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镇国公:开局领取娇妻》 第1章 睁开了双眼,李鸣呆呆想了许久,这才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为了救下国道的小孩,当场被大运送走,自己一个八级钳工就这么从二十一世纪直接穿越到了这个封建社会里面。 真是人生无常。 沉默地摇了摇头,李鸣忍着头脑的刺痛,开始梳理起了原身的记忆。 原身和自己同名同姓,大玄王朝的一名木匠。 虽然说是木匠,但是手中一点手艺活都没有 这都多亏了原身的父亲,为了让原主好好读书。 愣是勒紧裤腰带,送原身到学堂读书。 可惜原身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寒窗苦读十余载,也没能考上个秀才。 一年前,木匠病死,家中的那点家底,也被原身坐吃山空了。 这不,刚过世没多久,就被李鸣魂穿过来。 “老天,你这是在针对我吗?” 李鸣无奈的苦笑道。 正当李鸣想要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鸣哥!县城的送亲队要来了!村长让你赶紧到村口呢!” 一名稚童的声音传来,但也没过多停留,很快又跑远了。 “送亲队?” 李鸣脑海中快速略过原身的记忆,原来连年的争战,导致现在大玄王朝的男丁早已凋零。 为了刺激人口增长,朝廷明文规定,男子年满十八必须成亲。 若是每村中有年满十八未成亲者,按照规定,全村赋税增收三成。 在李家村这种男丁凋零的村庄内,本身就劳动力低下,如果再加赋税三成和各种苛捐杂税,老百姓可以说是完全不用活了。 虽然李鸣本身承蒙父籍,是工匠户籍,虽然免除兵役,但是赋税本身就要比农户和猎户更加重上几分。 到了现在这个婚配的年纪,如果再不结婚。 明年年初官府来征税的时候,自己可真是可以圈着草席去找老爹了。 不过对于本身稀薄人口的村庄,官府也会组织两次送亲,一次是春季初,一次则是秋季初。 而李鸣这次遇到的春季初的送亲队,官府会将适龄的女子或是有罪之身的官宦之女送到各村,任由男方挑选。 不论男方是高矮胖瘦,即便是个傻子,只要被选中了,那就必须成亲生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开局就送吗?福利也太好了吧?要是换做没穿越前,这还不得掏个38.8万求着人家进门。” 李鸣刚穿越过来,虽然一口饭也没吃上,但是成亲这件事已经是刻在自己原身的记忆中的大事。 所以李鸣关好门,便朝着送亲队伍的方向走去了。 只不过,李鸣也没对这个送亲的队伍抱有什么希望就是。 毕竟跟着送亲队伍过来的都是些各村无人娶的姑娘,质量可想而知。 所以李鸣也全当来看个热闹,话虽这样说,但是李鸣也知道,自己不选也是不行的。 如果自己咬牙不选,明天怕是就直接送自己上到前线。 很快,李鸣便随着众人走到了村口的榕树下,站着等了没一会。 “来了来了!” 一只举着红牌的队伍缓缓朝着村里走来。 带队的是几名官府的衙役和一个媒婆,后面还跟着十来名背着包袱的姑娘。 村长见到官府衙役到来,很快便带人迎了上去。 媒婆则是开始指挥着众姑娘开始站到李鸣众人的对面。 送亲多年,早已成为了惯例,姑娘们也都不再胆怯而是好奇的开始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些姑娘身上背的都是嫁妆,只要被选中,马上就会留下来,所以嫁妆也是随身带着。 李鸣看到诸位姑娘后,心中了然,这些姑娘的情况正如他所预料的一般。 因为常年的劳作或生活的磋磨,大多面色蜡黄,皮肤粗糙,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眼神里多是麻木或是对陌生环境的怯懦。 她们像等待分配的货物,沉默地站在那里,接受着对面男人们或挑剔、或无奈、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审视。 “唉,这跟开盲盒似的,还是个保底机制,不拆不行的那种……”李鸣心里默默吐槽,现代人的思维让他对这种近乎强制配对的模式感到极度不适。 他扫视着人群,目光在几张写满风霜的脸上掠过,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致。 就在他准备随便指一个看着稍微顺眼、至少眼神不那么呆滞的姑娘时,他的视线猛地定住了。 在队伍最不起眼的角落,站着一个姑娘。 她的衣服同样破旧不堪,甚至比其他人的还要单薄些,洗得发白,袖口和衣襟处磨损严重,露出了里面同样破旧的里衣。 但她站得很直,并非那种刻意挺直的僵硬,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不愿弯折的韧劲。 最吸引李鸣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眸清澈得像山涧里的泉水,即便在这样困顿的处境下,也没有被麻木和绝望完全淹没。 里面盛着一种复杂的光——有警惕,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有不甘,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倔强? 这丝倔强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蒙尘的明珠。 她的脸很瘦,下巴尖尖的,但轮廓却意外地清秀,即使被菜色和尘土掩盖了部分光彩,也能依稀看出原本姣好的底子。 皮肤不似其他姑娘那般黝黑,反而有种不健康的苍白,像是许久未见阳光。 头发简单地用一根粗糙的木簪挽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更添了几分脆弱感。 李鸣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姑娘的气质,和他想象中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或者“有罪之身的官眷”完全不同。 她身上有种矛盾感,脆弱与坚韧并存,落魄却不卑微。 “鸣哥儿,发什么愣呢?快挑啊!”旁边一个相熟的村汉用胳膊肘捅了捅李鸣,促狭地笑道, “看花眼了吧?咱村可就指望你们几个光棍了,别拖大家后腿!” “是啊是啊,李木匠,赶紧选一个,好日子就在后头呢!”有人跟着起哄。 “就是那个穿蓝布衫的,看着就壮实,好生养!”有人替李鸣“出主意”。 媒婆也扭着腰走了过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假笑,声音尖利:“这位小哥儿,瞅准了没?咱这队伍还要赶下个村呢!姑娘们都不错,个个都是操持家务的好手!您瞧那个,圆脸盘,福气相!那个,身子骨结实,干活一把好手!” 她手指点着几个看起来确实更“实用”的姑娘。 李鸣却像没听见媒婆的聒噪,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个角落的姑娘身上。 第2章 "我选她。" 李鸣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话音刚落,原本嘈杂的村口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指向的那个角落。 "啥?鸣哥儿!你疯了?" "那丫头看着就病恹恹的,能干活还是能生娃?" "鸣哥儿你是不是饿糊涂了?那么多壮实姑娘不选..." 质疑声、惋惜声、幸灾乐祸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连一直催促的媒婆都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小哥儿,你确定?"媒婆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姑娘可是...可是..."她欲言又止,眼神闪烁。 李鸣心中一动,看来这姑娘果然有问题。 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迎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再次肯定地说道:"我确定,就她了。" "不可!"村长突然上前一步,脸色凝重地拉住李鸣的胳膊,"奇小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 "村长!"李鸣打断了他,目光坚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选她,是我自己的决定,将来不管好坏,都与村里无关。" 他特意加重了"与村里无关"几个字。 在这个生存至上的年代,个人的选择往往要让位于集体利益。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决定给村庄带来麻烦。 村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李鸣眼中的决绝制止了。 他叹了口气,松开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这孩子,跟你爹一个倔脾气!" 媒婆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撇了撇嘴,嘀咕道:"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行吧行吧,既然你选定了,就赶紧签字画押,我们还得赶下一个村子呢。" 手续办得很快,不过是按个手印,签个名字。 当李鸣的手指蘸上红色印泥,在那张简陋的婚书上按下自己的指印时,他感觉身边的姑娘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直到媒婆将一个破旧的木牌递给她,上面写着"李"字,她才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李鸣。 四目相对的瞬间,李鸣看到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更加复杂了——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从今天起,你就是李家的人了。"李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我叫李鸣,以后...请多指教。" 姑娘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接过木牌,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送亲队伍很快离开了,留下了包括李鸣选中的姑娘在内的五个新娘。 其他四个男人都选了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姑娘,脸上带着或满足或无奈的笑容,只有李鸣身边的姑娘显得格格不入。 村民们也渐渐散去,临走时还不忘对李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鸣哥,你真选她啊?我听说她是..."一个年轻的村民忍不住问道,却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李鸣没有理会这些议论,他看了一眼身边沉默的姑娘,说道:"走吧,回家。" 家,其实就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屋顶甚至还有几处漏雨的痕迹。 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早已腐朽的木料,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是个木匠世家。 李鸣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家里...有点乱,你随便坐,我去烧点水。"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家。 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布满蛛网的墙角,还有那堆在角落里的腐朽木料,眼神越来越黯淡。 李鸣一边生火,一边偷偷观察着她。 他注意到她虽然穿着破旧的衣服,但手指却异常纤细白皙,不像是干过粗活的样子。 而且她的站姿、坐姿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端正,与村里其他姑娘截然不同。 "那个...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李鸣打破了沉默。 姑娘身体微微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苏...苏清瑶。" "苏清瑶..."李鸣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疏离感的姑娘,突然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们虽然名义上已经是夫妻,但实际上连陌生人都不如。 "那个...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我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打点野味,或者挖点野菜。"李鸣打破了沉默,拿起墙角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苏清瑶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现在去山上?太危险了!" "危险?"李鸣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山林可不比现代的路边公园,里面可能真的有猛兽。 但他看着空荡荡的米缸,还是咬了咬牙:"没办法,总不能饿着肚子。" "我跟你一起去。"苏清瑶突然说道。 李鸣惊讶地看着她:"你?" "我认识哪些野菜能吃,哪些有毒。"苏清瑶的声音依旧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 李鸣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不过你要跟紧我,千万别乱跑。"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苏清瑶似乎对村里的路很陌生,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李鸣身后,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路上遇到几个村民,看到他们一起上山,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 李鸣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暗自叹气:看来自己这次的选择,要被村里人议论好一阵子了。 "这里的野菜不能吃,有毒。"走到一片灌木丛前,苏清瑶突然拉住了李鸣的胳膊。 李鸣低头一看,那野菜的叶子绿油油的,看起来很鲜嫩,和他前世记忆中能吃的那种青菜很像。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苏清瑶:"你怎么知道这个有毒?" 苏清瑶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以前...家里人教过。" 李鸣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们再找找别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清瑶展现出了惊人的辨识能力。 她不仅能准确分辨出哪些野菜能吃,哪些有毒,还知道很多草药的用途。 "这个是蒲公英,可以清热解毒。" "那个是艾草,晒干了可以驱蚊。" "还有这个,叫马齿苋,既能当菜吃,又能治拉肚子。" 李鸣越听越惊讶,这些知识别说村里的姑娘,就算是村里的老郎中都未必知道这么清楚。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苏清瑶,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3章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李鸣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为首的正是村里的里正。 "不好,是官府的人!"李鸣脸色一变,"这个时候来,肯定没好事!" 他拉着苏清瑶的手,快步朝着村子跑去。 苏清瑶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回到村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 几个官差正凶神恶煞地训斥着里正,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被砸碎的陶罐和篮子。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赋税不能再拖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厉声喝道,"今天要是交不出粮食,就把你们村的耕牛拉走抵债!" 村民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却敢怒不敢言。 连年的征战和繁重的赋税早已让他们不堪重负,哪里还有余粮可交? "官爷,再宽限几天吧,等秋收了我们一定交齐!"里正苦苦哀求道。 "秋收?"官差冷笑一声,"等秋收?我们大人可等不了那么久!我告诉你们,今天要么交粮,要么交人!" 李鸣的心猛地一沉。 交人?难道是要抓壮丁? 就在这时,那个官差的目光扫过人群,突然定格在苏清瑶身上。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咦?这个姑娘不错啊!虽然瘦了点,但模样倒是周正。这样吧,把她交给我们,你们村的赋税就再宽限一个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清瑶身上,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苏清瑶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往李鸣身后躲了躲。 李鸣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 他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士可杀不可辱,这样的行为要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今后还怎么做一个男人! "官爷,她是我的妻子。"李鸣上前一步,挡在苏清瑶身前,冷冷地说道,"按照大玄律例,已婚女子不得随意买卖或充公。" 官差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木匠竟然敢顶撞他。 他上下打量了李鸣一番,狞笑道:"你的妻子?一个木匠也配娶这么标致的媳妇?我看她八成是你从哪里拐来的吧!来人,把这个刁民给我抓起来!" 两个官差立刻狞笑着朝李鸣扑了过来。 李鸣虽然没学过武功,但反应速度还是比普通人快一些。 他拉着苏清瑶往后退了一步,险险躲过了官差的抓捕。 "敬酒不吃吃罚酒!"官差怒喝一声,从腰间抽出了鞭子,朝着李鸣就抽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清瑶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朝着官差扔了过去。 那是半块玉佩,质地温润,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苏"字。 那名领头的官差鞭子在空中顿了一下,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玉佩,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这...这是..."官差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官差的反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半块玉佩,至于吗? 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他,此刻却像见了鬼一样盯着地上的半块玉佩,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官...官爷,您这是怎么了?"旁边的小吏小心翼翼地问道。 "闭嘴!"那官差猛地回过神来,厉声呵斥道,但眼神却依旧不敢离开那块玉佩。 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对李鸣说道:"对...对不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几位的清净。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向两人,只顾着带着其他官差狼狈不堪地跑了,连之前气势汹汹索要的赋税都忘了提。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李鸣自己。 "奇...鸣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个村民结结巴巴地问道。 李鸣也一脸懵逼,他看了看地上的玉佩,又看了看身边同样一脸震惊的苏清瑶,心中的疑惑更加强烈了。 "没什么,可能是他们想要上茅房了吧?"李鸣含糊地说道,弯腰捡起了那块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质地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 上面刻着的"苏"字虽然有些模糊,但笔画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遒劲,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历?"李鸣拿着玉佩,看向苏清瑶。 苏清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是我小时候就戴在身上的。" 李鸣明显感觉到她在撒谎,但也没有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自己不也有穿越这个最大的秘密吗? 回到家后,李鸣反复研究着苏清瑶的那块玉佩,却始终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先解决眼前的生存问题。 "我们得想办法赚点钱,不然就算官府不来催税,我们也迟早要饿死。"李鸣说道。 苏清瑶点了点头:"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李鸣环顾了一下这个破旧的家,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堆腐朽的木料上。 "有了!"李鸣眼睛一亮,"我是钳工啊!虽然原身手艺不怎么样,但我可以试试改良一些工具啊!" 说干就干。 李鸣翻找出了原身父亲所留下的一些工具,把快磨平的刨子,一把缺口的凿子,还有一把还算锋利的斧头。 "这些工具也太落后了吧..."李鸣忍不住吐槽道。 作为一个八级钳工,他见过各种先进的机械,眼前这些原始工具简直让他无法忍受。 "怎么了?"苏清瑶好奇地问道。 "这些工具效率太低了,得改良一下。"李鸣说道,"你等着,我给你做个好东西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李鸣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改良工具上。 他利用自己之前所有的知识,重新设计了刨子的角度,让它更加省力; 又给凿子加了一个可拆卸的木柄,方便更换不同尺寸的凿头。 最让他得意的是,他竟然用几根木棍和一块破布,做了一个简易的"车床"!虽然简陋,但用来加工一些圆形的木件已经足够了。 "这...这是什么?"苏清瑶看着李鸣用那个奇怪的装置轻松地将一根圆木加工成光滑的木碗,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叫车床,是用来加工圆形木器的。"李鸣得意地说道,"有了它,我们一天能做十几个木碗,拿到镇上去卖,应该能换点粮食回来。" 苏清瑶看着那些光滑圆润的木碗,又看了看李鸣布满老茧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第4章 第二天一早,李鸣带着几个精心制作的木碗和木勺去了镇上。 让他惊喜的是,这些做工精细的木器竟然很受欢迎,很快就被抢购一空,每个都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就剩下了几个。 "这位小哥,你这木器做得不错啊!"一个杂货店老板拉住了李鸣,"我叫王二麻子,是这家店的老板。你这些木器我全要了,以后你有多少我收多少,怎么样?" 李鸣心中一喜,这可是长期生意啊! 他连忙点头道:"好啊!不过我一个人做不了太多,可能要麻烦王老板等几天。" "没问题没问题!"王二麻子笑着说道,"对了,我这里正好需要一批结实的木架子,不知道小哥能不能做?价钱好商量!" 李鸣一口答应下来。 有了这笔生意,他和苏清瑶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李鸣刚要答应,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哟,这不是李家村的那个废物吗?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东西了,怎么现在来子承父业是不是晚了点?" 只见一个穿着绸缎衣裳、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带着几个跟班走了过来,正是镇上木匠铺老板的儿子张富贵。 张富贵瞥了一眼李鸣做的木碗,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这破碗,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钱?我家铺子里随便一个学徒做的都比这强!" 李鸣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 他知道这种人就是闲的没事找事,跟他一般见识只会自讨没趣。 王二麻子却不干了,他指着张富贵骂道:"张富贵!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李小哥的手艺怎么了?比你家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强多了!" 张富贵脸色一沉:"王二麻子,你少管闲事!我告诉你,这个木匠!你要是敢跟他合作,就是跟我张家作对!" 王二麻子顿时蔫了,他只是个小杂货店老板,哪里敢得罪他这个地头蛇? 他看了看李鸣,又看了看张富贵,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李鸣拍了拍王二麻子的肩膀,说道:"王老板,没关系。既然张公子看不上我的手艺,那我走就是了。" 说完,他拿起剩下的几个木碗,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张富贵突然喝道,"把你的东西留下!这镇上的生意,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 他的几个跟班立刻围了上来,挡住了李鸣的去路。 李鸣眼神一冷:"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张富贵冷笑一声,"我看你这木碗做得还不错,就留下来给我当样品吧!至于你嘛,就从镇上滚出去,永远别回来!" 李鸣怒极反笑:"我要是不呢?" "不?"张富贵脸色一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给我打!" 几个跟班立刻狞笑着朝李鸣扑了过来。 李鸣虽然没学过功夫,但他的原身怎么也是个木匠学徒身份,手上的力气本身就不是这些养尊处优的跟班能比的。 他将木碗往旁边一放,侧身躲过一个跟班的拳头,然后一拳朝着跟班脸上打去,就听见"嘣"一声响,那跟班顿时捂着自己的腮帮子惨叫起来。 其他几个跟班见状,都吓得不敢上前。 张富贵也没想到李鸣竟然这么能打,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你敢打人?"张富贵色厉内荏地说道。 "是他先动手的。"李鸣冷冷地说道,"我只是自卫而已。"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镇上打架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老者身穿锦缎长袍,腰间挂着一块玉佩,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张富贵见到老者,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连忙躬身行礼:"李大人,您怎么来了?" 老者没有理会张富贵,而是走到李鸣面前,拿起一个木碗仔细打量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赞许地看着李鸣:"这木碗做得不错,工艺精湛,棱角分明,是个好手艺。" 他连忙说道:"老先生过奖了,只是随便做做而已。" "好!好!好!"老者连说三个"好"字,"年轻人,你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叫李修远,是县里的主簿。我看你这手艺不错,有没有兴趣到县里工作?" 李鸣心中一喜,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连忙说道:"我愿意!" 李修远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允你半天时间给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跟我去县里。" 说完后,李修远头也不回冷声道:“至于你吗?张富贵,怎么刚从里面出来两天,这就得意忘形了?哼!” 张富贵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被一个德高望重的主簿当众打脸,比挨上几拳还要难受。 他指着李鸣,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给我等着!” 撂下一句毫无分量的狠话,张富贵便在众人鄙夷的哄笑声中,带着他的那群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李修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过身,和蔼地对李鸣说。 “年轻人,不必理会这些人。你的手艺,老夫很欣赏。” “多谢李大人提携。”李鸣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他心里清楚,这个机会来之不易,绝不能错过。 王二麻子在一旁看得是又惊又喜,他连忙凑上来,对着李鸣竖起大拇指。 “李小哥,你这回可是遇到贵人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麻子铺啊!” “王老板放心,你那批木架子,我回县里安顿好了就给你做。”李鸣承诺道。 这不仅是生意,也是人情。 与李修远约定好明日一早在村口会合,李鸣便收起东西,揣着卖木碗换来的几十文钱,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心里盘算着,这次去县城,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木匠铺的工作,更是为了摆脱这个贫困的村庄,为了能让他和苏清瑶过上真正安稳的日子。 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在院门外来回踱步,正是苏清瑶。 她看到李鸣的身影,脚步猛地停下,脸上那份掩饰不住的焦急才稍稍褪去。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安稳。 “嗯,回来了。”李鸣扬了扬手里的钱袋,铜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今天运气不错,东西 都卖完了,还接了个大活。” 他将镇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包括与张富贵的冲突,以及李主簿的出现。 苏清瑶静静地听着,眉头却越蹙越紧。 待李鸣说完,她才轻声开口,问出的话却让李鸣心中一凛。 “这位李主簿,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帮你?仅仅是因为几个木碗?” 李鸣愣住了。 他只想着这是个机会,却没深思这机会背后的缘由。 苏清瑶的话像一盆冷水,让他瞬间清醒。 是啊,一个县里的主簿,怎么会为了一点木工手艺,当众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木匠去得罪镇上的地头蛇?这事处处透着不合常理。 “我…我也不清楚。”李鸣老实回答。 苏清瑶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不管如何,这总是个离开村子的机会。只是到了县城,凡事都要更加小心。” 李鸣看着她,这个姑娘的敏锐和通透,远超他的想象。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递到苏清瑶面前。 “物归原主,我问过当铺了,不值当,你好生收好吧。” 李鸣不好对自己的妻子说实话,但是今天一遭,家里今后生计也属实有了着落,所以也不必再为了些许碎银当了自己妻子的嫁妆,这样也不合适。 苏清瑶看着那块玉佩,像是看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 她接过玉佩的手指有些发凉,紧紧地攥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进了屋里。 说实话,家里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 除了李鸣新做的几样工具,就只有两套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裳,和那几十文刚赚来的铜钱。 李鸣将工具仔细地用破布包好,苏清瑶则将两人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小包袱里。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狭小的土坯房里只有收拾东西的细碎声响,却有种莫名的默契在流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李鸣和苏清瑶锁好家门,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到了村口。 没想到,村长已经拄着拐杖等在了那里。 见到李鸣,村长原本复杂的神情化作一声长叹。 “奇小子,你要走了啊。” “嗯,去县里讨个生活。” 村长浑浊的眼睛在李鸣和苏清瑶身上来回看了看,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塞到李鸣手里。 “这里有五十文钱,是村里凑的,你拿着路上用。到了县城,不比在村里,人心隔肚皮,凡事多留个心眼。” 李鸣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袋,心里有些发堵。 他知道,这五十文钱,对于这个贫穷的村子意味着什么。 “村长,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村长把眼一瞪,“你小子现在也算是有出息了,别忘了你是从李家村出去的!” 李鸣还想推辞,一辆青布马车已经从远处缓缓驶来,停在了村口。 车夫跳下车,恭敬地对李鸣和苏清瑶行了一礼。 “李师傅,苏姑娘,李大人命小的来接二位。” 村长看着那辆气派的马车,眼中满是羡慕和感慨,挥了挥手。 “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李鸣郑重地对村长鞠了一躬,这才拉着苏清瑶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里面铺着柔软的垫子,两人进来后才发现李修远正坐在里面闭目养神。 听到他们上车,他才睁开眼睛,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奇小子?都准备好了?” 李鸣拱手回应道:“准备好了,劳烦李大人。”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他们离开了村庄。 车轮滚滚,路途平稳。 车外,熟悉的景象被逐一抛在身后。 李鸣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偶有村民驻足目送,看着他们粗糙的手掌搭在锄柄上,李鸣心中泛起了一丝对远方的模糊想象。 第5章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取代了乡间土路的颠簸。 李鸣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所及,是比李家村繁华太多的景象。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卖吃食的、布匹的、杂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行人衣着虽大多也是粗布麻衣,但颜色鲜亮不少,步履也显得匆忙。 偶尔有穿着绸缎的富户或坐着小轿的官眷经过,便引得行人纷纷避让。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 刚出炉的炊饼香、酱菜的咸鲜、牲口的膻臊,还有一股子县城特有的、略显浑浊的人烟气。 苏清瑶坐在李鸣身侧,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身体微微绷着,眼神透过帘缝谨慎地打量着外面的一切。 苏清瑶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和警惕,像一只初入陌生林地的鹿。 李鸣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道:“别怕,跟紧我就行。” 苏清瑶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没有放松。 马车并未在繁华的主街停留太久,拐进了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 最终在一座青砖灰瓦、门楣上悬着“李氏工坊”牌匾的院落前停下。 “李师傅,苏姑娘,到了。”车夫跳下车,恭敬地掀开车帘。 李修远率先下车,对迎出来的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道: “老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李鸣师傅,还有他的家眷苏氏。以后就在咱们工坊做事了。” “你带他们去安置一下,就在后院东厢那两间空房。” 管事老陈约莫四十多岁,面容精瘦,眼神锐利,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双手骨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做活的人。 他快速扫了李鸣和苏清瑶一眼。 尤其在李鸣那身打着补丁的旧衣和苏清瑶过分清丽却带着风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是,东家。李师傅,苏娘子,这边请。” 老陈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李鸣本能地感到一丝审视。 这工坊,显然也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地方。 院子不小,前院是宽敞的工棚,里面摆放着各种木材、半成品家具。 十几个工匠正埋头忙碌,锯木声、刨木声、凿击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陈年木屑的味道。 几个工匠好奇地抬头打量新来的两人,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漠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后院则是生活区,几排厢房。 老陈带他们走到最东头两间相连的屋子前,推开其中一扇门:“李师傅,这间是您的工房兼住处,旁边那间小些的给苏娘子住。” 床铺被褥都是现成的,虽然旧些,还算干净。 “灶房在后头,用水去井边打。”他言简意赅,交代完又道: “李师傅先安顿,明日卯时初(早上5点)到前院工棚,东家会安排活计。”说完,微微颔首,转身就走了。 门一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李鸣和苏清瑶。 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方桌,两把凳子,墙角堆着些杂物,窗纸有些破洞。隔壁那间更小,只容得下一张窄床和一个旧木箱。 “条件……是简陋了点,”李鸣放下工具包袱,环顾四周,打破沉默,“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比咱们村里那漏雨的房子强。” 苏清瑶没说话,默默地走到窗边,踮起脚,小心地用指尖把破掉的窗纸边缘按了按,试图让它更贴合些。 阳光透过破洞,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李鸣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走到自己的包袱前,掏出村长给的那五十文钱袋,掂了掂,又小心地塞回怀里。 这点钱,在县城里,怕是连几天像样的饭食都买不起。 “我去打点水,收拾一下。”李鸣拿起屋里一个豁口的木盆。 “我去吧。”苏清瑶转过身,声音很轻,却很坚持,“你……你是来做工的,这些杂事我来。” 李鸣看着她认真的眼神,没再坚持,把盆递给她:“也好,小心点,井边滑。” 苏清瑶接过盆,低着头出去了。 李鸣则开始整理他那套宝贝工具。 他把改良的刨子、凿子、还有那个简易车床的部件一一拿出来,仔细擦拭,摆在靠墙的矮柜上。 这些工具,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傍晚时分,李鸣去灶房领了属于他们那份的饭食。 两个粗糙的黑面馍馍,一小碟咸菜疙瘩,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回来时,看到苏清瑶已经把两间屋子都简单收拾过了,虽然依旧破旧,但显得整洁了许多。 她正坐在小凳子上,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缝补李鸣一件旧褂子上的破洞,针脚细密而匀称。 两人就着咸菜,默默吃着馍馍喝着粥。气氛有些沉闷。 “明天就要上工了,”李鸣咬了口硬邦邦的馍,努力找话题,“不知道李主簿会安排我做什么。” 苏清瑶小口喝着粥,闻言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着他:“你的手艺很好,定能做好。” 她的肯定让李鸣心里一暖,笑了笑:“希望如此。 对了,我看你对草药野菜很熟,在县城或许也能用上。 改天我去集市看看,有没有收药材的铺子。” 苏清瑶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低下头,声音更轻了:“嗯……或许吧。” 她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李鸣察觉到她的回避,也没再追问。 两人吃完,苏清瑶默默地收拾碗筷去洗。 夜色渐浓,小小的工坊后院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更夫模糊的梆子声。 李鸣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苏清瑶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望着屋顶模糊的房梁轮廓,心中思绪翻涌。 进了城,看似脱离了村里朝不保夕的困境,但前路似乎更加迷茫。 李修远的用意、苏清瑶的秘密、工坊里那些陌生的面孔……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 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十文钱和村长给的那五十文,沉甸甸的,是压力,也是责任。 第6章 “不管怎样,先把手艺做好,站稳脚跟。”李鸣暗暗给自己打气,闭上了眼睛。 天还没亮透,卯时初的梆子声刚歇,李鸣就起身了。 他用冷水抹了把脸,精神一振。 苏清瑶也早已起身,正用昨晚打来的水,仔细地擦拭着他们那间小屋的门框窗棂。 “我去了。”李鸣拿起自己的工具包。 “嗯。”苏清瑶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前院工棚里已经热闹起来,工匠们各司其职,锯木推刨,叮当作响。 管事老陈背着手在工棚里巡视,看到李鸣进来,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角落一堆半成品的木料和一个画着简单线条的图纸。 “李师傅,东家交代了,你新来,先做这个。” 老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这是给城里‘福瑞祥’布庄定做的一批织机梭子,要求光滑、匀称、耐用。 图纸在这,木料是榉木。卯时三刻(早上6点)前,先做出五个合格的样品看看。” 李鸣走过去,拿起图纸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那堆榉木料。 图纸要求很简单,就是标准梭子的形状和尺寸,但要求精度不低。 他拿起一块木料,入手沉实,纹理细密,确实是好料。 “明白了,陈管事。”李鸣点点头,放下工具包,抽出他那把改良过的刨子。 周围几个工匠看似在忙自己的,眼角余光却都瞟了过来。 一个年轻点的学徒低声嘀咕:“梭子?这活看着简单,可要做得又快又好,手上没几年功夫可不行。 “新来的行不行啊?” 旁边一个老师傅哼了一声:“东家亲自带来的人,总得有点本事吧?看着吧。” 李鸣充耳不闻。 他选了一块木料固定好,调整了一下刨刃的角度和深度。 他这刨子经过改良,推起来更省力,也更易控制吃木的深浅。 只见他手腕沉稳有力,动作流畅,刨花如同卷起的绸带般均匀地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节奏感十足。 很快,一根方木条在他手中被精确地刨成了所需的圆棍雏形。 这一手,就让旁边几个偷看的工匠眼神变了变。 那推刨的稳当劲儿和刨花的均匀程度,没点真功夫是做不到的。 接着是钻孔和打磨。 李鸣没有用传统的钻弓,而是拿出了他自己设计的一个简易手摇钻架。 将圆棍固定好,装上合适的钻头,一手摇动曲柄,一手稳稳扶住钻架,钻头旋转着轻松而精准地在圆棍中心开出了笔直的孔洞,又快又稳。 最后,他用砂布蘸了点水,耐心细致地将梭子内外打磨得光滑无比,连一丝毛刺都摸不到。 当第一个光滑圆润、尺寸分毫不差的梭子出现在李鸣手中时,离卯时三刻还有一刻钟。 他没有停,又拿起下一块木料,动作更加娴熟流畅。 老陈不知何时又踱步过来,拿起李鸣做好的第一个梭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着光看了看孔洞的笔直度,又用粗糙的手指细细摩挲过每一寸表面。 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时辰到。”老陈放下梭子,声音依旧平淡,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一分,“做了几个?” “五个,都在这儿了。” 李鸣指着桌上并排放着的五个梭子,个个光滑匀称,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老陈挨个检查了一遍,点点头:“嗯,不错。尺寸准,表面光,孔也正。 李师傅手上功夫确实扎实。”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周围,提高了点声音,“都看到了?以后这批梭子,就按李师傅做的这个标准来。 李师傅,这批活就交给你了,带着小六子一起做。”他指了指刚才那个嘀咕的年轻学徒。 小六子赶紧应了一声,看向李鸣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是,陈管事。”李鸣应下。这算是初步得到了认可。 上午剩下的时间,李鸣一边指导小六子一些基本技巧和注意事项,一边自己也继续做着梭子。 他做得又快又好,效率远高于其他做同类活计的工匠。 小六子跟在旁边学,虽然笨手笨脚,但李鸣教得耐心,倒也有模有样起来。 中午在工坊简陋的饭堂吃饭时,李鸣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氛围不同了。 之前那些或漠然或轻视的目光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善意的点头,甚至有人主动跟他搭话,询问他那手摇钻架是怎么做的。 李鸣也不藏私,简单解释了一下原理,听得几个老工匠啧啧称奇。 “李师傅,你这脑子活络,手上功夫也硬,东家真是捡到宝了。”一个姓赵的老木匠由衷地说道。 李鸣笑着谦虚了几句,心里却踏实了不少。手艺,永远是匠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下午,李鸣正专注地打磨一个梭子,老陈又走了过来。 “李师傅,东家让你去书房一趟。” 李鸣放下工具,心里有些疑惑。 他跟着老陈穿过工棚,来到后院正房旁边一间僻静的书房。 书房不大,陈设古朴,书架上多是些工技农书和账册。 李修远正坐在书案后,拿着一卷图纸在看。 见到李鸣进来,他放下图纸,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鸣小子,坐。上午的活计做得如何?老陈可是破天荒在我面前夸人了。” “谢东家夸奖,是管事提携,小子尽力而为。” 李鸣恭敬地回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 “不必拘谨。”李修远摆摆手,目光在李鸣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探究。 “叫你来,是有两件事。 其一,看你手艺确实精湛,只做梭子有些屈才了。 工坊最近接了个急活,是县衙户房要定做一批新的户籍册柜,要求结实耐用,还要有些防盗的暗格设计。 图纸在这里,你看看,有没有把握?” 李鸣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结构比梭子复杂得多,对榫卯精度和结构强度要求很高,暗格的设计也确实需要巧思。 他沉吟片刻,道:“结构可以,暗格设计……小子或许能再优化一下,让开启更隐蔽也更牢固些。 第7章 时间上,只要木料充足,人手够用,应该能按时完成。” “哦?你能优化?”李修远眼中精光一闪,来了兴趣,“说说看?” 李鸣指着图纸上暗格的位置,结合自己前世的知识,提出了几点改进意见,比如利用榫卯的错位形成隐藏的卡扣,以及在不起眼处设置更巧妙的触发机关。 李修远听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连连点头:“妙!妙啊! 没想到鸣小子你不仅手上功夫了得,这心思也如此机巧! 好,这柜子的活,就由你来牵头,人手随你调配!” “谢东家信任!”李鸣心中也是一喜,这是个展示能力的好机会。 “第二件事……”李修远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是关于你那娘子,苏氏。” 李鸣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提了起来。来了!他不动声色,恭敬道:“东家请讲。” “老夫观她言行举止,不似寻常农家女子。 那日官差之事,还有她随身那半块玉佩……”李修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低沉了几分。 “鸣小子,你可知她的来历?或者说,她可曾向你透露过什么?”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李鸣心头。苏清瑶的秘密,终究还是引来了探询。 李鸣的后背瞬间绷紧,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着李修远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坦诚。 “回东家,”李鸣的声音带着点无奈,“清瑶她……确实很少提及过往。只说是家中遭了变故,流落至此。 那玉佩,她也只道是幼时长辈所赠,具体来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小子见她孤苦无依,又恰逢官府送亲,便……”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恳切,“东家,小子与她既已成亲,无论她过去如何,都是小子的妻子。 小子只求能凭手艺养活她,过个安稳日子。至于其他……小子不敢多问,也无意深究。” 这番话,半真半假。 他确实不清楚苏清瑶的具体来历,但绝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一无所知和毫不关心。 他是在表明一种态度:我接纳她,保护她,但无意卷入她过去的漩涡。 同时,也点出他们是“官府送亲”成的婚,有官方记录在案,并非来历不明。 李修远端着茶杯,目光在李鸣脸上逡巡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书房里落针可闻。 良久,李修远才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 “安稳日子……谈何容易啊。鸣小子,你是个重情义,也有本事的人。老夫欣赏你,也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你那娘子,怕是不简单。 老夫在县衙多年,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观人还有几分眼力。 她身上那份气度,绝非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那玉佩的形制纹样,也透着些旧时官家的规制。 老夫提醒你一句,京城那边……近来颇有些不太平,一些旧事被翻起,牵连甚广。 你既收留了她,就要有心理准备,莫要被卷入无妄之灾。” 李鸣心头巨震!旧时官家规制?京城不太平?牵连甚广?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 苏清瑶的身世,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东家的意思是……”李鸣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夫没什么意思。”李修远摆摆手,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只是看你是个人才,又年轻,提个醒罢了。 在老夫这工坊里,凭本事吃饭,老夫自会护得你们周全。但出了这工坊的门,行事还需谨慎。尤其是你那娘子,若无必要,少让她抛头露面。 至于其他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鸣一眼,“时机到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知道多了反而是祸。”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庇护的承诺,也划下了界限,更埋下了深深的悬念和警告。 李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这县城,果然不是那么好待的。 “小子……明白了。谢东家提点。”李鸣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恭敬地行礼。 “去吧,柜子的活用心做。做好了,工钱少不了你的。”李修远挥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图纸,不再看他。 李鸣退出书房,走在回工棚的路上,只觉得阳光都有些刺眼。 李修远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旧时官家”、“京城不太平”、“牵连甚广”、“无妄之灾”……每一个词都沉甸甸的。 苏清瑶,你到底是谁?你身上背负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村长给的那个装着五十文钱的小布袋,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这不仅仅是村民的情谊,更像是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期望和责任。 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保护好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女子。 回到工棚,李鸣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新接的户籍册柜制作上。 他仔细研究图纸,结合自己的改进想法,开始构思结构、计算尺寸、挑选合适的硬木料。 唯有沉浸在手艺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纷乱的思绪和沉重的压力。 傍晚收工,李鸣拿着工坊发的两个粗粮馍馍回到后院小屋。 苏清瑶已经将屋子又仔细打扫了一遍,破旧的窗棂也被她用捡来的碎布条小心地塞好了缝隙。 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菜汤,里面飘着几片嫩绿的野菜叶子。 “回来了?洗手吃饭吧。”苏清瑶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她看到了李鸣眉宇间那抹未散的凝重。 两人默默吃着简单的晚饭。李鸣几次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修远的警告言犹在耳。直接问,苏清瑶会说实话吗? 知道了真相,自己又能如何?这平静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8章 “今天……工坊的活还顺利吗?”苏清瑶主动打破了沉默,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嗯,还行。东家让我牵头做一批柜子。”李鸣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 “是个大活,做好了能多挣点钱。”他顿了顿,看着苏清瑶在油灯下显得更加柔和的侧脸,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几分试探道:“今天东家……问起你了。” 苏清瑶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紧,指节微微泛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问什么了?” “问你的来历,还有……那块玉佩。” 李鸣的声音放得很轻,观察着她的反应。 苏清瑶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慌、恐惧、挣扎,还有一丝绝望般的了然。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说……那玉佩像是旧时官家的东西。” 李鸣继续轻声说道,心也跟着揪紧了,“他还说,京城近来不太平,翻起了一些旧事,牵连很广……清瑶,你……” “别问了!”苏清瑶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尖利。 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颓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求你……别问了。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在斑驳的墙壁上。 空气里弥漫着菜汤微凉的气息和无言的沉重。 李鸣看着她单薄而颤抖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 有担忧,有无奈,也有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刺痛感。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最终却只是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入手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好,我不问了。”李鸣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清瑶,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以前经历过什么。 你现在是我李鸣的妻子,这是官府文书上记着的。 过去的事,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天塌下来,我个子比你高,先顶着!” 苏清瑶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烁着破碎的光芒。 她看着李鸣,那眼神里有不敢置信的震动,有深切的悲伤,还有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脆弱与依赖。 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她苍白的脸颊。 她反手紧紧抓住了李鸣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哽咽着,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呜咽,将额头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刻,所有的防备和疏离,似乎在这无声的泪水和这紧紧的交握中,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沉重的秘密依然横亘在他们之间,但一种风雨同舟的羁绊,却在这压抑的夜色中悄然滋生。 李鸣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她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他知道,前路必然坎坷,李修远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苏清瑶的身世之谜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而那个在镇上结怨的张富贵,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县城的生活,才刚刚掀开它复杂而危险的一角。 油灯的火苗,在穿窗而入的夜风中,顽强地摇曳着,努力照亮这一方小小的、暂时安宁的天地。 窗外,县城的夜,深沉而未知。 日子在忙碌与谨慎中滑过。 李鸣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那批户籍册柜的制作中。 他带着小六子和另外两个被老陈指派过来的工匠,日夜赶工。 得益于他那份改良的图纸和精确到分毫的榫卯工艺,柜体的主体结构进展神速,远超预期。 他设计的那种隐藏卡扣和触发机关,更是让几个老匠人啧啧称奇。 每次组装测试暗格时,看着那严丝合缝、开启隐蔽又顺滑的效果,工棚里都会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 “李师傅,你这脑袋是咋长的?这机关,绝了!”老赵拍着大腿,由衷佩服。 “是啊,以前做暗格,要么笨重,要么容易坏,李师傅这个,又轻巧又牢靠!”另一个工匠附和道。 李鸣只是笑笑,埋头打磨着最后几块用于装饰面板的薄木片。 他的手艺在工坊里彻底站稳了脚跟,甚至隐隐有了领头人的威望。 连管事老陈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偶尔也会在李鸣汇报进度时,露出一丝极淡的满意。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苏清瑶变得更加深居简出。 除了每日去灶房领饭食、打水,以及偶尔在黄昏时分,趁着后院人少,在井边那块小小的空地上晾晒李鸣换下的衣物外,她几乎足不出户。 李鸣给她找了些布头和针线,她便安静地待在小屋里,缝缝补补,或者将李鸣那几件破旧衣裳拆洗翻新,针脚细密得如同艺术品。 李鸣能感觉到她身上那份无形的紧绷。 每次前院工棚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或者有陌生的马车停在工坊门口,她小屋的门缝都会悄然关紧一些。 那块玉佩被她用布包了又包,藏在木箱最底层,再也没拿出来过。 李鸣也恪守着对李修远的承诺和自己的直觉。 他不再主动探问苏清瑶的过去,只是用行动默默传递着一种安稳的信号。 他会在傍晚收工时,特意绕到镇上唯一一家点心铺,用省下的几文钱买一小包最便宜的芝麻糖糕带回来。 “给,尝尝,甜食能让人心情好些。”他会这样说着,把油纸包放在苏清瑶面前的小桌上。 苏清瑶起初会愣一下,然后低低地道声谢,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块,小口小口地吃着。 那一点点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她紧蹙的眉头会微微舒展,眼中也会掠过一丝短暂而真实的暖意。 李鸣发现,她其实很喜欢甜食。 第9章 “今天柜子做得顺利吗?”她也会这样问,声音比最初柔和了许多。 “嗯,主体快好了,暗格机关也测试过了,很灵光。”李鸣会分享一些工坊里的进展,避开任何可能敏感的话题。 “那就好。”苏清瑶会点点头,继续安静地做着手里的针线,偶尔抬眼看看他手上新增的木刺或刮痕,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种小心翼翼的相处,像在薄冰上行走,却也滋生着一种患难与共的温情。 李鸣能感觉到,那道隔在他们之间的冰墙,正在极其缓慢地融化。 这天下午,李鸣正全神贯注地调试一个暗格的触发弹簧片,力求达到最佳的手感和隐蔽性。 工棚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老陈提高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 “张公子?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粗陋地方来了?我们这儿可都是粗苯木料,别污了您的贵足!” 李鸣心头一凛,抬起头。 只见张富贵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工棚。 他今天换了身更花哨的绸缎衣裳,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眼神轻蔑地扫视着工棚里的一切,最终定格在李鸣身上,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陈管事,瞧您这话说的。我爹可是你们‘福瑞祥’布庄的老主顾,我今儿是代表布庄,来‘关心’一下我们订的那批织机梭子的进度!” 张富贵故意把“关心”两个字咬得很重,目光却死死盯着李鸣和他手边那个结构精巧的柜子部件。 工棚里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小六子下意识地往李鸣身边缩了缩。 老陈板着脸:“张公子放心,梭子按期交付,绝无问题。 李师傅的手艺,东家都认可。工坊重地,闲人免进,还请张公子移步前厅说话。”他上前一步,试图挡住张富贵的视线。 “哎,不急。”张富贵用折扇拨开老陈,径直朝李鸣这边走来,眼睛像毒蛇一样在李鸣刚刚组装好的那个带有暗格的小抽屉上来回扫视。 “啧啧,李木匠,几日不见,鸟枪换炮了啊?都做起这么精细的玩意儿了?这……是给谁做的?看着不像寻常家具啊?” 他伸手就要去摸那个抽屉。 李鸣不动声色地将抽屉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挡住了张富贵的手,语气平淡:“张公子见笑了,这是工坊接的普通活计,没什么特别的。” “普通活计?”张富贵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阴鸷,“我看这机关巧得很嘛!李木匠,你这手艺,在乡下埋没了真是可惜啊。 不过……”他话锋一转,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手艺再好,也得看有没有命享受! 上次的账,咱们可还没算清呢!别以为攀上了李主簿,就高枕无忧了!县里……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官儿!” 他故意拖长了“官儿”的尾音,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李鸣的心沉了下去。 这张富贵果然贼心不死,而且听这口气,似乎真的搭上了县衙里其他对李修远不满的势力? 他握紧了手中的凿子,面上却依旧平静:“张公子的话,我听不懂。我只是个靠手艺吃饭的木匠,只想做好东家交代的活。 至于其他的,不劳张公子费心。” “好!好一个靠手艺吃饭!”张富贵猛地提高声音,折扇“啪”地一声合拢,指向李鸣。 “你给我等着!咱们走着瞧!”他狠狠地瞪了李鸣一眼,又贪婪地扫了一眼那个精巧的抽屉,这才带着跟班,骂骂咧咧地走了。 工棚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担忧。 张富贵在镇上的跋扈是出了名的,他爹又是布庄老板,和县衙一些吏员关系匪浅。 老陈脸色铁青,走到李鸣身边,低声道:“李师傅,专心做你的活。东家那边,我会去说。这种疯狗,不必理会,但也……务必小心。” “我明白,谢陈管事。”李鸣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工具。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张富贵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苏清瑶的秘密更是深埋的地雷。 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无论是手艺带来的价值,还是……别的什么。 张富贵的骚扰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很快扩散开来。 没过两天,老陈就铁青着脸把李鸣叫到一边。 “李师傅,‘福瑞祥’布庄那边派人来,说我们上次送去的梭子有问题! 好几个织工用了都说不够顺滑,卡线,耽误了他们交货! 张掌柜亲自发话了,要我们工坊赔偿损失,否则就断了以后的生意!”老陈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我看了退回的梭子,根本就是故意弄坏的!上面有硬物砸过的痕迹!” 李鸣拿起一个被退回的梭子仔细检查。 梭身光滑依旧,但关键的导纱孔边缘和轴承凹槽处,明显有被刻意用硬物敲击刮花的痕迹,破坏了原有的光滑弧面,自然会卡线。 “这是栽赃。”李鸣冷冷道。张富贵的手段比他想的更下作。 “明摆着的事!”老陈气得胡子都在抖。 “可布庄咬死了是我们工坊手艺不精!现在他们闹到东家那里去了!东家刚派人来传话,让你带着做梭子的工具和剩下的样品,立刻去布庄当面对质!” 李鸣眼神一凝。当面对质?这恐怕是张富贵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声誉,更关系到李氏工坊的信誉和李修远的颜面。 “好,我去。”李鸣沉声道,转身去拿他那套视若珍宝的工具包,还有几个全新未用的梭子样品。 “我跟你一起去!”小六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上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强。 “胡闹!你去添什么乱!”老陈呵斥道。 “陈管事,让六子跟着吧,帮我拿点东西。”李鸣却开口了。小六子虽然年轻,但心眼实诚,关键时候或许能做个见证。 第10章 老陈看了李鸣一眼,见他神色沉稳,最终点了点头:“……也好。万事小心,据理力争!” 当李鸣和小六子带着工具赶到“福瑞祥”布庄后院时,气氛已经相当紧张。 布庄张掌柜,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正唾沫横飞地对坐在上首的李修远抱怨着,旁边站着满脸得意的张富贵。 