌惮两边。” “西夏、金人。” “西夏近年南扩厉害,吃了他们好几条部落线。金那边……嘴上说是盟友,实际年年拿贡,随时能换脸。” 赵恒听得神情不变,等宗泽说完,才慢悠悠问了一句:“那他到底怕哪边更多?” “西夏。”宗泽答得干脆,“因为金国远、强,但当下顾不上他们。而西夏就在边上,贼心不死,动不动就派探子混进高昌。最近连大隆活佛自己都说,寺里都有西夏耳目。” 赵恒眸光略动,伸手拿起刘惟德所带的那封手札,翻阅了两页。 “所以毕勒哥才说,只要我大宋真能替他们缓一口气,他就愿意共进退?” “不错。”宗泽点头,“这话是当面说的,还附带落了字,刘惟德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赵恒合上信,放在案上,抬眸看宗泽:“西夏那边……我们能动吗?” 宗泽眉头轻皱,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不能硬动。” “西夏跟咱们打交道打了几十年,吃软不吃硬。真要兵压境,李乾顺翻脸比谁都快。再者说,咱们当下也没余兵绕到青藏打侧翼。” 赵恒点点头:“我不是说要打。” 他顿了顿,眼神平静中透出几分筹谋的味道:“我是说——我们能不能和他们谈?” “不是拿回鹘当筹码去谈,而是——我们主动去跟西夏示好,做一副不打不闹、愿通市、愿修好的姿态。” “我们自己不提回鹘,让他们自己去看,看出什么,看不出什么,全凭他们反应。” 宗泽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您是想……把话绕一圈说。” 赵恒点头:“对。我们先摆出一副姿态,让他们以为咱们要搞南市、通夏商路、做盐道,让他们尝点甜头。” “等他们习惯了,尝到好处了,再慢慢让他们知道我们也在跟回鹘通商,让他们来选:是一起吃蛋糕,还是砸盘子。” 宗泽蹙眉:“但西夏人奸滑惯了,这招能管用?” 赵恒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穿越者的淡然:“宗帅。” “咱们中原这些年,打仗输不在将,输在朝廷心虚。而边外这些番邦,谁不看的是势?” “你让西夏去帮回鹘,不可能。但你让西夏知道他不帮,别人就进来抢他的蛋糕,那他就不能不管。” “他可以不扶回鹘,但他不能让金国借这个机会压回鹘——只要他有这种念头,咱们的机会就出来了。” “通西夏,是战略;稳回鹘,是节骨眼;而这两头,都要靠一件事撑着——我们能不能把局做得让人看懂。” 宗泽默然片刻,忽然点头。 “那臣明白了。” 赵恒却没急着再说,只是缓缓走到御案后那张大地图前,手指轻抚着上头的山河线,沿着青藏、西夏、河西一带缓缓游走。 室中一时静了,唯有纸卷轻响。他目光在地图上停了一瞬,然后忽然开口,语气淡得像闲谈: “宗帅,你说咱们这棋……能不能再下一步狠的?” 第114章 联手 宗泽眉梢微动,看着他。 赵恒轻轻笑了下,指尖点在西夏与大辽交界的北端: “你派人去辽那边,谈一谈——咱们愿意出面撮合,跟他们联手,打一仗西夏。” 宗泽猛地一怔,随即眼中露出几分诧色:“大辽?……您是说,真跟他们联手动西夏?” “谈。”赵恒说,“我没说真打。我是让你派人去谈。”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极笃定的意味:“辽人最精明,他们知道咱们打不了这一仗,也知道自己打也吃力。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西夏得知道我们在谈。” 宗泽一听,眼睛微眯,已然明白他这话后头的那层意思。 “你再让人,另派一路,走青藏口,去西夏。”赵恒继续,“把这个消息,点到为止地送到李乾顺那头去。” “就告诉他们,我们最近在跟辽国谈西线合作的事——说法不需要多,也不需要真,只要他们自己能去联想,能起疑,就够了。” “再顺口带一句:大宋愿意开放边境榷场,通市贸易。” 宗泽喉头动了动,迟疑了片刻:“这榷场……真开?” 赵恒点点头:“真开。我们不是拿个空架子唬人,而是愿意给糖吃。你得让西夏人尝着甜头、看着威胁,才知道轻重。” 他转过身来,背手站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理智:“软硬一起来,才叫谈判。” “我们可以做朋友,也能让他不舒服。西夏要面子也要利益,只要这两个抓住,他就不得不在中间找平衡。” 宗泽望着他良久,忽而低声一叹,眼中掠过一抹敬意:“陛下这手棋……臣佩服。” 赵恒微微一笑:“不是棋,是算计。” “我们不是要打西夏,也不是要真靠辽国。我们要的是局势——让所有人看到,我们不是缩在东南的小朝廷,而是还能左右西北局势的大宋。” 宗泽拱手:“臣这就派人去办。” “辽那边我派王益成,西夏就让卢达去,他以前跑过那一线,懂门道。” 赵恒点头:“好。” 宗泽起身,拱了拱手,转身离殿。 门扉微动,御书房中一时间静下来。 赵恒重新走到龙案后坐下,手中依旧拿着那封回鹘的信札,指腹轻轻摩挲。 他眼神落在那信纸末尾的一行字上,嘴角略勾,低声道: “这世上啊……怕的不是敌强,而是人心一乱。” “咱们慢慢来,一步也不白走。” 西夏皇宫,昊天殿。 暮春时节,玉帐内金灯高挂,宫人静立,大殿内却透着一股子不安的压抑气。 李乾顺坐在主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神情冷静,唯有指尖轻敲扶手的频率略显烦躁。 殿下方,一名通事官半跪着,拱手禀道:“陛下,近日金宋数战,金军已连折两部。听说,最近一次交锋,宋人新调那支南军兵马,连着三夜翻山急行,夜袭金营,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金军节度使拔也罕当场阵亡,余军退往黄河北岸,暂时不敢南渡。” 李乾顺眉头一皱,略略抬眼:“你说……宋人打退了金军?” 那通事官犹豫片刻,点头:“据斥候所报,确系如此。现下金人对汴京方向已有调兵迹象,似在防备再战。” 殿中顿时一静。 大臣们对视一眼,脸色皆有些古怪。西夏与金人虽名义上是盟友,但彼此心里都清楚,指望对方背后不捅刀子,简直是笑话。眼下这局面,对西夏而言,实在是微妙得很。 李乾顺没立刻说话,手中那卷简牍“啪”的一声拍在膝上。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这大宋……居然还能回手了?” “真当我以为他们是只缩头龟?没想到啊,这中原上朝,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打下的。” 他话语虽平淡,却已透出几分意外,甚至有些意味深长的敬意。 “你们还记得,当年我父皇在位时,金人刚起,如何对我们虚与委蛇,借兵借粮,如今咬回来咬得多狠?” “可如今呢?他们撞上了宋人,却反吃了瘪。” 他缓缓抬眼,目光掠过众臣:“中原毕竟是中原。哪怕退了东南、失了半壁,那骨子里的根气儿……还在。” 大理正李谅望见皇帝神色,忍不住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如今形势不明,我等是否应慎重观望?若真如所言,宋人开始回力,那我西夏恐怕也要早作打算。” “打算?”李乾顺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转身看向殿侧的屏风后,一位宦官悄然上前,低声道:“陛下,还有一件事……是大宋使者所传,说——宋辽之间,近日似有合作迹象。宋人派人赴燕云,疑似商议联合西进。” 李乾顺目光陡然一凝。 “辽人?他们也掺进来了?” “这不是巧了吗。” 他嘴角缓缓扯出一点冷意,眯着眼,似在细细琢磨这背后味道。 片刻后,他淡淡开口:“宋人这时候跟辽人谈西进,是给我看的。” “他们说得不多,反倒显得话有分量。这是故意的,想让我自己去猜。” 众臣沉默。李乾顺轻轻吐气,望向外头天色已暗的宫檐角,低声喃喃: “宋人是出手了,但出得不狠……倒像是在等我回话。” “那就看看,他们到底想要我站在哪一边。” 他坐直身子,挥了挥手:“传我口谕,召枢密、三司、通市司议事。还有,派人去边市看看——他们若真愿开榷场,我们……未必不能谈谈。” “只是得看,他们舍得开多大口。” 殿中众人顿时齐齐应声。 李乾顺回身坐定,缓缓摩挲着衣袍袖口上的云纹金线,眼神深沉。 “中原皇帝啊……你到底是真强,还是做做样子——我李乾顺,可得看清楚了。” 殿下角落处一人上前一步,正是宰相安惠。他身材消瘦,面色寡淡,说话声音虽不高,却自有一股稳重气势。 “陛下。”安惠躬身,开口缓慢,却字字分明,“宋人此番虽退金军,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第115章 回光返照 李乾顺眼角一挑,没有接话,显然是在等他说下去。 安惠继续道:“金人这回折了面子,伤了兵将,的确难堪。但金国底子厚,军风尚武,皇帝完颜晟又是个暴烈性子——宋军这点小胜,只会招来更狠的报复。” “依臣看,金人下一次出兵,必定倾尽全力,发疯一般要扳回场子。” 他顿了顿,抬眼看李乾顺,眼神略带警示: “而宋人呢?现在兵力还在整编,南北不一,地盘也就那么大些——这次能赢,是打了个出其不意,但再来一回……还打得动吗?” “臣以为,一旦金国卷土重来,宋人再没第二次机会。” 大殿内顿时一片安静,许多官员都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李乾顺眉毛微蹙,指尖轻敲扶手:“你是说……我们还是该押金人?” “非也。”安惠拱手,“臣并非偏袒金国。只是想提醒陛下——大势未明之前,不宜妄下重注。” “眼下最好之策,是守住咱们西北这口气,静看宋金相争。” “若金胜,我们依旧是盟友,自不受损;若宋胜……那才是咱们真正该重新打算盘的时候。”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偏不倚,看似中正,其实意思很明确——别被宋人眼下这点胜绩冲昏了头,稳住,才是西夏该干的事。 李乾顺听完,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眯眼,望着宫门外头暮色渐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地道:“……安相说得有理。” “但这世道啊……可惜就可惜在,有时候你不想下注,可牌桌上的人,都盯着你等你动。” 话音刚落,殿侧忽有一人出列,声音不高,却像一口冷水泼在炭火上: “陛下,臣以为——安相此言,未必妥当。” 说话的是枢密使幕洧,身着黑袍,神色沉稳,眉宇间自有一股北地武将出身的凌厉。他话一出,殿中众人纷纷侧目。 安惠微一挑眉,眼中已有不善之意。 李乾顺没表态,只是微微一点头:“幕卿有话,便讲。” 幕洧拱手,一步上前,语气不急不缓,却透着难得的清醒:“陛下,金国强,这是事实。但大宋……真就像安相说的那样,只剩口气了么?” “臣不以为然。” “宋人底子薄了不假,但这口气没断。别忘了,他们毕竟是中原正统,文治武备虽一时不济,但赵恒新登大位后,整兵修制,杀伐果决,不像从前那些软脚天子。” 他抬眼环视一圈,大殿气氛微变。 “陛下您也说过——中原之气根子深,金人不过是马背起家,打仗猛是真,可真要论立国之道、经营之术,他们学得来中原人的一半?” “现在宋人开始收拾旗鼓,连战皆捷,这不只是运气。他们能挺住这几年,到现在还有力气反击,这说明什么?” “他们熬过来了。” 殿下顿时一片低语,不少年轻文臣眼中已露出赞同之色。 幕洧继续道:“所以臣斗胆建议,趁此时局未定,废去旧日与金之盟约,转而与大宋重修旧好,开榷场、通商路,才是长久之道。” “金人贪狠无信,指望他们守约?咱们不过是他们饿了时嘴边的一块肉。” “反观宋人——他们弱时尚肯来谈,如今渐强,若我等先伸手,他们未必不握回来。” 他话一落,殿中一时间竟无人接话。 安惠沉着脸,缓缓出列,冷笑一声: “幕大人倒是说得好听。” “废旧盟、转新交?你是当这天下变脸比翻书还快,咱们西夏就该跟着左右摇摆?” 他拱手,但语气冰凉刺骨:“陛下!臣以为幕洧之言大为不妥,其心可疑。宋人正与金战,胜负未分,便劝我等投宋——莫非,他这不是忠于西夏,而是早就一心一意,向着汴梁去了?” “此人……怕不是大宋藏在我朝的奸细!” 安惠这话一出口,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有人蹙眉,有人侧目,更有人想张嘴劝,却又不敢。 幕洧神色一沉,当即还礼不退,声音冷了几分: “安相此言,太过。” “议国之大策,言及盟国之利害,便成奸细?那臣若只会一味迎合金人、守着旧盟不动,怕是要把咱们西夏的将来,也一块儿卖给他们换太平了!” “你!” “够了。”李乾顺终于出声,语调不高,却将这针锋相对的剑气,一把压了下去。 殿中顿时寂静。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最后落在幕洧和安惠二人之间,缓缓起身。 “你们两个,都是老臣,也都是有心为国。可若为了争这一步半策,连心都乱了,那便是中了旁人圈套。” 他语气缓缓,却有一股威严沉稳的意味,“朕不是不懂局势之变,也不是非要押谁、弃谁。只是眼下——时局未稳,不该轻动。” “宋强也好,金猛也罢,谁都还没笑到最后。” “我们西夏……先观望。榷场之事,可以谈,但不急着定。通商可通,盟约暂缓。” “但有一点,诸位记清楚了——西夏,不做哪家的狗。” 他缓缓走下御阶,神情平淡,却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冷意。 “你们退下吧。” 幕洧与安惠对视一眼,终是双双躬身:“诺——” …… 夜色渐深,月影如钩。 李乾顺披着轻裘回到后宫,甫一落座,整个人就像卸了盔甲般松了口气。宫人奉茶上来,他却只摆了摆手,靠在榻边望着夜空发呆。 半晌,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说到底,咱们西夏,还是太小了。” “说是王朝,其实不比人家一州之地。” 他自嘲似地笑了一声,又低声道: “金人看我们是马贩子,宋人看我们是乱臣,辽人……那更是当我们是小舅子。” 他摇摇头,似是感慨又似是无奈:“要不是咱家祖上识趣,认了辽人为舅,如今怕是早给几家瓜分干净了。” 他目光一凝,低声喃喃: “天下人都在算计,可谁来替西夏算一算?朕若再不精明点,怕是连这点地盘都保不住。” 他一手握拳,声音低沉:“宋、金、辽……都不是善茬。可只要咱们活着,有人惦记,局就还没死。” “牌桌上坐得久了,总有轮到咱们出牌的一天。” 第116章 夹缝生存 窗外月色微冷,宫墙之上挂着金铃,发出叮铃几声,清脆得像是戳在心头。 这一刻,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累了。 他自幼生于帝王之家,自小就知道什么叫左右逢源、什么叫察言观色。 当皇帝十几年了,最擅长的不是打仗,也不是整政,而是权衡。 金国强,像头疯狮子,宋朝弱,可人多、地大、文化深,一旦翻身,就是条真龙。 可他们西夏呢?真要说打,打不过金;真要比名声,压不过宋;甚至连回鹘、吐蕃这些小国,有时候都敢拿他们试试刀锋。 这就是现在的西夏,两头被人瞧着,中间还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夹缝里活着。”李乾顺喃喃了一句。 他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口,茶早凉了,苦意深深。 “太后临终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忽然低声,“她说,咱们西夏,要当风中之草,不可当顶天之松。” “那时候我不信,觉得我们也是有兵有地的国,干嘛要做草?可现在一看……”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做草,根本活不到现在。” 内侍听了,不敢接话,只恭敬地立着。 李乾顺静了许久,忽然抬头,声音有些沙哑:“赵恒,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变了?” “他刚登位的时候,我以为就是个宗泽扶起来的傀儡皇帝。” “可现在,西北战线节节推进,东南织坊、市舶一路铺出去,连吐蕃、回鹘都开始跟他接触,他到底是在装,还是他真有那份本事?”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墙方向,眸光幽深。 “这个局,他一步步下得漂亮,可太快了。” “咱们连反应都慢了一拍。”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金人也许还没缓过神来,但他们总会醒。” “到时候,谁站哪边,谁有没有站错,谁会先倒下,全都逃不掉。” “西夏……太小了,经不起试错,我们只能——”他慢慢闭上眼睛,低声道:“一步不错。” “走错一步,就是亡国。” 内侍低头:“陛下,是否要斩断与大宋的榷市往来?” 李乾顺没吭声。 他脑子里浮现出今天殿上的两派争执,安惠一口一个回光返照,说得轻巧,可要是真回不了头,咱们西夏就得一直在金人脚边捡东西吃。 幕洧说得好听,说要借宋人起势,但这话太冲,压得朝中不少老人都喘不过气。 这局势,实在太难。 夜色将幕洧的宅邸压得格外沉静。 府门一关,他卸下朝服,一身墨色便袍,步子沉,脸上还带着殿中余怒。 回到正厅,一把将佩剑扔在案上,瓷杯一斟,连酒没喝,先骂了出来:“他娘的安惠!养狗都比这东西讲理!” 门口候着的亲信家将齐三愣了一下,赶紧关上门,转身进屋,小声问道:“大人,今日朝上又跟那安相起了冲突?” 幕洧冷笑一声:“他不冲我,我还当他脑子开窍了。” “我说了句实话,他就敢在陛下面前拿奸细这话泼我脸上。他这是骂我,还是在敲打陛下?!” “我看他不光眼瞎,心也黑透了。” 齐三捧着茶盏,不敢多言,只是轻轻放在案边,低声劝道:“安相如今主政,朝中年长几派多听他的,大人您在上面说得太硬,难免给人抓了口实。” “抓口实?”幕洧一巴掌拍在几上,酒盏都晃了一下,“老子是忠于西夏,还是忠于金人,你说清楚点!” “朝中这些人,自己被金国吓出尿来,整天装孙子,还想拉着咱们一块儿跪。谁要跟他们一样?!” 他越说越气,干脆把袍子一撩,坐下喝了口酒,眼神阴沉了几分。 “我说宋人有起势可能,是不是大逆不道了?我说废旧盟、修新交,是不是通敌叛国了?” “那他安惠呢?年年按着我们西夏的脸朝金人送贡,说是结盟,其实不过是给自己保命的遮羞布。这样的老狐狸,还敢说别人是奸细?” 齐三小心地看他脸色,半晌后,小声道:“大人息怒……其实,我想着,这事儿未必就没活路。” “哦?”幕洧冷眼扫了他一眼,“你倒是说说,哪来的活路?” 齐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陛下虽未明言,但大人也看得出来,他其实心里并不完全站在安相那一边。” “这回榷市之事,能留下余地,能不封死,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大人您敢说话、敢硬劝?” “臣斗胆说一句,大人若是能另辟蹊径,私下联系大宋方面,说不定能先拉上一线,后日哪怕朝中风向变了,大人也是第一个顺势而起的。” 幕洧闻言,盯着他半晌,忽而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这话,听着倒是有点意思。”他说着,端起酒盏轻轻晃了晃,“可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朝上是安惠坐头把交椅,宫里陛下话说得圆,但真正想法咱们摸不准。” “我幕洧,说是枢密副使,可论势力、论根基,在朝堂上说话不算重,也不算轻,偏偏我又是个汉人。” “你让我现在去和大宋联系?是嫌我死得不够快,还是觉得我这颗脑袋太轻?” 齐三一愣,想辩,又咽了回去。 幕洧把酒喝了,语气却沉下来几分:“西夏如今局势太乱——朝中两派、外有三敌,回鹘、吐蕃、金国,每一方都能动咱们一根筋骨。” “而我不是西夏的贵胄,也不是西北边军出身。我是汉人,是靠一场旧功起家的外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旦风声有变,哪怕我一句话说错,安惠那种老狗都能把我送到廷尉口子下头。” 齐三咬了咬牙:“可大人若什么都不做,等风吹过了,是不是连站的位置都没有?” 幕洧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倒是学会提醒我了。” 他站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语气缓了些:“你说得没错。风起了,总得有人提前立旗。但我幕洧这面旗,什么时候插,插在哪儿,得看准了才行。” 他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眉眼在灯火映照下变得锋利。 “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恒……这人还在试探,朝堂那头也还在试探。” “我若此时动了,哪边都不讨好。” “但若能多撑一阵子,等金人再败一场,宋人再胜一步,那时候,谁都得重新评估西夏的位置。” 第117章 有客求见 “到时候,安惠若倒,我便上;李乾顺若换向,我便行。” 他看向齐三,低声道:“这就叫明哲保身。” “不是不做事,是不瞎做事,这一步,得等风定,方能落棋。” 齐三低头:“属下明白。” 幕洧点头:“从明日起,把我们这边几个旧识的商队都盯起来。别管他们是跑河西还是走青藏,只要他们有人去宋境,就要知道他们带了什么、说了什么。” “还有,把与吐蕃来往近的几个僧庙名单给我查清楚,尤其是那些从大昭寺借过经书、收过法帖的。” 齐三一惊:“大人是想——?” 幕洧摆手:“我不动,只看。只要知道谁在做事,日后风向一转,我们就知道谁是可用之人。” “咱们西夏再小,也不是没人可使。” “看准了,下一步……就是西北改局的关键。” 西夏兴庆府,晨光初露。 承天寺的大钟便已悠悠响起三遍。寺前香火未息,檐角水珠欲落未落,青瓦在微光下泛着湿润的亮色。 讲经台上,住持慧觉法师身着灰布袈裟,面容沉静、眼神慈和,声音温润不高,却有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世尊所言,凡万法皆空相。得无所得者,方为真实。” “佛法无边,非在虚空,实在一念之间。” 广场之下,听者如云,众人合什,有礼有节。 这时讲经台下的小沙弥快步而来,凑近:“师父,有客求见。” “何人?”慧觉收了念珠,转头问道。 “大宋大报恩寺慈济法师。” 慧觉一怔,随即眼中浮出惊喜之色。 “慈济?”他低声念了一遍,语气里带出一分疑惑,“是他来了?” “正是。他自晨钟响前便已候在山门外,只在香台前静坐。” 慧觉微微一笑,起身抖了抖袍角,“这倒像他作风。” “我亲自去接。” 承天寺山门外。 慧觉踏出山门,两人视线对上,不约而同笑了。 “二十年了啊。”慈济低声笑道,“你老了。” “你也没年轻。”慧觉笑着回礼,“可你这脾气,到底一点没改。” 两人相视而笑,数年未见,眼角多了几道风霜,可眼底那点相识于僧坛的温意,却还是一如往昔。 寒暄片刻,慈济忽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师弟,这回我来,除了老友相叙,还有件正事。” 慧觉一怔,随口道:“什么正事?莫不是又想和我掰一掰《大般若》的义理?” 慈济没笑,“怕是比掰经文更难些。” “哦?”慧觉微微挑眉,目光一转,看了看他身后,“你不会……还带人来了?” “正是。”慈济抬手一招,身后便走出一人。 那人身材挺拔,一身宋人装束,虽不穿甲、不佩刀,但一举一动间气度不凡,举止极沉稳, “这是……”慧觉眉头轻皱,隐隐感觉此人不凡。 慈济没有绕圈子,语气平和地介绍道:“这位,是宗泽将军帐下心腹军官,姓魏,名清扬。此番特奉命前来,拜访师弟。” “宗泽的人?”慧觉眼皮一跳,神情不动,心底却已泛起波澜。 西夏虽远离临安,但宗泽之名,他又怎会不识?靖康之后撑起半壁江山、挽临安于倒悬者,朝野皆知。 魏清扬上前一步,拱手施礼:“慧觉法师,久仰大名。此番贸然拜访,多有打扰,还望见谅。” “魏施主客气了。”慧觉合什还礼,目光在他身上轻扫几眼,随即道,“不知施主远来此地,有何见教?” 魏清扬与慈济对视一眼,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郑重:“此次前来,一为拜见佛门前辈,二是——我朝诚意希望与西夏修通友好之意。” 话音一落,慧觉眉头微皱,没立刻出声,过了片刻,才略一顿:“魏施主,西夏如今与金有盟在先,你我之间虽无大怨,却也谈不上亲善。你这般直言,未免太急了些吧?” 魏清扬并不急着辩,只坦然点头:“法师说得对,大宋与金国确实兵戎相见,局势未稳。” “可也正因如此,我们才希望借法师之力,在佛门清净地中,搭一条能说话的线。” “我此来,只为一件事:请法师出面,能否引荐我大宋朝使者,暗中与西夏朝中高官接触——若能见得皇帝陛下,那自是最好。” 这话说得不轻,慧觉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 “魏施主,恕我直言,这事……可不容易。”他语气一收,少了几分方才的随和,“西夏虽小,可自有国体。与金国结盟,虽不算血盟,但也非虚设。” “此时若我佛门中人介入国事,恐是引火烧身。” 慈济忽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正因为难,才来求你。” “你是兴庆府最得朝廷信任的僧人,朝中不少大臣都曾听你讲经,连李皇帝本人都来你寺里礼佛三次。” “你若不出面,这事就只能在暗地摸索;你若出面,便是一盏灯、一条线,日后能走多远,不敢说,但至少有个入口。” 慧觉微微垂目,神色如常,却没急着接话。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慈济,你跟我交情不浅,但这件事……你到底是为谁来的?” 慈济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为大宋来。” “我来之前,见过他。” 他没有说名字,只轻声补了一句:“是现在那位赵天子。” “他让我传一句话——若西夏愿通商、愿交好,他愿降格以礼,广设边榷,开道于三州七口,不争疆界,只修旧好。” 慧觉终于抬眼,盯着慈济,沉声道:“他真说这话?” 慈济点头:“他说,西夏可疑,可不敌;可劝,不可压。” “他说他不急着结盟,不急着换旗帜,他只想看西夏——有没有胆子,在金国没发疯之前,自己先想明白。” “若能明白,就不是草,是竹。” “他愿扶这根竹,拔地成林。” 这话说完,殿中一时沉静,只有茶香袅袅。 慧觉低头望着那盏温热的香茶,指腹轻轻摩挲杯沿,久久未语。 慈济看他神情,缓声道:“师弟,你我修佛,讲缘讲果讲因。此事若能促成,便是一次大善缘。” “宋人开榷市,愿不争界、不索兵,只求通市通路,互不干政。你我身在佛门,此时出面,既不涉权,不议兵,也非干政,只是给两边搭一盏灯。” 第118章 引见有缘人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语气更低了些:“若你真能促成此事,莫说功德无量,日后大宋愿出藏经之本,赠你寺中。” “是刻于东南佛院之《大藏胜义》真本,近年由临安藏书院亲校,藏有《楞伽》《宝积》诸罕见残卷。” “非卖,不流传,唯对有缘人。” 慧觉眼皮动了动,终于抬起眼。 那目光虽未带喜,却也不再淡漠,里头,已多了一丝真正的动容。 “你这是拿经书来诱我?” 慈济双掌合什,轻笑一声:“若说诱,也算是一种善诱。” “经者,为道也。法流不绝,是佛门根本;这条路走通了,不只你我得利,兴庆诸寺得益,西夏佛学之脉,亦可与大宋重新接轨。” “这一念,不为利,不为权,为法。” 魏清扬在旁也微微拱手,郑重道:“慧觉法师,我宋人来此,并非强求。只盼能借佛门清净,得一个开口之机。” “若此事成,回朝之后,我定禀报宗帅、赵陛下,愿以通礼之规,年年赠经、供养梵学,不失佛门一分清净。” 殿中寂静,慧觉低头,似在默念佛号。半晌,他轻声道:“我从不喜管尘世之事。” “但你说得对,这不是利,不是权,是法缘。” 他站起身来,衣袍拂地,像是终于做了个决定:“你们且等着。” “我可以为你引见一个人。” “不是皇帝,但若这世上还有谁,能决定西夏对外的走向,能在陛下不言之时,为朝堂留一线的人——就是他。” 魏清扬精神一震:“是谁?” 慧觉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枢密副使,幕洧。” 他看向慈济:“你也知道,此人近年渐得陛下倚重,又敢直言。若西夏将来真有转向之日,八成要从他那里动。” 慈济神色一动,轻轻点头。 慧觉吩咐小沙弥:“取我书案上的香墨纸笔。” 他亲笔写了封信函,封上烙印,交至魏清扬手中。 “今日已近午时,你们先回客房等候。此函我会先遣人送至幕洧府上,若他有意,当于两日内回应。” “此事非同小可,他若真来,自会亲至。” 兴庆府,幕洧府邸 幕洧正坐于堂中,翻阅齐三送来的新一轮商队名录,听说南边的那支商队又往河西送了一批淮南丝绢,背后却不知夹了些什么。 正沉思着,一名家将疾步入内,低声道:“大人,承天寺慧觉法师遣人送来信函,说有要事相请。” “慧觉?”幕洧眉头一挑,立刻坐直身子。 “他不是那种轻易掺合俗事的人。” 他接过信函,封口上印着承天寺的半月禅印,亲封。 信不长,不过寥寥几句,措辞却极讲分寸。说是有南客来访,愿求一见,慧觉不愿妄动,只愿大人亲自来听一回佛语中事。 这话,点到即止,但眼力人一看就明白——有人想通过佛门递线。 幕洧眯了眯眼,低声笑了句:“好个慧觉,平时看着像是飘在云上的人,关键时候倒比谁都清楚。” “齐三,备马。” “我亲自去寺里走一趟。” 兴庆府,承天寺,午后斜阳正暖。 幕洧一进山门,便有僧人迎上,引他穿过松石小径、经堂回廊,一路至后院禅室。廊下挂着风铃,一阵风过,叮叮当当,竟似无形中敲着人的心弦。 慧觉早已在室中等候,见他进来,起身一礼。 “枢密大人肯亲至,贫僧有礼了。” 幕洧回礼,语气倒显几分轻松:“慧觉法师何时也做起请客引线的事了?这不像你啊。” 慧觉微微一笑:“佛门不问世事,可世事常问佛门。今日请大人来,不是讲经,而是,有客相求。” 他抬手,示意身侧偏室。 幕洧目光一动。 片刻后,一道脚步声自帘后响起,魏清扬随慈济法师一同步出,身形端直,拱手而礼:“枢密使大人,魏清扬,宗帅帐下随军官一名,见过大人。” 幕洧看着眼前这人,眼神闪了闪。 说实话,他早有些预感,那封信写得太稳、太像宫里老手,又点得刚刚好,既不直说是大宋使者,又恰好提到南客求闻佛法,这手笔,不像是哪个无名之辈。 可真见到魏清扬时,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这小子站得太正、礼得太稳,说自己是随军官?随谁?宗泽。他要真只是个跟班的,那西北线的狗都能穿紫袍了。 他脸上却不显,笑着一步上前,还礼道:“久仰宗帅大名,魏将军果然年轻有为。今日能见,倒也算是因缘际会。” “请坐。” 三人入座后,僧人奉上清茶。 慧觉并未绕弯子,直开口道:“幕大人,魏施主此行,愿为两国搭线。他人是宗帅身边人,身份清楚。你是咱们西夏如今朝堂之中,最有眼界的几位大人之一。” “我今日撮这一面,不求谈成,只求大人听一听他说。” 幕洧轻轻晃了晃茶盏,低头看了慧觉一眼:“你也知道我身在哪个位置。这事若真扯到两国通商、结好,怕不是听一听就了事的。” 慧觉却合掌微笑:“大人你自己是宋人,难道心里没点数?若是你能促此事成,不但我佛门有功,兴庆府清净,朝堂之上,也许能多一条活路。” 幕洧一怔,眼中神色微沉。 慧觉语气淡淡,却句句敲在心上:“如今朝堂中你一人敢言宋之可通,他人皆言大金强、宋弱,你却知道那赵恒是个狠人。” “你也是宋人,今日若能借此局,为两国存一线缓冲——大人,你不是汉人那一派你又是哪一派?” “你若成事,日后便是桥梁之名。西夏与宋,皆记你一笔。” “这岂不是,一桩功德之事?” 幕洧没出声,指节叩了叩桌面。 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已沉静如水:“慧觉,我识你几十年,你今日说这番话,我信一半。” “但你说我若引见此人,便可通两国之善,我不信。” “这条路走不走得通,怕不是我和他见一面就能决定的。” 魏清扬此时起身,再次拱手:“大人,我不敢妄言定局。” “但我此来,只为一事——咱们两国打也打过、合也合过,今日不是来逼你站队的,也不是让你违盟背义。我只想问一句,西夏愿不愿听一听别的声音?” 幕洧看着他,缓缓点头:“好,那我便听你一句。” 第119章 牵线搭桥 “不过,这事你我都知道,不是你一句想通善意,我一句愿听一听就能完的。” “我能答应见你,不代表我答应了大宋什么,更不代表我愿意带你见谁。” “你要说,你就说,说完我再考虑。” 魏清扬目光坦然,点头道:“好。” “那我就开门见山问一句,幕大人,若真有一日,大宋诚意而来,不问边境,不问贡马,不干政、不求盟,只求通市,开关一线——你,愿不愿助这一步?” 屋中一时无声。 幕洧轻轻一笑,抿了口茶,缓缓放下茶盏。 他看着魏清扬,语气不急,却字字沉稳:“我幕洧虽在西夏为官,但姓什么、从哪来,我自己心里明白。” “你问我愿不愿助这一步?” “我只能说,只要这一步,走得稳、走得对,不是为了谁称王称霸,不是为了让谁吃亏,那我,不反对。” “至于愿不愿出手帮你,那就得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走了。” 魏清扬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大人,那我们,便从这一杯茶,开始吧。” 禅室中,一盏茶饮至半,香气尚温,却已微苦。 幕洧低头抚着茶盏,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 “我若说自己愿意帮你,那不是假话,可要说真能帮你见皇帝,我也只能说一句——有心无力。” 他语气缓了些,但每一个字都沉沉的,像是从胸口里压了许久。 魏清扬静静听着,不插话。 幕洧缓缓道:“大宋愿通,那是好事,可你要知道,如今咱们西夏朝堂什么光景。” “朝上一半是安惠那派老狐狸,年头久了,腿早就站不直。日日念着金国强、金国稳,生怕一转向就惹祸上门。” “另外一半,说是忠君、说是稳重,实则骑墙,谁也不敢真站出来。” 他自嘲一笑:“你别看我名头上是个枢密副使,实话说,也就比幕僚大一点,真说话压不过安惠。我的几句话,朝上能听的,不多。” “就前几日,我在朝堂上说了句大宋未必会败,他倒好,当场骂我通敌。” “你说,这路,我想走,也得看后头有没有人跟。” 魏清扬闻言,却没有退意,反而神色更加郑重,坐直了几分。 “大人,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虚礼。” “赵陛下已经允准,只要西夏愿通商、大宋愿开榷,我们就可以在边境设新市口,由西夏自己派员驻守,宋方绝不染指。” “我们也愿意在军政以外,全面展开文化、经贸、僧学之交流。” “织坊之技、盐法之书、藏经之本、良马之育……大宋不吝分享。” 他语气不高,却句句稳妥:“我们不逼你选边,也不逼你背盟。” “我们只是愿意,让你们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幕洧看着他,眼中那点淡意终于被些许火光撬开。 他轻轻点头:“你这番话,倒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我在西夏这些年,朝廷里不是没动过念头通宋、通市。咱们之间,本来就该有交流。” “可惜——我一个人扛不起来整个朝堂的胆子。”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些无奈:“你说的那些愿景,我信。我也想。” “可我知道,现在若我一意为你奔走,不但朝堂不信我,就连皇帝,也未必敢信。” 魏清扬皱了皱眉:“那若是赵陛下愿意私下接触贵国皇帝呢?不谈盟、不讲兵,只是见一面,坐下喝杯茶。” “当面说一句心里话,也行么?” “哪怕是私下见,哪怕只有一炷香时辰,只要这一步能走出,我回去也好交代。” “这不是窥密,不是说服,只是诚意。” 他顿了一下,神情更肃:“枢密使大人,我知道你处境难。” “但你若肯搭这桥,引我见皇帝一次,不管成不成,我大宋上下,必记你一笔。” “你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我们背后,有整整一个国家愿意配合你。” 幕洧沉默下来,眼神沉了几息,终于慢慢站起,缓缓踱了一圈。 然后,他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魏清扬,“好。” “你这番话,我记下了。” “我不能保证明日就把你带进皇宫,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我还有一点话语权,我一定尽全力,替你争这次见面。” 他走回几前,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我不是西夏人出身,可我在这片土地活了半辈子。” “我既知这局势难得松动一次,便不该轻易放手。” “我幕洧,不做无用之事。” 魏清扬起身,郑重一揖:“多谢大人信任。” “此番若成,魏某此生不敢忘。” 幕洧摆摆手,面色已平复下来,语气带了一丝疲惫,却也带了从未有过的果断。 “你先回寺中住着,三日之内,若我消息不来,你再另做打算。” 幕洧从承天寺出来,天已微暗。 寺外风还未歇,晚钟低鸣,落在山道松影间,像是把人心头那点躁意,也一并敲下来。 他站在阶前没走,手里捏着袖中的佛珠信函,目光落在远山的夕色上,一语不发。 片刻后,他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自语:“这一步,是能走的。” “但不能只我一个人走。” 魏清扬这趟人,他能见,话他能听,甚至这回,他也愿意出头搭线,可真要带他见皇帝,那就不是通气了,是掀桌角。 而这个桌角,一掀起来,朝中那几位金国派、墙头草、老狐油子,准得疯。 他不能直接硬上,得绕个道,先搭个梯子,哪怕那梯子有点斜。 幕洧走下石阶,回身看了一眼寺门,嘴角一抹讥笑轻轻掠过:“慧觉这老秃子,倒是真比以前通透了。” 接着,他步子一转,直接上马,没有回府,反倒吩咐:“去濮王府。” 齐三一怔:“大人,您是说……李仁忠?” “嗯。”幕洧点头,语气很快就稳下来了,“西夏朝堂上,能沾皇族身份,又不站金人那一边的,就他。” “这位殿下嘴上不响,其实心里早就不顺李乾顺靠着金人过日子的那一套。”他冷笑一声,“这些年他也没少提议通宋,只是没人听罢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只要我把这个人抬上来一起做局,哪怕真出了什么动静,那也是皇亲出面,我不过是配合。” “等朝堂要翻脸的时候,我还能推一步。” “万一真成了——他也好,我也好,谁都算立了功。” 齐三小声道:“但濮王好像跟安相那边关系不睦,大人贸然登门,会不会引起疑心?” 第120章 有事相求 幕洧笑了笑:“正因为他跟安惠不对付,我才去找他。” “我这一步,就是要走给人看的。” 马蹄声回响于巷道之间,幕洧翻身上车,低声一语:“西夏这盘棋,我不想只做个棋子。” “得有人,来落子。” 幕洧出了承天寺,夜色已沉。 他披风未解,直接翻身上马,一路快骑至兴庆府北侧濮王府。 府门高悬仁忠双字匾额,两侧石狮青苔斑驳,门庭冷清,甚至连灯火也稀稀拉拉。 与宫城之中热气蒸腾的几处权贵府邸比起来,这里像是被朝堂刻意遗忘的角落。 齐三跃下马上前拍门时,那门房瞧了幕洧一眼,愣是迟疑了好几息,才战战兢兢进去通报。 “殿下,枢密副使幕洧大人求见。” 李仁忠原本正在书房小榻上煮茶,一听到这个名字,手中茶盖顿时一顿,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他盯着窗外的月色看了好一阵,像是思索着什么,然后才低声吩咐:“请他进来。” 语气虽然平稳,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其中那点莫名的玩味。 幕洧?那个如今朝堂上跟安惠撕得最凶、在朝议上敢说大宋未必会败的人?他怎么会突然登门? 几年前两人还在朝中议政时,偶尔也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过几句,但自仁忠失势后,朝里人对他避之不及,幕洧更是连个面都没露过。 这会儿突然求见?真有意思。 幕洧一入书房,便整衣而拜:“下官幕洧,叨扰濮王殿下,望恕失礼。” 李仁忠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语气平和中带着一丝不掩的冷意:“好大的官威,枢密副使登门,真叫我这闲人受宠若惊。” 他转身落座,抬手示意幕洧坐下,随后道:“我在朝中这几年,早成摆设,连议事的机会都没了,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 “朝上那些人,不都说我李仁忠是个读书多了、没脑子、不识权变的书呆子么?现在倒来求我?” “是想看我笑话,还是打算给我点朝堂的热闹?” 他说这话时,神色不喜不怒,像是在笑,但那笑意底下,是藏了许多年的凉。 幕洧却不急,也不恼,反而坦然一笑:“殿下说笑了。您是不是朝中摆设,不是他们说了算,是这局势说了算。” “而现在的局势——正好印证了殿下当年的远见。” 李仁忠微微挑眉:“此话怎讲?” 幕洧正色道:“早些年,朝堂还在犹豫金宋之争时,殿下便上书三次,言金人狼心、信誓皆虚,主张西夏与宋重修旧好,以市通心,以通心制敌。” “可惜那时候,没人信您。” “安惠冷眼旁观,几位太傅摇头不语,就连陛下,也只在那奏章上盖了个缓议。” “可现在呢?金人虽强,却屡生变数,宋朝反而有崛起之势。” “现在谁还敢说殿下错了?” 他顿了顿,眼神沉了几分:“殿下当年那些话,我始终记得。” “今日冒昧前来,的确是有要事相求。” 李仁忠望着他良久,忽然轻轻一笑,语气却依旧低缓:“幕大人,我记得你一开始跟安惠一道的,甚至说话比他还老道几分。” “后来他转往金国那边站队,你又沉了两年,再后来你开始说话了,可说得也还是左右留三分。” “现在呢?你来我这儿说我远见?” 他抬眼盯着幕洧:“你是真想扶我,还是……想借我这块招牌,垫脚一用?” 幕洧眼中没什么波澜,只是很平静地答道: “殿下若觉得我这是借梯子,那我也认。” “可殿下也清楚——不是谁都能借这个梯子。” “今天我来,不是因为你被边缘了,而是因为你说过的话,现在能派上用场了。” “局势变了,殿下的声音也该再让朝堂听一听了。” 李仁忠沉默了片刻,低低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局势,确实变了。” 他站起身,背手走到窗前,望着那轮冷月慢慢升起。 “你若真是为了旧议之事而来,要事相求——那便说。” “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唯一的好处是,只要是我信的,我就敢扛。” 他转身回来,看着幕洧,缓声道:“你来得不迟。” “现在,正是该有人出声的时候。” 李仁忠一句正是该有人出声的时候,话音刚落,幕洧便把腰身坐正了几分,语气也不再绕圈子: “殿下,那我便直说。” “宋人……已经来了。” 李仁忠的手指在膝头轻轻一顿,没动,也没问,只是抬眼,目光一下就沉了下去。 幕洧缓缓道:“他姓魏,名清扬,是宗泽帐下心腹军官。此番秘密来访,暂住承天寺,由大报恩寺的慈济法师引路。” “人不多,身份清晰,言语举止,都不像是走错门路来的。” “此番前来,他只说一事——赵恒愿开榷市、修旧好,不逼结盟,不求边境,只愿以市通心,以交养道。” “他不是来刺探军情的,也不是来逼我表态的,他,是来传话的。” 说到这儿,幕洧顿了一下,看着李仁忠,目光郑重:“殿下,我知你主张亲宋抗金多年,可这话我不能说,若由我开口,满朝只会认定我身为宋人、心怀异志。” “但你不同。” “你是宗室,是陛下堂弟,是西夏的血脉。你说话,不是出于外人之心,而是为自家江山打算。” “我今日来,就是想请殿下出面,将此事传至陛下耳中——不需劝,不需说,只需让他知晓。” “至于信不信、动不动……是李乾顺的事。” “但我,幕洧,能把这线搭上,能把这人稳住,就已经是极限。” 李仁忠听完,没有马上说话。 他坐在案前,指尖轻敲茶盖,眉头低低皱着。 片刻,他开口:“你说得没错,我跟他是堂兄弟,按理说这事该我说。” “可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在朝堂早没话语权。安惠那狗东西处处设防,连我进宫面圣的机会,都被他削了个干净。” “如今你让我去提大宋密使的事,陛下未必当真听我……更可能觉得我又在旧调重弹。” 幕洧点点头:“我明白。殿下担心的,也是我一直犹豫的。” “可现在不一样。” “赵恒是个什么人,我们都心里有数。他当年登基时,我也没放在眼里,可现在来看,他动得了边疆,改得了内政,连吐蕃和回鹘那边都主动摸过去了。” “他不是装,他是真有本事。” 第121章 递折求见 “而且,金人如今刚吃了败仗,宋人胜了几步。再等下去,也许下一次主动来的不是使者,而是兵马。” “咱们西夏再不自寻出路,就真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中间地带了。” 他顿了顿,看着仁忠:“殿下,您是宗室,也是老臣,别人不敢说,我敢说——现在陛下心里,也未必就真的想一条道走到黑。” “可他需要人劝,需要有人先把这话递过去。” “这话由我说,便是宋人乱政。” “由您说,那就是宗室进言。” 仁忠望着他,良久不语。 片刻,他忽而轻轻一笑,眼中却没半点笑意:“你这张嘴,果然是朝堂上最会讲绕话的。” “你这意思我听懂了——你是搭好局,把我抬上台面,等着我去跟皇帝碰这个钉子。” 幕洧一拱手,不掩敬意:“我愿做扶梯,只求殿下肯走这一步。” “这一步,若走得成,不是幕洧立功,是西夏有救。” 仁忠低头,沉思片刻,忽然笑了。 “行啊。” 他起身踱步几步,像是把这些年压在胸口的浊气吐了口出来:“这西夏……是我李家的。” “我当初说通宋抗金是正道,如今大势来到了,我若还是只坐在书房喝茶,那才是自废家声。” 他停住脚步,转头盯着幕洧,眼神多了几分久违的锋芒:“我李仁忠,虽失势,但还没失胆。” “你能搭这桥,我便去走一程。” “至于陛下信不信,那是他的事。可我这一趟,我走定了。” 幕洧闻言,郑重一揖。 “有殿下这句话,我幕洧,甘愿在这棋盘上,再落一子。” 李仁忠那句我走定了出口之后,幕洧不再多言,只起身一揖,便悄然退下。 翌日清晨,兴庆府宫门尚未全开,一封由濮王府亲信亲自送进宫中的名帖已摆在了近侍案上。 “请陛下准允濮王殿下觐见,有要事相奏。” 太监瞧了几眼封皮,愣是反复确认了三遍,最后才硬着头皮呈了上去。李仁忠这些年虽仍挂着王爵,但早已从政务中边缘出去,突然递折子求见,这还真是头一遭。 消息传进乾顺殿中,李乾顺手中刚翻过一页军报,听了太监禀告,眉毛轻轻一挑,放下卷轴道:“李仁忠?”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讶异,似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突然求见?” 站在侧旁的小太监小声道:“殿下只说,有要事面奏。” 李乾顺沉吟了片刻,手指叩了叩书案,最后缓缓吐了口气:“……那便召吧。” “摆驾御书房,不必另设仪节。” “是。”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香炉袅袅,陈设简单肃雅。 李仁忠身着常服,随近侍引入,入殿后立定,躬身一揖:“臣弟李仁忠,叩见陛下。” 李乾顺放下手中竹简,抬眼看着这个多年的堂弟,眼神复杂,“这几年,你我兄弟……也不知有多久没单独说过话了。” 仁忠抬头,神色平静,答道:“从臣弟出阁归邸后,确实已经多年。” 李乾顺轻轻点头,眼中似有回忆之色。 他望着李仁忠,语气缓了下来:“小时候在祖父膝下,你我最是亲近。” 他笑了笑:“转眼这些年,你我一个在殿前,一个归府而隐,竟也……好些年没一起坐着说话了。” 李仁忠拱了拱手,语气却不带一丝轻松:“陛下为国事操劳,鞠躬尽瘁,臣弟素知,只是——当家者难有闲情享俗世,这些年,兄长的担子太重了。” 李乾顺听罢,神情微顿,良久方道:“夹在金宋之间,要活,靠不得别人。我要是犹豫一步,朝堂就要散,边地就要破。” 他抬眼看着仁忠,声音有些低沉:“你以为我不想松口气?可这气一松下来,山就塌了。” 仁忠点头:“正因如此,臣弟今日才来。” “陛下既为西夏殚精竭虑,那臣弟这一点言语之力,今日也不得不出。” 他深吸一口气,语调转为郑重:“陛下,臣弟仍旧坚持当年之言,西夏当亲宋、拒金。今日宋人渐稳,而金人已非昔日强势,咱们不能再押错一回。” 李乾顺闻言,目光收紧,却没有立刻驳斥。 他没有像往年一样直接否定仁忠的主张,只是沉声道:“这几年金人确实接连吃瘪,辽东一路被打回老巢,幽云十郡,三年换了三帅,兵不稳,粮不继。” “而赵恒……我也不是没看。他确实厉害,手狠心也稳。换做十年前,我只当他是宗泽扶起来的木头人。” “可现在,连突厥和回鹘都开始主动靠上去,织坊开到了江南,连西北边军也没再听说过哗变。” 他叹了口气,语气低下去:“说不心动是假的。” “可你也得想清楚,仁忠,宋金如今虽各有胜负,可局势仍不明朗。我要是真现在转向,若宋人撑不住,到时候金人来问罪,你以为安惠那帮人不会趁机把我按死?” “再说,咱们跟宋的联络,早断了好多年。” “便是我真想起心思,也找不到口子。你让我公然派使臣赴宋?这事要传到金国内府,咱们西夏还能剩什么?” “他们翻脸的手,比咱们招供的快多了。” 话音未落,李仁忠便缓缓站直身子,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久藏未露的笃定: “陛下——臣弟今日来,并不是空口劝您选边站队。” “臣弟,是带了办法来的。” 李乾顺目光一凝,脸上没有动声色,但眼底却明显多了几分警觉:“嗯?” 仁忠点头:“如今宋人确实来了,就在兴庆。” 李乾顺身子一震,仿佛被这句话钉住了一般:“你说什么?” “我说,”李仁忠语气镇定,“宋人,已经到了咱们的地盘上。” 他顿了顿,又道:“宗泽帐下心腹军官,姓魏,名清扬。此次不是使臣,不走章台,不持节钺,只为传话而来。” “目前暂住承天寺,由大报恩寺的慈济法师暗中引见,连朝中都没几个人知道。” 李乾顺盯着他看了好几息,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最后低声道:“幕洧的手笔?” 仁忠点头:“不错,正是他引线。” “他明面上不方便出头,毕竟他出身宋地,若让人知道他与宋人暗通来使,朝堂那帮死脑筋的老家伙,非要撕了他不可。” “但这事,他也不敢一个人扛,所以才找了臣弟。” 第122章 懂权谋 李乾顺缓缓坐回案后,眼神深邃:“魏清扬……我听过这名。靖康之后,他跟宗泽在北地打出一片局势,外号风信子,说是来者不语、去则成风。” “这人真来了兴庆?就这两天?” “是。”仁忠点头,“三日前已抵寺,来得极为低调,几乎滴水不漏。” 李乾顺没说话,只是低头沉思。 半晌,他开口:“赵恒……主动来找我们,倒还真是出乎我意料。” “以他的性子,向来不轻易示弱。” 仁忠却接过这话头,立刻顺势而上:“正是如此,才说明这件事有分量。” “陛下您想想,大宋如今局势逐渐稳固,北方战事好转,内政连年推新。他们赵家,眼下根本不急着来贴我们。” “可偏偏这个时候,赵恒还肯放下身份,派人悄悄送话过来,不讲条件、不提结盟,只为一个通市,这不是软弱,这是,主动示好。” “这就足以说明,在他眼里,西夏有份量。陛下,咱们值钱了。” 李乾顺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开口:“你是说……他们想拉拢咱们?” 仁忠点头:“没错,而且不是做样子,是动了真心。” 他向前一步,语气加重:“陛下,您该明白,这不是一次外交试探,这是一次邀盟。” “他们赵家如今不是求生,而是求王!等他们真把金人打下去,赵恒极有可能要做天下共主。” “若那时候西夏已经提前走在前头,别的不说,边境贸易、经略盐市、文化礼交、藏经流通,哪一桩不是实打实的利?” “西夏要想活得久,活得稳,不光得看当下,还得看十年、二十年后。” 李乾顺没出声,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不是没动心。他当然动心。 可他是皇帝,他不能只动心,他得掂量——掂量的是后果,是代价,是被安惠那群金国派咬一口后的烂摊子,是金人闻风而动时北线是否还守得住。 片刻,他低声道:“我不能光听他们一面之词,赵恒是什么人,我要亲眼看看。” 仁忠这时却笑了,语气轻轻放缓:“所以臣弟才来替陛下解这一个结。” “这位宋将,不是来做戏的,也不是走个过场的。” “他就是为了一句见上一面,静静坐下来,把话说明白。” “陛下若愿,可派人在承天寺设一密会,不动声张,不落章台,只当是一场私宴。” “臣弟愿出面安排一切。” “宋人见了,陛下心里也就有底了。见不见之后的事,咱们再看——进可通使,退也不留痕。” 李乾顺闭眼思索了片刻,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留了个好退路。” 他睁开眼,看向仁忠:“这件事,你和幕洧安排,,在承天寺设一局,不必太讲排场,慎重为上。” 三日后,兴庆宫北苑偏殿。 李乾顺落座之后,目光上下打量了魏清扬片刻,语气平和:“魏将军千里来访,孤未能远迎,实为失礼。” 魏清扬起身还礼:“陛下言重。魏某非持节之使,今日能得见陛下,已是我大宋之幸。” 李乾顺点点头,眼神深了几分,随即笑了:“这话有趣。” 屋内气氛稍松,仁忠斟茶奉上,随后便屏退外人。 房中,只余三人。 一番寒暄毕,李乾顺终于收起笑意,“我西夏夹在大宋与金国之间,如履薄冰。” “你来,我见。可你也该明白,我与大金是结了明盟的——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坦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有时候不是不想通,而是……不敢通。” 魏清扬点点头,神色郑重,却语气依旧沉稳:“陛下之忧,清扬明白。” “西夏今日局势,确实不易——前有盟约之缚,后有群臣掣肘。”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一转,缓了几分:“但陛下,这世道,不等人。” 他望向李乾顺,眼神澄澈如水:“我大宋,国政已改。新皇登基,推行变法,边疆稳、税赋整、军心凝。” “而金国——年初兵败辽河,至今未能整军。他们如今对西夏的倚重,不过是一个过河的板凳。过了这河,板凳就不是板凳了。” 李乾顺默然许久,忽然开口,语气缓缓:“赵恒……为何主动找我们?” “这一步看似示好,但你我都明白,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低头。他堂堂天子,哪怕是你们扶上去的,也不至于为一场边市,亲自传话。” “魏将军,你直说,你们图什么?” 魏清扬目光平静,答得毫不犹豫:“图一个破局的可能。” 他语声不高,却字字带着分量:“当今大宋要破金宋对峙的旧局,必须从金国周边瓦解其势。” “宋与金之间,战线虽多,敌我分明。但对我朝而言,仅仅打败金军,并非终局。” “真正要动摇金人根基,就必须破他们在周边的战略链。” “金人如今靠着西夏稳住西线,靠着回鹘制掣西南,靠着高丽防住东海。” “我朝已破西北、再挫回纥,若能在贵国打开一道口子,那金人防线,自然前后摇晃。” “这,就是我们大宋愿冒险也要来谈的原因。” 他看着李乾顺,语气坦白到近乎没有保留:“我们不求贵国背盟,不求翻脸,只求在此时此刻——西夏不再死守金国阵营。” “只需一点动摇,便足矣。” 李乾顺闻言,眼神微动,低头轻抚案上茶盏许久,忽然轻轻一笑:“……倒是干脆。” “这几年朝堂上没一个人敢跟朕说这些话,金国强、宋国弱,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话本。” “如今听你一说,才发现,原来赵恒也懂权谋。” 魏清扬神情不动,只答一句:“赵陛下……不是寻常帝王。” “他穿过战乱,看过人命如草芥,所以比谁都惜命;他也见过权贵腐败、百姓流亡,所以比谁都明白——这江山再打一次,就再也无人收得回来。” “所以他今日不讲盟、不求兵,只为一事——开榷市,通民心。” “市通,则人通;人通,则言通;言通,则刀不用。”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手令,双手奉上:“这是陛下手令副本。若西夏愿重开边贸榷场,设商使、通货路,我朝愿不设关卡、不干政事,只循商道之利。” 李乾顺接过那封手令,低头细细看了一遍。 末尾盖的是,天禧元年三月,赵字玉玺印。 他沉默良久,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枚印痕,嘴唇动了动,最后低声道:“你们,是真打算让西夏站上另一条路。” 第123章 松动 魏清扬轻轻点头:“这不是诱,是邀。” “我们给西夏留路——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我们知道,强大不是靠征服,而是靠联盟。” “这次来,不为拉拢,只为告知。” “陛下可以拒绝,但我愿意留一句话——十年之后,回看今日,愿陛下无悔。” 这句话落下,殿中一时无声。 李仁忠站在一旁,看着兄长眼中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竟也没有插话。 良久,李乾顺抬头看了魏清扬一眼,缓缓点头。 “……好。” “这话我记下了。” “今日之事,不落章台、不记档案,就在这殿里,说过,听过,便算数。” “朕不答应,也不拒绝。三日后,我自有一说。” 他说着,目光落在案上那封手令,再次轻声道:“但你替赵恒转句话——” “他若真有心盟市之道,那这条路……朕,不反对。” 魏清扬起身,郑重一揖:“陛下明断,魏某此来,已得其愿。” 李乾顺望着他,忽然一笑:“魏将军,朕听人说,你是宗帅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今日一见,倒不如说,你是那一杯酒——不辣喉,却烧心。” 魏清扬听完,微一颔首,没有谦虚也没有自傲,只平静道:“陛下过誉了。 “我朝方面,还有一事相求。” “便是回鹘一线,希望贵国……不再主动挑衅。” “但将心比心,陛下也清楚,如今这片西北乱局,稍动即崩。若西夏愿稍作让步,息事宁人,我朝也得以腾手处置大事。” 李乾顺闻言,眼神陡然变冷,语气带了三分不快:“将军这话说得轻巧,叫我西夏忍一口气,回鹘便会安生?” “我若真撤军收手,他们转头咬我一口,宋朝到时站在哪边?” “你们是想拉我结盟呢,还是,替回鹘撑腰?” 倘若我真依了你们,不再管回鹘之事,宋人会不会卸磨杀驴?” “说句不好听的,我西夏要是退一步,你们是不是下一步就觉得……这棋子可以收了?” 他盯着魏清扬,声音低沉:“你们宋朝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魏清扬静静听完,竟无半点惊慌。 他只是摇头,语气平淡如水:“陛下这话,恕我直言,多虑了。” “若我大宋真要与西夏为敌,又何必这般绕弯?若不是真心想与西夏交好,我又何必来这兴庆。” “我大可以一路北行,过青冀之地,直赴辽东,跟耶律余睹开个口。辽国如今虽是孤犬,却也尚有余兵三万。” “宋与辽若合,出东线挟海,西夏边防再稳,也未必挡得住两面来攻。届时,哪怕回鹘不动一兵一卒,西夏还守得住几成疆土?” “此番我来,踏万里边关,不带节钺、不走章台,孤身入兴庆,就为一事——求交好。” 李乾顺听到这里,目光微凝,面色已变。 魏清扬却语速未缓,语气不重,但字字铿锵:“陛下,宋人非不识战,也非不敢战。只是如今世道太乱,我们不想再凭刀论江山。” “而金国自身已顾不过来,陛下想让他们替您挡辽、拒宋、压回鹘……怕是指望不上了。” “倒不如趁着这世局尚未定势,咱们坐下来,把话说清楚。” 他顿了顿,神情郑重,拱手一揖:“宋方此次,不是上书,也不是下令,是请。” 李乾顺神情微动。 魏清扬却像是怕他没听清,语气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若我朝图的是方便,那就不是劝你退回鹘,而是逼你退国境。” “可我们没有那样做。” “我此次来,不带使节、不设议台、不摆威仪,只是一人一话、一信一诚。” 他拱手轻声道:“陛下,这就是态度。” 李乾顺抬眼盯着他,良久不语,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封赵字玉玺印的手令,目光深沉。 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却听得出里头有那么一丝松动:“你们这是,连退路都给我想好了。” 魏清扬点点头,不争功,不邀赏:“我们只是想让陛下知道,这世上还有一条路,不必一直踩着刀走。” “与其左右逢源,不如择一为邻。宋朝今日之诚,不止于市,不止于回鹘,也不止于一纸手令。” “在赵陛下眼中——西夏,不是棋子,是盟友。” 这句话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李仁忠站在一旁,眼神已悄然变了。 从一开始的忐忑,到后来的笃定,这一刻,他看得很明白——魏清扬这一番话,不是谈判,是铺路。 一步一步,把所有退可守、进可攻的道理,讲到了极致。 李乾顺终究是帝王,话听得明白。 他终于坐直了身子,轻轻将那封手令放回案上,长出一口气,神情虽未尽展,却已有了决断的影子:“你回去告诉赵恒——” “朕李乾顺,愿听这话,也信这话。” “至于榷市之事、通路之策、回鹘之议……都可以谈。” 他目光转向魏清扬,第一次正视这个出身军中的南客:“但朕要看你们的后手,是不是真能走得稳,是不是……真把我们当朋友。” 魏清扬闻言,站起身来,神色庄重,郑重一揖:“请陛下放心。魏某此来,所传者非虚言,所言者非画饼。” “自今日起,只要贵国不再攻回鹘,我宋朝将即刻展开边贸之策。” “开设市口,通商货路,三州七口之地,悉听西夏所议。” “而往后——但凡赵陛下在位一日,我宋朝便不将西夏视为边敌。” 他一字一句道:“我大宋,不毁诺。” 李乾顺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点头,语气缓了几分:“那朕……也不负信。” 殿中空气仿佛在那一瞬松弛下来,李仁忠心头暗松一口气——这一局,终究没白下。 但李乾顺到底是坐了十多年龙椅的,话锋一转,神情却并未完全放松:“不过,将军也该明白,西夏虽愿通市结好,可当下金国之势仍在。” “我若此时便高调通宋,不消三日,金人那边就能把我西夏描成背盟之贼。朝中几张老脸就等着这个由头来咬我,到时不仅榷市谈不成,恐怕连朝局都要动荡。” 他缓缓坐直,目光沉稳:“所以朕以为,此事不妨民间先行,朝廷后至。” “两国可暂以边地商贸之名,先开一线通市口。你们可设坊商、我设茶引;你们来佛法讲经,我派学僧东游。” “至于朝廷往来、使节通章之事……待将来金宋局势更明朗,再作打算,也不迟。”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急,却句句踩在节骨眼上。 第124章 买马 既不轻诺朝廷盟约,也不拒绝大宋之诚,可进可退,拿捏得刚刚好。 魏清扬听完,面色不变,拱手应道:“陛下此议,合乎大局。” “我朝亦深知贵国身处夹缝,决断不易。” “但有一点——” 他语气忽然一收,眼神肃了几分:“既入盟路之门,就不能一脚在屋里、一脚在门外。” “我朝虽不催贵国表态,但回鹘一线——自此之后,不可再有西夏铁骑越境。” “这不止是信任之始,也是你我此会之根。” 他看着李乾顺,神情郑重:“陛下若肯应下此点,我回京后,自当即刻部署商使、设铺市路,一切循民间往来之名,稳中推进。” 李乾顺沉默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自此日起,朕下令,边军不得越过青冀以西,对回鹘再无侵扰。” “但若回鹘自犯西夏边境……将军你也该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魏清扬微微一笑:“若真如此,我朝也不至于求朋友而忘是非。” “边事之变,谁挑起,谁自担。” 李乾顺点点头,话语终于卸下一半锋芒:“既如此,那你便回去转告赵恒——西夏这门,今日开了一道缝。” “什么时候变成大门……那要看他赵家是不是真如你说的,讲信重义。” 魏清扬郑重一揖:“清扬回朝之日,必秉此言。” 殿中一时间无人再语,只余沉香袅袅,炉火轻摇。 李乾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他不再说话,只缓缓将茶盏轻放桌上,像是宣告一场风波的落幕。 而魏清扬也不再多言,只是再次躬身一礼。 这一礼,既是告别,也是应诺。 与此同时,临安皇城,天禧殿内香烟袅袅。 赵恒身着便服,正倚靠御榻,手中翻着一卷《晋书》。 这时殿门外传来几声低语,片刻后,内侍低声禀报:“宗帅求见。” 赵恒将书轻轻搁下,抬眼道:“宣。” 不多时,宗泽快步入殿,身披朝袍,神情却压不住的喜色。 甫一行礼,便低声启道:“启禀陛下,魏清扬已从兴庆归返——此行,大成。” 赵恒闻言眉头一挑,淡声问:“成到什么地步?” 宗泽微一颔首,将手中一卷封函呈上:“西夏皇帝李乾顺,虽不敢公然通我,但已允诺停止对回鹘边地的军事行动。” “同时,愿以民间贸易之名,开放边市。日后局势明朗后,再官方往来。” 赵恒眉头一动,语气立刻认真了几分:“这么快?” “是。”宗泽点头,神情颇有些难得的振奋,“殿下仁忠亲自出面说动李乾顺,与魏将军密会于兴庆府。” “你的人,确实没叫人失望。” 宗泽正色道:“魏清扬为人沉稳、心有分寸,此番入西夏,言辞不卑不亢,礼法得体,一步一落子,倒真压住了那位李皇帝的脾气。” 赵恒轻轻一笑:“而李乾顺愿意见他——说明西夏确实到了个要选边的时候。” 说完他缓缓起身,走到殿中高台地图前。 墙上舆图大半为灰蓝之色,唯西夏所在,尚存一块深色盲点。 他负手站定,眼神落在那处西北边陲,语气清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锋意: “魏清扬此行,走得很值。” “西夏这道门,一开,就是金人西线崩塌的开始。” 宗泽跟上几步,低声道:“陛下,西夏之心既动,是否可趁机……往前再探一步?” 赵恒轻轻摆手:“不急。” “朕不是金人,讲的是换心不是换命。” “此时最该做的,是稳。稳住边贸,稳住信任,让李乾顺知道——我们说的话,不是口头禅,是能落地的。” 宗泽微一拱手:“臣以为,眼下既得西夏允诺,不妨立刻设边贸通口,赈商出坊,鼓励士民以通市讲法为名,促其来往。” “如此既不违其盟约,又可趁势借佛门之道,先入其心。” 赵恒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忽然低声笑道:“回鹘是这局的边缘,西夏是节点。我们这一手,既不用一兵一卒,就让李乾顺收兵止战——这就够了。” 他语气忽然一转:“准奏。” “命太常寺会同三司,在延州、环州先设两处边地榷市,由旧日商旅重开通道,以佛学讲习为由,遣讲经僧赴西夏各寺。” “再选一批回鹘学僧送入京中,开设佛义翻译馆,以此为名,彼此往来。” 宗泽点头领命,略一迟疑,又问:“那回鹘方面……” 赵恒摆摆手:“回鹘如今半乱不齐,太急着亲近他们,反倒容易被人抓住口实。” “你先稳住他们,让人暗示,宋夏已和,边事可缓,等西夏真开了口,我们再看那边是不是也能松一线。” 他语气低了几分:“边疆这盘棋,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兵法不止用兵,佛道不止参禅。” 宗泽低头躬身,声音低沉而敬佩:“陛下用心,深矣。” 赵恒抬手止住:“不必捧。” 宗泽闻言肃然起身,拱手应道:“臣明白。” 赵恒手指拂过案上的那封西夏密函,目光微凝,神情却不见一丝放松。 宗泽在一旁等了片刻,见他未语,终是抱拳低声道:“陛下,还有一事未曾启奏。” 赵恒转眸示意,宗泽便继续道:“西夏一线如今已有回音,但西辽那边……臣尚未派人。不知陛下是否仍欲使节前往?” 话音落下,殿中香炉里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赵恒轻轻嗯了一声,缓缓在御座前落座。 “当然要派。” “西辽虽然远,但如今也还挂着一副中亚屏障的脸面。金人背后要是真出点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他说到这,嘴角微勾,语气却显得冷静清晰:“西夏这边刚开口,回鹘也要看风向。再拖下去,西辽只会更孤,等他们回过神来,连话语权都没了。” “所以这一回——我们不必派使团,只需放出风声。” “让人带句话去,绕过章台、走商道。” “就说——大宋如今正与金交战,且战且胜;日后西线若开,宋必与西夏、回鹘正式建交。” “到那时候,谁与我们为邻,谁还在旁观……后果自见。” 宗泽闻言,轻轻点头:“臣明白。” “此事臣自会嘱托西北商户,用民间往来为名,先将消息送出去。” “西辽若还有点眼力,应当能看出咱们话中的意思。” 赵恒点头,不再多言。片刻,又忽而话锋一转,神情微沉:“对了,还有一事——你亲自去盯。” 宗泽一怔:“请陛下示下。” 赵恒眼中寒光一闪,语气却极为平缓:“战马。” 第125章 歇气 “让你的人,从今起打着各种旗号,去各处买马。” “回鹘的,党项的,高昌、龟兹、甚至突厥旧部的,只要有马,咱们就买。” “西北的草原马虽不及契丹战马那般整列,但胜在皮实耐力强——此物,迟早是兵锋之根。” 宗泽神色一凛,郑重应声:“臣记下了。” “只是眼下金人虽乱,但边地商路仍时有盘查,若大批马匹入境,怕引人猜疑。” 赵恒轻笑一声,眸中却多了几分讥讽意味:“所以才要你走民间路子。” “把那些驿站、货行、甚至佛寺的名头都用起来。让人先买一批来养在西线州郡,以畜养之名掩实用之意。” “再分散进兵工、军坊、牧田之中,慢慢养,慢慢训。三年五年看不出端倪,等用的时候,便是万马奔腾。” “这是咱们将来真要打的时候,拼得起命的本钱。” 宗泽神色肃然:“臣明白。” “臣即刻调拨熟人,设局收马,以赈灾、以供奉、以朝贡,统统能说得过去。” 赵恒目光微沉,缓缓开口:“金人一败,他们未必就立刻崩,但只要他们西线出问题,整个北地就会动。” “那个时候,咱们不能还在谈粮谈饷——要谈的是兵,是骑兵,是能冲能杀、敢战能亡的军魂。” 宗泽点头:“臣明白,早前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赵恒望着他,神色平静:“这一仗我们赢得起,但也必须拖得起。” “西夏通了,辽人有犹豫,回鹘要靠边,那我们大宋就该趁现在,把老底一点点垒实。” “兵马未动,买马先行。” 宗泽沉声道:“臣即刻调拨经费,走关中、青塘、吐谷浑各线分批采买,民间的、外地的、甚至是胡商走私的,全收。” 赵恒点点头,语气终于轻了一些: “此事不可声张,不必请旨,也无需留档——只要马能跑、草能喂,就算是胡人家的马,也给我拉进营去。” 宗泽拱手,郑重答道:“谨遵圣意。” 赵恒缓缓起身,负手走向殿门口,微风拂过衣袍,声音自门前悠悠传来:“西夏开门,回鹘收兵,西辽若是再聪明一点——” “这一局,就能走得很远。” 宗泽立在原地,望着赵恒背影,久久未动。 时间转眼数月。 临安风暖,江水清柔,朝中各部运转不滞,边报也久未传急。 这几个月里,大宋并未出兵,却处处落子。 兴庆府榷市已悄然设立,僧侣来往不绝;回鹘边地军营连月未动,连以前最喜欢四处挑事的几部小贵族,也都变得格外安分。 至于西辽那边,虽未公开表态,但已有数位西来商旅在大宋设坊开市,甚至还有辽人学士以访佛求经为由,低调入京。 南边的高昌、龟兹甚至敦煌一带,也隐隐透出几分异动——先是货价变得比以往柔和,后是通道铺设突然顺畅,甚至还有几家原本只通金国的货行,悄悄转向大宋商路。 朝中有人讶异,有人怀疑,有人猜测是否大势已变。 而赵恒,却始终不急。 他每天依旧照常理政,早朝不多话,却句句落点;闲时偶翻旧史,但也时常在御花园中喝茶晒太阳,像个终于能歇一口气的帝王。 这日午后,天禧殿内阳光透过帘幕,落在案上金丝龙纹上。 赵恒手中持着《太宗实录》,目光却落在窗外竹影斑驳间,神色安静。 宗泽入殿,拱手躬身:“启禀陛下,边市月报已送至御案,榷市两地,商流日益。” “臣还得一密信——来自吐蕃通商使团,对我朝释法之礼,多有赞誉。” 赵恒嗯了一声,放下手中书卷,拿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这么说,连吐蕃也开始跟我们套近乎了?” 宗泽点头:“是。” “虽不明言,但言辞之间,已多有缓意。” 赵恒轻笑一声,慢慢将茶盏放下,眸中不见张扬,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锋芒:“风向,终于变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御殿正中的天下舆图前。 那张地图上,北地尚未完全光明,但西北诸国的界限,已不再死寂沉沉。 “西夏我们敲开了,回鹘我们稳住了,西辽开始犹豫了……这几处关键点都动了。” “只要金国还在憋着一口气,不敢妄动,那他们身后的这些盟友,就只会越来越虚。” 宗泽在旁低声应道:“确实如此。如今金军调度不畅,连燕京城内,都传出粮仓空虚、兵不愿战的流言。” 赵恒点点头,眼中依旧冷静。 “他们撑得住这一时,却撑不了这四面八方的离心。” 他转过身,看着宗泽,语气忽而一缓:“老宗,你辛苦这几月,该歇一歇了。” 宗泽一怔,拱手正色道:“臣不敢懈怠。” 赵恒摆摆手:“现在这一仗,金人不敢打,西北敢靠近,南人也不动弹,回鹘还怕被我们拉下水——这些局面,能换来一点喘息的机会。” “朕既然得了这个假皇帝的位子,总要给这天下做点实事。” “不是名正言顺地称王称霸,而是让这江山能稳稳地过一年、五年、十年——等有朝一日……” 他轻轻抬头,目光透出一种极深沉的明朗:“等真有一天,金人垮了,朕再站出来,就没人会再问一句——你是谁。” 宗泽心头一震,肃然拱手:“臣……愿为陛下做此万里之阶。” 时日一晃,便是月余。 六月初,天禧殿中,赵恒终于放下手中的案牍,靠在御座边,难得露出一点放松之意。 窗外夏蝉聒噪,阳光穿过卷帘,落在案上的一堆折子上,层层叠叠,却无一封是战急。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幅舆图前。 眼下那张蓝灰色的图卷上,西夏、回鹘、西辽三地,皆添了淡淡墨点,代表着大宋潜通之路。 赵恒手指沿图上一一点过,低声道:“这一年,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西夏虽未明盟,然其门已开;回鹘虽未致书,然其兵已退;西辽虽未现身,然其心已动。” 他说完,嘴角微勾,轻轻抿了一口新沏的茶,回到御案前,轻轻坐下,重新翻开案上的奏本,但神情却不再像先前那样绷得紧。 第126章 推崇新思想 天禧殿外风起帘动,日影斜洒,赵恒静立在御案前,目光落在那幅舆图之上,神情稍带一分放松。 他缓缓吐了口气,转头对内侍吩咐道:“去,把史芸请来。” 不多时,步履轻盈,一袭青衣的史芸便由宫人引至殿中。她步入殿门,微一行礼:“陛下唤我?” 赵恒点头,随手从案边取了个软榻:“过来坐,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史芸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只落座于侧。 赵恒手边茶盏尚温,亲自斟了一杯递给她:“织坊那边,最近怎么样?” 史芸接过,略一迟疑,终是摇头:“不太顺。” “织法、布样、染料这些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人。我们想招女子进坊,不止是百姓疑虑重重,连朝中几个官员听说了,也在暗里递话,说什么妇德不立,朝纲难稳。” 她语气中夹着一点委屈,却更是倔强:“陛下,若只招男子,那这织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意义不大。” 赵恒听到这,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说得没错,是我疏忽了。” 他穿越到这朝代这么久,竟然一时间忘了,自北宋起,文化风气就已经开始收口了。 “唐人讲风流,讲女才子、女将军;到五代还有些残余,可一进宋朝——尤其这一百年,儒家那一套内外有别的说法,已经渗进骨子里了。” 他看着史芸,语气认真了几分:“现在不只是百姓,连士大夫都认定了女子抛头露面是失德的事,想让他们转弯,不容易。” 史芸静静听着,双手抱着茶盏,轻声道:“但也不是没人支持。织坊里,有几个官学女眷已经私下来说,愿意悄悄来教织法,她们不敢公开,却也明白,这事对世道有益。” “只是,她们怕。” 赵恒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是啊,她们怕。” “在这朝代,女子出门上工,等同于羞辱父兄。哪怕只是入坊织布,都能让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守妇道。” “可我偏就不信,这江山社稷靠男儿手打下,难道就不能给女人留一个好活的地方?” 他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子拧劲。 “宋人尚文,却未必通理。朕记得唐时女子出仕、市坊酬工,亦有不乏;怎到了我们手上,倒成了洪水猛兽?” 史芸淡声道:“陛下忘了,自太宗立科举以后,儒风愈盛,尤其到了如今……士人虽读孔孟,却只记三纲五常,却忘了民为邦本。” 赵恒微沉,脑中却已将这一层背景捋得一清二楚。 他作为假赵恒,对这段历史再清楚不过,宋代的文化氛围,确实是整个古代中国最保守、最压抑女性的一段时期。 唐人尚风流,魏晋贵清谈,甚至北地胡汉融合时女子尚能骑马猎鹰。 而到了宋朝,缠足之风已起,女德之说大行其道,妇人哪怕在家中学织布,也得避人耳目。 “到了宋,连个女子拿针线都得看丈夫脸色。” 赵恒摇了摇头,语气轻轻,“怪不得你事事受阻。” 他抬眼看着史芸,眼神忽而明亮几分,“但你不退,倒让我高兴。” 史芸抿唇一笑:“臣女既敢承这摊子,自不会轻言退步。” “可要把这路走通,靠臣女一人,是不够的。” 赵恒点点头,语气一顿:“你放心,明日上朝,我会亲自提这件事。” 史芸眼中神色一凝,郑重一礼:“臣女谢陛下。” 赵恒摆摆手,语气转回轻松:“谢什么,若连个女人出门织布都做不成,那咱们这些所谓的中兴,又算什么东西?” 他说着,忽然自嘲一笑:“你说这世道,真好笑。讲义理讲得震天响,真叫百姓挣点钱,就要讲什么礼坏乐崩。” 史芸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次日清晨,钟鸣,天禧殿早朝。 赵恒一身素袍,神情从容,立于御案之后。文武百官依次上殿,循旧例奏事。 议完中书省事务和兵部的马政,眼见朝议渐歇,赵恒缓缓开口:“朕近日巡视工部诸坊,得闻织纺之事多有进益。” “有言曰:一缕一纬,皆民生所系;一丝一缕,皆国用所依。” 此言一出,众臣虽不明其意,但皆躬身听命。 赵恒语气未变,却轻轻一顿,转眼看向工部尚书:“前日朕见坊间女子操机纺线,技法熟练,织得细布甚佳。此等劳力,若得妥用,亦可济民生,补国需。” 殿中一瞬微动。 兵部尚书尚未开口,礼部侍郎却已快人一步,踏前奏道:“陛下所言虽善,但女子乃内闱之人,若使其出入坊间,于市井之间纺织营利,恐有违礼教之正。” “妇人出闺门而营生,是伤风化;与陌男同坊,更是乱纲常。臣等以为,此风不可开。” 此言一出,便似揭开盖子。 翰林院一名年长编修捋须附议:“陛下,汉有贞妇不窥户牖,唐有女孝不履市门。妇德之根,本在于静守内室,如今若以民间织坊为名,纵其抛头露面,怕是开了个口子,收不回来。” 赵恒不语,只听。 朝中议论渐起,或辞辞恳切,或语带锋芒,大意却皆不出一个主旨:女子当守闺门,不宜抛头露面。 便是平日最为持中的枢密副使,也小声道:“若真为御府织造,可设内坊之制,使女工隐于宅中,自有成效,又不失体面。” 这番话,已是折中的意思了。 赵恒抚了抚案上玉简,忽而抬头,语气笃定:“诸位爱卿,方才所言,朕皆听入耳中。礼教者,固是国家之本,然……” “礼法不可失,但世道亦不可不察。此番织坊之举,并非妄为,而是因时而设。” 他顿了顿,语气一沉:“如今户部欠收,西北边市虽开,税路未通;战后军需未满,内府织造每年银出三成,尚不能供。” “若能使妇人之力,不拘门第,不择身份,入坊而织,不独能济国难,更可抚贫弱、安小户。你们说这伤礼?” “那朕倒要问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言若真是理,百姓朝不保夕,你们这礼,是拿来吊孝的吗?” 这一声吊孝,字音不高,却如雷炸殿。 众臣一滞,没人敢回话。 赵恒微微一笑,语气又缓了些:“当然,朕不是要你们推翻纲常。” 第127章 改变 “只是想问一句:诸位口口声声讲传统,那请问,传统是天生的吗?” “汉时未有科举,唐时女子可市,到了宋,便成了天经地义?” “今日织坊明令设于闾巷之中,明窗净地,有监有制,是为教坊女工,不是市井游女。” “朕且问一句,若是你们的女儿生于贫户、夫死家绝,难道她连织布都不能做?” “这叫礼?这叫法?” 殿中肃静如死。 宗泽低着头,嘴角轻轻一翘:陛下这一番话,虽然没有正面讲男女平等,却是实打实地把礼法拆成了人情。 翰林编修再想开口,终究还是拱手作罢。 赵恒看了看众人,语气缓下来几分:“此事,朕不强推。” “但自今日起,工部可设女工坊,设牌立律,由坊长监理,专收有意入工之女子。进出有名簿,工食有清账。” “既有法度,自可平议。” “诸位若有异议,可三日内递奏章陈述。但朕今日之意,是定了的。” 赵恒语气落定,殿中气氛微变。 百官虽未齐声附议,但也无人再出声反对,大多数人低眉拱手,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避过锋头。 赵恒目光在殿中众人身上略略一扫,心下了然:这些人不是真认同,只是暂且不反。 不过,他不急。 朝堂之事,世道之变,从不靠一句话就能撬动全局。他要的不是一时叫好,而是一个缓慢却扎实的改变。 这时,赵恒语气一转,又道:“织坊之事,朕另有交代。” “日前工部呈报中提及,西南织坊设立初期,遇诸多阻力,多亏史芸筹划周密,数月之间,已建成两坊,招得工女三十余人。” 他看向工部尚书:“这等实干之人,工部当予支持,不得以无章为由推诿,不得以旧例为托辞阻挠。” 工部尚书虽年纪大了些,但听到圣人开口,自然也不敢怠慢,立刻上前一步:“臣遵旨,日后工部设坊、配人、拨料,皆当照章督办。” 赵恒点点头,语气缓了几分:“史芸为女子,筹办女子坊中事务本就比常人多一分艰难,各位卿家日后若有所见,望勿以成见相待。” 他话锋一转,语调虽不高,却像是无声钉子,轻轻敲入殿中:“此为织坊开路之始。” “将来若时机合适,朕还想再开几桩新制——比如女子教馆、女学进修,甚至……若有其才者,授以轻役官职,未必不可。” 此言一出,殿中有微不可察的吸气声。 几位老臣脸色虽未变,但眼中却多了几分审慎和警惕。 赵恒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却毫不避让。 他语气轻淡道:“不急,这些事不必今日议成。朕不过先行说一句,让各位心中留个底。” “往后十年、二十年,只要我朝安稳,商贾通利,百业并兴,那这等小事,也便是顺理成章。” “若朝堂尚能容,只管慢慢来。” 他轻轻抬手,食指点在御案之上,语气未见锋芒,却一句一锤:“这江山不是朕一个人的,是万民的。若只顾体面而无用功,便是坐吃山空。” “织布的女子、挑水的娃儿、贩货的小商、挑灯夜读的寒门子弟……他们才是撑住这天下的根。” “谁若只念着章法、不肯低头看人,那他不配在这大宋讲理。” 此言一落,百官虽无声附议,但也无人敢再言反对。 他们当中不少人明白:这个赵恒,不是闹着玩,更不是一时兴起。他今天把话放出来,就是准备一步步做了。 你不赞成可以,但你必须习惯。 礼部侍郎脸色不动,心中却已打定主意:日后若真要议女子教坊之事,只怕还要再拉几人来联名抗折。 而赵恒看着众人沉默的神情,眼中却未露失望。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士大夫阶层,不是靠一句大义就能感化的。他们从小读男女有别、妇人无德,几十年根深蒂固,你若想他们立刻改口,那比让他们当街脱帽还难。 但人心是可以变的,他可以慢慢磨。 今日不过是拨开一点风,给那被裹缚在闺门、井栏、织机里的万千女子,露一个缝。 只要缝一开,风总会进来。 赵恒不再多言,只是目光扫过众臣,语气平和地道:“朝议至此,诸事暂止。” “今日无战报,无军折,无天灾……朕很久没有这般早朝能平平淡淡地结束,实属幸事。” “诸卿散朝吧。” 话落,内侍唱声退朝,众臣行礼退下。 赵恒站在原地,看着殿门徐徐开启,外头天光泻进来,照亮他脚下的白玉御阶。 他缓缓转身,一步步走下御座,衣袂微拂,如云轻动。 走到殿外,他忽而停步,回头望了一眼天禧殿。 那高阔殿宇之中,回荡着他刚刚留下的那几句话,像一缕茶香,慢慢渗进这道古老、倔强的礼法大墙。 今日,只是个开始。 而此时——千里之外,燕京。 正值暮春,皇城气候依旧阴寒。 金国中枢,尚书省一如既往繁冗嘈杂,而此时却少了一个人。 完颜宗翰,久未上朝。 朝廷里议政、定策,甚至军中调度,都几乎不见他影子。表面上,他风寒未愈,闭门养疾,实则,大半个月来,他就没出过自家府门。 这日午后,宗翰府中,院内寒梅已谢,藤花初绽。 一间静室内,炉火未熄,完颜宗翰身披黑狐裘,负手而立,满面沉思。 桌案上,一张地图已被翻得起了毛边。辽河以南,太行以北,大小战报、地名标注其上,一枚枚棋子按下去又拿起,拿起又按下。 帐中静悄悄,只余木炭轻燃的嘶嘶声。 这时外头传来通报:“行军司马撒改,求见。” 宗翰转头看了一眼门口,语气沙哑:“让他进。” 不多时,一个身着武袍的中年将领走进屋中,正是昔年辽地降将、如今为金效力的撒改。 他一进门便拱手笑道:“大帅,这些日子你闭门不出,外头都说你老了、伤了、心气散了,我还不信,今日特来一看——你果然,是在琢磨怎么打大宋吧?” 宗翰闻言只是冷哼一声:“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 “打不打得了仗,不是他们这些满嘴礼法、动不动就提天命的人说了算。” 他一甩袖坐下,抄起案上一壶酒,仰头饮了一口。 “不是我宗翰不能破宋,是这朝廷……已经不想打了。” 撒改挑眉:“朝廷不是一直说要灭宋成霸业?你若带兵南下,谁敢拦你?” 第128章 秘密献策 “拦我的,不是人。”宗翰冷笑了一声,“是心气。” “从皇帝到太师,从宗室到诸王,如今都想着怎么守住已有,谁还在意什么灭宋大计?” “自那赵恒称帝以来,宋人一步步清边、整税、稳军、通市……明面上不宣战,暗地却稳得可怕。” “我打了半辈子仗,最怕的,不是那种咬牙硬撑的对手,而是这种——看似软弱,实则步步蓄势的朝廷。” 他说到这,放下酒壶,眼中满是沉郁:“那赵恒……不是个简单人。” “他不打,却能让西夏松口,回鹘收兵,连西辽都开始犹豫——你说说看,这仗我要怎么打?” 撒改没接话,只是坐下来,也倒了一杯酒,低声道:“你是说……朝廷在怕了?” “不是怕。”宗翰摇头,“是倦了。” “自打灭辽以来,金人就只会一路吃喝攻杀,抢到哪儿算哪儿,谁还管明天?可你看朝堂上现在的人,一个个在想着封地、子嗣、家业,谁还真想着开疆拓土?” “当年我们从黑水南下,马踏燕云,血洗汴梁——可现在,再让他们往南一尺,都要三番五次上奏争论。” “说是用兵需慎,其实是心胆已落。” 他望着窗外,眼神如铁:“我若今日说再攻宋,朝中不会说我错,但一定会给我断粮、拖批、冷眼旁观。” “他们等的,是我主动老去。等我退了,再无一人敢言南征。” 撒改闻言沉默片刻,忽然苦笑:“可惜了,大帅你这把刀,还锋利着呢。” 宗翰笑了一下,笑里却没一点喜意。 “锋利的刀,若无胆的人用,也砍不动肉。” 他摇摇头,将酒杯轻轻放回案上。 “我有心克宋,可惜他们……没了那个魂。” 屋中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风声穿过庭树,隐隐吹起檐角残雪。 宗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撒改,这仗,也许我看不到终局了。” “但你记住——那赵恒,一旦等他再往前走一步,就不是边事、不是榷市,而是正面建交、正面布军。” “到了那时,我们就不只是被围而已,是要被断脉、断根。” 他低声道:“他这是一步一步,想把我大金,困死在中原之北。” 屋中气氛沉得像炉灰,撒改捏着酒杯,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 “可大帅,我倒觉得,也不一定非得等他动,我们才反应,眼下虽不能克宋——但也不代表,咱们就真什么都不能做了。” 宗翰眉头一动,侧头看了他一眼:“哦?你倒说说,咱们还能做什么。” 撒改抿了一口酒,声音低下来,靠近些道:“宋人讲文统、讲理法、讲百官齐心,可那里面哪真有齐心的事?” “你若真翻翻他们的奏章、查查他们的宗族,内里不服赵恒的,可不在少数。” “我们现在不打仗,那就另寻个打法——让他们内斗,自己乱起来。” 宗翰眯起眼睛,没出声,显然是听进去了。 撒改压低声音,指尖在案上画了几个圈:“大宋如今稳是稳,但那是赵恒压着的稳。” “我们今日不出兵,不杀人,不烧粮,反而可以杀得更狠。” 宗翰放下酒壶,语气渐沉:“你的意思,是趁他立脚未稳,让他先在自家朝堂乱起来?” “正是。”撒改轻声道,“如今大宋好比一锅刚压上的饭,气还没出来,我们只要多添点柴、加点湿木头,把锅底搞不稳,这锅饭就永远熟不了。” “这叫钝刀慢切,先扰其气。” 宗翰沉吟半晌,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大宋朝堂上下,如今看似统一,实则心结未除。他这赵恒,什么出身?靖康之后扶上位的假皇帝罢了,朝中有多少人真心信他?” “宗帅可还记得那个叫赵构的?太上皇赵佶之子,当年被金人押北、未曾亲政,如今却仍有余党在南。那可是赵家真正的血脉嫡传。” 宗翰一听赵构二字,眼神骤然沉了几分:“那废太子?” “是。”撒改点头,“可他活着,便是一颗钉子,一根刺。赵恒坐得越稳,那钉子就扎得越深。” “若我们能……扶他一点,吹点风,说不定赵家就自己乱了。” 宗翰沉默了半息,开口时声音低得有些沉:“你想怎么扶?” 撒改也不藏着掖着,俯身低声道:“咱们的人,早前在汴梁留过暗线。这些年虽无大用,但关系未断。” “如今我可令他们以旧臣遗孤之名入汴,以布道、通商、假为胡商之由头,设法与那赵构通一封信。” “只需一句,大金尚念旧恩,天命归宗。赵构若稍有心思,他自然会动。” “再让他透些话出去,挑些风,说大宋皇位应归嫡子、天命不可逆、赵恒不过一假身借位……朝中自然就会有人想事。” “兵不动,旗不挥,只需一点火星,便够他们烧上一场内斗。” 宗翰听完,缓缓抬头,眼中闪着锐意的光,声音低沉如钉入木:“你这招,比兵马更狠。” “金刀不用动,就能叫赵恒日日烧心。你说他能安稳几年?” “好一招慢火煮。” 他抬头看向撒改,眼中锋芒一闪:“这事,你亲自去做。不许留痕,也不许太急。” “要让他不知道是咱们下的手,只觉得天塌地陷、人心动摇——这,才好玩。” 撒改起身一礼,正声道:“末将明白。此事定不声张,定叫宋人坐在火上,却不知哪一边先烧。” 宗翰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手指轻轻按在了临安二字上。 临安禁中,皇城西偏院。 夜深微凉,风吹竹影入帘,摇得灯火一闪一闪,似是也有些醉意。 赵构坐在窗前,独自一人斟酒饮着。 他今日穿得极简单,一身浅色袍子,头发也未束整,酒壶搁在几案边,酒盏已经空了三回,第四次时他倒得慢了点,酒液从盏口溢出几滴,落在案上也不管。 “唔……”他抿了一口,靠着椅背,长长吐了口气。 屋里没伺候的人,他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站着看他喝闷酒——太吵,也太碍眼。 这几年,他早就学会了孤独一人坐着。 靖康年间金兵南下,太上皇被掳北去,他虽侥幸避过灾祸,却一直被称赵家余火。 说难听点,不过是苟延残喘,天家子孙若落得个废字,就连狗都要冲你叫两声。 他是宋朝的太子,却没人听他说一句话。 第129章 独自郁闷 “太子……”赵构嗤笑一声,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他又饮一口,眼神落在窗外那轮快要沉下去的残月上。 其实他不是没试过,自赵恒登基那日起,他就开始谋划,想重新拿回皇位。 几次密信、两拨旧臣、一封请愿表章,甚至连宗室里那几个脑袋发昏的远支亲王,他都拉过。 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 赵恒根本就不吃那一套。 他就像是被安放在棋盘边上的一颗旧子——看着有点眼熟,却没人再碰它。 “老赵家也真行,自己人玩自家人。”他咕哝一句。 他这几年,想过无数种可能:刺杀、举事、联络外臣、鼓动民意…… 但每一个,都败了,不是失败,而是压根起不来。 赵恒那张笑不露齿的脸就像个瓷面具,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不像那些外强中干的皇帝,也不像那些眼高手低的谋臣,他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节奏。 你不知道他下一步怎么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想动手。 “这个赵恒啊……”赵构慢慢吐气,盯着窗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宗泽那个老东西,把他捧上来……该不会是给大宋养了个祸根吧?” 他不是没见过赵恒的手段。 甚至在赵恒登基后的第三个月,两人还被摆出过一次父子对坐、恩礼归宗的戏码。 那一顿饭吃得尴尬无比,他讲一嘴家国大义,对方就笑一笑不接话。 他拐着弯提了正朔,赵恒只回了一句:“子为父忧,父亦应为国忧。”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了。 这人根本不怕他,也根本没打算让位——甚至,他有点怀疑,这赵恒,是故意来接自己回京的。 不是给自己体面,而是……把自己压住。 就像一只手,轻轻地、稳稳地,把棋盘上那颗没下完的子,彻底按死。 可他不甘心啊。 赵构知道,他赵家的皇脉,论正统,就该是他,可如今,大宋江山却在别人的手上。 他闭上眼,仰头靠在椅背上,狠狠灌下一口酒,压得胸口都泛起一丝火烧火燎的闷气。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低声说着,“这赵恒,一旦真立住了,我就彻底没戏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轻微脚步声,一道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殿下,是我。” 赵构心头一惊讶,眉头微动:“进来。” 只见心腹魏信推门进来,快速走近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说什么?”赵构听完顿时心头剧跳,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宗翰是谁?金国武将之首、功勋压朝的大元帅,他派人来找自己? 魏信却只是低声道:“殿下恕罪,此事不能留于宫中详谈。人已在城外静候……” 赵构压下心头翻涌,站起身来,“备马。” 马车停在一处郊外僻静园林。 只见凉亭中坐着一人,当走近几步,对方便缓缓起身,拱手施礼:“在下西京旧部,奉宗翰大帅之令,来与殿下——共商大事。” 赵构沉住气,未动声色:“哦?说来听听。” 耶律韩楚坐回石凳,拿出一封折子样的文简,推到赵构案前,语气缓慢却沉着。 “宗翰大帅说,他未忘殿下乃赵宋嫡脉,今赵恒以假身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大帅愿助殿下重登大统。” 那人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赵殿下为太上皇正统,自是天下共尊。宗帅念旧情、敬忠义,特遣我来,问殿下一句——若今日时局可动,殿下是否……仍有心守国统、兴赵氏?” 赵构听到国统二字,眼神猛地一震,指尖微微收紧,仿佛那三个字压着他心头多年的血气,一下子被人挑破。 他没有立刻说话,沉着脸,低头盯着桌上的那封折子,半晌后才慢慢开口,语气却仍旧藏着试探:“宗翰……真有意扶我?” 耶律韩楚微微一笑:“宗帅言明,赵构殿下若登大位,我金国愿退军还地,不与宋争土。唯望日后两国通好,大宋复称臣,续旧朝之仪,三年一贡,互市不绝。” 赵构嘴角抽了抽,冷笑一声:“你们还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为你们上位,你们得个盟主身份,拿宋国朝贡,收了个虚名,反倒叫我当这天下的……软脚皇帝?” 耶律韩楚不怒,仍是淡淡说道:“殿下既称正统,便该以万民为念。宋今非昔比,内忧未解,外患又起。” “赵恒假身借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还将女子收入坊中、商贾遍地,已然犯了天道——只要殿下起而匡正,天命自会归位。” 赵构目光微沉,不再接话。他当然知道赵恒这些年做了不少事,稳军、修政、设市、通边,但在某些士人眼中,这人就是不正两个字。 偏偏赵恒行事滴水不漏,朝中没人抓得到把柄,连想反他的人都找不到口子。 如今宗翰愿意出手,等于替他掀开这口子。 “说得轻巧,”赵构抿了一口茶,语气低沉,“可你们若真想扶我,总得给个法子。你让我怎么起势?难道真让我喊一嗓子,赵恒就滚下去?” 耶律韩楚微一点头,声音缓缓压低:“宗帅已备策。” “宋境如今局势虽稳,但外强中干。宗帅说了,打仗,不一定要靠兵马,能让赵恒自己下位,那才是真正的克敌。” 赵构眉头微挑,沉声道:“讲得倒轻巧。那他想我怎么做?” 耶律韩楚不急,伸手按了按那封折子:“殿下若肯允诺,这第一步,就不是举兵,而是,添乱。” “宗帅希望的,是大宋境内叛乱四起,东一处、西一处,不求成事,只求搅局。” “他愿暗中推动数路势力,在大宋境内各地陆续挑起异动。或是旧部、或是边兵、或是地方不满之士……一来牵制宋军,二来搅乱朝纲。” “朝廷疲于奔命,宋军连年无宁,那赵恒就得焦头烂额。” “而殿下……” 他抬起头,目光定定看着赵构:“到时殿下便可上奏言事,借兵乱之名,弹劾赵恒统御无方,边政不明。” “若赵恒压得住,那我们再煽第二起、第三起;若压不住,他就会在朝臣口中失势,到时逼其退位,让陛下归位——那便水到渠成。” 第130章 南下搅局 赵构沉吟下来,指尖轻轻敲着石案,一下接一下,像是在权衡分寸。 “等朝堂动了,士人摇了,殿下再借正统之名起而纠偏,届时谁是皇,谁是假……自然见分晓。” 赵构听到这,指尖缓缓敲了敲石桌,眼中寒光浮动。 这番话,他听明白了。 这是慢刀切赵恒,乱民、边兵、旧部一齐搅局。 金人不打仗,却要在宋境里掀起小战、小乱、小怨,不求打下来,只求扰个天翻地覆。 赵恒若不动,百官说他无能;赵恒若动,调兵、剿匪、抓人,难免耗兵伤民,最后民怨就会反过来砸他自己。 这不光是动摇朝局,更是把赵恒放在火上慢烤。 而赵构……只需站在一旁摇折扇,说几句忠言逆耳,愿归旧统就够了。 他沉吟片刻,冷笑一声:“宗翰倒是会挑人。” “但,我不是没脑子的人。真要称子,我赵构也得先坐稳了再说。” 他站起身来,走到亭边,看着远处黑沉沉的临安城影,背影微佝。 “但宗帅这主意,倒也不是不能一试。” “回去告诉宗帅,我赵构,会认真考虑。” “只要你们的火点得起来,我这把刀,就不会钝着。” 耶律韩楚拱手一礼:“殿下英明。” 凉亭外,夜风拂过湖面,波光潋滟,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唯独赵构心中,已起暗潮。 他站在凉亭边,眺望着临安城外的天光渐亮,半晌不语。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决定,但这是头一次,他决定亲手搅动天下。 等他回到皇城西院,夜色已经深得像墨。他推开门,丢掉披风,独自坐在案前,一壶热茶被他倒得冷透也没喝上一口。 整晚,他都在反复思量。 宗翰的算盘,他明白,借赵构之名乱宋朝,坐等赵恒焦头烂额,好收渔翁之利。 可他的算盘也不比宗翰差,这局,只要下得妙,金人不必真扶他,他自己也能借乱取势。 等赵恒气数一衰,朝中那些曾经不看他赵构一眼的人,自然也就回头来请他坐那把椅子。 脑中将耶律韩楚的那番话翻来覆去地回味着,一遍又一遍,“搅局,弹劾,动摇朝纲。” “先破局,再争统。” 说实话,他不是没顾虑。 金人说话好听,什么不争土、不战事、只求名分,可真当赵恒倒了,他们真会甘心只是称个宗主不干政?未必。 可赵构又清楚,若他还继续这样再拖下去,等赵恒再稳三年,他连谋的资格都没了。 等人都认定赵恒就是皇帝,他这就真的成了摆设。 一念及此,赵构猛地将那杯凉茶砸在地上,瓷声碎响,寒意四起。 “不能等了,这事,我得亲自去动。” 翌日,早朝。 朝阳刚破,文武百官入殿。天禧殿内气氛一如既往,肃而沉。 赵恒今日依旧神色淡定,坐于御座之上,听诸部例奏,时而点头,时而偶发一言,倒也显得平和。 这时,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打破了殿中原有的节奏。 “启禀陛下——” 众人一惊,纷纷转头。 “臣近思国事,时感民心未靖、贼盗未除、南地商路偶有阻断,愿陛下允臣亲往南巡,为陛下分忧,察民疾苦,安民之心。” 此言一出,朝中一静。 赵构,自靖康之后便未曾亲政,如今忽然要出宫巡察民情?要说没人心里起疑,那是假的。 不少人眉头都微微一皱,下意识地侧目,目光或疑、或惊、或揣摩。 一个废殿下要亲巡民间?这话要是从户部尚书嘴里说出来,或许还能真信三分。但从赵构嘴里说出来…… 这不寻常。 赵恒微微抬眸,目光落在殿下的赵构身上。他没立刻回应,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多年来沉默寡言、如影随形的皇兄弟。 赵构神色平静,眼神坦然,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似乎连他自己都信了。 朝堂上短暂的寂静过后,少数大臣欲言又止,却终究没人敢当面质疑。毕竟他说得冠冕堂皇,从措辞到姿态,全都挑不出错来。 赵恒微微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他在演,不过……演得还不算差。 他知道赵构不是省油的灯。那张老狐狸似的脸藏着的,恐怕比那些议政重臣还多几分算计。 但他说得冠冕堂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不好当场反驳,出去巡察民情?也好。 赵恒淡淡开口:“你如此忠心,朕……甚慰。” 他语速不疾不徐,依旧带着一贯的沉稳:“南巡之事属国政要务,臣子之请,理应答应。” “朕准你出宫,但有几句,望你牢记住。” 赵恒目光落在赵构身上,言辞忽而一转,语气也跟着沉了几分。 “你此番南行,虽为国事,但仍为天家之人,行住坐卧皆代表朝廷颜面。凡遇事,须依律例;遇民间疾苦,宜温恤仁义。” “更不得妄言时政,不得以民意为借口,乱议朝廷。”他声音不高,但字字分明。 赵构拱手行礼:“臣谨记。”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冷笑——你还是信不过我啊。 但这份不信,正合他意。 那就等于放了他一条线出去。而线一旦出手,能不能钓到鱼,就看他赵构怎么走了。 赵恒略一点头:“既如此,礼部择吉日,兵部简卫队,由内侍局统筹行程。其余一切,准奏。” 内侍高声唱:“退朝——” 下朝之后,赵构并未如往常回宫,而是立刻遣人整装。 他没有声张,只带了五人随行,皆是多年亲近的旧部心腹。出了皇城,一路南下,不入州府,不走驿道,只打着探访地方坊市的名义,从小道急行。 离了建康不到三日,赵构便抵达江南某地一处水镇。 镇子不大,原本是条商路要口,这两年却因户部整顿关卡、兵部清剿周边盗匪,导致原本依赖灰色通道生存的市商、帮派势力接连被整顿、驱逐。 “民心虽稳,地气未平。”赵构立在一处茶棚之中,看着远处农人因地税上升而与衙役争吵,轻声低喃。 他接着往南走,一路打听、一路探访——寻找的不仅是民意,更是——火苗。 夜幕初降,天禧宫后殿,灯火微暖。 赵恒脱下朝服,只着一身素青便衣,坐于书案后。 此时门帘一动,枢密副使宗泽与中书门下平章李纲一前一后进来,未多寒暄,皆神色凝重。 “陛下。”宗泽拱手。 “坐。”赵恒抬手,声音不高。 第131章 反其道而行之 三人分宾主落座。 李纲开口直切正题:“赵构南巡,老臣总觉着不妥。” 宗泽点头:“他多年未涉政事,此番突然请命,怕不是为朝廷分忧那么简单。” 赵恒微微一笑,不语,只是从茶盏中饮了一口。 “陛下恕臣直言,赵构这几年老实是假,苟着是真。如今他突然请命南巡,说是为国分忧,说得冠冕堂皇,但臣只听得出四个字——图谋不轨。” 赵恒笑了笑,语气不急:“你们也觉得这次不应放他出去?” 李纲拱手道:“陛下,这等人藏在京中虽烦,却好监控。可一旦放出去,就如脱缰之犬,嘴上说是巡察民情,实则干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 “陛下若信臣一言——应即刻召回。” 宗泽这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可他现在确实没犯错。” “若强召,外界便说陛下容不得宗室,反叫他得了理。”他顿了顿,又道,“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赵恒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宗泽一眼。 “你想说的,我正要说。” 他放下茶盏,语气转为郑重:“这赵构,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身上最麻烦的地方,不是野心,是他嘴里那份正统。” “他不出事还好,一出事,那份血脉,就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宗泽颔首:“陛下所虑正是。臣这边……已安排人手,沿线布眼。” 赵恒道:“盯住他,但别惊动他。” “他要演戏,那就让他好好演一出大戏——戏好看,咱们才知道他往哪使劲。” “他想走南方,那咱们就把南方当战场布。” 李纲却还是有些担忧:“可若他真与外人勾连,或趁乱作势……” 赵恒摆摆手,语气不轻不重: “李相啊,他要真敢那样做,反倒是好事。” “名义、正统,这些东西——平日束手束脚,一旦他露出獠牙,就能成为压他的棍子。” “朕缺的不是名义,是借口。” “到时候,是他逼我先动手。” 宗泽低声应道:“臣明白,属下这边已设数个回报节点,一旦他有异动,必第一时间回报天禧殿。” 赵恒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新绿满枝,淡淡地道: “他不是个蠢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但蠢人我们不怕,聪明人嘛……就得逼着他犯错。” 他转头看了两人一眼,语气冷静得几乎没有情绪:“让他跑远一点,让他自以为把线放出来了,鱼也咬钩了。” “等他真想收线的时候——再告诉他,这江湖,早不是他赵构的天下。” 赵恒说完这句,语气平淡,站在窗前良久。 身后宗泽、李纲未敢出声,只静静等着。殿中只余烛火跳动的轻响,和风吹帘动的沙沙声。 片刻后,赵恒忽然转过身来,像是换了个思路,语气不再紧绷,反倒带了几分随口发问的轻缓:“李相,朕问你件事。” 李纲拱手:“陛下请讲。” “如今这世上的读书人……读的,想的,还是十年前那一套?”赵恒语气不急不缓,“你是过来人,走过两朝,看得多。咱们大宋的儒学,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李纲微怔,倒没料到陛下忽然问这个。 他顿了顿,才徐徐回道:“陛下所问,若论根本,自五经博士设制以来,朝廷对学统之重,未曾稍减。但说句老实话——时至今日,这儒学之气,未兴,反疲。” 赵恒点头:“讲。” 李纲眸光微动,眼神清明:“朝中所用,多是旧法、章句、制科之学,虽有程颐、张载之徒倡理学,但各门各派,争论纷起,尚未成一统之势。” “士林之间,虽尚儒道,却多守旧章,重名节轻实学,重义理轻民生。举子出仕,谈圣贤之志者有之,谈水田、民瘼者,却寥寥可数。” 赵恒笑了笑:“空话多,实话少?” “正是。”李纲颔首,神色凝重,“但陛下若真有意革其气,未必无机。” “哦?”赵恒来了点兴趣,“说说看。” 李纲抿了口茶,缓缓道来:“这几年,天下虽未大乱,然民间变法之议不绝。四方学派虽多,但真正能成气候者,不过数数。” “其一,洛学,程颐之后,尚有诸生讲学于汝州一带,但未有定本,门人争执颇多。” “其二,关中张氏,今已分支散裂,余力不足。” “然陛下若欲举一人而立一风,当今士林之中,老臣首推一人。” 赵恒神色一动:“谁?” 李纲正色道:“湖湘胡宏,字邦衡。乃胡瑗之后,少承家学,长于理义,有气节、有学问、有门生。虽未身登高位,却以讲道之名,四方趋之。” “据老臣所知,今湖湘一带多士子皆以入其门为荣,郴、衡、潭、岳四郡,尤甚。” “此人襟怀高古,讲学严谨,兼通经术理政,有理学巨擘之称。” “他之学,继承周敦颐、二程之道,气节刚方,不避权贵;尤可贵者,观世情、识民心,极少空谈之辈。” “南地多才,然如胡宏者,不多见。” 赵恒一听胡宏二字,眼中便动了一下。 他当然记得这号人物。历史上胡宏虽不如朱熹后期声势显赫,但正是在这几十年间,胡家、程家、张载等人所传之学,逐步铺开,才有了后来的理学体系。 若此时能接触胡宏、扶其一系,不但可借其声望压住一些保守儒生,还能提前改写宋儒思想的主旋律方向…… 想到这,他毫不犹豫:“好。” “李相,你便替朕写一封信,就以朕之名,邀胡宏入京。” “他若肯来,便是朝廷之幸;他若不肯——那便请他游历至临安,不为仕,只为讲学。” “礼部备礼,吏部开档,若他愿留,朕亲见。” “此事,不必走内阁流程,限三日办妥。” 李纲起身拱手,大声道:“臣,领旨。” 宗泽在旁侧目,忍不住轻轻点头:皇帝这是想动真正的根了。 赵恒这时却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们常说朕名不正言不顺,那朕便从最讲名分的儒门开始。” “等这一套理学之道,真能为百姓说话的时候——就没人敢再说朕是假皇帝。”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阳光:“这山河不缺铁马金戈,缺的,是一个敢讲新礼的儒生。 第132章 李相亲笔 “这山河不缺铁马金戈,缺的,是一个敢讲新礼的儒生。” 胡宏站在廊下,看着一池夏荷,似有心事。身旁纸窗微开,晨光斜斜照入讲舍之中。 脚步声响起,张栻匆匆走来,怀中抱着一封朱红封皮的信件,脸上还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先生!”他几步上前,双手奉上,“衡州驿传回,乃是……京中李相亲笔所书。” 胡宏嗯了一声,接过信件拆开。眼睛一落在字上,便再没抬头。 张栻却已按捺不住:“这可是李纲!朝廷三公之一,当今天子倚重的大臣。信是他写的,那就是……陛下的意思!” “先生!”他语气都快压不住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您这些年讲学不仕,本就声名远播,如今陛下亲自请您入京……这是何等礼遇!说明陛下重视儒道,重视文人,咱们这一脉理学之风,终于要迎来转机了!” “只要先生肯应诏,往后主持国学、主讲朝堂,那真是能——为天下立道,为万民立命!” 他越说越激动,眼神都亮了,仿佛眼前已是治世盛景、名臣列坐,自己也成了执笔定策的一方人物。 可胡宏合起信,神色却未见半分喜意,缓缓道:“栻儿,你高兴得太早了。” 张栻愣了一下:“先生,这可是皇帝的旨意啊……” 胡宏望着讲舍外头的山林语气平静,却压得张栻心头一紧。 “如今大宋,非昔年大宋。靖康一劫,天子北迁,宗庙几废,百官颠沛,国统犹自摇摆。” “虽说陛下已即新位,号为天禧,但你我心中都明白——这禧字来得未必真安。” 他望向窗外刚洗净的衡山夜色,声音幽远:“边疆虽暂稳,实则暗流汹涌。金人未退,西夏未服,辽余未尽,回鹘、西域、高丽……皆在观望。” “而朝廷之中,旧党新党、儒门杂流,各有门户之争。所谓请我讲学,到底是诚邀之心,还是借我之声?尚未可知。” 张栻闻言,面上神色一紧,试探道:“先生的意思是……陛下不过是想借您的名望来安抚人心?” 胡宏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看向他,目光平静却透着深意:“名望,是一把双刃剑。名高者,人皆望之。” “可也正因如此,当今圣上若想安天下之心,只需把这柄剑挂在高堂便可示众,至于是否真拔来用,那便两说了。” 张栻咬了咬唇,仍不死心:“可……若连先生也不去,那些真正愿为国效力之士,谁来当头?当今天子既有心礼贤下士,您若不赴,岂不辜负了天下读书人之望?” 胡宏听到此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凝重。 “这正是我犹豫之处。” 张栻听得面色微凝,迟疑道:“可圣上肯派李相来信,亲自署笔,足见其诚意。” “诚意不假。”胡宏缓声答,“但这诚意之后,是用你,还是顺你,那才要分得清。” “我若去讲学,自不能只讲《春秋》《礼记》。陛下要我讲,定是要讲些新理,可我若真讲新理,触了旧儒、动了士林,他真能护我周全?” “再说了……”他顿了顿,眼神幽深,“这新皇虽号称天子,但听说其人来历,也并非那般顺理成章。” 张栻一愣,旋即若有所思:“老师是说……假身传位一事?” 胡宏没有正面回应,只轻声一叹:“当今天子出自北地风波,其政绩虽见于边防、军税、市制诸处,然士人多未服之。” “我胡某若轻易入朝,或沦为权术之器、立威之台,反倒不如守衡山讲道来得自在。”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国之将兴,必先兴教。可若教化未立,人心不正,便是你讲了一百年,天下也只看谁手里有兵、有权、有名。” “赵恒……这位圣上,究竟是愿真改天地,还是只想多一张挡风的旗帜——我还看不透。” 张栻愣在当场,半晌才低声问道:“那先生……是打算谢绝?” 胡宏沉默了。 他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只是转身回到书案前,展纸、研墨,提笔蘸墨,字未出口,墨已落纸。 张栻看着先生那一笔笔锋锐中藏稳,心中莫名一动——他知道,先生终究是心系天下的。 片刻后,胡宏轻轻搁笔,将那封刚写好的回信叠起封好,递给童子:“派快马,送回临安。” 张栻盯着那封信,欲言又止:“先生,您回信里……是答应了?” 胡宏抬眸一笑:“你我讲学多年,该明白一个理,儒者之道,不在山林,不在朝堂,而在于心。” “此事为大,不可轻应,不可轻拒。” 张栻点头,心里像是第一次看懂了这位平日温文尔雅、讲理不倦的老师,骨子里的那点倔和锋。 这时的临安,天禧殿。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落子声清脆。 窗外六月新蝉初鸣,殿中却是一片清寂。赵恒盘膝而坐,正与史芸对弈。殿中侍立宫人不多,香炉里沉香缓缓上升,氤氲成一缕淡雾。 史芸执黑,刚刚落下一子,颇有几分得意地抬头:“陛下这边死角又被我封住了。” 赵恒正要回手,一名内侍疾步而入,躬身道:“陛下,衡山快报。” 赵恒挑了挑眉:“胡宏的回信?” “正是。”内侍呈上一封墨迹尚新的回函。 赵恒接过,展开细看,不过几息工夫,便“呵”地轻笑了一声。 “先生拒了?”史芸眨眼。 赵恒摇头:“倒也没说得太死,只说病体在身,未可远行,遣词婉转,面上无失,实则就是不想来。” 他抬起头,看向棋盘,却没有立刻落子:“嗯……这老先生,比我想的还谨慎些。” 史芸轻轻笑了一声:“当世大儒,自持身份,不肯轻易赴召,这也常见。” “若陛下真想请他出山,只怕还得再下几道招。” 赵恒放下信,屈指敲了敲棋盘,语气半是调侃半是真感慨:“儒士这群人吧,说句不中听的,嘴上讲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真让他们入世,就一个个比戏台子上的还会绕。” “都觉得自己是一尊柱石,非得把人请三请四邀个十几回,才肯掀帘进门——生怕人不知道他有分量。” 史芸掩唇轻笑:“那是先生们讲的慎独,叫自重。” 第133章 不够动心 赵恒斜她一眼:“慎独?我看是端架子。” “讲学讲道讲理,还得讲这么多姿态,什么不为官,不为利,可你要真把他们晾在讲舍里不理了,他们转头比谁都急。” 他顿了顿,又自顾自笑了笑:“不过这胡宏……还真不太一样。” 史芸问:“陛下觉得他会来?” “看样子是不会这么快。”赵恒语气依旧淡淡,“但他没直接拒,也没自抬声势,我这封信,他其实看得很明白。” “现在这局面,说到底,还不够让他动心。” “他在看,看我赵恒到底是真想讲理,还是只是想拉幌子安士人心。老狐狸一个。” 史芸轻轻点头:“那陛下下一步呢?” 赵恒捏着棋子不动,忽地一笑:“继续下棋呗。” “这种人,你越逼,他越退;你越真,他就越犹豫。” “所以啊……”他看向窗外阳光洒落的宫墙,“接下来,就得给他点……真诚意看看了。” “既然衡山那头不动,那咱们临安这边,动点风,让他看清楚——这江山,不是靠科举旧法稳的,是靠能讲真礼、管真事的人撑起来的。” 他这边说着,终于落下一子,黑子直逼中腹,棋盘风云骤起。 史芸看着棋局,不由失笑:“臣妾听明白了,陛下这是……要逼他动心。” 赵恒淡淡一笑,语气里却带着点从容:“请他,是看重他;逼他,是看重天下。” “衡山的胡宏,他可以不来,但他不能不信,朝廷这回,是玩真的。”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无声,只余棋盘旁那盏香炉中青烟袅袅,一缕缕升向檐顶。 赵恒指尖轻敲棋盘,像是随口问了一句:“芸儿,那你说,朕要怎么做,才显得——嗯,诚意十足?” 史芸早知他会问这个,笑了笑,把棋子放下,也不装矜持,直接道:“臣妾听人说,胡宏如今在衡山开设碧泉书院,讲学授徒,门下弟子众多,多是有志之士,皆非泛泛。” “先生既未应召,那咱们便先不请人,先请他的学。” 赵恒挑眉:“怎么个请法?” 史芸目光微亮,认真道:“碧泉书院虽非官学,却声望日盛,衡郴潭岳一带士子多望其门。若陛下能亲赐匾额,既是表态,也是风向。” “让天下人知道,朝廷认这家书院,敬这位山中讲师——这比千军万马送请柬来得管用。” 赵恒一听,眼里顿时带了点笑意:“行啊,你这法子,是真拿人心来做事。” 他顿了顿,又道:“匾额归匾额,若是按那套中书流程走下来,一来一回,怕是等到来年桃花都谢了。” 史芸轻轻一笑:“所以嘛,陛下若真要动手,不如——亲笔。” 赵恒没多说,起身拂袖,转头便道:“去把案几抬过来,备墨。” 不一会儿,宣纸铺开,御笔落下。 赵恒写得并不多余,只四字:“碧泉书院”。 笔力沉稳,锋芒内敛,落笔之间,自带几分不怒自威之气。 写完他略略后仰,看着那四个字,嘴角微勾:“好了。” “再吩咐工部,照这字样做匾,择吉日送去衡山。牌匾之外,再备一函,朕亲书数语。” “说我素闻衡山之学,慕先生之德,特此赐匾,以表尊敬之意。”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也不提召人,也不讲入仕,就说朕敬他的讲道之志。” “让他知,朕不是非逼他下山,而是把这条路,摆在了他门前。” 史芸低头一笑,轻声道:“如此一来,他若仍不动,只能说他心不在天下;他若真有志于学、于道、于世——自会懂这份诚意。” 赵恒嗯了一声,收起笔,袖口拂过纸角,眼神一瞬凌厉。 “人情之道,说白了就是个字——让。让一步,给个台阶,不是示弱,是给他选择的余地。” “接下来,就看他肯不肯踏出来了。” 史芸看着他眼神,忽觉这一刻的赵恒,比那些正统天子,更像是个真的帝王。不是靠血脉出身,也不是靠祖宗荫庇,而是靠一步步走、一步步算、一步步撑起来的王者之姿。 而远在衡山碧泉书院,尚不知这块来自天子的匾额,已经在路上了。 赵恒拂袖起身,目光落在那方刚写好的碧泉书院四字上,淡淡道:“只赐个匾额啊……诚意是有,但说到底,还不够分量。” 他语气平稳,手指敲了敲案几:“既然是做戏,那就干脆点,把戏演全了。” “我们要的是让他相信朝廷是真的想请他,而不是顺手敷衍他一块木头牌子。” 史芸眨了眨眼,轻声道:“陛下是想……” 赵恒唇角微勾,带着几分思虑深长的笑意:“再写一道诏书。” “这次不为任命,不为召人,只为赞人。” 他看了眼殿角那堆卷宗,撇撇嘴:“这群士人最吃的就是个名。他既然在意风骨、讲究学统,咱们就顺着这点下手。” “给他封个名头。”赵恒说着,转头吩咐内侍,“把纸墨再取一套来。” “我亲自写。” “就说——胡宏先生,湖湘讲学十余年,薪火不辍,继承周、程之道,师儒之范,传承有序,涵育士风,实为当世理学之宗、讲教之首。” 史芸在旁听得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当世理学之宗……讲教之首?您这是捧到天上去了。” 赵恒没回头,提笔沾墨,心想,儒门讲个名正言顺,朕既然是假名上来的,就要先替自己争个名的正。 而替我正名的那个人,可以不是宗泽和李纲,是胡宏——一个读书人认可的读书人。 让他们相信,朕是真打算把理学从书斋里请出来,让它进人间。 纸笔翻动,赵恒落笔如流,片刻,一篇诏书草就,字字铿锵,收笔时笔锋一挑,末行落款:“朕仰先生之德,敬其志业,特此宣示天下,赞其为儒林之表、斯文之宗。——天禧元年六月,赵恒敬撰。” 他放下笔,看着那篇诏书,声音低却笃定:“儒者最怕的不是没人请他们,是朝廷嘴上请,心里不用。” “我赵恒今天就先把这话写在纸上,让他看看我是真打算扶他做事,而不是把他供起来当招牌。” 史芸望着那一页诏书,眼中透出几分佩服:“先生若看到这道诏书……若心中还有一分天下之念,怕是躲不过这一招了。” 第134章 碧泉书院 赵恒笑了笑,没说话,只将诏书吹干墨迹,交给内侍:“让中书誊写一份正本,加盖天禧印,随那块匾一道送去衡山。” “这回,看他接是不接。” 他话音一落,负手站在殿中,目光清冷,背影却沉稳如山。 远在千里之外的衡山碧泉书院,尚不知,一纸金文,一块匾额,正从朝廷南门启程,直奔山中而来。 衡山碧泉书院。 山光正好,书院内书声阵阵,胡宏端坐讲席之上,面前一众弟子正聚精会神听他讲解《中庸》要义。 “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他语调平缓,却沉稳有力,“天下之治,非一言可成,须日拱一卒,讲信修睦,方能久远。” 话音未落,忽有童子匆匆跑入讲舍,脸上难掩慌张激动,抱拳高声道:“先生!官府来人,说是朝廷诏旨到——” 声音未落,门外快马奔至,风尘仆仆。 “衡山碧泉书院,胡宏先生接旨!” 一名身着朝服的中年文官快步进门,气息尚未调匀,已将一方封匣高高举起,朝堂口音洪亮如钟:“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院中学子一惊,未及多想,众人跪拜,胡宏拱手:“在下胡宏,恭迎圣谕。” 宣旨官已展开诏书,高声宣读:“湖湘胡宏,世家子也,弱冠从学,继承先圣之志,弘道授徒,讲学衡山,十年不辍,士林尊仰。” “先生立身以礼,治学有法,涵养士风,启迪斯文,实乃当世儒林之表、讲教之宗。” “朕仰其德,敬其志,特赐碧泉书院匾额一方,以昭表率,以励后学。” “并特书诏一封,宣示四方。愿天下学子,以先生为范;愿士人讲学,不失根本。” “欽此——” 一封诏书读罢,院中鸦雀无声。 只听张栻低声吐出一句:“陛下……竟亲笔写诏。” 宣旨官已将一方木匣打开,内中赫然是由皇帝亲笔的金字字帖,四字碧泉书院,笔力沉稳,落款赫然是天禧元年,赵恒敬撰。 那一刻,连山中风声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胡宏立在阶前,拱手望天,久久无言。 这是他讲学十年来,第一次收到朝廷的正式诏令。此前李纲来信不过是礼贤之邀,而此刻,朝廷不仅赐匾,还以理学之宗、儒林之表四字加身。 这已不是简单的尊师,是——以一人正一道,以一匾立一学。 张栻激动地上前:“夫子!您看到了么?这皇帝……他是真想请您!” “连讲教之首都说出来了,他这是想用您,扶理学正学统,立风教于天下,这已非泛泛之意。” “天子赐匾亲撰诏,臣子有礼奉迎,老师再不应,岂非负此诚意?” “夫子,天命所归,在斯文之间。您若不动,天下读书人,只怕再无所依!” 身后弟子纷纷起身:“老师请出山!” “先生为学数十载,今陛下有心正治,岂可错失良机?” “衡山可传学,朝堂方能正风,请老师赴建康,为天下士子开路!” 众人一声高过一声,俱是动情之言。 胡宏双手放在背后,肩微微颤了几下,终于缓缓转身,那一刻,他眼神里有一丝感动,但更多的,是沉沉的思虑。 他看着张栻,声音温厚却带一丝难掩的沉重。 “我胡某讲学十年,所传非圣贤之皮毛,所论非仕途之机巧。我怕的,不是这皇帝虚情假意,而是我去了之后,被挂在庙堂门口,当了招牌,却做不了事。” 张栻压低声音:“先生,其实弟子早已觉着,这位新皇……与那些旧时的帝王不同。” “他不避民生,不护旧章,甚至敢设女坊、开市权、削官冗——如此魄力,若非有真心求治之念,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 胡宏深吸一口气,良久,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胡宏将诏书置于讲案之上,低头凝视良久,眼神中那层淡淡的迟疑,终究还是被一丝动容取代。 张栻看出端倪,小声道:“先生心中……已有答案?” 胡宏缓缓抬头,看着弟子们眼中期盼,终于轻叹一声:“赵恒此人……不简。” “他不只送匾,不只写诏,最难得,是他明知我未必应召,还愿先表态敬我之学。” 他转身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这不是在逼我下山——这是在告诉我,下山这一条路,我可以走,也值得走。” 张栻沉声道:“那先生……真的要去建康?” “嗯。” 胡宏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说不出的沉定:“我会去一趟——见见这位天子,看他这份诚意,是不是真如他笔下那般。” “若他真要讲理、兴教、动天下之风气,那我胡某——也不是非守着这座山不可。” “你们且守好书院,教化不断。为师赴临安,不为荣华富贵,只为一问——天下兴亡,士为何事?” 张栻重重一揖:“谨遵先生教诲!” 风自窗外吹入,卷起那一页尚未收起的诏书。 纸上笔锋犹在,金墨未干。 山风浩荡,碧泉书院讲舍前,晨光斜洒。 数十名弟子立于院中,一片寂静。胡宏立在最前,身后张栻眉目微动,双手紧握,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宣旨官离去前不忘叮嘱:“先生勿误,圣上所赐匾额今早已由工部专人送至,今午即会抬入书院,请先生亲自检阅。” “谨遵圣命。”胡宏拱手,声音平静,眼神却已深不可测。 不多时,数名随行工匠护着一方大木箱抵达,绫布封裹,朱漆封蜡,尚未开启,便已闻得木香漆气之清雅。 张栻亲自迎上前,眼中难掩激动之色,低声道:“先生……这真的是皇上亲题的匾额?” 胡宏点头:“抬进讲堂。” 箱盖打开,一道金漆木匾映入众人眼中。 牌匾之上,碧泉书院四字大气端正,笔力内敛沉稳,落款天禧元年赵恒敬撰,一字未多,一笔不虚。 光是这四字,就不似寻常工匠笔迹,而是那种……读过书、懂过人的字。 弟子们议论纷纷,眼中尽是震撼与敬意。 张栻喃喃:“遒劲有力……竟真是陛下亲写。” “有力,有骨,有气。” 胡宏站在他身旁,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匾额,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我教书十年,自以为讲的是理、是心,是纲常大道。”他说得平静,但声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可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这道理,也能被人当真。” 张栻一怔。 第135章 胡宏面见 胡宏转头看他,眼神坚定:“我是真的没想到,朝廷竟肯为一个山中讲学的老书生,题匾、写诏,送官员亲自来宣。” “这不是看我胡宏的面子,这是在给天下士人打个样:朝廷认理学,认讲学,认读书人的话还能治世。” 他说到这儿,眼中竟带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光亮,“看来这十年辛苦讲学,倒真没白做。” 张栻低头,轻声应了句:“天下风气,终有改日……” “看来,咱们儒士的路……还真不是绝的。” 胡宏却忽地收敛了情绪,转身,语气认真起来:“栻儿。” “先生。” “这书院,从今日起,会被盯上了。”胡宏语气不轻不重,“不只是名声,还有各种人、各种眼,都要看——碧泉到底能不能配得上这块匾。” “从今往后,这里不仅是山中讲舍,更是士人风骨的门面。” 张栻神色一凛:“弟子明白。” 胡宏点点头,语气转缓:“我要进京一趟。不是奔着功名去的,是去看看那位天子,究竟是真心立教,还是只想用理学来装门面。” “我若看得明白,信得过他,日后定当举荐门下弟子,为朝廷效力。” “若看不明白……你便守着书院,教好书,传好学,莫让碧泉两个字,被人拿去做了幌子。” 张栻一揖到底:“弟子谨记。” 胡宏负手而立,望着刚立起的匾额,眼神像是透过这四个字,看向远方。 “这回进京,我不是去讲理的,我是去看人心。”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回舍收拾行装。不到半个时辰,一匹青骢马牵至山门前,胡宏身着布袍,佩笏而立,只携一箱书卷、一副亲笔题词,便起身下山。 碧泉书院众弟子立于山道两旁,皆拱手相送。 胡宏翻身上马,笑了笑:“你且在书院,好好教书,若来日我遣信回来,便是时候动身了。” 他手中扇子轻轻一摇,马蹄已踏出山门。 那一刻,阳光洒满山林,胡宏一袭青衣、远背如松,身影掩入山路之中,却仿佛一道笔锋,笔直落下,直入风气人间。 衡山风送书声远。 碧泉书院,书院之门,两字金漆——碧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时的建康府,清风徐来,柳影斜斜。 李纲府邸前,胡宏自马背上踏下,须发整洁,衣襟不起皱,一柄折扇轻摇,神色淡定中自带风骨。 门童早得吩咐,赶忙迎上前躬身施礼:“胡先生,李相已候在中堂多时。” 胡宏微一点头,整了整衣襟,步入府中。 穿廊过院,不多时便至中堂,只见李纲已亲立堂前,一见胡宏入内,便大步迎上,拱手笑道。 “胡先生一别十载,风采更胜当年!老夫在朝堂多年,今日才知碧泉书院,真不愧为南儒之宗!” 胡宏亦一揖还礼,笑道:“李相太言重了。衡山山高路远,原以为陛下不过随手一邀,未料竟以亲笔诏书、御题匾额相请……某虽常言不趋荣宠,然此等礼遇,实在惶恐。” 两人寒暄落座。 茶汤刚起,胡宏望向李纲,语气略收:“李相,我原先在衡山,只道圣上礼贤,是为稳士风、安人心。可如今观朝中反响……我才发现,我怕是小看这位皇帝了。” 