院子里还围了不少布庄的管事和好奇的织工。 “……李主簿,不是我不给您面子! 您看看,这梭子把我们害得多惨!好好的细纱都给刮断了! 误了交货期,我们布庄的损失谁来赔?这工坊的手艺,我看是越来越回去了!” 张掌柜指着桌上那几枚被破坏的梭子,声嘶力竭。 李修远端坐着,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张掌柜稍安勿躁。是非曲直,总要让人分说。 人,我已经叫来了。”他目光转向刚进门的李鸣。 “李鸣,见过东家,张掌柜。”李鸣不卑不亢地行礼,将工具包和样品梭子放在桌上。 “哼!就是你做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张富贵抢先发难,指着李鸣的鼻子。 “害得我爹的布庄损失惨重!你今天必须给个交代!” 李鸣看都没看他,直接对李修远和张掌柜道:“东家,张掌柜,可否让我看看这些‘有问题’的梭子?” 李修远微微颔首。张掌柜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李鸣拿起一个被退回的梭子,仔细看了看刮痕,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凹槽的破坏处,然后拿起自己带来的一个全新样品,放在一起对比。 “张掌柜,各位请看。”李鸣将两个梭子同时举起,声音清晰洪亮。 “这枚被退回的梭子,导纱孔边缘和轴承凹槽处,有明显的人为硬物刮擦、砸击痕迹,痕迹新鲜,与梭子本身光滑的打磨面形成鲜明对比。 而这枚新的样品,表面光滑圆润,毫无瑕疵。”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富贵有些闪烁的眼睛: “织机梭子,核心在于光滑顺畅。若有如此明显的硬伤,莫说熟练织工,就是学徒上手一试,也能立刻发现问题,绝不会等到织坏几匹布才发觉! 张掌柜,贵布庄的织工师傅们,难道连这最基本的检查都疏忽了吗? 还是说……这些伤痕,是在梭子离开工坊之后,才被人‘特意’加上去的?” 此言一出,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不少织工都露出了然和鄙夷的神色看向张富贵。张掌柜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你…你血口喷人!”张富贵急了,跳脚道,“分明是你手艺不精!想赖账!”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试便知。”李鸣不慌不忙,看向李修远。 “东家,张掌柜,可否借贵布庄一台闲置织机一用?再请一位经验丰富的织工师傅,用我这新做的梭子,当众演示一番? 若真是梭子的问题,我李鸣甘愿受罚,十倍赔偿!若不是……” 他话没说完,但目光中的凛然之意让张富贵心头一寒。 “好!就依你所言!”李修远拍板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年轻人,有胆识,更有急智! 很快,一台闲置的织机被搬到了院子中央。 一位在布庄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织工被请了出来。 李鸣将一枚全新的梭子递给他。 老织工接过梭子,入手一掂,又用手指细细感受了一下光滑度,眼中便露出了然和一丝惊讶。他没多说什么,坐上了织机。 “嗡…嗡…嗡…”织机启动,梭子随着老织工娴熟的动作,在经线间飞快地来回穿梭,发出流畅而均匀的声响。 细密的纬线被迅速织入,布面平滑紧致,没有丝毫卡顿或断线。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老织工停下织机,拿起那枚梭子,朗声道:“东家,掌柜的,各位都看到了。 这梭子,光滑匀称,轻重得当,走线顺畅无比,是难得的好梭子!比我们布庄以前用的那些,只好不差!” 事实胜于雄辩!人群顿时哗然。织工们纷纷点头,看向李鸣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张掌柜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富贵更是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张掌柜,现在真相大白了吧?”李修远缓缓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贵布庄的损失,看来是另有缘由。 至于诬告我工坊匠师,损害我李氏工坊声誉一事……” 他目光如电,扫向张富贵父子,“老夫定会向县尊大人禀明,讨个公道!” “李主簿!误会!这都是误会啊!”张掌柜吓得汗如雨下,连忙拱手作揖。 “都是犬子不懂事,听信了下人谗言,冲撞了李师傅!我给您赔罪!给李师傅赔罪!”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张富贵一眼。 张富贵再不甘心,也知道大势已去,在李修远冰冷的目光下,只得咬着牙,极其不情愿地对李鸣拱了拱手,声音细若蚊蚋:“李…李师傅,对…对不住了。” 李鸣看着他那副憋屈的样子,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更深的警惕。 他知道,这梁子结得更深了。 “李师傅技艺精湛,品性端方,老夫很欣慰。”李修远走到李鸣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院子。 “从今日起,李鸣便是我李氏工坊的首席匠师!工钱翻倍!以后工坊接下的精细活计,皆由李鸣统筹!” 这突如其来的擢升和当众的肯定,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李鸣精神一振。 他深深一揖:“谢东家信任!李鸣定当竭尽全力!” 风波看似平息,李鸣在工坊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然而,当他和小六子带着工具回到工坊后院时,远远就看见苏清瑶正站在小屋门口,脸色苍白如纸,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显然已经听说了布庄发生的事情。 看到李鸣安然无恙地回来,她才像虚脱般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忧虑丝毫未减。 第11章 “你没事吧?”她迎上来两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事,解决了。”李鸣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压低声音。 “不过,张富贵不会罢休,我们得更小心。” 苏清瑶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除了担忧,还多了一抹深切的恐惧。 张富贵只是个马前卒,他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布庄风波后,李鸣在李氏工坊的地位彻底稳固下来。 “首席匠师”的名头实至名归。 工坊里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的老匠人,在见识了他处理危机的手段和在木工技艺上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眼界后,也真正心服口服。 连老陈对他说话,都带上了几分敬重。 户籍册柜的活计完美收工,县衙户房的司吏亲自来验收,对那精巧牢固的暗格设计赞不绝口,李修远的脸上也大有光彩。 李鸣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工钱,除了交给苏清瑶保管一部分家用外,他特意去铁匠铺定制了一套更趁手、更精良的工具。 包括几把他自己设计的异形刻刀和一把小巧锋利的锯子。 生活似乎正在向好,但李鸣和苏清瑶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了。 张富贵父子消停了一段时间,但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苏清瑶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家务,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针线,仿佛只有沉浸在细密的针脚里,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 这天,李修远又把李鸣叫到了书房。 “鸣小子,坐。”李修远的神情比上次轻松许多,还亲手给李鸣倒了杯茶。 “柜子的活做得漂亮,给工坊挣了脸面。这是你的赏钱。” 他推过来一个鼓鼓的小钱袋,明显比约定的工钱多不少。 “谢东家赏。”李鸣没有推辞。 “嗯,今天叫你来,是有个新活,也是个机会。”李修远捋了捋胡须,“县城最大的绸缎庄‘云锦阁’的周老板,是老夫的故交。 他家的织机用了十几年,老旧不堪,效率低下,还总出毛病。 周老板想彻底更换一批新织机,但市面上卖的,要么笨重不堪,要么不够耐用。 他听闻你手艺了得,又懂机巧,便托老夫问问,能否……设计一种更好用的织机出来?” 设计新织机?李鸣心中一动。 这可比做柜子、梭子有挑战性多了! 这不仅是展示他超越时代的机械知识的机会,更可能带来巨大的名望和收益! “东家,小子可以试试!”李鸣眼中燃起兴奋的光芒,“不知周老板对新织机有何具体要求?” “要求嘛,”李修远笑道,“自然是越快越好,织出的布越平整细密越好,操作要省力,还要经久耐用,便于维修。 周老板说了,只要你能设计出来,并且验证有效,价钱好商量!甚至,可以给你新织机售卖的分成!” 分成!李鸣的心跳加速了。 这意味着,一旦成功,他不仅能拿到一笔可观的设计费,还能拥有持续的收益来源!这将是改变他们经济状况的巨大契机! “小子定当竭尽所能!”李鸣郑重承诺。 接下这个任务后,李鸣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状态。 他先是向李修远申请,去“云锦阁”实地观察了现有的老旧织机运作情况,详细记录了其结构、原理和所有显而易见的缺陷。 他又拜访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织工,虚心请教他们在实际操作中遇到的痛点和对理想织机的期望。 白天在工坊处理日常事务和指导其他工匠,晚上则点起油灯,伏在狭小的工房里,用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写画画。 他结合前世在机械厂见过的各种传动结构和精密控制原理,开始构思一种全新的、更高效的脚踏式提花织机。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提花”的概念,但李鸣打算引入更精密的综片控制装置来实现类似复杂花纹的编织)。 草图改了又改,结构推翻了再重建。 他需要完全依靠自己的理解和这个时代的材料工艺来实现那些超越时代的构想,难度极大。 苏清瑶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会在夜深时,轻轻推开李鸣工房的门,放下一碗温热的野菜汤,或者一盏新添了油的油灯。 她从不打扰他,只是偶尔在他疲惫地揉着眉心时,低声说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李鸣抬头,看到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和眼中的关切,心中的疲惫仿佛也消散了不少。 他有时会指着图纸上某个复杂的联动结构,尝试着用她能听懂的话解释:“你看这里,我想用这个曲柄和连杆,代替现在织机上那些笨重的脚踏板,这样织工踩起来会更省力,动作也更连贯……” 苏清瑶会认真地看着,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眼中是茫然的,但也会偶尔指着某个地方,轻声问:“这里……如果绳子断了,是不是整个就卡住了?”她不懂机械,但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务实的思维。 李鸣一愣,随即恍然:“你说得对!这里确实是个薄弱点! 得加个备用的卡销或者用更结实的牛筋索才行!”苏清瑶无意中的提醒,往往能让他发现设计中的漏洞。 这种无声的陪伴和偶尔的灵光一现的交流,成了李鸣在枯燥设计中最温暖的慰藉。 他感觉,两人之间那种小心翼翼的距离感,正在被这些共同度过的夜晚一点点拉近。 然而,平静之下,暗影从未远离。 这天,李鸣因为需要一种特定韧性的木料做织机上的关键部件,亲自去了一趟县城最大的木材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各种木料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他正蹲在一堆黄杨木前仔细挑选,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头戴斗笠的男子,身材精瘦,动作利落得不像寻常苦力。 他并未看向李鸣,而是在集市入口附近的一个茶水摊坐下,看似随意地喝着茶,但李鸣敏锐地感觉到,那人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这边好几次。 第12章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李鸣。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挑选木料,付钱,扛起选好的木料离开。走出集市时,他借着转身的瞬间飞快地回望了一眼。 那个斗笠男子已经不在了。 李鸣的心沉了下去。是张富贵的人? 还是……冲着苏清瑶来的?他加快了脚步,扛着木料匆匆往工坊赶,后背隐隐发凉。 县城的阳光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寒意。 设计新织机的兴奋感被强烈的危机感冲淡了。 他必须更快,更快地强大起来!新织机,不仅是为了钱,更是他们立足和寻求更多庇护的资本! 回到工坊后院,看到苏清瑶安然无恙地在小屋门口晾晒衣物,李鸣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他没有告诉她集市上的遭遇,只是将新买的木料放好,拿起图纸,更加专注地投入到了新织机的设计中。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集市上那道如影随形的窥视目光,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李鸣心头。 他加快了新织机的设计步伐,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工坊后院那间狭小的工房成了他的战场,油灯常常亮至深夜。 图纸铺满了桌面,地上堆满了各种木料、铁件和尝试失败的零件。 苏清瑶的担忧与日俱增。 她不再只是默默地放下汤水,而是会在他揉着酸痛的脖颈时,轻声提醒: “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或者在他盯着某个卡壳的联动结构眉头紧锁时,试探着问:“是这里……卡住了吗?要不要……歇歇眼睛?”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那份关切不再隐藏,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温度。 李鸣有时会放下炭笔,指着图纸对她解释遇到的瓶颈,尽管知道她多半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机械原理,但倾诉本身似乎就能缓解压力。 苏清瑶会安静地听着,眼神专注,偶尔在他停顿的间隙,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布巾,让他擦擦沾满木屑和炭灰的手。 这种无声的默契和陪伴,成了李鸣在巨大压力下唯一的慰藉。他发现,苏清瑶虽然对机械懵懂,但观察力惊人。 一次,他正苦恼于一个传动齿轮的固定方式不够牢固,反复尝试都容易松动。 苏清瑶看着桌上散落的零件,忽然拿起一个他废弃不用的小铁环,轻声说: “这个……像不像村里老水车轴上箍着竹筒的铜箍?箍紧了,就掉不下来。” 李鸣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了!对啊!用类似“轴套”或者“卡箍”的原理! 他立刻动手,用一块韧性极好的薄铁片弯成一个带锁扣的环形箍,套在齿轮和轴上,轻轻一按,“咔哒”一声,严丝合缝,纹丝不动!难题迎刃而解! “清瑶,你真是我的福星!”李鸣兴奋地脱口而出,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惊喜和感激。 苏清瑶被他看得脸颊微红,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嘴角却悄悄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那一刻,小屋里的空气都仿佛暖了几分。 在无数次的失败、调整和优化后,第一台改良版脚踏式织机的原型,终于在李鸣手中诞生了! 它摒弃了旧式织机笨重的木架和复杂的绳索联动,采用了更精密的曲柄连杆传动,综片升降装置也经过重新设计,操作更省力,动作更流畅。 最关键的花纹控制部分,李鸣引入了类似“提综”的简易装置,虽然远不如后世提花机复杂,但已经能实现比旧式织机更丰富、更精准的图案变化。 当这台线条简洁、结构精巧的新织机在工棚里组装完毕时,所有工匠都围了过来,啧啧称奇。 “乖乖,这……这看着就轻巧!” “李师傅,这真能比老织机快?” “这玩意儿,看着就金贵……” 李鸣没有多解释,他请来了“云锦阁”的周老板和几位经验最丰富的老织工。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一位老织工坐上了新织机。 他先是熟悉了一下脚踏板和综片控制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随着织机启动,“嗡…嗡…”的声响变得异常流畅均匀,梭子如穿花蝴蝶般在经线间飞驰,纬线被迅速、平整地织入。 仅仅织了小半尺布,老织工就激动地停了下来,抚摸着光滑紧致的布面,声音都有些颤抖: “神了!东家!太神了!这脚踩下去轻省多了!一点也不累腰! 你看这布面,多平整!线走得又快又稳!要是换上细纱,织锦缎都成啊!” 周老板早已看得两眼放光,他拿起那半尺布仔细摩挲,又对比了一下旁边旧织机织出的样品,高下立判! 他激动地抓住李鸣的手:“李师傅!不,李大师!成了!真的成了! 这织机,我‘云锦阁’要定了!先定十台!不,二十台!价钱你开!” 李鸣心中巨石落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不仅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更是他在这个时代立足的重要资本!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县城。 “李氏工坊出了个神匠,造出了神仙织机!”李鸣的名字一时风头无两。 李修远脸上有光,对李鸣更是器重。 工坊的订单排起了长队,工匠们干劲十足,工钱都跟着水涨船高。 李鸣将新织机的核心部件制作和关键组装牢牢掌握在自己和几个最信任的工匠(包括小六子)手中,确保技术不会轻易外泄。 他拿到了周老板预付的一大笔定金和一份优渥的分成契约。 当他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苏清瑶保管时,苏清瑶捧着钱袋,手都在微微发抖,眼中除了震惊,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有了钱,就有了更多的选择和底气。 “我们……可以租个好点的房子了。”苏清瑶第一次主动提出了改善生活的想法,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好!等这批织机交货,拿到分成,我们就搬!”李鸣爽快地答应,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光,心里也暖暖的。 第13章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向好的时候,张富贵的獠牙终于再次露了出来,而且更加阴险致命! 这天下午,工坊里一片忙碌。李鸣正指导工匠组装一台新织机的核心联动装置,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衙役粗暴的呵斥声! “都停下!官府办案!李鸣何在?!” 工棚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只见几个挎着腰刀、面色冷硬的衙役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持一张盖着鲜红官印的拘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最终钉在李鸣身上。 “你就是李鸣?”衙役头目声音冰冷。 “正是在下。不知差爷有何公干?”李鸣心头警铃大作,强作镇定上前一步。 “有人告你勾结匪类,私藏禁物,意图不轨!跟我们走一趟衙门吧!”衙役头目抖开拘票,上面赫然写着李鸣的名字和罪名! “勾结匪类?私藏禁物?”李鸣瞳孔一缩,厉声道,“差爷明鉴!我李鸣一介工匠,安分守己,何来此等罪名?这纯属诬告!” “是不是诬告,到了公堂上自有分晓!拿下!” 衙役头目根本不听解释,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来,不由分说就扭住了李鸣的胳膊! “李师傅!” “你们凭什么抓人!” 工坊的工匠们又惊又怒,纷纷围了上来。 “干什么?想造反吗?”衙役头目“噌”地抽出半截腰刀,寒光闪闪,“妨碍官府办差,一并锁了!” 老陈闻讯赶来,脸色铁青,急忙上前拱手:“差爷息怒!李师傅是我们工坊的匠师,一向奉公守法! 这其中必有误会!敢问告发者是何人?可有实证?” “哼!告发者乃是本县乡绅张富贵!他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至于证据……”衙役头目冷笑一声,“搜一搜不就知道了?给我搜!” 随着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如狼似虎般冲向后院!目标直指李鸣和苏清瑶居住的那两间小屋! “不!你们不能进去!”苏清瑶惊恐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她正试图阻拦,却被一个衙役粗暴地推开,踉跄着撞在墙上,脸色惨白如纸。 李鸣目眦欲裂,奋力挣扎:“放开我!清瑶!” “老实点!”扭着他的衙役狠狠一肘击在他肋下,剧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身子。 混乱中,只听得后院传来翻箱倒柜的巨响和衙役得意的喊叫:“找到了!头儿!果然有禁物!” 一个衙役捧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布包冲了出来,当众打开!里面赫然是几把造型奇特、寒光闪闪的短匕! 匕首的样式绝非民间常见,刀柄上还隐约刻着某种奇特的徽记! “李鸣!你还有何话说?私藏如此利器,形制诡异,非奸即盗!定是勾结了哪路匪徒!”衙役头目指着匕首,厉声喝道。 整个工坊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看着那几把明显透着邪气的匕首,再看看被衙役死死扭住、脸色铁青的李鸣,不少工匠眼中都露出了怀疑和恐惧。 李鸣看着那包凭空出现的“证物”,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栽赃!这是赤裸裸的、精心策划的栽赃!张富贵!你好毒的手段! “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栽赃!是张富贵陷害我!”李鸣怒吼道,声音因愤怒和疼痛而嘶哑。 “栽赃?哼!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带走!”衙役头目根本不容他辩解,一挥手。 “把这屋子也封了!所有可疑物品,一并带回衙门!” 李鸣被粗暴地押着向外拖去,他挣扎着回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投向被推搡到墙边、面无血色的苏清瑶。 苏清瑶也正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无助。 她看着李鸣被拖走,看着衙役如狼似虎地查封小屋,看着那包被当做“铁证”的诡异匕首……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李鸣即将被拖出工坊大门的瞬间,苏清瑶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恐惧和决心攫住,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衙役,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 “相公!”一声凄厉的呼唤,带着哭腔,划破了压抑的空气。 李鸣猛地一震!这是苏清瑶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如此亲密的称呼叫他! 那声音里饱含的恐惧、依赖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像一把刀狠狠扎在他心上! 苏清瑶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却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拦住。 “滚开!再妨碍公务,连你一起抓!”衙役恶狠狠地推搡她。 苏清瑶被推倒在地,尘土沾满了她洗得发白的衣裙。 她抬起头,脸上沾着泪水和尘土,绝望地看着李鸣被越拖越远,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即将崩溃的决绝。 “别怕!清瑶!等我回来!去找东家!”李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试图给她一丝渺茫的希望。 衙役的斥骂声、围观者的议论声、苏清瑶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李鸣被押上囚车,冰冷的木栅栏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最后看到的,是苏清瑶瘫坐在尘土中,失魂落魄地望着囚车方向的身影,单薄得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囚车在石板路上颠簸着驶向县衙大牢。 李鸣靠在冰冷的木栏上,肋下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的冰冷和愤怒。 张富贵的报复比他想象的更恶毒、更致命!勾结匪类、私藏禁物,这在大玄律例里,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而且证据“确凿”! 是谁?张富贵背后到底是谁?竟能在县衙里如此明目张胆地栽赃陷害? 是为了除掉他这个碍眼的工匠?还是……为了他身边那个身世成谜的苏清瑶? 李鸣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不能死!他绝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清瑶还在外面,她那么害怕,那么无助……还有他刚看到曙光的生活和新织机的梦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思考着。 第14章 李修远!对,李修远是县主簿,他对自己颇为赏识,也似乎知道一些内情。 他是目前唯一的希望!清瑶会去找他吗?她能顺利见到李修远吗? 李修远……会为了他一个工匠,去对抗张富贵背后可能的势力吗? 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当沉重的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时,李鸣的心也沉入了谷底。 他看着铁窗外那一方狭窄灰暗的天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张富贵,还有你背后的人……我李鸣若能活着出去,此仇必报! 县衙大牢的腐臭和阴冷,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李鸣吞噬。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牢房,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 牢房里只有墙角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和一个散发着馊味的破木桶。 肋下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李鸣靠着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着。 愤怒和冰冷的恐惧在胸腔里交织翻腾。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那包诡异的匕首,必然是张富贵派人提前埋在他小屋里的! 他太大意了!以为在工坊内部,又有李修远的名头罩着,对方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却低估了对方的狠毒和能量! “李修远……清瑶……”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 李修远是唯一的指望,但对方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盖了官印的拘票抓人,显然已经打通了县衙的关节,甚至可能绕开了李修远!李修远一个主簿,能有多大的能量? 他会为了自己,去硬碰这股势力吗? 而苏清瑶……她最后那声凄厉的“相公”和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李鸣脑海里。 她那么害怕,那么无助,现在小屋被封,她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她能顺利找到李修远吗? 会不会在路上就被张富贵的人截住? 想到苏清瑶可能面临的危险,李鸣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窒息。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声响。 “李鸣?谁是李鸣?”一个懒洋洋的狱卒声音响起。 “是我!”李鸣立刻站起来,扑到牢门前。 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露出一张油腻而冷漠的脸。狱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撇撇嘴:“有人给你送饭。” 说着,从小窗塞进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稀粥和一个又冷又硬、散发着霉味的黑馍。 “差爷!我是冤枉的!我要见李主簿!我要见县太爷!”李鸣抓住机会,急切地喊道。 “冤枉?”狱卒嗤笑一声,“进了这儿的,十个有九个都喊冤!省省力气吧!李主簿?哼,管好你自己吧!”说完,“啪”地一声关上了小窗,脚步声渐渐远去。 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狱卒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对方显然已经打点好了大牢上下,根本不会给他申诉的机会!李鸣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地上那碗令人作呕的吃食,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难道他穿越而来,拼尽全力,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生活的光亮,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阴暗的牢狱里?清瑶怎么办?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 李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仔细回忆着被抓前后的每一个细节:衙役的言行、栽赃匕首的特征、狱卒的态度……对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置他于死地,而且动作极快,显然早有预谋。 这说明什么?说明张富贵,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对他或者说对苏清瑶的存在感到了强烈的威胁,必须尽快铲除! “威胁……”李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新织机!一定是新织机! 新织机的成功,让他在县城声名鹊起,获得了李修远更大的信任和资源,甚至拥有了改变行业格局的潜力!这无疑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张富贵家是开布庄的,新织机推广开来,最先受益的将是“云锦阁”这样的竞争对手,对“福瑞祥”则是巨大的打击!这不仅仅是私怨,更是巨大的利益冲突! 想通了这点,李鸣的思路清晰了一些。对方的目标可能不仅是他,更是想掐断新织机的源头!那么,周老板那边……会不会也遇到了麻烦? 就在这时,牢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人。 李鸣立刻警惕地看向牢门。 小窗再次被拉开,这次露出的却是一张李鸣熟悉的脸——小六子! 他脸上带着淤青,眼神却充满焦急和担忧。 “李师傅!李师傅你怎么样?”小六子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 “六子!你怎么来了?”李鸣又惊又喜,扑到门边。 “我没事!外面怎么样了?清瑶呢?她去找东家了吗?” “苏娘子没事!”小六子连忙道,“衙役查封了屋子,苏娘子被赶出来后,我就一直偷偷跟着她,怕张富贵那王八蛋使坏! 她直接去了县衙后门,想求见李主簿,但被门房拦住了,根本不让进! 后来……后来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就急匆匆往城西去了,我一路跟着,看到她……进了一家叫‘济世堂’的药铺的后门,再没出来。 我怕被发现,没敢靠太近。” “济世堂?”李鸣一愣。药铺?清瑶去药铺做什么?她认识药铺的人?难道……那里有她能信任的人? “工坊呢?周老板那边有消息吗?”李鸣追问。 “工坊乱了套了!陈管事急得团团转,去找东家,可东家今天一早就被县令大人叫去府城述职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周老板那边也出事了!”小六子语气急促。 “就在你被抓走没多久,县衙工房的人就去了‘云锦阁’,说接到举报,新织机用了违禁的‘阴铁’(一种被认为不吉利的劣质铁),会招灾引祸,勒令周老板立刻停用,所有新织机都要封存待查! 周老板跟他们理论,差点也被抓起来!” 果然!对方是双管齐下!不仅要除掉他这个人,还要彻底毁掉新织机! 第15章 李鸣的心沉到了谷底。 李修远不在,周老板被压制,苏清瑶下落不明……他此刻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对方显然算准了时机,要在他和李修远最无防备的时候,一击致命! “六子,听我说!”李鸣强迫自己冷静,语速飞快,“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了!你立刻去‘济世堂’附近守着,一定要确认清瑶的安全! 如果看到她出来,想办法告诉她,什么都不要做,保护好自己! 然后,你马上去城外的土地庙,在庙后第三块松动的墙砖里,把我之前藏的一点碎银子取出来!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你拿着银子,立刻去府城!守在府衙门口,等李主簿一出来,就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 记住,一定要快!一定要亲口告诉李主簿!这是救我的唯一希望!” 小六子用力点头,眼神坚定:“李师傅你放心!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府城把话带到!” “好兄弟!”李鸣重重拍了拍小六子从窗口伸进来的手,“小心张富贵的人!他们肯定在盯着!” “我晓得!李师傅你撑住!”小六子说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迅速离开了。 牢房再次陷入死寂。李鸣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疲惫和寒意席卷全身。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小六子身上,压在了那个药铺里苏清瑶可能找到的“信任”上,压在了李修远可能的援手上。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命,还有苏清瑶的未来。 黑暗中,时间一分一秒都格外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显得格外沉重。 牢门被“哐当”一声打开,刺眼的火把光涌了进来,晃得李鸣睁不开眼。 两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狱卒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李鸣?起来!提审!”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喝道,语气里却透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提审?这么快?而且是在深夜?李鸣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绝不是正常的提审程序!对方……是要在牢里就对他下黑手!制造一个“畏罪自杀”或者“急病暴毙”的假象! 看着那两个狱卒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了家伙,以及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凶光,李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真正的生死危机,就在眼前! 他缓缓站起身,肋下的疼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 他扫视着狭小的牢房,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破木桶和地上坚硬的陶碗碎片上。 “两位差爷,”李鸣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沙哑,“提审之前,容我……方便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慢慢挪动脚步,靠近了墙角那个破木桶,同时,脚尖极其隐蔽地,勾住了地上那块最大的、边缘锋利的陶碗碎片…… 破木桶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但此刻李鸣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脚下那块边缘锋利的陶碗碎片和眼前两个步步紧逼的狱卒身上。 火把的光在他们狞笑的脸上跳动,投下扭曲的阴影。 “方便?”为首的狱卒嗤笑一声,掂量着手里一根裹着布条的木棍。 “行啊,老子看着你方便!快点!”他堵在门口,另一个狱卒则狞笑着逼近,显然没打算让李鸣靠近那个木桶。 计划落空!对方根本不给机会! 李鸣的心沉到谷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牢房外幽暗的甬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短促而压抑的惊呼! “嗯?”门口的狱卒和逼近李鸣的狱卒同时一愣,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声音来源的黑暗。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和前世钳工对时机的精准把握瞬间爆发! 李鸣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起! 他根本不去捡地上的碎片,而是将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借着前冲的势头,狠狠撞向离他最近的那个狱卒的胸口! “呃啊!”那狱卒猝不及防,被撞得离地而起,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墙上,手里的棍子脱手飞出。剧痛和窒息让他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找死!”门口的狱卒反应极快,怒吼一声,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朝李鸣的后脑砸来!这一下若是砸实,非死即残! 李鸣撞飞一人后,根本来不及站稳,身体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就势向侧面一滚! 动作狼狈不堪,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一击!木棍“呼”地一声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李鸣滚倒在地,不顾肋下撕裂般的剧痛,手脚并用地扑向地上那根掉落的木棍! 他刚抓住棍柄,门口的狱卒已经再次扑到,巨大的脚掌带着恶风,狠狠踹向他的面门! 避无可避!李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索性不躲了! 他猛地蜷缩身体,用肩膀硬抗这一脚,同时双手紧握木棍,用尽全身力气,自下而上,狠狠捅向狱卒的下身要害! “嗷——!!!”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响彻牢房! 那狱卒踹中李鸣肩膀的脚瞬间软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捂着下身蜷缩着倒了下去,面孔扭曲,涕泪横流,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短短几个呼吸,电光火石! 李鸣以伤换命,瞬间放倒两个比他强壮得多的狱卒!他自己也不好受,肩膀剧痛,肋下更是疼得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地上狱卒掉落的腰刀,又飞快地扒下其中一个狱卒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刚才的动静太大,很快就会引来其他人! 他踉跄着冲出牢房,甬道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显然是被刚才的惨叫惊动了。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小六子描述相反、刚才传来闷响的黑暗甬道深处跑去!直觉告诉他,那声闷响可能是转机! 第16章 甬道尽头是一个拐角,地上果然倒着一个昏迷的狱卒。李鸣没时间细看,刚绕过拐角,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从黑暗中伸出,捂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跟我走!”一个刻意压低的、苍老而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鸣浑身一僵,但对方身上并没有敌意,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香。 他瞬间想到了小六子的话——苏清瑶去了“济世堂”药铺的后门! 难道是……药铺的人? 他没有挣扎,任由那只手捂着他的嘴,将他拉入旁边一道极其隐蔽、堆满杂物的侧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暗道。 黑暗中,李鸣只能感觉到拉着他的那只手异常稳定,步伐又快又轻,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 暗道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出口,外面似乎是条堆满杂物的小巷。 “快出去!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拐,就是‘济世堂’后门!有人在等你! 记住,别回头!”苍老的声音急促地交代完,用力将李鸣推出了暗道出口。 随即“咔哒”一声轻响,暗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痕迹。 李鸣被推出小巷,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他不敢停留,强忍着伤痛,按照指示,踉踉跄跄地往前跑。每跑一步,肋下都像刀割一样疼,肩膀也火辣辣的。 他咬着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济世堂”!清瑶在那里! 当他终于看到那块写着“济世堂”三个古朴大字的匾额时,几乎要虚脱。 他扶着墙,大口喘息,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粗布囚衣(外面套着狱卒的衣服)。 后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跌撞进去。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飘散着浓郁药香的后院。 几排竹架上晾晒着各种草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身形单薄的女子正背对着他,焦急地在一口小药炉前扇着火。 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过身。 是苏清瑶! 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未干。 但此刻看到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李鸣,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心疼! “相公!”她惊呼一声,手中的蒲扇掉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李鸣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苏清瑶用尽全力扶住了他,娇小的身躯被他沉重的身体带得一个趔趄,却死死地撑住了。 “鸣哥!鸣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苏清瑶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查看他的伤势,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没…没事…死不了……”李鸣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剧痛一起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清瑶…你没事…太好了……” “我没事!我没事!”苏清瑶用力摇头,扶着他慢慢坐到院中的小石凳上,声音因为激动和后怕而颤抖。 “是林老!是林老救了你!他…他派人去大牢了…” “林老?”李鸣喘息着,疑惑地看向后院通向内堂的小门。 就在这时,门帘掀开,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拄着一根乌木拐杖,缓步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葛布长衫,气质儒雅,眼神却异常锐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手里拿着一个青瓷小瓶和一卷干净的布带。 “醒了就好。”老者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先把药吃了,止疼。”他将小瓶递给苏清瑶。 苏清瑶连忙接过,倒出一粒散发着清香的黑色药丸,小心翼翼地喂到李鸣嘴边。 李鸣没有犹豫,张口吞下。药丸入喉,一股清凉之意散开,肋下和肩膀的剧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多谢…林老救命之恩!”李鸣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坐着吧。”林老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在李鸣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狱卒外衣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赞许。 “能自己从里面出来,还解决掉两个,小子,你倒是有几分急智和血性。” 李鸣心中一震!林老竟然对牢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这药铺,这老者,绝非寻常! “林老…您…您认识清瑶?”李鸣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林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正小心翼翼为李鸣擦拭脸上血污的苏清瑶,眼神复杂,带着深深的怜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缓缓道:“很多年前,老夫在京城的太医院当值,曾蒙苏老太爷……也就是清瑶的祖父,多次照拂。 苏家满门忠烈,医术传家,可惜……”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苏清瑶擦拭的手猛地一僵,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在李鸣的手背上,滚烫。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 京城的太医院!苏老太爷!满门忠烈! 林老短短几句话,如同惊雷在李鸣耳边炸响! 他终于明白了苏清瑶身上那份格格不入的气度从何而来,也明白了那块玉佩为何会让官差如此恐惧! 苏家,显然是卷入了京城那场“不太平”的漩涡,而且是失败的一方!清瑶,竟是名门之后,却落得如此境地! “那…那玉佩…”李鸣下意识地问。 “那是苏家嫡系的身份信物,也是……某些人眼中的催命符。”林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警告,“此事,到此为止。 知道得越多,对你们越危险。若非清瑶丫头拿着信物找到老夫,老夫也绝不会插手此事。”他看向李鸣,目光锐利,“小子,你惹上了大麻烦。 张富贵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背后的人,才是真正想要你们命的。” “是县衙里的人?”李鸣咬牙问道,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能调动衙役栽赃,能压制周老板,能在李修远不在时发动雷霆一击,除了县衙里位高权重之人,还能有谁? 第17章 “哼,区区一个县丞赵德坤,不过是条见风使舵的狗罢了!”林老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屑。 “真正要命的,是他攀附的那棵大树,在府城,甚至在京城!你们坏了某些人的财路,又牵扯着某些人不愿提起的旧事,他们岂能容你?” 县丞赵德坤!府城!京城!李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对手的庞大和狠辣远超他的想象!新织机触动的利益,和苏清瑶背后可能带来的政治风险,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了下来。 “林老,求您指点一条生路!”李鸣挣扎着,想要跪下。苏清瑶也泪眼婆娑地看着林老。 “生路?”林老看着这对劫后余生、却前途未卜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眼下,李修远是你们唯一的指望。 他为人还算正直,在县衙也有些根基,更重要的是,新织机对他也有大用。 他应该快回来了。你们暂时留在这里养伤,老夫这里,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搜。” 他顿了顿,看向李鸣,语重心长:“小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手艺是双刃剑。 想要活下去,光靠手艺还不够。你得学会借势,学会……藏锋。” “藏锋……”李鸣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之前锋芒太露了,新织机的成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李修远……确实是他现在唯一能借的“势”。 “多谢林老教诲!”李鸣深深一揖。 就在这时,后院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药铺学徒模样的年轻人紧张地探进头来: “师父,不好了!衙役…衙役在街上到处搜查,说…说是追捕越狱的重犯!快搜到咱们这条街了!” 气氛瞬间再次紧绷! 苏清瑶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李鸣的手臂。 林老眉头紧锁,当机立断:“快!扶他进去!藏到地窖里! 清瑶,你去前面药柜帮忙,装作若无其事!”他指向后院角落一个被草药筐半掩着的、极其隐蔽的地窖入口。 李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刚出狼窝,追兵又至!这小小的药铺,真的能成为他们的避风港吗? 药铺前堂隐约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衙役粗鲁的吆喝声。 苏清瑶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深吸一口气,用冷水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向前堂。 她不能慌,鸣哥还在地窖里! 后院里,林老迅速移开几个沉重的草药筐,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地窖入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药材的阴凉气息扑面而来。 “快下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林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鸣忍着伤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矮身钻了进去。 地窖很窄,也很深,借着入口透下的微弱光线,能看到下面堆放着一些麻袋和杂物。 他刚摸索着在角落一堆麻袋后藏好身体,头顶的入口就被迅速合拢,沉重的草药筐再次被挪回原位,光线彻底消失,地窖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上面传来林老沉稳的脚步声,似乎是搬了个凳子坐在了地窖入口附近。 紧接着,药铺前堂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 “官爷,您这是……”是药铺掌柜(林老的徒弟)客气中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 “少废话!搜查逃犯!一个穿着囚衣的年轻男人,可能受伤了!有没有看到?!”衙役头目的声音粗暴而凶悍。 “逃犯?哎呀官爷,我们这是药铺,救死扶伤的地方,哪敢藏匿逃犯啊!您看,这前堂后院,一目了然……”掌柜的声音带着惶恐。 “哼!搜!给我仔细搜!特别是后院!一个角落都别放过!”衙役头目显然不信。 沉重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响起。 李鸣在地窖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安静。 他能清晰地听到衙役的皮靴踩在后院石板上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不远处!他们似乎在翻动晾晒草药的竹架,踢开角落的杂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李鸣的后背,伤口在阴冷的地窖里更加疼痛。 他侧耳倾听着,捕捉着上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如果……如果被发现,他绝不能连累林老和清瑶!拼死也要冲出去! “头儿!这边有个地窖!”一个衙役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李鸣头顶炸响! 李鸣浑身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块从牢里带出来的、边缘锋利的陶片!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地窖?”衙役头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审视,“打开看看!” 李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听到沉重的草药筐被挪动的声音!光线……光线就要透进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老那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慢着!” 脚步声停住了。 “官爷,”林老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丝不悦。 “这地窖里存放的,都是老夫炮制多年、极其珍贵的药引,最忌污秽和生人气息。 若是被冲撞了,药性尽失,老夫如何向宫里的贵人们交代? 前些日子,太妃娘娘还派人来问过其中一味‘九转还魂草’的炮制进度呢。” 林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分量。 “宫里的贵人”、“太妃娘娘”、“九转还魂草”……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衙役的心上。 他们或许跋扈,但深知有些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尤其涉及到宫里,一个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衙役头目显然被镇住了,语气顿时软了几分:“这……林老,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也要懂得分寸!”林老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 “这地窖封存已久,连老夫的徒弟都轻易不得入内,如何能藏人?官爷若执意要查,老夫也不阻拦。 第18章 只是……这药引若有闪失,贵上怪罪下来,老夫只能据实禀告,是官爷您执意要进去搜查所致。 这责任,老夫可担待不起!” 话说到这份上,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衙役头目冷汗都下来了。 他不过是奉县丞赵德坤的命令抓个逃犯,哪里敢担上冲撞宫里贵人的大罪? “这……这……”衙役头目支吾起来。 “头儿,我看……这地窖口封得严严实实,不像有人动过……”旁边一个机灵点的衙役小声提醒。 “对对对!林老德高望重,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衙役头目立刻顺坡下驴,语气变得极其恭敬,“打扰林老了!我们去别处搜!走!” 杂乱的脚步声和衙役们刻意放低的交谈声迅速远去,药铺前堂和后院终于恢复了平静。 地窖里的李鸣,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在冰冷的麻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也第一次见识到了林老深不可测的能量和手腕!几句话,轻描淡写,就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挪开草药筐的声音,地窖入口被重新打开。林老平静的声音传来:“出来吧,人走了。” 李鸣艰难地爬出地窖,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苏清瑶早已冲了过来,看到他安然无恙,才捂着嘴,压抑地哭出声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刚才衙役搜查地窖那一刻,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没事了,清瑶,没事了。”李鸣轻声安慰着,将她颤抖的身体轻轻揽入怀中。 这一次,苏清瑶没有抗拒,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满是汗水和血污的颈窝,压抑的哭声终于宣泄出来。 那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依赖,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林老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打扰。直到苏清瑶的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 衙役虽然暂时退了,但赵德坤不会罢休。他找不到人,定会怀疑。 你们先去内堂厢房休息,处理一下伤口。李修远……应该快回来了。” 内堂厢房干净而简朴。 苏清瑶红着眼睛,打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帮李鸣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的微凉触碰到李鸣滚烫的皮肤,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李鸣看着她低垂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苍白的小脸满是心疼和专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责任感。 他必须活下去,保护好这个将全部依赖都托付给他的女子。 “疼吗?”苏清瑶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他肋下的伤口,轻声问。 “不疼。”李鸣摇摇头,看着她,“倒是你,吓坏了吧?” 苏清瑶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只要你没事就好。”她顿了顿, 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鸣哥……我们……还能有安稳日子吗?” 她的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鹿。 张富贵的跋扈,赵德坤的狠毒,还有林老口中那远在京城、如同庞然大物般的阴影……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李鸣握住她微凉的手,眼神坚定:“会有的!清瑶,你信我!只要人活着,就一定有路走! 李主簿就是我们的路!等他回来,我们就有转机!”他必须给她希望,哪怕前路依旧渺茫。 等待李修远归来的时间格外煎熬。 林老派人送来了简单的饭食和汤药。 李鸣强迫自己吃下,补充体力。苏清瑶则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到窗边,紧张地看向药铺后门的方向。 直到日头偏西,药铺后门终于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 李鸣和苏清瑶同时站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快速穿过前堂,门帘猛地被掀开! 风尘仆仆的李修远出现在门口! 他脸色铁青,官袍上还沾着尘土,显然是一路急赶回来。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李鸣身上的伤和两人紧张不安的神情。 “东家!”李鸣和苏清瑶同时出声,声音里充满了希冀和紧张。 “李鸣!清瑶丫头!”李修远看到李鸣还活着,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但随即就被更深的怒意取代,“老夫刚进县城,就听说了!好一个赵德坤!好一个栽赃陷害!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大步走进来,没有废话,直接问道: “小六子半路拦住了老夫,事情经过老夫已知晓大概。那包匕首,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鸣,你如实道来!” 李鸣立刻将张富贵如何刁难、布庄如何诬告、衙役如何冲进工坊抓人、如何在他小屋“搜”出那包诡异匕首的过程,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讲述了一遍。 重点强调了匕首是栽赃,以及随后周老板新织机被勒令停用之事。 李修远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当听到衙役深夜提审,意图在牢中加害时,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 “岂有此理!真当我李修远是泥捏的不成!”他须发皆张,显然怒到了极点。 “赵德坤!为了巴结府城那位,为了他那点蝇营狗苟的利益,竟敢如此构陷良善,草菅人命!真以为这县衙是他一手遮天了?” 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厢房里踱了两步,眼中寒光闪烁: “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李鸣,你受的委屈,老夫定替你讨回公道! 那包匕首就是铁证!老夫要直接面见县令大人,弹劾赵德坤构陷之罪!周老板那边,老夫亲自去说!” “东家!”李鸣连忙道,他想起林老的提醒,“赵德坤背后还有人,且那匕首……林老说,形制诡异,怕是大有来历,贸然呈上,恐反受其害!” 他隐晦地点出匕首可能带来的更大麻烦。 第19章 李修远脚步一顿,目光如电般看向李鸣,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苏清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凝重。 他显然也想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说的对。此事……不能蛮干。赵德坤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有依仗。 那包匕首,确实是个烫手山芋。” 他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厢房里安静下来,只有李修远手指叩击桌面的笃笃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清瑶紧张地看着李修远,又看看李鸣,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许久,李修远眼中精光一闪,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李鸣,语气变得异常郑重: “李鸣,你想不想……不仅仅洗刷冤屈?” 李鸣一愣:“东家的意思是?” 李修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老夫要借此事,不仅要扳倒赵德坤这条恶犬,更要把他背后那条大鱼……从府城,给拽出来! 而你和你那台新织机,就是撬动这一切的……支点!” 李修远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李鸣混沌的思绪。 “扳倒赵德坤…把他背后的大鱼拽出来?” 他重复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卷入巨大风暴中心的悸动。 以前的他,只想凭手艺安身立命,守护身边人,从未想过要主动去“撬动”什么。 “东家,小子…只是个木匠。”李鸣的声音有些干涩,并非推辞,而是陈述一个他刚刚开始颠覆的认知。 “木匠?”李修远目光如炬,紧盯着他。 “一个能造出改变一县布业格局神器的木匠! 一个能让周老板甘愿砸下重金、让赵德坤之流寝食难安的木匠! 李鸣,你的手艺,就是你最大的筹码,也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语气带着一丝冷酷的算计:“赵德坤攀附的那条大鱼,是府城的通判钱茂才! 此人贪婪成性,手眼通天,与京城某些勋贵也勾连甚深。 他看中的,可不只是张富贵家那点布庄生意。 他要的是掌控整个清河府乃至周边数府的布业命脉! 你的新织机,效率奇高,一旦推广,现有格局将被彻底打破,他多年经营的盘剥网络将毁于一旦!这才是他必欲除你而后快的根本原因!” 李鸣倒吸一口凉气。 府城通判!这官阶比县令还高! 他原以为只是触动了张富贵的利益,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和如此高层的官员!这盘棋,远比他想象的更大、更凶险! “所以,他不仅要除掉你,更要毁掉新织机!”李修远转过身,眼神锐利。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一点!用你的新织机,做饵,做刀!” “请东家明示!”李鸣挺直了腰背,眼神中的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明白,想活下去,想保护清瑶,仅仅依靠李修远的庇护和李氏工坊的庇护,远远不够了!他必须主动入局! “第一步,洗刷你的冤屈,这是根基。”李修远条理清晰。 “那包栽赃的匕首,是赵德坤最大的破绽!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老夫在刑房也有耳目。 老夫已命人暗中查访当日参与搜查的衙役,威逼利诱,定要撬开一两个的嘴,拿到他们受赵德坤指使栽赃的口供! 同时,老夫会以主簿身份,直接向县令大人陈情,力保你清白,并弹劾赵德坤构陷良善、滥用职权! 县令大人虽有些优柔,但并非糊涂之人,更不愿看到县衙内斗影响他的考绩。 有老夫施压,加上可能拿到的实证,至少能迫使赵德坤暂时收手,还你自由!” 李鸣心中稍定。李修远在县衙经营多年,根基果然深厚。 “第二步,稳住周老板,亮出筹码。”李修远继续道。 “新织机被污蔑使用‘阴铁’,是赵德坤釜底抽薪的毒计。 老夫会亲自去‘云锦阁’,向周老板担保,并请他邀请府城乃至州府的布业行会耆老、以及工房技术官吏,择日公开验看新织机! 用无可辩驳的事实,粉碎谣言!同时,这也是你展示价值、待价而沽的最好舞台!” “待价而沽?”李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不错!”李修远眼中精光闪烁,“新织机的价值,经过这场风波,只会更高!周老板想要,其他布商更会趋之若鹜! 而我们要的,不仅仅是钱!我们要的是盟友!是足以对抗钱茂才和赵德坤的势力!” 他看着李鸣,语重心长:“李鸣,你要明白,在这官商勾结、弱肉强食的世道,光有好手艺,是守不住金山,也护不住自身的。 你必须学会借力打力,学会用你的‘璧’,去换取‘势’! 比如,你可以选择将新织机的制造权,优先、甚至独家授权给某些背景深厚、与钱茂才有隙的豪商巨贾!他们得了利,自然要为你遮风挡雨! 又或者,你可以承诺将织机技术‘进献’给工部或皇室织造局,换取官面上的庇护!当然,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时机,弄不好就是引火烧身。 如何选择,如何谈判,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学的!” 李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又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 李修远给他描绘的,是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充满算计与交易的残酷世界。 用技术换庇护,用利益结同盟…这与他信奉的“凭手艺吃饭”的朴素信条背道而驰,却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他必须学,而且要快! “小子…明白了。”李鸣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蜕变的沉重。 “只是…小子初涉此道,恐有疏漏,还需东家多加提点。” “老夫自然会帮你斡旋。”李修远点头,“但最终如何运用这筹码,如何与那些老狐狸周旋,还得靠你自己悟性。 记住,藏锋!在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可再露锋芒!” 第20章 “第三步,”李修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狠厉,“主动出击,收集赵德坤的罪证! 不能只等他来打我们!他赵德坤在县丞位上多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事绝少不了!只是被他上下打点,掩盖了过去。 老夫不便直接出面查他,容易打草惊蛇。但你不同!” 他看向李鸣:“你是苦主,又是工匠,身份不起眼。 利用你走街串巷、接触三教九流的机会,暗中留意,特别是那些被赵德坤、张富贵欺压过的人! 比如被强占田产的农户,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小商户,甚至是被他们构陷入狱者的家眷!找到他们,取得他们的信任,收集证词! 这些散碎的罪证,平时无用,但在关键时刻,汇聚起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们在县令大人面前,甚至将来在府城、在更高层面扳倒钱茂才一系的利器!” 主动收集罪证!李鸣的心跳再次加速。 这不再是躲闪防御,而是真正的进攻!他一个木匠,要去当“密探”?这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 但看着李修远眼中燃烧的斗志,感受着身边苏清瑶无声的支持和依赖,李鸣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我…定当尽力!”李鸣郑重承诺。 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上,同时也有一股新生的力量在血脉中涌动。 “好!”李修远重重拍了拍李鸣的肩膀(避开了伤口),“你先安心在此养伤,外面的事,交给老夫。清瑶丫头,好生照顾他。” 李修远匆匆离去,留下满室凝重的空气和两个心思翻涌的年轻人。 苏清瑶默默地为李鸣倒了杯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陌生的锐利与思虑,轻声问: “鸣哥…你真的要…去收集那些东西吗?很危险。” 李鸣接过水杯,没有立刻喝。 他看着苏清瑶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那个似乎正在变得陌生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清瑶,我们还有退路吗?东家说得对,想活下去,想安稳,光靠躲和手艺,不够了。 以前是我太天真,以为只要做好东西,就能避开这些肮脏事。 现在…我得学,学着在这泥潭里,站稳脚跟,甚至…把泥潭搅浑,把想害我们的人拖下水!” 他语气中的决绝和一丝狠厉,让苏清瑶微微一颤。 她看着李鸣,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 那个在送亲队伍角落里选中她、在破屋里给她芝麻糖、在油灯下专注画图的木匠,正在被残酷的现实逼着褪去青涩,显露出棱角和锋芒。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苏清瑶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瑟瑟发抖、等待保护的弱女子。 李鸣的改变,也点燃了她心底的勇气。 李鸣看着她,心中一动。 苏清瑶心思细腻,观察力强,而且…她身上有种天然的、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脆弱感。 “清瑶,你的心细如发,就是最大的帮助。以后,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任何可能与赵德坤、张富贵有关的人和事,都要记在心里,回来一起琢磨。” “嗯!”苏清瑶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接下来的几天,李鸣在“济世堂”后院安心养伤。林老医术高明,加上苏清瑶的精心照料,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但他并没有闲着。 他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复盘了整个事件的脉络,思考李修远教给他的“权谋”之道。他不再仅仅思考榫卯如何咬合,而是开始思考人心如何博弈,利益如何交换。 他开始有意识地回忆自己接触过的、可能被赵张欺压过的人: 工坊里一个老匠人的儿子曾被张富贵打断腿; 集市上卖竹器的老王头抱怨过衙役强收“孝敬”; 甚至…他想起刚来县城时,在路边看到一个老妇人哭诉儿子被冤入狱,似乎隐约听到过“赵县丞”的字眼…… 这些原本被忽略的碎片信息,此刻在他脑中变得异常清晰。 他拿出一张粗糙的草纸,用炭笔笨拙地画着关系图,标注着人名、事件、可能的关联。 这是他学习“权谋”的第一步——收集和整理信息。 苏清瑶则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帮他研磨炭笔,在他苦思时递上一杯温水,或者在他回忆某个细节时,轻声补充她曾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她就像李鸣最安静的助手和最可靠的记忆库。 几天后,李修远带来了第一个好消息:他成功说服了县令! 在尚未拿到衙役口供的情况下,仅凭李修远在县衙的威望和对李鸣人品的担保,加上他暗示赵德坤此举可能影响县里好不容易盼来的(新织机带来的)商机,县令终于松口。 撤销了对李鸣的通缉,并下令暂时解封李氏工坊和李鸣的住处(当然,那包匕首作为“重要物证”被县衙“保管”了)。 至于赵德坤,县令只是不痛不痒地申饬了几句,并未深究。 显然,县令还在观望,不愿彻底得罪赵德坤背后的势力。 但这已足够!李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济世堂”了! 他和苏清瑶对着林老千恩万谢。林老只是摆摆手,叮嘱道:“风波未平,好自为之。” 当李鸣和苏清瑶回到李氏工坊后院那两间小屋时,恍如隔世。 屋里被衙役翻得一片狼藉,但苏清瑶默默地开始收拾。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抱怨,动作沉稳而坚定。 工坊的工匠们看到李鸣回来,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关切和愤慨。老陈拍了拍李鸣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鸣能感受到,经过这场劫难,他在工坊众人心中的地位更高了,甚至多了一份同仇敌忾的凝聚力。 第二天,李修远便带着李鸣,亲自登门“云锦阁”。 周老板见到李鸣,又是激动又是后怕:“李师傅!你可算平安回来了!赵德坤那狗贼,真是无法无天!”他显然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第21章 李修远开门见山:“周老板,谣言止于智者,更要止于实证! 老夫提议,三日后,就在你这‘云锦阁’后院,广邀府城布业行会耆老、州府工房派员,以及本县有头有脸的士绅,当众验看李鸣的新织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让所有人都看看,这‘阴铁’之说,是何等荒谬!也让某些人,彻底死了污蔑的心思!” 周老板眼睛一亮:“好!李主簿此计大妙!我这就广发请柬!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那些宵小之辈无地自容!” 他看向李鸣,“李师傅,这三日,就辛苦你,务必确保织机万无一失!” “周老板放心!”李鸣沉声应道。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技术展示,更是他亮出筹码、寻找盟友的关键舞台! 回到工坊,李鸣立刻召集小六子和几个最信得过的工匠,开始精心调试那几台被勒令封存的新织机。 每一个部件都反复检查,确保运转如飞。他不仅要织得快,更要织得好!要织出令人惊艳的布匹! 与此同时,李鸣开始了李修远交代的“第二步”——主动出击,收集罪证。 他不再只是埋头做工。 这天,他借口去集市采购一种特殊木料,来到了城西老王头的竹器摊前。 老王头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摊位很不起眼。 “王老爹,来挑几根老竹根,做织机的梭子芯。” 李鸣蹲下身,一边挑选,一边闲聊般问道,“上次听您念叨衙役收‘孝敬’,最近可还来?” 老王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唉,别提了!前些日子消停了两天,这两天又来了! 比之前还狠! 说是…说是赵县丞要过寿,大家伙儿都得‘表示表示’!我这小本买卖,哪经得起这么刮啊!” 李鸣心中一动,记下了“赵县丞过寿”这个信息点。 他不动声色地多付了些钱:“王老爹手艺好,值这个价。这世道…都不容易。” 又一天,李鸣“顺路”去看望工坊里那位儿子被打断腿的老匠人赵伯。他带了些林老开的活血药。 “赵伯,您儿子的腿好些了吗?” “唉,多谢李师傅挂心,能下地了,就是…干不了重活了。”赵伯老泪纵横,“张家那畜生…赔了几个臭钱就想打发我们…天理何在啊!” “张富贵?他为何打人?” “就因为我儿在街上不小心碰掉了张富贵一个跟班手里的东西…那跟班不依不饶,张富贵上来就…就下死手啊!”赵伯捶胸顿足。 “告到县衙,赵县丞…说是我儿先动的手!赔钱还是他‘开恩’了!呜……” 李鸣默默听着,宽慰了几句,心中怒火升腾。 这又是一桩血淋淋的罪证!他详细记下了时间、地点、涉及人物(张富贵及其跟班姓名)、赵伯儿子的伤势诊断(他特意请赵伯拿出当初郎中的药方),以及赵县丞的枉法判决。 这些信息,他每晚回到小屋,都会和苏清瑶一起整理,誊抄在一张更隐蔽的薄绢上。 苏清瑶心细,字迹娟秀清晰,还会补充一些李鸣忽略的细节。 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如同在进行一项秘密而神圣的使命。 “鸣哥,今天我去灶房打水,听帮工刘婶说,她娘家侄子因为不肯把河边的好地低价卖给张富贵。 前些日子也被衙役抓了,安了个‘偷盗河工物料’的罪名,现在还在牢里…”苏清瑶一边写着,一边低声道。 李鸣眼神一凝:“刘婶侄子叫什么?哪个村的?抓人的衙役头目是谁?她说了吗?” “说了,叫王水生,上河村的。抓人的…好像姓孙,脸上有颗大黑痣。”苏清瑶回忆道。 “好!记下来!”李鸣指着薄绢,“时间、地点、人物、罪名…越细越好!” 收集的过程充满了压抑和愤怒。 每一条罪证背后,都是一个被碾碎的普通家庭。 李鸣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负罪感和更强烈的愤怒。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清瑶而战,仿佛也背负了这些无声冤屈的希望。 三日期限转眼即至。 “云锦阁”后院张灯结彩,布置一新。 受邀的宾客陆续到来,有府城布业行会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者,有州府工房派来的两位技术官吏,还有本县几位有名望的乡绅富商。 气氛看似热闹,却暗流涌动。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瞥向角落——赵德坤和张富贵父子,竟然也来了! 赵德坤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正与州府工房的人寒暄,张富贵则一脸阴鸷地盯着正在做最后调试的李鸣。 李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这不仅关乎新织机的命运,更关乎他能否成功亮出筹码,迈出搅动这潭浑水的第一步! 他看了一眼人群中安静站立的苏清瑶,她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李鸣定了定神,走向那台凝聚了他心血和未来希望的新织机。 “云锦阁”后院,人头攒动。 府城布业行会的几位白发耆老端坐上首,神情肃穆;州府工房派来的两名技术官吏则拿着纸笔,眼神挑剔。 本县的乡绅富商们交头接耳,目光在织机、周老板和李鸣身上逡巡。 空气里弥漫着织机特有的木香、新布的棉纱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张。 赵德坤坐在稍偏的位置,脸上挂着惯常的虚伪笑容,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茶杯盖,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张富贵站在他爹身后,眼神像毒蛇一样死死盯着场地中央的李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李鸣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此刻,他只是一个工匠。 他走到那台线条简洁、结构精巧的新织机旁,对着众人拱手: “诸位前辈、大人,今日劳烦大家莅临,只为验看我所制新机,以正视听,破除污蔑之言。请!” 一位“云锦阁”经验最丰富的老织工,在众人注视下坐上了织机。 他先是仔细感受了一下脚踏板和综片控制杆的手感,眼中便闪过一丝讶异。 第22章 随着织机启动,“嗡…嗡…”的声响变得异常流畅均匀,不再是旧式织机那种沉重断续的“哐当”声。 梭子如穿花蝴蝶,在经线间轻盈飞驰,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纬线被迅速、精准地织入,布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着,平滑紧致,毫无瑕疵。 仅仅织了小半匹布,速度已是旧织机的两倍有余!那老织工激动地停下,抚摸着光滑细腻的布面,声音洪亮: “神机!真乃神机!省力!出活快!布面平!好!太好了!”他转向州府工房的官吏和行会耆老。 “诸位大人,前辈!此机功效,远胜旧式,绝无半点掺假! 至于那‘阴铁’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此机所用铁件,皆为上等熟铁,坚韧耐用!” 州府工房的技术官吏上前,仔细检查织机的各个部件,特别是铁件连接处,又对比了织出的布匹,最终在记录簿上郑重写下: “经查验,新式织机构造精妙,效率奇高,布匹品质上乘,所涉铁料皆为合规熟铁,‘阴铁’之说查无实据。”并加盖了工房印信。 行会的耆老们也纷纷点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捻须赞道:“巧夺天工!有此利器,我布业振兴有望!周老板,你好福气啊!” 周老板满面红光,连连拱手:“全赖李师傅巧思妙手!” 事实胜于雄辩!谣言在绝对的技术实力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人群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赞叹。 赵德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变得极其难看。张富贵更是面如死灰,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李鸣知道,第一步——洗刷污名,展示价值——已经完美达成。接下来,就是亮出筹码的关键时刻! 他再次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清晰地传遍后院:“诸位前辈、大人抬爱。此机初成,尚有许多不足,我愧不敢当。 然此机之利,我亦深知。今日借此机会,我有一事相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赵德坤都眯起了眼睛。 李鸣环视众人,朗声道:“此新织机,非我一人之功,更非我一人之私产。 我身为匠人,深知一器之利,当惠及同业,方能促进行业精进,造福一方。 故我决定,此织机之制造技艺,我愿以‘授权’之方式,与有志于此、品行端正之同业共享!” “授权?”“共享?”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在这个时代,独门手艺是匠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敝帚自珍才是常态! 像李鸣这样主动提出“共享”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周老板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李鸣。李修远坐在一旁,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许的笑意。 “李师傅,何为‘授权’?如何共享?”府城行会的一位耆老忍不住问道,眼中充满了兴趣。 “回前辈,”李鸣不卑不亢,“所谓‘授权’,即我将新织机之核心图纸、制作工艺及关键部件标准,授予选定之工坊或商家。 被授权者,可在约定之年限与地域内,制造并售卖此新织机。而我,则收取一定之授权费用,并在后续提供必要之技术指导,确保织机品质如一。” 他顿了顿,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为表诚意,我愿优先考虑本府及相邻州府之同业,尤其是有实力、有信誉、能推动此机广泛应用之商会行首! 且首批授权,我愿让利三成!” 哗——! 这下,连那些见惯风浪的富商巨贾也坐不住了!优先本府邻府? 优先商会行首?让利三成?这意味着巨大的商机和垄断性的优势! 谁能拿到首批授权,谁就能在新一轮的布业竞争中占据绝对先机! 瞬间,看向李鸣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变成了灼热的、充满算计的贪婪! 赵德坤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明白了!李鸣这是要借刀杀人! 用巨大的利益,分化瓦解潜在的敌人,甚至拉拢盟友,对抗他和他背后的钱通判!这招釜底抽薪,太狠了! “李师傅高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自府城的一位大布商,他站起身,目光灼灼。 “我‘万锦记’愿与李师傅详谈授权事宜!价格好商量!” “我‘瑞祥隆’也有此意!” “还有我‘江南织造’!” 场面瞬间变得火热,几位有实力的外地和本地布商纷纷表态。州府工房的官吏也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新技术推广,对他们而言也是政绩。 周老板急了,连忙道:“李师傅!我们可是有约在先啊!”他怕李鸣把技术散得到处都是,那他“云锦阁”的先发优势就没了。 李鸣微微一笑,安抚道:“周老板放心,您作为首位识得此机价值者,又是我落难时力挺之人,我岂能忘恩? 您‘云锦阁’的独家授权期,依然有效!且我后续改进,您有优先知情权!”这话既安抚了周老板,又向众人暗示:跟着我李鸣,有好处,讲道义! 周老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李鸣的目光扫过那些争先恐后的商人,最后,状似无意地落在了脸色铁青的赵德坤和张富贵身上,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当然,我授权,亦有所不授。 心怀叵测、构陷同业、鱼肉百姓者,纵有万贯家财,我亦不屑与之共谋!此机之利,当惠及良善勤勉之民,而非豺狼虎豹之口!” 这番话,如同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赵德坤父子脸上! 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赵德坤气得浑身发抖,张着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富贵更是双目赤红,几乎要冲上来,被他爹死死按住。 “说得好!”李修远适时地站起身,朗声道,“李鸣匠师心怀大义,技艺超群,实乃我清河县之幸!县令大人亦对此新机寄予厚望,盼其能兴一方产业,惠泽百姓! 若有宵小之徒再敢行构陷污蔑、阻挠新机推广之事,老夫身为县主簿,定当禀明县尊,严惩不贷!” 第23章 李修远的表态,如同给这场授权风波盖上了官方的背书,也给了那些有意向的商人一颗定心丸。 演示会在一片对李鸣的赞誉和对新织机前景的憧憬中结束。赵德坤父子几乎是灰溜溜地最早离场。 而李鸣身边,则迅速围拢了多位热情的布商代表,纷纷递上名帖,邀请详谈。 李鸣没有立刻答应任何人,只是客气地收下名帖,表示会慎重考虑,择日再议。 他知道,吊着胃口,才能让筹码的价值最大化。 他已经成功地将“新织机”这个烫手山芋,变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更在无形中,为自己拉起了一道由利益共同体组成的防护墙。 演示会的喧嚣过后,李鸣并未立刻陷入与商人们的谈判漩涡。 他深知,真正的风暴并未平息,赵德坤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面让苏清瑶帮忙整理收到的厚厚一叠名帖,分门别类,标注上这些商号的背景、实力以及在府城、京城的可能关系. 一面开始有意识地接触那些他暗中记下的、可能握有赵德坤罪证的人。 这日傍晚,李鸣借口去铁匠铺取定制的几件特殊工具,独自一人来到了城西土地庙附近。 他远远看到老王头的竹器摊还支着,便走了过去。 “王老爹,生意可好?”李鸣蹲下,拿起一个竹篓端详。 老王头见是李鸣,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上次李鸣多给了钱),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唉,老样子。 李师傅,您…您可要小心啊。我听说…赵县丞那边,对您可是恨得牙痒痒。” “哦?”李鸣不动声色,“王老爹还听到什么风声了?” 老王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前儿个,我路过县衙后巷,看见张富贵鬼鬼祟祟地跟着孙黑痣(那个脸上有黑痣的衙役头目)进了醉仙楼的后院…两人嘀嘀咕咕好久。 出来时,张富贵塞给孙黑痣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我估摸着,准没好事!孙黑痣那家伙,是赵县丞手下最黑的狗腿子!” 张富贵私会孙黑痣?还塞钱?李鸣心中一凛! 这孙黑痣,正是当初带人去“云锦阁”勒令封机、也是抓走刘婶侄子王水生的那个衙役头目!看来赵德坤是贼心不死,又在密谋什么! 这个孙黑痣,很可能是个突破口! “多谢王老爹提醒!”李鸣真诚地道谢,又买了几根竹料,多付了些钱,“这点钱,您老买点酒喝,压压惊。 若是再想起什么,或者…您那被收‘孝敬’的事,若有人问起,您敢不敢说?” 老王头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李鸣诚恳的眼神,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咬了咬牙: “李师傅,您是个好人!他们…他们太欺负人了! 若真有人能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主…我…我敢说!” 李鸣心中一定,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他感到自己编织的那张收集罪证的网,正在一点点收紧。 回到工坊小屋,李鸣将孙黑痣这条线索告诉了苏清瑶。 “清瑶,这个孙黑痣很关键,他是赵德坤的爪牙,手里肯定有不少脏事。 得想办法接近他,或者…找到能让他开口的人。” 苏清瑶蹙眉思索着,忽然道:“鸣哥,今天我去灶房,听帮工刘婶哭诉,她侄子王水生,在牢里…被打得很惨,好像…好像腿都断了…刘婶想送点伤药进去,都求告无门…” 王水生!又是这个关键人物!他是被孙黑痣亲手抓进去的,如果他的案子是冤案,那孙黑痣就是直接执行者! “刘婶现在在哪?”李鸣立刻问道。 “就在后面帮工房里抹眼泪呢。”苏清瑶道。 “走,我们去看看!” 李鸣带着苏清瑶找到刘婶。 这位老实巴交的妇人哭得眼睛红肿,见到李鸣,如同见了救星:“李师傅!您可得帮帮我那苦命的侄儿啊! 他是冤枉的!那河边的好地,是我们老王家的命根子,他怎么会去偷什么河工物料?分明是张富贵看上了那地,故意陷害啊! 那孙黑痣…下手太狠了…呜呜…” 李鸣仔细询问了王水生被抓的详细经过、所谓的“物证”、以及刘婶所知的孙黑痣如何刑讯逼供的细节(虽然她知道的可能不多,但情绪化的描述也能反映问题)。 苏清瑶在一旁默默记录。 “刘婶,您别急。王水生的冤屈,我记下了。”李鸣沉声道。 “您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尽力帮他讨个公道!您先保重身体。”他留下一点钱,让刘婶给王水生打点一下,至少送点伤药进去。 收集到的信息越来越多,李鸣和苏清瑶每晚整理誊抄到深夜。 那张薄绢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赵德坤、张富贵、孙黑痣等人的一条条罪状:贪赃枉法、滥用私刑、强占田产、草菅人命……虽然大多是零散的证词,尚未形成铁证链,但汇聚起来,已足够触目惊心。 几天后,李修远派人来请李鸣过府一叙。 在李家书房,除了李修远,还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低调却质地极佳的绸缎长衫,面容清矍,眼神锐利而精明,气度沉稳,一看便是久经商场之人。 “鸣我,来,见过沈东家。”李修远介绍道,“沈东家乃是江南‘锦绣商会’在清河府的大掌柜。沈东家对你这新织机,可是极为看重啊!” “江南锦绣商会?”李鸣心中一震!这可是大玄朝南方最大的布业联合体,势力遍布数省,背景深厚,据说与皇室织造局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才是真正的大鱼! “李师傅,久仰大名! 今日得见,果然年轻有为!”沈千山(沈东家)拱手笑道,态度客气,却不失商人的精明, “贵坊新机,沈某在府城亦有耳闻。今日特来,是想与李师傅谈谈合作之事。” 李鸣心知,真正的谈判开始了。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按照李修远之前的提点,以及自己这几日的思考,谨慎应对: “沈东家谬赞。不知沈东家所言的合作,是何种方式?” 第24章 沈千山开门见山:“我锦绣商会,欲购得李师傅新织机在江南六省之独家制造与销售权!价格,李师傅尽管开!” 独家!江南六省!这手笔之大,远超之前那些本地布商!李鸣强压心中的震动。但他明白,独家授权看似利益巨大,实则风险更高。 一旦授权给锦绣商会,就等于将命脉交到了别人手里,而且彻底得罪了其他所有潜在买家,包括本地的周老板。 更重要的是,锦绣商会势力庞大,自己这个小小的匠师,在合作中恐怕很难掌握话语权。 “沈东家厚爱,我惶恐。”李鸣斟酌着词句。 “独家授权,涉及甚广。一来,我与本地‘云锦阁’周老板已有独家授权之约在先,不可失信;二来,此机尚在改进完善,我亦需多方听取使用反馈,方能精益求精。 若独家授权,恐固步自封,有违我惠及同业之初衷。” 他婉拒了独家,却点出了“改进”和“惠及同业”的理念,既表明不是待价而沽,也暗示技术仍有潜力。 沈千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李鸣如此冷静,没有被巨大的利益冲昏头脑。他笑了笑:“李师傅重信守诺,心怀大义,沈某佩服。那不知李师傅意下如何?” 李鸣早有腹稿,沉声道:“ 我愿将新织机在江南六省(不含清河府)之‘非独家制造授权’,授予贵商会。授权期限五年。 我提供完整图纸、核心部件制作工艺及标准,并负责培训贵商会指定之工匠,确保掌握全部技艺。 同时,我保留后续改进技术之所有权,贵商会拥有优先知情权与授权购买权。” 他顿了顿,抛出了核心条件:“至于授权费用,我不取一次性买断之巨资,而取‘按机制造数量收取授权金’之方式。 每售出一台新织机,贵商会支付我一定金额。 如此,我之利与贵商会之兴衰紧密相连,自当竭尽全力,助贵商会推广此机,精益求精!此外,我尚有一不情之请。” “哦?李师傅请讲。”沈千山听得非常认真,李鸣提出的“按量收费”模式非常新颖,将双方利益深度绑定,也显示出李鸣对自身技术的强大信心。 “我身处清河县,前番遭人构陷,险死还生。” 李鸣语气沉重,目光直视沈千山,“构陷者权势不小,其背后更有府城通判钱茂才为倚仗。 我势单力薄,恐其贼心不死,再生事端,毁机害人。故我斗胆,恳请贵商会,在此授权期间,为我及李氏工坊,提供必要之庇护! 至少,保我技术传承,不受无端侵扰!” 这才是李鸣真正的目的! 用技术授权,换取一个强大势力的庇护!将个人和工坊的安全,与锦绣商会的巨大利益捆绑在一起! 赵德坤、钱茂才再嚣张,也绝不敢轻易得罪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可能直达天听的锦绣商会!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修远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对李鸣这番应对极为满意。这我,学得真快! 沈千山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精明算计和一丝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李师傅快人快语。技术授权之条件,新颖合理,商会可酌情考虑。 至于庇护一事……”他看向李鸣,目光锐利,“商会行事,讲究利益与风险。李师傅之技,价值连城,商会自当维护。 然商会亦有规矩,不可轻易卷入地方纷争。除非…” 他话锋一转:“除非李师傅能证明,您所面临的威胁,确系对方无理构陷,且已危及商会重大利益。 商会方能师出有名,施以援手。” 沈千山的话滴水不漏。他要的是“名正言顺”的介入理由,而不是被李鸣当枪使。 李鸣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在等什么。他看了一眼李修远,李修远微微颔首。 李鸣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实际上是苏清瑶帮他缝在里衣暗袋)取出了那份誊抄在薄绢上的、密密麻麻记录着赵德坤、张富贵、孙黑痣等人罪证的清单!他双手奉上。 “沈东家,此乃我与内人数月以来,暗中收集之部分证据。 桩桩件件,血泪斑斑!赵德坤、张富贵等人,构陷良善,鱼肉乡里,草菅人命,更因觊觎新机之利,欲置我于死地! 此等行径,不仅危及我性命,更是阻挠新机推广,断送无数织工生计,损害布业革新!我人微言轻,状告无门! 此绢所述,仅为冰山一角!若商会能助我一臂之力,将其中关键罪证坐实,呈递有司,则不仅为我洗冤,更是为清河县乃至更多受其荼毒之百姓,铲除毒瘤! 届时,商会仗义执言,匡扶正义,名正言顺!新机推广,亦再无阻挠!” 李鸣的声音铿锵有力,将个人恩怨上升到了行业公义和百姓福祉的高度! 他手中的薄绢,此刻不再仅仅是罪证,更是递给锦绣商会的一把名正言顺介入、并获取巨大声望的刀! 沈千山接过那卷薄绢,展开细看。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发凝重。 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脉络清晰,虽然大多还是单方证词,但汇聚起来,分量十足! 他合上薄绢,目光深邃地看向李鸣,又看了看一旁老神在在的李修远。他终于明白李修远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年轻的木匠了。 此子不仅有惊世之才,更有隐忍之智和借势之能!这份罪证清单,就是投名状,也是合作的敲门砖! “李师傅,”沈千山缓缓开口,语气郑重了许多,“此绢,沈某收下了。 商会会立刻派人核实其中关键条目。 若情况属实…”他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锐利和决断,“锦绣商会,定会还李师傅一个公道,也还清河布业一片朗朗乾坤! 至于授权细节,待此间事了,我们再详谈!李师傅以为如何?” 成了!李鸣心中巨石落地!他强压激动,深深一揖:“一切,仰仗沈东家与商会主持公道!我静候佳音!” 第25章 送走沈千山,书房里只剩下李鸣和李修远。 “好!好一个借力打力!好一个以退为进!”李修远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鸣我,你这步棋,走得妙啊! 将罪证交给锦绣商会,由他们去查、去斗,既避开了我们直接对抗赵德坤的风险,又借商会之力施压,还能为他们博得名声!你这脑子,天生就是下棋的料!” 李鸣却并未完全放松:“东家,沈东家说核实…这核查过程,会不会有变数?赵德坤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 李修远笑容微敛,眼神变得锐利:“核查必然有风险。赵德坤不是傻子,肯定能嗅到风声。所以,我们也不能全指望商会。 你收集的那些罪证,特别是关于孙黑痣和王水生这条线,要继续深挖!最好能找到铁证!另外…” 他压低声音:“那个在牢里帮过你的林老…绝非寻常人物。 他对京城旧事和苏家似乎知之甚深。清瑶丫头的身世,始终是个隐患。 赵德坤若走投无路,很可能会拿此事做文章,攀扯上京城的旧怨,那麻烦就大了!你得提醒清瑶丫头,务必小心,若无必要,绝不可再与林老接触过密,以免授人以柄!” 李鸣的心猛地一紧!林老和苏清瑶的身世! 这确实是他之前忽略的、更致命的隐患!赵德坤和钱茂才,会不会已经嗅到了什么? 夜色深沉。李鸣回到小屋,苏清瑶还在灯下整理着名帖。 看到他回来,连忙迎上:“鸣哥,谈得怎么样?” 李鸣将谈判结果和沈千山的承诺简单说了,苏清瑶眼中露出欣喜。 但当李鸣提到李修远关于林老和苏家身世的警告时,苏清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恐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他们真的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怕,清瑶。”李鸣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有我在。有商会介入,有东家周旋,我们还有那些罪证…我们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为了安全,这段时间,我们暂时不要主动去‘济世堂’了,好吗?” 苏清瑶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用力点了点头,将脸埋在李鸣的肩头,汲取着那微薄却坚定的温暖。 她感到,自己和李鸣的命运,已经紧紧捆绑在一起,卷入了一场越来越深、越来越危险的漩涡。 而漩涡的中心,不仅仅是新织机,还有她那无法摆脱的、沉重的过去。 锦绣商会沈千山的介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清河县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李鸣和李修远都明显感觉到,赵德坤那边似乎暂时消停了,至少明面上的刁难少了许多。 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压抑的暗涌。 双方都在等,等锦绣商会核查的结果,等对方可能的后招。 李鸣深知,这种平静之下,更需要稳固自己的根基。 他一边继续暗中收集、整理赵德坤一系的罪证(特别是孙黑痣和王水生这条线),一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新织机的改进和工坊的运转上。 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他李鸣的价值,不仅仅在于那台新织机,更在于他无可替代的技艺本身! 这天,工坊接了一个急活。 县里最大的粮行“丰裕号”东家亲自找上门,带来了一台极其精密的西洋自鸣钟。 这钟是东家花重金从海商手中购得,一直视为珍宝。 但不知怎的,前几日突然停了,任凭县城最好的钟表匠如何摆弄,就是纹丝不动。 “李师傅,您的大名如今在咱们县可是如雷贯耳啊!”丰裕号东家王员外满脸焦急,“都说您手巧心细,能人所不能!这钟对我意义非凡,您无论如何得帮我看看!价钱好说!” 李鸣看着这台结构复杂、零件精巧的黄铜座钟,心中也是一凛。 这玩意儿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稀罕物,内部结构之精密,远超他接触过的任何木器铁件。 但他并未露怯,作为前世八级钳工的灵魂,对精密机械有着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王员外客气,小子尽力而为。”李鸣沉稳地应下。 他将座钟小心翼翼地搬到自己的工房,关上门,点起最亮的油灯。 苏清瑶默默地在一旁为他准备工具,递上干净的软布和特制的润滑油。 李鸣没有急于拆卸,而是如同最严谨的医生,先进行“望闻问切”。 他仔细观察钟表外壳的每一个细节,寻找可能的损伤或开启机关; 他将耳朵贴近钟体,用手指极其轻微地拨动发条和齿轮,聆听内部极其细微的声响,捕捉任何异常的摩擦或卡顿; 他询问王员外钟表停摆前的异常表现。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李鸣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台沉默的座钟。 苏清瑶屏息凝神,不敢打扰,只是看着李鸣专注的侧脸和那双在油灯下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敬佩。 终于,李鸣心中有了定论。他拿起特制的、极其纤细的镊子和微型螺丝刀,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钟表后盖。 他的动作稳定、轻柔、精准到了极致,每一个零件的拆卸顺序都经过深思熟虑,避免造成二次损伤。 黄铜后盖被取下,露出了内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结构。 大大小小、层层嵌套的齿轮、精细如发丝的游丝、小巧的擒纵叉、闪闪发光的宝石轴承…… 其复杂程度,让旁观的苏清瑶倒吸一口凉气。 李鸣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专注的兴奋。 前世在精密仪器厂工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拿起一个特制的、带放大镜的灯架,仔细检查着每一个传动节点。 他的手指稳定得像磐石,用镊子轻轻拨动游丝,用细如牛毛的探针探查齿轮的啮合。 “找到了。”李鸣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 他用镊子极其精准地从一个极其隐蔽的齿轮轴套缝隙里,夹出了一粒比芝麻还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碎屑! 第26章 “就是它,卡在了第二组传动齿轮的轴套里,导致齿轮无法正常啮合,整个传动链卡死。” 他小心地清除碎屑,又用特制的油石,极其轻微地打磨了一下那个轴套内壁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毛刺(这毛刺很可能就是产生碎屑的根源)。 然后,他按照无比精确的顺序,将拆卸的零件一一复位,每一个螺丝的松紧都恰到好处。 当最后一个零件复位,李鸣深吸一口气,轻轻拨动了发条。 “咔哒…咔哒…咔哒…”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齿轮转动声在寂静的工房里响起! 紧接着,钟摆开始稳定地摆动,分针和秒针重新开始了它们精准的旅程! “成了!”苏清瑶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充满了惊叹。 李鸣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将座钟重新组装好,擦拭得锃亮,交还给望眼欲穿的王员外。 王员外看着重新焕发生机、走时精准的座钟,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神了!李师傅!您真是神了!这…这比它新买来的时候走得还稳! 您这是…这是点石成金的手啊!” 他二话不说,不仅付了远超预期的酬金,还额外赠送了一批上好的硬木料,并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丰裕号”的木器活计,全包给李氏工坊! 这件事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县城的富商阶层传开。 “李木匠连西洋神钟都能修好!”他的名声不再局限于木工,而是被冠上了“神匠”、“巧手”之名。 这让那些原本只盯着新织机的商人,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李鸣本身技艺的恐怖价值。 无形中,李鸣的地位和话语权再次提升。 李修远得知后,捋须大笑:“好!好一个‘藏锋’! 鸣小子,你这锋芒,藏得妙啊!不显山不露水,却让人不得不敬你三分!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然而,就在李鸣声望日隆之际,新的危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锦绣商会沈千山派人送来了口信: 核查已有初步结果!王水生的案子,确系冤案!商会已动用关系,将关键证人(当初被张富贵收买作伪证的一个地痞)秘密控制,并拿到了部分孙黑痣收受贿赂、滥用私刑的口供! 但就在准备深挖赵德坤时,却遭遇了强大阻力! 府城通判钱茂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出手干预,并暗示商会“适可而止”! 更麻烦的是,商会派去秘密接触另一位关键受害者(一个被赵德坤强占田产致死的农户遗孀)的人,竟然失踪了! 消息传到李鸣耳中,如同当头一盆冷水。 钱茂才果然出手了!而且手段如此狠辣!商会显然遇到了强大的阻力,甚至可能被迫妥协! 而失踪的商会人员,更是让李鸣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对方这是在警告! “东家,商会那边…会不会退缩?”李鸣忧心忡忡地找到李修远。 李修远脸色凝重:“钱茂才插手,事情就复杂了。 商会虽然势大,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尤其钱茂才在府城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 商会要权衡利弊…恐怕真会有所保留。” “那我们怎么办?坐以待毙?”李鸣不甘心。 “当然不!”李修远眼中寒光一闪,“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商会那边给的压力不够,我们就自己再加把火! 王水生这条线,现在是关键! 只要我们能拿到孙黑痣亲口承认受赵德坤指使构陷王水生、以及当初栽赃你匕首的铁证! 就能绕过商会,直接捅到县令甚至府城按察使那里!让钱茂才想捂都捂不住!” “铁证…”李鸣眉头紧锁,“孙黑痣那种人,嘴巴极严,又心狠手辣,想让他开口,谈何容易?” “硬来自然不行。”李修远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得用计!得攻心!孙黑痣此人,贪财好色,又极其迷信,笃信鬼神报应…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而且,我收到风声,赵德坤似乎对孙黑痣最近办事不力有些不满,两人之间可能有了嫌隙…”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李修远和李鸣的低声密谋中逐渐成形。 这个计划的核心,需要李鸣再次展现他超越时代的“技艺”,但这次,不再是制造或修复,而是——伪装与欺骗! 几天后,一个关于城西土地庙闹鬼的流言,开始在县城的底层衙役和市井小民中悄然流传。 传言有鼻子有眼: 说土地庙后那口废弃的枯井里,夜夜传出冤魂的哭泣,还有鬼火飘荡。更邪门的是,有人说看到一个穿着破烂囚服、浑身是血的无头鬼影。 在月黑风高之夜,徘徊在土地庙附近,嘴里还喃喃念着“还我命来…孙黑痣…还我命来…”而被念叨的孙黑痣,据说最近几天魂不守舍,脸色极差。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孙黑痣的耳朵里。他起初嗤之以鼻,但架不住身边的人说得绘声绘色。 尤其是当他晚上独自当值,走过县衙阴森的后巷时,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想起自己手上沾的人命,想起王水生被他打断腿时怨毒的眼神,想起那个在牢里被他“失手”打死的赌鬼…心里不由得阵阵发毛。 这天深夜,孙黑痣被几个狐朋狗友拉着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必经之路就是土地庙旁边那条昏暗的小巷。 夜风凄冷,吹得破败的庙门吱呀作响。孙黑痣酒壮怂人胆,骂骂咧咧地往前走。 突然! “呜…呜…呜…”一阵极其凄厉、若有若无的女人哭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紧接着,土地庙残破的墙头上,猛地亮起一团幽绿色的、飘忽不定的“鬼火”! “啊!”孙黑痣吓得酒醒了一半,腿肚子直哆嗦。 更恐怖的是,一个模糊的、穿着破烂囚服的白影,如同没有重量般,从枯井的方向“飘”了过来!那白影没有头! 脖颈处似乎还在滴着暗红色的“血”! 第27章 “孙…黑…痣…”一个阴森恐怖、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拖长声音,直接钻入孙黑痣的耳朵,“还…我…命…来…王…水…生…死…得…好…惨…啊…” “鬼!鬼啊!王水生!不是我!是赵县丞!是赵县丞和张富贵让我干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们!别找我!别找我啊!” 孙黑痣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 语无伦次地将如何受赵德坤指使、如何收张富贵的钱、如何构陷王水生、如何在牢里刑讯逼供的罪行,一股脑地全喊了出来! 他喊得声嘶力竭,在空旷的夜里传出老远。 躲在土地庙断墙后阴影里的李鸣,穿着特制的、内衬铁丝撑起、涂抹了荧光粉的“无头鬼”装束(利用简单的光影和视觉错位制造无头效果)。 手中操控着一个用细线牵引、涂抹了磷粉(制造鬼火)的竹筒,听着孙黑痣的招供,心中冷笑。 他旁边,苏清瑶则用一个特制的、带共鸣腔的铜皮喇叭,模仿着凄厉的女鬼哭声。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但声音却异常“专业”。 当孙黑痣几乎要吓晕过去时,李鸣迅速而无声地收起道具,和苏清瑶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庙后早已探好的小路悄然撤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痕迹。 第二天,孙黑痣在土地庙前被“冤魂索命”、吓得当众招供的消息,如同野火般传遍了整个县城!他招供的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直指赵德坤和张富贵构陷良善、滥用职权、草菅人命! 整个县城一片哗然!民怨沸腾! 赵德坤得到消息,惊怒交加,气得当场摔了茶杯! 他知道,这次麻烦大了!孙黑痣这个蠢货,竟然被吓破了胆!他立刻想派人去抓孙黑痣灭口,却发现孙黑痣早已吓得躲了起来,不知所踪! 而李修远,则拿着连夜整理好的孙黑痣“鬼话”招供记录(由躲在暗处的小六子等人旁听记录),以及李鸣他们收集的其他部分旁证,直接敲响了县衙门前那面蒙尘已久的“鸣冤鼓”! 他要趁此机会,在民意的裹挟下,在锦绣商会可能施加的压力下,给赵德坤致命一击! 县衙的大门,在沉重而急促的鼓声中被缓缓推开。 县令大人一脸铁青地坐在堂上,看着堂下义正词严的李修远,看着堂外围观百姓愤怒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和稀泥了。 “升堂!”县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场决定清河县格局的暴风雨,终于来临! 而李鸣,这位以匠心化危局、用奇谋破坚冰的八级钳工,正站在风暴的中心,他的技艺与智慧,将成为刺破黑暗最锋利的刃! 县衙大堂,气氛凝重如铁。 县令高坐明镜台,脸色却比堂下的惊堂木还要阴沉。 堂下,李修远手持连夜整理好的孙黑痣“鬼话”供词以及部分旁证,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地陈述着赵德坤、张富贵的累累罪行。 构陷王水生、强占田产、收受贿赂、滥用私刑、乃至栽赃陷害李鸣! 每一条都指向堂下面如死灰的赵德坤和张富贵。 堂外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压抑已久的怒火被点燃,低沉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嗡嗡的怒涛。 “狗官!” “还我儿子公道!” “杀了他们!” 赵德坤毕竟是官场老油条,最初的慌乱后,强自镇定,嘶声狡辩: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李修远!你勾结刁民,构陷本官!那孙黑痣分明是得了失心疯! 他的疯言疯语岂能作数?至于这些所谓的‘证词’,皆是些刁民挟私报复,空口无凭!证据呢?拿出铁证来!” 张富贵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跟着叫嚣:“对!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诬告! 县令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县令眉头紧锁。 李修远拿出的证词虽然骇人听闻,但核心人证孙黑痣失踪,关键物证(如栽赃匕首)虽在,却难以直接钉死赵德坤本人。 仅凭这些“旁证”,要扳倒一个根深蒂固、且背后有通判撑腰的县丞,确实力有不逮。 场面一时僵持。 就在这胶着之际,堂外传来一声沉稳的通报: “江南锦绣商会大掌柜沈千山,求见县尊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沈千山?锦绣商会的人怎么来了? 县令精神一振:“快请!” 只见沈千山身着锦袍,气度从容,带着两名随从步入大堂。 他先是对县令拱手一礼,又向李修远微微颔首,最后目光扫过脸色剧变的赵德坤父子,眼神锐利如刀。 “沈掌柜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县令问道。 “不敢当指教。”沈千山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某此来,是代表锦绣商会,向县尊大人呈递一份刚刚核实完毕的卷宗,并陈述一个事实。” 他示意随从将一份厚厚的卷宗呈上县令案头。 “此卷宗内,详细记录了本商会受李鸣匠师委托,对清河县丞赵德坤、乡绅张富贵等人涉嫌构陷良善、贪赃枉法、阻挠新机推广等事进行的核查结果。 其中包括:被收买作伪证陷害王水生的地痞张三的供词及画押;王水生被刑讯逼供的伤情鉴定(由府城名医出具); 孙黑痣收受张富贵贿赂的部分账目往来(抄录); 以及,本商会人员失踪前,获取到的关于某位被赵县丞强占田产致死的农户遗孀的口供笔录副本。” 沈千山每说一句,赵德坤和张富贵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证据,远比李修远那份“鬼话”供词扎实得多! 尤其是那份账目抄录和府城名医的伤情鉴定,几乎是铁证! “经本商会初步核查,”沈千山语气转冷,“赵德坤、张富贵等人,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其构陷李鸣匠师、污蔑新机、打压良商之行径,不仅严重损害了李鸣匠师及李氏工坊的合法权益,更粗暴阻挠了新式织机这一利国利民之器的推广。 损害了清河乃至整个江南布业的革新与发展!此等行径,天理难容,国法难恕!” 第28章 沈千山转向县令,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锦绣商会,虽为商贾,亦知国法纲纪! 为维护商道公平,为还受屈者一个公道,为清河布业之未来,本商会恳请县尊大人,秉公执法,彻查此案,严惩元凶! 若县衙力有不逮,本商会不排除将此事上呈府城按察使司,甚至…直达天听!” “直达天听”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县令和赵德坤的心上! 锦绣商会的能量,绝非虚言! 县令额角渗出了冷汗。 沈千山带来的证据分量十足,商会的态度更是强硬无比。 他若再和稀泥,不仅得罪李修远和民意,更会彻底得罪锦绣商会!钱通判那边…顾不得了! “砰!”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赵德坤、张富贵!尔等还有何话说?来人! 摘去赵德坤顶戴!与张富贵一并收监!待本官详查所有证据,上报府衙,再行定夺!” “大人!冤枉啊!这是商会的阴谋!是李修远的构陷!” 赵德坤还想挣扎,但如狼似虎的衙役已经扑上来,粗暴地摘掉他的官帽,将他与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张富贵一同拖了下去! 堂外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李鸣和苏清瑶站在人群中,看着赵德坤父子被拖走的狼狈身影,紧握的手心全是汗,心中百感交集。这第一步,终于成了! 然而,李鸣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敏锐地注意到,沈千山带来的证据虽然有力,却巧妙地避开了最核心、最敏感的部分——栽赃李鸣的匕首来源,以及钱茂才的直接参与。 商会显然还是有所保留,不想彻底与钱茂才撕破脸。 公堂风波暂告段落,但暗流并未停歇。 几天后,李修远府上。 “鸣小子,赵德坤父子入狱,虽是大快人心,但钱茂才绝不会善罢甘休。”李修远面色凝重。 “他在府城根基深厚,定会反扑。 孙黑痣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个隐患。 那包匕首,更是悬在你头顶的利剑! 商会那边…”他摇了摇头,“沈千山此人,精明如狐,他帮我们扳倒赵德坤,既是兑现承诺,也是借机清除地方阻碍,方便他们商会行事。 但要指望他们为了我们,去硬撼钱茂才,难!” 李鸣深以为然。盟友,终究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 想要更稳固的庇护,就必须展现出更大的、无可替代的价值! 就在这时,李府管家来报:“老爷,李师傅,锦绣商会沈大掌柜派人送来一封急信和…一个箱子。” 李鸣接过信。信是沈千山亲笔,措辞客气,但内容却让李鸣眉头紧锁。 “李师傅台鉴:前番清河之事,赖李师傅与李主簿鼎力,商会方能略尽绵薄,惩奸除恶,还地方以清明。 新织机推广事宜,商会上下翘首以盼。 然近日商会自南洋购入一批新式‘飞梭提花织机’,本欲效仿李师傅之新机加以改良推广。 岂料此批织机结构诡异,甫一运转便故障频发,随船洋匠亦束手无策,言称核心部件‘天轴’(一种精密的传动主轴)受损,非其国内大师不可修复。 此批织机价值巨万,若成废铁,商会损失惨重,亦恐延误新机推广之大计。久闻李师傅技艺通神,能常人所不能,连西洋神钟亦能妙手回春。 故冒昧恳请,李师傅可否拨冗移驾府城商会驻地,一观此批‘飞梭机’,若能施以回春妙手,商会定有厚报! 且府城工坊林立,能工巧匠云集,李师傅亦可借此良机,为后续新机推广寻觅更多良才,不知李师傅意下如何?锦绣商会沈千山顿首。” 信旁,还附着一张极其复杂的机械结构图,标注着各种看不懂的洋文符号,中心正是一根结构异常精巧、布满了细密齿轮和凹槽的所谓“天轴”。 李修远凑过来一看,眉头也皱了起来: “飞梭提花机?天轴?这东西看着比那西洋钟还要复杂百倍!沈千山这是…唱的哪一出?是真遇到了难题,还是…在试探你的深浅?” 李鸣盯着那张结构图,前世八级钳工的灵魂在兴奋地悸动。 这“天轴”的核心,其实是一种非常精密的行星齿轮减速机构和多凸轮联动装置! 其设计理念超前,加工精度要求极高!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技术!难怪洋匠都修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东家,不管他是真遇难题还是试探,这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我价值的机会!一个让锦绣商会明白,我李鸣的‘手艺’,绝非仅仅是一台新织机那么简单的机会!我要让他们看到,我真正的价值所在!” “你有把握?”李修远有些担忧,“这东西看着就邪门。” “没有十成,但值得一试!”李鸣语气坚定,“若连这都不敢接,又如何让商会真心实意地为我们遮风挡雨?” 他立刻提笔回信,言简意赅:“沈大掌柜台鉴:承蒙相邀,不胜荣幸。新机之困,小子愿尽力一试。 三日后,携内子抵府城。李鸣顿首。” 他特意提到带苏清瑶,一是为了她的安全(留在清河可能更危险),二是苏清瑶心思细腻,或许能帮上忙。 三日后,府城,锦绣商会气派的驻地工坊内。 巨大的库房里,十几台造型奇异、结构复杂的崭新织机静静矗立,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 几个金发碧眼的洋匠围着其中一台,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看到沈千山带着李鸣和苏清瑶进来,都投来好奇和怀疑的目光。 “李师傅,一路辛苦。”沈千山笑容和煦,但眼神深处带着审视,“这便是那批‘飞梭提花机’,故障皆出在这‘天轴’之上。 洋匠们说,是核心轴承在长途海运中受潮锈蚀,加上运输颠簸导致内部精密齿轮错位崩齿,几乎…无法修复。”他特意加重了“几乎”二字。 第29章 李鸣点点头,没有多言。他走到一台拆开外壳、露出内部复杂结构的织机前。那根长约三尺、碗口粗细的“天轴”被拆卸下来,放在铺着绒布的木台上。 轴体由某种特制的合金钢打造,入手沉重冰凉。 表面布满了极其精密、相互咬合的螺旋凹槽(凸轮轨道)和嵌入式的小型齿轮组。 肉眼可见,几处关键轴承位有锈蚀痕迹,更有一处细小的行星齿轮崩掉了两个齿尖,还有一处联动杆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弯曲变形。 洋匠头目,一个叫汉斯的大胡子,操着生硬的大玄官话,指着天轴摇头: “不可能!修复!齿轮,太精密!材料,特殊!这里,没有工具!没有工匠!”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显然,他不相信这个来自小县城的年轻木匠能解决连他都束手无策的问题。 沈千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鸣。 李鸣没有理会汉斯的轻视。 他如同面对那台西洋钟时一样,进入了绝对专注的状态。 他拿起特制的放大镜,一寸寸地检查着天轴的每一个细节:锈蚀的程度、崩齿的断口、弯曲变形的位置和角度、凹槽的磨损情况、齿轮啮合的间隙…他的手指稳定而精准,眼神锐利如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工坊里只剩下李鸣检查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和洋匠们不耐烦的嘀咕声。 苏清瑶安静地站在一旁,递上李鸣需要的工具,用干净的软布帮他擦拭检查过的地方,动作轻柔而默契。 足足检查了近两个时辰,李鸣才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修复方案。 这方案,将彻底颠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沈掌柜,”李鸣开口,声音沉稳,“此轴可修。” “哦?”沈千山眼中精光一闪。 “李师傅有几成把握?需要多久?需要何种工具材料?” 汉斯更是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李鸣微微一笑,语出惊人:“七成把握。 无需特殊工具材料,只需给我准备一间绝对安静、干净的工作间,一盆上好的茶籽油,几块最细的磨刀石(天然油石),几根韧性极好的牛筋索。 还有一盆清水,一盆细沙,一桶最纯净的生石灰,以及…一个足够大的炭火炉和风箱。” “什么?”汉斯第一个跳起来。 “油?磨刀石?牛筋?沙?石灰?火炉?李!你在开玩笑吗? 这是精密的机械!不是铁匠铺打锄头!你需要的是精密车床!是铣床!是淬火炉!是…” 沈千山也愣住了,李鸣要的东西,简陋得不可思议!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汉斯先生,”李鸣平静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你们的办法,是拆解更换。但此轴一体铸造成型,内部结构嵌套复杂,强行拆解,十有八九会彻底报废。 我的办法,是‘修’,而不是‘换’。” 他指着天轴,侃侃而谈,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汉斯和沈千山的心上: “锈蚀——用茶籽油浸润软化,辅以细沙慢研,可除锈而不伤基体; 崩齿——以牛筋索浸油,缠绕加热塑形,趁热嵌入崩齿位,冷却后硬如牛角,再以油石手工精磨至原齿形!此法虽非原材,但足以承受此机运转负荷; 弯曲——以炭火精准局部加热至临界点(利用金属热胀冷缩及退火原理),置于生石灰与清水反应生成之高温蒸汽中急速均匀冷却(简陋的淬火+回火工艺)。 辅以杠杆微调,可校正变形而保其刚性! 至于内部齿轮啮合间隙与凸轮轨迹的校准…则需将此轴置于运转位置,以最细油石手工微调接触面,辅以特制薄铜片测试间隙,反复调试,直至完美!” 李鸣的方案,将现代材料学、热处理原理、钳工微调技艺发挥到了极致! 完全跳出了这个时代依赖大型机械的思维定式,纯粹依靠对材料性能的深刻理解和登峰造极的手工技艺! 这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 汉斯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但李鸣那笃定的语气和清晰的步骤,让他本能地感到震撼!这个年轻人…是个怪物! 沈千山眼中的审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震惊和…狂喜!他赌对了! 这个李鸣的价值,远超一台新织机! 他拥有的是足以改变一个时代工业基础的理解力和执行力!是真正的国士之才! “好!就依李师傅所言!立刻准备!”沈千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李鸣将自己关在那间特备的静室工坊里。 苏清瑶守在门外,负责传递物品,隔绝一切干扰。 工坊内,炭火熊熊,蒸汽弥漫。 李鸣赤着上身(避免衣物纤维干扰),汗水浸透了裤腰。 他如同最虔诚的苦修士,又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全神贯注地投入修复。 他用牛筋索在崩齿处塑形、打磨,动作稳定得如同机器; 他用炭火精准控制着加热区域,利用简陋的蒸汽“淬火炉”校正弯曲,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 他用油石和自制的铜片间隙规,一遍遍调试着齿轮啮合与凸轮轨迹,耐心细致到了极致。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精神消耗和体力透支。但他凭借前世八级钳工对精度的变态执着和强悍意志,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当第三天的夕阳透过高窗洒入工坊时,李鸣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块油石。 那根伤痕累累的“天轴”,此刻焕然一新!崩齿处完美复原,弯曲被校正,锈蚀清除干净,所有齿轮啮合流畅,凸轮轨道光滑如镜!在夕阳下闪烁着冷冽而完美的金属光泽! 李鸣疲惫地靠在墙上,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做到了! 当沈千山、汉斯以及商会的一众高层,看着那根完美修复、重新安装回织机并成功运转、织出繁复精美提花布匹的“天轴”时,整个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30章 只有织机流畅的“嗡嗡”声和李鸣粗重的喘息声。 汉斯第一个冲上去,用放大镜和千分卡尺(他带来的精密工具)反复测量检查。 最终,他抬起头,看向李鸣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完美!不可思议的完美!李!你是…机械之神!” 沈千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走到李鸣面前,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李大师!沈某…与锦绣商会,服了! 从今日起,您便是我商会最尊贵的客卿!您在清河之忧,便是商会之忧!钱茂才若敢再动您分毫,便是与我整个锦绣商会为敌!” 这声“李大师”和“客卿”的承诺,意味着李鸣正式获得了锦绣商会最高规格的认可和庇护! 他用自己的“技”,征服了最精明的商人,为自己和苏清瑶,赢得了一道真正的护身符!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震撼中时,一个商会管事脸色苍白地匆匆跑到沈千山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沈千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看向李鸣,眼神复杂无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大师…刚得到清河急报…您工坊里…存放新织机核心图纸和样机的库房…昨夜…遭了火灾!” 沈千山那句“库房遭了火灾”,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李鸣刚刚因修复“天轴”而沸腾的热血之中! 库房!存放新织机核心图纸和唯一一台完整样机的库房! “什么?!”李鸣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连日修复“天轴”积累的疲惫和巨大的打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苏清瑶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脸色同样煞白如纸。 “情况如何?伤亡如何?图纸…样机…”李鸣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是他安身立命、也是工坊数十口人未来的根本! 沈千山脸色铁青,眼中除了愤怒,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火是昨夜三更起的,火势极大! 所幸发现得还算及时,工坊工匠大多只是轻伤,但…存放图纸和样机的核心库房…烧得最彻底! 老陈管事为了抢运部分材料,手臂被落下的房梁砸伤,幸无性命之忧。 至于图纸和样机…”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恐怕…凶多吉少。” 李鸣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全身! 钱茂才!一定是钱茂才!赵德坤刚倒,他就立刻发动了如此狠毒的报复!这是要彻底断了他的根! “走!立刻回清河!”李鸣挣脱苏清瑶的搀扶,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 他必须亲眼看到现场!必须知道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沈千山没有阻拦,立刻安排最快的马车。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清瑶紧紧握着李鸣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却发现自己也在微微颤抖。 李鸣则闭着眼,靠在车壁上,胸膛剧烈起伏,脑海中飞速盘算着。 图纸…他还有备份吗?样机…核心部件还能不能抢救?钱茂才这一手,太狠了!直接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马车一路疾驰,抵达清河李氏工坊时已是深夜。 昔日热闹的工坊,此刻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烟尘气息。 大半个库房区域化为焦黑的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狰狞的巨兽骸骨。 侥幸逃过一劫的工匠们满脸烟灰,眼神呆滞地坐在废墟旁,看到李鸣回来,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语带哭腔。 “李师傅!您可回来了!” “库房…全完了啊!” “陈管事的胳膊…” “天杀的贼人!一定是张富贵那帮人干的!” 李鸣没有理会嘈杂,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那片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废墟。 他推开众人,一步步走向核心库房的残骸。 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灰烬和焦炭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苏清瑶紧紧跟在他身后,用手帕捂着口鼻,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心中的恐惧。 沈千山也下了马车,看着这片惨状,眉头紧锁,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鸣踏入废墟。高温炙烤过的地面依旧滚烫。 他无视了灼热,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断木、焦炭和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中搜寻。 他踢开一块烧得只剩下框架的木柜,里面散落着几卷烧得边缘焦黑卷曲的图纸。 是他早期的一些设计草图,核心部分早已化为飞灰。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忽然,他的目光被废墟角落一堆半融化的、混杂着木炭和金属的物体吸引。 那是样机的位置!他快步走过去,不顾烫手,徒手扒开滚烫的灰烬和焦黑的木块。 一台扭曲、焦黑、面目全非的织机骨架显露出来! 主体框架严重变形,木材几乎碳化,裸露的金属部件锈蚀、扭曲、甚至熔化粘连在一起! 那根他精心打造、作为传动核心的硬木主轴,更是断成了几截,焦黑一片! “完了…全完了…”一个年轻工匠带着哭腔说道。 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连沈千山也暗自摇头,这样的损毁程度,神仙难救。钱茂才这一手,确实狠辣彻底。 然而,就在一片悲观的低气压中,李鸣却猛地蹲下身,不顾灼热和脏污,双手如同最灵巧的挖掘机。 在那堆扭曲的金属和焦炭中飞快地扒拉着! 他的眼神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焦黑的表象,看到内部的结构! “钳子!给我钳子!还有水!快!”李鸣头也不抬地吼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旁边的工匠一愣,连忙递上工具和一桶清水。 李鸣接过钳子,深吸一口气,将水猛地泼向那堆扭曲的金属部件! “嗤——”白汽蒸腾!他看准时机,在高温金属骤冷收缩、焦炭被冲开的瞬间,钳子如同闪电般探入! “咔嚓!”一声脆响! 第31章 李鸣猛地抽出手,钳口牢牢夹着一块拳头大小、形状极其不规则、表面覆盖着厚厚氧化层和熔融杂质的金属疙瘩! 这块疙瘩似乎原本是织机底部某个沉重铸铁基座的一部分,在高温下与其他金属熔融粘连,又被李鸣硬生生撕扯下来! “这…”众人不解。一块烧废的铸铁疙瘩有什么用? 李鸣却如获至宝!他迅速将这块滚烫(但已能短暂触碰)的金属疙瘩浸入旁边的冷水桶中降温。 然后,他拿起一块粗糙的砂石,不顾冰冷刺骨的水,开始疯狂地打磨金属疙瘩的表面! “嗤啦…嗤啦…”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李鸣近乎疯狂的举动。 苏清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氧化层和杂质被一点点磨去,金属疙瘩露出了部分暗青色的本体。 李鸣的动作越发精准,砂石换成更细的磨刀石,最后甚至用上了随身携带的、修复“天轴”时剩下的最细油石! 他的动作稳定而快速,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渐渐地,那块丑陋的疙瘩显露出了真容。 那根本不是什么废铁!而是新织机最核心、最精密的部件之一:一个由特种硬木(已碳化)和精铁嵌套而成的复合式提综凸轮箱! 在火灾的高温下,木材碳化收缩,精铁部件扭曲变形并与其他熔融金属粘连,形成了那个看似废铁的疙瘩! 但李鸣凭借对织机结构深入骨髓的记忆和八级钳工对金属状态的敏锐直觉,硬生生从废墟中将它“挖”了出来,并判断出核心的精铁凸轮结构可能尚未完全损毁! 当最后一点杂质被磨去,一个布满凹槽、虽有些变形扭曲但整体结构尚存、闪烁着暗青色金属光泽的精铁凸轮核心,呈现在众人眼前! “天啊!是提综箱的核心轮!”小六子失声叫道!他参与了样机制造,认得这东西! 众人一片哗然!