李纲眼中微光一闪,笑而不语。 胡宏缓缓道:“他不但写匾赐名,还亲笔诏文加身。这一来一回,非虚礼。我在山中读书讲学数十载,也曾听说多少帝王请人,不外乎三日热度、图个虚声。可这位……赵恒,是真请。” “老夫也当年听说他……来历复杂,登基仓促,甚至坊间有假身之说。但真真假假,传得再乱,终究要看他做了什么。” “而我到了建康这一路,看得最清楚的不是道路,不是市集,而是这江南士风——已悄然有变。” 他目光沉定地望向李纲:“陛下能让民间儒生,心甘情愿挂上理学之宗的牌子,那不是靠名分,是靠格局。” 李纲闻言,大笑一声:“先生若早三年入京,这番话,我得听着敬酒三巡才肯信。可现在嘛……你我都明白,圣上之心,非流于笔墨。” “你知道吗?当初我收到你的回信,里头那句病体未可远行,我们中书省里还赌了一回——看你是三月动身还是半年动身。” “我说你啊,看似持重,其实骨子里,比谁都看不得天下沉沦。” 胡宏也笑:“李相这几年倒练得一双眼。”他顿了顿,又道:“但我还是得问——朝廷这边,可真的准备好了让理学入世?” 李纲敛了笑容,沉声道:“不瞒你说,准备得不全。但若没人来,就永远准备不好。” “陛下想要革风俗、开新教、稳人心,就必须有你这种能正学统、讲大道的人进来——否则下面全是些科场旧儒,讲一口空话,做一点虚政。” “你若肯出仕,老夫可保一句:你不是去给人当幌子,而是去当——风骨。” 胡宏神情未变,只抿了口茶,良久道: “李相的意思,我懂。我也愿为国家、为百姓多讲几句实话。” “但老夫这人,怕的就是言之无用、道之无从。若我今日点头,明日却发现庙堂依旧耳塞目盲,便是误了讲席,也误了百姓。” 李纲点头:“你不答应,我也不劝。但你若真心想看清这局,就得先——见陛下。” 胡宏放下茶盏,拱手:“正有此意。” “我此番来建康,第一不为官,第二不为封。只为一事,当面看清这位皇帝,是不是如他笔下那般讲理、用人、知学。” “若他真有此志,我便留下。” “还请李相代为安排一面圣之机。” 李纲点头:“我这就上本,请圣上择日接见。” 两人相视一笑,茶香氤氲,像是两个十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股惺惺相惜之意,在堂中徐徐流动。 天禧殿,午后。 窗外薄阳轻洒,香炉中的沉香缭绕出一圈圈淡白的烟气,绕在帘后宫灯之间。赵恒倚坐案后,一卷兵政奏章尚未读完,指尖却在书页上轻轻敲着,神思不在纸上。 史芸端茶进来,将盏放在他身侧,看着他发呆模样,不禁轻笑道:“陛下是又在想衡山的胡先生?” 赵恒挑眉看她一眼,嘴角勾起点笑意,半是自嘲:“你倒看得准。我不是想他,我是在琢磨,他这次来不来。” 史芸抿唇坐下,接过案旁的书卷随手翻看:“再怎么算,照时间推,他也该到建康了。” 第136章 讲真话 “但您这位先生,可不是好请的。您之前请一次,他回了封病体未可远行;这回您又送匾又写诏,说不定他再来一句病情复发。” 赵恒失笑,捏起茶盏一抿:“他要真来这么一手,我倒还佩服他的定力。” 史芸望着他:“可臣妾觉得,他会来。” 赵恒微讶,偏头:“你就那么肯定?” 史芸轻轻一笑,眼神柔和:“陛下忘了?他们这些读书人,自小就是被《论语》一章章喂大的。” “什么君子忧道不忧贫,达则兼济天下——那是写在骨头里的。” “平时说得淡泊,其实最怕的就是无用两个字。他要真有心传道,见朝廷如此待他,怎会不动心?” 赵恒听她说得平静,眼里却多了几分玩味:“你还真懂这帮儒士。” “懂一点。”史芸点头,“毕竟宫里这些年,我听了不少人来来去去,谁装、谁真、谁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都瞧得清楚。” 她顿了顿,认真道:“可胡宏不是那种嘴上讲不仕,心里却等着诏书的人。他是真讲学、真讲理、也真有骨气。但再有骨气的人,也总得找个地方落脚。” “朝廷若真给他一个讲理的地方,一个能传道布教、扶士正风的机会——他不可能不动。” 史芸却笑:“那就要看陛下,是真想听他讲理,还是,真想他帮您讲理。” 赵恒一愣,旋即失笑:“你倒说得明白。” “这朝局这么一摊子旧毛病,我一个假名上的皇帝,还得靠人帮我立正学统,理清人心,他不来,我就只能从市井里请人;他来了,我才能从书院里抬出一张新牌。” 他顿了顿,自语一般:“但最重要的是——我不逼他,我让他自己选。” “这样,他才会真把这摊子事,当自己事。” 史芸望着他,目光柔软中透着几分佩服:“陛下的手段,不输宗相当年。” 赵恒却摆了摆手,语气平静:“我不是想玩什么手段。我只是知道……我想留下点什么,就只能靠真。” “真做事,真讲理,真请人。”他说到这,顿了顿,目光看向窗外:“这局我已布开,他若真来了,咱们这朝堂,就有得看了。” 史芸不语,只默默倒了一盏新茶放在他手边,轻声一笑:“那咱们就静候先生登门吧。” 话音刚落,殿外便有内侍疾步进来,低声禀报:“陛下,李相求见。” 赵恒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史芸:“你先避一避。” 史芸起身,行了一礼:“臣妾告退。”说完轻轻抿嘴一笑,悄然退去。 片刻之后,李纲快步入内,拱手一礼,声音略带兴奋:“陛下,胡宏——来了。” 赵恒手里茶盏一顿,神色不变,只轻轻点头:“哦?比我想像的要快。” “正是。”李纲微带几分难掩的欣慰,“先生今晨入城,只言愿面见天子,一叙学理。” 赵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果然还是来了。” 顿了顿,他看向李纲:“安排明日早朝,带他上殿。” 李纲一拱手:“臣这就去办。” 赵恒负手踱步几步,站在窗边望着宫墙外初升的天光,半晌才幽幽开口:“他愿来,是好事。但接下来,是谈学理,还是谈治国——要看他怎么看我赵恒。” 李纲听得出来话里分量,点头:“臣明白。” “他是个读书人。”赵恒声音淡淡,却清晰:“但不是只会读书的那种。他若看得出我这朝局是真想动、是真要改……他就会说真话。” 赵恒回头,语气却轻了几分:“我想听听他怎么讲——真话。” 翌日,天禧殿 六月初六,天朗气清。 朝堂上,一如往常大臣列班。今日却有些不同。 文班右列之外,站了一位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中年人,青衣长袍,不着官帽,手执折扇,眉眼间自有一种稳重的文士之气——胡宏。 赵恒坐在御座之上,眸光微垂,隔着朝阶看了胡宏一眼。 殿中肃静,连咳嗽声都不见半点。 赵恒抬手,语气平稳:“胡先生远来,朕本当亲迎于宫门,奈何俗务缠身,怠慢了。” 胡宏向前一步,拱手躬身,声音温和却有分寸:“陛下日理万机,胡某自是理会。微末草民,敢劳天颜,已是荣幸。” 赵恒轻轻一笑:“先生此言过谦。衡山讲学十年,风声不坠,朕早就想与你当面一谈。” 胡宏起身,目光平视,脸上不带半点矫饰,正声说道:“胡某不才,所学所思,不过是为了一句理字。既蒙圣上垂询,敢不尽言?” 赵恒点了点头,眸光中多出几分认真,往下一靠,索性卸下了些帝王的架子,平平说道: “那朕就直说了。眼下这江山,外边虽稳,但朕知道,是真不稳——金人压境,西夏未平,南方民田乱、税赋空。朝堂里党争不断,官员尸位素餐。” “朕心里明白,这国家要救,不光靠兵,不光靠法。得有人出声、讲理——把这风气、士气,给扶起来。” “胡先生,若是你来坐朕这位置,你觉得……大宋该怎么救?” 这话说出来,朝中众臣都有些微微动容。 一个皇帝,当着满朝文武,问一个书院山长你要是你来坐这儿,这……可不是件寻常的事。 可胡宏却并未慌乱,只微微一顿,便道:“陛下既问,臣便直言。” “如今之大宋,孱弱不在外,而在内。” “靖康一劫,朝纲崩而未复,民心散而未收,虽陛下登基已三年,军政渐稳,但百姓未安、士风未复、学统未立,根基尚浅。” 赵恒轻轻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胡宏沉声道:“臣以为,欲图中兴,先在安民,而非用兵。” “民困于赋,士困于途,市井空而官署满。此时若复举战事,强行攘外,不过是饮鸩止渴。” “唯有——休养生息。” “四字看似温和,实则艰难。” “削冗官、减浮税、修田籍、稳乡治……一桩桩都是割旧贵、动旧制。讲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要得罪人。” “但陛下若真心图治,那便先熄兵火,厚耕织,抚士民,修国教,正士风。十年不征,方可图远。” 赵恒听得极认真,许久未言。 殿中沉默半晌,只听赵恒低声叹了句:“唉……知我者,先生也。” 赵恒站起身来,缓缓走下御阶,走到胡宏面前。 “你说的,我都懂。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137章 科举制度 “但朕一个人,懂也没用。讲理的事,要有人一块讲,才有声。” “朕敬你今日这番话,不是因为你说得漂亮,而是因为你说了真话。” “朝堂上这些年,太多人讲场面话、讨好话、保位话——朕听得够多了。” “如今请你来,不是为了给朕当摆设,是想请你,出山。” 胡宏一怔,脸色微动,却立即拱手,语气谦和:“陛下盛情,胡某感激。只是草莽之身,书院寒舍讲学多年,未曾经政事,恐有负所望。” 赵恒并不急,只是看着他,语气平静:“你要真是怕误国,那才是好事。朕怕的不是你不会做,而是你不肯做。” “朕今日请你出山,不许你去当礼部尚书,不许你当宰相——朕请你,是要你来,讲学、立教、扶士风,整这世道一盘旧棋。” “你若愿出山,朕给你讲席,给你讲坛,给你人、给你权——只求你一句话。” 胡宏缓缓抬头,对上赵恒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年轻皇帝,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真的准备让他做事。 一字一句地做,扎扎实实地改。 沉默了良久,胡宏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躬身:“臣胡宏……愿奉陛下之命,出山而讲道。非为富贵,非为权位——只愿此生之学,能入世、能济世,不负天下读书人,不负苍生百姓。” 赵恒深深一揖,沉声一句:“朕……谢你。” 这时,天光洒入殿中,朝服映日,静而庄重。 朝堂之上,一位帝王请一位山长,一句句,不为权,不为利,只为道。 天下欲变,风气将起。 朝堂退下,百官鱼贯出殿。赵恒没有急着走人,而是站在御阶下,目送胡宏背影渐远。 他忽然开口,对一旁侍立的内侍吩咐道:“去传李相,稍后带胡先生入内,一叙。” “是。”内侍疾步而去。 未过半刻,李纲已在太极门外接到懿旨,快步赶上胡宏。 “先生。”李纲压低声音笑道,“陛下有请,愿与您殿后再叙。” 胡宏略一惊,转头望向宫门深处,略一思忖,点头:“如此有劳李相引路。” 两人转入宫内偏殿。 御书房之中,案几简素,沉香燃得正浓。赵恒已换下朝服,只着青纹内袍,立在窗前负手望天,一派闲适。 “李相、胡先生到了。”内侍禀报道。 赵恒回身,笑着摆手:“都坐吧。” 他亲自绕过案几,在旁边几案边坐下,亲斟茶水:“朝堂上说政务,终归拘束。还是这儿方便说点真话。” 胡宏拱手谢过,依言坐下,目光沉定。 赵恒端着茶盏,缓缓道:“先生刚才那番言语,句句在理。” “朕思来想去,想请你办一件事——也不是官职,也不是封赏。” 胡宏含笑道:“陛下请讲。” 赵恒顿了顿,目光渐深:“新一届科举,朕想请你来主持。” 胡宏一怔,似未预料此言,目光里带了些迟疑:“臣……主持科举?” 赵恒点头:“对,就请你主持。” “往年科举,出了多少高才,进了翰林,进了中书,结果一问政事,一谈民生,半点都答不出来——只会抠字眼、背义理。” 胡宏闻言,神情一肃,略作沉吟,旋即起身,拱手一揖:“陛下既有此意,胡某岂敢推辞?” “这科举之事,非止于取士,更关学统之本。若只是会写八股、背几句忠君孝亲,便能中进士、入庙堂,那久而久之,读书人怕是连天下两个字都不会再提了。” 赵恒点了点头,神色未变,语气却更加沉稳:“所以这次,朕要你主持,就是想借你之名,改这个风气。” “这届科举,朕亲批制题方向,先生你定策、定卷、定人。” “至于出身、门户、是不是你门下出来的,朕一句话,内举不避亲。” 胡宏微怔,抬眼看他。 赵恒轻笑一声:“这朝堂上,最怕的就是讲公正讲到避嫌——说到底,不是怕亲,是怕人心偏。可朕信你,你若真举荐你弟子,那就是你愿拿讲学十年的声誉做担保。” “朕要的是人才,不是面子。” 胡宏目光微动,缓缓坐回席上,声音也低了些:“既如此,那胡某便斗胆一问——若真有一人,言语不修、出身不正,却能言国家之事、议百姓之难,陛下……真肯录取?” 赵恒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先生,你是想试朕,还是试天下?” 胡宏不语,只是看着他。 赵恒放下茶盏,神色一沉:“这江山,不是靠一群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呆子守下来的。” 胡宏听了这话,眼神微沉,过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陛下所言……胡某颇为认同。”他语气缓了些,“这世上能读书的人多,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人也不少。但读书若只为应试、只为入仕,那讲出来的理,就是死理。” “陛下若真想以科举之举选贤才,选的就不该是那种答得满篇文章八百言,遇上民间疾苦却半个主意都拿不出来的人。” 他顿了顿,微有犹疑,低声道:“臣门下确有数人,年纪轻轻,却有真才实学。但若由臣主持这次科举,设题、定卷、评人……难免会叫人说闲话。” 赵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抬手续了杯茶。 胡宏继续道:“陛下虽言内举不避亲,可臣终究还要活在世人眼中。这场科举,若中者多为臣门下之人,纵是公平,也是百口莫辩。” 他看向赵恒,神色郑重:“臣有一议。陛下若真要动这场科举,便不如请李相来主持,挂主考之名。臣为副,理题、定卷、荐人皆由臣出,李相主持大局,有他在上头顶着,便可避诸多非议。” 赵恒略一挑眉:“你让李纲当主考?” “正是。”胡宏拱手,“李相为朝中宿望,素有清直之名,既不与臣同门,又无私交,他若出面,无人敢质疑。至于设题方向、评卷准则,李相素来信我,定不会横加干涉。” 赵恒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似在斟酌。 “你倒是想得周全。” 胡宏微笑:“老臣讲学多年,不敢言学术独高,但自知名声尚在,若动摇了学统本心,便是误了士林。” 第138章 主动避嫌 胡宏叹了口气,语气如水:“臣教书三十年,门生遍布南北,若是这次主持科举,那些心怀私见者,未见其策,先说其私。” “哪怕题目再公正、评卷再严明,只要中榜者中有一两个出自书院,便要传得沸反盈天。” “到时,别说朝堂,怕是天下人都会说,陛下这场新风科举,是请了个举自己学生的山长来捞人情的。” 赵恒抿了一口茶,沉吟未语。 胡宏望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入骨:“臣不是怕名声受损,而是怕这场新政,未起风,先起浪。若叫这点闲言碎语绊了路,那就太不值当了。” 赵恒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点了点头:“你有备而来,说吧,你想怎么做?” 胡宏拱手,正色道:“臣请李相为主,臣为副。李相名重朝堂,素有公望,由他出面主持,外人自然难挑口舌。而臣,只辅佐其间,定策、定题、阅卷可管,但主持之名,不挂臣身。” 说着,胡宏转头看向李纲,郑重一揖:“还请李相应允。” 李纲本是在旁笑看两人你来我往,闻言微怔,旋即笑道:“这算什么事?朝中谁不知,你胡山长讲学有方、教人有法,这次科举真要改,那你这副手,不是副手。” 他看向赵恒,语气带着一点调侃:“陛下若是点将,那臣这挂名之职,便当是军中监军罢,坐镇不出声,真打仗的,是这位胡先生。” 赵恒一听,笑出声来,放下茶盏,拍了拍案几:“好,就这么定了。李相挂名主持,胡先生主策主卷。” 他说着站起身,语气郑重:“这届科举,朕不求花团锦簇,只求改风换骨。倘若真能从中取出几个真才实学的人,朕亲自为他们擢荐。” 三人对视一眼,皆心知,这是要真刀真枪干一场了。 几日后,碧泉书院。 暮春时节,山水尚凉,书院后山的竹林随风轻摇,清响如琴。 讲舍之中,张栻手中捧着一封信,纸页朱红,字迹沉稳。胡宏亲笔信。 他将信展开,扫了一眼首段,眉眼微动,转头吩咐一声:“去,把李才、刘贞、陈简、吕达几个叫来。” 片刻后,几位书院内门弟子便陆续赶来。虽说讲舍中温度尚凉,但几人脚步都带着几分急,神情也比平日郑重。 “先生,可是朝中来信?” 张栻点头:“胡先生亲笔。” 话音落地,几人神情更肃。他们知道,胡先生不是轻易动笔之人,若是落笔,那信里的事就不小。 张栻展开信纸,未加渲染,直接念了出来。 “栻吾门中最器者,今奉诏协理新科,甚重,非虚名也。” “当今陛下,才具不凡,志在变风易俗、拨乱反正,虽初登大位,然识见老成,远非常人可比。” “其人治政不拘旧法,每每议事,能引古证今、点题入骨,使人深服。此番新政,虽非易事,然观其气度魄力,成之可期。” “朝廷即将大举整饬科举之制,摈弃空谈、改重实用。予今掌此事,所用试题、评卷之法,皆取务实之意,极有可能异于往年。” “栻与汝等诸生,当倍加砥砺,若有成,入仕之后,吾当引荐使之有为国效力之地。” 读到这里,张栻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几人。 讲舍内沉默了一瞬,旋即李才抢先出声:“咱们这位陛下……是真要改?” 刘贞推了推鼻梁上的铜镜,目光有点复杂:“照这意思,胡山长是看好这位皇帝了?” “说实话,”陈简忽然开口,语气干巴巴的,“我原以为这位新君不过是个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没想到,居然敢从科举下手……” “敢归敢,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吕达低声嘀咕一句,“这么多年,朝廷上喊革制的多了,最后不是都一地鸡毛?” 张栻却忽然笑了,拿指节轻敲几下案几:“胡山长写得已经够明白——这次不是喊口号,是直接让他出题。”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声音沉下来:“你们可知道,这是朝廷第一次,把实权交给一个书院出来的先生。” “这是让讲书的,来选将来的官。” 众人心头一震。 “山长在信中还写了,”张栻继续道,“今次所试,非独八股制艺,还将涉策问实务,你们若再照旧法复习,恐怕连题都看不明白。” 他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若真能趁此中榜,再进得朝中,胡先生的话就不是客套,是许你们真正上场为政、干事。” 李才咧嘴一笑:“这不就是咱们盼的?写了这么多年纸上谈兵,现在终于有人愿意拿咱们上阵了。” 刘贞点头:“能当事的机会不多,这种机会一辈子能遇上一次,已经是谢天谢地。” 陈简:“反正比起之前那种考得好不如有人好的玩意儿,起码这个让咱们读书的有点盼头。” 吕达嘴角一咧:“谁说不是——这次就拼一把。” 张栻眼神缓缓从他们身上扫过,轻声开口:“都说读书人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考不中,二是中之后没用武之地。现在,路已经摆在你们面前。” “你们要做的,只一件事——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话音落下,四人同时起身,拱手齐声应道:“谨遵先生教诲!” 讲舍之外,竹影婆娑,春风已暖,一场真正关乎风气与命运的科考,就在前头等着他们。 与此同时,洞庭湖畔,岳州府。 天色微晚,城中灯火渐起,远处湖面波光粼粼,渔舟唱晚。 临湖而建的驿馆内,赵构负手站在廊下,一身便装,眼神淡漠地望着远方湖光。 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一位是他最信得过的心腹冯允中,另一位则是行走随从裴慎。 “这里就是岳州?” “是。”冯允中低声答道,“据查,岳州如今由孙廉出任知州,去年刚调任过来,听说是个颇有些心气的人。” 赵构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府衙所在方向,沉吟片刻,问道:“孙廉这个人……底子怎么样?” 冯允中答得斩钉截铁:“寒门出身,中进士出仕,也有些小聪明,颇善揣摩上意。按他现在这年纪,调到岳州这种地方,是有仕途期待的。” “会不会太聪明?” 第139章 不负所托 “这……”冯允中一顿,思忖片刻才道:“这人精于应对人事,若陛下——呃,若您要借此地开局,他是个可以试一试的人。” 赵构嘴角微勾,淡淡道:“那就好。” “派人去传话,就说本官想见见孙知州。” 此时岳州城东,一座并不算大的衙门内,孙廉刚刚批完一封案卷,正揉着太阳穴,忽听门外传来急促脚步,“知州大人,大事!驿馆那边来人了。” 孙廉眉头一挑:“谁?” 来报的衙役吞了口口水,小声道:“是——朝廷来的人,说是要见大人。” 孙廉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拔高了半调:“朝廷来的人?谁?” “赵构。” 孙廉手中笔啪地一声落在案上,脸色变了几变。 他当然知道赵构,说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大宋宗室嫡流,是徽宗皇帝的嫡子。 靖康年间金兵南下,太上皇被掳北去,他虽侥幸避过灾祸,却一直被称赵家余火,只是,怎么就突然到了岳州? 孙廉心中翻江倒海,一半是惊疑,一半是狂喜。 他虽出身清寒,但心比天高,如今被贬调至洞庭之畔,原以为要在这儿蹉跎几年,哪知天降大运,这位殿下居然就落到了他脚边。 而且第一时间就要见他。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机会来了! 他猛地站起身:“快,准备好轿马,我即刻进城。” “还要换衣裳吗?” 孙廉直接摆手:“不用了!谁敢嫌我来得快?这年头,走得慢了,连汤都喝不上!” 不到一刻钟,孙廉赶到驿馆门前,风尘仆仆,衣摆还带着尘土,整个人却精神抖擞。 冯允中在门口等他,看到人便迎上来:“孙大人?” “正是。”孙廉拱手一揖,压着嗓子笑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冯允中笑道:“我家大人闻知孙大人在此,特请入内一叙。请。” 孙廉精神一振,连连称谢,快步跟着冯允中入了驿馆。 一进门,便见赵构已经坐在厅中等着,身着一身青袍便服,眉眼沉静,举止闲雅,看不出一丝高位之人的架子,倒像是个久经世故的士子。 孙廉不敢怠慢,立刻深揖一礼:“孙廉叩见殿下,得闻驾临,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赵构却只是抬了抬手,语气温和:“孙大人不必多礼,此番入岳,不过是顺路歇脚,劳烦你夜里赶来,是我唐突。” 这话说得客气,但孙廉却不敢真当客气。越是这样语气柔和,心底越是打鼓。 不等他多想,赵构已起身微笑道:“夜路奔波,辛苦一场,不如随我饮一杯薄酒,边饮边叙。” 孙廉忙不迭应道:“荣幸之至。” 冯允中已命人备好清酒小菜,厅中摆着一张低矮圆案,酒温得正好,几碟小菜虽不华贵,却看得出用心。 赵构亲手斟了杯酒递来:“孙大人请。” 孙廉双手接过,略一顿饮,随即放低身段道:“殿下大驾光临岳州,是否有差遣之事?卑职虽才疏学浅,若有用得着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构闻言微笑,似是未听出这话里的试探,也未急着应答,只是举杯与他碰了一下,随即悠悠开口:“我今日傍晚登了湖边那座小台,望了望洞庭水面。” 他语气很淡,像是随口而谈:“你这岳州地,山不高,水却阔,湖网纵横,水田连片。” 说着,他手指轻点桌面:“这地儿啊,渔盐之利不小,稻作年年有收,往南走走,连通衡州、永州,再往东一带,还能接到长江出海口。” 孙廉心头顿时一震。 他说的这几句话,寻常人或许只当闲话家常,可他是官场中人,怎么听不出来这背后意思? 洞庭湖一带,本就是水路枢纽、鱼米之乡,更是控制湖南通往江南西路、江东运道的关键节点。 赵构这番话,分明不是来赏景的,是来打量形势的。 孙廉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所言极是。岳州确为一处要地,地利丰厚,但因多年兵事,百姓稍有困苦,尚未能尽其所能。” “哦?”赵构看了他一眼,语气轻飘飘的:“你是说,这里还有许多潜力未挖?” 孙廉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条细如发丝的钢丝上了,稍有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深渊。他思忖极快,低声道: “卑职才疏,所见或不周。但以岳州之地利、物产而论,若有人用心理政、清除积弊,再引水利、开商路、整田亩,三五年内,可养十万之民,聚三倍之利。” 赵构闻言,眼神淡淡一扫,没有回应,只是举杯轻抿了一口,缓缓点头。 “十万人,三倍之利……”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仿佛在琢磨什么,然后忽而转头看他,笑了:“那孙大人你——有没有这份用心?” 孙廉心跳略快,干脆一揖,放低姿态到底:“殿下肯问此话,便是卑职的机缘到了。卑职虽无大才,但若得殿下信任,愿为岳州尽心竭力,誓不负所托!” “那就好。”赵构说着,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那黑沉沉的湖面。 良久不语,孙廉在背后不敢出声,只能等着。 终于,赵构淡淡开口了,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沉着的力道:“岳州这地方好,是块肥地。可你知道,光靠一块肥地,是护不住这个天下的。” 孙廉心里一跳:“殿下所言极是。” 赵构转过身来,眼神沉了几分,语气却仍是温和:“朝廷南迁这几年,说是站稳了,其实不过是喘了口气。” “宗翰、完颜晟那些人,现在还不肯全力南压,是因为北边还不稳。但你我都明白,太上皇等人还在金人手里,这事儿一天不解决,大战就早晚要来。” 他语气一顿,看着孙廉,轻声道:“真到了那时候,仅靠现在这点军队,是完全不够的。” 孙廉心头顿时敛肃,连忙点头:“卑职明白,殿下所虑,正是当下最紧要之处。” “所以啊。”赵构走回桌边,拿起酒盏又轻抿了一口,“该练兵,要练;该屯粮,要屯;地方要活,军队才能养得起,仗也才能打得下去。” 他低头盯着酒中倒影,缓缓说道:“这两年朝廷虽有些小胜,但实话说,还不到能松口气的时候。” 第140章 屯田 “我若是金人,也不会这么早就动真格,等你大宋彻底松懈了,他们才会真下狠手。” 孙廉听得汗都快出来了。他知道眼前这位虽然不显山不露水,说起话来也不高声,但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分量,而且最要命的是——他说的,全对。 赵构抬头盯着他:“你说岳州养得起十万人,能聚三倍之利——那我问你,倘若真要筹粮练兵,岳州撑不撑得住?” 孙廉深吸一口气,正色答道:“若是按旧法,撑不住。岳州虽富,但冗吏横行,赋税杂重,百姓疲敝;粮有余而不稳,兵可招却难养。” “然若得殿下整顿旧制、拨正赋役、减冗养廉,再辅以通商水利、引民安居——卑职敢言,岳州不只可撑,还能多撑。” 赵构盯着他片刻,忽然轻笑:“好大的口气。” 孙廉忙低头:“卑职知自己本事有限,但若殿下真有心起用,卑职愿将这条命赌在岳州,赌它三年之后,能成为江南屏障、朝廷粮仓。” 赵构不置可否,只是拿指节轻轻敲着酒盏边沿,发出咚咚的细响,片刻后才慢悠悠说道:“你这话,我记下了。别怕我不记,你今天这身尘土也算有了点代价。” 孙廉低声应道:“卑职铭感五内。” 赵构却像是突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变得轻松些:“其实你不用太紧张,我不是来逼你的,也不是来敲打谁的。我来,只是想看看,这江南,到底还能不能撑起一个国家。” 他站起身来,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看着梁上的灯火:“北边打仗,终归是朝堂上的事,可兵和粮,总得从地方出。” 身后孙廉略一沉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所言,卑职斗胆猜一句——莫非,朝廷……是想在这洞庭湖一带,屯田?” 话一出口,屋中气氛顿了一下。 赵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把玩着酒盏,指节敲了两下,语气依旧淡淡的:“你这人,心思还挺活。” 他抬眼看了孙廉一眼:“你觉得,这地方适合屯田?” 孙廉忙点头:“地势低平、水脉通畅,土壤也不薄。过去虽多为渔民放养,但若加以整治,确实能出粮。若朝廷真有意图,卑职可以配合,甚至提前筹划——划田立册、整地修渠……” 话说到一半,他试探着看了赵构一眼。 赵构却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波澜:“朝廷,不会干这事。” 孙廉一愣:“殿下的意思是……不征地?” 赵构轻笑一声,把酒盏放回桌上,声音也低了几分:“田都在老百姓手里,朝廷若强行拿走,不是给人活路断了吗?” 他语调带了点嘲讽的味道:“洞庭这一带,看着富,其实人家祖祖辈辈就靠这几块地活着。你说收就收,凭什么?” 孙廉沉默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可殿下方才说,要屯粮练兵……若不动田,又从何处出粮?” 赵构看了他一眼,眼神忽而变得有些深沉,像是这才真正提到了重点:“所以啊,才要你这样的地方官去想办法。” “不是把地抢了来用,而是让老百姓心甘情愿——愿种、愿交、愿存。”他说着,语气略顿,“朝廷若真要和金人打这仗,得的不是眼前一口粮,而是能撑十年、二十年的粮道。” “你听明白了没有?” 孙廉心里发紧,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卑职明白。意思是……朝廷要的是一条长线,不是掠夺,是经营。” 赵构点头,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你能懂这个,就还值我今晚见你这一趟。”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背着手看着廊外灯火:“我说得再明点儿。” “屯田不是不能搞,但必须有人出面——不是朝廷,不是军方,是地方,是百姓自己。想种地的,朝廷给地、给种、给税收优惠;不想种的,照旧不动。” “这事看着简单,其实难得要命。你若真想赌这一把岳州,就从这事上开始下功夫。” 说到这,他忽而又回头看了孙廉一眼:“你不是说三年成屏障?那我就看你三年能不能把这地方,变成能养兵、能出粮的地方。” 孙廉这时候已经彻底收起了往日的官场油滑,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真情实意的凝重,郑重拱手,低声应道:“卑职明白。” 他身子还没直起来,脑子里却已经转了几个来回。 他明白了。 赵构这一套说法,听着是经营民意,实则是一种精致的——绕过责难的兼并。 说到底嘛,不征地、不压人,不拿刀逼,却要百姓自愿开田、交粮、听调,地方官打前锋,百姓当工具人,朝廷坐享其成,还不落骂名。 漂亮,真是漂亮。 他不由在心里抬眼高看了赵构一分,嘴上却只是轻声应道:“卑职明白。” 可这明白出口之后,他心头却又忍不住泛起了另一个念头。 这事儿,真是陛下的意思? 真要是赵恒下的令,那当今圣上可比传说中有魄力得多了。可如果不是……那眼前这位赵构,恐怕不只是“代天行事”这么简单。 他沉吟片刻,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殿下此番南下,谋定而后动,处处皆似蓄势已久,敢问一句,不知这一番筹划,可是得了陛下的准允?” 这话一出,厅中烛影轻晃,气氛像被风轻轻扯了一下。 厅中气氛静了两息。 赵构没急着答话,只是缓缓转身,目光落回那盏已经温冷的酒里,指尖转了转盏底,轻声笑了笑。 “怎么,你是担心我擅自做主,还是怕你站错了队?” 孙廉连忙躬身:“卑职不敢,只是……人微位卑,做事之前总得问个清楚。” 赵构点了点头,语气不见怒意,反而透着一股平静得近乎从容的意味:“也是,若换我站你这位置,我也会问。”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火候,然后才缓缓说道:“我此次南下,可是奉旨出宫。” 语气温和,话却压得稳重如山。 “圣上临行前亲口所嘱,我此行巡视湖广一带,查民情、议政务、整地方。朝中有旨,我身有诏,这岳州,我来的光明正大。” 赵构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一字一板,稳稳地压了下来。 第141章 谁的旨意? “所以你问我,这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他转头看了孙廉一眼,轻轻笑了:“不是我代表陛下——是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算数。” 孙廉听到这里,心跳已开始加快,额上细汗未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阵兴奋。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巡视。 这,是朝廷在放风,是陛下在试人,是朝中在未开明言之前,悄悄布局。 而自己,刚好赶上了这趟车。 孙廉深吸一口气,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语气也透着一股分寸拿捏得刚刚好的激昂。 “殿下所行,乃是正道。卑职不过一介地方守臣,能得殿下垂询,已是三生之幸。” “若殿下真欲整顿地方、以地养兵、重理江南,卑职虽无大才,也愿为一砖一瓦,添上一力。” “哦?”赵构抬眼,目光一动,语气不变,“说来听听。” 孙廉眼里微光一闪,沉声道:“如今江南表面安稳,实则隐忧重重。尤其这批南迁的北地大族,带着银钱、带着人口,却扎不下根,田地买不得,商路走不通,处处被防着,心里早就有怨。” “朝廷担心他们反哺北金,地方怕他们动摇地利,可真压得太狠,他们未必不走投无路。” “可若反过来,给他们一条路呢?” 赵构轻轻放下酒盏,眼神微眯:“你想让他们屯田?” “不。”孙廉摇头,声音一压,神情也郑重了些:“屯田不是让他们来种,而是让他们出资、买地、雇人——用他们的钱、用他们的人脉,把这岳州甚至整个湖南、湖北沿岸,变成他们的新根基。” “表面上,是北人南迁自谋生计;骨子里,是朝廷借他们的财力、地力、人力,暗中积粮。” “他们出银买地、雇农开荒;收成之后,由政府设局收购,再转手供给军需。” 赵构听到这里,眼中终于浮现出点兴趣,靠着椅背,笑了:“你这法子……算盘打得挺清楚。” “借刀杀人哪能成事?借粮打仗,那才稳得久。” 孙廉顺势拱手:“殿下明鉴。咱们不征他们的地,不调他们的粮,但给他们一个清清楚楚的承诺——只要粮食卖给军方,价格虽低,但保量收、现金兑,地税减半,杂役免除。” “他们赚钱不多,可稳赚不赔。再有岳州府衙为他们处理各类民怨、地界纠纷,甚至偶尔施些强势调解,他们怕什么?” “朝廷怕百姓闹,咱们来背;大族怕官司缠,咱们来挡。” “如此一来,他们图安稳,我们图军粮,各取所需。” 赵构轻轻点头,指节敲着酒盏:“你这是……变着法子,让他们自个儿把粮仓给修了。” 孙廉低声一笑:“殿下说的是。他们出地、出人、出钱,我们给一张皮、一个由头。只要这面皮不破,里头怎么装,全是我们的事。” “他们想扎根,就得服软;我们想积粮,就得顺水。” 赵构半晌不语,像是在斟酌。孙廉也不敢催,只是静静等着,眼中却有一丝志在必得的光。 终于,赵构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放下杯,轻声开口:“你这法子,好。” “好在哪儿呢?”他目光略带一丝锋芒,慢慢道,“它不靠朝廷动手,也不靠军方出力——只是顺势借人心,借地利,借局势。” “而最妙的是——将来粮仓有了、地有了,百姓吃饱了,这账记在谁头上?” 他一顿,含笑道:“当然是记在你孙廉的岳州头上。” 孙廉拱手一拜,声音铿锵:“卑职甘为前锋,不计得失。” 赵构似笑非笑:“你不计得失?你不是一心要往上爬么?” 孙廉也不躲,爽快答道:“殿下慧眼如炬,卑职确有此志。但卑职更知,光凭自己,是爬不上去的。” “若能借殿下此风、做得此事,不仅是卑职有望,岳州有望,南地有望,朝廷……也有望。” 赵构闻言,轻轻点头。 他缓缓起身,走到孙廉身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这话,我记下了。” “从今晚起,你的岳州,不再是旁人眼中的小地偏州” “记着——你想爬,我给你梯子。” 孙廉低头抱拳,声音铿锵:“卑职明白。” 话落,屋中一时寂静,赵构坐回案前,半晌,淡笑道:“你这话说得挺硬气,可光有志气,不够。” 孙廉抬头,不动声色地答:“卑职自知岳州非京畿重地,也知如今风向未明,不敢妄动大局。但若殿下真要推这事——卑职也并非只会空口许诺。” 赵构挑眉:“哦?你还真有法子?” “有。”孙廉点头,眼神沉着,“殿下方才说要借大族之力积粮屯田,此事若真要做,终究还是得有人在中间疏通打点。” 他话锋一转,语气一沉:“卑职斗胆请命——可愿为殿下分忧,替朝廷在暗中接洽这些北地大族。” 赵构眼神一动,笑意渐浓:“你这是要做掮客?” 孙廉也笑了,毫不回避:“若说掮客,属下不敢当。但岳州这块地界,谁家买了多少地、哪户又在暗中囤粮、谁与谁结了亲、哪位郡望家族背后有金人靠山——卑职心里比地图都清楚。” “他们怕朝廷,不怕地方;怕政令,不怕人情。若由朝廷出面联络,那是下旨征召;若是卑职去谈,那就是邻里帮忙。” 赵构听得微微点头,似乎对此早有期待。他眼里有光,但嘴上还是带着试探:“你真愿意背这口锅?” 孙廉拱手,语气斩钉截铁:“朝廷、皇室不能出面,那就由我来扛。将来若出乱子,算卑职一个人的账。百姓骂是我拉拢奸商,士人怨是我勾结门阀——皇上干净,朝廷干净,您也干净。” 赵构一怔,旋即失笑:“你还真想得周全。” 孙廉目光沉着:“殿下说得好,这世上没什么完美的法子。可如果真要做事,就得有人愿意脏手。” 赵构盯着他,眼中已没了初见时的那份考量,只剩下一丝掩不住的欣赏。 “好。”他轻声道,“孙大人这一句愿脏手,朕——记下了。” 他语气忽而轻快起来,端起案上的酒盏,冲孙廉一扬:“来,本官敬你一杯。” 孙廉也毫不犹豫,举杯饮尽。 第142章 献计 酒过三巡,赵构放下杯子,忽然语气一转,语调带了点闲适的吊儿郎当:“你放心,只要这事真办得成,不管过程多脏多乱,结果若能拿得出手——朝廷不会忘你。” 他起身,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似是斟酌,忽然笑道:“这事若真成了,将来岳州不只是你的岳州。你想上潭州,也好;想进中书,也不是没机会。” “只要这粮能稳住三年,兵能练得成型——陛下赏你个江南屏障使,朕在旁边捧个哏,难不成还捧不上去?” 孙廉闻言,神情震动。什么江南屏障使?那几乎就是封疆重臣的预演了! 他沉住气,压下激动,低声应道:“卑职不敢妄想,只求殿下有令,卑职敢为。” 赵构看着他,嘴角一挑,眼中带了点意味深长:“你这人倒有趣,心里装着五斗米,嘴上还念着君臣纲常。很好,很有用。” 他忽而收住笑意,语气低了下来:“记住,从今日起,这件事,只你我知。你在前面挑人,我在后面盯人。” “北地大族,只要他们手里还有银子,还敢在江南扎根——那他们就得配合。” “你去谈条件,他们出地出人出粮;朝廷不干涉、不追责、不公开支持,但暗中保证——只要粮道不乱,地就保他们。” 孙廉点头,沉声答:“卑职会分批接触,从几家最没背景、最缺人脉的开始谈起,先试水,再慢慢扩展。” 赵构:“可有名单?” 孙廉不假思索:“已有腹稿。明日就遣人前往,约来一位愿意但不敢出头的族人,名唤曹守仁。” “曾任汴京行商,家资数万,自靖康后南迁,因地不得买、货不得运,如今窝在岳州城外,日日怨声。” “他是个试探风向的最佳人选。” 赵构点点头:“行。你来操作,回头我让冯允中那边准备份民间采买文书,必要时你可借朝廷影子用。” 他停了停,忽然语气一顿:“但是记得,别提朝廷支持四个字。” 孙廉沉声应道:“卑职明白。只说——岳州府愿扶一把,帮百姓找出路。” “朝廷不知,陛下不问,皇室无责。” 赵构一挑眉:“好,你也知道规矩了。” 他抬眼看着窗外天色,夜色已深,天边星河灿烂。 “这世道最难的是两件事,”赵构忽然叹了口气,“一是做事,二是不背锅。” “你来扛事,我来保你不背锅。” 他转头笑看孙廉,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凉意:“若你真能把这局稳起来,朝中风向一变,陛下赏你、众臣敬你,你我皆得其利。” “但要是哪天你扛不住——” 孙廉毫不犹豫:“卑职一人领罪,自不连累半分朝廷与殿下。” 孙廉从赵构住处出来时,已是夜深。 驿馆外夜风拂面,天边星河横陈,一片寂静,只有湖水潺潺声远远传来。 可孙廉却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点了一把火。 他负手缓步而行,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神情里写着三个字——春风得意。 “江南屏障使……”他喃喃自语,像在咀嚼那四个字的分量,又像在咀嚼自己未来的前程,“岳州不是小地了,孙某……也不是无名之辈了。”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他已经不再只是个地方小吏、边城知州,而是真正上了那张能左右风向的棋盘。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握着筹码。 人心、钱粮、地脉、风声。 赵构愿意赌,他孙廉也敢押。他不是光想着升官,他是——要做事的。 而此刻的数千里之外,大漠寒风正吹拂着完颜宗翰的营帐。 上京城外,大金主将府内。 行军司马撒改行色匆匆,撩帘而入,朝榻前坐着的宗翰拱手一礼,低声禀道:“主帅,那位赵构,动了。” 宗翰正端着一碗热汤,闻言顿了顿:“哦?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样?” 撒改垂首:“他已于数日前离开建康,言称奉旨南巡,其实是直奔湖南而去。” 宗翰闻言轻哼了一声:“他那点小聪明,本帅还不清楚?这几个月一封信不回,老子还当他怂了呢。” “结果还是憋不住了。” 撒改轻声笑了笑:“依属下看来,他是听进了咱们那位使者的劝,知晓要夺位,不能光靠嘴上说。” “他这次南下,表面上是巡视民情,实则处处试探……似乎想借地方乱局做文章。” 宗翰放下汤碗,抬手拂了拂袖子上的汤渍,语气冷淡:“他若真能借风起浪,替我大金乱一乱南地,这人……也不是全废物。” “起码比那些整天只会写表章、骂金贼的赵家子弟强。” 撒改点头:“他确实是有点想法,而且据探子来报,他如今落脚在岳州,似乎与当地知州孙廉密会过。” 宗翰眉梢动了动,似乎终于有点兴趣:“孙廉……此人我听过,寒门出身,贪位不贪财,倒是个可用的家伙。” “他若真能与赵构搭上线,那边局势未必没有看头。” “说到底嘛,”宗翰眯起眼睛,像笑非笑,“赵构他啊,一直就想要个机会证明自己不是个被陛下当枪使的傀儡。” “这人要的是名,是位,是那一把椅子。” “愿意为了那把椅子为大金卖命?”撒改低声道。 宗翰点了点头:“他若不愿意,他早就死了。” 顿了顿,他语气略带一丝不耐:“不过这人有个大毛病——没骨架。心思太多,胆子太小,手脚更是慢得要命。让他掀起风浪,他得算十步才肯迈第一步。” 撒改略一思索,附声道:“正因如此,属下担心……他撑不起大局。倘若真想让宋境内乱局起得快,他赵构一个人怕不够。” 宗翰嗯了一声,目光投向帐外,风雪扑面,他的声音有些沉:“他需要人扶,需要有人在背后敲打、提醒、推一把。” 娄室抬眼,小心问道:“主帅是想……派人?” 宗翰摇头:“眼下动不得。咱们若真有人暴露在他身边,那赵恒那边也不是瞎子。” 他沉吟片刻,忽然冷笑:“倒也未必非得是我们大金的人。” “赵构身边要有个人——聪明,嘴毒,手狠,懂规矩,也肯帮他脏手抹黑。这种人嘛……”他似乎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宋朝不是没。” 第143章 秦桧 “关键是……得有人甘心绑在赵构这辆破车上。” 撒改低声问道:“那要不要属下暗中寻找几个候选人,或投靠赵构的旧人,或流落民间的降臣——安插进去?” 宗翰嘴角挑了挑:“可。” 撒改微一点头,正要退下,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 宗翰挑了挑眉:“怎么?” 撒改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主帅,属下最近倒真留意到一个人,或许能合殿下意。” 宗翰顿时来了点兴趣,慢慢坐直了些,眼神扫过来:“谁?” 撒改道:“一名被俘的宋朝文臣,名叫秦桧。” “秦桧?”宗翰眉头一动,像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就是那个……当年在江南做过通判,后来跟着使团北上议和,结果直接被咱们扣下来了?” 撒改点头:“正是此人。” 宗翰哼了一声:“这人我记得。他来的时候,倒也硬气,说什么为国奔走,不算降臣。” 撒改低声笑了一下:“是,但也就头两个月硬气。后来您不也说了,人嘴软,心就不硬。咱们北边这冷饭、咸汤、黄帐子一熬——谁的骨头都是软的。” 宗翰哼了一声,没有接茬。 撒改继续道:“这秦桧其实颇有几分才学,擅长笔札、谋划,对大宋的制度、官制、地方风情也颇为熟悉。据说金上近来喜好汉学,隔三岔五就召他入内对谈。” “听内府那边说……金上似对他颇为倚重。” 宗翰挑了挑眉:“金上喜欢他?” “也谈不上宠,只是能聊。”撒改道,“金上近年常说咱们金国要学宋之治,这秦桧懂历史、能写文,还知道宋人官场那一套。说得出来,也做得下去。” “更妙的是,此人眼光不低,志气不小。” 宗翰不动声色地问道:“不小到什么程度?” 撒改压着声音笑了一声:“不小到,已经不想回大宋了。” “属下听宫中人说,这人偶尔言谈中,已开始称宋人为南国、称金为中朝。” 宗翰眯起眼,笑意终于浮上脸:“哦?这意思是——已经在想着往哪边下注了?” “差不多。”撒改顿了顿,“属下不敢断定他忠心可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极聪明,也极擅权谋。若给他一个舞台,他未必不愿入场。” 宗翰轻轻拍了下膝盖,起身在帐中踱了两步,语气缓缓:“这种人啊……最不好用,也最好用。” “不好用,是因为他们不听命令,只听得懂利益;最好用,是因为他们若真认准了路,走得比谁都狠。” 撒改附声道:“而赵构——正缺这么一个人。” “能给他做脏事,又能替他背黑锅,关键是还要比他更会写书、更会谈判、更懂得怎么在朝堂上拆人招、埋人雷的那种。” 宗翰轻轻嗯了一声,像是默许了这个判断。 他想了想,忽然吩咐:“传话给内侍院,明日午后,叫秦桧来本帅府中叙谈。” 撒改点头:“是。” 宗翰背着手站在帐前,目光投向夜色中远远的雪地,轻声笑了一下。 次日午后,天光清冷,雪未再落,宗翰府中,火炉温酒,铜鼎腾雾。 秦桧如约而至,衣着整洁,气度沉稳。他走进厅中,先是一揖到底,神色恭敬道:“属下秦桧,拜见宗帅。” 宗翰在上首负手而立,面色平淡,抬眼看他几息,才缓缓点了点头:“秦通判不必多礼,坐。” 秦桧落座,目光扫了眼屋中布置,颇有些熟悉中带着异域之感的陈设,转回头来,语气带着敬意: “宗帅召见,属下实感惶恐。久闻宗帅赫赫威名,当年破汴梁,横扫中原,能以数万破数十万,真乃当世名将。” 宗翰不动声色,只道:“打仗的事,都是兵家常事,不值一提。” 秦桧微微一笑,却不接话,自顾继续说:“那时属下尚在江南任职,闻得宗帅兵锋南指,朝野震动,百官奔走相告。说句实话,朝中上上下下,真正能镇得住金人之威的——怕是十个也无一个。” 宗翰这才略有笑意,端起案前一盏温茶,抿了一口,似随意道:“秦通判这些年,过得还算顺心?” “托主上与金上之庇,在北地尚有栖身之所。”秦桧神情坦然,语气诚恳,“也算得一线苟活。” 宗翰轻轻嗯了一声,将茶盏放下,目光落在他身上,慢悠悠问了句:“你怎么看,接下来这宋金之局?” 秦桧微顿,似是斟酌片刻,方缓缓开口:“若只看近日,南朝在数场战事中确实小有胜绩——临安守住了,沿江几处防线也稳了些。” “但说到底,那都是局部小胜,且多靠天时地利与几位名将苦撑。说句不客气的,这些胜仗撑不起一个朝代的未来。” 宗翰不置可否,只轻轻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从整体国势上看,大宋一朝,冗兵冗官,朝纲积弊,钱粮调度皆不如前。将帅更替频繁,文武互掣……靠几场小胜,改不了国势。” “反观大金,虽亦新建之国,但军纪严整,上下用命,赏罚分明,士气高涨。从资源、人力、制度乃至野心看,实非南朝可敌。” 宗翰手指在椅边轻敲,淡淡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秦桧垂目,语气不急不缓:“从长远计,大宋与其苦撑,不如早谋和议。休养生息,留一线国脉。” 秦桧这句话说完,厅中一时间只余火炉轻爆,铜鼎雾腾。 宗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略眯了眯眼,仿佛在细细权衡他说的一字一句。 秦桧却不慌,依旧稳坐,语气不疾不徐地接了下去:“属下斗胆再说句直白的——若能换得边疆安宁、百姓免于兵火,大宋年年纳贡,也并非不能接受。” 他看了宗翰一眼,似乎在试探,却又像是胸有成竹,“若能换来长治久安,哪怕岁币加倍,割地让步,于国于民,终归是利远于弊。” 宗翰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哦?听你这语气,倒像是早就在心里盘算过了。” 秦桧坦然点头,神色不避:“确实盘算过。属下虽非宰辅中人,但在南朝时,也曾亲历数次和谈折冲,看得明白。” “大宋现如今,上无明主,朝局紊乱,兵不识将,将不识兵。靠几位偏将死撑边境,再多几场胜仗又如何?不过是杯水车薪。” 宗翰眼神一动,没吭声,但秦桧所言正中他下怀。 第144章 秦桧南下 宗翰听完,不动声色地盯着秦桧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缓缓道:“秦通判,你想得这么明白,若是我说,能送你回南边去,你觉得如何?” 秦桧身子猛然一震,面色微变,随即掩饰般地低头一笑,故作镇定道:“宗帅这是……说笑了吧?” 宗翰微微眯眼,轻轻拍了拍膝盖:“本帅从不开玩笑。这两年下来,南北交手数次,越发觉得宋金两家如此争斗下去,终归于国于民都是灾祸。” “不如找个有分量、有能耐的人去中间斡旋,谋个太平长久。” 话音落下,厅中一时静谧,火炉中炭火啪地炸开一声。 秦桧微微一震,眼神里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他眨了下眼,试图看清宗翰神情,但后者只是微仰着头,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 “宗帅此言……”秦桧略一顿,嘴角勉强挂上笑意,“莫非是……真打算放属下南归?” 宗翰没有回答,反倒缓步走下高座,绕着秦桧踱了几步:“你不是说,大宋要想换太平,得有人懂大局、敢出头、还得会谈、会写、会做人?” “你不是也说,若能留住国脉、换来安宁,割地纳贡都未尝不可?” 秦桧眉头微蹙,却不敢出声。 宗翰停在他身侧,声音压得更低几分:“那你若真能南归,我大金这边,能给你走的路,也不小。” 他顿了顿,似是有意试探:“你说……若我现在就答应你,亲自奏请金上,设法放你回南,甚至再安排你入朝为官,进赵构那辆破车里坐一坐——你可愿为我大金效一份力?” 这话一出,秦桧猛地抬头,脸色微变:“宗帅,此话……” “你别急着拒绝。”宗翰目光如炬,“你聪明,心里肯定早算过,南朝如今那局面,赵构若想翻身,光靠他自己,成不了事。” “他缺人,缺能为他写、为他做、为他挡的人。” 秦桧心头一震,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小道消息,说赵构已至湖南,暗中行事,似有谋动之势。他当初不以为意,如今细想,却隐隐嗅到一丝不寻常。 宗翰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观察反应,又慢悠悠道:“你若回南,名义上是回归故国,实则替我大金维系这一线和平。你不必做叛臣,不必立刻投书表忠,只需一步步扶着赵构往上爬。” “他若真有本事取而代之,你就是扶龙之臣。他若没本事……那你回来也不是坏事。” 秦桧喉头一动,没接话,心思却已翻江倒海。 “属下……”他一拱手,顿了一下,方才抬头,眼中已有几分坚定,“若宗帅真能替属下奏请金上,让我安然回归南境,属下……敢立誓,必不负所托。” “赵构若真有一线可图,属下必竭尽所能,助他稳定内局,调和南朝官军与民意,促其掌权之路顺畅,至于大金所图……属下心里明白。” 宗翰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你啊,嘴上说得谦卑,心里算盘打得飞快。” “不过也好,本帅就是喜欢你这种——聪明、有野心,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 他转身回到主位上坐下,挥了挥手:“这事你先别声张。我这边去打个招呼,奏请金上放你一马。三日后,你回不回得去,就看你命了。” 秦桧起身,双手抱拳,俯身到底:“属下谨记宗帅大恩。此番若能南归,定以平局为先,以稳宋为重。” 宗翰笑了一声,似笑非笑:“不光是稳宋,你还得记住——扶赵构上位,是头等要紧的事。” “这人啊,虽是皇族,却没什么根基。朝中那一派赵恒掌军,宗泽压政,赵构能不能活过明年,真不好说。” “你若能保他,助他,替他挡刀,教他怎么走、怎么说、怎么斗……他就能翻身。” “到时候你也不是南归的降臣,而是……掌中权柄、左右风云的大人物了。” 秦桧轻轻吐了口气,眼神沉了几分,却没有犹豫,沉声道:“宗帅放心,属下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着宗翰,眼底的那点试探与提防终于散了些,语气也少了几分官场的圆滑,多出几分真意。 “若此番能得宗帅所助南归,属下秦桧……定倾尽全力,扶赵构稳位,替他披荆斩棘,清路伐障。” 他顿了顿,忽又低声道:“属下身在北地数年,早知世事无常,人心反复。如今宗帅愿给一线生机,属下……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将来无论成败,秦桧都记得——是宗帅今日放了这一步。” 宗翰坐在上首,听着这番话,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只在末了点了点头:“你这人嘴皮子厉害,话里话外都有分寸,倒真像个能做大事的。” 他语气一转,冷淡中带点提醒:“不过你记住,回了南边,你是我们大金的棋,不是你自己的王。” “别想着临时反水、两头下注,你若真敢踩错一步,不管赵构是死是活,我宗翰第一个找你算账。” 秦桧正色拱手:“属下,记住了。” 两日后,大金皇宫,皇帐中。 外头雪压苍松,冷风刮面,宫人不敢多言,只垂首守在殿外。 宗翰身着戎装,步履沉稳,入帐对大金皇帝,完颜晟,拱手一拜。 “臣宗翰,参见陛下。” 皇帝斜倚在案边,手里拿着一本汉文书册,眼皮都没抬:“说吧,叫你来是你自己请的,说有要事?” 宗翰不紧不慢走上几步,低声道:“启禀陛下,臣这几日召见了那名宋臣——秦桧。” 完颜晟挑了下眉:“哦?那个嘴皮子挺溜的汉人?听说你一直不太待见他,怎么,改主意了?” 宗翰躬身,语气比平日要低一分:“臣此前确实对他多有观望,但这几日接触下来……觉得此人或可为用。” “哦?”皇帝似乎有点兴趣,手里的书轻轻合上,“怎么个为用法?” 宗翰沉声道:“陛下,臣恳请陛下下诏,放秦桧南归。” 这话一出,殿中安静下来。 完颜晟神色微变,语气也冷了些:“放他回去?放一个对南朝政务如数家珍、嘴比刀还快的家伙回去,替赵宋出主意?宗翰,你脑子烧了?” 宗翰不慌,拱手仍旧沉着:“陛下,臣不是让他回去反咱们,而是——替咱们做事。” 第145章 棋子 他语气顿了顿,看准时机,低声道:“陛下应该听说了……赵构那人,已在湖南暗动,形迹颇有不臣之意。” 皇帝眯起眼睛:“你跟赵构接上了?” 宗翰没有否认,只淡淡道:“臣麾下人马有接触,但非正式往来,只是——赵构此人,确实与南朝其他赵氏子弟不同。” “他聪明,谨慎,不急不躁。如今愿意脱离朝局下场做事,臣以为……或可借势。” 完颜晟没有说话,脸上却多了几分冷意。 宗翰心知不能拖,赶紧补上一句:“陛下放心,此人如今不过赵家庶出,手中无兵、无地、无人脉,只是有点脑子,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傀儡而已。” “臣愿以己身担保——只要派秦桧南归,扶赵构成事,不出三年,南朝局势必定大乱。” “到那时,或兵起自南,或君臣裂隙,不管如何,都是我大金最大的机会。” 完颜晟沉吟不语,良久,才道:“那秦桧……靠得住?” 宗翰缓缓点头:“靠不靠得住不重要。只要他愿意为自己搏个前程,就会知道该怎么选。此人眼光不低,志气不小,一旦认了路,走得比谁都狠。” “而赵构,也正缺这样一个能替他出谋划策、帮他脏手、替他背锅的,人。” 皇帝终于坐直了几分,望着宗翰,像是在掂量真假。 宗翰知道这时候不能停,又往前踏了一步,低声道:“陛下,如今南宋表面守稳,实则暗流汹涌。” “臣斗胆再提一事——眼下若能顺势南征,趁其内乱而取之,三年之内,江南未必不可图。” 这话一出,完颜晟眉头当即一挑,神色冷了几分:“又来?” 宗翰躬身不动,语气却更坚了些:“臣知朝中多有反对之声,说征南耗费太巨,时机未至。但臣以为,打仗讲的不是便宜,是天时。” “赵构起于微末,如今却在民间积攒声望,又得岳州孙廉、衡州旧将之助,宗泽和赵恒那边未必压得住他。” “若是任他继续造势,不出数月,南朝局势就要变天,到时候——再想拿他们,就没这么容易了。” 皇帝没有立刻回答,只微微眯了眼,指尖在案上一下一下敲着,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声。 良久,完颜晟才开口,语气不急:“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惜的是——如今朝中多数人不这么想。”他微微一笑,话锋一转,“你以为只有你看得懂局势?宗弼、耶律余睹……哪个不是眼精手快?可他们都劝朕按兵不动。” 宗翰低头不语,但双手却在袖中微握。 皇帝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语气慢悠悠地:“说到底,咱们金国还没吃饱。” “兵多,马少;粮足,路远。你要真要打,得的是江南,又不是漠北,谁愿意去那种湿热水患的鬼地方折腾几年?” “而且你别忘了,北边那几个草窝子可没安分到哪去。若是此时南征,万一北地出事,咱们可就是两头冒烟。” 宗翰沉默了几息,终是点了点头:“臣明白陛下顾虑。” “只是……秦桧既已放出,赵构这局,臣已布下。他若真起势,大宋内部必然动荡,到时候陛下只要轻轻一推——就是顺水推舟,事半功倍。” 完颜晟听到这儿,终于笑了笑,语气缓了几分:“你这人啊,就像养鹰的,眼睛盯得老远,脚底下却老踩人家鸡窝。” 他放下茶盏,转头看着宗翰,语气变得平静又带几分深意:“行了,秦桧的事,我准了。你想怎么放、怎么用,自行其便。但南征之事——还得缓。” “你我都明白,打仗不能只看朝堂一边热。金国才刚夺得中原这点根基,百姓未安,兵马未足。我们不是怕打仗,是怕打了个寂寞。” “你想借赵构搅局,我没拦你;但你真想举国南下——得有个天时,得等一记天雷。” 完颜晟说着,淡淡一笑:“你不是说赵构能掀风?那就让他掀一掀。真能搅得一锅烂粥,我大金自然不等他们收拾,就下去喝汤。” 宗翰低头抱拳,语气肃然:“臣,领旨。” 五日后,金国边境,一辆小车缓缓而行,冬雪已消,春寒料峭。 车中之人神色平静,手里捧着一只黑漆锦匣,匣中藏着一封宗翰亲笔信,信上火漆封口未开,外皮只写两个字:“赵构”。 秦桧坐在车中,目光时而扫向车外南去的道路。身后有数骑金兵护送,俱是宗翰亲卫出身,沉默寡言,不问前程,只认令牌。 这一路不疾不徐,直到越过岳州地界,金兵尽数止步。 “秦通判,”带队副将躬身,“宗帅有言,自此往南,一切由你自行处置。” 秦桧下车,向北拱手,沉声应道:“多谢宗帅相托。此去南朝,秦某——必不辱命。” 副将未作回应,只摆手退下。 而他,也再未回头。 临安皇宫,宜德殿。 阳光透过纱窗,映在榻旁黄花梨书案上,铜炉中袅袅青烟。赵恒着常服倚在椅中,手里翻着工部送来的织坊分布图册,神情放松却不懈怠。 “陛下。”史芸走入殿内,步伐不急,一边递上一叠文案,一边笑着道:“你要的东西我整理好了。” 赵恒接过,翻了翻纸面,略一点头:“这速度挺快啊,女子织坊才起步几天,这就跑了半个临安?” 史芸坐在一侧,轻声笑着:“那是因为你那日早朝的提议,那些原本推三阻四的官员,突然就开始主动送批文了。” “我还真没见过这帮人办事能这么麻利的。” 赵恒闻言也笑了:“嗯。” 他看着史芸,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不过你也干得不错。我还以为你只是写词做诗的名门闺秀,结果干起政事来,比我手底下那帮衙臣都狠。” 史芸微微扬眉:“那是你给了我机会。换别人,我就是想干,他们也不敢放权。” 她语气一顿,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问题,坊间还是有不少议论,说女人抛头露面、不守妇道,尤其那些守寡的、没出嫁的,都在被盯着。” 赵恒点点头,神情慢慢收敛下来:“我大概明白了。” “这是宋朝。” “礼法比汉唐更严,读书人心里的规矩,也更死板。”他说着,目光轻轻落在文案上,“很多时候,我们推制度容易,推观念难。” 第146章 男女平等 史芸看着他,忽然问:“那你会退吗?” 赵恒淡淡一笑:“当然不会。” 史芸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垂眸片刻,又抬起头来,语气带了点犹豫:“不过……我前两日去工部的时候,听到点风声。” 赵恒抬眼看她:“什么风声?” “说是……湖湘那边来的胡宏,对女子织坊的事,不太认同。”她语气缓了些,“好像还在私下批评,说我这么做,有违礼教本分,败坏风俗……”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赵恒:“我不在意那些旁人的议论,但胡先生名望太高,若是他出面否定,恐怕朝中那帮原本就不支持的,也会更起劲。” 赵恒闻言,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片刻,他放下手中文案,靠在椅背上,神情平静却透着一股清明:“这事我早有预料。” 他语气缓下来,像是跟自己讲,又像是顺着思路和盘托出:“胡宏那种人,他不是坏,他只是……太正了。” “你想啊,从湖湘学脉里走出来的,讲的是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在他们眼里,女子出门经商、管事,哪怕只是织布纺线,那也是对闺门之德的挑衅。” “他认这个理,而且认得特别真。” 赵恒说到这儿,嘴角勾了下,似笑非笑:“你让他认同女子抛头露面,那跟让他烧了自己那本《礼记集解》没区别。” 史芸听着,沉默片刻,才道:“你说得我都明白……可明白归明白,这种人若是站出来批评几句,不说他真能把织坊关了,起码能让整个朝堂都开始犹豫。” “我们刚起步,还没站稳脚跟,经不起这种风吹草动。” 赵恒点头,视线移回她脸上:“所以我会去跟他谈谈。” “谈观念没用,讲理也没用。但可以谈策略。” “我不会去跟他说什么男女平等,那对他来说就是异端邪说。我会让他看到——现在我们干的事,不是反礼教,不是放女人上朝堂,是在救命,是在救国家的命脉。” “南宋地盘小,人口多,战乱频仍,朝廷要收税,百姓要吃饭,男人征了兵,女人不干点活,这国还能怎么过?” 他顿了顿,语气沉下来:“所以我得让他知道,女子织坊不是为了挑战他那套道统,而是为了延续这个天下。” “咱们要的是进一寸,就站稳一寸。” “你别怕他反对。”赵恒语气忽然带了点调侃,“他现在骂得越响,等哪天真看见织坊救活多少人,他就骂不出口了。” 史芸抿唇轻笑:“你还真打算把他说服啊?” “不是说服,”赵恒摇摇头,“是想让他认同。” 两日后,内宫一处偏殿静室,陈设极简,帘幕低垂。 胡宏被召进来时,外头阳光正烈,殿中却是一片清凉。他拱手行礼,言辞周正:“臣胡宏,参见陛下。” 赵恒负手而立,身着常服,神色温和地回身:“胡先生,免礼。此番唤你来,是想私下叙叙。坐。” 胡宏略迟疑片刻,还是依言坐下。他虽非朝中重臣,却素有清誉,湖湘之地士林敬仰,临安这些年也颇有影响力,赵恒今日这般私下召见,实在少见。 赵恒随手替他斟了杯茶,语气轻松得像老友闲话:“胡先生在临安住得还惯吗?这边比不上南边气候,冬冷夏湿,听说你一到春天就过敏?” 胡宏一怔,旋即微笑:“陛下竟也知晓此事,臣惶恐。但不碍事。” 赵恒点点头:“你来京之后的文章,我看过——写得很好,有气节,也有见地。” “……不敢当。”胡宏低声。 他话锋一转,像是无意道来:“听说这几日,科举的题目你已经定得差不多了?” 胡宏正色点头:“初稿已出三道,皆重实务,侧才学,避空谈,老臣稍后拟交李相审阅。” 赵恒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试题,只话锋一转,忽然问道:“那……你听说过女子织坊的事吗?” 胡宏神情微顿:“是听说过一些。” “史芸那头办得热火朝天,坊间也都传得热腾腾。陛下问起这事,是——”他顿了顿,眼中多了些小心,“想听老臣的看法?” 赵恒点头,目光平静:“不错,我就想听听,你怎么看。” 胡宏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缓缓抿了一口茶,才开口:“陛下恕罪,老臣年岁已高,脑子也不比年轻人转得快,但这件事……老臣的确不太认同。” 赵恒面色不改,静静听他说下去。 “女子出门设坊,从事买卖……这与我儒家男主外、女主内之道相悖。尤其织坊所用,皆是寡妇、孤女、未嫁之女,这若传开去,恐有损闺门之德,败坏风俗。” “临安为都,天下之表。若此风蔓延,怕是地方学者、乡绅也会颇有微词。” 他语气不快,但话里的分量并不轻。 赵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缓缓道:“胡先生说得有理。” 胡宏一怔,显然没料到赵恒第一句话竟是认同。 “但这理——也不是不能改。”赵恒手指轻点案几,语气不急,“礼法虽为根本,可大宋今日,是在什么处境?” “半壁江山,战乱频仍,男人征调入伍,田地荒芜,赋税却还要收。靠什么?靠女人。” 他目光沉了几分,语气却始终稳着:“我们要的是国活着,而不是礼法活着。” 胡宏皱眉,欲言又止。 赵恒却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先生自湖湘而来,讲究变通应时,我知道你不是不懂变法之人。你不是那种一口死咬礼教、要天下人都关起门来的守旧派。” “若非如此,当年你也不会支持熙宁改革里许多实务之策。” “你一直说,改革应合时势,应以救国为本——那如今咱们国家就站在这悬崖边上,难道还要纠结女子出不出门?” 他语气顿了顿,带着几分试探:“还是说,到了女子身上,这些道理全都不算数了?” 胡宏沉默片刻,目光微敛,仿佛是被这一句打到了心口上。他抬眼看向赵恒,语气低缓,却不再锋利: “陛下这话……老臣无言以对。”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终于缓缓道来:“礼法,确有其局限。可这几千年来,女子不外出、不涉商、不设坊,早已成了根深蒂固的规矩。” “陛下要改,自然是为国计、为民生……但民间未必能一时理解。” 第147章 好好领悟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微沉:“若是贸然施行,难免掀起波澜,朝中议政之人,地方士绅之流,怕是会群起而攻之。那时——” 赵恒摆摆手,打断了他,神色温和,却语气坚定:“我知道。所以我才请你来。” 他眼神沉稳,语调平静如水:“胡先生,你是朝中清议之重、士林之望,说一句话,比我下十道诏书都有分量。” “但你若表示支持,这些议论,就会慢很多、轻很多。” “这天下不是靠我一个人说话管用的,还得靠你们这些真正读书、懂理、能服众的人。” “我也不图你马上赞成。”他抬眼看胡宏,“但你要真觉得这事有一点点道理,就不要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面。” 胡宏抿了抿嘴,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难以掩饰。他的确不是死守教条之人,年少时也有激烈之志,支持变法,也赞成用实务救国。 可眼下,真叫他公开站在女子出坊的一边,说完全赞同,那是假话。 他沉思许久,终于拱手,低声说道:“……陛下之意,老臣明白。” “此事非一朝一夕,亦非一言两语可定生死。老臣不敢轻诺,但会好好领会陛下今日所言。” 他起身一揖,神色郑重。 “绝不敢拘泥于一时成规。” 赵恒点头,眼中露出几分欣慰:“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胡宏起身告退,赵恒送他出殿后独坐片刻,茶盏中香气氤氲未散,心思却已飘向别处。 刚想唤人收案,外头小太监便快步进来,小声禀报:“陛下,宗帅在殿外候旨。” 赵恒眉头一挑,轻声:“让他进。” 不多时,宗泽跨步而入,身上尚带些春寒夜露的冷气。他拱手躬身:“臣宗泽,参见陛下。” 赵恒摆摆手,目光落在他神情上:“脸色不轻松,是洞庭那边有消息了?” 宗泽站定,点了点头:“回陛下,前些日子赵构不是向陛下请旨,说要巡察民情么?” 赵恒哼了一声:“他说得冠冕堂皇,我还以为真想干点实事。” 宗泽低声道:“他是南下了,确实绕过了几处军镇,但据属下的人报——他近日已现身洞庭湖一带。” 赵恒眉头轻轻一挑,手指敲了敲案几:“洞庭湖……他挑这地方,是想跟谁打交道?” 宗泽摇头:“目前还未查明。赵构带的人极少,多是心腹旧识,行踪不定,不入官道。属下猜,他此行多半不是单纯体察民情。” 赵恒低声一笑:“他要真是想体察民情,也不会选洞庭湖——那地方藏龙卧虎,旧部遗将、地痞流徒、败兵游寇,全在那里扎根生烟。他这是想挖人、拉势力。” 宗泽点头:“陛下所料极是。不过,还有件事,才是属下此番急来面奏的。” 赵恒看他神情微变,语气也正了几分:“说。” 宗泽抬眼:“属下的人在洞庭湖边见到一个人——原本应关押在金营的秦桧,如今,竟然出现在了赵构身边。” 这句话一落,殿内一时寂静。 赵恒没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把手中茶盏放下,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 “秦桧……”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从脑海里翻出点什么东西。 片刻,他才低低笑了一声:“宗帅,你知不知道……后世很多人都在争这个人——到底是奸臣,还是谋国之才。” 宗泽一怔,显然没听懂他这句后世的意思。 赵恒却像没察觉般继续说道:“你说他降金通敌也好,说他屈己求和也罢,总之吧……这是个极聪明的家伙。” “聪明到,他知道怎么让每个上位者用得安心。” 他看着宗泽,神情逐渐收敛:“你的人确定是秦桧?不是误认?” “确证。”宗泽点头,“模样、口音、随行之人都对上了。我的人在湖边村镇做了暗查,已确认他在赵构那处落脚已有三日。” 赵恒微微垂眸,轻敲指节在膝上:“从金营突然被释放,直接落在赵构身边,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 赵恒微微垂眸,轻敲指节在膝上:“从金营突然被释放,直接落在赵构身边,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 宗泽沉声:“属下也是这般猜的。金人此举,若说不是在下棋,属下第一个不信。” 赵恒嗤地一笑,笑得极淡:“秦桧、赵构,一边是被放,一边是接人,这搭配……不光是巧,简直像是提前排练过。” 他语气转冷几分:“金人做得也干净。他们没让秦桧带明诏、没派兵护送,就是一副我们放人,他回去是他自己的事的姿态。你真想抓什么把柄,反倒抓不住。” 宗泽点头:“他们是拿赵构做试探。若能搅得南朝动荡,他们坐看渔利;若无反响,最多白送一个无兵无权的文人,损失得起。” “这就是问题。”赵恒看着他,语气慢慢沉了下去,“金人不傻,赵构……也不是只会演戏。” “一个秦桧不算什么,但若他真是大金放出来的棋,那他们显然已经押注赵构这条线了。” 宗泽沉声道:“那要不要——” “动他?”赵恒反问,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现在动赵构,就是替他正名;现在拿秦桧问罪,反倒让人觉得咱们怕了。” “我们若出手,反而显得他们俩真有了什么了不得的能耐。” 他目光一转,声音放缓,像是话锋一收:“你别急。我们现在要的,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放长线,钓大鱼。” 宗泽点头:“明白。继续盯他们?” “盯。”赵恒语气笃定,“不光是盯,还得让他们知道我们在盯。” “要让赵构明白,宫里早就知道他身边多了个能人;也要让秦桧明白,他的一举一动,南朝这边也不是聋子。” “但也别太逼——逼急了,他们反而会先动。” 宗泽皱眉:“陛下的意思是,放着他们演?” “对。”赵恒起身,在地上缓缓踱了两步,神色冷静:“赵构想自立门户?行,先看看他能拉起多少人。秦桧真是金人使者?那就看看他嘴上这点功夫,能不能撑起一场风波。” “咱们看,不拦,不吓,但手不能松。” 第148章 放长线钓大鱼 宗泽躬身:“属下这就调人,换上暗哨——不惊动地方军,不惊动朝廷,只看他们下一步走哪。” 赵恒轻轻点头:“还有一点。” 他转过身来,目光冷静,像湖面下压着暗潮:“让人盯着赵构身边的旧部,那几个书生、两位随行官吏,还有湖州那边的几个旧将——这些人才是他要靠起来的骨头。” “秦桧只是嘴,能讲道理、写檄文、编政纲……但真要撑起势力,还得看有没有兵、有没人肯跟。” 宗泽拱手:“臣,明白。” 赵恒轻轻嗯了一声,正欲转话,忽又问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让你查的战马……有进展了吗?” 宗泽略一顿,神情收敛了几分,缓缓道:“已有进展,不过不大。我们这段时间陆续派了几拨人,打着商人旗号,从西线绕去回鹘、高昌、甘州那边,用私人的名义交易马匹。” 他说着,眉头微蹙,“但那几地如今都对金人畏惧三分,尤其回鹘,几次来信都拐弯抹角,说愿意通商,但不敢多卖,怕惹了金国不快。” 赵恒听到这,没什么表情,只轻轻点头:“那意思就是——愿意卖,但卖得少,还得偷偷卖。” 宗泽苦笑:“可不是。我们好不容易从西州那边搞来一批马,刚运出不到五十匹,人就被盯上了。还是我们的人机灵,留了两手,才没全折在路上。” “换句话说,现在买马这事,全靠掩护和人情,没明路,走得太慢。” 赵恒手指轻轻敲着案面,眼神透着几分冷意:“大宋自熙宁变法后,马政就被整废了。这些年朝廷靠什么撑军?靠民间买马,靠临时征调,靠的全是救火——没一条长久路。” “如今咱们想拉起军来,不管是为备战,还是震慑金人,马是底子。没马,就算你把岳飞、韩世忠全拉来,也调不动劲。” 他顿了顿,语气压低几分:“这事必须加把劲。你派去的人不够,那就多派;走西线不通,那就想办法从南边入手。” 宗泽皱眉:“南边?” 赵恒点点头:“交趾、占城,甚至再远点的真腊、大理,都不是不能试一试。马不如西域壮,但好歹有。” “还有一点,”他看着宗泽,“回鹘、高昌那些地头上的人,你不能只靠银子砸,得给他们信心——告诉他们,咱们是大宋,迟早要翻这盘棋。跟我们做买卖,不是走私,是押注。” 宗泽略有迟疑:“这话若传出去,被金人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赵恒冷笑,“他们金人不也是放了秦桧来搅局的?咱们做点布局就叫挑事,那他们算什么?” “你尽管去做,明面上该掩的掩,该遮的遮,暗地里,不惜重金,不惜代价,把战马的底子给我攒起来。” 他目光一沉:“不是要马上打仗,但要有能打仗的准备。一旦朝堂变局、赵构起势,金人南下的借口就来了。” “到时候我们没有马,岳飞骑什么迎敌?拿草鞋跑?” 宗泽闻言,顿首而应:“臣明白!臣这就回衙整合人手,把西南几路都摸一遍,该用钱的用钱,该用人情的砸人情,这马——臣一定给您备出来。” 赵恒点点头,语气稍缓:“辛苦你了。朝廷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底下已经在翻浪了。” “而我们啊——要做的不是避风头,而是,把船建牢。” 宗泽应声一礼,退下。 殿中重归安静,窗外的风轻轻拂过帘角,茶盏里的热气已经散了大半。 赵恒却并未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手指还在案面上敲着,眉头微蹙,陷入思索。 ——战马的事宗泽能去盯,可兵器的改进,他得亲自上心。 “骑兵是骨。”他低声喃喃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 前世在大学读书时,自己选修过一门宋史,教那课的老头姓许,特别轴,讲起“宋军的骑兵劣势”可以连讲三个钟头不喝水。 那时候自己也不太在意,只是临近期末,翻了遍他的论文,倒是记得格外清楚。 许老说得最狠的一句是——“南宋的骑兵,拿的是步兵的命去拼金人的骑脸冲锋。” 赵恒想起这句话,不由轻哼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这不就是让人裸奔去撞刀山?” 金人有铁浮屠,上甲重铠,马甲人甲俱全,冲锋时简直就是一堵移动的铁墙,宋军那些瘦马杂兵根本扛不住。 哪怕是岳飞那种级别的猛人,也只是能用地形和兵法去拖,不是真正硬抗得了。 “要是我……就得先把这一堵墙拆开点缝。” 赵恒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翻出几本战术图卷,手指慢慢滑过纸页,眼神里逐渐泛出光亮。 “得让骑兵能冲,又能砍,还得灵活。用那种笨重的铁戟根本不行,打一个人劈不死,再拔不出来就废了。” 他喃喃说着,目光定在了一处旧图上——金人铁浮屠的装备细描。 “斧。”他眸光一亮,“得用斧。” “长柄斧。” 铁浮屠的制式斧柄太长,冲击虽猛,但一旦乱战,反而不灵活。赵恒略一沉吟,便在图上比划了一下,心中已经有了雏形。 柄长减至一米二,方便挥舞又能骑乘用力;斧刃加厚到一厘米,增加破甲力;斧面收紧,斧背压重,便于钩拽撕扯敌甲。 这玩意儿要真造出来,一边冲锋一边砍人,不比用什么断刀钝枪强? “斧刃不用太宽,太宽容易卡进去出不来。 厚一点,砍不进骨头也能撕开肉甲,尤其是对付那种铁浮屠,先不想着砍死人,砍得他骑不下马就行。” 赵恒一边琢磨,一边低声念叨:“铁甲沉,马速减,只要打歪他一点,骑阵就会断……得试试。” 他转身提笔,在战图一旁草草画了一副简略结构图——短柄重斧、双手持握、背斧钩刃、前重后稳,斧口略凹,一看就是奔着实用去的。 赵恒盯着图纸,眼里带着一点难得的兴奋。 “破甲斧有了……下一步,是远程。” 他嘴里念叨着,眼神却已移向案边一卷旧弓图,那是兵部去年上报的一批制弓样式,按理说都是仿制契丹旧样的“角弓”。 可在赵恒看来——太保守了,射程不过百步,张力一大就容易裂木断角,关键时候连金军的马甲都破不了。 第149章 改良兵器 “就这还敢叫战弓?”赵恒冷笑一声,心里却已经掀起了另一股浪潮。 他想起自己在实验室当实习生那会儿,见过一个研究冷兵器史的项目组做的复合弓测试——叠层木、角、筋三种材质压制。 弓身短小却能爆发出极大的初速,最大射程两百五十米,精准射杀百五十米之内移动目标。 比起南宋这会儿用的弓?那叫降维打击。 “不能再搞那种硬拉猛送的大长弓,太费劲,还不便于骑兵携带。”他低声说着,转身提笔,刷刷在纸上画出一个更紧凑的结构。 “弓背用水牛角,弓腹用牛筋胶压,木芯夹在中间,长不过四尺,弓弦换丝麻合绳,拉力五十斤以内,练兵五日便能上手。” 他一边画,一边自语:“再做个弓囊,方便携带。这玩意儿用得好,一骑弓箭未出阵,敌人铁甲上就开了花。” 画完弓,赵恒还不算满意。他站在图纸前踱了两步,忽然喃喃一句:“光能打还不够,得能扛得住打。” 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盔甲图纸上,那是宋军当前主力使用的棉甲与皮札甲——价格低,重量轻,但说白了,只能挡箭,真让金军铁枪一扎,跟纸片没区别。 “太轻不行,太重也不中。”赵恒眯起眼,“金人的那套全身铁甲,动都动不了——咱们不走他们那条路。” 他快步回到案前,翻开一卷空白图纸,提笔在上头画起防护结构。 “鳞甲”,这是他脑中早就盘算过的一种设计。 甲片比硬壳薄,但重叠覆盖,像鱼鳞一样层层错落。每片甲鳞长不过两寸,轻薄贴身,灵活遮挡;内里衬牛皮与麻布交织,能卸力、挡刀、护骨。 他一边画一边暗算:“前胸、后背、大腿三处重点防护,手臂和小腿减重处理。全身下来控制在十五公斤之内,比金人动辄三十公斤的铁甲,轻了一整倍。” “行动快了,中箭了也跑得动,最重要是——造得起。”赵恒笔一顿,抬头自语:“一副铁甲能养三户人家,这鳞甲,百姓都能穿。” 他顿了顿,又写下关键几点:甲鳞用熟铁或钢皮打制,宽一寸二,厚三厘;每片铆钉固定,便于更换; 肩口、胯部留活缝,骑乘不妨碍;不求刀枪不入,但求活命一半。 赵恒看着纸上这副轻装战甲,嘴角微勾,神情冷静。 “这才是真正的骑兵三件套——破甲斧、复合弓、轻鳞甲。” “打得动,跑得快,扛得住。”他抬起头,声音低沉,“下一回,金人要是再骑着铁浮屠冲阵,咱们不光能挡,还能冲回去。” 赵恒看着图纸上的骑兵三件套,收了笔,略作整理,把几幅图层层叠好,仔细封进油纸封套。 他沉吟片刻,抬手唤人:“去把宗帅请回来,就说——有要紧事相商。” 不到一刻钟,宗泽便步履匆匆而入。他一见赵恒神色肃然,便知不是寻常小事,当即抱拳躬身:“臣宗泽,参见陛下。” 赵恒把那油纸卷轻轻一推:“你先别急着行礼,坐下来看这个。” 宗泽愣了愣,依言坐下,小心打开封套。刚展开第一张图纸,眼睛就微微一亮。 “这是……斧?”他看了一眼赵恒,又低头细看细节,越看,眉头越皱,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 “柄长缩短……斧口厚重……这角度,这斧背钩刃……这是专门用来破甲、绊马、钩人的!”宗泽低声说着,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神祇。 紧接着是第二张——复合弓。短小弓身、叠层结构、弓囊设计……宗泽光是看那一行备注里写着,有效射程百五十米,最大射程二百五十米,整个人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再往下,鳞甲图一展开,他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前胸后背重点覆盖,斜压鳞甲、可卸换、可轻装……全副加起来不超十五斤?”宗泽盯着赵恒,声音都低了两度,“这……这是神兵天甲啊!” 赵恒笑了笑:“神兵谈不上,只是想着让人打仗的时候,别穿得跟赔命一样。” 宗泽缓缓坐下,手掌下意识地按在那副图纸上,像是生怕它飞走,久久才道:“陛下,这三样东西若能制成,配在骑军身上,等于给大宋骑兵换了条命啊!” “以前咱们骑兵出战,要不是不成队形,要不是穿不住甲,要不就是没武器——现在好了,杀得动、躲得开、扛得住,这……” 他顿了顿,似是词穷,许久才低声一叹:“这不是换命,这是——脱胎换骨啊!” 赵恒神色淡然:“我知道你是行家,所以才让你第一时间来看。东西我能画出来,可真打仗的,不是我,是你、是韩世忠这些人。” 宗泽却已抬起头,目光灼热地盯着赵恒,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意与振奋:“陛下,臣斗胆直言……这三套东西,非寻常之才能想得出。” “兵者诡道,战者权衡。您这手段,这眼界……远胜那朝中数十年的纸上谈兵之辈!”他顿了顿,眼中竟泛出一丝感慨之色。 “臣从军四十年,从北到南见过无数人——可若论对战事兵械的眼光、创意、胆魄……无一能比得上陛下。” 赵恒摆摆手,语气却平静:“夸我也没用。你得做得出来,用得上,打得赢——那才是实功。” 宗泽点头如捣蒜,连连应下:“臣明白,臣明白!” 他抬眼,眼神透出几分沉重的回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翘起。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在汴梁兵荒马乱那会儿,我偶然救下一个避兵祸的书生,满脸泥、说话带南腔北调,还敢跟我争阵图上的一条水路。” “那时我以为他疯了,结果转头一看,他在地上画的那条水网,竟真是敌兵行军路线……” 他说着,深深一揖:“若非当年有这番机缘,今日大宋,怕已无陛下之座。” 赵恒微微一笑,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图纸:“你拿着这几份图,找信得过的工匠,先造样品。” “务必要亲自监造,别让消息走漏太早。你也知道……咱们这点准备,得藏着,藏到该亮剑的时候。” 宗泽站起身,将图纸郑重抱在怀中,一字一顿应道:“臣领旨。” 他目光炽热,神情郑重如铁:“若这些兵器真能制成,臣敢保证——十年之内,大宋再不惧金人骑阵!” 赵恒点头,淡淡笑道:“十年太久,我们争五年。” 第150章 想见梁红玉 宗泽目光炽热,神情郑重如铁:“若这些兵器真能制成,臣敢保证——十年之内,大宋再不惧金人骑阵!” 赵恒点头,淡淡笑道:“十年太久,我们争五年。”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通报:“启禀陛下,外面史昭仪求见。” 赵恒一愣,随即点头:“宣。” 宗泽闻言,识趣地起身:“那微臣先告退,工坊那边,我这就去安排,一定找最好的工匠打样出来。” 正转身,却见门口一阵风似的人影闪进来,声音带着惊喜:“咦,宗帅!你也在。” 宗泽回头一看,脸上也露出笑容:“史昭仪?” “太好了,我正想找您呢!”史芸快步走到宗泽面前,神情颇为认真,“宗帅,我听说梁夫人如今在扬州……我能不能托您一件事?” 宗泽一愣:“你不会是想见梁红玉?” 史芸点点头,眼里仿佛都亮了:“对,我一直都很敬仰她,能带兵打仗、能为国杀敌,还能赢得兵士心服口服……真是我最佩服的女子!我想……想亲自见一见她。” 宗泽看了眼赵恒,见陛下并未反对,便笑着点头:“你这请求不难,我这就给韩世忠写封信,让他帮忙安排。梁夫人如今虽驻守前线,但若得空片刻,定愿一见。” “真的?”史芸眼中满是惊喜,“那……那就拜托宗帅了!” 宗泽点头:“那我先行一步,事不宜迟。”说罢,抱着那几幅图纸疾步而去。 殿中便只剩赵恒与史芸二人。 史芸坐下后,眼中仍藏不住雀跃,压低声音跟赵恒道:“我跟你说啊,胡宏这两天居然开始主动问我织坊的事了,还让我把预算重新报一份上去,说什么考虑下调配……啧,我看这人八成是被我说动了。” 赵恒挑眉,笑了笑:“这不挺好吗?你做事本就有章法,能说服他也是本事。” 史芸却撇了撇嘴,眼里不见得真服气,倒像是心里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指着他,压低声音。 “少跟我这儿客气啊,你那几次朝会上的发言我都听见了,什么女户织造可补军需、民间巧手不逊男儿、织坊可立为女营……你这不是明摆着在给我撑腰吗?” 赵恒摊手,一副我哪儿有的模样,语气倒是坦荡:“朝堂上讲道理、摆事实,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至于你……你做事我放心,不值得我遮遮掩掩。” 史芸瞪他一眼,忽然咧嘴一笑,语气也软了:“行吧,反正这事我认了。你要不是愿意点头支持,胡宏那老顽固还不天天给我找茬,谁听我一个姑娘家的主意?” 她顿了顿,又有些自嘲,“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趟下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赵恒看着她,神色沉了沉,认真说道:“史芸,你记住一点——你做的这些事,不是小打小闹。若真能将织坊制度推开,既能补军衣,也能养民生,长远看,是一场天大的变革。” “不是谁都能撑得起来的局,你既然有这胆子、有这心气儿,就别怕。” 史芸嘿嘿一笑,眼神亮晶晶的,又像是鼓捣着什么主意似的,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还真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赵恒闻言一顿,放下茶盏,看她一眼:“说吧,什么事?” 史芸抿了抿嘴,神情难得地有些郑重:“临安这边的织坊,我打算先做个样板。但要真做成气候,不可能只靠一个城市。” “我想趁现在,带几个人去江南几处要紧的城镇走一走、看一看,实地考察……也顺便选些合适的匠人、场地。” 她顿了顿,看向赵恒:“我想请一道旨意,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城办事,别到了地方被地方官一口一个女眷不宜远行给拦回来。” 赵恒听罢,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之色,点头道:“你想得很对。一个点做起来不算本事,能把模式复制出去,才是正经事。” “你这个事,我支持。旨意我来出。”他说着,语气稍稍放缓些,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过你这一路下去,外头也不太太平。你一个人带人南下,总得有人护着吧?” 史芸立刻点头:“对,我也正想着呢,临安到江南一路,总不能光靠几个织户和账房先生护着我,万一半路上遇上点事儿……” 赵恒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却意味深长:“你不是很想见梁红玉?” 史芸一愣,眨了眨眼:“嗯?” 赵恒靠坐回椅背,慢条斯理地道:“梁红玉如今正驻扬州,暂时无大战事,正好可以抽出身来。你南下,就让她护你一程——你不是佩服她?现在不光能见,还能一路相处。” 史芸瞪大了眼,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你是说……让梁夫人带我去江南?” “她本就是统制官,我让她负责沿线军务兼你这一路安保——名正言顺。”赵恒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再说了,这可是你口中最钦佩的人,现在有这个机会,是你自己争来的。” 史芸一下子站起身,差点撞翻了桌角:“我、我不是做梦吧?你真让梁红玉护我?” “真。”赵恒看着她笑,“不过可说好了,她是护你,不是陪你玩。你要真敢拖延公务,我可第一个参你一本。” 史芸赶紧坐回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会不会,我保准把事办得妥妥的,还得让她看得起我!” 赵恒点了点头,语气沉稳:“那就准备出发吧。旨意我这两日就会下,你也别拖,早点动身,早点布局。” 说完这句,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神却微微沉了几分。 片刻后,他忽然又开口了,语气低了些,也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平静:“我让你去,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史芸刚站起身,闻言一愣,转过头来:“嗯?此话怎讲?” 赵恒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茶盏放下,缓缓抬眼看着她,目光不再是方才那种随和的笑意,而是带着几分清明、甚至近乎审慎的分寸。 “你觉得,我为什么偏偏选了梁红玉来护你南行?” 史芸歪头想了想:“她能打、能镇场子、我又佩服她……你这就是顺水推舟吧?” 第151章 懂了 赵恒笑了一下,却并不点头:“她是韩世忠之妻,也是现如今军中最有声望的女将之一。我用她,不光是为了你的安全。” “你也知道,韩世忠、岳飞、张俊……这些人打仗是没话说,但将来要真一直打下去,兵权越握越重,朝廷到时候还能压得住他们么?” 赵恒说着,语气并不重,却带着种极冷静的自觉,“兵者,国之大事。一旦军中人心只认将,不认朝,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史芸听得眉毛都拧了起来:“你是担心……将来韩世忠他们会拥兵自重?” “不是担心,是肯定。”赵恒语气平淡,但说出的话却如同压铁一般。 “历史就是这么走的。一个人再忠心,一旦兵权落在他手里太久,不是他变了,是局势逼着他变。” 史芸张了张嘴,想反驳点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她想起梁红玉的那些事迹,那些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的传闻,再联想到赵恒现在说的这些,心里开始明白了几分。 赵恒继续道:“所以我让你跟她走一趟,不光是为了让你去江南找匠人、布织坊……你跟她相处下来,哪怕只是多说几句真话、多一点了解,将来能起的作用,是现在看不到的。”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她身上,认真得不像平日里那个总是调侃她的皇帝。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要求你去打探什么机密。” “但你要记住——梁红玉是什么样的人,她身边的人是谁,她跟韩世忠之间的信任、分寸、态度……都要用心去看。” 史芸终于坐了回来,面色认真地点点头:“我懂了。” 赵恒点了点头,目中闪过一丝赞许。 “放心吧,”史芸轻轻吸了口气,眼神带着些许坚定,“我会尽力跟她打好关系的。” 赵恒笑了:“这就对了,你这人——脑子还是顶用的。” 史芸眨了眨眼,忽然道:“我要真跟她混熟了,你不会让我当间谍吧?” 赵恒失笑,端起茶盏:“你要真能做到她什么都跟你说,我还得给你记头功。” “那你可得封我个御前第一女密探。”史芸打趣一句,起身抱拳行礼,“那我这就去准备了, 扬州,前线大营。 夜色刚落,营帐之中灯火通明,韩世忠披着斗篷,手中拿着一封书信,脚步沉稳地走进内帐。 梁红玉正抹着一把新到的陌刀,听见动静抬起头,一眼看见丈夫进来,挑眉道:“有事?” 韩世忠笑了一下,把信递过去:“李相的亲笔信,带了赵……陛下的旨意。” 梁红玉闻言顿了顿,接过书信一看,神色有些诧异。 “这上头说什么?”她抬眼看向韩世忠,语气虽平,但神情已经变得警觉。 韩世忠却一脸轻松,笑着在一旁坐下:“你先别皱眉,这回不是调兵,也不是要你上阵。” “那是?”梁红玉略皱眉头,翻看信纸,越看越觉得奇怪,眼中逐渐浮起一丝不可置信,“临安的……女官,想要见我?史芸?” 韩世忠点头:“就是她。” 梁红玉把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还是专门递了旨意过来?” 韩世忠见她神情疑惑,乐呵呵地从一旁提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一边递过去一杯,一边开口解释。 “听说这位史芸姑娘,最近在临安搞得风风火火——带头在织坊里推新法子,还打算在江南各地设立女子织坊,组织工坊、制定账制,干得挺有模样。” 他顿了顿,看着梁红玉笑道:“你说有意思不?一个女官,折腾这么大阵仗,胆子不小。” 梁红玉接过茶,还是有些狐疑:“女子织坊?她一个小女官,怎就能折腾出这阵仗来?” 韩世忠一摊手:“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看信里写得明白,说她最近在朝中得了陛下支持,专管织坊事宜。如今打算南下巡视各地工坊,还亲点了你护她一路,旨意已经下来了。” 梁红玉眼神更怪了:“她一个做织坊的,怎么忽然要我护她?朝中没别的将领了吗?” 韩世忠笑了笑:“大概是她自己点的你吧。” “点我?”梁红玉眨了眨眼,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和临安那边的女官打过交道,“她又不认识我,凭什么……” “嗐,这事儿啊,听说还是因为她佩服你。”韩世忠见她满脸问号,忍不住轻咳一声,郑重其事地道:“我这几日跟宗帅传信的时候,也顺带打听了几句。“ ”说那姑娘最近逢人便提你,满口都是梁夫人如何英勇无畏、如何赢得将士敬仰之类的,说得跟念经似的。” 梁红玉愣住了,半晌没说话,低头看着那张信纸,神情有点微妙:“……我?” “就是你。”韩世忠一脸正经,甚至还挺乐呵,“我看她不是那种胡乱吹捧的,倒像是真心钦佩。” “你这一生也见惯了文官虚头巴脑的嘴脸,像这种年轻姑娘愿意真心服你,还不容易。” 他顿了顿,认真看她:“而且你想啊,你这些年一直在前线打仗,虽说功劳大,可进宫见驾的次数寥寥无几。现在宫里有人想见你、敬你、还主动递旨求你同行——这是好事。” 梁红玉沉吟片刻,忽然低笑了一声:“这倒真是头一回听说,朝里的女官要我护着她出行……听起来,倒像她去前线,不是我进京。” 韩世忠被她这句话逗笑了:“说得对。不过换个角度——你不是一直说,朝里的那些文官眼高于顶、瞧不上你们这些刀头舔血的将妇么?” “现在终于有一个敢越级点名要见你、还说佩服你的人,怎么反倒让你不自在了?” 梁红玉看他一眼,哼了声:“我不是不自在,我是……没见过这么新鲜的。” 韩世忠端起茶碗,慢慢抿了一口:“再说了,陛下这道旨意下得也不寻常——让你负责一路沿线军务,顺带护着她南下。” “表面上是办织坊,实际上你是以统制官身份出行,一路可调动地方驻军、可查处隐患,说不好,这就是给你一个机会。” 梁红玉眼中闪了闪,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是说……让我趁机看看地方的军务?查一查人心?” 第152章 圣旨到 韩世忠点头,语气低了些:“眼下战事未起,朝里难得有个空当,陛下让你带着她一道,也是种试探……你也不是没听见风声,宗帅近来跟陛下说了不少关于兵权制衡的事。” “但无论如何,这个史芸,你可以见一见。听说她聪明能干,行事也有章法,不是空口说大话的那种人。” 梁红玉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走这一趟。”韩世忠嘴角一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二人正说着,帐外忽然响起一声尖锐高喝:“圣旨到——!” 梁红玉与韩世忠对视一眼,神情一敛,起身迎出。夜风呼啸,火把摇曳,那宣旨太监脚步不停地进了营中,拱手一礼,便开始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梁红玉统制官即日起奉旨南下,沿途巡查驻军军务,兼护史芸女官巡行织坊,布政江南。此行所涉诸府,军政地方,皆可调度。钦此!” 圣旨落地,风声刮过营帐,灯火恍惚不定。 韩世忠接旨跪安,抬眼望向梁红玉,只见她神色肃然,郑重地跪地接旨:“臣妇梁红玉,领旨!” 待太监离去,梁红玉起身,将圣旨郑重收起,转头看向韩世忠,神情已从刚才的几分迟疑,变成了熟悉的那副干练模样。 “既是陛下亲诏,又是你说的机会,我这一趟临安,走定了。”她语气不重,但话里却透出股不容置疑的果断。 韩世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也别多想什么轻松不轻松的了,到了临安,一举一动都在文官的眼皮子底下。你那点脾气啊……收敛点,别一言不合拔刀砍人。” 梁红玉挑了挑眉:“我又不是野人。” “你不是野人,可人家文官怕你是。”韩世忠打趣了一句,语气却带着几分郑重,“这趟不光是护那位史姑娘,多少还是替我,也替宗帅他们走一步……你明白的。” 梁红玉点头:“我明白。” 快马一路疾驰,梁红玉骑在马上,心中反复琢磨着“史芸”这个名字,琢磨那封信上简短而又直接的措辞,忍不住轻哼一声:“倒要看看,这位女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几日后,临安城门大开,宫廷仪仗迎入梁红玉一行。 赵恒早已得信,在偏殿设宴相迎,并特意挑在早朝前的这一日召见梁红玉——此举,非同小可。 次日,早朝未始,朝堂之上早已人满为患。 文武百官本以为不过是寻常奏事,却没想到御阶之下忽然传来通报声:“梁红玉统制,奉旨进殿——!” 通传声中,殿门缓缓开启。 梁红玉穿着一袭军装,银甲罩身、黑袍随风微动,大步迈入朝堂。她抬头望了眼高坐龙椅的赵恒,神情平静如水,未有半分胆怯。 百官之中,低语声霎时四起。 “这……御前竟叫女将上殿?” “未免有失礼制。” “韩世忠的妻子再怎么有功,也不是这个时候能上朝的吧?” 赵恒静静听着,面上神色却不动如山。 待梁红玉行至殿前,单膝跪地,抱拳高声道:“臣妇梁红玉,奉旨入朝,参见陛下。” 赵恒微微一笑,点头道:“平身。” 梁红玉起身,站于殿中一侧,目光沉稳,并不回视百官的异样目光。 赵恒望着她,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梁统制,数年以来镇守江淮、抵御金兵、平定叛匪,屡立战功,朕心中有数。” “此次南下,不仅是护卫织坊女官,更兼巡查军务,一路军政事务,皆可调度——此为重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朝堂众臣,语气稍沉:“有人质疑女将上殿,质疑女流之辈可否担重任。” “朕在此亲口说一句——在大宋,功勋与忠诚,不分男女。” “梁红玉能征惯战,所统之军无不敬服;此等巾帼之风,当与须眉并论,甚至犹胜。” 言下之意,已是公开褒奖。 不少老臣心中微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拱手称是,几位先前想出声的大臣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接话。 唯有宗泽,站在班列中,微微一笑——这是陛下又在布棋了。 赵恒看得清楚,嘴角略挑,心知这些人终究顾忌场面,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 朝议继续,梁红玉未多言,只在一侧静听,神情始终不卑不亢。 下朝之后,梁红玉被引往后宫。 御花园一处偏殿中,史芸早已等候多时。 她穿着一身青灰织绢衣裙,头发利落地挽起,没有多余的珠翠,眼睛一亮,看见梁红玉进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梁夫人!哎哟,我总算见到您本人了!” 梁红玉略一点头,面上仍是冷静:“你就是史芸?” “正是。”史芸一边引她入座,一边忍不住打量着她,“您比我想的还……英气,我说真的,我听宗帅他们说你能提刀杀敌,我还以为多少有点夸张,今天一见,我收回——一点都不夸张。” 梁红玉闻言挑了挑眉:“你找我,不是为了听我杀人故事的吧?” “当然不是。”史芸一笑,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 “这次南下,我打算从苏州、常州、嘉兴几个地方开始设织坊,边走边挑,设若可能,还想在江宁那边再布一处样本……只是沿途治安、人事,都得靠您了。” “我虽有旨意在身,可这年头,不是所有人都肯听女官的。”她顿了顿,笑了笑,“可他们若是看到梁红玉亲自出马,还敢怠慢,那我就真能参他们一本了。” 梁红玉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倒是打得好算盘。” “我这是合理利用资源。”史芸咳了一声。 “再说了,这事确实不是我一个人扛得住的。地方织户多,匠人乱,账制旧,很多东西得从头摸。您护我一路,不只是安保,您若是愿意替我说句话,很多事情能快上一倍。” 她看着梁红玉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异于寻常的真诚:“我是真敬佩你,不是因为你是韩将军的夫人,而是因为你靠自己,在刀口上拼出了一片天。” “我要做的这些事,也一样——我想让女子也能靠自己过上好日子,有自己的工坊、有自己能说了算的收入。你能为国家冲锋,我也想为天下女子开路。” 第153章 送行 梁红玉闻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嘴角缓缓勾起:“你一个柔弱女子,能有这样的想法,却也实属难得。” 眼里也染上一丝柔色:“行,你放心,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就护你到底。” 史芸一愣,随即开心一笑:“那就这样说定了,成交!”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两人一愣,随即一齐起身。 “你们聊得挺热闹。”赵恒目光一扫,落在两人身上。 史芸连忙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我不来,谁送你?”赵恒笑着摆手。 梁红玉站在一旁,眼神略带打量。她从军多年,最不信皇帝“亲切”这俩字,如今看着赵恒这副模样,倒有点好奇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赵恒喝了口茶,看向她,语气不急不缓:“梁统制,明日你们一行南下,宗帅那边已经安排了人手。禁卫军一百,账房随员、工部吏员三十余人,车马粮草不缺。——所有军队行进节奏、指令调度,全权归你调度。” 梁红玉眉梢动了动,拱手道:“陛下信任,臣妇必不负所托。” 赵恒点头,目光却又转向史芸:“你也听清楚了吧?明面上是你在办织坊,实际一路你们就是移动指挥点,沿线所有军政衙门,见到梁红玉就等于见到我。” 史芸一听,顿时挺起腰板:“好嘞,这牌面……给足了。” 赵恒笑了笑,站起身:“我就一句话——你们两个谁掉链子,我不心疼别人,就心疼我自己。” 他望着梁红玉,神情平静:“这一路看人,也得让人看。你不只是护人,更是替我试水。” 梁红玉认真点头:“丞女明白。” 赵恒没再多言,只轻轻挥手:“明日五更出发,我会亲自送你们出城。”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临安南门已灯火通明。 百余禁卫军整装列队,银甲披身,寒光逼人。梁红玉身披战袍,立在最前,一身肃气不怒自威。 史芸穿着短袍马褂,站在马车边,正小声对账房先生交代东西。一旁几个工部吏员打着哈欠,显然没料到这趟“巡坊”,规格能高成这样。 赵恒果然亲自来了。 他穿着黑裘大氅,立在城门下,风吹起袍角,一眼看去倒真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气势。 “史芸。”他招了招手,语气依旧闲淡,“你要真有本事回来时让梁统制佩服你——我就考虑封你个大理寺密探女头领。” “呸,哪有这么封的。”史芸笑着行了一礼,“但这话我记下了,回来看你脸色。” 梁红玉一挑眉,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们俩平时是这么说话的?” “陛下性情随和嘛。”史芸朝赵恒努了努嘴,“别被他端着那副模样骗了,心眼最多的就是他。” 赵恒不恼,只看向梁红玉:“你记着——所有兵权调度我已上报宗帅。你调动禁军、镇兵,宗帅那边会兜底。” “你想怎么走、查什么人、审什么兵——只要不翻天,没人敢拦你。” “还有。”他语气忽然一顿,目光深了几分,“小心江南。” 梁红玉点头:“是。” 赵恒挥手:“走吧,等你们回来,织坊的账要见成效,江南的军,也该有些答案了。” 梁红玉翻身上马,史芸也登上马车,车队缓缓出发。赵恒立在原地,看着那支队伍穿过晨雾,渐行渐远,神色看不出喜怒。 宗泽从侧门走来,负手而立,“陛下动了真棋。” 赵恒淡淡道:“该走的路,谁也绕不过。” 岳州府,偏厅灯火辉煌。 窗外细雨绵绵,屋内却酒香浓郁,红泥小火炉上热着一壶老酒,袅袅蒸汽在空中绕了几圈,被秦桧拈着酒盏轻轻吹散。 赵构一身锦袍,靠在锦榻上,袖口松散,喝得脸色微红,显然已是半酣状态。 “赵相啊,我这几日也算没白跑。”秦桧轻轻放下酒盏,抬头望了赵构一眼,笑容颇为得意。 “北地南迁的几家老牌世家我都见了,徐家、杜家、陈家……他们一听咱是代表官面,又是军方出头,那一个个,眼睛都亮了。” 赵构拿起酒盏,轻轻晃着杯中残酒,语气懒洋洋的:“哦?都肯帮忙?” “可不是嘛。”秦桧低笑了一声,“他们嘴上说是报效朝廷、安顿宗族,其实都是明白人——知道现在入江南地头,只要有咱这层皮在身上,能先下手,就等于将来能分一口大肉。” “他们是商人出身的士族,算盘打得响着呢。” 赵构“哼”了一声,喝下一口酒:“倒也不蠢。” “蠢的早被金人宰了。”秦桧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咱们是军中要地,不抢人、不逼人,只是愿意提前知会,让有志之士优先落脚。” “土地我们来收,田契他们来办,后面安置移民、设屯垦所——咱都有人。” “他们听完,一个比一个积极,都抢着说要出人、出银子、出庄头。” 赵构笑了,眸中带了几分醉意,也带几分揶揄:“你这张嘴,确实有两下子。朝中那些老臣,一个个跟木头一样,让他们去谈,还不得把世家给谈跑了。”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秦相,真得谢谢大金啊——若不是他们看你是降臣,把你踢到我这儿来,朕……嘿,哪有你这么好使的臂膀。” 秦桧也笑,举杯一敬:“殿下抬爱。” “不过话说回来。”赵构目光清亮了几分,语气却慢了下来。 “世家这块棋,是能落下去了,但你得盯牢了。不能真让他们在江南扎下根来,把江南变成他们的地头。这块地,还是咱要种。” “放心。”秦桧点头,声音平稳,“他们现在只敢伸手,还没胆子掀桌。等我们布好局,该收就收。反正契约在咱手上,粮道在军方手里。” 赵构啧了一声,放下酒盏,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雨丝飘落,沉默片刻。 “梁红玉那边已经出发了。”他说,“再过十日,江南那边会出第一批查勘结果。” “织坊的问题,是账上的;兵权的问题,是人心上的;而江南的问题,是命根子上的。” 秦桧也不笑了,面色微沉:“是。” 第154章 为我所用 赵构转过身,目光落在秦桧身上,语气缓慢却字字沉稳:“你是聪明人,朕也不是真皇帝。我们这一路,走得每一步都要算准了。” “北伐是假,造血是真;避战是假,练兵是真;你去谈地,是假话术,是真把刀往土地扎。” “人可以输一时,地不能让一尺,明白吗?” 秦桧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低头思索片刻,随后起身一揖,语气干脆而干净:“卑职明白。” 赵构点了点头,随手又把酒壶往小炉子上一放,慢悠悠道:“这几日,我让人写了封信,给赵恒。” 他顿了顿,看了秦桧一眼,语气带点玩味:“信里,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嗯,说你才识过人、忠勤可用,是个不可多得之辅才,适合中枢任用。你猜,咱这位皇帝陛下,会怎么想?” 秦桧眉眼一收,心里瞬间转了十几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起身一揖,声音带着几分诚意也带着几分试探:“殿下抬爱,秦桧……受之有愧。” 赵构摆摆手:“甭扯那些虚的。你这人我用得顺手,丢给他是舍不得。但他那边,是天下棋盘的中宫,你要想下大棋,迟早也得走那一步。” “这回我替你推门,你进去怎么立住、怎么站稳脚跟,就看你自己了。” 秦桧抿了抿唇,轻声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 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格外郑重,像是真从骨子里压下了骄矜:“臣这条命,是大金放的,是殿下救的。若殿下有命,哪怕叫臣走刀山火海,秦桧也不敢违半字。” 赵构盯着他看了一眼,似笑非笑:“这话先记着,日后可别让我失望。” 临安皇城,宣政殿。 一盏香烧到三分之一,殿中清静无声,只有纸页翻动的轻响。 赵恒倚在榻上,一身素袍,手中正展开一封加盖岳州府印信的奏折,眸光在一行行字句上游走,神色却越来越意味不明。 “才识过人,忠勤可用……中枢任用……”他轻声念着,笑了一声,把信封丢回几案,“好一个保举。”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前,沉默了片刻,忽而轻声:“秦桧啊……你果然来了。” 他指腹在窗框上轻轻敲了几下,低声自语:“赵构,你把这么个人送进中枢,以为我会弃之不用?你这是递刀子……可惜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拿刀。” 不多时,内侍轻声入殿:“陛下,李相候在殿外。” “传。” 不多时,李纲入殿,长身玉立,拱手施礼:“臣见过陛下。” 赵恒转过身,语气平淡:“李相,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人要调入中枢。” 李纲眼中掠过一丝狐疑,拱手:“不知是……” “秦桧。” 李纲怔了怔,没说话,神情却微不可察地紧了一瞬。 赵恒看他反应,嘴角勾起:“他是赵构那边送来的人情,岳州来信,说此人文武兼备,心志忠诚,适任翰林,足以入中书。” “臣倒听说,此人早年曾投金。”李纲并不遮掩,声音清冷,“如今又得赵构举荐,恐怕未必……安稳。” “你说得没错。”赵恒慢条斯理地应着,“但就是因为不安稳,他才有用。” 他走回案前,亲手提笔在奏折上写了几笔,随口道:“这朝堂上,老成持重的多,敢做敢为的少。该用的刀,就得握在手里。我让他入中枢,是要他做事,不是让他做主。” 李纲皱眉:“陛下意思是……封他何职?” 赵恒搁笔,道:“翰林学士承旨。” 李纲一怔。 翰林学士承旨,这不是个小职。虽挂名“文官”,实则是内阁外廷之间的枢纽,能近御前、通政令、掌文诰、领外差,哪怕在中书不列名,也能临时行诏代旨,影响力不小。 赵恒却语气淡然:“这个位子,他能做得来,也压得住。” 他顿了顿,看向李纲:“但朝中不能任他一人专美。我打算设一同签书枢密院士,从你这儿推一个人出来,能压得住场子,盯得住他,也制得住他。” 李纲沉吟片刻,随即拱手躬身道:“陛下,臣愿荐一人。” “哦?”赵恒侧目看他一眼,语气仍平静,“说说看。” “孙士钊,字仲和,与臣同年入仕,现任江东转运副使。” 李纲缓缓道,“此人家世清白,耿直守正,不附权贵、不媚上官,虽无大功勋名,但行事谨严稳妥,不徇私情,在江东几次赈灾、厘田、查贪,皆办得干脆利落,口碑极好。” 赵恒点点头,似是记起此人,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我记得他,去年江东那场水灾,他是第一个上书请赈粮的官。” “正是。”李纲微微颔首,“孙士钊虽不善逢迎,但一身正气。我与他识于太学,相交多年,从未见他逾矩半分。若是要让他与秦桧并列,臣敢担保,绝不会让那人独断专行。” 赵恒轻笑了声:“你这敢担保三个字,听着比写血书还笃定。” “若臣言有失,甘受削职之责。”李纲正色拱手。 赵恒眸光略闪,沉默了一瞬,随即点头:“好,孙士钊我记下了。拟旨,擢为同签书枢密院士,与秦桧并署机务。” 李纲顿首:“谢陛下。” 赵恒挥挥手,语气轻松了些:“他能压得住秦桧最好,压不住也不要紧——只要能盯着,就有用。” 数日后,雨过天晴,临安皇城金銮殿内,早朝时分。 秦桧一袭深青色官袍,束发冠帽,神色沉稳地立于班列之中。他刚到临安便被召进朝中,一时间,百官注目,目光或审视、或冷淡、或隐有揣度。 “宣岳州府翰林学士承旨——秦桧,上殿。”内侍高声一喊。 “臣秦桧,拜见陛下。”他单膝跪下,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慌张。 “平身。”赵恒一手按在扶手上,语气平淡,“今日叫你来,是因为赵构荐人,而你,也该给朝堂诸位——一个说法。” 他视线一扫,落在下首诸公身上,语气忽然微沉:“当年金人铁骑南下,百官北逃。岳州一战后,有人言此人降金,又言其被弃。可如今他站在这里,孤要重用,诸公却心有疑虑。” 第155章 早有准备 “那就请他说一说——秦桧,你是怎么从大金那道道封锁之下逃出来的?” 此言一出,殿中本就安静,如今更是落针可闻。文武百官几乎同时抬头看向秦桧,眼神里复杂万分:或怀疑、或冷意、或探究,更多的是那一点——“你敢说,你就说得圆。” 秦桧却毫不怯场,微微抬起头,朝赵恒躬身一礼,声音不疾不徐: “启禀陛下,臣早知今日终须面对这个问题,故在逃亡之时,便早早理清前后脉络,以备将来所用。” “今日朝堂之上,臣愿直言——不避诛心。” 他说得坦然,赵恒略挑眉:“那就讲。” 秦桧站直了身,缓缓开口,眼神却不看别人,只望着高坐龙椅的赵恒:“臣当年为避战乱,投于金营。初时不过是通事翻译、笔墨抄书,不得重用。” “后因偶然一事,惹了粘罕心疑,被迫随军南下。谁知越陷越深,竟被编入金中幕府,受严密监控。” “然臣心中未忘故土,时刻思回南朝。奈何金营防范森严,一日三查,食住同帐,连夜里梦话都要记入值册。” 他说到这里,目光微微一沉,语气也低了几分:“那年冬月,汴梁城破,我随粘罕入汴京。大雪三日,军帐冷如寒铁,臣心如刀绞。” “某夜,借抄写军令之机,偷偷改换一封密令落款,并留印章模具——三日后,佯称奉命传文,持信夜出,骗过四道哨卡,直奔南山旧道。” “那一夜雪大风狂,臣身裹破袍,躲在牛车粪堆中整整两天,冷得连骨头都在打颤。后又一路换名易服,从小商、驿卒、乞丐装做,一路诈过十七道关卡,翻山越岭二十八日,才抵达岳州。” “到岳州后,臣主动投诚宗帅,详细供出金营布防与调兵意图,并请自陈其罪。宗帅查证属实,方才留我性命。” 他说完这段话,垂手而立,语气平稳无波:“臣确实曾身陷金营,确实一度附逆。然那非本愿,亦非苟安——此身能归南朝,已无愧。” 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节节紧扣,一边陈情,一边抛风险,事无巨细,把逃亡路上那点生死肉搏讲得像是一出大戏。 朝堂之上,静了几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人轻咳一声掩饰神情。 连李纲这种一贯清正的老臣,也忍不住轻轻点头——这段经历若属实,那确实是条从刀锋上逃出的命。 赵恒看着秦桧,缓缓起身,语气依旧平静:“此事,宗帅可曾佐证?” “回陛下。”秦桧立刻答道,“宗帅有回文在案,信封副本存于枢密院,另有军中将校三人可为证。” “好。”赵恒点了点头,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你这一路讲得,好像评书,差点连朕都信了。” 赵恒轻笑着说完那句“差点连朕都信了”,随即收敛了些许揶揄的语气,转身回了御座,提了提嗓音: “不过你能说、能写、还真能活着从金营里爬出来……这份胆气与才情,总不能白养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然后落在秦桧身上,缓声开口:“秦桧,听封。” 殿中瞬时静若寒蝉,众臣屏息以待。 “即日起,擢秦桧为翰林学士承旨,署中枢文诰、通外内令。凡诸机密军国重务,可暂代诏命。” 话音落下,班列之中几位老臣眼皮顿时一跳,有的皱眉,有的低头轻叹。 秦桧则不卑不亢,俯身拜道:“臣,谢主隆恩。” 赵恒眼神未动,只微微一偏头:“孙士钊何在?” 班列中,一名身着素青官袍的中年文士出列,五官端正、神色沉稳,向前一步行礼道:“臣在。” “朕记得,江东水灾,是你先上书请赈;查田案、整贪腐,也是你亲历——今日朝堂需立两极,才有平衡之道。” “孙士钊,听封。” “臣在。” “即日起,擢你为同签书枢密院士,与秦桧并署机务,互为倚衡。文以正人,策以佐政——此任,重如山岳,不得懈怠。” “臣,谨遵圣命。”孙士钊肃容而拜,语气虽平,却字字清晰,气沉如钟。 赵恒点了点头,站起身,衣袖一甩,语气一转:“今日朝议至此,退朝!” 百官纷纷跪下,“恭送陛下——” 赵恒迈步出殿,身影没入那重重御帘之中,背影带着几分闲淡,几分清冷,也几分——看不透的深意。 午后,天晴云敛,临安城内,金明坊酒楼二层。 屏风朱红,酒香弥散,秦桧身着常服,已在雅间候着。案上茶已温,菜尚热,人未至。 门帘一掀,孙士钊迈步而入,一见面就笑了笑:“秦学士,请我喝酒,我可不敢怠慢。” “哪里哪里。”秦桧起身相迎,“孙大人如今是枢密院士,秦某不过一翰林,按理说是我得登门请安才是。” 孙士钊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也并不虚礼,“你我今日同日受命,又是并署之职,该说——这酒,喝得正是时候。” “可不是。”秦桧笑着举杯,“先敬孙大人一盏,今日陛下当朝宣诏,咱这两个一文一武——可真把朝堂上那些老头子看呆了。” 孙士钊笑了下,只淡淡道:“朝堂之事,无关文武,只看用心。” “说得对。”秦桧也不介意,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盏道,“孙大人,这次咱们能搭伙,我是真心高兴。” “你是朝堂里的钉子户,我是刚上桌的新脸面,说实话,我干活可以,最怕那些糊涂人上来拦事。” “你有脾气,我有法子。你盯着我别越线,我也能帮你把事推进去——这买卖,合。” 孙士钊盯着他看了一眼,语气不冷不热:“秦学士是爽快人,那我也不藏着掖着。” “我能与你共事,第一是陛下的旨意,第二——是宗帅信得过你。但你若真图什么旁门左道,我虽位卑,也不会装聋作哑。” 秦桧微微挑眉,笑着点头:“有你这句,我反倒更安心。” “我这人啊,嘴上滑点,心里其实……怕麻烦。” “你在,我倒能省不少麻烦。” 说罢,他又斟了一盏酒,递过去:“这一杯,敬咱们日后共事,不求情深意重,求个风雨无碍。” 孙士钊接过,淡声道:“共勉。” 两人举杯相碰,声音清脆。 酒入喉,风起窗边,临安街头万象纷繁,而这朝堂新局,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156章 有意拉拢 “哪里哪里。”秦桧起身相迎,“孙大人如今是枢密院士,秦某不过一翰林,按理说是我得登门请安才是。” 孙士钊摆摆手,含笑落座:“秦学士言重了,今日不过是换个地方谈公事,放松些。” 两人落座,酒过三巡,菜已半温,窗外斜阳映照帘影,气氛温吞下来。 秦桧斟了一杯,轻轻推到孙士钊面前,语气也缓了几分:“孙大人,您我初识,难得能这样闲话几句。” 孙士钊端起酒杯,淡笑颔首:“听秦学士一席陈词,确实不凡。” “那也得托陛下之命。”秦桧略带感慨地说了一句,随后目光微敛,看向孙士钊:“不过话说回来,孙大人应当知道,臣虽被任命为翰林,却实则半步踏入了中枢,今日这番安排,非寻常之事。” 孙士钊放下酒杯,神色不动,只道:“朝中大局,陛下自有安排。” “可若不是有人推我一把,我这一步,可未必能迈得进来。”秦桧笑了笑,话锋忽然一转。 “陛下心思深沉,朝政多维平衡……可有些事,还得有人来拨动那平衡,才能真正起势。” 孙士钊眸光微动,仍是一副平和模样:“秦学士说的是。” 秦桧轻轻晃着酒杯,低声道:“陛下眼下用我,是信,也是不信。而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不止是因为逃金之事讲得好听。” “孙大人,我不妨明说,秦某今日能为翰林,靠的不是赵恒。” 这话一落,酒间气氛微变。 孙士钊目光略抬,淡声问道:“哦?那学士是靠谁?” 秦桧笑而不语,只拈起一筷子菜,夹到孙士钊碗里,语气温和中带了几分试探:“大人聪明人,不必我点破,” “若大人有意,秦某可为引线,往后中枢之路,未必就得走得这般辛苦。” 孙士钊却并不接那筷子菜,抬手挡了挡:“秦学士这话太抬举我了。人各有路,辛苦与否,尽在本心。” 说着,他把杯中酒饮尽,放下时微微一响,像是给这句话盖了戳。 秦桧瞧他如此,只得收回筷子,笑意却更深几分:“孙大人,我直说吧。我秦某今日能安然坐在这儿,不是因为陛下赵恒赏识,而是有人替我担着风险。” 他语调压得极低,像怕风声都听见:“那人,乃大宋真正的皇室血脉,赵构殿下。” “他才识非凡,胸有大志,将来若真有一日再执大政……我这条路,不会短。” “你若有意,咱们合力共进,我保你十年内必位列中枢之首,到时候,清廉依旧,政务也能掌半壁。” 孙士钊眉心轻动,却没接茬,只端正坐姿,听他说下去。 “殿下仁厚,却被时局所限。不少人只看眼前座上之君,却忘了宗社江山到底姓什么。” 秦桧慢慢抬眼,目光直刺刺落在孙士钊身上,“若大人愿意,我们携手,殿下必不吝提携。位子自然有你我一席,何必独自苦撑呢?” 孙士钊垂眸,放下酒盏,指尖摩挲杯沿,良久才开口:“秦学士,你这番话,我就当是同僚之间的一点肺腑。” “朝堂之上,不管谁姓赵,坐的是哪张椅子,只要他真心为百姓谋福,为山河图存,我便服他、辅他。”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至于什么根基、气数……那是天命的事,非我分内。” “我出仕以来,宗帅一句话,为社稷,为百姓。朝廷命官,该听的,是当今圣上敕令;该顾的,是天下黎民冷暖。” 他抬头,神色温和平定,却像青铜浇铸:“至于赵构殿下,若真心为国,也当如此。孙某只要把本分事做好,自会得他与陛下同样的认可;不做投靠二字之想,更不做暗门之人。” 秦桧闻言,笑意慢慢收了几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孙大人真乃端方君子,佩服。” “彼此。”孙士钊语气平和,但语意如铁,“我相信,若赵构真有心为天下,他也会理解我的选择。人尽其责,事成其功,不必攀附,自有正果。” 秦桧轻轻一叹,把杯子放回桌上,没再说话。 他这人一向以舌利心深著称,说一句话可以藏三层意思。可眼下这孙士钊,水泼不进、油盐不进,话说到这个份上,竟连半点波澜都没撬出来。 这人不好对付。 他心头这念头一起,又转眼笑起来,重新把气氛拉回了几分:“孙大人忠诚可敬,秦某若有不妥之言,尽作醉言,莫要见怪。” “无妨。”孙士钊点头一笑,“酒桌上嘛,说几句虚的,没什么。但咱们在的位置,不管是谁的线,不管背后是谁,最终,都要对百姓交账。” “孙大人说的是。”秦桧举杯致意,面上如常,心中却已暗暗敲起算盘:这人定性太重,话套不住,利引不动……只能换法子了,慢慢来,不急。 楼外天光微暗,酒香渐淡,两人于帘影下言笑如常,杯盏交错,谁也不再提那刚才那几句真假难辨的试探。 只留这酒局之后,一场你来我往的朝堂博弈,才刚刚开始。 此时东京西南,校场之中。 尘土飞扬,烈日当空。数百士卒正分列成队,喊声震天,配合熟练、阵形紧凑,演练着一套名为锁步回阵的训练法门。 与寻常士兵散漫跑操、蹲起挥拳不同,这些兵卒一动如潮,一静如林,进退之间竟颇有些骑兵战列的味道。 宗泽负手立于高坡上,看着场中翻飞的旗影和肃杀的阵形,眉头微挑,目中泛起几分欣赏之意。 “这阵……是岳飞带出来的?”他头也不回,只轻声一句。 随行的老参将拱手而答:“是。岳将军入军不过数月,便自创了这三段轮练与锁步回阵两法,操演成效极快。且这几日他将原步兵整编为重步盾阵,以对抗金人骑冲。” 宗泽点了点头,眼中一抹精光一闪而过。 “赵恒那日说岳飞可提,老夫还觉早了些。今日一看……这小子,不只是可提,是非提不可啊。” 言罢,他翻身上马,一拨马缰,朝校场另一头驰去,口中却道:“把岳飞叫来!军帐中见!” 不多时,军帐内。 岳飞身披轻甲,进帐时额头仍冒着汗气,神色却沉稳如常,抱拳行礼:“末将岳飞,参见宗帅。” 第157章 震惊 宗泽笑着抬手示意他起身:“不必拘礼。你那训练之法,我看了,极好,既动其气,又练其心,堪称破金之本。” “宗帅谬赞。”岳飞拱手谦逊,“末将不过因步卒弱于金人骑军,才琢磨些替法。” 宗泽在榻边坐下,手指敲着案几,眼中却藏着几分试探意味:“你既提到金人,那我倒要问问,你怎么看我宋之骑兵之势?” 岳飞顿了一下,沉吟片刻,答道:“实不相瞒,宗帅。若单论骑兵之能,我宋与金……尚有不小差距。” “哦?”宗泽目光略凝,“讲来听听。” 岳飞正色道:“其一,战马不足。金人自幼善骑,其地广马肥,马匹以十万计;而我宋中原地瘠,良马紧缺,养马之法久被弃置,此为本之差。” “其二,甲重器钝。我军多以皮甲布甲应敌,金骑却用锁子甲、铁胄护身,刀枪难入,若正面交锋,我军损多益少。” “其三,技不如人。金兵马中子弟自小马上厮杀,控马、御弓、轮战、奔袭皆成体系,而我军多为临编民兵,骤成之骑,虽有志气,然实战经验远不及。” 宗泽听得认真,沉声问:“你认为此事可解否?” 岳飞拱手沉声:“能解,唯艰。” 宗泽闻言,面上不动,眉头却挑了挑,嘴角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若是半年前,你这话我赞同。”他顿了一下,眼神深了几分,“可如今,这艰字……也未必还是那么重。” 岳飞一愣,略觉疑惑,目光直视宗泽。 宗泽看他这模样,笑了笑,起身负手,在帐中踱了几步,语气悠然,却每个字都落得扎实。 “你说战马不足,这是实情。可就这两个月,陛下密令数道,我们已通过蜀地、岭南,甚至走海路从占城、高丽、西辽一带,采买马匹。” “其中不乏良驹,正陆续送往数个边镇。江州那边,前日刚到一批西胡马种,膘肥体壮,比咱们原先的官马强上三分。” 岳飞听得目光一震,随即抱拳:“此事……末将竟不知。” 宗泽笑着点点头:“你自然不知道,这是陛下定下的密策之一。养兵十年,不如识局一年,咱们地瘠不假,可若肯放下脸、放开门路,天下何地无马?” 宗泽语气悠然:“咱们地瘠不假,可若肯放下脸、放开门路,天下何地无马?” 说着,他从案后抽出一个皮囊卷轴,手指轻轻一抖,啪地一声铺开在案几上。 那是几张干净整齐的图纸,边角压着铜镇纸,纸上线条细密,描绘着一种前所未见的铁甲样式,旁边还有兵器、装配、操作方式的附注。 “你不是说甲重器钝么?”宗泽笑了笑,将图纸推向岳飞,“来,你看看这个。” 岳飞上前一步,定睛一看,霎时眼神就是一震。 “这……这是……” 图纸上所绘之物,与他脑中所知的宋制甲胄完全不同,那是种结构精巧的复合甲,锁子甲与硬片甲结合,中间还有一层防震内衬。 而在另一张图上,甚至还标出了长柄破骑枪、骑弩、弧形盾的配备方式,连甲胄力点分布和骑手跌落保护结构,这种讲究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绝不是一般军匠能画出来的……”岳飞喃喃低语,面色震撼,“能想出这些的人,必是……真正懂战、懂兵、懂命的天才。” 宗泽面上带笑,语气却不轻:“这些图纸,都是陛下画的。” “……谁?”岳飞怔了一下,仿佛没听清,“宗帅说的是,赵恒陛下?” 宗泽轻轻点头,声音稳得不能再稳:“不错,全是陛下一笔一划亲手画下的。连我第一次看到,也差点不信。” 岳飞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眼神几次欲言又止。 “这……这些设计,不仅讲究兵甲结构,连兵卒负重、战场施用、换装效率都考虑得如此周全,当真是……” 他低声呢喃,最后吐出一句:“非是天授,不可为之。” 宗泽却并未止步,伸手从一旁的竹筒中又抽出两张卷图,“你说我军弓弩不如金人?来,你再看看这个。” 图纸一展开,赫然是一种中型复合弓与一种筒状爆裂物的分解结构。上头标着材料、引信、射程,还有连带制作工艺。 “弓,是上次试制的双臂复力弓,打穿牛皮五层。 而这物……”宗泽手指一点那炸药物件,声音低沉,“是陛下命名的霹雳火,也叫手雷。你若是在西北边军,见过突厥人掷火球,这东西,比那狠多了。” 岳飞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堂堂一介将种出身,骑射通达不说,自幼家中也藏书众多、兵法兵器皆有涉猎。 可眼前这几件图纸中所现,不但完全脱离了宋朝常规军制,甚至隐隐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气息。 他喃喃地道:“这些……全是陛下所制?” 宗泽点头:“一个不假。” 帐中一时寂静,仿佛连外头嘶鸣的马声都慢了半拍。岳飞站在那儿,像是被雷劈了一下,整个人怔住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若非亲闻,末将真不敢信……世间竟真有如此人物。” 他语气里带着某种深沉敬畏,那不光是对赵恒身为君的敬,而是一个战将对真正懂兵之人的由衷折服。 宗泽坐回案前,斟了杯茶,语气却比刚才轻快了几分:“我初看那些图纸时,也和你一般,心里只想:这世道变了。后头一问,才知那些细密思路、制式计算,全是陛下亲笔推演。”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缓缓抬头:“岳飞啊,你说,咱大宋若真有这样的圣君坐镇天下,将来会是什么局面?” 岳飞正色起身,抱拳一礼,铿锵有声:“末将愿信,此人若真心为国,天下可安,山河可固,百姓可望。” 宗泽盯着他,半晌不语。帐中灯火摇曳,照得他满脸沟壑都带着些许沉重与欣慰。 “你这话,我听得入心。”宗泽缓缓起身,走到军帐一侧的木架前,从上头取下一卷厚重的册页,摊在案上。 “陛下的图纸只是开始。我这些年也一直琢磨,要练一支真正能打的骑兵,不为摆样子,不为填边册,而是真能上阵杀敌、撕破金人铁骑的那种。” 第158章 必不辱命 他转身看向岳飞,眼神肃然,话语一句一句砸下来:“岳飞,我准备把这事交给你。人你挑,马我拨,甲你拿去试,新兵老兵混编都成,三个月一试,半年成军,你来练,你来带,全权负责。” 岳飞双眼猛地一亮,紧接着便再度抱拳,声音比先前更响了一分:“宗帅放心!末将愿接此任,必不辱命!” 宗泽冷冷盯着他几息,忽然笑了,伸手一拍他肩膀,笑声中带着压不住的期待:“这话说得好!老夫就喜欢你这股劲儿。” 他一边笑,一边补了一句:“你放心,老夫不会丢你一个人在前头硬扛。这支骑兵,是咱俩一起撑起来的。” 岳飞眼中也带了几分血气翻腾的光,点头如铁:“从今往后,若能练成,末将自领军阵前先冲;若有一日无功,刀斧加身,末将也绝无怨言!” 宗泽抬手阻了:“练兵不是赴死,是真正的立功之路。有这份胆气,再加上陛下给的资源与图纸……我大宋要有一支打得穿、冲得破、收得住的铁骑,不是妄想。” 他语气忽然低下几分,似自语一般:“只要再有几年光阴,再有几场硬仗撑得住……到时候,金人想进来?得问问咱们这支骑兵的枪头答不答应。” 岳飞听得热血沸腾,重重应诺:“答不应,咱们就让他们再也回不去!” 宗泽闻言大笑,帘外夜风劲急,军帐之中,两代将领言笑畅谈,一纸图谱、一腔忠血、一支未成的铁骑,这正是大宋沉寂已久的真正底气,悄然成形。 夜风翻过营帐,吹散一地酒香与帘影,临安城中的另一个角落,火光下又是一番不同的热度。 此时,国子监东偏殿内,灯火通明。 胡宏手持茶盏,拈须沉思,正与李纲对坐。 “李大人此言……是说,科举取士之制,需调整录取名额,南多于北?”胡宏目光炯炯,语气却多了几分试探。 李纲点头不迟疑,干脆利落:“正是如此。北地战乱未止,十年之内,读书人流离失所、书院馆阁毁坏殆尽,而南方虽有动荡,士风尚存、书声不绝。” “今若一味拘泥旧制,依旧划地均取,便是按图索骥,等于用北方那早已残缺不堪的学养基数,来匹配整个天下的士林选才。” “如此一来,便是自毁龙骨。” 胡宏拈须,眉头微蹙,没急着答话。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片刻后才缓缓道:“李大人这话……可不是一般的举荐之策。这是要动根基了。” “士林之气,如水顺流,自唐至今,文脉多起北地。如今一改,南上北下,朝中若有异议,可是扛得住?” 李纲神色不动,声音一贯沉着:“当然扛得住,也必须扛。” 他看向胡宏,语气加重了一分:“胡大人,眼下的朝堂,还撑着旧时骨架,表面不动,实则缝缝连连、处处是缝。” “北方士族如今凋零,许多大族连子弟都迁往江南,不少人心早就不在故土。” “而南方呢?虽战火偶至,可科教未断,民间士气仍旺。如今朝廷若不能因时而变,还按旧章分数取士,等于硬生生压住南方这股士气。” “但只要这次在科举上松口,把南地士子抬上一线,这股新鲜血脉一旦灌进官场,那些南方寒门、书香门第的人才,就能从边角走进主流。” “他们有志、有学、有识大局之心,自会和中枢形成新的士流体系,和原来的北士官僚融合。而非再维持如今这种,一边低眉哈腰求荐,一边高高在上自诩嫡系的畸形结构。” 说到这,李纲将茶盏轻轻放下,语气平缓了一分:“这是为了整个大宋未来三十年,不是为哪一省哪一地。” 胡宏静静听着,听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略带赞许地摇头:“李大人真是……看的比我们这些所谓学人都远。” “你这不是改章程,是在改朝中一半人的心气。” 李纲摆摆手,眼中却并无得意之色:“高不高瞻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看得清现实。” 他略顿了顿,忽然道:“不过,胡大人,我得实话实说,这些想法,不是我李纲的本事。” 胡宏一愣:“哦?” 李纲神色郑重:“这是陛下之意。整套思路,从士子分布、文风之变,到官场融合、制度引导,全是他一点点列出来的。” “我不过是把他布下的局子细化了些,说得通俗些罢了。” 听到陛下二字,胡宏的神色也跟着肃然了几分。他虽年长,又自诩孤傲,但这一刻也禁不住发出一声叹:“那……这位陛下,当真是有些不同了。” “我虽未朝觐日久,但近日听你与宗帅几番所述,愈发觉得,朝局之中这位,倒不像是咱们从前认得的那个赵恒了。” “他行事谋局,竟能想到三十年后。” 李纲低声应了句:“不同自然是不同。” “若无他心明如镜,咱们今日连坐下来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未必有。” 胡宏沉吟片刻,终于起身:“如此一来,此策既明,便不能再拖。” “诏书一事,李大人要我代拟,可有格式可依?” 李纲起身抱拳,语气一如既往沉稳:“格式我已拟好几稿,只需胡大人以名儒之学润色,便可定稿。” 胡宏点头:“此事,我来。” 随即两人一同转身,走向案前。 纸墨铺开,灯火之下,胡宏挥笔而书。不到一刻钟,一份言简意赅、字句得体的科举诏书已成。 “为振文教,广取士,朝廷议定:自明年春闱起,录士比例准以州县士子之数,酌情定取,不拘南北,不限地域。” 最后一个字落下,胡宏收笔,茶水凉透,纸上墨迹犹新。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却都有些感慨。 这纸上不过数十字,写的是朝制之变,动的是文脉之根,未来几十年,南北士族,怕都要为这段话掀起几轮波澜。 胡宏将笔搁下,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没想到,老夫最动真气的文章,不是讲义,不是策论,是给皇帝写诏书。” 李纲捋了捋衣袖,立身起身:“事关国本,不可拖延。走吧,咱们这就去见陛下。” 此时御书房灯火未歇,赵恒披着一件月白色常服,正靠在软榻上翻一册《太白阴经》。 第159章 武科护国 “陛下。”李纲上前一步,将诏草双手奉上,郑重道:“此乃明年春闱新制草稿,请陛下御览。” 赵恒点头,接过卷纸,展开。顿时屋内一时安静,只听纸张翻动的轻响。 他目光扫过每字每句,面上神色未有波动,片刻后才轻轻一笑:“不错。录士比例准以州县士子之数,酌情定取,利弊都顾得上,不拘南北,不限地域,也公平合理。” 他将诏书放回案上,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扫,忽然一叹:“你们二位,真不负我托。此诏一出,南北士风定有变动。” 李纲肃然拱手:“是陛下谋远,臣等不过代笔。” 胡宏也跟着笑道:“说来惭愧,写了大半辈子文章,今日这一篇最是提气。” 赵恒含笑点头,忽而神色一敛,语气一转:“不过嘛。” 他手指轻点诏纸末尾那行字,缓缓开口:“只说文教,却不提武功,这就还是少了一味药。” 胡宏愣了一下:“陛下是指?” 赵恒站起身,“金人虽暂退,但何时卷土重来,无人敢言。我大宋边备未复,兵制旧弱,仅靠文士论政,终非长策。” 他说到这,顿了顿,忽而笑了一下,“只搞文科,不搞武科,等于一条腿走路。” 李纲目光一凝:“陛下是要设,武科?” “不错。”赵恒语气坚定,“文武并举,才是真取士之道。” 胡宏皱了皱眉头,下意识道:“可朝中历来以文为本,武科不过附设,历年不过象征。今若突增其比,不惹人议论?” 赵恒神色淡定:“议论总是有的。但你们都明白,打赢一仗的,从来不是坐在殿上吵出来的那帮人。” 他说着,伸手推了案旁一份未封的折子:“这是岳飞那边送来的兵演折目。训练新法、重编军阵、器械战术改制,都在往前走。咱们若还坐在京城,单靠文卷评优来挑官员,那前线出事,谁来顶?” 李纲此刻已经听懂了赵恒的意思,低声问道:“陛下打算如何设武科?” 赵恒手指一敲案面:“科举加设武科一选,文武分榜,分途并用。” “文考有文试,武考则分兵法、骑射、器械、阵图,择真有识兵韬者。中选之人,不直接入仕,送至三镇讲武司,三年磨炼,之后按其学绩与操练评比,由枢密院定去留、升迁。” 他说得极简明,逻辑清晰,甚至像是脑子里早已推演无数遍。 “从前武举流于形式,多是比力气、看箭法,出了考场就没人管了。我要的,不是那种武科。” “我要设的是,能考兵书阵法、能识战局调兵的新武科。” “优者予以荐拔,劣者遣归。如此几年之后,边军自然生血,官场亦得人。” 话说到这,赵恒望向二人,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力量:“文能治政,武能护国。光靠读书,不够了。” 李纲与胡宏对视一眼,皆是神色凝重。 一炷香未过,胡宏率先抱拳:“陛下所谋,实非凡响。老夫老了,但这笔我还能写。” 说着,他走回案边,拂开诏纸,提笔润墨,口中轻念:“为全政体,广纳贤才,朝廷议定:自明年春闱起,文武并科,设武选以取通兵法、识阵图、善骑御、谙边事之士。其中选者,赴军镇修习战策,三载为期,分等录用,以固疆防。” 赵恒看着他落笔,面上不见喜怒,只在胡宏写完最后一个字时,轻轻吐出一句话:“这才是我赵恒想要的大宋。” 第二日,天光微亮,钟鼓齐鸣,宣德殿之内,御座在上,百官罗列,朝议正起。 “启奏陛下,”礼部尚书步广年率先出班,躬身道:“春闱在即,诏草既成,臣请陛下颁布旨意,令各州县学宫即日张榜传达,免误士子备考之时。” 赵恒坐于御座之上,神色平稳,缓缓点头:“礼部所议,朕已阅,条理尚可。但今日朝会,正要议的,不止是这文试一项。” 他话锋一转,朝堂微变,众官互视,纷纷侧耳。 赵恒抬手示意,内侍呈上诏书两道,一文一武。 “这第二道诏书,”他语气如常,却字字铿锵,“乃设武科之制,自明年起,文武并举,择通兵法、识边事、善骑御者,列入朝选。” 话音一落,殿内一瞬寂静。 宗泽在旁立着,闻言眸光一动,率先跨出一步,拱手作声:“老臣附议!大宋战未远,兵未强,百官能谋政,但更需有人能御敌。设武科,是正策。” “宗帅说得好!” 接着是兵部侍郎田思训也出列:“以往武举流于皮相,射几箭、劈几刀就封官。如今既有新制,三年实练、择优为将,方得真材实用。” 一时间,朝中武将多有附和,言语不无激动。 “陛下此策,正中时弊。” “兵荒马乱,不能尽靠文人撑天。” “文科治世,武科护国,此言不虚!” 而此刻文臣之中,却也有人皱起眉头。就在赵恒目光扫过之时,只听一声低咳,吏部侍郎韩谏语不紧不慢道: “陛下,设武科之意,臣不反对。但若并科同榜,是否有失文纲?百年来文为本,若骤然并重,朝纲是否生变?” 说这话时,目光还斜斜扫了史澜一眼。 这史澜,正是南方出身,历来主张文治为先,此刻却没有反驳,而是微笑上前一步,温声说道: “陛下新政,臣等皆拜读过。此次文科增南方取士比例,正得人心;而武科之设,亦是时势所迫。” 他顿了一顿,语气多了几分机锋:“韩大人所虑非无道理,但——” 他话锋一转,“文武并科不等于文纲尽失,反而能令大宋朝局更为平衡,朝廷从不缺能做文章的,缺的是能打胜仗的。” 殿中一片轻微窃语,不少南方文官露出赞同神色,显然是认同这增文科、设武科的组合拳。 赵恒见状,不疾不徐开口:“文为骨,武为血。骨架再正,没有血气,也撑不起一个国家。” “从今以后,春闱之制,文武分道、并榜取人。文臣讲法治政,武臣持械守疆,不相妨、不相叠,朝堂之上,各执其责,各有其位。” “朕不是要贬文崇武,也不是要改旧制为乱制,而是要把这个朝廷的两条腿都练出来,能跑,能跳,也能杀敌。” 此言一出,连素来沉稳的韩谏都沉默了。 片刻后,史澜躬身一拜:“臣等,愿听陛下诏命。” 第160章 谈民生 宗泽也紧接着低声附议:“臣等,愿尽犬马之力,辅此新策。” “好。” 赵恒点头,眼神落在前排一众重臣身上:“文诏、武诏,今起并发。礼部、兵部即日拟章程细则,地方学宫、边镇将营,两边同时布令,春闱之前,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大宋不再是纸上江山。” 韩谏躬身:“臣,谨遵圣命。” 赵恒眸光微沉,心底却略松一口气。 在这个皇位上坐着,他不是为了长生不老,也不是为了纸醉金迷。 他是为了一个更强的大宋,哪怕自己根本不是真正的赵恒,但只要天下太平,百姓能过日子,那谁坐这个位子又如何? 赵恒眸光微沉,心底却略松一口气。 在这个皇位上坐着,他不是为了长生不老,也不是为了纸醉金迷。 他是为了一个更强的大宋,哪怕自己根本不是真正的赵恒,但只要天下太平,百姓能过日子,那谁坐这个位子又如何? 回到后宫时,天光已暖。 御苑深处,花木葱茏,春意初盛。赵恒换了常服,在偏殿外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从满殿官话里抽离出来,缓了口气。 最近这段时间,外头局势终于松了点。 大金军自春前最后一次南掠未果后,悄然收兵。 宗泽那边几场边军演武、加固防线做得密不透风,再加上岳飞那支试练铁骑开始初成规模,边报渐渐稳了下来。 再往外一点,西夏那边突然传来几句软话,派了使节送来些马匹与贡品,说是共抗金患、修好边贸;高丽亦有书信而来,言辞恭顺。 赵恒自然知道,他们并不真怕大宋。 但他们怕赵恒,确切地说,是怕这个忽然不像废物、会动脑子的赵恒。 “假皇帝也能真治国,这话以后都该进史书了。”他站在窗前自嘲似的笑了一句,转身吩咐内侍:“宣宗帅、李相、胡公三人,后日入殿密议。” 内侍一怔:“陛下,所为何事?” “谈民生。” 赵恒淡淡一句,像说的是天气。 内侍愣了愣,旋即点头称是,悄然退下。 两日后,御书房内,赵恒轻衣坐在案后,几人围坐,桌上摆着厚厚一摞地方奏折和户部送来的百姓赋税统计。 宗泽扫了一眼那些纸堆,挑眉:“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不打仗了,转行当账房先生?” 赵恒笑笑,抬手轻敲案面:“打仗不是不打,是不能天天打,咱这底子也禁不起天天折腾。” “金人虽退,但我大宋内里依然虚。”他说着拎起一份折子晃了晃,“这月登州匪患、这月湖广灾民流窜、这边义兵劫粮、那边矿丁闹事……说是天灾,其实根子都在人祸。” 李纲神色凝重:“臣明白陛下之意。外敌暂缓,确该思考内治之道。” “可如今国库空虚,户部几番催税,地方勉强支撑。若要推行民政,怕是难起步。” 赵恒点头:“所以朕不是要搞什么大动作,朕只是打算,先稳。” “稳?”胡宏来了兴趣,“何解?” 赵恒淡淡一笑,起身走到窗前,语气慢条斯理:“稳住人心。稳住赋税。稳住官府不乱、百姓不反。” “说得直白点,就是想办法让这群底下人,少折腾点,多活几年。” 宗泽皱眉:“陛下想怎么做?” 赵恒转过身,目光笃定: “先从三件事开始。第一,查清各地冗员、滥官,清理基层。别动中枢,也别急着砍人,就是动一动县一级的那些靠关系坐堂的。能上能下、能干能留,要让地方官知道,这几年不是混日子的年头。” 李纲沉吟点头:“此举虽微,却可震散积弊。” 赵恒接着抬起两根手指:“第二件事,废掉三处赋税人头摊派制,改为人亩挂钩制,尤其在江淮、岭南两地试行,先试半年。” “什么意思你们都明白,穷人别再替富人交税。户部那种玩意儿,不改,迟早炸。” 宗泽瞳孔微缩,看着赵恒:“你真敢动这一块?” “朕不动,明年就得百姓动了。” 赵恒说得轻,像说的是昨晚没吃饱饭那种事。 “三件事,最后一件,放手乡约,自筹义仓。” 他回头望向几人:“宗帅你也知道,南方士绅底子厚,有钱有地,但不少人也真有乡土情怀。让他们建粮仓、救灾民、修小路,官府拨一点、民间筹一点,不光能救命,还能收心。” “当然,该记他们一笔账也得记,别真当他们是菩萨。” 几人听得都不吭声了,尤其李纲和胡宏,眼中多了几分凝思。 赵恒扫了他们一眼:“朝廷现在没法大兴土木,也没钱大放赈。咱能做的,就是,用最少的钱,把最可能闹事的地方先堵住。” “这不是治国,是维稳。但维好了,民生才能慢慢搞上去。” “再往后,是工、是商、是学、是医,朕都有法子,但那都是稳下来以后的事。” 屋内静了好一会。 宗泽没有说话,李纲沉思着点了点头,胡宏则摸着胡须,似在权衡利弊。 赵恒却没有急着再开口。他低头看了眼桌上摊着的一张密报,忽然哗地一下把桌面上的几份奏折拨开,露出最下边几页特殊的纸张。 那些纸,不是官署常用的黄表或竹纸,而是淡蓝丝缣,印着他亲自标注的小字密批和几个圈得密密麻麻的地名。 “还有个问题,”赵恒语气忽然变了,“比户部漏税还棘手,比冗官还闹心。” 宗泽一眼扫过去,看见上头密密写着几个名字:钟相、杨幺、瑶乱、林杞、范汝为……还有孔彦舟。 他眼神微沉,神色不动:“这是你盯的?” “不是盯的,是记下的。”赵恒把手指轻轻一点,“这些事,都还没闹大,但都在酝酿,像一锅热粥,锅底都鼓泡了,就差没揭盖子。” 他抬头看着三人,语气冷静:“朕知道你们都在操心金人北边会不会卷土重来。但现在我想说,真正威胁朝廷根基的,不在北边,在南边。” 胡宏一愣,挑眉:“南边?” 赵恒抬手,食指一点一点敲着纸面上那些名字,语气极稳:“钟相、杨幺,一文一武,各自招摇于荆湖之间,打着反贪官、均贫富的旗号,收的全是流民、灾民、逃赋丁。” “你说他们是不是草寇?他们是。可一旦打起旗号,就能收人几万。他们是真懂人心。” 第161章 招兵 “林杞在福建沿海,起初是打海盗,后头变成收海盗,再后来就是自己成了最大一股海盗。” “朝廷给他封了个安抚使,他不但没安抚,反倒盘踞港口、独收商税。” “瑶人那边,常年进山打猎,被逼役征赋太狠,早有反心,前两个月刚烧了一个巡检司。” “范汝为,湖广一介旧将,朝廷撤他的兵,他就借调防名义私留旧部,现在手底下人马过千,打着清君侧的旗子巡山。” “最后这个,”赵恒语气顿了一拍,“孔彦舟。福建起家,盘踞一地之财,暗通商贾武装、收流亡士兵、还跟南海那边走私军械。最近两个月,他已经派人去接触西南土司和旧党残部。” 李纲皱眉:“陛下是……怀疑他有反意?” “不是怀疑,”赵恒摇头,语气透着冷静到极致的笃定,“是他一定会乱。” “范汝为会闹,但终究心虚,是吃官家饭吃习惯的。钟相、杨幺这种,是野火烧不尽,朕会另想法子对付。” “但孔彦舟不一样。”赵恒眼中透出寒光,“他是朝廷给养出来的,吃了官的、贪了民的、通了商的、借了兵的,最后要反,还能义正辞严说朝廷腐朽,吾当自立为清流。” 胡宏轻吸了口气:“此人若真有此意,的确凶险。” 宗泽点了点头,语气冷沉:“他在福建。前有山,后有海,退可逃,进可守。若真让他拉起旗子,从福州到南粤这一线,都得乱套。” “所以这人不能留,得扼杀在摇篮里。”赵恒把最后这几个字说得极重。 李纲道:“可如今未有明证,若贸然动他,恐激起反弹。” 赵恒却摇头:“朕不要明证。我要的是结果。” “杀一个孔彦舟,最多朝中有人心疼他的税利、商路;可若放他起来,整个南疆就得烧上三年,朕的百姓就得死上十万。” “这事,我来背。” 他说完这句话,屋中几人神色俱是微变。 宗泽轻轻咳了一声,像是确认赵恒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真准备动手。他缓缓点头:“你真想好了,老夫可以调兵。” “李相,后头你去拟调令与抄送密折,兵部、户部、工部都不要声张,此次用兵,不走公章。” “胡公,密报文书麻烦你再看一遍,查一查孔彦舟的地方官亲族,有没有人通他,有没有人包庇。” 赵恒拱手,语气低缓却压得沉沉:“若此人不除,南方动乱提前五年。朕说得不算准,但这事拖不得。” 宗泽轻声道:“那……先斩?” 赵恒看着窗外:“先斩,再奏。” 赵恒站在窗前,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晚饭吃什么。但屋内三人都清楚,这句话掀的是刀,是血,是朝廷与乱臣之间的一道线。 宗泽点点头,答得也干脆:“成,我这就备人。江南那边,调两支散兵,归你节制。” 赵恒嗯了一声,随即转身,手指在桌上点了点:“话说回来,这乱事还只是开始。朕担心的,不止是孔彦舟。”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密报,眉头紧皱,“大宋现在,说好听是刚定都临安,说不好听……就是一帮人从北边狼窝里跑出来,在南边扎了个帐篷,帐篷外头全是草寇、旧部、土司、蛮人、商帮、海盗,谁都想进来咬一口。” “咱这帐篷薄得像纸,一口气就能掀翻。” 宗泽闻言缓缓点头,语气罕见地带了点无奈:“说句实话,你说得对。” “朝廷刚南迁,地盘还没坐稳,兵员、粮草、钱粮都紧着用。眼下军力能集中应对的地方,只有三到五处。你要说全境都盯住,那真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很多隐患,不是不知道,是知道也没法理。” 赵恒听完这话没有着急发火,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那……招兵呢?” 宗泽一愣,看了赵恒一眼,随即神色一正。 “这倒是个好消息。”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兵部最新呈送的小册子,翻开一页,抬手指着上头一行数字道: “你看,这是前几月的招兵记录,临安府、江州、潭州、赣州……这些地每月报名数,都是在涨的。” 赵恒走上前一瞥,眉头微挑:“怎么?南边人这回真信朝廷了?” “多少有点。”宗泽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 “金人撤兵这事是关键。你这几个月做的那几件事,改科举、设武科、修军制、定民政,虽然听着零碎,但地方上的人啊,看得可比咱想的实。” “尤其是那些南方望族。以前他们觉得朝廷随时可能亡,压根不想投钱投人。” “可这回不一样了。你不是让户部和工部搞了个战时会子嘛?原本推得也慢,可这两个月买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江南几个大姓,前些日子居然主动找上门,说愿意一人认购五百贯。” 赵恒眼中闪过一抹光:“他们这是……真觉得咱撑得住了。” “对。” 宗泽点头,神情透出罕见的笃定:“他们投钱不是看皇帝顺眼,是觉得这政权值钱,能活,能打,不倒。” “这一波会子卖出去,不光补了军费,还直接让我们能多募几千兵。新兵虽杂,但肯来,就是信号。” “而且你前头不是定了新武科嘛?等新武生一批批训出来,这底子啊,慢慢就能厚了。” 赵恒听得连连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看来还真是……民心这东西,不是喊来的,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 他顿了顿,敛起笑容,语气恢复冷静:“但这也说明另一件事,现在是机会窗口。金人退了,南方安了,朝堂还听话,兵也能招、钱也能收。” “我们如果现在不扩军、不扎根,一年后可能就再没这机会了。” 宗泽沉声道:“你要多招兵,我给你招。但你得给我个准话,这些兵,是拿来守哪儿的?” 赵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走到地图前,抬手指向一片区域。 “福建南线,广信一带,再向西南,就是闽粤边界。” “我要在这儿,布下一张网。” “北防金,南防乱。你守边,我收心。” “只要朝廷在这儿稳住三年,孔彦舟、林杞这些人,一个也翻不了天。” 宗泽凝视那片地图良久,随后缓缓点头,声音低沉:“成,那就布网。” 赵恒侧过头,语气冷静如铁:“然后你看着,这网只要结得好,下一次金人再来,就不是咱们躲着打,是咱们挑着打。” 第162章 募兵制 “然后你看着,这网只要结得好,下一次金人再来,就不是咱们躲着打,是咱们挑着打。” 赵恒说完这句话,目光还定定落在地图上,但眼神已不在边界线与山川之间,而是在更远、更深的那一片大势之中。 宗泽听了这话没吭声,只是眯着眼,像在掂量这挑着打三个字的分量。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出声:“你这网要真能结成,那也真值了。” 赵恒点点头,忽而话锋一转:“说起这个,我这几日也一直琢磨一事,征兵制这摊子,能不能慢慢改改了?” 宗泽眉头一动,斜了他一眼:“你是说,募兵?” 赵恒转过身,坐回案前,语气不紧不慢:“不错,募兵。” 他手指敲着案面,一边想一边说:“征兵制这东西,理论上人人皆兵,可实际操作上,一半是摊派,一半是凑数。” “你我都知道,现在临安到江淮这一路征兵,大多是乡约推人、官府填报,兵丁来的时候裤子都没提好,跑起来鞋能掉一只,三天里得教五遍怎么拿刀。” “可募兵就不一样。” 他抬起头,看向宗泽:“你想啊,募兵是给钱请人干活。谁来?有点手脚、有点打算的农丁,有仇不敢报、想改命的壮汉,有些在边上混不下去、又不愿当贼的江湖人,这些人,有动力,有盼头,操练起来也快。” “最重要的,他们是自己选的。” “征兵,是被推上战场;募兵,是主动上战场。你觉得哪个能打?” 宗泽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语气中却带着点现实的冷意:“你说得是不错,问题就一个,你给得起多少钱?” 赵恒也笑,摊手:“我当然给不起。” “朝廷现在这点家底子,连兵甲都不够发全,哪还有多的钱月月发饷?要真改成募兵制,一人一个月就是几贯,训练、衣甲、粮饷、抚恤一整套下来,比征兵贵十倍。” “而且你也知道,一旦募兵开始,征兵就得缓慢停,朝廷对兵的控制力就开始往金钱上转。管不好,就会变成雇佣军,一遇大乱,谁钱多就听谁的。” 宗泽缓缓点头,眼神也认真了几分:“你是想得远,但这事确实得一步一步来。眼下嘛,咱还在第一步。” 赵恒点头,语气也收了几分锋芒:“所以我没打算现在就改。我是说,等。” “等咱们的会子真能流通到每一处义仓、边镇,等咱国库不光能发军饷,还能养百官、修桥铺路,等这些能一笔笔记下账、算清楚利的时候,咱再改。” “到那时,朕要建一个兵农分离、兵饷透明、兵权归政的募兵制。” 他话一顿,目光锋利:“你宗帅不是怕募兵失控吗?那朕就从制衡入手,从制度入手,先修枢密、再设兵察、最后定将令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 宗泽眼中微动,忽而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人啊……还真不是来混日子的。” 赵恒笑了笑,还没接话,随手又从案头捡起一封新送来的封皮略破的密函,在指间拍了拍,语气却忽然冷了下来:“混日子的,现在可还真不少。” 宗泽一愣,随即警觉地看向他手里的信:“又出事了?” 赵恒点点头,目光落在信封口那一行小字:“徽州传信过来的快马,说的是河南、湖北一带,最近有溃兵残部成伙结队,在山间打劫杀人,甚至有村落整村被屠。” 他说着,将信扔在案上,语气压得极低:“人是从金人那边退下来的旧军。有的是逃兵,有的是被弃的偏军,还有些干脆就是披了军皮的土匪。” “混在民间,流窜数百里,行踪不定。杀人、劫粮、占女、烧村,手段极凶。” 宗泽脸色当即沉下来,眼神一冷:“这事你是第一回听?” 赵恒摇头:“不是。” 他抬起头,语气一丝不苟:“朕半个月前就听到了苗头,但当时消息太碎,没敢妄动。直到这封信,是徽州路一个教谕冒死写来的,信里只一句话:当地官员皆闭目塞耳,百姓无告,地方欲碎。” 宗泽咬了咬牙,低声骂了句:“混账玩意儿。” 赵恒手指敲了敲桌面,声音低而稳:“金人一退,这些溃军成了没人管的疯狗。他们不是叛军,但干的事比叛军还毒。” “现在要是真放任他们乱下去,民心再一次崩盘,那些钟相、杨幺之流都不用煽风,光靠不想再被乱军砍头这件事,就能招上万人。” 宗泽冷着脸道:“那就不能等了,得动手。” 赵恒点头:“我不打算现在就派大军围剿,太张扬,也容易打草惊蛇。” “这事你先动,暗中布人,查清楚这些溃军在哪,成了多大规模,后头有没有人出面统领,有没有官府遮掩。” “查清楚后,集中一股精锐,连夜围剿一处,拿下一个头目,再逐点扫清,不能让他们串成气候。” 宗泽点了点头,脸色沉稳:“我马上叫人动身。用的是旧边军系统里的斥候,这些人会办事,不会惊动地方文官。” 他站起身:“明日辰时前,我让人把第一道调查令送到南阳、光州、郢城三地。” 赵恒颔首:“好,等有确切消息,再定下一步。” 他略一停顿,忽又笑了一下,“说到底,咱大宋现在这摊子,就像老屋子下的白蚁。金人是暴风,但这些乱兵,是啃梁的虫。风停下来还好说,梁塌了,屋还是得塌。” 宗泽也轻轻笑了一下,但笑意未达眼底:“你这皇帝当得不容易。” 赵恒随手理了理桌上的信札,语气平静如水:“能救几个是几个吧。” 宗泽看着他,点头一拱手:“臣,领命。” 赵恒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案上的密函上,像是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宗帅,有个问题,你们军中,情报系统是怎么运作的?” 宗泽一愣,眉头挑了下:“情报?” 赵恒点头:“打仗靠兵,但想打赢靠的是,信息。谁兵多少,往哪动,后勤够不够,谁在通敌,谁在藏人……这些不提前知道,咱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挨打。” 宗泽沉吟一下,如实答道:“说实话,没有成系统的。” 第163章 组建情报局 “有些情报是靠地方送来的,有些是边军自己探的。要盯人,比如赵构那边,也就是我临时派亲信去盯。归谁管?没人管,全凭谁当时有空、信得过。” 他说着苦笑一声:“你要说真有个什么军情司,密谍营,那是胡话。咱们朝廷连边防线都刚画完几个月,哪有余力搞这个。” 赵恒点点头,面无表情:“我猜也是。” 他顿了顿,语气却陡然一沉:“所以现在,你就得搞了。” 宗泽眼皮一跳,直视赵恒:“你想建一个专门干这个的?” 赵恒点头,语气不重,但字字扎实:“不是想,是必须。宗帅你也知道,现在的朝廷,说白了是没根的。咱在临安这摊子事还没理顺,外头天下就已经全是缝。” “要想补缝,不靠刀,靠眼。”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从大宋境内,到大金、回鹘、西夏、交趾……凡是有人能威胁咱的地方,都得看得见、听得着、摸得着。” “我不图别的,朕只是想,哪天真有事,咱这朝廷别再像之前一样,等敌人兵临城下了才知道那边出事了。” 宗泽沉默片刻,终于道:“你想建什么样的系统?” 赵恒转身,看向他:“一个,只听命于你、直属于朕的情报机构。” “编制不大,但要能插眼、伸手、收声。” “你挑人,你设规矩。别让文官掺和,也别让兵部管。等它能动起来后,我要它三个月能查一地,两年能探一国。” 宗泽皱了皱眉:“朝廷内部恐怕会有人疑心,若被说是暗设耳目,恐为私用,容易惹风言。” 赵恒点头:“所以这事得你来建。” “你是老臣、是武帅,是推我上来的功臣。你来主这事,谁都挑不出理来。” “而且我说得明白,这不是为了监臣子,这是为了保天下。” 他抬手一点:“你当年能守汴梁,是因为你能抢先三天知道敌军在哪。现在我要守的,是整个南宋。” 宗泽神色肃然,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 赵恒笑了一下,语气不重:“没眼没耳,咱迟早得瞎。” “我回去就着手建这个机构。人,我从旧边军、江湖义士、义仓商队里慢慢挑;事,我自己盯;账,我单立册。半年内先收南方情报,三年后,往北插旗。” 赵恒眼中掠过一丝光:“名字呢?” 宗泽一怔:“名字?” 赵恒缓缓道:“叫风向吧。风向一变,咱就得先知道。” 宗泽笑了:“你这名字倒是够直接。” 赵恒也笑,语气缓下来:“天下风动之前,得有人知道哪边要刮,你来抓这件事,我就放心了。” 宗泽拱手,低声道:“臣,遵旨。” 夜色深沉,风穿窗而入,纸卷轻响,桌上的地图边缘被风掀起。 宗泽从宫中马不停蹄赶回军中,一路未歇,到了中军大帐,连外袍都没换,便传令道:“叫岳飞来。” 片刻之后,一名身披铁甲、风尘未褪的青年快步入帐,神情肃然,抱拳行礼:“末将岳飞,参见宗帅。” 宗泽点点头:“免了,坐。” 岳飞却依旧站着,一动不动。宗泽也不再多言,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刚从宫里回来,陛下有令,让咱们暗中查一件事。” 他从袖中抽出那封从徽州带回的密信,随手放在岳飞面前的案几上。 岳飞低头一扫,眼神立时一沉:“河南、湖北……溃兵劫掠?” 宗泽点头,语气冷硬:“这事朕早有耳闻,但如今已经有村整村被屠,流民逃散,地方官却是一个敢报的都没有。”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岳飞抬眼,语气低沉:“意味着有人装聋作哑,等着看朝廷塌。” 宗泽冷哼一声:“朝廷不能等,这事也不能拖。” “你听好了,从今天起,调你信得过的人,分批次、分方向,从南阳、郢州、光州三地入手,查这些乱兵的行踪、编制、人数、头目、藏匿地点、背后是否有贼人出面组织。” “你亲自盯,亲自写折,报我。” 岳飞拱手:“末将遵命。” 宗泽看着他,顿了顿,随口问道:“你营中斥候用得还顺?” 岳飞点头:“用得顺。我调的都是边军旧部出身,熟地形、轻行快,能藏能探,不出两月,河南湖北动静都会有信。” “不过……”他略一沉吟,又道,“若要彻底肃清溃兵,仅靠一支斥候怕是不够。末将斗胆请命,一旦查清楚,就请宗帅拨兵三千,我愿亲率征讨。” 宗泽看了他一眼,笑了:“你急什么?连窝在哪儿都还没摸清,就要提刀砍人了?” “先查,后动。陛下的意思,是杀头,但要先知道谁的头能一刀断。” 岳飞沉声应下:“明白。” 宗泽起身,在营帐中踱了两步,又回头看他:“这事,只你一人知道,我未告诉参谋,也未告诉兵部,更不会抄给中枢。你也一样,办事可以让人出面,话不能乱传。” 岳飞皱眉:“宗帅,这等大事,为何?” “不是不信你,是这事,不宜张扬。”宗泽走回案前,将那信函重新收好,目光凝重:“有些蛇,还没露头。你现在大张旗鼓去剿,只会惊动一片草。等你真正动手那天,朝中都还不一定知道这是谁下的令,但结果,得是干净的。” “你懂我意思吧?” 岳飞直起身来,双拳抱得更紧了一分:“末将,懂。” 宗泽看着这个年轻人,眼神难得缓了一瞬:“你这些年在军中,我是看在眼里的。你这副身子,是打仗的料。” “但以后要想打得赢,就得会藏刀。” “兵,不止是血肉,更是心火,斥候,是探火的;你,就是点火的,别着急上战场,先学会哪天该打,哪天该忍。” 岳飞神色郑重如山,抱拳低声:“是。” 宗泽点点头:“去吧,三日内,我要第一封情报。” 岳飞应声而退,步履如铁。 岳飞离开中军大帐,一路沉思着回了自己营中,夜风拂面,甲叶轻响,脑子里却仍在回荡宗帅那句,“别着急上战场,先学会哪天该打,哪天该忍。”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营帐,“传王贵、张宪、牛皋进来。” 几息后,三名部将已快步入内,齐齐抱拳:“将军!” 第164章 可惜没钱 岳飞站在地图前,目光凌厉,开门见山道:“有件事,要你们立即去办。” “河南、湖北一带,近来有溃军残部成伙作乱,抢村劫粮,杀人放火。宗帅令我暗中查清实情。” “你们三人分路而行,王贵往南阳,张宪走郢州,牛皋探光州。只带亲信,不准惊动地方官府,也不许动兵。查行踪、查藏地、查人头,最重要,查他们背后是不是还有人在撑着。” 王贵等人神情一凛,异口同声:“明白!” 岳飞点头,语气紧了几分:“三日内,把第一道消息带回来,我要拿得出手的真东西,不是茶馆传闻,不是百姓耳语,是能画图、能定位、能杀人的情报。” “是!” 三人领命而去,岳飞送他们出营之后,正要返回军帐,远处一名军匠快步赶来,手中抱着厚重物什,气喘吁吁。 “将军!盔甲……武器,新制样品,按您吩咐的,今夜才锻完,特来呈报!” 岳飞眉梢一挑,立刻接过那黑布包裹,揭开一角,冷光一闪,他手中已是一柄短马刀,通身黑钢,刃薄而韧,重心靠前,握柄贴合虎口。 紧接着,他又取出一副半身甲,看起来并不厚重,但护胸、护肩、护臂三层叠覆,关节处还用了牛筋缝连,可动性极强。 岳飞看了片刻,爱不释手,试着舞了两下刀,又扣上那副甲具在身,一动——顺! “这玩意儿,真是咱们兵工营做的?” 军匠笑得憨厚:“照陛下图纸打的。我们原本还看不懂,后来找了几个老工匠一块琢磨了几夜,试了好几种钢水比例和弯甲角度,这才敲成样的。” 军匠话音刚落,岳飞一手握刀,一手抚甲,眼中已透出难得的热意。他低头细看那马刀的刃背与刀脊接缝,抬臂小试几招,刀锋划风如电,收放间竟毫无滞涩。 “这刀是砍骑阵的料。”他低声一句,眼神越发亮了,“短刀重心前压,骑兵挥击快准狠,护甲又轻便不碍动作,这不是普通的武器,这是能杀穿人墙的东西。” 他转头看向那军匠,语气已不再是先前的随意,而是带上了将令的分量。 “这批盔甲和马刀,还有别的样品没有?” 军匠连忙点头:“有!还有长柄斧、肩甲盾、破甲弓弩,也在打造。只是这两样最先打成样,想先拿来请将军过目。” 岳飞嗯了一声,略一沉吟,随即道:“回去跟兵工营说,这一批,不管成品几副、材料几何、师傅几个,全都往我这边拨。你们不是小作坊,是打仗的后腰,能撑几斤几两,就囤几斤几两。” 他顿了一下,转身看着那副半甲,低声道:“未来要真打起来,这副甲是救命的命根子,不是点缀,不是摆设。我岳某人能不能破敌一线,靠的不是嘴,是这一刀一甲扛下来的。” 军匠连连应是,正欲告退,岳飞忽又问道:“你方才说,这图纸,是陛下亲自画的?” “是。”军匠挠头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敢相信的敬意,“我们几个老匠人拿着图琢磨了好几晚,才懂得里面的巧思。那些尺寸、弧度、材料选用,可不是一般文人画出来的,光是刀柄配重这点,咱们就调了五六次才打出图上的效果。” 岳飞轻轻抚了抚手中马刀的刃口,眼神中已有些许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 他自十六入军,沙场起家,见过多少手握权柄却连铠甲都穿不上的官,见得多了;也见过口称爱兵却视兵卒如猪狗的文臣,见得更透。 可一个皇帝,能画得出这种兵器图,还能连刀锋角度都算得如此清楚…… 岳飞低声一叹,眼里那一分钦服,已经不是藏着掖着的。 “那位陛下啊……”他轻声说了一句,忽而笑了笑,“别说别的,单是这副甲,我就信他不是坐着享福来的。” 他抬头看向军匠,语气清楚:“这事,你也记着。今日之甲,日后有朝一日,咱要成军百骑,一人披甲,一刀破阵,这图上的人,你得记着是谁。” 军匠一愣,赶紧点头:“记得,记得。” “好,”岳飞收刀入鞘,神情再次归于沉稳,“去吧,你盯着继续造,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我营里报。” 军匠抱拳应命,退下时脚步都轻了几分。 岳州,初夏雨歇,城中潮湿未干。 赵构倚坐榻前,身披青绸便袍,一手执茶,一手抚案前那方温润玉佩。他眼神沉静,却透着股难掩的烦躁,殿外已连报两件事,一是赵恒派兵清查徽州以北乱军,二是临安那边兵工营忽然加紧调配甲械。 “这赵恒……”他低声一哼,指尖一顿,玉佩轻响。 殿内一名亲信快步入内,拱手施礼,贴耳道:“殿下,您吩咐盯的那几路人,刚送来密信。” 赵构抬眼:“河南湖北那一带,有动静?” “正是。”亲信将一封未封漆的信函轻放于桌角,压低声音,“襄阳往北五十里,有一伙人,打着残军旗号,盘踞数县。首领叫孔彦舟,原是旧西军一部偏将,金人南侵时走得早,没死也没归降,带着几百人跑进山里。如今拉拢了一批溃兵、流匪,正在那一带烧村劫粮。” 赵构眉头挑起:“孔彦舟?” 亲信点头:“是。早年在邓州带过一镇骑兵,但资历不高,打仗不差,心却不小。这些年混在地方,收买地头蛇、兼并弱寇,算是积了点底子。” “现在,他在南阳、均州、光化一线活动最频,常用法子也狠,有地方想剿他,结果一夜之间两县的知县家眷都给他剁了喂狗。” 赵构捏着茶杯,轻声一笑:“够野啊。” “可惜,就是没粮没钱。”亲信道,“靠烧杀抢掠支撑,连军饷都给不出,更别说练兵、养马。看着热闹,其实里头虚得很。” 赵构微微点头,眼中露出一抹冷意:“那就是说,他能搅乱,却搅不成大气候。” “正是。”亲信拱手,“若无人资助,他再闹几月,也就散了。可若真有人暗中投钱、送粮……恐怕就不是乱兵了。” 赵构手指轻敲茶盏,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岳州城下的青石街道,眼神像是透过十几道山河,看向临安。 第165章 向金求助 “赵恒那边,动作越来越快。”他低声道,“这朝廷……还真让他给盘活了。”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凌厉:“那孔彦舟,若有人扶一把,他敢造反吗?” 亲信略一迟疑,终是低声道:“只怕,敢。” 赵构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就好。” “你再派人盯紧他,别接触,也别露面,只看他动向。如果他真撑不住了,就挑个机会,给他一点火。” “粮草?”亲信试探着问。 赵构摇头:“不急。先是人。” “让人装作富商手下、流散将校,混进他的营里,听听他说什么,看他想干什么。若他还真有几分胆子,那到时候再给点银子,他自然就知道该往哪边咬。” 亲信躬身:“是。” 赵构淡淡一笑,重新坐下,语气温和:“如今这江山,一群人想守,一群人想分,还有一群人,该醒醒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指尖缓缓摩挲:“皇位嘛……得是有本事的人来坐才行。” “是钱的问题……”他喃喃一笑,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机关,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 “好啊……既然没人肯出这笔钱,那就找个最愿意掏钱的。” 他轻声道,旋即眼神一寒,“完颜宗翰,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南下?那就看看你敢不敢接这口软钉子。” 他唤来亲信,语气缓缓:“起草一封密信,我亲笔写给宗翰,别提朝廷名号,就以我的旧书信名义。内容照我口述。” 亲信当即取纸笔,屏息待命。 赵构缓缓起身,走了几步,背着手,语气淡得如话家常:“告诉他,临安兵工日夜运作,边军操练严密,昔日散兵已成队伍。” “再拖下去,南朝气息一顺,大金再想伐宋,只怕就不是两个月打临安的事了。” 亲信笔尖不停,飞快书写。 赵构踱着步,语调缓了半分,却透着一股阴沉的谋算: “接着写,朕已得线报,南阳一带,有一溃军首领孔彦舟,手握三五百人,虽无粮马,却胆狠手快,屡次劫县焚庄,屠村而不避官。” “如今正值困境,若得外力相助,极可能借势成势,直扰中原。” 他站定,望着窗外远山,微微一笑,声音轻得仿佛喃喃自语:“这根刺,不深不浅,若刺得好,能让赵恒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告诉宗翰,我这边不求他出兵、不求他应援,只要他拨些银子粮草,替我扶一把。只要中原乱,他南下的路,才不会堵死。” 亲信笔一停,抬头试探着问:“殿下,若他问回报呢?” 赵构目光一冷,毫不犹豫:“就说,若事成,我自会还他一座南朝的皇位,当然,是我坐着的。” 亲信低头:“明白了。” 北地,金国上京。 清晨霜重,北风猎猎卷动大纛,营帐前旌旗乱响。 宗翰披战袍立于大营之中,神色压抑,眉头如铁箍。他身后,一干心腹将佐噤若寒蝉。 “再不动兵,来年春汛一过,南人修渠整屯,江南就彻底扎下根了。”宗翰冷声道,“宗磐还在拖,完颜昌也说要等,他们想等,那南朝可不想给咱机会。” 撒改走上前来,低声道:“大帅,昨夜那批斥候从淮北回来,说临安那边兵械铸造紧锣密鼓,连夜操兵。新主上上位不过数月,已稳军心,抓粮政,这不是个好信号。” 宗翰冷笑:“是啊,真当咱这边瞎了不成?” 他正欲再言,忽见帐外快骑报入,带着夜霜风尘,呈上一封封漆未干的密信。 “是赵构来的。”撒改辨出封印,当即递上。 宗翰接过,揭封展开,只一眼,眼神便变了,先是讶异,继而冷光乍现。 “孔彦舟?”他抬头看向撒改。 “是南阳那位小军头,听说最近胆子大了些,砍了郡守府,把个知县脑袋栓在城门上晒了三天。” 宗翰低声念着信上内容,忽而一笑,语气透着说不出的愉悦: “赵构倒是识时务,知道靠不住自己人了,来求咱们出钱养寇。” 他手指敲着案面,声音渐渐沉下来:“孔彦舟……不过是匹癞皮野狗。可若能咬到赵恒脖子上,那这狗,就值了。” “好。”他看向撒改,“吩咐下去,从西路调十万金,装作商贾财货,挑两个精明之人,以胡商之名南下,把这孔彦舟给我扶起来。” “送钱,送粮,再送人——但别送太快,一点点喂,看他能蹿多高。” “诺!”撒改领命,顿了顿,又问:“若赵恒识破这局?” 宗翰冷笑一声:“那更好。一个赵恒,手忙脚乱去对付内乱,便顾不得北线;若他不动,这刺就扎得更深。南人嘛,最怕的,从来不是敌军,是自家烂疮。” “赵构这颗棋子,是废了当皇帝的命,但送来当线人,倒是恰恰合适。” 他拂袖而起,声音森然:“赵恒不是稳了几个月?那就让他尝尝,什么叫根基未固、后院起火。” “咱们不打,他也得乱!” 孔彦舟的营寨建在南阳西北的一座旧矿山上,地势偏僻,易守难攻。 营中树木斑驳,搭着七歪八扭的简易兵棚,远远能听见铁匠打刀的叮当声,还有混杂的兵卒吵骂、马嘶、人喝。 夜色沉沉,营帐里油灯摇曳。孔彦舟赤着上身,一边拿刀剔牙,一边翻着一份粗劣手绘的地形图,脸上表情说不清是得意还是烦躁。 外头传来通传声,帐帘一掀,一名副将快步入内,年约三十出头,身材精悍,一身皮甲虽旧却整洁。他拱手低声道:“将军。” “嗯。”孔彦舟抬眼,示意他坐,但副将只是站着,神色有点凝重。 “怎么,谁又闹事了?”孔彦舟似笑非笑地看他。 副将压了压声音:“将军,营中,最近风声不太对。” “怎么个不对法?”孔彦舟扔掉剔牙的小刀,坐起身来,眼神里透出点不耐烦。 “有些弟兄私下里在议论,说朝廷换了新皇,临安开始整兵了。有人觉得咱们这些旧军,或许还有机会归朝。” 孔彦舟闻言,神色微变,旋即冷笑:“归朝?归哪个朝?是那个坐在临安讲仁义的新皇帝,还是那个缩在岳州喝茶的赵构?” 第166章 继续抢 “将军,我不是劝您投降,我是说,营里现在还人心不稳。” 副将低声道,“咱们这些兄弟,大多数是逃出来的边军旧部,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说到底,他们不是贪生怕死,是怕活得没盼头。” “再说了,咱们抢也抢了,杀也杀了,可这些兄弟呢?干一仗,吃一口,分不着银子的,一大堆。” 孔彦舟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神凌厉:“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他冷哼一声,背着手在帐内走了两圈:“这年头,谁不是为了钱活命?别说那些兵,就连我这个将,也不过是拿命换点粮的苦命人。” 孔彦舟负手在帐中踱了一圈,冷着脸回身看向那副将,语气不快不慢:“说到底,就是人心不稳嘛。这事也简单,给他们几个钱花花,不和谐的声音自然就小了。” 副将皱眉,咬了咬牙,低声道:“将军,可那钱……咱们根本拿不出来啊。” “上个月抢汝南,银库里才摸出三百多两,连军饷都不够平,分完了也就剩点马草钱。再有,就是那批铁锅和破弓,真说安抚士兵,咱连酒都兑不起。” 孔彦舟听得烦了,眼神往桌上一扫,拎起茶盏一饮而尽,语气带着讥刺:“没钱?那还不还简单?去抢啊。” 他把茶盏往地上一摔,冷笑道:“咱们这帮人,还有比这更熟的事儿?前脚才从郧阳那边劫了两个商队,后脚又去堵了郝家渡的官路,不就这么干过来的?” “抢钱的时候顺带抢点女人回来,赏给弟兄们,也算个鼓劲。” 副将脸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将军,这个月咱们已经在湖北、河南一带动了三四次了。” “襄阳的民团都在戒备,光州那边前几天还挂了告示,说要清剿乱党,再这么搞下去,只怕真要捅破天。” “尤其是,这临安那边新皇上位,据说搞的是军政合一,宗帅宗泽亲自整兵,那不是之前的软蛋文臣了。” “要是让他们把这账翻出来,咱这些兄弟,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孔彦舟闻言,一声嗤笑,眼里满是轻蔑:“你是真信那套新皇整军、朝廷振兴的说法?我呸,整个大宋朝堂,从北打到南,除了换了个屁股坐椅子,哪回真动得了人?” 他走近几步,低头盯着副将,语气带着一股子咄咄逼人的狠劲:“告诉我,这朝廷眼下正忙着跟谁打?” 副将下意识答道:“金人。” “那就对了。”孔彦舟一指北方,冷笑连连,“他们眼下能顾得了岳州临安那条线就算不错了,还能腾出手来顾南阳这点山沟沟?” “你怕什么?怕打草惊蛇?这蛇它压根没空理你!” 他转身回到案后,随手拿起那张地图,啪地拍在桌上,指着南阳以北一片村镇林地:“放开手脚去抢,有得抢就抢,有人拦就杀。打不过的绕,有兵驻的避,剩下的,尽管咬!” 他话音一顿,眼神陡然一冷:“告诉弟兄们,若是谁敢再嚼舌头,说归朝的、投诚的、劝降的,先把他们的钱袋子搜一遍,看是不是有朝廷的人往里塞了票子。” “搜完了,再让他们在营门外跪一夜,看看他们到底是想当兵,还是想当狗。” 副将沉默了片刻,抱拳低声道:“属下明白。” 孔彦舟点头,摆摆手:“行了,去安排吧。趁着这南朝北朝都还没理出头绪,咱们先把底盘坐稳了。” “等那帮当皇帝的、打江山的忙完了再回头看,发现地上多了个孔大将军,那时候才好谈条件。” 副将应声退下,脚步略显沉重。 帐中,只剩孔彦舟一人,他慢慢坐回椅上,手指在案上敲着,眼神却已经望向帐外的夜色。 他缓缓叹了口气。 那口气沉重得像压在胸膛里的一块石头。他脸上不再是先前那副咄咄逼人的狠劲,而是冷下来的、清醒得过分的那种疲倦。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他低声自语,声音听不出情绪,“老子这些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好不容易熬下来的底子,撑不过一个冬天,就得散。” 粮不够,钱不够,人心也不稳。他身后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能从边军逃出来,又能跟着他在乱世中混到今天的,不是凶,就是狠。 靠着当初一股子杀出一条生路的狠劲儿聚在一起,可真到要分粮分钱的节骨眼上,兄弟义气算个屁。 “要是明儿有人拿了几吊钱就跑,甚至带着几十人反水,我孔彦舟算个什么?”他喃喃说着,牙关轻轻咬合了一下,额角肌肉鼓动。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赵恒那样背后有朝堂、有宗泽的圣眷,也不是赵构那种能写信给完颜宗翰的贵人。 他就是个披着破甲、在山沟沟里过活的败军余孽。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比官军更狠、比流寇更稳、比土匪更会挑目标的狠辣手段。 可人心要是散了,再狠也没用。 “必须要动,要快。”他低声说,声音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压在刀口上。 这天夜里,营地没再亮灯,孔彦舟也没再叫人。 但第二个时辰未过,他便亲自披甲出帐,身后跟着六名副头目,在营中一一点将,凡是骑得动马、拿得起兵器的老兵,全数集结。 “老子不等了。”他说,“临安那边再怎么折腾,今天也翻不了山来管我。我们现在要干的,就是,抢够这个月的军饷,杀够让人闭嘴的数。” 几个副将对视一眼,没敢吭声。 到了夜半,部队便分为四路,从旧矿山口悄然出发,沿着熟透的山路摸下去。 他们不是第一次干这个。 南阳西北到郢州交界那一带,山多村散,官兵少,正是他们这些日子来来回回打主意的老地盘。但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 这一次,他们不藏刀了。 火把直接举上马头,刀兵披挂明晃晃,连蒙面都省了。进村就砸,进镇就抢,仓库、粮铺、铁匠铺、富户、衙门,挨个儿翻;但凡有人敢叫嚷、敢组织——刀上去就是一片血。 有一户村里的私塾先生不肯交钥匙,说了句朝廷若来,汝等便是死罪,脑袋直接被捅在门框上。 还有一户地主家的少奶奶长得标致,几名老兵笑着把她连家带院拖出去,晚上连烧了三户人家。 四路兵马一夜未停,一直杀到天亮才回撤。 第167章 送钱来了 夜色尽头,火光仍未熄。 而营地外山林间,那一夜的风,比往常都重。风里夹着烟味、血腥味,还有混着汗和马尿的杀气。 翌日清晨,山风尚凉,雾还未散。 孔彦舟坐在营帐里,披着战甲,盯着案上一摞刚刚送来的战利登记簿。 帐外不时有人搬着粮袋走过,哗啦啦的链甲声和马匹鼻息混在一起,像是刚经历完一场剃骨抽筋的屠宰,而他们,是刀那头的屠夫。 帐帘一掀,昨晚领兵的副将满身泥血地走了进来,抱拳拱手,咧着嘴还挂着点兴奋:“将军,这一趟,收成不错!兄弟们都说,这一晚,值当了。” 孔彦舟眉头一挑,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副将抖开一张记录板,低声报道:“四路合计,银两七百五十七,未熔金器十二件,粮食近五车,大米、小麦、干肉都有。” “铁器也翻了好几副,虽然不少破旧,但可翻修;外加马匹三十一匹,女眷四十余人……”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笑道:“这些都是挑过的。” 孔彦舟听着,眼角慢慢露出笑意,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他靠着椅背,咂了咂嘴:“这样才像话嘛。” 他眯起眼,目光从副将肩头望向帐外,仿佛能穿过山林看到那一个个被火光舔过的村落、那一具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弟兄们的怨气消了?”他随口问。 “都喝上酒了,女人也分给了有伤的。”副将应道,“赏银一到手,哪还管得了怨不怨?杀得痛快,抢得够狠,今儿整个营地都像是过节一样。” 孔彦舟嗯了一声,伸手敲了敲桌案,脸上笑意却渐渐收敛了些。 他不是傻子,这一晚抢得再多,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七百多两银,换来的是一次血洗,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他这些兄弟可不是干一票就收手的。 “问题还是老问题。”他声音低下去,喃喃自语,“粮呢?钱呢?这破山沟总归是刮不出油花的。抢一百村,总有一天就抢完了。” 他目光一凛:“那时候,要么就散,要么就反,但不论哪种,我孔彦舟,都得死在这群弟兄刀下。” 副将站了一旁,神色也收起了几分,轻声试探道:“将军,要不咱……换个地儿?” “换哪儿?”孔彦舟冷笑,“往北去,撞上朝廷驻军?往南走,山多林密,粮道都得靠肩挑?咱现在不是人多了,是胃口大了,没个主家撑着,只能靠刀子刮,可刀刮得再利,也得有肉啊。” 副将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帐外忽有小兵疾步奔入,低声通报:“禀将军,方才陈头儿刚出了营门,遇到个怪人,说是……有要紧事,要见将军您。” “不会又是逃兵?”孔彦舟皱眉,“不见。” 小兵吞了口口水:“不是,是个商人打扮的,说是从北边来的,名头不小,说了句……北地亲贵,有礼相赠。” 话音未落,副将脸色一变,立刻低声走上一步,在孔彦舟耳边低语了几句。 孔彦舟猛地坐直,眉头一下拧成一团:“你说什么?他报的那名字……确定?” 副将点头如捣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说,是完颜家的人送来的。” 孔彦舟一下站起,脸上惊色压不住,一手稳住桌沿:“完颜宗翰?” “那北地亲贵,还能有谁?”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连油灯跳动都仿佛顿了一拍。 孔彦舟站着没动,眉头一阵紧一阵松,像是在权衡着一桩天大的买卖。他嘴角缓缓浮起一丝笑意,但眼神深处,却冷得像刃口刚淬过冰水。 “请。”孔彦舟声音低沉,像一柄刚出炉的刀刃,尚未擦净血迹,却已开始冷冽。 他换下了满身铠甲,披了一件干净的披风,坐回主位,摆好酒盏,却没有动杯,只静静看着帐外的风吹帘角,一副耐心地等猎物进门的姿态。 没多久,副将便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年不过三十,面白无须,穿一身胡商常服,皮靴高束,腰间挂着一只看起来颇为名贵的羊皮水囊,身板笔直,眼神却是笑盈盈的,似在自来熟地打量这间帐中布置。 “将军。”副将拱手低声道,“人带进来了。” 孔彦舟抬眼扫了对方一眼,语气淡得像杯凉茶:“北边来的?” 那人朝他一抱拳,居然规矩十足,声音也不重:“草民石达,商贾出身,隶北地义州,今奉北亲之令,专程前来拜会孔将军。” “……北亲。”孔彦舟挑了挑眉,神色似笑非笑,“你倒会说话,北亲这俩字,在南边喊出来,是砍脑袋的事儿。” “那石某这脑袋,自然是随时准备被砍的。”石达笑得一点不怯,“不过孔将军大可以放心,若真要送我去岳州、临安请功,估摸着圣旨都没来得及写,咱这营帐就先让朝廷按了。” 孔彦舟眼神一沉,没动声色,指了指案前的酒:“请坐。” 石达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接过酒,一口饮尽。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放下酒盏,面色从容,“金宋仇深,你我都心里有数。可这天下的道理,说白了就一个字——利。” “您的人这几日干了什么,南阳、郢州、光化谁不知道?朝廷要是有能力,早派兵剿你三回了。可它没兵,也没人,连粮都得从百姓嘴里刮。” “而我,是送钱来的。” 孔彦舟手指在案上轻轻点着,语气平静却透着压迫:“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砍了你,拿你当人头送给赵恒邀功?” 石达一笑,淡定回应:“因为将军你不是那种人。你不是为义气打仗,也不是为忠义活命的人,你要活下来,活得久,活得比别人都久。” 他顿了顿,语气略低了些,带着试探:“而你现在的营,缺银子、缺粮、缺甲械、缺马,弟兄们白天杀人,晚上烤干血衣才能穿第二天。但您知道这种日子能熬多久?” “所以我来了。”石达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代表北地亲贵,想跟将军做一笔买卖。” “我们出钱、出粮、出甲,甚至出几名操兵的熟人手。您要打哪儿,我们不管;但若能把朝廷搅得不安稳一些,把兵线拖得不顺点……” “那这一笔生意,就值得。” 第168章 挑起祸乱 孔彦舟盯着石达看了几息,忽地挥了挥手,“出去。”他头也不回地道。 副将一愣:“将军?” “我说了,出去。”孔彦舟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都出去。” 副将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终是拱手应下:“诺。”转身带着亲随退了出去。 营帐帘子放下,帐中只剩下两人,风声被隔在外头,屋里只余烛火微晃的光影。 孔彦舟起身,走到石达对面,一屁股坐下,肘支在案几上,盯着他,眼神变得格外锋利:“现在可以说了。你们怎么就找上我了?” 石达不慌不忙,微笑着拂了拂袖子,从怀里取出一封帛书,未展开,放在案上,语气也收了敛笑:“将军,我是受完颜宗翰大帅亲令而来。” 这句话一落,帐中气氛顿时像是骤然沉了三分。 孔彦舟脸色一变,眼睛一下冷下去,猛地坐直身:“你说谁?” “完颜宗翰。”石达神色沉稳,“金国大帅,东路主将,征南之策由他一人定夺,他说中原虽广,若无内乱,不可轻取。他要找一个人,在你们朝廷立稳之前,挑起乱局。” “他挑中了你,孔将军。” 孔彦舟一瞬没说话,瞳孔微缩,眼中像有杀气浮动。但下一刻,他像是强压下了什么,没爆,反倒往后一靠,抬手捏了捏鼻梁,半晌低声吐出两个字:“放肆。” 石达依旧平静:“将军若真觉得放肆,现在便可取我首级。但我敢来,便不怕死。” “你以为我不敢?”孔彦舟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将军当然敢。”石达淡淡一笑,“但将军也知道,杀了我,你的粮、你的兵、你的地盘,就得靠你再去抢。抢一次够,下次呢?再下下次呢?” “我若是你,得趁现在还有人送钱上门,赶紧拿了。毕竟……”他顿了顿,缓缓说道,“不是谁都能入得完颜大帅的眼。” 孔彦舟目光沉沉,沉默良久,终于伸手,慢慢将那封帛书拿起,展开一角。 帛纸上没有多少字,却是一笔一画,全是契丹胡文。孔彦舟看不懂,但他认得那枚金国东路兵马都总帅的私印。 一时之间,他面色复杂,喃喃一声:“完颜宗翰,居然真知道我是谁。” 石达见状,知道他已经动摇,语气也缓了下来:“大帅的意思很简单,不求你出兵攻城,也不求你投金为奴。” “你,只需扰之、乱之。打朝廷边境、掐军道、劫粮仓、烧兵站,让临安的赵恒永远不得安生。你活着,你的刀不停,大宋的江山就别想太平。” “而我们,银子一月送一次,粮草按人头发。你只要将地盘扩得够大,大帅甚至可以,送你一座城池,自己守着玩。” 孔彦舟捏着帛书不动,半晌才幽幽开口:“你们就不怕我玩大了,哪天反咬一口?” 石达轻声笑了:“将军若真能咬出声,那咬去就是了。可你我都知道,如今你这一身骨头,离了金银弹药,再狠,也不过是山野草寇,活不过一个冬。” 帐中一时安静。 火光在两人之间摇晃,映得孔彦舟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他像是陷入了一场天人交战,眼神时而凌厉,时而沉冷,心头翻着十几年来在泥里爬、血里熬的旧账。 他知道这事是投机,是背义,是掉进无底的深坑。 但他也知道,这坑底,有金子,有命,有他一直没捞着的机会。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看着石达,缓缓一字一句:“这买卖,我接了。” “不过你回去告诉完颜宗翰,他扶我是可以的,但要是哪天断了我军饷,少了我一斗粮,我孔彦舟第一个反咬的,就是他。” 石达拱手,低声应道:“石某,代为转达。” 石达听着孔彦舟那句这买卖,我接了,眼里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光。 他欠身一礼,语气轻缓了几分:“孔将军果然是识时务之人。完颜大帅听闻您的名字,不止一次说过,南人多空谈,惟孔彦舟,此人有兵气。” 孔彦舟嗤笑一声,没接话,指了指桌上的酒:“别光说话,喝。” 石达也不推辞,抬手又倒了一盏,抿了一口:“将军放心,钱,不会少。咱们不是让你去打仗,是让你活着、养兵,把这片地方闹起来。” 他眼神微动,话锋一转:“不过这话我得说在前头,咱们这边送的是银子、粮食、器械,但将军也得给我们看见点动静。” 孔彦舟眯起眼,声音不快不慢:“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石达轻声笑道,“骚扰,打劫,杀官劫寨、烧村抢铺,你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咱们要的不是一时的阵仗,是持续性的动乱。”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着案面,“只要你们在,百姓就怕,州府就乱,朝廷就焦头烂额。这一仗,我们不打兵锋,要打人心。” 孔彦舟没立刻回话,他把酒一饮而尽,眼神盯着案前烛火,火苗映着他眼底那一点阴鸷光冷得发寒。 他很清楚,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得一直做那条疯狗,咬不死人,也得咬得人不得安生。 “行。”他低声道,语调干脆得像刀削过,“我会放开手去咬。” “不过你回去也给宗翰带句话。”他抬眼,冷冷一笑,“要我咬,就得喂饱我。我这帮兄弟,饿得狠的时候连人都吃。” 石达点点头:“这一点,大帅心里明白。银子很快就会陆续送到,将军只管收着便是。” 他说着,起身整了整衣襟,拱手再礼:“那石某此行任务已了,就不多打扰。三日内,会有第一笔粮银由郢州方向送来,托的是西北胡商的驼队,您的人接应一下。” “不过……”他临走时语气忽然一顿,声音低了几分,“若将军真要做大,就要记得一句话,不是打出来的才叫战果,有时候,乱得久了,才叫功勋。” 说完,石达微微一笑,撩帘而出,夜风一卷,披风扬起的瞬间,他的身影便隐入黑暗里,不见踪影。 帐中只剩孔彦舟独坐,灯火不语,铁甲在桌角轻晃,发出叮的一声。 他坐了许久,忽地起身,一脚将椅子踢翻在地,低声咬牙:“妈的……” 但下一刻,他眼里重新聚起狠光,“来人。”他沉声喊道。 帐外副将快步进来:“将军?” 第169章 重视 “传令。”孔彦舟眼神森冷,声音一字一顿,“把各路头目叫来,半个时辰后军议,告诉他们,老子要让这一带,从南阳到郢州,天天有人哭,夜夜有火光。” “只要临安的那位赵皇帝一天不得安宁,咱们就一天有人给送银子。” 岳州帅府,清晨微雨。 岳飞披着雨衣站在廊下,手中攥着一封刚拆开的密信,脸色比这天色还阴沉三分。信纸已经被他的指节捏得发皱,但他一动不动,沉着脸将信一字一句看了三遍。 雨水沿着屋檐滴落,滴滴答答不绝于耳,仿佛替他在读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 信是从湖北方向传来的密报,是他亲自布下的人送来的。内容很短,但句句如刀。 “孔彦舟近日率部数次突袭郢州、南阳一带,沿途烧村毁寨、劫掠商旅,奸杀百姓。郢西五十里内,十村七废,余者皆逃。” “尤为诡异者,孔军原本兵弱粮匮,而自六月初忽有银料入账,兵卒饮酒披甲,皆见光鲜,似有外力相助,属下疑其受北地势力支援,请帅决断。” 岳飞将信慢慢放下,站了片刻,忽地转身进屋,拂开案上的狼毫笔,提笔蘸墨,刷刷写下一封亲笔回信。 “密信既达,即命赵琨、王贵密查郢西一带商道、钱路,凡遇大量银两流通,不论贩货还是供粮,务必查明其背后来路。” “孔彦舟一日未除,中原百姓便一日无宁。” 岳飞将信封好,未曾多言,披衣直奔帅府内堂。 宗泽正坐于内堂之中,披着一袭深灰色常服,靠案翻着昨夜送来的兵部奏折,听得外头脚步声急促,抬头之时,岳飞已快步进门,面色沉如水。 “宗帅。”岳飞拱手行礼,手中信封直接递出,“属下刚收到赵琨他们从湖北送来的急报。” 宗泽接过,眉头未动,只略点头,示意他落座,便拆开信封,细看。 片刻后,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宗泽的脸色一点点变了,原本略带疲态的眼神,此时像是被风雪打过,彻底冷了下来。他看完一遍,又翻回头,从头再看一遍,最后将信轻轻放在案上,手指却在桌面慢慢敲着,半晌未语。 “这银子来得蹊跷。”宗泽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极清晰,“孔彦舟原先连马草都发不起,这才几日,忽然喝上酒、披新甲,还能连续大规模出击,后面若没人托着,不可能。” 岳飞沉声道:“属下也有此疑,已命人去查银路钱脉,但若真是北地的手,那事就大了。” 宗泽“嗯”了一声,眯起眼看着案上的信,语气像从喉咙里碾出来的:“金人早先大军压境,折了兵,才缓了东南之攻……如今若换一条路子,扶持内乱,那就是换了刀口,从里头往咱们肚子上扎。” 岳飞脸色沉如铁:“若真坐实……那就是背叛了整片江山。” 宗泽缓缓起身,袍袖一拂,目光冷冽:“不只是背叛,是要命。” “赵恒坐的是那个位子,不管他是真龙、是影子,是我们推的,还是谁扶的,只要他坐着,那他就是朝廷。” “他们敢扶乱军掀锅盖,就是要打赵恒的脸,打我的脸,打你岳飞的脸,更打这大宋百姓的命。” 岳飞拱手一抱拳:“宗帅打算何为?” 宗泽沉声道:“备轿,进宫。” “现在就去见赵恒。”他一边说,一边亲手将那封信收进袖中,动作极快,眼神却比刚才更凌厉,“这事不到皇帝面前说清楚,明儿咱们头上就能多一顶失察之责。” 他看了岳飞一眼,语气陡然转重:“赵恒虽是假皇帝,但他不是蠢货,你我知道,他懂这些,这事,他比我们还得早做准备。” 岳飞立刻点头:“属下愿随宗帅同行。” 宗泽摆摆手,脚步已迈出门槛:“你留着,盯好郢州那一线,把人都压上去,我去给皇上敲个警钟,要让临安知道,中原,已经起火了。” 次日清晨,临安阴云压城。 宗泽一路快马,未曾歇息,衣甲未解,进得皇城时,浑身泥水尚未干透。宫门口早有人等候,赵恒昨夜已得密报,吩咐宗帅一到,立刻通传面见。 偏殿之中,帘卷微风,赵恒披着一件青色常服,坐在窗边煮茶,目光落在外头一树槐花上,神色冷静得像没半点波澜。 宗泽进门抱拳:“臣宗泽,拜见陛下。” 赵恒侧首看他一眼,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孔彦舟动了?” “动了。”宗泽将袖中那封密信拿出,双手奉上,“昨日岳飞亲信来报,此人近日多次骚扰郢州一线,烧村抢粮,奸杀百姓,手段凶残,连郢西五十里内都已七废十村。” 赵恒接过信,眼神略过,轻轻一嗯。 宗泽继续道:“更诡异的是,此人前些时日尚穷得揭不开锅,如今忽然军粮富足、兵甲齐全,不似山寇,倒像是背后有人在托着。” 赵恒手中茶盏未动,目光却一点点冷下来。 “北人?”他语气平静,像是自问,又像是试探。 宗泽点头:“虽无实据,但属下猜测极近,岳飞已密令赵琨王贵查商道银脉,此等手笔,非西北之地金人不能为。” 赵恒终于将茶盏轻轻搁下,抬眼看他:“你觉得,该不该杀?” 宗泽抱拳,沉声道:“若只看行径,孔彦舟已是大宋之敌。臣以为,应当先行诛灭。” 赵恒却忽然摇了摇头,语气低了几分:“不急。” 宗泽一愣。 赵恒起身,在殿中缓缓踱了一步,转身望向宗泽,眼中多了一分清明冷意:“若真是金人往孔彦舟身上砸银子,那这银子就是活的线。” “我们动手早了,线断了,他们下次再扶一个人,我们就又得从头查。现在,不如先摸清楚这一整条链子,看看到底是谁在喂狗。” 宗泽皱眉:“可若放任不管,孔军若是继续乱下去,百姓死伤更重,郢州局势难以稳住。” 赵恒点头,声音依旧不快:“打当然要打,但要分时机。先定查银之策,盯死商道粮路,一旦线头露出,立刻收网。至于孔彦舟……” 他目光一转:“暂不歼灭,但要堵住他。” “郢西郢北,调兵屯驻,不许他轻举妄动,凡村寨百姓,先行安置转移,避其锋芒。我们一面拖着他,一面查他的后路,待查实幕后之人。” 第170章 暂停骚扰 赵恒轻声一笑:“再一锅端了他。” 宗泽眉头紧蹙,却不再劝,半晌点头:“臣明白了。” 赵恒重新坐回案前,神色沉稳:“你放心,我不是坐在宫里胡乱指挥的木头人,金人换了打法,我也得换,他们不从正面打,那咱们就跟着绕,一石二鸟,挖线、灭寇,一样不落。” “你回去盯紧郢州,有线索立刻进报。另外,岳飞那边要注意掩护,不许让孔军察觉异样。” 宗泽领命:“臣遵旨。” 赵恒略一点头,目光忽地望向窗外一隅,淡淡道:“他们既然想在中原掀锅,那咱们,就得看准他们的手,到底从哪只锅里下的勺。” 宗泽闻言一凛,心里默默点头。 他知道,这位假皇帝看着年轻温和,实则极有章法,是时候让北人知道,临安的这位赵恒,不是好唬的纸老虎。 宗泽离开临安的当天夜里,就已快马赶回岳州军中,他的甲胄还未解,马蹄上的尘土都没拍干净,便直接进了帅帐。 岳飞正在帅府前校场督战,得信宗帅回营,立刻返身而来。两人在营帐中会面,宗泽一进门便道:“不用客套了,我刚见过赵恒。” 岳飞肃容点头,未发一言,只静静等他说下去。 宗泽将临安之行的结果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皇上已经同意先不动孔彦舟,查清楚银子的来源再说。你那边,现在得动起来了。” 岳飞沉声:“属下听令。” 宗泽点了点头,直接从案边抽出地图,在营帐正中摊开,一手按着荆襄地界,一指点在郢州以西、汉水以北的一片区域上。 “你带一支人马,走戍边的名头,从江陵一路往北,到郢西、随州、襄阳这片转一圈。人不必太多,五千以内,不显眼。” “明面上说是清匪安民,实则查的是银路钱脉,你要在那一带多待些日子,盯死商队驼队,凡是成批银货流通的,立刻抓线,查后路。” 岳飞皱眉:“那孔彦舟若继续烧杀抢掠,百姓如何安置?” 宗泽目光一凛:“赵恒已经有令,凡村寨聚落,提前转移、迁散。你到一地,先设防再设户,能带的带走,带不了的藏起来。先护命,后清乱。” “等你这边一旦查出银子的落点,就给我发信。”他一字一顿:“到时我们就端锅,不留活口。” 岳飞点头:“明白了。” 宗泽补了一句:“这回是钓鱼,钓线在你手上,咱不能让金人白白地撒一次饵。” 当夜,岳飞便着手整备人马。 他选的是自己麾下最精的一支偏将军队,由赵琨带队,再抽调王贵、刘瑾等部,人数不过四千六百余,但精锐齐整,全部换上新铸的制式铁甲、披甲马、狼牙枪与连弩。 岳飞亲自站在甲兵列队前,披甲执鞭,眼神森冷:“此行说是戍边,其实是盯贼。咱们不打阵,不攻城,但谁挡路就剁谁。” “凡遇大宗商货、驼队运粮,必须逐一查验,若后面真有金人影子,不管他是西北胡商还是南地牙行,统统给我盯死,跟线走人,掏根拔底。” “赵琨、王贵。” “在!”两人齐声抱拳。 “你们两个一路盯郢州东、西两个角口,从黄州、郢西往回兜,盯住几家大商行的钱路流向,有多少银子进了孔军的地盘,一笔都不能漏。” 赵琨点头应下:“末将明白,若线一落地,立刻传信。” 岳飞一声冷笑:“到时候,我亲自带人来剐了那条疯狗。” 次日清晨,岳飞坐镇帅府,挥笔写下一道军令:“岳家军第一偏军,自即日起,名义为戍边守线,实则清查钱粮之弊,行至江汉之地,不得扰民,行必有令,查必有据。若遇不配合之地头、地痞、地贼,可先剿后查,不得放虎归山。” 末尾亲书二字:靖乱。 命令一下,全军即刻起程,风雨未歇,兵甲铮然,旌旗猎猎,自岳州城外拔营而出,直往郢西而去。 郢西以南,孔彦舟老巢。 天色刚亮,帐外一阵急促脚步响起,副将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快步走到孔彦舟身侧,低声禀道:“将军,探子来报,岳飞动了。” 孔彦舟正盘腿坐在案前磨刀,听见这话,手上的力道一顿,刀刃划过磨石,发出一声尖锐的呲啦。 他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副将,声音压得极低:“怎么个动法?” 副将将手中情报一一呈上:“岳家军第一偏军,昨日起自岳州起程,挂的是戍边旗号,说是查匪清盗。实际调动的是赵琨、王贵两人,路线直奔郢西、随州方向。” “从人数和调度看,不像是大打,但,明显是冲着咱们这边来的。” 孔彦舟看完情报,沉默片刻,忽地笑了一声,眼里透着几分不屑:“这帮人倒是反应不慢。” 他缓缓将磨刀石搁下,把那柄长刀抬起来,盯着那寒光一点点转动,忽然道:“传我命令!”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骚扰暂停。” 副将一愣:“将军,咱们不打了?” 孔彦舟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没说不打,是不打明面的。” “你看不出来?岳飞这一动,朝廷那边已经有反应了。他们现在是想盯我们的钱路,查我们背后的线,咱要是这时候再烧村抢寨,就是直接把脑袋送到他们刀口上去。” 副将仍有些迟疑:“可之前石达说了,大金那边要我们乱得持续……” “持续?”孔彦舟冷笑,“谁说非得靠烧抢才能乱?老子不打明的,就打暗的。等他们查来查去找不着头绪,等百姓受惊而逃、地方官忙着安置人手、粮道半断,他们一边顾不住一边找不到证据,这才叫骚扰,这才叫乱。” 副将这才恍然,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孔彦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缓了几分:“你再去交代一下几处联络点,跟金人那边的驿路、驼队都先收一收,交接时候低调点。现在咱们不能再晃着脑袋满世界要东西。” “他们虽然嘴上说扶持咱,但心里谁不是防着的?只要咱这边还在吃他们的银子,就不能让他们觉得咱是烂泥。得稳,得显得有章法。” 副将沉声点头:“诺。” 孔彦舟背着手,在帐中踱了一圈,低声道:“大宋现在虽然看起来弱,但前几次都打了胜仗,也不是一锤子能砸废的。” 第171章 休战是隐患? “岳飞那个人,我听过,手上是真有兵的,不是那些吏部挂名的草包,我们不能和他正面刚。” “我们现在手里这些人、这点地盘,说白了,就是靠着金人喂。” 他说着,忽地盯住副将,一字一句:“告诉兄弟们,这仗我们不打阵地战,我们养命,养兵,养势。” 副将听得心头一震,肃然道:“将军高见!” 孔彦舟摆摆手:“高见个屁,我这是活命。” 他目光森冷,声音低沉:“岳飞来查银子,就让他查去。只要他查不出,就拿不到杀我们的理由。” 副将再次拱手:“属下这就去传令。” “嗯。”孔彦舟轻声道,“另外,再派几个人,盯紧岳飞那支偏军的动向。” 临安,行宫书房。 午后的阳光斜洒在青砖檐角,院中梅树绿意初绽,风吹帘动,带进来一缕浅香。 赵恒坐在案前,一手托腮,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地图,另一手拨着刚泡的龙井,水色清亮,茶香微苦。他没动,像是陷进了什么心思里头。 脚步声传来,是内侍匆匆进殿,低声回道:“启禀陛下,宗帅已自岳州回信,说岳飞已按令出兵,现已至郢西一线,动静不大,挂的是戍边旗号。” 赵恒嗯了一声,没太大表情,嘴角却轻轻翘起一抹笑意。 “动作还挺快。”他说。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一树青梅,梅叶新发,风里带着些许雨意。他想起宗泽走前那句话,中原起火了,如今看来,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岳飞的人到了,孔彦舟估计就不敢继续那种杀人放火的明火执仗了。”赵恒喃喃说着,声音淡淡,“现在嘛,轮到他藏着掖着,琢磨怎么继续混吃的日子了。” 内侍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低着头不敢吭声。 赵恒却笑了笑,自顾自开口:“这就对了。我们不怕他乱,就怕他装得太稳。” 说到这,他眉头一动,忽然沉了下去,语气也冷了几分:“不过,他背后到底是谁在喂他,还得查清楚。” 他转身走回案边,手指轻轻敲着那封岳州回报的密信,一下又一下。 “孔彦舟原本穷得连军饷都发不出来,这才多久,兵甲俱全,军纪都能维持,这可不是几家土财主能撑起来的事儿。” 他眯了眯眼睛,低声一句:“大概率,是北边那位完颜宗翰动的手。” 这话他没和旁人说,哪怕宗泽、岳飞都只是猜测,赵恒心里却清楚得很。 他穿过来的时候,是知道点后世史的。 孔彦舟这个人,若不是后来投了金,怎么会在汴梁陷落后还安然无恙?还活得挺滋润? 这个细节,是他上任皇帝以后翻阅旧档时,在那些被烧毁未尽的密卷里看到的。而现在这些事情,一点点照着旧轨迹往上靠,他心里早已亮了。 “也罢,”赵恒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就看看你们这条线,到底想拱哪张桌子。” 他走回书案,提笔写了一道新令,墨迹未干就封了口:“送去宗帅手上,让他来宫一趟。” 内侍接令,连忙退下。 赵恒坐回椅中,手抚茶盏,微微呼了口气:“得慢慢查,等他们把线放长了,咱们再收。现在拔,线断了,那才麻烦。” 他眼里闪过一抹寒光,低声一句:“而且,我还真想看看,完颜宗翰到底有几条狗。”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声起,殿门处内侍掀帘,小声通禀:“宗帅已在殿外候旨。” 赵恒手指停在茶盏边,挑了挑眉:“倒是来得快,叫他进来。” 帘子一掀,宗泽快步进殿,身上的甲衣未解,神色如霜,抱拳躬身:“臣宗泽,见过陛下。” 赵恒一挥手:“免礼,坐吧。” 宗泽却并未落座,直言道:“臣方才接到诏令,便立刻进宫,是想问陛下一句话。” 赵恒没说话,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宗泽一字一句道:“若查实孔彦舟背后确有金人扶持,那接下来,若大金转守为攻,避正面之战,只藏线、乱边,是否,我大宋便要就此偃旗息鼓,不再主动用兵?” 赵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动作优雅得像个真文人。等他放下茶盏,才淡淡地看了宗泽一眼:“你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问策略,倒像是在问我心是不是软了。” 宗泽不言。 赵恒忽地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反倒带着一丝寒意:“宗帅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北边那几个人?” 宗泽微微一怔,但很快直视他,声音低了几分:“臣,只是担心,大宋若此时停手,边境之乱日后难安。” “不是怕。”他顿了顿,话说得铿锵,“是惋惜。” 赵恒听得一挑眉,似笑非笑:“惋惜什么?” 宗泽神情沉肃:“惋惜咱们手里刚有点兵,刚能出点力,若此时便停,那北方就算暂时不打,终归是个心病。完颜宗翰不动,是因为他在下盘子,不是服软。若我们也按兵不动,那不是避战,是失机。” 赵恒敛了笑,面色转冷,片刻才开口:“你想说的,其实不止这些。” 宗泽沉声:“陛下既问,那臣也不遮着了。” “老皇帝、几位宗亲、妃嫔……这些人都还在北边。”宗泽语气沉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们不是我个人心念,而是天下人眼里的脸面。” “我们可以查线、拖局、钓鱼,但若就此休战,连碰都不敢碰,那从前那些血,白流了。” 赵恒沉默不语,目光落在窗外槐影中,良久才低声道:“所以你是觉得,我们该趁这回反查金人之势,再主动打一仗,把脸面找回来?” 宗泽并未直接点头,而是道:“臣只希望,大宋的刀别永远缩在鞘里,臣希望,大宋可以长治久安。”声音不重,却字字落地有声。 他抬头,目光沉着:“若就此休战,北方边境迟早还是个隐患。完颜宗翰今天能喂一个孔彦舟,明天就能扶第二个、第三个。咱们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赵恒没说话,手指在茶盏边沿轻轻敲着,像在权衡什么。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句:“你是怕咱们放下刀了,就再提不起了。” 宗泽拱手,低声:“是。” 第172章 卖个关子 “陛下,咱们眼下靠的是岳飞、靠的是赵琨、王贵,是他们这些人一步步打下去,才有今天能喘口气的局面。可若现在就停,让他们束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孔彦舟拿着金人的钱四处搅局,将来想再动,怕就难了。” “民心这东西,是靠仗打出来的。” 宗泽这句话落下,殿中一瞬静下来。 赵恒没急着说话,端着茶盏慢慢转了一圈,低头看着杯中那团清亮茶汤,像是能从里头看到金人的算盘。 “宗帅。”他抬头,语气平淡得像是聊家常,“你担心的,我都懂。” “但放心,我已经有了决定。” 宗泽眼神一紧,立刻抬头看他:“陛下可是已有布置?” 赵恒笑了笑,没回话,只自顾自放下茶盏,转身走回案边,伸手在那张地图上轻轻一抹,指头划过中原江汉,再往北一点,落在郢州附近那片山水之间。 “若大金真打算死守不出,不肯碰硬,只在边境喂狗、搅浑水,那也无妨。”他说着,语气轻描淡写,“狗不出来,我们就钓它。钓不动狗,就钓后面的手。” “引蛇出洞?”宗泽追问一句。 赵恒嘴角一勾,眼神意味深长:“正是。” 宗泽立刻问道:“陛下要怎么引?” “这就……”赵恒语气忽然一顿,脸上浮出一点调侃的笑意,“得稍微卖个关子了。” 宗泽眼皮微跳,盯着他看:“陛下。” “宗帅。”赵恒轻叹一口气,“你这个人啊,太直。谋局这种事,你得让对面先看不到,才能出手快一点。你要我现在全说了,他们要是听墙角怎么办?” 宗泽脸僵了僵,忽地像想起什么,冷哼一声:“您这是读了哪本戏文?” “不是戏文,是经验。”赵恒一本正经道,“你想啊,我们现在主动打,他们可能装死;我们不打,他们就敢继续养狗。与其这样僵着,不如,放个诱饵,让他们以为有机可乘。” 宗泽目光一动:“调兵?” “对。”赵恒点头,“动兵,调阵,调得越像真的越好。但这兵不是真为了打,是为了吓。” 他语气轻了几分,像在说一个玩笑:“我们不是要打他们,而是要打他们的预判。” 宗泽沉吟几息,终于道:“那这一步棋,要怎么落?” 赵恒指尖在桌上敲了敲,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锋利:“你先回去,让岳飞继续查那条银线。但与此同时,从淮南往西,沿着襄阳、郢西,再往汉水一带,给我做出一副要收复旧土的姿态出来。” “调兵,传檄,征民役、修战道,都安排上,做得真一点。让他们慌,让他们急。” “你要的不是一场真打仗,而是一次战略恐吓。” 赵恒微微点头,继续道:“只要金人一急,他们就得加快输血,银子、物资、驼队、联络点,一个都躲不了。我们顺着这条线往下拽,他们早晚得漏。” “等我们抓到那个真正喂狗的人,再杀孔彦舟,就是落锤。” 宗泽听到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不过……”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若他们不上钩呢?真就按兵不动,只在边境磨洋工?” 赵恒一笑:“那就让他们一直提着心活着。” “我们这边阵仗不散,刀锋不落,他们比我们更受不了。你别忘了,他们可不是一家说了算,大金里头也有派系、也有山头。” “咱们拖着是下盘棋,他们拖着,是赌大局。” 宗泽听得连连点头,面色沉肃:“臣明白了,回军之后定会安排得滴水不漏。” 赵恒嗯了一声,语气忽然柔了几分:“老宗,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北边那几位,我也没忘。” “可你得给我时间。” “我现在这一手,就是在把局盘稳。咱们不光要打得赢,还得知道什么时候出刀,才一刀封喉。” 宗泽深吸一口气,肃然拱手:“臣明白。” 殿中安静了片刻,风吹帘动,窗外的槐树枝叶轻轻晃着,像是也听明白了这一场君臣之间的谋划。 接下来,大宋要下的这步棋,不在兵锋,而在势。 临安,皇城午门。 初夏将近,城头细雨才歇,青砖仍带着湿气。一列金甲亲卫开道,从南门入宫的车驾缓缓行至御街尽头,鸾车稳稳停下,车帘一掀,史芸踏出车辇,衣袍未整,风尘仆仆。 梁红玉紧随其后,一身铠甲未解,护身长刀横在腰间,身影巍然。哪怕站在临安重地,也半点没遮掩她那股女将特有的凌厉气场。 赵恒得报她们已至,早遣内侍在前殿候着。宫门一开,便见赵恒身着素色常服立于殿外,目光扫来,落在两人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放松。 “昭仪,回来了?”他笑着开口。 史芸这一路心里憋着劲,见着赵恒那一刻,整个人才真正松下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神色不改地拱了拱手:“回来了,陛下。” “这趟南下,虽几经波折,但收获颇丰。臣妾晚些再给陛下细说。” 赵恒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侧的梁红玉身上,神情一肃,认真拱手:“梁将军,此番多谢你护得芸娘平安归来,朕欠你一个人情。” 梁红玉回礼干脆利落:“臣不敢居功,芸娘一路机变过人,能平安回来,是她自己本事。” “哟。”史芸撇嘴笑了一声,故意戳她胳膊,“你就不能在我面前装装谦虚?” 赵恒听两人这样说话,不禁挑了下眉,目光在她们之间转了一圈,打趣似地道:“看起来,感情是好上不少。” 史芸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打过命的交情,怎可能不好?陛下你若再晚派她来两日,说不定我可就交代在襄阳了。” “所以这次的功劳,她的,我可记着。” 赵恒笑着点头,语气郑重几分:“梁将军救驾有功,朕必不忘。” 梁红玉闻言,只道:“臣没别的意思,史昭仪是国之重臣,也是女中栋梁,我护她是护朝廷一脉。如今既已平安到临安,臣这就打算即刻启程,回北境与韩帅会合。” 史芸脸一沉,拉住她的手:“你这人,能不能讲点情分?我都还没喝口热茶,你就急着走?” 梁红玉眼神柔了下,语气却坚定:“朝廷南北之势将起,我不能久留,世忠那边已有动静,东线怕也撑不久。我是将领,就该守着前线。” 第173章 支持 史芸嘴巴动了动,却终究没再说出再留几日的话。她知道梁红玉这性子,一旦决定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赵恒看了她们一眼,轻声道:“朕知梁将军着急归北境,那也不妨急在这一时。” 他顿了顿,语气转柔,“不如今晚先在宫中暂歇一晚,明日早朝之后,来后宫一趟,朕刚好有话与你说。” 梁红玉一愣,随即抱拳:“臣遵旨。” 赵恒点头,目送她离开,手刚落回案上,便听得身旁一声轻咳。 “陛下。”史芸慢悠悠开口,眼里却藏不住的光亮,“臣妾这回南下,可是有件大事要禀报您,说起来您还得表扬我。” 赵恒一挑眉,坐回椅中,拿起茶盏浅饮一口,语气轻松:“哦?你都能主动求表扬了,那看来还真是干了件正经事。” 史芸得了这话,眼睛一弯,立刻凑近两步,半是自豪半是激动地道:“陛下,我在南边沿海好几个城镇,已经把女子织坊开起来了!不是说说,是实打实的开张了。” 赵恒闻言一顿,放下茶盏,饶有兴趣地看她:“你不是说那边一开始都没人理你么?” “就是一开始没人理我呀。”史芸撇了撇嘴,眼神却亮得像能点灯,“我刚到的时候,说是官家要办女子织坊,让女人们来学纺织,有工银、有饭吃、还能免役赋……那些妇人一个个眼神都躲着我,像我说的是圈套一样。” “谁让你上来就喊口号。”赵恒打趣了一句,“她们当然不信。” “正是。”史芸点头,语气一下子沉下来,“一开始可不容易,说白了,愿意来的女人不多。” “臣妾一开始也以为她们是胆子小,后来才发现,是压根不敢信。”史芸坐下,眉眼一收,神色认真起来,“在南海、温州那一带,女人干点零碎活儿可以,但一听说入坊为工,就觉得是要入契、卖身,怕啊。” 她顿了顿,皱起眉:“大多数人都怕……怕被人指指点点。说她们抛头露面,说她们没人家风,尤其是那些有娘家的,爹娘还担心女儿丢了脸,将来再嫁没面子。” 赵恒听得皱了皱眉,冷哼一声:“这帮老封建。” 史芸扑哧笑出声:“可不是嘛,我刚听见的时候也气得不行,后来啊,我就干脆在县衙口贴出榜文,说这是官家主办,织坊里有官粮、有医署,还有专门教识字算账的女先生。” “再加上第一批去的几个,是我挑的几个兵户寡妇,命苦,胆子也大。” 她眉眼飞扬,说到这儿眼里都发亮:“这才没几个月,报名的就开始多起来了!到了最后一个月,江州那边一个织坊门口都排起了队,连隔壁几县的娘子都偷偷跑来问,能不能也开一个。” 赵恒听得嘴角忍不住翘起,眼中透出几分欣慰与赞许。 “你这是开了个好头。”他说着,语气不快不慢,却透出几分由衷,“女人撑起半边天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你这是动了根子上的事。” “臣妾知道。”史芸眼神认真,“但正因为难,才更该有人来做。我这些年在宫里待着,看了太多女子被困于家门、困于命里,哪怕想自立都没机会。这织坊若真能铺开,以后她们靠手艺吃饭,不求人,不受气,那才算有活路。” “做得对。”赵恒点点头,语气平稳,“南地那边有的是披着工坊皮的契约奴,做几年没命的事,最后人都散了。你这个纺坊再好听,人家只看得懂实在的。” “是啊。”史芸轻轻一拍手,“我后来改了法子,让本地的教坊女、寡妇、逃役人先来做头几批人。那些本就无处可去的,试着做了几日,一有工钱,一传开来,连那些原本藏在家里头的妇人都开始动心了。” 她眼中闪着一点得意:“再配上咱们临安官家的诰榜,说凡愿进坊者,不强迫、不签死契、三月可退,还有田赋减免,百户里总能出三五个带头的。三五就够了,一坊百人,慢慢就起来了。” 赵恒看着她,点了点头:“你这法子倒是活。” “可不是活么?”史芸笑得眼角都带了几分骄气,“现在南边三个州的女子坊都在试水,最多的一个,已经有两百四十人了。”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陛下您说得对,那些老百姓不怕苦,就怕被人骗。只要咱们真心实意,哪怕她们再害怕,迟早也会试上一试。” 赵恒没立刻说话,只看着她的神色一阵,忽然笑了笑:“你倒是比我预期的还要能折腾。” 史芸翻了个白眼:“这叫折腾?臣妾这是替陛下分忧。” “好,好。”赵恒点头,语气认真了几分,“你干得不错,女工织坊的事,我会安排户部那边给你开一个专项线,初期你需要多少人、多少绢纱,你列一份表给我,我来批。” 史芸眼睛一亮:“陛下说话算数?” “我若说了不算,那这皇帝也就白坐了。”赵恒笑了一下,忽而低声道:“不过你心里要有数,你现在搞这个,一时半刻不会赚钱,甚至还得砸进去。” “南地那帮老财主和纺坊世家早就盯着了,你是在砸他们的饭碗。” “臣妾知道。”史芸面色凝了几分,低声道,“但臣妾就是觉得,不能总是女人吃亏。”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纺织这种活儿,女人最擅长,可往年织坊一开,女工只能拿工钱的一小撮,剩下都进了商行牙行的口袋。咱们办官坊,最起码能让她们自个儿留点余粮。” “你这话说得有点意思。”赵恒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张尚未卷起的中原地图上,“若百姓不苦,乱党无从作乱;若妇孺有生路,乡村就乱不了。” “这买卖,赔钱都值得。” 史芸听得心中微震,片刻后,轻轻欠身:“陛下,您真该让更多人听听您这话。” 赵恒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他知道,真正能稳住天下的,不是兵,不是将,而是百姓能不能活下去。 女子织坊,听着只是个小事。 可若能让几个州的女户不再依附于人、不再任人鱼肉,那就是一条活路。 第174章 在北边 赵恒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那张尚未卷起的中原地图上。 “若百姓不苦,乱党无从作乱;若妇孺有生路,乡村就乱不了。” 史芸点了点头,眼里带着认真。 “所以我后来又找了户部和地方官的几位头面人,说得也明白,凡是家中有妇人愿出门入坊的,头一年赋税上先给些缓冲,布政司那边也安排了医署、义仓,能照拂一口是一口。” 她抿了抿唇,语气不疾不徐:“咱们别一开始就讲什么立功、献策的高调话,最要紧的,是得让这些人过得下去。她们一旦能看到希望,走出去的脚步,就不会缩回去。” 赵恒听得连连点头,神色渐凝,许久才道。 “好,很好。你这是从根子上动了地方的旧账。这事儿不只对她们重要,对我也重要。” 他看着史芸,眼神清明。 “以前朝中惯例,总有人说女红不过内务,妇人不过三从四德。可真到了这世道,谁还真有工夫讲那些空理?只要能干事、肯干事,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咱们要争取的人。” “我知道您会懂。”史芸眼里笑意盈盈,却带着一股难得的坚定,“所以这事我才敢做,也做得安心。” 她顿了顿,忽而转开话题,眉眼弯起来,带着点亲昵的神情。 “陛下,我和你说说梁红玉吧。这次南下我们一路同行,我是真心觉得,她这个人,不止武艺高、胆子大,还讲情讲理,最难得是……她不看轻任何一个同路的女人。” “我是真佩服她,也是真喜欢她。” 赵恒轻笑一声,语气中透出几分调侃,“哦?我看你俩这关系,倒是能拜个把子姐妹了。” 史芸一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说笑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要真拜了,我这宫里怕是更待不住了。” 两人对视一笑,气氛柔和下来。赵恒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语气轻缓却分外真切:“说实话,你们两个,倒真有些像。” “哪像了?”史芸挑眉。 “都倔、都狠、都认死理。”赵恒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也都是真的肯为家、为国出力的那种人。我喜欢。” 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安静了一瞬。 史芸咬了咬唇,低声应了句:“我也是。” 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 赵恒靠近了一些,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指尖,低声问:“南下这一路……可曾有想我?” 史芸没挣开,只是微微偏开视线,嗓音有点轻:“自然是想的。” 赵恒挑了挑眉,“那你是怎么想的?” 史芸脸一红,斜他一眼,咬着牙低声道:“想你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被老宗气着、有没有……有没有想我。” 赵恒听得心里发热,伸手将她往怀里轻轻一带,语气也低了下去:“我当然想你,天天都在想。” “你前脚刚走,宗泽那张脸就更臭了。我这几日批折子批得心烦,时常想着,要是你在就好了,起码还能听你唠叨几句。” 史芸靠在他胸口,没再说话。 赵恒低头,在她耳侧轻轻一吻,语气极轻:“昭仪,你做的事,我都记着。百姓活得好可是真的。” “你尽管往前冲,这后头的摊子,我来给你撑。” 史芸心里一震,眼眶有些热,靠在他怀里,轻声回了一句:“好。” 但片刻温存还未散尽,门外太监就轻声通禀:“陛下,梁将军在殿外候见。” 赵恒手掌在她背后轻轻一抚,语气温和:“走吧,梁将军来得早,八成是赶着要回去了。” 史芸“嗯”了一声,却没起身,只是靠了一息,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身子。 外头,梁红玉已经换回了甲胄,玄甲在晨光下泛着淡淡银光,眉目凌厉如常,却能看出几分行军在即的肃意。 “梁将军。”赵恒走出殿门,微一点头,笑着道,“早朝才下,你这便急着要走?” “世忠那边已来数封催信。”梁红玉拱手行礼,声音干脆,“再迟几日,北境就怕真出岔子了。” 史芸紧跟着走出来,见了她那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脚步不由一顿。 “就不能多留一天?”她低声说着,嘴角勾起一丝不太明显的委屈,“昨儿才坐下说了几句话……” 梁红玉一向不擅告别,此刻眼神也微动了一下,却只是笑:“我哪那么容易出事。你留在临安,好好管着你家那口子,我回来再听你唠叨。” “对了。”赵恒这时从袖子拿出一封密信,递给梁红玉,“回去之后,把这封信交给韩世忠,你和他一起看。” 梁红玉接过信,神色一凝:“是关于金人的布置吗?” 赵恒点点头,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你们那边局势复杂,金人一直在防守不动,这封信里是我给韩世忠的一些建议。你拿到之后,和他一起商量,必要时可以按我说的做。” “女将领命。”梁红玉说完抱拳行礼,身形一转,已快步出了殿门。 殿中,一瞬只余那点盏中茶香,和史芸望着门口发怔的神情。 赵恒瞥她一眼,笑了笑:“人都走远了,你再不忍也拽不住了。” 史芸鼻子一哼,没理他,只一边嘀咕:“明明是你让她来的,现在又是你放她走。” “临安不是她要守的城。”赵恒缓缓道,“她那双拳头,应该握在北边。” 初夏,北境,汉口关外。 三月不雨,风卷沙黄。 梁红玉快马一骑,身后随行不多,一路自郢州北上,跨过襄汉战线,抵达边军大营。 她一进军门,守将就急忙迎上来,满脸喜色:“梁将军总算是回来了,我们韩帅这几日催得急,早就等您回话。” 梁红玉翻身下马,一甩马鞭:“我也憋着一肚子话想找他问问。” 营中行人立即让道,她径直往帅帐而去。营帐外头刚下过一阵灰雨,地上还有未干的泥水,帐门一掀,她大步踏入。 “韩帅,叫得这般急,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帅帐正中,韩世忠一身戎装,正立于地图前,一见她进来,目光一亮,随即摆手:“大事倒没有,但你再不回来,我这营都快给你夫人军催垮了。” 梁红玉冷哼一声:“要真能把你催垮,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这儿看金人晒着太阳。” 第175章 引蛇出洞 韩世忠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地图:“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他们这仗打得像什么?一个月里头,没出营三次,全是防守阵型。我这边故意漏过一段巡逻,派人去打他们辎重,结果连车队都没派出来,像是生怕我们揍他们。” 梁红玉走过去,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点点蹙了起来:“这是……装死?” “装得像模像样。”韩世忠哼了一声,“你说金人什么时候这般规矩过?从前那是狗都挡不住的打法,现在呢?我这边兵锋探出去十里,他们就跟缩头乌龟似的连旗都不晃一下。” 梁红玉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那封密信,语气一顿:“那你正好看看这个,是陛下让我带回来的。” 韩世忠眉头一挑,接过信封。指腹一触那封蜡,一眼就认出赵恒的手笔,这封信没有官印,无名无署,只有一抹细长的黑线,画在封口蜡边,是赵恒一贯的私印记号。 他不多言,直接揭封取纸,打开一看。 片刻后,营帐陷入短暂沉默。 梁红玉看着他:“怎么?那位皇上又要下什么盘?” 韩世忠目光还落在纸上,良久才轻轻笑了一声:“这小子,动心了。” 梁红玉挑眉:“动哪门子心?” 韩世忠将信折好收回袖中:“他说,若我这边有机会,不妨主动放个破绽,让金人以为有机可乘,从而引他们出动,查清底线。” 他抬头看向梁红玉,语气一字一顿:“引蛇出洞。” 梁红玉眼神微动,轻声道:“他真敢这么玩?这不是小打小闹,这是把前线拿来当钓钩。” “是啊。”韩世忠目光沉稳,语气却透着一点振奋,“他这是表态了,不再光靠岳飞查账,也不光守着临安等风吹,他想真动一仗,哪怕不打硬仗,也要先挑水面。” “红玉你说实话,临安那位,是不是变了?” 梁红玉靠着案边,沉吟一瞬:“确实变了。他不是不懂事那种人,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以前他是稳,现在,他是要攻。” “他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 韩世忠点了点头,忽而嘿了一声:“这主意我喜欢。” “我韩世忠这人,最怕的不是打仗,是朝里有人不想赢仗。现在他开了口,我就知道,这回他是真想动真格的。” 梁红玉眯眼:“那你打算怎么引蛇?” 韩世忠目光微敛,思索片刻,缓缓开口:“诈降。” 梁红玉一愣:“你说什么?” “我派人,主动投奔金营。”韩世忠说得不紧不慢,“不是普通的卧底,而是装作我这边内部有人想投靠,当然身份得对、背景得硬,得能让金人信了这事是真的。”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因为没摸清我们这边的底气。如果我这边出了内应,他们必然会往回探,甚至调兵测试,到那时候,他们一动,我们顺藤摸瓜。” 梁红玉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轻轻点头:“你这人看着粗,心里还是够细。” “但你得挑人挑得准,能演、能活、还能回来。” 韩世忠点点头:“咱们这边有几个老兵,原是西北流落军户,家在河套一带,身份能对得上,也不是头一次和金人打交道。挑一个胆大机灵的,装作怨军、流兵,主动投靠金营。” “他进去之后不求搅动,只求把金人心思拽出来,他们若真是按着宗翰的手令在等风头,那咱们这股投降风一过去,就能撩起他们的火。” 梁红玉微微眯眼,点了点头:“那你可得挑人挑准了,这种活儿,活着回来一个难字都写在脸上。” 韩世忠笑了笑:“放心,我不指望他真能回来,但我会派上三重回路盯着,只要金人那边一动,咱们这边立刻收网。” 梁红玉闻言,一拳锤在他肩膀上:“你这法子够狠,也够险,跟陛下倒是一脉相承。” 韩世忠笑出声:“这叫将遇良主,气性对路,才好打仗。” 他话音未落,便转身朝帐外唤人:“来人,去把褚良叫来,快些。” 梁红玉听罢,眉头一挑:“你是连人都选好了?” “早盯着他了。”韩世忠负手而立,语气平稳,“褚良,四十出头,打仗不算头等猛将,但脑子够活,胆子也大。十年前在辽东边军混过两年,话本里那套契丹口音,都还能掰得清楚。这种人,才适合做局中人。” 不多时,褚良入帐,一身粗甲,面上带着点不明所以的疑惑:“帅爷叫我?” “来,坐。”韩世忠拍了拍旁边的木墩,语气一派轻松,“今天叫你来,不是罚你,也不是让你冲锋陷阵,是给你升点假功名。” 褚良愣了愣,看了看梁红玉,又看了看韩世忠,狐疑地坐下:“您这是,开哪门子玩笑?” 韩世忠一挑眉,神情转为正色,压低了声音:“听好了,这事儿,不许外传,你得给我装一场,装得像,装得真,把自己给演出军纪之外去。” 褚良怔住:“破坏军纪?” “对。”韩世忠点点头,低声道,“你这几日,私下找些人喝酒、赌钱,最好还能挑衅军规,甚至动手打人,然后,我会亲自下令把你狠狠处置一顿,鞭刑、削职,贬出前营,甚至放逐一段时日,但外头会传,说你心怀不满,被逼投敌。” “你趁着这个机会,派人去接洽金营,点名要见完颜宗翰的人,说你愿投降,愿引军破营,条件是保你性命、给你前程。” 褚良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帅爷,您这不是,让我当叛将?” “是让你演叛将。”梁红玉语气一冷,“演得真一点儿,金人才会上当。” 褚良咽了口唾沫,又咧咧嘴:“那我要是真被鞭了怎么办?” 韩世忠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真鞭也好,假鞭也罢,疼是得疼,但不会让你丢命。你若办成了,回来我替你请功三等以上。你若真被他们识破、折进去……我也不会让你孤身赴死,会给你留三条退路。” “你的家人,我也替你护着。” 褚良沉默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那行,我干!不过帅爷,您得记着,回头我要喝的酒,得是宫里头那种黄封坛子的,别糊弄我。” 第176章 里应外合 “你先把这事成了,什么酒我都给你翻倍。”韩世忠咧嘴笑,拍了拍桌案,“今晚就开始,折腾出点动静来。” “好!”褚良起身抱拳,拱手一礼,神情也变得肃然,“褚某领命。” 当夜,韩军中帐外果然动静不小。 褚良在前军营地大开酒席,劣酒一坛接一坛地灌,吆五喝六,甚至当着几个偏将面掀了饭案,喝骂营规狗屁不通。 更过分的是,他竟从营外不知哪儿找了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借着犒赏军功为名,领进营帐,饮酒作乐。 就在褚良兴致正浓、酒劲上头,笑得跟开了窖的酒糟似的那一刻,营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冷喝:“褚良,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帐帘一掀,韩世忠黑着脸带着军法司一干人马,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帐内酒气冲天,灯光昏黄,几个打扮花哨的女子正软着腰肢往褚良怀里凑。地上一堆骰子、酒坛、碎瓷碗,一群副将低头窃笑,场面乌烟瘴气得能把兵部尚书活活气死。 褚良酒意未散,迷迷糊糊地一转头,看到韩世忠,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猛地从席上站起:“哟,帅爷,怎么有空来喝酒?” “喝你娘的酒!”韩世忠一巴掌拍在案上,震得酒坛哐当一声跳了三寸高,“军纪律令都印到你脑壳上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前敌未稳,后营未固,你在这儿摆起花酒、召妓作乐?” “这是军营!不是你娘家灶台!” “我怎么了?”褚良醉眼朦胧地回了一句,语气不卑不亢,隐约还有点犯上意味,“如今金人龟缩不出,咱们整月未战,弟兄们连身灰都蹭不着,喝点酒、解解闷,怎么就不成了?” “再说了,您不是说过吗?军心需稳,兵不动则志气要提。我这不正提着呢?” 他一句话一落,帐内气氛瞬间紧绷。 韩世忠眯了眯眼,看着他,冷笑:“你现在是替我提军心,还是提我底裤?” “褚良,你再敢给我狡辩一个字,我立马鞭你三十,剥你军服,贬出军门,你试试看。” “好啊!”褚良也不示弱,猛地将酒碗往地上一掼,溅得满地皆是,“那您还不如一刀砍了我!我褚良从辽东到汉口,十几年戎马,刀下捡回命不止一次,今天就因为喝了几口酒、摸了两个娘们,就要被您治罪?!” “您是帅爷,我是个粗人,但您也别把我当成什么狗。我这点气,咽不下!” 韩世忠冷着一张脸,看着褚良那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手指一指地面,声音如霜刀割铁:“来人,把他给我拉出去,杖责三十,依军法从重!” 帐内瞬时炸了锅。 “帅爷!”一名副将急急上前,扑通跪下,“褚将军是个粗人,说话做事是冲,可这些年征战沙场,流血无数,就因为今晚喝了两杯。” “住嘴!”韩世忠一声怒喝,震得帐内鸦雀无声,“军纪若不能立,士气必先乱!今日褚良,明日谁?再说一句情面话,你一并受罚!” 众人齐刷刷低头,再不敢言。 韩世忠手一挥,军法司的人一拥而上,左右扯住褚良胳膊,将他拖出帐外。 褚良挣了几下,最后不再反抗,反而朝众人咧了咧嘴:“行,帅爷说打就打,老子这身皮,早就当是拿来糙用的。” 夜风呼啸,月光如铁。 营地中央,军法台上,军士列阵。褚良被按倒在长凳上,披甲褪去上衣,露出后背横肉累累、刀痕纵横。 “杖责三十,行刑!第一下!” 啪!一声闷响,鞭杖如雷落下。 褚良闷哼一声,没出声。 “第二下!”,“第三下!”到第十杖时,他咬牙低吼;十五杖,眼眶发红;二十杖,血迹已渗出甲胄。到最后,他终究撑不住,昏了过去。 血染夜地,士兵默然。 韩世忠面沉如水,冷声道:“把他拖回去,好生养伤,有人再为他求情,一并军法处置!” 褚良被抬回军中偏营时,整个人已经没了声气。军医看了,连连摇头:“伤势重,但命还吊着,只是这两三天,动不得。” 外头探望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但都被褚良的亲随挡在门外。 直到天快亮时,营门轻响,一个身形瘦高的副将披着斗篷悄然入内,正是褚良多年的心腹,于海。 屋内点着昏黄油灯,褚良脸朝床外,气息沉重,一身纱布血迹斑驳。 “副帅,我来了。”于海低声唤道。 褚良睁了睁眼,勉强咧嘴一笑:“你小子,总算来了。” “别人都撵出去了,怕你也是假的。”他咕哝一句,勉强撑起一点身子,“门关好没?” “关了。咱这屋外也安了人,没人敢靠近。”于海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犯了军规?” “犯你个头。”褚良低骂了一句,咬牙把自己撑坐起来,忍着痛从榻下拉出一截油布卷,将那信封递给于海,“看这个。” 于海接过来,一看封蜡,心头就是一震。 “这是……” “赵……陛下亲写的,韩帅布的局。”褚良咬着牙,一字一句,“咱们这戏,演给金人看的,从现在开始,我褚良不再是副将,是个被军中打压、心生怨气的流兵败将,要通敌投降。” 于海脸色瞬间凝住,低声骂道:“这也太玩得大了吧,要不是我跟着你多年,今天真信了你反了。” 褚良看着于海手中那封信,神色阴沉,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连墙上的灯影都听见:“我这伤,打是打了,戏也演了,现在就差你去把这摊子布出去了。” 他咬着牙,一句话一顿:“我不亲自去,是因为我得留下来等回信,还得让金人以为我在这边能调兵、能搞事、能里应外合,这局要成,必须有人往金营里走一趟。” 于海眉头一跳:“您是说……让我去?” 褚良点点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咱们这些年打仗,从西北打到汉水,从高原到草原,你见过大金的阵、听过他们的口音,也识得宗翰那边几个将领的派头,你去,不唐突。”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语气罕见地缓了些:“但这事,险是真险。你要是真被他们看出端倪,不信你,轻则吊起来打,重则当间谍剁了,命都未必有。” 第177章 谁给你的胆 “所以,这件事我不会逼你。”褚良定定地看着他,“你若点头,我这条命与你共担;你若不愿,我也不怪你,一人吃官司,一人扛到底。”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于海手指一紧,将那封油纸包裹的信卷小心揣进怀里。他看着褚良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眉头一拧,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子掷地有声的狠劲儿:“副帅,你就别拿这套跟我说了。” “咱俩是怎么过来的,你比谁都清楚。我姓于的命,是你褚良拼命从洮河水里捞出来的。今天让我为了这点事上阵送命?行,我认!” 他说着抬手一拍胸口,眼里泛出一丝血色的热意:“为了大宋,就算这趟我去是送死,我也去!有命回来,那是赚;要是回不来,那也得让金人知道,咱们这群怨军流兵,不是软的,是咬人的!” “他们敢吃这饵,我就咬掉他们一块肉!” 褚良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低低一笑:“狗东西,说你一肚子粗话,这种时候偏偏比我还像个读书人。” 于海咧嘴一笑:“读书人哪有我这样的?我这人,认人不认道理。你让我干,我就干。” “行。”褚良点头,眼神一瞬凌厉起来,“你去,路线我已画好,从老牛岭绕,三天两夜能到金人前哨。到了那边,记得只找他们先锋营的副将完颜撒改,别找错了人。” “记住,完颜撒改在金人军中虽不是大将,但消息灵、脑子活,宗翰很多事都要透过他来办。他要是真信了你,这局就八成能成。” 褚良说完,靠回床榻,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力气,只剩一双眼死死盯着屋顶。 于海没有再回话,只是起身,朝他抱了个拳,低声道:“副帅,你就安心等我消息。” 三日后,金国上京,会宁府。 一辆不起眼的货车自北门而入,赶车的是个穿着褴褛的宋商,肩背沉重,口音中原,模样谦卑,一路向南城而去。 这人正是于海。 他在路上换装易容,又买了不少南货、布匹、香料、纸墨,混入一队实打实的商队中,这才混进会宁。 到得地头,他没直接求见主将,而是绕了两圈,花了银子请人引荐,转了一圈之后,终于摸到宗翰麾下行军司马的宅子门口,那人名叫完颜撒里,是完颜撒改的副佐,出身猛安谋克,是金人军中少有的熟通汉礼者。 “麻烦通报一声,说中原有客,自称姓于,有桩大事要和他谈。”于海压低声音,在门外朝门子递过去一锭银子,笑容温和,“只为他一人说,不传于旁人。” 门子掂了掂分量,撇了撇嘴,却还是领他进了偏院等候。 过了两刻钟,有人来引,于海才被带入完颜撒里的内宅书房。 那是处不大的厢房,屋里烧着熏香,挂着两幅中原字画,案上有酒有茶,倒也雅气十足。 完颜撒里是个四十出头的金人中年,肤色微黑,头发束得利落,穿着改汉的青衣袍,站在桌边正拿着一份奏牍打量。 见到于海,他眯了眯眼,似笑非笑:“中原来的商人?不远千里来见我?你有几斤货,值得这样上赶着?” “货不重,事却重。”于海低头行礼,目光却直视着他,“若不嫌烦,还请司马大人赏我一刻时辰,咱们单独谈谈。” 完颜撒里眉头动了动,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几息,挥了挥手。 房中几个侍从已悄然退了下去,屋门被轻轻合上。 片刻后,屋内只剩他们两人。 完颜撒里捏着手中那卷奏牍,目光凌厉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于海:“说吧,中原商人,货不重事却重,你到底想说什么?” 于海朝前踏了一步,脸上那点笑意倏地敛去,从怀里慢慢掏出那封油纸包裹的信函,双手奉上,语气低却不卑:“我不是商人,我是大宋西军副将,于海。这封信,是我们韩帅与……贵上说话用的。” “你说什么?”完颜撒里脸色微变,猛地一步上前,夺过信封一看,果见上头封蜡印着一个隐约的篆体赵字,蜡印边角磨损却不失威严。他眯了眯眼,目光像刀子似的扫过于海,“副将?你跑我金营来,送信?你以为你是李斯,还是张良?”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让你人头落地吗?” 于海丝毫不退,站得笔直,眼神带着点倔强和讥讽,缓缓开口:“要杀我?当然可以。但大人您要想清楚,我不是来求命的,我是来给你们大金一个机会的。” “一个可以拿下大宋的机会。” 完颜撒里眼中寒光更盛,手中信函几乎要被他捏皱:“一个副将,敢在我金国军司马面前口出狂言,谁给你的胆子?” “我自己。”于海声音一顿,字字如钉,“我们在汉地混过,知道金人怎么打仗,也知道你们这些年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不敢轻举妄动。你们不知道我们手里还有多少底牌,所以才拖、才耗。” “但现在,有人不打算继续拖了。但大人若真杀了我,这场仗,你们就少了一条从宋营里翻进去的捷径。” “少的……不止是捷径,是整个南线最有可能一举打穿韩世忠的机会。” 完颜撒里眼神一凝,冷笑一声,缓缓踱步绕到于海身后:“哟,这话说得倒是吓人。” “怎么着?你一个副将,一个犯了军纪的逃兵,真当自己这点投诚,能让咱们金人放下刀来听你唱戏?” “我偏要问你,你拿什么来证你不是诈降?” “我说一个人的名字。”于海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道,“褚良。” “韩世忠帐下老将,镇西军副帅,刚被重责三十军棍、打断两根肋骨、伤势沉重、卧床不起。” “为什么?就因为他醉酒擅自召妓,被韩世忠当众鞭打,鞭到吐血。三十杖,亲自下令,亲自围观,亲自宣布削职贬营。” 他顿了顿,目光微沉:“我,就是他派出来的。” “他心灰意冷,打了十几年仗,到头来还不如一纸军规。他说……要投靠你们。” 完颜撒里闻言脸色不变,只是眯了眯眼,忽然嗤笑一声,语气透着冷意:“醉酒、召妓、鞭三十?你们宋人编故事,也太不讲章法了吧。” 第178章 诈降? “宋军讲究恩威并济,韩世忠是个惜将如命的主,连一个无名小卒战死他都记着发抚恤,你告诉我,他会鞭自己副帅三十?你骗鬼呢?” 于海听得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咬了咬牙道:“你不信?可以。” “你不是有手、有眼、有耳目?你只需派人打听一声,韩营最近有没有一个叫褚良的将领被鞭刑三十、如今卧病不起。” “打听完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来诈降的。” 完颜撒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依旧不变,忽地一挥手,门外踏进两个彪形大汉,腰佩短刀、眼神冰冷。 “把他压下去,先关起来,等我核实了这事儿,再决定是封赏,还是剁头。”他冷冷一笑。“宋人会说话的多,死的也快。” 完颜撒里冷冷看着于海被押走,直到门外脚步声远去,屋中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坐下,捻起案前那封信,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片刻后,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披了件狐裘外袍,快步出了宅门,径直往会宁城西的统军府而去。 那是完颜宗翰的府邸。 金国统军完颜宗翰,此刻尚未入寝,正坐在主堂饮茶,案前一卷军报才翻了一半。门外侍从快步而来,低声道:“大人,撒里司马求见。” 宗翰眉毛一挑,放下茶盏:“深夜来报,不寻常。让他进来。” 不多时,完颜撒里快步入内,行了个简略的军礼,神色不怒自威。 “统军大人,末将今夜见了一人,自称是韩世忠部下副将,于海。” 宗翰眉心微蹙:“韩世忠的副将?来我们大金干什么?” “他说是来投诚。”撒里站定,语气平稳,“说镇西副帅褚良,因犯军纪被打成重伤,如今心灰意冷,要与我大金里应外合。” “哦?”宗翰闻言,目光中透出一丝讥诮,“这年头,倒是人人学会了投诚二字。” 撒里点头:“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像是胡编乱造。可我记得清楚,去岁冬月,就有个自称韩军偏将的逃兵带话,说愿当内应,结果咱们刚调动探哨,那人就死在了宋军刀下,诈降之事,韩世忠不是没干过。” 宗翰一听,放下茶盏,靠在榻上,半阖着眼:“你是怕他们又演一出诈降引兵的老戏?” “属下不敢妄断。”撒里拱手,“但当年那事吃了亏,眼下这个于海,我已命人关押查证。他要说的真假,咱得分清楚。” 宗翰沉吟片刻,指节轻叩桌面,忽地笑了一声:“若换作是岳飞,玩这种手段我还信三分,韩世忠那老匹夫,一向是刀口喝酒、马背骂人,他未必会连着使一个诈降套。” “这世道哪有那么多聪明人会用第二遍老招?这要是诈,那也太拙了些。” 撒里皱眉:“可也正因如此,才更得小心。一个粗将打出的伤,别人看着像疯,可能正是疯里藏针。” 宗翰抬手打断他,神情已渐凌厉:“你说得也不差,可眼下我军屯兵北岭,迟迟不动,实乃无机可乘。若这褚良真心倒戈,正可借此撕出一道口子。” “这事……我亲自盯着。”宗翰起身,眼中战意渐起,“若能顺藤摸进韩世忠中军,哪怕是诈降,也值我一探。” “你且着人暗中查褚良的伤势,兵营动静也别漏下。我要知道,他是真的躺着,还是躺给咱们看的。” 完颜撒里一抱拳,声音铿锵:“大人,既然此事值得一探,不如……让我亲自走这一趟。” 宗翰眉头一皱,转过身来盯住他:“你亲自去?不合规矩。” “我知不合规矩。”撒里毫不退让,声音依旧沉稳,“但咱们若真想摸清这褚良是诈还是诚,仅凭远远打探,终归隔了一层皮。不如由我亲自押着于海回一趟前线,设个局,看他韩营里如何应我。” 宗翰冷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悦:“你也太不拿自己命当回事。若是陷阱,你进得去未必出得来。到时褚良若是一口翻脸,韩世忠一句话,你连尸首都给我送不回来。” “属下明白。”撒里抱拳低头,却并不退让,声音沉着如钟:“但正因如此,我去,反倒更稳。” “您想想,若褚良真心要投,见我亲至,必定如获至宝,反倒会想方设法保我安全、护我周全,拿我当投名状的见证。” 他语速微顿,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可若他是诈降,那就更不敢伤我一根汗毛。因为一旦我出事,这出戏……立马穿帮,他辛苦演的局,不就全盘废了?” 宗翰凝眉不语,显然已被说动了几分。 撒里接着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不是冒失之人,此行并非孤身。我带两名亲兵扮随从,距韩营五里外设伏营地,三日为期,若我未归,立即撤退回报。事败我死,不拖主帅大军半步。” 宗翰听罢,望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低沉:“你若敢托大,回不了头,本帅不为你收尸。” 撒里淡淡一笑,神情平静中透着些许凛然:“属下若死,也无愧于金帐麾下二十年军龄。这赌,我愿下。” “好!”宗翰一拍案几,茶盏微颤,神色已然决然,“那你就走一遭。” “把人带上,但记住,一旦有异,立刻退!” 撒里抱拳弯身,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领命!” 宗翰点头,缓缓抬手:“去吧,于海的命先搁你手里。看他到底是引狼入室,还是掘坑等埋。” “去吧,于海的命先搁你手里。看他到底是引狼入室,还是掘坑等埋。” 宗翰话音落地,撒里便拱手告退,一路快步离开统军府。 夜色渐深,寒风卷雪,行军司马的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却一言不发,只回头朝跟随的亲兵淡淡吩咐一句:“回府。” 约莫半个时辰后,会宁城北,撒里自家宅邸。 宅门一掩,他未曾入内,先在影壁前站定,朝早已等候的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随脸色一凛,立刻躬身退下,悄无声息地转进了偏院。 撒里这才缓步入厅,脱下外袍,坐在主位上,倒了杯温酒,抿了一口,眉心微蹙,像是在等人。 约莫一炷香工夫,脚步声响,门外侍从低声禀道:“大人,人带回来了。” 撒里不动声色,放下酒盏,淡声道:“带进来。” 第179章 拖出去斩了 片刻后,于海被带了进来,衣衫整洁,神色仍旧沉着,只是眼中那股警觉未消。看见撒里,他拱了拱手:“司马大人。” 撒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于副将,果然是条硬汉。” “关了你三天,水饭不缺,外头消息不透一字,你这副镇定模样,倒叫我有些佩服了。” 于海不卑不亢地回道:“既然大人还叫我一声副将,那就说明这命……还在。既不砍头,也没逼供,我自然得立着。” 撒里点点头,缓缓起身,从案前拿起一封纸卷,在手中甩了甩,语气缓慢:“你说的事,我查过了。” “韩军前营确实出了事,镇西副帅褚良,确实被鞭了三十,当众处刑,削职贬营,如今还躺在军医帐里吊着命。” 他目光一转,锋芒顿现:“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我。你这场投诚戏,是韩世忠和褚良两人联手写的本子,对吧?” 于海面色一僵。 “从褚良犯军规、韩世忠发怒,到你被派来送投名状,这一环接一环,实打实有板有眼。”撒里轻嗤一声,“可惜……做得太满了。” “你以为我真不懂军中套数?”他逼近一步,声音如刀,“你们是想设个局,骗我带你回前线,再借我身份打探虚实,里应外合?” 于海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一字不出。 屋内气氛一瞬凝固。 撒里却忽然笑了,语气突然轻缓下来:“不过,你命还不必丢。”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于海:“你要是真的识时务,现在还有一条路可走。” “你现在开口,说出你们那一头真正的计划,从实招来,归顺大金,我可以做主,饶你一命。” “你回不了宋军,他们也不会再认你;但留在我这儿,只要你愿真心归顺,将功折罪,不出三年,你照样能领兵带将,穿金甲,封地吃俸。” 他眯起眼,语气似轻似重:“你自己选,是做个被利用完的弃子,还是活着……做我金国的官。” 于海沉默许久,眼底神色晦暗。 他低着头,盯着地面上那点投下的灯影,眉头轻轻动了动,心里却飞快盘算起来:“若他真已识破我和褚良是诈降,为何不当初就斩?金人用刑从不手软,何至于留我到现在,还与我这般兜圈子?” “反倒像是……在试我底线。” 他抬起眼来,神色不再沉静,而是多了几分倨傲,甚至带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 “司马大人这话,我听着倒觉可笑了。” 撒里眉头微挑:“哦?怎么个笑法?” 于海冷冷道:“我与褚良一心归顺大金,拿命演戏,冒死潜入你们大营。你若是真信我说的都查清了,那此刻就该提刀砍我才是,哪里还要坐这儿跟我磨嘴皮子?” 他咬了咬牙,眼中迸出一丝寒意:“怎么?你既信我是假降,还要来问我计策?是不是想钓我说出点实情,好回去邀个功劳?” “那我还真得说一句,你想得也太好听了。” 撒里的笑意微微收了几分,眯眼盯着他看:“你这是拒绝了?” “拒绝?”于海冷笑一声,“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谈什么拒不拒?” “你以为我是来投名状的?错了。我来是因为我信大金能成事,信咱们这群在宋营里当牛做马的老兵,在你们这儿能有个活路。可如今看着,我看错了人。” 他猛地一步上前,眼中杀气毫不掩饰:“你要是真不信我,那就别废话。现在就杀我,刀子快一点。” “别整这些弯弯绕绕的把戏,没意思。” 说着,他往前一站,脖颈微扬:“来,把我头割了去,回头你可以写一封奏报说宋将诈降未遂,已伏诛,你这功劳也算是立得体面。” 屋内气氛陡然紧绷。 风从窗棂缝隙钻进来,灯影轻晃,撒里站在案后,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久久未语。 眼前这个人,明明身处敌营,孤身一人,命悬一线,却还能张口骂人、昂首等死,丝毫不显怯意。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丝狐疑:“这于海……到底是真的胆大包天,还是这场戏,他们演得太像真的了?” 撒里的手指终于停了,盯着于海的目光里,最后一丝犹豫也被点燃殆尽。 他猛地一拍桌案,茶盏当地碎了半边,声音冷得像刀刮过金铁:“好!你嘴硬,你有骨头,那我就成全你!” 他转头喝道:“来人!” 门外顿时闯进两个亲兵,腰佩钢刀,面色森冷。 “把这姓于的拖下去,午门外当街砍了!”