看向李鸣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简直是从地狱里把核心捞了出来! 但这还没完!李鸣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又将目光投向那根断成几截、焦黑扭曲的主轴残骸。他走过去,捡起其中一截最粗的断口处。 这根主轴是他用数种硬木以特殊榫卯和胶合工艺复合而成,核心还有一根精铁芯轴增强韧性。大火烧毁了木材,扭曲了铁芯,表面焦黑一片。 李鸣将断口仔细清理干净,露出里面的铁芯。铁芯已经扭曲变形,布满裂纹。在所有人看来,这绝对是废了。 然而,李鸣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他拿起那根修复“天轴”时用过的、特制的牛筋索! 他先是将牛筋索在冷水中浸泡,然后缠绕在铁芯扭曲最严重的中段,缠绕得极其紧密。 接着,他让人点燃一小堆炭火,将缠绕牛筋索的铁芯段置于炭火上精准加热! “李师傅!这铁芯已经快断了!再加热会彻底报废的!”一个老工匠忍不住提醒。 李鸣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控制着火候。 当牛筋索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焦糊味,变得异常柔韧时。 李鸣猛地将烧红的铁芯段浸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桶冰冷刺骨的井水中! “嗤——!”剧烈的淬火反应产生大量白汽! 同时,李鸣双手握住铁芯两端,利用牛筋索冷却收缩产生的巨大箍紧力和热胀冷缩的应力,配合杠杆原理,猛地反向一扳!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当白汽散去,众人目瞪口呆地看到。 那根扭曲变形、布满裂纹的铁芯,竟然被强行扳直了!虽然表面裂纹依旧存在,但整体形状恢复了笔直! “这…这怎么可能?!”汉斯不知何时也赶来了,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完全违背了他所知的金属常识! 强行淬火加应力扳直?这铁芯没当场崩碎简直是奇迹! 李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黑灰,看着手中被强行“掰直”的铁芯和那个清理出来的凸轮核心,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还没完!清瑶,帮我准备炭笔和厚纸! 小六子,带人把库房废墟里所有能找到的、没烧成灰的金属零件,哪怕再小,再扭曲,都给我找出来!按位置分类!” 他转向震惊的众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重建天地的力量:“图纸烧了,样机毁了,但东西还在我脑子里! 只要还有一块铁片,一根木头,我就能把它重新造出来!而且,要造得更好!” 这一刻,李鸣的身影在焦黑的废墟上显得无比高大。 他不仅是在抢救物资,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 他李鸣的“技”,是烧不毁、砸不烂的!钱茂才想用一把火断他的根?痴心妄想! 沈千山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眼中的震撼无以复加,甚至比看到修复“天轴”时更甚! 李鸣展现出的,不仅仅是神乎其技的手艺,更是一种在绝境中化不可能为可能、从废墟里生生抠出生机的恐怖能力! 这种能力,已经超越了“匠”的范畴! 他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这个李鸣,价值无可估量!必须牢牢抓住! 但同时,一个更深的念头也在他心底滋生: 如此奇才,若不能完全掌控在商会手中…其不可控性也远超想象!这次火灾,是危机,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沈千山走上前,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和恰到好处的愤怒: “李大师!您受苦了!钱茂才此獠,丧心病狂!您放心,商会定会倾尽全力,助您重建工坊! 所需一切人力物力,商会一力承担!同时,商会将立刻动用所有力量,彻查此案!定要将纵火元凶绳之以法!”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郑重,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提议: “为防再生变故,也为了李大师和尊夫人的安全,以及新机技术的万全,商会建议… 将后续新机的核心研发和关键部件制造,暂时转移到府城商会工坊内进行。 第32章 那里守卫森严,工匠众多,资源充足,更能隔绝宵小侵扰。待清河工坊重建完毕,再行迁回。不知李大师意下如何?” 转移核心到府城? 李鸣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看向沈千山。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出他复杂的神情。 沈千山的提议合情合理,充满了“关怀”,但背后隐藏的含义,李鸣瞬间洞悉。 商会想借此机会,将他这个“核心”技术牢牢掌握在手中! 甚至…逐步剥离他与清河工坊的联系,将他变成商会专属的“技术供奉”! 这是保护,更是变相的“圈禁”和“技术接管”! 苏清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紧张地看向李鸣。 李鸣沉默着,目光扫过焦黑的废墟,扫过伤痕累累却眼中燃着希望望着他的工匠们,扫过身边满眼担忧的苏清瑶,最后落在沈千山那张看似诚恳的脸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沈掌柜的好意,小子心领。府城工坊固若金汤,确是研发重器之所。” 沈千山眼中刚露出一丝喜色。 李鸣话锋一转:“然,此新织机,非小子一人之功。它生于清河,长于李氏工坊,融汇了此地数十工匠之心血与期盼。 若离了此根,如鱼离水,恐失其魂。且,”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千山,“真正的安全,不在高墙之内,而在人心所向,在众志成城! 小子若因惧怕而龟缩,岂非正中贼人下怀?寒了追随者之心?” 他走到废墟中央,拿起那根被他强行扳直、布满裂纹的铁芯,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废墟: “今日之火,烧毁的是库房!烧不毁的是我李氏工坊的脊梁! 图纸没了,我们重画!样机毁了,我们再造!而且,要造得更好!更牢! 让那些想毁掉我们的人看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手艺还在,我们就能从这灰烬里,重新站起来!” “工坊重建,就在此地!核心研发,就在此地!我李鸣,哪里也不去!愿意跟我干的,留下!怕了的,现在就可以走!工钱一分不少!” 死寂!绝对的死寂! 随即,如同火山爆发! “干!” “跟着李师傅干!” “再造!造得更好!” “烧不垮我们!” 工匠们群情激奋,压抑的愤怒和绝望被李鸣的话彻底点燃,化作了冲天的斗志!连受伤的老陈也挣扎着站起来,嘶声呐喊! 沈千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着废墟中央那个如同战神般的身影,看着周围群情激昂的工匠,他心中翻江倒海。 他低估了李鸣的号召力,低估了他在工匠心中的地位,更低估了他这份扎根乡土、绝不妥协的傲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技术人才,这是一个拥有着可怕凝聚力的核心领袖! 李鸣用他的“技”和“志”,在废墟之上,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堡垒! 沈千山知道,他“技术接管”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他必须调整策略,以更平等、更尊重的方式,与这个潜力无限的年轻人合作。 “好!”沈千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次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正的钦佩,“李大师豪气干云,沈某佩服! 商会定当全力支持工坊重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另外…”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郑重和新的筹码:“关于纵火元凶…商会已查到一些眉目。 动手的虽是张富贵残余的死士,但背后指使之人…与府城通判钱茂才脱不了干系!而且,据可靠消息,钱茂才似乎…搭上了京城某位贵人的线,正密谋反扑,目标…恐怕不仅仅是工坊了。” 沈千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鸣,又瞥了一眼旁边脸色瞬间苍白的苏清瑶。 “京城贵人?”李鸣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 钱茂才的反扑在他意料之中,但“京城贵人”这四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将苏清瑶那深埋的、来自京城的巨大阴影,再次拉到了眼前! 难道…钱茂才已经查到了清瑶的身世?要以此做文章? 沈千山的话,既是示警,也是提醒。 你面临的敌人,比你想象的更强大,更复杂。留在清河,留在工坊,或许能凝聚人心,但也可能成为更大的靶子。 商会的庇护,在真正的“京城贵人”面前,又能有多少分量? 废墟之上,篝火熊熊。重建的号角已经吹响,但更深的阴云,挟裹着来自京城的寒意,正悄然笼罩。 李鸣看着手中那根布满裂纹却依旧笔直的铁芯,感受着周围工匠炽热的目光和苏清瑶冰凉的小手,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他不仅要重建工坊,更要在这波谲云诡的漩涡中,守护住身边的一切!他的“技”,将是他手中最锋利的矛,也是最坚固的盾! 但一听到沈千山那句“京城贵人”,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散了李鸣因凝聚人心而燃起的豪情。 他猛地看向苏清瑶,果然见她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恐惧,手指死死攥住了李鸣的衣角。 京城…终究还是来了!那深埋的阴影,并未因他们的逃离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循着他们挣扎的轨迹,再次笼罩下来! “沈掌柜,”李鸣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此言当真?可知是哪位贵人?所图为何?” 沈千山目光深邃,缓缓摇头:“消息来自商会密线,源头在府城。 只知钱茂才近月与京城信使往来频繁,所接密信盖有‘鹰扬卫’的暗记。 至于具体是哪位贵人,所图为何…”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清瑶,又看向李鸣。 “恐怕与李夫人身上的某些…旧事,脱不了干系。 鹰扬卫出手,向来狠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李大师,您…要多加小心了。” 第33章 “鹰扬卫!”李鸣和李修远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大玄皇帝直属的秘密监察机构,权势熏天,手段酷烈,有“夜止儿啼”之凶名!被他们盯上,九死一生! 苏清瑶更是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李鸣搀扶。 她的嘴唇翕动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块压在她心头的巨石,终究还是引来了最凶恶的鹰犬! “多谢沈掌柜示警!”李鸣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力握紧苏清瑶冰凉的手,给她传递着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先把工坊立起来!” 沈千山看着李鸣在巨大压力下依旧沉稳的眼神,心中暗赞。 他点点头:“商会承诺不变,全力支持重建!所需木料、铁料、工匠,明日即可到位! 另外…”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商会正好有一批自海外购得的‘精炼雪花镔铁’,质地坚韧远胜寻常熟铁,本想用于打造兵刃。 但李大师若能将其用于新织机核心部件…想必能使新机性能更上一层楼!商会愿以成本价优先供应!” 雪花镔铁?李鸣心中一动。 这是古代对优质高碳钢的一种称呼,其硬度、韧性和耐磨性远超这个时代常见的生铁和熟铁! 若真能用于织机核心传动轴和齿轮,必将大幅提升织机的耐用性和效率! 这沈千山,抛出的既是诱饵,也是新的试探——想看看他李鸣能否驾驭这种高端材料! “好!小子正愁找不到好料!沈掌柜雪中送炭,感激不尽!”李鸣毫不犹豫地应下。 技术上的挑战,他从不畏惧!这既是危机,也是提升实力的机会! 重建的号角在焦土上吹响。 锦绣商会的资源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 上好的松木、楠木堆成了小山; 一车车闪烁着银灰色光泽的“雪花镔铁”锭被小心卸下; 十几名商会派来的熟练铁匠、木匠也加入了重建队伍。 李鸣成了绝对的核心。 他如同一位统帅,在废墟上重新规划工棚布局,图纸直接在沙地上画出,比烧毁前更加合理高效。 他亲自设计新的防火、防盗措施,要求工棚间隔加大,核心区域用砖石砌墙,并设置多道隔火带和水缸。 但最令人瞩目的,是他对新织机核心部件的重新设计与锻造! 工棚一角,临时搭建起一座坚固的锻炉。 炉火熊熊,映照着李鸣专注的脸庞。他手中拿着一块沉甸甸、闪烁着细密雪花状纹路的镔铁锭,感受着其冰冷的质感和远超寻常铁料的密度。 “火候是关键。”李鸣对围拢过来的铁匠们讲解,“此铁含碳量高,需分段加热,先文火去杂质,再武火至白炽。 淬火不能用冷水,需用温油!回火更要精准控制温度和时间,差之毫厘,则过硬易脆,过软则无力!” 他亲自示范。铁钳夹着镔铁锭,在炉火中缓缓转动,目光如炬,精准判断着火候。 当铁锭通体透亮,达到最佳锻造温度时,他猛地将其抽出,置于铁砧之上! “八十磅锤!左三右二!快!”李鸣低喝。 两名膀大腰圆的铁匠立刻抡起沉重的大锤,在李鸣精准的指挥下,按照特定的节奏和落点,狠狠砸下! “铛!铛!铛!”火星四溅!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战鼓! 李鸣则手持一柄特制的短柄小锤,如同最精密的雕刻师,在每一次大锤落下的间隙,飞快地在炽热的铁料上点击、修正、引导着金属的流动方向!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准无比,每一次点击都恰到好处地引导着大锤的力量,将炽热的镔铁锭朝着预设的齿轮毛坯形状锻造! 这不是简单的打铁! 这是一场力量与技巧完美融合的舞蹈! 大锤如雷,小锤如电! 李鸣凭借八级钳工对金属塑性的深刻理解和登峰造极的微操能力,硬生生将需要大型锻压设备才能完成的精密锻造,用最原始的人力锤锻实现了! 周围的工匠看得目瞪口呆,连商会派来的老铁匠也啧啧称奇。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锻造手法! 毛坯初成,淬火、回火,李鸣全程掌控,一丝不苟。 当最终冷却完成的镔铁齿轮毛坯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虽然表面粗糙,但其形状之规整,内部流线之顺畅,已远超寻常锻造水准! “精铣开齿!”李鸣没有停歇。 他拿出自己设计、由小六子等人日夜赶工做出的简易脚踏式“铣床”。 核心是利用水力驱动(临时引了小溪)带动一个镶嵌着金刚砂磨石的转盘。 他将齿轮毛坯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调整好角度,开始精铣齿形! “滋…滋…”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花飞溅! 李鸣双手稳如磐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铣削点,凭借感觉和经验,微调着进刀量和角度。 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仿佛与那冰冷的机器融为一体。 每一次进刀,都精准地剥离掉多余的材料,显露出锋利而标准的齿廓! 当最后一个齿铣削完成,李鸣关闭水轮。 一枚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齿形精准如刻、质地坚硬无比的镔铁齿轮,静静地躺在夹具中!在阳光下,那雪花状的纹理如同天然的装饰,美得惊心动魄! “神乎其技!”“这齿轮…看着就结实!” 工匠们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沈千山派来“协助”实则暗中观察的一位管事,眼中也充满了震惊。 商会提供的雪花镔铁极难加工,李鸣不仅完美驾驭,更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造出了品质如此惊人的核心部件! 这份手艺,简直非人! 李鸣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齿轮,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坚硬,心中的郁气稍稍纾解。 技近乎道!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纵有狂风暴雨,他也能凭借这双手,在废墟上凿出立足之地! 然而,技术的辉煌无法驱散京城的阴霾。 重建如火如荼,但苏清瑶却日渐沉默。 她将自己埋首于整理工具、照顾伤员、为工匠们缝补浆洗等琐事中,仿佛只有忙碌才能暂时忘却恐惧。 第34章 李鸣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不知如何开解。 这天傍晚,李鸣在新建的核心工棚里调试新打造的镔铁主轴。 苏清瑶默默地在旁边为他整理散落的工具。 突然,她拿起一个李鸣从废墟中清理出来、原本属于旧织机、已经烧得变形的小小黄铜配件,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死死盯着配件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烟熏火燎后几乎看不清的徽记刻痕——那是一个展翅欲飞的凤凰图案! “鸣…鸣哥…”苏清瑶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这个…这个徽记…是…是宫里的!是…是当年…赐给我祖父御药房的印记!” 李鸣的心猛地一沉!宫里的印记! 怎么会出现在他自制的织机配件上? 他立刻夺过配件,仔细辨认。 那凤凰图案虽然模糊,但形态古拙威严,绝非民间所有! 唯一的解释是——当初制造这个黄铜配件的原料,是来自宫中赏赐给苏家、后来流落出来的某种特殊合金铜! “清瑶!这东西哪来的?”李鸣急声问。 “就…就在库房废墟里…我收拾工具时看到的…”苏清瑶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一定是顺着这个…找来的…鹰扬卫…他们肯定发现了…”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李鸣全身!钱茂才!鹰扬卫! 他们不仅查到了苏清瑶在清河,甚至可能通过追查某些流落民间的宫中之物(比如这种特殊铜料),锁定了他们的工坊! 那把火,恐怕不仅仅是报复和毁掉新机,更可能是为了毁灭可能存在的、指向苏清瑶的线索! “别怕!清瑶,别怕!”李鸣强行镇定,将苏清瑶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有我在!一块铜片而已,说明不了什么!他们找不到确凿证据!” 话虽如此,李鸣心中警铃大作。 敌人比想象的更狡猾,触角伸得更深!工坊内部,甚至他们身边,都可能不再安全! 就在这时,小六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李师傅!李师傅!济世堂的林老…派人送来这个!”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灰色布包。 李鸣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没有信笺,只有半块温润的白玉玉佩! 玉佩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整块上硬掰下来的。 玉佩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苏”字,其形制纹路,竟与苏清瑶珍藏的那半块玉佩,如出一辙! 而这半块玉佩的背面,则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篆字——“赦”! “赦”?李鸣和苏清瑶同时愣住了! 林老突然送来另外半块“苏”字玉佩?还刻着一个“赦”字?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是警告?还是…某种凭证? 苏清瑶颤抖着拿出自己贴身珍藏的那半块玉佩,两块断裂处缓缓靠近…严丝合缝! 两块玉佩合二为一,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正面是古朴的“苏”字,背面则是那个小小的“赦”字。 温润的玉质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林老…他…”苏清瑶看着完整的玉佩,泪水无声滑落,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玉佩,似乎承载着比身份信物更深的含义。 李鸣紧握着这枚完整的玉佩,入手温润,却感觉重如千钧。 林老此举,绝非无的放矢。 这枚合二为一、刻着“赦”字的玉佩,是护身符? 还是催命符?它能否挡住即将到来的、来自京城的鹰扬风暴? 工棚外,重建的锤打声、锯木声依旧喧嚣,掩盖着暗流汹涌。 新打造的镔铁齿轮在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李鸣不屈的意志。 而手中这枚温润的玉佩,则牵系着苏清瑶无法逃避的过往和扑朔迷离的未来。 李鸣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目光投向工棚外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真正的狂风暴雨,正在那京城方向的黑暗中,急速酝酿。 而他,将以灰烬中重燃的技艺为剑,以这枚神秘的玉佩为盾,守护他拼尽一切才构筑起的方寸安宁! 焦黑的废墟上,重建的号角嘹亮而急促。 李鸣如同一位从灰烬中站起的将军,指挥着这场关乎生存与尊严的战斗。 锦绣商会的资源如同及时雨,上好的木料堆叠如山,闪烁着冷冽银灰色光泽的“雪花镔铁”锭散发着金属特有的气息,新来的工匠在老陈的调度下迅速融入。 李鸣没有沉浸在图纸焚毁的沮丧中。 新织机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他的脑海,甚至比图纸更清晰。 他直接在平整过的沙地上,用炭笔画出新的工坊布局图。 更宽敞,更注重通风和防火隔离,核心区域甚至预留了砖石地基的位置。 “这里,是新的核心工棚!墙基用青石砌高一尺,地面夯实铺细沙再覆厚木板,隔潮防火!” “水缸!沿工棚每五步设一大水缸,常满!旁边挂长柄水舀和沙袋!” “工具房独立出来,靠外墙,用砖砌!门用铁皮包厚木,上三道锁!” 李鸣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 工匠们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重建家园的火焰和对李鸣的绝对信任。 但李鸣深知,真正的堡垒,不仅仅是砖石木料,更是那无可替代的“技”! 他要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商会派来“协助”实则暗中观察的眼睛,看到李氏工坊真正的价值所在! 核心工棚最先搭建起来。 炉火重新点燃,风箱呼哧作响。李鸣站在锻炉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块珍贵的雪花镔铁锭。 商会派来的老铁匠赵铁锤(人如其名)和几个徒弟围在一旁,既好奇又带着几分不服。这镔铁极难伺候,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赵师傅,”李鸣拿起铁钳,“此铁性烈,需‘驯服’。 分段加热是其一,其二在于‘锻打之韵’!” 他亲自示范。 镔铁锭在炉火中缓缓加热,由暗红至橙黄,再到刺目的白炽。 李鸣将其抽出置于铁砧,低喝:“一百二十磅锤!听我号令!落点:坎位、震位、离位!节奏:三长一短!力道:九浅一深!打!” 第35章 赵铁锤和徒弟抡起沉重的大锤,在李鸣精准如指挥家般的口令下,锤头带着风声砸落! 李鸣则手持一柄特制的、带棱角的短柄“引锤”,在每一次大锤落下的瞬间,如同蜻蜓点水,精准地敲击在铁锭的特定位置! “铛!(大锤)—叮!(引锤)—铛!—叮!—铛!—叮!—铛!(重锤)!” 奇特的韵律在工棚内回荡! 李鸣的引锤并非修正形状,而是如同针灸般,引导着大锤力量在金属内部流动的方向,击碎粗大晶粒,理顺内部流线! 这是结合了现代材料学和传统锻造“叠打”精髓的高超技艺! 每一次引锤的轻点,都精准地落在金属应力最集中的点,引导塑性变形,避免裂纹产生! 赵铁锤起初还有些生疏,但随着李鸣口令越来越快,引锤的引导越来越精妙,他渐渐感到手中大锤仿佛有了灵性,落点、力道、节奏与那小小的引锤完美契合! 沉重的锻打不再蛮横,而是充满了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和掌控感!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从未想过,打铁还能如此! 当毛坯初具轴形,李鸣立刻指挥淬火、回火。 他摒弃了传统水淬,采用温热的桐油。炽热的铁轴浸入油中,“嗤啦”一声,油烟升腾! 李鸣紧盯着油面气泡的变化和铁轴颜色的转变,精确计算着时间。 “起!”他低喝,铁轴被捞出,趁热置于铺满热草木灰的回火池中缓慢冷却。 最终,一根通体呈现均匀暗青色、表面隐隐有雪花纹路流转、笔直如尺的镔铁主轴呈现在众人面前! 赵铁锤拿起千分卡尺(沈千山带来的工具)测量,各个关键部位的尺寸误差竟在毫厘之间! 他激动地抚摸着冰冷的轴身,感受着那致密坚韧的质感,声音发颤:“神了!李师傅!这…这手法! 老汉打了一辈子铁,今天算是开眼了!这轴…硬而不脆,韧而不软,好!好宝贝啊!” 李鸣只是微微点头,抹了把汗。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是核心齿轮。这次,李鸣决定挑战更复杂的复合齿轮组。 他需要在一个主齿轮的侧面,精确地铣出另一组与之垂直啮合的小型行星齿轮凹槽。 这在这个没有精密铣床的时代,几乎是天方夜谭! 商会派来的木匠和铁匠都束手无策,连汉斯也直摇头。 李鸣没有言语。 他找来一块质地极其细密均匀的黄花梨木料,亲自用刨子刨平,再用砂纸打磨得光滑如镜。 然后,他用最细的刻刀,结合自制的角度规和卡尺,如同微雕大师一般,在木板上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刻画出齿轮组的精确剖面线图!线条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 “这…这是要做什么?”众人不解。 “造‘规矩’。”李鸣简短回答。 刻好线图,他将木板固定在特制的架子上。 然后,他拿出几块经过精心挑选、硬度极高的黑曜石碎片,用细绳和松香小心翼翼地粘合在几根细铁棒的一端,打磨成极其锋利、形状各异的微型“刻刀”和“刮刀”。 最后,他将一块镔铁毛坯固定在架子上,调整好位置,使毛坯表面正对着木板上刻好的齿轮剖面线图。 “清瑶,油灯靠近些,再稳些。”李鸣轻声道。 苏清瑶立刻端过一盏特制的、带聚光罩的油灯,将光线精准地投射在毛坯和线图重合的位置。她的手很稳,眼神专注。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李鸣开始了令人窒息的操作。 他没有使用任何旋转工具,而是完全依靠双手! 他左手持一根带放大镜的观察杆,眼睛紧贴着镜片,右手则像握着一根绣花针,用那自制的黑曜石“刻刀”,沿着木板上刻画的线条投影在毛坯上的影子,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刮削镔铁表面! “沙…沙…沙…”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刮削声响起。 李鸣的动作幅度极小,每一次刮削都只带走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碎屑! 他的手腕稳定得如同钢铁铸造,呼吸都调整到最细微的节奏。 他完全依靠对投影线条的精准判断和登峰造极的手感,在坚硬的镔铁上,硬生生“刮”出符合图纸的精密凹槽!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金属上,瞬间蒸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当夕阳的余晖再次透过工棚的缝隙洒入时,那镔铁毛坯上,赫然出现了一组与木板线图分毫不差、光滑如镜、啮合严密的复合齿轮凹槽! “鬼斧神工!!”汉斯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他冲上去,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又拿出卡尺测量,结果让他彻底石化——精度之高,远超他的想象!这纯粹依靠手工和眼力的微米级加工,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工匠,包括商会派来的人,看向李鸣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敬佩,而是近乎虔诚的膜拜!这已经不是手艺,是神迹! 李鸣放下工具,揉了揉酸痛欲裂的手腕和肩膀,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手“人肉微雕”,彻底镇住了所有人,也向沈千山再次证明了无可替代的价值! 就在这时,沈千山带着那位管事再次来到工坊。他显然已经听说了李鸣的“壮举”,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满意。 “李大师,真乃神人也!”沈千山由衷赞道,“商会得遇大师,实乃大幸!为助大师更上层楼,商会特奉上一份薄礼。” 他一挥手,管事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块形态奇特、闪烁着幽蓝或暗金色泽的金属锭! “此乃‘星纹铜’、‘龙鳞金’,”沈千山介绍道,“皆是海外奇珍,传自上古,质地特异,或坚逾精钢,或柔韧无双,或耐蚀不朽。 商会亦不知其具体妙用,只知极其珍罕。如今赠与大师,望大师能参透其性,或可融入新机,再造神器!” 第36章 星纹铜?龙鳞金?李鸣心中一震。 这名字听起来就非同凡响!沈千山这是下了血本,也是更进一步的试探和投资!他想看看,李鸣能否驾驭这些传说中的材料,创造出更惊人的东西! “沈掌柜厚赠,小子愧领!定当竭力研究,不负所托!”李鸣郑重接过木盒。这既是压力,也是机遇! 重建在继续,新织机的核心部件在无数惊叹的目光中一件件诞生,每一件都闪耀着李鸣超越时代的技艺光辉。 工坊的凝聚力空前强大,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 然而,平静之下,暗影从未远离。 苏清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在工坊帮忙,几乎足不出户。 她总是下意识地摩挲着胸前贴身佩戴的那枚完整玉佩,眼神中充满了忧虑。李鸣忙于重建和技术,虽心疼却分身乏术。 这天,李鸣正在调试一组新打造的镔铁提综机构,小六子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李师傅!不好了!苏娘子她…她刚才在后院晾晒衣服,突然晕倒了!” 李鸣脑中“嗡”的一声,扔下工具就往后院冲去。 只见苏清瑶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倒在洗衣盆旁,人事不省。 林老送的那枚完整玉佩,从她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清瑶!”李鸣心胆俱裂,抱起她冰凉的身体,“快去请郎中!不!去济世堂!找林老!” 当李鸣抱着昏迷的苏清瑶,带着那枚完整的玉佩,再次踏入“济世堂”后院时,林老早已等在那里。 他看了一眼苏清瑶的脸色和那枚玉佩,脸色异常凝重,二话不说,立刻让药童准备静室和银针。 一番紧张的施针救治后,苏清瑶悠悠转醒,但气息依旧微弱,眼神涣散。 林老示意李鸣跟她到外间。 “林老,清瑶她…” “心力交瘁,忧思过度,加上…”林老压低声音,目光如电,“她体内似乎潜伏着一种极阴寒的旧毒!此毒平日蛰伏,一旦心神剧烈波动,便会引动! 这次晕厥,便是忧惧过度诱发的!” “旧毒?!”李鸣如遭雷击!苏清瑶竟然身中剧毒? “是当年苏家巨变时留下的?”李鸣立刻联想到。 林老沉重地点点头:“此毒名为‘九幽引’,极为阴损,源自宫中秘制,无药可解,只能压制。 清瑶丫头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这些年,想必是靠着苏家秘传的护心之法,加上…你那枚玉佩的温养之力,才勉强压制。” 他指了指李鸣手中的完整玉佩:“这‘赦’字玉佩,乃当年先帝感念苏老太爷救驾之功,特赐的‘丹书铁券’之半符! 持此符,如朕亲临,可赦死罪!此乃苏家最后的护身符! 它本身材质特殊,有温养心神、压制阴毒之效! 但如今,玉佩合璧,其气息外显…恐怕也成了鹰扬卫追踪的目标!” 林老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玉佩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苏清瑶身中无解剧毒,命悬一线! “林老!求您救救她!”李鸣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恳求。 “老夫只能尽力施针用药,暂时压制毒性,延缓发作。” 林老摇头叹息,“若要根除…除非能找到传说中的‘赤阳朱果’或‘地心火莲’这等至阳至刚的天地奇珍,以阳克阴,或有一线生机!但此等奇物,可遇不可求…” 赤阳朱果?地心火莲?李鸣记下这两个名字,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就在这时,药铺前堂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衙役粗暴的呵斥声!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闪开!” “有人举报,此地藏匿朝廷钦犯!给我搜!” 李鸣和林老脸色剧变!鹰扬卫!来得这么快! “所以人给我搜!” 前堂传来的暴喝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李鸣绷紧的神经。 他猛地抬头,撞上林老同样惊怒交加的眼神。 狭小的后堂静室瞬间被无形的恐惧攥紧,空气都凝滞了。 “快!”林老苍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枯瘦的手指向墙角一个堆满药草麻袋的角落,动作快得不像老人,“后面!地窖!” 李鸣甚至来不及问一句“清瑶怎么办”,求生的本能已驱动身体。 他一把将昏迷的苏清瑶紧紧抱起,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冰冷得吓人,头颅无力地垂落在他臂弯。 林老已抢先一步冲到墙角,掀开一个沉重的麻袋,露出下面一块不起眼的、带着铁环的厚木板。 “哐啷!”前堂传来药柜被粗暴推倒的巨响,混杂着药童惊恐的尖叫和衙役凶狠的呵斥。 “进去!”林老低吼,声音因紧张而嘶哑。 李鸣抱着苏清瑶,几乎是滚下地窖狭窄陡峭的木梯。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们,浓重得化不开的尘土和阴冷陈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踉跄着站稳,脚下是夯实的泥地。 头顶的光线骤然消失,木板被林老迅速合拢的沉重闷响隔绝了上面大部分混乱。 紧接着,是麻袋被重新拖拽覆盖的窸窣声。 地窖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上方隐约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翻箱倒柜声和粗暴的呼喝,一下下敲打着李鸣的耳膜和心脏。 “清瑶……清瑶……”李鸣摸索着,将苏清瑶小心地放在角落一堆还算干燥的草垫上。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手忙脚乱地裹住她冰凉的身体,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黑暗中,他只能触碰到她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揪着他的心。 “别怕……我在……”他贴着她冰冷的额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既是安慰她,更像在给自己鼓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喧嚣中煎熬。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地窖入口的木板缝隙里,终于透进一丝微弱摇曳的光——有人举着灯笼或火把靠近了。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头顶,如同踏在李鸣的心尖上。 第37章 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和甲片摩擦的细微声响。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像毒蛇吐信般穿透了木板缝隙,清晰地钻进地窖: “林老神医,久仰了。”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阴森。 “这‘济世堂’,悬壶济世,名头响亮得很呐。” 是那个鹰扬卫小旗!李鸣的心脏骤然缩紧,抱着苏清瑶的手臂肌肉绷得像石头。 上面传来林老略显苍老、但努力维持镇定的回应: “军爷过誉,老朽不过一介草泽郎中,勉强糊口罢了。 不知军爷深夜驾临,所为何事?如此阵仗,惊扰四邻,实在……” “少废话!”小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耐的戾气打断林老, “有人密报,你这破药铺子里,窝藏了朝廷通缉的重犯! 还是个女人!姓苏的!”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木板缝隙透下的光线微微晃动,显然对方在审视着林老的表情。 地窖里,李鸣屏住了呼吸。 苏清瑶在他怀中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似乎无声地翕动。 他低下头,耳朵几乎贴到她唇边,才勉强捕捉到一丝游丝般的气流: “玉……玉佩……护好……” 李鸣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中,痛得几乎碎裂。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这个! 他颤抖的手摸索到她的脖颈间,触碰到那枚温润的玉佩。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更紧地贴在她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锁住她流逝的生命力。 头顶上,林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苍凉的无奈和恰到好处的惶恐: “军爷明鉴!老朽行医几十年,只知治病救人,安分守己,哪里敢沾惹什么朝廷钦犯? 这‘苏’姓……更是闻所未闻!这必是宵小之徒恶意中伤,构陷老朽啊!求军爷明察!” 短暂的沉默。李鸣能想象那小旗阴鸷的目光在林老脸上逡巡。 每一秒的寂静都带着千钧重压。 “哼,”小旗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的怀疑并未减少半分。 “构陷?林老神医,你这‘济世堂’后堂,方才那匆匆一瞥……似乎有女眷?” “唉!”林老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惭。 “军爷有所不知。老朽那不争气的侄女,前些日子染了时疫,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怕她疯癫之态惊扰了街坊邻里,这才……唉,不得已安置在后院静室将养。 方才军爷进来时动静太大,怕是惊扰了她,老朽只得让人先将她送回后面小屋……唉,家门不幸,污了军爷的眼,实在罪过。”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家丑不可外扬的窘迫。 又是令人窒息的停顿。 那小旗似乎在衡量林老话里的真假。 地窖里,李鸣感觉苏清瑶的身体似乎更冷了。他只能徒劳地抱紧她,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她冰凉的额头,心中疯狂地祈祷着林老的急智能奏效。 “哦?时疫?”小旗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丝玩味,“那还真是巧了。 正好,本官身边也带着郎中,不如让他进去瞧瞧?若真是时疫……哼,按朝廷律例,该当如何处置,林老神医想必比本官清楚吧?”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若被认定是时疫,济世堂立刻就会被封门,里面的人隔离至死!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鸣的后背。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这……”林老的声音明显出现了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 “军爷!万万不可!我那侄女……那疫症甚是凶险,极易过人! 老朽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可军爷和各位差官身负朝廷重任,岂能以身犯险?万一……万一有个闪失,老朽百死莫赎啊!” 他语速极快,充满了恐惧和担忧,死死咬住“极易过人”这个要害。 上面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衙役粗重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李鸣抱着苏清瑶,感觉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沉下去,那微弱的呼吸似乎随时会断绝。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头顶的鹰扬卫更让他绝望。 他徒劳地握紧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生命都渡给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头顶的木板上方,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叩击!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叩击声来自林老那边! 紧接着,林老带着惊惶和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 “军爷!军爷!老朽……老朽实在惶恐!方才……方才小徒从后院小屋跑来,说……说那丫头……她……她吐了好多黑血!气息……气息都快没了! 这……这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惧和绝望。 “军爷要查,老朽不敢阻拦!只求……只求军爷怜悯,稍待片刻,容老朽先……先过去瞧瞧,给她……给她留口气,也好……也好让她爹娘来见最后一面啊!” 这一番哭诉,声情并茂,将一个眼看亲人将死、既恐惧疫病又悲痛欲绝的老者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晦气!”小旗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 面对一个“吐黑血”、“快断气”的“时疫”病人,再凶悍的鹰扬卫也得掂量掂量。 片刻后,他阴沉地开口:“老东西,管好你的嘴! 今天的事,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出去……”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不敢!老朽万万不敢!”林老的声音充满了卑微的感激。 “撤!”小旗一声令下。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伴随着衙役们明显松了口气的议论,开始迅速远离后堂,朝着前门方向而去。 “真他娘晦气!差点撞上瘟神!” “就是!头儿,那老家伙的话能信吗?那女人……” “哼,宁可信其有!一个快死的女人,翻不起浪! 盯紧这老东西和那个姓李的匠户才是正经!走!” 第38章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嘈杂中。 地窖里,死寂重新降临。 李鸣僵硬的身体如同虚脱般松懈下来,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因过度紧绷而酸痛无比。他紧紧抱着苏清瑶,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怀中人生命垂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头顶的木板再次被掀开,麻袋被挪开,微弱的光线和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林老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写满了疲惫与焦虑的脸出现在洞口。 “快上来!”林老的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地招手。 李鸣不敢有丝毫耽搁,抱着苏清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梯。回到后堂静室,一股浓烈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地上果然有一小滩刺目的暗红血迹。 “林老……”李鸣的声音干涩沙哑,看着那摊血,心沉到了谷底。 “是老夫咬破舌尖逼出来的,无妨。”林老摆摆手,快步走到苏清瑶身边,探手搭上她的脉搏,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毒气攻心!比刚才更凶险了!快,把她放平!” 李鸣依言将苏清瑶小心放在榻上。 林老迅速打开针囊,抽出数根细长的银针,在油灯的火苗上飞快地燎过消毒。他枯瘦的手指此刻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可怕。 “你按住她肩井穴!”林老沉声命令。 李鸣立刻照做,手指精准地按在苏清瑶肩头。 林老手中银针如电,瞬间刺入她头顶百会、胸前膻中、腹下气海等数处大穴! 每一针落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震颤手法,针尾发出细微的嗡鸣。 苏清瑶原本微弱的气息猛地一窒,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身体也出现了轻微的抽搐。 李鸣死死按住她,心如刀绞。 林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毫不停歇,又取出一根三棱针,在苏清瑶的十指尖飞快地点刺!暗黑粘稠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洁白的布巾上,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寒腥气。 “九幽引……阴毒入髓……”林老一边施针放血,一边喃喃自语,语气沉重无比,“这丫头……能撑到如今,已是意志如铁……全靠这玉佩和一点护心真气吊着……” 他看了一眼李鸣,眼神复杂,“小子,你听好了。 老夫拼尽全力,也只能暂时封住她心脉,减缓毒气蔓延速度。但这法子如同饮鸩止渴,每一次压制,下一次爆发只会更凶猛! 最多……最多只能为她争得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 李鸣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三个月! 在这样一个世界,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赤阳朱果”或“地心火莲”?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赤阳朱果……地心火莲……”李鸣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林老,它们……在何处?” 林老拔下最后一根银针,苏清瑶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再次陷入一种更深沉的昏迷,但脸上的死灰之气似乎淡去了一丝。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 “都是传说中的天地奇珍。 赤阳朱果,生于至阳绝顶火山熔岩之畔,汲取地火精华,百年一结果,通体赤红如火,阳气炽烈无比。 地心火莲,则更为飘渺,传闻只在地底极深的地火灵脉核心处偶有生成,莲开九瓣,色如熔金,其莲子蕴含地心真火之力。” 他顿了顿,看着李鸣眼中燃起的近乎绝望的希望之火,沉重地摇了摇头:“莫说其生长之地皆是九死一生的绝地,单是这‘传说’二字,就可知其何等难寻。 老夫行医一生,足迹也算遍及大玄,只在几部残破不堪的古老药典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从未听闻有谁真正见过实物。” 李鸣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苏清瑶苍白如纸的脸上。 三个月……三个月!别说寻找,连它们是否真的存在都无法确认!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鸣的声音嘶哑,带着最后一丝不甘。 林老沉默片刻,浑浊的老眼看向李鸣,目光锐利如刀:“有!但更难!” 李鸣猛地抬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什么办法?林老您说!刀山火海,我也去闯!” “解铃还须系铃人!”林老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凛冽的寒意,“九幽引,既是宫中秘制,其解药,必然也只在深宫大内! 要么,是御药房最深处某个被重重封禁的秘匣;要么……就是配制此毒之人手中,或许还留有一线生机!” 深宫大内!配制毒药之人! 这两个答案,比寻找天地奇珍更加令人绝望! 那是龙潭虎穴,是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李鸣一个卑微的匠户,连靠近皇城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从那里拿到解药!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让李鸣几乎站立不稳。 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林老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严峻:“小子,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鹰扬卫今日虽退,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那玉佩合璧,如同暗夜明灯,对他们而言,目标已经明确。 济世堂,甚至你那刚刚重建的工坊,都已不再安全!” 他走到窗边,警惕地朝外望了一眼,夜色深沉,街道上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那无形的压力并未散去。 “带着她,立刻走!”林老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走得越远越好!找一个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藏身!记住,三个月!只有三个月!” 他快速走到药柜旁,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青色小瓷瓶和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到李鸣手中。 “瓶子里是‘九阳护心散’,老夫压箱底的宝贝,能勉强压制她体内阴毒寒气,缓解痛苦,每次毒发征兆明显时给她服一粒,不可多服! 布包里是些应急的金疮药和驱蛇避瘴的香丸,路上或许用得上。” 李鸣紧紧攥住冰凉的瓷瓶和布包,如同攥住了救命的稻草。 第39章 他看向榻上无知无觉的苏清瑶,又看向眼前这位数次救他们于危难的老者,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到地面: “林老大恩,李鸣永世不忘!他日若能……” “别说这些没用的!”林老粗暴地打断他,眼眶却有些发红,“快走!从后门出去!老夫会想办法引开可能还留着的眼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记住,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李鸣不再犹豫,用力地点点头。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苏清瑶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然后俯身,将她稳稳地背在背上。 苏清瑶的身体冰冷而轻盈,伏在他背上,像一个易碎的梦。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老,老人站在昏暗的油灯旁,身影佝偻,却如一座沉默的山岳。 李鸣咬紧牙关,转身,轻轻推开后门。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带着初秋的寒意。 门外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弥漫着淡淡馊水气味的后巷,漆黑一片。 李鸣背着苏清瑶,一步踏入了浓重的黑暗之中。 济世堂微弱的光线在他身后关闭,将他们彻底抛入未知的逃亡前路。 三个月……深宫大内……天地奇珍……鹰扬卫的追捕如同跗骨之蛆……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肩头。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锦绣工坊相反、通往城外荒僻之地的巷子深处,迈开了脚步。脚步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背上的重量,是他无法抛弃的整个世界。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苏清瑶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济世堂斜对面一家早已打烊的酒楼二楼阴影里。 鹰扬卫小旗王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着济世堂的后门方向。方才的撤退,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根本不信林老头那番“时疫”的鬼话!尤其是最后那几声叩击和那老东西突然冒出来的“侄女吐血”,时机太过刻意!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背着包裹、身形矫健的人影从后门闪出,迅速消失在深巷的黑暗里。 “哼,老狐狸!”王振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 他并未立刻下令追踪,反而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块质地温润、边缘带着不规则断痕的羊脂白玉拓印! 借着远处灯笼极其微弱的光,能清晰看到拓印上那半个笔力遒劲、气势非凡的“赦”字! 他指尖摩挲着拓印上冰冷的纹路,眼神狂热而贪婪。 方才在济世堂后堂,借着混乱和手下的掩护,他假意搜查靠近静室门口的药柜,实则目光如电,早已瞥见李鸣抱着那女子时,她颈间滑落出的玉佩一角!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独特的玉质和那半个“赦”字轮廓,与他手中这枚当年苏家被抄时某个心腹太监偷偷拓下、辗转流出的印记,完美契合! “赦罪玉符……丹书铁券……”王振低声自语,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苏家最后的护身符…… 果然在她身上!合璧了……哈哈哈,合璧了!” 他猛地攥紧拓印,指节发白。 只要得到完整的玉佩,就等于握住了一张能直达天听、甚至在某些时刻能保命的王牌! 这诱惑,远比完成上面交代的“清理余孽”的任务更大! “头儿,那背着人出来的小子……”旁边一个身材精悍的番子低声请示。 王振眼中寒光一闪,收起拓印,声音恢复了惯有的阴冷:“ 跟上去!远远吊着!记住,只盯不抓!那女的现在就是个累赘,他们跑不远! 我要看看,那姓李的小子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能跑到哪里去! 更要看看,他们背后……还有没有藏着别的大鱼!” “是!”番子领命,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下酒楼,循着李鸣消失的方向追去。 王振则依旧留在原地,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济世堂,又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灯火通明的锦绣商会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李鸣……八级钳工?改良织机?雪花镔铁?”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嘴角的冷笑更甚, “沈千山那老狐狸把他当宝贝……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大玄的天,要变了。一把好用的刀,落在谁手里……可还不一定呢。” 他转身,身影彻底融入黑暗。 一场针对李鸣和苏清瑶,同时也觊觎着李鸣那惊世技艺的追捕与猎杀之网,已然在夜色中悄然张开。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刮在李鸣裸露的后颈上。 背上苏清瑶的体温低得吓人,隔着几层粗布衣裳,那寒意也丝丝缕缕地透过来,冻得他心头发颤。 他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碎石上,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次落脚都牵扯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身后济世堂方向早已被黑暗吞没,但那份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觉,却如影随形。 鹰扬卫!他们绝对没走远! 李鸣强迫自己不去想林老那沉重的“三个月”,不去想那虚无缥缈的“赤阳朱果”和“地心火莲”,更不去想那深宫大内如同天堑的绝望。 他所有的念头都集中在背上这轻飘飘的重量上,活下去,带她活下去! 他专挑最偏僻、最狭窄、最肮脏的巷子钻。 污水横流,垃圾遍地,腐烂的气味在夜色中发酵。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一只野猫被他的脚步声惊动,猛地从垃圾堆里窜出,撞倒了一个破陶罐,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李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脚步猛地一顿,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住冰冷潮湿的墙壁。 背上的苏清瑶似乎因为这突然的停顿而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死寂。只有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传来。 没有预想中的呵斥和脚步声。 李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他再次迈步,更加小心,几乎是踮着脚尖在移动。 第40章 他不敢回工坊,那里恐怕早已被盯死;客栈更是龙潭虎穴。 他需要一个绝对意想不到、能暂时隔绝鹰眼的藏身之所。 城西。废弃的铜矿。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那是原主记忆里孩童时探险的禁地,矿洞深邃曲折如迷宫,早已塌陷荒废多年,连乞丐都不愿靠近。 唯一的问题是,它离城有些距离。 李鸣咬紧牙关,辨认了一下方向,背着苏清瑶,一头扎进了通往西郊的更深沉的黑暗。 夜色掩护下,两道幽灵般的身影始终缀在后方百丈之外。 “头儿,这小子脚程不慢,专钻耗子洞。” 精悍的番子低声道,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前方巷口一闪而过的模糊背影。 王振嘴角噙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残忍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冰冷的羊脂白玉拓印,感受着其上“赦”字的棱角。 “慌什么?背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他能跑到天边去?盯紧了!我倒要看看,这姓李的泥腿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顿了顿,眼中贪婪与算计交织,“那玉佩,还有他那双手……都是宝贝。 尤其是那双手,沈千山那老狐狸当眼珠子似的藏着掖着,哼,能驯服雪花镔铁的手……落在咱们鹰扬卫手里,才能物尽其用!” 前方,李鸣的身影消失在西郊一片乱石荒草之中。 “矿洞?”番子看着远处如同巨兽张开的黑黢黢洞口,有些意外,“他钻那鬼地方找死?” “正好!”王振眼中寒光一闪,“瓮中捉鳖! 省得在城里闹出动静。留一个人守住外面所有出口,其他人跟我进去!手脚麻利点,别弄坏了‘宝贝’!” 几个番子如同鬼魅般散开,封堵住矿洞几个主要塌陷的出口。 王振带着剩下两人,抽出腰间的狭长绣春刀,刀身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无声无息地滑入了矿洞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 矿洞内。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带着陈年积尘、岩石潮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混合的怪味。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碎石和朽烂的坑木绊得李鸣踉踉跄跄。 “咳…咳咳…”背上的苏清瑶似乎被这污浊的空气刺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咳嗽,每一次都牵动着李鸣紧绷的神经。 “别怕…忍一忍…”李鸣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摸索着洞壁,粗糙冰冷的岩石硌着手心,试图找到一个相对平整避风的角落。 突然! “滋啦——”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尖锐到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毫无征兆地从矿洞更深处传来! 那声音非常近,仿佛就在身后几步远! 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粗糙的岩石上缓慢拖动,又像是某种尖锐的爪子……在试探着刮挠! 李鸣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背上的苏清瑶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氛围,身体微微绷紧。 黑暗中,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苏清瑶微弱的气息,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滋啦…滋啦…”声,断断续续,如同鬼魅的低语,越来越清晰!它似乎……在靠近! 是野兽?还是……这废弃矿洞里有什么别的东西?鹰扬卫不可能这么快绕到前面! 李鸣的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有一把粗糙的防身柴刀。 他右手则飞快地在怀里摸索,指尖触碰到林老给的布包,里面有一个油布小包。他记得,里面有火折! 就在那诡异的刮擦声几乎要贴到后背的瞬间! “嚓!” 一点微弱如豆的橘红色火苗,骤然在李鸣手中亮起! 跳跃的火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了浓稠的黑暗,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未知恐惧。 火光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只能映出眼前几步的景象。 地上散落着朽烂的坑木和碎石,洞壁凹凸不平。然而,就在李鸣右手下意识扶住洞壁稳住身形的刹那—— 他的目光凝固了! 跳跃的火光下,他扶住的粗糙岩壁上,赫然镶嵌着星星点点、闪烁着奇异光泽的结晶! 它们大小不一,小的如米粒,大的如鸽卵,深深嵌在深灰色的岩石基质里。 那是一种极其独特的幽蓝色光泽,深沉内敛,如同将夏夜最深邃的星空碎片凝固其中。 火光掠过,结晶内部仿佛有细密的、如同星辰排列般的银白色纹路在缓缓流转! 更令人惊异的是,一些结晶表面,还覆盖着薄薄一层如同龙蛇鳞片般交叠的暗金色斑纹! 星纹铜!龙鳞金! 李鸣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 这幽蓝星纹、暗金龙鳞……与沈千山赠予他的那几块珍稀金属锭的特征,一模一样! 这里竟然是一条……未被发现的富矿脉!而且是星纹铜与龙鳞金伴生的顶级矿脉! 沈千山那老狐狸,给他的恐怕只是这条矿脉的“样品”!他早就知道这里有矿!接近自己,除了技术,恐怕更看重的是自己能否识别、甚至利用这条矿脉! 巨大的震惊和被算计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李鸣。 “滋啦!”那诡异的刮擦声再次响起,就在火光边缘的黑暗中!似乎被突然的光亮惊扰! 李鸣猛地将火折压低,警惕地循声望去。 借着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声音来源处,一只体型硕大、通体覆盖着暗沉金属光泽甲壳的怪虫,正用它那如同精铁锉刀般的口器,刮擦着洞壁上一块同样闪烁着幽蓝星纹的矿石! 那坚硬如铁的矿石,竟被它啃噬下细小的碎屑! 是噬矿虫!李鸣在原主零碎的记忆里翻出这个名字。 一种只存在于富含特殊金属矿脉中的异虫,以金属矿物为食,甲壳坚硬无比。 刚才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就是它的进食声! 这矿洞深处,危机四伏! “沙…沙…沙…” 第41章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金属甲片摩擦声,如同冰冷的潮水,从矿洞入口的方向迅速涌来! 火光摇曳,清晰地映照出洞壁上那些奇异结晶幽蓝和暗金的光泽。 李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盯着那些矿石,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沈千山的话语在脑中炸响:“星纹铜……遇强压或急速摩擦,其星纹辉光可骤然爆发,耀目如星爆,能短暂致盲……” 李鸣眼中寒光爆射!赌了! 他猛地将火折塞给背上迷迷糊糊的苏清瑶,嘶声低吼:“拿稳!别动!” 话音未落,他右手五指如钩,狠狠抠向岩壁上几块凸起的、布满幽蓝星纹的矿石! 坚硬的矿石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涌出,他却浑然不觉! “咔嚓!咔嚓!”他凭着惊人的指力和巧劲,硬生生掰下几块拳头大小、棱角尖锐、闪烁着密集星纹的矿石!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急促的呼吸声和刀鞘碰撞声近在咫尺! 火光摇曳的尽头,几道穿着鹰扬卫服色的身影轮廓,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已然堵住了来路! “在那里!围住!”王振那阴冷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带着猎物到手的兴奋,刺破了洞内的死寂! 千钧一发! 李鸣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猛地将手中几块棱角尖锐的星纹铜矿石狠狠互砸! “砰!嚓——!!!” 刺耳的撞击碎裂声在狭窄的矿洞中轰然炸响! 就在矿石碎裂的瞬间,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蓝星光的粉末如同被激怒的星辰,骤然喷射而出,弥漫开来! 紧接着,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弥漫在空气中的幽蓝色粉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点燃,骤然爆发出无数点刺目至极的蓝色光芒! 这光芒并非火焰,却比火焰更耀眼、更纯粹,如同无数颗微缩的蓝色太阳同时炸裂! 瞬间将整个矿洞映照得一片幽蓝,亮如白昼! 光芒之强,甚至穿透了弥漫的粉尘,狠狠刺向所有人的眼睛!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小心!有毒烟?!” 冲在最前面的王振和两个番子首当其冲! 那骤然爆发的强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们的眼球! 剧痛伴随着瞬间的绝对黑暗和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们发出凄厉的惨叫,下意识地捂住双眼, 绣春刀“当啷”一声脱手落地,身体失去平衡,如同没头苍蝇般撞向洞壁或同伴! 混乱!绝对的混乱!狭窄的矿道里,瞬间成了哀嚎翻滚的地狱。 就在这强光爆发、鹰扬卫陷入混乱的刹那! 李鸣早已将背上的苏清瑶向上托了托,借着那幽蓝光芒还未完全消散的瞬间残影,如同矫健的狸猫,猛地扑向矿洞深处一个被巨大落石半掩着的、更加狭窄黑暗的岔道口! 他根本来不及分辨方向,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往里钻! 粗糙的岩石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追!别让他们跑了!”身后传来王振气急败坏、因剧痛而变调的嘶吼,“点火把!快!他们跑不远!给我一寸寸地搜! 挖地三尺也要把人和玉佩挖出来!” 更深、更曲折的矿洞深处。 李鸣背着苏清瑶,不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爬行了多久,直到身后鹰扬卫的怒吼和混乱的声响被厚重的岩石彻底隔绝,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 他摸索到一个相对干燥、被几块巨大岩石天然围拢成的凹陷处,才敢停下来。 “呼…呼…”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清瑶放下,让她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 黑暗中,他摸索到她的脸颊,依旧冰凉,但呼吸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点。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林老给的青色小瓷瓶,倒出一粒带着辛辣药味的“九阳护心散”,摸索着塞进她微张的嘴里。 指尖触碰到她干裂的嘴唇,让他心头又是一阵抽痛。 做完这一切,他才精疲力竭地瘫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剧烈地喘息。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岩壁深处传来水滴单调的“滴答”声,远处似乎还有那种令人心悸的“滋啦…滋啦…”的噬矿虫啃噬声。 每一次声响,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 他掏出火折,犹豫了一下。 火光会暴露位置,但彻底的黑暗也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他背对着洞口方向,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光线,才小心地再次点燃。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 火光首先映照出的,是苏清瑶苍白如纸的脸。她依旧昏迷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 李鸣的目光落在她颈间,那枚温润的“赦”字玉佩在火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玉面,那“赦”字的笔画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烙印在他心头。 深宫大内……解铃还须系铃人……林老沉重的话语再次回响。 三个月……三个月! 李鸣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能坐以待毙!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苏清瑶身上移开,借着微光,开始打量这个临时的避难所。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穴,不大,但足够两人容身。 岩壁呈现出深沉的铁灰色,质地异常坚硬。忽然,他目光一凝! 就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岩壁上,在火光的边缘,似乎反射出一小块不同寻常的光泽。 他凑近了些,用火折仔细照去。 只见一小片岩壁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细小的、如同鱼鳞般层层叠叠的暗金色斑块!那色泽,那质地……龙鳞金! 而且是纯度极高的原生矿! 它们就像天然生长在岩石中的鳞甲,紧密排列,在火光下泛着冷冽而高贵的暗金光泽。 李鸣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第42章 沈千山给的龙鳞金锭,是经过熔炼提纯的,而眼前这些,是未经任何加工的、最原始的状态!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想法,如同野火般在他脑海中燃烧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柴刀撬下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边缘相对锋利的原生龙鳞金薄片。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 他放下柴刀,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他离开工坊时,顺手揣在怀里的几块边角料:一块质地细密均匀的黄杨木,一小块打磨过的牛角片,还有一小段韧性极佳的牛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危险和压力都被隔绝。 这一刻,他不是逃亡的匠户,而是那个站在精密仪器前、掌控毫厘的八级钳工!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沾满煤灰和血痕的侧脸。 他的动作开始了。 没有尺规,没有刨凿。 他先用手指反复摩挲感受黄杨木块的纹理走向,然后将其在粗糙的岩石上缓缓摩擦,利用岩石的天然平面和自身的控制力,硬生生将其几个大面磨得相对平整! 接着,他拿起那片最锋利的原生龙鳞金薄片。 这薄片边缘并不规则,带着天然的锯齿状毛刺。 李鸣将其尖端抵在牛角片上,用另一块石头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敲击龙鳞金片的尾部。 “笃…笃…笃…” 声音细微而富有节奏。 每一次敲击的力道、落点都经过精确控制。 他不是在蛮力敲打,而是利用震动和韧性,引导着龙鳞金片自身的延展性! 只见那薄如蝉翼的暗金色边缘,在持续的微力敲击下,如同拥有了生命般,那些细小的毛刺和凸起被一点点“驯服”,逐渐变得平直、锋利! 这简直是在用石头进行纳米级的“冷作硬化”和“精研”! 汗水顺着李鸣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他的手腕稳定得如同焊死的钢铁支架,呼吸都调整到最细微的节奏。 终于,一小段大约半寸长的边缘,被他硬生生“敲”成了笔直如尺、锋利如剃刀的刃口! 他用这根自制的“龙鳞刻刀”,开始在平整过的黄杨木块上刻画。 没有图纸,所有的尺寸和结构都清晰地印在他脑中。 刻刀在细密的木纤维上划过,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留下比头发丝还细的、深浅一致的刻痕。他刻画的,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擒纵叉轮廓! 这需要对手腕力量、角度和木料特性的精准把握达到巅峰!稍有不慎,不是刻刀崩断,就是木料碎裂!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流逝。 当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擒纵叉雏形在木块上浮现时,李鸣停下了手。 他拿起那根坚韧的牛筋,用龙鳞刻刀小心地将其剖成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丝。 这需要的是稳定到极致的手感和对材料韧性的深刻理解! 然后,他拿起另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星纹铜小结晶。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打磨,而是直接利用其天然的、相对尖锐的一个棱角。 他将这块星纹铜抵在刚刚刻好的擒纵叉雏形的一个关键受力点上。 然后,他拿起一块光滑的鹅卵石,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鹰。 “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他用鹅卵石精准地敲击在星纹铜结晶的一个特定面上! 力量透过坚硬的星纹铜,瞬间传递到其尖锐的棱角上,如同最精密的冲压机床! 棱角如同微型冲头,在黄杨木擒纵叉的那个受力点上,精准地“冲”出了一个光滑、圆润、深度恰到好处的微型凹坑! 一次成功!毫厘不差! 李鸣用牛筋细丝穿过这个凹坑,作为微型的轴孔。 一个利用天然矿石、在绝境中纯手工打造的、粗糙却蕴含着精密原理的擒纵叉核心部件,在他沾满煤灰和血污的手中,初具雏形! 火光下,那暗金色的龙鳞刻刀、幽蓝星纹的微型冲头、细密的牛筋轴,还有黄杨木上清晰精准的刻痕,构成了一幅在原始蛮荒中诞生精密文明的奇异图景。 李鸣看着手中这个小小的、承载着希望和时间的零件,眼中疲惫尽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燃烧的火焰。 技术,就是他的武器,是他和清瑶在这绝境中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就在这时,洞口方向,隐约传来了鹰扬卫番子用刀鞘敲打洞壁、探查空洞的声音,还有王振那压抑着暴怒的嘶吼: “搜!给我仔细搜!他们一定躲在哪个耗子洞里!挖!撬!把能搬动的石头都给我搬开!” 李鸣眼神一凛,迅速熄灭火折,将刚刚完成的微型部件小心藏入怀中,然后轻轻握住了苏清瑶冰冷的手,身体紧绷如弓,做好了随时搏命的准备。 黑暗中,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和洞外越来越近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敲打声。 与此同时,锦绣商会后堂秘室内。 烛火通明,檀香袅袅。 沈千山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镇纸,眼神却深不见底。 他对面,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精壮汉子,正是他暗中派去接应李鸣的心腹护卫陈五。 “属下无能!晚了一步!”陈五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懊恼,“赶到济世堂时,鹰扬卫的人刚撤走不久,留下暗哨盯着。 属下不敢打草惊蛇,远远跟着李鸣兄弟留下的痕迹,追到了西郊废矿。 但……矿洞入口已被鹰扬卫的人封锁了! 看架势,王振那厮亲自带人进去了!” “废矿?”沈千山手中的玉镇纸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倒是会找地方。王振亲自进去了? 看来那‘赦罪玉符’的诱惑,比老夫预想的还大。”他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掌柜的,怎么办?王振心狠手辣,李鸣兄弟带着病人,恐怕……”陈五脸上满是焦急。 沈千山抬手止住他的话,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吹了吹浮沫,却并未喝。 “急什么?李鸣此子,老夫没看错的话,是块真正的顽铁。 第43章 越是在绝境里敲打,越能迸发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王振想要玉佩,更想要李鸣那双手。 在没拿到之前,他不会下死手。” “可那矿洞……”陈五欲言又止。 “矿洞怎么了?”沈千山抬眼,目光锐利。 “属下……属下在矿洞外围探查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陈五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深灰色的碎石,碎石上粘附着几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星芒的结晶颗粒。 “这像是……星纹铜的原矿屑!而且……品相极高!” 沈千山猛地坐直了身体!他一把抓过那几块碎石,凑到烛火下仔细端详。当他看清那些幽蓝星芒和结晶周围岩石独特的铁灰色基质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法掩饰的狂喜和贪婪! “果然!果然在那里!”他低声自语,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苍天助我!苍天助我沈千山啊!”他猛地看向陈五,眼神灼热得吓人。 “那矿洞,入口不止一个!你立刻带人,绕到后山! 我记得早年矿图记载,那里塌陷后,应该还留有一个极其隐秘的通风口!找到它!不惜一切代价,抢在王振之前,把李鸣和那姑娘带出来! 记住,是‘请’出来!要毫发无伤!” “是!属下明白!”陈五抱拳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沈千山叫住他,眼神恢复了商人的精明和一丝深沉的算计。 “记住,见到李鸣,告诉他,老夫这里,或许有关于‘地心火莲’的线索……就看他愿不愿意,用他在这矿洞里的‘发现’,来交换了。” 陈五心中一凛,低头道:“属下明白!” 看着陈五消失在门口,沈千山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摩挲着那几块带着星纹铜矿屑的碎石,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李鸣啊李鸣……你真是老夫的福星。 技术、矿脉……还有那可能牵扯前朝秘库的苏家女……都齐了。” 他低声自语,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 他拉开书桌暗格,取出一张信笺,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敬呈兵部侍郎赵大人台鉴:前呈‘雪花镔铁’锻法及新式织机图样,想必大人已验看。此匠李鸣,其能远不止于此。 今又获‘星纹铜’、‘龙鳞金’富矿确切线索,此二物之神异,于军国利器之铸造,恐有翻天覆地之效!然鹰扬卫王振,似亦闻风而动,意欲染指。 此矿脉及此匠,关乎国运,亦系江南财赋根本,万不可落于鹰犬之手! 望大人速做决断,施加援手,或调虎离山,或雷霆震慑,务必保此人此矿周全!江南商会沈千山,顿首再拜!” 他吹干墨迹,将信笺小心封入一枚细小的铜管,唤来窗外早已等候的信鸽。 信鸽扑棱棱飞入沉沉的夜空,带着一个商人炽热的野心和一个匠人生死未卜的命运,朝着帝国权力中心的方向,疾驰而去。 矿洞深处,李鸣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怀中揣着刚刚完成的微型擒纵叉,手紧握着苏清瑶冰冷的手,耳中捕捉着洞外越来越近的撬石声和鹰扬卫凶狠的叫骂。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挤压着每一寸空间。 突然,苏清瑶的身体在他怀中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李鸣的心猛地一紧,低头看去。 微光下,她依旧紧闭着双眼,但长长的睫毛却在剧烈地颤动,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 干裂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李鸣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努力分辨。 “……火……火莲……”极其模糊的两个音节,如同梦呓。 火莲?地心火莲?! 李鸣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 是巧合的梦呓,还是……她体内那神秘的苏家血脉,在剧毒的刺激下,与那传说中的至阳奇珍产生了某种冥冥中的感应?! 也就在同一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声音,从矿洞入口方向猛然传来! 紧接着是鹰扬卫番子惊喜的呼喊:“头儿!通了!这块大石头松了!” 更大的撬动声和呼喝声响起,显然,堵路的巨石即将被彻底搬开! 前有未知的矿洞深处潜藏的异虫和黑暗,后有即将破门而入的凶狠追兵! 李鸣眼中血丝密布,猛地将苏清瑶往自己身后更深处推了推,反手紧紧握住了腰间那把粗糙的柴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冰冷的刀柄硌着手心,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 黑暗中,他死死盯着那即将被突破的洞口方向,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 “轰隆——!” 碎石如雨,烟尘弥漫。 堵在矿道入口的最后一块巨石,在几根撬棍的合力下,不甘地翻滚着塌陷下来,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豁口。 “哈哈哈!通了!给老子进去! 抓活的!”王振那因剧痛而扭曲变调的嘶吼在烟尘中炸开,带着嗜血的狂喜。 他一只眼睛缠着渗血的布带,仅存的独眼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死死盯着洞内深沉的黑暗。 几个番子立刻扔掉撬棍,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冷芒。 他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争先恐后地弯腰钻入豁口,朝着李鸣和苏清瑶藏身的岩穴方向扑来! 沉重的脚步声、甲片碰撞声、粗重的呼吸声,瞬间打破了矿洞深处的死寂,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李鸣的心头。 “沙…沙…”近在咫尺!火光已经能隐约照亮番子们狰狞扭曲的脸! 李鸣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将昏迷的苏清瑶死死护在身后最深的角落。 他右手紧握柴刀粗糙的木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左手却悄然探入怀中,握住了那个刚刚完成的、还带着体温的微型擒纵叉部件。 冰冷的龙鳞金刻刀被他含在口中,锋锐的刃口紧贴着下唇,带来一丝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凝聚起最后一丝冰冷的清醒。 第44章 拼了!就算死,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 就在最前面一个番子狞笑着,手中绣春刀已经高高扬起,朝着岩穴入口挥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砰!” “咻——砰!” 两道刺耳的锐鸣,伴随着两声沉闷如重锤击打朽木的爆响,毫无征兆地从矿洞更深处、鹰扬卫的背后方向传来! 声音极其诡异,并非弓弩破空,更像是什么坚韧的皮筋被瞬间拉伸到极限后猛然抽打在坚硬物体上! “啊——!” “什么东西?!” 冲在最前的两个番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 惨叫声凄厉地响起! 他们前冲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手中的绣春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岩石上,迸溅出几点火星! 两人痛苦地蜷缩在地,后背的皮甲赫然出现了两个碗口大的凹陷,深可见骨! 鲜血迅速洇开! 后面紧跟的番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魂飞魄散,脚步猛地顿住,惊疑不定地看向黑暗的深处,火把慌乱地四处挥舞。 “谁?!滚出来!”王振惊怒交加,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声音来源的黑暗,绣春刀横在身前,色厉内荏地嘶吼。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李鸣能搞出来的动静!难道这鬼矿洞里还有别人?还是……那些诡异的虫子? 李鸣同样惊愕万分! 他护着苏清瑶,身体紧绷,目光锐利地扫向袭击传来的方向。 借着番子们慌乱晃动的火把光芒,他隐约看到矿道深处一根粗大的、早已腐朽的坑木支柱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火光边缘一闪而过,像是……被拉满的牛筋?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背后袭击吸引的瞬间! 李鸣动了! 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将怀中那枚刚刚完成的微型擒纵叉猛地朝着王振脚下不远处、一块散落的、棱角尖锐的星纹铜矿石碎片掷去! 动作快如闪电,目标却极其刁钻!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小小的、凝聚了李鸣心血和八级钳工巅峰技艺的黄杨木擒纵叉部件,精准无比地撞击在星纹铜矿石那最为尖锐的一个棱角上! 撞击力不大,却如同精确的钥匙,瞬间引发了矿石内部积蓄的应力! “砰!嚓——!!!” 又是一次小范围的、却同样刺目的幽蓝色光芒猛烈爆发! 这一次,距离更近! 光芒如同近距离炸开的闪光弹,狠狠刺入王振和他身边几个正惊惶回头的番子眼中! “啊——!我的眼!”王振发出比之前更凄厉的惨叫,刚刚适应光线的独眼再次被强光灼伤,瞬间陷入剧痛和失明!他身边的番子也捂着眼睛惨嚎翻滚! 混乱!绝对的混乱! 前有未知的诡异袭击放倒两人,后有李鸣制造的二次致盲爆发!狭窄的矿道里,瞬间成了哀嚎遍地、人人自危的修罗场! “撤!快撤出去!”王振捂着眼睛,惊恐地嘶吼,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矿洞太邪门了! 番子们早已吓破了胆,哪还顾得上抓人,连滚带爬地拖起地上受伤的同伴,慌不择路地朝着来时的豁口涌去,互相推搡踩踏,乱成一团。 李鸣心脏狂跳,机会!他猛地弯腰,准备背起苏清瑶趁机冲入矿洞更深处的黑暗! 然而,就在他俯身的刹那,“滋啦——!!!” 一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刺耳、更加密集、更加令人头皮炸裂的金属刮擦声,如同海啸般从矿洞的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再是单一的,而是成百上千!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锉刀在疯狂地刮擦着岩石! 火把的光芒剧烈地摇曳着,映照出令人亡魂皆冒的景象! 只见矿洞的岩壁上、顶棚上、地面的碎石缝隙里……无数只通体覆盖着暗沉金属甲壳、口器如同精铁锉刀的噬矿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现出来! 它们被连续的打斗声、强光刺激彻底激怒了! 甲壳摩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幽暗的小眼睛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嗜血的红芒,如同地狱的鬼火,瞬间将鹰扬卫和李鸣所在的这片区域包围! “虫……虫子!好多虫子!” 一个被强光灼伤、又被这恐怖景象吓破胆的番子发出崩溃的尖叫,手中的火把脱手掉落在地! 火把翻滚了几下,火焰舔舐到旁边一根腐朽的坑木支柱上。 “呼啦——!” 干燥的坑木瞬间被点燃!火焰如同贪婪的巨蟒,顺着布满粉尘和朽木的矿道壁,疯狂地向上蔓延!浓烟滚滚而起! “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声,幸存的鹰扬卫彻底崩溃了! 他们丢下受伤的同伴,甚至顾不上王振,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朝着唯一的出口豁口亡命奔逃! 火焰、浓烟、恐怖的虫群……身后如同炼狱! 王振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独眼勉强睁开一条缝,只看到一片火光和涌动的黑色虫潮!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玉佩什么李鸣,凭着求生的本能,连滚带爬地跟着溃兵朝外逃去,一只脚上的靴子都被踩掉了也浑然不觉! 火焰蔓延得极快,浓烟迅速充斥矿道,刺鼻的气味和高温让那些逼近的噬矿虫群也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退缩。 李鸣也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肺部如同火烧。 他一把抱起苏清瑶,用外袍捂住她的口鼻,目光却死死盯着刚才袭击鹰扬卫的方向——那根燃烧的坑木支柱附近! 火光跳跃中,他清晰地看到那根粗大的支柱上,绑着两根被烧断的、弹性极强的牛筋! 牛筋的末端,还残留着几块被巨大弹力崩碎的坚硬岩石碎块! 刚才那如同重锤的袭击,就是这简陋却威力巨大的弹弓陷阱造成的! 有人!有人在帮他!而且对矿洞极其熟悉! “这边!快!”一个压得极低的、却异常沉稳的声音,突然从火焰和浓烟后方、一条极其狭窄的岩石裂缝中传来! 李鸣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 第45章 他抱着苏清瑶,猫着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那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缝! 灼热的空气和浓烟被瞬间抛在身后,一股带着泥土腥味和微弱凉意的气流扑面而来。 岩缝曲折向上,异常陡峭。李鸣几乎是用身体挤着岩壁,艰难地向上攀爬。 怀中的苏清瑶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让他每一步都异常吃力。 汗水混合着煤灰和血污,从他额头滚落,迷了眼睛。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 一个精悍的身影举着一盏特制的、光线极其凝聚的油灯,正焦急地向下张望。 火光映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的脸,正是沈千山的心腹护卫——陈五! “李兄弟!这边!”陈五伸出手,一把抓住李鸣的手臂,用力将他从狭窄的岩缝中拽了上来。 李鸣抱着苏清瑶,踉跄着站稳,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相对宽敞、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废弃巷道中。巷道顶部有缝隙,隐约透下微弱的星光。 空气虽然浑浊,却比下面好了太多。 除了陈五,旁边还站着两个同样精悍、穿着不起眼短打的汉子,手中都拿着强弩和短刀,警惕地注视着下方岩缝入口和巷道深处。 “陈……陈五哥?”李鸣喘着粗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沈掌柜让我来接应你!”陈五快速说道,目光扫过李鸣怀里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的苏清瑶,眉头紧锁,“苏姑娘情况不妙! 此地不宜久留!鹰扬卫虽然被虫子和火暂时逼退,但王振那厮不死心,肯定会调更多人封山! 跟我走!有密道出去!” 他示意一个手下在前面探路,另一个断后,自己则护在李鸣身侧,举灯照明。 巷道幽深,岔路极多,陈五却仿佛轻车熟路,毫不犹豫地选择着方向。 “刚才……那些陷阱?”李鸣一边艰难地跟上,一边忍不住问。 那精准的弹弓陷阱,绝不是临时布置。 陈五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低声道:“是早年矿工留下的捕兽陷阱,废弃多年了,被虫子啃得差不多了,我们进来时发现,临时用备用的牛筋修复了一下,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也多亏了你制造混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掌柜的猜得没错,你果然能在这绝境里找到生机。” 李鸣沉默,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沈千山!又是沈千山! 他不仅知道矿洞有密道,还预判了鹰扬卫的行动,甚至提前派人进来布置接应! 这份算计,这份掌控力,让他遍体生寒。 自己在他眼中,恐怕和这矿洞里的矿石一样,只是待价而沽的资源。 巷道似乎没有尽头。苏清瑶在李鸣怀中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嘴角溢出一丝暗黑的血线。 “清瑶!”李鸣心如刀绞。 “坚持住!快到了!”陈五也看到了,语气更加急促。 他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了一堵看似普通的岩壁。 陈五上前,在岩壁几处不起眼的凸起上用力按了几下。 “嘎吱吱……”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岩壁,竟然缓缓向内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斜向上方的幽深洞口! 一股带着草木气息的、清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 “快!出去就是后山!”陈五当先钻出。 李鸣抱着苏清瑶紧随其后。 当他踏出洞口,重新呼吸到带着草木清香和露水气息的冰冷空气时,恍如隔世。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显得苍茫而深邃。 下方远处,废弃矿洞的入口方向,隐约可见许多火把晃动,人影绰绰,显然鹰扬卫的增援已经到了。 “走!”陈五没有停留,带着李鸣和两名护卫,迅速没入后山茂密的丛林之中。 天色微明,晨雾弥漫在山林间。 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里,搭建着几座简陋却结实的木屋。这是锦绣商会早年开辟的一处秘密中转点。 最里间的木屋内,苏清瑶躺在铺着厚厚干草和毛皮的简易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 但林老给的“九阳护心散”似乎暂时稳住了她体内的阴毒,气息虽然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断绝。 李鸣用湿布小心地擦拭着她额头渗出的冷汗,眼中满是血丝和疲惫。 陈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走了进来:“李兄弟,吃点东西吧。 苏姑娘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掌柜的已经派人去请最好的郎中了。” 李鸣摇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苏清瑶苍白的脸上,声音沙哑:“陈五哥,替我谢谢沈掌柜救命之恩。” 这话他说得真心实意,无论沈千山目的如何,这次确实救了他和苏清瑶的命。 陈五将粥碗放在一旁简陋的木桌上,看着李鸣,欲言又止。 李鸣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沈掌柜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陈五叹了口气,低声道:“李兄弟是明白人。 掌柜的让我转告你两件事。第一,鹰扬卫王振没死,只是受了伤,眼睛怕是废了一只。 他逃出去后,已经将矿洞里有星纹铜和龙鳞金富矿的消息,用鹰扬卫的渠道快马加急报了上去!此事,已经惊动了兵部!” 李鸣心中一震!兵部!朝廷的最高军事机构! 这意味着,那条矿脉,以及他李鸣这个人,已经进入了帝国权力中枢的视野! 不再是沈千山和王振私下争夺的肥肉了!他感到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力量正在向他压来。 “第二,”陈五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也变得异常郑重。 “掌柜的说,关于‘地心火莲’……商会早年有一支深入南疆瘴疠之地的商队,曾在当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古老部落口中,听到过关于‘熔金地莲’的传说。 其描述,与林老所说的‘地心火莲’极为相似! 据说此物生长于地火熔岩深处,莲开之时,金光灼灼,如同熔化的黄金! 其莲子蕴含至阳火精,能焚尽世间阴秽!” 第46章 李鸣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地心火莲!真的有线索!他猛地看向陈五,眼中爆发出近乎燃烧的光芒! 陈五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掌柜的说,那支商队早已失散,记载传说的古老羊皮卷也残缺不全,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路线图和部落图腾标记。 想要找到那个部落,确认‘熔金地莲’的存在,乃至最终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九死一生……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总归是一线希望!比毫无头绪强!” 希望!九死一生的希望! 李鸣的目光缓缓移向昏迷的苏清瑶,最终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沾着煤灰和干涸血迹的手上。这双手,能驯服雪花镔铁,能在黑暗中用矿石刻出精密的零件……难道就不能在这九死一生中,搏出一条生路? “沈掌柜想要什么?”李鸣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 他知道,这线索绝不会白给。 陈五似乎松了口气,直截了当:“矿脉!那条星纹铜和龙鳞金伴生矿脉的精确位置图!还有…… 你李鸣,在接下来的‘合作’中,优先为商会开发应用这两种神异金属的技术!” 他紧紧盯着李鸣的眼睛,“掌柜的承诺,只要拿到矿图,商会会倾尽全力,动用所有在南疆的关系网和人手,为你寻找‘熔金地莲’的线索! 同时,会动用一切力量,帮你挡住来自鹰扬卫和……兵部可能的压力!” 矿脉图!技术优先权!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和暂时的庇护! 李鸣沉默着。 木屋里只有苏清瑶微弱的呼吸声和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千山这是要将他彻底绑在商会的战车上。 用矿脉和技术,换取商会替他抵挡明枪暗箭,并为他寻找救命的火莲。这是一场豪赌。 赌沈千山的实力和信誉,赌自己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周旋,赌那虚无缥缈的“熔金地莲”真的存在! 最终,李鸣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取代。 他走到简陋的木桌旁,拿起一块烧过的木炭,又从怀里掏出那枚一直贴身带着的、沈千山所赠的星纹铜小锭。 他没有看陈五,而是将木炭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就在那张粗糙的木桌上,用炭条极其快速、极其精准地勾勒起来! 没有尺规,没有犹豫。 一条条代表矿道走向的线条,一个个标记着特殊矿石富集点的符号,还有几处关键的塌陷点和可能存在的隐藏支脉…… 一张虽然简略,却关键信息分毫不差、如同烙印在他脑海中的矿洞核心区域地图,迅速在桌面上成型! 他一边画,一边用那枚星纹铜锭在图纸某些关键节点上,轻轻敲击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印记。 这是只有他才能完全解读的、关于矿石密度和品质的特殊标记! 陈五和旁边两个护卫看得目瞪口呆!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记忆力和空间感知能力!这双手……果然如掌柜所说,是真正的神物! 最后一笔落下。李鸣将木炭随手扔进火塘,拿起那张沾着煤灰和木屑的粗糙“图纸”,递到陈五面前。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稳得像一块寒铁: “图,在这里。技术,我会给。 告诉沈掌柜,我李鸣,赌了!但记住他的承诺!三个月!苏清瑶只有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我要看到商会寻找‘熔金地莲’的切实行动! 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决绝和寒意,让陈五这等刀头舔血的汉子都不由得心头一凛。 陈五深吸一口气,无比郑重地接过那张承载着巨大财富和更沉重交易的图纸,小心地折叠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油布袋中,贴身藏好。 “李兄弟放心!掌柜的一诺千金!我这就亲自将图送回!此地绝对安全,你们先安心休养,郎中很快会到!”陈五抱拳,不再耽搁,带着两名护卫迅速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林之中。 木屋里,只剩下李鸣和昏迷的苏清瑶。 李鸣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握住苏清瑶冰冷的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上。 窗外,天色渐亮,山林间响起清脆的鸟鸣。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创造了奇迹、也即将卷入更深漩涡的手。 指腹上,昨夜在黑暗中用龙鳞金刻刀留下的细微划痕依然清晰。这双手,是工具,是武器,如今更是筹码。 “清瑶……”他低声呢喃,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坚硬,“我们活下来了。路还很长,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他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叠的山峦,看到了锦绣商会那深不见底的厅堂,看到了鹰扬卫那阴鸷的独眼,更看到了帝都兵部那高高在上、如同巨兽般盘踞的权力阴影。 技术、财富、权力、生死……所有的线,都开始以他为节点,疯狂地拧紧。 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这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和心中那团为了所爱之人不惜焚尽一切的火。 山坳里的木屋,时间仿佛凝滞。 阳光透过简陋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块。 李鸣守在苏清瑶的榻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指尖偶尔拂过她冰冷手背的动作,泄露着内心的焦灼。 林老给的“九阳护心散”暂时压住了那蚀骨的阴寒,却压不住她生命烛火摇曳的脆弱。 每一次她无意识的、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都像针一样扎在李鸣心上。 三天。度日如年。 直到第四天清晨,木屋外终于传来了急促而克制的马蹄声。 李鸣猛地起身,手已按上腰间柴刀粗糙的木柄。 门被推开,晨光涌入,带着山间清冽的气息。 当先进来的,并非郎中,而是风尘仆仆、面色凝重的沈千山! 他身后跟着陈五,以及一位背着沉重药箱、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者。 第47章 “李兄弟!”沈千山目光扫过榻上气息微弱的苏清瑶,眉头紧锁,眼中是恰到好处的忧虑, “这位是孙老,江南杏林圣手,尤擅疑难杂症,解毒疗伤!老夫连夜将他请来了!” 那孙老也不多言,只对李鸣微微颔首,便快步走到榻前。 他枯瘦的手指搭上苏清瑶纤细的手腕,闭目凝神。 屋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李鸣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在孙老脸上,试图从那布满皱纹的面容上捕捉一丝希望。 良久,孙老缓缓睁开眼,眼中凝重未减分毫。 他翻开苏清瑶的眼睑查看,又仔细嗅了嗅她嘴角残留的极淡腥气,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 “如何?”沈千山沉声问。 “确是‘九幽引’!”孙老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阴毒入髓,缠附心脉,如附骨之疽! 林老的‘九阳护心散’已是固本培元、压制阴毒的顶尖手段,若非此药吊命,这位姑娘怕是……” 他摇摇头,未尽之意让李鸣的心沉入谷底。 “此毒霸道,非寻常药物可解。 老夫也只能以金针渡穴之法,辅以几味猛药,强行刺激其体内残存生机,再为她争取些许时日,延缓下一次毒发…… 但此法凶险,如同刀尖跳舞,且……最多也只能再延一月。” 一月!比林老预估的三个月,生生砍去了三分之二! 李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踉跄一步,扶住粗糙的木桌才勉强站稳,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木纹里。 “孙老!难道就真的……”沈千山急切追问。 孙老浑浊的目光扫过李鸣绝望的脸,最终落在沈千山身上,带着医者的无奈和一丝若有深意的暗示:“解铃还须系铃人。 天地奇珍……或可一试。只是,一月之期,太过仓促……唉。” 他不再多说,打开药箱,取出细长的金针和几个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瓷瓶,准备施术。 李鸣看着那细如牛毛、在孙老手中微微颤动的金针,又看向苏清瑶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一个月……寻找地心火莲?还是闯深宫大内?无论哪条路,都是绝路! 就在这时,沈千山的手轻轻搭在了李鸣紧绷的肩上。 那手上传来的力道沉稳而有力。 “李兄弟,天无绝人之路!”沈千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鸣。 “孙老的话,是警钟,也是鞭策!一月时间,是短!但若你我倾尽全力,未必不能搏出一线生机! 商会在南疆的网,已经撒出去了!重金悬赏,寻找一切关于‘熔金地莲’的线索! 同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深沉,“矿脉之事,已非我锦绣商会一家之事! 兵部行文已至青州府衙!责令严密封锁西郊废矿,由府衙工房和矿监司共同看管,任何人不得擅入! 名义上是保护矿藏,实则是各方角力,谁也不想让对方轻易得手!” 兵部!府衙!矿监司!李鸣心中一凛。 沈千山的话证实了陈五之前的消息,矿脉和他这个人,已经成了漩涡中心! 兵部的介入,看似封矿保护,实则是在沈千山和王振(或者说鹰扬卫)之间打入了一个楔子,形成了暂时的僵局。 谁想独占,都绕不开兵部这尊大佛! “这意味着什么?”李鸣的声音嘶哑,带着疲惫和警觉。 “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沈千山眼中精光闪烁,“鹰扬卫王振,废了一只眼,元气大伤,又被兵部这纸文书压着,短时间内绝不敢再对你和这位姑娘明着下手! 府衙和矿监司那帮人,只认公文,不懂技术,更不敢轻易得罪兵部!这段时间,就是你积蓄力量、寻找生机的最好时机!” 他松开李鸣的肩膀,踱了两步,目光扫过这简陋的木屋:“此地虽隐秘,终究不宜久留,更不利于苏姑娘将养。 老夫在青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处隐秘的庄子,背靠青山,面临清溪,环境清幽,护卫周全。孙老亦可随行照料。 李兄弟,带上苏姑娘,随老夫移步庄上,如何?” 移步庄上?李鸣看着沈千山那张看似诚恳的脸。 这无异于将自己和苏清瑶彻底置于他的掌控之下!山庄隐秘,护卫周全?是保护,还是牢笼?孙老随行?是救治,还是监视? 然而,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苏清瑶,感受着那迫在眉睫的一个月倒计时……他有的选吗? 沈千山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又补充道:“庄子后院,有一处独立的工坊,早年是用来试验些新奇物件的,工具虽旧,倒也齐全。 李兄弟一身惊世技艺,困于这山野之间,岂不可惜?到了庄上,环境安稳,材料充足,你大可潜心钻研那‘星纹铜’与‘龙鳞金’! 若能有所突破,造出惊世之物,不仅是你安身立命的资本,更是……未来换取更多资源的筹码! 比如,兵部的重视,或者……某些深宫秘药的消息渠道?” 筹码!沈千山再次点明了核心。 技术,就是李鸣现在唯一能打出去的牌! 在工坊里研究,既是沈千山的需求(掌握新技术),也是李鸣的机会(积累资本,提升价值,甚至……为可能的自救创造条件)! 孙老的金针已经刺入苏清瑶的穴位,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其痛苦的神色。 李鸣的心狠狠一抽。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药味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和软弱都已褪去,只剩下淬火般的冰冷和决绝。 “好。”李鸣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深潭寒水,“就依沈掌柜安排。” 沈千山的“清溪庄”,果然如其名,坐落于一片苍翠山谷之中,溪流环绕,环境清幽。 从外面看,不过是一座稍大些的山间别院,粉墙黛瓦,掩映在茂林修竹之间。然而内部,却是别有洞天。 苏清瑶被安置在后院最僻静、向阳的一处独立小院,有专门的仆妇照料。 第48章 孙老每日施针用药,她的气色虽依旧苍白,但昏迷的时间在减少,偶尔能短暂地清醒片刻,眼神茫然地看着李鸣,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发出声音。 每一次这样的清醒,都让李鸣心如刀绞,也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而李鸣自己,则被引入了后院深处那座独立的工坊。 推开沉重的包铁木门,一股混合着桐油、铁锈和陈年木屑的气息扑面而来。工坊很大,采光却很好,几扇高窗透下天光。 里面格局井然:靠墙是厚重的实木工作台,台面上固定着大小不一的台钳; 墙角立着高大的工具架,虽然蒙尘,但上面挂着的锉刀、凿子、刨子、手摇钻、弓锯等工具,种类之繁多、规格之齐全,远超李鸣在村里的小工棚。 甚至比锦绣商会那个临时工坊还要专业!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座半人高的锻炉和配套的小型手拉风箱! 这绝不是“试验新奇物件”的地方!这分明是一个功能完备的小型精密加工工坊!沈千山这个老狐狸,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李鸣的目光扫过那些工具,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 工具虽然蒙尘,但保养状态极佳,显然是精心维护后封存的。 “李兄弟,可还合用?”沈千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扫视着李鸣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李鸣没有回头,手指抚过工作台冰冷光滑的台面,感受着那坚实厚重的质感,点了点头:“沈掌柜费心了。” “合用就好。”沈千山走到一个靠墙的工具架旁,伸手拉开了下面一个厚重的抽屉。 里面并非工具,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小盒子。 他取出其中一个深紫色的檀木长盒,走到李鸣面前,郑重地打开。 盒内红色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几件工具。它们与架子上的那些截然不同! 一套十二支的钢锉! 从粗如小指的三角锉,到细如发丝的圆锉、半圆锉、刀口锉……每一支都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锉纹细密均匀到了极致! 尤其是那几支最细的,锉齿在光线下几乎形成一道流动的光晕! 两把造型奇特的刻刀! 刀身极短,刀柄却异常粗壮,便于发力。 刀头并非常见的平口或斜口,而是带着极其细微的圆弧刃口和尖锐的棱角,材质非铁非钢,闪烁着一种内敛的暗金色泽。这分明是用龙鳞金精心打造的微雕刻刀! 一把小巧玲珑、结构却异常复杂的卡尺! 主体是深色硬木,关键部位镶嵌着打磨光滑的象牙片,刻度极其精细,滑动部分严丝合缝,阻尼感恰到好处! 旁边还配着几个可更换的、不同形状的精密测量头! 最后,是一个巴掌大的牛皮卷袋。 李鸣解开系绳,里面是数十根细如牛毛、长短不一、闪烁着幽蓝色泽的星纹铜针! 这些针并非针灸所用,尖端被磨砺得异常尖锐锋利,尾部则处理成便于夹持的形态。 “这是……”李鸣拿起一根星纹铜针,入手沉甸甸的,针尖在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星。 “星纹探针。”沈千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商会最好的几位老匠师合力,按你之前提供的星纹铜特性赶制出来的。 坚硬无比,韧性绝佳,可做最精微的钻孔、刻划、探查之用。 尤其是……”他拿起那两把龙鳞金刻刀,“配上这‘龙鳞刃’,李兄弟,老夫相信,这天下能难倒你的精细活,不多了。” 李鸣沉默地拿起那把龙鳞金刻刀。 刀柄入手温润,重心完美。他伸出拇指,极其小心地拂过那细微的圆弧刃口。 一种冰凉、坚韧、同时又带着奇妙延展性的触感传来。 这绝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到的最顶级的精密工具!沈千山为了榨取他最大的技术价值,真是不惜血本! “沈掌柜厚意,李铭记下了。”李鸣放下刻刀,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沈千山摆摆手,笑容可掬,“材料也备了一些。 雪花镔铁还有一些,星纹铜和龙鳞金的原矿锭,”他指了指工坊角落几个盖着油布的箱子, “按你之前提供的矿图特征,在矿脉外围‘合法’采集的样品,足够你初期试验之用。 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庄子上的人会全力配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李兄弟,时间紧迫。 苏姑娘的命,系于你手,也系于你我能否在这一个月内,拿出真正让各方都不得不重视的东西! 兵部的人,不会等太久。 鹰扬卫的王振,也绝不会甘心养伤。” 他拍了拍李鸣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这工坊,就是你我的‘战场’。 老夫静候佳音!” 沈千山离开了,留下李鸣独自站在空旷而工具精良的工坊里。 阳光透过高窗,在蒙尘的地面投下几道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他走到角落,掀开一个箱子的油布。 里面整齐码放着的,正是闪烁着幽蓝星纹和暗金龙鳞光泽的金属锭。 他亲手绘制矿图换来的“样品”。 他拿起一块沉甸甸的星纹铜锭,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掌心传来。沈千山的话在耳边回响:“真正让各方都不得不重视的东西……” 李鸣的眼神,缓缓聚焦在手中这块蕴含着奇异能量的金属上。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长——他要做的,绝不是改良什么织机! 在这个军备吃紧、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时代,有什么比一件颠覆性的武器,更能引起“重视”? 更能成为他手中最重的筹码? 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套寒光闪闪的顶级锉刀,扫过那龙鳞金打造的微雕刻刀,扫过那精密无比的卡尺,最后落在那盒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星纹探针上。 第49章 这双手,加上这些工具……够了! 李鸣走到厚重的工作台前,拉过一盏带聚光罩的油灯点燃。 橘黄色的光芒瞬间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将台面照得一片通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工坊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 然后,他拿起一块巴掌大小、质地均匀的雪花镔铁毛坯,用台钳稳稳地固定住。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闭上眼。 脑海中,不再是复杂的织机结构,而是一幅幅精密的机械构造图在飞速组合、拆解、演化——齿轮啮合,簧片蓄能,撞针击发…… 自己在现代所接触过的、那些存在于图纸和博物馆中的精密机械结构,此刻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超越时代的思维中碰撞、融合。 最终,一个极其大胆、却又在当前材料和工艺极限下似乎可行的设计,清晰地定格在他脑海中! 他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再无半分迷茫。 右手稳稳拿起那支最细的、闪烁着寒光的圆锉。 “嗤……” 极其轻微、却异常稳定的锉削声,在寂静的工坊内响起。 锉刀如同拥有生命,精准地吻上坚硬的雪花镔铁。 动作幅度极小,每一次推送都控制在毫厘之间,手腕稳定得如同机械。 细密的锉纹在金属表面延伸,带走比发丝还细的金属碎屑。 他的目标,是加工出一个直径仅有两分(约6mm)、内壁光滑如镜、公差控制在千分之一寸(约0.03mm)的微型圆筒! 这需要对手腕力量、角度和锉刀吃刀深度的控制达到巅峰! 稍有不慎,不是锉刀崩齿,就是工件报废! 汗水,很快顺着李鸣的鬓角渗出,滑落。 他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锉刀与金属接触的那一点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细微的摩擦声,和脑海中那个逐渐成形的精密结构。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个微型圆筒的内壁在油灯光下反射出完美的同心圆光晕时,李鸣停下了手。 他拿起那把镶嵌着象牙刻度的精密卡尺,小心地测量内径。 分毫不差! 这只是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 接下来,是更复杂的核心部件。 利用星纹铜那遇压摩擦爆闪的特性,结合龙鳞金超凡的韧性和硬度,制作一个微型击发机构的关键触发点! 这需要用到龙鳞金刻刀和星纹探针进行微米级的雕刻和镶嵌! 李鸣放下锉刀,拿起那把暗金色的龙鳞刻刀,又从盒子里拈起一根细如牛毛的星纹探针。 他的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只有深处燃烧着一簇名为“拯救”的火焰。 工坊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清溪庄沐浴在一片静谧的暖金色中。 而在工坊之内,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与未来的精密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锉刀的轻吟,刻刀的微鸣,将成为这短暂平静下最危险的序曲。 油灯的光芒在龙鳞金刻刀的刃口跳跃,如同凝固的火焰。 李鸣的呼吸几乎停滞,左眼紧贴在一根临时打磨的牛角放大镜筒上,右手拇指与食指拈着那根细如牛毛的星纹探针,针尖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星。 在他左手掌心,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用星纹铜精磨而成的半球形“火帽”基座,被固定在特制的蜡块夹具上。基座中央,是一个针尖大小的凹坑。此刻,他正试图将一粒比芝麻还小、由精炼过的硫磺、硝石与特殊研磨的星纹铜粉混合而成的引火药,小心翼翼地填入凹坑之中。 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布满煤灰和油渍的脸上冲开两道痕迹。 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震动着指尖。 稍有不慎,用力稍大,或者探针与凹坑边缘产生摩擦,这粒高度敏感的混合物就可能提前爆燃,将他这只手连同这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核心部件一起炸毁! “沙……”探针尖端极其轻微地触碰药粉,如同蜻蜓点水,利用粉末自身的附着力和探针尖端的静电效应,极其缓慢地引导着那粒致命的“火星”落入凹坑中心。 整个过程,他的手稳得像焊在铁砧上的钢锭,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显示着恐怖的消耗。 终于,药粉精准落位! 李鸣立刻用另一根更细的星纹探针,蘸取极微量的树胶,点在凹坑边缘,将一粒同样微小的、特制的火绒“盖片”轻轻覆盖上去,形成密封。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又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呼……”他轻轻吹去并不存在的浮尘,将完成的核心火帽组件极其小心地放入一个垫着软木屑的小铜盒中。 这枚小小的火帽,是点燃整场风暴的火种! 就在这时,工坊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叩响。 李鸣瞬间收起所有情绪,将铜盒盖上,顺手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盖住工作台上几个关键的半成品部件,只留下一些常规工具和几块半加工的金属毛坯。 “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陈五。 他脸色凝重,快步走到李鸣身边,压低声音:“李兄弟,兵部的人到了!刚进庄子!领头的叫赵元朗,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此人背景很深,是侍郎大人的心腹,据说眼高于顶,极不好相与! 沈掌柜正在前厅应付,让我赶紧来告诉你,最多半个时辰,他们就要来‘视察’工坊!让你……务必做好准备!” 兵部特使!终于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李鸣眼神一凝,心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有一种猎物终于踏入陷阱边缘的冷冽。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替我谢过沈掌柜提醒。” 陈五看着李鸣依旧沉稳的脸,又扫了一眼工作台上被布盖着的神秘部件,欲言又止,最终只匆匆道: “李兄弟,多加小心!这姓赵的,恐怕来者不善!”说完,便迅速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 李鸣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扫过工作台。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管军械的?正好!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专业对口”的观众! 第50章 他不再遮掩,猛地掀开油布,露出下面几个闪烁着幽蓝和暗金光泽的部件: 一个雪花镔铁打造的、内壁光滑如镜的微型圆筒(枪管雏形); 一个结构复杂、利用龙鳞金弹性和星纹铜特性制造的微型击发与闭锁机构; 还有刚刚完成的,那枚承载着致命“星火”的核心火帽。 时间紧迫!他需要完成最后的组装和调试! 双手如同幻影般舞动起来。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每一个零件的拿取、定位、结合,都精准、高效到了极致! 龙鳞金刻刀变成了最灵巧的装配工具,星纹探针负责引导最细微的定位销。 他利用工作台边缘的直角、利用卡尺的基准面、甚至利用油灯光线的阴影作为辅助参照。 在没有任何专用夹具的情况下,硬生生靠着登峰造极的手感和空间想象力,将那些精密的部件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一支长度仅有七寸、通体闪烁着金属冷硬光泽、结构紧凑得如同艺术品般的“手铳”,静静地躺在李鸣布满老茧的掌心! 它的主体是深沉的雪花镔铁,关键部位点缀着幽蓝的星纹铜和暗金的龙鳞金,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带着一种跨越时代的、冰冷致命的工业美感! 这就是他赌上一切、用超越时代的技艺和这个世界的奇异金属打造的筹码——“星火铳”! 李鸣迅速拿出几颗早已准备好的特制“弹丸”。 弹丸并非圆形,而是带有极细微螺旋凹槽的锥形,同样由雪花镔铁精磨而成,底部嵌着一小片特制的、易于被引燃的发射药包。 他熟练地打开“星火铳”后部的装填口,将一枚弹丸压入枪管,合上闭锁。 最后,他拿起一枚特制的、如同小号铜钱般的“火帽”,将其卡入击锤下方的凹槽。 这枚火帽里,装填的正是他刚刚完成的、含有星纹铜粉末的混合引火药! 准备工作完成! 李鸣将“星火铳”小心地藏入怀中特制的皮套内,冰冷坚硬的金属质感紧贴着胸膛。 他快速清理了一下工作台,将剩余的材料和工具归位,只留下几件看似在加工普通零件的半成品。 然后,他走到角落的水盆前,掬起冰冷的清水,用力搓洗脸上的油污和汗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疲惫。 当他直起身,用一块干净的布擦干脸和手时,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一丝匠人木讷的平静。 只是眼底深处,那簇名为“拯救”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清溪庄前厅,气氛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剑拔弩张。 沈千山一身锦袍,笑容可掬地坐在主位,正亲自为坐在客位首座的一位中年官员斟茶。 那官员身着绯色官袍,胸前绣着彪兽补子,面容白净,三缕长须,看起来颇有几分儒雅。 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倨傲。 此人正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赵元朗。 他身后站着两名身形彪悍、按刀而立的亲兵,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厅内。 沈千山身后也站着陈五和几名商会护卫,气氛微妙。 “赵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尝尝这新到的雨前龙井,虽比不得京中贡品,倒也别有一番山野清韵。”沈千山笑容满面,语气谦恭。 赵元朗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用,只是淡淡道: “沈掌柜客气了。本官奉兵部侍郎大人钧令,督办青州西郊矿脉及新式军械研发事宜。 时间紧迫,这些虚礼就免了吧。”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电般射向沈千山。 “听闻贵商会招揽了一位奇人,名唤李鸣?改良织机,驯服雪花镔铁,更是在那废弃矿洞中,发现了星纹铜与龙鳞金的富矿? 此等人才,关乎军国重器,沈掌柜藏得可够深的啊!” 话语绵里藏针,既点明来意,也暗含敲打。 沈千山笑容不变,拱手道:“大人明鉴!李鸣此子,确有几分巧思,但说到底,不过一匠户尔。 之前改良织机,也只是为商会谋些微利,实不敢称‘奇人’。 至于矿脉,更是意外发现,此子侥幸识得矿石罢了。 若非大人和兵部主持大局,此等神物,岂是我等商贾能染指? 如今矿脉已由府衙和矿监司奉兵部行文严加看管,我商会上下,无不感念朝廷恩典,定当全力配合!” 他巧妙地将李鸣的“技术”轻描淡写,将功劳归于“识矿”的运气,同时将矿脉控制权拱手让出,姿态放得极低。 赵元朗对沈千山的识相似乎还算满意,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但眼中的审视并未放松:“识矿也是本事。 侍郎大人对那星纹铜、龙鳞金的神异之处,颇感兴趣。 更想看看,这位李匠户,除了识矿,还能否将这神异之物,化为真正的‘利器’!” 他特意加重了“利器”二字,目光扫过沈千山,“不知沈掌柜,可方便让本官见见这位奇人?顺便,也看看他的‘工坊’?” “方便!自然方便!”沈千山立刻起身,笑容可掬地侧身引路。 “李鸣此刻应在他的工坊里琢磨些粗浅手艺,能得赵大人亲临指点,实乃他天大的造化!大人这边请!” 一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那座独立的工坊前。 陈五抢前一步,推开沉重的包铁木门。 工坊内,光线明亮。 李鸣正背对着门口,伏在工作台前,似乎在全神贯注地锉削着一块金属毛坯。锉刀发出稳定而规律的“嗤嗤”声。 工作台上散落着常见的工具和一些半成品零件,看起来就是一个勤奋但普通的匠人在工作。 听到门响,李鸣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 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局促,微微躬身行礼:“小人李鸣,见过大人。”姿态恭敬,带着匠户特有的木讷和拘谨。 第51章 赵元朗踱步走进工坊,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件工具,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李鸣身上,上下打量。 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就是李鸣?”赵元朗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抬起头来。” 李鸣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赵元朗的审视,不卑不亢,但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锋芒。 “嗯,倒有几分沉稳。”赵元朗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些半成品零件。 “沈掌柜说你在钻研新东西?就这些?”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失望和不屑,显然那些“粗浅”的零件入不了这位兵部大员的法眼。 他身后的亲兵嘴角也勾起一丝轻蔑的弧度。 沈千山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变,正要开口打圆场。 李鸣却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回大人,小人资质鲁钝,手艺粗浅,让大人见笑了。 不过,近日偶得一物,虽粗鄙简陋,却似有几分新奇之处,斗胆请大人移步庄外空旷之地,容小人献丑演示一二。” “哦?”赵元朗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带着一丝玩味和审视,“新奇之物?还要去空旷之地演示?”他看了一眼沈千山。 沈千山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完全不知道李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笑道: “李鸣,大人时间宝贵,你那点乡下把戏,就别拿出来……” “无妨。”赵元朗抬手打断了沈千山,他倒真想看看这个被沈千山“藏”着的匠户,能玩出什么花样。 若真是哗众取宠,正好借机敲打沈千山,压压商会的骄矜之气。 “本官倒要看看,是何等‘新奇’之物,需要如此阵仗。带路!” 一行人离开工坊,穿过山庄,来到庄后一片临溪的开阔草地。 溪水潺潺,远处青山如黛。陈五带着几名护卫迅速清场,确保安全距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鸣身上。 李鸣走到空地中央,迎着赵元朗审视、沈千山惊疑、以及亲兵们轻蔑的目光,并未取出任何奇形怪状之物。 他只是微微躬身,对陈五低语了几句。 陈五虽面露疑惑,但还是迅速转身跑回工坊。 片刻后,他吃力地抱着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弩弓走了出来。 那弩身通体黝黑,由硬木打造,样式古朴粗犷,正是大玄军中常见的“破山弩”制式。 只是弓臂处缠绕着粗粝的麻绳,弩机部分也显得陈旧笨重。 “呵,”赵元朗身后一名亲兵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过来。 “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原来就是张破弩? 军伍里见得多了,开一次弦能累死牛,射得还不一定准! 沈掌柜,贵商会的‘奇人’,就靠这个糊弄兵部大人?” 沈千山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暗骂李鸣糊涂,这东西怎么可能入得了赵元朗的眼? 他强笑道:“大人息怒,乡野匠人,见识短浅,许是……” 赵元朗却摆了摆手,脸上那点玩味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不耐和一丝被愚弄的愠怒。 他根本懒得再看李鸣,目光转向沈千山,语气森然:“沈掌柜,本官时间金贵,不是来看这等粗苯军器杂耍的! 矿脉之事,看来还需……” “大人!”李鸣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赵元朗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走到陈五身边,接过了那张沉重的破山弩。 “此弩,名‘破山’,乃军中旧制,力大而难驯,射远而不精。” 李鸣一边说,一边极其熟练地开始拆卸弩弓上那粗笨的弩机部件。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指在那些看似锈蚀的螺栓、卡榫间翻飞,如同拨动琴弦,叮当作响。 赵元朗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一愣,随即怒意更盛,正要发作,却见李鸣的动作快得惊人! 几个呼吸间,那笨重的旧弩机竟被他完整地拆了下来,露出里面磨损严重的凹槽和锈迹斑斑的扳机簧片。 “此为其弊一:机括磨损,间隙过大,扣发之力不均,扳机行程飘忽,故射者难以持稳,失之毫厘,谬以百步!” 李鸣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剖析感,仿佛在给一件死物定罪。 他随手将拆下的旧弩机部件扔在脚边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他又将目光投向那粗壮的、缠绕着麻绳的弩臂。 “嗤啦!”他抽出腰间柴刀,并非砍斫,而是用刀尖极其精准地挑断了几处关键的麻绳捆扎节点。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双手握住弩臂两端,沉腰发力,只听“嘎嘣”几声脆响,那坚韧的硬木弩臂竟被他硬生生从弓身主体上拆解下来! “此为其弊二:弓臂缠缚,看似增力,实则泄力!各段受力不均,如同人之筋骨错位,空耗臂力,难聚其锋!” 赵元朗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那点不耐烦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取代。 这匠户……手劲好大!而且对弩的构造弱点,说得一针见血!他身后的亲兵也收起了轻视,眼神变得专注。 沈千山更是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李鸣的每一个动作。 只见李鸣不再多言,转身从陈五手中接过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段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部件! 最显眼的是一对弧度优美、通体呈现深邃雪花纹路的镔铁弩臂! 那纹路如同冰河裂隙,在阳光下流淌着寒芒。 与之前粗苯的木臂相比,这对金属弩臂显得修长、流畅,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接着,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由暗金色龙鳞金为主体、关键部位镶嵌着点点幽蓝星纹铜的弩机总成! 这弩机比之前拆下的旧弩机小了一圈,却显得无比精悍。 齿轮、卡榫、悬刀(扳机)、钩心(挂弦钩)等部件咬合紧密,表面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每一个棱角都透着冰冷的机械美感。 第52章 最后,是一小捆闪烁着同样雪花纹路的镔铁弩箭,箭头并非寻常的扁平三棱或柳叶形,而是带着极其细微螺旋凹槽的细长锥形,寒光慑人! “嘶……”饶是见多识广的沈千山,看到这几样东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绝不是临时拼凑的! 李鸣这几天在工坊里,不声不响,竟然用那雪花镔铁和龙鳞金,打造出了一套全新的弩弓核心部件!他藏得太深了! 李鸣拿起那对沉重的镔铁弩臂,走到破山弩的弓身主体前。 他没有使用任何螺栓或铁箍,而是仔细观察着弓身两端预留的榫卯接口。 “咔!咔!”两声极其精准、带着金属摩擦清音的脆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李鸣双手如同铁钳,竟凭着惊人的指力和对结构的精确把握,硬生生将那对镔铁弩臂的榫头,以近乎完美的角度和力度,“压”进了弓身主体的卯眼之中! 接口处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是如此! 这需要对材料韧性、接口公差和自身力量的掌控达到何等恐怖的地步? 