撒里眼中已无一丝笑意,冷声如霜,“头颅挂北城,尸体喂狼,给我金营上下提提神,看清什么叫诈降的下场!” 于海一愣,却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几近癫狂。 他朝撒里拱了个手,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血色讥诮:“好!干脆,够爽快!” “我姓于的这一条命,本就捡来的。洮河那年冻水灌肺,是褚副帅背我三十里走出来的。你们若真信不着,杀了便杀。” “只是——”他目光一凛,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将来你若真领兵南下,打到韩营前头,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些门,是你们推不开的。” “你今儿不信我,明儿可别后悔。” 撒里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 亲兵应声拖住于海,刀鞘磕地一声闷响,于海被压着往外走,脚步沉稳,一点不挣扎,只是肩膀绷得笔直,仿佛压得不是赴死的囚徒,而是踏阵的兵将。 院门外,夜雪纷飞,北风呼号如兽啸。 两名亲兵架着于海一路走至宅院偏门处,那是撒里府邸专设的处决空地,供临时处死军奴叛卒。 刽子手早已等候在侧,一把宽刃斩马刀横在石墩上,寒光森冷,血迹斑驳未干。 于海面无惧色,只扫了那刀一眼,便缓缓闭上了眼,口中低念一句:“褚副帅,若我回不去,就把我名刻在洮河边那块碑上。” “死在金营,不辱军名。” 刽子手举刀在手,步步走近,喝令道:“跪下!” 于海一动不动。 亲兵正欲强按,忽然,远处一声炸雷般的喝声冲破雪夜,“刀下留人!” 那声音震得屋檐都颤了半下。 几人下意识停手,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风雪中奔来,披着狐裘,腰悬金符,正是行军司马的心腹。 第180章 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雪夜轰鸣中,那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几乎震得四下白雪都掉了层皮。刽子手一愣,刀尖在空中顿了一下,便迟迟落不下来。 狐裘翻飞,那人一步踏进场中,面色冷峻,腰间金符晃得人眼晕,显然身份不凡。他走得快,声音更快:“等一等!这人不能杀!” 亲兵对视一眼,手上微微一松,于海被架着却依旧站得笔直,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仿佛早已看穿这一出戏里还有回折。 狐裘径直走到他跟前,盯着于海上下打量,眼神不带丝毫客气,开口便问:“你真不怕死?” 于海嗓子里哼了一声,眼皮也没抬:“怕,当然怕。” “那你刚才一副等死的样子,是装的?” “不是。”于海语气淡得很,“但怕也不能胡说八道,不能你一句诈降,我就自己跳出来认了,送你们顶大功。真要那样,我干嘛要冒死潜进来?” 狐裘男盯着他,眉头轻轻动了下:“你是褚良派来的?” “对。”于海冷静地应,“褚副帅派我来谈降金之事,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你们若是没兴趣借这个机会打宋,那就把我砍了,一了百了。” 他顿了顿,神色一凛:“我死之前还有句话,替我带给你家大人。” 狐裘眯眼:“你说。” “我既是来谈事的,就不怕死。但真要连机会都不给,那你们金国将来若是南下,战事不会顺。因为我知道,有些人你们惹不起,有些关口,不是凭蛮力就能破。” 那人眉梢一挑,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一笑,收了脸上的冷意:“倒是挺有种。” 他转头对亲兵道:“别杀了,把人再带回去。” 时辰不过一柱香,雪仍未停。撒里坐在案后,灯火如豆,脸上看不出喜怒。 门开,于海又被带进屋里,只不过这一次,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冷脸的刽子手,而是刚刚叫停斩刑的那位心腹狐裘 撒里扫了他们一眼,语气不冷不热:“又带回来做什么?” 狐裘躬身行礼:“大人,我觉得,此人不像是假降的。” “哦?”撒里端起盏茶,慢悠悠地问,“你就这么信他?” “属下不信他嘴上说的,但信他眼神里的东西。”那人顿了顿,看向于海,“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也不是没想过撒谎脱身,但他确实没动这个念头。这人,有点意思。” 撒里敲了敲茶盏边缘,发出清脆声响,目光沉沉落在于海脸上。 “于将军,我给你个机会,最后一次。”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冷意,“你是来诈降的,还是来献策的?” 于海眉头轻挑,答得干脆:“我说了,信不信由你。我是褚副帅派来的,若你们觉得值,就坐下来谈;不值,就动刀子,别老来回这么折腾人。” 他看了眼那心腹,又瞟向撒里:“你若真想借我之口探消息,我劝你别费这个心思。我哪点说漏了,你回头一对我宋营里的暗探,自然就能查。若我说的都是真话,今天不杀我,兴许还能再谈一谈。” “杀了我,只怕你们也得担心错失一次大事的机会。” 屋内一时无声。 撒里看着他,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半晌,忽而一笑,笑得意味莫名:“你倒是比我想的,还沉得住气,你真以为,你值这个价?” 于海不卑不亢:“我不值,大宋军心也许还稳。但若我真有料……大金不听,那才是错失良机。” 屋中再度陷入短暂沉寂。 烛火摇晃,帐中气息凝重得仿佛能冻出霜来。 良久,撒里指尖一停,盯着于海,缓缓开口:“你要我信你,光靠嘴不够。”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案前,语气平静,却句句带锋:“我若真信你……那也不止要信你。我得亲眼看看,你说的投诚,到底是不是拿命演的。” 他顿了顿,回头望着于海,眼神平静如镜:“你敢带我去韩世忠军营一趟么?” 这话一出口,帐中几人脸色俱是一变,狐裘心腹更是下意识一动:“大人!” 撒里摆了摆手,打断他:“我没疯。” 再看向于海,他语气极轻:“你若真是里应外合,那我这一趟,走得成;你若是在骗我,我也活不到回来,咱俩都别玩虚的。” “你说吧,你敢不敢带?” 于海愣了一下,随即眼神一冷,嘴角扯出一抹讽笑:“你倒是胆子大。” 他看了撒里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声音压低:“你要去,我就带。但话放这儿,进了韩营,命是你自己的。真有个差池,我救不了你,褚副帅也保不了你。” “只要你真想看……我带你看。” 夜深,雪止,寒风刮得军旗猎猎作响。 三更时分,于海翻身披上袍子,在金营后门与人低声交代几句,一辆破旧马车慢悠悠驶出,车帘内藏着一个身影,换了宋军制式皮甲,发髻松松垂下,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看出他坐姿笔直,神情冷静。 马车一路北行,绕过郢州小道,过夜岗暗哨,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才悄悄绕到韩世忠大营西南角。 此地本是后勤营地,无重兵把守。于海提前送了信,几名老兵早候在小路旁,见他回来,默不作声,迅速带他们进营。 营中一片寂静,火光昏暗。 路过一排排军帐,撒里目光扫过那些熟睡的宋军士卒,心中不由暗叹:这些人打仗的气息,是真有的,不似装出来的。若这营里真有变节之人,那大宋边军怕不稳得久。 他正沉思间,于海已经领他在一处军帐前停下,低声一句:“到了。” “褚副帅的营帐。” 他掀开帐帘,撒里随他一同进入。 烛光昏黄,帐中药味呛鼻。床榻之上,一个魁梧的汉子趴着,身上裹满了层层血布,背后还有未敷好的伤药,血水透了出来,顺着纱布渗到床角,殷红一片。 那人似乎听见动静,虚弱地转头看了眼,脸上带着未褪的浮肿,一只眼几乎睁不开。待看清来人,他微微一愣,咧嘴露出点牙:“你这小子……真把人带来了?” 褚良看清撒里,咧嘴一笑,挤了点力气:“你这小子……真把人带来了?” 于海也笑了笑,退到一旁,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褚副帅,金国行军司马撒里,亲自前来。” 褚良眼睛一眯,看清那身宋军皮甲下的神情,便知眼前这位不是泛泛之辈。他挣了挣身体,强撑着坐起来。 第181章 自亲验证 拱手微笑,嗓音低哑却不失精神:“撒将军亲自到此,褚某重伤在身,未能远迎,失礼了。” 撒里目光冷静地打量了一番,只微微颔首:“久闻褚副帅勇猛,今日一见,果然了得。” 褚良摆摆手,露出几分嘲讽笑意:“勇猛有个屁用,打了一场仗,连命都快没了。” 他转头看了眼于海,眸子沉了几分:“这小子胆子是真不小,你们金营里的刀都快架我兄弟脖子上了,还敢往前冲。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倒真要谢你。” 撒里没吭声,只是静静听着。 褚良抬头看他,神色忽然郑重起来:“你们想知道我是不是诚心投降?好,我就把话当你面挑明了说。” 他咬牙一阵咳嗽,血腥味在嘴里打转,他吐了一口痰,狠狠骂了句:“我他娘的要是还能站起来,第一个就想宰了韩世忠那狗东西!” 撒里眉头一挑,似是没料到他开口就是骂人,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褚良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抬起来虚指空中,咬牙切齿道:“老子打仗这么多年,为大宋卖命多少回?前几日夜袭,我亲自带三百人绕小道突进敌阵,结果呢?突围的时候伤兵一车车,他丫的就给我扔后头,连个人影都没露。连命都是弟兄们扛着我拼死救出来的!” “你说说看,这叫人怎么服气?打了半辈子仗,死都不怕,结果连自家人都不讲义气!” 撒里没有说话,只是站着看他,那眼神里多了一点复杂的神色。 褚良吐了口气,冷笑一声,缓缓道:“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们金国也未必是请我喝茶来。但我这条命不要紧,你要是能用得上我,我也不怕把这些年在战场上学的东西,全拿出来换条活路。” 他盯着撒里,眼里泛着血丝,但语气却意外的清醒:“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真想投。但你若真信我,就请给我个机会,不然,我也不求活着。” 正说着,帐外忽然一声急促脚步,紧接着帘子一掀,有人快步而入:“报——韩大人来了!” 空气顿时一滞,撒里眼神猛地收紧,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半步。 褚良却只是冷哼一声,抬手撑住床沿,对于海低声:“让他别乱说话。” 于海点头看向撒里,低声一句:“你要是真不想暴露,就装哑巴,站我身边别动。” 撒里脸色不动,拉了拉身上的军袍,站在一旁,神情沉静如水。 韩世忠一脚踏进军帐,眼神如刀,扫了一圈屋里人影,见到褚良躺在床上,脸色立刻阴得能滴出水。 “你还知道回来?” 他几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声如寒铁:“你自己看看你这副德行!还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没有?” 褚良一点不怯,靠着床沿坐直了些,冷笑一声:“我犯什么错?带兵突袭,是你让我干的。兄弟们死了三分之一,重伤七成,没人来接应,也是你安排的。” “我就犯了一个错,信了你一句事成之后论功行赏的屁话!” 韩世忠眉头紧锁,一拍桌子:“你放肆!你以为这是你撒气的地方?你有没有军纪?有没有大局观?” “你说得好听,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一队人马若是折在敌营,那就是送情报、送人头!” 褚良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韩世忠,像是要看穿他:“那你怎么不来接我?” “你要是真担心泄密,当初为何还让我带人去赌命?你就是看我褚良手下死得起,是不是?” 韩世忠脸色铁青,显然被这番质问刺到了,但他还是强压下怒气,咬着牙道:“褚良,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 褚良哈哈大笑两声,笑得像极了受伤的猛兽:“我想干什么?我现在只想活着。我要是不想活,就不会把命交给你,也不会让于海带我回来!” “你们觉得我该死,那就杀我好了,省得多说。” 屋内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僵得像凝固的冰。 韩世忠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盯着褚良足足看了十几息,终究还是没拔出腰间的佩刀,只冷冷撂下一句:“褚良,你要是敢做出格的事,我第一个弄死你。” 说罢,袖子一甩,转身大步出了帐,夜风灌入,军帐门帘猎猎作响。 一时间,帐中鸦雀无声,连烛火都仿佛被那句狠话压得瑟缩了一瞬。 褚良咳了一声,忍着背上的痛,慢慢往下躺了躺,像是刚从刀锋上走一圈回来,嘴里却仍不忘冷笑一声:“你看见了吧?这兄弟情,值钱得很。” 撒里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神情不动如山。他刚才一言未发,却早就把屋里的火药味看得一清二楚。 褚良转头看向他,眼神疲惫中透着几分狠劲儿:“撒将军,我不是跟你耍嘴皮子的人。你也看出来了,我跟韩世忠这梁子,结死了。” “我这人,说白了就是个军汉子,认死理。他当我是旗子,我也能当他是鞭子。但现在他把我兄弟撂下去死,还反咬我一口……呵,我要是再留在宋营,不投金,就等着被他找个理由弄死。” 他语气带着狠意,又带着一种拼破罐子的无奈:“我不装了,咱们就把话挑明了吧。我若是不投你们,我死定了。这不是怕死,是明知必死。” 撒里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轻轻点头,语气淡淡:“你说得清楚,我也听得明白。” “你要投我们金国,我可以做主,替你上报。但我也丑话说前头,你若是耍我,玩什么一脚踏两船的把戏,我不介意亲手宰了你。” 褚良哼了一声,没生气,反倒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撒将军,我现在也不怕你怀疑。我若真投了你,不会是为了苟命,而是要换个活法。你们金国若真想打南方,我能带你们从哪儿绕过去,哪儿地势险,哪儿守军松,我都能画出来。” “但我要活命。”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我投了你,我要真心替你们出力,那你们也得给我条活路。不然我拼着一死,也能拉你们一个将军垫背。” 撒里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于海在旁开口了,语气稳稳的:“褚副帅刚才那话,不是吓你。他若真没退路,你留他在金营就是个定时炸弹。但你要是真肯给他个机会,你可能会赚得比想象中更多。” 帐中静了一瞬。 第182章 暗号 撒里慢慢点了点头:“好。你想投,我替你上报。但你要说得再清楚一点,你到底能给我们金国,带来什么?” 褚良咬牙笑了:“韩世忠守的是淮西,他是老将,固守有余、攻心不足。我知道他的弱点,是疑人。他用兵多疑,兵权抓得死,但一旦下属有人出事,他第一反应不是救,是清算。” “我手上还有五百人,都是跟我打过十几场硬仗的老兵,现在在军营后方做后勤。你要是真想打,就从他们身上动手。” 撒里听着,眯起眼,缓缓开口:“你是说,你能让我们悄悄进营?” 褚良嗓子哑哑地笑了:“我能让你们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打到韩世忠的中军大帐。只要你们动作快。” “但前提是,你得让我活下来,还得让我站得起来。” 撒里沉默了片刻,忽地一笑,笑意藏在眼角:“好。你放心,只要你说的有一半是真,我会让你活得比现在还体面。” 他转头看向于海:“这趟走得值了。” 于海嗯了一声,眼神平静,却微微松了口气:“我说过,他是真心想谈。” 夜已深,帐外寒风更烈,远处传来号角隐鸣。 撒里往前一步,盯着褚良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你说你要活,我信你是真想活,但你要活得久,得靠我们真赢一仗。”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可以回去向大帅完颜宗翰禀报你的事。他若准了,我们立刻调动,待你伤好,就动手。” 褚良靠着床头点点头,眼里闪着一丝冷光:“我这命,是你们给的。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不会在你们信我之前给你们任何麻烦。” “但要动韩世忠,不快不行。他疑心重,拖久了,反咬我一口也不是不可能。” 撒里听得认真,忽而一笑:“你是个狠人,也是个明白人。” 他往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属小牌,上面刻着一个不大的篆字马,丢在床头:“这是我们军中行军司马的身份令,待你伤好,持此令去我们前线交界的曲涧渡,会有人接应。” 褚良捏起令牌看了两眼,忽然开口:“不行,这令还不够。” 撒里挑眉:“怎么说?” “你的人不知道我,见了令也得试真假。我要跟你定个暗号,到时候你的人来接应,咱们能对得上,不会出岔子。” 褚良眼神沉稳,一字一顿道:“暗号我来定,简单点,也不容易错。问:东南风起未?答:北野无云光。” 撒里嘴角一抽:“这句什么意思?” 褚良嗓音低沉,像是从肺底压出来的冷笑:“意思是,风声已起,你们该来了。” 撒里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 他目光一转,看向于海:“他这伤再拖下去人就废了,你找几个你信得过的人,送我出营。我现在就回大营,一刻都不耽误。” 于海立刻抱拳:“你放心,我亲自送你。” 撒里点了点头,又看了褚良一眼,忽然笑道:“褚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冲着苟命来的,你是真要翻盘。” 褚良冷声回道:“我若真是怕死的,早把你们的人卖给韩世忠了。” 他抬头,盯着撒里:“你替我带句话给完颜宗翰—,要他真想拿下韩世忠,我褚良,就给他把这口锅掀翻了。” 撒里沉默了一瞬,像是把这句话刻在心底,随即转身大步而出,身影沉稳,军袍猎猎作响。 夜深风寒,于海一路护送撒里出军营。营门口守夜的兵士打起精神,但被于海一句机密军令传使打发了下去。 两人停在营外的土坡下,撒里翻身上马,临走前忽然低声道:“于海,这人你押回来,是你走了一步大棋。大帅若准了,我回来,会先找你。” 于海神情淡然,目送他远去,只淡淡一句:“我只做我该做的。” 马蹄声渐远,夜色沉沉,寒风呼啸如号角,军帐之中,褚良闭着眼,脸上依旧带着一抹冷笑,这盘棋,开局就没有回头路了。 此进,大金上京会宁府,完颜宗翰府邸。 冬日天寒,风卷落雪。完颜宗翰坐在中堂,披着一袭厚裘,面前炉火正旺,铜壶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撒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赶回京中,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身上甲胄未卸,满身风霜,“属下撒里,面见大帅。” 宗翰抬起眼来,没让他多跪,淡淡道:“起来说话。” 撒里站定,拱手不失恭敬:“属下此行南线,遇故宋副帅褚良。他自称因韩世忠弃子求稳,伤愈归营却反遭清算,已有反意。” “属下试探再三,言语中多处细节吻合,且其手中仍握有数百老兵在后营为后勤。他愿助我军里应外合,破韩世忠之防。” 宗翰微微皱眉:“褚良?这人我有些印象,宋军旧将,打过硬仗。可这等人物,一旦反叛旧主,又怎能信他不再反我?” 撒里不急不慢,从怀中取出褚良所写一份简略军情与地图,双手奉上:“他不求官,不求赏,只求一条活路。属下以为,他是真看破了宋营的冷血……或者说,是真不想死得窝囊。” 宗翰接过那张军情图,目光一扫,落在曲涧渡与中军后营之间的标记上,指节轻叩桌案,沉吟不语。 “他提了什么要求?” “只求保命,战后能在金国立足。”撒里顿了顿,“还有一个暗号,问东南风起未,答北野无云光。” 宗翰听到这句诗似的话,忽地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嘲意:“这小子倒还有点文气……不过,这样的暗号也显他怕事。怕我们不信,怕中途出岔,怕被自己人砍了脑袋。” 他将纸扔回桌上,手指轻敲椅柄,思绪翻转如水流:“撒里,你觉得此人可用?” 撒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认真道:“属下以为,褚良虽狠,但更懂局势。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头,也知道,若真成事,宋军后路将断,他能在我们这边站住脚。” “更何况……”他顿了顿,“我们本就要出兵,这是大帅早有之意。就算褚良是诈降,试图引我军中伏,若部署得当,损失可控;但若他是真的,我们或许能一战撕开淮西防线。” 宗翰静了一瞬,低低吐出一句:“你是说,把他当诱饵用?” 撒里摇头,神情正色:“不是诱饵,是钥匙。” 宗翰眯起眼,靠在椅背上不语,半晌,才慢吞吞吐气:“韩世忠老辣,守淮西多年,一向滴水不漏。” 第183章 取得信任 “但他用人多疑、行事谨慎确是老毛病。褚良能掌握五百老兵、且在后勤当差,若真能配合我们从内破营,这仗,未尝不能打。” “可有消息透露出去的风险?” 撒里立即应道:“属下亲自接洽,全程秘而不宣。褚良与我独谈,于海在场为证。他清楚若走漏风声,他就是第一个死的。” 宗翰眼中冷光一闪,低声一笑:“明白得很。” 他起身走到窗前,掀帘望向外头飘雪,一字一顿道:“南线动荡在即,宋廷内斗未歇,岳飞韩世忠各守一隅,互不统属。若韩兵溃退,岳飞再强,也难独撑淮西。” 他回头,冷声吩咐:“你传我军令,先秘密调动左屯卫和飞山营,五日内至曲涧渡集结。另备快马三十,随时传信。” “我允了褚良的投诚,不管他是真是假,我都让他有用武之地。” 撒里抱拳躬身:“遵命!” 宗翰望向他,语气缓了一分:“你干得不错。这局棋若真落稳,你的名字,我会亲自写进战功册。” 撒里神情一震,郑重抱拳:“为大金,赴汤蹈火。” 宗翰望着撒里远去的背影,沉默片刻,忽地挥手唤来亲卫:“备马,进宫。” 金国皇宫,重檐飞阁之下,寒风卷着雪粉直吹丹墀。宗翰披甲未卸,直奔宣德殿。 殿中炉火正旺,金熙宗完颜晟坐于高座,身披鹤纹暖裘,正听内阁官员回奏政务,见宗翰忽然请见,略感讶异,却还是挥退左右,淡淡开口:“宗将军此时入宫,所为何事?” 宗翰拱手行礼,低声道:“启禀陛下,南线战局有变。臣此番来,是要请战。” 金帝眉梢微挑,眯眼看着他:“你要出兵?说吧,是什么变故让你如此急切?” 宗翰也不绕弯子,当即道:“宋营副帅褚良,因韩世忠弃子不救,伤后遭贬,心生怨愤,现已与我军暗通。他愿投我金,里应外合。” 金帝眉头一皱,抬手止住:“等等,褚良?这人我听说过,硬骨头,不是那么好动摇的。你怎么断定不是宋人设的套?” 宗翰早料到会被质疑,微一点头,拱手道:“陛下所虑极是,臣也不曾掉以轻心。为此,已派撒里夜入宋营,面谈试探。从细节、反应、情绪皆验其真伪。” 他从怀中取出图纸与文书,呈于御案之上:“这是褚良所献宋军营地部署图及我军可绕入路径。他未提赏、不求官,只求一线生机。他不怕死,但怕死得窝囊。” 金帝接过图纸,目光扫过那曲涧渡三字,指节微微用力:“他愿意带你们直接破营?” 宗翰点头:“他在宋营尚掌五百旧部,皆死士。他说得明白,若能得此一战,就算日后被我们清算,也认了。” 金帝冷哼一声,将图纸搁回桌上:“你倒是信得过。可万一这人一脚两船,咱们兵锋若动,正中敌人埋伏,如何收场?” 宗翰神色平静,语气却一寸寸压了上来:“臣信不过人心,但我信局势。此人现今若想反悔,早已把我军来人供了。他若被宋营接纳,怎还需藏头露尾,赌这一步生死棋?” “再者说……” 他语速微提,眼神如刃:“此局就算是套,陛下只需令我军调动得当,先立防后出击。设伏、演虚、缓进,一旦有异动,便可反将一军。宋军守淮多年,倘若他们真为这事设局,那也是把命压上来的局。” “可若是真的,陛下,这或许是十年来,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直接撼动韩世忠。” 金帝目光微闪,盯着他看了几息,终究还是冷声道:“你的意思是,就算是陷阱,也值得踩进去试试?” 宗翰抬眼,目光坚定如山:“不是试,是准备好了再进。陛下,您不必担心信不信他的问题,您只需信臣。臣带兵三十年,见过诈降、假投,也见过孤注一掷。这褚良不是诈,他是真破釜沉舟了。” “他不投我们,是死;他投了我们,也许能活。而我们,要的是这个也许。” 金帝沉默不语,炉火映出他脸上几道幽影,久久未动。 宗翰没有急着催促,只是在旁缓缓道:“陛下,北疆近年渐稳,南线却迟迟难进。淮西是枢纽。岳飞与韩世忠分据两翼,互不统属。若能破韩,南宋之防便裂了口子。届时兵锋可至长江,宋人自顾不暇。” “战事,不可求百全,但可谋先机。” 金帝终于动了动,低声道:“你这是逼朕下赌注。” 宗翰微微一笑,却不是讥嘲,而是如实回道:“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仗。您是帝王,不该赌人心,但可以赌天时。” “褚良是钥匙,曲涧渡是门。臣愿为陛下开这道门。” 说完这句,他退后半步,低头,肃然抱拳。 宗翰抱拳低头,一言不发。他已把局势、时机、人心讲得明明白白,再说一字,就是絮叨。 半晌,完颜亶终于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地带了些情绪:“你倒是说得我心热了……你这副为国请战的劲头,比那些坐堂抖腿的老臣子强多了。” 宗翰低声:“臣不求什么名利,打仗是职责,胜仗是担当。错过这一回,南宋能撑几年我说不准,但金国,至少会失十年之机。” 完颜亶点了点头,声音一压:“你下去歇着,明日朝堂,我来扛。” 宗翰顿首一礼,语气坚定:“谢陛下信任。” 次日清晨,金国早朝。 文武百官分列两厢,寒风从高殿门口灌入,带着未融的雪气,冻得人直打哆嗦。完颜亶身披朝袍升座,开口第一句便震得人心一抖:“南线出兵之事,朕准了,由宗翰将军领兵,再征南宋,目标,淮西。 话音未落,左厢一名老臣立即拱手出列,面色焦急:“陛下!南线兵马去年才折过一次!如今仓储未满,北地未稳,此时动兵,是否过于冒进?” 右厢又有人跟上:“陛下,宗翰将军虽功勋卓著,可韩世忠不是一般人,若再战不利,岂非折了士气,助了宋人声势?” 朝堂气氛登时热了起来,一时连连上奏,几乎要把这道旨意顶回去。 宗翰却没有出声,依旧躬身立在殿中,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直到完颜晟举手压下群声,目光转向他: “宗翰,众卿皆忧此战不稳。你以为如何?” 第184章 号角已鸣 宗翰不疾不徐地起身,语气如常:“众位所忧不无道理,但臣斗胆一句实话,天下没有永远准备好的仗,也没有等敌人露出破绽才动手的胜局。” 他环视一圈,缓声说道:“淮西是个死口,岳飞、韩世忠一人守一头,我们再不动,他们迟早会整合兵权,到那时,我们再想打……就得再等十年。” “此次动兵,不是要破宋,是要撕开口子。” 群臣哗然,又有人起奏:“宗将军此言太决,若此战有失,边防不保,谁来担责?” 宗翰拱手,声音陡然一沉,字字如铁:“若败,臣愿交出军权,退位还乡!” 朝堂忽地一静,满殿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 这不是试探,这是军中第一战将,把整个仕途压在这场仗上了。 金帝抬眼,目光微冷,却带着不动声色的欣赏:“宗将军此言……朕记下了。众卿再有异议,便说吧。” 殿上再无人言语。 三日后。 风雪未歇,金军南下之令已出。左屯卫、飞山营昼夜兼程,秘密调动,陆续汇聚于曲涧渡一带。 宗翰身披甲胄,于帐中绘图布阵,亲自定下前锋、辅阵、后援三线布局,兵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封喉。 营帐之外,猎猎金旗在寒风中翻飞,马蹄铮然,号角已鸣。 宗翰站在高坡,远眺南方边境的轮廓,低声一句:“韩世忠……该你破个口子了。” 同一时日,临安,禁中御书房。 赵恒披着狐裘,正倚窗望雪。外头一名内侍匆匆而入,低声道:“陛下,韩大人急信!” 赵恒转身接过,眼神一扫,眉头顿时紧了起来。 赵恒转身接过密信,眼神一扫,眉头顿时紧了起来,但转瞬之间,那皱起的眉头却化成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来了。” 他将信折起,轻轻放在案几上,语气却淡得仿佛说的是天气:“宗翰动了,带着飞山营、左屯卫,直扑淮西。” 内侍不明所以,小心问道:“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赵恒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飘雪,冷笑一声:“不妥?他这是自投罗网。”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禀报:“宗泽大人求见。” “宣。” 片刻之后,宗泽快步踏入,虽年逾古稀,神色却格外精神,进殿便抱拳低声道:“启禀陛下,金军大动。宗翰亲帅,目标曲涧渡。我边哨已传来多份军情,情报属实。” “正合韩帅布局。”赵恒点点头,语气轻快得像是喝了杯热酒,“褚良那边也动了?” 宗泽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已入局。东南风起未,北野无云光,密语已传。宗翰中计,只当褚良是真心投金,甚至已准其立足金国。” 赵恒哈哈一笑,伸手将那封密报重新拎起,在指尖轻轻一抖:“真亏了他这副嘴脸,还装得像模像样。说到底还是韩世忠那一句:弃子不救、心生怨愤,就这破戏码,宗翰竟真信了。” 宗泽含笑点头:“韩将军果然了得。褚良在他麾下多年,如今诈降金营,明降实诈,里应外合,不过是以身为饵。宗翰若敢信这一口——”他抬手一握,“这口子,咬得他血流不止。” 赵恒点头:“曲涧渡地形窄长,若他真从那儿强行突入,且又自信褚良可破后营……那我军便可前后断其锋,设伏三重,专等他一头撞进来。” 宗泽笑道:“飞山营擅速战,左屯卫偏悍勇,但地形若限,两翼皆困,何谈破阵?再者,韩帅此番布防极细,连退路都给他留好,就怕他死得太快。” 赵恒轻哼一声:“他想封喉,我偏让他反噎在自己嘴里。”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透出冷意。 赵恒缓缓踱步,语气忽然放缓:“其实……褚良是条命悬一线的人。他自己知得清楚,我也知得清楚。若不是我点头,他这条命,早在韩营那道军法下过不去了。” 宗泽垂首:“陛下慧眼识人。” 赵恒摇头:“是因为我记得太清楚,金国这些年来,步步试探,从不肯真正退让。他们不怕打仗,他们怕的是我们真懂怎么布一局。” “现在他们来了,正好试试这副棋盘。” 说着,他望向窗外寒雪,嘴角微翘:“韩世忠这次若成,我便借他兵权再重整南线,宗翰若败,金国这口气,就要顺着他这条血线,一路往北咽不下去了。” 宗泽郑重点头:“臣敢断言,此战,金军必败。” 赵恒背手而立,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就……让他们输个痛快。” 宗泽闻言笑了笑,随即神色一敛,正色道:“陛下,还有一事,臣不敢瞒报。” 赵恒转头看他,微微一挑眉:“说。” 宗泽低声道:“臣所筹建的梓密司,如今已有雏形。第一批探子,已悄然渗入金国境内和西夏、辽东边缘,多方收集兵情、物价、民心、商贸流动之势。虽尚未成气候,但初见成效。” 赵恒听到梓密司,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点了点头:“很好。不管打不打仗,眼睛要先放进去。打的是兵,拼的是粮,看的是人心。消息断了,兵法就废了一半。” “不过你也知道,光靠一两封密信还不够。后头怎么养、怎么传、怎么死而不泄,这才是门槛。” 宗泽应声:“臣明白。已定下三道加密线、两级替补法。若某地探子被拔,外围人手三日之内会自行转移。其中四名头目,出身市井、行走山林,做事不走军规,不拘章法,倒也合用。” 赵恒“嗯”了一声,随即问道:“那调查孔彦舟那事,如何了?” 宗泽从袖中取出一封小简递上:“刚收到的。孔彦舟近年来频繁活动,麾下散兵再聚,粮械不断,而其所用的饷银,线人查明,出资的是一名大金商人,名叫贺文略。” 赵恒接过信件,连看都没看,直接放到火盆边缘,火光一舔,那纸便卷着火舌飞灰而去。 他语气很平静:“果然是他们。” 宗泽稍有讶异:“陛下早有猜测?” 赵恒轻叹:“孔彦舟若只是一个野心家,不足为虑。真正麻烦的是他能不断有粮、有钱、有马,还能避开官府,养出一支能打的军队……你说这种事谁能干得出来?” 他转身缓缓踱步,声音低沉:“南线迟迟打不穿,朝中又有人频催议和,说金人态度缓和,可他们私底下却资助孔彦舟,扶一个不受控制的宋人野将,既能搅我边境,又能掣我后方。” 第185章 奉诏讨贼 “金人哪,是想用我们自己的刀,把我们自己先割一遍。” 宗泽咬牙道:“这贺文略,得除。” “急什么?”赵恒摆摆手,眼里一片沉静,“他敢明目张胆地走货、送钱,那他身后就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拔草得看风向,不能一上来就刨根。” “再等等,让梓密司的人接着查,查他的线路、查他的下线,查他往哪拨款、跟哪位金国官员走得近。这个人,我要连锅端了。” 宗泽肃声点头:“是,臣这便安排。” 赵恒顿了顿,忽然笑了:“说到底,咱们就是慢了一步,但现在,咱们补回来了。” 赵恒站在火盆前,望着那最后一缕烟灰轻飘飘卷入空中,声音低而稳:“宗老,将所有关于孔彦舟的线索、情报、钱路、来往人脉,一桩不落,全数整理出来。” 宗泽应声:“是。” 赵恒继续说道:“交给岳飞。” 宗泽微怔:“岳帅?陛下是要……” 赵恒转过身,目光森冷却不怒:“让他写一篇檄文,替朝廷讨贼问罪。就说孔彦舟勾连金人,贩马走私,背盟犯边,此等人,已非我宋之臣。” 他顿了顿,语气一寸寸沉下去:“我给他名分、给他情报、给他全军通传的诏令……这回,他若还按兵不动,那就别怪我换人了。” 宗泽一听,知道这事不是试探,是赵恒铁了心要拔这个毒瘤。他当即点头:“臣明白。臣这就着人把情报按密档抄录三份,一份送岳帅,一份存中枢,一份送给御前兵房,做备份。” 赵恒微一点头:“告诉岳飞,这不是练兵,是清扫门户。若日后韩世忠、岳飞真能整合南线兵权,那第一件事,就得把背后藏着冷刀子的全挖出来。孔彦舟算一个,后头可能还有人。” “明白了。”宗泽躬身,“臣亲自走一趟。” 赵恒摆手:“去吧。” 两日后,襄阳岳家军大营。 寒风凛冽,营中却军纪森然,刀枪雪亮。主帐内,岳飞披甲未卸,正在校阅新到兵员文书,门外忽传一声高呼: “宗泽大人急报!” 岳飞手中朱笔一顿,眉头一挑,随即站起身来:“快请!” 宗泽一进帐门,便拱手递上一封密函,不多言,只道:“陛下旨意在此,请将军过目。” 岳飞接过,一边拆信,一边眉心紧皱。但几息之后,他脸上的肃色竟化为一丝激动,那双眼眸,也瞬间亮了几分。 他看着那张密报图册,再抬眼时,语气压不住地兴奋:“终于要动他了?” 宗泽笑了:“是。檄文由你来写,理由、罪状都备齐了。你有名有实,也有权动兵。若要打,就趁这几月。” 岳飞眯起眼看着那份情报,低声咬字:“孔彦舟多年假忠为奸,明是旧将,实则结党自私,暗通金商……他还真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杀气:“他敢背我大宋,我岳飞,敢削他脑袋。” 宗泽沉声:“陛下也正是这个意思。” 岳飞缓缓坐回主位,一字一句道:“我写檄文。三日之内,檄令传下去,我岳家军半月之内,必让他兵败马乱,乱民散尽。” 宗泽看着他,只是点头:“此事,朝廷盼了许久。成了,南线清净;你,也可以少背几口黑锅。” 岳飞闻言,淡淡一笑:“黑锅我背得惯,仗我也打得惯。这一次,既然是陛下下令,那我,就替他清理门户。” 帐外,寒风猎猎。 岳飞提笔蘸墨,第一笔如刀:“奉诏讨贼,岳飞檄孔彦舟文。” 岳州,夜已沉。 天阴得厉害,山风卷着湿冷扑进寨中,帐篷帘子被吹得猎猎作响。孔彦舟正坐在主帐里吃羊腿,左手搁着酒碗,右手拎着根骨头,啃得满嘴油腥,旁边几个亲信将领围着陪笑,一边吹一边等他发话。 帐外脚步声一急,一名副将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禀道:“将军,大金那边的信送到了。” “说。”孔彦舟眼皮都没抬,只是抖了抖碗口,把最后一口酒咕咚灌了下去。 副将低声:“金人那边催我们动作。他们准备南线用兵,想让我们这边提前闹起来,吸引大宋军方注意力。说得直白点,让我们帮他们打一波掩护。” 孔彦舟“哼”了一声,把啃完的羊腿骨随手一扔:“还真把老子当狗哨子了,吹一声我就得咬?” 副将有点紧张,刚想解释,就见孔彦舟忽然笑了,笑得眼角都是褶子:“不过也好,哥几个手里确实痒得不行。打劫烧杀这玩意儿啊,久了不练都生疏。” “兄弟们都已经问我两回了,是不是以后真得种地去了?”他咂咂嘴,“你说这像什么话?” 副将也跟着笑了:“是啊,弟兄们都盼着能出去走动走动,这几个月光养马喂兵了,都快疯了。” 孔彦舟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披上皮袄,眼神一下子冷了:“那就让他们出去痛快痛快。” 他走到军帐一侧的军械架前,抬手一拍刀柄,那声响在夜里格外刺耳:“今夜,我派三营往湘西,绕过岳州城外围,顺着江岸那几个村子动手。再让老马带人摸进太和仓西侧的小道,给他们来个火头。至于旁边那几家地主豪门……” 他冷笑:“他们不一直说我是叛将草寇?那今晚,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草寇。” 副将立即应道:“属下这就安排人手。” “等等。”孔彦舟转身,又补了一句:“告诉下面的,干完就撤,不许久留,也不许多嘴。粮抢够,人吓够,就行了。” 副将一愣:“将军这是怕……” 孔彦舟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没笑意:“不是怕,是不傻。大金用我,是因为我能搅局。但他们打完这一仗会不会来收我尾巴,谁知道?” 他顿了顿,眼神冰冷:“我跟他们做生意,不是卖命。” “这仗,是打给他们看,也是打给赵恒看。他想清门户,我就让他知道,我这门户还不是那么好清的。” 说完这句话,他摆了摆手:“去吧,叫兄弟们准备。今夜放马,明早让岳州全城都知道,孔彦舟还在。” 副将领命而去。 第186章 奉诏讨贼 孔彦舟盯着帐篷前那一缕寒风卷动的火光,沉了一息,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刀柄,突然开口:“对了,岳飞那边最近什么动静?” 副将立刻回神,躬身道:“回将军的话,岳家军这几日确实南下过一次,兵马大概三万人,在湖北靠边境那块驻了三日,前日已正式接手了边防事务。” “哦?”孔彦舟眉梢一挑,“就这?” “就这。”副将肯定地应道,“兄弟们有在那边打探过,岳家军在驻地忙着整补兵械,还跟地方官衙商量过粮草事宜,没听说有大动作。而且看他们部署的样子,重心在北防一线,并没向咱这边调头的迹象。” 孔彦舟闻言,眯了眯眼,似是还不太放心,又问:“他们连咱这都没试探一下?” “没。”副将斩钉截铁地摇头,“连一队斥候都没往这边放,安得很。” 孔彦舟这才缓缓点头,眼神松了几分:“嗯……那看来,这一拨不是冲着我来的。” 他往椅背上一靠,笑了笑:“老赵那边也是个算盘精的,真想动我早动了。这会儿估计还是在拿我当挡箭牌呢。” 副将跟着笑:“将军机警。末将也觉得岳飞这回就是奉命守边,未必真有闲工夫管咱。” 孔彦舟“哼”了一声,神色渐冷:“他要真动,我倒想试试他的刀锋。但要真那样,那就不是我们打不打的问题,是谁能先把谁卖干净。” 他顿了顿,嘴角挑起几分戏谑:“可惜啊,他岳飞,还没那个胆子。” 说罢,他重新拢了拢皮袄,像是彻底放了心,一只手搭上椅扶手,一只手顺着酒壶摸了过来,语气懒洋洋道:“既然岳飞不动,那咱们今晚,就好好热热身。” 火光明灭之间,帐内杀意如烟,悄然翻涌。 夜深,岳家军主帐,灯火犹明。 岳飞伏案疾书,檄文落笔,字字如锋。他心中无怒,却有杀意,不是为己私,而是为那许多年反复横跳、玩弄人心的“旧将”孔彦舟。 笔锋收势,他抬手一摁,满纸墨痕中,最后四字——奉诏讨贼,如锤落地,毫无回旋。 “来人。” 话音未落,副将张宪快步入帐,抱拳低声道:“将军。” 岳飞将檄文拢好,递给他,语气冷静而不失锋芒:“整军备马,今晚不回襄阳了,直接调头回湖北,我们该让孔彦舟知道,他那点猫腻,朝廷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张宪一愣:“回湖北?不是刚从那边撤出……?” “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岳飞淡淡道,“宗老亲自来一趟,不只是为了交情,是陛下下了死令:这一次,是动真格的。” “传令。”岳飞语气低沉,却字字如铁,“今晚,全军撤出营地,分三路南归,回防湖北。由我亲率前军,半夜之前抵达襄水以北。其余两路交李宝、张宪统带,掩护侧翼。” 张宪眼神一凝,郑重点头:“明白了,我即刻去调兵。” “等等。”岳飞抬手,又将那封檄文推了过去,“派斥候先走一步,两军一接阵,你就把这个宣出去。人还没打,名分要先到。” “是。”张宪接过檄文,仔细看了一眼,眼中不禁浮起一丝佩服,“骂得好,将军这篇檄文一出,他孔彦舟再怎么洗也洗不白了。” 岳飞起身披上甲袍,语气平平,却有种铁意直贯四野:“不是要骂,是要打。陛下给我的是征讨贼寇的诏令,不是辩论的折子。” “这一战,要快,要狠,要响。” 张宪肃容:“末将这就去点兵。” 岳飞轻轻点头,眼神投向帐外夜色。 夜风卷动,他站在帐口,望着远方山河朦胧,语气不疾不徐地自语一句:“他以为我们没那个胆子……那就今晚,让他看看,我们有几分杀气。” 深夜三更,岳家军火速起营,甲胄无声,兵马整肃,三万人马如沉雷回转,悄然由边防营地折返,直扑孔彦舟老巢。 檄文随先锋而走,三日内,遍传各郡,凡所过之处,无不震动。 夜已三更,寒风穿帐,吹得火盆中火舌乱跳。孔彦舟披着皮袍,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酒盏,酒未饮尽,神思却已经飘到几十里外。 今晚他派出去的人马,不少。 三营往湘西绕,一营奔太和仓,两小队绕道沿江,打得是先动手,后稳局的算盘。既替金国搅了水,又能借机劫粮、招兵,几桩好处全落自己兜里。 对他来说,这是惯用的老把戏,干脏活,但不多留痕迹,抢够就走、烧完就撤,既不能让金人失望,也不能真跟朝廷撕破脸。 “这年头,做贼都得会做人啊。” 他自言自语一声,抬头灌了一口烈酒,酒水从喉咙滑入,辣得他咧了咧嘴,却笑得畅快。 “今晚动完这波,再歇两日,等金人打出第一波,咱们就可以趁火上添油……哈哈,那赵恒要真以为我只是个不入流的草寇,他还得多吃几回亏。” 刚喝到一半,帐外猛然一阵骚乱,紧接着就是哨兵凄厉的喊声:“敌袭!敌袭!!有大军从北边突进,是岳家军!!” “岳飞的兵来了!” 那声音如平地惊雷,炸得整个营帐一震。 孔彦舟手中酒盏啪的一声掉地,脸色在火光中倏地阴沉下来,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下一刻,副将匆匆冲进来,头盔都未戴稳,脸上尽是惊惧之色: “将军,不好了!岳飞的部队杀回来了!是主力!我们东营、西哨已陷,对方来势极快,估计……估计三万之众!” “什么?!”孔彦舟霍然起身,椅子翻倒在地,他几步冲到帐门口,掀帘望去。 夜幕下,火光已经点起,号角、喊杀、奔逃的脚步声如山呼海啸般从营外袭来,原本安静如林的军营,此刻已乱成一锅沸水。 他脸色铁青,咬牙骂道:“他娘的,岳飞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副将语不成句:“末将……末将之前确实探得他军调防边线,未见动静,可能……可能他们是假撤,实则诱敌。” “废话!”孔彦舟狠狠一脚将椅子踹飞,低声咆哮,“我派出去的人都还在路上!主力空虚,他这是掐准了咱这口软肉来咬!” 第187章 愿归朝廷 他猛地回身,沉声喝令:“命人结阵,收拢东侧残兵!调老王那边的两百亲兵先守中营,我带兵亲自去西路堵口!” “命斥候即刻回撤,叫外出的人全速归队,告诉他们,今晚不是劫粮,是救命!” 副将顿时领命而去。 孔彦舟深吸了一口气,拔出腰间长刀,那一声锵响在火光里格外寒冷。 他咬着牙低声道:“岳飞……你倒是有种,给我玩招了,老子还真是小看你了。” 他一边快步出帐,一边沉声吩咐身侧亲兵:“传我令,全军备战!谁敢乱跑,立斩不赦!” 风声猎猎,火光中,孔彦舟披甲而立,身后营帐动荡如风中残叶。 他眯着眼望向北方的黑夜,眼神里头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迟疑,却很快被愤怒取而代之。 “好,好,岳飞你真能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杀上门来,那今夜,就看你能不能真把我剁干净了。” 就在孔彦舟披甲出帐、正要朝西路杀去时,脚步尚未迈稳,另一人却仓皇撞入火光中。 那人面色煞白,盔甲歪斜,竟是他营中负责后军辎重的副将,马翀。 “将军!将军!不行了!”马翀一脚踉跄跪倒在地,声如洪钟,急得像是火烧眉毛,“大势已去!再打就是送命,您得快走啊!” 孔彦舟闻言一怔,转头怒吼:“放你娘的狗屁!我还没死,这仗哪来的大势已去?!” 马翀干脆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将军,您听我一句,这仗打不得了!西路崩了,东面也快撑不住了,营后早被封死,连咱们原来藏粮的小道,都给人围上了!” 孔彦舟怒火冲头,一手指着他:“你是怕了?” “不是怕,是看清了。”马翀喘着粗气,连声劝道,“岳飞这回是下了死手,主力回马,三路合围。您这边人散马疲,大军还不在,眼下再硬撑下去,就不是死几个兄弟的问题,是全军覆没!” “您若死了,咱们这些弟兄再怎么打也没意义啊!” 孔彦舟咬牙不语,面上青白交错。他不是听不懂,只是很不甘心。 良久,他猛地一摆手:“后山那条林道还能不能走?” “还能!”马翀眼睛一亮,“末将带人封了两头口子,暂时还能拖半柱香,足够将军脱身!” 孔彦舟低声咒了一句,瞥了眼混乱的营地,终于下定决心。 “好。”他低声道,“咱们从后山撤,先避一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完,他迅速转身入帐,抓起随身包裹,又取了腰间那柄旧刀,扣上披风,整了整盔甲,低声对马翀道:“咱们走。” 但命数未必总留余地。 二人刚穿出主营后侧小道,还没走出百步,一道火光便猛地亮起,前方树林哗啦一声,被人从里头拉开了。 火把映照下,一支黑甲兵如铁墙般横亘在道口,枪锋如林,动也不动。为首一骑,立于风中,身披银甲,静静望来。 马翀眼神一滞,低声喃喃:“是……岳飞。” 孔彦舟眯起眼,牙关咬紧,眼神里却没有惊慌,反倒有一丝死意翻涌出来。他向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岳飞,你他妈真有种。” 岳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漠然:“你也不差。都这个节骨眼了,还想着从后门逃命。” 孔彦舟沉声道:“你不是朝廷派来的清官,你是军人。军人该堂堂正正地打仗,而不是玩阴招,趁夜围营,伏兵截杀。” 岳飞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谈正正堂堂?你劫仓抢粮、走私通敌、夜里烧村屠户,现在倒开始讲规矩了?” 话音一落,张宪已在一旁高声展开檄文,声震四野:“奉圣旨,岳飞讨贼!前殿宣曰,孔彦舟勾连敌寇、扰乱边陲、祸害百姓,罪状昭然,现责岳飞即刻围剿,若抗拒不降,悉数诛灭!” 檄文一出,四下岳家军齐声一喝:“讨贼,孔彦舟!!” 马翀噗通一声跪地,头都不敢抬:“将军,这……咱们逃不了了。” 孔彦舟眼皮直跳,面色铁青。他四下一扫,只见自己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后营已乱,主力未归,而眼前三千岳家军,列阵如山。 他缓缓抬手,想去摸刀柄,终究却只是把手落下,低声喃道:“老赵啊……你下手可真够狠。” 他往前一步,抬手作揖,声音低却清楚:“孔彦舟,认栽了。” 岳飞一挥手,早有兵卒上前,将他反绑压住。 紧接着,岳飞再度发令,声如金铁:“孔军诸部听令!主将已擒,朝廷已定罪行!愿归顺者,弃械投降,岳家军不问过往!违命者,就地正法!” 话音未落,岳家军兵锋上前一步,刀枪齐举,杀气凝如山岳。 此时孔军残部已无斗志,本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听得此言,再无一人敢动。 风声如割,火光未灭。 “愿归朝廷!愿降岳帅!”——喊声犹在,孔彦舟的主营地已然尘埃落定。 岳飞立于火光中,望着跪地的叛军一眼不发,许久,他才缓缓转身:“张宪。” “末将在。”张宪立刻上前。 “整编俘军,分三营收押,拔其首将,各营设督军,列册造名。”岳飞语气平稳,仿佛只是处理一道普通兵事,“三日内,不能稳军者,军法处置。” “喏!”张宪领命而去。 此刻,西北方向传来斥候奔马之声,一骑快马飞至岳飞帐前,跳下马还未站稳便跪地禀报:“将军!前去湘西太和仓打劫的孔军三营,已有回返迹象,但听闻主将已降,岳帅大军压境……他们大多弃械而逃。” 岳飞眉头一动:“几人逃?几人可拦?” 斥候抱拳:“估算三千余人各自逃散,我军在山口、水路拦住七八百,其余散入民间。现已分三批追捕。” “那就继续追。”岳飞道,“能抓一个是一个,实在拦不住的,封山、锁渡,留给地方官府处理。但务必记住了,不许乱杀百姓,不许惊扰乡人。” “喏!” “对了,”岳飞忽地停下,望向那斥候,“那些逃兵……有没有抢粮烧仓?” “未见。”斥候道,“主将一落,兵心即溃,逃得匆忙,大多连甲都没带齐,往山里一钻就完全没有影了。” 第188章 孔军彻底瓦解 岳飞听了,略点了点头,转头朝身旁李宝吩咐道:“派你那队熟山路的弟兄,给我守西北方向水路口。那帮人虽逃,但跑不了多远。三日内不擒,五日后也得挖出来。” “明白!”李宝应声。 营中调度未歇,火光映照下,一队队岳家军兵士将孔军残部如麻袋般押出,列于营地四方。一些还未反应过来的小队,被自家兄弟喝醒,甚至有人在听到“主将孔彦舟被擒”这句话后,直接抱头痛哭。 岳飞却未动容。 他负手而立,神色寂冷,这支孔军,他盯了两年。 从边境零星扰乱,到投金私通,再到暗中劫掠乡寨、吞粮自肥,这一仗,是清账的仗。 他回首看了一眼那被五花大绑的孔彦舟,对方垂头坐在营边,无言无语,只是面色苍白,额角青筋直跳。 “岳飞。”孔彦舟忽然抬头,嗓音低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今晚要动兵?” 岳飞望着他,没有马上说话。 片刻后,他淡淡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夜里只会贪酒、掏银子,掂着算盘打自家的主意?” “你有多大胃口,我心里早有数。但有些账,不是不算,是时候没到。” 他语气不疾不徐,“你要打劫太和仓,我就把人堵在太和仓背后。你往湘西绕,我让张宪的人提前转了村寨里的粮。你说要投金……那就别怪我动刀子前,先把你卖命的戏全抖出来。” 孔彦舟咬紧牙关,垂首不语。 岳飞挥手:“押下去。” 几名兵士立刻将其带走。 张宪再来禀报:“将军,斥候传来消息,孔军余部除北线劫粮三营,另有一支小股朝东南逃去,但路途断水,不足为惧。” “通知沿线各州府,加强缉查。”岳飞淡道,“但不做声张,免得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望向夜空,轻声一叹:“孔军这事,算是结了。下一步……就是梳理人心。” 张宪侧头看他:“将军,您这是担心朝中?” “不是担心,”岳飞语气平静,“是清楚。有些人盼我赢,有些人盼我输,有些人……只是盼着我快点死。” “可惜了,”他望着夜色深沉处,眼中冷光一闪,“这仗,我偏就赢了。” 火光映甲,三万岳家军静如山岳。夜里风紧,兵心如铁,孔军彻底瓦解,岳飞收回兵锋于一夜之间,将多年沉疴,一刀斩尽。 他站在风里,望着彻底沉寂下来的孔军旧营,心里没多少得意,只有一种多年积压的沉重落了地的清明。 三日后,岳家军整顿完毕,俘虏妥善编组,粮道重开,军纪清查,方才收队北上,返回襄阳。 岳飞未做停留,亲率百骑轻装返京。 入汴梁时不过傍晚,街市未歇,百姓却早已知情,沿途夹道相迎,呼声雷动:“岳帅回来了!”“大宋忠勇,岳飞无敌!” 岳飞骑在马上,只低头致意,不喜不怒。 入相府时,宗泽亲自迎出门口,满面笑容,拍着岳飞的臂膀,连道三声:“好!好!好!” “这一战打得干净利落。”宗泽微笑着将他拉进府内,半是感慨半是打趣,“我本还担心你年少血性,会轻敌冒进。如今看来,我是老眼昏花了。” 岳飞一揖到底:“宗相抬爱,末将不过尽职守责。” 宗泽闻言,抚须而笑,又拍了拍岳飞的臂膀,语气里满是欣慰:“你小子不骄不躁,这点比当年我初上战场强太多了。这回不仅是干净利落,是彻底断根。” 他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不光我满意,陛下也等你半日了。殿前内侍一早来问,说你什么时候能到,我心里也早知道,像你这样的,收尾一结,就要快马回报。” 岳飞拱手:“末将本无意邀功,只是事情了结,回报本是分内之事。” “得得得,别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宗泽笑着摆手,“人不争天争,这种时候不回报,哪来的下一步?走吧,我亲送你进宫。” 暮色将临,宫门初点灯,紫宸殿内已是灯火通明,赵桓早立于殿中,身着便服,正看着前方铺陈的战图,几名近侍静立不动,大气都不敢喘。 听得殿外一声禀报:“陛下,宗相与岳将军到。” 赵桓立刻转身:“快宣!” 殿门一开,宗泽与岳飞并肩而入,岳飞甲卸衣整,稳步进殿,拱手行礼:“末将岳飞,奉诏回朝,特来复命。” 赵桓上前一步,亲自将他搀起,满面欣慰之色:“好,好!你没叫朕失望!” 宗泽随即拱手道:“陛下,孔彦舟一案,岳将军识破其虚实,三日破敌、擒贼清营,一举平叛。此番边地之祸,已解。” 赵桓哈哈一笑,一边将岳飞让至殿前案边坐下,一边道:“朕看你的军报写得清楚,打得也干脆,没拖泥带水,也没乱开刀口。民心没丢,军纪不乱,比朕这几年看过的那些功臣折子,硬气得多!” “岳飞听令!”赵桓蓦然一收笑意,声音沉下,“即日起,擢你为镇国军都统制,节制襄阳、均州、唐州三镇兵马;加武信军节度使衔,赐银五千两、良田百亩、战马百匹,子弟入太学免试!可愿领旨?” 岳飞听到节度使三个字时眉头轻挑一下,却未多作反应,直接单膝而下,拱手肃然应道:“臣,领旨!” 赵桓走下阶来,亲手将诏书递给他,语气中多了几分长辈式的叮嘱:“这场仗你打得漂亮,但朕知道你心里还有别的念头。” 岳飞接过诏书,沉了沉气,抬起头来,目光如炬,直视赵桓,缓缓开口: “陛下圣恩浩荡,岳飞不敢或忘。但臣心中……确实还有一事,愿陛下准奏。” 赵桓微微挑眉,笑意里带着几分了然:“说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只为了封赏回这一趟。” 岳飞上前一步,单膝再度跪下,声音低沉却坚定: “臣斗胆请命,愿北上征伐金寇!” 殿内瞬间一静。 几名内侍神色微变,宗泽眼神一闪,赵桓则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看向殿中那幅北疆战图,良久未语。 殿中静得几乎能听见灯油燃烧的轻响。 过了半晌,赵桓终于开口,声音低,却不软:“你真想清楚了?那可不是跟孔彦舟这等跳梁小丑过招,是正面对金人精骑,是拿命换局。” 第189章 请缨北伐 “若北地一战不成,朕要赔的,不只是你一员岳飞,是整座襄阳、整个淮西,甚至……这半壁江山。” 岳飞依旧跪着,毫不迟疑:“臣明白。但也正因如此,臣才愿请命。大宋迟早要打,臣岳飞……不想一辈子只守南面河山,看北地百姓沉陷苦难。” “兵可以慢练,战可以慎起,但人心不能凉。金人敢南下一步,我岳飞就敢踏北境一丈。” 赵恒轻轻点了点头,回身看他,语气中终于透出几分欣慰与郑重:“你是朕手中最能打的一张牌,不舍得轻出,也不能随出。” “这样吧,你这次打得好,朕信你。但北伐不是光靠胆子,金人骑兵是骨头,咱们缺的恰是牙。” “朕命你,自今日起,镇国军在你统制下整编骑兵营。襄阳、湖口、邓州三处马场归你调度,三年之期,朕要你练出能破金人的精骑。” “到那时,你想打,朕给你打。” “你若打赢了,朝廷上下,无人敢言你半句。” 岳飞听到这,抬头一拜,神情如铁:“臣,领命!” 赵恒上前,亲手扶起他,拍了拍他肩膀:“好好练兵,别急着立功。你能打得过金人,朕就敢把大宋江山再赌一回。” 宗泽也在旁点头:“练骑这一步,你要是练好了,便不是替陛下解燃眉之急,是替后世开太平之局。” 岳飞郑重点头:“末将必不辱命。” 一刻钟后,殿前灯火犹亮,宗泽与岳飞辞驾而出,二人并肩走在宫道石砖上。 宗泽轻声道:“你今日这请命,确实冒了点险。” 岳飞笑道:“若陛下真信我,那我不提,也未免辜负圣恩。” 宗泽哼了一声,难得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拍了拍他肩膀:“记得你说的三年之约。金人不是软骨头,要真打起来,比这几年任何仗都狠得多。” 岳飞拱手:“谨记宗相教诲。” 殿中烛火犹燃,赵恒一人立在那幅边疆地图前,神情深沉,未曾久语。 他低头盯着那一片北疆的山川走线,目光落在燕云、河东、西京一线,手中描着边线的木指忽而一点,停在了云中二字上。 轻声自语道:“孔彦舟已除,南地稳了……剩下的,就是往北走的棋了。” 他收起地图,吩咐近侍道:“叫史馆留笔,今岁岳飞平叛,赐节度使,练骑三镇,这不是一纸封赏,是后日北伐的先声。” 赵恒说完这句话,眼神仍停在那云中二字上,指尖轻敲地图,半晌,似在斟酌着什么更大的局。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压低的脚步声。 近侍小声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边防急报,金军有异动,完颜宗翰率部自大定出发,已回归北境边线,距韩世忠驻地不足三百里。初步判断……很可能在试探动兵。” 赵恒闻言挑了挑眉,手指从云中一点,缓缓挪到鄜延一带,片刻,轻笑出声:“终于开始了?” 他自语一句,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倒好,咱们还没点完炮仗,人家就先把火药库推过来了。” 他并没慌,甚至显得有点期待。他慢条斯理走回御案后,淡淡道:“韩世忠那边有应对吗?” 近侍回道:“已有备战姿态,调动沿线水军守线,但未轻启战端。” 赵恒点头:“韩家那块铁水军,打得起。” 说罢,他忽地眯了眯眼,喃喃道:“也好,若这一仗能打起来,那才有意思……想看完颜宗翰拿什么真本事。” 他缓步踱到窗边,负手而立,语气平静:“宗翰若真动手……韩世忠这条线就能打响。岳飞练骑虽未满三年,但这一仗要是打得好,正好压住朝堂那群嘴皮子。” 赵恒略一沉吟,抬手道:“看看金人这一步要踩多深。” 他看着地图,神情自若,嘴角挂着一点不轻不重的弧度:“这盘棋,要开始热闹了。” 与此同时,襄阳军营内。 宗泽与岳飞一同踏进帅帐,盔甲未卸,靴上尘泥未干,刚入座,外头便有人小跑着来报: “宗帅,大人,有一位朝中官员求见,自称……秦桧。” 宗泽一听这名字,手上动作一顿,眉头微挑:“秦桧?” 岳飞转头看他:“宗相认识?” 宗泽摇头:“不熟。但这人是赵构身边的亲信,出身不高,却爬得快得很。咱们俩此前并无往来,突然登门拜见……这是什么意思?” 岳飞眯了眯眼,道:“我在汴梁听过点风声,说他在朝中口碑不太好,挺能说,也挺会下跪的。有人私下讲,他不是好人。” “赵构还用他?”宗泽语气里多了几分试探。 岳飞冷笑:“赵构那些年扶人全靠一个顺手,你听听这名字,桧,黄钟大吕的桧,可惜人不是这块料。陛下那边也一直留着他,说是方便了解动向,可说实话……我不信那厮是真心归顺。” 宗泽端着茶,半晌没吭声,过了会儿,才幽幽道:“皇帝愿意留他,那就说明他身上确实有点用处。不然,这种人,连登门的机会都没有。” 他抬了抬手:“让他进来吧,看看这位桧大人,今天到底来唱哪出戏。” 不多时,一名中年文士快步入帐,长身玉立,生得眉目清俊、衣袍整洁,嘴角一直挂着不卑不亢的温和笑意,气度上倒真有点文臣中人的味道。 “宗帅、岳将军。”秦桧一揖到地,姿态放得极低,“桧某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宗泽打量他一眼,语气淡淡:“无妨,秦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是奉太子……咳,是赵构殿下之命。”秦桧拱手,又补了一句,“殿下念及宗帅近年操持军务、稳边护国,特命桧某前来致意问候。” “赵构?”宗泽微皱了下眉,“殿下与我往来甚少,突然问候,倒叫我有些不明所以。” 秦桧面上仍是笑,语气也极其自然:“殿下常言,宗帅虽不在朝堂,却是国家栋梁。许多朝中之人只看眼前,唯独宗帅识大体、顾全局,是朝廷的长柱,是陛下倚重之人。” 岳飞在旁冷哼一声,声音不高,但秦桧显然听到了。 他笑了笑,像是没当回事,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殿下还特意吩咐:宗帅调度有方,乃朝廷之福。陛下虽主兵马,然政务之衡,全仗宗帅定策于中。” 第190章 秦桧试探 宗泽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喜怒:“殿下倒是说得好听。但如今已是陛下亲政,殿下突然关心起兵事……不知这问候,是殿下的真意,还是朝中有人另有安排?” 秦桧眼神微动,仍是满面从容:“宗帅多虑了。桧某不过是奉命传话,至于朝中诸公之意,自当有分寸。” 岳飞冷冷看他一眼:“秦大人,朝中风声咱们多少都知一些,赵构殿下向来好结私交,近来又频频对边事表态……你们这是打算掺一脚进军务?” 秦桧神色不变,微笑道:“殿下关心的是国家,不是争功。况且,如今金人异动,殿下忧国之心也属人之常情。” 宗泽看着他,轻轻一笑,忽然开口:“你今天来,是传话?还是探路?” 宗泽语声未落,帐中气氛便微微凝了一下。秦桧神情一如既往地从容,脸上那笑纹连一丝裂口都没有,他轻轻拱手:“宗帅多虑了。桧某此来,自然只是奉命传话,并无他意。”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谦恭又稳重。 这话刚落,帐中就传来一声冷冷的嗤笑。 岳飞往前一步,眼神如刀,语气虽不重,却透着分毫不让的劲头:“传话?那我倒有点纳闷了,若殿下真是敬重宗帅,为何不是亲笔一信、亲口一句,偏偏要让你来跑这一遭?” 他话锋一转,冷意更甚:“还是说……你和赵构之间,另有什么不便外人道的交情?” 这话就像一根刺,直往秦桧骨头缝里扎。 秦桧脸上的笑顿了顿,眼底的光芒倏地沉了几分。他抬头看向岳飞,语气已带上几分寒意: “敢问这位将军贵姓大名?” 岳飞不躲不避,声音干脆利落:“岳飞,镇国军前军统领。” “哦?”秦桧轻声重复了一句,嘴角再度浮起那熟悉的温和笑意,但这回明显多了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原来是岳将军。” 他顿了顿,像是顺了顺气,语气带着一股有些做作的“恍然”: “难怪敢言如此直白。将军名震四方,破敌擒贼、忠勇之名,朝中无人不晓。” 他声音一顿,语气微沉:“全天下也都知道,桧某如今能在朝中立足,正是太子赵构殿下所举荐。与殿下关系密切,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岳将军既知此事,又何必字字试探,句句带刺?” 岳飞却是毫无退让之意,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冷冷盯住他:“你是赵构荐上来的,这事我知道。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跟赵构的关系亲,还是跟当今圣上的关系更近?” 此言一出,帐中气氛霎时变得森寒。 宗泽眉头也轻轻一动,尚未开口,秦桧那边已经神色大变。 “放肆!”他猛然拔高了音调,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怒意,袖袍一甩,指着岳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岳飞!你身为将领,竟敢口出狂言,公然挑拨我与陛下、太子之间的关系,居心何在?!” “你这是要栽赃我?脏害我?!你……你这分明就是——” 他气得语结,一时说不下去,额上青筋微跳,连那副装出来的温文尔雅都维持不住了。 岳飞面不改色,冷冷一笑:“我有没有在脏害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若无鬼,又何必跳脚?” 秦桧气得胸口起伏,咬牙道:“宗帅,你就任由手下将领这般胡言乱语?你我虽无私交,但好歹同朝为臣,这般污人清白,于理不合吧?” 宗泽端着茶盏,目光平静如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岳将军直来直去,性子急了些,但你若真是清白之人,这点质疑,想必也伤不了你分毫。” “倒是秦大人你,方才言语之间……也并不全是无懈可击。” 宗泽话音落下,秦桧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翻腾,却还强撑着一副斯文模样,手微颤着拱了拱:“宗帅此言……未免偏颇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岳飞冷冷一句直接打断:“偏颇?”他往前半步,眼神如钉,“我倒觉得,你秦大人说话才真够偏的。” 他手指微一抬,直指秦桧:“从你踏进这营帐到现在,张口赵构,闭口殿下,听了半晌,你倒是提过几句当今天子?” 帐内气氛霎时一紧。 秦桧脸色一下子涨红,怒极反笑:“岳飞,你想说我心怀不臣?” “我没说。”岳飞斜睨他一眼,冷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陛下赵恒,不是你那位殿下赵构。你跑来边军,口口声声代殿下问候,不说皇命、不问军机,这到底是给谁撑脸?” 秦桧一甩袖子,声音拔高:“殿下乃宗室嫡出,辅政多年,是朝中百官公认的栋梁!我以太子之命行事,何错之有?!” “错?”岳飞森然一笑,“你也知道赵构辅政多年,可如今陛下亲政,你还摆太子的面子来压人,是不认天子的诏令,还是不认天子的位子?” “你!” 秦桧气得当场打了个哆嗦,手指颤抖着指向岳飞,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这是在血口喷人!桧某一番忠心被你拿来抹黑,岂不荒唐?” 岳飞却一寸不让:“忠心?你到底忠的是谁,说清楚点。” 秦桧咬牙,咯吱作响:“我自然是忠于赵宋江山,忠于朝廷!” “那朝廷是谁?”岳飞语气一沉,“赵恒是皇帝,赵构是殿下。你口口声声为朝廷出力,却只为赵构跑腿,半句不提圣上,你这是当自己站在两边之间好做事,还是打心眼里不认这个皇帝?” 这话一出口,秦桧面皮抽了几下,脸色彻底变了。他张口欲言,却发觉舌头都有些打结,一时间竟说不出个反驳。 宗泽轻轻叩了叩茶盏,语气平缓,却字字如磐石:“秦大人,这里是军中,不是朝堂。” 秦桧听到这话,脸色微变。 宗泽却已将茶盏轻轻搁下,语气温吞中带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秦大人此来,既说只是传话,那话已带到,人也见了,意思也表了。” “至于别的,咱们军中讲兵法军纪,不兴绕弯子讲亲疏贵贱。” 他抬手一摆:“来人,送客。” 秦桧咬了咬牙,眼中寒意一闪,终究还是拱手一礼:“宗帅、岳将军,告辞。” 他甩袖出帐,夜风一卷,衣角翻飞。 岳飞冷眼看着那道背影远去,低声开口:“这人,早晚得出事。” 宗泽轻轻点了点头:“只怕……不止是他一个。” 第191章 送客 秦桧面皮抽了几下,脸色彻底变了。他张口欲言,却发觉舌头都有些打结,一时间竟说不出个反驳。 这时,宗泽终于出声了。 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却透着老成威重:“够了。” 帐中气氛一滞。 宗泽扫了一眼秦桧,又看向岳飞,语气不重,但句句压得人心里发紧:“都歇歇吧。这儿不是朝堂,更不是辩场,你我都是皇帝的臣子,不是为了争口气,来误这军中正事的。” 他转向秦桧,缓声道:“你口中的殿下赵构,是皇族长者,也曾领政多年,手中尚有人望,心中想辅佐朝政,也是出于忠心,这一点,我等也不能否认。” 秦桧听到这话,脸色缓了几分,强自镇定:“宗帅明察,桧所言所行,皆为国计。太上……殿下心中所念,未尝不是一心一意为当今天子效命。” 宗泽颔首,依旧语气平稳:“你既是为圣上出力,走得近些,也不算什么大错。但忠心归忠心,分寸也得有。军营之中,主次不可乱。” “眼下天子在位,万象所归,谁也不能混淆这个顺序。这一点,你我都该明白。” 帐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寂。 秦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宗帅教诲,桧,铭记在心。” 岳飞这会儿不再说话了,只是冷冷看着秦桧,像是在等他识趣点,赶紧滚蛋。 秦桧自然也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送客意味。他没再多争,脸上堆起一副斯文客气的笑容,起身拱手行礼。 “今日多有打扰,实属不该。” 秦桧说着,站起身,再度朝宗泽一揖到底,语气倒是比方才更诚恳了几分。 “临行之前,桧还要代殿下再向宗帅转达一句话。”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宗泽,“殿下常言,宗帅威望素著,是朝野之间真正能担重任之人。若日后军国之事有所斟酌,还望宗帅不吝赐教,多多往来。” 宗泽面上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回得不咸不淡:“我若闲得下来,自会记得。” 秦桧见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多缠,便作势退身:“那桧便不多留,告辞。” 一行人低声作揖,很快退出营帐。脚步声渐远,火光下那身灰袍也被夜色吞没。 帐内终于清静下来。 岳飞站了半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着火气:“宗相,这人,不安好心!一开口就殿下前、殿下后,这不是在咒陛下坐不稳吗?” 他越说越气,手一挥,差点把案上的兵图掀了,“赵构那老狐狸也是,眼看我们刚把孔彦舟收拾干净,立马就让这姓秦的跑过来探口风,这不是挑事是什么?” 宗泽并没立刻搭话,只默默地给自己斟了杯茶,等他骂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坐下吧。你这脾气,再这么燥,改天给人拿话一激,说不定就真掉坑里了。” 岳飞咬了咬牙,还是坐了下来,脸色却一点没好转。 宗泽见他脸色铁青,端着茶盏也不急着劝,只是轻轻吹了口热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行了,”他终于开口,语气淡淡,“这口气你咽不下,我理解,但你得分清楚,有些气,该憋着。” 岳飞低着头,咬牙不语。 宗泽放下茶盏,语气放缓几分:“你心里火大,是看不过秦桧那副假脸子,更看不惯赵构打蛇走线,趁隙插手对吧?” 岳飞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宗泽叹口气:“可有些事,咱们不能全靠看得惯还是看不惯来办。” 他看向岳飞,目光凝重:“你觉得赵构要搅局,陛下难道看不出来?你以为秦桧是什么人,咱们能摸得出来,陛下会摸不出来?” 岳飞抬头看他一眼,神色有些迟疑。 宗泽看着岳飞眼里的疑色,心中清楚得很。 赵恒心里明不明白秦桧是什么货色?明得不能再明,但有些事,就算明白了,也不适合摆到台面上说。尤其不能跟眼前这个愤得半死、满脑子忠义的岳飞说。 于是宗泽只是轻轻一笑,语气缓了几分,道:“有些事,咱们知道一半就够了。你是带兵的,不是管人事的。”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木面:“你信我一句,这事陛下心里有数。你看不惯秦桧那副德行,陛下就看得惯?可你看,秦桧还在,那就是因为他还能用得上。” 岳飞沉着脸没说话,眼中依旧有火。 宗泽却不管他听没听进去,继续道:“可陛下能用秦桧,是因为他是皇帝,能控得住他;你不能用他,你更不能动他,你要是动了,就是把自己拉进那滩浑水里。” “现在边关局势紧张,金人动作越来越多,完颜宗翰已经露头,眼下最要紧的,是备战,是练兵,是整顿军备。你不把心思放在这上头,把火气全撒在一个秦桧身上,那就真让人看笑话了。”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看着岳飞,语气低沉了几分:“接下来,咱们这边所有能打的将领里,能扛得起正面冲突的,只有你和韩世忠。韩世忠守水线,你要守中原腹地。真打起来,谁能扛住第一波?你。” “你若还想着大宋要赢,老百姓要活,那你就得稳住。别管赵构的暗手伸得多长,也别管秦桧的舌头有多滑。你的本事,不是去和他们斗嘴,是把刀磨利,把兵带好。” 岳飞默然良久,指节紧扣,终于松了口气。 “我明白了。” 他低声道,“宗相放心,末将这口气咽得下,也咬得住。只要陛下不昏,岳飞这把刀,就只冲敌人开锋,不往朝堂挥。” 宗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缓缓道:“记住这句话就好。” 他起身,拍了拍岳飞肩膀,神色严肃:“兵是你带的,边线是你守的。我们可以看不得朝中龌龊,但更要护住这天下不再换姓。别人怎么斗,那是陛下的事;你要做的,是打仗,不是打嘴仗。” 岳飞拱手一礼:“谨记。” 宗泽看着他点头,眼底有一丝罕见的欣慰。 “走吧,回去歇着,明日襄阳马场的军械调拨,你得亲自过目。兵要快,心要稳。战还没打,风已经起来了。” 岳飞应了一声,转身出了营帐。 夜风正紧,火光浮动,他目光一沉,望向北方。 心头那股闷火没完全散去,但已被冷风压进了骨子里,一如那柄尚未出鞘的长刀。 “金人不退,我不止。朝堂如何,我不问。” “但若要打,就打得他们一寸不剩。” 第192章 怀疑 夜风猎猎,庐州对岸,金营如林。 千帐灯火连天映水,风吹旌旗猎响如涛。此处已临宋金交界,往南过了汴水,便是大宋境内最薄弱的一环。 营帐之中,完颜宗翰身披鹤氅,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目光冷冽,手指轻敲着庐州二字。身后行军司马撒改刚刚禀报完前线巡查,正抱拳等着吩咐。 “人手已经轮换完毕,火药堆、辎重车、军械库都按昨日部署分配好了。按时日算,褚良的伤也该差不多痊愈了。”撒改顿了顿,压低声音,“大人,属下以为,若真有信要传,该快了。” 宗翰听罢,没回头,只缓缓点了点头:“你觉得他靠得住?” 撒改微微一愣,犹豫片刻,道:“此人背景干净,原是韩世忠麾下偏将,入军不过四年,虽有军功,但脾气狠、性子硬。能忍得下那鞭子,当众低头,这一点,不像装出来的。” 宗翰轻笑了一声:“可也不排除,他早跟韩世忠唱双簧。” 撒改皱眉:“那咱们……” “不是咱们信不信,而是朝廷那群坐在热炕头上的老家伙们,连看一看的胆子都没有。”宗翰转过身,眼神带着压不住的讥讽,“这褚良,是我逼着他们同意出兵的借口。” “若不出兵,等宋人打过来,咱们连喘气的阵地都没了。” 撒改皱着眉:“可要是褚良真诈降,等咱们兵动南下,被他们中路一夹……” “所以我才让你盯着。”宗翰道,“不管是真降还是诈降,只要他一动,就给我密切盯死,若是送来的诱饵,我也有法子咬断钓线。” 他说着走回主位,一屁股坐下,动作却带着杀伐果断的劲道,盏中清酒未动,寒意却扑面而来。 “宋人现在换了个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动得比谁都快。”宗翰嗤笑,“赵恒,这人有些意思。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权臣扶上来的傀儡,没想到,这傀儡脑子比谁都清楚。” 撒改低声道:“听说这新皇不近声色,但手底下动作却极快。宗泽、韩世忠、岳飞……这些人都重新排兵布阵了。” “他不是在守,而是在赌。” 宗翰缓缓捻着酒盏,冷笑了一声:“他若真想对我下手,褚良,就是他的第一步。” 撒改欲言又止:“那我们……” “等。”宗翰抬头看他,语气沉稳而森冷,“宋人想借褚良开局,我就接着这步,反手打一盘。要是真打起来,我们金国不能一味退缩。打了,哪怕是败,也得打一拳回去。” “否则等他们真练出一支能打的大军,辽东旧地,就别想再拿回来。” 撒改心头一震,连忙拱手应下。 宗翰摆摆手:“你去吧,让前哨继续监测宋军动态,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 撒改退出主帐,夜风扑面,吹得他战袍翻动。 金营不眠,巡哨的火把如星火连线,一直通往河岸。庐州对岸那片幽暗沉寂的地方,他心里一直有个影子,仿佛藏着一柄暗刀,静静地吊在半空,那柄刀,叫韩世忠。 这一次,宗翰把话说得明白:要打,就得借褚良这一子下到底。不管这人是真是假,金国军队的刀已经举起来了。撒改心知肚明,一旦出手,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一路沉默,步子却比往常更急。营帐一重重,他穿过兵营,回到自己那顶带黑边金纹的主帐。刚坐下没几息,一名亲兵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 “大人,于海求见。” 撒改眼神一亮:“让他进来。” 亲兵应声退下,没多久,一个裹着青布披风的中年男子步入营中,正是褚良派来的信使,于海。 “撒大人。”于海拱手,“信送到了,褚将军那边,可以动了。” 撒改眯起眼,微微向前探身,声音也压了下去:“他伤好了?” “上个月初四伤势结疤,这月初一便已能上马。”于海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他亲笔写的,信中用了你们定好的暗语。” 撒改接过那纸,只是扫了一眼,嘴角缓缓翘起。 “今风南下,旧鞍欲鸣,这是他说的动手信号。” “是。”于海点头,“褚将军说,他已被调往扬州前线,号称协防水军,实则有机会靠近韩世忠。他打算先取信于身边几个亲将,再伺机布子。” 撒改思索片刻,道:“那边动静不能太大,韩世忠精得很,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就能觉出不对。” “褚将军心里有数。”于海压低声音,“他还说,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不惜用命。” 撒改指尖轻敲桌面。 宗翰押了整条前线下这一步棋,他撒改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蠢人。他清楚得很,若是这一局成了,不只韩世忠,大宋半条命都得在这一击里颤三颤。 可若是走偏一步,金军将陷入两线挤压,被人南北合围,到那时,朝中的文官肯定第一个撇清,宗翰也未必保得住他们。 “你回去告诉褚良,”撒改慢慢开口,语气像刀刃打磨出来的一样锋利,“这不是一次刺杀,也不是单纯的投诚。这是一次围猎,猎的,是韩世忠,是赵恒,是整个宋朝。” “而他,是把诱饵。”他顿了顿,又冷笑一声,“也是诱饵背后那一刀。” 于海听罢,只是深深一揖:“小人明白。” 撒改收起那封信,起身走到一旁沙盘前,盯着沙盘上的那一条淮水线,指尖轻轻一点,落在施口二字上。 “他说要带兵驻施口?”他转头看向于海,语气平静,却藏着锐利。 于海点点头,低声道:“褚将军说,扬州那边已经给他调了五百人,名义上是支援水军操练。他会想办法再从旧部里挪些人,到时候可顺水而下,驻扎施口。” “若能成,等你们大军自庐州渡河,他便可从施口起兵,配合主力,前后夹击。” 撒改听着,没作声,只是眯起了眼。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听起来不错,但你让我怎么信他不是在钓鱼?” “金军三河吃的亏,还没忘呢。当初追得太快,一头撞进宋军埋伏,尸体都快漂进黄海了。”他目光森冷,语气也带着锋,“现在他一句话,就想引咱们过河?这局要是反了,谁替我担责任?” “再说了,”他盯着于海,“褚良真要反水,为何还想着把兵带到施口?他带得动人,我难道就看不出来他能带着走?” 第193章 演戏? 于海顿了顿,显然是早料到这一问,连忙说道:“撒大人,那些兵他带得动,是因为打那顿鞭子的时候,韩世忠已经公开罢了他兵权,换了监军。褚将军是被一脚踢出去的,这在扬州军中早就传开了。” “你也看见了,当众挨鞭子,那可不是装出来的。” 撒改嗤笑一声:“那你就信了?” “你当我没读过《三国》?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演场戏给你我看。打得是真,苦得也是真,可目的呢?不就一个:骗敌。” 他看向于海,语气变得压迫,“你跟了褚良多久?你真觉得他一个入军四年的偏将,能玩过韩世忠?这人是从江上打到陆地,生死几十回扛下来的主,咱们金营以前三次渡江,每次都吃他苦头。” “现在褚良说要叛,他就信了?他就让人带兵去施口?你不觉得,这像是放条鱼让咱们上钩?” 于海张了张嘴,似想争辩,又觉词穷,只得道:“小人不敢妄断真假,但……褚将军是真下了狠心。若您怀疑,可先只让他驻一部分兵,不必真配合行动。” 撒改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案旁,拈起那封褚良亲笔信,端详片刻。 信是按他们定好的密语格式写的,逻辑通顺,神色平稳,甚至还带着一股你们若信我,我必先动手的死志。 可正因如此,他反倒越发不安。 世上最难演的,是眼神,最难装的,是动摇。 而褚良信里,没有一丝动摇。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写给敌人的答卷。 撒改沉默良久,最终低声道:“这一步,我得再跟宗翰大人报。” “你回去,告诉褚良,兵可以调,但驻施口前,得先有个交代,得真做出些动作,起码让我们这边的人信得过。” “你再告诉他一句,”撒改顿了顿,语气冷得像刀,“要是真心投金,他褚良的命可以值万军一动;但要是演戏的,他哪怕成了韩世忠那边的功臣,也活不过一个月。” “别拿那点话搪塞我。韩世忠把他抽了鞭子,罢了兵权,那是做给谁看的?你以为那就说明他们真翻脸了?周瑜黄盖那点把戏,早就烂熟在兵书里,别说我,连我手下的哨官都背得滚瓜烂熟。” 于海咽了口口水,额角渗出一丝冷汗,但还是压着嗓子回道:“大人说得有理,但……若您真想知道褚将军是不是演的,不妨调人查查。他并不是韩世忠的嫡系,这和周黄之事,不太一样。” “哦?”撒改微挑眉,冷哼一声,“你倒说说,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于海见他语气略有松动,心里稍定,赶紧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褚良入军不过四年,一开始跟的是杜斌,后来调去韩世忠那边,也只是副将之职,没被带进心腹圈子里。” “平时和韩营里那几位老将走得都不近,调动一出事,他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若真是韩世忠的亲信,这种时候早被捞回去了,不至于被一脚踢出主军。” “您若不信,大可让人去扬州军营外围打听两句,那些老兵嘴碎得很。” 撒改眯起眼,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兵营里真正的亲疏不是靠职衔定的,尤其韩世忠那种老油子,嫡系非嫡系,一眼就能看出能不能死心塌地跟着干。褚良要真不是圈里人,那这场戏……可能还真不太像是唱给敌人听的。 可念头还没打完,他便冷冷开口:“当初三河驻守的肖乾,不也是不是嫡系?结果呢?咱们信了,追得急了一点,整整两千骑死得干干净净,尸首堆了一片。你知道那天我怎么跟宗翰大人交代的?” “我说,是我手下的人判断失误。” “你猜那之后,宗大人还敢再给我第二次判断失误的机会么?” 这话说得锋利极了,带着咄咄逼人的压迫。于海脸色微变,额头的冷汗越发明显,脑子飞快转着,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撒大人……褚将军和肖乾,不一样。” “哪不一样?” 于海抬头看着撒改,一字一顿:“我们俩的祖上,本就是金人。” 帐中空气一窒。 “我和褚良的家族,原住在云中郡一带。四十多年前,为避战乱,被掳南迁,户籍虽落了宋,但骨子里……我们是金人。” 他说到这儿,声音低了几分,“我在金国,还有亲弟;褚将军的三叔,如今还在东京,辽东京,做着文书官。” 撒改盯着他,目光一沉。 于海继续低声道:“这事从未对外讲过,若不是今日非得取信于您,我也不会提。咱们不是临时起意反水,我们是在还故乡。” “我们是金人,信的也不是谁褚将军,是金国。这是我们真正的归处。” 这番话说得沉稳,像是早背熟了的剧本,但撒改听进去之后,心头的疑云反倒少了几分。 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因为这种破釜沉舟的自曝家底,意味着他们真没回头路了。 “你要是骗我,”撒改缓缓开口,语气冷到了骨子里,“那你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挖坟。” “你告诉褚良,他要是敢耍花样,哪怕真成了韩世忠那边的功臣,我也会让他一家老小,在东京的亲戚,全都给我陪葬。” “金国的刀,不是吃素的。” 于海脸色一白,但咬着牙点了点头,沉声道:“小人明白。” 撒改重新坐回案后,声音变得低缓却不容置疑:“这事我会回报宗大人,让你们调兵去施口,但前提,是你们得拿出点真章来。” “给我一个信得过的动作。” 帐中陷入片刻沉默。 于海咽了口唾沫,低声回道:“三日后亥时,褚将军会借操练之机,将部下调至施口以南一带,沿河就位。” 他看了撒改一眼,小心地补充道:“此举只是初步靠拢,名义上仍属水军巡防,若届时你们那边能在外围有所呼应,哪怕只是放出动兵风声,他那边才能趁势更进一步。” “再往后……”他压低声音,“便是动真格的时候。” 撒改微微点头,语气仍旧冰冷:“时间、地点我都记下了。你告诉褚良,若他动得稳,咱们这边也不会掉链子。” 他看着于海,语气一顿:“但只要有一点反常,哪怕是天气不对、脚步不齐,咱们就立刻收口撤军。” “到时候谁在施口等着,是敌是友,你们自己掂量。” 于海点头,弯腰拱手:“我明白。三日后亥时,咱们见真章。” 第194章 事成了 说罢,他退身离去,披着披风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营帐内再次恢复寂静。 撒改坐在案前,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提笔,写下一封密信,详述刚刚谈话之事,并标注了高危策应、需再定夺几个大字,随后封蜡加印,交由心腹送往主营。 不出一炷香功夫,那封信便已送至完颜宗翰所在的帅帐。 宗翰翻开信,一目十行扫过,手指不自觉地在桌案上敲了几下。 帐中无人敢出声,只有火盆中松木爆裂的声响不时传来。 半晌,他低声道:“他选施口,倒是个好位置。” “若真能借此开局,宋军东线必乱。韩世忠水军被牵制,岳飞不敢轻动,宗泽防线拉长……中原门户,就开了。” 他将信纸叠好,冷冷吩咐:“撒改那边,立刻给我备好三套预案。” “第一,三日前,以民夫打扮为掩,暗中拿下施口周围的三个村子,白马庄、古渡桥、横塘集,分别设哨,务必不动声色,不许惊扰村民。” “第二,潜伏斥候进施口,盯紧褚良调动路线。若真有变,立刻点燃示警烟柱,撒改主军以最快速度出动,从白马庄一线切断水路。” “第三……”宗翰顿了顿,眼神阴冷如冰,“若褚良果真诈降,便就地设伏,三面合围,把那口鱼钩反转过来,把宋军引进来。” “从施口,一路打穿扬州,断他们水运,逼韩世忠南撤。” 营中亲将听了,心神一震。 宗翰却轻轻一笑,收起那封信。 “这一步,是险棋。”他语气低沉,“但也是最好的一步。” “若真打起来,咱们金国朝中那群缩头乌龟也得闭嘴,谁还敢说不可南征?” “南宋换了个皇帝,心气足了些,这时候不打,等他们练出一口真铁,就真的不好啃了。” 他眯起眼,看向帐外翻动的旌旗,“告诉撒改,让他按我说的准备。这一仗,不许乱,但也不许慢。” “风口到了。” 淮水之畔,风势渐急,庐州夜色深沉,杀机,已如水下暗流,悄然凝聚。 夜深风紧,扬州水营西侧,一处偏僻的小营帐内,灯火昏黄。 于海披着夜色折返回来,一进帐门,便看到褚良坐在榻边,左肩裹着的绷带已然拆去,只在皮肉交接处还留着淡淡的疤痕。 他穿着轻便军袍,披着一层披风,虽无铠甲,但整个人像是箭已上弦,说动就动。 听见脚步声,褚良微微一挑眉:“回来了?” 于海点点头,放下风尘,一边拱手道:“褚将军,事情成了。” “撒改那边愿意放人了?”褚良神色微动。 “嗯。”于海轻声应着,随即走近几步,将先前帐中之言细细复述了一遍,连撒改的质疑也一字不落地照讲了。 说到他如何以非嫡系之说做解释,又如何最后亮出我们是金人这一底牌,褚良沉默不语,直到于海说完,他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你脑子,比我想得还活。” 于海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我脑子活,是撒改那人太难唬,他一听我讲不是嫡系那一套就起疑,差点没让我站着走出来。” “也是。”褚良微微颔首,“肖乾那事,金人吃了亏,这回肯定是打着放大镜来看我……你最后那话说得好。” 他顿了顿,眼神静了几息:“咱们本就是被南迁的金人,这话他们听进去,比你扯十句投诚都顶用。” “可这也是真话。”于海低声说,“我亲弟还在东京,咱们那房的老宅子……也还在。” “所以说,”褚良站起身,缓缓活动着肩膀上的旧伤,“这一步,要是能走成,不光是局里赢了,我们自己,也算有了交代。” 他语气淡淡,但眼中却带着极深的锐意。 “施口驻兵那步他们答应了,但撒改说得也明白,只要有一点反常,他们就会立刻撤兵、收口,甚至反杀回来。” “我知道。”褚良点头,“金人下手向来干脆。撒改说的话,虽然阴冷了点,但也合情合理。” “毕竟,要是我站他的位置,我也不会全信。” 说罢,他负手立在营帐中,目光投向帐外漆黑一片的夜色,神情冷峻。 帐中一时沉默。 过了一会儿,于海看他没动静,试探着问了句:“将军……韩帅那边,咱们真的就不露声了?” 褚良转头看他,眼神有些冷意:“你以为我不想见他?” “从鞭子落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局我只能自己走。哪怕他心里再明白,也不能再跟我照面。” “韩帅那人什么都精,精到骨子里,他只要见我一眼,说一句你小子可别出岔子,旁边那些眼睛耳朵立马就动了。” “这军中有没有金人我不知道,但宋军里有没有赵构的线人,我是认得的。”褚良咬了咬牙,冷声道,“我现在就怕,我还没动手,背上就多了两把刀。” “我明白。”于海郑重点头。 褚良却没有说话。他站了片刻,忽而深吸一口气,抬手整了整披风,眼神重新归于沉稳,像是在某个念头里沉淀许久,终于做下了一个决断。 片刻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走吧,备马。今夜,我得见一见韩帅。” 于海愣了一下:“将军,您不是说——” “是。”褚良语气不变,“我说了这局不能照面,但现在,是时候演一出真戏了。” 夜已更深,扬州主军大帐灯火犹明。 韩世忠身披铁甲,正伏案看着战图,神色平稳,眉间却透着几分难掩的倦意。帐外忽有亲兵禀报:“韩帅,褚将军求见。” 韩世忠眉头一挑,手中朱笔一顿。 “褚良?”他喃喃道,像是对这个名字久未思索,“让他进来。” 没多久,褚良便快步入帐,身姿笔挺,腰间佩刀,脸上带着伤疤未褪的肃然。 “属下叩见韩帅!”他抱拳行礼,语气干脆。 韩世忠眼中复杂光芒一闪,点头道:“你倒是能走了。” “托韩帅教训,属下不敢再怨。”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气氛微妙。但帐中两人皆是老将,瞬间便心照不宣。 韩世忠抬手:“行了,说正事吧,你这时候过来,不会只是请安的。” 褚良站直了身,沉声道:“属下请命,愿带部前往施口,协防沿线水路。” 话音一落,帐中空气微微一变。 韩世忠没出声,目光却在褚良脸上停了许久,直到对方神情未动、眼神不闪,他才淡淡道: “施口……是条要命的关口。” 第195章 施口定胜负 “北面若有兵渡淮,第一波就是冲那儿去。你敢请命,知道自己要担的是什么?” “知道。”褚良不躲不避,拱手低声,“属下曾守过淮南,也知那处地势。若真开战,施口就是第一道水门口,失了它,东线水军就全被逼回扬州。” 韩世忠看着他,许久才开口:“你要是能把这话,在宗泽、岳鹏举面前说出来,我或许就信你这番请命是真心。” “但我知道,你这人不多话,今夜肯来见我,八成是怕我疑心。” 褚良一愣,但随即躬身一拜:“韩帅,属下无颜辩解。此番伤未全好便请命,唯有一念。” 他抬头,眼中带着决绝:“施口若失,属下以死谢罪!” 韩世忠眼中寒意淡去几分,缓缓起身,走至褚良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未愈的左肩,语气低沉: “这话你要是能撑到最后,咱们再见面时,我敬你一盅。” 褚良点头:“我等着那一盅。” 翌日未时,褚良率五百精兵离开扬州主营,沿江南下,于傍晚时分抵达施口。驻防之名掩人耳目,军中动静控制得极小,连调动都以操练水军为名。亲信将士沿河布置哨点,仅设简易帐篷,连夜不扎营火。 消息不到半日,便已传至撒改军中。 庐州,金营主帐,夜色渐深。 撒改双手捧着军报进帐,见宗翰仍坐在案后批阅,立刻低声道:“宗大人,褚良的人到了。” “已经驻防施口,名义上是水军巡哨。时间、地点,与前约分毫不差。” 宗翰抬头,目光如电。 “五日前动身,真是按点演戏。” 他轻声一笑,语气却如沉石:“很好,棋落半子,局也亮了。” “通知白马庄、古渡桥一带潜哨,就地进入隐蔽状态。命令斥候夜巡,三更一报。” “我不信宋军没有疑心,那就看他们谁先露破绽。” 撒改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宗翰缓缓起身,负手走到帐外,仰望漫天星河,语气低如夜风: “五天,若局能成,这一仗,就在施口,定天下胜负。” 淮水风紧,天象将变,千军之势,在暗流中缓缓推至。宋金之间,一场绵延数月的暗斗,终于,逼近杀场的边缘。 临安皇宫,勤政殿。 黄昏将尽,殿外灯火初燃。高高宫墙后,宦者悄声行走,仿若一座沉寂的机关城。殿中,却灯火通明,书案旁,一人披着暗色常服,眉目端肃,正是如今大宋名义上的圣人赵恒。 他低头翻着手中一封信札,眼神清明,面色冷静得过分。 宗泽立于下首,披甲未解,灰白鬓发微湿,身上仍有风尘未散。他已说了许久,此刻正沉声道: “褚良已驻施口,兵未多,仅五百,然皆其旧部。金军前哨已有小动作,白马庄、古渡桥方向开始调集人手,虽未大张旗鼓,但动得极有章法。” 赵恒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果然是宗翰动的笔。他盯得死,动作不大,却不乱。” “那撒改呢?你说那人谨慎,他什么反应?” 宗泽道:“已布伏线。探报称撒改亲下军令,在施口周边布点三处,皆与施口成三角守势。若褚良真反,便以三面之兵围杀。” 赵恒轻笑了一声:“那就说明,宗翰并非全信,但也不愿放弃。” “他在赌。”他看了宗泽一眼,“咱们也是。” 宗泽点头,面色却依旧凝重:“宗翰这人,一生征战,深谙用兵。他不信褚良,又肯押这局……这说明他绝不只是靠这一子动兵。” “老臣担心的是,他后手未明。”宗泽微顿,眉头紧锁,“褚良若真被试出来了,他会不会顺势设反包?或者……这一切,本就是引我们中计的幌子。” 赵恒不语,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 许久,他才语气淡淡开口:“你怕他设空局,引我军提前调兵,疲于奔命,再调北地兵线切我们后路。” “亦或,趁我军兵力未集,一击即溃扬州?” 宗泽拱手:“不敢妄断,但金军从来不会押一条命线。他若真敢压施口,后面定还有一步更狠的。” “那你觉得,我们要不要继续走这步?” 宗泽沉吟了片刻,道:“可以走,但得留线。扬州后路,我会再布一支奇兵,隐于二十里外。一旦施口出事,立刻断金军退路。” 赵恒听罢,缓缓点头,却忽然笑了一声。 “宗老将军,这一局你其实也在赌,是不是?” 宗泽看着他,不语。 “你赌褚良不会露馅,赌金军不敢急攻,赌我这个皇帝,能顶得住内外压。”赵恒抬起眼睛,平静道:“你押了我。” 宗泽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沉声道:“老臣押的,是这天下,押不赢,也不后悔。” 赵恒起身,走至窗前,望着天色沉沉的东南方向,忽道:“你放心,这局我会接着走。该死的,我不躲;能活的,我也不让。” “我既坐了这张椅子,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不是我选了乱世,是这乱世,选了我。” 赵恒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夜色吞没宫墙之外的天光。 他沉默片刻,随后回身,一步步走向大殿东侧那张巨大的山河图。案上灯火微摇,洒在淡黄色的地图纸上,勾勒出曲折蜿蜒的水脉与河港。赵恒伸手,指尖轻轻划过施口之地,微微一顿,又向南下移。 白马庄,古渡桥,横塘集。 三个村子,不大,但分布精巧,正好与施口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弯弓之势。 他盯着那几处地名,忽地陷入了回忆,大学课堂上,那位说话有些口吃但眼神总透着亮光的历史系老教授,曾讲过这段冷门的战事。 “金军在南线进攻时,并不常用正面突围,真正致命的往往是设伏反包。在施口之战的考据中,有记载金军可能在开战前就秘密控制了施口周边几个村庄,配合主攻诱敌深入,再合围绞杀。” “但因当时宋方守军反应较快,并未深追,所以那一套没能得逞,否则后果,极可能是扬州守军半数覆灭。” 赵恒那会儿还在课后悄悄嘀咕:“要是真穿越回去,施口这仗不能轻追啊。”如今想来,竟然应验得可怖。 他收回手指,神情冷了几分。 “果然是这步。” 他低声自语,眼中神采却渐渐凝聚,仿佛从那张地图上看见了另一只隐藏的手,早已伸到了局中。 白马庄、古渡桥、横塘集……一个环,一个钩。 第196章 囚袋 若是我军贸然反扑施口,褚良若真反水,宋军自施口反打,则会不自觉地朝北追击。若再添些急报:金兵败退,扬州方向门户大开,人心一急,哪怕韩世忠再谨慎,也未必不会咬钩。 一旦追得深了,便会踏入这三点所构的包围。金军不需要铺开大阵,只需控制村落中的小道、水渠,等宋军深入其中,两翼突然杀出,那就是一场活埋。 赵恒目光凝固,双拳缓缓握紧。 “他押的不只是褚良,是整个扬州东线的判断。” 他抬头望向高悬的殿顶,眼底闪过一抹冷光:“原来你真正赌的,是我们会反扑。” 他站定半晌,终于提步走到殿门口,“来人。” 内侍迅速应声而至。 “召宗老将军回宫议事,立即。”赵恒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压不住的杀意。 话音落下,赵恒便未再言,返身回到地图前,眼神一刻不停地落在白马庄、古渡桥与横塘集三点之上。 不过半刻钟,宗泽疾步而至,身披甲袍未除,脚步带风,拱手入殿。 “陛下唤我?”他语气虽沉稳,却能听出其中藏着三分战场的杀意。 赵恒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声开口:“我刚才重新看了地形。” “白马庄、古渡桥、横塘集这三个村,分布得太巧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那边一旦反扑施口,褚良若真反水,那一口败退的钩子就会把我们向北引,而这三个点,刚好合成一个囚袋。” 宗泽愣了愣,随即低头看向地图。他眉心微皱,指尖绕着那三点来回划了两圈,半晌,重重地“嗯”了一声。 “若是我来下这盘棋,我也会这么布。” 赵恒眼中寒光更甚,声音不疾不徐,却一字一句:“这招不是为褚良准备的,是为韩世忠准备的。” “他们想引我们主动反扑,一旦追得过深,村中伏兵现身,白马庄断路,横塘合围,古渡截退……到时五百宋军也好,一千也罢,都会被这三点之军活吞。” 宗泽沉默许久,忽而长出一口气:“你说得对……宗翰真要压这一步,就不会只靠褚良。他敢赌,说明后手早备好了。” 赵恒看了他一眼:“你那边可还有可动的人手?” 宗泽点头:“有。我原本准备在扬州二十里外伏一支奇兵,是防他们从北线切入。但现在看来,这兵得动,往南绕,悄悄进村庄,进得去,就得让百姓早撤。” 赵恒嗯了一声,语气低了几分:“这三处村落多是渔户农家,不能打也不会逃,一旦真遭突袭,跑都来不及。” “让韩世忠传信过去,不必声张,但务必提前布人。一旦发现异动,第一件事不是应战,是先撤百姓。” 宗泽拱手:“老臣明白。” 赵恒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若真开战,我们打的是仗,不是杀良。哪怕这仗打赢了,若地里铺满自己人、百姓的尸……这江山也坐不长。” 宗泽微微一震,拱手深躬:“老臣谨记。” 赵恒看着那张地图,语气缓缓:“韩世忠是猛将,但他最怕的,是百姓跟着受苦。他若知金军敢在村里设伏,必定慎之又慎,但我们得替他提前把账算好。” “宗翰是老狐狸。他会给你一个局中局,让你怀疑褚良,也让你不敢轻弃;但等你真信了,他就让你信到底,送你一刀。” 宗泽沉声道:“那我们便得让他那一刀砍空。” 赵恒点了点头,望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一字一句道:“从现在起,施口不是赌局,是死局。” “这棋盘上,咱们不能再有一子失手。” “从现在起,施口不是赌局,是死局。” 赵恒那句沉声落下,宗泽没再言语,只深深一躬,转身疾步出殿。夜风穿过宫墙,他披着甲,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老刀,锋未动,却寒意逼人。 回到临安兵房,他立刻唤来亲笔吏,点灯写信。 赵恒所言虽无半句圣旨语调,却句句杀机,句句是账。宗泽落笔如风,寥寥数行,却字字铁钉入木。 “施口之外,三村可疑,恐金军设伏诱战。陛下有令,施口为阵,不可为饵。即刻调人,暗中查探村中动静,先撤百姓,再布哨探,务必稳中见断,不可误判。” “君有言:打仗是为生,不是为杀。若为百姓之命,愿折将之骨。” 信封上盖了急印,次日一早,传入扬州。 扬州帅帐。 韩世忠披甲未解,正在营中察看图纸。梁红玉进来时,他刚刚接过宗泽来信,看罢不过半刻钟,脸色便沉得如沉水铁石。 梁红玉一看他神情,便知来者不善:“出了什么事?” 韩世忠将信折好放回案上,低声答道:“宗帅来信。是圣人那边下的口令……施口周边三村可能有金军伏兵。” “白马庄、古渡桥、横塘集。” 他顿了顿,目光深了几分:“赵恒说,那三村的位置刚好与施口成弯弓之势。若我军反扑,他们就会用这三个点设伏围杀。” 梁红玉闻言一怔,随即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点过那几处地名。她神色不变,却已然明白过来。 “的确巧了点。”她低声道,“这三个村,原本是兵粮中转点,也多是老百姓自发赶集所在。可现在调动的人多,若真被金人控制一手……追击变入瓮。” 韩世忠点点头,语气却不像往常那般硬:“我在营中守了十几年,也从没把这三村太当回事。赵恒能一眼点破……这皇帝啊,比咱们想的深。” 梁红玉静默片刻,轻声道:“他不是那种惯会耍笔杆子的,这局下得这么细,绝不是纸上空谈。” 韩世忠转头看她一眼,嘴角勾起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我们这皇帝,是真能干事。” 梁红玉也笑了:“他虽不是正统,却是我朝命数。” “赵构那小子一天一个主意,真让他在上头,咱们就别说守扬州了,连这施口也得拱手送人。” 韩世忠抬手拂了拂地图:“赵恒眼光毒、下手准,能在宫里看出前线破口……是咱们得敬的。” “有这样的皇帝,咱们守疆,才不至于心寒。” 梁红玉轻声接道:“也才值得拼命。” 当日未时,韩世忠立刻依令传信三村所在各地,将名义改为秋后田税清点,实则遣出亲信亲自进村查探。他未设明哨,却已在暗地里,将三村四野全部圈定。 第197章 下水村 梁红玉轻声接道:“也才值得拼命。” 话音未落,她忽而一顿,目光在地图上那三村处停了片刻,随即侧头看向韩世忠。 “既如此,不如我亲自去一趟。” 韩世忠一愣,眉头微蹙:“你?” 梁红玉点头,语气干脆:“我带几个人,乔装成采买客商或者盐贩,到村里转一圈,不动声色把人疏开,事成之后,再慢慢布哨。” 韩世忠沉吟一瞬,抬手捋了把下颌的短须,终是点了点头:“也好,你去,比旁人稳。” 随即他话锋一转,神色却沉了下来:“但你记住,这事不可走漏风声。” “宗翰若真照着赵恒那步走,这三村十有八九是诱饵。他要的是我追兵入瓮,若风声先泄,他便换招。我们这边若不慎,反倒坏了赵恒那一局。” “你去了,只能暗中办事,别留一句话、一个痕。真要交代撤村,就说朝廷下令秋后丈田,要修水渠。” 梁红玉听懂了,神色一正:“我明白,若能借此设伏,引金人误判位置,咱们就能反手一刀,把他们套住。” 韩世忠点头:“所以你一定得藏得住。别惹事,别留痕,别让金人知道你来过。你要是真暴露了,那咱们布的这口网,可能连人带杆都给扯走。” “放心。”梁红玉勾了勾嘴角,起身抱拳,“这条命我知道怎么使。” 说完梁红玉转身离去,未多言语,身影利落干脆,步步带风。 她不是第一次独自办事,也不是第一次从死人堆里找活路,但这一回,是皇命,是破局,是她必须亲自来走的一步棋。 两天后,清晨薄雾,扬州水营西口。 同行五人,一个装车夫,一个做账童,最后那个则扮作脚夫挑夫,全是她贴身亲随出身的机警之人。 他们绕开施口主路,折了条窄道,从东南方小林边穿入,直奔地图标示的下水村。 村口,路边的水沟仍积着雨后浅水,一串牛蹄印斜斜穿过泥地。远处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柴火味和几声狗吠。 前方不远,一位正在村头挑水的老汉正扭身提桶,梁红玉当即迎上前去,换了副商贩口气:“老先生打扰一下,我们是龙口镇那边过来的盐行,今儿家里那位说,下水村这边有个王村长,我们想托他打听个事,不知他家在哪?” 老汉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她身后几个人,眉头一挑,咂咂嘴:“王家啊?这儿往前走两条巷子,左手第二家,墙上贴了副红纸对联,门口有水缸的就是。” 梁红玉拱手:“多谢老丈。” 几人走过一排屋舍,远远望见左侧那户院门半掩,墙外果真贴了褪色的对联,门前有一口大缸。 墙上那副对联颜色虽褪,纸张却平整,贴得端正,门槛也扫得干干净净。 梁红玉上前轻叩门扉,不多时,一道沙哑中透着老成的男声响起:“谁呀?” 门开了。 门内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五十岁上下,个头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肩头搭着一条粗布巾,眼神不算锐利,但有一股常年劳作留下的沉稳和警觉。 “敢问是王村长?”梁红玉声音不疾不徐,笑容里透着一点随和。 “我便是。”那人语气平和。 “我们是东头镇口那边来的,做点盐货小生意,”她说着虚虚拱手,“亲戚说您是这村里头最讲理的,我想着路过打声招呼,顺道讨口热水喝。” 王村长打量她一眼,没多问,侧身让了道:“来都来了,进屋坐坐吧,刚好家里烧了茶。” 几人依言进了屋。 屋内不大,桌凳粗陋,却扫得一尘不染。王村长唤了妻子去后院照看鸡棚,然后才低声问:“说吧,姑娘。你们这阵势,是官家来的?” 梁红玉点点头,轻轻一笑,不再绕弯子。 她从袖口取出腰牌,放在桌上,语气一沉:“王村长,实不相瞒,我是奉兵部督巡密令前来查事的,姓梁。” 王兆和一愣,目光落在那块铜牌上。 屋里空气顿时沉了一瞬。 他不是没见过官面的人,但这一块密令腰牌,代表的不是县令官吏,是军中真刀真枪要动兵的那路。 他坐直了些,语气也郑重了:“敢问梁大人,查的……可是这村?” 梁红玉点头,又摇头:“不只你们这村。” “我此次来,是奉命察看三村动向,白马庄、古渡桥、横塘集,这三处如今很可能被敌人盯上,或许已被暗中布点。” 王兆和面色变了,低声道:“金人?” “极有可能。”梁红玉目光深沉,“而你们下水村,是他们必经的小口子。若三村中真有变,你们是第一道漏口。” 王兆和低头沉思片刻,忽然抬头问了一句:“梁大人来这……为何不直接召村里三户首事,而是只找我?” 梁红玉淡淡道:“因为我信不过别人。” “消息若一多嘴,走漏出去,布防全乱。宗翰那老东西最爱设局反包,他就盼着咱们自己露底。若消息散得太快,这整盘棋就算白下了。” 王兆和沉默一瞬,随后郑重点头:“梁大人信得过我,我也不藏着掖着。” “别说三村了,咱这十里八村,谁家没亲戚被金狗害过?前年白马庄烧仓,烧的就是我妹夫一家。一个村活下来三个,连小孩都没放过。” 他吸了口气,语气带火:“咱这儿的百姓,是穷,不是软。朝廷真要动兵,抗金的事,只要你一句话,谁不跟?” “若梁大人真有要事安排,只管吩咐。我去通几家口,保准不走风漏气。” 梁红玉看着他,语气放缓了一分:“我不怕你们拼命,我怕的是拼错方向。这事要布得像没事,修水渠、丈田册、征丁册,这几日会有官差陆续进村,都是真人,真事。” “但暗里,三村青壮要摸清位置,巡夜设点,我需要你帮我把人拢住,不惊、不散。” 王兆和点头如铁:“我明白。”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要你们不是来糊弄我们,那我们就不当你是官,是自家人。” 梁红玉轻轻一笑,点头:“我这人,从来不拿百姓当幌子。” 她语气一转:“我接下来要见几位村长,但消息不能传开,所以得劳你一趟,悄悄把古渡桥、白马庄、横塘集这几村的当家叫来。今晚子时之前,我在你村口南柳树下等。” 王兆和立刻应下,起身拱手:“我亲自去走一圈,三更前准带到。” 第198章 瓮中之鳖 当晚,夜色沉沉,薄雾起自洼地,遮住了村头半边月亮。 南边老柳树下,梁红玉立身等候,身后几名亲随一言不发,警觉地盯着四方风动草响。三更将至,不多时,几位村长先后现身。 “几位。”王兆和压低声音,“这位是梁大人,兵部督巡密令,奉命查敌情布防之事。” 众人一听,脸色顿时变了。有人下意识地要行礼,被梁红玉抬手拦住。 “不必多礼。” 她往前一步,从袖中取出腰牌,晃了一下:“身份不虚,事关军机,各位村长辛苦一趟,我这边就直说了。” 她语气平稳,目光扫过众人:“三日前,我们截下一批金人斥候,从他们身上发现一张手绘地图,标的就是咱们这三村五庄。结合军情判断,不出数日,金军会以夜袭之势,绕过前线,偷袭咱这片村寨。” 众村长听到这句话,脸色霎时全变。 “偷袭?”郑勇瞪眼,“他们不打韩大将军,打我们这些村子做什么?” “借道、设伏、困兵。”梁红玉简明扼要,“宗翰是老狐狸,赵恒皇上前阵子设局坑了他一次,他不会不记仇。这一回,他不正面来,而是想绕过我们军营,先把你们村拿下来,等韩将军一动兵,他们再反包一口。” “到时候你们村子是陷阱,咱们军是瓮中之鳖。” 众人闻言,脸色一片凝重,刘二山咬牙:“娘的,果然是老贼玩阴的。” 梁红玉沉声:“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是筹人的时候。” “我不是来动员你们死守的,那是军人的事。我来,是通知你们做好准备,在秘密前提下组织撤离。” “你们是第一线,一旦金军夜袭,官兵尚未到位之前,你们得先让百姓安全离开。” “悄悄安排,不许声张,一旦提前传出去,金人若得了风声,那我们这边所有布防都白搭。” 陈大牛咧嘴:“大人,你说让走我们就走,金狗来了咱们总不能光跑吧?” 梁红玉摇头:“不是让你们不管,是让你们别硬拼。现在不是你们拼命的时候,是让你们保命的时机,真要打起来,该上的是我们韩帅的兵,不是你们这些老百姓。” “但你们若安排得当,撤得干净,就是给我们最好的助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出声:“梁大人,那撤,是全撤?还是……” “能全撤当然最好,但我知道不现实。”梁红玉冷静道,“老人、妇孺先走,青壮分散隐入林间,只要金人来了,你们守不住的,就放,别逞强。我们布哨之后,会反打回去,到时候村子还能保住。” “但你们若硬抗,金军进来,你们扛不住,只会白白折命。” 她目光一扫,语气一紧:“这是一道线,是韩帅要守的口子,你们守得住,我们后方就不乱;你们一乱,赵皇上的局就破了。” 众人听完这话,终于沉默良久。 过了一会儿,陈大牛忽然憋出一句粗话:“娘的!那狗日的金人,真是该死!” 王兆和沉声道:“话说到这份上,各位也都听明白了。我家那边,我去安顿,你们各村早做安排,一律口风紧。真要打到村头,就按梁大人说的撤、藏、拖,等援兵。” 郑勇点头:“成,我这边明天起就说是修渠丈田,让人悄悄备粮包袱。” “我那边也一样,借着查粮账的名头,把几个妇人孩儿送出镇口。”刘二山也道。 “陈家我安排。”陈大牛一锤胸口,“我宁肯把猪拱出来,也不能让金狗杀进来。” 梁红玉点点头,语气微沉:“你们这份心,我记下了。” 她话锋一转,神色更为凝重了几分,脚步往火塘边近了一步,声音也压低了些:“接下来是具体的安排,事关生死,各位必须听明白。” 众人齐齐收声,连火塘里的火都像是静了几分。 “第一,老人、孩子、病弱这三类人,三日内必须悄悄转移。用查粮、丈田、修渠、跑集这些名目,把人分批送出去,最好能散着走,不要一窝蜂地动,容易引起注意。” 她顿了顿,望向姚村长:“我这边会留个联络的兄弟在你们村里,身份伪装成下脚货的粮贩子。他叫石头,有事找他。他会传我的话,也会帮你们协调撤离路线。” 姚村长点头:“记下了。” “第二,各村必须准备几个藏身点,地窖、林边、荒地,全都用起来。青壮年不能跟着妇孺一块走,要分开藏。真要打起来,他们才是后手,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拼命的。” “第三,房屋、粮食、牲畜,不要死守。能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提前掩起来。火烧、毒井这些极端手段先别动,我们会有安排,实在没办法我自会通知。” 说到这,她目光扫过几位村长,停了一下,神色郑重:“我知道让你们撤,让你们藏,让你们放手这些家业,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她语气一顿,缓缓道:“韩帅的兵,必定在战前赶到。哪怕只提前一刻钟,也要给你们拦住那股金人。我们要打这一仗,不是拿你们做饵,是想借你们转移之机,把宗翰那老贼的牙一口咬断。” “战后,只要我和韩将军还活着,一定会回来帮你们重建。不只是安抚两句,而是带兵、带粮、带匠人,把这地儿修回来。你们让我们安心布阵,我们也绝不会让你们的村子白白毁了。” 她说得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叫人信得过的劲儿。 一时之间,屋里静得能听见火星炸裂。 半晌,姚村长抱拳,沉声道:“梁将军……不,是梁大人,这话我们记下了。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有怨气,有骨气,也有脑子。” “只要知道你们不是拿我们当幌子,咱们这帮老骨头,配合到底。” “说到底,咱们是汉人,咱们的根在这。”郑勇接话道,粗声粗气,却目光坚定。 “我们信你。”王兆和一句简短,众人纷纷点头。 “多谢。”梁红玉拱了拱手,收起了冷冽的军气,声音放缓:“今夜你们先回去,该布的局、该交代的话,都去做。但记住,三天之内,不可露出一点风声。” “我们韩帅兵马不会让你们失望,这一次,咱们不是逃命,是借一步走棋,拿命换一个翻盘的机会。” 屋中几位老村长,皆抱拳作揖,齐声道:“谢梁大人。” 第199章 将计就计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作揖,梁红玉微微颔首,眸中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然有了几分成算。 夜深,她趁着月色回了营。 军营外哨兵换岗之声清晰可闻,远处旌旗下火光点点,韩世忠的主帐就在最中间,灯未熄。 梁红玉直接进了营帐,刚撩帘进去,就见韩世忠正披着甲胄,站在一张沙盘前沉思,短须微卷,眼神如鹰。 “回来了。”韩世忠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期待。 梁红玉抱拳:“村长们全数应下,各村配合安置撤离,没有一个推托,各村长那边也愿意做联络点。我留了石头在那里,有任何异动,他会第一时间送信回来。” 韩世忠听罢,哈哈一笑,重重一击沙盘边角:“好!老百姓肯信我们,这仗就有得打!” 他心情显然不错,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随即收了笑,眼神重新凝起那股杀伐之气:“将计就计,我们要反咬宗翰一口。” 梁红玉一怔,挑眉:“你是说……借着这三村之局,反打金军?” “没错。”韩世忠点头,走到沙盘旁边,指着几个村落外围一点点标识的位置,“我准备从施口调一支轻骑兵,再加几队熟路的斥候小卒,悄悄绕开正面战线,提前埋在这几个村子外的山林和土坡里。” “若是宗翰真要照着斥候的图行事,趁夜袭村,那他们就得分兵进入村中清理——这就等于把自己劈成几截。” “而我这边,正好借金军进攻施口不利、主力撤退之际,由追击兵马佯装败退,把他们往村子外围诱。” 他语速沉稳,却带着一种凌厉的锋芒:“两支轻骑,从老关岭那边绕路,悄悄进驻到几个村子的外围,东边山坡、西南柳林、南侧旧渠边,全都安排伏兵。每处不多,一百来号人,轻装埋伏。” “宗翰若真以为这几村是软肋,敢进来,那就正中我计。他以为村里人逃了,就是空地?那他敢放兵分队分口推进,想在外围设伏歼我追兵,可他想不到,他一动手,就是我动网的时机。” 梁红玉皱眉:“你是说……金军主力从施口攻不下来,你反而要借机放他们一段,然后引他们进村,等他们兵分几路时,前后夹击?” “对。”韩世忠点头,指尖敲了敲沙盘,“你从赵皇上那边带来的斥候图、斥候位置、金人调动我都看了,宗翰这回的兵不多,兵力被赵皇上一顿离间手段打散。看似是局,实则是诈。” “他赌我们不敢追,赌我们以为三村是个陷阱,可我们要的,就是他赌这一手。” “到时候,我从施口调出的主力,会假装败退,把他主力一路引着往回撤。他一看我们退了,必然以为是中了他伏击,接着就得分兵推进,围村堵截。” “而我这边,村外藏兵,就从两侧包抄夹击。” 梁红玉眼神一凝:“你是要用村子当钩子,把金军这一口鱼线整个拉断。” “正是。”韩世忠笑意收敛,声音低沉,“不是用村民做诱饵,是让宗翰自以为吃到了饵。” “他要的不是村子,他要的是我这边的追兵。我们只要演得像,他就一定敢咬。而他一咬,三面都是刀。” 梁红玉看着沙盘,片刻后缓缓点头:“你是打算赌宗翰还信旧套路。” 韩世忠语气笃定:“这不是赌,是顺着赵皇上的路走。赵恒那小子把他逼得不敢明打,只能转后手,那我们就把这后手彻底砸断。” “从施口退兵是假,从村外杀出是真。我们有火器、有背水之地、有民心,有精兵,只要宗翰这口气吞进来,他就别想再吐出去。” 梁红玉听完沙盘上的布置,盯着韩世忠几息,忽然低声笑了。 “好个韩帅,这一招借村为饵、反设杀局,险中带稳,稳中藏锋。赵皇上那一步是断棋,你这一招……是接了天子的手,再补一刀。” 韩世忠抬眼看她:“你觉着这法子能成?” 梁红玉点点头:“能成。宗翰虽狡诈,但他用兵有痕迹。他一旦认定施口是假防,三村是真诱,定会以为这是一场可控的包围。而你这一招,是从他眼皮子底下反夺节奏。他敢吞,就别想咽下去。” 她顿了顿,语气一转:“就是这仗要真打起来,动静怕是不会小。” 韩世忠面色肃然:“大仗就该有大仗的样子。这不是争地,是争命,是咱们这一口气能不能压住江南线。” “只要这一步赢了,宗翰在南线十年积威,就会崩一角。” 随后的几日,一切都悄然运作起来。 梁红玉留下的石头每日往返,传送各村的疏散进度。妇孺借着丈田查粮,修渠清沟之名,分批悄然离村。青壮藏于林间、荒窑、旧地道中,粮食提前埋藏,牲口驱入溪壑深处。 每一个动作都无声完成,每一个环节,都在梁红玉与几位村长亲自监督下推进。没有锣鼓,也无悲壮,有的只是村人间一句句低语:“这一回,咱不是躲,是帮着打仗。” 而就在村中布防完成当日,一批宋军轻骑悄然穿过夜色,入驻三村外围。指挥这支奇兵的,正是韩世忠麾下三名老将,皆有夜战经验,手下皆是悍勇之士。 他们换上粗布衣裳,入村不扰人,一入户,便藏于旧祠堂、碾坊、菜圃、猪圈间,有的甚至躺在柴垛下,闭目等令。 他们没有军号,没有鼓旗,一切,皆为隐。 而这一切的暗动中,褚良也早已按时抵达施口,完成与宗翰的约定。他表面佯作恭顺,实则冷眼旁观金军调动,而在他的密信之中,已明明白白写出宗翰设伏时日。 那封信,三日前就已送至韩世忠军前。 金历九月初七,正是夜长露重、草木含霜的时节。 傍晚时分,淮南边界,黑云低垂,风过如刀。 宗翰坐于军帐,翻着一张地图,目光在施口南三村划过,唇角微扬。 “褚良之言并无破绽,既然他按点行动,那便……该我们落子了。” “传令!” “以第五、十一营夜探下水村、古渡桥、白马庄三村,快行、不扰民,务必于明日卯时前就位。” “若村中守军薄弱,先试水打通;若村人有撤迹,不追,只记路线。” “等宋军动兵,三线合围,一鼓而下。” 撒改低声应令:“若褚良为诈……” 宗翰眼神一冷:“那就看他,能不能陪我们把这局走到底。” 第200章 看不出破绽 夜色中,金军小队如影而行。 他们换马轻甲,压低马蹄,随行斥候皆为熟地之人,一路披星疾行,往下水村方向突进。 半夜时分,月光被厚云遮得死死的,下水村内黑灯瞎火,静得出奇,只有偶尔夜风穿过瓦楞的声响,像是老天爷在喘气。 村东头那户老祠堂内,余让正靠着一口破炉子坐着,身披旧棉袄,腰里却压着一柄短刀。他对面坐着的,是村里的老村长石万良,一身粗布麻衣,眼下虽苍老,但精神却格外清醒。 炉火噼啪响着,照得两人脸上一半红一半暗。余让用刀鞘轻轻敲着炉沿,低声问:“疏散得怎么样了?” 石万良点点头:“基本撤完了。老弱病残两天前就陆续送往南岭那边了,青壮藏得更早,有地道、有柴垛、有旧仓。你那批兵装得不错,看着就是村里壮汉,没一个穿错鞋的,宗翰要真来,八成看不出破绽。” 余让闻言轻轻点头:“韩帅的命我不敢打折扣,这步棋咱必须下得细。” 他起身朝门外看了一眼,又道:“寨门那边今晚我加派了两人,东坡、渠边也都做了标记,真要打起来,我们这边能撑一炷香……够他们撤。” 话音刚落,门帘哗啦一声掀起,一名宋军小将快步冲进来,低声禀报:“副将,探子回报,金兵开始进村方向调头了!看路径,是朝我们这边来的!” 屋内气氛登时紧绷。 “几人?”余让当即问。 “先锋估计五十骑,后头还有两小营,分三路,朝这边挤进来,像是试探,也像是真动了。” “知道了。”余让眯了眯眼,转身道:“去,立刻按预定信号通知古渡桥、白马庄两村,开始后撤程序。” “是!”那兵士应声飞奔而出。 余让收回目光,转头看向石万良,语气放缓:“石叔,后头这段就交给你了。你领着村人从北边山道撤,等出了村,就绕南渠去往三沟林。那边我安排了接应。” 石万良却没立刻应下,只是皱眉:“你呢?” “我留。”余让声音低沉,但不容置疑,“我得带人拖住这一波。不拖住,村子就是活靶子;不拖住,韩帅那头主力来不及转场。” 他语气放得极轻,但字字带着压。 石万良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头,只是顿了一下,忽而开口:“你留得住?” 余让咧嘴一笑,拔出那柄短刀在手上转了转:“咱不留得住,韩帅也不会把这口锅塞给我。你尽管带人撤,宗翰真想咬,咱这边得让他咬得费牙。” 石万良盯着他看了几息,点头起身,拍拍他肩膀:“行,那你小子撑住,石叔我……给你守住人。” 余让点头:“有你这句,我就放心了。” 片刻后,老村长带着几名青壮从后门离去,而余让则领着二十多名假扮村民的宋兵,迅速分入各个民宅、旧巷,藏入早已准备好的埋伏点。 余让目送石万良一行人消失在夜幕之后,深吸一口凉气,转身快步走出祠堂,脚步一沉一稳,一直走到了村头。 村口三岔地,老柳树枝桠摇晃,风声裹着冷意。天上依旧黑压压一片,月光被厚云遮死,四下像是个吞人的口袋。 他站定,身形如石,衣袍破旧,腰间缠着条半脱的麻绳,活脱脱一个在村中巡夜的看更人。 他抬手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藏在巷口和屋檐下的几名村民随之散开,各自进入预设位置,悄然藏入黑暗之中。 没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细碎、节奏迅急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夜色中撕开了一道裂口。 金军来了。 先锋是一小队五十余骑,披着轻甲,弓箭横跨,骑姿干脆利落,显然都是夜战老手。领头那人骑的是一匹黑马,身形高大,脸戴半罩,眼神如钩。 “站住!什么人?”金军将领勒马而停,冷声喝问,弓手已悄然张弦。 余让不慌,拱手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副老实笑:“小的是下水村督察队的。战事紧急,韩帅早前下了调令,我们奉命留守,维持村中秩序,防流寇偷粮,保护民居。” 金军将领狐疑地看了他几眼,目光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扫过,没有发现异样,才冷哼一声:“不是说这村子早清空了?你们还留着做什么?” “那都是妇孺老小,我们这些壮丁留下来断后、守地。”余让说着,还拍了拍腰间麻绳,“瞧,小的都没带刀,就一根绳子。要真打仗,也轮不到我们这些泥腿子出头。” 金军将领听着听着,忽地嘴角冷冷一勾,开口道:“既然是泥腿子,那就不必留了。” 他一甩手,森冷的语调落下:“清村,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后方骑兵纷纷抬手,弓箭搭弦。 余让眼神陡然一沉,手掌一翻,猛地高举左臂:“动手!” 下一瞬,一声暴喝,打破夜色! 余让提刀冲在最前,口中低吼着:“给我咬死他们!拖住!拖住就赢了!” 一众乔装的宋军兵士早已摩拳擦掌,此刻齐齐杀出,分布在路边、屋顶、草垛内的十数名弓手、刃士如开笼猛虎般杀入金军骑阵。 兵刃交击之声响彻夜空,火把被撞落数根,火星乱溅,一瞬间把村口照得如白昼。 而就在这片混乱中,村后的小径早已悄然打开,成群撤离的村人,在石万良带领下,分批藏入山道,顺着后渠向三沟林方向疾行。 下水村的战斗,就此打响。 刀光血影间,余让挥刀斩下一名金兵,满脸是血,朝着后头大喊:“时间还没到,咬死他们!给韩帅争出那一炷香!” 余让满脸血污,吼声掷地有声,像是要把整片村口都震塌。 两侧屋檐下、旧厢房后、柴垛之间,十数名乔装“村民”的宋军兵士瞬间暴起,或持短枪、或执弓弩,杀声炸起,宛如猛虎出笼! 余让抄起身后藏着的板斧,一斧子砍翻一骑兵,脚下不停,大吼:“全部散开成弧形!把他们往村里引!” 他话音落下,左右巷口早有布阵的兵士分两路夹击,正面扛不住便侧突,伤一人退三步,打得一股邪火! 混战仍在继续,宋军扮作村民的兵士虽人数不多,却战意如狼,悍勇凶狠,死死缠住了那支突前的金军先头部队。 就在这混乱之中,村后小道接连有黑影掠入,越来越多穿着粗布衣、脚蹬草鞋、身形壮实的村民开始出现。 第201章 放箭 他们一队三五,悄然自东巷、南墙、田头小路钻入村口两侧。 为首一人背着锄头,一进村口,便低声喊道:“我们是柳湾村的,前头听动静不对,韩帅早吩咐,要盯紧下水村动静,我们人来了!” 一旁刚斩落敌骑的余让抹了把脸上的血,转头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咧嘴一笑:“来得好,狗日的金军怕是要以为真逮着肥肉了。” 话音未落,又有几队人陆续加入战圈,有的披着蓑衣、有的挑着空筐,甚至还有人拖着两只假装被吓瘫的驴子,浑身都是土,但腰间却各自掖着短刃弩机。 “东堰村到了!”“柳林头这边也齐了!”“我们老槐镇来的,一路躲着金狗,刚到!” “好!”余让一边劈翻一个金兵,一边大声喊,“通通列队分两边!先别乱冲,听我号令,打不是要赢,是要拖,拖死他们!” 这些村民一声不吭地按命布阵,转眼便有数十人从四周民宅、街头巷口各处接应,形似散乱,实则布成了围敌之势。整条村口像是活了过来,一口气,压得金军小队节节后退。 但余让很清楚,这才刚开始。 外围方向,金军主力并未轻动。 东边山腰之上,一片灌木掩映之中,一名身披羽衣的金军副将正端着望筒盯着村内动静。 他神情冷峻,语气低沉:“宋军动得太快……这村子不像空的。” 一旁副校皱眉道:“要不要先合兵冲村?他们人不多。” “不可。”副将断然摇头,“这不是正面主战场,这只是鱼钩。他们若真想死守早摆阵迎敌了,既然是拖,说明主力尚未到场。” “咱们的任务,是伏击韩世忠,不是陪他们死咬。” 他说着,手一挥:“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骑兵分两队,绕后柳林坡和西渠口设伏。步卒原地隐匿,等韩军主力动,我们再收口。” “诺!” 于是夜色之中,大片金军悄无声息地扎下营地,战马蒙口、士兵匍匐草丛,队列拉开,像一条暗中的巨蟒,悄然盘踞于村外三里开外的林缘坡底。 夜已至子时,施口江面一片漆黑,唯有浪声不时拍在岸边,带着潮水回流的沉闷低响。 风微起,水面泛起鳞光,仿佛有千军万马潜伏水下。 这一夜的风,潮得很古怪。 江岸金营主帐内,几名金军将校围坐地图前,气氛凝重。 “人呢?”副将脸色阴沉,“说好的这个时辰接应褚良,怎么半点影子都没有?” “他不会反了吧?”另一个偏将低声嘀咕,“毕竟是宋人,又是韩世忠手下出来的……” “哼。”主将耶律博纳冷笑一声,手指点着案上地图,“若褚良真反,宗翰将军岂会让他活到现在?这人有用,懂我们军制,知施口周边水路布防,是我军安插进去的一根钉子。” “可这钉子到底是钉在宋人肉里,还是反过来,钉我们眼皮底下……” “闭嘴。”耶律博纳一甩袍袖,眸中寒意更重,“这次宗翰将军亲自放权,我等只需等他配合,一举打通施口,随后合围韩军主力。这仗若打成,南线咽喉可破。” 众将噤声。 就在这时! “将军!”一名斥候自江边奔入主帐,连声禀报:“江上有船,约三十艘,皆从南岸开来,船头挂着褚字旗号!” 众人精神一震,纷纷起身走出营帐。 站在施口临江高地,举目望去,只见远处江面,数十艘中型楼船正如影而至,排水并进,船头挂着火盆与青灯,在雾气中微微摇曳,极像一条隐隐游动的青蛇。 为首一船,帆上赫然书着一个大大的褚字,迎风猎猎。 耶律博纳眯起眼,唇角扬起:“终于来了。” 他抬手:“传令,全军准备接应!褚良既至,即刻合围施口内韩军残部!” 但他声音尚未落下,忽然听得江面方向,一声号角骤然响起,低沉、悠远,却透着股异常的沉稳。 紧接着,褚字楼船上一杆红旗高高扬起。 那不是金军号令旗,那是宋军主攻旗。 一瞬间,耶律博纳脸色猛变。 “怎么回事?!” 下一刻,只听江面上爆喝传来,“诸军听令!杀!” “火箭齐放!砍翻这些金狗!” 砰砰几声巨响,几十发铁铳从楼船前舷齐射而出,火光炸裂,震得江水都翻了浪! 火光之中,褚良披甲立于楼船船首,目光如刀,盯着施口岸边金军阵地,右臂高扬,声音压过江风: “韩帅有令,施口破敌之机已至!” “我等蛰伏多时,不为苟命,只为此一战!” “金狗入我疆土十年,焚我庐、掠我女、杀我百姓!” “今日,褚良誓以身报国!” “放箭!” 话音落,十数艘楼船侧舷齐齐亮起火把,数百名宋军弓手立于桅杆与甲板,弓弦拉满、火箭怒射! 一轮火雨倾泻而下! 江岸金军措不及防,前列阵脚瞬间炸开,火箭射入营地,火舌窜腾,几顶军帐瞬间燃起,喊杀声、马嘶声、怒吼声交织成一片! 火光如浪,照彻江面。 施口岸边,火箭飞舞、营帐连烧,喊杀声震天。 江岸乱作一团时,耶律博纳从倒塌的主帐中翻滚而出,满身火星,眼中怒火几欲灼人。他目睹那“褚”字楼船破阵而来,心中震怒已极,嘴里骂声不停。 “狗娘养的褚良!姓褚的奸贼,竟敢背主!” 他话未说完,旁边副将大喊:“将军,别恋战!宗翰大帅有令,此处若变,便退,引敌南趋三村,才是正计!” 耶律博纳眼神一凛,胸口起伏剧烈,片刻后咬牙低吼:“传我令!各部收队,以伤为幌,边战边退,退至三村设伏之地会合!” “是!” 金军迅速调整阵型,战马蒙口、断旗撒地,装作一副被打乱阵脚的模样,分批撤离江岸。 宋军水兵见状大喜,岸边那名副将冲褚良喊道:“褚将军!金狗要跑!” 褚良站于船首,盯着江岸上那些混乱而不失序的撤退路线,眼中寒意不减,冷声一喝:“追!他们退得这么顺,定是宗翰布了后手,越是这样,越不能放松!” 他转头冲着身后一众兵卒吼道:“传我令,水军登岸,全军追击,不得脱敌!” “是!” 三十艘楼船在火焰照耀中靠岸,兵士鱼贯而下,踩着火光、踏着浓烟,在褚良带领下,杀声不断,追着金军一路南进! 这一追,就是整整半个时辰。 第202章 瓮中之阵 而金军也仿佛真的被打得仓皇,一路丢弃辎重、散落盔甲,沿着山道朝南逃窜。一路所过,地上都是散乱蹄印与假装弃尸的战甲,血迹零碎,看着极像是退败之状。 但褚良越看,心越沉。 “退得太整了。”他喃喃自语,随即眉头一拧,大声喝道:“传令!前军保持节奏,中军侧迂,斥候放出十里,重点查柳林坡和西渠边一带!” “将军,您怀疑……” “金军没那么好打败。他们若真被打崩,怎会退得这般有章?这叫诱。”褚良冷笑一声,“狗东西想请君入瓮。” 他眼神一冷,望向前方逐渐浮现的村落影子,喃喃低语:“下水村到了。” 与此同时,下水村外东坡树林处,一支金军伏兵早已趴伏数时辰。草丛中,战甲覆泥、披蓑覆体,连马都卧倒藏入林中,气息压至极限。 那金军副将拿着望筒,冷冷盯着村口烟光,片刻后转头道:“施口方向有追兵动静。褚良带人来了。” 一旁偏将舔了舔嘴唇,低声道:“果然是诈降,可惜了。” “什么可惜?”副将冷笑一声,“他若不诈,韩世忠怎肯信他?我们这边才是真正准备了三个月的请君入瓮。” 他回头,望向身后一整支埋伏队列,金军精锐五营、骑兵两队,步骑相合,连陷马坑与弩阵都埋好了。 “等褚良一入村,余让那边也被拖得差不多,就是我们合围的时机。” 他森然一笑:“韩世忠要的网,怕是还没撒开,就要自己撞进我们这笼里头了。 金军副将话音未落,远处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铁蹄踏地,踩得树叶乱飞,泥土崩裂,一支宋军骑队正疾驰而来,为首披甲持戟,正是褚良! 他披一身铁甲,战袍翻飞,身后不过四百来人,全是轻装快骑,此时风尘仆仆,面容冷峻,盯着下水村外薄雾中若隐若现的金军营地,一声令下,队伍在村口缓缓止步。 “成了。”东坡林中的副将望着这一幕,嘴角一挑,“就这么点人?还敢追到这来?褚良这是自己跳坑来了。” “现在动手?”偏将已经攥紧了刀柄,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杀意。 “不急。”副将眯起眼,嘴角一丝冷笑:“等他人马进阵,四面一合,水泼不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埋一双。” “这一仗,咱们要的是一锤定音,不留生口。” 林外,褚良坐在马背上,一眼扫过这片看似宁静、实则杀机四伏的村前空地。他当然知道金军在等他。 “这帮狗东西,还真沉得住气。”他低声嘀咕,随后摆摆手,示意骑队缓缓散开,摆成防御阵形,自己却策马上前十余步,高声喊道: “金狗听着!褚某奉韩帅之命,斩你南线奸兵于此!你们不是要合围我军主力吗?来啊,老子在这儿,敢上来咬我吗?” 金营后方,副将听得此言,冷哼出声:“嘴倒是硬。” “放信号!”他一摆手。 几名骑兵立刻从林间跃出,挥起红色狼烟旗。 下一瞬,“呜!” 号角自东南响起,山林惊动! 只见下水村东头,古渡桥方向,一条山道尘烟腾起,旗帜翻飞,赫然是一支宋军步阵正快速压上,人数不明,喊杀震天! “报告!”一名金军斥候狂奔而来,气喘吁吁,“西南柳林方向也有宋军大队逼近,人数不下千人!打着韩帅的白虎旗!” “还有南边!渠口那边也发现动静,埋伏的弟兄遭袭,南坡方向疑似梁红玉的水军精锐!” 听到此话,金军副将脸色陡变! “伏兵?!宋军是伏兵!” “混账!”他猛地拔刀,怒吼出声,“他不是来送死的!他是带着主力来钓我们的!” 还未等他调令应对,四面早已彻底沸腾! 古渡桥方向,一队宋军弓手列阵,箭雨如雾! 西南柳林,一群披着蓑衣的民兵猛然揭衣露甲,齐齐掏出火铳! 南渠岸边,水面骤然鼓动,数艘轻舸破水而出,船头站立的,正是梁红玉麾下水军营官,甲衣鲜亮,军容肃整! 金军副将脸色再变,刚要发声,只听树林西侧,又是一阵号角乍响,紧接着,三面旌旗破林而出,宋军步骑夹击,鼓声雷动,喊杀如潮! “韩世忠!韩世忠的人马来了!” “我们……中了埋伏!” 那一瞬间,金军营地乱成一锅粥,兵卒四散欲整,营帐之间满是奔走的号令兵和错愕的偏将,耶律博纳冲出主帐,一眼望见四方旌旗夹击、杀声震野,整张脸顿时扭曲! “混账!这不是我们请君入瓮,是他们早已设下瓮中之阵!” 他怒骂出声,翻身上马,披风乱舞:“传令!传令全军结阵迎敌!左右骑兵拉开侧翼,步卒持盾列方阵,弓手退后!稳住阵脚!” “副将!副将你给我回来!你不是说宋军主力不在吗?!” 那名副将也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咱……咱们被反套了……” “你娘的!我亲自断你狗头!”耶律博纳暴怒,拔刀就砍,周围亲兵连忙劝阻。 这边乱作一团,村外却杀声不止。 褚良勒马立于坡上,望着金军一角角方阵正试图收缩防线,冷哼道:“他们反应不慢,但已经晚了。” 他举刀一挥,声如金铁:“弓弩上前,火箭齐射,砸烂他们阵脚!步卒列阵推前线!骑兵从东南角绕袭,给我冲!” “是!” 宋军弩手三步一列,密密麻麻挤满山坡与田埂,火箭带着尖啸声划破夜空,直扑金军前列! “挡箭!举盾!举盾!”金军步卒高喊着死命撑起塔盾,可箭雨铺天盖地,火星溅落,随即炸起一阵阵惨叫。 营地正南,梁红玉麾下的水军从渠口突入,利刃如风,片刻间已攻入金军右侧帐篷区。水师虽不擅陆战,但胜在纪律森严、进退有序,短刃利斧齐出,斩营如削纸。 “南线要被他们撕开了!”金军偏将大喊。 “东线也顶不住了,宋人这次是算准了我们的套路,咬死我们前军,根本不给退的余地!” “该死的褚良……诈降三月,不是骗我们,是骗自己人呢!” 耶律博纳眼看局势不断倾斜,气得脸色发黑,但也知道如今再讲计谋已是无用。 第203章 宗翰亲自出战 他狠狠一咬牙,厉声大喝:“全军听令!今日若退,一身是罪!给我死战到底!能撑住半个时辰,宗翰大帅就能带主力杀回来!” 话虽如此,但宋军已经步步紧逼。 东侧,余让带着村中青壮借民房掩护,一轮短弓冷箭不断抽杀敌军前哨,金军想冲上却被屋顶泼出的滚油与埋伏的铁蒺藜反噬,寸步难行。 “狗东西,真以为下水村只是个点火引子?我这不是点火,是埋雷。”余让一刀砍翻一名金军斥候,咧嘴一笑,满脸血污。 西南林道上,宋军弩阵如墙,每十步一座,逐段推进,金军骑兵若敢冲击,就被滚石、钉木和阵地火铳砸得七零八落。 此消彼长,半个时辰不到,金军已被压缩在一片狭长区域内,三面溃散,兵力消耗近半。 而宋军,兵分四面,一线推一线,鼓声雷动、士气如虹,箭雨落下,似乎连夜色都被点燃了。 村前坡地之上,褚良远远望着战局,猛地提刀指前,声音震荡原野: “韩帅曾言,若敌强我弱,守;敌乱我稳,绞;敌疲我击,敌惊我斩!此时此刻,正是斩敌之机!” “杀!”他吼出一声。 四野应声如雷:“杀!!!” 刀光血雨,战火燎原,血与火的锋芒中,金军终于节节败退,开始崩线! 血光中,金军残阵被撕得七零八落,耶律博纳心中已知无望,铁甲之下冷汗直冒。 他翻身砍倒一名冲上来的宋兵,回头朝副将狂吼:“传令!弃阵!往北退!退向西渠!活着的全给我突出去!” 副将面如死灰:“将军,北边……我们的人马已经……被那帮南渠水军给堵死了……” 话音未落,远方“轰”的一声闷响,正是南边渠口方向,又一营宋军兵马猛然杀出,一支长戟队带头冲锋,战马披甲、刀盾齐列,正从金军后路逆势杀来! “完了,完了……连后路也被封了。”副将瘫坐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耶律博纳眼中血丝炸裂,咬牙切齿:“褚良你个狗贼!诈降三月,就是为了布这一仗!你他娘的毒过蛇蝎!” 他猛一拔刀,直取一名冲阵的宋军校尉,怒吼连连,铁甲撞撞、血肉横飞,一时间竟拼出几丈血路。 但身后亲兵已折九成,左右副将也各自负伤。金军五营主力,此刻只剩下两营零落死战,仍被围困于村外围三处沟渠、山路交界,生路断绝。 东侧,一支金军骑兵尝试强行突围,但刚一越出围线,就踩中了藏于路边的陷马坑,前蹄一塌、整列翻滚,后方弓手早已等候,一轮箭雨,骑队瞬间归零! 褚良策马冲至村口,眼见此景,提刀高喝:“狗贼耶律博纳,还敢负隅顽抗?你若真是金国好汉,就别拖累你这帮弟兄,拔刀来战,决一死生!” 话未说完,一支冷箭呼啸而至,被他一拂肩挡开。余让从后街杀来,扛着满身血污,冲褚良喊道:“老褚,我这边也打完了,来不及抹脸,能不能让哥进主场?” 褚良笑着点头:“你上,我给你断后。” 余让哼哼一声:“狗金贼,余爷我今晚就拿你祭旗!” 喊杀再起,宋军如潮水压阵,步步蚕食,金军阵线彻底崩溃。 耶律博纳已无路可退,一刀砍断身前一名亲兵脖颈,狂吼着冲出残阵,正面撞上余让。 两人交手不过数十息,余让猛然一个旋身,手中单刀连砍三斩,将耶律博纳胸口甲缝撕开,随后猛地一顶膝,膝击对方下巴,刀锋从其腋下贯入。 耶律博纳倒退三步,张口欲言,却只喷出一口鲜血。 余让擦了把脸,语气冷冷:“南人不是好欺的,你该知道。” 耶律博纳扑通一声倒地,再无声息。 他一死,金军士气溃散,阵线崩崩落落,彻底没了还手之力。残余两支金军部队拼死挣扎,不过是苟延残喘,不到一炷香时间,被一一歼灭。 整片村外,血流成渠,尸骨堆积如山。 余让坐在倒塌的石墙上,大口喘气,朝褚良竖了个大拇指:“你这一套,够黑,够稳。” 褚良没说话,只是看着尸横遍地,轻轻吐出一口气:“韩帅说过,打这一仗,不求快,只求干净。” 他眼神一沉,扫视四方。 “干净得够不够,就看宗翰来不来得及收场了。” 这话刚落,山林间一只信鹰扑棱棱飞起,带着染血的军报直往北去。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 金军主帅宗翰驻营之地,营帐森严,夜风如刃,火光映得四野肃杀。 撒改拿着密报冲入大帐时,宗翰正披甲坐在虎皮交椅上,面色沉静如水。 “主帅!”撒改眉头紧蹙,满面焦急,“耶律博纳全军覆没,下水村失守。宋军布的是死局,褚良乃诈降,他们是奔着掐我南翼命脉来的!” 宗翰抬手接过军报,低头细看,良久不语。 帐中将领面面相觑,不敢发声。 半晌,宗翰啪地一声将军报摔在案上,冷笑道:“韩世忠好算计,褚良也演得够真。三月养刀,只为今朝一斩,倒真像宋人干的事。” 撒改试探着说:“主帅,此时不可轻动,宋军新胜,气焰正盛。我们应固守西线,等完颜斜也与蒲察合军……” “守个屁。”宗翰霍然起身,虎目中杀意沸腾,手一拍桌案,“耶律博纳是我一手提拔,他死得不明不白,我若按兵不动,金军上下还怎么服我?!” “主帅!” “收队五千,调后营一万,连夜赶往下水村。不打这一仗,不足以正军心!”宗翰冷声断喝,“褚良敢戏我一次,我就要让他血债血偿!” 撒改仍欲谏言,宗翰却已披上披风,踏出大帐。 “调战马,今夜三更出发!”他回头冷冷一瞥,“你若还想让耶律博纳死得有个交代,就闭嘴,带兵!” 两日后,天未亮。 下水村已被修整成临时防线,尸首尽数掩埋,四方道路疏通,褚良站在村头望风台上,望着西方地平线上翻涌而起的漫天黄尘,眉头一挑。 “来了。” 山下斥候飞奔上坡:“将军,大营探子来报!金军主力南调,宗翰亲自领军,距此二十里,不出申时可至!” 余让站在一旁,咬着个冷馍,边嚼边嘟囔:“这老狗还真不死心,啃不下就放了得了,非得自己上来找牙。” “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褚良声音低沉。 余让停下动作,皱眉:“为面子?” 第204章 留得青山在 “也为立威。”褚良缓缓点头,“耶律博纳一死,金军南线士气崩得差不多,宗翰若不亲自来压住,整个南翼就要散,这仗,他不能不打。” “那咱们还拦得住?” “拦不住。”褚良摇头,语气平静,“他要真动全力,光凭我这点人手,还真得撤。” “那你还站这儿不走?” “没说不走,只是得让他先出手。”褚良眯起眼,“他若真急着复仇,势必要攻得急、攻得猛,调度就会有漏洞,我们抓得住,就还有机会反打一口。” 余让咧咧嘴:“韩帅要是听到你这番话,怕是得夸你比他还狗。” “那得看他狗得过我不。”褚良轻笑,旋即转身吩咐副将,“下令,全军布防,轻骑藏山背、弓弩伪装为民、山道设火绳。等他们杀进来,再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反被瓮中瓮。” 午后未时,西风起,战鼓响。 风声如嚎,旌旗翻卷。宗翰亲率的金军主力大队,如山压境。 旌旗当头,黄底黑纹的大纛猎猎招展,宗翰高坐在盔甲森然的战马上,脸色铁青,眼里寒光四射,手指缓缓一抬:“全军听令,十里推进,列三路冲锋阵,我要这下水村,一炷香之内,寸草不生!” “诺!” 鼓声如雷,刀盾翻飞,金军如潮汹涌,卷土重来。 与此同时,村头的褚良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掌摁住腰刀,低声:“来了,就别走了。” 他举起手,布防多日的下水村动了。 民居之中,屋檐下、墙后头,密密麻麻的宋军悍卒翻出,短弓、重弩、火铳、投枪——箭矢如雨落,滚油泼洒、竹钉暗藏、陷马坑、路障、点燃的稻草火堆,一口气全砸出去。 第一波冲锋的金军步卒刚刚踏入村口五十步内,迎面就撞上火铳阵,一片轰轰连响,铁弹如雨,直接将数列冲锋人马轰成筛子,血花乱溅,战马嘶鸣,士兵嚎叫连连。 “杀!” 余让一马当先,从侧翼杀出,带着山民青壮组成的敢死队如一股子乱刀风,插入敌阵左翼,见一个砍一个。 但金军也不是软柿子。 宗翰亲自督战,三路压境,步骑交错,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的金军撞入宋军阵线,如同猛虎出林,连战几线都被他们撕开缝隙。 西南山道,宋军第二道弩阵被撕碎,金军骑队趁机突入,直插宋军中腹。褚良调来的梁红玉麾下水兵奋力迎战,血染衣甲,硬生生把对方逼停在村外五十步内。 宗翰看准一处阵脚松动,亲自举刀,带着身边亲兵精锐突阵。他老迈却不减勇,所过之处,宋军数次阵列险些断线。 “挡不住了!”有兵士在阵中惊呼。 “先撑住,后头还有我们!”褚良骑马冲来,大吼着稳住士气。 他带着宋军兵马重整阵脚,横截宗翰冲锋路线,正面硬拼! 那一刻,刀刀见血、招招要命,甲片断、骨裂声、惨叫声混成一片,连天上的乌鸦都被惊得成群飞起,遮了天光。 血战持续。 宋军虽拼命守阵,但金军压得紧,仗着人多、骑重,一路猛冲猛砍。 村南的防线眼看被撕开一个缺口,褚良大吼调兵补位,硬生生顶上去,却也被长枪穿了肩,鲜血直流。 宗翰坐镇阵前,身披重甲,满脸煞气,看着眼前一片焦土,低声吼出一字一句:“再压!我不信这破村,啃不下来!” 话音刚落,斜侧一道瘦高身影奔来,正是行军司马撒改。 他满脸风尘,盔甲破碎,单膝跪地:“主帅不可再战!前锋三营已尽、骑兵四度折损、弓弩不继,再拖下去,我们会把半个南翼都埋在这里!” “耶律博纳已死!”宗翰低吼,“你让我就这么退?退回去,谁还听我的?” 撒改拍案而起,怒发冲冠,“金军上下,还有万千弟兄要活命!” 宗翰脸色铁青,半晌不语,正欲开口,忽听前方又是一轮箭响。 下一刻,只见远处一名亲兵狂奔而来,扑倒在地,撕声狂吼:“前锋被切断!宋军反围第三路!梁红玉带人从西渠绕回来了!” 撒改眼角狂跳,还来不及再劝一句,忽听嗖地一声,一箭破风而至,竟是从侧面乱军中飞来,箭尖直接射入撒改胸前! “噗!” 撒改瞳孔震颤,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箭尾,嘴角轻颤:“主……帅,快撤,留得青山在……” 话未说完,人已倒下。 宗翰亲眼看着自己最倚重的谋臣倒在脚下,整个人呆了几息,随即猛地一抖,像是被捶了一记。 “撒改!!!” 他怒吼着拔剑而起,双目血红。 “传我令,全军再压一线!不破此村,我宗翰誓不南归!” 话音未落,远处一柄重斧忽然自半空飞来,带着破风之势砸落他身前战马,巨响一声,战马嘶鸣倒地,宗翰被掀翻在地。 “主帅受伤了!” 金军士兵惊叫连连,一片混乱。 宗翰挣扎着起身,肩甲被砸裂,左臂骨折,整条手臂垂挂在身侧,鲜血滴滴答答淌下。 众将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策马奔来。 “主帅,不能再打了!” “已战两昼夜,人马疲敝!再战只会全军覆灭!” “再不退,怕是连你也回不去了!” 宗翰眼眶猩红,紧咬着牙,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血流不止的手臂,又望向四野焦土、尸横遍野的村头防线。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沙哑开口: “传令!鸣金收兵。” “金军!撤!” 号角声响起,仿佛是给这场地狱一般的厮杀敲响了落幕的钟声。 金军将士如蒙大赦,纷纷后撤,一路弃甲而逃,带着死伤过半的残兵、疲惫不堪的马队,灰头土脸地退向西北方林道。 望风台上,褚良手按血肩,看着远处如退潮般离去的金军,脸色苍白如纸。 余让靠在他身旁,笑得嘴角发抖:“咱……咱还活着。” 褚良轻声吐气,低声说了句:“下水村,还在。” 望风台下,残阳如血,焦土之上,零星的哭声、呻吟声还在空气中回荡。 “都听着。”他扭头看向副将与几名亲兵,声音沙哑却冷静,“村子里的孤老、伤兵、妇孺,一人不落,安排人照看。房屋尽量修,水井查一遍。能种地的地,别荒着。” “是!”副将拱手,双目泛红。 第205章 先见之明 褚良转身欲走,又顿了顿,低声补了句:“还有,把死的兄弟,就地掩埋,按宋礼厚葬。金兵的尸体,也一视同仁,堆火烧了吧。” 副将一愣:“金人也烧?” “他们是敌人,但也是人。”褚良的脸被夕阳拉得绷直,“战场上拼命归拼命,但咱是人,不是畜生。” 说罢,他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整片被血浸透的村庄,目光一沉,再不多言,一夹马腹,独自离去。 两日后,韩世忠中军大营。 帐外旌旗招展,帐内刀甲列列。 褚良一身灰袍,浑身伤痕未愈,踏进帅帐那刻,气息略微一乱。 “褚良拜见韩帅。”他单膝跪地,抱拳拱手。 “起来吧。”韩世忠正坐于帅座,眼神凝重,眉头一挑,“我这两日,消息陆续传来。你在下水村那一仗,打得……漂亮得很哪。” 褚良起身,神色平静,声音却哑得几乎沙了嗓子:“回禀韩帅,此战虽胜,但死伤惨重。若非韩帅提前布下伏兵,周边数村配合得力,我这点人手,怕是早叫宗翰撕成了肉泥。” “你少来。”韩世忠笑了一声,面上并无半分轻松,“布兵再好,若无你深入虎穴三月,引得宗翰误判战机,哪来这场胜?下水村能守住,是你命硬,也是真能打。” 他走下帅座,拍了拍褚良肩膀:“说实话,当初你请命去诈降时,我压根儿没把握你能活着回来。” “我也没把握。”褚良低声笑了一下,神情中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惫,“不过我知道,若真要撕这口金狗的咽喉,不扎进去点儿,撕不动。” 韩世忠闻言,沉默片刻,继而点头:“褚良,你是我韩世忠手下,最能狠下心的人。” “多谢韩帅夸奖……不过这心狠,也就这一次。”褚良望向营外天光,声音淡了几分。 “三个月跟着金人吃马肉、睡雪地,看他们打南人时眼都不眨。到后来我真怕自己哪天看着都麻了,真变成他们的人了。” 韩世忠闻言一愣,随即长叹:“活着回来,就好。你这条命,值了。” 帐内沉默片刻,风声拂过营旗,帐外远山连绵如画。 韩世忠忽地收了脸上的笑意,往旁边案桌走了几步,摸出一封封蜡未拆尽的书信,扔在案前。 “你知道,咱这一仗为啥能布得这么细,藏得这么深,连宗翰那老狗都跳了进来?”他说着,淡淡抬眼看着褚良。 褚良一愣,迟疑着接过信,低头一看,署名不是别人,正是宗泽亲书。 “这是……”他眉头紧蹙。 韩世忠缓缓坐回帅位,沉声道:“三个月前,宗老爷子收到一封密信,说金人南侵在即,若想一战而破其锐,不必正面死磕,而应以诈降引颈,擒其主将。你我看着像是主谋,实则不过是按兵行棋。” 他顿了顿,看着褚良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钦服:“写信的那人,就是咱眼下的圣上。” “赵恒?”褚良眼神骤缩,几乎下意识往前踏了一步,低声问,“就是……那位假皇帝赵恒?” “正是。”韩世忠点头,“那信上把金人战法、调度、宗翰的性子与惯用之术,几乎一字不差掰得明明白白。甚至连你诈降应从哪个渠道切入,哪日金军粮线最脆,他都预估得清清楚楚。” 褚良怔在那里,脑海里不禁回想起这三个月来金营的调动、宗翰的习性、甚至他每次奏报被特意错开时机的细节,居然,全在那封信中被提前算死了? “他……怎么做到的?” 韩世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不上战场,却仿佛坐在云端,连金人夜里用什么马料都能掐算出来。宗老爷子跟我说,若非他点明此策,我们根本没机会把宗翰从西线硬生生逼出来。” 褚良久久不语,半晌,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难怪……难怪我在金营,三个月明里暗里埋了那么多钉子,宗翰始终没起疑。原来这盘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一个人在下。” “不是你一个人,但你是这盘棋里最锋的一刀。”韩世忠看着他,语气认真,“没有这刀,哪怕赵恒算得再准,也是白搭。” 褚良站在原地,脸上神情极复杂。他这个人向来自负心计,虽知韩帅用兵如神,却不曾想这次布局,竟另有高人操盘。 他缓缓低头,抱拳一礼:“韩帅……我服了。那位赵恒,是真厉害。” 同一时间,汴京皇宫,御书房内。 窗外初夏新绿,宫墙高筑,侍从脚步轻疾,来去如风。宗泽踏入殿内,未及通报,便已快步直入,满脸掩不住的喜色。 “陛下,大捷!”他双膝跪地,拱手大拜,“韩世忠来报!下水村一战,大破宗翰!敌主帅受伤逃遁,撒改战死,金军南线溃不成军!” 书案后,赵恒正执笔批阅军报,闻言手下一顿,抬头望来,眉心略动。 “真的溃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点难掩的期许。 “不错!”宗泽朗声回道,语气激动,“褚良诈降得法,余让奋战到底,韩帅精妙调兵,再加上陛下定策——金贼宗翰亲征,却一头撞进咱下水村的死局,如今不但没拔得前线,反被反压回西北,此乃数年来头一遭大捷!” 赵恒点了点头,神色不动,语气却轻轻舒了口气:“如此一来,金人的锐气,算是断了一茬。” 他缓步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头如洗的天光,背对宗泽说道: “这一战,他们伤的是元气。宗翰这老狗吃了这个亏,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敢再跟咱们南线硬碰。” “正是!”宗泽站起,激动难掩,“陛下,我们就该趁他病、要他命!这一仗之后,敌势已折,南线空虚,若再往前推一步,兵锋直指黄河,再进一步,便是中都,若能一鼓作气,拿下金国腹地……” 赵恒转过头来,眼神微眯:“你想打到燕云,打到中都去?” 宗泽一怔,随即点头:“正是此意!金贼欺我多年,今日他们失血断骨,正该乘胜追击,只要能破中都,北地归我,大宋复兴就在眼前!” 赵恒看着他,目光却没一点高兴,反倒缓缓摇头。 “不行。” 宗泽一愣:“陛下,为何?” 赵恒语气不急,却字字斩钉:“打仗不是赌命,更不是赌气。你以为这一战我们伤得不重?褚良那边能赢,是靠算计,靠埋伏,靠你我心血三月一点点堆出来的,不是正面拼硬的本钱。” 第206章 情报局 “再说了,”赵恒淡淡道,“现在朝中尚未稳固,兵员不整,战马不足,后勤一环断裂,整个战线就会跟着崩。金人能被重创,但要打进人家老家,没有骑军优势,没有山地适应兵,没有熟手,光靠一腔热血,能撑几天?” 宗泽张口还想说话,却被赵恒一摆手拦下:“你去前线待过,你知道,真要打进去,大宋的兵现在能用的不到三成。北伐不是不可以,但不是现在。” “再等半年,一年,等我把后方这摊烂泥清理干净,调得出十万骑、五万步,再说破城不迟。” 宗泽脸上神色一阵青红交错,最后垂手肃立,重重抱拳:“臣,冒进了。” 赵恒微微点头,语气和缓下来:“你的心我明白。但你要记得,咱大宋打的不是一场仗,是一场长久之战,要赢得起,也要耗得起。” 宗泽默然点头:“是。” 赵恒回身坐回案后,端起茶盏,语气温和了几分:“金国此次之败,不止是军事,更是信心。他们看上去强,其实也在撑。咱们要做的,是一点点拆掉他们的底气,不给他们任何翻盘机会。” 赵恒回身坐回案后,端起茶盏,语气温和了几分:“金国此次之败,不止是军事,更是信心。他们看上去强,其实也在撑。咱们要做的,是一点点拆掉他们的底气,不给他们任何翻盘机会。” 宗泽拱手称是,脸上神色已由最初的激昂,转为冷静肃然。 赵恒顿了顿,忽而又问:“对了……情报那边,最近运转得如何?” 宗泽一听,神色微亮,似是早有准备,当即拱手回道:“回陛下,一切顺利。之前陛下亲定的听风司框架,臣照着办了。如今已扩编三次,细作从汴京至秦岭,从淮河到登州,再到河北、广南,都已有人手暗伏。数十处据点,情报来回不过三日。” 他说得斩钉截铁,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 “更关键的是,现在的听风,已能不依靠军政两线,独立完成任务。” 赵恒点了点头,神情仍旧平静:“那就好。” 他把茶盏轻轻放下,目光落在案上的地图上,食指一点:“那就从这一仗开始,让他们干一件真的大事。” 宗泽肃立:“请陛下吩咐。” “派人进驻金都。”赵恒语气平稳,“不是搞刺杀,不是鼓动起义,只收情报,金国内廷、朝局、兵线调度、粮草变动,尤其是宗翰、宗望、完颜斜也这些人的动向,能知几分就知几分。” 宗泽微微皱眉:“金都防得极严,进得去容易,活着回来难。” 赵恒看了他一眼,语气不重,但一字一顿:“我不是要他们活着回来,我要他们……把消息带回来。” 宗泽心头一震,却没有再劝,只是躬身应道:“明白了。” “还有,”赵恒抬手一挥,指向地图西侧,“派人往西夏、回鹘、大理,甚至再远一点的吐蕃、于阗,也都布线。” “西夏刚跟金人闹过不快,虽无大战,但终归心思不死;回鹘商路在金手中压得喘不过气,一旦看出风头也会起异心;这些地方,虽远,终究都绕不开中原这口锅。” 宗泽点头:“属下这便着手安排。” 赵恒淡淡一笑:“韩世忠能赢,是你调得好兵、我摆得好棋,可再往后走,不能光靠赌。兵打得再快,也快不过消息。情报,是咱下一步的命根子。” 宗泽重重点头,沉声一礼:“陛下所言极是。臣……会亲自盯住这条命脉。” 赵恒“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平静,但眉心依旧微皱,像在掂量着更深一层的东西。 这时,宗泽试探着开口:“陛下,既然大宋眼下胜势在握,是否该趁势,主动派人去与西夏、回鹘、大理、吐蕃等国接洽,促成通好结盟之意?若能将金国孤立于天下,便可断其后路,不战而溃。” 这话一出,书案后的赵恒放下茶盏,淡淡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宗相,你啊,是不是觉得这仗赢得太爽,干脆一步登天?” 宗泽一愣,随即讪讪笑道:“臣不过是想着,若能四方通好,再合围大金,咱大宋压力也能减些……” 赵恒摇了摇头,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御书房的屏风前,手指在檀木雕刻上轻轻一扣,语气平稳中带着些许戏谑:“你啊,把咱当成了主动权在握的高位者。可我们现在虽赢一场,却也就赢了这一场。” “我们打的是金国南线,是宗翰一支兵力,但金人真正的中枢、精锐、后备……可还没动呢。” 宗泽低头不语。 赵恒转身回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那些国家,不傻。他们不靠谁说服,只靠一个字,利。金若连败,他们自然会回头看咱这边有没有肉吃。若金还能翻身,咱派再多使节,他们也只会当笑话。” 他顿了顿,语气渐沉:“所以不急。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什么时候西夏的使者出现在咱宫门口了,回鹘的商队不再绕金而行了,吐蕃的僧侣不再送佛珠给金廷了……到那时再谈邦交,才有筹码。” 宗泽闻言,沉思片刻,拱手肃声道:“陛下英明,臣以小人之心,急进了。” 赵恒微微点头,神色平静:“我们不是不能谈,是现在还不值钱。你放心,金人再输几次,那些蛰伏的狗,会自己摇着尾巴上门。” 他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到时候,不谈也得谈。” 完颜宗翰率残军狼狈回到金国都城上京会宁府的那天,城门外锣鼓未响,百姓沉默围观,连风都像是冷了三分。 南线一战的消息早已传遍金境,下水村失利,撒改战死,他本人更是肩骨断裂、失马落阵。金国人没见过他这么败过。宗翰坐在战车中,面如铁色,身后是一列列疲惫不堪、甲不整的士卒。 皇宫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压得像刀一样。金主完颜晟端坐御座,眼神阴沉。文臣武将分列两旁,气氛僵得滴水成冰。 “罪臣宗翰,南征失利,请主上责罚。” 宗翰走入殿中,未多辩解,双膝跪地、头磕在玉阶之上,盔甲碰地,发出沉闷一声响。 皇帝未言,倒是左侧一名黄袍中年文臣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宗帅倒是快,罪名自己先认了。若我没记错,出征之前,好像谁还立过军令状来着?” 第207章 军今如山 另一人紧跟其后,冷笑开口:“对啊,当日朝会上宗帅还拍胸脯说三月踏破汴梁,如今不但没踏,连口下水井都没端下来,倒丢了咱们好几万兵,损了大将,还丢了脸。” “撒改大人战死,金国南锋军心大伤!宗帅你不但打输了,还伤了士气,这仗怎么打得下去?” 短短几句话,一群求和派文臣便像闻着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围了上来,句句诛心。 宗翰低头,肩膀微颤,半晌不语。 有人轻咳一声,想打圆场,却也无从下口。 突然,宗翰缓缓抬头,声音沙哑却极冷:“你们以为,宋人真就那么不堪?” 众人一怔。 “那韩世忠布下的局,三层套五层,咱们上上下下都被绕进去了。撒改死得不冤,是对手厉害,不是我无能。”宗翰站起身,目光如刀,“若真如你们所说,大宋不过残国,那我们这些年……为何迟迟打不下去?” 话音落地,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宗翰冷冷扫过四周,继续道:“我败过,但我知道为什么败。我宗翰的命可以赔,但我不许你们在这添乱。大宋这一战胜了,不是他们强,而是他们赌对了。” “但他们的弱点仍旧在,兵不精、将不稳、后勤空虚,真正打长久战,他们撑不住。” “只要给我半年,我可以调回东北精骑,整编新军,亲自领兵再战一次。” “再战?”那黄袍文臣冷笑出声,“你还想再赌一次?你知不知道这次若不是陛下保你,一纸军令状你早该提头来见了!” 这话一出,殿中哗然。 宗翰面色一僵,拳头缓缓攥紧,目光落在皇帝完颜晟身上,声音低沉:“陛下,当日臣是立过军令状,但臣也请陛下明察,若因一战失利便全盘求和,金国百年基业,恐怕才是真正丢了根。” 皇帝没有立刻作答,只微眯着眼睛,像是在掂量什么。 整个大殿里死一般的沉寂,谁也不敢先出声。 宗翰低头站立,汗水从鬓角滑下,却没有动一下。 完颜晟的目光终于落到宗翰身上,似冷非冷,似怒非怒。 殿中气氛凝滞得像压了层霜。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听着温和,实则每字如钉:“军令状,是你自己立的,宗帅。” “如今南线败退,韩世忠、梁红玉这对夫妻把你们当猴耍。撒改战死,你手下兵马折了四成。文武百官都看着呢,本该依律问斩。”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目光却没从宗翰脸上移开。 “但你说得也没错。眼下若一战而退,不但宋人要笑,西夏、回鹘、吐蕃也要看咱们的笑话。” “金国百年之基,不容动摇。” 宗翰眉头微跳,心中忽然浮现不详之感。 果不其然,完颜晟话锋一转,掷地有声: “宗翰,自今日起,你卸下兵权,回府休养。” 殿中一片哗然! “陛下不可!”右侧立着的几位北地将领忍不住跪地请命,“宗帅虽败,却是我金国柱石,岂可……” “够了!”完颜晟冷冷一喝,眼神一沉,压得众人不敢再言。 “军令如山,不能不罚。”他语气坚决,“今日不罢你,明日便有人视军令如废纸。军纪乱了,还打什么仗?” 宗翰双拳紧攥,牙关微咬,额头青筋微跳,却没有反驳。 他是知道的,陛下这番话是要保他命,也保住军心。但人虽活着,面子、权柄、威望,却全打碎了。 他缓缓拱手,低声道:“臣,领旨。” 退下之前,他忽而停步,回头,望着高坐御座上的完颜晟。 “陛下。” “金宋之战,此乃国运之争,不是儿戏。”他语气沉稳,带着冷静的判断与经验,“臣虽暂不能再战,但请陛下早作准备,另选干将,重整南线军势。” 他环视众人,语速缓却字字如刀: “大宋如今锐气已起,不可小觑。若以为他们只靠赌赢了一场便可坐看他们自乱,那就是天真了。” “赵恒那人,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寻常皇帝。” 完颜晟眉梢一动,似有所思。 宗翰却没再多说,转身离去,步伐不快,却沉得像压着千斤石。 几千里外,天山脚下,草木初绿,风吹羊毛,天光苍茫。 回鹘汗国王庭,金顶大帐之中,香料味混着马乳酒气,在空中萦绕。阿斯兰汗·毕勒哥端坐王位,年过半百,须发微白,眼神却凌厉如鹰。 朝堂正议,氛围有些微妙。 一名身穿白袍的文臣拱手禀报,语气压不住兴奋:“大汗!大事!宋金之战再有变数,韩世忠于南线下水村大破金军,撒改战死,宗翰伤退,如今已被金主夺了兵权!”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哗然。 “金国败了?宗翰被罢了?”一名将领咂嘴,“那可是他们金国的头号猛人啊。” “是啊。”另一位穿红披风的年轻文臣随即站出,眼神发亮,语速加快,“这不是普通的失败,大宋这边赢得非常精妙。听说是赵恒与韩世忠联手,用了一套很奇的布阵之术,连金人都看不明白,一步一步全被套进去。” “现在金国南线残兵败将,士气低迷,撒改尸骨未寒,宗翰也被贬了回去,这说明什么?” 那人语气一顿,环视左右:“说明现在,是我回鹘最好的机会!”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王座上端坐的阿斯兰汗·毕勒哥。 毕勒哥没有立刻表态,只抬手慢慢摩挲着玉雕的刀柄,眼神若有所思。 又有一名年长文士出列,缓缓道:“大汗,我等自知力量有限,不能与大国争锋。但若只在金宋之间摇摆不定,最终恐怕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眼下金国连败,大宋势头正旺。赵恒虽说新帝,可行事老辣,背后又有宗泽、韩世忠一众悍将为辅,其人不凡。” “咱们与其坐等金国施压,不如主动和大宋示好,反得先机。” 这番话一出口,顿时有人附和。 “没错,大宋若得我等助力,势必视我等为朋友。” “若等吐蕃、西夏之后再行表态,位置就尴尬了,不如先开第一枪,先上船的才有座。” “大汗,依臣看,不如就趁这个节骨眼,遣使南下,联宋抗金咱们,不出兵,也能从中拿到实利!” 毕勒哥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缓缓点头,目光中掠过一抹果断。 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语气却平静得像深夜的湖水:“你们说得没错。” 第208章 主动示好 “我们回鹘虽小,却不傻。现在宋金正面硬刚,我们趁这个空档,不但能站对队,还能捞点甜头回来。” “但也不能太着急。” 他语气一顿,目光扫过堂中众臣,继续道:“直接派使节过去,那是下赌注。赌对了吃肉,赌错了挨刀。可咱们要是先以佛学交流探探水,成了就是功德一件,输了也好撇清,没人能说什么。” “所以,我们得借佛门这个壳子,先摸一摸赵恒那边的底。” 听到这里,大臣们纷纷点头称善。 年纪最长的老文士连连点头道:“大汗明断!我回鹘佛门兴盛,佛祖面前谈点外交,那也算宗教交流。” 下朝之后,风从帐外卷入帷幔,掀起厚重的毡帘。 阿斯兰汗毕勒哥披着一身猞猁毛袍,独自坐于虎皮垫上,手边是一杯未动的酥油茶,神情看似淡然,实则目光深沉。 他吩咐左右:“请大昭寺大隆活佛入内。” 不多时,一名身形清瘦、面色清静的僧人缓步而入。黄铜袈裟在地毯上无声拂过,佛珠绕指,一如他多年来在西北诸部之间周旋时那般,气定神闲。 “大汗。”大隆活佛微笑合掌,“您今日召我,莫非是为了宋金战局之事?” 毕勒哥闻言轻笑,抬手指了指对面坐垫:“活佛消息倒是比我朝中大半文臣都快。请坐吧。” 活佛一边落座,一边轻声道:“草原传话比驿道快多了些。宋人胜了,韩世忠那边打得干净利落,宗翰受了伤,撒改身死……这事不光是边防战报,连咱们庙里请香的牧人都在说。” 毕勒哥摇头失笑:“你这佛门中人,倒也不是一般的清静。” 大隆活佛笑容不减,手指缓缓拨着佛珠,淡淡道:“人间战乱,也是众生苦相的一种。佛门不问世事,那是坐死庙里的庸僧;真修行的,就得知道哪边是雷,哪边是火,哪边是活路。” “您今日叫我来,是不是想借佛缘之名,探一探赵恒那位大宋新皇?” 毕勒哥轻轻一叩茶盏,语气平稳:“正是。” “如今宋人气势初起,赵恒这人……我打小听过他们宋皇都软,他却不像。他狠、稳、看得远,又不按牌理出牌。韩世忠、梁红玉这对杀神夫妻如今跟他一条心,这仗,他们怕是打得不单是疆土。” “我们若继续当墙头草,迟早两边都不落好。眼下金人元气未复,宋人士气正盛,我想让你走一趟临安,以讲经之名,先替我们打开个门缝。” “门缝开了,等将来真要谈,也才有话头。” 他语气平静,眼神却藏着几分锋利的机警:“这一步,是我们回鹘的投石问路,也是一场下注。但不能赌得太明,得先让赵恒觉得,我们是有诚意的,不是临风站桅杆。” 活佛听完,静静颔首,语气温和却不含糊:“佛门之人,讲求因缘。这一趟,我可以走。” “以佛学游历为名,访临安大雍寺、广化寺、净慈寺……顺势看看赵皇身边是什么样的人,看他们朝堂上是佛门得势,还是儒家当道,也看看那位赵皇,是不是传说中那个能笑着把杀局设好的主儿。” 毕勒哥闻言笑起来,连连点头:“你这活佛,果然比朝堂那帮文臣实在多了。” 他收起那副草原君主惯有的寒气,正色道:“此行若成,不止你个人功德,整个回鹘未来几十年局势,也都要从这一趟起步。” “你若能替我打下香火之缘,将来等大宋真起,我们回鹘,也好有个说得出口的老朋友。” 活佛合掌低语:“既然这一步,是替众生避战,那我大昭寺,自当尽力。” 他抬头望向帐外苍茫天色,平静一笑:“佛门讲因果,咱们这一脚,算是种了因。” “至于结什么果,就看赵恒这棵树,是迎风生枝,还是风吹就折了。” 毕勒哥轻轻一哼:“就看他了。你这趟若真走得顺,来年,我便在回鹘建佛馆、修寺堂、开使馆,一步一步,把局布到草原南边去。” “你不是常说慈悲为怀,那你就用这慈悲,替我探个虚实回来。” 大隆活佛起身作揖,声音从容不迫:“大汗放心,佛门弟子,亦可入红尘。” 西夏国都兴庆府,正值暮春,微风吹过皇宫飞檐,吹落几片垂柳新叶。午后日头斜照,御书房内却比往常热闹不少。 李乾顺手握着一封从宋境传来的密报,站在御案前,神情复杂,眼角带着点迟疑,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讶然与感慨。 “韩世忠、梁红玉破金,撒改战死,宗翰……竟然被夺了兵权。”他轻声重复着情报里的内容,眉头一挑,随即轻叹了一声。 良久,他低头,轻轻拍了下手中的密报,回头看向殿外:“来人,召濮王入宫。” 片刻后,李乾顺摆驾偏殿,遣人召见濮王仁忠入宫。 此人乃李乾顺亲弟,数年前因频频上书不可与金国交好、应联宋制衡,而被边缘化许久,如今不过挂了个闲职,在城西的宗学里教年轻贵族读书。 但今日的消息,让李乾顺忽然想起了他当年的一番话:“金虽强,然其势不稳;宋虽弱,却不乱心。十年之后,胜负未定。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仁忠便步入御书房。 他拱手一礼:“臣见过陛下。”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今日召你来,是因为,你当年说的事,算是成了。” “金人不是铁打的,咱们要不要……趁这机会,重新选边?” 仁忠轻轻点头:“正当其时。” 他不动声色,语气温文:“宋如今虽仍有内忧,但军心已聚,皇帝与将帅一气,百姓支持,连宗翰都在他们手上栽了个大跟头,这局面,不是虚火。” “而我西夏夹于两强之间,若再装糊涂,只怕将来两边都要动刀子时,我们连站在哪一边的资格都没了。” 李乾顺若有所思地点头,眯了眯眼:“那你说,该怎么选?” 仁忠神色一正,郑重开口:“臣以为,不如顺水推舟,主动递出一张好牌。” “我们先以文交、商路、宗教为名,同宋人重启接触。” “时机得当,便正式建交。” 李乾顺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意思是,该主动示好。” 第209章 先见之明 “来人,召濮王入宫。” 李乾顺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御书房内,气氛一时间沉了三分。 西夏宫人转身快步而出。未过一刻,外头传来通报声,一名身穿月白圆领衫袍、两鬓微白但眼神清澈的中年男子踏入殿中。他面貌与李乾顺有六七分相似,只眉宇更显刚毅。 “臣弟仁忠,见过陛下。” “你来了。”李乾顺起身,亲自迎出两步,笑容温和,语气里带了点少有的亲近,“坐下说话,朕不是叫你来喝板子的。” 仁忠微愣,随即也笑起来:“既然陛下今儿心情好,想来是宋金前线又有新消息了?” 李乾顺拍了拍他肩膀,两人坐在榻边茶案旁,他将桌上那封密报推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仁忠接过,目光扫过几行字后便沉下心神,眉头轻轻挑了一下,再一挑:“宗翰被夺兵权?” “不错。”李乾顺轻哼,“撒改死了,宗翰伤退,金国南线军势溃败。赵桓、韩世忠这一步,走得狠,也走得准。” 仁忠看完,轻轻放下情报,眉头微皱:“这事,得早些时候就准备好应对。” 李乾顺望着他,忽而笑了一声:“所以你有先见之明啊。” “哦?”仁忠一挑眉。 “这些年,朝堂上也就你一个人咬着金人不是好盟友,非要跟大宋缓和。”李乾顺起身,在屋中踱了两步,忽然道,“如今形势有变,你之前提的那件事,与宋正式通好、联络邦交,朕觉得,是时候可以办了。” 仁忠闻言,心中一震,面上却仍维持着那份温和的笑,语气略一放缓:“若是陛下当真有此意,臣弟自当举双手赞成。” “仁忠啊,这事,是你一手促成的。”李乾顺回头,望着坐在茶案边的弟弟,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 “西夏能赶在这个节骨眼先行一步,不是朕想明白了,是你这些年在朕耳边唠叨得够多了。”他说着,语气忽而一转,带出一抹少见的认真与信任,“所以,这趟临安之行……你去。” 殿中一瞬安静下来。 仁忠眼神微震,脸上神色复杂地变了几下,从愣然,到讶异,到眼眶轻轻一热。他不是个轻易动情的人,朝堂这些年,兵权没了、话语权没了、连座位都被调到了最边角,能说话的时间,比年节放火还稀罕。 如今这一句你去,不只是一次出使,更是让他,西夏濮王李仁忠,重新回到了棋盘中央。 他站起身来,拱手深深一礼:“臣弟……定不辱使命。” 仁忠出了宫,一路未回府,而是转头吩咐随从:“去请幕洧大人,即刻。” 夜色初沉,濮王府的书房内,灯火如豆,木窗被风轻轻吹得摇晃,墙上几轴山水横卷,隐约有青松、远峰、寒梅点缀其间。 幕洧来得很快,一袭素袍,未着朝服,脚步却稳,眼神温润中带着点职业惯有的锋利。他是枢密使,处理过太多大事,仁忠这一纸急召,他不是没猜到八九分。 “殿下。”他拱手,语气温和,“听说您从宫里回来就让人找我,莫非,是有什么转机了?” 仁忠也不废话,抬手递过一封黄纸密诏,语气压低,几乎藏着火:“陛下刚刚决定,派我出使临安。” 幕洧眉心一动,指尖略一顿,接过那封密诏细细扫了一遍,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正式通宋?”他念了一句,“这么多年了……终于要走这一步了。” “对。”仁忠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大宋是你出生的地方。”他语气微顿,望向幕洧,“这次,我要去临安,你愿不愿……与我同行?” 幕洧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静静地看着手中那封密诏,眼神缓缓变得深远。 他在西夏官场浮沉二十余年,从一个流亡的汉人,做到今日枢密使之位,谁都以为他早已断了故土之念,骨血之情。 可此刻,他心中那些压了多年、不敢碰的东西,却突然间被人一刀剖开。 “殿下。”他轻轻开口,语调压得很低,“我出生在扬州,幼年逃亡,被金人围城,父母死于乱兵之手,是西夏收留了我,把我养大,教我读书,让我能入朝为官。我的命,是西夏给的。” 他抬起头,语气中透出一种夹在两国之间的冷静与决然:“但我也是宋人,骨子里是改不了的。” “若如今真有机会,以我之手,促成西夏与大宋的交好,让两国停战、通使、互信……”他说到这里,嘴角微扬,眼中难得闪出一抹炽热,“那将是我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事情。” 仁忠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你愿意随我出使?” 幕洧没有犹豫,点头:“我愿意。” 两人对坐,茶已凉,言犹在耳。 这一晚,濮王府书房中的灯,亮到了后半夜。 仁忠心中很清楚,这一趟出使,看似是一次邦交修复,实则是给赵桓送去试探与投名状,能让宗翰吃瘪、让金国南线折戟、让宗泽、韩世忠都愿赌性命的人……绝不会是个可以轻慢之人。 “这位赵桓,怕不简单。”仁忠低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有慎重,也有期待。 而此时,万里之外,临安皇宫。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宫墙斜檐,微风拂过绿意新上的宫苑,一丝茶香弥漫在内殿之中。偏殿里,赵桓斜靠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枚还未泡的龙井叶子,听着史芸在对面滔滔不绝地讲述她这阵子的织坊大计。 “……总之,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史芸坐得笔直,神情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前头几批女工刚上手那会儿,确实有点磕绊,但我们派了教坊旧人去做基础培训,教得又细、又快。” “现在各地织坊的女工已经能独立完成流程了,从纺线到配色,再到整经入机,全都能一气呵成。”她说着,嘴角带笑,明显颇有成就感。 赵桓斜睨了她一眼,笑道:“说得这么神,搞得我像在听哪位织娘成仙了。” “那可不是仙,是能赚钱。”史芸也不客气地接了话,挑了挑眉,“陛下你不一直说嘛,光是救济不是长久之计,得给老百姓找出活路。我现在就给你找了这么一条。” 第210章 海外贸易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而且还是女人能养活自己的那种活路。” 赵桓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却认真了些:“你说得没错,这事不光是挣钱的事。” 他起身走到窗边,手负在身后:“女子能自立,百姓家就能稳。你这织坊要真能做成规模,等于是在地方上悄悄架起一套新体系。” “能动针线的不再只围着锅台转,能出工钱的就不是靠夫家嘴脸过日子。” 史芸看着他背影,眼神微动:“陛下……你说得比我想得还远。” 赵桓回头朝她一笑:“我这脑子不动远点,怎么撑得住你们这些能干的昭仪娘娘。” “说正事。”他收了语气,“你说的第一批成品,什么时候能出来?” “最多再过半月。”史芸也认真起来,“首批宋锦布料已经织出来三成,剩下的也在赶制。我是想着,等最后一道整染工序完了,就拿到坊外给人看样。” “宋锦”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说是要打出品牌,赵桓一听乐了,没拦着,反而还顺水推舟让户部立了账册备案。 赵桓点了点头:“那就好。等成品出来,先别急着卖远的。先在临安、苏杭、扬州这些地儿内销一批,看看市场反馈。” 史芸眨了眨眼:“你是说,先打口碑?” “对。”赵桓淡淡一笑,回身坐下,“这玩意不是救急粮,而是能立本的产业。你要是想着靠织锦救济贫户,那撑不过两年;但你要是能把它做成金字号招牌,那就能撑起一代人。” 他语气微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内销试水,一旦成型,就走外路。让市舶司那边的人盯着,挑些成色好的货,走一次海外贸易。” 史芸一下就坐直了:“你是说……拿宋锦出海?” “对。”赵桓点点头,“我们一直在琢磨怎么破金人的封锁,说白了就是边贸和海贸没打通。” “金人守北边路,但他们守不住海口。”他说着,目光闪了一下,“我们可以用宋锦做敲门砖,先铺到南洋、日本、高丽、琉球,甚至再远一点……把咱们大宋的货物和手艺,一寸寸往外推。” 史芸听得眼睛都亮了,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你最多就让我在几个大城里试卖,结果你一下子就把眼光放到海外去了。” “那是。”赵桓也笑,“你以为我那市舶司是摆设啊?” 他语气轻巧,眼中却有一分沉凝的锋芒:“我们现在不是缺锦绣,而是缺对外的路。金人掐北口、朝廷不掌西域,想跟外面通商,只有海路能走。” “只要这第一批东西能卖出去、站得住,等于是咱们自己开了一条命脉。”他顿了顿,语气一顿,“到时候,不是别人封我大宋,是我自己把道打出去。” 史芸愣了好一会儿,半天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喃喃道:“你这盘棋,下得真大。” 史芸的声音还未落,殿外忽有内侍轻声道:“启禀陛下,李尚书与胡御史候在外殿,求见。” 赵桓放下茶盏,微挑眉梢,像是早料到:“来得正好,叫他们进来。” 一转头,看向史芸,语气温和:“你这边先歇一歇,等晚些我让人带你去看坊里那批成品,正好我也想看看你织出来的传世之锦到底值不值我这个天子推。” 史芸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那你可得提前准备夸词儿,别到时候看得太激动,连皇帝范儿都忘了。” 两人一笑,她起身退下。 不多时,李纲与胡宏并肩而入,朝赵桓行礼。 “臣李纲、胡宏,参见陛下。” 赵桓也不摆什么架子,摆摆手:“两位老先生,一文一理,我这皇帝是被你们带着跑的,免礼吧。” 李纲一笑,坐下后便拱手道:“陛下,关于秋试之事,胡宏大人亲自督办,如今进展颇顺,臣今日便是带他一同前来禀报。” 赵桓看向胡宏:“哦?胡卿,有劳了。” 胡宏起身拱手,语调一向淡,但能听出藏着几分难得的振奋:“回陛下,自三月接旨整饬贡院以来,所有考舍、誊录房、誊卷房已全部修缮完毕。” “经义,策论,时务三段试题的分值权重,臣依陛下八成识见、两成文字之意做了重新配比。” “拨来的三千石纸料、两万支灯油,皆已入贡院后库;兵部调拨的值守军士,也在今早点验销号,换句话说,若陛下此刻颁一道即刻开考的敕旨,贡院半日之内就能点灯挂榜。” 赵桓端着茶盏听完,轻轻嘁了一声,语气却是赞许:“胡宏,你这套流程,比我那项目甘特图还严丝合缝,好样的。” 李纲跟着笑开,半是打趣半是感慨:“老胡在御史台时盯官员,如今盯考生,下手一样黑;朝里谁要想走后门,只怕连窗缝都摸不进去。” 赵桓抬手冲胡宏点了点:“这才是我要的科举班底。咱不缺会背《春秋》的,缺的是能写兵站粮草方案、能把百姓活计说清楚的。只要卷子写得有东西,就算他字歪点、出身寒一点,也给我往上抬。” 胡宏拱手:“臣谨记。若有官家子弟空抄时文、却无实策,臣第一个打回去。” 这时李纲翻出一份薄册,正色请示:“筹备已毕,还差一个黄道。请陛下敲定文武两科州试具体日期,好趁早下檄书。” 赵桓略一思索:“文科先行,给读书种子一个缓冲;武科后考,让各州校场避开处暑酷热。” 于是三人对着御案上的月份牌推敲一阵,最后由赵桓一锤定音:文科,八月初八,头场三日,复试视卷量加一天;武科,九月初五,先弓马、后阵图,连考五日。 赵桓笑道:“八月八,好记;九月初五,重阳前还能给他们养伤。” 李纲记录完毕,抬头补上一句:“陛下此前说不拘一格降人才,臣斗胆再请一道笔墨:准许各州学政在本州卷中加写荐才小笺,凡见怪才、偏才,哪怕落榜,只要当地学政签押,吏部就先造册留名,日后可作别用。” 赵桓啪地在案上点指:“准!咱们这届科举要的就是筛沙取金,别把宝贝当废沙埋了。” 胡宏郑重其事补一句:“臣先替天下那些寒门怪才谢过陛下。” 第211章 有机会了 赵桓端茶起身,语气忽然松下来:“两位先生,先把第一届办成标杆,再谈什么万世取士。能够留下一个风声,大宋的科场,考得是真本事,这就够了。” 赵桓喝了一口微凉的茶,缓缓放下杯盏,手指在案上一点点敲着,像在掂量,又像在琢磨。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胡宏,语气不重,却极稳:“对了,胡卿,我记得你之前在衡山讲学,好些学子都出自你门下。碧泉书院那一班,可还在?” 胡宏一怔,随即点头:“在。臣卸讲席入朝之后,由张栻暂代山长之职,那批学生还在书院修学,进境不错。” 赵桓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正好。这次秋试,我是真想见一见你们碧泉书院出来的种子,是不是个顶个都能写策安民、图国兴邦。” 他语气微顿,目光平静而锐利:“你若有能耐带出那么一批人,不拘他们出身寒门还是布衣草野,我这个皇帝,自会替他们开道。” “咱们说了,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朝廷把场子搭好,就得有人来唱戏。你是教书的,你门下那批弟子,愿不愿唱这一出,能不能唱好这一出……我要看真章。” 李纲在旁边听着,也笑了:“圣意已定,老胡,看来你那些学生得提前从山林里拉出来,别光在院里谈《周易》,也该下山过几招真功夫了。” 胡宏沉吟片刻,拱手作答:“陛下所托,臣不敢怠慢。” 当夜,胡宏回到府中,未作停留,便吩咐家人准备笔墨信纸。他亲笔执笔,草草洗净手,落座灯下,一口气写下长信,信中语气不似他朝中惯有的严肃,而带了几分私人的恳切与激昂。 开篇便写:“张栻吾弟,久未通信,所思念甚……” 写完收笔,令快马连夜送往衡山。 衡山之巅,碧泉书院。 初夏清晨,山风送凉,竹影斑驳,一只快马风尘仆仆赶至讲堂之外。马蹄甫落,便有弟子奔入后堂通报。 讲堂之中,张栻正为诸生讲解《礼记大学》,闻声即止讲,微微皱眉,待看清那熟悉的封皮与火漆图章时,神色瞬间一凛。 是胡宏亲笔急信。 他拂开封蜡展信,凝神细读,纸上字迹笔直刚劲,一如人风。 不多时,张栻轻叹一声,眼中光色微动,略一沉吟,放下书信,吩咐道:“将文思堂、辩义堂弟子尽数召来,今日课后,书院大堂议事。” 半个时辰后,讲堂已满。一众弟子年在十五到二十之间,衣着素净,面色沉静,却也藏着少年意气。 张栻收好信后,也没多耽搁,一转身扫视满堂弟子,清了清嗓子,语气不疾不徐,却压得住场, “诸位,方才接到一封急信,是胡山长亲笔所书,信中大意,科举将启,朝廷已整肃贡院,试题方向与旧年大为不同,不拘文墨时文,主考者要看实策实用,讲的是治国理政、民生疾苦。” 他顿了顿,手里那封信轻轻一扬:“胡山长在信中提到一句,此番科举,陛下亲定权重,以八成识见、两成文字为宗,非唯才情,更重眼界与担当。诸位若有真学识,便不怕出身寒微。” 堂中顿时安静了片刻,接着便有窃窃私语传开,“真要按这个路数考,那咱们书院的讲法……倒是正对路子了?” “八成识见?不全靠背书,那咱们可有机会了!” 张栻微微点头,继续道:“更值得一提的,是胡山长在信中对陛下的评语。”他将信纸轻轻一按,目光一转,语气郑重下来:“他说,这位赵陛下,是百年难见的明君,知人善任,胆识俱全,开明审慎,非是那种只会空谈仁义的庸主。” 有弟子顿时眼睛发亮:“山长真这么说的?” “不错。”张栻语气微顿,“信上原话是,陛下非寻常帝王,观天下如观棋局,胸中自有丘壑。其志不在守成,而在开拓;其人不拘旧法,愿为儒生辟道。若天下读书人尚不能于此时奋起,纵使圣主在位,亦无可为矣。” 话音刚落,讲堂内几乎炸开了锅。一个年约十七的青年抢先起身,眼神发亮,声音洪亮:“若真如此,那还说什么?诸君,我等读书数载,不就是为今日一试?若能遇得英主,岂可不拼命一搏!” “我早听说这位陛下做事不走老路,敢把兵部调来守贡院、敢定策论为主、甚至准州学荐才……哪一件,不是破格?”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以往那考场上讲时文抄章句,多少才子困死泥沼里。如今圣人肯听实策,这不正是咱们这种读了十年《盐法》、《农政全书》的人的机会?” “山长说陛下开明,那我信!这天下真要变,那也得是从我们开始!” 张栻看着众弟子群情激奋,原本那份讲学时的平静神情,终于泛出几分动容。 他叹了口气,却又似笑非笑道:“诸位现在激动也好,兴奋也罢,可到时候考场上只看卷子说话。陛下虽是英主,不看面孔只看实才,咱们书院的名声再好,若写不出东西,也只能埋没。” “所以,别光喊口号,从明日起,文思堂与辩义堂并课,重策论,重实政。你们在书院里讲了多少年安民之法、讲了多少治水理财的路数,现在都得落在纸上,写成让当今陛下也点头的文章,才算真本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肃然,语气微沉:“诸位,胡山长说,他这辈子,头一回觉得,做士子不是在空谈理学,而是真有可能用笔写出盛世。这不是空话,是机会。真正的机会。” 堂中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猛地起身,拳头握紧,激动道:“若真如山长所言,那我宁可考到吐血,也要搏一回!不为功名,只为不枉寒窗十载!” 另一位性格爽朗的弟子跟着道:“赵陛下……若真是这般气魄,那是好皇帝,是真拿咱们当人看的。这样的人不撑,他撑谁?!” 有人冷静些,说得更明白:“陛下这是要立新风,废旧制,是以寒门斗权贵之局。也就是我们这些从草野走出来的,有机会扛鼎柱梁。换做以往,考卷写得再好,没靠山,照样出局。” 第212章 准备考试 又有一位书生年纪尚幼,声音却清脆坚定:“若朝廷真要选贤才而不是熟手写匠,那我们碧泉书院,不能落下!先生,您说吧,该怎么准备,我们照办!” 张栻听着众人的议论,一时间也觉得胸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他抬手压下众声,面色带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认真。 “胡山长言中之意,已不是单让你们去应考。”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是让你们下山、入世,是要你们做这一场变革中的开路人。你们若能中第,靠的不只是文章,更是担当,你们是被寄望能为百姓立策,为朝廷出计的一批人。” “倘若赵陛下真如胡山长所言,是个精通古今、敢破旧立新之人……那这场科举,便不是考试,而是一场筛金拔士的选锋之局。” “你们如今是书院弟子,若他日能为大宋柱石、为天下百姓谋利,便是我碧泉书院之光。” “此去科场,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知行合一、忠义有托。” 他目光平和,却如定锚:“你们要记住,赵皇不是只要会背《孟子》的秀才,他要能安天下的国士。” 讲堂外,竹林微动,山风卷入堂前。 书院之中,那一股按捺已久的气,似乎终于被点燃了。 科场将启,大考将临。 衡山碧泉书院,这一批弟子,已决心下山,奔赴那场,真正为天下所开的战场。 六月初六,朝廷正式下发檄文,定八月初八为文举州试首日,三日初试,一日复试,侧重策论与时务见识;九月初五为武举州试首日,考弓马、阵法、步射、兵书四项,连考五日。 同时,朝廷户部、兵部、礼部三衙连发通牒,明确此次州试将由贡院主考亲临各地统筹,不许挟私、不许代考、不许收礼,一经查实,连坐上报。 消息一出,如惊雷炸响。 江南、蜀中、山东、河南,乃至岭南、闽广之地,无数年轻人涌向各州学署与校场,争抢名额、报名试籍。尤其是武科,那些平日里在镖局、马场、猎寨中摸爬滚打的子弟,听闻破格取士,不看门第,五日连考,简直是满脸红光,热血翻涌。 “只要我马箭合格、兵书写得明白,就有机会中举?!” “真有这等好事?!爷爷压箱底的五虎断门刀,我今晚就翻出来练!” “要是中了,听说直接可列军籍,许愿从征,效命沙场……” “韩世忠是江湖子弟都能封侯拜将,凭什么我不行?!” 于是南市城外的校场上,每天都能看到卷着袖子的少年在练弓跑圈,有人赤着上身扎马步、有人背着石块翻山练气、还有人围着一个破旧兵法讲本头碰脑袋,嘴里念念有词:“若敌军骑快,步卒若何应对……” 再远些的乡下,牛车进城、货郎说书间,也多了少年策马的身影,个个憋着一口气:“只要中得一次,便是新命!若能随军北伐,哪怕死在金人刀下,那也值了!” 六月初七,午后未时,天光晴朗,临安大报恩寺,梵音不绝,香火袅袅。 一队身披朱红袈裟的僧人缓缓而入,为首一人身形挺拔,眉目庄严,年约五旬,步履稳重如钟,正是来自西北回鹘的大昭寺住持,大隆活佛。 大隆活佛此次亲自率帅僧团来访,引得大报恩寺一众僧众肃然以待。 主持此地多年的慈济法师亲自出迎,见面不过三言,便已彼此拈香合十,互称法侣同心。 二人相对而坐,清茶之上,话语不着声色地转至西北风向。 大隆活佛话语温和,嗓音低沉带着西域腔调:“这几年,北地动荡,风头转向。吐蕃残部久不安分,西辽则与我回鹘多有龃龉。 毕勒哥可汗观势而行,近来多次提及与大宋通好之意。” 他停顿一下,扫了一眼慈济法师,“活佛此来,不只是礼佛求缘,也是奉可汗之命,传一句意向,回鹘愿与大宋重修旧好,遣使通市,通信、通商、通盟。” 慈济法师听到这里,手中念珠停了两息,随即点头微笑:“可汗高瞻远瞩,有世主之风。” “如今大宋政通人和,陛下开明仁厚,正是结善缘的良时。若两国能缔友盟、通使节,不仅百姓得利,连佛门弟子也能远渡布法,不止于疆界。” 大隆活佛合什一礼:“贫僧正是此意。回鹘一方诸多寺庙,皆尊我大乘佛法。倘若能得陛下首肯,来岁便可派正使进京,以朝贡之名,奉书立约。” 两人对视而笑,皆觉此行不虚。慈济法师随即当晚焚香设坛,亲笔写下一封信,由弟子以最快脚程,送往临安府衙。 次日清晨,李纲府邸。 “法师的亲笔信?”李纲翻开薄册,眼神瞬间凝住,来回扫了两遍之后眉头微挑。 他转身吩咐道:“马上备轿,进宫。” 辰时末,御书房内。 赵桓刚批完两道军政奏折,正抿茶缓神。李纲疾步进来,不等通禀便拱手道:“陛下,西北有异动,是好事。” 赵桓眉毛一挑:“怎么个好法?” 李纲上前,将慈济法师的信摊在御案:“大昭寺大隆活佛,亲率帅僧团到临安,拜访慈济法师,言辞之间,已明言回鹘可汗毕勒哥有意与我大宋建交。” “活佛此次来,虽是礼佛名义,但言中所透,极为关键——回鹘要通商通信,更愿遣使通朝。这不是朝贡,是正式邦交的意图。” 赵桓翻完信纸,把手里的茶盏放回案上,微微眯眼,嘴角带了点笑意。 “李纲啊,你说这事是好事,其实——” 他语调轻快,抬眼看向李纲:“这事,是我早盼着的。” 李纲略一惊:“陛下早有预料?” 赵桓点了点信,“不算料事如神,但大隆活佛这人,向来不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哪有特地跑这一趟只是来烧香拜佛的?毕勒哥要动,是迟早的事。” “现在西辽收不住,吐蕃也分裂成一锅粥。回鹘不跟咱们接上头,难道还去投金人?” 赵桓说着,轻轻弹了弹案角:“而且他来得正好,秋试将启、朝政渐稳,该往外看了。” 他忽然收起笑意,言语一顿:“这大隆活佛既是主动上门,那我这个赵桓,也得登场应一场。” 第213章 大报恩寺 他挥手招来内侍,口吻干脆:“传话下去,三日后,朕要去大报恩寺上香。百官随行,礼部、吏部、兵部,一个不落。” “对了,史芸也得带上。”赵桓话一落,嘴角重新挂上那种似有深意的笑,“她如今是我的眼,也是耳朵,回鹘的戏,不能光靠嘴听。” 李纲应声而退,心中却越发佩服。赵桓虽是假皇帝,却比许多真龙天子更像皇帝。 三日后,六月初十。 临安城东,梵钟初响,大报恩寺香火鼎盛。 御驾缓缓而至,仪仗列道,文武百官衣冠整肃,赵桓身着常服龙袍,不显威仪,却更显沉稳。他一旁,是那位素衣清冷的女子,史芸,目光静谧,步履无声地随在其后。 慈济法师早已等候在山门外,率众僧迎驾,合什礼拜,一如往年,却也因这次的活佛来访而多了几分神秘庄重。 法会开始,梵音绕梁,檀香四散,赵桓闭目听经,却神思清明,思绪在这香烟缭绕之间飘得极远。 直到午后稍歇,他才在李纲引导下,步入寺内偏殿,单独召见慈济。 殿中陈设素净,茶水清香。 赵桓一入座,没绕弯子,直言问道:“法师,活佛那一事,朕已得信中大略,但亲耳听你说说,朕更放心。” 慈济法师点头,慢条斯理地开口,言语温润中却有一股沉定之力:“启禀陛下,大隆活佛此行,确为佛事而来,但实则,另奉回鹘可汗毕勒哥之命,转达建交之意。” “可汗意在通好,大昭寺意在弘法,两者相合,便是来朝之实。” 李纲在旁边补了一句:“臣听活佛言中之意,毕勒哥此举,绝非权宜之计。他那边兵马虽未动,但若能与我通盟,至少能牵制住西辽南下,也算替我大宋缓了一口气。” 赵桓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边,像是在演算。 “这毕勒哥倒是个会算账的主儿,眼下局势看得比不少中原官员都清楚。”他笑了笑,又补一句,“而大隆活佛……他来一趟,不单是替人传话,也是亲自试水。” “想看看我赵桓,是不是个能坐得稳江山的人。” 慈济合什,温言赞道:“陛下清明英断,观局如炬,活佛必会回报可汗:中原有明主,天下可安宁。” 赵桓却摇了摇头,目光转冷:“明不明主,咱们说了不算。他回去也好、留京也罢,回鹘真要与我为友,那下一步就得看他怎么出牌。” “口头一说盟好,不如拿份图纸,通商之道,从哪起、走哪路、驻哪站,谁来领。” 他起身,负手而立,神情冷静:“天下的和,不是说说就有的。大宋搭的是朝局,是秩序,是制度,不是庙里点的香。” “但——”赵桓说到这儿,语气转缓,眼神也柔和了些,“他们若真想来,那我这个皇帝,愿替他们开道。” “但得一点诚,剩下的,我来管。” 慈济听罢,面露敬色,再次深深一礼:“陛下言之有理,贫僧定会代传陛下之意。” 慈济法师一礼作罢,正欲退下,却被赵桓抬手止住。 “法师且慢。”赵桓语气不重,但声音极稳,“既然大隆活佛就在寺中,不妨请来一见。事关邦交之举,不宜只隔着书信传话。” 慈济法师微一点头,立刻唤来随侍:“去请大隆师兄入殿。” 不多时,帘后一阵轻响,朱袍微动,木屐声中,大隆活佛缓步而入。袍角沉稳、神色自若,一双眼虽不凌厉,却藏着阅遍风沙的深沉。见赵桓在上,他不疾不徐合什行礼,嗓音低沉而浑厚: “南无释迦牟尼佛,贫僧大隆,见过陛下。” 赵桓笑着起身还了一礼,态度并不张扬,却恰到好处地显出分寸:“活佛远道而来,是朕的缘,也是我大宋的福分。” “西北千里佛风不绝,活佛此次亲至,已非寻常之行。” 两人落座,一壶香茶已温,慈济亲自斟盏,坐于一旁不语。 大隆活佛端坐,略作思忖,便温声道:“贫僧此来,虽是为朝佛弘法,但亦奉可汗毕勒哥之命,传一意于陛下。” “当今天下多故,西辽日益强横,吐蕃残部分裂不休。我回鹘守边数年,可汗日夜忧思。” “然观大宋近年政局安稳、百姓乐业,朝堂有为,实属世间难得。故而,可汗愿意修好旧谊,与宋通市通使,若陛下肯允,来年春暖,回鹘愿遣正使入京,立约交诚。” 赵桓静静听完,缓缓搁下茶盏,神色并无半点惊讶,眼神平静得像湖面不起波澜。片刻后,他抬眼一笑,语气带着天生的沉稳: “可汗此意,朕甚感欣慰。” “其实朕要说的也简单,回鹘来,我接。若高昌来,我也接。南边占城、东边高丽、西北再远些的于阗、西夜,只要愿与大宋言和为友,不起兵不生事,朕的门一直开着。”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语调转为坦诚且稳重: “我大宋不求谁附庸,也不图谁称臣,只要彼此信诚,愿为友好之邦,朕欢迎他们来建交。” “贸易也好,文化也好,佛法弘通也罢……只要来的是真心人,不是心里拿算盘、背后藏刀子的,朕都愿意铺席设宴、以国礼相待。” 这话,听着轻描淡写,实则掷地有声,明明白白一句话,大宋不玩虚的,来真心,就来谈;想搞事?别想敲门。 偏殿里一瞬寂静。 慈济低眉颔首,大隆活佛则抬眼凝视赵桓,眼中泛出几分敬色。 活佛双掌合什,缓声道:“陛下心怀仁政,襟怀天下,不愧为中原明主。” “我回鹘佛徒众多,历来仰慕大宋佛风,若今后得通行往来,不止是市利之便,亦是法缘之喜。” “贫僧定不负所托,回京后定将陛下此意,原话奉告可汗。” 大隆活佛话音落下,偏殿中又安静了片刻。 赵桓却只是淡淡一笑,目光依旧平静:“活佛放心,今日之言,不会只留在这方小殿中。” 他顿了顿,慢悠悠补上一句,语气不重,却带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味道:“朕既在你面前开口,自是盼它能传得出去。哪怕隔山越水,也要让草原上的人、城楼下的兵、还有坐在毡帐里的那位可汗都听见。” 第214章 天子手腕 这话,等于把你回去替我带话讲得明明白白。 大隆活佛听罢,面色未变,但内心却已是深感这位年轻天子的手腕。 他既不遮掩,也不试探,反倒大大方方亮出底牌,愿交往,但不吃亏;愿合作,但不跪低。 这是信心,也是立场。 大隆活佛合什再拜,目光郑重了几分: “陛下今日所言,贫僧听之如沐春风。大宋果然是礼仪之邦,有大国风范;而陛下,心明如镜、志怀四海,果然是高瞻远瞩。” “回鹘若能得此明主为邻,是我等佛徒之福,也是百姓之幸。” 赵桓摆摆手,神色转为从容,语气却忽然变得格外正式起来:“既如此,朕在此,正式向回鹘可汗发出国书前邀。” “请他择一良时,遣正使入京。我大宋礼部、鸿胪寺愿设国仪接驾,议盟立约,共建和平。” “从今起,若回鹘真心来谈,朕的大门永远敞着。” 他说完这话,语气已稳如山岳,却隐有波澜起伏,落地的不是一句外交辞令,而是明晃晃地在地图上推了一子。 慈济法师闻言,微合双掌,口诵佛号,面带欣慰。 赵桓不再多言,起身作别,随行的史芸与李纲一前一后而出,众僧肃然送驾。 待仪仗远去,偏殿重归宁静。 大隆活佛仍站在原地,似有所思,良久才转头看向慈济,眉宇间多了一分凝重又掩不住的钦服: “贫僧早闻中原帝王多浮华权术,今日一见,却是大开眼界。” “赵陛下于佛前不言佛理,于使节不避权衡,言语虽简,却处处有谋,如此人物,若非天授,又怎能屹立朝堂,压得住百官?” “他不是在应对我,他是在下棋,而且,是在全局之外,下这一步棋。” 慈济法师轻轻转动手中念珠,神色平静却带着些微笑意:“施主所感,贫僧亦深有同感。” “世人求果,却不知种因。陛下愿广开国门、与西北诸国修好,这便是结善缘、种善因。” “若活佛此行真能促成此缘,不止是佛法功德,更是众生之福。” “促一国之交,稳一方之乱,善哉,善哉,活佛此行功德无量。” 大隆活佛一怔,而后微微颔首,低声诵道:“阿弥陀佛。” 窗外梵钟再鸣,香烟轻起,风过塔林。 此时大报恩寺内,一位僧人静坐,一位帝王落子,而西北草原之外,一条通往和平与共荣的路,正悄然成型。 次日清晨,御书房。 赵桓正翻阅新近从江南送来的盐铁司报表,面色如常,却目光极利。一旁的史芸捧着一卷新制的舆图,正静立候命。 这时外头传来通禀,门帘微动,李纲步履匆匆入内,手中握着一封信册,神色间带着些微亢奋。 “陛下,西夏那边传来消息,仁忠与幕洧将率团入宋,已由灵州启程,预计半月内抵达临安。” 赵桓眉毛微挑,接过信纸迅速扫了一眼,片刻后将册子合上,语气倒不急不缓,像是早就在等这个消息:“果然来了。” 他随即起身,负手在地毯上缓步来回走了两圈,然后抬头看向李纲:“李纲,此次接待西夏使团,你去盯紧,务必要以最高规格安排。” “礼部那边,接待要有礼,不卑不亢;兵部给出护卫,不露锋芒却不失威势;工部那几座新修的馆驿也该启用了,提前准备。” 李纲拱手:“臣明白。” 赵桓语气却并未收,继续叮嘱:“另外,不只是吃住要周全。” “在贸易上,能开的口子,就开。尤其是粮盐、铁器、布匹这些民需货,要让他们带回去,真能用得上。” “文化上,宋学、佛法、历书典籍,也要主动送一批。别等人来求,我们得先开口。” 李纲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陛下之意,是示好在先?” 赵桓转过身来,语气陡然沉下来几分,但目光极其清明:“是示诚。” 他顿了顿,缓缓落座,食指轻敲案面: “我要的不只是一次朝贡回访。我是要让西夏人看清楚,回鹘人听明白,让高昌、吐蕃、甚至连辽东的高丽都得知道。” “大宋,诚心与人做朋友,不惧交心,不怕往来。” 赵桓说到这,语气微顿,指尖从案上轻轻抬起,眼神也跟着沉了几分,像是透过窗外,看到了更远的边疆和山河。 “我希望,所有周边国家都能看到大宋的诚意。” “这不是为了什么脸面,也不是为了给谁摆谱子。” “我们南迁之后,百废待兴,百姓安顿未稳,士族与流民的矛盾、江南本地与迁入官吏的龃龉、还有土地、赋税、户籍、军备,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一两年能理顺的。” “但你想修屋,总得先把外头围墙筑起来,先挡住风雨,再修里头的梁柱。” 他语调平和,但话语重若千钧。 “我不怕对大金动手,但得选好时机。眼下,不是拼命的时候,是蓄力的时候。稳定外部,才是内政开局的第一张牌。” “你去看江南的市舶司,每个月的货单都在涨。只要外面不乱,我们大宋能靠一桩桩生意、一笔笔往来,慢慢把血补回来。” “等补足了底子,朝里才有气力往外走一步。” 李纲听到这儿,已经不只是认同,而是彻底明白赵桓在下的是哪盘棋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陛下之策,非但安内,更是远谋。臣愚钝,反应得慢了。” “以往总想着怎么拿兵、守疆、固边,却忘了,兵强未必心稳;倒是市通、人通,才是大势之所趋。” 赵桓摆了摆手,没多说什么训斥,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半笑的调侃:“你不是慢,是太早活在这个时代。” “但我,不是。”这句话,赵桓说得极轻,像是自语,又像是给李纲听。 李纲没听明白,却下意识挺直了背,深深一躬,“陛下之识,臣等唯有紧跟。西夏使团之事,臣必亲自督办,绝不让陛下所言落空。” 赵桓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重新落座,拈起笔,在西夏使团接待章程上勾画批示。 “别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来炫富的,也别让他们觉得咱们不差这笔生意。” “让他们回去之后说一句:大宋,不但有财气,更有心气。” 这世道兵火不断,强者为王。 第215章 为联姻做准备 赵恒落笔后,把笔一放,转头看向李纲,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次,你亲自出面。” “等西夏使团到了临安,接待、安排、陪同议谈……样样不能落下。到时候朕会在合适的时候出面,但在那之前,一切先让他们觉得,这趟来值了。” 李纲顿首应下:“臣必不辱命。” 赵恒点点头,神色淡然地挥了挥手:“去吧,该准备的,现在就动。” 李纲再行一礼,转身疾步而出。 屋内重归寂静,片刻后,一道身影从后门轻步而入。 史芸一身素雅宫装,手中拈着刚换下的舆图卷轴,目光淡淡落在桌上的信册上,似笑非笑:“西夏也来了,回鹘前脚刚走,后脚这边就跟上了。” 赵恒抬眼看她一眼,语气轻松:“这才刚开局,棋子就主动往盘上摆了过来。”他拍了拍桌沿,语调带着点不掩饰的愉悦:“我原以为得再等两月,结果这群人比我想的还着急。” 史芸走近两步,低声笑道:“谁让咱们这儿现在有肉吃、路通、匠活精,兵也不乱,不跟大宋交好,难道去投金人?连西辽都自身难保了。” 她说着,语气微顿,眼中却透出几分揣摩:“所以你那通诚意之言,说给大隆活佛听的,实际是说给周边所有人听的吧?” 赵恒闻言笑了笑,没答,反倒转头打量她一眼:“这些话你都听懂了?” “懂不全,但也不傻。”史芸淡然挑眉,“你不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宋现在是能交心、肯合作,但也不怕事。” “这年头,谁真想安生过日子,都会往咱们这边靠。”赵恒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宫墙之外的天色。 “可也不是人人,都只图和平。” 赵恒的声音停在不是人人都只图和平那句,随即又缓缓转了回来,像是把心里那层思绪顺理成章落在了当下。 他没看史芸,目光还在窗外,只随口一句:“你最近接触的勋贵世家多,抽空替我留意几个合适的姑娘。” 史芸原本站在桌前看地图,闻言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他,嘴角微微翘起:“哦?什么样的合适?” 赵恒回过身来,语气依旧淡定:“家世干净点的,有才学,性情温和,最好模样也不要太难看,要那种……能见得了人面的。” 史芸看他半晌,忽而笑出声来,轻挑细眉,语带戏谑:“这是要充实后宫了?”赵恒一愣,随即失笑,摆了摆手:“你啊,净想些没影的。” “我是为将来可能的联姻做准备。西夏也好,回鹘、高昌、吐蕃也罢,真要走联姻这一手,也不能到时候临时抓人吧?先得有人选,提前心里有数。” 史芸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眼角微挑:“联姻倒是一说得冠冕堂皇。” “但你要真打算充后宫,我也不是不能帮你挑,只不过,你得给我个名分,让我亲自管后宫的章程,这事才好落得干净。” 赵恒笑着摇头,一把拉过她在他身侧坐下:“你这心眼,比我还多。” “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封建王朝这摊子,说到底,后宫其实也是政局的一部分。”“稳嫡统、保子嗣,给百官看、也给天下看,赵家这炉火还在烧着,没灭。” “换个角度讲,这是另一个层面的安民。” 史芸认真看着他,声音也比方才正经了几分:“所以我才说,陛下真的该考虑一下后嗣的问题了。” “你我都清楚,大宋眼下看似勉力稳定,可真要谈长治久安,就得有人继位、有人承统,哪怕只是个备选。” “你可以不急,但宫里不能一直空着。” 赵恒沉默了一下,目光深邃下来,抬手将茶盏端起,抿了一口后才慢慢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正理。” “可现在朝局刚稳一点,南迁的伤还没养好,户部的钱粮、兵部的调度、礼制、制度……样样都还在拆着补、补着拆。” “这时候我若大张旗鼓招妃纳妾,一是扰政,二是心浮。民心未定、朝臣未稳,朕若先忙着传宗接代,这像什么话?”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所以这件事,留着将来再议。” 史芸没再逼问,只点了点头,轻声道:“你既有数,那我便不多嘴。” 她起身将手中的舆图卷好,随口一笑:“但你吩咐的那些勋贵女子,我还是会去看。” “该物色的先物色。你不着急,我也得为将来打打底。” 赵恒一笑:“你管这事,我放心。” 几日后,临安府南门外,鼓乐响动、旌旗招展,西夏使团浩浩荡荡地来了。 李纲早早安排好仪仗,亲自率领文武群臣在城门口迎接,场面整得十分隆重。 虽说这几年宋夏关系淡薄,但大宋朝廷的架势却没打折扣,旌旗招展,鼓乐齐鸣,半个临安城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西夏的使团为首的便是濮王仁忠,皇族风度自不必多说,眉目温和而不失威严。而他身边跟着的,则是如今西夏最具实权的枢密使幕洧。 这幕洧原本就是中原人士,年轻时避乱去了西夏,谁知混得风生水起,竟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这次回到宋国故土,幕洧本人也是心情激荡,望着临安城墙都差点热泪盈眶。 李纲上前抱拳行礼,态度极为亲热:“濮王殿下、幕枢密一路辛苦了,欢迎各位来到临安!” 仁忠也是赶紧回礼,笑容温和亲切:“李相客气,这一路行来,路况平坦、民生安定,大宋如今这光景,着实让人羡慕得紧啊!” 李纲笑着摆摆手:“殿下过奖了,陛下这几年是下了不少力气,总算把大宋这副烂摊子给收拾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幕枢密也着实功不可没啊,在西夏的政绩,临安城里早就传开了。这次回来,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幕洧闻言脸上露出几分腼腆,连连摆手:“李相可别这么夸我,说到底,我心里始终还是个宋人,回到临安才真正觉得踏实。” 李纲笑了起来,语气更为随和了几分:“枢密大人能这么说,我大宋可太高兴了!说句实在话,这些年,外头各国日子都不好过。” 第216章 此行不虚 “金人闹腾得厉害,这边打那边抢,连辽国都给他们折腾散了架子。我看呐,咱们这些南边、东边、西边的国家,若还要点安生日子过,还得抱团取暖才是道理啊。” 仁忠听得连连点头,神色郑重起来:“李相说得极是!我和家兄这些年也想通了,西夏夹在金、宋之间,左右摇摆了许多年,到头来也没落下多少好处。” “如今再不赶紧定个主意,那迟早是两头不讨好。再说了,现如今宋国大势渐起,百姓富足,兵强马壮,这些道理,我们西夏上下都看得明白。” 幕洧附和道:“殿下所言甚是,我们在路上便听到不少传闻,什么韩世忠在下水村大胜完颜宗翰啦,梁红玉以少胜多啦,连中原百姓都在传扬,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宋气数未尽,反而是更盛了。” 李纲微笑着点头,道:“濮王殿下说得客气,不过这一两年,陛下的确下了不少功夫,大宋好不容易从南迁的颠簸中缓过劲来,总算是逐渐有了点中兴气象。” “这一切,也多亏幕枢密在西夏与宋之间居中奔走,实在功不可没。” 幕洧听了,神情微微有些激动:“李相谬赞了,幕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说到底,我身上流的是宋人的血,看到家乡如此安定富庶,心里自然也跟着舒坦许多。” “再说,西夏能与宋修复邦交,仁忠殿下才是真正的功臣。” 仁忠笑着摆摆手,谦逊道:“幕枢密过谦了,这些年,金人在北边日益骄横,夏宋之间再继续僵持下去,得利的只有别人。我与家兄早就看透了,夏宋携手,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 李纲颔首称是,目光扫过在场诸人,随即扬声道:“濮王殿下说得在理,这天下本就是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能重新修复邦交,共同抵御外辱,正是顺应时势。如今我大宋国门敞开,欢迎各国友好往来,只要抱着诚意,咱们谁来都欢迎!” 这句话一出口,场中顿时响起一片赞同声,不少随从官员也纷纷颔首,连西夏那边的随员也都面带笑意。 其实话里意思很明白了:现在大宋正处于重新崛起的阶段,谁愿意跟我们好好合作,我们都乐意接受。毕竟这天下又不是只有金人一家强横霸道,你们各国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宋国这里路修好了、粮够吃了、兵力也日益精练起来了,谁再跟金人去混,那才叫真的脑子有坑。 仁忠听懂了,幕洧也听懂了。其实整个西夏朝堂早就有不少人看明白了,只不过之前碍于颜面,一直没法开这个口,如今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把话彻底摆明。 如今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把话彻底摆明。 李纲看着场中气氛渐热,轻轻抬手,众人自觉止声。他这才语气一转,眼神沉了几分,看向仁忠与幕洧: “不过——” 他顿了顿,语调平稳却带着明显分量:“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李某也得提醒一句。两国要真重修邦交,这份路,走得可就不是只吃酒喝茶那么简单了。” 他视线扫过在场西夏使团,语气郑重:“殿下应该明白,一旦西夏向我宋靠拢,便是与金人渐行渐远,而金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一步踏出来,意味着未来不只是结盟共好,也可能要面对大金那边的敲打,甚至威胁。” 话说到这儿,厅中气氛一下子凝了几分,众人面上虽还维持着笑意,但多少有些凝重起来。 毕竟这事不假,大金这些年扩张势头如火如荼,别说是西夏,就连辽国都被打得抱头鼠窜,吐蕃、回鹘几个小国早就低头称臣了。 仁忠听得仔细,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 他沉吟片刻,反倒先笑了笑,伸手抚了下胸前的玉佩:“李使相这一提醒,倒是说得直白。” “不过话说回来,两边都得罪不得,那就只能当夹心饼干。可夹心久了,那就不叫两面逢源,而是两头挨打。” 他说着,站起身来,双手一拱,神色坦然:“我西夏朝堂这些年争来争去,不外乎就是一件事:是向北,还是向东?” “北边金人强是强,可他们把我们当朋友了吗?从来都只是想把我们当马骑、当粮抢。” “反倒是宋,战后虽损,但骨架还在,底子也在,更重要的是,宋人讲契约,守规矩,咱们谈妥了的事,不会回头打脸。” “所以这一步,我和家兄早商量过了。建交,结盟,该动的章程、该做的姿态,我们西夏,不含糊。” 李纲闻言点头,眉梢稍松,正要开口,却见幕洧也轻咳一声,站起身来补上一句:“李使相放心,臣虽在西夏为官,但根在大宋。” “此次回来,走在这临安街头,闻见街角煎饼果子香味的那一刻,我心里就知道,走这一步,是对的。” 此言一出,厅内一阵轻笑。 李纲失笑地摇了摇头,笑骂一句:“幕大人这是在给朝堂写软文呢。” 他随即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朗声道:“既然殿下与幕大人都如此明言,那李某就不兜圈子了。” “我代表陛下,代表大宋,正式欢迎贵使团提出恢复邦交的意愿。” “凡外交事宜,朝中礼部、兵部、工部、三司……一应资源,皆可配合。” “我们愿以最大诚意,与西夏展开全面合作,不仅仅是通商、通使,甚至包括军备交流、工匠互派、学子共学,只要贵国愿意——我们宋国这边,门就开着。” 他说着,右掌伸出,掌心朝上,一字一句:“往后,既是盟友,那就共担风雨、共享太平。” 仁忠深吸一口气,也将手落在他掌中,郑重一握,“此行,不虚。” 话音落下,厅中群臣皆起,随从忙着收拾案几、撤去案牍,不多时,有人前来低声禀报:“启禀李使相,陛下已下旨设宴于昭明殿,请濮王殿下及西夏使团移驾赴席。” 仁忠一听,立刻收起方才谈判桌上的那点官面姿态,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能让大宋皇帝亲自设宴接待,已经远远超出预期。更别说此刻的赵恒,在外诸国眼中那是刚刚稳住政权的新帝,动作一向谨慎、未轻易会客,这次却主动开席,说明他是真的愿意推这一步棋。 第217章 盟友 昭明殿。 宫灯高悬,丝竹绕梁,一道道膳食酒肴如行云流水般送入殿中,香味四溢,食器更是精致至极,单是那一套青花瓷汤盅,便让西夏一众随员在心里暗暗惊叹。 赵恒一身便服坐在主位上,姿态闲适却自带威严。他抬起酒盏轻轻一敬,笑道: “濮王殿下此行辛苦,本应多陪几杯酒,但今夜既是高兴事,也就不客套了,随意点。” 这话说得亲切随和,在座的西夏使团成员顿时心头一松,纷纷举杯回敬。 赵恒放下杯盏,笑意温和地继续说道:“说起来,大宋近两年刚从南迁之乱里稳下来,眼下百废待兴,但咱们向来不是个小气的国家。” “我听说最近周边不少朋友都在观望,都有些想往这边靠的意思。正好借着濮王这次来访,我把话撂明了。” 他笑着环顾一圈,语调不高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抱着诚意来,谁都是朋友!” 赵恒说到这里顿了顿,稍稍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这世道乱归乱,但乱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几个野心勃勃的国家,老惦记着吞别人地盘。” “可朕就不明白了,日子好好的,非要动刀动枪干嘛?要粮有粮,要路有路,贸易也能通,非得打得头破血流才能安稳过日子吗?” 殿内一片低笑,不少人频频点头。 赵恒见气氛正好,稍稍坐正了些,抬手一压,众人也自觉安静下来。他语气温和,但说出口的话却沉稳有力,句句敲在人心上:“当然,濮王此行能来,朕是真心感激。你们愿意踏出这一步,是信得过大宋。但朕也知道,信任不是喊两句口号就能稳住的。” 他轻轻抿了口茶,继续道:“我知道,西夏不是没顾虑。你们挪一步靠宋,就等于是从金人那边撤了一步。那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西夏不大,又夹在咱们中间,处处掂量、步步为营,朕心里明白。” “可也正因如此,朕才得把这话说在前头:你们要是真想跟我们合作,那咱们就不是你来我往的客套交情,是一条绳上的盟友。” “咱们宋军,现在不是三年前那副模样。下水村那一仗,韩世忠、梁红玉把完颜宗翰打得狼狈逃回北方,老宗翰连盔甲都没穿稳当。别说西夏你们震惊,连回鹘、高昌、吐蕃都吓得连夜往这边递信。” 赵恒微微一笑,但眼中却闪过一丝锋芒。 “打得过,是硬话;肯保护,是软话。朕今天把这两样都摆出来了。你们跟着我们大宋走,咱们就不让你们吃亏。” 他抬手一指东南方向:“临安城东的兵工司刚改制没多久,新铸的床子弩、铁火雷,连我都看得手痒。你们若真愿合作,兵器、军技、战略配合,咱们全都能谈。只要你们有胆子敢站,咱宋国,就有底气护你们一程。” 仁忠与幕洧互视一眼,心头皆是一震。 这番话,在他们听来,就像一颗定心丸。 赵恒继续说道:“邦交不是一纸空谈,朕敢做这主,也会做这担。若西夏因我宋而遭来兵威,大宋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点,我赵恒在此,立字为据。” 说到最后,他语气并不高亢,却有种天生的分量在,像一枚稳稳落下的砝码,把整场昭明殿的气氛压住了。 仁忠起身,郑重抱拳:“陛下有此言,西夏上下感激不尽。” 幕洧也跟着拱手:“能得如此盟友,西夏之幸。” 赵恒抬手示意,神色温和:“诸位,今晚就别再谈这些沉重的事了,吃菜、喝酒。能让咱们围坐一席的,是缘,也是势。” “这大宋,正在回来。” 数日后,临安东郊,朝霞映天。 西夏使团即将启程离境,李纲照旧亲自送至城外。 十里亭边风吹旌旗,仁忠与幕洧下马行礼,神色郑重而带着些许依依之意。 “李使相,这一趟来临安,本王原本只是奉命行事,心里也并非全无顾虑。”仁忠笑着说,“但如今回去,我心里踏实了。赵陛下虽然年轻,但胸中丘壑、识人用人、谈吐气度,皆非寻常之辈。” “我在朝中常劝兄长慎金亲宋,以前的话他只当一听,如今我有了底气再说一遍,这大宋,值。” 李纲听得,颔首微笑:“陛下如今虽然年轻,但识时务、知轻重,这几年一路走来,步步都踩在节骨眼上。” 话音刚落,幕洧也笑着接上:“确实如此。” 他抬眼望着临安方向,神情里带着一丝留恋,一丝踏实:“说句不怕得罪人的实话,西夏朝堂上不少人以前都不怎么把这位年轻皇帝放在眼里。可我这趟回来走一圈,尤其那夜昭明殿一席话,我算是明白了,赵陛下不是靠运气坐上这张龙椅的。”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到人心里去。这点,很多所谓的老帝王都做不到。” “更何况……”他说到这儿轻轻一笑,“他不是只靠说的。下水村那仗一打完,西夏朝里那些对金还抱幻想的老头子,一个个都开始闭嘴了。再加上这次亲自设宴、亲口许诺,这一套操作下来,说不服都难。” 李纲点头道:“陛下知道现在这江山不是凭血统来的,是靠实打实地把人、把国撑起来。” 仁忠笑了笑:“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敢回去讲,西夏要亲宋,不是退路,是出路。” 三人站在亭前,清风过林,旌旗猎猎作响。 “此行收获良多,李使相之情,陛下之意,我和幕洧都会带回去。”仁忠拱手抱拳,郑重一礼。 幕洧也随即作揖,神色比往日更多一分真挚:“这一趟回来,我是客,但下一回若有机会,我愿以宋人之身,再走这临安一遭。” 李纲含笑回礼,语气宽和:“不管以哪种身份,只要是来喝酒说话的,临安的大门永远为你们开着。” 三人相视一笑。 马蹄轻响,西夏使团开始缓缓启程。 李纲立在风中,看着旌旗一点点远去,低声自语:“愿此去顺风,愿此局成势。” 李纲目送西夏使团渐行渐远,朝霞映着那一面面旌旗消失在东郊官道尽头,心头却并未放松。 第218章 障眼法 临安的风拂过亭边,带着夏日青草的潮气。大宋的外交棋盘上,刚刚多摆了一枚稳妥的子,但真正让人焦头的事,从来不只在朝外。 傍晚,宫中。 昭明殿灯火未熄,赵恒披着一身半旧常服,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今日刚送来的折子。桌上茶已凉,案边文案如山,他却眉头紧皱,翻到第三页时,手一顿。 “进来。” 话音未落,殿门处便传来一道沉稳脚步声。 宗泽换了身便装,略带风尘,进殿便拱手行礼。他如今虽不再居要职,却是赵恒最信得过的人,一句话,能定方向。 赵恒抬头看他一眼,没寒暄,开门见山道:“你人都还没坐下来,我这边就看见你派人送的急信了。” 宗泽也不客气,直接在他对面坐下,压低声音道:“人刚从洞庭湖那边回来。消息确定,是赵构那边,确切说,是他的几个旧部,最近在湖区广设垦丁,联合北地流亡的宗室和豪绅,以开发水田为名,圈占大片良田。” 赵恒闻言,神色不动,只冷声道:“赵构呢?” “他本人没露面,”宗泽摇头,“但他的贴身内侍、从旧东宫那边带出来的心腹,全在场。他人不在,手却都伸进去了。” 赵恒静了片刻,反问一句:“说是垦荒,可圈的是谁的地?” 宗泽叹了口气:“老百姓的。” “南方这些年为了收北地百姓,原本就把江南的地籍放宽了些,现在他们反过来利用政策漏洞,拿着户部的旧批文,说这是合法开垦,可实情是,洞庭湖周边好些原居民被赶走,整户整村地划了,哭都没地方去。” 赵恒没说话,只手指轻敲桌面,沉思。 他当然知道洞庭湖的地有多肥,南下之后不少宗室、豪族都盯上了这块地界。他也知道赵构,真正意义上的太子爷,这个人,一直没那么简单。 当初赵构主动让位退居洞庭,说是闭门修行、避世不问政。可赵恒心里明白,那只是看似风轻云淡的一步退棋。现在看来,他早就在悄悄布子了。 “你觉得,他要干什么?”赵恒开口,语气低沉。 宗泽抬眼:“真要说动机,目前猜测有三个。” “第一,是为了筹钱。赵构那边人手不少,这两年不靠朝廷拨款,他们自己得想办法活,圈地最直接。” “第二,是筹势。围着他那一圈人,基本都是北地豪门流民、旧官僚后裔。他现在建的,可不止是田庄,甚至还有垦民组织,说是防盗,实则就是民团。” “第三……也是最麻烦的一点。”宗泽语气微顿,眼神变得沉重,“他未必想反,但他想有选择。如果有朝一日局势翻转,他要有底气谈条件。” 赵恒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幽深地望向窗外。 沉默了片刻,赵恒缓缓开口:“圈地这事……不是不能做,但要看谁做,为谁做。” “赵构这一手,看似是自保,其实是挑事。他在洞庭动手,就是动在南方最敏感的地方,水田是命,百姓靠这个活命。他一圈地,少则怨声四起,多则便是流民暴动。” “你我都知道,这时候朝廷才刚稳住脚,江南人心未安。若真让这种事扩散开来,不只是南人不满,连我们原本安插下去的流官系统,都会被逼得撕裂。” 宗泽点头:“我也是这意思。他这不是开荒,是埋雷。” 赵恒嘴角冷笑:“而且一埋,就埋在我们脚底下。”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墙上一幅舆图上,洞庭湖那一片地,已被他圈了红线。 “洞庭湖地势特殊,四通八达,是江南粮道、水道、民道的交汇处谁能控制洞庭,就能卡住整个南方的咽喉。” 他转过身,看着宗泽,眼中泛着那种只有真正明白棋局全貌后才会有的沉静锋芒。 “他想要的,不是地,不是钱。” “他要的是机会。” 宗泽眉头一跳:“你的意思是……” 赵恒缓缓点头,一字一句道:“他要的,是这张龙椅。” 殿内一瞬沉寂。 赵恒继续道:“宗兄,你以为他这些年真的是隐退避世?表面上闭门不问政,实则藏人、养兵、收心、聚势,连金人那边,他都悄悄伸过手。”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圈地、圈钱、练兵、布局……全都只是过程。他在等的,是民间一乱、朝堂一震、局势一崩。” “只要百姓反弹,只要南方民怨一爆,他就能站出来了。” 宗泽脸色一变,缓缓坐直身子:“你是说……他在引火?” “他在设局。”赵恒点头,语气平淡中带着冷意,“赵构最清楚南方百姓现在在想什么,也最清楚这朝廷看似太平实则脆弱。他故意搞圈地,就是想逼出民怨,然后顺势把矛头引向我。” “到时候,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只要有那么几个江南士绅站出来,拿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弹劾皇帝纵容豪绅、压榨百姓,甚至挑动南北矛盾……” 他轻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毫无温度:“那时候他只要随口几句我赵构无意权位,但见百姓苦难,心难安,朝中保守派、宗室派、北地旧臣,甚至南方一批文人名士,怕是都会立马表忠心,给他抬轿子。” 宗泽听得神色一变,呼吸都急了些,半晌才喃喃吐出一句:“原来是这个盘。” 他一直以为赵构在搞钱,搞地,甚至可能是出于不甘、搞个地头势力当退路。可现在被赵恒这么一拨,才猛然意识到:这些全是障眼法,最深处的目标,从来就没变过。 皇位!赵构从未放弃皇位! 宗泽低声道:“这混账东西……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恒眼神淡漠:“其实也不难猜。他早就和金人暗中勾连过。” 宗泽霍然抬头:“你确定?” 赵恒点头:“确定。” “在南迁之初,金军兵临扬州之际,赵构那边的一个副手,曾秘密与宗翰使者接触,许诺只要金人愿意册封为帝,将以年贡十万两金银、割让楚地为谢,这个信件我手头有副本,是从宗翰行营那边截下的密函翻译。” 宗泽脸色瞬间变了,眼中寒光乍现:“果然是个毒心狼子!” “若不是你我走得快,恐怕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还真是他了。” 第219章 独自郁闷 赵恒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得意,也没有愤怒,像是在说一件早就确认无误的旧账。 “所以他如今这步棋,只是翻了旧章,重来一遍。” 他坐回案前,提笔在案卷上重重画了一道圈,将“洞庭湖”三个字圈得密不透风。 “赵构是在逼我动他。” “他知道我清楚他做了什么,也知道我一旦动他,朝中宗室、礼部那些老顽固必然反弹,说我忘宗忘德、压宗室。” “可如果我不动,江南乱了、舆论失控,朝廷就被逼着让他回来主持大局。” “说白了,他早不把这皇位当天命,而是当买卖了。” 宗泽咬牙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恒沉默片刻,缓缓道:“短期内不动他,但我要把他的面具一层层撕下来。” “我要让他再也装不下那个忧国忧民的退位太子的样子。” “他不是想靠民乱逼我下台吗?那我就提前一步,把洞庭湖那片地的苦水,送进文人笔里、百姓口中,让南方士绅亲眼看到,是谁在趁乱夺田,是谁在逼走良民。” “你去安排,让监察司把那几个圈地的头面人物查得明明白白,名字、来历、背景,一个不能少。” “再安排几位有名望的江南士人,巧遇被赶走的村民,让他们写下来,写给江南父老看,也写给京中言官看。” 宗泽点头应下,忽然想到一事:“若他从金人那边再得一点风声,恐怕就要借机搅局……” 赵恒冷声道:“他敢,他就彻底别洗干净了。” 他目光沉如铁:“金人南下不是没可能,但赵构若真敢趁金人压境而动,就是坐实勾金谋逆的罪名。” “到时候,我不光要拿他的人,我连他那点朝中余党、旧东宫的余脉,全要一网打尽。” 宗泽沉声一应:“明白。” 赵恒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到窗前。 天色将晚,远处宫灯亮起,宫中仿佛一如往常安宁,可他知道,风暴已然在暗处酝酿。 岳州,夜雨潇潇。 府中偏院,灯火昏黄,墙角一架铜炉烧着湘桂香,味道幽沉微涩,隐约带着点雨水混着泥土的腥气。 赵构独自坐在榻前,手边一壶竹叶青,已去半壶,酒气氤氲。他整个人看着颇有些懒散,但眉宇间那股郁结却怎么也散不开。 他缓缓倒了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像是有些不耐,直接把酒壶抱了过来,灌了一口。 “完颜宗翰,被罢了军职?” 屋外风吹竹影,侍从跪在门外不敢说话。 赵构慢慢把酒壶放下,盯着案上那封刚刚拆开的密信,眼神阴沉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拈起,对着烛火一递,信纸卷起火舌,噼啪作响,很快化成了灰。 “呵……连宗翰那老狗都下去了。”他低声嘲弄一笑,“大金朝廷也真够干脆的,说弃就弃。” 消息来得快,却也来得太不是时候。 原本,赵构以为自己布下的这盘棋,再拖一两年,就能看见苗头,宗翰是金人中的南下派,性格骄横但极好操控,只要有足够利益,他就会咬住任何一块肉不放。 赵构赌的就是这一点。 可谁想到,大金政局突然变天,完颜宗翰被彻底拉下,军权剥离,禁足府中。 这就意味着,他赵构跟金人之间所有的旧线、密约、筹码,全部断了。 “这就跟我说,你押错了马。”赵构自嘲地笑了笑,一拳砸在桌面上,酒盏应声而碎,酒水溅了他一手。 一旁侍从吓得噤若寒蝉,缩着脖子跪在外间。 赵构擦都懒得擦,低头沉思,额前几缕散发被酒水打湿,贴在额角。 他想了很久,忽然轻声开口:“你说我这一手手打下去,是不是……从头就打错了?” 没人应他。他也没等回答。 “当年我让了位,说是为了社稷、为了大局,说得冠冕堂皇,可你我都知道,我是不想做亡国之君。” “结果呢?”他冷笑一声,“赵恒那个冒牌货,偏偏运气好到爆。宗泽、韩世忠、李纲,一个个都不认人认事的,全站到他那边去了。” “我赵构好歹是赵佶亲子、赵桓亲弟,正宗的皇室血脉,说我是太子,那是祖宗留的册子写着的。” “可现在?我蹲在岳州装闲人,他在临安那边敲鼓迎宾,连西夏人都给他献酒。”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几乎是咬着牙:“……这不公平。” 他喝了口酒,然后抬头,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不过也不打紧。宗翰倒了,还有别人。金人不缺想南下的疯子。” “就算他们不要我,我赵构也不会一直等他们。” “等这洞庭湖那边的地盘全铺好,等再闹出点乱子,不管是民乱也好、水患也罢,只要赵恒敢拖,朝中总有一群人会逼他交人、交权。” “到那时,我再以宗室之名出面,替天行道,整顿朝纲……那就是天命所归。” 他这番话,像是说给别人听,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可说完后,他却又沉默下来。 屋里只有酒壶撞桌子的清响,风吹窗棂,雨点打在瓦面上哒哒作响。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然后靠在椅背上,喃喃低语:“可我到底赌错了一步……现在这局,是不是已经走到尽头了?” 他忽然觉得累了。岳州不比京城,虽水路便利、人丁兴旺,但终究只是地方。他在这里摆下的田庄、营地、联络点……说是势力,其实根基虚得很。 金人是他最大的筹码。如今宗翰一倒,就像桌子上的底牌被人抽走,剩下的,都是散沙。 赵构靠在椅背上,盯着半空,良久没有说话。 屋外的雨水潺潺不绝,哗哗地浇在青砖绿瓦上,像是压抑许久的郁闷一股脑儿地倒下来,没完没了。 赵构半躺在椅子里头,一壶竹叶青快见底了,心烦意乱,正准备再叫人换一壶酒,就听到院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来人脚步匆忙,隔着门板压低了嗓音,“是我,魏信!” “进来吧。”赵构摆了摆手,半闭着眼睛,似有些兴致缺缺。 门打开了,魏信掩上门快步进来,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走近了声音仍压得低:“殿下,好消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个金商,耶律韩楚,突然到了岳州,他想见您!” 第220章 还有机会 赵构浑身一震,原本慵懒的眼睛一下睁开,坐直了身体,盯着魏信:“确定了?” “确定!人已经来了,现在住在城郊的客栈里,亲自递了帖子。”魏信小声道,“看他架势,好像还有其他事要谈。” 赵构深吸了一口气,酒劲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散了不少,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松动了些,他露出许久未有的笑容,点了点头:“好,好!这次倒是他主动来了……魏信,你立刻安排一下,我亲自见他!地方得选个偏静的,不要惊动别人,最好……就选郊外河边那个凉亭吧。” 魏信急忙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魏信匆匆退下,屋里再次安静下来,赵构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踱了几步,眉头渐渐舒展。 这耶律韩楚,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金国官员,但正是这几年穿梭在宋金之间牵线搭桥的关键人物。之前跟他见过一面,当时宗翰权势尚在,本来已经约好要成事,后来宗翰倒了,耶律韩楚就没了动静,赵构还以为这条线彻底断了。 赵构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襟,拎起酒壶一饮而尽,冷冷笑了笑:“他能在这时候来找我,我们就还有机会,老天爷倒还真没忘了我。” 一炷香后,岳州郊外,南山河畔,十里亭中。 凉亭不大,四面通风,雨脚虽细,却被竹林拦了一半。 凉亭不大,四面通风,雨脚虽细,却被竹林拦了一半。亭外树影微晃,雨水顺着竹叶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带着点夏夜特有的清凉湿润。 赵构坐在石桌旁,端着刚泡好的茶,望着雨幕发呆。老实讲,他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金人那边这几年一直不太稳定,原本以为跟完颜宗翰搭上线就算抓了条救命稻草,谁料得上头大局风云突变,宗翰被直接一脚踹开,现在还躺在金国国内禁足呢。 在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时,亭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是魏信领着人过来了。 “殿下,耶律先生到了。” 赵构赶紧起身相迎。 耶律韩楚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一身天青色长衫,腰间挂着个玉牌,显得身份不俗,但脸上却带着些许疲倦,眼底更有几分风霜之色。也难怪,这段日子从金国南下来到岳州,舟车劳顿之苦可想而知。 赵构上前两步,客气地笑道:“韩楚兄,久违了,辛苦你一路风尘啊。” “殿下客气了,小人这点辛苦不值一提。”耶律韩楚赶紧拱手,微微笑着,“只是许久不见殿下,看到您安然无恙,韩楚也算安心不少。” 两人相视一笑,分别落座,赵构给耶律韩楚倒上一杯茶。 “来,先喝口茶润润喉。” 耶律韩楚端起来浅浅喝了一口,抬头笑道:“好茶,不愧是岳州洞庭茶,难得清新。” 赵构摇头笑了笑:“这两年闲散下来,没事做,就琢磨琢磨茶道,倒是把你笑话了。” “殿下哪里话,茶道养心,这几年殿下神采反而比从前好了许多,可见清静养人。” 赵构淡淡一笑,不接这茬,随即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道:“对了韩楚兄,你这一趟过来,北边的情况我也隐约听到一些……宗翰殿下那边,到底现在如何了?我听说,现在完颜宗翰……已经不是原来的宗翰了。” 耶律韩楚眼皮一挑,笑意微微一收。 “消息挺灵通啊,连这边都知道了。” “自然。”赵构眼神一沉,“我不能没准备,但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还想听你亲口说。” “他真的被革了吗?彻底出局?” 耶律韩楚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茶碗搁在桌上,语气微低:“不瞒殿下,是否彻底出局还不知道……但革职是真的。” “宗翰大人前些日子进宫觐见,原本是想为自己洗白,顺便争取一次重整军心、卷土重来的机会,结果朝堂上没一个人给面子。” “你也知道,他那脾气,谁都不肯让。舌战群臣不说,还当着金帝的面翻了旧账,非说南线之败皆因求和派掣肘,话说得太满了。” “这还不算,偏偏这时候有人翻出他之前出征时亲口立下的军令状,说若兵败,则甘愿褫职,金帝就地把他撸了。” 赵构皱起眉,沉声问道:“那他现在呢?软禁?圈禁?还是……还留有几分余地?” 耶律韩楚摇了摇头:“表面是休养,实则软禁,府邸换了人盯着,亲信遣散大半,连他写的奏章都不再往上递。” 他顿了一顿,看着赵构的神色:“说实话,宗翰这回,是真栽了。” 赵构脸色微沉,眉心紧锁,手指在茶盏边沿缓慢敲着。 他真没想到,完颜宗翰会倒得这么快。 宗翰是个粗中有细的枭将,早年立下无数功勋,南下主战派的旗帜,赵构原以为只要靠上他,就算不能一步登天,也能在金人那边稳住身位。 现在这一柱擎天的人没了……他一时间难免心慌。 “那……”赵构抬眼看着耶律韩楚,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几分谨慎,“金国那边,还会继续,支持我吗?” 这话说出口,其实已经是把底牌亮了一角。 耶律韩楚却毫不惊讶,反倒神情更淡定了几分,笑了笑道:“殿下多虑了。” “金帝已经知道您与我们之间的合作,前些日子,他亲自传下口谕,意思很明确,宗翰归宗翰的事,宋国归宋国的事。” “换句话说:支持赵殿下,是大金的国策,不是某一位将军的私事。” 赵构一听,眼神倏然一亮。 “他……真的说了?” “我能拿命担保。”耶律韩楚语气干脆,眼神笃定,“金帝虽年轻,但并不糊涂,宗翰虽倒,南宋这个口袋还没系紧。赵殿下是宋国宗室,又是前太子,在宋国内部本就有一批忠于旧宫的人,一旦局势失控,谁最有可能主持大局?还能是谁?” “所以无论宗翰未来有没有翻身的机会,殿下和金国的合作,都不会中断。” 赵构闻言,心头仿佛被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原本心里那点冷意、失落、绝望,瞬间被冲得干干净净。 他低声道:“好……好!” 他起身,在凉亭里缓缓踱了几步,声音低而沉稳:“既如此,那我赵构,也不会让你们金国失望。” “我会按原计划把洞庭湖这块地盘吃下去,抓住一切机会造势、立威、拿人心。” “到时候,不管是南方的士绅,还是朝中的言官,他们会自己来劝我回去,自己请我整顿朝纲。” “我不图今日之利,我要的是明日之局。” 第221章 久违的火热 耶律韩楚见状,笑意更浓,抬手示意魏信添茶,轻声鼓励道:“殿下志向远大,金国上下也早就注意到您在岳州的作为。” “如今洞庭地稳、粮仓初成、垦民组织已成雏形,只要您能再拿出几项政令、做出几场民心文章,不出两年,大宋南方,必是您的一重天。” “等那时候,我们只要一点动静,朝堂就会失衡。” “您,就是顺势而起的天命。” 赵构坐在亭中,看着眼前一片薄雾轻雨,手指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 这场雨,本该是扫兴的,可他心里却渐渐泛出一种久违的火热。 局还没死,大金还站在自己这边。 宗翰的倒台固然是变数,但金帝的那一道口谕,给了赵构明确的信号:只要他继续做出成效,那条回临安的路就还在。 甚至,比以前更清晰。 他收了神,转头看了魏信一眼,语气比方才要轻快许多:“时候不早了,耶律兄也劳累一番,你亲自送他回驿馆,好生招待。” “是。”魏信领命离去,带着耶律韩楚踏着雨脚渐行渐远。 赵构一抖袖,起身往马车处走去,声音沉着却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待:“走,回府。” 回到岳州府邸时,雨已歇,暮色未尽,晚霞从云后透出一丝金边,照得院中石阶湿漉漉的。 赵构一进屋,便解下斗篷丢在案几上,甩了甩衣袖,沉声开口:“魏信,让孙廉来书房见我。” 魏信刚送完人回来,汗都没擦,听见这句话点头就退了出去。 片刻后,孙廉匆匆而入。 这人四十出头,一身朴素布衣,身材微胖,脸圆眼小,平时在人前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是赵构在岳州负责田地整合,也就是圈地计划的主操盘手。 “属下见过殿下。”孙廉拱手行礼。 赵构点点头,语气不冷不热:“坐吧,别客气了。我问你,洞庭那边圈地的事,现在进展如何?” 孙廉一听,立刻挺直了背,语速也快了几分:“回殿下,这段时间属下按您先前的吩咐,借着移民开垦、水利整治等几项名头,已经初步圈定了三十三处村田,总计约四千三百余亩。” “配合您安排的垦丁组织驻点,设立了五处屯垦所,目前粮种已下地两成,整体进展可谓顺利。” 赵构听得点头,神情淡定,眉梢却稍松。 孙廉话锋一转,语气却顿了顿,露出些迟疑:“只是……” 赵构眉梢微挑,声音低了半分:“只是什么?” 孙廉低声道:“洞庭湖一带的原户民众,多为水田世家,自古在此定居,眼见着地被圈、庄被并,虽我们派了说客,又给了银子、粮食,可终归是强势推进,民间怨言……实在不小。” 赵构不语,轻轻在桌上敲了敲指尖。 孙廉继续道:“这段时间,周边几个村落接连出了些小麻烦,有人往粮仓投粪水,有人半夜纵火烧垦棚,还有人写血书,往我们布告栏上钉。” “老百姓嘴上不敢说,心里憋着气。再这么下去,恐怕……” 赵构冷笑一声:“恐怕什么?造反吗?” 孙廉没敢接这话,只低头称属下不敢妄言。 赵构看着他,嘴角冷冷一扯,淡淡道:“这年头,谁不敢妄言?” 他起身走到窗边,雨已经停了,外头是湿漉漉的夜色,檐下水珠还在滴答作响。 他站了一会儿,忽地冷声开口:“别管他们。” “什么投粪水、烧棚子、钉血书……这就是一群刁民惯出来的。你真把他们当回事儿,他们就敢骑到你头上来。” “他们要真敢再闹,就抓几个带头的,别管他是姓刘的庄头还是姓赵的村老,直接抓。” “有必要,就押去街上杖十鞭二十,当着人全抽。” 孙廉抬眼看他,神情犹豫:“可是殿下,这要是传到朝里,有人借机做文章,说咱们欺压百姓……” 赵构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怕朝里?你觉得朝里现在谁还顾得上岳州?” 他回过头,目光压了下来,语气不疾不徐:“现在临安那边正忙着跟西夏、回鹘签盟,不说金人虎视眈眈,光是赵西峡那一摊子,已经够他们头疼的。” “你我在这儿悄悄铺地、练人,眼下就是最好的窗口期。” “只要圈地能圈成,屯所能立住,垦丁能守得住,到时候,你担心的那些做文章的人,反倒会争着给我们唱赞歌。” 孙廉脸色有些变化,却还是低声道:“属下明白了。” 赵构见他这副样子,语气缓了几分,拍了拍桌案,语气忽然带了点亲和力:“我知道你心里也有点顾虑,觉得现在咱们做的这摊子,风口太大、火线太近。” “但我可以把话撂这儿,只要这次事成了,将来不管我在什么位置,你孙廉,绝不会亏。” 他目光深沉,语调缓慢:“整个洞庭湖的地,如果能被你整得妥妥帖帖,等朝局一乱、局势一翻,这地方就是兵源,是粮仓,是据点,是我赵构未来问鼎的根基。” “而你,就是立这根基的人。” 孙廉心中一震,连忙站起身来,拱手低头:“属下……愿为殿下出力。” 赵构点点头,语气不动声色:“我知道你肯干。” “你继续往下推,但记住几条。” “一,动手要快。拖得久了,村民就会串联,串得多了就会闹大。” “二,舆论要先一步处理。你的人手里有没有几个识字的?抓几个垦民身份的,给他们口供,让他们自己去说这事是合作、改命,要让人觉得,这不是朝廷逼他们,是他们自己在找活路。” “三,凡是敢带头喊反的,不留情。抓、罚、打,该怎么来怎么来,但过程里记得带上依法治村四个字。” 赵构说着,回到书案前坐下,端起茶盏,轻轻一口抿了下去。 “你把这三条做好,我就保你一步一升。” “等这江山风头转了,你要地有地,要官有官,只要你敢接。” 孙廉听得面红耳赤,连连拱手:“属下明白!” “去吧。”赵构轻轻挥了挥手,神情淡定,“早点把这摊子铺成,风声要紧。” 孙廉一躬到底,转身而去。 屋里重归寂静。 赵构独自坐在烛影下,半晌后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却挑起一丝带着算计的冷笑。 “什么百姓、什么田庄,关键时刻,就是棋子,要登天,就得先有人替我趟这条泥路。” 夜风吹得屋外竹影摇晃。 孙廉出了赵构的书房,一路快步回了自己在后院的偏居小屋。 第222章 真像回事了 等门一关,灯一亮,他才像突然泄了气一样,长长吐出一口气,额头上的汗全冒了出来。 这几年来,他跟过不少主子,也走过不少灰路,可像赵构这样压着人心走、又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的,还真是不多见。 尤其是那句,“你孙廉,绝不会亏。” 听着像赏识,实际上分明是个沉甸甸的套子,一脚踏进去了,就很难再拔得出来。 他坐在床边,盯着地上那双沾着泥水的靴子发呆,脑子里回荡的却是另一句老话:“朝廷的事,从来没有亏不亏,只有死不死。” 最开始接这活儿的时候,是魏信亲自来找的,说是陛下旨意,要在洞庭湖一带试点屯田政策,为的是赈济北地流民,也为后续军政整编试水。 他一听陛下旨意,哪里还敢不从?当即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甚至比赵构身边那些心腹还要上心,替他出谋划策、安排人手、打点地方豪绅。 可现在想来,事情越做越深,这个陛下旨意的说法,反倒越来越像是块遮羞布。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 临安那边的折子、通报、榜文一桩桩传出来,都是些让人说不出话的政绩:赵桓收回盐权、重整兵部、减免田赋、南北互通,连西夏人都倒过来要邦交了。 民间口耳相传,说这位年轻皇帝是读书人出身,仁心谋国,前些年兵乱才暂藏锋芒,如今一稳定,立马手起刀落、敢抓敢放。 就连官场老狐狸们现在都不敢在背后叫他假皇帝了,反而在私底下议论:“此人若不是宗室血脉,那也是真的有帝王之资了。” 孙廉听得多了,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皇帝,真会下旨让人在洞庭湖圈地? 真会为了那么点屯田政绩,拿百姓的命去填? 他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只当自己是个奉命行事的中层,你让我圈,我就圈;你让我安抚,我就安抚。可现在越看赵构的态度,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人,压根不像是在奉旨办事,更像是在搞他自己的小王国。 铺地、练兵、修粮仓、建垦丁,这哪是政务?这分明是备战。 更诡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一纸写着皇帝亲旨的公文,连一枚实打实的御印都没落到手,全靠魏信三两句话带来所谓口谕。 而且赵构那语气,越来越不掩锋芒。刚才那句只要局势一乱,士绅和朝官会请我整顿朝纲,这话,哪里像是一个受命办差的前太子说的? 这是在等赵桓出事,是在等变天。 孙廉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几天前,镇上书铺里传来的一张地方百姓感恩图,画的是临安城外,百姓送米送菜,围着皇帝欢呼,说大宋要中兴了。 他当时还笑,说是做戏,但现在,回想起赵构的那一脸自信,他忽然觉得有点凉。 他坐了一夜,直到外头天光渐亮才站起身来。 眼下局势不明,他不敢轻举妄动。但有一点他已经想得明明白白:该干的活儿,还得继续干。 毕竟这摊子是他一手铺的,真要撂了,先死的就是他孙廉。 但,他也决定了。 从现在开始,他要亲自盯赵构这边的动静。 赵构到底是不是代表朝廷,是不是奉赵桓的意,他要看清楚、听明白、查干净。 一旦有变,他要先保自己一命,再想退路。 孙廉提笔写下一封调令,让自家几个心腹分头盯紧魏信手下在几个村头的动作,又特别吩咐一名老熟人,盯住城中书坊里有没有朝中公文更新。 一切安排妥当,他收了笔,抬头望着窗外:晨光破云,洞庭湖方向水汽蒸腾。 这摊水里,到底藏着谁的龙影,他要看个明白。 晨曦初破,霜气未散,营外草地上已经鼓声震天。 岳州东南方向三十里,一处专门划出的练兵营地内,队列整齐如刀切豆腐,士卒脚踏实地、吼声齐发,一套拍打起落、步步为营的操典动作,整整齐齐铺开在晨雾中。 岳飞站在最前一列,披甲未戴盔,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执策,一双眼盯得死紧。 他眉目硬朗,眼神坚定,目光扫过每一排士卒动作,偶尔有动作走形的,他也不多说话,只记在心里,等这一轮结束,一定点名拉出来重练。 这就是他的脾气,对自己狠,对兵更狠。 “踏!” “踏!!” “卧倒!” 随着号令起落,整支军队像一个人那样动,一气呵成。旁边观军校尉面露惊色,低声道:“这才三个月不到,这帮人就练出点模样了……真像回事了。”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名副将快步来报:“岳将军,宗大人来了。” 岳飞一愣,立刻转身快步迎出营口。 宗泽一身便甲,骑着老马走得并不快,但坐姿笔挺、神色严肃,眼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期待。 “宗大人。” “岳飞。” 两人见面,简单一点头致意。 宗泽下马,把手套摘了,直接朝训练场走去。几名副将想跟,被他挥了挥手,示意都别打扰。 他双手负后,走进操场中心,亲眼看了一遍士卒列队、变阵、对打、齐步、拔营,一直到射箭、短兵配合,整整半个时辰没有说话。 等他走到岳飞身边时,天光已经大亮,训练暂歇。 宗泽长长吐了口气,缓缓点头:“不容易。” “都是土胚子出身?几个月前在襄阳还是散兵游勇?” 岳飞拱手:“不错。一部分是原先随军的流民,一部分是临安兵役司从江淮抓来的逃役,还有几百个是主动来投的。” 宗泽一挑眉:“主动投军的也多了?” 岳飞点头:“大人减税那一刀下去,老百姓看见希望了,也开始愿意赌一把前程了。” “我承诺他们,只要训练合格、军纪过关、考核过线,就能转正式兵籍、给军田。” 宗泽点头,笑了笑,目中带赞:“你给的,是实惠。” “朝廷给不了那么多感恩和激励,但你们在底下能给他们饭吃、能给他们盔甲穿,他们就认你。” “这种兵……比那些老将世家的杂号兵,可靠。” 他语气一顿,又道:“我听说你这边用的是三三编组法,不是常制军那一套?” 岳飞拱手道:“是。前些天我翻过几篇旧战例,觉得咱们老制里兵编太死,一列十人,一破就塌。我就照着民间习武那种小队搭法,试着改成三人一小队,三队一列,再两列一排,战时可合可拆,散而不乱。” 第223章 撑住疆域唯有兵 宗泽听了,眼睛亮了:“你这是从宋辽边境旧制里翻出来的吧?” 岳飞一笑:“大人好眼力。我小时候读过几本旧志,辽军虽然野,但编组灵活,我们宋人其实也有学,只是后来懒了。” 宗泽感叹:“你是实打实在动脑子练兵的。” 话音刚落,他扫了一眼训练场外一排停靠整齐的骑兵马桩,忽然问了一句:“你这边……骑兵筹得怎么样了?” 岳飞眼前一亮,似早就等着这个问题,立刻抱拳笑道:“正想跟大人汇报这事!” “说实话,以前我们哪敢想练骑兵?南方水网密布,养马难、运马更难,一匹战马的价能顶五个兵的军饷,一年不到就死掉一匹也不稀奇。” “可现在……情况变了。” 宗泽眉头微挑:“哦?” 岳飞带着几分难得的兴奋,说话都快了几分:“这不是前阵子回鹘使团刚走,西夏人也刚来么?陛下亲口应允的边境通商开始推行了,我们这一批批军马购入票现在直接通过礼部转外宣司发出去,各道边镇只要批文一到,就能在指定马市购马。” “尤其西夏那边,现在正在主动拉关系,价格都比之前低了三成!而且——” 他压低声音,略带兴奋地凑近宗泽,“听说还有一批老熟马,是他们军中退下来的战马,正在西北边境转手,咱们可以走军备交流的名义从他们手里直接调过来,不光价格便宜,还能跳过一堆中间商。” 宗泽听得心头一震。 老熟马退役,是骑兵建制中最抢手的资源。年轻马得调教,熟马一到就是战力。这一环节一旦疏通,对宋军骑兵就是质的提升。 “你已经在接了?” “刚批完第一批,二百匹,全数交给岳家后营做轻骑实验营,重点练快速突击、夜袭接敌、野外包围。等第二批三百匹到,我打算配上长矛和马盾,试一试快突慢围那套战术。” “如果真能稳定供应,我想练一支混编骑营出来。” 宗泽听得连连点头,眼神罕见地透出些赞许。 他年纪大了,跟了多少代皇帝、看了多少支兵,练得了队伍的有,能真懂战场的却不多。 岳飞这小子,不只是练兵硬,还真是把脑子钻进去了。 宗泽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马桩边几匹刚调过来的西夏老熟马,沉默片刻,忽地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大宋,欠一支真正的骑兵队伍,欠了太久了。” 岳飞闻言,表情一肃,认真点头:“是,末将也是这么想的。” 宗泽没看他,眼睛盯着场地那边几个正练轻骑配合的身影,语气忽然变得深沉:“你知道陛下以前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岳飞转头看他。 宗泽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从回忆中挖出了那句话,语调压得极低,却句句有力:“国家不强,百政如纸。” “文治是架子,法制是筋骨,可真正撑住疆域的,从来只有一样——兵。” “而兵中之魂,在骑,在铁,在动。” 他说到这儿,伸手在空中比了一个马蹄踏地的动作,“铁骑一动,北疆震三州,西蕃退百里,这才叫王朝之威。” 岳飞心里咯噔一下,眼睛都亮了。 他沉声道:“这话,是陛下亲口说的?” 宗泽点头:“三年前,南渡之初,有一次咱们夜里坐船撤退,他站在船尾看着水上月影,突然就说了这几句。” “当时身边只有我和韩世忠,谁都没接话。可我记住了,韩也记住了。” 岳飞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心口点燃了。 赵桓那样的人,他以前只在朝报里听说过,只当是个书生皇帝,如今却越来越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书生,是一座沉着的火山,外头平静,底下全是岩浆。 能看清军政要害,敢动骑兵体制,能放话“国家之兵在骑”……这不是一般人想说就能说的。 岳飞喃喃一句:“就冲这句话,我练这支骑兵,哪怕熬断筋骨,我也认了。” 宗泽笑了:“我等的就是你这句。” “咱们这朝,要翻身,不靠嘴,要靠马蹄声。” 他一抬手,语气有力:“你把这一营轻骑练起来,不是用来耍给朝廷看的,是打给金人、辽残、甚至赵构他们这些内耗者看的。” “让他们看看,新大宋,不是只会讲和。” 岳飞站得笔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末将明白!” 宗泽点头,大袖一挥:“这摊事,你大胆去练,我替你在朝里挡着。” “陛下那边,我来报。你只管打磨这一支骑营,往死里练,往狠里练,练出一支三千人也能搅动十万敌军后阵的队伍来。” “只要你练得成,未来这天下哪一仗,你都可以挑头打!” 岳飞目光坚定,双手抱拳:“诺!” 晨光洒落在他铁甲之上,一层薄雾蒸腾中,仿佛隐隐响起了马蹄奔袭之声。 一支宋军骑兵部队的雏形,在这一刻,真正开始露出锋芒。 上京会宁府,大金皇宫,隆德殿。 殿内灯烛通明,大金皇帝完颜晟正坐在龙案前,一手揉着眉心,一手翻看着眼前厚厚的一叠奏章,眉宇间透出几丝不耐烦。 正觉得眼皮发沉,就听殿外有太监小步快跑进来,压着嗓子禀报:“陛下,四皇子殿下来了,说是有紧要事要奏禀陛下。” “四子来了?让他进来吧。”完颜晟立刻振作起来,把奏章往桌上一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金国四子,完颜兀术。 这位自小便在军中长大的王子,性子直、脾气硬,跟宗翰关系颇深,是金国如今战派残存的核心人物之一。 “儿臣见过父皇。”兀术单膝跪下,抱拳作礼。 完颜晟挥了挥手:“起吧。你这一路从云中赶来,可是为了西南那点破事?” “是。”