接着,他拿起那个龙鳞金与星纹铜打造的精密弩机。 安装过程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只见他手指翻飞,如同穿花蝴蝶,利用弩机上几个微小的定位销和弓身预留的卡槽,配合着极其细微的旋转和按压。 “嗒!嗒!嗒!嗒!” 一连串清脆悦耳、如同钟表上弦般的咬合声接连响起! 那复杂的弩机总成,竟在几个呼吸间,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地嵌入了弓身的机匣之中!整个过程,没有用到任何工具,全靠一双手! 最后,他拿起一根镔铁弩箭,箭头那细微的螺旋凹槽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他将箭矢稳稳地放入新弩机的箭槽内。 一张脱胎换骨的重弩,出现在李鸣手中! 黝黑的旧弓身,承载着寒光闪闪的镔铁弩臂和那散发着致命美感的龙鳞金弩机,如同沉睡的凶兽披上了精钢鳞甲! 李鸣不再看任何人。他左脚前踏半步,沉腰坐马,将弩身稳稳地抵在肩窝。 右手握住那由龙鳞金打造、带着细微防滑纹路的弩臂握把,开始上弦!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那对镔铁弩臂在他强大的臂力下,被缓缓拉开,弯曲成充满力量感的弧线! 雪花纹路在绷紧的金属表面流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弩臂的刚性与韧性在这一刻完美结合,积蓄着恐怖的能量! “咔哒!”一声清脆至极、如同金玉交击的咬合声!弩弦被龙鳞金钩心稳稳挂住! 整个过程,快、稳、充满了力量感! 比操作原来的破山弩快了何止一倍?而且看李鸣的神色,竟似犹有余力! 赵元朗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 他身后的亲兵更是瞪大了眼睛,他们太清楚拉开一张制式破山弩需要多大的力气和技巧! 眼前这匠户,不仅改造了弩,自身的力量和控制也堪称恐怖! 李鸣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瞬间锁定了百步之外(约150米)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壮老松!树干上,一块巴掌大的树疤清晰可见。 他稳稳地抬起手臂,弩身在他肩头纹丝不动。右手食指,轻轻搭在了那由星纹铜点缀、触感冰凉细腻的悬刀(扳机)上。 全场死寂!连溪水的流动声仿佛都消失了。 “铮——!!!”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弓弦震鸣,骤然炸响!如同龙吟九霄! 伴随着这声厉啸,一道乌光撕裂空气,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离弦而去!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巨响! 百步之外,那棵粗壮的老松猛地一震!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树干上那块显眼的树疤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木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碎,向后呈放射状喷溅出数尺之远!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支镔铁弩箭,竟已完全穿透了这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壮树干! 箭杆带着螺旋凹槽的尾部,兀自在树干的另一面微微震颤! 阳光透过那个狰狞的孔洞,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 穿透!百步穿杨!不,是百步穿树! “嘶——!!!” 这一次,是赵元朗和他身后的亲兵,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赵元朗脸上的倨傲、不耐、愠怒,瞬间被极致的震惊和狂喜所取代!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树干上那个还在簌簌掉着木屑的恐怖孔洞,又猛地看向李鸣手中那支依旧散发着冰冷杀气的重弩! 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威力!这射程!这精准度!这上弦速度! 这哪里还是笨重的破山弩? 这分明就是一件攻城拔寨、狙杀大将的无双利器!若是军中弓弩手皆配此弩…… 巨大的军事价值和泼天的功劳,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赵元朗所有的理智! 什么沈千山,什么商会,此刻在他眼中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神……神弩!”赵元朗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尖锐变调,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李鸣面。 完全不顾身份,伸手就要去抓那支重弩,“快!快给本官看看!” 李鸣却微微侧身,手臂沉稳地垂下,将弩口指向地面,避开了赵元朗的手。 他动作自然,带着匠人对工具的谨慎,却让赵元朗抓了个空。 “大人小心,弩机刚发,尚有寒气,莫要伤了贵体。” 李鸣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只是随手为之。 赵元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行压下心中的狂喜和占有欲,但看向李鸣和那支弩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充满了灼热。 “李鸣!好!好一个‘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此弩何名?” “尚未有名。”李鸣微微躬身,“不过是在旧弩之上,略作调整,以新材替旧木,以精工代粗造,使其筋骨强健,机括灵动而已。 巧匠不敢居功,全赖雪花镔铁之坚,龙鳞金之韧,星纹铜之稳。” 第53章 他巧妙地将功劳归于材料,也点明了矿脉的核心价值。 “好一个筋骨强健,机括灵动!” 赵元朗击掌赞叹,目光扫过那寒光闪闪的镔铁弩臂和精密复杂的龙鳞金弩机,眼中贪婪更盛,“有此神材,辅以李匠师之神技,何愁我大玄军械不强!沈掌柜!” 他猛地转向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眼中同样充满震惊与算计的沈千山,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自今日起,李鸣李匠师,便是我兵部武库清吏司特聘大匠! 专司督造新式军械!所需一应矿石、物料、人手,由兵部行文,你锦绣商会务必优先、足额、及时供应!若有半分延误,军法从事!” 沈千山心中瞬间翻江倒海! 兵部这是要直接夺人、夺矿、夺技术主导权!他锦绣商会彻底沦为附庸和供应商! 然而,看着赵元朗眼中毫不掩饰的狂热和那支洞穿巨树的恐怖重弩,他知道任何迟疑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兵部的大义名分和这神弩的诱惑,足以碾碎任何商人的算计! 他脸上瞬间堆满最恭顺热切的笑容,深深一揖到底: “赵大人英明!能为朝廷效力,为大人分忧,为李匠师这等国士提供助力,实乃我商会上下莫大荣光! 大人放心,但凡李匠师所需,商会必举全江南之力,倾囊供给,绝无二话!” 他心中却在滴血,目光扫过李鸣平静的脸,忌惮更深——此子,不动声色间,便借兵部之势,将他沈千山架在了火上!好一招驱虎吞狼! 赵元朗对沈千山的识相非常满意,目光再次热切地回到李鸣身上,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李匠师!快!与本官详细说说此弩改良之精要!这镔铁弩臂的锻打淬火之法?这龙鳞金弩机如何做到如此精密? 还有那星纹铜,在何处起‘稳’之效?矿脉深处,此等神材储量几何?” 他如同一个发现了金山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追问,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技术和资源命脉。 李鸣看着眼前这位瞬间从倨傲上官变成求知学徒的兵部大员,又瞥了一眼旁边笑容满面、眼神却复杂难明的沈千山,心中一片澄澈的冰冷。 他知道,自己用这双超越时代的手和这个时代的神异金属,终于砸开了一条缝隙,将自己和苏清瑶的价值,牢牢地钉在了兵部这棵参天大树上。 但这仅仅是开始。 兵部的“大树”能遮风挡雨,其根须也能缠死猎物。赵元朗的贪婪直接而炽热,沈千山的隐忍则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 他需要在这短暂的“重视”期内,获得更多。 不仅仅是寻找火莲的助力,更是为未来可能的反制积蓄力量。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闪过的精芒,声音依旧平稳朴实,如同在讲解一件农具的修理: “大人垂询,小人不敢不尽言。 此弩臂之要,首在雪花镔铁‘千叠锻打’之法,取其刚柔并济……” 他开始用最能让赵元朗理解的方式,讲述材料处理与结构优化的关键,语速平缓。 重点却清晰落在矿脉品质和精密加工的必要性上。 阳光洒在溪边草地上,那棵被洞穿的老松伤口触目惊心。 李鸣平静的讲述声中,一场围绕着神弩、矿脉和那个命悬一线女子的更宏大、更凶险的棋局,在兵部特使狂热的注视和江南巨贾复杂的算计中,悄然铺开。 溪边死寂。 穿透老松的孔洞像一只冰冷的眼,凝视着兵部特使赵元朗。 他喉结滚动,指尖微颤,终于一步上前,几乎要贴到李鸣身前,眼中再无半分倨傲,只有灼人的贪婪: “李匠师!这…这镔铁弩臂,千叠锻打是何秘法? 龙鳞金弩机,如何咬合得这般天衣无缝? 星纹铜又稳在何处?矿脉…矿脉深处,这等神材究竟有多少?” 他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烫着野心,直指核心技术与资源命脉。 沈千山也凑近,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针:“是啊,李兄弟,快给大人分说分说,也让老朽开开眼界!” 李鸣垂眼,避开赵元朗炽热的目光,声音如古井无波:“大人稍待。弩器虽利,终是外物。 兵卒披坚执锐,近身搏杀,甲胄才是保命根本。 大人请看——” 他转身走向草地边缘,陈五早已候在那里,吃力地捧着一件军中常见的黑色札甲。 甲片由熟铁打造,边缘粗糙,以皮绳串联,沉重且关节处叠压僵硬。 一名亲兵上前接过,在赵元朗示意下,费力地套在自己身上,动作明显迟滞。 “此乃军中制式札甲,”李鸣指向那亲兵,“重逾四十斤,关节缠缚,转动不灵。铁片虽厚,然锻打粗糙,纹理杂乱,受力易折。” 他走上前,手指拂过甲片边缘一处细微卷曲的裂痕,“更兼甲片叠压,缝隙难合,流矢、枪矛寻隙而入,便是死地。” 赵元朗眉头紧锁,亲兵身上那套笨重甲胄的弊端,在对方冷静的剖析下显露无疑。 沈千山也收敛了笑容,凝神细看。 “小人斗胆,借大人护卫甲胄一用,略作演示。”李鸣拱手。 赵元朗毫不犹豫挥手:“快!脱下来!” 亲兵手忙脚乱卸甲。 李鸣接过那沉甸甸、带着汗味的札甲,走到空地中央。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囊中,取出几件令人费解的东西: 一把小巧却沉重的硬木手锤,锤头嵌着一块打磨光滑、弧度奇特的暗金龙鳞金垫块; 几块厚薄不一的雪花镔铁板坯; 一捆细如发丝、闪烁着幽蓝星芒的星纹铜丝; 还有一堆形状各异、同样由龙鳞金精磨而成的微型冲头、垫模和弧度规。 他先将那套笨重的札甲摊开在草地上,如同展开一张破旧的皮革。 接着,他拿起一块雪花镔铁板坯,厚度仅如三枚铜钱叠起。 他将其置于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左手稳稳扶住。 然后,他拿起了那把特制的硬木锤。锤头龙鳞金垫块在阳光下泛着冷冽内敛的光泽。 第54章 “铛!” 第一锤落下!声音沉闷,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 锤头并非垂直砸下,而是带着一种精妙的倾斜角度和旋转力道! 龙鳞金垫块与镔铁板坯接触的瞬间,肉眼可见地,板坯边缘受力处猛地向下一凹,随即又因材料的韧性微微回弹! 李鸣眼神专注如鹰隼,紧盯着那瞬间的回弹幅度和材料表面泛起的应力波纹。 这是冷锻!他在用超越时代的材料力学感知,引导金属的塑性变形! “铛!铛!铛!” 锤声开始变得富有韵律,不再是单调的敲击。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或轻或重,或正或斜,或带旋劲! 他的手腕如同最精密的弹簧,控制着每一次冲击的力道、角度和落点。 锤头下的龙鳞金垫块,仿佛成了他手指的延伸,引导着力量在镔铁内部均匀扩散、流动。 雪花镔铁板坯在他锤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不再是僵硬的平板,而是如同水面般开始波动、延展、变薄!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原本杂乱如枯枝的雪花纹路,在冷锻的力量下,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梳理过,开始沿着锤击引导的方向,变得细密、均匀、层层叠叠! 仿佛冬日冰湖下流动的暗涌,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这…这是在驯铁?!”沈千山失声低呼,他从未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锻打!这哪里是铁匠?分明是点化金石的神工! 赵元朗更是屏住呼吸,眼珠一瞬不瞬。 他不懂具体门道,但那块铁板在李鸣锤下肉眼可见地变得致密、均匀,表面流动的雪花纹路如同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短短半炷香,一块巴掌大的雪花镔铁板坯,已被冷锻成一张薄如柳叶、却坚韧异常的金属片! 厚度均匀得不可思议,表面流淌着细密、均匀、充满韵律感的雪花暗纹! 李鸣放下锤,拿起一块龙鳞金弧度规,在薄片上轻轻一靠,又拈起一枚尖锐的龙鳞金冲头。 他将薄片放在一块同样由龙鳞金精磨而成、带着特定弧度的凹形垫模上。 “笃!” 冲头精准落下,在薄片边缘冲出一个极其规则的圆孔。 “笃!笃!笃!” 动作快如闪电!每一次冲压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微响。 只见那坚韧的雪花镔铁薄片,在龙鳞金冲头和垫模无坚不摧的硬度与精密的弧度配合下,如同最柔韧的皮革,被轻易地塑造成一片片边缘圆润、弧度完美、中心带孔的鱼鳞形甲片! 每一片都大小如一,弧线流畅,如同出自同一模具! 李鸣将冲压好的甲片放在一旁,拿起那捆细如发丝的星纹铜丝和一根特制的、头部带着微小钩槽的星纹探针。 他开始将甲片叠压排列。 他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星纹探针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引导着坚韧的星纹铜丝,在每一片甲片预留的孔洞间飞速穿梭、缠绕、打结! 那铜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在他手中展现出惊人的强度和韧性。 “沙…沙…沙…”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春蚕食叶。 只见那些冰冷的鱼鳞甲片,在星纹铜丝的串联下,如同拥有了生命! 一片压着一片,层层叠叠,却又彼此独立! 它们并非僵硬地固定在一起,而是形成了一种极其精妙的叠压结构——上片压下片,却留有极其微小的活动间隙! 整个结构如同最灵活的鱼鳞,又像一片可以随风起伏的金属波浪! 李鸣双手抓住这刚刚“织”就的一小块甲身,用力一抖! “哗啦——!” 一阵清脆悦耳、如同珠落玉盘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那片甲身如同活物般波动起伏,甲片彼此碰撞、滑动,却绝不会脱落! 每一片甲片都能在微小范围内自由活动,卸力、变形,最终将冲击分散到整个甲身! “妙!妙啊!”赵元朗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击掌,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灵动如鳞,刚柔并济! 此等甲胄,刀剑难入,枪矛滑卸!李匠师真乃神乎其技!” 沈千山也看得心旌摇荡,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那片波光粼粼的甲身。 冰凉、坚硬,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柔韧感! 他甚至可以想象,当箭矢射中时,这片甲叶如何如波浪般起伏,将致命的穿刺之力化为滑开的偏移! “此甲片,以冷锻之法取雪花镔铁之‘筋骨’,均匀致密,刚柔相济,纹路自成卸力之导。” 李鸣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以龙鳞金之模具冲压,取其‘至坚’,保弧线之精准,甲片之均一。” 他拿起那捆细若游丝的星纹铜丝: “再以星纹铜丝为‘筋络’,取其‘至韧’,穿连叠压。上片压下片,留毫厘之隙,宛若活鳞。 受力则片片相协,卸力于无形。关节之处,更可依此法特制,屈伸无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元朗和沈千山震撼的脸: “若以此法,重制全身甲胄,非但防御倍增,重量可减三成,兵卒披之,奔突劈杀,再无桎梏!” “减重三成?防御倍增?屈伸无碍?”赵元朗喃喃重复,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 他仿佛看到了大玄边军身披此等神甲,如墙推进,所向披靡的景象! 泼天的战功和权势,如同最甘美的毒药,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猛地抓住李鸣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李鸣微微皱眉: “李匠师!不!李师!从今日起,你便是兵部武库司供奉大匠! 秩同正五品!专司督造新甲新弩! 所需神材、人手、工坊,本官一力承担!沈千山!”他转向江南巨贾,眼神凌厉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矿脉开采,甲械工坊,一应所需,由你商会全力支应! 兵部行文即日下达!若有一丝延误,误了军国大事,莫怪本官翻脸无情!” 正五品供奉大匠!秩同州府通判! 赵元朗这价码开得又急又狠,直接将李鸣抬到了寻常匠人难以想象的高度!更是彻底将沈千山和锦绣商会钉死在“供应商”的位置上! 第55章 沈千山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底瞬间掠过一丝不甘和冰冷的怒意,但瞬间又被更深的算计和忌惮淹没。 他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和恭顺:“大人英明!天佑大玄,得遇李师此等国士!能为国朝效力,为大人分忧,为李师神技略尽绵薄,实乃我沈家商会百世修来的福分! 大人放心,沈某在此立誓,凡李师所需,必举全江南之力,昼夜不息,星火驰援!绝无半分差池!” 他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心中却如油煎火燎——李鸣这一手借兵部虎威,彻底挣脱了他预设的缰绳!此子已非池中之物! 赵元朗对沈千山的表态极为满意,目光再次黏回李鸣身上,热切得几乎要喷出火来:“李师!快!与本官细说这冷锻秘法! 这龙鳞金模具如何淬火开刃?星纹铜丝拉制可有诀窍? 矿脉深处,雪花纹路最盛之镔铁原矿,当如何辨识?”他如同饿极之人扑向珍馐,每一个问题都带着对力量最原始的渴求。 李鸣任由赵元朗抓着手臂,面上依旧沉静如渊。 他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条用技艺和神矿铺就的“通天梯”,已然架起,脚下却是万丈深渊。 “大人垂询,不敢不尽言。”他声音平稳,开始讲述冷锻的力道控制、观察应力回弹的要诀,将关键牢牢锚定在材料特性与自身不可替代的经验手感上。 阳光炽烈,溪水潺潺,那堆流光溢彩的甲片旁,李鸣平静的讲述如同无形的刻刀,在这个朝代军械的基石上,刻下了属于他的第一道深痕。 他怀中的星纹探针冰冷依旧,而赵元朗狂热的追问,正将他推向一个更庞大、也更凶险的漩涡中心。 兵部武库司的匠作大院,燥热喧嚣。 铁锤敲打砧板的闷响、淬火池水汽的嘶鸣、木轮车碾过砂石的吱呀,混杂着汗味、铁腥与桐油气息,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李鸣跟在赵元朗身后,穿过这片金属与火焰的丛林。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与周遭那些穿着统一靛青匠作服、袖口绣着“武库”小字的匠人,格格不入。 无数道目光如同带钩的刺,从各个角落扎来——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啧,瞧见没?就是那小子?青州来的泥腿子?” “听说在乡下鼓捣了几下弩弓,走了狗屎运,被赵大人当宝贝捡回来了?” “正五品供奉大匠?我呸!老子在武库司敲了三十年铁,还是个从九品的匠头!他凭啥?” “凭那张能哄人的嘴呗!赵大人也是,被几句花言巧语就……” 窃窃私语如同毒蜂嗡鸣,清晰地钻进李鸣耳朵。 他面色平静,目光只落在脚下被铁屑染黑的泥地上,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有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 赵元朗对此恍若未觉,或是根本不在意。 他带着李鸣径直走到大院最深处一座格外高大的工棚前。 棚内炉火熊熊,热浪逼人,几个膀大腰圆、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老匠人正围着一座巨大的水排(水力鼓风机)忙碌。 为首一人,年约五旬,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古铜色的胸膛上疤痕交错,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正握着一柄沉重的大锤,监督着徒弟们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镔铁毛坯抬上铁砧。 “鲁大匠!”赵元朗朗声道,脸上带着一丝面对技术骨干时才有的客套笑容,“人给你带来了! 这位便是本官新聘的供奉大匠,李鸣! 今后,这‘千鳞甲’的试制,还有新式强弩的关键部件,就由李师主理,尔等需全力配合!” “千鳞甲”三字一出,棚内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李鸣身上,如同探照灯。 那被称作鲁大匠的虬髯老者,缓缓转过身。 他并未看赵元朗,一双豹眼如同淬了火的钢钉,死死钉在李鸣脸上,上下打量。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沉甸甸的质疑和毫不掩饰的倨傲。他手中那柄几十斤重的锻锤,随意地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宣示着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空气凝固了数息。 “哦?供奉大匠?”鲁大匠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铁,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每一个字都砸得地面发颤。 他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赵大人抬举。 不知这位‘李师’,师承哪位宗匠?在哪座名坊掌过锤?锻过几副百炼宝甲?造过几张能破重骑的强弩?”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向李鸣。棚内其他匠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抱着膀子,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冷笑。 赵元朗眉头微皱,正要开口。 李鸣却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炉火的呼啸: “小人李鸣,青州匠户出身,无名师,无名坊,只在乡野间摸索些粗浅手艺,糊口而已。鲁大匠面前,不敢言‘师’。” 姿态放得极低,不卑不亢。 “哼!”鲁大匠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显然对这番“老实”的回答并不买账。 他目光扫过李鸣那并不算特别粗壮、甚至有些修长的手指,眼中的轻蔑更浓:“摸索?糊口? 赵大人,咱武库司打造的是杀敌保国的军国重器! 不是乡下铁匠铺里打锄头犁耙! 让一个没根没底、手上连老茧都没几块的毛头小子来主理千鳞甲?还要造新弩?这玩笑开得忒大了点吧?”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质疑赵元朗的用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赵元朗脸色沉了下来,正欲发作。 李鸣却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鲁大匠那双充满压迫感的豹眼:“鲁大匠说的是。 军国重器,关乎将士性命,国朝安危,自当慎之又慎。 小人不敢托大。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鲁大匠身后铁砧上那块已由红转暗、热气蒸腾的镔铁毛坯,“此块毛坯,锻打火候已过,内部晶粒粗大,若此刻强打,恐有暗裂滋生,日后淬火,易崩易折。” 第56章 棚内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匠人,包括鲁大匠的几个徒弟,都像被掐住了脖子,愕然地看着李鸣。 那块毛坯刚由水排鼓风加温抬下来,红热刚褪,连经验最老道的徒弟都还在等师傅下令何时落锤,这乡下小子隔这么远,一眼就看出火候过了?还说什么晶粒粗大?暗裂? “放屁!”一个满脸横肉的年轻徒弟忍不住跳出来,指着李鸣鼻子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鲁师面前指手画脚?这料子刚离火,正是落锤的好时候!你懂个锤子!” 鲁大匠的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怒火升腾。 被一个无名小卒当众质疑自己的火候掌控,这无异于当众打脸! 李鸣却无视了那年轻徒弟的辱骂,只是看着鲁大匠,语气依旧平静: “大匠若不信,可令一臂力足者,持重锤,以七分力,击打此料中心偏右三寸处。若声响沉闷,如击朽木,则暗裂已成。 若声响清越,则小子信口雌黄,甘愿受罚。” 这话一出,连赵元朗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李鸣。隔空断料?这简直闻所未闻! 鲁大匠死死盯着李鸣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心虚或狡黠,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深潭。 他心中惊疑不定,但众目睽睽之下,这口气绝不能咽下!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旁边一个身高体壮、如同铁墩般的徒弟:“铁牛!拿八磅锤! 照他说的位置!砸!” 那叫铁牛的汉子瓮声应了,上前接过一柄比寻常锻锤沉重得多的八磅大锤,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膀子,照着铁砧上那块暗红毛坯的中心偏右三寸处,狠狠砸下! “铛——!!!”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敲打实心湿木的巨响,骤然在工棚内炸开!震得人耳膜发麻! 铁牛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感觉锤头像是砸进了一团粘稠的泥里,毫无反弹之力! 鲁大匠脸色骤变!他是行家,一听这声音,心就猛地一沉!这绝不是好料该有的声响! 李鸣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无波:“烦请再击打左下方边缘,力道五分,落点离边缘一寸。” 铁牛看向鲁大匠,鲁大匠咬着牙,重重一点头。 “铛!”这一次,声音清脆了许多,带着金属应有的回响。 鲁大匠几步冲到铁砧前,不顾烫手,拿起旁边淬火用的长铁钳,夹起那块毛坯,凑到眼前仔细查看刚才铁牛砸击的中心偏右位置。 借着炉火的亮光,只见那被重锤砸击的凹坑边缘,赫然出现了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 虽然细小,但在经验丰富的匠人眼中,已是致命的缺陷! “嘶……”棚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所有匠人看向李鸣的眼神,瞬间从轻蔑变成了惊骇!隔空断料,竟是真的?!他是怎么做到的? 鲁大匠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握着铁钳的手微微发抖。 这不仅仅是料废了,更是他几十年积攒的威望,被这一锤砸出了裂痕! 赵元朗眼中精光爆射,看向李鸣的目光更加炽热!此子果然身怀绝技! 李鸣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鲁大匠拱了拱手: “大匠见谅。料已废,强打无益。 不如趁热回炉,以文火慢煨半个时辰,散去内应力,或可挽救部分。” 鲁大匠猛地抬头,豹眼中情绪复杂至极——羞愤、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服气。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按他说的做!” 一场下马威,被李鸣以匪夷所思的“听音断料”之技,轻描淡写地化解。 然而,真正的刁难,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工棚一角被单独划出,作为李鸣试制“千鳞甲”和新式复合弓核心部件的区域。 材料倒是按赵元朗的命令优先供应了,但派来的“助手”。 却是鲁大匠手下那个满脸横肉、曾出言辱骂过李鸣的年轻徒弟,名叫王彪,还有两个明显心不在焉、出工不出力的老油子。 “喏,李‘大匠’!你要的雪花镔铁薄板!” 王彪将几块切割好的镔铁板重重掼在李鸣的工作台上,金属碰撞声刺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鲁师说了,库房里上好的熟铁多的是,偏要费劲巴拉用这劳什子雪花镔铁打甲片?纯属脱裤子放屁!耽误工夫!” 李鸣头也没抬,正用一把自制的、刃口磨得极薄极锋利的钢锉,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块硬木胎具的边缘。 闻言,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熟铁韧而软,防御不足;寻常镔铁硬而脆,易折。 雪花镔铁取其纹理,若能锻打得法,刚柔并济,方为上选。 库房里的料,杂质太多,不堪用。” “哟呵!还挑上了?”王彪抱着膀子,阴阳怪气。 “嫌料不好?有本事自己炼去啊!装什么大瓣蒜!我看你就是瞎折腾!还千鳞甲?我看是千片碎铁还差不多!” 李鸣不再理会,放下锉刀,拿起一块镔铁薄板。 他没有生炉加热,而是直接开始冷锻。 依旧是那把特制的手锤,依旧是精准到毫巅的落点控制。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富有韵律地响起,铁板在他锤下如同水面般延展、变薄,杂乱的雪花纹路渐渐变得均匀流畅。 王彪和另外两个匠人冷眼旁观,满脸不屑。 冷锻?花架子!没有炉火的铁,能打出什么好货色?等着看笑话吧! 李鸣心无旁骛。 他深知,真正的考验,在后面的淬火。千鳞甲片要求极高的韧性和一定的硬度平衡,淬火介质和时机是关键。 他需要一种比水温和、比油冷却速度稍快的介质,确保甲片既能获得足够的硬度,又不至于因内应力过大而脆裂。 他目光扫过工棚角落堆着的几个大木桶。 那是匠人们平日淬火后冷却刀具用的废液,成分复杂,主要是水、油、硝石(硝酸钾)析出物、以及各种金属氧化物和杂质的混合,黑乎乎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的怪味。 第57章 没人把这脏东西当回事。 李鸣却走了过去,用木勺舀起一点,仔细观察其粘稠度和沉淀物。他心中一动,前世模糊的材料学知识浮现。 某些含有特定盐分和杂质的混合溶液,冷却性能介于水油之间,或许…… “哈!咱们的李大匠,不会是想用这‘老汤’淬火吧?”王彪见状,夸张地大笑起来,引得其他匠人也哄笑一片,“这玩意儿淬出来的刀,跟豆腐似的!你是嫌甲片碎得不够快吗?” 李鸣充耳不闻。他取来一只小陶罐,舀了小半罐废液,又小心地加入少量清水和一小撮碾细的硝石粉末,慢慢搅匀。 然后,他夹起一片冷锻好、形状完美的鱼鳞甲片,在炉火中加热至通体呈现均匀的橘黄色。 时机到了! 他迅速将甲片夹出,毫不犹豫地浸入那罐调配好的、浑浊粘稠的“怪汤”中! “嗤啦——!” 一股浓烈的白烟带着刺鼻气味猛地腾起! “完了!料废了!”王彪幸灾乐祸地叫道。 烟雾散去。李鸣用长钳夹出甲片。 甲片通体乌黑,沾满粘稠污物,看起来惨不忍睹。 王彪和几个匠人笑得更大声了。 李鸣面无表情,将甲片在清水桶中涮洗干净。 乌黑褪去,露出底下闪烁着内敛寒光的金属本色!他用手指捏住甲片边缘,微微用力弯曲。 甲片展现出惊人的弹性!弯曲到接近九十度,竟未断裂!松开手,瞬间恢复原状! 接着,他拿起工作台上用于测试硬度的淬火钢凿(硬度很高),用凿尖在甲片表面用力一划! “滋——!”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钢凿仅仅在甲片表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甲片本身的损伤微乎其微! 棚内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王彪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这怎么可能?!那脏水淬出来的东西,韧得像牛筋,硬得能抗钢凿?! 李鸣放下甲片,拿起另一片用传统水淬法淬出的、同样材质的甲片(由另一个匠人按照旧法制作)。 他同样弯曲。 “啪!”一声脆响!甲片在很小的弯曲幅度下,就断成了两截! 高下立判!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工棚一角。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匠人,包括远处看似在忙活、实则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这边的鲁大匠,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看着李鸣手中那片在浑浊“怪汤”里淬炼出的、刚柔并济的甲片,如同看着一件神迹! 李鸣将那片成功的甲片轻轻放在工作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向脸色煞白的王彪,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一记耳光抽在对方脸上: “淬火之道,非惟水火。识其性,顺其理,污秽亦可化神奇。 王兄弟,劳烦再取些废液来,要底层沉淀多的。” 王彪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脸上火辣辣的,之前的嚣张气焰被这一片小小的甲片砸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看向鲁大匠的方向。 鲁大匠背对着这边,手中锻锤沉重地敲打着铁砧,发出单调的“铛…铛…”声,节奏却比之前快了几分,仿佛在掩饰内心的剧烈波动。 李鸣不再看他,目光投向角落那堆散发着怪味的废液桶。 兵部的深潭,暗流汹涌,这片小小的甲片,只是他投下的第一颗石子。 真正的风浪,还在后头。他拿起下一块待淬的甲片,指尖拂过那均匀细密的雪花纹路,眼神沉静如渊。 废液淬火的神迹,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武库司匠作大院炸开了锅。 那片刚柔并济的雪花镔铁甲片,被王彪失魂落魄地捧到鲁大匠面前时,老匠人布满汗渍油污的脸颊狠狠抽动了几下。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甲片表面均匀流畅的雪花纹路,又用力掰了掰边缘,感受着那惊人的韧性。 最终只是沉默地将甲片丢回王彪怀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 “照他说的做!取废液!” 这声低吼,如同某种信号。 工棚里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少了几分赤裸的敌意,却多了更深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王彪再不敢在李鸣面前聒噪,只是阴沉着脸,按照李鸣的要求,取来沉淀最多的粘稠废液,甚至开始笨拙地帮忙清理工作台。 然而,刁难并未停止,只是换了更隐蔽的方式。 李鸣需要大量切割、打磨成特定弧度的硬木片,用于制作新式复合弓的弓胎。 库房送来的却是几大块纹理扭曲、结疤遍布的柘木边角料,韧性极差,稍有不慎就会劈裂。 “库房说了,好料子都紧着给鲁师打制重弩身呢! 李‘供奉’手艺好,想必这些‘上等’柘木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吧?” 负责送料的匠役皮笑肉不笑,语气里的奚落毫不掩饰。 李鸣看着那堆扭曲的废料,没说什么。 他拿起一块最扭曲的柘木,指尖顺着扭曲的纹理走向缓缓摩挲,如同老农辨识土壤。 随后,他取出一柄刃口磨得极薄、带有细微弧度的特制刨刀。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闭目片刻,仿佛在脑中构建出木料内部的纹理脉络。 再睁眼时,手腕动了。 刨刀如同游鱼入水,紧贴着木料扭曲的纹理表面游走! 动作幅度极小,每一次推送都精准地顺着木纹天然的走向,或轻或重,或顺或逆! 木屑如同被驯服的雪花,均匀飘落,绝无半分逆纹导致的撕裂! “沙…沙…沙…”细微的摩擦声在工棚一角响起,带着奇特的韵律感。 李鸣的身影沉静如山,只有手腕和手臂在极小的范围内做着精密的运动。 那片扭曲的柘木,在他手下如同被无形之手抚平,扭曲的弧度渐渐变得流畅自然,表面光滑如镜,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王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顺毛捋”地处理这等劣材!这需要对木性纹理的感知达到何等入微的地步? 弓胎所需的硬木片一片片成型,纹理舒展,弧度精准。 第58章 李鸣开始处理复合弓的核心——叠层压合的牛角片与竹片。 这需要极高的贴合度和胶合强度。 传统的鱼鳔胶需要长时间熬煮,粘合后还需重物压合数日。 “李‘供奉’,胶给你熬好了!上好的鱼鳔胶!” 一个匠役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粘稠拉丝的胶液,故意放在离李鸣工作台稍远的条凳上。 盆沿滚烫,胶液粘稠,稍有不慎就会打翻烫伤,或者粘得满手难以操作。 李鸣看了一眼那盆滚烫的胶,没去碰。 他走到角落堆放杂物的地方,翻找出几块被丢弃的、颜色发暗的牛角碎料和几片干透的老竹篾。 接着,他又从自己的工具囊里取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半罐研磨成极细粉末的骨粉和一些晒干的、不知名的植物根茎碎屑。 他取来一个小坩埚,架上小炭炉。 没有用现成的鱼鳔胶,而是将那些牛角碎料、老竹篾掰碎丢入坩埚,加入少量清水,又撒入骨粉和植物粉末,慢慢熬煮起来。 一股混合着焦糊、草木和动物角质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嗤,又在鼓捣什么鬼东西?好好的鱼鳔胶不用,非要自己煮这怪味汤?我看是故弄玄虚!”远处有匠人低声嗤笑。 李鸣充耳不闻,专注地控制着火候,用一根细木棍缓缓搅拌。 渐渐地,粘稠的胶质析出,颜色呈深褐色,远不如鱼鳔胶清亮好看。 胶液熬好,温度稍降。李鸣开始叠合牛角片与竹片。 他没有像传统那样在每片之间涂抹厚厚的胶然后大力压合。 而是用一根削尖的细竹签,蘸取极其微量的自制胶液,如同绣花般,精准地点在牛角片和竹片需要承受最大拉力的几个关键节点上。 弓臂两端、中心弯曲处、以及应力最集中的几个结合部。 点胶!极其微量的点胶! “这…这点胶够干啥?糊窗户缝呢?”王彪忍不住嘀咕,觉得李鸣简直是在儿戏。 李鸣没有理会。 点胶完成,他取过几根柔韧的桑皮绳,以极其复杂却充满力学美感的捆扎方式,将叠合好的弓胎层层束紧。 束扎的力度均匀而精准,确保胶点被牢牢压实,而材料本身并未被过度束缚变形。 最后,他将捆扎好的弓胎小心地悬挂在工棚通风阴凉处。 “这就完了?不用大石头压上几天?”王彪愕然。 “等。”李鸣只回了一个字,便开始处理其他部件。 时间在质疑的目光中流逝。 两天后,李鸣解开了桑皮绳。 在众人惊疑的注视下,他轻轻掰动弓胎结合部——纹丝不动! 结合处紧密得如同天生一体! 他用手指用力抠了抠点胶的位置,坚硬异常! 更令人惊讶的是,弓胎本身的弧度自然流畅,毫无因强力压合而产生的内应力变形! “这…这胶…”鲁大匠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拿起一小块李鸣熬胶剩下的深褐色残渣,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力捻了捻,眼中精光爆闪。 “加了鹿角霜和地筋草粉?还有…陈年牛角屑?这胶…韧性和速干性竟如此霸道?!” 李鸣微微颔首:“胶不在多,而在其性,在其用。点其要害,束其筋骨,足矣。” 他自制的胶液,利用牛角屑和骨粉增强韧性,利用陈年竹篾和老胶底增加粘性,利用地筋草粉末促进快速凝结。 虽卖相不佳,却完美契合了复合弓层压结构对胶合点强度与韧性的极致要求,更大大缩短了工时! 两次刁难,两次被李鸣以匪夷所思的手段轻描淡写地化解。 一次是用污秽废液淬炼出神兵筋骨,一次是用微量“怪胶”完成天衣无缝的叠压。 工棚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那些嘲讽、轻蔑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敬畏与沉默的观察。 连王彪都收敛了许多,只是默默地在一旁打下手,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 新式复合弓的核心部件,由多层牛角、竹片叠压而成的弓胎已经完成,精钢打造的滑轮组配件也由其他匠坊按李鸣的图样制作完毕。 组装在即。这滑轮组结构复杂,几个微小的钢制轴承和联动卡榫需要极高的精度,公差稍大,轻则弓力不畅,重则崩解伤及射手! 负责制作滑轮组的,是武库司另一位以精细著称的“巧手”刘师傅。 他带着两个徒弟,捧着装有配件的木盒,脸上带着矜持的傲气来到李鸣的工位前。 “李供奉,您要的滑轮配件,都在这儿了。” 刘师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意味,“按您的图样,分毫不敢差。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玩意儿做得太精细,组装起来可不容易,稍有差池,崩了散了,可怨不得我刘某手艺不精。” 他言下之意,东西我按图做了,装不好是你李鸣本事不济。 李鸣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结构精微的钢制零件,闪烁着冷硬的寒光。 他目光如电,快速扫过。 没有用卡尺,仅凭肉眼和指尖的触感,他拿起几个关键的轴承和联动卡榫,在掌心轻轻掂量,又对着光观察其边缘和孔洞。 “这个轴承,内孔偏斜半丝,转动必有滞涩。”李鸣拈起一个豌豆大小的轴承,平静地指出。 “这根联动轴,两端同心度不足,强装必致受力不均而弯折。” 又拿起一根细如筷子的钢轴。 “还有这个卡榫,倒角未净,毛刺未除,强行咬合,必损其槽。” 每指出一处,刘师傅和他徒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都是肉眼极难察觉的细微瑕疵!他们自认已做到极致,没想到在李鸣眼中,竟如此不堪! “李供奉好眼力!”刘师傅强压着羞恼,语气生硬。 “只是这公差细微,组装时小心些,未必不能用!若件件都要返工,这工期可耽误不起! 赵大人怪罪下来……” “无需返工。”李鸣打断他,放下手中的零件,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第59章 什么?”众人愕然。 李鸣走到那堆杂乱的簧料前,随手拿起几块形态不一的熟铁和劣质镔铁边角料: “筋骨不纯,可锻其纯;质地不均,可调其性。” 他拿起一块含碳量明显偏高、颜色偏深的料子。 “此料偏硬脆,需以柔韧之料中和。”又拿起一块颜色偏灰白、显然偏软的料子,“此料过软,需以硬料为骨。”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李鸣竟开始将这些成分、性能各异的废料,如同配药般按不同比例搭配组合! 他将配好的混合料块丢入小坩埚炉中熔炼,亲自拉动风箱。 火候控制得极其精准,炉火呈现均匀的橘黄色,既保证杂质充分氧化浮出,又防止好料过度烧损。 熔融的铁水倒入预先准备好的、由多层耐火泥与石墨粉压制而成的条状模具中。 冷却后,得到的铁条颜色均匀,质地致密,远非之前的杂料可比! “这…这能行?”王彪瞪大了眼。 “筋骨初定,还需塑其形,淬其魂。”李鸣拿起一根新炼成的铁条,走到冷锻工作台前。 这一次,他取出的工具更加精细,几套由硬木和黄铜精心打磨的、带有不同弧度凹槽的锻打胎具。 他将铁条一端卡入一个弧度较大的凹槽胎具中固定。 没有用大锤,而是拿起一柄锤头镶嵌着光滑龙鳞金垫块的修形手锤。 “铛!铛!铛!” 锤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之前的浑厚韵律,而是密集、清脆、如同骤雨敲打玉盘! 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敲击在铁条需要塑形的部位。 龙鳞金垫块传递的力量被均匀分散,引导着铁料在凹槽胎具的约束下,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缓缓弯曲、延展、变薄! 李鸣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手腕翻飞,锤影如织。他不断更换着弧度更小、更贴合最终簧片形状的胎具。 铁条在他手中如同温顺的泥坯,逐渐被锻打、修整成一片片厚度均匀、弧度流畅、宽度一致的簧片毛坯! 毛坯表面,甚至能看到被锤击引导出的、细密均匀的流线型纹理! 这已不仅仅是锻打,而是精密的塑性加工! “神乎其技……”连鲁大匠都看得呆住,喃喃自语。 他从未想过,锻打竟能如此精细入微! 毛坯成型,淬火成了最后的生死关。 传统的“看火色入水”在李鸣看来,如同蒙眼过河。 “刘师傅。”李鸣看向那位以精细著称的巧手匠人。 “烦请制作此物。”他递过一张简图,上面是一个带有细长颈口、底部可密封的薄壁小陶罐,旁边还有一根中空的细铁管和几个小铜塞。 “这…这是何物?”刘师傅不解。 “淬火之眼。”李鸣言简意赅。 刘师傅虽不明所以,但见识过李鸣的手段,不敢怠慢,带着徒弟以最快速度精心烧制出来。 李鸣将新锻好的簧片毛坯放入特制小陶罐中,盖上留有细孔的盖子,插入那根细铁管,用铜塞密封好缝隙。 然后,他将陶罐吊入炉中加热。 铁管伸出炉外,李鸣将一小撮极细的、不同种类的金属粉末(铜粉、锡粉、铅粉)混合后,小心地倒入铁管上端。 “李供奉,您这是……”鲁大匠忍不住发问。 “火候非眼观,乃气辨。”李鸣盯着铁管上端,“不同金属粉末,熔点各异。 炉温变化,管内气氛随之变,粉末熔融凝结之状亦不同。观此‘气眼’,可知罐内簧片火候精微。” 众人屏息凝神。果然,随着炉温升高,铁管上端的混合粉末开始出现奇妙的变化。 低熔点的铅粉最先熔成小珠滚动,接着锡粉融化浸润,最后铜粉才开始泛红软化! 李鸣紧盯着粉末形态的细微转变,如同解读天书。 “就是此刻!”当铜粉刚刚均匀软化、尚未完全熔融流动之际,李鸣猛地低喝! 早已准备好的王彪立刻用长铁钳夹出灼热的陶罐,毫不犹豫地浸入旁边早已备好的、温度控制在微温(约40°C)的硝石水溶液中! 这是李鸣深思熟虑后选择的淬火介质,硝水的冷却速度比油快,比水温和,更适合追求韧性与硬度平衡的簧片。 “嗤啦——!” 白气蒸腾! 待冷却,李鸣打开陶罐,取出簧片。 簧片通体呈现均匀的深蓝色泽,散发着内敛的寒光。他用手指用力掰弯簧片尾部。 簧片展现出惊人的弹性,弯曲幅度远超之前的测试甲片! 松开手,“铮”的一声脆响,瞬间恢复笔直!毫无变形! 接着,是残酷的极限测试。 李鸣将簧片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一端挂上沉重的砝码,模拟弩机击发时的最大负荷! 一片,两片,三片…… 十片簧片,在远超正常使用负荷的重压下,反复弯曲、回弹! 每一次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却始终坚韧不屈! 直到挂上最后一枚沉重的砝码。 “啪!”一声脆响!一片簧片终于从应力最集中的根部断裂! 但断口呈现细腻的瓷状,是韧性断裂的典型特征! 这意味着它在断裂前承受了远超以往的极限力量! 而其他九片,依旧完好!簧力十足! “成了!真的成了!”王彪激动地喊出声,看向李鸣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鲁大匠抓起一片经过极限测试依旧完好的簧片,手指颤抖着摩挲那深蓝的淬火层和均匀流畅的纹理,又看看地上那片韧性断裂的簧片。 老眼之中情绪翻涌——震惊、狂喜、还有一丝迟来的、彻底的服膺。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好!好一个‘锻其纯’!好一个‘调其性’! 好一个‘淬火之眼’!李供奉!鲁某人服了! 从今往后,这簧片怎么炼,您说了算!库房里那些杂碎料,都给老子按李供奉的法子配比熔炼! 淬火的硝水配比、温度,全按李供奉定的规矩来!谁敢乱动,老子锤扁他!” 鲁大匠的怒吼如同军令,瞬间传遍工棚。 所有匠人肃然领命,看向李鸣的目光再无半分杂念,只剩下对技艺巅峰的纯粹敬畏。 王彪更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场地,准备大规模熔炼。 第60章 李鸣看着手中那片深蓝色的簧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坚韧。 鲁大匠那声“锤扁他”的咆哮还在工棚梁上嗡嗡作响,兵部武库司匠作大院的风向已然彻底转了舵。 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废料边角,被匠人们按着李鸣定下的方子分拣、配比,投入重新砌起的小熔炉。 炉火日夜不熄,流淌出的不再是杂驳的铁水,而是筋骨初凝的均匀铁条。 淬火池旁,硝石水溶液的温度被严格控在微温,刘师傅带着几个精细徒弟,日夜轮值盯着那特制的“淬火之眼”陶罐,看管内金属粉末的微妙变化,如同解读神谕。 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此起彼伏,节奏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韵律感,一张张深蓝色泽、纹理流畅的坚韧簧片如同流水般被打磨成型。 王彪成了最勤快的跑腿,对李鸣的称呼早已从阴阳怪气的“供奉”换成了心服口服的“李师”。 他扛着一捆新淬好的簧片,脸上汗水和煤灰混成沟壑,却掩不住兴奋: “李师!鲁师说了,照这速度,别说三千,五千具也赶得出来!北疆的兄弟们有福了!” 李鸣正伏在工作台前,用那把自制的、刃口磨得能刮断头发的钢锉,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片用于新式复合弓的龙鳞金扳机卡榫的边缘倒角。 闻言,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依旧凝在手中那方寸之间,锉刀每一次推送都稳定得如同尺量。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沾着铁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兵部的深潭暂时被技艺压服,但他心头那根弦,从未松过。 清瑶苍白的脸和孙老那句“半月之期”,如同冰冷的针,日夜悬在心头。 就在新一批三千具弩机簧片提前五日装箱待运时,一骑快马裹着北疆的凛冽风尘,直闯入兵部衙门。 三日后,匠作大院破天荒地迎来了兵部尚书并几位侍郎大人的亲临巡视! 连赵元朗都只能陪在末位,神色紧张又隐隐带着激动。 队列最前,一位身披玄色大氅、面容刚毅如同刀劈斧凿的中年将领,龙行虎步,顾盼间鹰视狼顾,正是威震北疆、刚刚回京述职的镇北大将军—萧破虏! “参见大将军!参见诸位大人!”匠作大院跪倒一片,声震屋瓦。 萧破虏大手一挥,声如洪钟:“都起来!本将今日不是来听虚礼的!”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被鲁大匠和刘师傅隐隐拱卫在中间的李鸣,“哪个是李鸣?” 李鸣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小人李鸣,见过大将军。” 萧破虏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粗布短褐、面容沉静的年轻匠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灼热取代:“好!好小子!你改的那簧片,本将亲自试过了!” 他猛地从腰间摘下一张明显带着使用痕迹的神臂弩,弩机上赫然装着李鸣新制的深蓝色簧片, “北狄蛮子的重箭算个屁!连发三十矢,力道不减分毫! 比旧簧力道足了三成!前线将士用上了,都说好!挽弓如臂使指,射得远,射得狠!这一仗,你李鸣当记首功!” 他声震屋瓦,整个匠作大院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激动喘息!大将军亲口嘉许!首功! “来人!”萧破虏大手一挥,一名亲兵捧上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赐‘匠器国手’匾额一面!” 金灿灿的元宝,流光溢彩的锦缎,还有那面沉甸甸、墨迹淋漓的“匠器国手”大匾,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赵元朗激动得脸都红了,与有荣焉。 鲁大匠胸膛挺得更高,仿佛那匾是颁给他的。 李鸣却依旧平静,深深一揖:“谢大将军厚赐。 此乃小人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全赖鲁大匠、刘师傅及诸位同袍戮力同心,日夜赶工。” 不卑不亢,更显气度。 萧破虏眼中欣赏更浓:“不骄不躁,好!” 他目光扫过工棚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尤其在那整齐堆放的新簧片和几把已经组装好的新式复合弓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利器虽好,终是外物。 北疆苦寒,将士们披甲执锐,浴血搏杀,伤损……亦是惨重。” 匠作大院内,空气仿佛被萧破虏最后那句沉甸甸的话语凝成了铁块。 方才因黄金、锦缎、匾额掀起的灼热喧嚣,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北疆的冰雪融水,瞬间冷却、沉淀,只余下一种近乎窒息的肃穆。 “伤损……亦是惨重。” 大将军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匠人的心口。 他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崭新弩机簧片,那深蓝色的冷硬光泽,此刻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利器再锋,终是身外之物,挡不住敌人劈砍而来的刀锋,也护不住将士们被严寒和重甲压垮的筋骨。 李鸣站在萧破虏面前,微微垂首,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深蓝簧片冰冷的触感。 百两黄金沉甸甸地躺在脚边的紫檀木匣里,锦缎华光流溢。 “匠器国手”的匾额墨迹未干,悬在工棚显眼处,散发着新漆的味道。 这一切,足以让任何一个匠户瞬间成为人上人。 然而,李鸣的心,却像一块投入淬火池的顽铁,在短暂的灼热后,迅速沉入更深的冰冷与清醒。 他眼前晃动的,是苏清瑶日渐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脸,是孙老那不容置疑的“半月之期”的警告。 这些荣耀,是阶梯,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刃。他不能醉。 萧破虏的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落在这个年轻的“匠器国手”身上。 赵元朗在一旁屏息凝神,鲁大匠攥紧了满是老茧的拳头,刘师傅眼神闪烁。 整个匠作大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鸣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李鸣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铁腥、汗味和新鲜木漆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萧破虏,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第61章 “大将军明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棚的沉寂,“利器破敌,甲胄护身,皆不可偏废。 簧片乃弓弩筋骨,使之劲疾。 然将士搏命,刀锋所指,方为决胜之器。” 他微微侧身,指向工棚角落兵器架上挂着的一排环首刀。 那是匠作院按照旧式样打造的制式武器,刀身厚重,环首与刀柄的连接处,用粗糙的铁环和铆钉固定,不少地方已经能看到锈蚀的痕迹。 “大将军请看,”李鸣随手取下一柄,掂了掂,双手捧起,递向萧破虏。 “此乃我军常用之环首刀。其弊有三。” 萧破虏接过刀,沉甸甸的压手,刀身乌沉,刃口处有打磨的痕迹,却算不得锋利。 他屈指在刀柄与刀身连接处那粗糙的环状铁箍上重重一弹。 “当啷!” 一声闷响,带着点松垮的杂音。 “其一,”李鸣的声音如同他手中的锉刀,稳定而精准地切入要害,“环首与刀柄连接,多用铁环箍紧,辅以铆钉。 此法看似牢固,实则受大力劈砍震荡,极易松动! 柄环一旦松脱,轻则影响劈砍准头,重则刀柄滑脱,反伤己身!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此弊如同跗骨之蛆!” 萧破虏眉头猛地一拧,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握紧刀柄,尝试用力左右晃动,那刀柄与环首连接处果然传来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吱”声,肉眼可见一丝缝隙在震动中出现。 这细微的松动,在平日操练或许不易察觉,但在生死相搏的战场上,足以致命! 周围的匠人们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问题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习以为常,从未有人如此尖锐、如此直白地在兵部尚书和镇北大将军面前点破! 赵元朗脸色微变,鲁大匠则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胡茬。 “其二,”李鸣并未停顿,指向刀柄,“柄材多为硬木,裹以麻绳或皮革。握持不牢,遇雨雪湿滑,或士卒力竭手汗,极易脱手! 握不住刀,再利之锋亦为废铁!” 他目光扫过工棚里几个因常年握锤而指节粗大变形、掌心布满厚茧的老匠人,最后落回萧破虏身上:“其三,刀身沉重,重心过于靠前,劈砍费力,久战则臂酸难支。 将士着甲已耗去大半体力,挥动此刀,如同雪上加霜。” 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痛点。 工棚里落针可闻,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 匠人们面面相觑,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打造或使用的那些环首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些“理所当然”的缺陷。 萧破虏握着刀的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 他久经沙场,瞬间便理解了李鸣所指出的每一个弊端的可怕之处。 这不仅仅是刀的问题,这是无数将士用血换来的教训! 他猛地将手中的环首刀重重插在地上,刀身嗡嗡作响,那环首连接处的缝隙更加明显。 “说得好!”萧破虏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急切。 “句句切中要害!此等兵刃,无异于草菅人命!李鸣,你既看得如此透彻,可有解法?”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李鸣。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点出问题容易,拿出解决之道,才是真本事! 赵元朗更是紧张地盯着李鸣,生怕他一时语塞,在两位巨头面前折了颜面。 李鸣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验证过的道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弯腰从台下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条木匣。 他小心地解开绳索,掀开油布,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一柄刀。 这刀形制依旧是环首刀的模样,但一眼望去,便觉不同。 刀身线条更加流畅,隐隐透着一种内敛的锋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环首与刀柄的连接处——不见粗糙的铁环和铆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多层嵌套的金属结构,严丝合缝,浑然一体,闪烁着精钢特有的冷硬光泽。 “此乃小人闲暇时,依心中所想,试制的一柄新刀。”李鸣双手将刀捧起,“其解环首松动之弊,在于此‘楔形铆接’之术。” 他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指向那复杂的连接处,声音沉稳清晰:“小人摒弃了外箍铁环与直穿铆钉的旧法。 在此处,刀身根部内嵌一道精钢‘母榫’,环首内则藏有与之完全契合的‘公榫’。 公母榫咬合之后……” 李鸣微微用力,只听得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机括合拢的“咔哒”脆响。 “再以特制之楔形钢销,从侧向贯入,锁死核心。” 他指向连接处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孔洞,“此楔形销,入则愈紧,受冲击震荡,非但不会松动,反因受力而嵌入更深,咬合更牢! 其结合之紧密,远胜凡铁熔铸!” 他双手持刀,猛地做了一个向下劈砍的虚势。 刀锋破空,发出短促的锐响。那环首与刀柄的连接处,稳若磐石,纹丝不动! “嘶——” 工棚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鲁大匠忍不住上前一步,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奇妙的连接结构,嘴里喃喃自语: “公榫母榫…楔形锁死…妙!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刘师傅也凑近了看,手指想摸又不敢摸,脸上满是震惊和叹服。 萧破虏眼中精光大盛,一把从李鸣手中接过新刀。 入手比旧刀略轻,但握持感极佳,重心似乎也调整过,落在手腕附近,挥动起来异常顺手。他屈起指节,用尽全力狠狠敲击那连接处! “铛!” 一声清脆悠扬的金铁交鸣,如同古寺铜钟被撞响,余音在工棚梁上缭绕不绝。 连接处没有丝毫异响,坚固得如同整块钢铁雕琢而成! “好!好刀!好手段!”萧破虏连赞三声,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光滑冰凉的刀身,随即目光灼灼地看向李鸣。 “此‘楔形铆接’之术,可能用于军中制器?耗费几何?工时可增几许?” 第62章 这才是关键!奇技淫巧,若不能大规模应用于战场,终究是镜花水月。 李鸣早有准备,指向工棚一角那几台经过他改良的简易钻床和锉削夹具: “大将军请看,此核心之公母榫与楔形销,其形制尺寸,小人已设计为统一标准。利用此等改良器具,由熟练匠人分工协作,车削锉磨,精度可保。 装配时,只需对准榫卯,一锤楔入销钉即可。 工序虽较旧法多两道精细锉磨,但省去了熔铸铁箍、反复敲打矫正之繁琐,且成品坚固万倍,绝无松动之虞! 总体算来,耗时或增一成,然良品率与耐用性,不可同日而语!”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至于刀柄防滑,小人试以鱼鳞纹精锉刀柄硬木,再浸以桐油与松香熬制的胶液,覆以熟制鲨鱼皮,握之如生根,湿滑不脱! 重心问题,则调整刀身厚度分布,并略缩短刃长,使力发于腕,久战不疲!” 条理清晰,利弊分明,更给出了切实可行的制造方案。 萧破虏听得频频点头,脸上的激赏之色越来越浓。 赵元朗也松了一口气,看向李鸣的目光复杂难明,既有庆幸,又隐隐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此子,太过不凡! “好!李鸣!”萧破虏用力一拍李鸣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李鸣身形都晃了一晃,“心思缜密,巧夺天工! 本将即刻上奏陛下,请拨专款,于匠作院设‘新械所’,由你李鸣领工正之职,专司此刀及军中器械改良之事!鲁大匠、刘师傅,尔等全力辅佐!” “领大将军令!”鲁大匠和刘师傅精神一振,轰然应诺。王彪等年轻匠人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谢大将军信任!”李鸣深深一揖,心中却无太多波澜。 工正之职,权力更重,但也意味着更深地卷入了这兵部乃至朝堂的漩涡。 他眼角余光瞥见赵元朗那闪烁的眼神,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就在这时,工棚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停在院门外。 一名亲兵快步跑入,在萧破虏耳边低语几句。 萧破虏浓眉微挑,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哦?兵部特使?来得倒快。” 他转向李鸣等人,声音洪亮,“李工正,你的‘匠器国手’之名,看来已惊动京师了。随本将出去迎一迎这位胡侍郎特使!” 兵部特使!胡侍郎!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匠作院众人心中炸开。 谁不知道兵部左右侍郎素来不和?这胡侍郎此时前来,说是巡视嘉奖,其意难测! 李鸣心头一凛。 半月之期如影随形,兵部特使又至,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面上恢复沉静,随着萧破虏等人向外走去。 院门外,数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喷着响鼻。 当先一人,身着绯色官袍,腰系银鱼袋,面容白皙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扫视着略显杂乱的匠作大院。 他身后跟着几名精干的随员和护卫,气势逼人。 正是兵部左侍郎胡惟庸的特使,胡侍郎的心腹幕僚——陈观。 “陈先生远来辛苦!”萧破虏朗声大笑,率先迎上,虽是客套,但那股百战杀伐的凛冽气势却丝毫不减。 陈观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拱手道:“大将军折煞下官了。下官奉胡侍郎之命,特来犒赏匠作院诸工,嘉奖李供奉…哦不,如今该称李工正了,巧思妙手,解北疆军械之困,功莫大焉!” 他目光如探针般,越过萧破虏宽阔的肩膀,精准地落在后面躬身行礼的李鸣身上。 “李工正,果然少年英才。”陈观的笑容加深,却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胡侍郎闻听‘楔形铆接’之妙,甚为欣慰。 恰巧,此番下官前来,还带来了一件小玩意。”他一挥手,身后一名随员立刻捧上一个狭长的锦盒。 锦盒打开,红绸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柄腰刀。刀鞘以名贵黑檀木制成,镶嵌金丝云纹,华贵非凡。仅看外鞘,便知此刀绝非凡品。 “此乃南越国进贡的宝刀,名‘秋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堪称神兵。”陈观的声音带着一丝矜持的自得。 “胡侍郎之意,如此宝刀,若再辅以李工正那固若金汤的‘楔形铆接’之术,岂非锦上添花,更增神威?不知李工正,可愿一观,参详参详?” 捧杀! 李鸣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当着大将军和满院匠人的面,拿出贡品级别的宝刀,表面是请教,实则是考校,更是施压! 若他李鸣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或者对这“神兵”束手无策,那“匠器国手”的招牌,恐怕立时就要蒙尘。 若是贸然动手损坏了贡品,更是万死莫赎!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鸣身上,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鲁大匠眼中露出担忧,刘师傅眉头紧锁。赵元朗则面无表情,目光在陈观和李鸣之间逡巡。 萧破虏浓眉微蹙,正欲开口。 李鸣却已上前一步,对着陈观躬身,声音平静无波:“特使大人厚爱,胡侍郎抬举,小人惶恐。能一睹贡品宝刀风采,乃小人福分。 既蒙特使大人垂询,小人斗胆,愿详察此刀,以报胡侍郎与大将军知遇之恩。” 陈观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容更深:“好!李工正爽快!请!” 李鸣走到那捧刀的随员面前,并未立刻伸手去碰那华贵的刀鞘。 他先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如同对待一位尊贵的长者。 然后,才伸出双手,极其稳定地托住了锦盒。 他没有立刻拔刀,而是将锦盒小心地捧到旁边一张清理干净的工作台上。 这细致而尊重的举动,让陈观身后的随员脸色稍霁。 李鸣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从刀鞘的檀木纹理、金丝镶嵌的工艺,到鞘口包裹的鲨鱼皮,再到刀柄的缠金丝和末端镶嵌的宝石,一寸寸地扫过。 第63章 每一个细节都印入脑海。足足看了半盏茶功夫,他才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轻轻顶住刀镡(护手),左手稳稳握住刀鞘。 “噌——”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仿佛一泓寒泉流淌而出。刀身出鞘,刃光如水,在工棚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竟似有秋水般的波光流动! 刃口处,那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研磨纹路,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流线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好刀!”饶是见惯了神兵利器的萧破虏,也忍不住低声赞道。 周围的匠人们更是看得目眩神迷,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鸣却不为所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刀身与刀柄的连接处。 那里,同样采用了复杂的金属包覆结构,镶嵌着细密的金丝纹饰,华美异常,乍一看严丝合缝,浑然一体,远胜寻常环首刀的铁箍。 “特使大人,”李鸣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此刀锻造研磨之技,已臻化境,确为神兵。 然……” 一个“然”字,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陈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神兵亦需持握。”李鸣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那华美的刀柄根部,“刀柄稳固,方能力贯刃尖,发挥极致锋锐。 小人观此刀柄连接处,华美异常,然其内里结构,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哦?”