兀术起身,脸色不善,起身道:“儿臣自西南回军途中,收到密报,说南朝赵桓与西夏、回鹘、高丽三国暗中建交,且通市、互宣友好,事关边策大局,不敢耽搁,特来面奏。” 完颜晟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才过喉,眉毛就皱了起来。 “赵桓那小子?还敢玩这一手?” 他将茶盏往桌上一顿,眼神瞬间冷了几分,咬着牙骂道:“西夏、回鹘、高丽……这几个狗东西,一个比一个贼。见我大金刚兵败,尾巴摇得跟狗一样,转头就去给南朝跪下了?” “朝秦暮楚,全是一群没骨头的鼠辈!” 完颜晟越说越气,抬手一拍桌案,奏章哗啦一声滑了一地。 第224章 朝秦暮楚 “高丽那个李四郎,还前脚跟我称臣,后脚就送米粮马匹给赵桓;回鹘那帮草包更不要脸,居然私下给南朝递信,说要交好互援?!” “真当我大金没人了吗?!” 兀术站在殿中,神色冷肃,声音不高却压得稳:“父皇,这事……若不动刀子,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儿臣以为,该趁现在,趁他们还没彻底反过去,选一个下手,杀鸡儆猴。” “最好是回鹘。” “他们地盘不大,兵也散,打起来容易;打了之后,也好吓住西夏和高丽。” 完颜晟听了,却没马上接话。他面色沉了几分,手指轻轻在桌面敲了敲,一点、一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权衡。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轻跳、窗外风声。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语气稍缓:“打?你说得轻巧。” “兵败才几个月,宗翰刚倒,斡离不稳,边军伤了元气……你以为大金现在还有余力出兵?” “西路军大败,东南地不稳,女真贵族内部还在吵……连阿骨打定下的班子都快散了。” 他目光一转,冷冷盯着兀术:“你真觉得,现在适合再开一场仗?” 兀术眉头一皱,却没立刻反驳,只是低声道:“儿臣知道国中不稳,但这口气,不能不出。” “就算不真打,也得摆出阵势。不然外面这些国家一个个都当我们好欺负,南朝赵桓借机联络外援,一旦坐稳,恐怕会变本加厉。” 完颜晟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几分:“赵桓……哼,我倒是不怕他本人。” “岳飞你听过没有?宋人已经在南方建起了实验骑营,还从西夏回鹘大量进马,朝堂里有人评议,说他们三年内可能恢复十万骑力。” 完颜晟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你真想这个时候出兵?若打不下来,让宋人趁势反手一援,战火一连起来,那你准备怎么收场?” 兀术一惊,显然对宋军动向知之不多,一时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低声问道:“那父皇的意思是……” “稳。”完颜晟淡淡道,“你暂时按兵不动。” “先查清楚宋军那边新兵几路?骑营真有几支?赵桓那人,他是真在整军,还是虚晃一枪,试图吓退咱们?” “再说了……”完颜晟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口气,“宗翰倒了,旧线断了,但还有新线。”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色,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那个赵构……你也别急着骂他。” “这东西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要是喂得好,说不准哪天还能派上用场。”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赵桓这些年变了。他不是当初那个被我们打得跑南渡的蠢货。” “他背后有高人,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站起身,负手在殿中缓缓踱步,神情肃然:“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他们这套联络邦交的把戏,说白了就是在诱我们出兵。” “一旦我们打高丽、打西夏,那赵桓就有了理由,援友抗金。” “到时候大宋兵马南北合势,咱们若真扛不住,那就是第二次汴京之败。” “这盘棋,是他们掏空心思给我们挖的坑。” 完颜兀术听到这儿,脸色也变得凝重几分。他不是不懂局势,但骨子里带着战将那股子火气,见着敌人联合就想先动刀,终究是忍不住。 兀术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眼里带着一点倔强和不甘:“父皇,儿臣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眼下不是正面动刀的时机。” “但大金的威势,不能就这么一点点耗下去。” “咱们若是这会儿连一点表示都没有,那些小国可就真觉得我们怂了。今天敢卖马给宋人,明天就敢送人、送钱、送兵。” “就算不能真开打……”他顿了顿,咬字清晰,“也得狠狠敲他们一下。” “给他们记住,大金哪怕伤了筋骨,那也是老虎,哪怕不咬人,也不是他们能随便摸脸的猫。” 完颜晟看着他,没吭声,似乎在听他说完。 “最近……咱们在西边布下的人传来消息,”兀术声音压低几分,“西夏和回鹘,已经不是第一次往南送战马了。” “尤其是西夏,他们去年底刚和我们这边打过招呼,说不往南卖战马、不卖战刀,可结果呢?宋人最近训练骑军,正好就用的西夏马。” “他们当我们是瞎的吗?” 说到这,他冷笑一声:“这些小国就是这样,嘴上答应得快,背地里照卖不误,吃着咱的好处,干着给宋人打气的事。” “儿臣以为,就算不打,也该派人过去,当面质问。西夏、回鹘,你答应过不卖的,如今却照卖不误,那我大金的脸往哪搁?” “咱们不妨先派人过去兴师问罪,不打,可照样让他们痛。” “该罚的罚,该收的收,把马场查一遍,把边贸税翻一倍,让他们疼一次,他们下回才知道规矩。” 完颜晟听到这,终于笑了笑,手指点了点案上茶盏:“你是打定主意要给这几个小国找点事。” “不是找事,”兀术态度极其坚定,“是立规矩。” “父皇也知道,这些人啊,向来就欺软怕硬。大金若沉默,他们以为我们病了;可若露一露牙,就知道我们还能咬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儿臣不信,西夏、回鹘真敢为几匹马,就撕破脸跟咱们翻桌。” “要真敢,那就是另一个局,到时候咱们再决定打不打也不迟。” 殿中一时间沉寂。 完颜晟看着这个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 “这时候虽不宜动兵,但也不能一味后退。”他微微一笑,眉宇间却透着杀气,“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打,是看在大局,不是怕。” “你去准备吧,回鹘、西夏两路都派人,拿出咱们金国的规矩来。” “再把那几个在草原上吃我封赏、却背地里给宋人送马的部族,全记一笔账,等机会一到,一个个清算。” “另外……”他说到这儿,语气忽然缓了几分,“你亲自挑几个人,悄悄往南走一趟。” “查查宋人那边练骑军的底细,看看到底有没有实货,别被他们一张舆图一张嘴,唬了咱们的眼。” 兀术躬身抱拳,肃声应道:“诺。” 兀术出了隆德殿,一路沉着脸回了王府。 夜风卷过宫墙,北地初夏的天还未全黑,天边残霞像被撕碎的血布一样挂在空中。他一路无语,直到进门,甩了盔甲就坐进了偏厅。 “来人。” 第225章 去西夏 一声令下,两名将领迅速入内,一人虎背熊腰,叫那木赤,是兀术旧部;另一人身材不高,眼神却锐利冷厉,唤作布尔罕,是兀术亲手从西北边军提拔上来的悍将。 两人一进来就看出兀术脸色不善,立刻拱手行礼。 “主上。” “坐。”兀术摆摆手,眼神一沉,“今晚叫你们来,是有事。” “回鹘、西夏这两边,咱们是时候敲一敲了。” 他把今天在隆德殿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说得不长,却把那股憋着的火讲得清清楚楚。听得那木赤皱起了眉,布尔罕眼神也冷了几分。 “你们两个,明天就启程。”兀术站起身来,手握在地图案上,“你去回鹘。”他看向布尔罕,“你去西夏。”又看向那木赤。 “这趟路,是去问罪的,不是拜年。” “进他们王宫,别像以往那样拐弯抹角。就一句话,咱们金国问过一遍了,他们点头说不会往南卖战马,如今呢?又送,又换,又卖成堆。这脸,是拿来给他们踩的?”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咱们这口气,可以不打仗,但绝不能咽。” “见了他们王上,照实说,不是来讲理的,是来立规矩的,这事今天不掰清楚,明天咱们就真打上门了。” 布尔罕点头:“主上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记着,强硬归强硬,人不能丢。”兀术盯着他们,“你们是代表我金国,是上门去给他们面子的,不是去讨饭。若是他们再拿什么借口,什么民间私运、边民不守,一律不听。” “他们要不立刻停手,下一批马就别想出草原一步。” “还有,马场、边贸、驿路,都让人查起来。看是谁在收金银、替宋人牵线,只要查到了,不管是他们的官,还是我们的人,一律拉出来砍头。” “这时候不给点颜色,真要被人当废国看了。” “是!” 两人齐声应诺,战意已起。 那木赤皱眉道:“主上,若是他们反咬一口,说我大金此举是要断他们财路、挑衅他们怎么办?” “你就告诉他们……”兀术冷笑,“断他们财路?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挑衅,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咱们不是挑衅,是警告。” “再说了,”他抬头望向西南方向,“真要动手,也不是不能。” “我现在就怕他们连动手的胆子都没,只敢背后捅刀,还特么拿着咱们的钱,供着宋人的兵。” 他声音低了几分,几乎咬牙:“大金可以暂避锋芒,但绝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们这趟,带上斡鲁朵的印牌,还有宗翰旧日封赏记录。” 西夏,兴庆府皇宫,清和殿。 午后风静,殿内香烟袅袅,几缕日光从窗棂斜照进来,皇帝李乾顺正靠坐在榻上,身前摆着一张临安送来的舆图。 他已看了好一阵子,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真没想到,这趟临安之行,竟比预期还要顺利。”他缓声开口,语气中不无几分感慨。 榻下跪坐着两人,枢密使幕和濮王仁忠,此刻,二人正轮流汇报此次临安之行所见所闻。 “回陛下,”幕洧语气郑重,“昭明殿那一夜,赵陛下当众开席,言辞干脆,礼数周全,不仅许诺不插手西夏朝政,还愿与我朝共议边贸、新设使馆,使臣入内三品待遇、护卫全程编入内务。” 他顿了顿,抬眼道,“这些,可不是敷衍客套,是实打实的结盟姿态。” “是啊。”仁忠接过话茬,嘴角挂着一点揶揄,“你说那赵桓,临安初年谁不是拿他当软柿子?可这回亲眼见到,我才知道,那家伙是笑里藏刀,手起刀落,一点都不含糊。” “短短两年,收盐权、整兵备、整顿六部,还能让西夏我等这般老眼都刮目相看。陛下,我敢说句狂话,这赵桓,真是咱们这个时代最像皇帝的人。” 李乾顺闻言,缓缓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哦?那金国呢?” 仁忠冷笑:“金?完颜晟那条老狼,现在打也打不动,亲信倒一半,儿子们个个磨刀霍霍,连回鹘都敢朝南看了。” “更何况……”他说着,语气压低,“完颜宗翰兵败下水村后被罢官,如今那头北狈的王座,早就不稳了。眼下咱们转投大宋,不是退路,是正道。” 幕洧点头:“赵桓陛下虽年轻,但谋局有度,说话做事都有章法,不像那边完颜家,外头装大国,内里窝里斗得比谁都狠。” “从朝会礼数到赈民计划,再到联通西市货路……此次临安之行,我与仁忠王可以向陛下保准,投宋,是对的。” 李乾顺闻言,轻轻点头,正要开口,门外忽有内侍快步入殿,小心翼翼地禀道:“陛下,大金使节木赤与布尔罕,于西府外求见。” 殿内气氛陡然一静。 仁忠与幕洧相视一眼,眼底瞬间多了几分警惕。 李乾顺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敛,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两下,眉头微皱:“木赤和布尔罕?完颜兀术的人?” “正是。”内侍低声回道,“随行仅二十人,未披甲,不见贺礼,言称奉王命来议旧约。” 仁忠冷笑一声,起身拱手:“陛下,这还看不出来?金国这是听说我朝转投宋国,想来问罪了。” 幕洧面色不改:“要么问罪,要么,示威。” 李乾顺沉吟片刻,忽然轻笑一声:“他们现在是没胆真动刀子了,才派这么两个大喇喇地走上门来做戏。” “既然来了,那就见吧。” 濮王仁忠回到王府,便直接吩咐侍从:“去,把那两个金狗请过来,就说本王有话问他们。” 不到一炷香功夫,木赤一身金国浅甲打底,外披袍服,面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一双牛眼四下扫着府内陈设。布尔罕个子瘦小,步伐却稳如山石,眼神锐利,不动则已,一动像是盯上猎物。 两人进门也不行礼,只是略一点头,便并肩而坐。 仁忠看在眼里,心里早已冷笑三声。他稳稳坐在上首,面前摆了两盏热茶,一盏给他们,一盏自己慢慢端着。 “二位风尘仆仆,不请自来,不知此行所谓何事?”他声音不高,却不软,仿佛是寒水滴在铁板上。 木赤先开口,语气不卑不亢,却透着明显的主人口吻:“我们是奉大金四王子兀术之命,来与你西夏重议旧约的。照理说,我们该直接面见李陛下,不过……陛下似乎不便。” 第226章 两国旧债 他说到不便两字,故意咬重了几分,带着一丝讥讽。 仁忠抿了一口茶,没接话,只看了布尔罕一眼。 布尔罕也不绕弯子,直接来了句:“我们来,是来问话的,不是陪你们西夏讲客套的。” 仁忠脸色不动,依旧语气温和:“既然如此,两位不妨直说。” 木赤扫了他一眼,冷笑:“也好。” “我家王子问,西夏为何擅自与大宋通市?为何不经金国许可,与宋廷签署军马协议?为何不通知大金,擅自派使者建交?” “你们西夏的胆子……是不是有点大了?” 这番话说得不轻不重,字字砸实,一口气连抛三个为何,压得场子里一时间气氛陡沉。 仁忠还在忍,放下茶盏,抬头看着他们:“军马协议是商贸之事,通市是边地民生之需。至于邦交,列国皆可往来,大金又非我祖宗,我西夏为何要通知?” 木赤一听这话,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啪的一声将茶杯往桌上一搁,语气一冷:“祖宗不是,但救命恩人总算得上吧?” “当年若非大金,你们李家早被辽人踩成泥了。如今好了,靠着大金起家,转身就投南朝?” “这叫忘恩负义,这叫背信弃义!” 布尔罕也跟着开口,言辞比木赤更毒几分:“你们靠着我金国的庇护才苟且活到今天,如今看着我们大金受点挫,就摇尾乞怜去舔宋人的脚?” “我们不来问,你们是不是还真当自己是个主权国家了?” 这番话说得比之前还冲,仁忠眉头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开骂,只缓缓站起身来,踱步到桌前案几边,翻了几页文册,又不紧不慢地道:“看来,你们真是以为,西夏人连脸都不会翻了。” “我再提醒你们一次。”他缓缓转身,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来西夏,是客,不是官。” “你要提旧事!好,那我问你一句,当年我西夏如何帮助金国夺关外之地?是我们西夏送粮送马给你们宗翰,给你们金人垫的底吧?” “如今宗翰倒了,你们就翻脸不认账?连协议都想撕?” 木赤脸色一沉:“你在威胁我?” 仁忠不怒反笑,反问一句:“你有资格让我威胁吗?” 他目光如剑,一步步逼近案前,语气愈发锋利:“你说我们西夏靠你们活着?可笑!当年若不是我们两面牵制辽军,你完颜阿骨打能有命建国?你金人敢说你们没吃过我们送的粮、用过我们送的箭?!” “如今见我们与宋交好,立刻跳脚,说我们忘恩?你们不是怕我们背信,是怕你们自己撑不住!” “说白了,你们是怕,怕我们站队站了个对的!” 此言一出,屋里空气几乎凝住。 布尔罕面色铁青,一把捏碎了桌上的茶盏。木赤却忽然笑了,笑容冷得发硬:“那就记住你说的话。” “既然西夏真要站队,那可别后悔。” “我们今日来,只是通个气。你若真觉得可以依靠赵桓,行,那就等着,等着大金什么时候腾出手来,亲自登门清算。” 木赤话音落下,屋里一瞬死寂。 仁忠缓缓抬起头,脸上没什么怒气,反倒带了点讥诮的笑意。他轻轻放下茶盏,语气极淡,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闲事:“跟谁通商、跟谁交好,那是我西夏的国策,不是你们大金的家法。” 他站起身,袍袖一甩,语速加快几分,终于带了点锋芒:“你们打辽国的时候,我们出过人;你们压宋朝的时候,我们递过粮;如今你们撑不住了,就来讲什么旧恩旧义?” “你要说朋友,那朋友也是互相扶;你要讲主仆,那还请回去问问,西夏什么时候给你们大金磕过头、立过誓、签过卖身契?” 他顿了顿,语气一沉:“你们要翻旧账可以,但别拿清算两个字当剑抡。咱们这儿,是王府,不是金营。” “我看你们现在是没底气打宋,也没胆量打我们,就只能靠嘴皮子来装威风拿两张,旧账、几句狠话,吓谁呢?” “我西夏能活到今天,可不是靠听威胁长大的。” 木赤闻言,脸色彻底阴了下来,盯着仁忠一步步逼近,眼里已没了客气,只剩下压着怒火的寒光: “我们来见的是你们国主李乾顺,不是你这个闲散王爷。” “你没资格替他拍板,更没资格替整个西夏撑脸,若你真敢拦着,今日之事,我们会一字不漏地禀回大金。到时候,别说你西夏能不能撑住,就连你自己,怕都得跪着来求我们宽恕。” 话未落音,仁忠猛然抬手,指着门口一挥,声音陡然拔高:“既然我没资格,那还留着做什么?” “送客!” 话音落地,府门轰一声打开,侍卫齐刷刷冲进屋内,列成两排,手握腰刀,杀气毕露。 金使二人虽是来者,却也不怵,布尔罕冷笑一声,袖子一甩,几步跨出。 木赤走到门边时,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仁忠一眼,脸色阴沉:“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会记着。” “你西夏若真要押错了宝……后果,不止是你一个人担。” 仁忠站在屋中,身形挺直,眼中却不见丝毫惧色,反而冷冷回道:“那你也替我把话带回去。” “咱们西夏不是赌错了,是赌准了。” “只要赵桓那边一天不倒,咱们这边,就一天不俯首。” “你们要打?行,来;要谈?也行,但得换张嘴,换副脸。” 说罢,他猛然一转身,袖袍一挥:“送他们出去,一步都别留!” 金使二人终于被请了出去,木赤临走前还重重一记眼神,像是要把整座王府刻在骨子里似的。 门扉关上。 外头风声猎猎,黄昏将至。 仁忠站在原地半晌,良久才一口气吐出,轻轻扶了下额角,火气虽上头,但底下这摊子事,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走回案前,低声吩咐随侍:“让幕洧晚上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还有,命人盯紧那两个金使的动静,别让他们在离境前乱伸手脚。” “是!” 仁忠捏着茶盏坐下,仰头灌下一口,苦中泛涩。 他知道,今日这通火发得值,但从这一刻起,西夏与大金的这条路,就算是彻底断了。 各走各路,谁都别想回头。 第227章 回鹘之朝 西域,龟兹王庭,金帐大殿。 夜色刚落,回鹘皇宫便送来了紧急内奏。 皇帝毕勒哥正与左右谋臣议商国事,一名内侍快步入内,低声禀道:“陛下,金国使节请求觐见,称奉四王子兀术之命,明日一早欲入宫议事。” 话音落地,满殿文武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名年长的谋臣冷哼一声:“金国?这个时候来,无非又是想拦咱们与大宋通市联好。” “陛下,此事绝不能软。” 毕勒哥没说话,只缓缓将手中的折子合上,神色平静,却也多了一丝冷意。 他是个精瘦而神情内敛的人,看似无锋,实则暗藏刀意。 身为回鹘之主,这几年他看透了草原北南之间的风云。 金国最初如日中天,一时间压得宋、西夏、回鹘、高丽都不敢出声;可如今呢?宗翰倒了,西线崩了,完颜晟连朝堂都快压不住,偏偏还妄想靠两张嘴来维持“宗主国”的样子。 这不是做派,这是死撑。 “传他们进宫。”毕勒哥语气平淡,“明日早朝,我亲自见。” 他微微一顿,看向左右众臣,缓缓道:“不过这次,换个规矩。” “他们不是来谈,是来质问,那便在百官面前说个明白。” 第二日,回鹘早朝。 大殿上旗帜招展,胡琴低鸣,文武两列、整齐肃立。大理官、右护将、边贸司使、王帐令皆列班,目光肃然。 毕勒哥身着金丝锦袍,立于高台之上,神色平静,宛如雕像。 而这时,两名身披浅甲、外罩黑袍的金使在两名近侍带领下,缓步入殿。 那木赤一如既往,气势彪悍,眼神横扫四方,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布尔罕则依旧冷脸,一言不发,却杀意内敛。 他们站在殿下,未行跪拜,只略略一拱手,“金国使节,拜见毕勒哥汗。” 声音虽平,却未避其主位之威。 毕勒哥没有立刻说话,只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这才淡淡开口:“听闻你们此来,是为旧约之事?” 那木赤直起身子,声音平稳却咄咄逼人:“正是。” “我家王子兀术奉命问责,回鹘与我金国早有互市之盟,明令不得擅自对南朝转运军马、甲胄。而今大宋新设骑营,战马八成出自贵国。此为违约。” “况且,贵国使臣连通大宋枢密院,重启贡道,签署友好条款,甚至承诺开设南路新市,此等举动……” 布尔罕开口,接上:“非但未通知金国,且显有结盟之意。” “请问毕勒哥汗,是何意?” 话音落地,大殿一静。 数位朝官立刻变色,左护使穆图拔先忍不住跨出一步,沉声喝道: “你们说话注意点儿!谁给你们资格在我回鹘朝堂上兴师问罪的?!” 右护将乌特拉冷声附和:“什么签署友好条款,我们与宋人通市是大义之举,又不是归附朝贡。你们金国当自己是天地共主了?” 一名年长朝官出班,神色肃穆道:“金国使者,朝堂之上,慎言。你等若为邦交来谈,我等欢迎;若为威逼恫吓……请回。” 殿下众臣群起反声,刹那间舌战如潮。 那木赤冷笑一声:“你们想清楚!回鹘之强,原本就在我金国庇护之下,如今敢一脚踏宋,便是背盟之举。” “你们若真想与大宋合流,那就别怪我们将来秋后算账。” “你们——” “够了。” 毕勒哥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殿中嘈杂。 他目光冷峻,一字一顿:“本汗以为,两国有旧约不错,但旧约不该成为你金国横行霸道的借口。” “你们金国曾强盛,诸国避让。可现在你们兵败西线,朝廷动荡,西夏已转,南朝兵起,这天下局势,早就不是你们一家说了算。” “我们回鹘不贪强附势,也不怕强权威胁。” “我朝与南宋通市,是为民计;设驿通使,是为邦交。此皆大国正道,不假于你们恩准。” “若你们以为,可以凭着旧日威风、几句狠话、两名使者就让本汗低头,那你们真是走错了地方。” 他目光一转,盯着布尔罕和那木赤,冷然一笑:“你们是来质问的,那本汗便回答!” “是的,回鹘已与南宋建交。” “是的,回鹘已开始向南输马、输粮、输匠。” “是的,我们正在联合大宋、联通西夏、整合南路贸易,将来这一路谁为盟主,不必你们来定。” “你们若有意见,可以上报完颜晟,请他亲自来。” “但在回鹘,没有人,能骑在我们头上。” 殿中寂静如雷霆滚过。 金使面色铁青,那木赤拳头都握得咯吱响,布尔罕目光冷如冰刃,一字一句道:“你们……会后悔的。” “记住今天这番话,若日后北军再兴,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布尔罕那句威胁话音刚落,回鹘大殿中一片死寂。 可下一瞬,只听锵地一声,穆图拔已将佩刀出鞘一寸,杀意透骨:“你要真想动手,回去把你那点残兵带上,爷亲自陪你们演练。” 乌特拉也冷笑道:“大金还能再兴?你们是没醒,还是不想醒?” 这时,毕勒哥终于动了,他缓缓起身,披风随之一荡,声音却低沉而冷冽:“来人。” 两列内侍与武卫几乎同时踏前一步,刀剑寒光如雪落地。 “金使辱我朝堂,不敬我国主,不遵朝仪。既非客,也非宾。送出去。” 一语落地,王帐侍卫齐齐应声:“诺!” 布尔罕与那木赤脸色皆变,布尔罕往前一步似还要说话,却被穆图拔冷冷拦下:“这儿不兴多言,滚。” 金使二人终究在刀锋冷光下咬牙退去,转身时,布尔罕目光寒若霜锋,几乎将整座大殿刻在眼底。 而毕勒哥只是目送两人消失,神色波澜不惊,仿佛不过是驱走两只扰人的苍蝇。 “传令边贸司,即刻将对金贸易税加三成,驿路货马收紧三关,金人再来一队,扣。” “是。” 朝议继续,西风再起。 三日后,金国上京,会宁府,兀术府邸。 堂中灯火煌煌。 那木赤与布尔罕刚踏进主厅,便双双跪下,拳头在地一磕,几乎带着一身怒气吼道: “主上!” “西夏无礼!回鹘狂悖!两个小国已经不把我大金放在眼里了!” 第228章 敲山震虎 那木赤上前一步,目光几近喷火,咬牙切齿道:“末将到西夏,仁忠王不敬我使节、冷语讽刺、辱我大金,更公然叫嚣站队赵桓!” “明明靠咱们金国起家,如今却翻脸不认人!” 布尔罕接上,声音寒彻:“而回鹘更是无法无天,毕勒哥当着满朝百官之面,怒斥大金霸道,直言不需恩准、不接金使、不迎旧盟,连进门都只给了半盏茶。” “他还说……若金国真想打,就请尽快动手,这是公然叫板!” 兀术听到这,脸色阴沉得滴出水来,整个人端坐不动,却仿佛有刀锋在暗处翻滚。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如磨牙:“他们这是逼我金国动手啊。” “西夏先背盟,回鹘再倒戈,这一南一西,两根钉子,钉得咱们进不得、退不得。还敢当着朝堂辱我使节……好,好得很。” “他们是真以为,我金国衰了,是条瘸狗?” 他猛地一拍案,酒盏炸裂,瓷片横飞,案前文卷应声洒落。 “我忍着,是顾全朝局;他们不忍,是给脸不要脸。” “西夏、回鹘这两颗毒瘤,是时候清一清了。” 布尔罕连忙拱手:“主上英断!此二国朝秦暮楚、见风使舵,再放任下去,南宋就真能借他们起势,到时北线再受挤压,恐怕连咱们西南的贸易都要断了。” 那木赤冷声道:“末将请命,率部南出!哪怕不能夺地,也要给他们一个重击!杀他个几镇边军,拆他几处马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规矩!” “西夏先行!回鹘紧随!我们要打,就打个敲山震虎!” 兀术缓缓起身,披风一甩,目光冷冷扫过二人:“本王不是没想过动手。” 话锋至此,他却陡然顿住,眼神微微沉了几分,仿佛心头翻出某段不堪回味的旧事。 沉默几息,他忽然开口,语气低哑:“可你们别忘了,宗翰……就是因为急于出兵,连败两场,才落得个如今下野软禁的下场。” “朝堂上下,谁不是拿这事当前车之鉴?” “别说再打宋了,现在我若是稍微提一句出兵,那帮老狐狸只怕立马跳出来咬我,说我好战误国、想借机夺权。” 他咬着牙,字字透出压抑的怒火:“父皇也不会支持。他现在只想稳住局势,不想惹事,就连东山那边的契丹余部作乱,都还在拖字诀上磨着。” “这时候我若贸然提兵伐西夏、征回鹘,怕是先不等动手,兵马还没集,朝堂就先乱了。” 那木赤一愣,下意识道:“主上,这两国都已经骑脸拉屎了,咱们难道就这么忍着?” 布尔罕也皱眉:“若不趁现在反击,他们必以为咱们真的无力,届时南宋再添一臂,恐怕……” “我当然知道。” 兀术冷冷打断,转身走回案前,一把拂开还未扫尽的瓷片,指尖重重点在南边的舆图上。 “但要打,也不能蠢打。” “本王若是真想拔这两颗钉子,不会只靠一时血气冲动。我既想动手,就得让金国上下,人人都觉得该打、想打、非打不可。” “这样,兵才好筹,令才敢出,打下去也才顺理成章。”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冷意未散:“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虽仍愤恨,终究还是拱手低头:“属下明白。” “可也不能就这么忍着。”布尔罕皱眉,“咱们若什么都不做,那些小国会更加猖狂。” “自然不会。” 兀术冷冷一笑,指尖一收,慢条斯理地收起那卷地图,语气沉稳如磐石:“刀可以暂缓出鞘,鞘上的寒意,却必须让他们感到刺骨。” “明面上不动兵,暗地里,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边市封锁,马道截断,漠北驿站全查一遍,凡与宋有过密来往的商队,一律扣查。敢走金人旧路的,砸。” “还有,盯紧他们的部族贵人、驿馆接应、军中贩马的中人,谁若暗中牵线联宋,直接以通敌之名办。” 布尔罕眼睛一亮:“这就对了!咱们先下手为强,打的是他们的筋骨,就算不动刀,也得让他们疼。” 那木赤咧嘴一笑:“要他们知道,就算不打,金国也能让他们喘不过气。” “不错。”兀术点头,声调一沉:“还有一件事!” 他目光深沉,似是从案后拿出一卷书信,轻轻在指尖一弹,低声道:“西夏境内,有几个旧部族,早年是宗翰亲封,如今吃着西夏的粮,心里却不甘。回鹘也有几位旧王系余脉,早年被削,现在只在边城混饭吃。” “你们去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从宗翰旧营调遣两支轻队,借商贾之名,带些银钱、马匹、甲胄,先送进去。” 那木赤眼睛微眯,瞬间明白:“借刀杀人,乱他们的地盘。” 布尔罕冷笑一声:“他们不是要赌赵桓?那咱们就让他们看看,赵桓救不救得了他们。” 兀术冷哼:“想背盟,那就别怪我先动后院。” “具体行动,我明日早朝上定。” “我会当着百官的面,亲自揭开西夏、回鹘背盟的真面目。” 翌日,金国上京,会宁府,隆德殿。 辰时未到,金国的朝堂便已坐满了人。冬雪初化,殿中寒意却不减,气氛比往常多了几分剑拔弩张。 兀术穿甲入殿,气势冷峻,站定后,扫视一圈,眼神如刀,神情不善。昨夜他几乎未睡,案上筹划整宿,只等今朝。 金帝完颜晟披貂而坐,精神看起来尚可,只是眉宇之间明显积着几日未散的烦躁。 “有本奏来。” 兀术出列一步,拱手作揖,语气冷峻直接:“启奏陛下,臣前命使节赴西夏、回鹘,两国不但不接使、不遵旧盟,反而公然辱我使节,断我王命。” “西夏仁忠王言辞放肆,当庭辱我大金;回鹘毕勒哥更是在百官面前将我金国称作横行霸道,拒我王命于朝堂之外。” “陛下!此事若不处置,何以立国威?!” 话一落,朝堂之上顿时低声哗然。 完颜晟听得脸色瞬间一变,啪地一声将案前玉箸拍断,语调压得极低却透出杀气:“毕勒哥那个小子,胆子越来越肥了……当我大金没人了吗?” 一旁大理卿陈孝衡立刻出班,微微躬身:“陛下息怒。西夏、回鹘虽违盟,但毕竟是小国,不足为患。” 第229章 舌战 “如今我朝正值休养生息之期,四境虽未宁,但主战者疲,主和者盛。臣以为此事当以安抚为上,不可被一时情绪所扰。” 另一位资政殿大学士史永忠也出列附和:“陛下,宋人未除,四方未定,边疆之战已耗太久,宗翰旧败犹未抚平,人心动荡之时,实不宜再启两线之争。” “西夏、回鹘虽背盟,但实乃惧宋声势,非真有心为敌。待我金铁骑重整,破宋之日,他们自当俯首。” 完颜晟眉头紧锁,似是还在思量。 而兀术眼神已冷了下去,“诸位的意思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骑在咱们脖子上撒尿,也要忍下来?” “臣并非轻启战端之人,”他语气铿锵,“但两国公然与赵桓建交,断我边市、辱我使节,还当众扬言要联宋南下,这不是小事!” 兀术眼神冷得像寒夜的铁,“这是在逼我大金低头!” 朝堂之上,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诸臣不语,只余下那玉箸断裂的清脆声响在殿中回荡。 片刻之后,完颜晟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曾说过,敌人只有一个。” 兀术眸光一亮,拱手再上一步,“正是。宋人是我大金北下之患,根本之敌。西夏、回鹘,不过犬羊小国,仗着地形偏远、朝贡往来就敢蹬鼻子上脸。他们之所以敢跳,是因为看见咱们与宋打得疲软,心怀侥幸。” “只要我大金破宋,一战定江山,其他小国自然拜服。到那时候,别说是毕勒哥,便是西夏主父,也得跪在金銮殿前叫一声金主大兄。” 这话掷地有声,但朝臣却多面露难色。 资政殿大学士史永忠上前一步,摇头轻叹,“四殿下,眼下我军新败于宗翰旧部,兵员未整,军心未定。国库也难支长战,贸然再战宋人,只怕重蹈覆辙。” “不错!”大理卿陈孝衡也道:“此时贸然攻宋,乃是内外皆敌。四殿下请三思。” 众臣纷纷点头,满朝之上,瞬间倒向主和之议。兀术的提议几乎被一口否定。 兀术冷笑一声,语气更硬,“既然诸位都怕了,那好,暂且不谈宋人。可眼下这几个小国踩着我大金脸面作威作福,总要有人来擦一擦罢?” “毕勒哥辱我使节、断我王命;西夏朝臣在我使团面前肆意羞辱,甚至对我天使用刑。这不管就是默许,就是认了他们欺我大金无人!” 他目光扫过众人,嗓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冷,“我知道诸位担心兵力担心国库,那便不打大仗,打小的。” “咱们要让天下知道:你可以做我金国的朋友,但不能做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目光投向帝位之上,“陛下,臣不请大举出征,只求兵备之名、调练之权。” “若赵桓不犯,我金军不动;若宋人再有挑衅,臣愿率部南下,一战雪耻!” 完颜晟眯着眼,沉默了片刻。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铁骑皇子,如今深知帝王最难之处不在于能不能打,而在于打不打得起。 眼下宗翰余波未平,几位皇子明争暗斗,朝中一片小心翼翼的维稳气氛。 而兀术……太锐。 “此事,”完颜晟语气缓下来,“朕再议。” 兀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知道,今日若不把这火口引下来,日后别说动兵,连军粮、甲械、兵符都得让这群主和老臣掐死在口中。 他拱手一步,声音沉下去几分:“陛下,若眼下不能出兵,那周边这些朝秦暮楚的小国,总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臣斗胆请命,设局震慑西夏、回鹘等国,示以惩戒。” 话音刚落,那头主和阵营的老臣们立刻坐不住了。 “不可!” “殿下此举,仍是以动代守,本质未改。” “这些都是边贸之国,影响有限。臣以为静观其变,乃上策。” 枢密副使冷声道:“殿下三日前还主张对宋筹兵,如今转而欲图周边,不外是换个说法绕着进攻来。若此时再调边市、扰盟路,非但惹怒西夏、回鹘,还容易激宋借题起事,得不偿失!” “更何况……金国的敌人,终究只有大宋。”史永忠缓缓道,言语虽温,刀却在里头。 “这些边国不过棋子,舍不得就打,反被人看轻。” “这叫什么?叫小题大做。” 兀术冷冷望了他一眼,面色却依旧平稳,不紧不慢地道:“臣并不否认,他们是棋子。” “但陛下,棋盘上最容易坏事的,不是敌方的王,而是那些看似无害的卒。” “西夏、回鹘今日敢拒命、通宋,明日就能开路、供兵。咱们真要等他们把人、马、粮一并送进临安,再后悔吗?” “他们不是在挑战我金国军力,他们在挑战金国的脸面。” 兀术此言一出,整个隆德殿骤然一静,主和一派张口欲言,却终究被这句脸面堵了回去。 完颜晟敛了敛眉,忽而轻轻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此话有理。” 众臣面色微变。 “西夏也好,回鹘也罢,昔日受我金国庇护,如今却转而联宋,轻辱我使者,目无王命。”完颜晟眼中寒意乍起,缓缓扫视百官,“若此等背叛之事都可一笑置之,那朕这皇帝还坐来干什么?” 殿中再无人敢出声。 史永忠脸色微白,却还是拱了拱手:“陛下,若真要动手,臣只请一句慎,重。” “慎重自然要慎重。”完颜晟冷道,“可不能什么都怕,怕着怕着,就怕得失了脊梁。” 他语气一缓,目光望向殿前:“四殿下。” 兀术出列:“臣在。” “你方才言说,要对西夏、回鹘设局震慑、示以惩戒……如何惩?能说于朕听?” 众臣神色一动,耳朵都竖了起来,许多目光中带着不安,也有些人暗暗露出一丝警惕。 兀术却并未立刻作答,只是抱拳一礼,语气转为谨慎:“陛下,此事涉及暗线与策动,牵连边军、驿道、中人,不便于朝堂之上尽言。” 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将主动权拿得死死的。 果然,那些等着当场质问的人顿时心有不甘。 史永忠冷声道:“殿下若无实策,只空谈制裁,便容易激起边患,适得其反。” 第230章 细议 “若殿下真有章法,不妨当众言之,让群臣共议。否则岂不落人口实,专擅机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明面上是共议,实则是想逼兀术当场亮牌,然后众臣好齐力驳回。 兀术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看着帝位之上完颜晟的神色。 而金帝显然也听懂了这其中的弦外之音。 他一挥手,毫不犹豫道:“此事暂搁。退朝后,四殿下入宫与朕细议。” 这话一出,如巨石落水,荡起一片沉默。 许多老臣面色不虞,但完颜晟的语气已是定调,谁敢再争,便是对皇权的挑衅。 “退朝。” 午后,宫中。 金帝未让其他人入殿,只传兀术独自进来。 “坐。” 完颜晟站在案边,手中把玩着一支檀木笔杆,眼神未离开桌上摊开的边防图,声音低沉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收拾西夏与回鹘?” 兀术上前一步,弯腰一礼,不急不缓道:“回鹘那边可以慢一点,先暂时锁住驿路,压制马市,断他们北上的财源,再暗中掐住几条盐道,等他们的商队哀嚎,毕勒哥自然就明白什么叫被捏着脖子喘气。” “而西夏……”他顿了顿,眸光幽深,“可玩得更大一点。” 完颜晟抬起眼来,兴趣被挑了起来:“怎么个大法?” 兀术淡淡一笑,语气低沉,像是要将那些秘密一字字从舌尖磨出来:“西夏境内,有一支叫作骨力多的旧部族,乃宗翰亲封之地。其族长如今仍通我金国书信,虽表面归顺李乾顺,实则早有不满。” “可联络其部族,与其达成暗约。由他们里应外合,我金军则派轻骑五百,自青山驿绕道夜袭,目标不取王城,不攻要塞,专夺榷场。” “夺马、截盐、焚市。” “榷场之利,是西夏根基;战马之脉,是李乾顺敢挑头的底气。” “我们只要两次偷袭成功,就能打断他们向南供马的脊梁。” 金帝微微眯起眼,显然已动心:“杀人于不战之间,让他们自己乱了阵脚……” “正是。” 兀术目光一沉,低声道:“这不是战争,是敲打。” “他们若识相,便会收手;若不识趣,便是给了我金国先动手的正当理由。” 兀术语气低沉,字字如刀,“他们若识相,便会收手;若不识趣,便是给了我金国先动手的正当理由。” 完颜晟轻轻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冷笑。他不急着说话,只是将指尖缓缓滑过案上的地图,从兴庆府,一路滑到了西域龟兹。 “那回鹘呢?”他语气一转,眼神盯着兀术,“那小子毕勒哥如今气焰不小,连你派去的使节都敢当众撵出来,总得让他也尝尝被撬根的滋味。” 兀术点头:“回鹘那边,我也有打算。” 他缓缓走到案前,伸指轻点龟兹以西的一片区域。 “陛下可知,回鹘近年表面看似一统,其实内里派系林立。毕勒哥虽握王印,但王庭里那几个旧贵族,早就不服他这位市贾出身的汗王。” “尤其是拔也氏和昆那部,曾在西域主事多年,先皇时与我金国走得极近,如今被他一刀切地边缘了,心里憋着的怨气,比谁都重。”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臣打算从昆那部下手。暗中接触其酋长,许其银、马、地盘支持,让他们出面作乱。” “若时机成熟,再予一点兵援,不出一年,便可内乱生焉。到时候,毕勒哥若不能坐稳,他自己就会先乱。” “咱们不必正面对上,只需扶持他国内部的对头旗号一换,局面就变了。” 完颜晟闻言,目光微微一凝,原本倚靠在案几上的身子不动声色地坐直了些。 他并未立刻表态,只在沉默中细细端详着兀术的脸,像在重新衡量这个四皇子的分量。 半晌,他忽而轻声笑了:“你比宗翰狠,也比他稳。” 兀术微躬一礼:“多谢陛下夸赞。” “不过我夸你,不代表你能胡来。”完颜晟目光一厉,“宋人那边,暂时不要惹。”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高,却字字钉实,“他们现在士气正盛、赵桓又疯得敢赌命,若这时候咱们一头撞上去,只怕真要被拖进泥里出不来。” “你要打回鹘、打西夏,朕准你。但只准你绕着宋打。” “我大金现在,不缺勇将,缺的是不动刀也能让敌人颤的局。” “能让西夏、回鹘两家自己乱起来,再反手逼宋出血,那才是你兀术的本事。” 兀术闻言,眼中亮光一闪,抱拳一揖:“臣明白,臣,必不辱命。” 南宋,临安,尚书省东侧,宣德殿。 一封急报刚刚送入御案。 赵桓披着月白色常服,坐在殿内书案前,正翻看西夏与回鹘同时传来的密信,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淡,嘴角却挂着一丝像是“早就等着”的笑意。 信是两国今晨几乎同时飞骑传来的,一封来自西夏幕洧,一封来自回鹘王帐大理官,内容惊人一致,金国四王子兀术派人前往两国质问旧盟,态度强硬,言辞近乎威胁。 西夏那边,濮王仁忠直接当众撵了人;回鹘则更狠,毕勒哥连茶都没让喝完,便下令请出宫外,外加加税、断道、查货,一套组合拳砸得金使人仰马翻。 赵桓看完,神色淡定地将密信叠起,顺手丢进炭盆,火光噗地一闪,瞬间吞了字纸。 殿内一名内侍小心翼翼道:“陛下……这两国来报,金国动作不小,是否需即刻召见枢密?” 赵桓轻轻摇头,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却比平日还要轻松。 “意料之中。” “他们现在要是不跳脚,我反倒得琢磨是不是兀术换人了。” 他眼神落在窗外那一抹冬阳之上,像在看着北方万里之外的风云。 “宗翰倒下以后,完颜晟朝中震荡,兀术独撑西线。宗翰留下来的旧势力他要压,朝堂的疑心他得扛,金国的牌面又不能倒……这个时候,西夏、回鹘转投咱们南朝,他怎么可能不做点动作?” “只是……”他微微一顿,目光沉了几分,“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暂时还看不出来。” 第231章 因大宋骄傲 “出兵不可能,金国内部没这个气候;但光靠骂也撑不了多久,他必然要用点不动兵的法子,要么断边贸、要么挑内乱……甚至设局栽赃,让别人来打我们。” 内侍听得心惊胆战:“那……要不要提前调兵?或是通知西夏、回鹘增防?” 赵桓摇头,缓缓起身,走到殿前檐下,望着薄薄云影里浮动的阳光,语气淡然: “不急。” “他怎么出招,我们就怎么拆。他若砍马场,我们就送铁匠;他若断盐道,我们就翻山另开一条路。” “兀术虽狠,但还没狠到能同时捂住天下所有的缝。” “他是棋手没错,可咱们现在,不是棋子,是另一张棋盘。” 他望向北方,神情宁静却锋芒暗藏。 “告诉幕洧,告诉毕勒哥,不用怕,更不用客气。” “咱们南朝这张桌子,既然请他们坐了,就不怕人来掀。” “金人若真还有力气折腾,咱们便看看他们是先敲碎别人,还是先把自己砸断了手。” 说罢,他回身坐回书案前,拈起一卷刚呈上的军政文书,继续批阅。 赵桓放下手中最后一卷军政奏折,身子往后一靠,长舒一口气。冬日午后阳光和煦,照在他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映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锋芒。 这些天以来,南线边境虽有风声,但西夏、回鹘都未出乱子;金国那边明显在憋大招,但暂时也没正式开刀。 更难得的是,朝中几项财政改革渐见成效,茶盐价稳,坊市回暖,户部甚至开始预备年末超收事宜。 战线未动,民心渐安,朝堂未乱,正是思谋长计之时。 赵桓沉思片刻,忽而开口:“传胡宏入宫。” 内侍应声而去。 胡宏是赵桓亲自从衡山学院提拔入内阁的儒臣,性格刚直,人称当代胡宗宪,可与帝对坐而论天下。 不多时,胡宏步入殿中,朝服整洁,拱手道:“陛下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赵桓手中捻着一枝青玉笔杆,望着案前那张《史氏通纪》,随口问道:“先生读史多年,可记得历代大帝所共通之处?” 胡宏一愣,随即拱手答道:“能称大帝,者莫非三事俱备:立功、立言、立德。” 赵桓点头一笑:“不错。” “我如今居此大位,这两年,北抗金、南整顿、平内乱、修法度,这算不算立功?” 胡宏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郑重应声:“若天子愿止于此,功已称王者。” “可惜我不愿止于此。”赵桓淡淡道。 他抬眼看向胡宏,语气却慢了几分,仿佛在与人私谈,而非君臣奏议:“胡先生,我想过很多遍。” “我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不甘心。” 胡宏神色一震。 赵桓继续道:“你说过,王者不易事,事若不成,则王亦非王。我这皇帝,既然当了,就想当出个样子来。” “我不图千古圣君那种虚名,我只想,到了将来,百年之后,史书上哪怕只写四个字:中兴之主,那也够了。” 殿内一时间无声,只有案上焚香袅袅而起。 胡宏深深作揖:“陛下此志,臣佩服。” 赵桓缓缓转身,望向窗外檐角那几枝未落的红梅,风轻轻拂过枝头,几点红艳随风而动。 “先生。” 赵桓忽然出声,语气带着几分深意,“朕近日翻阅礼部册文,发现明年的春闱录取比例比前年缩了三成,举人出仕者更寥寥可数。你说,这科举之法,你怎么看?” 胡宏闻言一愣,随即正色:“陛下此言,可谓切中时弊。” “如今科举重八股之辞、轻时政之学,许多士子一肚子空文,只会掉书袋。登第入仕者,不知军国,不理农商,眼里除了《春秋》就是《孟子》,动辄谈性命、论仁义,可问起百姓吃穿,却支吾其词。” “这等人,如何为政?” 赵桓点头,轻声一笑,随口一引:“那依先生之见,当如何修?” 胡宏拱手沉吟:“臣以为,可从三处下手。一,春闱增设时务策一科,考之以时事兵政、边务农法。二,废八股之死句,准用时体散文。三,择通实政者入太学讲席,令士子不只识礼义,更识民苦。” 赵桓听完,满意地点头:“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缓缓转沉:“我大宋,如今虽名为天朝,可不瞒你说,朕心里清楚,许多百姓,其实并不觉得做个宋人有什么荣耀可言。” “北人说咱们软,南人嫌咱们乱,西面跟人通市都得瞻前顾后,小国欺我、强敌压我……一个国家若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愿认同,这仗再怎么打得赢,也终归是赢得艰难。” “所以朕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何让百姓,从心里觉得,我大宋这个名字,值得骄傲?” 这话一出,胡宏身子一震,抬头望着赵桓,神色郑重:“陛下……此言,乃真正帝王之思。” 赵桓神情如水,缓缓开口:“打仗要赢,安天下要稳,可这都只是表层。真正长久之道,是让人心里有归属。你要他死守边关,得让他觉得身后的家国值他守;你要他纳税种田,得让他相信他供奉的这座皇朝,不是蛀虫,而是靠山。” “那这归属从哪来?” “从认同。从文化上、思想上,把做大宋人这件事,变成一种荣耀。” “所以朕要立言。” “也要立心。” 胡宏听得肃然起敬,沉声道:“陛下之志,若传太学,士子闻之,定当奋笔疾书、心折五体。” “文化认同,归根结底,当从教化之道引领。儒学者,礼义之本,纲纪之源。” “臣斗胆建议,陛下可命太学、国子监、四方书院齐修宋学正纲,以《大学》《中庸》为根,以政事为用,兼容《周礼》《礼记》,融理学、经义、时论为一体,文以载道,道以立人,人以兴邦。” 赵桓微微颔首,语气中多了些激扬之意:“百姓认不认宋,不是靠金榜题名的时候喊几句圣上仁德就够了,要让他们从小听,从小学,从文章中看,从讲堂中学,从现实中信。” “等他们自发说一句,我朝有礼有法、有学有义,我愿生于宋,那才算真的赢了。” 第232章 百科全书 胡宏几乎是激动得起身再拜:“臣定倾尽所学,辅陛下立此基业!” 赵桓背手望着窗外,薄云轻散,几枝红梅在风中独立。 “那就从宋学开始。”他淡淡道。 “修纲、定礼、立学、导民。” “战火之外,要给天下人看到一条可以走得更久的路。” “他们信金国,是因为金人能打;他们信我大宋,是因为我们能讲理、能教人、能走在前头。” 赵桓望着窗外那几枝在冬风中独自傲立的红梅,语气依旧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锋芒。 “不过光靠讲儒学还不够。” 他忽然转身,眼神落回胡宏身上,语调不紧不慢:“百姓不是读书人,他们不进太学、不入书院,不背《四书》《五经》,你跟他说君子以仁为本、修齐治平,他听不懂,你得让他感同身受。” 胡宏微微一怔:“陛下是说……” “说教管得了读书人,管不了说书先生。”赵桓笑了笑,语气轻松下来,“但说书先生,能带动的是整个街坊巷里。” “民间讲究听戏听曲、看杂剧。这些年坊间戏文多是才子佳人、才子遇仙、书生娶富婆,好看是好看,就是听完让人只想着升官发财、娶貌美娘子,对家国没半点感觉。” 赵桓语气一转,微带笑意:“我们可以找人编写一些爱国将领的杂剧,深入到百姓当中演出,讲岳飞、讲种师道、讲宗爷……哪怕只是改编点旧事,也要让人看得热血、记得住,寓教于乐,效果肯定比单纯说教要强。” 这话一落,胡宏眼前一亮,当即躬身应道:“陛下之策,甚善!臣回去便着手召集文人编撰此类戏文,再联系三衙、京兆府配合,择市井集会之地,日常演出。文人传教,市井教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皆可为用。” 赵桓点头,目中带笑:“如此甚好。” 他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檐下红梅微颤,语气微顿:“不过,朕今日把你召来,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你谈。” 胡宏闻言,略一肃身,正色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赵桓转身,负手站在窗前,声音却忽然低了几分,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沉思。 “胡卿,你也看到了,如今金人势大,北地之失,非一朝一夕可复。朕虽登基,终究是在这风雨飘摇之中,凭宗爷之势,得一地之稳。但这天下,终究不是铁打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大宋,已南迁。” 胡宏心中一震,眼神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赵桓抬头,眼神平静,却透出几分不容忽视的寒意与清醒:“北疆残破,民心惶惶。许多地方,金人未至,百姓先逃;而更多人,虽口称宋人,心却未必。” “所以朕今日唤你前来,不只是要立学立纲,不只是教化士子,而是……想做一件更大的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理智背后的锋芒,那不是空喊口号的热血,而是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谋士,冷静看局的那种锐意。 “这南迁之后,朝廷若想稳住根基,不光要能打,还得能让百姓愿意信你、认你、跟你。” “我们不能再只靠将军浴血,靠宗爷横刀断敌。老百姓得从心里觉得,我是宋人这四个字,不丢人,还光荣。” 胡宏此刻已经听得神情肃然,忍不住轻声道:“陛下所言,乃真识大势之言。然民心难聚,百姓琐务纷繁,陛下……准备如何做?” 赵桓却只是轻轻一笑,语气渐缓。 “这事得多管齐下,军要能战,政要能行,法要能明,学要能立,文要能传……但最关键的一点……” 他顿了顿,回头望着胡宏,一字一顿:“得从文化入手。” 胡宏怔了怔,一时间有些迷糊:“文化……?陛下是指……教化之事,还是先前所言的宋学之纲?” “都不是。”赵桓摇了摇头,忽然笑了笑,眸中多出些许意味深长,“朕想让你,在来年的科举之后,在儒学的指导下,主持一项大事。” “编书。”他说。 “编书?”胡宏重复一遍,还没反应过来。 赵桓走近几步,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语气忽然低了些,却格外郑重: “朕想让你,主持编纂一部涵盖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人物传记、百业百艺的百科全书,不是市面上流传的那种小册子,而是真正能代表大宋、能凝聚华夏文脉的文献大典。” “将儒家文化中的核心理念,先秦诸子百家的精神风骨,汉唐以降的史书制度、典章成例,历朝历代的诗词歌赋、戏曲文艺……全都编进去。” “让后世之人,无论是士子还是贩夫走卒,翻一卷便知大宋之广博,读一篇便晓中华之精神。” “这,不是为了朕的面子,是为了这个国家的魂。” 这一段话,说得不疾不徐,但在沉静的气氛中,竟像是一锤一锤,落在胡宏心口。 他看着赵桓那双带着理智与冷峻的眼,片刻后,竟有些怔住了。 “陛下……”他低声开口,嗓音微微有些颤,“陛下若真成此书,此举,百年之后,必留名青史!流传千载,天下士林,莫不敬仰!” “若真能成……这是立国之举啊。” 赵桓笑了笑,却没有多少得意,反倒像个知道工程艰巨的工程师,语气清淡:“此事不急,朕今日跟你说,只是让你心中有数。等科举完毕,士子归定,再缓缓筹备。” “先集人,再集材,再议框架,再细定书目……这不是一年半载能成的事,甚至朕自己都未必能看到它完成。” “这书,不光是写给士子看的,是写给后人、写给天下人的。” “它要让所有人,哪怕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也能听说,咱们这大宋,是一个有文化、有传承、有底气的王朝。” “他们不一定懂理学经义,但他们会知道,我是大宋人,这话,是能挺胸抬头说出来的。” 窗外红梅迎风而立,寒意未减,枝头却已隐隐透出春意。 胡宏深吸一口气,重新拱手:“臣,领命!” 赵桓轻轻点头,眸中藏锋。 第233章 史芸怀孕 赵桓目送胡宏离开后,独自一个人慢慢在宫里走着。 雨刚停没多久,地上还有些水渍,青砖夹着浅浅的积水,映着天色灰蒙蒙的。他没叫人伺候,也没带随从,就这么负手踱步,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着刚才的事。 “编书……”他嘴里轻声重复着,不自觉地笑了笑,“不比打仗轻松。” 说到底,他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帝,只是个被宗泽抬上台的幌子。可幌子也好,旗帜也罢,做了,就得撑下去。 大宋南迁,战火未息,这些年不是靠他赵桓自己,而是靠着一群人拧着命在往前顶。他不能让这面旗倒了。 正想着,忽然前头的回廊上传来一阵小跑声,是一个小太监,一边跑一边朝后招手。 “快快快!医愈郎快跟我来,娘子这边不舒服,正在等着呢。” 赵桓皱了皱眉,停下脚步,望着那一行人走过,见那小太监领着两个身穿医服的医愈郎,步履匆匆地朝偏殿方向去了。 “哪个娘子?”赵桓忽然开口。 小太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陛下”,赶紧跪下磕头:“回、回陛下,是史昭仪,说最近身体不适,今早唤了医愈郎进宫。” “史芸?”赵桓眉头一动,“她怎么了?” “奴才不知……只说是近来常觉乏力,嗜睡干呕,便请医官诊诊。” 赵桓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脚下却已自然而然地跟着那队人一起朝史芸的住处走去。 赵桓脚步不快,但没停。 跟着那小太监引着医愈郎往偏殿过去,一路上没说话,眉头却微微蹙着。 他记得史芸最初进宫那天,眼神清清淡淡,带着点不卑不亢的聪明劲儿。不是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也不是什么搔首弄姿的妖娆人儿,干净、机敏,说话从来不多,但句句在点上。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把她当工具看。 这一回听说她不舒服,心里不自觉就提了起来。 史芸的住处不大,是偏殿后头一间园子,没什么奢华装饰,倒也清雅干净。赵桓一脚踏进去的时候,正见她半倚在床榻边,面色有些发白,却依旧淡定得体。 “陛下。”她刚要起身行礼,赵桓抬手按住她肩膀。 “别动。听说你不舒服,让我看看。”赵桓声音平稳,却压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焦躁。 “没什么大碍,就是最近嗜睡、犯恶心。”史芸眼眸带笑,轻声说,“这不是宫里讲究多么?我就想着慎重点,叫医愈郎过来看看,免得误了事。” 赵桓点点头,转头看向医愈郎:“诊脉了没?” “正要请娘子伸腕。”老医官躬身行礼,动作娴熟地从药箱里取出帕巾。 赵桓就在旁边坐下,目光紧紧盯着医愈郎的指尖。他不是没点医学常识,但医理这种东西讲究细致入微,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只能等结果。 时间不过半柱香,医愈郎放下手指,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陛下、昭仪,贺喜了。”他说,“娘子这是喜脉。” “……喜?”赵桓一愣,第一次没反应过来,“你说她怀孕了?” “正是。”医愈郎拱手,“胎气初稳,时日不多,应是月余之事。” 史芸怔了一瞬,下意识地按了按肚子,然后低下头,耳根一点点红了。 赵桓也是一时无语,倒不是慌了,而是——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是皇子。是天下人眼中宋帝之后。这玩意儿扔出去能震动朝局、引起诸侯猜疑、搅得后宫翻天。 在那一刻,他心里第一反应是……开心。 “好。”他轻轻一笑,伸手覆在史芸的手上,压低声音,“是咱们的孩子,挺好。” 赵桓声音不大,手指却覆得紧了点。那一瞬间,他看着史芸低着头,耳根泛红的模样,心里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来。 像是喜悦,又像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被什么压住了心口。 医愈郎很懂分寸,笑着拱手:“胎气初稳,昭仪娘娘近来务必要静养,切忌情绪大起大落。饮食上也需清淡为主,奴才稍后会留一份方子。” 赵桓点点头:“辛苦了,回头御医署那边给他加赏。” 医愈郎领命,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赵桓和史芸两人。 窗外细雨已停,偶有风吹过园中石榴树,枝头的水珠啪嗒啪嗒落在檐角,像极了谁的心跳,平稳中带着点紧张。 赵桓收回覆在她手背上的指头,眼神还落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哪怕知道这会儿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轻声道:“这段日子就好好歇着,别管宫里的闲事,也别管我哪天来不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叫人递个话就行。”他说得平静,语气里却透着一丝压不住的温柔,“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史芸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有点软,也有点不安。 赵桓看她神色有些犹豫,知道她心里多半有数,不由得又叮嘱道:“药按时喝,饭按时吃,别逞强。医愈郎那方子我也会盯着换,听着,他们说胎稳,那也只是嘴上说说,真正要紧的,是你得心里清楚轻重。” “我明白。”史芸轻轻点头,眼神柔顺,却不是盲目的顺从,而是那种聪明人才有的识时务。 赵桓站起身,整了整袖子。门外风起微凉,他脚步停在门槛前,头也没回,只留下一句:“好好养着,等孩子稳了,我带你去后苑看看花。” 这话听起来寻常,但宫里的人都懂,能让皇帝带出偏殿去赏花,是份极大的恩宠。更何况,她的孩子,可不是寻常宫妃能怀的。 门外脚步渐远,身影彻底消失,史芸这才轻轻呼了口气。她依旧靠在床边,指尖下意识地落在自己腹前的位置,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 她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怀了身孕是好事。赵桓的第一反应也是真高兴,她看得出,那不是装的,可就算这样……宫里的人也不会因此对她少半分戒备。甚至可以说,从现在起,她才是真的被推到台面上了。 以前她是赵桓身边的聪明人,得宠但低调,昭仪的位分也不算顶尖,不争不抢,很多人都懒得和她计较。可现在不同了,她肚子里多了个未来的皇子。 第234章 回娘家 这孩子一落地,别人眼里就不只是个孩子,是棋子,是继承人,是一张足以搅动宫局的大牌。 她明白。 史芸一直都很明白。 她不是宫里那种从小养大的贵女,更不是那种仗着家族权势横着走的人。她出身不高,但命够硬,脑子也够快。能走到昭仪这个位子,不是靠运气。 她能看得出赵桓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聪明、冷静,干事有分寸,跟她说话从不虚情假意。 他不是那种会沉迷美色的皇帝,准确说,他清醒、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更难得。 他不是一时兴起地宠她,而是真的信她。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自己只是个被信错的人。 史芸闭了闭眼,手指轻轻握紧。 “得动起来了。”她心里默默想着。 她清楚,若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就得稳住自己的位置。得有人手,有眼线,有自己的人脉。宫里不是讲感情的地方,哪怕她是真心喜欢赵桓,也不能拿这份喜欢当挡箭牌。 她不是没见过被宠幸一时、最后连孩子都保不住的妃嫔。太多了。那些哭着喊着求恩典的人,在宫墙里只是灰尘。 她不能哭。 她得想办法。 史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嘴角露出一抹柔和又冷静的笑意。 窗外,石榴花开的正红,风吹落几瓣,落在窗台上。那花色像血,却不腥。 史芸伸出手,把那花瓣轻轻捻起,在掌心搓了搓,然后丢进了一旁的香炉里。 香气轻散,混着一点火星,一如她藏在心底的那份热与冷。 翌日,天刚亮没多久,偏殿那头便传来小太监轻声的通报:“陛下已临朝,昭仪娘娘求见。” 赵桓处理完早朝事务,刚歇下片刻,就见史芸换了一袭浅青色宫装进来,虽还未有显怀,但气质却沉静许多。她规矩行了礼,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温软,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芸儿?”赵桓抬了抬手,示意她靠近,“怎么了?” 史芸走上前一步,柔声开口:“臣妾斗胆,想请陛下恩准一件事。” 赵桓挑眉,“你说。” 她垂眸道:“臣妾已有身孕,身子多有不便,实不宜久居宫中压抑,想趁着胎气尚稳,回史家小住几日,也好与父母说上一声,好让他们放心。” 赵桓愣了下,下意识皱眉。倒不是不舍得,而是这事儿……不小。 宫里妃嫔要出宫,本就不是寻常规矩。尤其她现在身怀龙种,若让外头的人知道得太多,难免滋生话柄。可他看她眼神,又不像是矫情任性……那眼神,是思虑周全之后才下的决心。 他沉默了两息,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缓下来:“你若真想回一趟,那便回。但得注意——饮食清淡,情绪稳着,别折腾。身边的宫人我会给你调一队心腹,路上不许逞强,有事直接让人来报。” 史芸一听,赶紧点头谢恩,声音不大,但听得出那里面的真心。 “谢陛下成全。” 赵桓摆了摆手,盯着她看了会儿,又道:“我会让宗正寺备车,沿途派人盯着。别怪我小题大做,你怀的是皇子,不是猫狗。” 她微微一笑:“臣妾知道。” 赵桓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出了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只是他枕边人了,是能主动出招、步步谋算的盟友。 史家宅院那头,才刚传来马蹄声,前院便已动了起来。 史澜正在厅中抄经,听说女儿回来了,连笔都顾不得放稳,直接快步迎出去。史夫人听说女儿怀了身孕,一路眼圈都红着,几步一个福身地迎过去,旁人还以为是见了什么神明。 “大礼不可废!”史澜摆手拦住,“皇恩浩荡,得为家门争光。” 于是史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员列阵行礼。门前的石狮子像是都多了点庄严,门匾下那副对联,也硬生生被念出了仪仗队的味道。 史芸站在中间,身子板得笔直,声音柔和却清晰:“我已有身孕,是陛下子嗣,胎相稳妥,特来家中探望,报个喜。” 史家一瞬间像是炸了锅,惊呼、道贺、落泪,气氛一时间说不清是像过年,还是像中举。 史澜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嘴角抽着,双眼红着,手却一直背得稳稳当当,一副我虽然高兴但我不能笑太大声的架势。 当晚,满府张灯结彩,连厨下烧灶的都多煮了一锅糖水。小辈们围着史芸左一句嫂嫂,右一句昭仪娘娘,喜气洋洋。可夜深之后,厅内只剩父女两人,气氛也沉静了下来。 史澜遣散了左右,只留女儿和一盏微弱的烛火。灯影下,他语气低缓:“此番回来,除了报喜,怕是还有事?” 史芸点点头,眼神沉着:“确实有一件事,得提前说清楚。” 她说着,往前挪了半步,语气不急不缓:“我这身子,至少十月有余,是不能常伴陛下左右了。可陛下那人您也清楚,性子淡,也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但身边若空久了,难保不会有些人动心思,趁虚而入。” 史澜点点头:“你这话没错。宫里宫外,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你倒是能替他着想。” 史芸轻声一笑:“我不是替他着想,我是替这肚子里的人着想。” 她说完这句,语气一转,目光一敛:“所以我想着,既然空着终归不稳,不如趁这个机会,给他引一个合适的人,背景干净,心思单纯的,不争宠,不使坏,能陪他说说话,别让那位太冷清。” 史澜一听,连连点头:“嗯,这法子好。也正该如此。正好咱们家里几个表亲家的姑娘,年纪合适,模样也周正,家世也清白,要不我回头帮你挑几个!” “父亲。”史芸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史澜一怔,看她神色有异,连忙道:“怎么?你不愿意?” 史芸摇头:“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不能?”史澜皱眉。 她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您若真从史家挑人送进去,那就不是‘我给他挑人’了,是‘史家往后宫安人’。” “这……”史澜张了张嘴,似乎没反应过来。 “父亲。”史芸声音压得很低,“他是穿过刀山火海的人。宫里每一个靠得太近的家族,他心里都得有笔账。他现在信我,是因为我从来没越线。但若我真送一个史家姑娘去他身边,他信不信我不说,旁人也会盯上这事。” 第235章 要有点脑子 她顿了顿,目光透着几分清醒:“宫里那些人,盯着他宠谁、信谁,就跟盯肉骨头似的。真要让我捧着史家人进去,就不是为他找人了,是给我自己、给史家,都添了把火。” 史澜脸色慢慢变了,原本还带着几分轻松,此时却满是凝重。他低下头,一只手拂了拂衣摆,没吭声。 “父亲,这不是小心眼,是防线。”史芸轻声道,“赵桓那个性子,表面上温和,实则滴水不漏。他能坐上那个位子,是宗相扶他,但能坐得住,是因为他从不放过细节。” “你让我给他推人可以,但那人不能沾史家的边。就连我出面都不合适,要让他自己挑,但我给他点方向。” “懂了。”史澜抬眼,看着女儿眼中那份清明,半晌没吭声,最后只是缓缓点头,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一叹,不光是认错,还有点后知后觉的懊恼。 “你这么一说,为父才反应过来。”他自嘲般摇了摇头,“这事儿,我是想得太浅了。” 他本来还想着趁女儿得宠、肚子又有了,史家趁势往前挪一步,谁知道这一步,差点踩在了刀尖上。换个皇帝或许无妨,可偏偏赵桓不是一般人。别人靠人情,他靠谨慎;别人想建势,他先算账。 “唉,还是你想得周全。”史澜捻了捻手指,眉头紧锁,“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以为这是顺水推舟,哪晓得……差点成了送柄子的事。” “父亲别怪自己。”史芸语气温缓,“若不是我日日在他身边,也不会知他防心有多深。他能坐稳那把椅子,不靠感情,不靠宗室庇护,靠的是步步算计。” 说着,她眼神又沉了几分。 “其实陛下之前曾经提过一事,让我从宗室、王族中物色几个适龄女子,准备为将来与回鹘、西夏通婚用。”她说得很轻,但史澜听得出这背后的深意,“只是没明说,也没下口谕,算是试探。” “哦?”史澜一怔,“那你怎么回的?” “我顺势提了一句,后宫至今空着,也该添些人手。若真有合适的,不如先选入宫,再看哪位适合再作他用。”她眼神波澜不惊,“他当时没点头,也没反驳。就留了句回头再说,可我看得出来,他不是无意,只是还在权衡。” “这就有了几分默认的意思了。”史澜点头,“你这是替他解了个难。” “但他要的,不是我替他挑人。”史芸缓缓道,“他要的是一个顺水推舟、但不留把柄的结果。而我现在怀着孩子,正好是最合适的时机。” “宫里知道我身子不便,短时间不能近他跟前。他若忽然纳新人,外头再挑点风言风语,便是我这个‘原配’没撑住。”她抬起眼,“可若是我先一步回家静养,宫中补人,便是顺理成章。” 史澜点点头,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借你这趟回娘家,让我从外头着手,替你推人入宫。” “正是。”史芸微微一笑,眸子里却全是理性和算计,“但得记住,不是以史家的名义。你从宗室、贵胄之中筛选,但不能和咱们家有直接血亲牵连。” “那标准呢?”史澜问。 “两个。”她竖起两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第一,样貌出众,人品端正,最好有些书香气,别是那种市井小家子气的。面子要好看,里子也得过得去。” “这个好办。”史澜点头,“家教好、出身干净的,宗室里我倒有几家能想得起人选。” “第二,”史芸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得有脑子。” “……啊?”史澜明显愣了一下,“你是说……” “别挑那些只知道争宠、斗嘴、拽衣裳哭鼻子的。”史芸冷静道,话说得干脆利落,连个余地都没留。 史澜听完,眉头先是一皱,接着嘿地一笑,叹了口气道:“你这话要是让那些大家闺秀听见了,非得气得撕帘子——可还真对。” 他眼神微微闪了闪,低头沉思了一下,忽而抬眼:“我这几个月都在宗正寺那头忙,刚好是负责南北方几个宗室、豪族的融合安排。各家底细我大概都清楚,宗谱、家风、子嗣之类,查得比谁都透。” 他说着,一只手在案上一顿:“你说要样貌好、出身正、心思清,又别跟史家扯得太近……这个范围不算小,但要找个既不傻白甜、又不上蹿下跳的,还真得翻一翻那批没被世人盯上的姑娘。” 史芸轻轻点头,语气缓了几分:“她们不需要惊艳世人,只要能稳得住场,说得上话,有点见识,别在后宫瞎搅合就行。” “行。”史澜一咬牙,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锦册,“咱们说话之前我就预感你要提这个了,早准备了。” 史芸微诧:“你都想到了?” “你以为我这几个月真是在搞宗室整编?我也是看着陛下那性子,冷静、审慎,不爱美人却好棋局,早晚有一天得往后宫安稳上算。我又知道你这胎一坐就是十月,宫里总不能一直空着。” 他说着,把册子往案上一放,声音压低了几分,“而且你那位陛下……是个局外人,看人不看面子,看的是价值。” 他这话一出,史芸指尖微顿。 父女俩四目相对,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谁也没点破赵桓真实身份那层纸。 “这个册子,我早就按他那种人喜欢的路子挑过一轮了。”史澜语气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成就感,“都是宗室边支、官宦之后,家风清正,子女管教得还不错。模样嘛,至少都能入眼。你要的那种有点脑子、懂进退、别太作的,我都标出来了。” 他说着,翻了几页出来,手指一点:“比如这个,宋家八娘,年方十七,从小跟着姑母进京学礼,师从江南那位陈文理夫人,文章写得好,性子沉稳。之前我见过一次,话不多,但不木讷。” “这不错。”史芸看了一眼,挑眉,“宋家虽不是勋贵,但根底清清白白。不会有人多想。” “再一个。”史澜又翻一页,“李家二小姐。这个你小时候见过一次,她祖上三代都出过举人,但一直没出大官。她母亲是吴郡那边来的,管家很严。听说她自小就爱看兵书,有次还当众辩过兵制,惹得一群老头子满院子嘀咕。” 第236章 办家宴 史芸失笑:“这位……是不是太能说了些?” “所以放第二顺位。”史澜也笑,“再一个,王家六小姐,这姑娘小时候读过两年道观,后来又进女学,温文尔雅,长得很清秀,听说喜静不喜闹。” 史芸听得认真,神色一点点沉稳下来,问:“她们家跟朝中谁走得近?” “都不算亲近。”史澜答得利落,“我挑人就是避开了那些眼红权势的门户。” 史芸点点头,指尖在册子上一弹,眸光清冷:“那便还算干净。” 说到这儿,史澜忽然收了笑意,手指在册子上轻轻一敲,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其实——我这儿还有个想法,得看你肯不肯配合。” 史芸斜睨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说话也学会吊人胃口了?” “不是吊你,是这事讲起来,得你点头才成。”史澜笑了笑,往前凑了一点儿,压低声音道,“你这胎也坐实了,眼下正好是回门静养的由头,不如趁这个机会,在府里办一场家宴。” “家宴?”史芸挑了挑眉,显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对。”史澜一抬手指了指外头,“明面上是为你这肚子贺喜,实则可以请宗室、勋贵几家合适年纪的女眷过来热闹一场。咱们名义上是为你接风洗尘,实际上你便可以趁机好好看看这些小娘子。” 他话音刚落,史芸眼里已泛起几分意动,但还是沉了口气,道:“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说得过去。”史澜摇头,一本正经,“你现在是正位嫔妃,又有龙胎在身,皇上若真有意选新人入宫,总得有个流程、有个名目。你若是在宫里开口,别人不好说什么;但你回了娘家,我们史家设宴,这种私下接风的小场子,反而能松快些。” “再者,”他话锋一转,“你要真挑了合适的人,不管是入宫还是日后和亲,都是替朝廷分忧,谁能说个不字?” 史芸沉吟片刻,眸子一亮,轻轻一拍桌沿:“行。这个法子稳。” 她说着看向父亲:“但办事的尺度你得拿捏好,别摆得太张扬了。我怀着身子回门,本就惹眼,宴席再招摇,反倒坏了章法。” “放心。”史澜笑着摆手,“我知道该怎么走这条线,场子不大不小,人不多不少,厨子、管事我都吩咐下去,规矩该有的有,热闹也不会少。该请的贵女我出面写帖,不走朝堂,不惊宫中。” 他说着已经招来门外伺候的小厮:“去通知厨房,老规矩摆起来,后院那边好好收拾,花灯、围屏都换新的,别太艳俗,清清爽爽就好。” “是。”小厮领命而去,院中顿时有了动静。 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老嬷嬷快步走进来,都是史家主管后厨、杂务的大总管,围着史澜请示:“老爷,您要设宴,席面几桌?是请老夫人一块儿坐,还是咱们单独开一场女眷席?” “各设一席。”史澜斩钉截铁道,“男席走宗亲,女席走贵女,记住了,这次是给当朝昭仪洗尘,不能敷衍。”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凡是年纪在十三至十八、尚未出阁、出身清白的女子,不管是宗室还是官宦之后,都列入候选。先由我挑一轮,再给娘子亲自看。” “明白!”嬷嬷们齐声应下。 史芸坐在一旁,看着整个后宅开始如齿轮般转动起来,火速进入备宴状态,一边感叹史家果然不愧是老派世家,能在朝中持重,也能在家中运转如流。 她低头摩挲着那卷册子,语气轻柔:“这一次若成了,不只是后宫添了稳妥人手,陛下那边……也该能察觉,我这边不是只懂争宠的。 史芸低头摩挲着那卷册子,语气轻柔:“这一次若成了,不只是后宫添了稳妥人手,陛下那边……也该能察觉,我这边不是只懂争宠的。” 她这话落下,不过半日,史家的老宅就像被什么火星点了一把,整个动了起来。 到了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史家门口便已有车马往来。到了辰时,巷口早就堵得水泄不通。左边是金吾卫派来的巡骑,右边是宗正寺专门派人维持秩序,里头还有礼部的熟面孔在维持名册点名,全是来赴宴的女眷和随行女仆。 “你瞧,那是孙家大小姐吧?前阵子还说要去奉天观静修,今天也来凑这热闹了。” “还有李家,那位爱看兵书的姑娘也到了,我在宗人府见过几回……一到这儿眼睛都亮了。” “咳,说起来,这回史家请帖,谁敢不来?昭仪娘娘回门设宴,名头虽轻,可谁看不出其中意思?” 街头巷尾,已经炸开了锅。 院里更是忙成一锅粥。前院接客,后院设席,花园内外全换了新装,青色纱帐、淡金围屏、青白细瓷盏,连围栏上的缠枝藤也一夜之间焕了新绿。 厨房里炉火连天,史家老厨子手底下忙得团团转:“鸭羹放陈皮,鱼片改江南做法,女眷那边记得别放葱蒜……再说一遍,这是昭仪娘娘的接风宴,谁敢丢脸自己下去喝三天粥。” 女席那边,专设的小亭子早布置得齐整。每家少女进门都有嬷嬷带着过一遍手、衣、饰,严丝合缝地挑不出错来。旁边留了几张茶案,由史芸这边掌眼的女官坐镇,记录言行仪态。 这不像寻常宴席,更像一场明里温婉如水、暗里兵马未动的博弈局。 院内高阁一角,史芸换了一身水绿纱裙,挺着身子坐在后堂。肚子虽大,气场却一分未减。她面前摆了案几、软靠、名册,两个贴身宫女一左一右站着,安静得像空气。 身后帘子一动,是史澜快步走进来。他也换了常服,没了朝堂那身板正打扮,却更显得气闲神稳。 “人来得比我预期的还早些。”他递来一卷新添名册,低声笑道,“有几家本不在帖中,是自己凑了门路过来。看来大家都明白,这一场是非来不可。” 史芸淡淡一笑,翻开名单,轻轻勾了一笔:“我原本还担心声势不够……看来,是我多虑了。” “哪是你多虑。”史澜一抬手,指了指东南角的楼台,“你再瞧瞧,那几个走得慢的,衣服一身新一身艳,手里还拿着自家编的小册子,怕不是当科考来报到的。”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笑道:“你这一场设得巧啊,明面是喜宴,背后却人人心知肚明。” 第237章 下旨 “各家送来的,不光是闺女,也是份家族投名状。谁能被你看中,日后进了宫,哪怕不受宠,能在宫里站住一脚,那就是半条腿踏进了权力圈。” 史芸不置可否,只是淡淡扫了眼窗外日头,缓声道:“也得是能站住脚的。” 就在这热闹声势席卷整个史家之时,宫中也得了信。 乾清宫,赵桓正坐在案前,翻完一卷军政文书,抬头时,眼神没往堂中看,而是望向窗外的竹影。他手边茶盏微凉,一名内侍小心翼翼上前,低声禀道:“回陛下,昭仪娘娘昨夜已回史家,今日午时设宴,听说……是接风。” 赵桓手一顿,眸子微敛。 “设宴?”他嗓音极轻,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是。”那太监赶忙应道,“规模不小,京都宗室、勋贵家中尚未出阁的女眷,几乎都到了……奴才还听说,连礼部的人都有人过去维持秩序了。” 赵桓没说话,指尖轻敲桌面。那频率,很像他脑中正在快速拨算盘子。 史芸办这种宴,不稀奇,毕竟是昭仪回门。但把那么多门第、年纪刚好的闺女聚到一块儿……这不像单纯的洗尘宴。 “她是在替朕挑和亲人选?”赵桓低声喃喃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语气又有点不确定。 如果说史芸此举,是为了给宫廷物色和亲佳人——那这倒合了宗泽那一派的调子。 他眼神微动,略沉吟了一下,转身从一旁抽出一轴锦帛,亲手写了几笔。落款处,他顿了顿,最终还是落了朕字。他将写好的圣旨递给那名小太监:“带去史府,亲自交给史芸娘娘,不许有误。” “奴才遵旨!” 此时此刻,史家后院正是最繁忙的时候。 房中,史芸倚坐妆台前,宫里的贴身女官正熟练地给她描眉上妆。今日她换了身明黄滚绣花边的软衫,头上未戴金凤,却簪了对江南来的素白玉兰簪子,显得端庄清秀。 “姑娘,这边……再添点胭脂?”女官小心试探。 史芸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微微颔首:“淡些就好,不必太艳。” 正说着,帘子后传来一声轻咳,是史澜进来了。他没走近,只在外头站定,压低声音:“人都到齐了,二十七位,一位不缺。该坐的都坐上了,册子也都更新了,我让人按你昨夜的吩咐,分了座序。” 史芸点头,随手取过几页新名册翻看,手指轻轻一顿:“母亲她应下了?” “应了,家里女眷都在后堂等你。”史澜笑着答,“我一开始就按你说的安排了,咱们男人全不露面,后院全由你们打理,旁人再怎么猜,也扯不上半点闲话。” 史芸嗯了一声,唇角勾了点极浅的笑:“这样最好。男人一现身,那就成了选秀大会,舆论起得快,压得更快。” “所以你看我多乖。”史澜打趣地笑着,“你让我退场,我就退得一干二净,你母亲那边也稳,几个族里的嫂子、小姑都在,端得起场。” 史芸望着手中名单,轻声说:“我不是怕旁人看,而是怕陛下误会。” 史澜闻言轻笑,站在帘外的身形往前挪了一寸:“放心,这场设得足够含蓄,传出去也不过是昭仪娘娘回门设宴,顺便招待些闺中贵女。真要猜,也只能猜个模糊。”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不过说起来,你要是真想从这批人里挑个合适的,也不是没好苗子。” 史芸轻轻抬眼,眸光清明:“哦?说来听听。” “吴家。”史澜直接给了名字,“南边的世族,近几年举家迁了北上。吴家的长女吴诗雨,你若是见过,估计会喜欢。” “吴诗雨?”史芸轻念了两字,唇边勾了点笑意,“这名字倒是有几分诗意。” “有诗意是自然的。”史澜略带感慨,“名字是这姑娘自己给自己取的,十岁那年看了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非说那句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惊才绝艳,从那天起就自称诗雨,说是春雨润物,诗意其间。” 他摇头失笑,似觉得既荒唐又可爱。 史芸挑了挑眉,笑意更浓:“这倒是个有主见的。” “何止是主见。”史澜忍不住夸了一句,“这姑娘从小被她祖母带在身边,祖母是苏州书院里出来的旧儒,打小教得极严。诗书礼乐样样精通,尤其擅画,前些时画了一轴《梅影独立图》,送去礼部的品鉴会上,竟被那位老礼郎当场夸了句有女李唐。” 他笑着摇头:“那老礼郎平时连皇子女儿的画都吝得评半句好话,今儿竟给她说了李唐,可见是真赏了。” 史芸低头翻着册子,轻轻一顿:“吴诗雨是独女?” “还有一弟,但年纪尚小。如今吴家搬来京中,父兄在户部挂职,旁人或许不晓得,但我听得明白,吴家这是想把根扎在这儿了。” 史澜顿了顿,又低声道:“你不是问最近谁跟咱们走得近嘛?吴家这两个月来人送帖来帖,春宴时还特意让吴诗雨随长辈一同送礼。我瞧着,他们是有心往咱们这头靠。” 史芸点点头,唇角浮起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嗯,靠得也算巧。” “你要真动了心思,吴家那边……可以试着提一嘴。” “先不急。”史芸将手中册子合上,神情淡定如初,“今日不过设宴交游,谁聪明、谁愚钝,谁虚有其表、谁里子耐看,一目了然。至于入宫之事……” 她眸光一转,落在铜镜中那张妆容恰好的面容上,轻声说道:“得先看看她们……到底是凤是鸦,是玉是沙。” 话音未落,帘外便传来一声轻响,是管事嬷嬷掀帘进来,小步趋前低声禀道:“娘娘,时辰已到,宴席那边都备妥了。各府贵女已就座,就等您过去。” 史芸嗯了一声,起身,玉兰簪微晃,衣袂生香。女官忙上前为她披斗篷,她却抬手止住:“不必。今日我不是去摆架子,是去看人。越简单,越显得我心里有数。” 话落,她已迈步而出,裙摆轻扫,仪态天成。 花厅大门一开,厅中二十余位贵女齐刷刷起身,宛若芙蓉出水,娇艳各异,霎时间竟有些静得发寒。 史芸踏入厅中,缓缓扫视一圈,面上笑容不变,声音温雅清和:“诸位姑娘今日肯来,是给本宫薄面。原也只是回门小宴,但宫中久居,少有机会与诸位叙旧,这一聚,既为亲厚,也是联谊。” 第238章 晋升贤妃 一番话说得得体自然,不卑不傲,却也自带三分压场气势。 众人闻言纷纷再拜:“多谢昭仪娘娘赏脸。” “都起来吧。”史芸点头抬手,缓声道:“今日无须拘谨,家宴而已,各自落座。” 待众人依次就座,酒席开动,环佩交错间香气浮动,轻语低笑,满厅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期待与拘束。 史芸稳稳坐于主位,身侧无一男眷,女官立于侧后,她却不似一般宫眷那般高高在上,反而端着盏酒,一桌桌地亲自走下去寒暄。 她不是走过场,每一桌都停留至少片刻,问生问长、聊学问志趣,偶尔轻笑一句,偶尔一句反问就能让人心惊冷汗。她在看,看谁心静、谁心虚;谁会说话,谁只会应和。 她也在听,听谁口中藏锋,听谁言辞虚浮。 有一位张家二姑娘,生得极艳,言谈中却屡屡冒出将来若嫁入皇族,若能为宫中所用这类话。史芸听了两句便笑不答,心里冷冷打了个叉。 而一旁徐家长女,说话极少,却每句皆在点上,有礼有度,虽不出彩,却不出错,稳重、持守,史芸暗记下乙字一笔。 直到走至第三桌,一眼看见那位月白罗裙、鬓边玉梅簪的姑娘,她眼神轻顿,唇角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驻足,声音温润:“你就是吴诗雨?” 那姑娘起身,盈盈一礼,清声答道:“正是。民女见过昭仪娘娘。” “吴姑娘大礼。”史芸微笑着摆摆手,“你未开口,本宫便已听过你不少事了。” 她语气未变,却多了一分认真,“画艺之名、诗文之识,连礼部那位最刻薄的老礼郎都夸你‘女李唐’,这等评价,非虚名可得。” 吴诗雨面露羞涩,低头浅笑,嗓音温婉:“娘娘过誉了。民女不过自幼随祖母读书,略通笔墨,至于李唐之名,实不敢当。” 她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不矫情,不虚张,也不自傲。 史芸眼中微亮,轻轻点头,示意她不必拘礼,顺势在她旁边空位坐了下来:“本宫今日设这场宴,其实便是想见见京中诸位才女。你也知道,宫中之事千头万绪,真正能帮得上忙的,不在于出身多高,而是看这人……能不能共事,懂不懂分寸。” 她放低声音,与吴诗雨边饮边谈。话题从礼部品鉴,到苏州书院旧儒,再到京都女教礼俗,吴诗雨言谈有度,思维清晰,偶尔也带几句温婉的调侃,点到即止,既让人舒服,又不乏才情。 她不是一味顺从的那种人,却也从不抢风头。更妙的是,她懂得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 史芸越听越觉得,这人……可用。 她心中念头转得极快。 赵桓那边的事,她是有打算的,若真要为赵桓安排和亲,必须挑一个聪明的,不是花瓶,也不能太刚。 吴诗雨这个人,恰好处在那个刚好的位置。 等宴席散去时,史芸已经心中有了大致判断。 她站在厅外,看着一众贵女依次告退,目光落在吴诗雨那婉约从容的背影上,眸中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低声对身旁女官道:“让礼部那边备份册子,吴家的那位姑娘,入个甲字类。” “是。”女官轻声应下,心中明白,这甲字类,就是入了昭仪娘娘亲选名单的头条了。 话音刚落,外院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夹着内侍独有的尖细嗓音,“圣旨到——” 厅中一瞬寂静,众人纷纷起身,齐齐朝门口方向行礼跪下。史芸微怔一下,随即站定,面色未变,眼神却微微收紧,似是已然猜到几分。 只见一名身着明黄内服的年长太监迈步而入,手执卷轴,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捧香炉、托锦盒。那太监脚步不快不慢,却极稳当,行至厅中,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史芸身上,微躬身躯,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女屏息凝神。 “史氏温婉端雅,勤学慎行,协理六宫有方。今晋封为贤妃,赐金印一方、金凤钗一对,宫中品秩,次仅皇后,典仪从优。钦此!” “谢主隆恩!”史芸当即俯身,恭敬接旨。 厅中女子听到贤妃二字,全都变了脸色,那可是仅次于皇后的实权妃位,后宫之中,除却皇后,便要向她行礼。 那太监见她接得干脆,点头一笑:“娘娘受封,陛下特命奴才亲来,不敢怠慢。”说罢递上金印与凤钗,身后两个小太监亦将旨意奉上。 史芸伸手接过,笑得不动声色:“有劳公公一趟,回宫后替我转告陛下,臣妾谨遵圣恩,不敢有失。” “这话奴才一定带到。”那太监一躬身,领着人退下。 门口传来几声脚步渐远,厅中静了一息,然后骤然炸开。 “恭贺贤妃娘娘晋位!” 众人纷纷起身再拜,声音此起彼伏,场面一时热烈到极点。 史芸面上仍笑,只略略摆手:“诸位姑娘折煞我了。宫中品秩而已,诸位以后仍是自己为贵,切莫拘泥这些虚礼。” 她说得淡,却压不住这群姑娘眼里的热光……今日这场宴,本是为她回门设的,谁成想半程间圣旨亲至,直接封了贤妃。这场面,这气势,这份天恩……谁还敢不敬重她三分? 席间不再像刚才那般拘束,众女敬酒更殷勤,言辞更温顺,连原本端着的几位,也都姿态软了下来。 直到暮色初上,宴席方才散去。 史芸送完最后一桌贵女,刚刚回内院,帘后一声轻咳传来。史澜步入,衣袍未整,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贤妃娘娘,恭喜大喜啊!” 史芸嗔他一眼:“私下不必多礼?” 史澜嘿嘿一笑,也不回避,走上前道:“你才刚设宴,就当场晋位,这事……多半是陛下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嗯。”史芸点点头,眼神平静,“他明白我在替他铺路,这份晋封,算是给我面子,也是在向外界释放一个信号。” 史澜听得认真,点头:“你放心,我这边已经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该打招呼的也打了。老五那孩子本想凑到你跟前闹点存在感,我让他抄了三天书,现在还趴着呢。” “这还不够。”史芸转过身,认真盯着他。 第239章 恭喜贤妃 宴席散了,史家的花厅依旧灯火通明,前院人群送出一拨又一拨,后院却早有人收拾起了杯盘碗盏。 风起时带了夜凉,史芸换下了日间的明黄软衫,披了一件素色云纹褙子,在暖炉边坐了会儿。这时外头传来一声轻响,是老管事低声道:“老爷求见。” “让他进来吧。”她头也没抬,语气平平。 帘子掀起,史澜一身常服,神色间还带着点未散的热意,一见女儿便笑:“恭喜你啊,贤妃娘娘。” 史芸抬眼看他,没笑,反倒伸手把茶盏往前一推:“坐下再说。” 史澜也不见外,落座之后,才笑着道:“这回圣旨一落,那些原本还犹豫的几家,估计得后悔死了。刚才我出门时,就有三个管家堵我说,姑娘们临时不舒服,能不能明儿再来登门问个好。” “晚了。”史芸语气平静,“今天是设席挑人,不是赶庙会。真有心的,不等咱们开口就该自己站出来。” 史澜点头:“你这话,我明白。” 他抬手拿起那本名单册,翻了翻:“你今晚盯得紧,挑上的都有数了吧?” “数是有的。”史芸慢慢开口,“不过真正让我放心的,不多。” 她顿了顿,目光微凝:“吴诗雨,这个我要再见一面。” “嗯?”史澜挑了挑眉,“你对她挺满意?” “不仅满意。”史芸指尖轻点茶盏边缘,缓声说,“她那股子沉静,不是装出来的。文有根基,话有条理,眼神里没太多贪心,这是最难得的。” 她侧头看父亲一眼:“这样的,进宫之后不至于给我添乱,赵桓也不会烦她。” 史澜哈哈一笑:“听你这语气,倒像是给自家挑副手去了。” “就是挑副手。”史芸挑眉,“别指望宫里有什么姐妹情深,咱们这局,讲的是稳。她能安得住,能识大局,比什么花容月貌都重要。” “我明白你的意思。”史澜点点头,“我明天就让人去吴府传话,请她明日前来拜见。你定个时辰,上午好?还是午后?” “午后吧,上午我还有一剂养胎药要喝,懒得折腾。”史芸淡声道,“给她一个从容进门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不显匆忙的面子。” “好。”史澜起身,刚要离开,又听见史芸忽然道:“父亲。” “嗯?” “史家的子弟,你最近盯紧点。”史芸这话说得不重,语气听着也平静,可落在史澜耳朵里,却让他心里一顿。 果然,下一句就来了。 “我这肚子一大,身份一晋,你知道外头盯着的人多少。”她缓缓开口,语调温温的,却字字带锋,“有些人是冲我来的,有些人冲着史家来的,还有些……就是专门盼着我们出点岔子,好让他们顺势撕口子。” 她抬眼看父亲,眉眼之间没有半分娇柔,“你别觉得我这话重,咱们史家这几年一直走得稳,可真出个浪荡子弟、胡搅蛮缠的,哪怕只是花楼里摔个杯子,落到有心人耳朵里,都能掰成贤妃娘娘家风不正。” 史澜脸上的笑容这下是真的收了,神情也正经起来。 “你说得没错。”他沉声点头,“这时候不是讲亲情的时候,是讲规矩、讲算计。” “讲规矩的是你,讲算计的……是他们。”史芸接得干脆,“我现在能宠,史家就风光。但真出了事,赵桓第一个不留情。” 她声音放缓了一点,但语气没软,“那人你也见过,不是个靠情分过日子的人。他什么都记账,哪怕今天笑着给你晋封,明天转头就能拿一桩事问你史家是不是太放纵。” “他能坐在那位置上,不靠宗室血统,也不是靠脸,靠的是……” “冷静。”史澜接上她的话,叹了一口气,神情透着点老狐狸的钝悟,“我懂,靠的是他一条一条算清楚的账。” “那就好。”史芸点头,声音低了些,“他能信我,是因为我不多说、不乱动;他能忍着不动史家,是因为你们一直守着分寸。可你知道这时候最怕什么吗?” “怕有哪个毛躁的,以为家里现在风头正劲,就敢出门摆谱。” “对。”史芸淡淡一笑,“这种人,一个就能拖下整家。你现在不收,到时候他收,那可不是交涉,是清算。” “你放心。”史澜这次点头点得实打实,“明天开始我就整顿。几个还在国子监里念书的小子,我亲自去走一趟;几个派去外任的,也让人传话回来说清楚……最近给我收敛点,谁敢往外抖包袱,别怪我先断他祠堂香火。” 史芸听了这话,点头不语,只慢慢搅着手里的茶汤。 翌日一早,日头便晒透了史家后宅。 午后的阳光温和,洒在庭院的花叶间,透着一股子慵懒闲适。史芸简单吃了些清粥小菜,喝了药,又让人熏了点清淡的香,才慢悠悠地靠在软塌上,半眯着眼养神。 过了晌午没多久,外头就有小丫鬟来报:“娘娘,吴家的姑娘到了,正等在门外。” “嗯,让她进来吧。”史芸没起身,只往后靠得更舒服了些,摆了摆手示意。 不一会儿,帘子掀开,一个身影缓缓进门。吴诗雨穿了一身水青色的罗裙,头上也没戴太多繁复的饰物,发鬓间簪了朵素色的玉兰,看起来清清爽爽,落落大方。 她轻轻上前两步,福了一礼:“民女吴诗雨,见过贤妃娘娘。” 史芸闻声,才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我昨日还在想你今日会怎么打扮,是端着架子进门呢,还是装得楚楚可怜来讨人欢喜。” 她这么一说,吴诗雨倒是笑了:“娘娘说笑了,民女哪有什么架子好端,进娘娘的门,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史芸轻笑:“看来你在家里也不是个娇小姐,是个会说话的。” 吴诗雨微微一笑,神色不卑不亢:“家中规矩虽严,但祖母自小就教我,礼是做给旁人看的,自家人跟前,总归是要轻松些。” 这句话倒说到史芸心里了,她坐直了点身子,招手示意:“坐吧,今日是家宴之后闲聊,不必拘礼。” 吴诗雨轻轻道谢,顺势坐在了茶案对面,动作干净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昨天席上人多,咱们也没来得及多聊几句。”史芸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回去累不累?” 第240章 愿意入宫 “倒还好,只是民女回去后祖母一直念叨,说娘娘如今荣宠在身,性子却比她想象得要随和得多,让我今日来拜见,一定要记得代她老人家向娘娘问个安。” 史芸轻笑:“你祖母倒是个懂人情的。” “老人家说,人情世故活一辈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事她看多了,最难得的就是娘娘这种肯待人平和的贵人。” 史芸挑眉,轻轻搁下茶盏:“你祖母这话是客套,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这世道,的确少见真心的东西。” 吴诗雨垂眼一笑,没有多言。 史芸慢悠悠地开口:“你既来了,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昨儿那场宴,你想必也瞧出来了,不单纯是给我回门接风的。” 吴诗雨没犹豫,点点头:“民女看出来了。” “那我再问你一句话,”史芸语气稍微一顿,“你若是进宫,你愿意么?” 厅里安静了片刻。 吴诗雨微一点头,没有装傻:“娘娘是为宫中物色合适的人,或为陛下选伴,或为后局稳局。” 这回史芸笑出了声。 “你倒是有些聪明。”她将盏子搁下,斜睨她一眼,“那我倒想问问,你可愿进宫?” 屋内一瞬安静,仿佛连窗外风声也顿了顿。 吴诗雨没有立刻作答,她垂眼思索了一瞬,随后抬头,语气不疾不徐:“民女自幼读礼学经史,知宫中非善地。但若娘娘有心提携,陛下亦愿信任,那进宫……民女愿往。” 说着,她语气一转,带了点柔却稳的分寸感:“吴家虽小门小户,但祖训清正,教我识人、守礼、慎行三事。今得娘娘赏识,吴氏上下,愿以娘娘马首是瞻。” 这一句落地,既表态了我愿意入宫,又说得滴水不漏,不是冲着陛下的宠爱去的,是为史芸效力而来。 史芸不是没见过表忠心的,但大多数人都太急,太满,满得反倒叫人警惕。吴诗雨这一套话,层层递进、收放得宜,就像一张顺势铺开的锦,被风吹了才显出花纹。 她微微一笑:“你倒挺识趣。” 吴诗雨垂首:“不敢。” 史芸顿了顿,眼中多出几分郑重,“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不要争宠之人,我要的是能跟我站在一边,帮得上手的。” “民女明白。”吴诗雨语气很轻,但眼神却定,“民女不擅斗,却懂退让;不精巧语,却知进退,若娘娘不弃,我愿伴君左右,守娘娘之局。” 史芸一听,轻轻笑了,“你这话,我爱听。” 吴诗雨起身,微微一福:“若能得娘娘信任,是一生所幸。” 史芸点点头,不再多言,只道:“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 “是。”吴诗雨温顺退下。 吴诗雨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不久,史芸便叫人把史澜请了过来。 史澜进门时,神情间还带着点狐疑:“你这才刚跟吴家那姑娘聊完,怎么就又把我招过来了?” 史芸没回他这话,只瞟了眼身旁的女官。女官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将帘子带严实了。 “吴诗雨这丫头,我很满意。”史芸淡淡开口。 “我看出来了,”史澜点点头,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昨儿那模样,就跟挑女婿似的,眼神挑剔得很,今天倒是满意了?” “她比我想象的还聪明,”史芸微微一笑,“吴家虽不是北方世家,但在南边底子却挺厚。” “你意思是,打算直接推吴家这姑娘进宫了?”史澜听出点意思,声音稍微压低了些,“可你昨天不是还在跟我说,这事不能咱们史家直接出头么?你让我避嫌来着。” “现在也不是史家出头。”史芸抬眼看他,声音淡然,“史家不过是穿针引线。” 史澜挑了挑眉:“穿哪根针?引哪条线?” “宗泽,还有李纲。”史芸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盯着父亲,“你出面,摆一场酒宴,把他们两个请出来。酒席间顺势把吴家姑娘推上去,再让他们二人进宫,向陛下提一嘴。” 史澜听完,眉头一皱:“你这是想……借他们俩的嘴,把吴家推入宫里?” “对。”史芸点头,慢悠悠地道,“吴家是南边来的大家族,家底清白,又有些书香底蕴。如今南迁,陛下身边缺少南北融合的标杆,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你去找宗泽、李纲,谈这件事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她顿了顿,语气稍重:“而且你想想,这件事经由宗泽、李纲开口,和咱们史家有什么直接关系?到头来,外人只能说是相公、李纲他们为陛下考虑、为朝廷考虑,谁也挑不出咱们史家的不是来。” 史澜慢慢靠进椅背,目光微凝,似乎正在反复琢磨这番话的好处与坏处。半晌,他才点头道:“你这个主意确实妙。宗泽与李纲,一个是朝堂重臣,一个是书生领袖,话语权足够,又跟咱们史家半点儿都扯不上关系。说到底,是为了南北融合、为了大局。” “没错,”史芸微笑,“我在宫里坐的位置不低,但女人开口推新人进宫,不合规矩,也容易叫人看低了去。宗泽和李纲出面,这事就从私人变成了公事,从后宫的闲话,变成了朝堂的政务。” 她抬眼盯住史澜,声音压低了几分:“更何况,赵桓本就是宗泽推上去的皇帝,这事宗泽一开口,他没理由拒绝。” 史澜一下子明白了女儿的打算,不由轻笑道:“你还真是把他的底摸得透透的,这时候拿捏他的心思,比拿捏自家人还准。” 史芸垂眼,笑容淡淡:“他心里装的是天下局势,是怎么在皇位上坐稳。南北融合,是他最近最关心的事。你替他想到了前头,他不会记你的好,但一定会记你的聪明。” “得。”史澜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这事交给我了。回头我就给宗泽和李纲下请帖,理由就用讨论南北融合的新进展。席间再顺势提吴家姑娘,也不显得突兀。” “嗯,”史芸点点头,“宗泽老成持重,李纲刚正不阿,别人挑不出他们的错。只要他们点头,这一步棋就算落定了。” 史澜走到门口,忽然转头看了女儿一眼,半带感叹地笑道:“你啊,算来算去,把人心算得门儿清。要我说,赵桓那位假皇帝坐稳了,还真亏了你在背后替他补着漏子。” 第241章 结党营私? 史芸没接这句话,只平淡地笑了笑:“咱们史家,想要稳稳当当地熬下去,不就得做这种替人补漏子的事么?” 她声音微低,眼神却是清明透彻:“如今吴家愿意站进来,宗泽李纲替我们开口,这场局就算彻底盘活了。” 史澜推门出去,门口日光照在脸上,他神色略显复杂,但目光之中透着钦佩与欣慰。 院子里,夏日阳光依旧暖洋洋的,洒满了院中的花草,却不知为何,他心头却泛起了一股子清冷的意味。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轻叹了口气:“史家的丫头,手腕可真不输男人啊……” 日头偏西,宫门前一队车马缓缓驶入,清一色的史家马车、宫中仪仗,金纹软帘下,一袭淡色宫装的史芸安坐其内,面容清清冷冷,神色却不紧不慢。 她回宫了。 乾清宫内,赵桓正坐在书案前,低头批阅奏章,手边摊着一份漳南织坊今年上旬的银粮账册,眉头微挑,看着上头营收三万六千两、成品布匹近九千匹的数字,眼神里隐隐带着几分满意。 片刻后,有内侍低声通禀:“陛下,贤妃娘娘回宫,求见。” 赵桓顿了下笔,抬头:“让她进来。” 片刻,帘子一掀,史芸缓缓行入,福身行礼:“臣妾叩见陛下。” 赵桓看了她一眼,神情平静:“怎么,才出去两日,脸上倒是沉了几分。” 史芸起身,嘴角微扬:“陛下赐妃位,臣妾尚未来得及亲谢恩典,今日回宫,特来向陛下叩谢。” “谢什么。”赵桓语气淡淡,“这封赏,是你自己争来的。” 史芸垂眼低声道:“无陛下信任,臣妾再多筹谋也无用。这份恩,臣妾心里清楚。” 赵桓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只将桌案上的账册随手推了推,道:“你那几处织坊,最近我看了账,本季度比去年同期翻了快一倍。” “是流民多了。”史芸声音温缓,“冬灾刚过,沿江两地许多妇人没了生计,臣妾让人从那几处灾民中挑了些手巧的,安排入了织坊,又请旧时工匠教了基础技艺。如今上手的已有近五百人。” 赵桓点头,面上依旧平静,但声音带了点真心的赞赏:“你能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一招,比我那些在朝堂上争吵赈灾先后的老头子,强多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过这织坊的事,你也不用事事都管。你现在身份不一样,该养胎就养胎,织坊的账、调度、布料进出,让底下人盯着就好。” 史芸微微一笑:“其实臣妾这段时间也没怎么管,下面已有一套人马在做事。几处主事嬷嬷、两位账房和三位工头,我都轮换考察过,这一季下来已经顺了。” 她语气放缓了些:“就算我不在,每旬的账单都会送进来,再由史家调人暗访核对,出不了岔子。” 赵桓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倒是安排得清清楚楚。” 史芸笑了笑:“能不出事的地方,臣妾自然不想让它出事。如今天下刚稳,不宜生变,臣妾也想替陛下省点心。” 赵桓靠着椅背,指尖轻敲案面,“后宫若都是你这样的人,我就不用怕背后有人在算计。” 赵桓这句话说得半真半玩笑,但语气里那一丝真情,是藏不住的。 史芸垂目浅笑,语气却依然平静如水:“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话落,她略一侧身,轻轻福了一福,语气温和道:“今日往返奔波,臣妾身子略感疲惫,便不多打扰陛下,先回殿中歇息。” 赵桓摆了摆手,语气轻淡:“去吧,别累着。” 史芸行了礼,身影缓缓退出乾清宫,背影从容。 翌日,史府。 一处安静的内院厅堂内,三位朝中重量级人物围坐一桌,史澜亲自设宴,款待宗泽与李纲。 席间,史澜一杯酒下肚,话锋一转,语气却慢了下来,透着几分意味:“二位,今日设宴除了叙旧,还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宗泽与李纲对视一眼,皆未出声,只听史澜自顾往下说:“这两年南方世家跟着朝廷一路北迁,多少算是有功。可真说起来,他们心里终归还是有点疙瘩,觉得自己远离故土,朝廷却没有给他们多少实质上的回应。” 他顿了顿,拿起酒壶替二人续上:“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皇室与南方门第更亲近些。比如,吴家。就是那位吴诗雨姑娘的家,他们家底子干净、人也清白。陛下若是纳她入宫,哪怕只是个妃位,吴家上下感念天恩,南方那些犹豫观望的士族,也能往朝廷靠一靠。” 他说得不紧不慢,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层为国为朝的姿态。 李纲眉头动了动,先放下了酒盏,开口便道:“这件事,你是想让我们两个去跟陛下提?” 史澜点点头:“史家如今身份敏感,我家芸娘更是新封的贤妃,再开口就不合规矩了。但宗公你是陛下倚重的柱石,李相你是士林领袖,你们若是顺势一言,既合情也合理。” 宗泽皱了皱眉,沉默片刻,道:“史兄这话听着是为朝局考虑,可你也该知道,这事一旦传出去,我们两人替后宫选妃,说轻了叫多嘴,说重了……结党营私。” 李纲一向耿直,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出声:“后宫纳妃,是皇帝私事,就算选谁、弃谁,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我们两个若是掺和进去,到时候外头朝臣指着我们说假借忠言、实则安插人手,你拿什么辩?” “再说了,”他顿了一顿,语气更重几分,“赵桓是个什么性子你们都清楚。他不是那种让人拿人情压住的皇帝。他是记账的,谁在他头上添了算,那都是要翻篇的时候一起清的。” 宗泽也点了点头:“史兄,我明白你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也看得出吴家那姑娘确实不凡。可这事你要真想成,最稳妥的法子,不是我们出面,而是让你家芸娘自己跟陛下提。” “她是后宫之主,又是贤妃,赵桓如今对她信得过。她一句话,胜过我们十句。” 史澜听完,没说话,只是静静举起酒杯,一口闷了下去。 这一杯,他喝得干脆,脸上却没多少喜色。片刻后,他长叹了口气:“也罢,是我想得急了。” 他重新斟了酒,语气沉下来:“我知道芸娘身份微妙,能走到这一步靠的不是宠爱,是分寸。你们说得对,让她自己提,才最稳当。” 第242章 得宜守制 宗泽看着他,拍了拍桌面:“你家那丫头,比我们这些老臣都能算。她不会把这点分寸看错。” 李纲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句题外话,赵桓要真是个纯粹靠运气上位的,那还能让我们两个这么谨慎提人?你们史家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谋局了。” 三人对视,笑意却带着点沉。 史澜抬手举杯:“既然如此,这事我回头让芸娘自己处置,宗公、李相……今日这席,就当是我多嘴了。” 宗泽和李纲也举起杯来,宗泽道:“你这多嘴,也不是坏事。提醒了我们,南方确实得有人盯着。” 李纲道:“盯归盯,嘴还是得闭着的。” 杯碰清脆,几人心照不宣。酒宴继续,话题回到朝局大事,仿佛刚刚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酒席散后,已是黄昏。 史澜回到府中,披着暮色进了书房,坐定不久,便取过笔墨,摊开信纸,提笔如行军布阵般一丝不苟。 他没多废话,信里写得直白:宗泽与李纲皆婉拒一事,二人言之凿凿,称后宫纳妃属帝家私事,不便插手,亦恐落人话柄。我已识大体,不再劝说。芸娘,此事终究还得由你出面。 写罢,封好,盖了印,让人快马送入宫中。 次日申时,秋蝉声起,宫里风透窗纱。 史芸披着一件月白色织锦薄衫,手中拿着那封父亲的信,看完后轻轻放下。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她理解宗泽和李纲,甚至比他们自己还早一步想到了这种回应。朝堂上的人哪一个不是打着算盘活的? 谁都知道后宫之事动不得,尤其是现在,赵桓坐得越稳,规矩就越要立得明明白白。宗李二人身后各有派系,若为她一事开口,便容易被人咬住把柄,说他们是在扶持史家壮大私党。 他们不说,是自保,也是护她。 可偏偏,最难受的,是她不能不说。 史芸合上信纸,轻轻摩挲了一下桌角,脑子里却是一片沉静。她当然明白这个时候开口有多冒险。赵桓对她信任不假,但他信的不是感情,是她的克制。 她若亲口请纳妃,哪怕出发点再高远,他也难免要算一笔账:你史芸是不是想在宫里立山头? 她不想赌。 当晚,乾清宫灯火微明。 赵桓披了常服,一身并不讲究,连头发也只草草绾着,来到凤仪殿外时,连通禀都没叫。 殿里宫人一看见他,忙下跪请安,他摆了摆手:“免了,都下去吧。” 一阵脚步声后,史芸听见门帘被轻轻掀起。 她抬头,赵桓已经走进来,眉眼间还沾着未散的夜气。 “你今日神思恍惚。”赵桓开门见山,“午后送去的茶你只喝了半盏,账册也没翻几页。有什么事,跟我说。” 史芸垂下眼,轻声答道:“臣妾……只是累了些。” “骗我?”赵桓眉头一挑,走到她身边,“你什么时候是个轻易说累的人?” 史芸抿了抿唇。 史芸抿了抿唇,终是没有再遮掩,只轻轻道:“若陛下愿意听,我……确实有些话想说。” 赵桓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凤仪殿中香气浅淡,烛光映在他眼底,像水里沉着的火光。他神情不变,却莫名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你说吧。”他终于开口,语气很轻,却不容回避,“我来,不就是等你开口的。” 史芸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摆边角,好一会儿,才像终于鼓起勇气似的道:“我今日设宴,招待京都宗室勋贵女眷……不是单纯为了热闹。” 赵桓没有表现出意外,只点了下头:“我猜到了。” “我确实是在替陛下……物色人选。”史芸抬眼,眸光坚定,“不为私,只为公。” 赵桓凝视着她,语气依旧温和:“你是在为我挑妃?” 史芸一怔,随即垂眸:“若只说挑妃,难免俗气。但……后宫人丁寥落多年,该有规制就得立起来了。再者……” 她抬头望他,语气缓缓:“陛下如今稳了,但天下未稳,南北士族仍各有思量。若能因纳妃,缓和士族与皇室之间的距离,于朝局,于陛下……未尝不是好事。” 赵桓听完,笑了下,笑意很淡,但不是讥讽,倒像是某种确认。 “史芸。”他忽地直呼她名讳,目光带着锋,“你知不知道,旁人若听你这番话,会以为你想在宫里立山头,宫妃你来挑,门第你来选,一道和亲,左右的就是权力平衡。” 史芸却并没有被这话吓住,她沉默片刻,平静地回望他:“我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所以才没让父兄多言,也没在宴上明言。我亲自办,是因为我清楚,若不是我提,没人敢提。” 她顿了顿,眼神柔了些,却更诚恳:“陛下,我没有那个心思。史家若真想培植势力,就不会选一个在礼部评画的姑娘,而是选个能动兵、握政的。” 赵桓眼神微动,终于点了点头,低声一句:“我信你。” 他语气轻,却是斩钉截铁的那种信。 史芸心头轻松了半分,嘴角微动,还未言语,赵桓又道:“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这么早就张罗这些事。” “我知道。”史芸轻声道。 “但既然你这么上心,”赵桓盯着她,语气忽然轻快了几分,“那我配合你也未尝不可。” 史芸听到这句,目中终于浮起点点笑意,没急着谢恩,只淡声道:“那臣妾便斗胆,跟陛下说说这吴诗雨。” “吴家,原是江南旧族,早些年跟着朝廷北迁。底子清白,也没乱攀附,去年户部查京官籍,吴家账册一目了然,连礼部那边都说吴家得宜守制。” “吴诗雨是长女,自小由祖母抚养,祖母出身书院,教得极严。诗词、礼仪、女红、书画一样不落。尤其画艺,据说前阵子她那幅《梅影独立图》送去礼部品鉴,被老礼郎称了句有女李唐。” 赵桓轻咦了一声:“那老礼郎?嘴巴比铁还硬的那位?” “正是。”史芸点头,“臣妾亲眼看过她的画,笔意清峻,气韵十足。最难得的是,这姑娘有定力、有分寸。” “宴上臣妾与她说话,她不卑不亢,不急不躁,说话不过三两句,既能传意,又不过分迎合,不像那些满口才情、背完诗经不知干啥用的小姑娘。” 赵桓听得认真,眼中却隐隐带起几分好奇。 “她本人也愿意入宫?”他忽然问。 第243章 试水 史芸摇头一笑:“她没表态,也未表露出那等迫切。倒是吴家这段时间频频上门送帖,暗示得挺明显。” 赵桓思忖片刻,道:“……南方士族,一直是缓不肯近的,这吴家若是试水,算是个信号。” “正是如此。”史芸语气轻缓,“吴诗雨的性情,臣妾觉得,即便入宫,不会争、不会闹,但也不会被人轻易踩下去。” 赵桓眼中一抹冷光一闪即逝:“你怕她被踩?” “不是怕。”史芸淡淡一笑,“是想她别白进来。” 史芸话音落下,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赵桓没立刻回应,只轻轻敲了敲几下桌沿,像在思索,又像在压下什么迟疑。他目光幽深,落在史芸脸上,良久才淡淡地吐出一句: “她的事,我听懂了。但终归是要见一见的。” 史芸轻轻一笑,没有意外,只道:“臣妾明白。陛下亲自见过,心里才有数。” “嗯。”赵桓点头,“你说她有分寸、有定力,这些话,我信你。但我这个位子坐得特殊,分寸和定力是起点,不是答案。” 他望向殿外夜色,语气平静,“我需要的是可以在朝局之外,撑得住事、不出乱子的人。哪怕不参政,也要不是别人栽个套子就能牵走的人。” 史芸神情不变,只轻声应道:“这事……臣妾来安排。” 赵桓回头望她,眼神里已经没了初见时的那分试探:“你去办就是了,我不干涉。” 三日后,凤仪殿内,史芸起草诏帖时,随口吩咐道:“这个月十五,宫中设宴。人选我来定,名义上是秋酿节前的宫宴,私下里,陛下要见人。” 她话不多,手中笔却稳。 安排传至史府,再到礼部、礼监,最后到那些收到请帖的宗室女眷手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不是普通的宫宴,这是试金石。 十五日,当日天朗气清,微风送爽,正是入秋前最体面的一日。 宴设在昭阳殿,殿前红毯铺地、宫女执扇、内侍持香。场面不算张扬,却讲究得滴水不漏,一看便知主人不是只为赏景叙旧,是要办正事的。 受邀者共九人,皆是前些日子史芸从宴中筛出来的,或家世显赫、或品貌出众、或才学不凡,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吴诗雨。 她到得不算早不算晚,穿一身青碧浅纹纱衣,发间只簪了一枚细玉簪,几乎不施粉黛,却一站出来便自成风景。 史芸坐在主位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不动声色,只淡笑吩咐:“请诸位姑娘落座。” 九位受邀女眷依序坐定,席面铺得不俗,碧盏纤箸、珍馐罗列,一旁宫乐低回,香烟缭绕。虽是宫宴,气氛却不拘,显然是史芸有意调节,想让这场饭吃得真诚些。 等酒过三巡,史芸方才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却足够让全场安静下来: “今日能请到各位入宫,是宫里的荣幸。你们家世清白,人也出挑,才貌双全,不说别的,单是这一桌坐下来,便已经是京都女眷中最亮眼的一批了。” 她话音刚落,不少女子便忍不住泛红了脸,却又都挺直了背脊,谁不想听这样一番话,还是从贤妃口中说出来? 但史芸话锋一转,却没继续往下夸:“我知你们今日来,多半都在想,这宫宴,到底是试才还是选人。是论身份,还是讲门第。” 她轻轻抿了口茶,淡笑道:“其实都不是。” 众人神色微变,一时不敢作声。 “这些年,我在宫中虽未出头,却也没闲着。织坊的事,想必你们有人听过。”史芸慢条斯理地说,“我接下织造司之后,一点点改规章、立章程,把那些原本靠着祖训吃老本的老太监、贪心婆子,一个个请了出去。新进的女工,全是我亲自选的。哪怕是进宫做针工,也得识字、会账、知进退。” 席上顿时有人目光微动。 “我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你们也别信。”史芸一字一句说得不轻,“若真如此,那梁红玉何必跟着韩世忠披甲?她若只会温婉听话,能撑起江防?能震得住金人水师?” 这话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梁红玉的事,她们都听过。可过去这些年,谁敢在宫宴上把一个女将军搬出来当榜样?贤妃娘娘,居然拿她举例? “女子若只知侍奉、取悦,那注定一辈子被人挑来选去。可若能靠自己,识事、理局、看人、管事……哪怕身在后宫,也照样能有作为。” 史芸目光不再温婉,反倒带了几分压下来的锋利:“我不是劝你们都去当官、带兵,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嫁得好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女人也可以靠本事,在自己的天地里站稳脚跟。” “女人也可以靠本事,在自己的天地里站稳脚跟。” 这句话落地,昭阳殿一片寂静。 风吹过金缕纱幔,香炉中沉香缭绕,殿中气氛却有种别样的凝滞,不是压抑,而是震动。 那些原本还带着些小心翼翼、或是窃窃私语的女眷,一个个仿佛被什么话点醒了,目光渐渐从谨慎转为认真,从拘束转为炽热。 第一个开口的是京兆尹家的五小姐,语气带着尚未收敛的激动:“娘娘说得极是。臣女小时候随母亲在家学里读书,最佩服的就是《女诫》里那句内则修身,可惜后来越长大越发现,规矩是多了,可用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 接着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女儿:“臣女也觉得,女子不该只是男人的附庸。我们识字、读书、学画,若只是为了嫁人,那读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好看些?” “若只是好看,宫里妃子这几百人,每一个都能画进仕女图。”史芸语调未变,却语出惊人,“可最后能留下名字的,寥寥无几。” 话音刚落,几名女眷已经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 “多谢娘娘点醒。臣女谨记在心,往后也当自立,不为人下。” “是啊,男子可有志四方,女子也应有志立身。就算身处内宅,也能有风骨、有分寸、有作为。” 这番场面,说白了,史芸是第一次见众女眷有这样一致的情绪,眼神不再只是向着陛下的后宫,而是真正被自我二字拨动了心弦。 她微微一笑,端起茶盏,目光轻落在桌对面那道安静端坐的人影上。 “吴姑娘,”她忽地一转话头,“你怎么看?” 第244章 赏识 吴诗雨一愣,旋即起身,朝史芸行了一礼,语气不急不躁,却比方才席上众人更添几分沉稳: “臣女愚见,娘娘所言,正中要义。女子既为人之一半,自当能担事、能立志。” “臣女幼时在书院学读《春秋》,也读《列女传》,但最记得的,却是祖母常说的一句话——识理明礼,才可为人,她说为人二字,不分男女。” 她顿了顿,眼神坚定,毫不闪避地望向史芸,也隐隐扫过殿内帘幕后方: “臣女不才,但以为世间女子,不应只是为嫁人而生。若命好,嫁得贤良,那是天意;若命苦,也该靠自己站起来。” “但无论命如何,女子应当自持、自知、自立。这三自,方能不被风吹倒,也不被人轻看。” 这番话一出,昭阳殿内静了片刻,然后忽地响起一声压低的好。 有人顺势回头,才发现帘幕深处,有人影一闪而逝。 正是赵桓。 他原本并未打算露面,只是在内殿后侧设了一处屏风,借帘听音、观人。 可吴诗雨这番话,让他一时没忍住,轻轻出口。 旁人没听出什么,可近侍宫人却瞬间肃立,不敢再动一丝。 赵桓并未走出,只微微颔首,自言一句:“有胆有识,眼神也干净,不浮不媚。” 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这场宫宴不是挑妃,是考察;不是看美貌,是看人心。 而这个吴诗雨,不只让他满意,甚至隐隐让他觉得,若真要往后宫里添一个人,不仅不能添麻烦,还得是个能稳住格局、拉住风向的,这位……值得赌。 帘后赵桓将手中茶盏放下,随口吩咐身边宫人:“把她的底册拿来,我要细看。” 赵桓放下茶盏,语气不轻不重,像是在下一个决定,却又像只是随口一句。 宫人应声退下,不敢耽搁。 帘外,昭阳殿的宴席已近尾声。史芸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地送走众人,待人礼数周到,却并不亲热。一众闺阁少女虽依依不舍,却也知道,能走到这一步,已是福分。 夜里,凤仪殿。 史芸卸下繁饰,换了常服,整个人比白日里的仪态多了几分随性,却也多了几分清醒的锋利。 赵桓已经在她寝殿外坐了小半个时辰,手中捧着书卷,像真在看,又像等人开口。 “你倒好意思不声不响躲在帘后看一整场。”史芸走过去坐下,语气不重,却带着笑。 赵桓随手将书卷合上,看了她一眼,道:“你没说不让我看。” “你也没说你来了。”史芸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说吧,怎么看的?” 赵桓靠着榻边,手肘撑着案几,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吴诗雨……确实不错。” “只是不错?”史芸挑了挑眉。 赵桓眼神动了动,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要真想听实话?她不浮不媚,有胆识有见识,样貌也过得去,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史芸闻言,微微一哼。 赵桓话锋一转,语气却认真了几分:“但和你比起来,还差点。” 史芸眼中一闪,轻轻转着手里的茶盏,嘴角却挑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你这是怕我吃醋?” 赵桓不语,只是看着她,眉目坦荡,像是在说:“我就这么想。” 史芸不由笑出声来,轻嗔道:“你也太会顺水推舟了。还好你不是说她比我强,不然我今晚就让你睡偏殿。” 赵桓笑着摇头,声音带着几分低哑:“我还真怕你认真。” “我当然认真。”史芸瞥他一眼,又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半个月后是个吉日,礼部说是宜纳采、宜册妃、宜大事。” 赵桓挑了下眉:“这是说……?” “我替你挑人你挑过了,时辰我也看好了。”史芸语气轻巧,语调却笃定,“你要真信我,那就别让她等太久。吴家虽未明说,但京中风向已起。既然你要她,她也愿意,那就给她个名分。” 赵桓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你既安排了,我照做。” 史芸笑了,茶盏轻放,杯沿轻轻碰着漆几,发出一声清响:“那可说好了,到时由我出面,册封之礼,也要办得体体面面。” 史芸忽然偏头看他,语调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轻快:“封归封,宠归宠。不过,这宫里的规矩,以后不管进多少人,可还是得我说了算。” 赵桓望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不戴凤冠的女人,站在那儿就像真正的中宫皇后。 “我从来没想过换你,”他声音低低地,“以后后宫百花齐放也好,风起云涌也罢,你才是镇得住场子的那个骨架。” 史芸听了,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似娇似嗔:“赵桓,你啊……就这张嘴最会骗人。” “可你偏偏爱听。” 史芸回头,眼角泛着一点清亮的水光,声音却干净利落:“是啊,我就吃你这套。你既然说了,我便记住了。” 外面夜渐渐深了,凤仪殿的灯火柔柔地洒了一地,像两个人达成共识后的那份心照不宣,不明说,却谁都懂。 第二日清晨,朝钟刚刚响过,乾清宫偏殿早朝开始。 赵桓坐在高处,淡淡翻看着奏折,等群臣议完了要紧事,他才缓缓合上手中一本本的本子,像是顺便说起家常一般开了口:“昨夜看了礼部呈上来的一份名单,倒有个人选,朕觉得不错。” 底下众臣本已准备散去,这会儿又都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听着他接下来要说的。 “南方吴家的长女吴诗雨,这姑娘出身清白,才貌都不错,性子稳重懂事。礼部和礼监都报上来了,朕打算择个吉日,把她纳进宫里,封个妃位。” 这话一出口,朝堂稍稍静了一瞬,却也没维持多久。 很快,就有礼部尚书站出来,老臣满面带笑地拱手说:“陛下圣明,这吴家近几年北迁入京,行事低调不张扬,家风一贯清正。他家长女臣下也曾见过一两回,谈吐、才学、容貌样样拿得出手,确实是进宫的好人选。” 兵部尚书也跟着站出来搭话:“臣也觉得如此。虽说吴家不是军功贵胄,可毕竟是江南名门,族中士绅不少。陛下将她纳进宫里,确实有助于稳定南方门第的心思。” 话音刚落,吏部、工部几位大员纷纷点头附和,谁也没闲着,生怕自己落下这班顺风车。 第245章 吴氏入宫 其实底下这些臣子心里都门儿清:南方那些世家,朝廷拉拢了这么多年,都还跟隔着层纱一样。 眼下皇帝这一步走得妙,不用动刀兵,更不用费口舌,只需一个名分,就能示好南边各大士族,这事儿只要不傻,都得顺着风向来。 再说了,后头还有个史家站着呢。 贤妃史芸,史家的嫡女,素来安静低调,如今她主动张罗出头,能帮着皇帝办好这场联姻大事,可谓是进退有度、拿捏得当,谁还敢出来挡枪? 赵桓在上头冷眼看着,一点也不意外。“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赵桓抬了抬手,语气随和地给了个结论:“礼部和内监一道准备,定在本月二十三,册封吴氏入宫。” 他话一说完,底下百官齐刷刷跪倒一片:“臣等遵旨。” 半月后,宫中一日轻雨初歇,天色未亮便已有人开始忙碌。 巳时三刻,仪仗不张、不鼓不吹,一道玉册宣诏由内监手持,在凤仪殿外简单朗读。礼仪从简,却不失体面。吴诗雨身着淡紫团花宫衣,静静跪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几句旧制繁文宣读完毕,她轻轻俯身叩首,一如既往地恭敬含蓄,不多说一句,也不添一字客套。 昭容,虽非贵妃之位,却也是六宫之上排得上号的正品阶,后宫排位制中,已有立足之地。 这等安排,说是从简,却比很多人出身显赫者还要风光。 吴家人没入宫,倒也早有安排;只一位年长嬷嬷代表宗族送来贺礼,其余人等,皆依规矩留在府中,低调守分。 当日夜,乾清宫并未设大宴,赵桓却让人在昭容所居的静宜殿中,安排了些清淡饭食,说是夜来清谈,不必拘礼。 吴诗雨早已换了软纱宫服,头发只绾了一半,簪了一枝玉钗,身上那点胭脂香气不过是檀香调底,清淡得像湖面春风。 赵桓来的时候,她正在翻一本《论衡》。 “昭容。”他踏进门,语气不重,却有些慵懒。 吴诗雨立刻起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赵桓摆手示意她坐下,“不必拘谨,今儿这场册封,算是我欠你的见面礼。” 吴诗雨轻笑,声音温温柔柔:“臣妾不敢居功,入宫本就该是谨慎持重。今日能得陛下亲临,已是荣幸。” 赵桓看着她,打量了片刻,眼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今日说话,比那天宴席上含蓄多了。” 吴诗雨眼神不动,只淡淡应道:“那日人多,该说的就直说了;今日陛下在前,臣妾说一句都要斟酌。” 赵桓轻笑:“那日你在席间说吴氏上下愿以娘娘马首是瞻,可谓一句点醒诸人,许多人当场就动了心思。你知不知道,后来我连账房里都有人私下打听吴家的背景?” “都是娘娘引的路。”吴诗雨平静地说道,“若非贤妃娘娘从前提及织坊与民女说了那些话,臣妾也不敢妄谈大局二字。” 赵桓闻言,语气微顿,看她一眼,眼神不再玩味,而是多了点真实的兴趣:“你倒是会说话,话里话外都不把自己往前抬。” “吴家家训是慎言,诗雨只是不敢逾矩。” 赵桓靠坐在塌上,单手托腮,饶有兴味地道:“但你不是一个完全循规蹈矩的人。你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时候可以争的,对吗?” 吴诗雨低头,轻轻应了一声:“臣妾不敢自夸,但的确……一直都在学着看时机。” 赵桓轻轻点头,眼神从她身上扫过,她说话极有分寸,每一句都不越界,却总能留下余地让人回味,这不是单纯的聪明,而是极强的控场能力。 史芸没看错人。 “史芸推荐你,我信她。但今晚之后,你要让我也信你。” 吴诗雨微微一怔,看着赵桓不紧不慢地走近。她虽未动,但眼神里却不见慌张,只有一点未说破的波澜。 赵桓站定,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力道极轻:“吴诗雨,你既是我的人了,往后宫里风起云涌,也该学着与我并肩。” 她抬眼看他,眼底像是湖面泛起微风,那点羞意却藏得极深。 下一刻,灯影晃动,两人相对坐下,茶冷,灯暖,语气不再拘谨。 接着,是指尖相触,是气息渐近…… 赵桓低声说:“从今夜起,你便不止是宫中一名妃子,也是……” 吴诗雨点头,没再多言,只微微闭了眼,屋内帷帐低垂,夜色渐浓,细雨落檐,如一首慢调未尽的曲。 赵桓醒得不算晚,睁眼时窗纸那头还有点灰蒙,屋里却已焚了檀香,床头暖帐都收得妥妥当当。他往旁边一摸,身边那人早就不在了。 “……这么早?”他皱眉,声音还带着点没睡够的低哑。 没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吴诗雨着一身素净宫装,手中端着一件朝袍。见他醒了,微微一笑:“陛下醒了?” 赵桓撑起身,“你起得这么早?昨晚不是还……” 他话没说完,只随意指了指窗外的天色,意思很明显,昨晚不是挺晚才睡的么,早上就不能多歇会儿? 吴诗雨放好袍子,走到床前,自然地替他整好枕边的发带,语气柔和中带着分清醒:“臣妾进宫第一日,不敢懈怠。” 赵桓微一挑眉,语气还带着点没睡透的慵懒:“你这都叫不懈怠,那后宫别的妃子是不是得三更起来练礼仪?” 吴诗雨轻笑,不急不慢:“等陛下上朝后,臣妾打算去拜见贤妃娘娘。” 赵桓闻言,一边让她替他系带子,一边眼神略微一动:“见贤妃?” 吴诗雨微微颔首,手势不紧不慢,替他将外袍披好,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含蓄,“后宫如今也不过我与贤妃二人。贤妃娘娘入宫在先,品阶在上,臣妾第一日入宫,理应亲往请安见礼。” 赵桓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了点欣赏。他最怕那种一宠就得意忘形的,吴诗雨虽才入宫,却分寸拿捏得紧,没一句越矩的话,倒让他觉得稳妥得很。 “懂规矩,是好事。”他说着,将腰带慢条斯理地束好,声音放低些,语气却带了点关切的意思,“不过史芸最近有孕,怕是没那么早起。你这一早赶过去,只怕她还在歇着。” 吴诗雨微怔,似乎这才知晓史芸已有喜,不禁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臣妾等陛下走后,再遣人传个消息过去,择时再拜见。” 第246章 共进午餐 赵桓看着她眉眼清润、行事有度,心里倒是越发觉得这人不简单。一夜之间,连寝殿规矩都摸清了,话说得漂亮,动作也不失体统,偏还不是那种刻意做出来的端,而是本就有分寸、有心计那一挂的。 也好。眼下这后宫空得像新开的书院,他自己虽懒得理这些破事,但朝局要稳、南方要拉拢,终究还得有人帮他把账捋明白。 “你也不必太拘着。”赵桓语气一转,笑着说,“我知道你昨夜没怎么睡好,一会我走了,你要困,就回去歇一会儿。” 吴诗雨闻言愣了一下,脸上浮出一点笑意,是那种不太张扬的喜悦,眼神却软了:“谢陛下体恤。” “臣妾若是再睡回去,怕是心里不安。”她语气仍是温和,“不过陛下既言,臣妾若累了也可稍歇片刻。午时之前必定前去请安。” 赵桓将衣襟收好,转身看她一眼,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鬓角那支玉钗。 “中午我不在御书房用膳。”他道,“让御膳房准备一桌温补菜,午时我回来,与你和贤妃一道吃。” 吴诗雨怔了怔,抬眼看他。 她原以为册封礼一过,往后相处还得慢慢来,毕竟赵桓是帝王,是外冷内明那种,能说出你是江南那颗定心子这类战略层次发言的人,情感表达从来不是他长项。 可现在这话一出口,却像春雨打进心里,软软的。 “臣妾……谢陛下体恤。”她语气压得极低,眼角微扬,唇边那点笑意像湖水泛波,轻轻的,却真实得很。 赵桓没多说,只摆摆手往外走,临出门前还回头道了一句:“静宜殿冷清,不想一个人待着,就让人去凤仪殿等。贤妃虽淡,但她不是冷情的人。” “是。” 帘子一掀,赵桓带着内侍离去。 殿中只余下吴诗雨一人,她低头,手轻抚那块赵桓刚刚替她系好的腰带,目光一动不动。 从昨日册封到今日这句话落地,赵桓从未承诺过什么宠爱,却句句都像是定心丸。 她转身,吩咐宫女:“去准备一碗养神清茶,再叫人备车,我待陛下走后,要去凤仪殿请安。” 朝会如常,赵桓坐在龙椅上,面色沉稳,他听着前排户部尚书汇报赈灾物资。 待到话落,他直接转了话头。 “李大人,科举之事,你近日可有安排?” 李纲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殿试将于两月后进行,诸州举子已陆续抵京,贡院清点完毕,主考、提调、阅卷官皆依例定人,流程一应照旧。” 赵桓挑了挑眉,语气微顿,“那查弊之事,也该列入流程吧?” 李纲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陛下所言极是,臣会督促吏部与刑部一道排查,严禁夹带舞弊。” 赵桓点头,又看向旁边一人:“胡卿家。” 胡宏躬身:“臣在。” “朕不想再看到那种背《尚书》能一字不差、却连县政该怎么理都答不出来的才子。” 李纲在旁轻咳一声,众人却不敢笑,唯有胡宏苦笑点头:“陛下说得痛快,臣确有此忧。今岁试题已有意向偏实务,题设贴近治政、军政,避开空文。” “好。”赵桓抬手,眼神清明,“文章是门面,逻辑才是根本。大宋现在缺的是能干事的,不是能写诗的。” 他话锋再转,眼神落在殿下几位武将身上。 “还有武举。”他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股明显的压迫感,“这一科也要提高比重。大宋不缺纸上谈兵的兵法先生,缺的是能把刀砍出去、还能知道该不该砍的人。” 言罢,殿内一静。 他声音缓下来,却每个字都透着冷静:“别再跟朕说什么文以载道、武不过三品那套旧话。你们看看北边,金人、辽人,那些将领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打仗靠文采?靠考六韬三略就能赢?笑话。” 胡宏、李纲对视一眼,齐齐拱手:“臣等谨记。” 赵桓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说到这份上,聪明人都听得懂。 朝会散得不算晚。赵桓一甩袍袖,回宫。 午时正至,后宫御膳厅。 一张漆木小几,设在偏殿暖阁之内,不大不小,正好容三人围坐,既不张扬,也不显生分。 赵桓一身常服早已换好,坐在主位没多久,史贤妃便缓步而来,身侧扶着宫女,动作从容。 她如今已近五个月身孕,腹部微隆,走起路来慢了不少,但脸色却颇好,气色红润。入座时冲赵桓颔首:“陛下。” “今日感觉如何?”赵桓开口,自然得像问家人。 史芸淡声:“早上醒得晚些,但并无不适。” 不多时,吴诗雨也到了,一身烟青宫衣,发间簪花不多,简洁清雅。 “臣妾见过陛下,见过贤妃娘娘。” 史芸微微颔首:“坐吧。” 赵桓看着两人,一人沉静,一人端和,说话都透着分寸。 他心里想了想,忽然笑道:“你们两个啊,谁来当东宫的规矩教官都绰绰有余。” 饭菜虽清淡,但三人围坐,气氛不紧不慢,倒比寻常宫宴来得自然许多。 赵桓边夹菜,边说起今早朝会的事,语气不疾不徐:“今岁科举,我让胡宏他们改了题风,不考那种把《周礼》背三遍的文化复读机了。” 史芸听得出味来,淡淡笑了声:“这可要叫贡院那帮老夫子心疼了。书都抄了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考场,结果题风变了。” “变是好事。”吴诗雨忽而轻声接话,抬眸望向赵桓,眼神温和却清亮,“陛下要的是能为朝廷做事的人,不是会作八股、却连灾民几口人都算不清的举子。” 她声音不高,措辞也不激烈,可话一出口,倒让赵桓眼前一亮。 果然,他还没说什么,吴诗雨又轻轻开口:“其实……臣妾也在想,若以后宫务不多,能不能也像贤妃娘娘那样,为朝廷、为女子们做点事情?” 这话说得不急不慢,甚至带了点试探的意味。可坐在她对面的赵桓,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他看了她两秒,才抬手放下筷子,语气不见一丝玩笑:“怎么,你也打算办织坊?” 吴诗雨浅笑摇头:“织坊不敢比。但娘娘能为那些没处去的女子谋个生计,臣妾……也想为人做点事,哪怕小,也值。” 这话一出,史芸倒是微挑了下眉,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没打断。 赵桓靠在椅背上,沉默几息。 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 第247章 作弊 他不是不乐见宫中女子有想法,毕竟在他前世的认知里,一个团队里,不动脑的人才最可怕。 可他也清楚,后宫不同于前朝,女人一旦出头,下面那群人立马就能拎起干政这口大锅。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诗雨,你这心思朕不拦你,甚至……” 他轻笑一声,语气忽然一转:“朕挺欣赏的。” 吴诗雨抬眼,显然没想到他回应得这样快。 “不过……”赵桓话锋一转,“你刚入宫,先别急着动。宫里规矩多,人心更杂。你先把这地方熟了,免得有人不认你做事,反咬你一口。” “是。”吴诗雨点头,没一丝不快,反而像松了口气,“臣妾明白。” “再者,”赵桓夹了块炖得极嫩的鸡肉,送到史芸碗边,“你这段时日,先多陪陪贤妃。她怀着身子,也不好总盯织坊,宫里事务多,一个人怕也撑得累。” “臣妾愿意。”吴诗雨应得爽快,语气里透着几分欣然。 “等你有了明确想法,再来跟朕说。”赵桓瞥她一眼,笑意不重,却是真心的鼓励,“别着急,想清楚再做,做就做得漂亮。” 吴诗雨心头一暖,微微欠身,轻声道:“谢陛下厚恩,臣妾……定不辱这份信任。” 饭毕,暖阁中香火已散。宫人低声进来收拾碗盏,赵桓起身,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史芸微微福身,道:“臣妾稍后回凤仪宫,午后还有织坊账册要过目。” 吴诗雨也立身,端庄地行了一礼:“臣妾送娘娘回去。” 赵桓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好好学着点。” 两女俱是笑而不语,齐齐退出暖阁。 赵桓独自站了一瞬,手中还残余着宫中茶汤的热气,眼底却已落到两月之后的事上。 “考场该开了。” 两月之后,大宋京师,三月初七。 这一日,寒意褪尽,春风拂柳,天未亮,国子监前的青石路已站满了人。 衣着各异的考生手持通关凭证,或眼神坚定、或神色焦虑,前排甚至有人彻夜未眠,干脆就守在门外。 这不是寻常考试,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解试——决定一生前程、寒门子弟唯一翻身机会的正经国考。 今年这一科,跟以往不一样。 题风要改,取才要变,连考纪都由重臣亲自坐镇。 主考堂内,李纲与胡宏分坐主位与次席,早早抵达。 两人虽都是文臣出身,却素来不喜空谈之风,尤其是改革之初,一点瑕疵都可能被人拿来反咬。今日这一仗,对他们来说,不止是场考试,更是一场,建制护法。 “胡大人。” “李相。” 两人互见一礼,胡宏率先低声道:“今日起,各省亦同时开场,我已吩咐人自今起三日,封院查身,违者立即通报。若真有弊端,我宁误一才子,也不容一作弊者入关。” 李纲点点头:“陛下心头紧,这一科改革不易,咱们这边守不住规矩,别人那边就要拿刀捅回来。” 两人正交谈着,外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 “启禀二位大人!”一名执事急匆匆奔进堂中,跪地呈上一张包得极细的白布卷。 “第六小组入场检身时,于一名考生腰封夹层中发现字纸,初步判定为《礼记》全文抄本,有注释。” 胡宏眼神一变,直接起身:“人呢?” “已押至侧院偏厅。” “走。”李纲一句废话没留,拂袖而起,“带我们过去。” 国子监偏厅。 那名考生约莫十七八岁,面色苍白,正被两名执事压在椅上。他身上那条腰封已被解开摊在桌上,里面赫然夹着十多张绢纸,全是小字密注,排列工整。 胡宏一看,顿时冷了脸:“精得很啊,这不是临时写的,是早就准备好的。” “你叫什么?” “考生……回大人,小人名为张远成,是兴化府贡生,前岁过府试入榜,今年初赴京应考。” “这腰封谁做的?” “……小人自缝。” “自缝?一个读书人缝得出这么整齐的夹层?谁教的?” 张远成低头不语,咬紧牙关。 李纲站在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直到此刻才缓缓道:“你若不说,整个兴化府都要与你陪葬。” 张远成一抖,终于低声道:“是书馆的教谕,他说这年头不中榜,一辈子就废了。让我们……能带就带点。” “叫什么名字。” “柳成。”张远成这话一出口,整个偏厅顿时静了一瞬。 李纲低头看着那一沓绢纸,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柳成。”他慢慢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不重,但字字像石子落水,砸得屋里空气都凉了一截,“好一个教谕,教的是书,坑的是命。” 他抬起头,冷声吩咐:“将此事立案,逐级上报,查封其所属书馆,通传兴化府,查柳成是否曾带人入榜,再有线索,逐一追问。” “是!” 胡宏皱着眉头,补了一句:“张远成五年禁考,取消贡生资格,档案备份抄送吏部,纳入污籍。” 一旁执事立即领命,将张远成带走。那少年面如死灰,脚步虚软,几乎是被拖着走出去的。 李纲扫了一眼桌上的纸卷,神情不动:“从今日起,所有入场考生,腰封、鞋底、袖口,全查。” “是!”外头几名执事应声。 胡宏回身对值监说:“通知各省主考官、监考官,紧急调令今早发出,皇城已查出首案,陛下震怒,全国各地立即严查,不得敷衍。” “传话用六百里加急。”李纲淡淡道,“地方贡院若出同类情形,却被人先揭后报,那就别怪咱们收拾他们连坐。” 胡宏点头,转头吩咐:“立即起草通告,皇城先发,三道文字,一份公开,一份吏部留底,一份送至陛下亲阅。” “还有——”李纲不紧不慢地开口,“让主考官们记住一句话:这届科考,不仅是考生的试卷,也是朝廷的脸面。” 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春风卷过,吹得偏厅外青竹轻响。 短短一日之内,三道密令自京师发出,如箭穿八方。 与此同时,大宋南北各省,贡院重地。 杭州、江宁、益州、广南、燕京…… 各州贡院收到命令之时,还未及拆封午饭,院外就已调动守军加强戒备。 杭州贡院,一名考生刚踏入检身点,被查出靴底内藏有三寸竹简,刻着《资治通鉴》章节批注。 广南贡院,甚至有大胆之徒在外套衣领内缝口令图,由堂兄在院外高塔摇旗示意,被执事发现异样当场拘捕。 第248章 下笔如风,笔下有光 益州贡院,一名考生手掌生有硬茧,执事疑有夹带,再三查验才发现其指缝间贴有半透明羊皮纸,字迹极浅,仅凭体温逼显。 全院震动,连主考都脸色发青,“这是考试?这是刑侦现场!” 有人忍不住在吏部的来信上写下注,盖章时手都在发抖,但不管怎么抖,各省主考心里都清楚一个道理:赵桓动真格了。 这场科举,注定不是以往那种讲点风雅、留点情面的温吞水,而是真刀真枪,谁要敢玩猫腻,就得脱层皮。 京师,乾清宫。 赵桓手捧胡宏加急密信,翻完最后一页时,嘴角略略一挑。 “第一天,三起作弊,两个书馆,一家夹带批注,一家摇旗传信……” 他低声道:“还真是……民间百计皆出。” 站在他身后的张德全低声问:“陛下,需不需要……” “不用。”赵桓打断他,语气冷静,“这场风,得从下面刮上来,才有分量。” “告诉胡宏和李纲,别怕处理得重,怕就怕动手太轻,叫人觉得这场新规是说着玩的。” “是,奴才明白。” 赵桓将信放下,望着殿外春阳渐盛,轻轻一笑:“本朝不缺才子,缺的是不靠走门子也能活下去的底气。” 赵桓将信放下,视线投向乾清宫外阳光正好的院落,窗边那株迎春已经吐蕊,枝头微颤,恍若也在替这场大考默默点头。 这一年三月,大宋解试。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选才考试,而是一次关于秩序、风气、甚至是信的重塑。 与此同时,贡院之中,鼓声响彻三遍,解试正式开卷。 国子监考场,正中第一堂。 张拭端坐案前,一身洗得泛白的青布学袍,眼神沉静。卷子摊在案上,文房四宝已齐整摆好,身边却没半点多余杂物,只有一方旧砚,是他读书十年从未换过的。 题目不多,却个个不轻松。 今年的试题,与往年不同,不考死背的《尚书》、不拼八股的雕饰,主干三道,全是实政题:一问灾年户籍减半,如何兼顾税赋与民情?一问地方衙门敛财,何以既肃贪又保吏心?一问兵饷调度不均,如何用现有制度调配、安抚前线? 题风一改,考场上立刻现出两重天。 有人看了半个时辰连墨都没落下,有人则下笔如风,思路清晰,字如锥划。 张拭就是后一类。 他读书不同于旁人,不靠死记、不求花俏,所学尽是胡宏昔年在衡山碧泉书院所授之时务课纲。那一套讲求学为用,讲人情、讲地理、讲吏治,甚至连若为一郡之长,应先问水利还是先安庙产这种实操问题都研究得门儿清。 他写得不急,却每字有据。 每落一笔,仿佛脑中已将场景推演过数遍,笔下之策,便似眼见为实。 不光是他。 整座京师贡院,还有数十位出身碧泉书院的胡门旧生,此刻皆散布各考场中,提笔落墨,神色凝重又带几分昂然。 这些人,大多数家境清寒,却个个气质不同。 他们不像传统书生那样唯唯诺诺,也不像豪门举子那样八面玲珑,他们更像是刀尖上磨出来的一群人,冷静、沉稳,眼里没有世家功名,只有一个目标:为朝廷干事,为百姓谋利。 胡宏此刻正在监堂上方巡视。 他站在高处,看着那一张张案前,静坐着的青年学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他潜居衡山,不问官场,唯一教的就是实学。 他总说,学而优则仕不是错,但学了还不干事,就是大错,可十年讲台,终归敌不过一纸诏令。 直到去年,那个坐在皇位上眼神比谁都清明的年轻人,带着两封亲笔信亲自去了衡山请他出山。 一封请他为国,一封请他为未来,胡宏当时就笑了,“这位陛下,是读过书的。” 于是他来了,带着他那一套实用主义的教育理念,也带来了他那些早已各奔前程、但如今又重聚贡院的学生。 他低声开口:“张拭在第七堂?” 随行吏员翻卷查录:“是,午时前已入位,无异常。” 胡宏轻轻点头,“此子若能一举得第,朝廷……不虚此举,愿天下寒门,笔下有光。” 胡宏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没多少波澜。 可站在他身边的年轻执事却听得一愣,因为他很少听见有朝廷高官,会在考场里说出这种话。 这不是口号,更像是承诺。 而正是这场考试过后的第三日,朝廷大殿,乾清宫内。 胡宏与李纲,一同进宫觐见。 赵桓没有设朝会,只让人于午后静候于书房,连旁听的内侍都只留了张德全一人。 “李相,胡卿。” 赵桓一身便服,正在御案前翻着刚送来的考场统计资料,手指停在几名被逐出场的考生名字上,语气不重:“这回考场上乱象可止住了些?” 李纲拱手回道:“启禀陛下,解试共三日,京中查出作弊共计六人,皆已当场逐出,所涉书馆、家庭背景一并入案。其余各省贡院,累计通报三十二起作弊,已按例封户、禁考。” “主考官皆无渎职迹象,京外回信清楚,进展尚称顺利。” 赵桓点头,没有插话,只抬眼望了胡宏一眼:“胡先生,你怎么看?” 胡宏一身墨袍,站得笔直,神情从容:“臣以为,成效虽有,但问题远未根除。” “考试之弊,从不只在考生。” 赵桓轻轻嗯了一声,坐在椅中轻敲桌面,像是赞同,又像是在思考。 片刻,他才缓缓开口:“胡卿说得没错。” “但眼下……”他声音转低几分,“朕还没有办法彻底革制,但是可以先把规矩树起来。” 胡宏一怔,旋即点头:“陛下所虑甚是。臣教书十年,明白制度一旦失去支撑,哪怕再正当,也会被人反过来拿来做文章。” 赵桓微一颔首,手指敲了敲桌上考籍:“下一场,会试。京内主考还得你们继续盯着。” “改制度是大事,不急。先把人选出来,才有资格谈制度,考场是试纸,朝廷才是答卷。” 这一边,正是京华高阁,纸笔书策,谈的是理、试的是规。 而与此同时,几千里外,洞庭湖畔的水气中,一壶浊酒、一炉炭火,却道尽了另一种生死考卷。 洞庭湖南岸,夏诚水寨,烟波浩渺,水气蒸腾。 洞庭湖这一片,原本鱼米之乡,可这几年下来,连鱼和米都快成了传说。 寨中一座临水小楼,粗木为梁,草席铺地,炉火正旺,酒香裹着烤肉味缓缓飘散。 第249章 揭竿而起? 钟相一身青布粗袍,手边放着半截干硬馒头,坐在窗前望着湖面出神。 对面,杨幺光着胳膊,一口酒一口肉,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这破天又淹了一批田。” “张家湾那边的堤刚补好三天,这回全冲塌了。百姓就剩条命,连屋都漂了。” 钟相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酒,片刻才缓缓开口:“今年是第三次水了吧?” 杨幺点头,神色也收敛几分:“连着三年涝灾,庄稼歉收。朝廷跟金人打得焦头烂额,国库掏得底都见了。洞庭湖这边……说白了,没人管。” “之前还有点赈粮,现在?屁都没了。” 他骂得直白,钟相却没笑。 他看着窗外黑压压的云,又看了看寨口那片零散的流民棚屋,语气低低的:“上头要守江北、要打金人,我们明白。但这下面,总得有人吃饭。” “这些年从外头逃进来的,加起来几千口,能活下来的不到三成。” 杨幺沉着脸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憋不住开口:“我现在是真看不懂了。金人打进来,那是外患;可现在咱们这些百姓,被饿死的、病死的、被逼到湖里喝水吞泥的……不是战死,也算死啊。” 半晌,杨幺咂了一口酒,叹气:“你看那边,周家、何家、陈家,这仨姓富商,去年刚收了两万亩地。” “地从哪来的?” “饿死的、病死的、流亡的,把地抵出去换口粥。现在倒好,地进了账,人还得给他们打短工。” “你去外面问问,洞庭湖周边的庄户,谁家不是人浮于事,水浮于屋?” “可朝廷……”他说到这儿,抬手指了指北边,“连个钦差都没派。” 屋里气氛一下沉了下去。 钟相没吭声,默默喝了一口酒。 杨幺酒劲上来,说话也更冲了,拿起酒碗猛灌一口,啪地一声往桌上一磕:“我说句不好听的,眼下这局面,哪还是战乱?” “金人咱见都没见过,粮却是朝廷先断的;水灾是天灾,地却是富商先抢的。” 他冷笑:“说是百姓靠朝廷,结果朝廷先把咱卖了。” “我看那些在上头披官服的,跟穿马甲的强盗也差不多。” 钟相抬眼,盯了他一眼。 杨幺也不怕,扯了扯嘴角:“你别看我这人嘴硬,我是真心不服。” “咱这洞庭湖,前朝也来过赈灾,建过堤坝。怎么到了如今,变成了没人管的烂摊子?那些姓周的、姓陈的,明着是商人,暗里是地方官收钱的白手套。” “现在他们圈地、霸粮,朝廷却装聋作哑,我倒想问问,这年头,咱到底是欠了官,还是欠了贼?” 他骂得激烈,火气冲天,最后一句砸得炭炉火星都炸了出来。 钟相却依旧没接话,只是手指轻轻在桌面一点一点地敲,脸上没有情绪,目光却越来越冷。 “你是想说,他们勾结。” 杨幺点头:“早就不是官不作为,是有人盯着这地方专门下套。” “水灾之后买地,粮荒之时囤粮,后头有人罩着,他们才敢明抢。” “可咱们呢?咱是老百姓,跟官斗?跟这些狗日的勾结商人斗?” “说白了,一没兵,二没粮,三没朝廷撑腰,凭什么斗?” 他一口气说完,倒也不是认命,而是真心不甘。 “你让我去救百姓,我也想啊,可我他娘的总不能一个人扛着柴刀冲县衙吧?” 钟相点了点头,语气不重:“你说的没错,民与官斗,确实是九死一生,但我问你一句。” 他抬眼看向杨幺,眼神沉如湖水:“要是咱们什么都不干,会怎样?” 杨幺一愣。 “会不会有活路?” “不会。”他摇头。 钟相点点头,“那就是了,若坐着等、躺着熬,到头来一样是饿死病死困死。” “既如此……”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低,却像是磨过骨头的一句,“不如,站起来赌一赌。” 屋外风声呜咽,木板窗轻轻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惊了一下。 杨幺沉默许久,才慢慢开口:“你是说……揭竿而起?” 钟相没回答。 只是端起酒碗,灌了一口,一只手抹去嘴边酒迹,一只手落在桌上,压得极轻:“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告诉你,百姓若想活着,得先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知道这片湖,还能起浪。” “但……”他话锋一转,目光一凛,“也要倍加小心。” “咱们什么都没有,地盘、粮、武器、号头、名义,一个都不全。” “贸然动,只会让人拿你当土匪剿了,顺便当做地方不稳的由头送进奏折,然后被人当成把柄,在京里争权夺位。” “到时候不是你死,是那些信你的人,全被拿去祭旗。” 杨幺一听这话,立刻回过神来,脸上也多了几分冷静,“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话一出口,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火炉噼啪作响,酒气翻腾着热浪,窗外的湖风一下子吹进来,带着点春未尽的寒意。 钟相没有立刻答。 他只是低着头,在那张老旧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在脑子里推演一盘棋。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要动,不是咱俩动,是整个湖区一起动。” “要救,也不是咱一个寨救,是周边十里八乡一起救。” “杨幺——”他抬头,语气沉稳,“你回去之后,让你的人,盯紧那几处老寨,尤其是东边的青桐、水东、还有漆湾三家,找他们寨主谈一谈。” “再往北,那几个靠江的村子,有老水手、有老猎户,有粮也有船,先探底,能不能出头咱不催,但能不能聚场话,必须有回应。” “日子你定,别太早,别太密。一个时辰来一个,别让人看出咱们在联手。” 杨幺听明白了,嘴角一咧:“这是……要打提前量了?” 钟相点点头:“你我知道,这局子不是咱们能掌的,但咱们能把底层拧在一块。” “到时候真乱了,朝廷若管,那就递折子谈条件;朝廷若不管……”他声音压低,“咱也不吃亏。” “明白了。”杨幺眼里多了一分锐气,“那我这就走。” 他站起身来,手一抖,扒拉了桌上剩下那点冷馍冷肉,“兄弟们要干活得吃,我先回寨。” “等你消息。”钟相起身,将他送到门口。 “记住,不许大声张扬。” “我懂。” “你的人不行,就换。” “这事我自己盯。”杨幺甩了甩手,“别人不放心,我放心你。” “去吧。” 第250章 我得问问他 钟相站在门口,看着杨幺拎着包袱,一步一步下了山道,风吹得他粗布袍子猎猎作响,背影虽不高大,却带着股野劲。 杨幺一回水寨,脚都没沾热,就叫来心腹。 “把老李、二虎、张八三人叫来,今夜就动。” “通知他们:让青桐寨的魏叔头来一趟,说是借船;水东寨的吴七,说寨里有人走水路失踪,要他出人;漆湾村的崔老大,说咱这边打算买些柴米,看他能不能撑个场。” “都用平常话去说,别写信,别带牌,别提钟相名字。” 心腹一听就明白了:“幺哥,这事要紧?” “紧。”杨幺压低声音,“兄弟,我跟你说句实话,这回,钟头儿是真的想动一动了。” 那人脸色一正:“真动?” “你快去,别多问。” “是!” 门一关,脚步声远去。 水寨里,灯火稀疏,一艘艘木舟停靠在岸边,像是酣睡的野兽。而在不远的田野小道上,一条条暗线,已经开始在春夜里穿行。 岳州州府,午后微阴。 孙廉坐在案后,额头略见疲色,眼前是刚刚送来的卷宗,一摞纸堆,几乎要把半张书桌压塌。 桌边立着主簿田鹤,一边拱手,一边小心斟酌着言语: “孙大人,这月初至今,洞庭湖一带新涌流民四百七十二户,计两千三百余人,皆为上月圈地所逼。” “原居村落拆毁十八处,流民多栖于水边、树林,已有伤寒疫疠之兆。” “下属按例拨给了两车米粮,但……杯水车薪。” 孙廉手指拢着眉心,没说话。 他看着那封写着洞庭水南周家圈地争执案字样的文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三月初四,洞庭湖东岸三村合地,两千亩,一夜之间换主;三月初七,西堤外五百余户农户失地,迁徙途中数起械斗;三月十一,水东口捕役与村民冲突,一人重伤…… 整整一页纸,写的不是施政纪要,是民怨清单。 “圈地是谁批的?”孙廉语气发沉。 田鹤低声:“是殿下……赵相公亲批。” “他说此地水肥土嫩,筹建漕运粮屯,与朝廷征粮之策有关,州中原计划缓批,殿下后亲抵岳州,施压三日,批文才出。” 孙廉坐直了些,眼神冷下来。 “我记得很清楚。”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疲倦后的清醒,“当初他说,只圈荒地,不动良田;只谈产粮,不扰民生。” “现在看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田鹤没敢接话,只低头站着。 孙廉闭上眼,又睁开,他是官场中人,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能信。但他一直自诩没昧良心,起码在这岳州任上,他按规矩走,按吏治行。 可这阵子,他的规矩一天天被架空。 一个月前,赵构入岳,先是以重整漕运为由,调走数名州中宿吏,随后直接插手地政,派亲信接手水利测绘、粮草估算。 再后来,地方圈地如潮,一夜之间,洞庭湖两岸多出赵氏漕运合作商号、王氏屯粮坊、周陈共营粮屯处…… 名字不同,背后却全是一张网,一张慢慢收拢的、大得惊人的网。 而百姓的命,只不过是网眼之间的浮泥,他不是没想过拒绝。 可赵构那天在州署里,亲自拍着他的肩膀,说:“孙大人,岳州这盘棋,你只要替我稳住,不出半年,我便让你平步青云。” “将来朝中你若想入政事堂,我赵某人……保你一个位子。”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风度翩翩,眼神沉着,看上去比任何文臣都稳。 但现在,他看着眼前这堆关于百姓如何被逼流离失所的报告,忽然有点想问一句:那所谓的位子,是不是拿人命换的? 孙廉闭了闭眼,低声道:“罢了。” “给我备马,我要去见赵殿下。” 田鹤一惊:“大人,您是……” “我得问问他——”孙廉语气平静,像一潭水,却有底潮在动,“到底这岳州是要屯粮,还是要死人。” “若是为了升官,要我也昧下去,那我真干不下去了。” 他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老百姓穷可以苦,官可以贪,但不能连条命都没了。” “再这样下去,出事的,不只是百姓。” “是整个岳州。” 岳州东郊,临江别院。 这处宅院原是前任郡守避暑之所,山水相拥、庭院幽深,如今却被赵构借居已有月余。院中人虽不多,但调度有序,从吏员、侍从到账房商贾,全是熟面孔。 辰时未到,孙廉便已快马抵达。 一身官服未解,满脸风尘,立于堂前拱手:“孙廉,求见赵殿下。” 片刻之后,内侍出迎:“殿下吩咐了,大人请。” 厅中,香炉袅袅,赵构着一身便服,正翻着一卷地图,旁边是一沓地契副本。 他抬头,见人来,唇边笑意不减:“孙大人风尘仆仆,一大早就来,怕是有事?” 孙廉拱手:“殿下,属下确有一事,不敢延误。” “说。” 孙廉不绕弯,直接道:“洞庭湖一带,圈地之风愈演愈烈。已有数十村民联名呈状,言周家、何家强占良田、水东、漆湾多处村寨拆迁无期,流民困苦,疫疠初显。” “今日我不绕文书,只问一句:殿下,这事……我们还要继续推下去吗?” 赵构神情未变,手指翻着桌上文卷,语气却慢条斯理: “继续,自然是要继续。” “这是朝廷既定之策,岳州地沃水广,不屯粮,何以支北战?洞庭不稳,大后方难安。” 他说着,抬眼,嘴角微翘:“至于一些扰民的声音嘛……孙大人你是明白人,想成大事,怎能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孙廉站在原地,眉头一皱:“可百姓……确是困苦。” “洞庭水灾三年,生计全靠湖边几亩薄田。如今圈地毁村,他们何以为生?” “若是真为屯粮,属下无话可说,可如今许多地契却落在了商贾之手,连民粮也开始设限,那些赵氏漕运、王陈粮坊,真的是朝廷派下来的?” 赵构听到这,动作略顿,但神色依旧镇定。 他放下卷轴,坐直了身子,语气平静:“孙大人,你我是读书人,也都做官多年,知晓世道。” “粮从何来?兵从何来?朝廷若不给,咱们总不能空着手等人来打吧?” “这些商号确实借了我名,但他们也出了钱,买了地、运了粮,收了一点民间旧田……不假。” “可归根结底,目的是一致的,支战和稳局。” 第251章 陛下之命? 孙廉盯着赵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探口气的意味:“殿下,恕属下直言,这些漕运商号与粮坊背后……究竟是谁主的意?真是陛下之命?” 此话一出,屋内空气仿佛顿了顿。 赵构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抬眼望了他一眼,眸色深沉,依旧带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却比刚才凉了几分。 “孙大人。”他语气不急不缓,手指敲了敲桌案上的地契,“你是读过书的,知道什么叫政令一体,君臣同心。” “如今朝廷北战方起,诸事尚在草创。岳州不过是屯粮的一个节点,怎么突然……就让你怀疑起了谁的命令?” 孙廉不卑不亢:“属下不敢妄议,只是……”他语气顿了顿,拧着眉头看着他,“若真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总该有文书、有公印、有传命之人。可如今属下所见,不过是殿下您一人之言。” “换句话说,属下非不信殿下,但若这事真要担责,我孙廉,需得看得清楚。” 赵构闻言,手指一停,目光一收,笑意也缓缓收敛了几分。 “孙大人这话……倒是实诚。”他盯着孙廉,像是在重新打量他这个人,片刻后笑了笑:“你也不糊涂。” “只是眼下你我都在局中,有些话我能说,有些事你不能问。”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手背负在身后:“你若真想看那道圣旨,我倒也不拦你,但很遗憾,圣上如今倚我办事,许多命令都是口头交代。” “你要写个折子问陛下,当然也行。” 他说得平静,可那你写折子的话一出,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真敢写,后果自负。 孙廉听得出来,脸色没变,只是目光凝了几分。 他不是没见过官场虚实,但从赵构这番话里,他听出的是另一层,根本就没什么圣旨。这事从头到尾,就是赵构在主导,只是打着皇命的幌子,行自己的局。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孙廉低声道,眼神却少了几分敬意,多了几分冷静。 赵构笑了笑,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你明白就好。你是聪明人,岳州由你镇着,我也放心。” “至于百姓嘛……”他抬了抬手,“他们这点苦,比起整个大局,不算什么。” “待将来局面稳了,水利修通、漕道可行,再拨些赈粮,也不迟。” “这天下,有时候是要靠人忍的。” 孙廉没有接话,过了片刻,他低头一揖:“属下告退。” “去吧。”赵构摆了摆手,转身回到了桌案前,重新翻起地契,却没再看他一眼。 孙廉退到门外,一阵江风吹来,将他袖袍轻轻拂起。 他站在台阶下,望着灰蒙的湖面,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赵构说得再轻巧,自己若真出头,便是棋盘上的弃子。可不出头,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逐屋夺田、流离失所,他也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下阶而去,他走得不快,每一步却踏得沉。 从赵构那里出来,他知道一件事,接下来的路,自己只能靠自己判断了。 朝廷是不是真的知道?圣上是不是真的授意?他不敢肯定,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再这样下去,岳州,是要出大乱子的。 孙廉下了台阶,风越吹越大,江面雾气一层一层铺开,像罩着一口大锅,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没有直接回州衙,而是顺着堤边走了两里路,沿着水道,转进了东街口的桂和酒肆。 这是一家老字号,招牌斜挂,门槛坑洼,是岳州少数还能算得上干净的地方。 才刚进门,里头就有人起身招呼:“哎哟喂,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孙太守么!” 孙廉一见此人,脚步一顿,神色竟是意外里带了几分欣喜。 “秦喆?”他脱口而出。 “正是。”那人笑着迎上来,“两年不见,你这官帽越戴越正了,我在码头刚下船,哪想到一抬头就撞见你这位岳州父母官啊。” 孙廉顿时也笑了,眼里是真情实意:“你不是在户部待着吗?怎么突然回岳州?” “处理一些私事。”秦喆摆摆手,“老母年迈,病重来书,我请了假,就想回来看看。放心,不查账,不验仓,这回是真探亲。” 两人落座,没多寒暄就叫了壶老酒,两碟小菜,一边喝,一边扯起过往。 “你记得咱当年同窗时的誓言吗?”秦喆将酒一饮而尽,“说将来谁先做州官,另一人来讨口酒喝,如今我这口酒,可算喝上了。” 孙廉笑着摇头,却没接话,只是举杯陪他一饮。 喝到三巡,秦喆忽然收了笑意,侧头看着他:“你啊,从刚才进门就不对劲。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 “我当你是老朋友,不多嘴,可你坐了半天,酒都不香,不像你。”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孙廉顿了顿,把酒碗放下,沉默片刻后轻声道:“秦兄,你若是我以外之人,我今日一字不说。” “可你我当年同年入仕,一起挨过冬天写卷、夏日背书,吃同样的菜饭,住一间破庙,我信你。” 秦喆表情也收了些,认真点头:“你说,我听着。” 孙廉压低声音:“岳州眼下这圈地一事……你听说了没有?” 秦喆眉头微动:“略有耳闻,说是朝廷要在洞庭设粮屯?” “不错。”孙廉点头,“可这圈地,不是圈荒地,而是圈良田。” “百姓被赶,村子被拆。光这个月,我州里就接了七起械斗、两次哗民,死了人。” 秦喆神色也沉了几分:“这是谁主的事?” 孙廉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赵构。” 秦喆先是一愣,旋即眉头拧了起来:“他?那不是……太上皇的……” “你说的对,”孙廉没让他说完,“他在岳州,不只管圈地,连人事、仓务、漕运都插了手。关键是,他说这是陛下的命。” “可他拿不出圣旨,拿不出钦差文书,全是他口头吩咐。” 秦喆皱眉:“你没去问?” “我问了。”孙廉苦笑,“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口谕,还让我写折子问陛下。” “可你我都知道,这种事一旦写进奏章,是谁先倒霉?” “是你。”秦喆沉声道。 孙廉点头,神色低沉:“这事……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第252章 内幕 “赵构不是个简单人,他太稳了,稳得我看不透。” 秦喆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孙兄,我在临安前几日,还在户部听人提起过圣上。” “你知道圣上如今最重视什么?” 孙廉没吭声。 “整军、清吏、改革科举。”秦喆慢慢道,“如今京中各部都在说,新帝手腕刚、目光准,是几十年来难得的明主。” “你说这么一个皇帝,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派人来圈地逼民?” 他顿了顿,盯着孙廉:“说实话,若不是你说是赵构亲口称陛下命令,我根本不信这是圣上的旨意。” “圣上……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 孙廉静静听完,半晌没说话,酒香渐淡,桌上菜也凉了。他低头,看着手里那碗酒,忽然轻轻道:“我也不信。” 秦喆看着他,眼神越发凝重,忽地低声道:“那你可想过一个问题?” 孙廉抬头,神色疑问。 “就算,我是说就算,陛下真的在暗中默许这场圈地,真要推行这件事,”秦喆慢慢说,“他也绝对不会让赵构来干。” 这话一出口,孙廉怔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为何?” “他是太上皇之子,身份正统,论血脉比现在的陛下还正宗,你要说圣上信不过旁人,还能理解,可赵构?为何不能让他来办?” 秦喆盯着他看了几息,才压低声音开口:“你不在临安,不知道这些年宫里到底发生过多少事。” “我这次回岳州前,户部里几个老臣饭后闲聊,正说起圣上登基那会儿的旧事……你知道赵构当时在干什么?” “登基。”秦喆一字一顿,“他已经在筹办登基大典了。圣旨都起了草,据说连年号都想好了。” 孙廉面色微变:“可后来不是……” “对。后来宗老带着赵桓回来了。”秦喆压低声音,“京里有句话传得极快,说是一张脸,两副命。” “朝中诸臣一看圣上,回来了,活的。谁还敢跟着赵构?” “那场大典,一夜之间就散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知道朝中这些年跟赵构走得近的是谁吗?” “一个是李彦,一个是王黼。” “前者已经被陛下定罪抄家,后者,坟头都平了。你再想想,陛下登基之后,整顿朝纲第一刀砍的是谁的人?” 孙廉缓缓点头,声音沉了下去:“是赵构。” “所以你说,”秦喆目光直视他,“这样的一个人,圣上会把一件牵扯百万民命、数万亩土地、漕运要道的事交给他?” “若换你是君王,会吗?” 孙廉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当然不会。他太清楚权力这种东西,一旦出了宫门、落到对头手里,那就不是执行命令,而是另立山头。 “所以我说,孙兄,”秦喆语气不再含糊,“这事八成,是赵构自己借了圣上的名头。” “他在岳州一步步做局,圈地、调人、弄商贾、建漕道,每一步都精得很。若不有人给他拦一拦,到最后你都不知道这岳州还是不是岳州。” “甚至——”他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四下,声音压得更低,“这是不是朝廷的地盘都难说。” 孙廉呼吸一滞,眉头皱得死紧:“你是说……赵构另有所图?” “我没那么说。”秦喆苦笑,“可你要是觉得他是单纯为朝廷办差,那你也太看得起这位殿下了。” “你看,从头到尾,他有没有一张正式的文书?有没有一道清晰的调令?有没有一个钦差使节?” “没有。” “可他却能调动岳州半座官场,商贾纷至沓来,百姓寸土无存。” 秦喆喝了口酒,沉声道:“这世道,最怕的不是有人坏,是有人坏了你却不敢说;不是没人知道真相,是知道了也没人敢动。” “你要问我,我只说一句,这事里头水深得很。” 孙廉垂下眼,指尖扣着酒盏,微微发紧。 秦喆喝了口酒,语气微顿,像是要把话压到最深处才敢说出来:“我说句直白点的,你听听就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的兼并圈地真的是陛下授意的,想以此为谋,重整南方粮道、操控江淮富商,那也是极机密的布局。” “这种事,陛下会交给谁干?是赵构?” 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下来:“不可能。” “你也在官场这些年了,真要布这么一盘局,圣上身边哪个不是心腹之中挑骨头的人物?李纲、宗老、胡宏,甚至御史台的一干旧将,哪个不是他亲自提拔出来的?你看见他什么时候把赵构放进这圈子里来过?” “若真是密令,赵构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孙廉一听这话,手指顿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卡住心口的东西,终于咔哒一声松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盯着酒桌上的那碗冷茶,低声道:“我说呢……从一开始,我心里就觉得哪里不对。” “殿下来得太快,调度太顺,圈地圈得太狠。不等朝廷批文、不理百姓死活,只认地契和银票。我原本以为是圣上不便明言,要他办脏活……可你这么一说——” 他抬头,看着秦喆,眼神里第一次浮现出清明:“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事。” “这局,从头到尾,就不是陛下的局。” 秦喆点点头,“你想通了就好。我也不是说咱们能断定真相,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眼下这局,赵构只借了个名头,实操的,是他自己。” “那些商人、那些圈地契书、那些粮坊船运,全绕开了三司和吏部,靠的都是殿下口谕,你想想,这像不像是他在建自己的后勤线?” 孙廉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他在岳州搞这些,只怕不是单为圈地……是为将来铺路。” 秦喆轻声:“你说得没错。” “这才是最可怕的。” 孙廉沉默良久,终于轻轻把酒碗搁回桌上,那一声轻响仿佛落进水里,泛起圈圈涟漪。 “他圈的是地,毁的是人心。” “他动的是民田,用的却是皇命的壳。” “到头来百姓咒的是陛下,背锅的是朝廷。” “这一步走得不止狠,还毒。” 他说着,忽地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我原想着赵构是要捞点好处、弄点地皮,如今看来,他是要把岳州整个下成他的棋子。” 第253章 两手准备 秦喆看着他神色变化,也叹了口气:“你是地方官,他用你的地、你的民、你的官,你心里当然难受。” “可你也要清楚,这一步棋若真落下去,恐怕你不止是难受,你还得陪着一起下。” 孙廉闻言,终于露出一丝忧色。他喉头微动,像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只是闷闷地喝了一口酒,眉心皱得死紧。 秦喆见他神色不对,语气放缓了些,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方才那句还得陪着一起下……你不会已经搭进去多少了吧?” 孙廉闻言,一动不动,半晌才轻声道:“我……早就搭进去了。” 秦喆一怔:“你什么意思?” 孙廉低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连桌上的碟子都听见:“赵构到岳州的第一天,我就开始配合他了。” “商号登记、地契批文、官府护送、村民迁徙,全是我这边走的流程。”他说着,嘴角勾出一丝自嘲,“你说我傻也好,贪也罢,那时候我是真信了他口中的皇命。” “我想着,朝廷要大整漕运,他若是陛下派下来的,那我当地方父母官,肯定得上心。” “再者……他也说得直白,只要事成,将来保我平步青云。” 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像是将胸口那口郁闷酒气全都吐了出来:“可如今我才知道,我孙廉在这场局里,根本不是做官,是被使的刀,是给他背锅的冤种。” 秦喆听完,手指扣在酒碗边缘,声音比刚才低了好几分:“你从头帮着他圈地?” 孙廉点头,嘴角抽了下:“怎么?你说我糊涂,是不是?” “我倒真希望我是糊涂了,可如今看清了,才更慌。”他说着,眼神微红,“你说,将来赵桓若真查起这事,问我为何私批良田,毁村逐户,我该怎么说?” “说我听信赵构口头?说我以为是陛下授意?” 他苦笑了一声:“那时候不怕,现在越想越觉得,我这点乌纱,保不住。连命,都悬了。” 秦喆也不笑了,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孙兄,话虽难听,我还是得说。” “你现在怕得对,但你也不能光怕,咱们谁也不能断言赵构是不是瞒着圣上干这事,可万一,真是皇上默许呢?” “就像你说的,朝廷要整顿漕运,这事确实合情合理。” “只是选赵构来办,有点不寻常。” “但你也得承认,在朝堂之上,什么叫真正的密谋?就是表面不沾边,底下全是线。”他说到这,语气顿了一下,“所以我建议你,别赌。” “眼下你人在岳州,身在局中,既然已经下了场,那你就别把全部筹码押一头。” 孙廉抬眼,凝神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秦喆看着孙廉那双泛红的眼,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得两边下注。” “赵构的事,你继续配合,但心里要有数,这不是替天行道,是跟人玩火。你要自己留后手。” 他抬起酒碗喝了一口,继续道:“他让你批地,你就批,但你得记着是谁来报的地、谁签的名、谁调的丁、谁送的契。” “这些东西平时没人管,可真到了有人清算那天,你手里要是空的,就别指望谁信你。” 孙廉听得眼神一震,似懂非懂地盯着他。 “留底,留账,留文书。”秦喆把酒碗轻轻放回桌上,声音压得更低,“哪怕不是原件,抄录一份也好,关键是得能对得上人、对得上事。” “你不是地方一把手吗?衙门里跑个流程,还能没人知道?记住,今后每一个盖章签字的文件,你都得过一遍眼。” “哪怕将来真要翻脸,这些文书,就是你活下来的筹码。” 孙廉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是狠狠灌了一口酒。 是了,他是岳州知府,地方一把手,事儿出了,大伙看的是他,罪顶着的也是他。 如果赵构日后真出点什么事,到时候御史台来问一句:“当初是谁批的第一道地契?” 答案不用查,直接就写在那排签名上——孙廉。 “我明白了。”他低声道,语气比刚才沉稳了些。 “秦兄,这情我记下了。你要不是今夜提醒我,我现在还蒙着眼往前走呢。” 秦喆点点头,语气也缓了些:“你我在这世道混饭吃,都知道官场最怕什么。” “不是怕做错事,是怕做事的时候,没想着怎么保命,这年头,当官的不求青史留名,求的是穿得了朝服,脱得下乌纱,还能活着回老家见娘。” 孙廉笑了笑,笑得有些苦:“你这话,说得真实。”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朝秦喆拱手:“多谢这顿酒,多谢这番话。” 秦喆也起身,送他到门口,语气依旧轻,却多了份郑重:“你要记住,我能提醒你一回,不能替你挡一刀,路怎么走,得你自己踩。” 秦喆说完这句话,目光郑重,语气却如旧友低语,话说得轻,却像一锤敲在了孙廉心口上。 孙廉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岳州府东南五十里,孙家村。 此时午后未至,阳光从云层后头探出一角,照在村头那口破井边上,几个老汉蹲在一旁抽着旱烟,说的话都是一个调子:“又是张家买了徐家那块田?” “买个屁,张老狗什么时候讲过理?一百文一亩收人地,徐家那老汉都快断气了,还得让他点头画押。” 孙有才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口,听得远远几句,脸色铁青地转身进了屋。 屋里正坐着他儿子孙大壮,三十出头,一身粗布短衫,后背肌肉线条明显。 堂屋里,三口人围着一张老旧八仙桌,一人一句都不说,气氛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唉……” 孙有才老汉终于叹了口气,声音又长又重,像是把胸口那团闷气给拖出来了。 桌边则坐着他老娘,张氏靠在椅子边,双眼红肿,衣襟边还挂着点没擦干净的泪痕:“老头子,你都叹了一天了,叹得有用,咱家那几亩田还能飞回来不成?” “娘。”孙大壮坐在一边,双拳紧握,低头盯着地面,牙关咬得死紧,“地是我们的,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第254章 找村长 “咱们家种了三代的田,说圈就圈,说卖就卖,富商出个价,官府笑着盖个章,这就算完了?” “他们要脸不?” 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压着火气。 “你住口!”孙有才突然低吼一声,拍了桌子,吓得张氏手里茶盏差点摔了,“你小子是嫌家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是吧?外头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哪天你这嘴再这样胡说八道,咱孙家全家都得跟着吃挂落! “大壮啊……”张氏也急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咱家就你一个读过书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爹可怎么活?” 孙大壮咬着牙没说话,半晌,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如刀。 “娘,爹,你们听我说。” “我不是乱讲,我也不是不要命。可现在这事儿,它不是咱家一个人的事,是全村人的命根子都让人给掐了。” “他们说朝廷要修漕运,要屯粮,说是大局,我信——可我不信这大局里就没一丁点给百姓留命的份。” “咱报了官,人家陈主簿说买卖公平,可你们心里不清楚?那富商来的时候,后头跟着衙役,带着朝命口谕。谁不签,就要上门劝导。这叫公平?” “咱这五亩三分地,一年两收,够吃够穿,现在说卖就卖了,价钱还没平日里集市一半……这不是强买强卖,那啥才叫?” 屋里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连鸡啼都变得遥远。 孙有才良久才开口,声音低哑:“这年头……官不是官,商不是商。百姓……唉,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了。” 孙大壮攥着拳,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娘,我出去走一趟。” “你去哪?” “我去找柱子哥他们。”他说,“咱村不能光咱家地被抢了。东头刘家、后庄李家,还有上次被砸棚的张婶,都是一回事。” “咱总得有人站出来。” 孙有才猛地抬头:“你要干啥?” “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大壮低声道,“咱要真是穷到连地都守不住,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孙有才盯着他,眼里一片通红,半晌才把那口气咽回去:“你去……去打听清楚。别乱来。” 孙大壮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外头天色已经发灰,天边挂着一轮像生锈铜盘似的月亮。 泥路上落着薄薄一层浮尘,晚风一吹,卷起点点砂砾。他拐进村头西边那道斜巷,没几步,就到了柱子家门前。 “柱子哥!”他低声喊了一句。 里面很快就有人应了,门吱呀一声开了,柱子探出头来:“大壮?你咋来了?” “哥,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儿。”大壮语气低沉。 柱子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对,立马点头:“行,屋里说。” 柱子倒了两碗热茶,递了一碗给大壮:“说吧,出啥事了?” 孙大壮一口把茶喝了,才压低声音:“咱家地被张家收了,一亩三百文,官府批了,说是漕运圈地计划。” 柱子脸一下就黑了:“你家也……娘的,我就说早晚轮到你们!你知道咱村多少家签完字之后才知道是强卖?” “后庄李家,张婶家,都闹了,这不就前几天张婶她儿子砸了自己家棚?结果官府来了直接把人拖走,还说是扰乱屯粮秩序!” “狗屁秩序!”柱子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搁,“他们就是抢!” “我来就是想说这事。”孙大壮声音压得更低,“咱不能各家各家的过日子了。今天抢咱,明天就抢东头刘家,后天抢你家。这事,得凑一块说!” 柱子点头:“你说得对!咱得找个能做主的人……村长呢?” “我正要去他家。”孙大壮站起身,“你和我一道?” “走!”柱子立马撸起袖子。 两人出了门,沿着村中小路一路往南。夜色压下来,只有稀稀疏疏几家窗里透着烛火。 没多久,就到了孙有福家。 孙有福是村长,也算村里辈分最高、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往年不管啥事,只要他出面,基本没人敢不听。 “有福叔,在家么?”柱子敲门。 门打开,一道油灯光照了出来。 “哦,是大壮、柱子啊。快进来。”孙有福穿着打着补丁的布褂,眼袋下垂,一看就知道是刚熬完一壶心事。 三人落座,茶没上,话倒先开了。 孙大壮不客气,直接开口:“有福叔,咱家那块地,也让人收了。一亩三百文,说是官批的。” “我不信这个理!我来问问,这事儿……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孙有福捏着鼻梁骨,叹了口气。 “你们说的,我知道。” “张家这阵子动手快,是接了赵殿下在岳州圈地的口头批令,他们说是漕运紧急,但给的是贱价,干的是绝事。” “这事儿,咱孙家村……已经不是第一家了。” 柱子火气蹭就上来了:“那您是村长,咱百姓找您您也得有个说法吧?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把咱的地啃光?!” 孙有福却摆了摆手,目光沉了几分:“我也想说,可现在不是能随便开口的时候。” “你们知不知道,夏诚水寨那边,钟相,前两天派人传话,说要召几个村子的人过去,私下说点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孙大壮听到这名字,立刻坐直了身子:“钟相?那是打过仗的,老百姓都服他。他喊人过去,什么事?” “没明说。”孙有福摇头,“可这会儿他喊人聚,说不是圈地我不信。他这些年都没吭声,现在忽然要开口,肯定是憋着话。” “所以你们俩今晚来的话,我就先劝一劝,别急。” “真要做事,也得等那边谈明白了,咱才能知道该怎么应对。” 孙大壮皱着眉:“您是说……先按下不动?” 孙有福语气郑重:“现在乱说话,没用。你们一旦真在村里聚众或者闹事,轻则吃板子,重了……你看张婶家儿子那样。” “可要真是钟相要动,那咱村不见得非得被踩着走。” “你们是急,我也急,但这一局……不是咱光靠脾气能赢的。” 屋里一时沉寂。 孙大壮低头,手指在腿上一下一下敲着,最后点了点头:“好,我听您的。” “但叔……”他抬起头,“三天我等,三天之后,如果钟相那边有话说,我第一个听;要是没人管、没个说法……” 第255章 保密 “那我孙大壮,哪怕拼上命,也得让人知道,咱这孙家村的地,不是软泥。” 孙有福看着这年轻人,点头:“你这脾气像你爹。但行,有我一句话,该等的等,该站的站,咱不怂,但也不能瞎冲。” “这年头,谁先乱,谁先死。” 柱子在一边握拳:“等就等,钟相要真说得明,我也听;要没人管……就一起干!” 屋外的风渐起,吹得门框轻轻作响。 三人对视片刻,无需多言,便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孙大壮和柱子离开后,孙有福坐回那张老榆木椅子上,手肘搁着桌沿,眉头紧皱,一壶茶在他面前凉了一半也没动。 “这年头啊……”他轻轻念了句,像是自言自语,“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太平了。” 洞庭湖边这几个月,风气不对。大户圈地、商人抄粮、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民手里的地一块块往外跑,嘴上说是漕运征调,可谁不知道?那粮不是征去打仗的,是直接进了赵家那些商号的粮仓。 孙有福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贼。 “打着皇命的旗,抢得比土匪还快。” 他叹口气,转头看了看角落里那张披着麻布的旧粮柜,那是他老子留下的,一年到头靠着那几袋陈粮顶过几个饥年。可现在?地都快没了,还留啥粮? 他坐了许久,窗外月色翻过屋檐,直到屋外风停了,才慢慢起身,回房熄灯。可这一夜,他却翻来覆去,几乎没合过眼。 三日转瞬即过。 这一日清晨,薄雾未散,孙有福披了件旧斗篷,戴上草笠,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连家里人都没说他要去哪儿。 夏诚水寨就在洞庭湖南岸,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寨,历来民风泼辣,水手出身的钟相就坐镇在那里。这些年他虽然没什么动作,但没人敢小看他。 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打过仗、捱过刀的狠人。 孙有福乘着雾气走了近两个时辰,渡了三道水,才摸到水寨外围。 刚靠近寨口,就见一排水兵打扮的汉子在守着,腰间挂着横刀,一副不容生事的神情。孙有福亮出通帖,才被放了进去。 走进寨里,才发现,不止他们孙家村来了人。 青桐寨、漆湾村、水东口……甚至还有从三十里开外的柏岭庄,都来了代表。寨子里一处开阔的仓院里,摆了七八张条凳,站的坐的有二十多号人。 这些人,都是各家村寨的管事、长老,最差也是能召得动几十户人的实权户。 刚见面,场子上没谁说话,一股子冷气凝着。 孙有福找到个角落坐下,刚落座,就听对面一个瘦高老汉开了腔:“唉,各位,这回是钟相兄弟召的,话还没讲,但我心里已经堵得慌了。你们看看现在圈地圈得像啥样了?这还是咱湖边百姓的命吗?” 立马就有人接:“这哪儿是圈地?这是掘根!” “我家地上月刚签出去,说是留一半,结果现在全给人强占了。我娘都七十了,地没了,水口还断了,说她是闲人,连水都不给挑!” “我前天才听说,张家又招了几十个打手,说是要清障,可清得全是农户门口的篱笆,村东头有人反抗,被当场打断了腿。” “这不是搞漕运,这是借着官话打家劫舍。” 屋里人七嘴八舌,越说声音越大,脸色越阴。 孙有福也皱着眉,没说话。他看得出来,在场这些人憋的都不是一口气,而是一肚子火。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低喝:“让一让,钟相来了。” 他一进门,屋里那股子躁气却一下子像被锤子砸了下去,全场人齐刷刷看向他。 他身后,是杨幺,手里还提着一壶未启的烈酒,眼神犀利。 钟相没有废话,直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都坐下。别吵。” 众人迅速安静。 钟相走到屋中央,站定,目光扫了一圈,“今儿我把你们都叫来,确实是要说一件事。”他说,“但这事要是传出去,官家知道,我脑袋能不能保得住,还不知道。” 话音一落,屋子里再次死寂一片。 “我不开玩笑。”钟相目光压低,“是真有掉脑袋的风险。”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所以,今日之言,诸位若听——便请发誓。” “我不求你们跟我死,只求一句话:在我开口之前,没人把今天的话带出去,一句也不行。” 他话一说完,一名老汉第一个站起身:“钟兄弟,我们这些人,要是怕死,当年就不该跟你在水口救人!” 说着,他抬起右手:“我陈老七起誓,今日之言,一字不泄。违者,舌烂身败。” 紧接着,其余人也纷纷举手、举掌、拱拳,或低声,或沉声,言语虽不统一,但态度出奇一致:“我也发誓。” “违者断子绝孙。” “今儿这话,我听得明明白白,守得牢牢实实。” 钟相点头,没有多谢,也没有客气,只沉声一句:“好,那我说。”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墙边那张老旧的沙图上,手指在上头一划,把岳州、洞庭湖边一带划了出来,声音低沉:“你们也都看见了,圈地之事,这几个月来愈演愈烈。” “表面说是漕运征粮,实则……贪官污吏勾结商号,借着皇命掠地囤粮,百姓哭无门、投无路。” “咱们这些年勉强过日子的地,全让他们三百文五百文一亩地割走了。” “再这么下去,明年春耕都不用耕了,整个洞庭湖边,种粮的人没了,种田的心散了。” 屋里有人咬牙:“就这三百文,城里一包糙米都买不起,他们是逼咱去讨饭呢!” “不是逼讨饭,是逼命。”钟相转过头,眼神沉得像湖底的石头。 “所以我才说,咱不能再等,再不动手,无异于等死。”这一句话,说得极重。可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眼前的现实。 “可……”一个穿灰褂的寨主犹豫着开口,“可兄弟你也知道,这年头,咱民与官斗,从来没赢过。” “你要真喊人动手,县里来几队兵,咱就全得进牢房。” “说得没错。”钟相点点头,“所以我才说,要做事,不能硬撞。” 他顿了顿,抬头扫了众人一眼,接着道:“咱不去抢,不去闹,不造反,也不喊口号。” 第256章 先练人 “但,也不能啥都不干,等着别人来收咱的命。” 他往前一步,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张地图的中部,“我打算,各村各寨,每处出一批年轻力壮的子弟。十人、二十人,不强逼,能出的出。” “名义上,是来水寨这边学捕鱼、撑船、打筏,顺带学点防身本事。” “但实话说,是练人。” “不是让他们去打谁,而是,真要哪天出事,咱得有人站得住、稳得住、护得了人。” 这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有人眉头拧起,有人坐直了身,有人直接皱了脸色。 一片静寂,没人出声。 因为这一步,跟刚才说的写文契和记地账不一样,这是动真格的了。 练人,意味的是什么?那就是你不再是旁观的受害者了,而是主动下场的一份子。 一旦被官府知道,这就不是维权,是结伙聚众,是揭竿起义。 轻了,敲你几百板子;重了,诛你全家。 所以屋里人互相看着,神情比刚才听到圈地还复杂几分,谁也没吭声。 钟相站在那儿,也没催,就静静等着。他是老兵出身,知道这种时候,逼人没用,得有人带个头。 屋里静得出奇,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终于,角落里传来一声咳。 “我说句话。”是孙有福,他起身走到人群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不大,却压得住场。 “各位,我是个老头子了,今年五十四,打仗没打过,水也不会划。但我知道,这年头,咱要是再不护点自个儿的命根子,孙家村明年这时候,可能就连一块能埋人的地都没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钟相,语气干脆:“你说要练人,我答应。” “我孙家村,肯出人。十个,二十个,不多,但都是敢打鱼、扛粮、扛得起刀的。”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圈屋里人,嗓子拔高一截:“你们说怕官?我也怕。” “可咱今天都来了,誓也发了,气也出了,光骂几句又能怎样?骂得地能回来?骂得老娘不被赶出村?骂得娃儿明年有饭吃?” “光靠抱怨,最后就剩两种人:等死的,和后悔没早动的。” “我孙有福一个破老头,怕是怕,但更怕,到时候看着自家地被人收了,看着孙子孙女饿肚子,我却什么都没做。” 说到这儿,他拍了下自己腿:“干!” “这步棋你钟相敢下,我孙有福,跟了!”声音不大不小,却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声音落地,就像一声锣响,虽无回音,但气场立住了。 钟相点头,看着他,没多说感激的话,只回了句:“我记住了。” 孙有福也不矫情,干脆利落地接着说道:“我今儿回去就召人。孙家村虽然不大,但这半年,起码五户人家被逼着割地,那些地是怎么没的你们都知道,嘴上说是买,哪有买卖不讲价的?直接带着打手上门,三百文一亩砸你桌上,还不给你写悔约的口子。” “这些人家,地没了,活也就断了。家里年轻小子天天窝着,早憋着一肚子火,你只要一句话,他们肯定愿意来夏诚寨。” “你说是学打鱼也好,是学撑船也罢,来得踏实,用得住——我说的!” 说到最后一句,他加重语气,视线扫了一圈屋里其他人,那意思很明显:你们谁敢装聋作哑,我孙有福先不答应。 屋里安静了一瞬,接着就听见有人哼了一声:“孙老哥说得没错!我漆湾村也有两家人前几天才被轰出宅子,屋都拆了。人现在栖在竹棚子里过夜,冷风一吹,全身都哆嗦。” “你说人家怕死?不,他们是没看到一条路。现在有条路了,我回去就动员。”说这话的是漆湾村的老寨主崔老大,七十来岁,一身皱巴巴的灰袄,看着干瘦,可一开口,底气足得很。 “我水东寨也出人。”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站起来,“上月刚失了两垄地,家里两个儿子天天嚷着要去镇上拉横幅。横幅啥玩意咱不懂,但我晓得他们是真咽不下这口气。你这边开了门路,他们求都求不来。” “我青桐村十个,不多,但肯干。”又一人道。 “我柏岭庄,先来八个。”旁边一名中年汉子也起了身,“能上船、能提桶,能劈柴的,我都给你挑出来。” 几句话之后,整个屋子像被人打开了闸口,众人一个接一个站起表态,没人再沉默。 气氛起了变化,不再是怕事的低头寒暄,而是……一股说不清的热,压着,却稳稳地在场中升腾着。 钟相听着这些话,面色没动太多,但眼里那点光,是真提了起来。 他点头,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仍稳:“行,各村各寨报下人数,三日内统一送至水寨,鱼棚那边我安排住处,伙食我包,日常事务有人带。” 他扫了一圈众人,话音转沉:“但还有一点,这事不能泄。” “你们今天在这儿说的每一句、做的每一步,官家那边要是听了风声,不是我掉脑袋,是你们这些村子,要一个个吃苦头。” “你们能不能活得长久,不在于练不练得成,而在于嘴,牢不牢。” 他声音一停,压得屋里又是一阵安静。 有人立刻点头:“这个……钟兄放心,我水寨这边,谁要是泄出去一句,我第一个剁了他。” “我家村也是,舌头不牢靠的,别说出去惹祸,连门都进不了。” “谁敢乱说,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众人纷纷点头,没人含糊。 钟相点点头,不再多言,只留下一句:“各位,咱这不是起义,是护命。不是做贼,是活人自救。天还没塌,咱就先把根扎稳。” “散吧,路上别一起走,分批出村。” “记住了,今日,无事发生。”说完,他回身走出门去,脚步不快不慢,像平常赶去水棚看渔网的人。 但那背影落在众人眼里,没人再把他当个普通渔头看。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水快沸了,塘口该翻浪了,而从今夜起,这一汪洞庭湖,也许不会再安静太久了。 第257章 保密 钟相站在那儿,看着众人轮番表态,面上没什么激动的神色,心里却像一口闷着火的锅,终于开了点盖。 等人都说完,他才慢慢点了点头,声音低却稳:“多谢诸位。” 他没拱手,也没摆那套受宠若惊的场面,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一句话往下说。 “我钟相是粗人,不会说漂亮话。” “你们愿意信我,带人来夏诚寨,我认。” “但有一件事,从现在起,得先说清楚,这事儿,不是赶集,不是打官司,更不是上京喊冤。” “咱不是在讨个说法,是要真动手。”他语气一顿,眼神也冷了几分,“一旦动了,回头就没有路了。” “所以在外头,咱谁也不能乱说一句话,哪怕是你自家娘子,你亲生儿。” “泄个口风出去,轻了,毁一寨人;重了,毁一片湖。” 屋里一阵沉默,众人互相看了几眼,没一个笑,也没人推诿。 “钟兄你放心。”孙有福第一个开口,语气平静却铿锵,“我孙家村,出了人,守得住嘴。” “有哪个小子胡乱张扬,我第一个抽他板子。” “我崔老大也说句。”漆湾村那老寨主咧了咧嘴,“我这一把年纪了,没啥舍不得的。人是我领的,要是出了事,老崔自己扛。” “我们水东寨的规矩,是兄弟连着死,一人出事,全寨闭嘴。”络腮胡也道。 屋里接连应声,一个接一个开口,简短却有力,仿佛在这湖面上的水雾中,起了一股看不见的风。 钟相看着众人,终于点了头。 “好。”他语气缓了些,“诸位今晚这番话,我钟某人记着。” “既然人肯来,那事儿就得起,训练不能等,组织更不能散。” 说着,他转头看向一旁一直没吭声的杨幺:“你明天就带人去码头那片空地,搭营棚,划编制。” “能划船的分一队,会用叉的、能撒网的、会游水的,全给我列出来。” “还有,先不练杀阵,练水阵,别讲打仗,先把人弄得不掉水里、不淹死,能撑船、能夜划,再说别的。” 杨幺咧嘴一笑,直接点头:“这事我来。” “你给我三天时间,我能把二十个人练出个样。” “再给我十天,整出一个小队。能夜里划船,白天打鱼,敌人追不上,水里不翻。” 钟相点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训练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不论天气,不论有没有人看,干活都要像真水军那样干。”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却多了点压不住的沉沉力道:“这一仗,咱不是打给人看的,是为命。” “命要是留不住,官说什么,咱都听不见。” 屋里的人听着这话,一个个眼神更沉了,没什么轰烈的情绪,只有一种从骨头里往外冒的默默劲儿,不靠谁了,靠自己。 钟相目光转向窗外,那片湖面在夜色里黑得深沉如墨,仿佛一不小心就能吞人。 他又转头看向杨幺,语气沉了些:“还有件事,比训练更重要,那就是保密。” “杨幺,这事你来办,我信得过你。” “但你记住,营棚建在哪儿、谁来练、谁在队里说了什么话……都不能漏。你的人,嘴要比刀还紧。” “别说是旁人,就是咱们这些村寨里带人来的头儿,外头也不能走漏半点风。” “上头真要查下来,别说你我,就是这片湖都保不住。” 杨幺收起笑,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的兄弟,宁可烂肚子里,也不吐半个字出来。” “明天我就带人去办,草棚用船篷盖,四面用渔网围,看起来跟渔人歇脚差不多;人来了也不扎堆,一批批带,一次练十个,错开时辰。” “真要有人查,我就说是筹建渔业行会,练技术、补水路,顺便备荒。”他说到这儿,眼里闪了下,“反正这年头,谎话只要不是刺皇上耳朵,十成官都听得进去。” 钟相点头:“好,有你这份心,我就不多说了。” 然后朝众人一抱拳:“今晚到这儿。你们各村回去,人该召就召,该练就练。” “别等通知,先磨刀,刀是人练的,人是命换的。咱不能再等了。” 一场夜会,就在这风中雨意中缓缓散去。 人群离开时没声张,没人吆喝,也没人说笑,都是一个个缩着衣襟,低着头,在黑夜中往各自村口走去。像是把一团火包在了袖里,只等天亮时炸开。 岳州府,孙家村。 凌晨时分,月亮高悬,屋瓦上挂着点点露水。 老槐树下,一盏油灯挂在横枝上,昏黄的灯光打在孙有福满是褶子的脸上。 他站在村口空场上,脸色凝重,眼神锋利,宛如几十年前在民团里操刀时的模样。 孙大壮站在他身后,袖子撸到手肘,满脸憋着的火气。 不多时,陆陆续续来了十几户人家,都是这半年家里地被强买的,年轻的,能动手的都来了。 场上站着二十来个小伙,最年轻的不过十七,年纪大的三十出头。 有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一边挠头一边问:“孙伯,这大晚上的,叫咱来是……出了啥事不成?” “是官那边要退地啦?” 孙有福看着他们,点了点头,没废话。 “你们家地是怎么没的,我不说你们也清楚。” “说是朝廷要建粮仓,要整漕运,嘴上说是合理收购,实际上……你们看清楚没?” “价压得比市面低三成,派衙役上门逼签,哪有什么商议?” “这不是买地,是抢命。” 众人没说话,但眼神变了。 孙大壮也站出来,冷笑一声:“我们家那块地,是我娘当年坐月子时还在田里割过稻的地,就这么三百文一亩,被人糊脸上逼签。” “我那天真想掀桌子,我爹拦我,说怕招祸。” “可我问你们,咱怕了这些年,怕到今天有用吗?” “有地的失了地,有屋的失了屋,有命的……早在田里吊死了。” 有人皱眉:“可这……这不是朝廷的事吗?咱要是聚众,这算啥?造反啊?” “对。”孙有福点头,“我今儿就把话挑明了,要真问起来,这事还真就擦边了。” “可咱要是不干,就真成羊了。” “任人宰、任人圈、任人拉去给人种地,一年辛苦两袋米,说不定连地头还得跪着谢人家赏口水喝。” “你们说,这种命,活着图什么?” 众人神色迟疑。 第258章 你们保重 孙大壮这时候忽然往前一步,一把扯下自己腰上的布带,咔地往地上一扔:“谁怕造反,现在就走,我不拦。” “可谁要真咽不下这口气,就站过来。” “你们都认识我,从小跟你们一起偷瓜、打鱼、下地干活,我不是啥英雄,也没什么本事,但我有一条命。” “我愿意拿这条命去赌一个公道。” “只要钟爷那边开口,我第一个下湖,哪怕是去送死,我也不躲。” 场子安静了一瞬。 然后,第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我没地了,家里上个月被逼得卖了最后一口猪。” “你说得对,咱再不站出来,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第二个、第三个……慢慢地,一双双眼睛从迷茫变得炽热,一道道身影站到了油灯下。 孙有福点点头:“你们这些娃子,有种,今晚我就回话,明天起,你们谁都别出声,我来带头报名前往夏诚寨。” “到了那儿,是训练,不是耍刀舞枪。谁胆子小,现在还来得及退。” 没人动,没人退,只剩下晚风吹过老槐枝,油灯晃了晃,映出一地青年,肩并着肩。 晚风吹过老槐树,带着夜色里泥土与血气混杂的味道。 他们什么都没说,可每个人的眼神里,都亮着一股狠劲儿。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孙大壮便收拾了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两件换洗衣裳、一个粗瓷碗、一把柴刀。真正要带的,是那口气,压在心口半个月的那口气。 “娘,我出趟远门,村长给安排了,说是夏诚水寨那边招人教捕鱼,我去试试。” 他故作轻松地说着,像是要去赶场子。 张氏闻言一愣,惊喜得不行:“你说啥?捕鱼?真去学手艺啦?” “嗯。”孙大壮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却压得很死,“听说那边水路通漕,手艺学好了,以后也能跟漕帮跑船、拉粮,有出息的。” 孙大壮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张氏听得却是喜上眉梢,眼圈一红,抓着他胳膊就不放:“哎哟,我的儿啊,终于肯走出这口破村了!你爹那年也是说想去学点营生,可惜没成,如今你能去,我跟你爹这辈子也值了。” 一旁的孙有才也抿着嘴笑,点头连连:“是好事,是正经出息。” “而且还是村长给你张罗的?”他有些惊讶,“孙有福这人虽说平日不大吭声,但要真是他牵线,那肯定稳妥。” 孙大壮点点头:“嗯,村长说我手脚利索,人也稳当,就给我报了。” 这句是半真半假。他知道,孙有福只是被推着给了个顺水人情,真正点头的,是钟相。 可眼下,他不能说,也没资格说。 这一去不是捕鱼,而是下湖进寨,练命搏命。 张氏喜得合不拢嘴,拉着孙大壮左看右看,一边往他包袱里塞鸡蛋、一边絮叨:“那边要是冷,记得套着穿,别逞强……咱家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你爹这两年藏的那几文铜子我给你拿上……” “娘。”孙大壮忽然喊了一声。 张氏一怔,手顿住了。 孙大壮已经走到堂屋中央,弯下身,双膝一跪,额头咚地一声磕在砖地上。 “娘,爹。孩儿这一走,不知多久能回来。你们保重。” 张氏眼眶一下就红了:“你这是干嘛?!不就是学个捕鱼么,跪什么?” 孙有才也蹙眉:“别整这些虚的,好好出去,好好回来。” 孙大壮低着头,没说话,他怕一开口,嗓子就绷不住,清晨的山风透着潮,孙大壮背着包袱,出了村口。 这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村东老槐树下,一群后生早已在那儿等着,袍子都还沾着露水,有人哈着气,有人来回跺脚,但没人说话。 韩二冲他摆摆手:“大壮,来得正好。人都齐了,就差你。” “走吧。” 没人说走哪去,也没人问为啥去。 他们心里明白,这趟不是去混饭吃的,是去拼命的。 一共十三个人,全是孙家村和周边庄子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地被圈了,牛被卖了,连猪圈都快腾空,他们什么都没了,唯一剩下的,是命。 孙大壮站在最前头,望着官道尽头那条通向夏诚水寨的路,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这条路,往前是活,往后就是等死。你们要是怕,现在还来得及回头。” 没人动。 赵宽咧咧嘴:“你都带头了,我再回去也没地种啊。回去跟地皮睡觉?” 韩二笑骂:“睡个屁,咱要真能睡得踏实,还用走这趟?” “走吧!”孙大壮一挥手,率先上了路。 十三个人,肩并肩,踏着朝露、踩着冻土,一路朝夏诚寨行去。 他们没喊口号,也没说什么为百姓请命的大话。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念头:咱不能再当被宰的牛马了。 夏诚水寨。 此地靠水成寨,旧时是打渔人聚集之所,后因水陆交汇、地势偏僻,又远离岳州府衙,成了附近百姓口中的自由地。 如今寨门一开,一批批来自各村各寨的年轻人陆续抵达。 孙大壮他们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一进寨门,就看到练武场边上黑压压的人头。 有的还穿着补丁衣裳,有的干脆光脚蹬着草鞋,一脸迷茫里透着一股子拧劲。 “你们也来得快。”人群里,有个熟面孔笑着打招呼,是张五,从隔壁杨家村来的,家里地早让商号吞得干干净净。 “整个河东这一片儿,这些天来了两三百号人。听说光昨晚,就又多了一百来。” 孙大壮望着那一片年轻的面孔,心头一动。 这些人里,怕是大多数都没摸过兵器,也不知什么叫斗法打仗。他们只是被逼上了绝路。 他们不一定懂什么叫天下大义,但他们知道什么叫人不能一辈子跪着。 “安静!全都安静下来!” 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从练武场东头传来,轰地一声,如雷炸场。孙大壮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前方,一个身形不高、穿着青布直裰的中年人正站在一块木台上,手里拎着一根竹节棍。 那人目光如炬,面容黝黑,神情不怒自威。 有人在底下小声问:“那是……杨幺?” “对,”张五点头,神色凝重,“就是他,寨里二把手,钟相的盟友。” 话音刚落,杨幺一脚踩上高台,抬手一挥,练武场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来的,也知道你们来这儿,是带着恨的。” 第259章 你得练 “你们恨圈地的商人,恨吃人不吐骨头的官,恨命贱如草的自己,这些我都明白。” 杨幺没绕弯子,话直接砸了出来,练武场上的气氛像是被瞬间点燃,许多年轻人眼圈微红,牙关紧咬。 “但你们得明白一件事。” 他语气一转,指着人群一字一句地道:“光靠一腔热血,是斗不过他们的,你想翻身,不靠嘴,不靠哭,更不靠一把破刀子。” “你得练。” “你得狠得下心,咬得住牙,把命逼成兵,把兵练成水鬼,把水鬼练成敢上舟下湖、夜里摸营、不靠一声号令也能取人首级的精!” 这番话一出口,练武场上炸了锅。 孙大壮只觉心中轰地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沸腾了,这不是口号,这是把真话摆在了明面上。 杨幺继续道:“夏诚寨,是你们的第一步。我们以捕鱼为名,是为了掩人耳目;可你们要清楚,从今天起,每一滴汗、每一道伤,都是你们拿来换命的本钱。” “以后你们要学的,不是撒网捕鱼,是落水之后能憋几息、不发声、不惊鱼、不怕冷。” “你们要练的,不是游水,是能带着刀潜三丈水底,水上火船来了能泅过去把船点了!” “你们要习的,不是拳脚,是夜里一身黑、身法无声,把商号水路斩成碎段、让漕运断流、让那些坐在厅堂饮酒的狗官发抖的本事!” 这时候,有个声音从人群中大喊:“咱要打仗啊?!” 杨幺眼神一凝,淡淡扫过去:“不是打仗,是要命。” “他们要你们的地,要你们的粮,要你们的命,你要不给,那你就得学着怎么拿回来。” 短短几句话,把场子点得热血沸腾。 孙大壮感觉浑身都在发热,他看着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拳头握紧、呼吸粗重,就像是压了一辈子的气终于有了个出气口。 接下来的几天,夏诚水寨的日子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苦。 清晨未亮就得下湖,一人一块沉石,背着沉到腰的小沙袋,在水里憋气、换气、打滚翻身。 “水下三息游身、五息破浪、七息摸底!” “夜练夜巡、岸边伏击、闷棍走位!” “绑腿!绑砖!你连自个儿都浮不起来,你还想背人?” 喊声、咳嗽声、湖水灌进口鼻的呛咳声,一整日都没停过。 京师,朝廷大殿,乾清宫内。 春日午后,阳光透过朱窗洒落殿内,皇座前一张黄梨木书案,赵桓负手而立,眸中沉静。 李纲、胡宏、宗泽三人列于殿中,刚刚向他呈完文举第一轮解试的总结奏折。 “夹带、作弊、传信、替考,样样都有,”李纲眉头紧锁,“主考震怒,贡院震动。” “只是陛下亲定新制,民间终归反应激烈,一时未能消弭旧习,也算意料之中。” 赵桓点了点头,神色不动:“规矩改了,就一定会有人不服,但服不服没关系,咱只看做不做。” 他低头瞥了眼案上的密报,再抬眼时,神色已冷了几分。 “文考才刚开头,竟已查出连锁书馆替人批注、甚至还有在砚台底部藏薄羊皮纸的。”他轻轻嗤笑一声,“考场不是战场,却比战场还讲技术。” 胡宏拱手,语气沉着:“此事虽扰清誉,然正合陛下之意:越是有人玩猫腻,越能显出新制之重。” “臣以为,接下来应加强对各地监院送考环节的稽核,尤其是考生入场前的搜检、文具的抽查、试卷流转……必须事无巨细。” 赵桓点头,“胡爱卿说得极是。” “但眼下解试还未结束,防作弊这事,不能光靠贡院几道门。” “张德全。”他转头吩咐,“传旨,吏部、刑部、都察院三方联审,设专项清察小组,驻贡院、驻书馆、驻书肆,凡有人传伪题、售范文、暗通举子,一律立案,不待放榜。” 张德全连忙应是,退至殿侧记录。 赵桓目光一扫,落在宗泽身上,“宗帅,再过半月,便轮到武科开考,此番文试既已动了风气,武科更不能落后。” 宗泽老脸一凛,立刻拱手:“臣明白。” “文有寒门举子,武有边军后生,这场考试若再被人拿来走关系、改排名,朝廷威望将尽,臣请命,武试由臣全面负责!” 赵桓微微颔首,视线转向李纲,“李相,宗将军治军多年,公正威严,我信得过。” “接下来这半月,便劳烦你吏部配合,务必让这一场武举新制,不出一丝纰漏。” 李纲肃容,拱手深应:“臣遵旨,吏部愿全力从旁配合,不论是场地划设、弓马刀枪之备,还是试题设计、考官调配,皆以宗公为主,我等只做保障。” 宗泽听罢微微侧首,目露感激。 赵桓看着这两人,心中却清楚:这不是某一场考试的问题,这是在为大宋重立一个标准,一个成事靠本事的标准。 傍晚时分,京郊小营,北门外十里处,营中练武场还在喧哗,兵卒排演阵法、木桩拳架声不绝于耳。 宗泽披着披风刚回军营,刚下马,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 “岳飞,来的正好。”宗泽未多寒暄,直接道,“武试将近,我会负责主持这场武科。” “此事不是寻常比武夺魁,而是,借武举改风气,借选才立规矩,陛下要用一批真能打仗、真肯死拼的人。” 岳飞眼神微亮:“这是好事!” 宗泽却没笑,语气更沉了几分:“可也难,你知道咱们大宋的武举过去都考什么?马球、拳路、套路表演,拿着谱子翻来覆去,十年不变。” “中选的不是战将,是花架子。你出枪快,脚下稳,能劈木人三十下,不代表你能领兵带卒、能守得住阵地。” 岳飞听得眉头直皱:“这不是儿戏?” “不错,就是一场儿戏。”宗泽咬牙,目光冷冽,“所以今年,咱要改。这次我主持,考官、试题、流程我定,但人手不够,我得要你去下面跑一趟。” “到各营各镇考场,盯着那些人里头真正能打的、能带兵的,把他们给我捞出来!” “我不需要花拳绣腿,也不要啥子公子哥。我要的是,那种能带十个兄弟夜袭敌营、能徒手干掉敌骑、能熬过雪夜饿肚子还不掉队的人。” 第260章 武科试场 岳飞一听,眼神也亮了:“行,我带兄弟们下去一趟。” “不过,”他顿了顿,“您打算怎么筛?一招一式看得出来武艺,可要看能不能带兵,这一眼可不好认。” 宗泽眯了眯眼,语气冷了几分:“文科考笔,武科不考嘴。” “第一轮,我让他们跑阵地、越障碍、负重夜巡。三十里夜行,限时完成。撑不住的,直接刷掉。” “第二轮,考战阵模拟,分队演练,谁能带人破敌、布阵合理、喊声压场,谁就是料。” “至于第三轮……” 他顿了一下,目光如钉:“第三轮,挑五十个悍将上擂,生死不许出手,但谁下得来、谁服众,谁就能入榜。” “我要的不是书房里的猛将,是泥地里爬出来的活兵。” 岳飞听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我明白了。” “我这就带十人下场,从各地考场亲自盯,查过底细、看过本事、问过他想打哪一仗,才敢送进你手里。” 宗泽点头,眼神露出一丝欣慰。 “还有,”他忽然压低声音,“这批人选下来,未必全是为了考试。” “若陛下真要动,那这些人将是第一拨敢动的兵。” “他们出身低微,背后没人,干净,也听令。关键时候,不光能打仗,还能成气候。” 岳飞低声问:“将军这是……” 宗泽只是拍拍他肩膀,笑了笑没多说,留下一句:“你看着办吧。” 三日后,京西郊外,武科试场。 这地方原是旧军演地,地势平坦开阔,后被兵部征用,围起木桩,搭起简易观台与兵器架,重新整理成武举场地。 今日天刚擦亮,试场外已聚了将近两百号人,全是来自各地的武科考生。有身披旧甲、面色黝黑的边地老卒,也有衣着讲究、腰挂刀鞘的豪族子弟。 岳飞早早到场,身后只带了三人,一人记名,一人持录,一人配刀随身,自己则站在高台下,一手背后,一手搭在栏杆上,眼睛没一刻离开过下方考场。 今日第一项:骑射。 考规不复杂:马上八十步外立一草垛,五箭之中,命中三箭为及格。箭靶不大,且随风晃动,不少考生一看距离,当场就脸色变了。 “报——下场第一组,编号一至十。” 鼓声一响,第一批考生策马出阵。 马蹄踏地,箭羽如雨,“咻!” “咚!”草垛轻响。 岳飞眼皮一跳,盯住第二人:“看他手腕……发力不稳,准头靠撞运,只怕后面三箭就悬了。” 话音刚落,第二人后两箭一偏一落,果然差了。 十人中,五人合格,三人失准,剩下两人连上靶都没沾。 岳飞面无表情,轻声吩咐:“记好,按箭支成绩一一登记,另备注出手姿势是否稳、射时有无马惊。” “是!”后头随从应声记录。 考场一轮轮推进,箭声不断,马蹄如雷,从辰时到巳初,已过十组,约百人试毕。 结果却不容乐观,岳飞眉头微锁,手指扣在栏杆上。 “将军。”随从低声道,“目前统计,约有一半人能中三箭,其余皆落。” “其中有几人箭术极稳,但看气息、身法,是常年练出来的。” 岳飞点头:“标记出来。” “还有……”随从翻了下册页,“也有三五人中靶,却明显是靠蒙,不稳定。” 岳飞目光一冷:“那种人,榜下不要,一个箭术靠运的,真打仗能误杀自己人。” 他语气虽平,可周围几人听得心头一凛。 这位年轻将官出身行伍,早年打黑山寇、剿流民,一身杀气都带着土腥味,不讲情面,也从不惯人。 “现在这世道,不缺能摆姿势的,缺的是一箭出去,真能把敌人射死的。”岳飞低声说,“朝廷眼下内忧外患,辽贼未退,金人压境,边地起兵者不止一支,练兵是用来活命的,不是演戏。” 他话音刚落,场上又一组人出列。 其中一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贴身旧甲,马术极稳,五箭下去,箭箭命中,最后一箭甚至破靶而入,草屑飞扬。 “这个……”随从一愣,忙翻页,“编号四十三,出自襄阳,籍贯农户,参过乡军,营中三年骑兵,后自请辞退。” “标记,加星。”岳飞声音一沉,“留作擂台备选。” 他话音刚落,场上一阵鼓声再起,新一组考生出列。 这组人一上马,岳飞目光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个头不高,身板却结实,身披旧甲,腰间箭袋排得整齐,骑姿端正。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静、稳,像池子里的一口水,不起波澜,却叫人不敢小觑。 “赵孟中。”身旁随从低声念道,“编号五十九。” 鼓点落下,五十九号策马起跑,动作干脆,弓不需调,箭不需瞄,几乎是马踏第四步时就已经张弓出箭。 “咻!咚!” 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略偏,依旧命中,第三箭破风而出,落点分毫不差,甚至将第一箭震得歪了点。 岳飞眯起眼,没吭声,只是手指缓缓扣着栏杆。 接着第四箭、第五箭……箭出如线,草垛颤动。 五中五。 “稳。”他低声吐出一个字。 随从眼睛都有些亮了,低声念道:“将军,五箭全中,未拉空一支。” “编号五十九,赵孟中。” “此人……”岳飞目光未移,语气低沉,“查档案,详情。” “是。”随从翻查卷册,不多时,便将一叠薄纸递来。 岳飞接过,扫了几眼。 “临安周边人士,二十七岁,户籍在湖广提点司名下。”他轻声读道,“父亲赵大经,教书出身,开蒙馆为生,屡试不中。” “赵孟中幼时兼习文武,十六岁起随边军训练骑术箭术,后返乡种田——” “因家贫,投考多次未成,三年前一度入临安城巡备营,后离职。” 岳飞轻轻点头,眼神却越看越沉。 “这人……”他低声道,“箭术准,骑术稳,出手不乱,气息沉得住。” “更难得的,是他那份不急。” “试场上能中五箭的人不少,可能箭箭如一、不改神色的……屈指可数。” 随从在旁附和:“将军,前头考生多是凭练,靠的就是身子骨硬。可这赵孟中,一看就不是只练力的。” “像是脑子里先想好了该怎么射、怎么拉,再让手去做。” 岳飞点点头,思索片刻后道:“找人把他带到观台后,我亲自问问。” “是!” 第261章 赵孟中 不多时,赵孟中被领到试场后方的小亭中,略行一礼,“末考赵孟中,拜见将军。” 岳飞没有架子,只是看着他,开门见山:“你箭术不错。可我更关心的,是你想来考武举,是为了什么?” 赵孟中一怔,答得不快,却很稳:“实话说,是为了入伍。” “家中贫,年年赋重,若中选,家父或可免徭,我也能图个正经出路。” 岳飞目光一动:“那你为何不走乡勇、或者参军那条?” 赵孟中略一沉吟,才道:“曾走过。但临安那边……规矩多,人情杂,跑腿三次都排不进队伍后头。后来想,既然练了这身手,不如搏个明路,考上去,也许还能改点什么。” 这话一出,岳飞眼里多了几分东西。 他盯着赵孟中片刻,忽然道:“你读过书?” “家父教蒙馆,家中无事时,也读。”赵孟中顿了顿,“但识文断句,未曾中秀才。” 岳飞忽然轻轻一笑,露出一丝少见的欣赏,“文武兼修,家世干净,气息稳、下手准……你这路子,跟宗老将一脉气息很像。” 赵孟中一愣:“宗……宗泽将军?” 岳飞点头:“他亲定了今年武科的路数,改旧风,选真才。” “你若能挺过后面的几轮,擂台、夜行、阵战,进榜不难。”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赵孟中的肩膀,目光里多了一层深意:“好好练,这年头不是谁都会看你一箭五中,但总会有人,记得住你一身真本事。” 赵孟中沉声一揖:“谨记。” 申时初刻,烈日西斜,武科试场第二轮考核开场。 相比骑射的千人围观,这场格斗比试场面更紧凑、也更血性。场地被临时圈起,泥地中央立着两根红白木桩,边上刀架、长棍、藤盾一应俱全。 考规清楚明了:一对一对战,擂台比试,不分先后,抽签上场,自选武器,点到为止,胜者晋级。 此时岳飞已换下甲胄,站在高台边角,双手抱臂,眼神落在台中交手的两人身上。 “哐!” 木棍交错,一方脚步踉跄,几步退开,负手拱礼认输。 “下一组,七号对九号。” 喊声起,新两人上场。 岳飞看得不紧不慢,一边记,一边时不时轻敲栏杆,前几场下来,几个能打的是有,但真正叫他眼前一亮的,却还没一个。 大多数考生的功夫都还算有模有样,但要么花架子太多,要么打起架来靠蛮力,缺实战意识。若是真扔进阵里、枪林箭雨里,不是死得快,就是带不动人。 “将军。”旁边随从低声问,“目前已有三十余人胜出,是否标星?” 岳飞摇头:“不急,眼下这些……充其量算合格。” 他话音刚落,场中又是一人被击落藤盾,摔得直喘气。 “下一组!五十九号对六十二号。” 听到五十九,岳飞眉头轻挑了一下,终于来了。 赵孟中。 他步伐不快,站在场地边缘,微一拱手,挑了一杆长刀,长刀通体乌黑,背厚刃薄,式样不新,倒像是他自己带来的。 六十二号则是一名面生的北方高壮考生,抡了把铁锏,看着就满身蛮力。 两人入场,相对而立。 “开始!”号声落下那一瞬,六十二号已大步压来,锏风如雷,招招奔脸。 一片喝彩刚起,赵孟中动了,没人看清他怎么走的,只觉得眼前身影一闪。 下一刻,铛! 锏刃撞空,赵孟中刀已从侧后划过,一声闷响,劈在对方右肩盔甲之上。 力道不重,却够狠,对方身形一震,脚下踉跄。 还未稳住,第二刀已经压身而来,斜劈带卷,逼得对手只能后撤三步避开,脚下一滑,一跤坐倒。 “停!”裁判高声道。 六十二号跌坐在地,脸涨得通红,犹自不服,刚欲起身,赵孟中已收刀抱拳:“得罪。” 这一战,自始至终不过五息,台下不少人都还没从前头的喊声中缓过神来。 岳飞却眼神一亮,“刀出不拖,身法干净,打得人透不过气,却始终收着力。” 他语气低沉,带着点罕见的满意:“打得狠,却不伤人,这是练过,也是真懂。” 旁边几名随员都在低头记名,却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赵孟中。 有人小声说:“刚那招……像是军中教的斜卷破锏,但他动作更快,收刀反守也是稳得吓人。” 岳飞点头:“怕是他自己练出来的变招。” “上次跟我说,他练了三年边军,可惜没混进去……哼,若当年临安兵营不是那种官僚窝,像他这样的,现在都该是副小队正了。” 他目光追着赵孟中退场背影,手指在栏杆上轻敲了两下。 “把他列入三选名单,文可执笔、武可御敌,这种人,要早早记住名。” “他若真能熬过最后一轮,那我岳飞第一个要他入军中,不是兵,也得是将的料。” 随从应声,低头记下那几个字:赵孟中,编号五十九,双星标。 岳飞目光追着赵孟中退场背影,手指轻敲栏杆,眼里那点罕见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他站直了身,披风一甩,忽地转身快步往台下走去。 “将军?您要——” “我下去一趟。” 岳飞随口说完,人已迈下观台,几步便穿过试场外围,直奔那正准备离开的赵孟中。 赵孟中本在和执事核对登记,察觉动静一抬头,就见那一身青袍短甲的军将迎面而来,步伐铿锵,气势如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岳飞已经到他跟前。 “赵孟中。”岳飞一笑,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爽快劲儿,“刚那场比试,打得真不错。” 赵孟中愣了一下,连忙抱拳行礼:“将军谬赞,在下不过勉力应试。” “这叫勉力?”岳飞笑声一震,“你那两刀,老子在军营里看了十几年,就没几人能劈得这么干净。” “快、准、稳、收得住、下得去,还懂得试探试探就收,你这是在考场,不是在打擂,不该真下狠手,这份分寸,掌得极妙。” 赵孟中被夸得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失礼数:“将军言重。末考出身微寒,无师无派,只是这些年在地头乡勇里摸爬滚打,家父也教我读些兵书,想着或能一日为国出力,尽点薄才。”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踏实劲儿,没有半句作秀,没有一句空话,仿佛只是陈述日常。 第262章 切磋 赵孟中说完那句想着或能一日为国出力,尽点薄才时,岳飞没立刻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眼里像是多了点说不清的意思。 片刻后,他忽地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白牙,声音不大却透着股爽利劲儿:“这样,我跟你过一招如何?” 赵孟中一怔,随即双目微亮,却仍保持冷静:“将军是要与末考……切磋?” “嗯。”岳飞点头,“你那几招打得够漂亮,可真正上了阵,敌人不会只让你亮亮刀法,我想看看你招架、应变、跟人拼命的底子。” “放心,不伤你,但也不会让你轻松。” 赵孟中眼中火光一闪,朗声拱手:“孟中愿领教!” 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跟人打泥巴、踩地雷、练棒子,十七岁就扛着木枪进了边寨,练成今天这一身本事。对军中猛将,他有敬意,但从不自卑。 尤其是眼前这个人。 岳飞。 破黑岭、破金贼、击孔彦舟,以一支偏师夜战三营、阵前斩将,如今更是宗泽麾下第一副将,名声比兵部的大半将官都响。 能与这样的人交手一次,何止是荣幸?简直是可遇不可求。 不远处的场地早已空出,岳飞摘下披风,只留一身短甲,捞起一杆赤铜练刀,甩手一转,劲风四起。 赵孟中握着长刀,站定,面色不动。 “开始吧。”岳飞开口,脚下一动,整个人已如炮弹般冲上前。 赵孟中眼神一凛,横刀架上,双臂绷紧! “铛!” 第一次交击,火星四溅,响彻四野。 两人刚一照面,便打出了真火。 赵孟中步伐快、刀法直,长刀压身、内收、横挡、斜劈,几乎无一招虚招,硬桥硬马,一往无前。 而岳飞的进攻方式,则完全不同,他更像是在以刀为引,一点点摸赵孟中的节奏,试探、欺近、游走,偶尔快攻数合,忽又沉刀不动。 两人来回十数招,泥地飞溅,旁人只觉眼花缭乱。 “他还真跟上了……”高台上,有人惊叹出声。 岳飞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轻笑,可赵孟中越打越紧,他能感觉得出来,对方没有放水。 不,是在喂招,但每一记都是真刀真枪,只要他慢半拍,就得吃亏。 “将军请再接我一刀!”赵孟中沉声一喝,猛地上前一步,长刀划圆带斜势,卷土重来! 岳飞笑意一敛,手上发力,赤铜刀侧身一磕,两刀交错的瞬间,竟凭借力道将赵孟中直接逼出三步之外! “呼!”赵孟中稳住身形,脚下深陷半寸。 岳飞脚步不歇,紧跟而上,横刀直入肋下! 赵孟中大惊,立刻翻腕斜挡,却锵一声,虎口一震!他强忍气血翻涌,再退三步,面色苍白,但脚下仍未失稳。 “够了!”岳飞收刀,笑了,“再打下去,就不是切磋了。” 赵孟中喘了两口气,拱手一揖:“将军功力深厚,末考受教了。” 岳飞点头,走近一步,拍了拍他肩膀:“你的基础,比我预想的还要扎实。” “快刀不稀奇,稳刀难得。可你既能快,又能稳,还能在劣势下守住阵脚,这就不只是练出来的,是脑子也跟得上。” “若真在战阵上,你带十人能斩敌首,带百人能守一隘口。” 赵孟中低声道:“能得将军如此评价,末考……无憾。” 岳飞却笑着摇头:“什么叫无憾?你还没上阵,还没搏命,接下来还有笔试。” “宗将军定下规矩,文武并重,哪怕你刀砍得再快,兵法答不出个章法,那也不过是一介莽夫。” “但我看得出,你不是莽夫。” 岳飞深深看了他一眼:“赵孟中,我希望下次在殿试的名单上,也能看到你的名字。” “那时候,我再跟你来一场真正的较量。” 赵孟中胸口起伏,忽地站直了身,双拳紧握,一字一顿:“末考赵孟中,誓不负将军所托!” 场边众人听了这番话,不少人热血上涌,眼神变了。 岳飞不声不响地点点头,转身而去,背影如山,风吹过他肩头战袍。 三日后,京西军营。 黄昏未至,军中演武场仍有兵卒往来操练,而营内大帐中却一片寂静。 岳飞刚从试场回来,一进帐,就对着正执笔翻卷的宗泽抱拳道:“将军,我找到了一个人。” 宗泽抬头,眉眼未动:“哦?能让你特意回来说一句的人,不多。” “赵孟中,临安人。”岳飞走近几步,言简意赅,“刀下不躁、心中有数,身法稳准狠不说,更难得是招法见识俱佳,不是光靠死练出来的那种莽夫。” “我跟他亲自切了一场。”岳飞话音一落,宗泽眉头一挑,明显来兴趣了。 “结果呢?” 岳飞笑了笑:“没赢几招。”他语气淡定,倒没有丝毫不甘,“那小子刀法凶,身法活,练的是土法,但招里招外都透着正路子。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最要紧的,是他脑子转得快。” 宗泽点头,起身吩咐外头:“把赵孟中的笔试卷宗调来,我看看他脑子快到什么地步。” 不多时,一名属官抱着数卷试卷入内,宗泽亲手翻开,岳飞也凑了过去。 卷首题目不难,但用词锋利:“论金宋军制之长短,评天下形势之得失”。 宗泽扫了一眼,前段开篇并不花哨,只一句:“战无定法,制有因地。以金之快锐为锋,以我之稳守为盾,是谓攻防互错,世局两分。” “这人用的是实话。”宗泽低声道,“很多人答这题,不是骂大金残暴,就是吹我大宋仁义,可这人一上来,就说攻防互错,这话……不轻易能写出来。” 岳飞点点头:“后头更妙。他列了金人五项强军制,一项是马背兵令,一项是营田互市,每一项都对应我军的弊端,又提出四策,改募制、清编制、练屯兵、修水路。” “且每策后都有一句总结,比如这一句……”岳飞指着那一行字:“兵不在广,能用为强;吏不在多,清廉为本。” 宗泽合上卷,眼中露出少见的满意:“若这卷拿去文科里送评,恐怕也能跻身三甲。” 岳飞轻声一笑:“所以我才回来报将军,此人能将可兵、笔能排阵,是用来做将的料。” 宗泽没有立刻表态,只把手中试卷轻轻敲了两下,“留名册,进三选。”他说,“此人,交你盯。” 岳飞拱手:“谨遵军令。” “这世道,真缺的,不是武人,而是能带兵、肯动脑子、敢出头的将人。” 第263章 不邀功 宗泽将那行字轻轻念了一遍:“兵不在广,能用为强;吏不在多,清廉为本。” 他指尖顿了顿,随手将试卷向旁推了半寸,抬眼看着岳飞,面上虽无太大波动,眼底却有几分罕见的亮意。 “岳兴。”他喊了一声岳飞的表字,语气少有地郑重,“你这次,可能真捡到宝了。” 岳飞微微点头:“不光刀下够硬,脑子也够清。能写出这种话的,要么读过经史,要么……就是在田里亲自挨过鞭子的人。不是空喊出来的,是走过来、咬着牙写下来的。” 宗泽沉吟半晌,忽然起身,朝帐外吩咐:“备马,我现在进宫。” 岳飞一愣:“将军是要——” 宗泽捋了捋战袍,回身一笑:“面见陛下。” “赵孟中这人,不能等他殿试之后才提,那就晚了。这等苗子,必须得提前报上去,先让陛下心里有个数。”他顿了顿,目中难得带出一丝罕见的豪气,“咱大宋当年不是没打过仗,也不是没人肯死拼,是缺能拼又能带人的。” “眼下这局,朝廷不是差一员猛将,而是差一口敢拼命、还能活下来的气。” “是。”岳飞躬身一礼。 京师,乾清宫。 正是黄昏,宫中金光横洒,御案上的朱笔与封蜡都映着斜阳,赵桓正在翻阅新一批由刑部送来的审查笔录。 宫门外传来几声急促马蹄,再过不多时,一名小宦低声进来回禀:“宗将军求见。” 赵桓抬眼:“传。” 宗泽一进殿,略一躬身,“陛下。” 赵桓放下手中文书,看他神色有异,微微一笑:“怎么,选武科选得动了真情?” 宗泽直截了当:“还真让臣碰上了一个人。” 赵桓挑眉:“哦?能让你亲自出手夸赞的,可不多。” 宗泽上前几步,将一卷竹简递上,态度郑重:“笔试试卷,编号五十九,赵孟中,临安人。臣刚从军中回来,跟这人亲自打了一场,又同岳飞细读其试卷,不敢说是将门虎子,但论根骨气性、胆识谋略,此人若得机会,三年能为将,五年能镇边。” 赵桓听得认真,随手将卷展开,目光飞快扫过前段文句,“战无定法,制有因地。以金之快锐为锋,以我之稳守为盾,是谓攻防互错,世局两分。” 他重复一遍那句话,指尖慢慢在案上敲了两下。 “不错,”赵桓低声道,“这句话,若放在太学里评,一定要被批不恭不敬,但放在这卷子上,却是见识。” 宗泽轻声应道:“臣也这般看。” 赵桓继续翻下去,看得越深,眼神越亮。 卷中那马背兵令一节,赵孟中清晰剖析金人军纪由骑射传令而生,何以使上下指令流转极快,而宋军各地军政分割,往往军前失令、后方误调,延误时机。赵孟中提出兵政合署、战前制律,主将全责三项提议,每一条都紧扣症结,非一朝一夕之想。 再往后,又有一段:“金人用兵之快,倚仗骑兵合围。然其补给艰难,持久作战非所长。宋军若能守三月、耗其锋芒,以水运补线为盾,自可固而不溃。” 赵桓看到这段,眼神微动,放下卷,忽地道:“宗老将,你怎么看他说的三月固守?” 宗泽没有立刻回答,略沉了一瞬,道:“他看准了一个核心:金兵初攻猛如烈焰,但后劲不足。尤其攻城之时,若遇我守军能守得住前三旬,后面就要金人费血本。” 赵桓点了点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被戳中的复杂神色。 他当然清楚,金人擅奇袭,不擅持久战。而大宋之患,从来就不是将士不肯守,是后方撑不起。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这人几岁?” “二十七,乡勇出身,文可论兵,武能领卒。岳飞跟他亲自交过手,说他一身真本事,不是杀人狂,也不是空架子,臣以为,他不是猛将,是可造之将。” 赵桓没说话,手指在卷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合上卷,眼神望向窗外。 暮色正落,庭中一树海棠,花落如雪。 他忽然低声笑了下:“这些年……朝中上下,哪怕是兵部荐才,也鲜有这样的卷送上来。” “不是不识字的人太多,是能动脑子、又舍得拼命的人,太少。” 宗泽没有接话,只拱手低首,等着皇帝裁示。 赵桓沉吟片刻,忽而吩咐:“留名册,升三等标志。等殿试之后,不论是否中魁,单就军将苗子一列,先备入宗将军帐下候用。” “再查查他家底,有无不良、隐患,若无,后头赏银二十两,给他家里留着。” 宗泽眼中一凛,拱手应下:“陛下仁明。” 随即又补了一句:“不过此事,岳兴功居其首,是他在试场中亲自发掘。若非他下去走这一遭,恐怕这人便埋在众多卷子里了。臣虽擅带兵,选将这事,还真不是臣眼尖。” 他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丝欣慰,“这小子平日看着沉稳,可只要提起兵法兵事,比谁都急眼。他是看了赵孟中的卷子后,第一时间就拿给臣。” “臣这才细细一读,越看越觉得不凡,才赶着来见陛下。” 赵桓闻言,也不惊讶,只轻轻嗯了一声。 宗泽见他神情如常,不由再提一句:“陛下还记得前月初,岳飞初上朝堂那一面?” “您只看了他一次,当时就说此人可为将,臣还记得那话,当时不少人心里都在打鼓,觉得您是夸得太早了点。” “如今一看……陛下的眼光,怕是真比我这些老兵还准。”宗泽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是真心实意。 宫中微风拂过,窗外的海棠一瓣一瓣落下来,像一场温和的雪。 赵桓却只轻轻笑了笑,语气不冷不热:“岳飞啊……” “我记得他第一次进殿的时候,没带刀,脚上还是泥。”他说着,像随口一说,神情平淡如水。 但心里却是一句从未出口的念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他是岳武穆,是后世万人称颂的民族英雄,是我身在这个时代,必须死死抓住的那一柄利剑。 这世上没人知道他是穿越者,也没人知道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岳飞能走多远、能挑多重的担子。 但他不会说。他只能按这个世界的规则慢慢来,一点点把棋子落下。 第264章 榷场热闹 “这人我记下了,”赵桓将那卷竹简重新卷起,递回宗泽手里,“但你与岳飞暂时别盯得太紧。” “兵贵神速,将贵沉稳。他现在不过一张试卷好,再有本事,也得撑过三场,压过千人,方能真正立得住。” “太早倾向一个人,对他、对你们,都不利。” 宗泽闻言,神色凝了几分,接着点头:“陛下说得极是。” “臣年岁渐高,有时候见一个苗子出挑,容易动心,倒是差了分冷静。” “武科还有两轮,大多数人真正的能耐,是要在试马场、练兵阵、夜袭演阵里才能看得出来。” “臣回去就会吩咐,不给他特殊,不给他压力,按规矩考。” 赵桓听他这番话,神色缓和了些:“你明白就好。”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夕阳斜照,一条金光落在宫墙上。 京师宫墙,落日斜照。 赵桓站在窗前,没再多说,只是望着那落在金瓦上的最后一点光,神色淡然,心里却早已把一局大棋,排好了第一行。 与此同时,距离京师两千余里外,大宋与西夏接壤的西北边境,榷场。 这是个边市,地界夹在大宋与西夏之间,名义上谁都不管,实际上谁都盯着。过往十年间,这里是乱兵、走私、马贼横行的地方,谁来都得交点“认头钱”。 但今年不一样。 随着大宋与西夏的议和谈成,边界稳定,原本半死不活的榷场忽然热闹了起来。临近三月,来自西夏贺兰山脚的马贩子陆续赶来,一匹匹高头大马成批出栏,全被赶到了榷场外的三十里草原上,呜哞嘶鸣,声震山野。 而榷场内,大宋商贾也不甘落后。 一箱箱景德镇的瓷器,成批的新茶,甚至连官盐,都被从泾原一路押送过来,在榷场设摊开卖。 马换瓷,盐换皮,茶换蹄。 没人说清楚是哪边先动的心思,但如今看下来——这笔账,似乎两边都不亏。 榷场南门,一座石坊刚刚建好,门额上新刻“广利通交”四字,还是泾原经略使亲自题的笔。坊下人声鼎沸,混着胡语与中原腔调,东市的茶商正与西夏老马贩争价,摊后一排排麻袋里塞着上好的砖茶,边上还摆着三口铜炉,热水滚着,随便舀一碗都香得叫人眼冒金星。 “唔……今年你们大宋这茶,比去年那个好,浓得很。” 一个头缠黑巾的西夏汉子咕嘟一口,连连点头,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着:“我回去带二十匹马,换你这两车砖,行不行?” 大宋这边的管事是个精明瘦长脸,穿着半旧麻袍,一听这话,手都快搓出火星来,连连点头:“行行行!西马皮紧骨长,我们这儿正缺你们那种好种,种出来下头的马崽儿都结实。”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声低喝:“油嘴滑舌!人家来换马,你又不是市肆说书的。” 一个披着半身旧甲的宋兵走过来,眉眼凶巴巴的,一看就是边军出身。 可那西夏马贩却不怕他,反而咧嘴一笑:“这就叫买卖,不吵架,怎赚钱?” 两人一对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榷场内外的气氛,就这样被烘得热气腾腾,马蹄与铜炉交响,砖茶与战马相换,一桩桩买卖做得火热。 就在这一天,榷场西门那头,一队人马缓缓而来。 领头之人着灰青官袍,腰悬玉牌,年约五旬,神态沉稳,眼中却有几分市井少有的锋芒。他身后十余骑西夏亲兵,甲胄齐整,却并不张扬。 “是吐延布使大人来了!”人群中有人认出这位西夏高级官员,顿时一片低声议论。 此人名叫拓跋志坚,乃是西夏皇族旁支,久任南部四州交接事务,职衔虽不算高,但极受西夏皇帝宠信。 尤其是这几年,他一手主导榷场贸易开局之事,在宋夏之间走得颇为灵活,被称作两面开弓的边市管事。 “今儿这阵仗,是他亲自来盯交易啊。”宋边军一侧的校尉咕哝了一句,眼神警觉,却也不显敌意。 拓跋志坚勒马停于榷场正中,扫视四方后,朗声开口:“今日我夏国马市首开第六批次!本轮马匹,皆出自贺兰山北坡,百里草场直驱而来,力大耐寒,皮骨上乘,诸位大宋商贾若有眼光,此时不换,更待何时!” 声音不高,却自带气势,话音落下,榷场两边掌柜们纷纷拥了上来,茶砖、瓷器、熟盐,纷纷上架,俨然一场热市大幕再启。 一旁随从低声问道:“大人,您亲自出面,不怕朝中有异议?” 拓跋志坚却只是摆了摆手,语气不重,却字字铿锵:“皇上前日亲令,榷市可增,不必守旧。我们西夏如今要的,是活下去,不是死在马背上。” 他顿了顿,眯眼望着榷场上来往人潮:“大金是强,但那强,是掠,是压。我们靠山吃山,靠马吃马,可若是连边上的粮都断了,靠啥打?靠那点苦水银矿?靠被他们骑在头上?” “我们西夏,要活得久,就得活得稳。与大宋通市,是活;和大金交兵,是死。” 随从闻言,怔了一瞬,随即拱手:“大人之言,末将谨记。” 拓跋志坚没有多言,只挥了挥手,马车缓缓前移,他骑马在前,引着队伍沿榷场走了一圈,象征性视察一番后,便折身去了榷场南侧的大帐。 这处帐幕,是特设的接待所,平日里只给两边中层军吏、主官使用。今日却早早张罗开宴,酒肉飘香,榷场守备、马队管事、西夏边地司吏等十余人皆已到齐,纷纷起身迎接。 “吐延布使大人!”一名老边吏快步迎上,笑容堆在脸上,“今儿您亲自来看,真是叫我们这些跑腿的脸上有光。” 拓跋志坚大笑:“你们脸上有光,我西夏脸上才有光。今日马换茶、瓷换马,是好事,是通气!” 话虽粗,却说得众人频频点头,连边上的宋吏都忍不住暗暗佩服,这拓跋志坚,真不是空头文臣,说出来的话,虽带股市井气,但句句在理。 酒过三巡,帐内热气升腾。 有人忍不住问道:“大人,那皇上下旨开市之事……真不怕惹金人不快?” 拓跋志坚低头夹了一块马肉,咬了一口才道:“你以为金人高兴咱卖马?他高兴我们种田都用驴呢!” 第265章 榷场遭袭 众人哄笑。 他继续说:“但怕什么?大宋的茶、盐、瓷,我们自己做得出来吗?咱山里烧不出瓷,水盐不成气候,这几年,靠大金送来?他们不送!但大宋能换,能卖,能送路。” 他举起酒盏,沉声一字一句:“我不跟打我们祖宗的金人做兄弟,我只跟愿意做买卖的大宋交朋友。” 这一句,说得帐中众人一时安静。 一名年纪轻些的校尉试探着道:“可若真哪日大金南下,咱这马,还要不要往宋地送?” 拓跋志坚把酒一口干了,淡淡一笑:“送。只多,不少,马是粮,人是命。大金若真打来,咱也得有底气说:我们不是没出力!” 这句话落地,帐内一时无语,半晌后却有人举杯,大笑而起:“说得好!我们不是墙头草,我们是知道怎么活、也知道怎么硬的西夏人!” 众人哄然一笑,气氛正热,酒肉翻香,就在这时,“报!” 一名边兵猛地掀帘冲进帐内,身上带着一股灰尘与血腥味,膝一软,直接跪地高声道:“启禀布使大人,榷场北角遭袭!有不明武装突入货场外围,火已起三处,有马贩与商户伤亡,伤兵三人,死者一人!” “什么?!” 帐内瞬间寂静,几人惊得连杯都没放稳,拓跋志坚脸色一变,猛地起身,茶盏啪地落地碎成两半。 他快步上前一把拉起那名士卒,沉声道:“说清楚,是哪一伙人?旗号?打扮?” 那士卒咽了口唾沫:“衣着杂乱,但步伐一致、骑术精熟,疑似军中精锐!无旗、无号、无口令,一上来就下黑手,不抢货、不劫财,直冲马圈。” 帐内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娘的,这是奔着我们来挑事儿的!”一名随军武官低声咒骂,手掌握在腰间刀柄上。 拓跋志坚却已经冷静下来,眉头紧锁,语气却稳得吓人:“不是来抢,是来毁,奔着挑事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左右高声道:“陈令!你带三十人往北角巡道,两人一组,封闭外围,沿马道追踪!抓活口,一定要留活口!” “是!” “严昭!你率十人护市中三角,茶盐两仓优先守!不准任何人趁乱劫货,否则杀无赦!” “属下领命!” 帐中诸人纷纷起身,混乱中但见拓跋志坚发号施令如风,目光如钉,不少人心中这才稍稍安稳。 待最后一名副吏领命而出,帐内只剩他与两名亲兵,他这才缓缓坐回主位,仿佛才刚有时间喘口气。 片刻之后,他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头望着帐顶的灯火,一语不发,指尖不自觉地扣着案几,缓慢有节奏。 “布使大人……”一名亲兵试探出声,“是不是……草原那边又乱了?” 拓跋志坚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低声问:“从外头看,这像哪一路人马?” “回大人,不像是吐蕃,吐蕃惯用箭袭,这次是近战火刀、破圈杀伤。” “不是回鹘,他们不进山,也不像散匪,进得来榷场外围,还能破马栏、绕暗哨,那是老兵的手。” 拓跋志坚听完,缓缓点头,轻声道了一句:“那就只有一伙人了……” “大金。” 空气倏地沉下来。 “可大人,大金不是还在与辽争边,哪有闲人来这插一脚……” “没闲人,说明他们故意的。”拓跋志坚声音低却稳,“越是在打仗时出手,越能把水搅浑。大金怕咱们跟大宋越走越近,他们一时没法真打进来,但可以打个样,杀几匹马、点几仓火,再顺手挑拨下我们的心思。” 夜幕渐浓,榷场外围火光已熄,烟雾与血腥味仍未散尽。 拓跋志坚披甲立于市门西侧的临时哨棚前,身后是一地倒塌的木栏、半截烧焦的布蓬,还有几具尸首正被草席蒙着,从旁拖走。 另一侧,大宋边军的骑队也已赶至。那支人马衣甲整肃,带队之人身形高大,面容沉着,是泾原驻边指挥使郭胜。 “拓跋大人。”郭胜下马拱手,神色凝重。 “郭将军。”拓跋志坚还礼,面色冷峻,声音却稳,“来得快,若非如此,今晚这场事,后果恐怕更难收拾。” 郭胜目光扫过一地狼藉,低声应道:“来得快不快,总归还是让人钻了空子。” 两人对视片刻,彼此心中都明白,这次来袭不是劫财,是挑事;不是草寇,是军队。 “我这边留住了三个活口。”拓跋志坚率先开口,“全是边地口音,手法老练,配合默契,衣着虽乱,但破绳打结的方式、携带的干粮包,都是行军套路。” “你那边呢?” 郭胜点了点头:“五个,三个重伤,两个能说话。全是在后山坡被我们追兵截下的。” 他声音一顿,沉声道:“初步审过,嘴硬,但不是亡命徒,一看就受过军纪训练。” “我怀疑,是金人训练营出来的斥候,专门干搅场子的活。” 拓跋志坚点头,眼神一寒:“我这边,也是一样的猜测。” “这批人,是冲着我们榷场来的,不抢货、不伤商,只毁马圈、烧仓房。这是在切断我们和大宋的信任线。” 郭胜沉声应道:“我回头会将此事呈报朝廷。” 他顿了顿,看着拓跋志坚,认真道:“但在圣旨到来前,我泾原边军,会对榷场增派驻防,夜哨、巡防、哨骑三重加设,绝不让同样的事再发生第二回。” 拓跋志坚闻言,神色缓了几分,点头应道:“西夏边卫,也会同步加强巡守。” “这场榷市,开得不易,我们能活到今日,靠的不是一个王令,而是两边都有命在身上的人。”他说着,看了郭胜一眼,语气不重,却字字压实:“若这口气,被今夜这么几匹马、几团火就烧断了,那以后西北这片,不用谁来打仗,自己就乱了。” 郭胜听罢,正色一礼:“我明白。” 双方沉默了片刻,随即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的押解队。 “我的人,今夜就带回去审。”拓跋志坚道。 “我这边也是。”郭胜点头,“若有重信口供,派人互通。审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交文,咱们不靠诡话,只靠实话。” 两人这句话,像是一种边地将领之间的默契,不用上头授意,就在这夜风里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共识。 片刻后,各自转身。 第266章 动刑 西夏亲卫牵马押人,照路而去。榷场之内虽一片狼藉,但秩序已渐渐恢复。 火落之后,夜风更紧,榷场北角的烟尘虽已被风卷得七七八八,可空气里仍有一股焦灼与血腥夹杂的味道,像贴在皮肤上似的,甩都甩不掉。 拓跋志坚回到大帐没歇多久,亲兵便匆匆进来禀报:“回大人,三个俘虏都押到了南侧仓室,审问官已在,等您发话。” “好。”拓跋志坚点点头,披上甲袍,面色铁青。 他原以为这场开市能顺利推进,如今却先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帐外星子黯淡,几乎被烟尘掩了半边天。 他一路快步走入临时拷讯所,那是一间用旧仓屋改的木屋,门板斜歪、四壁挂着油灯,昏黄不明,屋中却已经摆好了三条长凳,铁链锁得哗啦作响。 三个俘虏被分隔押在屋角,两人负伤,脸色苍白,一个嘴角发青,显然吞过药,但没死成。 拓跋志坚走进去,只看了他们一眼,便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副官:“先审这一个。” 他抬手,指的是中间那个脸色最硬、眼神最横的家伙。 副官点头,招手示意,一名壮汉上前,将人按进刑架。那人虽有伤,却强忍着不吭一声,双眼盯着拓跋志坚,毫无惧意,反倒隐隐透出一股骄傲。 “你叫什么名字?”副官开口。 俘虏不说话。 “隶属哪部?谁指使的?” 依旧沉默。 副官皱眉,脸上已经没什么耐性。拓跋志坚却不急,反而走到俘虏面前蹲下,看着他,语气缓慢:“你很能忍,这点我认。” “你心里也清楚,你们不是散匪,也不是偷马的野狗。你们这一队,是有编制、有命令、有目标地干了这一票。” “说出是谁下的命令,我可以保你不死。” 那人冷笑一声:“不死?”他沙哑着嗓子,“在你们西夏人手里活着,跟死了有区别吗?” 拓跋志坚闻言,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只是站起身,轻轻吐了两个字:“动刑。” 副官应声,挥手叫人,屋角早已备好的滚水、枷具、铁签、钳子等一应俱全,陆续上前。 “烫指、夹筋、灌盐水,别弄死,疼就行。”副官冷声吩咐,像是在说今天要不要放炭炉烧酒一样平静。 几名壮汉擎起俘虏,猛然压倒在地,撕衣、上刑,一气呵成。 第一声惨叫,是在炙烫的铁签压下来的时候响起的。 撕裂的嗓音划破夜色,整个审讯屋外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起。屋内的气味也随之变得呛人,混着焦肉、血腥和汗酸,一股浓浓的生死之气弥漫开来。 第二个壮汉正要抬起钳子,拓跋志坚忽然抬手:“等等。” 他走到俘虏面前,目光锐利如刀:“我不怕你不说,我怕你说得晚。你这点骨头,扛得了一夜?” 俘虏嘴里满是血沫,眼神却依旧冷冽:“你……要真想知道,就给我个痛快。” 拓跋志坚笑了笑,语气却冷得像冻土:“你若想痛快,我现在就能成全你。” “可你死得痛快,我们活人怎么办?” 他转头望向副官:“从牙口挨个检查,舌头、腭顶,全给我翻出来。有毒囊的,一律取下灌水封喉,留着慢慢问。” “是!”副官领命。 这时屋里另一角的俘虏忽然动了动,眼神一闪,像是被刚才那场拷问激出了些情绪。 拓跋志坚一眼看过去,目光沉沉,顿了一息,忽而笑了,“你要说?” 俘虏咬着牙,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点头,只低声闷哼一声,往旁一倒,像是装晕。 “行。”拓跋志坚点头,转头对副官吩咐,“一个时辰之后,把这三人全身上下一寸不剩地审清楚。我不要口供,我要交待清楚是哪一营哪一司,谁签的兵契,谁发的刀粮。” “是。” 他顿了顿,又道:“审完,写三份文书,一份留我手里,一份给泾原边军,一份派人直送京师。就说,榷场已遭偷袭,金人动作不止。” 副官抱拳:“大人高见。” 夜越深,风声愈急,审讯所的灯却亮了一夜。 酷刑没停,那三名俘虏也没再装硬骨头。 到了子时末刻,第一个人终于扛不住了,他没开口叫冤,也没求饶,而是在一次铁签炙烧落指之后,喉头一哽,吐出一口血,低声道:“别烧了……我说……” 拷问官顿时挥手示意停刑,拓跋志坚一直坐在屋中,没动,听见这句话才缓缓起身,走近俘虏身前。 那人已经满脸是汗,眼神发灰,语气却透着一股狠劲:“你们西夏……想和大宋做买卖,就别怪大金下手早。” “我……是大金第四王子兀术亲派斥候组的第五营,任务是摧毁你们榷场外围,扰你们心、毁你们信。” 话一出口,屋里骤然沉寂。 连一直神色淡然的副官也倒吸了口气:“兀术?他亲派的?” 俘虏咳了一声,吐出两颗牙,声音几不可闻:“是……我们受训两年,不为别的,就为西夏这道口子……开不得。” 拓跋志坚盯着他,目光如刃,仿佛要从他脸上剥出什么来,“你们总共派了多少组?” “我只知道我们是第五。”俘虏喘了口气,咬牙笑了笑,“你们能抓住的,就只有我们。” 这句话说完,他便歪头不语了。死倒没死,命是还吊着,但也就只剩半条。 拓跋志坚没有再追问,缓缓后退几步,抬手对副官低声道:“封口,断舌,暂时不死,留着。” “是。” 一个时辰后,密信封好,押送军骑即刻动身,快马连夜向贺兰山方向疾驰。 三日后,西夏上京,兴庆府。 宫城内,李乾顺一袭常服坐在御案前,正翻阅前日国政奏报。一旁濮王仁忠步履急促进殿,手中捧着最新的榷场密信,脸色比常日沉了几分。 “皇兄。”仁忠一进殿,直接拱手呈信,言简意赅,“拓跋志坚急报,榷场遇袭,元凶已查明,乃大金王子兀术所设斥营,意图破坏我与大宋边市互通。” 李乾顺闻言,眉头微皱:“兀术亲派?” 仁忠点头:“审口确凿,西夏与大宋一旦通市,对金国南进大计构成威胁,兀术此举,是先下黑手试水。” “好一个试水。”李乾顺将信抽出细读,字字细看,越看神色越冷。 末尾那句,若非边军与宋军及时合围,马栏已毁,仓储七成焚空,更是让他手背青筋浮起,掌中文书都轻轻颤了一下。 沉默半晌,李乾顺放下信纸,抬眼看向弟弟:“你怎么看?” 第267章 回信与试探 仁忠没有犹豫:“大金如今虽强,但我西夏若真与其死绑,日后不过沦为其用兵之地。北则铁骑压境,南则百姓涂炭,哪边都不是活路。” “如今大宋虽弱,然朝廷新立,君主锐意整军,边市通商之策,虽非久计,却是当下喘息良机。” 他顿了一顿,低声补了句:“我以为,须趁此时明投大宋,立稳立场,断大金之谋,护我西夏边疆与民生。” 李乾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天色低沉的外城,神色沉思。 “濮王,你记得当年我父亲怎么说的?” “西夏与辽、宋、金三国之间,谁也不是朋友,但谁也不能全得罪。” “可现在不同了。” 他回头,目光极为清醒:“兀术这一手,不只是冲我西夏来的,是冲我们敢自立门户的心思。” “再拖,只怕榷场之后,就是兰州、西宁、灵州……一步步吞。” 仁忠躬身:“臣也正有此意。” 李乾顺沉声道:“传我口谕,命拓跋志坚即刻加固榷场驻防,增人、备马、重巡逻。” “同时起草国书一封,向大宋君主陈述此事,言明我西夏愿共保边市安稳,互通声援,以求长久之势。”