陈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李工正何出此言?此乃贡品,南越宫廷匠宗亲手打造,岂会有失?” 李鸣不再言语。他放下刀鞘,左手稳稳握住秋水刀的刀柄,右手则伸向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 他从中取出一个奇特的物件。 那东西主体是两片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铜尺身,一片固定,一片可滑动。 固定尺身上刻着精细的刻度,滑动尺身上则嵌着一小块透明的水晶薄片,下面同样刻着更细密的线。 正是他利用工余时间,耗费心血才勉强制成的简易游标卡尺! 此物一出,连萧破虏都露出了好奇之色。 陈观更是瞳孔微缩,紧紧盯着李鸣手中那从未见过的“奇物”。 李鸣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刀和尺。 他小心地将卡尺的固定爪轻轻卡在秋水刀那华美刀柄根部的一侧,然后极其缓慢、平稳地推动滑动尺身。 水晶片下的细密刻度线,在刀柄根部金属包覆的缝隙边缘移动。 整个工棚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李鸣沉稳的呼吸声,以及滑动尺身与铜质基座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上那奇特的工具和那毫厘之间的缝隙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汗水从王彪的额头滑落,他也浑然不觉。鲁大匠伸长了脖子,恨不得自己长出千里眼。 陈观脸上的矜持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审视。 突然,李鸣推动滑动尺身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目光透过那块小小的水晶片,落在那常人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的刻度对齐点上。 一丝极其细微的误差,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陈观,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特使大人明鉴。此刀柄根部,左、右两侧缝隙,实测误差…逾三丝半(古代计量单位,一丝约0.1毫米)。 此非铸造打磨之失,乃是…其内部核心榫卯受力不均,已生微隙! 看似浑然一体,实则根基已动!若遇巨力劈砍,恐有柄脱之险!” “什么?!” “三丝半?” “贡刀…内部松了?” 短暂的死寂后,工棚里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观脸色骤变,一步抢上前,厉声道:“李鸣!休得胡言! 此乃贡品!岂容你信口雌黄!三丝半?你凭何断定?!” 质疑如刀锋劈来,李鸣却神色不变。 他稳稳托起手中的游标卡尺,将其展示在众人眼前,尤其是那透明水晶片下清晰对齐的刻度线。 “特使大人,诸位请看。” 他的声音沉稳如磐石,“此物名为‘游标尺’。固定尺身刻度为‘分’,十‘分’为一‘寸’。 此滑动尺身之上,”他指向那嵌着水晶片的副尺。 “其十格总长,恰等于固定尺身九格之长。故滑动尺身一格,便代表固定尺身一分的十分之一,即一‘厘’!” 他手指轻点副尺上那几乎与主尺刻度完美重合的一条线: “此刻,主尺三格又五‘分’处,副尺第五‘厘’刻线与之完全对齐。 即此缝隙实测宽度为三分五厘五毫!远超寻常兵器装配允许的‘毫厘’之限!” 清晰的解释,配合着那前所未见的精密工具上直观的刻度对齐,瞬间击碎了所有疑惑! 匠人们或许不懂十分之一分的计算原理,但那水晶片下严丝合缝对齐的刻线,以及李鸣沉稳如山、不容置疑的气度,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相信! “这…这尺…”鲁大匠声音发颤,死死盯着那卡尺,仿佛看到了神迹。 “竟能…量到毫厘?!天工!此乃天工之器啊!” 陈观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他死死盯着李鸣手中的卡尺,又看看那柄华贵无比却已被宣判“内里松动”的贡刀“秋水”,额头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身后的随员更是面如土色。 “好!好一个游标尺!好一个李鸣!”萧破虏洪亮的笑声打破了僵局,充满了畅快和激赏, “神乎其技!见微知著!陈先生,看来胡侍郎这份‘厚礼’,送得正是时候啊! 若非李工正慧眼如炬,此刀若真赐予哪位猛将,战场之上…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观心头。 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对着李鸣拱了拱手,声音干涩: “李工正…慧眼独具,技艺通神,下官…佩服!此尺…此尺当真…巧夺天工!胡侍郎闻之,必也欣慰!” 他看向那柄“秋水”的目光,已带上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后怕。 第64章 一场无形的交锋,以李鸣凭借现代精密测量工具带来的碾压性优势而告终。 兵部特使陈观,来时气势汹汹,此刻气势已泄了大半。 李鸣微微躬身,谦逊道:“特使大人过誉。此尺不过辅助之物,匠者之心,贵在明察秋毫,精益求精。”他小心地将游标卡尺收回皮囊,又珍而重之地将“秋水”刀归入鞘中,放回锦盒,动作一丝不苟。 陈观看着李鸣沉稳的动作,眼神复杂难明。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场面话,一个匠作院的小杂役却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地从人群外挤了进来,直奔李鸣。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起眼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物件。 “李…李工正!”小杂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显然被这场面吓得不轻,但又不敢不报,“村…村里…孙老急信…说…说务必…立刻给您!” 李鸣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强自镇定,伸手接过那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泥土的潮气。 他背过身,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手指有些僵硬地剥开油纸。 里面赫然是半块玉佩! 温润的青白玉质,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雕刻着半只形态古拙、振翅欲飞的玄鸟!正是苏清瑶视若性命、从不离身的那半块! 玉佩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已被汗水浸透的粗糙草纸。 李鸣手指微颤地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炭条仓促写就的字迹,透着一股绝望的紧迫: “瑶病危,半月期至,速归!孙。” 嗡—— 李鸣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瞬间响起尖锐的蜂鸣! 眼前萧破虏、陈观、赵元朗等人的面容,工棚里熊熊的炉火,堆积的簧片…所有景象都剧烈地晃动、扭曲起来。 苏清瑶苍白却倔强的脸,孙老凝重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半月之期!病危!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将他所有的理智撕碎! 他捏着玉佩和纸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李工正?”萧破虏察觉到他瞬间的失态,浓眉微蹙,关切地问道,“何事惊慌?” 陈观也投来探究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李鸣猛地闭上眼,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痛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强行将那翻腾的恐惧和焦虑压了下去。 他再睁开眼时,眼底深处依旧是惊涛骇浪,但面上却已强行恢复了几分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迅速将玉佩和纸条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那冰冷的玉仿佛带着苏清瑶生命的微温。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如同带着冰渣,刺得肺腑生疼。 转身,对着萧破虏和陈观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几乎成了直角,借此掩饰自己脸上无法完全控制的表情波动。 “大将军恕罪!特使大人恕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沙哑和紧绷。 “小人…小人家中突传急讯,亲人…病笃垂危!恳请大将军、特使大人恩准…小人告假数日,回乡…见…见最后一面!”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萧破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理解与惋惜。 他大手一挥,声如洪钟:“百善孝为先!亲人病危,岂有不允之理?速去!准你半月假期! 新械所之事,自有鲁大匠、刘师傅暂代!若有难处,随时可报与本将!” 陈观目光闪烁,在李鸣低垂的脸上和紧绷的身体上扫过,那抹精明之色更浓。 他慢悠悠地开口:“李工正孝心可嘉,自当恩准。 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试探,“新械所初立,环首刀改良事大,兵部上下瞩目。 李工正此去,还望…早去早回,莫要误了朝廷大事才好。”言语间,隐隐透着一股敲打之意。 李鸣心头如同被毒蛇舔过,寒意森森。 他再次深深一揖,头埋得更低:“谢大将军!谢特使大人!小人省得!处理完家事,定当…星夜兼程赶回!绝不敢延误军国重事!” “去吧!”萧破虏沉声道。 李鸣再不多言,猛地直起身,甚至顾不上对鲁大匠、刘师傅等人交代一句,也顾不上收拾任何工具行囊。 他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转身就朝着院门方向冲去! 那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撞开几个挡路的匠人,身影瞬间就消失在工棚门口,只留下身后一片惊愕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 “李师!”王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想追出去。 “站住!”鲁大匠低喝一声,粗壮的手臂拦住了他,看着李鸣消失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低声道,“让他去! 他眼里…有火!有血!”那眼神,他年轻时在边关,在那些得知亲人罹难的袍泽眼中见过。 刘师傅也叹息一声,摇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陈观和赵元朗。 陈观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翳。 李鸣冲出匠作院沉重的大门,刺眼的阳光让他眼前一黑。 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墙才站稳。 怀中的半块玉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胸膛。 苏清瑶的脸,孙老凝重的警告,还有陈观那最后带着试探和算计的眼神,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交织、撕扯。 兵部…特使…信任?那刚刚获得的“匠器国手”金匾,那沉甸甸的工正之职,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讽刺和沉重的枷锁! 他刚刚用游标尺和楔形铆接之术,在兵部这深潭里砸出了一片立足之地,甚至赢得了萧破虏的器重,暂时压下了陈观的锋芒。 可这一切,在清瑶的性命面前,轻如鸿毛! “清瑶…等我!”李鸣狠狠一抹脸,将几乎夺眶而出的酸涩和恐惧逼了回去。他辨明了方向,朝着城门发足狂奔! 脚下的尘土被急促的脚步扬起,在身后拖出一道仓皇而决绝的烟尘。 第65章 他必须立刻赶回那个小村!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就在他冲过街角,身影即将没入熙攘人群的刹那。 街对面,一家茶馆二楼的临窗位置,一道阴冷的目光如同潜伏的毒蛇,无声无息地锁定了他仓皇的背影。 那人身着不起眼的灰布长衫,面容普通,丢在人堆里瞬间就会遗忘。 唯独一双眼睛,细长如刀锋,此刻正微微眯起,看着李鸣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他端起粗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窗棂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晦暗不明。 他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一块硬物的轮廓——那形状,赫然也是半块玉佩的弧度! 李鸣冲出城门时,肺像破风箱般嘶鸣,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官道上的尘土被疾驰的车马搅得沸反盈天,扑在脸上,和汗水混成泥浆。 他不管不顾,两条腿只凭着本能疯狂交替蹬踏,向着那小村的方向压榨出最后一丝气力。 怀里的半块玉佩隔着粗布短褐,冰冷坚硬,一下下硌着心口,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提醒他:晚了,或许就真的晚了! 那“半月之期”如同催命符,孙老仓促的字迹和苏清瑶苍白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反复切割。 兵部的金匾、萧破虏的器重、陈观那毒蛇般的眼神…… 这些刚刚还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荣耀”与“算计”,此刻被更原始、更尖锐的恐惧彻底碾碎。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灌铅,视线模糊,直到那熟悉而破败的村口土墙撞入眼帘。 李鸣几乎是扑爬着冲进村子,引来几声狗吠和村民惊愕的注视。 他踉踉跄跄,直扑孙老那间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破旧小屋。 “孙老!清瑶!”他嘶哑地喊着,一把推开虚掩的柴门。 屋内的景象却让他猛地刹住脚步,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 昏暗的光线下,苏清瑶正靠坐在简陋的土炕上,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口喝着什么。 她的脸色确实透着几分憔悴的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望过来时,里面是清晰的、带着一丝慌乱和愧疚的清醒! 哪里是“病危垂死”的模样? 孙老坐在炕沿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捏着几根干枯的草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皱纹里刻满了无奈和一种李鸣看不懂的沉重。 “李…李大哥?”苏清瑶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虚弱,但绝非濒死之音。她挣扎着想坐直些,却被孙老按住了肩膀。 “清瑶?你…你没事?”李鸣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几步冲到炕前,眼睛死死盯着苏清瑶的脸,想从上面找出病入膏肓的痕迹,却只看到疲惫和躲闪。 “那玉佩…那信…” “是我让孙老…骗你的。”苏清瑶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中的水光,手指紧紧攥着粗陶碗的边缘,指节发白。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李鸣心上。 “骗我?”李鸣像是没听懂,重复了一遍。 一路狂奔积攒的恐惧、担忧、绝望,此刻被另一种更尖锐、更荒谬的情绪狠狠刺穿,瞬间化为一股灼热的怒意直冲头顶! “为什么?!”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知道我…我以为你…”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气。 “鸣娃子,坐下!”孙老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浑浊的老眼锐利地扫过李鸣因愤怒和奔波而扭曲的脸,又瞥了一眼屋外,压低了声音: “吼什么?怕招不来鬼吗? 清瑶丫头是装的,可这‘装’…是要命的事!她若不装,你现在能回来?” 李鸣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 他看着孙老严肃的脸,又看向苏清瑶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无法掩饰的恐惧,那股冲顶的怒火像被戳破的皮球,嗤嗤地泄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茫然和被愚弄的钝痛。 他颓然跌坐在旁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凳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揉搓着。 “为什么…”这次,声音只剩下疲惫和不解。 苏清瑶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水。 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滑落,滴在粗陶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李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哽咽着,“我…我怕。我怕极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悲凉: “那块玉佩…你看到的那半块…它不是什么吉祥物。 它是催命符!是悬在我苏家几十口人命上的刀!” 李鸣猛地抬头,瞳孔收缩。 “我家…本是江南织造府的供奉匠户。 祖传的手艺,专为宫中贵人织造‘云锦’。”苏清瑶的声音飘忽,像是沉入了不堪回首的噩梦。 “五年前…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宫中…宫中有人为了排除异己,构陷我祖父…说…说他在进贡的凤袍上用了…用了‘厌胜’之术,诅咒新君!” “厌胜?!”李鸣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个时代,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是…是莫须有的罪名!”苏清瑶的眼泪汹涌而出,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我祖父一生谨慎,怎会…怎会犯此大忌?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锦衣卫如狼似虎冲进家门…抄家…锁拿…男丁尽数下狱…女眷…女眷充入教坊司…我爹…我爹为了护住我和这半块祖传的玉佩…他…他…” 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剧烈的抽噎淹没。 孙老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接口道: “清瑶她爹,是个硬汉子。 混乱中拼死把清瑶和一个忠仆推出来,自己引开了追兵…那忠仆带着清瑶一路逃亡,隐姓埋名,自己却也重伤不治… 临死前,将清瑶托付给了老朽…只留下这半块玉佩,说…说或许将来能证明苏家清白…” 小屋陷入死寂,只有苏清瑶压抑不住的悲泣和李鸣粗重的呼吸声。 第66章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铁水。 李鸣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苏清瑶初遇时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戒备,明白了她为何对官差衙役有着刻骨的恐惧, 明白了孙老那“祸及全家”的警告! 这哪里是普通的匠户?这是背负着血海深仇、时刻活在刀尖上的逃亡者! 她怕的不是病,是怕他李鸣在兵部越陷越深,最终引来追查她身世的“鬼”! “那…那兵部…?”李鸣的声音艰涩。 “兵部?”孙老冷笑一声,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六部之中,兵部最重,也最黑!多少军中器械的采买、匠籍的管理,里面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改良弩机簧片,得了萧破虏的青眼,看似风光,可你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断了多少人的晋升之阶?那个姓陈的特使,他背后是谁?胡侍郎又代表谁的利益? 清瑶丫头怕啊!怕你在那漩涡里,一旦被人深挖,顺藤摸瓜…我们这点微末伎俩,怎么藏得住?” 苏清瑶抬起泪眼,哀求地看着李鸣: “李大哥…我知道你有本事…可那地方…真的会吃人的! 我爹…我祖父…还有那么多叔伯兄弟…就是被那看不见的网…活活绞死的!我不想…不想你也…”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无声的哭泣。 李鸣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酸又胀,还带着一丝后怕的寒意。 他一路狂奔回来,想的只是救她的命,却没想到,她装病的背后,是想救他的命,是想把他们两人从这个越来越大的漩涡里拉出来! 他看着苏清瑶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单薄肩膀承载的如山重负,看着孙老眼中那洞悉世情的沉重。 一路上的愤怒、委屈、被愚弄的羞恼,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怜惜和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他伸出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手指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我回来了。”这三个字,像是承诺,也像是宣告。 苏清瑶的手微微一颤,反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屋外远远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村民王老七变了调的呼喊: “孙老!孙老!不好了!村口…村口来官差了!好多人!骑着高头大马! 说是…说是兵部的特使!点名要找…要找李鸣!” 屋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李鸣、苏清瑶、孙老,三人脸色同时剧变! 孙老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老人,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李鸣:“兵部特使?!这么快?!冲你来的?” 苏清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抓着李鸣的手冰冷刺骨,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们…他们找来了…一定是…一定是玉佩…或者…” 李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陈观!那个如同毒蛇般的兵部特使! 他前脚刚走,后脚特使就追到了村里?这绝不是巧合!是警告?是试探?还是…他们已经查到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脑中念头飞转。 走?来不及了!整个村子就这么大,能往哪里躲?硬抗?那是找死! 唯一的生路,就在那个“匠器国手”的身份上!他必须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变成另一场“展示”! “清瑶,别慌!玉佩藏好!孙老,您稳住外面!”李鸣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猛地抽回被苏清瑶抓住的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 最后落在墙角一堆他之前做木工剩下的边角料和几件简陋的自制工具上。 “李大哥!你…”苏清瑶看着他眼中骤然升腾起的、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锐气,一时愣住。 “他们是为‘匠器国手’来的!”李鸣飞快地低语,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狠厉。 “想抓把柄?老子就给他们看点真东西!孙老,劳烦您出去周旋几句,就说我忧心家眷,刚刚归家,正在…正在给娘子打件趁手的小物件压惊! 给我半柱香!不,一炷香时间!” 孙老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决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一点头,转身大步走向门口,那佝偻的背影在此刻竟挺直了几分,带着一股山岳般的沉稳。 “清瑶!”李鸣转向苏清瑶,声音急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躺下!闭上眼睛!装睡!无论听到什么,都别睁眼!相信我!” 苏清瑶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希望,用力地点点头,迅速躺下,拉过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盖到下巴。 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却还在不停地颤抖。 李鸣不再看她。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专注。 他冲到墙角,在那堆木料里飞快地翻拣,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几块纹理细密、硬度适中的枣木边角料。 接着,他抄起那把自制的、刃口磨得寒光闪闪的钢锉,又拿起一个他自己用硬木和牛筋做的小巧弓钻,以及一把刃口薄如柳叶的刻刀。 他几步跨到屋内唯一一张稍显平整的旧木桌前,将选好的木料“啪”地拍在桌面上。 没有画线,没有犹豫,仿佛所有的图纸都刻在脑子里。 他左手如铁钳般牢牢按住一块长条形的枣木块,右手执起那把钢锉,手腕稳如磐石,手臂带动锉刀,沿着木料的边缘开始推送。 “嗤——嗤——嗤——” 单调而稳定的锉削声瞬间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钢锉的利齿啃噬着坚硬的枣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木屑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在他手臂周围积起一层淡黄色的粉末。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每一次推送都精准无比,力道均匀,角度恒定。 第67章 苏清瑶闭着眼,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感受着屋内弥漫开来的新鲜木屑气息,心中惊涛骇浪。 她从未见过李鸣如此专注、如此迅捷地施展手艺,那锉刀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竟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了一丝。 屋外,村口方向传来的马蹄声和喧哗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孙老苍老却沉稳的应对声。 时间,如同绷紧的弓弦! 李鸣心无旁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那块长条枣木在他手下飞快地变形,棱角被锉平,表面变得光滑,逐渐显露出一把木梳的雏形。 但这只是开始! 他放下锉刀,拿起弓钻。 坚韧的牛筋弦被拉满,细小的钻头对准梳背中央一个位置。手腕急速地来回拉动弓身,钻头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嗡嗡”声,如同蜂鸣。 坚硬的枣木如同豆腐般被轻易钻透,留下一个极其细小、边缘光滑的圆孔。 一个孔,两个孔…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紧接着,他拿起那把薄刃刻刀。刀尖如同拥有了生命,在梳背预留的位置上轻盈跳跃、游走。 不再是简单的线条,而是极其精密的、细小的榫卯结构轮廓! 每一个凹槽,每一个凸起,都要求绝对的精准和严丝合缝! 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鼻尖几乎要碰到木料,每一次下刀都如同外科手术般精确,容不得半分差错!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粗布短褐紧紧贴在身上。 屋外的喧哗声更近了,甚至能听到特使护卫粗鲁的呵斥声和村民惊慌的低语。 孙老的声音提高了些,似乎在据理力争。 “李鸣何在?兵部特使大人亲临,还不速速出来拜见!” 一个尖利而傲慢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正是特使陈观的心腹随员! 孙老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为难: “官爷息怒!息怒!李鸣他…他刚回来,正…正给他家娘子…做点小玩意儿压惊… 小娘子受了惊吓,病着呢…他一时走不开身啊…” “压惊?做小玩意儿?”那随员的声音充满了荒谬和怒意,“好大的架子!特使大人亲至,竟敢…” “无妨。”一个慢条斯理、带着一丝阴柔笑意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随员的呵斥,正是陈观本人!他似乎就在院门外不远。 “李工正孝心可嘉,爱妻情切,倒也是人之常情。本官…也好奇得很,是何等‘小玩意儿’,能让李工正连兵部特使都暂且搁下? 孙老丈,烦请带路,本官…也想开开眼界。” 脚步声,朝着小屋门口逼近! 屋内的锉削钻刻之声,在陈观开口的瞬间,猛地一停! 李鸣的手稳稳地停在最后一道榫卯凹槽的边缘,刻刀的刀尖距离木料只有毫厘。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汗味、新鲜木屑味和紧张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飞快地拿起桌上最后几样东西——几片打磨得极其光滑、薄如蝉翼的深蓝色簧片边角料! 这是他在匠作院改良弩机时偷偷藏下的废料,坚韧远胜寻常钢铁! 他抄起锉刀,对着簧片边缘闪电般几下修整,又拿起一把更细小的刻刀,如同绣花般在簧片不起眼的边缘位置,刻出几个微不可察的、极其细小的凸起和凹点。 时间!时间! “吱呀——” 破旧的柴门,被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缓缓推开了。 刺目的光线涌入昏暗的小屋,勾勒出门口几个人影。 当先一人,绯色官袍的一角在光线中异常刺眼,正是兵部特使陈观! 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挂着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审视的笑容,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扫过屋内。 只见狭小简陋的土屋内,李鸣背对着门口,正伏在那张破旧的木桌前,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刚刚停下手中的活计。 他脚下散落着一层淡黄色的木屑,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木头味道。 土炕上,苏清瑶裹着薄被,面朝里侧躺着,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只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和半个苍白的侧脸,带着病容。 孙老佝偻着腰,满脸惶恐地跟在陈观身侧,眼神却紧张地瞟向李鸣的方向。 陈观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李鸣面前那张破旧木桌上,那件刚刚“完工”的物件上。 那是一把木梳。枣木的材质,纹理清晰。 梳背宽厚,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透着温润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梳背上镶嵌的装饰——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片形状不规则的、闪烁着冷冽深蓝光泽的金属片! 它们被巧妙地嵌在梳背上预留的、极其精密的榫卯结构里,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 金属的冷硬与木质的温润,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美感。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是,那深蓝金属片上,竟用细如发丝的线条,阴刻出极其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 纹路流畅,深浅如一,在幽蓝的金属底子上,透出一种低调而神秘的美感。 “李工正,好雅兴啊。”陈观踱步进屋,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冷意,“归家探病,不忘红妆。 这木梳…倒是别致。 不知这镶嵌之物,可是你改良弩机所用的‘神铁’?用来讨好佳人,未免…暴殄天物了吧?” 他刻意加重了“神铁”二字,目光如同探针,刺向李鸣的后背。 李鸣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还带着奔波的风尘和汗水,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对着陈观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声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疏离: “特使大人亲临寒舍,小人惶恐。 此梳所用,确为弩机簧片边角废料。 小人见其坚韧,弃之可惜,便想着废物利用,打件小物件给内子压惊。手艺粗陋,让大人见笑了。” “废物利用?”陈观踱到桌前,伸出手指,竟毫不客气地想去触碰那把木梳,指尖的目标,正是那镶嵌的深蓝金属片与木料结合的榫卯缝隙! 第68章 “如此精巧的嵌工,本官倒是第一次见。 这严丝合缝,怕是不比那贡刀‘秋水’的柄环差吧? 不知李工正这‘楔形铆接’之术,用在这闺阁之物上,又是何等效果?” 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那缝隙! 这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阴毒无比! 若那缝隙稍有松动,或者被他故意“碰”出问题,立刻就能坐实李鸣技艺名不副实,甚至落个“以军械废料私制玩物”的罪名! 苏清瑶躺在炕上,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孙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陈观指尖离那缝隙不足半寸之际! 李鸣动了。 他没有阻止,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观耳中: “大人小心。此簧片乃百炼精钢,边角虽废,其锋犹在。 小人打磨不慎,边缘留有微芒,恐伤大人贵体。” 陈观的手指,在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李鸣这话,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那簧片边缘的锋利,他是见识过的! 真被划破手指,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丢脸是小,若被有心人传出去说他“被李鸣所制器物所伤”,那才是笑话! 就在他这一顿的瞬间,李鸣的手如同鬼魅般探出,却不是阻止他,而是拿起了木桌另一角放着的一个极其简陋的木质小玩意。 一个用硬木雕刻的、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夹子”。 “大人既对嵌工感兴趣,”李鸣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技术探讨,“小人斗胆,请大人细观此物。” 他将那木质小夹子递向陈观。 那夹子结构简单,主体是两块打磨光滑的硬木片,中间由一个精巧的铜质转轴连接。 奇特的是,两块木片内侧,各镶嵌着一条同样深蓝色的、细长的簧片!簧片上,同样阴刻着细密的缠枝纹。 陈观狐疑地接过这毫不起眼的小夹子。入手微沉,木质温润。 “此物何用?”他皱眉问道。 “回大人,此乃‘测力夹’。”李鸣解释道,同时拿起桌上那把刚刚做好的木梳。 “小人试制新械,常需知晓簧片受力极限。苦无良器,便做了这个。” 他将木梳梳齿朝下,轻轻放入那木质夹子的开口中。 然后,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夹子外侧两个微微凸起的木质旋钮,开始缓缓用力旋紧! “咔哒…咔哒…” 随着旋钮转动,夹子内部传来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 那两块镶嵌着深蓝簧片的硬木片,开始向内均匀而稳定地合拢! 强大的压力,瞬间施加在木梳的梳背上,尤其是那几片镶嵌的深蓝金属装饰片上! 陈观、他身后的随员,乃至门口探头探脑的王老七等村民,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被夹紧的木梳梳背! 令人窒息的压力下,那枣木梳背发出轻微的“吱嘎”呻吟。 然而,那几片深蓝金属片与木质榫卯的结合处,纹丝不动!如同焊死了一般! 任凭夹子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旋钮转动的声音越来越滞涩,那结合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出现! 陈观的脸色变了。他清晰地看到,那夹子内侧镶嵌的深蓝簧片,在巨大压力下已经弯曲成一个惊人的弧度,仿佛随时会崩断! 可它所施加的力量,却均匀而稳定地传递到了梳背上,没有一丝偏移! 这小小的木质夹子,竟蕴含着如此稳定而强大的力道?这簧片的韧性、这夹子结构的精密…远超他的想象! 李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旋钮几乎拧到了极限。他猛地松开手。 “嗒”一声轻响,夹子内部精巧的机构瞬间复位,两块硬木片弹开。 那把木梳完好无损地落在桌上,深蓝的金属片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冷冽而稳固的光泽。 李鸣拿起木梳,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双手捧起,递向陈观,声音沉稳依旧:“大人请看。 此边角废料,虽不堪军国重器之用,然取其坚韧,辅以微末榫卯嵌工,为闺阁添一握梳篦,固其形,安其心,也算…物尽其用,不负其材。”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陈观那惊疑不定、阴晴变幻的眼神:“至于‘楔形铆接’用于此物,不过小道。其理相通,唯‘精密’二字而已。 大人所忧贡刀之弊,在于根基松动,不在华表。 若根基如磐,纵有微瑕,亦无大碍。 若根基已朽,纵金玉其外,亦难挡风雨。此理,于器如此,于人…又何尝不是?” 最后几句话,李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陈观心头! 他是在说刀?还是在说人?是在说这木梳的榫卯根基?还是在暗指他陈观此行的“根基”? 陈观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看着李鸣手中那把看似普通、却经受了他“测力夹”恐怖考验的木梳,又看看桌上那个结构简单却蕴含着惊人精密和力量的小小木质夹子。 再想起之前匠作院里那神乎其技的游标尺和楔形铆接…眼前这个年轻的匠人,他的技艺,他的心思,都如同深潭,深不可测! “根基…如磐…”陈观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复杂地看了李鸣一眼,又瞥了一眼炕上“沉睡”的苏清瑶和旁边垂手而立的孙老。 他忽然觉得,这间简陋破败的农家小屋,竟比兵部衙门那森严的大堂,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去接那把木梳,而是轻轻拂了拂自己绯色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公式化的、却明显僵硬了许多的笑容: “李工正…果然巧思妙想,于细微处见真章。此等‘物尽其用’的心思,本官…受教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语气放缓:“既然尊夫人病体未愈,本官也不便久扰。 北疆军械改良,乃陛下亲瞩、萧大将军力推之要务。 李工正既已探视过家眷,还望…莫忘职责,早日返京。 新械所,离不开你这‘匠器国手’坐镇。”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第69章 “小人省得。待内子稍安,即刻启程返京,绝不敢延误军务。”李鸣躬身应道,姿态放得很低。 “嗯。”陈观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不再看李鸣,转身便走。“回城!” 随员和护卫簇拥着他,如同潮水般退去。马蹄声再次响起,很快消失在村外。 直到马蹄声彻底听不见,屋内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李鸣紧绷的身体晃了一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缓缓放下一直捧着的木梳,手指微微颤抖。刚才那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比在匠作院打造最精密的部件还要累上百倍! “走了?”苏清瑶猛地从炕上坐起,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发颤。 “走了。”孙老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走到门口,警惕地向外张望了片刻,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脱力一般,额头上也全是冷汗。 “好险…鸣娃子,你刚才…” 李鸣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走到炕边,拿起那把刚刚承受了巨大压力、却依旧稳固的木梳,塞到苏清瑶冰冷的手里。深蓝色的簧片冰冷坚硬,上面细密的缠枝纹路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拿着。”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异常坚定,“压惊。” 苏清瑶低头看着手里这把不同寻常的木梳,又抬头看向李鸣。 他脸上有汗,有尘土,有深深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深邃,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决心。 他骗过了陈观,用一把木梳和一个小夹子,暂时化解了危机。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陈观最后那句“早日返京”,不是商量,是命令,是警告! 兵部那张无形的网,已经罩了下来,他避无可避。 苏清瑶紧紧握住那把冰冷的木梳,仿佛握住了某种支撑。 她看着李鸣,眼中依旧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交织着愧疚、担忧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光芒。 他回来了,他没有被吓退,他甚至…在绝境中劈开了一条生路。 “李大哥…”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哽咽。 李鸣抬手,这一次,没有犹豫,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温柔。 “别怕。”他重复着之前的话,声音低沉而有力,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兵部…朝廷…这张网,我钻定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不仅要钻,还要把它…变成我的铁砧!” 怀里的半块玉佩似乎微微发烫,提醒着他前方更深的漩涡和更重的血仇。 但此刻,他心中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被逼到绝境后、混合着守护与匠人骄傲的熊熊烈火! 村外,通往官道的岔路口。 陈观勒住马缰,驻马回望。暮色中的小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兽。 “大人,这李鸣…”心腹随员凑近,低语道,语气犹疑。 陈观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的鞭柄,目光幽深。 “狡黠如狐,其技…近乎妖。”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带着一丝寒意,“那把梳子…那个夹子…绝非一日之功。他早有准备。” 随员一惊:“大人是说…他料到我们会来?” “哼。”陈观冷笑一声,“料到也好,巧合也罢。 此子心思之深,技艺之诡,绝非池中之物。萧破虏视其为宝,胡侍郎…却未必乐见其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查!给我仔细地查! 那个病恹恹的女人,那个老不死的郎中,还有这个村子…本官要知道,这李鸣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还有那半块玉佩…总觉得…在哪见过…” 他猛地一夹马腹:“走!回京!李鸣…咱们工部衙门,再见真章!” 马蹄声再次响起,卷起烟尘,融入沉沉的暮色。 兵部匠作院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京城的喧嚣与尘土短暂隔绝。 李鸣踏进熟悉的工棚,混杂着铁腥、汗味与松烟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缓了一瞬。 这里,终究是他的战场,是他唯一能握紧的“锤柄”。 “李师!您可回来了!”王彪第一个冲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喜和如释重负,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匠人,眼神里都带着热切。 鲁大匠放下手里的锉刀,哼了一声,但紧绷的嘴角明显松弛下来。 刘师傅则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水晶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李鸣身后的苏清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嗯,回来了。”李鸣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目光却已锐利地扫过工棚。 堆积如山的边角料依旧,新砌的小熔炉炉火正旺,发出低沉的轰鸣,流淌出的铁水色泽比之前更为均匀透亮。 角落里,几架经过他改良的简易钻床正嗡嗡作响,几个工匠在夹具的辅助下,专注地车削着簧片的核心部件。 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带着新的节奏感,一张张深蓝色的坚韧簧片被打磨成型,在工棚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秩序井然,进度甚至比离开前更快了几分。 看来鲁大匠和刘师傅,没让他失望。 “这位是…”鲁大匠的目光落在苏清瑶身上,带着匠人特有的直接审视。 苏清瑶微微低着头,身上穿着李鸣在村里临时给她置办的干净细布衣裙,洗得发白,却掩不住那份与这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雅。 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不再涣散,带着一种沉静的戒备,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努力维持着镇定。 “内子,苏氏。”李鸣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身子弱了些,京里寻医问药方便。 我禀过大将军,往后她便在院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帮刘师傅整理整理图纸,归置归置物料,也算…有个照应。” 他刻意点出萧破虏,堵住了任何可能的质疑。 第70章 刘师傅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语气温和:“哦?苏娘子看着就是个细致人。 正好,前些日子积压的图纸和物料进出账目,老夫这眼睛是越发不济了,正愁没人帮手理一理。苏娘子若不嫌腌臜,便帮衬老夫一把?”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给了台阶,又点明了工作内容——接触核心图纸和物料账目,这是信任,也是无形的保护。 苏清瑶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李鸣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对着刘师傅和鲁大匠福了一福,声音轻柔却清晰: “清瑶见过鲁师傅、刘师傅。 粗苯活计,恐难入眼,但必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姿态放得极低,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鲁大匠哼了一声,算是默认,瓮声瓮气道:“既是李工正家眷,又是老刘头要的人,就在账房那边支张桌子吧。 不过丑话说前头,匠作院重地,规矩多,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这话是说给苏清瑶听的,更是说给周围竖起耳朵的匠人们听的。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李鸣的强势和刘师傅的圆融下,暂时平息。 苏清瑶被刘师傅引去了角落隔出的小账房,那里堆满了卷宗和算筹。 李鸣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卷宗堆后,心头那块巨石才算稍稍落地。 让她置身于兵部这个漩涡中心,是险棋,但留在外面,陈观那伙人更可能无所不用其极! 至少在这里,有萧破虏的虎皮,有他李鸣的“价值”护着,相对安全。 “李师,您可算回来了!您看看这个!” 王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刚装配好的弩机匣子,脸上又是兴奋又是苦恼。 “按您走前定的新法子做的,簧片力道是足了,连发也稳当! 可就是…就是这‘回弹’的动静!忒大了!跟打雷似的! 鲁师说可能是击发卡榫的间隙没调好,可我们几个折腾好几天了,松了卡不住箭,紧了又磨得厉害,还容易崩…” 李鸣接过弩机匣子,入手沉甸甸的。 他熟练地掰开机括,露出里面紧密咬合的簧片组、扳机和击发卡榫。 深蓝色的主簧片张力十足,但旁边负责控制击锤回弹复位的小副簧片,其顶端的卡榫位置,与击锤底部的凹槽配合处。 果然能看到明显的撞击磨损痕迹,甚至有一小块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变形。 “间隙…公差累积…”李鸣的手指抚过那磨损处,眉头微蹙。这问题他早有预料。 古代手工打造,每个零件都有微小的误差,单个或许无碍,但多个零件组合起来,误差叠加,就可能在这需要极度精密的配合点上放大,造成撞击噪音、磨损加剧甚至失效。 “鲁师判断没错,根子在公差和配合精度上。” 李鸣放下弩机匣子,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台面依旧干净,他的工具整齐地摆放着,那把自制的游标卡尺静静地躺在皮套里。 “旧法靠工匠手感打磨,难以保证每个卡榫凹槽深浅、角度完全一致。 强行装配,要么松垮,要么硬磨。” 他打开皮套,取出那把黄铜游标卡尺。 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定。 他拿起卡尺,对着旁边几个报废的击发卡榫零件仔细测量起来,水晶片下的刻度线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王彪,去库房,找几块淬透了的白蜡木杆,要硬,纹理细的。 再拿几块薄铜片,越薄越好,磨刀石也带一块来。”李鸣头也不抬地吩咐。 “哎!好嘞!”王彪虽然不明所以,但对李鸣的命令从不打折扣,应了一声就跑了出去。 鲁大匠和刘师傅也围了过来,看着李鸣的动作。 只见李鸣用卡尺精确测量了几个报废卡榫关键部位的尺寸,又测了击锤凹槽的深度和角度,然后拿起炭笔,在一块刨平的白蜡木板上飞快地画线。 线条复杂而精确,勾勒出一个带有特定角度和深浅凹槽的模板轮廓,旁边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 “李工正,你这是…”刘师傅推了推水晶片,看得入神。 “做个‘靠模’。”李鸣手下不停,刻刀在木板上游走,精准地剔除多余的部分,“靠它来统一卡榫和凹槽的‘型’。” 说话间,王彪抱着材料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李鸣接过一根笔直的白蜡木杆,用卡尺量好长度,利落地截断。 然后,他拿起那块刚刚刻好的白蜡木靠模,将其固定在工作台上一个简易的虎钳夹具中。 接着,他把截好的白蜡木杆一端,小心翼翼地放入靠模那个特定角度和深度的凹槽里,用夹具夹紧固定。 “看好。”李鸣拿起那把刃口磨得能刮断头发的钢锉,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他的手腕如同焊死在台面上,纹丝不动,只有手臂带动锉刀,沿着白蜡木杆紧贴靠模凹槽侧壁的位置,开始极其稳定而匀速地推送。 嗤…嗤…嗤… 细微的摩擦声响起,白蜡木屑如同粉尘般飘落。 李鸣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绝对的稳定。 每一次推送,锉刀的角度、力度都完全一致,仿佛被那靠模牢牢地“导引”着。 他锉几下,就用卡尺测量一下木杆被加工面的角度和深度,对照靠模的标准,进行极其微小的调整。 整个工棚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锉刀稳定的刮削声和李鸣沉稳的呼吸。 鲁大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锉刀运行的轨迹,连呼吸都放轻了。 刘师傅则死死盯着李鸣测量时卡尺上那微小的刻度变化,脸上满是叹服。 片刻功夫,李鸣停下动作,松开夹具,取下那根白蜡木杆。 只见其末端,赫然被锉削出一个与靠模凹槽完美契合的、角度精准、深度一致的凸起! 边缘光滑,分毫不差! “这…这就是新的卡榫毛坯?”王彪看得目瞪口呆。 “是导杆。”李鸣将锉好的白蜡木导杆递给王彪,“去,找块硬木,照这个凸起的形状,凿个孔,要严丝合缝,但能轻松插拔。” 第71章 王彪似懂非懂,但还是立刻照办。 李鸣又拿起那薄薄的铜片,用卡尺量好尺寸,剪下一小条。 然后用最细的刻刀,极其小心地在铜片边缘刻出极其细密的、肉眼几乎难辨的锯齿纹路。 最后,他将这刻好纹路的薄铜片,用自制的鱼胶,极其小心地粘在另一块白蜡木靠模的凹槽内壁上。 很快,王彪拿着凿好孔的一块方形硬木回来了。孔的形状、大小,与李鸣做的白蜡木导杆凸起严丝合缝。 “鲁师,麻烦您,用这根导杆,套上这个硬木块,去锉新的卡榫。” 李鸣将白蜡木导杆和硬木块递给鲁大匠。 鲁大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导杆的凸起插入硬木块的孔中,卡紧。然后拿起一块待加工的卡榫钢料,试着用锉刀去锉削需要成型的部位。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硬木块仿佛一个稳固的把手和导向器,导杆凸起的角度和深度完美地“传导”到锉刀上! 鲁大匠根本无需刻意控制角度,只需沿着导杆的“引导”稳定施力,几下之后,卡榫需要与击锤凹槽配合的关键部位,就被锉削得与靠模标准毫厘不差!光滑精准! “妙啊!”鲁大匠忍不住低吼一声,老脸放光,“这…这玩意…比老师傅的手还稳!” 他之前还担心李鸣的新法子太繁琐,此刻亲眼所见,简直惊为天人! “这硬木块叫‘靠模夹具’,导杆传递‘型’。”李鸣解释道。 “凹槽那边,用这个。”他拿起那块粘了锯齿纹铜片的靠模,递给刘师傅,“刘师,您手最稳。用这靠模垫着,拿细油石,轻轻打磨击锤上的凹槽。 那铜片上的细齿,能刮掉高点,留下低处,反复几次,凹槽自然平整光滑,角度深度自然贴合靠模标准。” 刘师傅接过那奇特的靠模,眼中精光爆射,手指激动得微微发抖:“以‘模’定‘型’,化繁为简!妙!妙不可言! 李工正,此法…此法若推行开来,何愁公差之累?何惧配合之难?”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精密部件流水般产出的景象! 王彪和周围的工匠们更是看得热血沸腾,看向李鸣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困扰他们多日的难题,在李师手下,竟用几块木头、铜片和一把锉刀,就迎刃而解!这已不是单纯的技艺,近乎于“道”了! 李鸣脸上并无得色,只是平静地拿起一个新的击发卡榫和一个按照新标准打磨好的击锤,轻轻一合。 “嗒。” 一声清脆、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咬合声。 严丝合缝,顺畅无比。他反复扳动击锤,卡榫与凹槽的配合处只有顺滑的摩擦,再无刺耳的撞击和震动! 工棚里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困扰多日的“惊雷”噪音,消失了! 就在这时,工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负责院门值守的年轻工匠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脸都白了: “李…李工正!鲁师!刘师傅!不好了!兵部…兵部又来人了! 阵仗比上次还大!打头的…打头的是个穿紫袍的大官! 还有…还有好多穿铠甲的将军!已经进院了!说是…说是奉旨巡视新械所!要…要立刻查验新弩!” 紫袍?奉旨? 这几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工棚里热烈的气氛降至冰点! 鲁大匠脸上的兴奋凝固了,刘师傅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拿稳手里的靠模。 王彪等年轻工匠更是吓得噤若寒蝉。 只有角落里账房内的苏清瑶,闻声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账册上,墨迹晕染开来,如同她骤然缩紧的心。 李鸣瞳孔微缩,握着游标卡尺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紫袍…至少是侍郎以上! 奉旨巡视…来者不善!而且速度如此之快,他刚回来,脚跟还没站稳! 是陈观回去搬动了更高层?还是…萧大将军那边也压不住了? 他飞快地与鲁大匠、刘师傅交换了一个眼神。 鲁大匠眼神凝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弩机没问题。 刘师傅则深吸一口气,迅速将手中那块粘着锯齿铜片的靠模藏进袖中。 “慌什么!”李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工棚内的骚动。 “新械所日夜赶工,所出之器,经得起任何查验! 王彪,带人把刚装配好的新弩,按批次摆好!其他人,各归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 工匠们看到他沉静如水的眼神,狂跳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不少,纷纷强自镇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和钻床声再次响起。 虽然节奏比刚才快了些,带着紧张,但至少没有乱。 李鸣整理了一下身上沾着木屑和铁灰的粗布短褐,将游标卡尺仔细插回腰间皮套,大步走向工棚门口。 鲁大匠和刘师傅紧随其后。 刚出工棚门,一股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匠作大院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 当先一人,身着深紫色绣孔雀补子官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鹰隼,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正是兵部尚书——杨廷鹤! 他身旁落后半步,站着一位身材魁梧、身着明光铠、面容刚毅的老将,眼神如电,扫视着工棚,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李鸣听苏清瑶提过,是兵部武选清吏司的掌印郎中,老将冯闯! 以治军严苛、眼光挑剔著称,是兵部有名的“黑面神”! 再往后,是一群绯袍、青袍的兵部官员,以及数位身着不同品级铠甲的军中将领。 陈观赫然在列,站在一群绯袍官员中,位置并不靠前,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目光却如同毒蛇的信子,越过人群,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李鸣,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整个大院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 压抑的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第72章 “匠作院工正李鸣,率属官鲁大匠、刘师傅,参见尚书大人!参见冯将军!参见诸位大人!”李鸣上前数步,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清晰,打破了沉寂。 杨廷鹤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李鸣身上,上下打量,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一丝好奇。 冯闯则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李鸣沾满污渍的双手和粗布衣裳,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免礼。”杨廷鹤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李鸣,陛下闻听新弩机改良有成,龙心甚慰。然军国重器,关乎社稷安危,不可不慎。 本官奉旨,与冯将军及诸位同僚,特来巡视新械所,查验新弩成色。 萧大将军对你赞誉有加,本官…亦想亲眼看看,你这‘匠器国手’,是否名副其实。” 他话语平和,但“奉旨”二字重若千钧,最后那句“名副其实”,更是暗藏机锋。 “卑职惶恐。”李鸣再次躬身,“新弩机乃卑职与鲁大匠、刘师傅及全院工匠戮力同心,日夜赶工所制,不敢言尽善尽美,然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大将军所望、诸位大人所察!” 他将鲁大匠和刘师傅点出,既是实情,也是分担压力。 “哼,漂亮话谁都会说。”冯闯突然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粗粝和直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李工正,把你那吹得神乎其神的弩机,搬出来!当着尚书大人和诸位将军的面,试!试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夫第一个治你欺罔之罪!”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和挑剔。 “冯将军快人快语。”杨廷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目光却看向李鸣,带着无形的压力。 陈观在人群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谨遵大人钧令!”李鸣神色不变,侧身让开道路,对王彪等人一挥手:“搬弩!设靶!” 很快,三张装配着崭新深蓝色簧片的神臂弩被抬了出来,架设在工棚外早已清空的场地上。 弩机旁,还摆放着几捆不同规格的箭矢,以及…几块厚度不一的生牛皮和一块边缘带着明显劈砍痕迹的陈旧木盾。 “禀大人,”李鸣指着弩机和箭矢,“此为新制弩机,配用三种箭矢: 寻常羽箭、破甲锥头箭、以及…专为测试簧片韧性与击发机构稳定性而制的加重无羽铁箭。 标靶为三层浸油生牛皮,模拟皮甲;另有一旧盾,模拟战场缴获之简易木盾。” 杨廷鹤微微颔首。冯闯则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试射开始。首先由王彪等三名臂力最强的工匠操作。 “嘣!嘣!嘣!” 强劲的弓弦回弹声整齐划一,带着沉闷的力量感! 寻常羽箭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穿透三层浸油生牛皮,余势不减,深深钉入后面的土墙! 破甲锥头箭更是如同毒龙钻,在牛皮上留下一个边缘撕裂的圆洞,入土更深! “力道尚可。”冯闯面无表情地评价了一句。 接着是连射测试。 三名工匠快速上弦、搭箭、击发!动作娴熟流畅。 十轮连射,三十支箭矢呼啸而出,将三层牛皮靶射得如同蜂窝! 而弩机本身,除了正常的震动,再无之前那种令人烦躁的“惊雷”撞击声,只有簧片稳定张弛的嗡鸣和弓弦破空的锐响! “连射稳定,簧片力道未见衰减。”鲁大匠适时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自豪。 杨廷鹤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陈观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试那铁箭!打那破盾!”冯闯突然指向那几支沉重的无羽铁箭和角落的旧木盾,声音带着挑衅。 “花架子射软靶算什么本事?战场上,要的是能砸开蛮子乌龟壳的硬家伙!” 气氛瞬间一凝。 加重铁箭,对弩机簧片和击发机构的瞬间冲击力极大,极易造成损坏或精度失控! 而那旧木盾虽然破旧,但木质坚硬,布满刀痕,想用弩箭射穿,难度比射牛皮大了数倍!这分明是刁难! 李鸣看向鲁大匠和刘师傅,两人眼中都有一丝紧张,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新制的卡榫和凹槽配合,他们亲手测试过多次,有信心! “换铁箭!”李鸣沉声下令。 沉重的无羽铁箭被压入箭槽。王彪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起,奋力拉开那需要极强臂力才能上弦的强弩,瞄准了二十步外的旧木盾。 “嘣——!!!” 一声远比之前沉闷、仿佛重锤砸在铁砧上的巨响! 弓弦剧烈震颤!那支沉重的铁箭化作一道模糊的乌影,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在旧木盾的中心!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声!那厚实的旧木盾,竟被生生洞穿! 铁箭余势未消,深深嵌入盾牌后面的土墙,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破洞和周围蛛网般的裂痕! “好!”几个年轻的军中将领忍不住喝彩出声。 然而,就在喝彩声刚起,异变陡生! 只见王彪手中那张刚刚爆发出恐怖一击的弩机,在铁箭离弦的瞬间,机匣内部猛地发出一声极其刺耳、如同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嘎吱”怪响! 紧接着,整个弩机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王彪猝不及防,差点脱手! 更骇人的是,那弩机的扳机护圈处,一小块不起眼的、用于固定扳机轴的黄铜垫片,“啪”地一声,竟被震得崩飞了出来,如同暗器般射向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全场死寂! 所有的喝彩声戛然而止。杨廷鹤脸上的满意瞬间凝固。 冯闯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陈观嘴角那抹冷笑,终于毫无掩饰地绽放开来,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嘲弄和快意! 鲁大匠和刘师傅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王彪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捧着那弩机如同捧着烫手山芋。 完了!最担心的事情,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刻,发生了!当着兵部尚书和这么多将领的面! 这崩飞的垫片,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匠器国手”的脸上!也抽在了萧破虏的推荐上! 第73章 “李!鸣!”冯闯的咆哮如同旱地惊雷,震得工棚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这就是你改良的神弩?!连射几箭就散了架? 连个垫片都固定不住?!此等劣器,焉能交付边军杀敌?简直误国!该当何罪!” 那崩飞的小小黄铜垫片,如同一个刺眼的污点,狠狠砸在“匠器国手”的金字招牌上,更砸在了萧破虏的颜面上。 兵部尚书杨廷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李鸣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审视。 陈观嘴角那抹冰冷的、洞悉一切般的笑意,此刻终于毫无掩饰地绽放开来,如同毒蛇吐信。 “唉,冯将军息怒。”陈观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虚伪的叹息和精准的落井下石。 “李工正毕竟年轻,技艺或有疏漏之处。 只是…这簧片力道过猛,反噬其器,连累整体…看来,这改良之道,还需…谨慎斟酌啊。”他轻飘飘一句“簧片力道过猛”。 便将所有问题的根源,都精准地引向了李鸣引以为傲的核心。 那深蓝色的改良簧片!暗示其“过刚易折”,根本不堪大用!