他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临安,乾清宫。 黄昏未至,殿中光线已有些黯。赵桓靠坐御案前,手中翻着一份由泾原军递来的急报,眉心微蹙,指尖在竹简边缘一下一下敲着,像是在理思绪。 殿中除了他,只有李纲一人。老臣立于案前,神色肃然,手负在身后,衣袍在夕光中晃得像一面沉稳的幡。 “陛下,榷场这事,虽未造成根本损害,但金人这手,是明摆着试探。” “他们不敢直接开战,却想逼西夏自己退场。” 赵桓嗯了一声,视线落在文书末尾那段:“大金斥候第五营,斩首两人,活口三名。供称奉命扰乱边贸。” “李相,你怎么看?”赵桓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试探意味。 李纲沉默了一下,才点头回道:“臣以为,金人此次动作虽小,但意图明显,正是试图搅乱西北边贸,逼西夏退缩。” “他们现在不敢和咱们大宋撕破脸,只能玩这套暗地下刀的老把戏。” “可问题是……”他目光沉了几分,“西夏那边到底扛不扛得住,还得看他们的胆子。” 赵桓嗯了一声,随手将竹简卷起,靠坐在御案上,目光望向窗外微沉的天色。 “所以眼下咱不动。”他说得缓,却极有分寸,“兵不动,心也不能露。” “我不想现在就跟金人摊牌,南线才刚稳,东南商号才归拢,岳州那边的事情还在收尾。此时一动,就把我半壁局面打乱了。” 李纲点头:“陛下思虑周全。” “那西夏的态度呢?”赵桓忽然问。 李纲略一思索:“若他们真铁了心要跟咱联手,金人这一击反而是送了把火,点燃他们自己。” “濮王仁忠一向主张亲宋,此番若能压过朝中旧派,站出来表态,那这事儿……就能往下落子了。” 赵桓微微一笑,眼底光芒转瞬即逝。 濮王仁忠……这个人他一直记得。 当初西夏站队金国,与大宋对峙,就是他唯一一个公开反对的人,明明是皇弟,却差点因此遭削爵。这次若是他出手,那可就不是私心表态,是整个西夏王室的转向了。 “那咱们就等等,先按兵不动。”赵桓淡淡道。 话音未落,外殿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内侍快步而入,手中捧着加急文函,躬身禀道:“陛下,西夏使节连夜送来国书,濮王仁忠副署,拓跋志坚随函备言。” 赵桓眉头一挑,伸手接过,越看,唇角弧度越深。 “嗯……”他将信纸递给李纲,“你自己看。” 李纲接过一阅,片刻后神色一正:“西夏希望大宋出手协助剿灭榷场外围斥营,扫清边境通商之患。言辞恳切,态度明确。” “他们是真下决心了。” “对。”赵桓语气平稳,“之前是观望,现在是下注。” “这封信,是他们把筹码摆到台面上,要么结盟,要么受死,他们自己选的。” 李纲捻着信角,语气也轻松几分:“看来这几年大金虽然横,但也把人逼得够呛。” “西夏人精着呢,能主动递这封信,说明他们也知道榷场这块蛋糕,要是被金人砸了,别说赚钱,连命都没了。” 赵桓缓缓起身,走向窗边,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手轻轻推开木窗。 落日余晖洒入宫中,映得他袍袖带着一点霞光。 “那就给他们一个回应。”赵桓淡声道。 “传令宗泽,调边军第三、第五两支轻骑营,南出陇山,绕道青石岭,封锁榷场西北来路。” “再令泾原指挥司,加派巡哨五倍,人手、粮械、弓马皆不许短。” “所有进出榷场的金人马队,无文牒者,一律驱逐;有诈伪者,就地处置。” 李纲听得一字不漏,心中已然大定。 他清楚,这不是赵桓动怒的报复,而是真正落子入局。 这一步一出,大宋边军虽未明言对金宣战,但已等于在西北边境树起一道无形铁墙,既是护着榷场,更是护着这场新联盟的命脉。 “陛下高瞻远瞩。”李纲低声道,“如此安排,不仅替西夏解围,更是以盟主之姿掌控榷市主动,明里护商,暗里布阵,可谓一举数得。” 赵桓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平和:“李相,能开榷场的,不止有刀,还有算盘。” “但愿西夏这次别又坐着算盘,想着两边都捞。” 金上京,皇子府西厢。 兀术大步踏进密室,披风未解,靴上泥雪尚未融干,双眼却已经寒光毕露。文案上一封从榷场送回的急报还未展开,他便一掌拍在桌上,声如裂石:“西夏不识抬举!大宋胆敢插手!” 一众谋臣屏声静气,没人敢接话。 良久,兀术低头,咬牙念出那段文书中最刺目的句子:“宋夏共守榷场,大宋轻骑三营已出陇山,封我斥候去路。” 啪! 竹简被捏得爆裂开来,纸屑洒了一地。他转头看向一名亲随:“回鹘那边,准备得如何?” 那亲随立刻应声:“启禀殿下,暗线回报,回鹘国内对毕勒哥亲宋之举多有不满,宫中近侍已联系上两处大贵族,可行。” 兀术点头,声音冷得像滴水成冰:“既然西夏这条狗跑去舔宋人的手,那就拿回鹘这条老狗开刀。” 第268章 满座皆静 “传令阿勒赤,风骨计划即刻启动,断粮道、控水源、扶傀儡、先瓦其骨再收其皮。” “记住,不是打仗,是换人。皇帝不行,就换个听话的。” “毕勒哥想亲宋?那他连回鹘皇位都别想坐稳!” 亲随低头领命而去,兀术站在碎纸堆前,目光阴沉,嘴角冷冷一勾。 “宋赵桓,西夏李乾顺,你们以为自己能站起来了?那我就从你们最远的狗腿子开始,一刀一刀,砍回来。” 与此同时,回鹘王庭西南城郊,金帐灯火通明。 阿依登府上,香炉袅袅,一场小酌正酣。宾客皆是回鹘各地的盐商、马贩、官家子弟,虽不入朝堂,却掌握着大半条商脉,是实打实的下绳上线。 “我说阿爷啊,”一位鬓边泛白的胡商笑道,“这毕勒哥皇帝,真是胆子大得很。前脚还在金国受封,后脚就和宋人称兄道弟,还敢送贡马,这不是拿咱们当靶子嘛。” “哈!我那亲戚前几天刚从契丹边上回来,说金人气得连边营将都换了两波,光西北马防,就换了四个头儿。金人那脾气,要不是现在跟辽人还没打完,怕不是早把咱皇宫掀了。” “可不是嘛。”另一位低声接道,“宋人能信?他们自己南方都管不好,什么靖康啊徽宗啊,全是一地烂摊子。现在赢了几场就尾巴翘上天,也不看看底子薄成啥样。” “比根基,谁能比金人?人家铁骑从黑水打到贺兰山,哪一处不是寸草不生。宋?全靠商人撑,靠纸笔打仗?” 话说到这儿,众人都笑了。 席间气氛一时轻松,只有主座上的阿依登,面无表情,抿着杯中酒,一语不发。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一位年轻商人小心开口:“阿爷,您今儿是怎么了?往常听到这些,还会搭两句,今日怎么一声不吭?” 阿依登把酒放下,终于抬头,目光幽深,望着帐顶火光出神许久,才缓缓叹了口气。 “我是在叹命。” “叹我们回鹘这个国……是快到头了。” 这话一出,满座皆静。 一人不敢信地问:“阿爷这话……怎么说?” 阿依登笑了笑,那笑里却没有半分喜气,只有凉薄。 “你们一个个只看得见今天赚多少盐,卖多少马,却没看见这条路已经快到尽头。” “毕勒哥确实蠢,他太早表态,太快下注。可你们别以为不下注就能躲过去。” “金人从来不容你中立。他们要你当狗,就得学会叫;你要不叫,他们就让你先学会死。” 他看了看四周众人,一字一句,语气沉重得像山压顶:“你们以为,跟大金交好就万事无忧?那是你们命还好,运气没完。可这世界从来不只看运气。” “今天毕勒哥下了注,是对了还是错了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 “等金人打进来,没问你愿不愿意之前,他们会先问你家藏了多少粮,藏了多少银,再问你……愿不愿意活着当狗。” “而那个时候,你们哪怕哭着喊我们没站队,他们也只会回你一句:晚了。” 帐中一阵死寂。 酒香没了,火光也像低了一分。 许久后,有人轻声道:“可若真如此……阿爷,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做点准备?” 阿依登没有回答。 火炉中的炭火噼啪作响,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把角落的烛光吹得乱跳。席间众人沉默了一阵,忽然有个中年马贩压低嗓音道: “既然这皇帝没脑子……要不,咱换一个?” 这话一出,屋里气氛顿时变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阿依登。他抬起头,眼神不怒不火,嘴角甚至挂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听到的是个稚童的胡话。 “你说换?”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那马贩被看得发毛,却还是壮了壮胆:“回鹘历来部族共治,大王也不是世袭定终身的。这些年,毕勒哥背着咱们投了宋,咱要是真让他这么玩下去,不如趁现在……换个更识时务的上去,主动联金,未必不是活路。” 这回连几位沉默的老商人都皱起了眉。 阿依登叹了口气,终于放下酒盏,语气却冷了三分: “你以为换人是换顶帽子?你以为金人真要的是盟友?他们要的是——”他停顿一下,用指节在桌上一敲,“顺民。” “一个识时务的新皇帝,换得来什么?金人就会收手吗?他们不过借你的手把毕勒哥推下去,再让你跪下来,感恩戴德送国印。” “你以为你上去了?不,你只是扶了他们的台子。再多几步,连你都得下去。” 屋里一阵死静。 说话那人脸色一白,低头不语。阿依登也没再多说,挥了挥手:“今儿到这吧,风大,散了。” 众人起身告辞,脚步都比来时沉了几分。 没一会儿,大帐便只剩阿依登一个人。他靠坐在主位,仰头看着帐顶的一缕炊烟,良久才轻声自语一句: “咱这块地,真是快让人活不下去了……” 忽然,外头有小厮匆匆奔入,喘着气道:“阿爷,有一位……陌生客人求见。说,是从北边来的。” 阿依登皱眉:“北边?” “他没带随从,也没通名号,但说……一定要见您。” 他沉吟片刻:“让他进来。” 阿依登话音落下,没多久,那位北边来的客人便走了进来。 此人身形中等,穿着一袭不起眼的深灰毡袍,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貌,只一双眼,在烛火照映下闪着冷光。他进帐后并不急着开口,而是稳稳地行了一礼,语气颇为得体: “久仰阿爷大名,在下温仲然,奉命而来,冒昧打扰,望您海涵。” 阿依登微微点头,心中却已泛起警觉。 这等天气,这等时辰,走进他这个回鹘王庭首富帐里的外人,不是疯子,就是……大事托命之人。 他眼神不动,只回一句:“坐。” 两人分席而坐,香炉中檀香缭绕,帐外风声隐隐,像是也在等着这一场会谈的落子。 温仲然喝了口茶,笑道:“不绕圈子了,阿爷。我是金人,来办件金国的事。” 阿依登手指微动,眸光不由凝了一瞬,但脸上依旧稳如老树。 “哦?金人使节一般都进王庭,不进商户家,今儿您找错门了。” 温仲然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道黑色封签,放在桌上。那是一枚缩印的金国密使牌,纯铁打磨,印着秘字与金鹰徽纹。 “我不是使节。”他说,“是秘使。” 话落,整个帐内温度仿佛低了几度。 第269章 找错人了? 阿依登抬起头,声音淡了些:“秘使来找我一个做生意的,怕是……弄错了?” 温仲然依旧不紧不慢,笑容却渐渐隐去,换上一副冷静到近乎挑衅的语气:“弄错?不。” “我们金国,在评估一件事,毕勒哥……这位陛下,似乎不太合适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空气陡然僵住。 阿依登眼神骤冷,语气压得极低:“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大金很失望。”温仲然轻轻转着茶盏,像说的是市井琐事,“失望他看不清局势,失望他被宋人三言两语骗了过去。更失望的是,他不配得上我们曾给过的信任与资源。” 他顿了顿,抬头正视阿依登,眼神锋利:“所以我们在找人,能取代他,能做得更好的人。” 阿依登一动不动,沉默了整整一个呼吸的功夫,忽然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找错人了。” “毕勒哥虽然年少,但他立国有功,众族敬服,我阿依登是回鹘人,岂能助你们卖国求利?此话,今日你说在我面前,明日我就能送你上王庭问罪。” 温仲然听完阿依登那句“送你上王庭问罪”,却不惊反笑,眉梢微挑,声音里带着一点讥讽的凉意。 “呵,阿爷,您真不愧是做大买卖的,脸皮和算盘一样,转得快。” 他不紧不慢起身,身形笔挺,语气却忽地压低了几分,“我们金国可不是凭风耳胡说八道的国。阿爷当年资助过毕勒哥的长兄,您那笔出资送礼,账本还在王庭下库的第二格锁匣里躺着呢。” “您要真是忠心护主的好臣子,当年那事……怎么解释?” 话音未落,阿依登猛地站起身,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一掌拍在案几上,茶盏跳起,半杯冷茶洒在案面上,滚出一道水痕。 “出去。” 他一字一顿,冷声道:“我阿依登是做生意的,不是做狗的。你金人今天送来的是一口肉,明天就能要我全家的人头来偿。” “你再多留半刻,我就真送你见王庭了!” 温仲然眸色一沉,却没有恼,只微微一笑,拢起毡袍,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身,轻描淡写地道:“鹘风客舍,东三间九,我会住在那里。” “我知道,您嘴上说得硬,可这年头,谁不是等机会的人。” 他抬手虚指了指阿依登胸口的位置:“您这双眼,是冷的,但你这心窝儿是火热的。我信得过。” 话落,他便再无停留,风一吹,帐门掀开,那道深灰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帐内,一时沉寂如死。 阿依登站在原地良久,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整个人像是被人当面泼了冷水,又用刀子剖了心。他缓缓坐下,胸膛起伏几下,才咬牙低语一句:“狗东西……” 片刻后,他抬手拍了拍掌。 不多时,一名看似寻常的仆役快步掀帘入内,低眉顺眼站在他身侧。 阿依登没转头,只淡淡道了句:“门关好。” 仆役是了一声,亲自将毡帐内外封得严实,转身回到他身边。 阿依登没转头,只盯着香炉上袅袅而起的烟气,低声道:“老三,你过来。” 那仆役闻言上前半步,略微弯腰。 阿依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只说了一句:“去鹘风客舍,东三间九。人你认得,话不用说太多,只喝酒。” “明白了。”仆役低声应道,随即悄然退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入夜色。 翌日傍晚,鹘风客舍内,灯火刚起。 温仲然靠在窗前,酒杯里盛着一盏暖酒。他独自饮着,神情闲适,仿佛昨夜那场摊牌只是场买卖前的砍价,而非一场国与国、命与命的较量。 “客官,”一人突兀地在他桌旁坐下,身形瘦削,衣着寻常,带着些微酒气,一屁股坐下,“给我倒点儿,咱哥俩喝一杯。” 温仲然斜眼瞥了他一下,嘴角轻轻一挑:“你家老爷让你来的?” “我没说我是谁。”那人笑眯眯地接过,“你也没问。” 温仲然低笑了一声:“那咱们就照着江湖规矩来,先喝酒,后谈事。” 两人干了一杯。 外头风雪已歇,暮色降临。 厄台搁下酒盏,看了眼窗外,道:“客官来这儿,总不能老窝在这小客舍里吧?咱们回鹘西郊那河边,今儿云散日残,正好观景,您若不嫌弃,我陪您走一趟?” 温仲然看了他两眼,笑而不答,只起身将毡帽扣上,淡淡一句:“你请。” 西郊河畔,雪还未全化,冰层斑驳,天边一抹残霞压着薄云。 两人并肩而立,四下空寂无声,唯有远远传来几声牧民赶羊的吆喝。 “你是个聪明人。”温仲然忽然开口。 厄台没有回应,只是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抛进河中,“你们金人,要得太多。” “造反?不是烤张饼那么容易的事。”他说着,语气变得缓慢又沉实,“要钱、要人、要命。兵呢?我们回鹘这些年,看似风光,其实两支能打的卫队都被调去西南盯突骑施了。你要我们起事,拿啥起?” 温仲然负手而立,目光盯着冰面,冷声道:“兵,你们自己想法子招。谁不是招出来的?我们不干那脏活。可你要金、要甲、要弓马……这些,我们可以给。” “还有一件事你们要记清楚,你们要干的是立国,不是起义。” “扶新皇,不是抢皇位。” 厄台听得仔细,脸上神色未变,眼中却闪过一抹复杂光影。 “你们能给多少?”他问。 温仲然头也不转:“两千套全甲,五千匹战马,二十箱金银。” “兵器从辽东运,银子从西线走回鹘北道,三月内就能送达。” “条件呢?”厄台盯着他。 温仲然这才转头,缓缓说道:“新皇必须对大金称臣,榷道归并金账,所有宋使通道断绝。” “从今往后,回鹘,只走我们金人的路。” 这话说得直白,赤裸,像寒风一样扫过冰面,惊起一阵水波。 厄台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脚下轻轻一蹭,把刚才扔出的石子位置又踩实了。 温仲然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客舍方向走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随风而来:“告诉阿依登,我们不催他,他有时间想清楚。” “可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厄台站在原地,看着温仲然的背影渐渐隐入暮色,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不疾不徐:“我回去,会把你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我家阿爷。” 第270章 是时候另起炉灶了 “只希望金使别走得太快,在这回鹘……多歇几日,等我们回个准话。” 温仲然没回头,只摆了摆手,算是答应了,脚步依旧稳健地走远了。 夜里,阿依登的书房灯火未熄。 厄台刚一踏进内帐,外头风雪就被重重关在门外。屋内静极了,只听得见火炉中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说吧。”阿依登手里正搓着一枚玉环,没抬头,只吐出两个字。 厄台将傍晚的事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连温仲然站的角度、说话时口气里带了几分试探几分笃定都没落下。 听完,阿依登沉默了许久,良久才抬眼,轻声道:“他们真舍得下本钱。” “二十箱金银,五千匹战马,两千套全甲……这不只是帮你夺权,这是打算把你扶成他们回鹘的马前卒。” 厄台神色微动,低声道:“那……阿爷,这事我们要不要接?” 阿依登没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里的王庭,眼神如刀,缓缓开口:“当年我扶毕勒哥上位,他有恩于我不假。但这些年,他不问国策、不理军政,一心和宋人套近乎,拿咱们的盐马粮道换他们的瓷器纸张。” “回鹘一旦彻底倒向宋朝,不出五年,先是边寨起乱,再是大金翻脸,到那时,我们不但没靠山,还要挨两边的鞭子。” “如今……是时候另起炉灶了。” 他转身,目光落在厄台身上,像是一锤钉下:“吩咐下去,我要的人,悄悄招。不打旗、不喊口号,兵分三处:一在南郊,一在西苑,一在我旧商队的马市里。” “武器先用买卖做掩护,从吐鲁番和库木塔格调过去,带账走私,一口气吃下金人的第一批。” “日子到了,我要他们一夜之间,能进王庭、控粮仓、握兵符。” 厄台顿了顿:“大王那里要怎么交代?” “他忙着和宋人做梦,想的是让什么东南贡道开到江南。他不看,我也懒得给他看。” 阿依登说着,低头系紧了袍角,语气彻底沉了下去:“告诉温仲然。” “只要我阿依登坐上王庭的位置,隔日,回鹘就跟大宋断交,撤使节、封贡道、停榷市。” “跟谁交好,不用他教,我自有数。但金人给的好处,我要先看到。” 厄台点头:“那金使那边……我继续联络?” “嗯。”阿依登看着远处火光跳动的帷帐出口,淡淡道,“先稳着,别让他跑了。他愿住在鹘风客舍,那就让他住着,茶饭照顾得好好的。” “但记住,不许他踏进我府门半步。” “是。”厄台抱拳。 “还有,”阿依登最后道,“宫里那边……别打草惊蛇。咱们不动声色地动,等刀到了脖子上,再让他们知道,谁是这回鹘真正能管事的人。” 夜深风重,炉火照得墙影摇晃。阿依登重新坐下,把玉环扣在桌面上,一声轻响。 他的眼神静了,但整个人已经不是昨夜那个只想保命求稳的回鹘首富。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做生意的人,他要的是王庭,要的是……整个回鹘的天下。 夜越深,炉火越盛。阿依登坐在书桌后,食指缓缓地敲着桌面,目光沉入火光之外,像在看穿整片王庭与草原。他的语气缓慢,却字字落地:“宋朝嘛……这几年是变了点。” “赵桓那小子听说脑子不笨,宗泽也真肯下力气整顿。岳州收复,东南商道开通,连泾原边军都能跟咱们打配合。不错,确实不像从前那个啥都靠赈灾、招抚的烂摊子了。” 厄台站在旁边,不吭声,静静听着。 阿依登自顾自地续道:“可这就够了吗?撑个榷场就以为撑得起一个联盟了?金人打南下的时候,宋廷兵败如山倒,江河溃堤般的局势你还记得吧?” “如今撑一口气是能撑,可真打到墙下……他赵桓,有种就试试能不能挡金人五营甲骑。” 他停了一下,手指在玉环上转了转,目光如刀。 “宋人的强,是一口气,一面旗,一批文臣和几张嘴。” “大金的强,是鞍下铁骑、雪原粮仓、契丹女真一体调动的军制,还有贯穿中原到大漠的硬底子。” “咱们回鹘夹在中间,不看脸色,不看谁的拳头硬,就看谁打得久。你说以后宋能不能强起来?也许能。” “可在他们强起来之前,我们还活不活得过这个冬天?” 厄台低头道:“所以……阿爷的意思,是……彻底押大金?” 阿依登看着他,忽地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像刀刃划过油布,有一股刺耳的清脆。 “别说押,那是给脸了。我这是在赌。”他一字一句道,“毕勒哥把命押在宋朝那口气上,我阿依登把命赌在金人的粮草、兵甲和信使车队上。” “一个赌理想,一个赌现实。你说谁活得久?” 他没有等厄台回答,站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 窗外,是整个回鹘王庭的灯火斑驳,远远的宫殿轮廓像是冰上的倒影,静而虚浮。 “你记住。”他头也不回地说,“未来十年里,大金还会是这片草原上最硬的一只拳头。我们必须在拳头落下之前,站到影子里头。” “站对了地方,就能活。活着,才有机会谈下一步。” “至于宋人……”他笑了笑,“让他们先去对付西南的流民、东南的宗亲、还有那堆扶不起的书生。” 他缓缓抬头,看着王庭方向灯火通明的天穹,一字一句,仿佛早已看见那日: “到那时候,我们就不再是商人,是君父。” 厄台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揖:“属下明白。” 大宋,岳州洞庭湖畔,夏诚水寨。 水边夜色正浓,湖面泛着淡青光,远处几点火星跳动,像萤火落水,又像谁在水底偷偷磨刀。 练武场边,一块湿滑青石上,孙大壮赤着膀子坐着,浑身上下都在冒热气,腿上绑着刚解下的沙袋,肩膀上几道淤痕像蛇蜕一样青紫蜿蜒。水还滴着,但他眼睛是亮的。 “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忽然响起。 孙大壮猛地回头,一看是杨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根短木杖,身上湿了一半,像是也刚下水走了一圈。 “大壮,孙大壮。”他站起身,啪地一下立正,声音里还带着点喘。 “你是这几天练得最狠的一个。”杨幺打量了他一眼,语气不重,却透着股看透人底子的精明,“也不是光蛮力,是咬得住,沉得下。” “你家是哪里的?” 第271章 火种 “孙家村,靠西头的山脚,离这儿不远。”孙大壮回道。 “村里的地……还在不在?” 听到这句,孙大壮喉咙像被石头噎住了一瞬,脸上神情动了动,沉声说:“前年地就被收了。说是换新亩、归整田,可实在是北边来的商号和岳州衙门的人合伙做的局。我们全村人连官司都没打成,地就转给别人了。” “我娘说,那块地还是我爹种了一辈子的……” 这话说到一半,声音低了下去。 杨幺听完,眯着眼点了点头,眼里那一点冷意像被风撩动,骤然翻涌。 “你知道那块地换出去之后一年能挣多少?” 孙大壮摇头。 “三倍。”杨幺冷笑,“那些商号租给别村,种的还是你们那套水稻,可一年赚的是你爹种地三年的收入。你们种一亩出一斗,人家种一亩出三斗半,不是因为他们种得好,是他们能吃人。” 孙大壮抿了抿嘴,没说话,但眼底那股火已经压不住了。 杨幺忽地提高声音,看向周围,那些正在做俯身潜水、打腿收腹的年轻人听到动静,也都停下动作朝这边看来。 “你们以为他是一个人吃了亏?” “他不是一个,他是你们每一个人!” “这些年,从河东到岳南,从青石村到马龙湾,多少地就这么没了?多少家是今年还吃饭,明年就只剩锅碗瓢盆?” “不是你种不好,也不是你懒,是你没拳头!” 他说着,忽地指着不远处的湖水:“你们今天绑的沙袋,是命。你要不绑它,它迟早绑你。咱们现在吃的苦,是未来别让他们继续吃你娘、你爹、你家全村人的命。” 人群寂静了几息,有人眼圈红了,有人咬着牙低下头,像是不敢让人看到眼神里那点恨意。 杨幺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告诉你们,我和钟相这些人,不是来教你们怎么赚钱的,我们是来教你们怎么把命抢回来。” “这湖里练的,是本事;可将来拼的,是生死。” “你们记住,只要你们撑得住,熬得下,练成了,就能有一天带着兵、上着舟,把这片水道给我夺回来。” “那时候,咱不看他们脸色行船,不求他们官府批文,也不靠谁的口令吃饭。” “咱自己掌船,自己挑粮,咱的孩子,不再是没地种、没饭吃、被人当猪狗赶的命。” 话说完,练武场陷入长久的寂静。有人鼻子一酸,低头抹眼;有人咬紧牙关,满脸血丝。 孙大壮紧紧握着拳,低声应了一句:“明白了。” “你说什么?”杨幺盯着他。 孙大壮咬牙,忽然爆出一声吼:“明白了!” 这一吼像是击鼓,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声音接连而起,“明白了!” “我们练!” “打回来!” 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重,到最后简直像是一群野狼在山林深处嘶吼,咬碎了夜色,也咬碎了过去那一段憋屈日子。 杨幺看着这一切,点点头,嘴角却没有笑。他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夏诚水寨,已经不再是个藏渔船的地方了。 这是火种,火还小,但风一起,它能烧掉整座岳州。 第三日清晨,水雾未散,湖面还蒙着一层灰白。 练武场上,呼喊声、踏步声一阵紧似一阵,水边的木桩上吊着沙袋、木剑、旧舟桨,少年们一个个咬牙苦练,脚底水泥沾满,眼神却愈发坚定。 “孙大壮——出来。”喊声落下,众人一顿。 孙大壮正练着水桨,听到叫声,立刻挺身而出,啪地一下站定,额头冒汗,眼神却亮得像火。 “到!” 杨幺站在一旁,负手扫视全场,语气依旧不高不低,但那句到听得他眼神微动。 “这三天你练得最狠,也带得最稳,没光顾着自己出风头,哪边人累瘫了、哪边桨法错了,你心里都有数。” “我挑你带一支小队,不多,十二个人,全是你一起练过的。” “你觉得能干不?” 孙大壮听完,眼睛一亮,当即一抱拳:“能!只要有命,我就带!只要给机会,我一定练出一队能打仗的!” “我不是光想出头,我是想,把这条命,用在正地方!” 话说完,他的声音不大,但四周几道练桨的身影已经回头看他,眼里是打心底的服气。 杨幺轻轻点头,拍拍他肩膀:“这话我记下了。” 当天下午,杨幺回到寨中内堂。 这处小院不大,屋舍低矮,草席为帘,但炉火温热,几案整洁。 钟相正坐在里屋窗边,窗外是烟波浩渺的湖水,舟影摇曳。他抬眼,看见杨幺进门,招了招手。 “你那边练得怎么样?” 杨幺大步坐下,捧过茶碗咕咚灌了一口,咂咂嘴才开口:“练得比我想得还快。” “你说这帮娃子,之前一个个像瘟鸡似的,可这才三天,已经成了一股子劲儿。你看孙大壮那小子,天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扛沙袋下水、撑桨潜泳样样都带头干。昨天我让他领一队,他当场拍胸口就答应了。” 钟相点点头,眼里多了几分欣慰:“他家里是岳州的,田被抢了,人也苦过。咱们这支队伍,说白了,就是靠着这一口不服活着的。” “他们不是因为咱给了几口饭才留下,是因为咱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咱说,要改命,不光是他们的,也是咱们自己的。” 杨幺叹了口气:“说到底,朝廷上头在跟金人死磕,我们这底下的人,只能靠自己找活路。能活,才有命造反。” 钟相笑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命,不是人给的,是人挣的。” “这些年我在外头跑,见过多少流民、义军、绿林好汉,有的是拳头,有的是命胆,但最怕的,是散。人心一散,再多的力气也使不出去。” “可这水寨不一样!” 他转过头,眼神深沉:“他们的苦,是一样的;他们的仇,是一样的;他们要活下去的执念,也是一样的。这样的人,聚在一起,不需要太多鼓动,自己就能变成火。” “你给我时间,我就敢说,这支队伍,未来能成大事。” 杨幺听得一震,站起来点点头,语气郑重:“我信你。也信他们。” 屋外湖风阵阵,水面映着残阳,舟影微晃,练兵的号子声仍未停。 这一片曾经逃命用的湖水,如今已经被悄悄烧热。 火种成队,人心渐聚。这个叫夏诚水寨的地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崛起成一支可怕的新军。 第272章 一抢而空 窗外夕光如绸,落在御案上一层金亮,隔着高墙,能听见太监小声交谈、宫女足音碎响,似水般一声接一声。 赵桓坐在案后,手里摊着一卷从河北转上来的奏折。字字句句说的是边军粮草分配、将佐磨合、百姓退避安排,他看得极专注,眉头紧拧,不时在纸页边写下批注。 这一刻的他,已没了最初那种穿越而来的慌乱与不适,也不再对皇帝这个身份心存什么异样。如今坐在这里,翻卷判事、调人定数,他已然习惯了,甚至可以说,完全代入了。 前世那些快节奏的高楼日子、互联网碎片化的焦虑、公众号热文里喊打喊杀的怒气,如今再回想,像做了一场太远太荒的梦。 梦醒了,他成了皇帝,不是假的,不是旁观者,也不是逢场作戏。 “陛下。”门口宫人悄声回禀,“贤妃娘娘到了。” 赵桓一愣,放下笔:“她这时候怎么来了?” 他正起身,就听见殿外帘子轻掀,一身素色锦袍的史芸缓步走了进来。她身量本就纤细,如今挺着微隆的腹部,步子缓慢却稳当,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赵桓走过去,亲自伸手扶她坐下,语气罕见地软了几分:“不是让你好好歇着?这么晚还跑过来,太医知道非得数落你。” “太医是这么说的。”史芸笑了笑,“可他也说了,我这胎气稳得很,适当走动,对我和孩子都有好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缓,一如宫中的香风,温和得不见锋芒。 赵桓见她没什么不适,这才放下心,顺手给她倒了盏温茶。 “我来这儿,不光是走动。”她接过茶盏,手指抚着杯沿,眼神带着一点掩不住的笑意,“有件事,我想亲口跟陛下说。” “什么事?”赵桓挑眉,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是真的高兴。 赵桓挑眉,看她神色轻快,便放下茶盏:“什么事,说来听听。” 史芸没急着说,只是将手中茶盏缓缓搁在漆几上,语调却微微带着点轻快的起伏:“陛下还记得前阵子市舶司那边,我托人送去了一批女工织坊的新布料吗?” 赵桓点头:“你是说那批彩经纱?我记得,是江南女匠改的样式。” “就是那批。”史芸笑了笑,“前天,市舶司回了信,说是那些货在广州转运不到三日,就被几个外商一抢而空。特别是西域来的一个波斯商人,当场就加价下了三倍的订单,还预定了后头半年份的出货。” 赵桓听到这儿,眼里立马亮了起来,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西域人重织锦,那边的市面一向挑得很,能让他们连订半年,你那布是真打出名堂了。” “哪儿是我打出来的名堂?”史芸摇头,语气中带了点认真,“要不是陛下当初点头放行,让市舶司接了女坊货,还亲批了一道商税减免的例外条款,我连港口都进不去。” 她顿了顿,眼神望过来,声音缓了一点:“陛下若不信女子,也就没了后头这些了。” 赵桓靠进椅背,嘴角微扬,看着她慢慢说:“芸娘,我一直都觉得,做事的人和性别没关系。你要真有本事,不管你是将军、布匠、账房还是宫妃,这天下就该有你的位置。”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起来:“我不是做什么女权标兵,也不是搞什么形式花样,但我清楚,朝廷要走得远,就不能只靠几个留着胡子的老男人闭门吵架。” 史芸听完赵桓那句“不能只靠几个留着胡子的老男人闭门吵架”,噗地笑了出来,眼神清亮了几分。 “陛下这话若是传出去,怕是要叫半个朝堂气得不轻。” “那也得他们敢真吵我。”赵桓语气轻描淡写,“现在连礼部争个妃位册序都要拐三个弯,讲个话还得压着分寸。我就想看看,他们要真有本事,能不能吵过你织坊那批女匠的营收。” 史芸低头笑了笑,声音却也正经起来了:“所以臣妾才说,自己真的很幸运。能在后宫之中,遇上一位明君。” “臣妾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人,也没有太多权术心思,可要是陛下愿意给条路走……我就想一直往前走下去。” 她缓缓吸了口气,抬头认真看着赵桓:“陛下,如今这批织坊已在京畿和扬州立住了,营收也稳了起来。臣妾想着,若是再南下几座大城,再开两三处坊场,把织女与布样制度也一并带过去,让更多女子能参与,哪怕是流民、寡妇、孤女,只要肯动手,也能吃上热饭。” 她说到这里,眼神里带了点热意,“这样一来,不仅能养活人,也能聚拢民心,官府若能再搭个桥,搞个女匠登册、制样比试,说不定几年下来,还能出几个本地的名品。” “布不是贵在锦面,是贵在做得出名声。” 赵桓听着,没立刻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眼底那一点点复杂的情绪慢慢地沉下去了。 “你想得太远了。”他低声道,语气却并不责备,“但……也确实是条路。” 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缓缓将她轻轻搀扶起来:“芸娘,你有这个本事,我从来信你。织坊的事我也会支持,你要在哪开,就让工部和市舶司给你批。” “但有一点。” 他停顿了下,看着她微隆的腹部,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怀着孩子,身子是你自己的,也是我赵家的。你若现在就动手,又是南下、又是督货、又是调账,你不累,我都要心惊。” “等你生产之后,我们再一起推开这一摊。”他语气温和,“织坊不会跑,布也不会等不及你。” 史芸愣了愣,片刻后才轻轻笑起来:“好。” 她笑得柔和,“那我就把这张图纸先藏起来,等将来孩子满月,我再拿出来给陛下看。” 赵桓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到时候你要开多少家,我就批多少家,户部那帮老顽固要是敢拦,我还想顺便练练他们的胆子。” 他顿了顿,轻轻握住她的手:“但现在,你给我乖乖歇着。再多走几步,我都要让太医给你开三日静卧的药方。” 史芸眨了眨眼,假装抱怨:“臣妾都快成被保护起来的布匹了。” “你是。”赵桓认真地看着她,“是我一手选的布,得细养。” 第273章 立身之本 史芸正被赵桓那句得细养逗得哭笑不得,手还搭在他手背上没松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一拍额头,懊恼地笑道:“哎哟,您瞧我这脑子……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看我这才几个月就开始犯迷糊了。” 赵桓挑眉看她:“怎么了?” “差点把吴诗雨给忘了。”史芸轻声道,“我不是非要现在就动手,可也不能让这些准备好的图纸白白躺着。正好……” 她看着赵桓,语气慢慢带了点认真:“吴诗雨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这姑娘你也见过,不浮不躁,有分寸,也有眼界。她跟我说过好几次,进宫不是为了争什么宠,而是想像我一样,替大宋女子做点事。” 她轻轻笑了笑:“话说得简单,可我能听得出来,她是认真的。” “这些天她一直都在默默地学宫中规矩,也跟尚衣局的人混熟了,连内务坊的人手调度她都在暗中记着。我本想再观察些时日,可眼下这摊事不等人,她若能挑起来,不说十成,起码七成都做得下来。” 赵桓听着,点了点头:“你想得倒是合适。” 他转头看她:“她若真有这心,这事就该给她个机会。宫中妃嫔不是摆设,若只会穿衣打扮,那跟花瓶有什么区别?你起了个头,接下来……也得有人把这条路走下去。” “你身子要紧,吴诗雨接手,她若能做得成,我也看在眼里;她要真做不好,也好趁早看清。” 史芸点头:“我会从旁指导,有些章程、人手、账法,我都写过一份册子,回头让她拿去熟读。这事慢慢来,不急。” 赵桓唇角含笑,直接一抬手,对殿外传令的内侍道:“去,传静宜殿的人,让昭容即刻来见。” 太监低头应了,一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赵桓这才低头看史芸:“你这张图纸刚说藏起来呢,就又调人上场了,怎么?怕我抢你功劳?” “抢啊。”史芸笑得像是春日里一朵慢开的小花,“这天下女子过得好,我功劳多一分少一分,不碍事。” 她语气轻轻的,却极认真:“可若等我养好身子再动手,少说也得一年半载。那些靠织坊吃饭的女匠们,有的能等,有的……可等不起。” 赵桓看着她的眼睛,没再说话,只轻轻扣了下她的手:“好,朕听你的。” 赵桓轻轻扣了下史芸的手:“好,朕听你的。”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太监通传的声音:“静宜殿昭容吴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赵桓回头吩咐一句。 不多时,帘子轻掀,吴诗雨稳稳当当地走了进来,仍是一身素净宫装,发鬓整洁,神色恭敬大方。 “臣妾见过陛下,见过贤妃娘娘。” 赵桓略一颔首,亲自上前一步,扶她起来:“免礼。今儿叫你来,是有正事要说。” 吴诗雨轻轻点头站好。 赵桓转头示意她随他一同坐下,语气缓下来些:“入宫这段时日,你适应得如何?” “回陛下。”吴诗雨端坐如仪,语气不卑不亢,“一切都好。自臣妾进宫以来,陛下和贤妃娘娘待我极好,无论饮食起居,亦或宫务安排,都安排得极妥。臣妾自觉心安,也感激陛下和娘娘厚待。” 这番话说得得体,也中听,一听就是事先没排练过却条理分明的那种。 赵桓嘴角一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你既然都适应了,也该做点适应之后的事了。” 吴诗雨心头一动,却没显出来,只微微一顿,疑惑地问:“不知陛下所言……是指何事?” 赵桓没急着回答,反倒伸手从案上拿过一卷已经开封的布纸,展开一角,只一眼,吴诗雨就看出上头是织坊用的图样、设备配比和各地工坊标注的初步分布规划。 她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史芸,却见对方点头含笑,一言不发。 赵桓淡淡开口:“这是芸娘手上织坊的新一批布图和营运规划。她怀着身子,接下来这一整套南下布坊的设立事宜,需要有人替她出面,顶起来。” 他顿了顿,看着吴诗雨,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而这个人……是你。” 一瞬间,吴诗雨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不是震惊,而是陷入了一种复杂又矛盾的思考。 这不是件小事,不仅关乎朝廷经济收支,更关乎南地民心、织坊体制的改革、女户制度的拓展,甚至可能牵动士族与商贾的博弈。 她知道这事从不简单,但她更清楚,史芸能把这东西放心交出来,还点名让她来接,不是一时起意。 “臣妾……”她想开口,却顿住了。片刻后才低声道:“这件事太重了。臣妾自知识浅力薄,只怕……做不好。” “你怕是正常的。”赵桓神色不变,语气理智,“换了别人,我不信。但你,我看过你做事,了解你的心性。” “从你入宫第一天,我就在看你。”赵桓一字一顿道,“你能和内务、尚衣局打成一片,又不越矩张扬;你能在史芸开口前察觉布坊之事的走势,却又不贸然插手。你知道怎么站稳,也知道什么时候开口最合适。” 他说到这儿,眼神落到吴诗雨身上,语气慢了些:“这些事,不教不会,有心才能看出来。” 史芸这时候也开了口,声音依旧温和:“诗雨,我是真的看好你。现在不是拼出身,也不是拼谁声音大。是拼谁心细,谁敢担事,谁能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她顿了顿,“我不指望你一开始就做得完美,但你要愿意走,我就在旁边扶你走得稳。” 吴诗雨一时没说话。她低头看着赵桓手里的图纸,那些繁复的帐目、路线图、比照比例,全都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重量。 良久,她轻声道:“臣妾……不敢说一定能做得很好。但若是娘娘信我,陛下也肯给机会,我愿意试。” 赵桓轻笑了一下:“不是你愿不愿意,是你必须得试。” “你进宫,不是为了被供起来。”他看着她,“既然你有这个心思,那我就让你有这个机会。” “织坊能不能成,账能不能理,女匠能不能站住脚,这事你做得好,不光是功绩,也是你自己的立身之本。” 第274章 沉甸甸的信任 “臣妾明白。”吴诗雨抬眼,眼神清亮,话音未落,指尖却微微用力,那卷图纸她已经接稳了。 她知道,这一接,不只是几页布纸,而是一个局。 史芸笑着点点头,那笑容不张扬,但眼里却是明明白白的鼓励。 “诗雨,我会一直在。”她轻声说,“章程、流程、各坊布样的分类,我都整理好了,回头让人送去你宫里。你照着看,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来找我。人手安排、账目核查、采办流程,这些我都走过一遍,吃过亏,也翻过账。” 她语气温和,却是那种能镇住场子的笃定,“你不必什么都一口气搞懂,一步一步来。但每一步,我都陪你过。” 吴诗雨咬了咬唇,压下那股刚浮上来的紧张情绪,轻轻点头:“谢娘娘厚爱,臣妾记住了。” 赵桓也站了起来,拿过桌上笔架边的小册子,随手翻了两页,又递给她,“这是内务坊前两季的原料调拨单和布样盈损核账。你得学会看这些,要不往后工坊开得再多,也会被账给吃空。” 他声音不重,却句句有根:“这不是朝堂上那些打嘴仗的事,这是实打实的运营。你既然要接,就别指望做个吉祥物。布坊赚不赚钱、匠女吃不吃得饱,别人能糊弄你,但你不能糊弄自己。” 他走到她面前,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从今天起,这摊事,你就是主事人。前期我让工部、户部、内监给你全线开口子,有事你可以上折,急事可以直接报到朕这里。你只管做,别怕犯错。” 赵桓微微勾了下唇:“有朕在,没人能拿你是问。”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寂静。 吴诗雨低头看了眼手中那一叠图纸,又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两人,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郑重地一礼到底:“谢陛下,谢娘娘厚恩。臣妾……绝不会辜负所托。” “臣妾会牢牢记住今日之语。” 正说话间,殿外忽地传来一道通报声:“启禀陛下,宗帅宗泽求见。” 赵桓眉梢一动,随即点了点头:“请他进正殿候着。” 那小太监得令退下,赵桓回过头来,语气又缓了几分:“织坊之事,今日先到这里。后头我会派人把账目清册、人手名录一并送去静宜殿,你先慢慢看着。” 史芸起身轻拍吴诗雨手臂,“走吧,我陪你回去。你今日已经上了正轨,后头怎么走,我帮你理着。” “是。”吴诗雨行了一礼,两人一前一后缓步退下。 等帘幕后头脚步声渐远,赵桓才站定,身子往后一靠,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却不带情绪,而是那种属于一个精于筹谋的局外人对棋子初落的掌控感。 片刻后,宗泽快步入殿,仍是那身干练军服,鬓边已微泛霜白,却精神挺拔。 “参见陛下。” “宗帅不必多礼。”赵桓抬手,示意他入席,“坐吧,今儿来得正巧,刚刚还念着你。” 宗泽落座后,略略寒暄几句,便开门见山道:“陛下,末将今儿过来,是想就赵构的动向,作个详细回报。” 赵桓闻言微微挑眉,神色没有惊讶,反倒带着几分揣测:“哦?他还没出洞庭湖?” 宗泽点了点头,语气凝重:“是,已经滞留好几个月有余,不上岸、不东行,也不往西回头,就在那一带来回转悠。” 赵桓眯起眼睛,指尖轻敲在书案上,敲得极有节奏。 “洞庭湖那一带水网密布,渔村寨子星罗棋布,草寇也多,官府历来插不进去……若只是普通避乱,他留个三五日也就走了。”赵桓轻声道,“能拖几个月,那他八成不是在避,而是在等。” “在等人?”他自语一句,又道,“还是在等时机?” 宗泽将一份小册子从袖中取出,递了上来,“末将也是这么怀疑的。最近几日情报密集,刺探传回来说,洞庭湖周边,尤其是东岸临镇,有大量北地富商忽然出现。” 赵桓挑眉:“北地?” “对。”宗泽点头,“多是原在燕京、保定、太原的几户旧商号,眼下金人南压,这些人陆续从北地南下,本来也算正常避战。” “但问题是……”他停顿了下,“这些人不是跑来避难,而是带着银子和契书,联合本地官府,在湖畔大肆圈地。” “圈地?”赵桓眼神一沉。 “是。”宗泽道,“买田、收湖、包丘、圈坞,手段层出不穷。许多渔户、农户一夜之间没了地契,全靠民间协议,拿几文散银封口,官府不管。湖东三镇已有百余户迁徙,百姓怨声载道。” 赵桓冷笑一声,“圈地、配合官府、压百姓……好手段。” 他翻了翻宗泽递来的册子,视线掠过几页,忽而停住:“这是什么?夏诚水寨?” 宗泽点头:“夏诚是个老水寨,本不显眼,近几年几度易主,没出过什么乱子。但据情报所言,最近一个叫钟相的人盘踞在内,举动甚是古怪。” “钟相?”赵桓微微挑眉,“这名字耳熟。” “以前是个游学书生,后来家破人亡,入了水匪。”宗泽简洁地解释,“几年前混迹襄阳湖系,后来不知为何投奔了夏诚水寨,这两年忽然安分下来,说是学捕鱼,教渔法。” 赵桓听到这,轻笑一声:“堂堂一个文生出身的匪徒,主动跑到渔村讲捕鱼,讲给谁听?” “讲给青年听。”宗泽道,“这一年多来,钟相打着兴渔致富的旗号,收了不少年轻人进寨,还自称以学代工,每日晨起操练,午时捕鱼,傍晚点卯论策。” “听着像学堂,实则就是一座水军营地。”他说着顿了顿,眼中光芒一冷,“尤其这批年轻人,几乎清一色是原来在湖边有田的,却被富商圈地挤出来的本地子弟。” 赵桓的眼神彻底沉了下去,指尖扣在卷册边沿:“所以说,富商抢地,官府睁眼,渔民失土,钟相收人,赵构……正好就在那片湖上来回打转。” “这不就是在埋雷么。”他语气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从骨子里往外冒的冷意。 宗泽神色如常,但眼中带着明显的担忧,“如今还未有明火,但以目前节奏,这一片湖区,三月之内必有异动。” 第275章 秦桧出场 赵桓没说话,目光落在案前的舆图上,手指划过洞庭湖一带的标记,缓缓一按:“看来赵构不是在等路,他是在等这锅水烧热。” 宗泽一言不发,只静静站立。 赵桓手指停在洞庭湖那一片,敲了几下,然后缓缓收手,整个人站直了身。 他没说话,只是冷着眼眸看着那块地图看了几息,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在找死。”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寒的冰意。 “他赵构现在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棋手,”赵桓冷笑了声,“不肯回京,不肯出兵,就在那湖上兜圈子,养兵、揽权、招商、收民心……一步一步,一点都不含糊。” “他以为朕不知道?以为我们坐在京城里,看不出他要干什么?” 他语气极冷,目光却分外清明,“这些北地商贾,不是临时起意,不是散兵游勇,是早有人打好算盘,从北边给他铺路。人、钱、地,三位一体,这哪是避乱?这是明火执仗地建私权。” 宗泽沉声应道:“眼下最难的是,他这一套,表面全在规矩之内,光凭捕风捉影,暂不能定罪。” “那就给他罪证。”赵桓眸光如电,一字一顿,“从今天起,命刑部、京察、六扇门南线密网齐开,调换信使、加派暗线,不论是贿选、圈地、胁迫、私军,凡是能查到赵构与这些商贾勾结之处,一条不落、全都收集。” “查到确凿证据之日,立刻法办。” 宗泽低头:“是。” “此人既不归京,又不明退,”赵桓眼中寒光愈盛,“若真想学王莽、曹操那一套,朕便送他一回汉末。” 片刻沉默后,宗泽忽然问道:“那……夏诚水寨,如何处置?” 赵桓闻言,神色凝了片刻。 “不急动。” 他语气低沉,却极有节奏:“钟相不是傻子,他若真是个跳梁小丑,也不可能把水寨练得像模像样,收一堆愤怒的青壮回去学捕鱼。” “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知道风头什么时候该藏。你动他一下,他马上翻脸,借势起事。现在百姓心头正怒,若我们先出手,就等于替赵构背锅。” 宗泽点头,目光沉稳:“那您的意思是……” 赵桓缓缓坐回案后,声音转为平缓:“让他看。” “继续让他练,继续让他收人,他本以为这湖是他的靠山,是他的遮掩,可朕偏要让这锅水煮得再滚一点。” 他顿了顿,眼神沉静如夜:“等咱们亲手把赵构和那些商贾一窝端了,让世人都看到他们是怎么吞田毁契、勾结官府、谋逆图私的,那时候,这水寨里的人自然就看清了。” “他们原以为是在反贪暴、救苍生,可一旦发现他们所谓的领头人、恩主、救星,就是压断他们家田地的罪魁祸首,嘿……”赵桓淡淡一笑,“他们还反谁?” “你放心,到时候,咱不动刀枪,只动诏令。” “非法圈地一律查封,田契不清者重查,失地者归地,有偿补助,若土地因强买转手三家之内,一律无效,原主得回。” “朝廷只要下了这份旨意,那些现在窝在寨里、以为朝廷不管事的百姓,自己就会走出来。” 宗泽闻言,眉头舒展开几分:“陛下此策,柔中带锋,顺民心而制强敌,实为上策。” 赵桓冷笑一声:“对待赵构这种人,你越动,他越装可怜;但你把他底一层层揭开,揭到最后连遮羞布都没了,他就连可怜也装不下去了。” “陛下,若赵构识时务,或许此刻还有回头之路。”宗泽低声道。 “可惜,他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火山口。”赵桓淡淡道。 “他不是真傻,只是太聪明,自以为能游走朝堂与山野之间,两边通吃,可这世上最蠢的事,便是骑墙太久。” 他目光转冷:“这堵墙下压的是命,不是米。” 宗泽肃然起身,拱手低声道:“末将这便回军署,一应安排照办,宗某保陛下后方安稳无虞。” 赵桓点点头,眼神收了几分锋锐,只余淡定:“去吧。” 赵桓一声去吧,宗泽拱手退下,御书房中重归宁静。 南风渐起,天色晦明未定。宫墙之外,密令已飞,暗线初动;而就在同一时间,临安城北,李府之中,也正掀起另一阵微妙波澜。 书房内,檀香缭绕,纸卷堆叠成山。李纲正伏案看书,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他翻过一页,手指在书页上轻轻点了两下,忽听得院外脚步急促,随即一名下人掀帘进来,低声禀道:“老爷,秦大人在府外求见。” “秦桧?”李纲眉头倏地蹙起,视线从书上抬起,眼神凌厉得像是刀锋似的掠过那下人。 他这段时间可没少听说这位,秦桧自打踏进临安,就像一条水滑的泥鳅,虽身穿官袍,却比谁都更懂走门串户那一套。 明里暗里,不知跟多少文臣旧友拉过交情,酒席上更是三句话不离赵构贤明,活像是恨不得给那人立座生祠出来。 偏偏,这人还真是赵构一手举荐进朝堂的。 赵构说他有大才,是千里马、是栋梁之器,反复上书要求朝廷起用,还专门写信给皇上说此人可重用,恨不能当场封侯拜将。那会儿朝中群臣几乎要吵翻了天,连宗泽都险些拍案而起,独独陛下,冷着眼,反问一句:“既是好马,自然要有场地跑一跑。” 这话表面是信,实则谁都听得出,那是赵桓在点兵布子。 李纲虽不喜秦桧,却也明白,这陛下虽是假,但脑子是真好使。 他那时候想的是:若这人真是狼,兴许也是被故意放进圈里的。朝堂不缺口才好的人,缺的是拿得准局势、压得住人心的狠人。秦桧上位,虽令人生厌,可这位陛下既然敢放他坐那张椅子,说不定就是要让他咬人。 但话说回来,这条狗到底咬哪边,还真难说。 李纲眉心更紧了几分。 不声不响地,秦桧就把自己捯饬成了赵殿下身边最得用的人。 这人没少给赵构张罗人设,什么殿下仁厚,殿下有志未酬,殿下忧国恨失土,一套一套地往外说,好像赵构是卧薪尝胆的岳飞他爹似的。 更别提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说秦桧早年在金营留过一段,不是人质就是通事。虽没定论,但这事一旦传进李纲耳朵里,他就更烦了。 第276章 送客 李纲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他向来不喜虚头巴脑的应酬,但今天这位秦大人主动登门,倒是让他有点好奇。 一个在人前不动声色,背地里满口殿下不离口的家伙,此时此刻,不是跑去给赵构递茶送水,反倒跑来找自己? 他倒要看看,这秦桧是来唱哪一出。 “请他进来。” 没多久,秦桧缓步入厅,一身灰布长衫、腰间无饰,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过分谄媚,也不失分寸。 “李相。”他拱手施礼,声音温文儒雅,“多年仰慕,今日得见,秦某三生有幸。” 李纲没起身,只点了点头,淡淡道:“请坐。” 秦桧落座后,神情从容,略带一分文人的清谈气,言语间先是几句李相治政有方,威望素著,北地百姓感念旧恩的恭维,然后话头一转,说起自己少年读书时,便将李相视作政坛楷模。 李纲面无表情,听得冷淡,等他讲完这套听了二十年的景仰话,才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语气不疾不徐:“秦大人大老远跑来我府上,若只是为了这些听上去顺耳的话,不免太劳驾了些。” 秦桧闻言一笑,倒没有半点尴尬,反而顺势一拱手:“李相果然爽利,秦某也不藏着掖着。” “今日来,的确没带任务,也没什么密旨,单纯就是想拜会一位晚辈心里敬仰的大人。” “我刚到临安,许多事不明白,殿下在我启程前,还特地嘱咐过,说若能面见李相,务必虚心请教,多听少言。” 李纲眉头动了动,嗤笑了一声:“赵构倒是看得起我。” 秦桧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温和里透着几分刻意压低的诚恳:“李相这话说轻了。殿下对李相,不只是敬重而已。” “他曾在我面前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咳,若是他真是皇帝,定然要请李相出山,授以全权,让您不必再与庸人争高下,专心为国掌舵,这朝堂上下,也许早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话音一落,屋里气压倏然沉了三分。 李纲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下去,手指从茶盏上缓缓收回,语气比屋外春风还冷三分:“……他说什么?” 秦桧察觉不妙,话锋一顿,刚要补一句什么不过是私语,李纲已冷声接上:“若是他是皇帝?” 那一字一句,咬得极紧。 “赵构乃宗室藩王,朝廷所封殿下,既未被召还,又不归正统,尚敢在私下妄言称帝?”李纲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你作为随侍近人,也敢堂而皇之地将此等话当作看重送来?” 秦桧面色微变,赶紧作揖:“李相息怒,殿下绝无不敬之心,这话也非妄言称帝,不过是……不过是一句……感慨。是敬重李相的才干,非是谋位之意,秦某失言,罪该万死。” 李纲冷冷盯着他半晌,眼中并无丝毫缓和之意。 “感慨?”他声音低沉,“秦大人,我从军从政三十年,见得多了,最初的谋逆,全是从一句感慨起的。” “你赵构不回京、不听调,金人南窥之际,自己在湖上圈田收人、讲学布书,旁人看不清,我李纲能看不明白?今日你说他敬重,明日他是不是还得再感慨一次,说要是我登基,大宋早就打到燕山脚下了?” 秦桧拱手,连连低声:“李相误会,殿下从未有僭越之意,绝非……” “够了。”李纲手一挥,语气已带了压,“你们那套花言巧语,留着糊弄旁人去吧。赵构是宗室不是野狐,他若真还有一点骨血忠诚,就该回京面圣,而不是派你来朝中递口风、探人心。” “你以为你来讲几句若我是皇帝的梦话,我李纲就会动心?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这个天下了。” 秦桧见李纲彻底动了怒,心中暗叫不好,忙站起身,一边作揖,一边硬着头皮圆场:“是秦某唐突,是殿下一时失言,李相若觉不妥,秦某这就……” “送客!”李纲冷冷吐出两个字。 秦桧一愣,刚要再说几句,李纲已不耐烦地开口:“门口人呢?送秦大人出门。” 一名老仆应声而入,低眉顺眼,却步伐果断地向厅外一请:“秦大人,请。” 秦桧站着不动了半息,最后也只能苦笑着拱拱手:“叨扰了,秦某……告辞。” 他走后,厅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李纲望着门外,目光沉冷许久才缓缓移回。屋内残茶尚温,空气中还残留着秦桧那股虚伪温顺的文士气,像风里飘的一缕旧灰,扫不干净,却也点不着火。 “……秦桧好大的胆子。”他低声喃喃,手指在案几边沿轻轻敲了两下,神色已彻底收敛了先前那点表面应对的温和。 “若赵构不是有恃无恐,他秦桧怎么敢讲那种话?” 一个心思再深、演得再像清流的人,若没点后路,敢踩这雷区?敢明晃晃地来试探老臣的态度? 赵构这是要动了。 不是那种小打小闹的试水,也不是单纯派个秦桧出来说点模糊话。他是真准备往上蹿了。 而且,是踩着朝中大臣的头蹿。 李纲心头并不惊,只是冷。他早就知赵构野心不浅,从湖上收人布线、勾商引田、设学聚气,到如今再借着敬重李相,说出若我为帝的话,每一步都不是试探,而是铺垫。 他刚才虽然动怒,却并非真被秦桧一句话激怒,而是因为这等赤裸的挑衅,已不再遮掩、不再掩饰,甚至不惜亲自登门来递风向,这才是最让他冷心的地方。 他负手踱了两步,忽然转身,本想叫人备马入宫,却脚步又停了。 他脑中浮现出赵桓那夜站在御案后的模样,目光清明,语气冷静,说话带着前世之人的条理和分寸。 “他不是不知赵构在做什么。” “他早就预判到了。” 想到这,李纲指尖稍稍收紧,轻叹了一声:“看来……陛下是早就在等这一步了。” 赵构出招,秦桧登门,这一场戏的帷幕就算彻底拉开了。但既然赵桓没急着让自己出手,那就说明,他已经备好了刀,也备好了风向,等的,不过是对方上台。 李纲静立片刻,终究没动。 不进宫,不上书,不提议,这一次,他决定信赵桓。 第277章 权谋 不是因为忠君惯性,而是因为那个赵桓的每一步,到现在为止,都稳、狠、准。他不是老皇帝那一套养鱼术里的漏网之鱼,而是真正敢从泥沼里提刀的人。 他不是要靠忠良来扭局,而是要亲手拆了局。 “好,那我就等着看你怎么收网。” 李纲轻声自语,回到案前坐下,重新翻开那本残卷,手指翻书时不急不缓,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秦桧一回到府中,门一关,人一坐,笑脸立马收了个干净,脸色阴得像六月的乌云。 “李纲这老匹夫,不识好歹。”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茶盏跟着一震,滚到了地上,啪一声碎了。 “还以为这趟来能探个虚实,结果他连门缝都不肯开半点,倒像我秦桧是跑去行刺的了。” 屋里没外人,秦桧终于不装了,拂袖而坐,眼神冷冷盯着桌角某处,像是在看什么人头。 “真以为他是天下人眼里的忠臣铁骨?在我看来,不过是穿着忠义皮的权势老狐狸。” 他咬着牙,语气越来越冷:“李纲、宗泽,一个掌兵、一个掌言,合起来弄了个赵桓出来,演这一出假太平。什么血脉未绝,什么天命归宗,说到底,不就是找个听话的傀儡坐那龙椅,让他们可以在底下指挥江山,左右天下?” 他一口气说完,忽然嗤笑了一声,满脸讥讽。 “他们是怕赵构回来。赵构是真宗室,有血统、有根基,有商人撑,有湖系兵。他真要一回来,这朝堂还轮得到他们说话?所以他们死守赵桓……呵,一个来路不明、身世不清的皇帝,他们倒是扶得心安理得。” 秦桧站起身,在屋中踱步几圈,越想越烦。 “李纲嘴上说得凛然正气,骨子里怕是比谁都清楚赵桓的底细。他不信赵构,却偏信那个假货,也不奇怪,假的皇帝,好操控。” 他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案上那张刚从李府带回的密札,目光晦暗不明。 “宗泽更别说了……军中那些布防调度,没一件是赵桓亲自定的,都是宗泽在背后运筹。堂堂一位皇帝,不管粮、不理兵、不发诏,只负责坐着,呵,还真是皇帝当成偶像牌子在供。” 他沉默片刻,脸色却忽然平静下来,像是水面重新结了冰。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把赵构挡死在湖上?” “那我偏要让他们看看,真血统、真民心、真兵源,能不能把你们这口假网捅个对穿。” 他看着那封未烧的信,声音压得极低:“你们以为我来临安,是替赵构递话?不我是来拆你们这摊局的。” “什么忠臣义士?什么正统血脉?”他冷笑,“等你们玩不下去,等天下人看清那个皇帝连自己姓什么都没底气承认的时候……就该轮到我们上场了。” 他目光一转,望向窗外夜色中那隐约的皇城轮廓,低声冷语:“李纲、宗泽,你们尽管演,我看你们能演到哪一步。” “赵桓……你就继续坐着,坐得越稳,摔下来才疼。” 这句话吐出口,屋内再没声音,只有夜风穿过窗隙,轻轻掀了一下灯芯。 秦桧站在原地,望着那皇城方向,眼中杀气未散,冷静却一点点回来。 他不是头脑发热之人,相反,他向来清醒得过分。 片刻之后,他缓缓坐回案前,手指在木案上敲了敲,像是把方才那口闷气压进心底,整个人也随之沉静下来。 “李纲骂得重,我也听得明白。” “这一路走来,临安城这些人里头,最硬的骨头,不是御史,也不是太学诸生……就是李纲和宗泽。” 他目光落在桌上一封未封口的信札上,眼中冷意越来越重:“这帮人,不只是站错了队,他们是压根就没想换队。” “试过几次了,他们是真的不肯碰赵构那一步。” 他缓缓靠回椅背,叹息一声,却没半分气馁的意思:“算了。” “既然他们的忠义都不是演的,那我们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 他语气越来越低,却句句直白得几近残酷:“宗泽手握兵权,李纲执政言,若放着不动,将来赵构真起兵,最先扯我们后腿的……就是他们。” “再说下去,他们未必还肯装样子。我们要是真拖久了,他们迟早把我列入奸党名单,哪怕我现在还一身白衣、两袖清风。” 他低头,提笔,蘸墨,笔锋悬在空中片刻,忽而顿住,微微冷笑了一声: “这天下真有意思。赵桓那样的假,却被捧成了真命;赵构这样有血统有根基的真,倒要藏头缩尾,还得小心自己哪天在城门外被泼脏水。” 他在厅中踱步,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大不满之情难以遏制。 “李纲这种老狐狸,对赵殿下倒是毫不客气。宗泽同理,一点面子都不留。”他摔拳于案,黑茶翻滚,声若弦裂。 “他们心里早将赵构和赵桓划得明明白白……李纲、宗泽忠赵桓,却绝不信赵构那一套。既然只扶赵桓不续赵构,那我留在临安还有何意义?” 他眯眼看向窗外夜幕:“这些人表面刚正,私下里勾心斗角,也许正是最可怕的。赵桓若继续坐稳,他们也坐得安稳。但赵构是真宗室,是人心所向……我要揭他们的底牌,让赵构动起来。” “好啊。” 他把信一字一句落笔,笔势却像刀刻:启禀殿下。临安形势已定,李纲宗泽等人绝不为我所用,且对殿下有深疑,近来已有频频布防迹象,疑为防我南回。此风不可久留。臣建议尽速定策,或扰其局,或剪其势,尤以李宗二人为祸首,留则生变,不若早作筹谋。 他写完这几句,停顿片刻,又添了一笔:李纲为人刚直,一旦嗅出风向,必然先动。若有一日他转入攻势,便非除即乱。宗泽掌兵,亦然。 写到这,秦桧不再加字,只轻轻将信封好,交给门外伺候的亲信。 “明日,立刻传书赵构。告诉他这局已然一清,李纲宗泽已定局不可用。若他真想收拾这群清流,就得摆下大棋。当下该抛的都抛,该等的也等人。” 他转身对亲信吩咐:“备马开书,直赴湖上,夜路送信,不存一刻迟疑。” 灯火暗去,秦桧倚窗而立,低声冷笑:“他们说我是卧底,我却要让他们见识,真正的宗室效忠,才是他们无法承受的猛火。” 夜风拂过,他终于按捺下心底那团欲燃的火焰。 第278章 准备了人手 吴诗雨正要再谢,内侍却在门外低声通禀:“启禀陛下,静宜殿传话,说昭容出宫的日子定在后日辰时。” 话音一落,殿中三人都微微一顿。 赵桓轻轻点了下头,看向吴诗雨:“准备得怎么样了?” 吴诗雨收起图纸,郑重地回答:“内务、尚衣两坊的行程已经核过两遍,随行人手、文书通牒也都备好了。只是……” 她轻轻一顿,眼神温柔却坚定,“临出宫前,臣妾想再来一趟,拜别陛下和娘娘。” “说得郑重了。”赵桓笑着摇头,“这是你往外走第一步,又不是永别。往后你要是折腾得好,没准比在宫里还来得更风光。” 史芸也笑:“倒是我这儿,一早就想着你这趟出宫不能光走马看花。你是去扛事的,不是秋游。既然要带兵出征……哪怕兵是女匠,你也不能没个左膀右臂。” 吴诗雨一怔,赵桓也挑了下眉:“你准备了人手?” “还不止人手。”史芸朝殿外一招手,对候在门外的太监轻声吩咐:“去,把人请进来。” 这话说得轻,吴诗雨却听出一丝意味,不像是普通内务宫女那么简单。 她忍不住转头看赵桓,赵桓也是一脸你别问我,我也不清楚的样子。 殿门缓缓打开,随着几道脚步声响起,一个高挑挺拔的女将身影步入大殿,她步履沉稳,穿的是偏武职的暗红女装袍,腰系铜饰,双眼明亮如刀,一进门便抱拳作揖,声音爽朗:“梁红玉,参见陛下,贤妃娘娘,昭容娘娘。” 吴诗雨几乎是一瞬间站起了身,眼中涌起惊讶之后的敬佩之色。 “梁……梁将军?” 她早听说过这位女中豪杰:韩世忠之妻、曾领军破金兵、战无不胜的梁红玉。更传言当年史芸南下巡视织坊时,就是这位梁将军一路护送,从江南一路打通水路人脉,震慑盗匪不下十起。 史芸笑意盈盈:“我之前就说了,要不是她,我哪能顺顺利利走那么多地方,连地方上的官员都得看她面子行事。” 赵桓也有些意外:“你把她都调来了?” “你当我是吃闲饭的么?”史芸斜睨他一眼,“我打听到诗雨出宫的日子后,这两天就一直在宫里安排调人。织坊这事,不只是账上怎么算好看,外头的地头蛇也得有人压得住。” 她转头看吴诗雨,语气认真了几分:“你要记住,这次是去开局、不是观光。头几个月最难,有人不服你,有人想试你,有人根本不把宫里来的妃子当回事儿。” “但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史芸轻拍了拍吴诗雨的手背,笑道:“从明日起,她就是你的护卫头领,也是你的副使。你不懂兵、她懂。你不擅人情世故,她能一锤定音。该打、她来打;你只管盯住账和布,别让女匠吃亏,别让官场白捡。” 吴诗雨眼眶微热,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史芸和赵桓一拜。 “臣妾明白。这一路,臣妾必不辱使命。” 梁红玉踏前一步,笑道:“娘娘放心,我护得住贤妃娘娘,自也护得住您。南边那几处坊场的地头我熟得很,谁敢闹事……我就让他们知道,女子也能横刀立马。” 赵桓轻咳一声:“好嘛,这阵仗是奔着立旗去的了。” 他站起身来,看着这两个气场风格截然不同、却站在一处极其协调的女子,眼底透出几分笑意,像是早知道一切结果:“你们两个,一文一武,一柔一刚,若能配合得当,织坊这摊事,朕也就真的能放心了。” “下头的户部、工部,若有推三阻四的,别管他们脸色,直接来找我。” 他看向吴诗雨:“织女不是玩意儿,是百姓吃饭的生路。你出去,是带命令、带资源、带正事的。不是去求人,而是去定规矩。” 吴诗雨深深点头,眼底不再是初听时的犹疑,而是一种真正走出去、真正落地的坚定。 梁红玉与吴诗雨告辞之后,被赵桓留了下来。 史芸会意地看了赵桓一眼,也没多问,只淡淡吩咐了句我让人备点温食,等你们谈完,便牵着吴诗雨的手出去了。 殿门缓缓合上,周围只剩风声与香烟缭绕。 梁红玉直起身,神情利落:“陛下可有吩咐?” 赵桓负手踱了两步,语气平静:“你一路护着芸娘南下,走过的地方、碰到的人,比朕坐在这宫中见得清楚。今儿唤你来,不只是为了吴诗雨那摊事,还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梁红玉微一颔首,站姿笔直:“请陛下明示。” 赵桓目光落在窗外,语调慢了几分:“北境的事,最近怎么样?” 梁红玉闻言,神色微敛,沉声应道:“自上次施口之战后,金军那边确实……像是被捶醒了一样,安静得有些过头。” 赵桓侧头:“详细说说。” 梁红玉点头,语速不快,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那一战,打得极狠。韩帅在施口设伏,以虚守诱敌,金军主力中计,被引至外围几个村子,企图围歼我军残部。” “但我们布了反围歼,从村外设了两路伏兵,韩帅领中军,末将带侧军,一南一北合围,趁金军进攻陷入僵持时,从两翼一举合围。” 赵桓点头:“听宗帅提过,村外那一线你掌的兵最稳。宗翰本人也在?” “是。他不顾行军司马的阻拦,亲自带后援部队强行推进,结果中了陷阱。” 梁红玉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那一战极惨,韩帅也说了,若不是咱们武器供应得上、斥候探查得准,能不能压住金军都不好说。宗翰那家伙硬是咬牙顶了两个时辰。” “行军司马战死,宗翰本人也伤了。再不撤,他们那支军队就不是败,是崩。” 赵桓缓缓点头,神色微凝:“所以从那之后,他们一直按兵不动?” “正是。”梁红玉语气低了些,“金军伤得太重,宗翰又是主将受伤,回去还被金帝完颜晟暂时革了职。” 她抬眼看向赵桓:“末将担心,这只是暂歇,不是罢兵。他们吃了亏,必然会琢磨怎么翻回来……金军一贯是那种,不把仇记脑里,是记在骨头里的。” 第279章 兵若强,国自稳 赵桓啧了一声,微微眯起眼。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穿越前他就学过金宋战史,宗翰这人,不仅凶,还极其记仇,他不会因为一场失利就收手,反而会耐下性子等时机,再来一次更狠的。 赵桓转过身,看着梁红玉,声音低了几分:“那你怎么看,这次他们再动,往哪走?” 梁红玉毫不犹豫:“如果我是金帝,肯定安排绕东南。” “西线堵得死,他那点残部未必打得过我边军。可要是借道江南、绕湖入川南,先拿下几个空防州府,就能再掀起一轮小规模战事。而且,江南那块地方,不少小家族、富商跟金人关系密切,说不得会暗通款曲。” “届时若城门一开,他再配合一股外力……局势就乱了。” 赵桓沉默了片刻,缓缓坐下,手指在膝盖上点了两下。 他想得比任何人都远。 金军真正要的,从来不是某一城某一地,而是一个借口,能撬开南宋后防线的那一击。 而赵构那边……也许正是这个借口。 他抬眼看向梁红玉:“宗翰虽然被革职,但你觉得,金帝还会再派其他人再战吗?” 梁红玉顿了顿,认真思索后道:“很有可能,他很容易孤注一掷。” 赵桓冷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那就看看,这次他赌的是命,还是命令。” 他忽然起身,在殿中走了两步,转头对梁红玉道:“吴诗雨那边,你尽全力帮她,但若你在外头看到任何金军动向异常,或者发现地方有人跟金人接触,不必等诏书。” “直接斩。” 梁红玉低头应令,语气斩钉截铁:“末将领命。” 赵桓看着她坚定的神情,点了点头,语气放缓却依旧沉着:“金国那头,你盯着;但咱北境这边,也不能只等他们动。” 他转身走向书案,手指在案上一点,一句接着一句:“即便金军现在按兵不动,也未必是真歇。” “他们不打,不代表不练;我们要是跟着放松,就是自废武功。” “边军的日常训练,必须拉紧了,该换武器的换,该调将的调,不练到能打硬仗,就别说自己是边军。” 他顿了顿,看向梁红玉,语气慢了下来,但眼神却无比清醒:“国家稳定不是靠嘴说的,也不是靠几个牌坊撑起来的。说到底,靠的是手里的兵,刀锋快不快,弓弦紧不紧。” “一个国家,再多章法制度、百姓民意,都是建立在没人敢欺负咱的基础上。” “兵若强,国自稳;兵若虚,文官再能说,也只是等着收尸。” 梁红玉听到这句话,心里陡地一震。 她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知道这点道理。但很少有皇帝,能像眼前这个假赵桓一样,说得这么透、这么明白、也这么冷静。 这位陛下,哪怕她知道他不是原来的赵桓,可他看的东西,比那些只会写仁义礼智的人,要实在得多。 她抬头认真答道:“陛下放心,末将回去之后,一定将此意转达韩帅。” “北境练兵之事,我们夫妻二人必不懈怠。” “金人歇,是他们撑不住;咱们练,是为了下一次,他们再敢踏进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赵桓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他声音放缓,但语气里有种不动声色的锋利:“朝堂之上,很多人只看眼前,看税收、看粮仓、看商路。可他们看不见,没有铁骑守得住边疆,那些东西早晚是给别人打包带走的。” “你告诉韩世忠,他和你这样的人,是朕真正能倚仗的。” 梁红玉抱拳,声音铿锵:“末将定不辱使命!” 清晨,宫门未开,静宜殿却早已灯火通明。 吴诗雨一身便装,衣料素净但剪裁极规整,长发只绾半,别一枚檀木簪,干净利落。她没有佩戴金饰,腰间只系一方暗纹布囊,是尚衣局为她特制的随行文书袋。 梁红玉则是常服铠衣,腰间挂刀,护卫将姿态收得不重,却也收得极稳。 赵桓站在宫门外阶前,看着这两个即将启程的女子,手背落在身后,语气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再说一遍,出去之后,不是游山玩水,是下场下局,扛事儿的。” “你们一文一武,一掌内务,一管外场,若是能齐心合力,织坊能铺开,地方能稳,百姓能吃饱,朝廷能增收。” “但若有半点内耗……”他眯了眯眼,“回来再说。” 吴诗雨与梁红玉一同拱手:“谨遵陛下旨意。” 史芸站在赵桓身侧,神情温和,却将一封细卷小折亲手递给吴诗雨,语气也柔得很: “这是我自己写的路引与备忘,里头是之前南下走的线路、遇到的几位靠得住的布商、州府里哪位官员能说上话,哪一坊的管事讲人情……你都看看。” “再有不明白的,梁将军清楚,你多问就是。” 吴诗雨小心接过,双手紧紧一握,眼中略有湿意,却强行按住:“谢娘娘提点,臣妾……不敢有负。” “我不需要你做到尽善尽美。”史芸轻轻一笑,“但你一定要记得,自己是带命令去的,不是求人情的。” “你若真被人欺负了……”她瞥了眼赵桓,“我们俩可都不是吃素的。” “听着倒像宫里要出什么狠人了。”赵桓在旁边淡淡插了句,语气无奈,“现在你们两个比我还能吓人。” “你高高在上,当然不用吓人。”史芸回了句,“你只负责坐着发话,我们负责下去执行。” 赵桓:“……” 无言以对。 宫门在身后缓缓打开,马车早已候在宫外,随行的护卫、内侍、司员一应俱全。 吴诗雨与梁红玉再拜之后,踏上行程。 一朝出宫,不再是后宫嫔妃,而是奉旨差使,身带实权。 赵桓目送马车远去,一直站到车影彻底消失,才缓缓转身。 他刚想说话,史芸便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他一眼,嘴角一弯,带笑带刺: “啧啧,这下好了,又没人在宫里伺候你喝早茶、解织坊账、陪你争户部折子了。” “你说……是不是该给你多招几位姐妹来陪着拌拌嘴,免得你无聊?” 赵桓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她:“……你这是公然在后宫鼓动内卷?” 史芸一本正经:“我这叫合理分工。宫中事务不能都靠我一个人操心吧?” 第280章 无论如何都赢? 赵桓扶额,语气平静地往前走了几步:“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借题发挥、想甩锅顺便推人。” “可惜你错看了我。” 史芸挑眉:“怎么?” 赵桓淡定回头,语气极其平和:“我不会乱纳妃。” “那我岂不是更惨?!”史芸佯装叹息,“这宫里连个能斗嘴的都没有,全叫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赵桓看着她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啊。”他摇头,语气里带着点真情实意的宠溺,“说你在后宫不争吧,这招分兵出将、推人下场,棋局比我还快半步。” 史芸仰头看他,眼里含笑:“不争是假的,但我争的,向来不是宠。” 赵桓一怔,随即缓缓点头。 “好,你就安心养胎。”他说,“至于其他的,你想争什么,我都给你撑。” 岳州,夜色如墨,洞庭湖面浮光点点,微波不兴,却仿佛藏着一场还未点燃的燎原大火。 赵构立在船楼之上,披着一件青色长衫,神情阴沉。 他的目光穿过朦胧夜雾,望向湖心某处,据密报,那便是夏诚水寨所在。 那一片水上浮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钟相,那个出身卑微却桀骜不驯的草根头目,短短几月间,竟已收拢五千余人,且在暗中训练水兵,建制、号令、纪律……比某些州府还整齐。 赵构将手中折好的密信轻轻一弹,喃喃自语:“这湖不动,朝堂就稳;但这湖一乱,呵,所有人都会开始怀疑赵桓到底镇得住什么。” 身旁侍从低声请示:“殿下,信,是否现在送出?” 赵构点头,语气冷静:“送,一刻也不要迟。” 信不长,不过一页,火漆封口,未署名号,只写了几个数字与密语,对方若非识门内码,断无可能解读,那封信,不是写给钟相的,而是送去金国的。 他很清楚,要动钟相,仅靠挑拨远远不够,还需要一个外部的压力,让水寨上下感到朝廷要杀人、让钟相觉得只能先动手。 而这个压力……就该由金人提供。 他转过身,语气一寸寸压低,像是说给夜色,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钟相这人,野心有余,胆子却还不够大。他之所以练兵不动,是因为他还以为朝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这时候,金国南动、军报大起,而宗李二人又开始调兵围湖,那他就会明白,不反是死,反,才有生路。” 他嗤笑一声:“这火,得有人在他耳边说一句是时候了。我不说,金人会说。” 赵构目光沉了几分,语气却更轻了:“先挑起一场局部冲突……然后,我站出来借乱参赵桓执政无能,纵匪引敌,致国家边乱。”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回到舱中,手指划过一张简图:上面是临安周边的城防标记,还有几处金人曾打探过的路线。 “他们以为我是弃子,其实从一开始,他们才是我的踏脚石。”赵构淡淡道,“宗泽李纲那些人,死死咬着赵桓,抱着一个假皇帝不放,以为这样就能守天下?” “笑话。真赵室在此,金人南下,宗庙无主,你看他们怎么自圆其说。” 他坐下,眼神沉得像湖底,沉默片刻,忽地又笑了笑。 “而钟相……”他视线重新投向湖心,“你啊,就当是我这盘局里的那把火。” “你动,我进;你起事,我入朝。你若成势,我为你请命;你若败,我便上奏赵桓水贼造反,皆因宗李执政无能,误国误民。” “无论如何,我都赢。”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语气平静得近乎无情。 信使启程,夜色更深,月落湖心,一道不起眼的小舟静静驶出岳州港口,朝着北方而去方向,正是金军边境设防薄弱之地。 赵构起身负手,遥望那封信远去,衣袖微动,像是送走了一枚定时炸弹。 漠北王庭,金帝第四子完颜兀术的行营一如既往地低调,却戒备森严。 屋外风卷雪沙,屋内却静得能听见炉中木炭炸裂声一下一下,仿佛战鼓轻敲。 兀术坐在一张矮几后,身披貂裘,正在听取汇报。他年不过三十,眉目凌厉,一身漠地气魄,眼里没有半点贵胄惯有的松懈,倒像一头潜伏在雪原的狼。 厄台低声禀道:“回禀四王子,回鹘那边,阿依登已动。人正在招,兵器正在走,王庭军心也有些松动了。” “那位毕勒哥大王……不说也罢,眼下就剩个空架子。他手里没有兵、没有钱,朝廷给他拨的东西,一半流到市井,一半进了他妻族的腰包。照这个势头,用不了三月,王庭里的实权就会全数落进阿依登手里。” 兀术听着,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面,随后缓缓勾了下嘴角。 “很好。”他说,“他若真能如你所言在回鹘另立山头,那我们在西边,就等于先打通了一道门。” “赵桓想开榷市,想练新兵,想重整边防?行啊,那他得先看回鹘会不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宋人最怕什么?最怕南边没打完,北边就又塌了。” 他声音不高,但句句透着寒意,随即问:“那阿依登要什么?” “兵甲、粮草、金银,还有王位的承诺。”厄台答得干脆。 兀术呵了一声,半是冷笑:“这人倒是贪得不客气。” 他却没不悦,反而语气更轻松了几分:“但也好,贪的人才好掌握。愿意赌,就能压得住。” 兀术刚说完这句,营帐外便传来脚步声。 是亲信亲兵,低声禀道:“启禀四王子,刚刚边关使道送来密函,说是来自宋人那边,特署赵字。” 兀术眼神一动,抬手示意拿来。 信件封得极紧,外头没半个多余字,但一看到封蜡上那枚特殊暗纹,兀术唇角挑了下:“赵构的人。” 他拆开信看了一眼,随即啪地一下,将那张信纸拍在桌上,笑了。 那笑不大,却带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自投罗网时的惬意。 “他终于主动了。”兀术低声。 厄台在旁边斜眼看了一眼那信:“殿下,赵构写了什么?” “他想让我们配合,逼钟相起兵。”兀术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他那点小算盘我一看就明白,钟相一动,湖区必乱,朝廷便慌。” 第281章 给他一条路 “他就能借着局势震荡,弹劾赵桓、攻击宗泽李纲无能,顺势上位。” “这赵构,倒真敢想。”厄台忍不住轻笑。 “敢想没什么,关键是……他这棋,下得真不差。”兀术神色不动,继续往下看信,“最妙的是,他根本不在乎钟相能不能打赢。” “他只要钟相出手。” 厄台点头,目光渐沉:“只要钟相动,临安朝廷就得分兵,得自乱阵脚。赵桓要灭匪、要稳民心、要堵言官嘴,又得顾回鹘、又得查金人南下意图……分身乏术。” “到时候,大宋那点防线,迟早就会露出破口。” “正是这个理。”兀术敲了敲桌面,忽然抬头道:“你可知道钟相最近在干什么?” “不是在搞什么水寨训练?”厄台皱眉,“听说练得很紧,甚至设了营号、班规,还偷偷仿造朝廷制式的官帽。” “嗯。”兀术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这人是要真造反,但还没迈出那一步。” “为什么?” “因为他怕死。”兀术淡淡道,“怕动手后朝廷围剿,怕出兵没名义、没后路。但……如果我们出面,给他一条路呢?” 厄台眼睛一亮,“你是说,直接派人联络钟相?” “没错。”兀术语气沉下来,低声道:“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信赵构那一套,只要我们能让他觉得背后站着金国,他就不再是孤军。” “他动手就有底气,他占地就有逻辑,他杀人就能自称抗暴。” “他不需要知道我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们不帮他赢,我们只帮他乱。” 他起身,手指在舆图上的洞庭湖一带重重一点:“钟相,是现成的炮仗。赵构给了火药,我们就给根引线。” “至于炸谁,不重要。” “我们只要看他们自家人,谁先被烧着。” 厄台抱拳低声道:“那……属下即刻准备,亲自带信前往夏诚水寨。” 兀术点头:“告诉他,大金愿提供兵甲、钱粮、港口退路,甚至退一步支持他在湖区自立,前提是,他得动起来。” “告诉他:只要他动,朝廷就乱;朝廷一乱,他就不再是乱民,而是义军。” “我们可以帮他……成为传说。”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也可以让他死得体面。” 厄台微怔,随即心中一凛。 兀术的意思不言而喻:钟相,只是个引子,不是筹码,更不是朋友。 动了最好,死了也行,只要能搅乱赵桓手中的这盘棋,就是好棋子。 洞庭湖西岸,水寨营地灯火通明,三层浮营连着码头,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头巨兽伏在湖畔,静静蓄力。 中央大帐里,钟相和杨幺正围着一张粗木桌,喝着烧得发红的米酒,一人一碗,热气腾腾。 营外,还能听见夜训声。兵士列队翻滚、号子齐鸣,那股子血气与狠劲,不是临时拉来的草头兵,而是真正练出一股军的模样。 杨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角,嘿嘿一笑:“钟兄,这水寨,再练两个月,哪怕是江州府的守备来了,也不一定能啃得动咱们。” 钟相没接话,只是举碗,慢慢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帐外隐约可见的火光里,久久不语。 杨幺瞧出他神情没变,笑意却没停:“我说真的啊,这几个月咱们抢时间、抢人、抢资源,三班轮换练兵,船工、农夫、流民、渔户,硬是给我练出了百十号能打水战的队伍。” “你再看看这些兵,腰杆挺,眼里有光,以前那种等着分饭吃的模样,现在没了。” “再照这个势头,一两月之内,咱就能动。”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带了点兴奋。 钟相看着他,终于轻轻点头,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沉稳的力量:“练得不错。” “那是!”杨幺笑得更大声了,拿筷子敲着酒碗,“说实话,我都快忍不住了,恨不得现在就把水寨的旗子一插,叫他们知道,这湖,不是他们赵家的天下。” 钟相却没笑。 他低头看着酒里波光粼粼,眼中神色说不出是沉着还是忌惮。 许久,才缓缓开口:“你说得没错,这寨子确实成了模样。兵练出来了,人心也差不多齐了。” 他语气平静,却没有一点喜色,“但你知道我们真正的短板在哪吗?” 杨幺眨了下眼,刚想再夸一句士气,就见钟相缓缓抬起眼,声音低了几分:“粮。” “……粮?”杨幺怔住。 “对。”钟相点了点头,语气里不带一丝犹豫,“现在的兵练得再好,若真打起来,一旦被围,三天之内,我们就得开始吃杂粮、挖野菜。七天之后,连这些都没得吃。” 他停了停,指着桌上的酒碗:“你喝得起这个,是因为我们现在还有鱼、还有米、还有商队偷偷给咱送粮。但一旦我们动了,水路、陆路都会被封,百姓也不敢再靠近。” “你我都知道,宋军若真要断咱命根,不会硬打,就一个封字。” “风声一起,商人不敢来、渔夫不敢靠、粮道一断,我们连船都撑不起来。” 杨幺眉头也皱了起来:“那你是说……不动了?” “不是不动,”钟相摇头,“是没法动。兵的事,我有把握;但粮……它不是靠口号喊出来的。” “就算是铁军,也得吃饭。”他说着,指尖敲了敲木桌,“练兵三千,得养五千。要出一战,三月粮起步。一日一人一斤米,五千人就是五千斤,一月就是十五万斤,三月就是四十五万斤。哪怕掺糠拌野草,也得二十多万斤。” “你告诉我,这些粮,我们去哪弄?” 杨幺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咱能不能……从各寨各村凑?找些老百姓帮帮忙,让他们出点银子、米粮,咱承诺起兵之后重分田地、还他们一份公道。” “就像之前那几家寨子,自发给咱送粮,不也挺……” “你说得天真。”钟相打断他,声音不重,却像一瓢冷水。 “那些寨子,送粮不是因为他们手头宽裕,而是他们比咱还怕官军。”他抬眼,目光沉沉,“他们赌咱能赢,是为了以后能有口饭吃,不是因为他们现在还有富余。” “你真以为,他们还有银子拿出来?” 杨幺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 第282章 粮食哪里来? “我告诉你。”钟相继续道,语速并不快,却带着咄咄的冷意,“这些年,朝廷联合富商圈地,占田、毁契、伪造田册,不少人原本有三亩地,如今连一口水井都没有。” “老百姓是怎么活下来的?靠逃荒、靠打短工、靠吃官粥。可那些也全被控制在地方世家的手里。” “他们不是不想帮,是根本帮不了。”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把希望押在咱们身上,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还想着让他们集资?”他轻轻一笑,笑意苦涩,“他们连祖坟都典出去了,还能给你几两银子?” 杨幺沉默了,手指摸着碗沿不再说话。 帐中只剩火盆噼啪作响,钟相把袖口拉了拉,重新靠回椅背,语气缓了几分:“所以,我们不该再指望下面的村寨了。” “我们得靠自己,眼下只有一条路。” “夏诚水寨,倾所有家底,把能换的银子都换成粮,能屯的都屯下来。” “哪怕再借,再赊,再抵,也得屯到三个月的底。” “然后,把这水寨封起来,不再靠外头供应。哪怕商路断了,湖路被堵,咱也要硬扛下去。” “咱要给兵看,这不是一场拿命去赌粮的仗;咱也要给百姓看,这是个能撑住的寨。” “唯有撑住,才有人愿意进来,愿意追随。” 杨幺听得明白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行,我听你安排。” 他声音低下来,带着一丝不甘:“咱就赌这一口气。” 钟相沉声道:“不是赌,是撑。我们从头到尾,都不是拿命去赌一个奇迹。” “我们是拿命,去撑一个现实。” 他站起身,望向帐外,夜风卷帘,远处兵士号子仍未停歇,那些人正来回翻滚、立姿、破障、操舟,哪怕天色已黑,仍没人松劲。 这就是他们手里最大的筹码,可惜,再好的兵,终究也得吃饭。 “撑得住,我们就成,撑不住,那就一起饿死。” 钟相这句话落下,帐中一时沉寂,只有火盆里木炭爆裂的声响在空气里作响,像是在为这局即将翻开的大棋局作鼓点。 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 “寨主!”营哨传来通报声,“门口来了个北边来的商人,说是要见您,说有大事相商。” 钟相眉头微挑,没吭声。 杨幺也皱了皱眉,低声道:“这大晚上的,哪来的北地商人?还挑这个节骨眼儿来?” “湖面上最近风声紧,商队早躲得远远的,敢这个时候来……多半不是做买卖的。”钟相目光沉了几分。 “要不,我直接把人抓起来?”杨幺已经有点动杀意。 钟相却摆了摆手:“先带上来看看。来得这个点,兴许真有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别让他靠太近,十步外布弩,三步内上刀。” “是。”营卒应声而退。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人被带进了大帐。 此人一身灰袍,衣着虽不奢华,但皮靴干净,举止沉稳,走路的步伐也不像寻常商人那样畏畏缩缩,反倒更像是……某种惯于进军帐的人。 他一进来,先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钟寨主,久仰大名,今夜冒昧叨扰,实属无奈之举。” 钟相端坐不动,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你是哪家的?” 那人拱手:“在下姓术,北边做点盐茶皮货的买卖,原本是在岳州设有船坊,后来听说寨主这边聚人安民、整顿湖路,在下心向正道,便想前来投靠……” “说实话。”钟相打断他,语气冷漠,“你这脚步稳、说话也不慌,压根不像个做买卖的。来投靠我的人,不管真心假意,至少带点米粮银子,你手里什么都没提,连船都没靠近,只带两随从步行而来,你告诉我,你是做生意的?” 术某眼中神色微顿。 钟相盯着那人看了几息,忽然冷笑一声。 “脚步稳,口气也不小。你要真是个跑皮货的,就该知道这水寨什么地方不是谁都能随便上的。” “我这几千号兄弟,个个是拼了命才聚在一处,就你这身干干净净的皮靴,也配跟我谈投靠?” 杨幺听得火大,直接往前一步:“钟兄,我看这人来路不明,先宰了再说!” “不用你动。”钟相抬手,脸色已经冷了下来,语气也没再遮掩,“来人,把这人拖出去,斩了。” 话音落下,帐外立刻应声,一队刀兵破风而入,脚步整齐,刀光森寒。 那“北地商人”神色一变,却没有慌张,只是沉声一喝:“钟寨主且慢!” 钟相眉梢一动,脸色却未见半分犹豫:“你不是我请来的,也不是我信得过的人。水寨练兵,尚未露面于外,若被有心人传出半点风声,朝廷若是反手一封围剿令,我这几千条命全得葬在湖里。” “你该死,不是因为你是谁,是因为你来错了地方。” 那人额角滑下一滴冷汗,却仍旧强撑镇定:“钟相,我主并未命我害你我是来给你送一条活路的。” “我若真是细作,怎敢独自夜入水寨?怎敢空身只带二人?我若真是坏你之事,此刻早在岳州衙门口递信,不必来你刀口上报命!” 这番话倒也不无道理,刀兵虽未收手,动作却慢了几分,目光齐刷刷看向钟相。 钟相沉默片刻,眼中警意未散,语气却缓了些许。 “你还有三句话的机会。” “说完了,再不合我意,照斩不误。”他冷声道,“别以为我练兵数月,就开始心软了。” 那人抱拳,低声道:“多谢寨主开恩。” 钟相目光森然:“话说得够好听,那就看你能不能说得让我不后悔。” “我是奉命来的!我主愿与钟寨主共谋大事!” 钟相眸光一冷,尚未说话,旁边杨幺已起身,一巴掌抽在案上:“什么主?你到底是谁的人?再敢拐弯抹角,别说钟兄,我这就先割了你舌头!” 术某一咬牙,脸色微白,终于低声道出一句:“大金。” 帐中气氛瞬间变了。 杨幺猛地起身:“好大的胆子!” 一旁刀兵已经抽刀,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钟相却没有立刻发话,只是盯着眼前这个商人,眯了眯眼,冷静到几乎过分。 第283章 拖出去斩了 片刻后,他挥了挥手:“刀先收了。” 杨幺急道:“钟兄!他是金人!” “我知道。”钟相缓缓道,“但他还没说完话。” “话可以说,命可不好保。” 钟相看着术某,目光锋利得像刀锋在皮肉上游走:“你现在有三息的时间,让我知道你不是来耍花样的。说不出东西,现在就让你躺出去。” 术某咽了口唾沫,目光镇定几分,压低声音:“我来,只带一句话。” “若钟寨主真有意举旗而起,大金愿提供兵甲粮草、钱粮支持,甚至,还有退路。” 钟相眸光陡地一凝,指尖却不动声色地轻敲桌面,语气淡淡:“你们打算怎么支持我?” “武器、粮草,我们按需而供;钱财可用丝绸、铁器、马匹抵付;兵力……暂不南调,但可出兵佯攻宋北防,以扰其调度。”术某一口气说得干净利落,“你若能起事,我们就能替你制造赵桓无力镇内之舆论。” 杨幺听得眼神变了变,钟相却面无表情,连语调都未变:“条件倒是说得漂亮,那我问你,你们凭什么信我会动?” 术某不卑不亢:“我们不信谁,我们只要局势乱。你动,天下就乱;你败,赵桓也得背锅;你成……我们则得一友邦。无论如何,对我主皆利。” 钟相笑了。 不是爽朗的笑,而是那种明知道你在算计我,但我也想听听你能算多深的笑。 “好一个你成也好,败也罢,反正都是我们的好处。”他站了起来,走到术某面前一步,声音低沉,“那你可知,我若现在杀了你,挂你尸于水寨之门,送你头颅给临安,或许还能换三月粮援?” 术某低头不语,神色冷静下来,仿佛在等钟相情绪过去。但那抬眼之间,却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笃定。 钟相没有立刻发话,屋内气氛绷得死紧。火盆中的炭爆出几声脆响,就像是无声催促。 术某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钟寨主,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但请你冷静想一想,你若起事,赵构便有机会问鼎临安,届时,您若愿相助,我主自当保您活路。” “到那时候,江南再乱,也乱不到您头上。您能守一湖之地,自号节帅,百姓归附、兵马自管,虽不为王,也近于王了。” 他语气不重,但句句如钉子,一点点往钟相心口上砸。 “赵桓是皇帝不错。”术某继续道,“但他是宗泽李纲推上去的,是假太子,是傀儡皇。他不是你们选的,百姓也没得选。” “赵构是宗室真脉,有名、有义、有理,只要你助他,他自然能容你。” 钟相本来神色还算冷静,听到这段,脸色却倏地沉了下来。 他忽地一巴掌拍在案上,酒水飞溅,杨幺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钟相一字一句:“你他娘的,真以为我钟相是缺个靠山?” 术某抬眼,却不语。 钟相指着他,声音如刀:“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金人打的什么主意?” “赵构是你们的棋子,这盘棋就是想从南边撕个口子,让你们能不动刀兵就把咱这天下搅个底朝天。” “你们嘴上说得好听,说兵甲粮草,说保我退路,可你们什么时候守过信用?契丹守过吗?西夏守过吗?” “你们今天给我兵,明天是不是就要派人进我寨,说是帮我守粮仓?然后呢?后天是不是说要调走两百水兵支援赵构?再后天,是不是就把我的寨子,变成你们的驻军营?” 他一连串质问,不急不吼,却句句戳穿术某那点藏在绸布底下的刀意。 术某脸色略有变化,终是低声道:“若无赵构,您就算起事,也不过是朝廷口中的湖匪,拿不到名义,也争不到民心。” 钟相嗤笑:“名义?” “老子在这水上练兵、收人、喂饭、铸铠,哪一步是为了赵构?” “我们图的是一口饭,不是换个爹!” “百姓跟我,是因为他们家地被强占了,契被烧了,老婆被逼卖了,儿子病了没药吃,家里最后一头牛还被州府拿去当税抵了!” “他们活不下去,才上了我的船。” “不是因为赵桓,也不是因为赵构。” “你们这些坐在马上的人,从来不懂什么叫饿,饿得眼冒金星、饿得老娘把亲儿子送到城门口换一袋米!” “你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肯跟我练兵,为什么肯咬牙跑五公里来回,只吃两口粗面粥还不掉队。” “你以为是我口才好?是我许诺多?” “不是。是因为他们知道,跟着我,哪怕死,也死在抗争里。” “不是死在给你们马蹄下!” 术某听到此处,终于低下头,不再多言。 这时,杨幺怒火也压不住了,拔刀就上前一步:“钟兄,这人还留着干什么?” 钟相没回头,只看着术某,语气彻底冷下来:“你可以转告你主。” “我们不是没想过反,但我们反的是那些把人逼死的狗官,是那些和你们勾结的富商,是那些站在庙堂上还想分湖上最后一勺米的老贼。” “赵构不是什么救世主。” “赵桓是死是活,怎么选,是我们自己的事。” “轮不到你们金人插嘴。” 术某抬头看着他,眼中依旧冷静:“那……您便不怕错过这次机会?” 钟相盯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机会?”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最怕?” “不是怕朝廷,也不是怕你们金人。” “我们最怕的,是从头到尾都没人听我们说话。” “所以现在……”他缓缓吐字,“你说完了,那我也要说。” “来人。” 门外刀兵瞬间冲入。 “将此人拖出去,斩首示众。” “尸首挂寨口水柱之上,三日不收。” 杨幺顿时应声:“得令!” 术某却没有挣扎,只轻轻一叹:“那我主,便知晓了您之志。” 他自觉站起,被刀兵押着离开。 钟相闭了闭眼,缓缓坐回案后。 一旁杨幺低声道:“钟兄,你不后悔吧?” 钟相没应。 只是缓缓抬起手,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桌上残余的酒渍,“从我们登上这条船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回头这一说了。” “他金人真要看我们乱,那我们就偏不乱,他想让我们动手,我们就让他等着。” “我们是匪,是贼,是乱民?好。可这贼,得由我们自己来定义,要我们出卖大宋,这是绝不可能的。” 第284章 真敢找咱麻烦? “怕他们?那还练什么兵。” “得令!” 杨幺应声,转身便去传令。 术某脸色铁青,挣扎之间被几名刀兵拖了出去。夜风卷着血腥气,还未落下,钟相已重新坐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只是低头,慢慢倒了半杯酒。 杨幺转回来,火气还没消,嘴角一抽,压低声音道:“钟兄……你这一刀斩出去,大金那边要是翻脸,我们可就真是和赵构撕破了。” “更别说,他们若记仇……兴兵南下,绕道湖口,直接杀到咱水寨来怎么办?” 他说得虽轻,但话语里还是透着一丝担忧。 钟相没抬头,只轻轻把酒杯放下,语气稳得像山:“金人现在要真有那本事,就不会窝在北线不动了。” “你以为他们还真是五年前那一口铁军?别看名字叫大金,现在骨头都被南边的仗打松了。” “泾原、川陕、燕山、河东……他们哪一线不是拖着打?宗翰被拔掉之后,金廷连下一步怎么调兵都没人敢定。” “这种时候他们要真敢往南杀,赵桓巴不得。” 他嗤笑了一声:“他们一动兵,朝廷就名正言顺地封关、征兵、清商道,还顺手把回鹘那边的线也给掐了。” “说到底,他们最怕的,不是我们不听话,是我们不乱。” “术某那种人,死一百个,大金都不会为了他真跟咱翻脸。” 杨幺眨了眨眼,心底那点慌也消散了些。 “可是……我们斩了他们的人,金国那边真就一点反应没有?” “会有。”钟相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他们会很生气,会骂,会写信,会威胁。” “但就是不会动手。” “为什么?”杨幺皱眉。 “因为他们不敢。”钟相抬头,眼神一寸寸沉下来,“就像赵构,他可以把我们当棋子,但真要我们走疯了,他也收不了场。” “金人今天派人来,是想借我们点火,不是想淌湖水。” “咱们这洞庭湖,地头不大,可水深。真要动兵,他们得先穿越三道兵线,绕过官军视线,从湖东或者湖南一带偷渡进来。你觉得他们能做到?” 杨幺想了想,不由咂了咂嘴。 “还得装商队、避探哨、破封锁……一露头就是官军的北贼私通大罪,那赵桓到时候第一个就能把旗子竖起来,说自己捍卫江南。” 钟相点头:“这笔账,他们比我们算得还精。” “所以你信我,这事只要不闹出第二个使者被斩的规模,他们不敢动。而且……” 他说着,语气顿了顿:“就算他们真敢动,又能怎么样?” “我们水寨两个月后练成型,湖区地势他们不熟,水战也不是他们强项。你真以为他们敢冒着大雨大风,横越江南来找咱麻烦?” “他们要真有这胆,北宋也不会亡。” 这话落下,杨幺总算是真服了,抱拳低声道:“钟兄说得有理。那咱们现在……” “现在该做的,还是原计划。” 钟相目光沉定:“屯粮、稳兵,封湖练战,等他们自己把局势撑不住。” “咱们不是急着打天下的人。我们要撑,能撑一天,就多活一天。能撑三月,就能换个未来。” “疯子之间的战争,才有看头。” 岳州,深夜。 湖面夜风微起,水波无声,帐中烛火摇曳,映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军线与符号。 赵构靠坐在一张矮榻上,面前摊着刚刚送到的密报,灯光下,他眉头紧蹙,眼神如夜色中的鹰,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金使术言,于夏诚水寨被斩,尸首挂寨口三日,钟相拒绝一切联络。” 通篇冷静叙述,语气平实,但每一字都像是一石投进赵构心湖。 他第一反应不是怒,是震。 “疯了?”他低声,“这钟相疯了?金人都敢杀?” 在一旁候着的幕僚黄士廉低声道:“殿下,此事恐怕不小。金人那边若动怒,恐生变局。” 赵构没听他说完,猛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呼吸微促,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他心里瞬间翻过数十个可能。 金使不是朝廷的人,是他赵构派出去的暗线,带的是金廷的口风和支持,而不是命令。钟相斩之,名义上并未与朝廷或赵构正面冲突,但这口气,金人咽不咽得下? 如果咽不下,是否会在西北线或者南回线上,顺势点一把火?如果金人动,那就是千载难逢的乱局。 赵构眼中神光微闪,忽地一笑。 “他疯了……真疯了。”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下一刻,嘴角缓缓扬起。 “但也好。” 黄士廉一愣:“殿下?” 赵构重新坐下,神情却比方才更稳:“他杀了金使,这事金人不可能善罢甘休。” “无论金廷那边如何装样子,哪怕只是下旨斥责,或者出兵不出界……朝廷都会被迫表态。” “而一旦表态,李纲、宗泽、赵桓他们就必须选边。” “要不承认钟相是自己人,护着;要不切割抛弃,划清界限。” “可无论他们怎么选,都会得罪一边。” 他手指轻敲案边,语气愈发清晰:“承认钟相是自己人,就要扛下杀金使的罪,金国大军压境,他们就得开战。这个仗,他们打不起。” “抛弃钟相呢?那湖区反兵一怒之下翻了脸,百万百姓可就全成了流民,洞庭乱、湘鄂崩、南线吃紧,那我赵构就可以顺势上书……” “赵桓纵匪失政,误国误民。” 黄士廉听得心惊,迟疑道:“可是……钟相如今已斩金使,若他真再疯一点,倒过来向朝廷举旗,也是个麻烦。” “举得起来?”赵构冷哼,“他没名义、没地盘、没后援。水寨撑不起他称王,也压不住商路。” “更何况,金人要真动了气,说不定会借我手清场。” 他说到这,竟笑出声来,笑意清冷却透着亢奋:“疯子之间的战争,才有看头。” 然后缓缓起身,眼神越发明亮,声音如低语:“这湖上起了风,终究是个好兆头。” “这世上真疯的,不止钟相。” 临安,都统制府。 大雨初歇,天光未亮,宗泽的披风仍带着雨水。 他走得很快,步伐沉稳,卫士见他一路无阻,也不敢多问。门前执戟亲军刚欲通禀,宗泽已抬手止住,直接大步走入内殿。 御书房内,赵桓正独坐案前,看着洞庭湖一带的兵事奏报,神情冷肃。 听闻宗泽求见,他放下笔,起身迎出半步,语气不带寒暄:“军中出了什么事?” 第285章 只为百姓活命 宗泽神情未动,只抱拳道:“陛下,确实有一件事。但倒不是坏事,反而有些意思。” 赵桓眉梢一挑:“哦?什么事让你说出有意思?” 宗泽缓缓开口:“夏诚水寨,钟相,三日前怒斩金人来使,尸挂寨门三日。” 话音刚落,殿中一静。 赵桓脚步顿住,半晌才开口:“你说谁?” “钟相。”宗泽眼神微亮,“他斩的是金人,来使出自赵构一系,带着金廷的许诺与口风,说白了,是想让他起兵,好借湖乱南扰。” 赵桓眉宇间微动,走回案前,缓缓坐下:“这事我倒是听风言提过一点,只没想到,他真敢杀。” 宗泽低头,声音里带着一分罕见的欣赏:“他不但敢杀,还杀得干脆。没有请示、没有试探,连试水都不做,直接人头落地。” “此人心狠手稳,而且很清楚自己在赌什么。” 赵桓点了点头,语气仍淡淡:“他不是真疯,是真明白局势。” 他敲了敲桌面,目光落在案上地图上的洞庭湖三个字:“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知道。”宗泽应道,“他要活。” “水寨练兵半年,官军虽未正式清剿,但外围哨探早已绕开了三层。换了谁坐在那里都知道,一旦出事,第一个被杀的,是他钟相。” “所以他要破局。” “破局的方式,就是主动挑明,你们谁都别拿我当棋子,我只为百姓活命。” 赵桓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寒意:“可这恰恰让他成了能用的人。” 宗泽点头:“他肯赌,也赌得狠,但底线还在,若他真愿归附赵构,早已举旗响应,而不是杀金使自断后路。” “所以我才说,他不是疯子,是忠义。” 赵桓闻言沉默了片刻,忽而轻声道:“这世上最难的,是在活命的时候,还能守一口气。” “钟相能守住,说明他心里真有那口气。” 宗泽正色道:“而且是为百姓守的。” “这些年,各地圈地为富、私契成风、佃农如奴。朝廷虽查,但有心人处处阻挠,外御强敌、内抚灾民,民生已逼至悬崖边缘。” “钟相造反,从来不是要天下,他是替一口饭,一亩地。” 赵桓抬头望他,眼中似乎透出一丝疲惫:“可悲的是,这样的人,却成了乱臣贼子。” 宗泽神情肃然:“因为他们戳破了一个笑话,有人在朝堂高坐,谈仁义治国;有人在湖上举旗,只为一餐温饱。” 赵桓喃喃:“谁更忠?” 宗泽没有答。 赵桓看着桌案,忽而开口:“你今日进宫,是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做什么。”宗泽缓缓道,“只是告诉陛下,这个湖上的人,还没疯。” “他们杀金人,不是挑衅,而是拒绝。” “拒绝被摆弄,拒绝当炮灰。” “相反,是我们……若不清理那些真正把百姓逼疯的人,才真的危险。” 赵桓轻声一笑,目光重新望向宗泽,声音不疾不徐:“你说的是赵构,还是那些富商?” 宗泽一拱手:“二者一体。” “赵构不回京、不归政、暗结商贾,引金人入局。外人只看他不动兵、不夺权,便说他宽仁退让。可他这退,退的是责任,保的是私权。” “而那些富商呢?以赈灾之名圈地,以安民之策控市。实则与赵构互为倚仗,一人求政、一人求财,早已在江南织就一张黑网。” “百姓苦不堪言,钟相斩人,不过是第一声雷。” 赵桓闻言,忽而一击案角,茶水晃动:“所以这些年,那些地方不肯彻底清理,就是怕动了赵构的根。” “百姓只要还饿着,他们就能装善人;百姓一动刀,他们就反过来喊乱民作祟。” 他缓缓起身,背手踱到窗前:“我不怕钟相,我怕的是所有钟相都死了。” 宗泽肃立不语。 片刻后,赵桓道:“密令继续查赵构,凡富商牵涉其中,地契、账册、押文、人脉、运粮路线……一个都不能漏。” “你告诉刑部、京察、六扇门,从今日起,不查罪,只查证。” “赵构若真敢再送人进来当说客,无论是谁,直接扣下。” 宗泽躬身:“陛下英明。” 赵桓冷声道:“百姓的怒火不是罪,是被逼的。我们若不能代他们拔钉子,就别怪他们烧屋子。” “宗泽,你去安排吧。我不管最后怎么收场,但我知道,这一回,不能再让他们把祸水泼到百姓头上。” “赵构要乱?那我们就让他乱得彻底。” 漠北,金国皇子营地。 西风烈,旌旗猎猎。 营帐中,完颜兀术手中那封急报被他直接撕成两段,纸屑洒落炉边。他脸色铁青,眼神凌厉得像一头刚被踩了尾巴的猛虎。 “钟相。”他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竟敢杀我使者,还敢挂尸示众三日!他是疯了?!” “他要是个南蛮的水匪,我倒佩服他有种。但他明知道那人是我大金使节,还是动手……这是在向我宣战!” 帐中众人噤若寒蝉,连平日最会顺着说话的副将都没敢开口。 这一刻,没人敢去提术某只是个暗线,并非官方使节这句话。兀术的怒,不是因为术某,而是因为,威严被挑衅。 “一个湖上的散兵游勇也敢斩我大金使节?”兀术猛地站起,金甲作响,“我要调兵!我要南下!让他们知道,大金不是他们想挑衅就能挑完事的软骨头!” 但刚说完,他脚步就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 片刻后,他缓缓坐下。 帐内风声一下沉了,众人都听得出,他这一坐,不是收怒,是冷静了。 果然,兀术抬眼,声音已经冷静下来:“打,谁不想打?可打得起吗?” 副将终于松了口气,低声劝道:“殿下,此刻大军未整,铁骑也在西北压制西夏残军。若要动江南,必先经三道封锁线……况且……” 兀术抬手:“况且你想说,宗翰败了,败得不该败,是吧?” 那副将脸色尴尬,却还是点头:“宗翰老帅确实败得突然。那场施口之战,听说大宋新铸投石机、火罐、弩车、斩马刀……战法布局也改得极快,根本不像他们以前打的仗。” 兀术沉声道:“我知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那些玩意从哪来的?赵桓……从登基那天起,他就像换了个人。他不只管政事,还亲自改军制、亲自布战法、甚至亲自画兵器图样。” “宗翰败得不冤。那一战不是输在兵,而是输在脑子。” 第286章 喜忧参半 他说着,眸中杀意仍未消:“赵桓不是个靠血统上位的蠢货,他是个能把旧宋洗成新军的疯子。” “疯子之间的仗,咱打过一次,输了,所以,这一回,我不先动。” 他语气已彻底转冷:“他既然能让钟相杀我使者,那我也可以让他手忙脚乱。” “阿依登那边怎么样?” 话音刚落,军师厄台立刻上前禀道:“回殿下,阿依登的人已经渗透王庭近半,马市、盐坊、东苑都已换血。他私下招兵四千,已入三处野营。” “那毕勒哥?” “仍不知情,只是听说边市粮价涨了,还以为是大雪天气所致。” 兀术点头:“很好。回鹘一动,大宋不得不救。” “赵桓若派兵,他们南方战线就得空出;若不派,就等于弃了朝贡盟国,江南商路直接断一半。” “无论怎么选,他都得漏破绽。” 厄台沉声道:“殿下是想……等赵桓出兵再动?” “不是动,是等他动不了。” 兀术冷笑了一声,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沿着南北军道缓缓划过。 “你去告诉阿依登,这一次可以不藏了。” “让他公开质疑毕勒哥,挑起王庭议会,说他昏庸无能、甘附汉人、坏了祖策。” “朝堂若乱,他就顺理成章出兵夺位。” 厄台迟疑一下:“大王真能成功?” “能不能成功不重要。”兀术低声道,“重要的是,这把火够不够大,能不能烧出浓烟,让赵桓看不清我们要干什么。” “只要他救回鹘,就得牵后方。” “只要他牵后方,钟相那边就可能再出事,再有一处湖乱,谁还管得了谁忠谁奸?” 他低头笑了,目光越发阴冷,“到时候,我们只需做一件事,推墙。” “赵桓再聪明,也不可能护得住所有方向。再精的局,一旦满盘皆动,他就守不过来。” 厄台拱手:“属下即刻派人回报阿依登。” “好。” 兀术转头望向西南,那里是辽远的沙漠尽头,也是回鹘王庭所在。 他站在高台前,望着西南方向沙丘起伏,目光冷静,心思却在迅速翻滚。他已经不再愤怒,至少表面不再。 钟相斩杀金使,表面上是大金颜面尽失,但实则是他兀术翻盘的机会。他不能亲自南下,那是走老路、打旧仗,而现在,他要用别人的手,把这整盘棋掀翻。 夜幕降临,营帐内灯火幽暗,兀术提笔蘸墨,纸上缓缓落字。这封信,是给大宋朝廷里的棋子写的。 信不长,却句句刀锋。他没有自称,也未署名,只在封口处留下一个熟悉印章,那是他与秦桧之间早已约定的印记,低调、隐秘,却彼此心知肚明。 写完信,兀术唤来贴身亲卫:“送去临安,还是老路,还是老接头,三日之内,要让这封信送到秦桧手里。” “记住,”他说,“快,稳,别出一丝差错。” “末将领命。” 夜色深了,营外沙风依旧卷着灰尘,远处哨兵模糊的身影在营灯下踱步,而那封信,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直往千里之外的南国而去。 临安,内城西北角,礼部尚书衙门。 秦桧一身素青官服坐在案后,面前一叠奏章,密密麻麻。他的脸色不算好看。近来朝中形势并不如他预期那样顺畅。 赵构那边是顺的,圈地、借贷、铺路、控盐,他一路推得极快,底下那帮贪商不愧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全都是把民田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商会主动联名请赵构出山,说江南秩序不稳,请宗室主持大局。 从秦桧的角度看,这是件喜事。 他已经隐隐看得见局势往清君侧,拥赵构的方向演了,民愤已成,百姓仇商、仇官、仇假皇,哪个点捅下去都能引起动荡。但问题在于,他的手,伸不进去朝堂中枢。 本该作为突破口的几个高品阶官员,如今一个个像是吃了铁板钉子,既不动,也不谈。他接触过的礼部左丞、刑部侍郎、甚至太常寺少卿,全都一副老油条姿态,该寒暄寒暄、该模糊模糊,一到正事就装聋作哑。 他有种清晰的感觉:宗泽、李纲那帮老东西在盯人,朝中不是没人愿意为赵构说话,但都被死死按着,谁也不敢先动。 这事搁三个月前还不是个事,那时候大家看不清局势,骑墙还能落地。但现在,钟相斩金使,钟相练兵、百姓怒火,整个南朝天边都在泛红光,谁要这时候出头,一脚踩空,那就是灭门的节奏。 “怕了。”秦桧自语了一句,指尖轻轻扣着案几,“都怕了。” “可惜啊,这种时候怕……是没用的。” 秦桧默默地坐了许久,案上的灯芯余烬微黄,映出他脸上细密的思绪。他的心头此刻波涛汹涌,比刚才看到密信的兴奋还要复杂。 赵构那边圈地激起的民怨已经进展得比预料的还要顺利,钟相在湖上的最新动作也刺激得他血脉喷张,但朝堂上的现实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宗泽、李纲等人死死盯着,不肯给他半步空隙。 他…是被困住了。 “怕了……可惜啊,这种时候怕,是没用的。”他自语出声,声音低到像是空气里的一丝回响,也是他扯不断的现实底线。 这时,家仆敲门进来,声音温和却带着微微颤动:“相公,北方来了一位商人,自称是请殿下见话的。” 秦桧下意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警惕。北方商人?是谁派来的?会不会又是打探消息的假客?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很快镇定: “把门外的都请出去。是正式请见的吗?” “是,回禀相公,商人自称带信,言来意非凡,必须面禀。” 秦桧抬头,眼里闪着半点锋芒:“好,叫他进来吧。” 仆人退下,不久,北方商人被领入书房。此人年近四十,脸色微黑,衣裳虽是长袍,却不带朝中人那种讲究,颈项带了几串淡金项链,显露商人身份,但身段却是进宫习惯了的模样,不卑不亢,语气平稳。 “相公。”商人行礼毕,声音低沉,“北地使回鹘有令,特派末奴前来,传送一封紧急密信,还请相公勿放回禀。” 秦桧接过,眼睛一动,挥手让人退下。 信封封得极紧,一看就是北地军中才用的火漆封口。秦桧却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摸了摸封面那枚熟悉的印章纹路,轻声吐出一口气:“兀术……你终于沉不住了。” 第287章 将奋力推动 他缓缓打开,信中寥寥百余字,却把眼下回鹘布局、阿依登策动内乱的准备说得清清楚楚,还特别提及:“待王庭乱,大宋必援,彼时江南空虚,赵桓必顾首不能顾尾。” 信中甚至提了赵构三个字,“若殿下能顺势起,兀术愿扶其东南。” 秦桧看完,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这兀术,表面是在试图扶赵构,实则是在给自己铺台阶。他知道南打不动,便想挑动内乱,让赵构也“起事”,以此打个声东击西,分散赵桓防线。 “想得挺明白。”秦桧轻轻摩挲那张信纸,“就是把我们当烧火的。” 他没立刻回信,只把纸折好,放进了书案下方一个隐匣。灯下,秦桧沉默许久。 这封信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也是一道催命符。他明白,一旦回鹘起乱,赵桓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整顿后方,而后方里头最先倒霉的——就是像他这种还想搞局的人。 这时候若能动上一两位朝中高官,引起赵构与赵桓之间的明面撕裂,再加上回鹘、湖寨双乱,才是彻底的多线开花。 秦桧眼神一凝,语气放缓:“你回去告诉兀术,相公虽有意,但南陈那边兵力不足,琐碎牵制多端,朝堂更是水深火热。我会尽力推动,但不能保证时效。至于你的消息……待朝中局势稍稳,我会另立法门替赵构争取。” 商人双手抱拳,低声道:“所望如此。” 秦桧再起身,送到门口:“滚吧。” 对方点头退下,院中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拉长又收缩,仿佛把夜色都压扁了。 那封信带来的不仅仅是机会,更是沉重的枷锁。山雨欲来,南国风起,赵构那边的局势倒是步步紧逼,但他,秦桧,真正担心的是他自己还没准备好。 回鹘动乱那边,阿依登若起事,那么秦桧必须对赵构施加压力,制造支持冀求机会,逼朝廷陷入两难。这条路不好走,需要他在朝堂游走、布局人心、运用密线,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大考。 对手可不是赵构一个,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大宋体制的抵抗者,还有宗泽、李纲、韩世忠这些兵权重臣。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压在胸口,皱眉自语道:“为了这条路,不能再搞失误。” 他转身坐回书桌,案上灯火摇曳,他提笔写下一纸批令,语调坚定: “临安政务府:兀术来信,我接。回鹘若起,南策再动支援,需待朝议通过。现命礼部、兵部暗中筹度粮饷,不得外露。另命密线稳控朝堂,先扶赵构声援之倡议,由阿依登之乱牵制赵桓,届时我会主动呈请御笔。” 他写完,敲落文字,露出冷笑:“机会给到这一步……若不能把控,就是废话。” 他将批令交给副手,吩咐密送。人退后,他再次坐下,陷入沉思。仿佛窗外的夜,越沉越深,压得人喘不过气。 冷静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次重注,或成威名,或断刑途。他不能再依赖赵构的圈地推动,也不能只靠北边暗线。 他必须拉拢朝中中坚,那些不肯动的人。宗泽、李纲、韩世忠,这些人虽抵触赵构与金国使节,但若出现真正动乱,他们要不要救被国民拥护的宗室? 一旦他能主导这次议题,不提赵构,先提南国动乱,聚焦朝堂防御策略,逼赵桓表态,再以救回盟国干名义推进支援。 这样,既不会冒险正面拥赵构,也能绕过朝中压制,拉开局面。他必须做一个更复杂的棋手。 他写下密札草案:“以防杨岳道兵变,声援回鹘需伪装成援助盟国,届时拟以赈灾豁免为掩饰,募集粮饷兵马,先行军前调遣五营。密文送至宗泽密线处,请其配合表态防备长江以南,以堵外议。” 然后,他又写一份备用文案给赵构,保持表面支持,但留白:“殿下所倡举措,本公将奋力推动,惟需朝堂通过,请殿下暂勿轻动。待时机合适,我自与回鹘连线,将谈拱手之责,成全殿下更大作为。” 信纸未落笔,他把墨滴轻轻洗净,目光透过纸面望向窗外。 夜深宫静,可在这纸墨之间,他已经看见一片大乱,乱中的多条道路。他感受到脊背一冷,但冷得踏实。 这一回,他不但要把赵构推进风口浪尖,还要铺下回鹘再撬动南线,甚至时候到了,他要让赵桓高举南支盟国,北守关隘的旗帜走钢索。 他电光一般打响心中最后一句话:“等吧。” 他缓缓放下笔,滴落的蜡烛油在案角溅成暗痕,也像这盘棋局,一旦点燃,将火花四散,且看谁先撑不住。 这时御花园的晚风轻柔地穿过长廊,拂起垂落的竹帘,也吹动池边那一树月桂,香意隐隐。 赵桓换了身便服,腰间只挂一柄折扇,看着不像皇帝,倒像个刚从书斋散步出来的文士。他走得不快,一手扶着身边人,步子极自然地跟她并排。 史芸挺着已有七月有余的肚子,换了一件宽松的淡杏色襦裙,头发只挽了半髻,步子轻慢但稳当。她不太说话,偶尔低头,手心抚着腹部,就那么静静地走。 “这花最近长得快。”赵桓打破沉默,指了指路边一丛新修剪过的杜鹃,“内务司的人干活倒是有长进。” “那是因为你皇帝亲自来巡视的频率太高。”史芸笑着回了一句,眼角带着些调侃,“这花开得好不好,估计都要送到政务府里去立案存档了。” 赵桓哈哈一笑:“那倒也不至于,不过这花是开得比去年精神。” “你现在是皇上,时间不是用来陪我散步的。”史芸忽然停了脚,仰头看他,“朝中这么多事,大大小小的奏折堆着,你要真什么都亲力亲为,还哪有空来陪我绕着院子溜达?” “你说得对。”赵桓点点头,竟没反驳,语气平平,“可我除了是皇上,还是你的夫君,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每一个身份我都得演好,不然哪像个当家的?” 史芸怔了怔,随即失笑,眼神柔了些:“我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呢。” “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的。”赵桓牵住她的手,带她绕过一段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贤妃,你陪我走了这么远,也做了那么多事,我若连这一点陪伴都吝啬,将来这孩子要是问我,你当初对母亲都做了些什么?我拿什么回答?” 第288章 是皇上也是夫君 “纵观历史,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皇帝。”史芸喃喃说着,眼里有一丝藏不住的骄傲,也带着点无奈,“平时看你威风凛凛,朝堂上百官臣服;结果到了我这儿,温言软语得像个书生。” “那是你见得少。”赵桓笑着低头看她,“这年头要不会切换身份,皇帝早当死了。以后史书再写宋之中兴,怕是得单独给我加一笔,说我先兴的是后宫。” “啧。”史芸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倒是自己给自己立传了?” 赵桓也不生气,只是笑着看她:“谁让你说历史没我这样的皇帝?那就从我赵桓开始,以后有本事登大位的,都该学着点。” “那史家也得立碑。”史芸装作认真,“刻上四个大字:始皇配室。” 史芸说完“始皇配室”那四个字,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声音不大,可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明显的调皮劲儿。 赵桓也笑,低头看她,眼神里藏着宠溺:“你这话要让礼部听了,怕是明儿就要凑本奏折出来,说你不敬。” “那就让他们奏。”史芸仿佛不甚在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倒是想看看,这后宫能有几个女人,真敢像我这样说话。” “你这话我爱听。”赵桓将她手握得更紧了些,“要真能多出几个你这样的,我这皇帝……也不至于这么孤单。” “陛下孤不孤单我不知,但你这话若被御史听见,又得弹劾你失帝王威仪。” “所以啊。”赵桓叹气,“这世上没几个皇帝活得像我这么自在。” “那你打算以后也让你儿子这样活?”史芸看他一眼,语气里藏着几分真问。 赵桓思忖片刻,忽而笑道:“那得他有这本事才行。”他话音一顿,随即认真起来,“不过,从我赵桓这代开始,能不能有点不一样的规矩,是要由我定下的。哪怕后头都不学我,我也要让史书上记上一笔,这年头,不是只有苛刻和冷血,才能镇得住江山。” 史芸看着他,眼神一动不动。 “你说得轻松,可你这不一样,背后可有得人盯着。”她语气低了些,“赵构那边,朝堂那边,还有……那几个老臣。” “我知道。”赵桓轻描淡写地应了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这一身,哪里有一块不是赌出来的?” 说到这,他却忽然转了语气,“不过现在不说这些。你是不是走累了?” 史芸点点头,轻轻舒了口气:“走得太久了,后腰有点撑不住。” “那还逞什么能?”赵桓立刻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四周没人,这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喂!”史芸惊呼一声,赶紧环住他的脖子,“你现在是皇帝!在花园里抱着个大着肚子的妃子,像话吗?” “你不是说历史上没有我这样的皇帝?”赵桓笑得轻松,“那不如再添一条:御园抱妃入殿,毫无君纲。”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不是厚,是我乐意。” 他说着,一步一步朝凤仪殿的方向走去。 等将人小心安顿进榻上,赵桓还亲自替她理了理被角,将枕头撑得高了一些:“靠着舒服不?” “嗯。”史芸轻轻应了声,手下意识摸着肚子,眼神却还看着他,“你真不回乾清宫?还有卷子没批吧?” “再多卷子,也不如你和这小家伙重要。”赵桓坐在床沿,一只手落在她肚子上,很轻地抚着,“你安心歇着,我就在这儿陪你。” 史芸看着他,眼神柔了下去,忽而笑了:“你要不是皇上,该是个很称职的丈夫。” “谁说不是。”赵桓靠近了一点,“现在就已经很称职。” 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靠着,像是也累了,不想多动。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只余外头风声轻响,窗纸微微颤动,烛火晃了两下。 赵桓见她眼皮越来越沉,语气低低的:“等孩子出生,我们去外头住几日,找个水边的小院,你想管账就管账,我钓鱼,给你烧饭吃。” “你还会烧饭?” “会啊,前世不说厨艺惊人,但煎蛋总归会的。”他顿了顿,低声道,“不过你放心,咱这辈子,不让你吃煎蛋过日子。” “我本来就不想吃……”史芸语气含糊,说到一半却已经带了点倦意。 赵桓伸手轻轻盖住她眼睛,“睡吧。今天说了不少话,也累了。” “你别走……”她声音低低的,像是梦呓。 “好,我不走。” 他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就那样安静陪着,一直到她呼吸彻底平稳下来,脸颊贴着枕头,整个人陷进了睡梦中。 这才慢慢地、轻手轻脚地起身,熄了灯火,拉好帷帐。 走出凤仪殿时,天色已深,整座皇宫在夜色中沉沉地伏着,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安静,却随时准备扑出。 赵桓站在长廊边,抬头望了望星空,眉头沉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他是赵桓,是皇帝。 可在那榻边,他只是史芸的夫君,孩子的父亲。 翌日清晨,宗泽面色凝重,跪迎赵桓入殿,随即躬身禀报:“陛下,臣昨日得探查回鹘与大金密约之事,情报人员母政院进入马市盐坊掌账之中,发现阿依登暗地里与大金交好,商队来往不止,兵粮钱物多次输送,只为换得金人的默许与支持。” 赵桓看着宗泽,目光平静如水:“你意思是,阿依登不只是造乱回鹘那么简单。” 宗泽拱手:“正是如此。他怀有野心,又手握产业通道,自以为能牵制王庭,便暗中与大金通气,以遏制宋人为名,实则背后利益输送,换取金人战略配合。消息虽尚未完全,但方向已定,阿依登掌了一条独立于毕勒王,不受回鹘王庭控制的补给链。” 赵桓微蹙眉:“加官晋爵?还是兵马指令?” 宗泽点头:“不仅是相比以往的苛赠,甚至涉及王庭的盐权、盐税,乃至兵粮通路的主控权限,金人等他动乱成功后,直接连通江南贸易,切断宋联外援路线。从情势来看,他是想借阿依登成王,而金人愿在背后撑腰。” 赵桓没有立即开口,他抬手轻抚书案上折叠的地图,指尖掠过洞庭湖与岳州的连线,眼中闪烁着一丝沉思:“这背后所图,绝非阿依登个人野心那么简单。他要做的,是彻底切割宋朝与回鹘之间的通商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