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鲁大匠和刘师傅面如死灰,王彪捧着那“故障”的弩机,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角落里,苏清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心口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紧,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鸣身上等待他崩溃或辩解的瞬间! 李鸣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专注,仿佛周围崩塌的世界与他无关。 他没有去看那崩飞的铜片,没有去看“故障”的弩机,甚至没有去看暴怒的冯闯和冷笑的陈观。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在地面上那枚刚刚崩飞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黄铜垫片!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几分看疯子般的目光中,他猛地矮身,一个箭步上前,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猎鹰扑食般精准地俯冲下去! 沾满铁灰的手指,在垫片落地弹跳的轨迹上闪电般一抄! 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黄铜垫片,被他稳稳捏在了指尖! 然后,在无数道惊疑、鄙夷、愤怒目光的聚焦下,李鸣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竟将那枚沾着泥土的垫片,极其认真地凑到了自己的鼻子前,深深地、极其用力地嗅了一下!动作专注得如同在鉴赏稀世香料! 整个匠作大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连冯闯的咆哮都卡在了喉咙里,陈观脸上的冷笑也凝固了,杨廷鹤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他在干什么?疯了吗?嗅一块崩飞的铜片?! “哈!”短暂的死寂后,冯闯第一个爆发出怒极反笑的嗤声,充满了极致的嘲讽。 “李工正!好鼻子!莫非是闻出这铜片是前朝古物,还是闻出了它想造反不成?!”粗粝的讽刺如同鞭子抽打下来。 陈观也回过神来,摇头叹息,语气充满了悲悯式的刻薄:“李工正…悲痛过度,心神失守了么?一块崩飞的垫片而已…” “不对!” 李鸣猛地抬起头,打断了陈观的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嗤笑和议论。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哪里还有半分“心神失守”的模样? 只有一种洞穿迷雾般的清明和一种被激怒的、冰冷的锋芒! “这垫片…不是被震飞的!” 李鸣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坚定、不容置疑!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黄铜垫片,高高举起,让午后的阳光照射在它并不光滑的边缘上。 “诸位大人请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垫片边缘,有极其细微、但绝非撞击形成的…油渍残留! 且其边缘断口,虽因崩飞略有毛刺,但主体断裂面光滑平整,绝非受巨力撕扯崩断!这分明是…人为切断!” “人为切断?!”杨廷鹤眼神猛地一凝。 “胡说八道!”冯闯厉声呵斥,但语气已带上一丝惊疑。 陈观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 “王彪!”李鸣根本不理会质疑,猛地转头,声音如同军令,“取新弩机匣!拆开!取扳机轴!快!” 王彪如梦初醒,被李鸣眼中那股决绝的火焰点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旁边一架崭新的弩机旁,抄起工具,双手翻飞,瞬间卸开机匣盖板,精准地取下了那根连接扳机的、不起眼的黄铜短轴! 李鸣一把接过那根短轴。 他动作快得惊人,几步冲到旁边一个盛放着半桶淬火用废油(主要是动物油脂混合少量硝石水)的木桶旁。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那根黄铜扳机轴的一端,猛地浸入了粘稠、浑浊、散发着怪味的废油之中! “李鸣!你搞什么名堂!”冯闯怒喝。 杨廷鹤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死死盯着李鸣的动作,眼中精光闪烁。 李鸣将扳机轴浸入油中仅仅一息,便迅速提起! 粘稠的废油顺着轴身流淌,在轴体表面覆盖了一层不均匀的、难看的油膜。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际,李鸣做出了第二个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左手捏着那根沾满废油的扳机轴,右手竟拿起刚刚那枚崩飞的黄铜垫片,将垫片内侧断裂的光滑面,小心翼翼地、极其稳定地贴在了扳机轴浸过油的那一端上! 然后,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左右旋转、挪动那枚垫片!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李鸣那两只沾满油污、在做着令人费解动作的手!只有他极其轻微的动作带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 第74章 时间仿佛被拉长。 几息…十几息…就在冯闯即将再次爆发、陈观眼中阴鸷更浓的瞬间—— 异象陡生! 当李鸣将那枚垫片旋转挪动到扳机轴上一个非常特定的角度和位置时,那原本沾在轴体上、浑浊难看的油膜。 在垫片光滑断裂面与轴体接触的极小区域内,竟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摊平! 形成了一片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晶莹透亮、仿佛被无形之力撑开的完美圆形油膜区域! 如同在浑浊的泥水里,陡然出现了一滴纯净的水珠! “嗡…”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惊呼! 连见多识广的杨廷鹤都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身体,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冯闯张着嘴,后面的话硬生生卡住,眼珠子瞪得溜圆! 陈观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刷了一层白垩! “诸位大人请看!”李鸣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冰冷的嘲讽,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枚垫片和扳机轴,将那片晶莹的圆形油膜区域展示给所有人。 “此乃‘油膜共振’之相!唯有两件金属器物接触面达到极高的平整度、光洁度,且角度、位置严丝合缝到极致,才能借这微薄油膜,显出此等‘天衣无缝’之象! 这垫片断裂面与此轴端接触面,根本就是…天生一对!它们本应完美贴合,纹丝不动!” 他猛地将垫片和轴分开,那片晶莹的油膜瞬间破裂消失,重新变得浑浊。 “然而!”李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为何在弩机上,它却崩飞了?!”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猛地扫向那架“故障”的弩机,最终死死锁定在机匣内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扳机轴末端用于固定垫片的那个小小黄铜“卡槽”! “问题不在垫片!不在轴!更不在簧片!” 李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将真相从迷雾中硬生生拽出的力量,“问题在它!在这个固定垫片的‘卡槽’上!” 他放下垫片和轴,如同猎豹般扑到那架弩机旁,在王彪的协助下,用一把细长的镊子,极其小心地从机匣深处,钳出了那个小小的、仅有米粒大小的黄铜卡槽! 卡槽本身完好无损。 但当李鸣将它凑到阳光下,用那把自制的、镶嵌着水晶片的简易放大镜(他之前用来检查簧片纹理的)对准卡槽内侧一个极其细微的、用于卡紧垫片边缘的“倒钩”结构。 “诸位大人再请看!”李鸣将放大镜递向杨廷鹤,声音冰冷,“此卡槽内侧用以咬合垫片的‘倒钩’尖端,有极其细微、但绝对新鲜的…磨削痕迹! 绝非使用磨损!而是被人用极细的锉刀或刮刀,在极短时间内,刻意磨平了那么…一丝丝!” 杨廷鹤接过那简陋却清晰的放大镜,凑近一看! 他那双见惯风浪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那倒钩尖端,果然有一道极其细微、但边缘锐利、明显是刚刚形成不久的磨削平面! 正是这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坏,让卡槽失去了锁紧垫片最关键的那“一丝”力量! 在重箭击发产生的剧烈震荡下,垫片才被“温柔”地、而非暴力地“震”脱出来! “嘶——”杨廷鹤放下放大镜,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工艺疏漏,这是赤裸裸的、针对性的、极其阴险的破坏! 目标直指李鸣,直指新弩机,甚至…直指支持此事的萧破虏! “混账东西!”冯闯虽然没看清那细微痕迹,但看到杨廷鹤的脸色,哪里还不明白? 他瞬间暴怒,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转身,铜铃般的眼睛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在场所有匠作院的工匠,最后如同实质般钉在陈观和他身后的几个官员身上! “谁?!是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老子活劈了他!” 他身上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几个胆小的文官吓得腿肚子直哆嗦。 陈观脸色铁青,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但面上却强作镇定,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愠怒: “冯将军慎言!此乃匠作院内部之事,岂能随意攀咬?” “内部?”李鸣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力量。 “此卡槽部件,乃新制弩机标准配件,由王工头(王彪)手下第三组专司其责。 然其组装入库前,需经库管验看,入库后,领用装配,又需经当值匠目之手! 其间经手之人,何止三五?更遑论…”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院中几个神色明显有异的杂役。 “新弩机装配调试,为防泄密,一直在此工棚之内! 外人难入!能在这毫厘要害之处动手脚,且时机拿捏如此之准,恰在特使奉旨巡视、试射重箭之时发难… 此人不仅手法精妙,更需对这弩机结构、对今日巡视流程、对试射环节…了如指掌!”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矛头所指,已不仅仅是底层工匠!能对弩机结构、对今日流程如此了如指掌的,除了匠作院的核心人员,就只有…兵部内部,甚至今日在场的某些人! 杨廷鹤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铁青! 他缓缓抬起手,制止了暴怒欲狂的冯闯。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寒风,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感觉如坠冰窟。 “查。”杨廷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给本官彻查!经手此卡槽部件者,入库验看者,领用装配者,今日靠近此弩机者…一个不漏!冯将军!” “末将在!”冯闯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调你麾下亲兵,即刻封锁匠作院!许进不许出!所有涉案人等,隔离讯问!李工正…” 杨廷鹤的目光转向李鸣,眼神复杂,有惊异,有后怕,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你…很好!心思缜密,见微知著,于绝境处觅真章! 第75章 此‘油膜共振’之法…神乎其技!本官…今日受教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新械所工正李鸣,临危不乱,智破奸谋,护持军械有功! 自即日起,匠作院库房一应物料支取、匠籍出入、新械图纸封存保管…皆由李工正与刘师傅共掌印信!无你二人同签,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哗——” 杨廷鹤话音一落,全场哗然!共掌库房印信! 这等于将匠作院的核心命脉,直接交到了李鸣和刘师傅手中!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权力! 鲁大匠激动得胡子直抖!刘师傅更是身躯微震,看向李鸣的目光充满了震撼和复杂。 王彪等年轻工匠看向李鸣的眼神,已近乎狂热的神明崇拜! 陈观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他死死攥着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精心设计的杀局,不仅被李鸣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破解,反而成了对方更进一步的踏脚石! 共掌库房印信…这等于直接斩断了他伸向匠作院内部的许多触手! “谢尚书大人信任!卑职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所托!” 李鸣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后背那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的冰凉,提醒着他刚才离深渊有多近。 一场滔天的危机,被李鸣用一块垫片、一桶废油、一枚放大镜和超越时代的“油膜共振”检测理念,硬生生扭转!他不仅洗刷了污名,更在兵部这深潭之中,牢牢地钉下了一根属于自己的楔子! 封锁、讯问、隔离…匠作院的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而紧张。 冯闯的亲兵如同虎狼,迅速控制了各处要道。杨廷鹤带着几位核心官员和将领,移步至相对安静的账房内,继续“督导”查案。陈观也阴沉着脸跟了进去。 李鸣暂时摆脱了漩涡中心。 他走到角落,拧开一个水葫芦,狠狠灌了几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才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刚才那番应对,耗尽了他所有心力。 “李大哥…”一个带着颤抖和浓浓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鸣回头,是苏清瑶。 她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劫后余生的水光,还有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后怕与担忧。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镶嵌着深蓝簧片的木梳,指节用力得发白。 “没事了。”李鸣看着她眼中的惊悸,心头一软,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带着一丝安抚的沙哑,“暂时…没事了。” 苏清瑶用力点了点头,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手里的木梳攥得更紧。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账房的门帘被掀开,刘师傅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急切,径直走向李鸣。 “李工正!”刘师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急促,“快!杨尚书和冯将军请你进去!还有…陈特使也在。”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苏清瑶,声音更低,“杨尚书…要看新弩机的…所有原始设计图纸和改良记录! 特别是…簧片配比和那‘楔形铆接’的详图!” 李鸣的心猛地一沉! 刚经历了破坏事件,杨廷鹤此刻索要最核心的图纸和配比记录?是出于谨慎的核查? 还是…另有所图?陈观也在场…这绝非巧合! “知道了。”李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眼神瞬间恢复了沉静。他看了一眼苏清瑶,低声道: “去帮刘师傅整理图纸,按我之前交代的编号,把‘甲字三号’到‘丙字七号’卷宗都找出来,送到账房。 记住,只拿编号对应的,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苏清瑶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坚定。她知道李鸣指的是什么。 那些编号对应的卷宗,里面确实有核心图纸,但也夹杂着一些只有她和李鸣才看得懂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冗余”数据和看似无关的物料记录。这是李鸣早就防备的一手! 真正的核心配比和关键尺寸,被他用只有自己掌握的、基于游标卡尺刻度的特殊密码,分散记录在那些看似无关的数据里!没有密码本,外人拿到图纸,也如同看天书! “刘师,我们进去。”李鸣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腰间皮套里的游标卡尺扶正,迈步走向那间此刻汇聚了兵部顶级权柄和无形杀机的账房。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杨廷鹤端坐主位,面沉似水。冯闯抱着胳膊,如同一尊怒目金刚,站在一旁,眼神凌厉地扫视着刚进来的李鸣。 陈观则坐在下首,慢条斯理地品着兵卒送上的粗茶,眼神低垂,看不清神色。 “李工正,”杨廷鹤开门见山,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之事,触目惊心!新弩机乃国之重器,图纸、配比、工艺,关乎社稷安危,不容半点闪失! 为杜绝后患,本官要亲自查验所有原始图纸及改良记录,特别是簧片冶炼配比、淬火工艺,以及那‘楔形铆接’、‘靠模夹具’的详细构造图!即刻呈上!” “卑职遵命!”李鸣躬身应道,神色坦然,“图纸记录繁杂,已着内子苏氏与刘师傅正在整理,片刻即到。” 他刻意点出苏清瑶,既是实情,也是试探。 杨廷鹤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陈观放下茶杯,抬起头,脸上又挂起了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李工正真是心思缜密,连图纸都交由夫人整理? 看来尊夫人也是位兰心蕙质的妙人啊。 只是…这军械重图,终究是朝廷机密,妇人接触,是否…于礼不合?万一…”他话留半句,其中的挑拨和恶意,不言而喻。 冯闯眉头一拧,似乎也觉得不妥。 第76章 李鸣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特使大人多虑了。内子只负责按编号归置卷宗,具体图纸内容,她目不识丁,岂能看懂? 况且,库房印信,由卑职与刘师傅共掌,图纸调阅、封存皆有严规,非一人可决。 今日尚书大人亲临,更是万无一失。” 他巧妙地将“目不识丁”和“共掌印信”抛出,既堵住了陈观的嘴,又强调了流程的严格。 陈观碰了个软钉子,眼中阴鸷一闪而过,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甚好。” 说话间,门帘再次掀开。苏清瑶和刘师傅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苏清瑶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厚实的樟木匣子,步履沉稳。 她换上了一身更素净的衣裙,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没有丝毫慌乱。 刘师傅则抱着几卷更大的图纸卷轴。 “大人,图纸及改良记录在此。”刘师傅将卷轴放在桌上。 苏清瑶则将樟木匣子轻轻放在李鸣身侧的桌角,对着杨廷鹤的方向福了一福,便垂手退到一旁角落,安静地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最本分的婢女。 整个过程,没有多说一个字,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完美地诠释了“目不识丁”的妇人形象。 李鸣上前一步,先是对杨廷鹤和冯闯拱手,然后转向刘师傅:“刘师,请印信。” 刘师傅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黄铜铸造、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方形印信。 李鸣也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印信。 两人同时上前,当着杨廷鹤、冯闯和陈观的面,将各自的印信,一左一右,严丝合缝地按在了樟木匣子侧面预留的凹槽封泥上! “咔哒。” 一声轻响,封泥被压紧,留下了清晰的印痕。 这匣子,只有同时拥有这两枚印信的人,才能无损开启!缺一不可! 杨廷鹤看着这严密的流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冯闯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李鸣这才小心地打开樟木匣子的锁扣(钥匙在他身上),掀开盖子。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用桑皮纸仔细装订的图纸和记录册,每一份封面都清晰地标注着编号和内容概要。 “尚书大人,冯将军,特使大人,”李鸣将匣子转向他们,“所有原始图纸及改良记录皆在此处,请过目。” 杨廷鹤没有亲自翻看,只是对冯闯使了个眼色。 冯闯会意,上前一步,拿起最上面一份标注着“神臂弩新制主簧配比及淬火工艺详录”的册子,粗大的手指翻开了封面。 册子内,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和手绘的图示。 文字清晰,图示工整。 然而,冯闯只看了几眼,浓眉就紧紧锁了起来! 上面的确记录着各种矿石的名称(如赤铁矿、磁铁矿等常见矿料)。 配比重量、熔炼温度描述(如“炉火青白”、“铁流赤红”等经验性描述)、淬火介质的种类(硝石水、尿液、油脂等)和温度感觉描述(如“微温”、“烫手”),甚至还有淬火时间(“默数三十息”等)… 这记载不可谓不详细!但问题在于,它太“经验化”了!没有具体的温度数值! 没有淬火液精确的浓度配比!没有硬度、韧性的量化标准! 所有关键数据,都是用模糊的经验语言描述! 对于冯闯这种习惯了军令如山、数据明确的将领来说,这简直如同天书!他根本看不出具体的、可以量化执行的标准!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冯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烦躁地将册子丢回匣子里。 “全是‘青白’、‘赤红’、‘微温’? 这让人怎么照着做?全凭工匠一张嘴?”他看向李鸣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陈观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正是他期待的!图纸给你看又如何?核心的数据,你拿什么保证它的唯一性和可复制性?没有精确的数据支撑,所谓的“标准”,就是一句空话!这恰恰是古代手工业最大的软肋! 杨廷鹤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拿起另一份关于“楔形铆接”的图纸。 图纸上,公母榫的形状、楔形销的角度都画得很清晰,旁边也有尺寸标注。 如“榫长一寸三分”、“销角三十度”等。 但当他看到关键的公母榫咬合公差要求时,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严丝合缝”。 严丝合缝?多严?一丝?半丝?如何判定? 靠工匠的眼力和手感吗?这如何能保证几千几万个部件都做到“严丝合缝”?杨廷鹤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理解古代工艺的局限,但作为兵部尚书,他需要的是可以大规模复制的、稳定可靠的军械! 这种模糊的“经验标准”,在经历了刚才的破坏事件后,显得尤为脆弱和不可靠! “李工正,”杨廷鹤放下图纸,目光如炬,直视李鸣,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图纸详实,绘图工整,用心可见。 然…此等‘青白赤红’、‘严丝合缝’之语,皆为匠人口传心授之经验,难以量化,更难以确保千器如一! 此乃手工制器之痼疾!今日破坏之事,虽系人为,然此等模糊之标准,亦是隐患! 长此以往,如何保证我大玄军械之精良划一?你…可有解法?” 图穷匕见! 杨廷鹤的质问,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李鸣的心防上! 陈观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是啊,图纸给你看了,印信给你掌了,可你拿什么保证你这些东西不是“纸上谈兵”? 拿什么保证离了你李鸣,别人就做不出合格的东西? 没有精确的数据标准,你改良的根基,就是沙滩上的城堡! 冯闯也紧紧盯着李鸣,眼神充满了质疑和逼迫。账房内,空气再次凝固。 角落里的苏清瑶,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看懂那些图纸,更知道李鸣那套“密码”的存在。 但她更清楚,此刻若李鸣拿出那套超越时代的“密码”来解释,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只会引来更大的猜忌和灾祸!怎么办?! 第77章 在所有人或质疑、或逼迫、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下,李鸣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慌乱,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准备的决然。 他没有回答杨廷鹤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尚书大人,冯将军,敢问…军中传令,靠何物计时?” 杨廷鹤和冯闯都是一愣。陈观也皱起了眉头。 “自然是更漏、日晷,或…经验。”冯闯不耐烦地答道。 李鸣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行军布阵,丈量壕堑距离,靠何物?” “步弓丈量,或…经验!”冯闯的声音更不耐烦。 “然也!”李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更漏有误差,日晷看天色,步弓凭腿力!皆非绝对精准! 然则,我大玄雄师,为何能号令如一?为何能列阵如墙?为何能克敌制胜?!” 他猛地从腰间皮套中,抽出了那把跟随他出生入死、此刻在昏暗账房内闪烁着黄铜冷光的游标卡尺! “凭的是‘法度’!凭的是‘标准’!” 李鸣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账房嗡嗡作响!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游标卡尺,如同举起一面旗帜! “更漏不准?那就定下‘漏刻’之规! 日晷不明?那就共遵‘时辰’之约!步弓不一?那就统一‘步幅’之制!此乃‘法度’! 是超越个体差异、维系整体的‘铁律’!”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杨廷鹤、冯闯,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陈观脸上! “匠作之道,亦是此理!‘青白赤红’? 好!那就以‘火照子’(古代通过观察火焰颜色判断温度的简易工具)之色为标!规定何种色温对应何种矿石熔融!‘微温烫手’? 好!那就以硝石结晶析出之临界点为标!规定淬火液需达此态! ‘严丝合缝’?更好办!” 李鸣猛地将游标卡尺“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指着那水晶片下清晰无比的刻度线! “以此尺为‘法’!规定公母榫咬合间隙,不得大于三‘丝’! 楔形销打入深度,不得浅于五‘厘’!所有匠人,依此‘法度’打造! 所有部件,依此‘法度’检验!合‘法’者用,违‘法’者废!千器如一,何难之有?!” 他抓起匣子里那份“楔形铆接”的图纸,手指狠狠点在“严丝合缝”四个字上! “从今日起!这四个字,不再是模糊经验! 它就是‘法’!是以此游标尺为根基的、毫厘可见的‘法’!是每一个匠人都必须恪守、都能掌握、都可判定的‘铁律’! 有此‘法度’在,纵有宵小破坏其一,焉能坏其万?有此‘法度’在,纵无李鸣,大玄军械,亦能源源不绝,精良如一!”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整个账房,死一般的寂静! 杨廷鹤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璀璨光芒! 冯闯张着嘴,脸上的质疑和怒火早已被巨大的震撼所取代,他看着桌上那把小小的黄铜卡尺,如同看着一件绝世神兵! 陈观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刺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李鸣不仅化解了危机,更是在这兵部深潭之中,竖起了一面名为“标准”、名为“法度”的大旗!这面旗帜,将牢牢插在匠作院的根基之上! 角落里的苏清瑶,紧紧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盈满了眼眶。 她看着那个站在权力漩涡中心、高举卡尺、如同战神般宣告“法度”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骄傲和震撼。 “好!好一个‘法度’!好一个‘铁律’!”杨廷鹤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激赏! “李鸣!你不止是‘匠器国手’!你这是在为我大玄军械,立万世不易之‘法’! 此尺!此法!当为新械所,乃至天下匠作之圭臬!冯将军!” “末将在!”冯闯轰然应诺,声如洪钟,看向李鸣的目光再无半分质疑,只剩下纯粹的、军人对强者的敬佩! “即刻拟文!以兵部之名,行文工部及天下各州府匠作所 !新弩机及后续新械之制造、检验,皆以此‘游标尺’所定‘法度’为准! 李工正所创‘靠模夹具’、‘公差控制’等法,一并推行! 着李鸣领衔,制定细则,颁行天下!敢有阳奉阴违、敷衍塞责者…军法从事!” “遵令!”冯闯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杨廷鹤走到李鸣面前,目光灼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李鸣!放手去做!本官与萧大将军,为你撑腰!此法若成,你之功绩,当铭于太庙!” “谢大人!”李鸣深深一揖,心潮澎湃。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这超越时代的“标准化”理念,终于在这架空的古代,借着游标卡尺的“神迹”和一场生死危机,撕开了一道裂缝! 然而,就在这大局已定、众人心神激荡之际。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观,却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李鸣,也没有看杨廷鹤,目光反而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里低眉顺眼的苏清瑶,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得如同毒蛇般的弧度。 “李工正匠心独运,立‘法’之功,泽被后世,下官…佩服之至。” 陈观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是…下官忽然想起一事。 昔年在江南督办织造贡品时,似乎…见过一件奇物。” 他慢悠悠地从自己宽大的绯色官袍袖袋中,摸索着什么。 “那物,也是半块玉佩…温润青白玉,上刻半只…振翅玄鸟。” 陈观的声音如同冰锥,缓缓刺破刚刚升腾的激昂气氛。 他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展开。 帕子中央,赫然静静地躺着一块玉佩——温润的青白玉,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雕刻着半只形态古拙、振翅欲飞的玄鸟! 第78章 其形制、其神韵,与苏清瑶视若性命的那半块,几乎…一模一样! 账房内,刚刚升腾的热血,瞬间冻结成冰! 杨廷鹤和冯闯的目光,带着惊疑,猛地射向脸色骤然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的苏清瑶! 李鸣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 “那物,也是半块玉佩…温润青白玉,上刻半只…振翅玄鸟。” 陈观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账房内刚刚升腾起的、名为“法度”的热血与激昂。 他慢条斯理展开的素白手帕中央,那块温润的青白玉,那断裂的参差边缘,那振翅欲飞却戛 然而止的半只玄鸟…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瞬间冻结了空气。 苏清瑶如遭雷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身体剧烈地一晃,若非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墙壁,几乎要软倒在地。 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如同坠入无底深渊,只剩下死寂的灰白。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发出惊叫。 是他…果然是他!五年前那场灭门惨祸的阴影,如同最狰狞的恶鬼,终于循着血腥味,追到了这兵部最深、最险的漩涡中心! 李鸣的心,在陈观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沉入了万丈冰窟! 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所有的谋划,刚刚竖起的“法度”大旗,在绝对的血脉和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他猛地扭头,看向苏清瑶,看到她眼中那灭顶的绝望,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痛和破釜沉舟的戾气,直冲头顶! “清瑶!”他低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横跨一步,用自己并不算魁梧的身躯,挡在了苏清瑶与陈观之间,也挡住了杨廷鹤和冯闯那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惊疑与审视的目光!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眼神却如同受伤的孤狼,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住陈观! “陈大人!”李鸣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压抑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尖锐。 “此玉…从何而来?!内子祖传之物,五年前阖家遭难,流落在外。 莫非…莫非竟是被大人‘督办织造贡品’时,‘巧遇’了不成?!” 他刻意咬重了“督办织造贡品”几个字,将矛头狠狠刺了回去! “李鸣!休得放肆!”冯闯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呵斥。 兵部特使,岂容一个小小工正如此质问? 杨廷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立刻呵斥李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深潭。 在陈观、李鸣,以及李鸣身后摇摇欲坠的苏清瑶身上来回扫视。 账房内的空气,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陈观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和一丝…计谋得逞的阴鸷。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挡在苏清瑶身前的李鸣,如同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李工正,护妻心切,本官理解。”陈观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寒意和虚伪的宽容。 “然,此玉形制特殊,玄鸟纹饰更是前朝宫中流出的式样…牵扯甚广。 五年前,江南织造府供奉匠户苏家,以‘厌胜’大罪满门抄没… 此案,乃先帝钦定,卷宗犹在刑部!”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越过李鸣的肩膀,精准地锁定苏清瑶煞白的脸。 “本官只是好奇,苏家唯一逃脱的幼女…苏清瑶,身上那半块祖传玉佩,怎会流落至此? 而李工正这位新晋的‘匠器国手’,又怎会…与罪臣之后,结为连理?此中曲折…着实令人费解啊!”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苏清瑶的心上!她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悲愤和恐惧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想反驳,想控诉那莫须有的罪名,想嘶喊出苏家的冤屈! 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五年前的鹰扬卫如狼似虎,抄家锁拿时的哭喊惨叫,父亲最后将她推入黑暗时那绝望的眼神…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在这兵部尚书的面前,在这冰冷无情的权力面前,她的冤屈,渺小得如同尘埃! 李鸣感受到身后苏清瑶那濒临崩溃的颤抖,心头如同刀绞! 他双目赤红,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冲到陈观面前,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陈观!你血口喷人! 苏家之案是否冤屈,自有天理昭昭!清瑶流落至此,九死一生,乃是天可怜见!你手持半块玉佩,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敢在尚书大人面前污人清白,构陷忠良之后! 你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见我李鸣改良军械,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便要用此等下作手段除之后快吗?!” “大胆!”“放肆!”冯闯和几个绯袍官员同时厉喝! 李鸣这番话,已是赤裸裸地攻击上官,形同叛逆! “拿下!”冯闯眼中杀机毕露,手已按向腰间刀柄!门外亲兵闻声而动,甲叶哗啦作响,瞬间涌到账房门口!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杨廷鹤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即将爆发的冲突!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最终停留在陈观脸上,又缓缓移向那块刺眼的玉佩和李鸣身后瑟瑟发抖的苏清瑶。 “陈特使,”杨廷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你手持此玉,言及旧案,事关重大,非口舌可辩。 然,单凭半块玉佩,便指认朝廷工正之妻为罪臣之后,证据…未免单薄了些。” 陈观脸色微变,立刻躬身:“尚书大人明鉴!下官只是据实陈述疑点,绝无构陷之意! 此玉佩形制特殊,乃苏家独有,绝非市井之物! 且下官已派人核查,当年苏家幼女苏清瑶,年龄、形貌,与此女…确有几分相似!为军械安危计,为朝廷法度计,此疑点…不可不察啊!” 第79章 他言辞恳切,句句不离“法度”、“朝廷”,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杨廷鹤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刚刚被李鸣奉为“法度”圭臬的游标卡尺,又看了看那半块玉佩。 一边是可能革新军械制造的神技,一边是牵扯旧案、可能引来滔天麻烦的罪臣之女… 这取舍,关乎兵部稳定,更关乎他杨廷鹤的官声! 压力如同实质的磨盘,碾压着账房内的每一寸空间。 李鸣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杨廷鹤的沉默意味着权衡,而权衡的结果… 往往是最冷酷的现实!苏清瑶在他身后,压抑的抽泣声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让他心如刀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报——!” 一个清朗而略显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突然从账房外传来!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气。 门帘掀开,一个身着七品青色官袍、面容清俊、气质儒雅中带着一丝干练的年轻官员快步走了进来。 他神色略显匆忙,似乎赶了远路,额角带着细汗,但眼神明亮而镇定,对着杨廷鹤和冯闯躬身行礼: “下官金水县主簿李修远,奉萧大将军急令,押送新一批试制‘破甲箭’样本入京! 因事涉紧急军情,未及通传,擅闯重地,请尚书大人、冯将军恕罪!”他语速清晰,姿态恭敬而不卑怯。 李修远?!金水县主簿?!李鸣猛地抬头,看向这个曾在村庄里对他有过“知遇之恩”、又在他离开后神秘消失的年轻官员! 他怎么会在这里?奉萧大将军急令?押送破甲箭? 杨廷鹤和冯闯也是一愣。 萧破虏的急令?破甲箭?这倒是解了眼前僵局的由头。杨廷鹤沉声道:“免礼。箭在何处?” “已在院外,请大人查验!”李修远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账房内众人 。当他的视线掠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清瑶,以及挡在她身前、双目赤红的李鸣时,那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有深深的忧虑,有一丝痛楚,更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局面的沉重。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观手中那方展开的手帕,以及帕中那半块刺眼的玄鸟玉佩上。 李修远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情绪。 “既是萧大将军急送,冯将军,随本官去看看。”杨廷鹤顺势起身,暂时搁置了眼前的僵局,对陈观道: “陈特使,此事干系重大,非一时可决。 玉佩…暂由本官保管。苏氏…暂且收押于匠作院,严加看管,待查清原委再行定夺! 李工正…”他看向李鸣,眼神复杂,“新械所‘法度’推行,刻不容缓!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朝廷期望!” 这已是杨廷鹤在巨大压力下,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保护”。 收押而非下狱,保留追查空间,同时用“法度推行”稳住李鸣,也给萧破虏留了斡旋的余地。 “卑职…谢大人!”李鸣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 他看着两名冯闯的亲兵上前,虽未动粗,但态度强硬地将几乎瘫软的苏清瑶带离账房,心如刀割! 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剧痛压制着冲上去拼命的冲动! 苏清瑶被带走前,最后回头看了李鸣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无尽的悲凉、绝望,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 仿佛在说,别管我了… 李鸣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他不能倒!更不能乱! 陈观脸色铁青,显然对杨廷鹤的处理不甚满意,但也不敢当面顶撞,只能阴沉着脸,将手帕连同玉佩交给了杨廷鹤的亲随。 杨廷鹤收起玉佩,深深看了李鸣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带着冯闯等人,随李修远大步走向院外。陈观阴冷地瞥了李鸣一眼,也跟了出去。 喧嚣与杀机,如同退潮般涌出账房,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李鸣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没有倒下。 冷汗早已浸透重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账房内只剩下他和刘师傅。 “鸣娃子…”刘师傅声音发颤,满是担忧。 “我没事…”李鸣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抬起头,眼神里是尚未熄灭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清瑶…暂时安全…杨廷鹤…还需要我的‘法度’…他们不敢立刻动她…”他像是在说服刘师傅,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猛地站直身体,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凶戾! “陈观…胡惟庸…还有当年构陷苏家的幕后黑手…他们想要我死…想要清瑶死…想要毁掉这一切…” 他大步走到桌边,一把抓起那把象征着“法度”的游标卡尺! 冰冷的黄铜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却点燃了更深的火焰! “那我就让他们看看!”李鸣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看看我这‘匠器国手’,用这‘法度’…能造出什么样的刀!能劈开什么样的网!” “刘师!”他猛地转向刘师傅,眼神锐利如刀锋,“之前让你秘密准备的‘丙字七号’卷宗里夹带的那些特殊‘物料’清单…立刻调出来! 还有…库房里那批用边角料秘密试锻的‘叠打胚’…全部取出!” 刘师傅浑身一震,眼中露出骇然之色:“鸣娃子!你要做什么?那些是…是…” “是刀!”李鸣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是能劈开这铁幕的刀!他们不是要看新械吗?不是要看‘法度’的威力吗? 好!我就给他们看!看一把…用‘法度’打造的、前所未有的‘破网之刀’!” “可是…那需要极其精密的…”刘师傅依旧心惊。 第80章 “所以更要靠‘法度’!靠这尺!”李鸣狠狠将游标卡尺拍在桌上,“靠我们刚推行的公差控制!靠那‘靠模夹具’! 陈观想用玉佩废了我?那我就用这兵部最需要的东西… 再砸出一条生路!我要让杨廷鹤,让萧破虏,让所有人…都离不开我这把刀!”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一个极度冒险的计划,已在他心中成型。 他要赌一把!赌杨廷鹤对强军利器的渴望,赌萧破虏的护短,赌他李鸣的“法度”和手艺,价值足够大!大到能压过那半块玉佩带来的麻烦! “还有…”李鸣的目光投向门外,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院外那个年轻的主簿,“李修远…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萧破虏的急令?破甲箭?恐怕…没那么简单。刘师,想办法…我要尽快见到他!”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兵部匠作院。 白日里的喧嚣、杀机与荣耀,仿佛都被这浓重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压抑的寂静和更深处涌动的不安。 李鸣没有回那间冰冷、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小屋。他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工棚里焦躁地踱步。 汗水早已干涸,在脸上留下灰黑的痕迹,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苏清瑶被带走前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陈观那阴鸷得意的嘴脸,杨廷鹤权衡利弊时的沉默,冯闯按刀欲动的杀气… 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疯狂闪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工正…喝口水吧。”王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瓷碗过来,看着李鸣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身影,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恐惧。 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彻底颠覆了这个年轻工匠的世界。 李鸣没有接碗,只是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嘶哑:“清…苏娘子那边…有消息吗?” 王彪摇摇头,低声道:“冯将军的亲兵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只送了水和饭食进去…听说…苏娘子她…一直没吃没喝…” 李鸣的心猛地一抽,一股狂暴的戾气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砧上!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工棚里回荡,指骨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剧痛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却也让他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疯狂! “李师!”王彪惊呼。 “没事!”李鸣甩了甩手,任由鲜血滴落,眼神却死死盯住工作台上那几块刘师傅按他吩咐取出的“叠打胚”。 那是他之前利用改良弩机簧片剩下的边角料,偷偷尝试的一种特殊锻造方法。 将不同硬度的精铁薄片反复折叠锻打,试图获得兼具韧性和锋利度的材料。 这些胚料形状不规则,表面粗糙,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流水波纹般的层叠纹理,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这是他计划中那把“破网之刀”的胚胎!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刘师那边…清单整理好了吗?”李鸣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好了…刘师傅让我送来。”王彪连忙递上一张写满字迹的桑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一些看似寻常、但组合起来却有些古怪的物料: 特定尺寸的牛角片、数种不同硬度的磨石、产自北地的某种特殊树胶、极其纯净的桐油…甚至还有一小袋碾磨极细的瓷粉。 李鸣接过清单,目光锐利地扫过,确认无误。这些都是他接下来打造那把“刀”的关键辅助材料,缺一不可。 “王彪,”李鸣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立刻去找鲁大匠,就说…就说我要连夜赶制一批用于校验新‘法度’的精密量具部件,需要最安静的环境,让他约束好所有人,天亮前,任何人不得靠近东头工棚! 包括…刘师傅!” 王彪一愣:“李师…您一个人?这…”他看向李鸣血肉模糊的拳头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了担忧。 “按我说的做!”李鸣低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狠厉,“天亮之前,我要看到这里…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王彪被他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多言,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工棚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李鸣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他走到角落的水桶旁,将受伤的手狠狠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剧痛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乱的大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和冰冷。 他甩干手上的水渍,甚至顾不上包扎伤口。 大步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沉甸甸、布满层叠纹理的“叠打胚”。 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重感。 他拿起那把自制的、刃口磨得能刮断头发的钢锉,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最精密的尺子,锁定了胚料上需要修整的边缘。 嗤——嗤——嗤—— 单调而稳定的锉削声,在死寂的工棚里响起。钢锉的利齿啃噬着坚硬的叠打钢,发出细微而坚韧的摩擦声。 暗红色的铁屑如同细小的沙砾,簌簌落下,在李鸣脚边积起一小堆。 他的动作稳定得可怕,每一次推送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手臂如同铁铸,手腕稳如磐石。 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紧绷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铁胚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瞬间化作白汽。 他在为这把尚未成型的“刀”打制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核心部件——刀条! 没有图纸,所有的数据、角度、厚度分布,都清晰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要利用这“叠打胚”本身层叠纹理带来的天然优势,结合“法度”的严苛标准,打造出一把超越时代认知的利器! 时间在锉刀的推送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粗糙的胚料,在李鸣手中逐渐显露出笔直、流畅、带着微妙弧度的雏形。他放下锉刀,拿起游标卡尺,水晶片在油灯下反射着微光。 第81章 他如同最严苛的判官,开始测量雏形刀条的厚度、宽度、弧度…每一个关键尺寸,都被他精确地控制在“法度”允许的公差极限之内!毫厘不差! “还不够…”李鸣放下卡尺,眼中没有丝毫满意,只有更深的偏执。 他拿起一把更细小的刻刀,开始在刀条根部预留的位置,极其专注地刻画起复杂的榫卯结构轮廓。 刀尖如同拥有了生命,在坚硬的金属表面跳跃、游走,留下细微而精准的凹槽。汗水模糊了视线,他就用袖子狠狠擦去; 手指被刻刀划破,鲜血染红了刀条,他也浑然不顾。 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这块冰冷的金属,和那个必须达成的、拯救苏清瑶的目标!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刀条根部的榫卯结构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锉削声掩盖的异响,从工棚顶部的某个角落传来! 李鸣的动作猛地一僵!如同最警觉的猎豹,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工棚横梁与墙壁交界的阴暗角落! 油灯的光线在那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什么也看不清。 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如鼓的心跳。 是老鼠?还是…? 李鸣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刻刀和刀条,右手却悄然摸向了腰间皮套里的另一件东西——一把他自制的、只有巴掌长短、刃口却异常锋利的精钢“掌中锉”! 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脚步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如同狸猫般,无声无息地向那个阴暗角落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 距离越来越近。浓重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极其细微! 就在李鸣即将踏入那片阴影的刹那! “嗖!” 一道细小的黑影,如同毒蛇出洞,猛地从阴影中激射而出,直扑李鸣的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李鸣瞳孔骤缩!生死关头,他训练出的钳工本能发挥了作用——眼疾手快! 他没有后退,反而在电光火石间猛地侧身、低头!同时,捏着“掌中锉”的右手如同闪电般向上撩起!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的金铁交鸣! 那道黑影被“掌中锉”精准地格开,擦着李鸣的耳畔飞过,“哆”地一声,深深钉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木柱上! 竟是一枚三寸长短、通体乌黑、没有尾羽的短小弩箭!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 暗杀! 李鸣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他根本来不及后怕,格开弩箭的同时,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阴影处扑去! 手中锋利的“掌中锉”带着破风声,狠狠刺向阴影中那团模糊的人影! “噗!”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掌中锉”锋利的刃口,似乎刺入了某种坚韧的皮革!李鸣感觉手腕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阴影中传来,试图夺走他手中的武器! “找死!”李鸣低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 他死死攥住“掌中锉”的握柄,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去!同时抬起膝盖,狠狠撞向阴影中人影的下腹! “呃啊!”又是一声闷哼! 阴影中的人显然没料到李鸣的反击如此凶悍凌厉,猝不及防,被膝盖顶中要害,力量一松! 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李鸣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轮廓! 一个浑身裹在紧身夜行衣里的矮小身影,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充满惊愕和怨毒的眼睛! 此刻,李鸣的“掌中锉”正刺入对方肩胛骨附近的皮甲缝隙,虽未致命,但鲜血已迅速渗出! 刺客吃痛,猛地发力挣脱! 嗤啦一声,皮甲被撕裂!他如同受惊的狸猫,不顾肩头伤势,身体诡异地一扭,竟从李鸣的压制下脱身,闪电般扑向工棚另一侧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哪里走!”李鸣岂能容他逃脱?今夜若让此人走脱,他和苏清瑶必死无疑!他如影随形般扑上! 那刺客显然早有准备,扑到杂物堆旁,竟不是逃走,而是猛地掀开一块破油布,露出了下面一架结构极其精巧、只有半臂长短的微型手弩! 弩弦早已张开,一支同样淬毒的乌黑短箭,正冷冷地对准了扑来的李鸣! 刺客眼中闪过一丝狞笑,手指毫不犹豫地扣向扳机! 李鸣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如此近的距离,他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这生死一瞬! “咻——!” 一道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工棚外疾射而来!速度之快,远超刺客的弩箭! “噗嗤!” 一道寒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刺客扣向扳机的手腕!带起一蓬刺目的血花! “啊——!”刺客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的微型弩瞬间脱手! 那支致命的毒箭,擦着李鸣的衣角,斜斜地射入了地面! 李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猛地扭头看向工棚门口! 只见虚掩的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正是金水县主簿李修远! 他手中,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指间空空如也,显然刚才那救命的寒光,正是他所发出! 李修远脸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无半分白日的儒雅。 他一步踏入工棚,目光如电,扫过地上惨叫的刺客,钉在李鸣身上,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不容置疑: “李工正!跟我走!立刻!此地不可久留!” 李修远那句“此地不可久留!”如同惊雷,炸醒了惊魂未定的李鸣。 他猛地扭头,看向门口那道被月光勾勒的清俊身影,眼中血丝未退,惊疑与警惕如同翻滚的熔岩! “李主簿?!”李鸣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和更深的疑虑. “你…为何在此?!”他手中的“掌中锉”依旧紧握,刃口染血,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目光在李修远和地上惨叫的刺客之间急速扫视。 第82章 这个曾给他入城机会的县主簿,此刻的出现,太过诡异!是敌?是友? “没时间解释了!”李修远一步抢入工棚,动作迅捷如豹,再无半分文官的儒雅。 他看也不看地上哀嚎的刺客,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刺客已至,此地必是暴露! 陈观绝不会善罢甘休!苏姑娘危在旦夕!跟我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清瑶…”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李鸣的心脏! 他眼中的疑虑瞬间被更汹涌的焦灼和决绝取代! 李修远说得对,刺客能摸到这里,说明对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苏清瑶的处境,比他想像的更危险! “去哪?!”李鸣低吼,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选择。 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清瑶独自面对那冰冷的牢笼! “救苏姑娘!”李修远言简意赅,眼中闪过一抹复杂难明的决然。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工作台上那块沾着李鸣鲜血、刚刚初具雏形的叠打刀条,以及旁边那把在油灯下闪烁着冷硬光芒的游标卡尺,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果断道:“带上你的‘法度’!快!走侧门!” 他率先转身,动作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向工棚最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模具的角落掠去。 李鸣再无犹豫,一把抓起工作台上的游标卡尺塞入腰间皮套,目光扫过那块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刀条雏形,牙关紧咬,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紧要的保命之物。 他紧随李修远,脚步迅捷无声。 李修远在角落摸索片刻,用力推开几个沉重的木箱,竟露出一个被杂物掩盖、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破洞! 外面是匠作院堆放煤渣的偏僻后巷! 冷冽的夜风瞬间灌入! “走!”李修远低喝一声,率先钻了出去。 李鸣紧随其后,最后看了一眼工棚内地上抽搐的刺客和钉在柱子上的毒箭,眼中戾气翻涌,一头扎入冰冷的夜色。 后巷狭窄污秽,弥漫着煤灰和腐败的气味。 李修远对这里的地形似乎异常熟悉,如同识途的老马,带着李鸣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避开几队打着灯笼、明显加强了巡逻的兵丁。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你到底是谁?”疾行中,李鸣压抑着喘息,盯着李修远在黑暗中模糊的背影,声音带着冰冷的质疑。 “萧大将军的急令?破甲箭?还有这刺客…你都知道什么?!” 李修远脚步未停,沉默了片刻,夜风中传来他低沉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欠苏家一条命。”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五年前,若非苏伯父暗中相助,我早已死在江南织造局那场‘意外’的大火里…清瑶…是苏家最后的血脉。 我不能看着她死。” 李鸣心头剧震!苏家大火?!意外?!李修远竟与苏家有如此深的渊源? 难怪他当初在村里会对自己另眼相看!难怪他会在这个要命关头出现! “陈观…和当年的事有关?”李鸣追问,心脏狂跳。 “他?”李修远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他只是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背后的人…在京城,很高。 那半块玉佩,就是他当年‘督办’苏家时,顺手牵羊的‘战利品’! 他以为清瑶死了,便心安理得地收着,直到…在兵部认出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丝后怕,“我收到风声,他今夜必有动作,本想借送箭之机提醒你,却还是晚了一步…”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最后一条幽暗的小巷。 眼前豁然开朗,竟已绕到了匠作院后方一处守卫相对松懈的角门外! 而角门旁,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骡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 “上车!”李修远没有半分废话,直接拉开了车帘。 李鸣看着那黑洞洞的车厢,脚步却顿住了。 他盯着李修远,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去哪?我要救清瑶!现在!立刻!”让他躲起来?绝无可能! “就是去救她!”李修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迫,“但不是硬闯!冯闯的亲兵营看守,硬闯是送死!听我的! 上车!我带你去见…能破局的人!” “能破局的人?”李鸣瞳孔一缩,“谁?!” 李修远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鸣耳边: “萧破虏!” 骡车在寂静的京城街道上疾驰,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辘辘声在深夜里异常清晰。 车厢内狭小昏暗,只有透过布帘缝隙偶尔掠过的惨淡月光。 李鸣和李修远相对而坐,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铁块。 李鸣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即将离弦的箭,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阴影中的李修远,仿佛要将对方彻底看穿。 腰间的游标卡尺隔着粗布,传来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萧大将军…怎会在此时回京?又怎会插手此事?” 李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刀锋般的质疑。 萧破虏远在北疆,兵部水深,陈观背后更是盘踞着胡惟庸那样的庞然大物,堂堂镇北大将军,岂会为了一个小小匠户的妻子,轻易卷入这漩涡? 李修远的脸庞在阴影中轮廓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锐利。 “北狄今冬异动频繁,却多是袭扰,主力动向不明。大将军忧心粮秣军械,更忧心… 后方不稳。”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兵部新械,关乎北疆数十万将士性命,更关乎国战成败! 你那‘法度’之论,如平地惊雷,已传至大将军案头! 他星夜兼程,秘密返京,就是要亲眼看看,这‘法度’能否真正化为护国利器!”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李鸣:“而你,李鸣,‘匠器国手’,是这‘法度’唯一的化身!你的价值,远超你想象! 第83章 但你的软肋——苏清瑶,却成了别人掐住你喉咙的毒手!陈观发难,不仅是冲你,更是冲着新械所,冲着萧大将军的布局!大将军岂能容他?!” 李鸣的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动!原来如此! 萧破虏的急返,并非单纯为了苏清瑶,更是为了他李鸣代表的“法度”价值! 为了北疆军务这盘大棋!苏清瑶,成了这盘棋上一个被用来攻击关键棋子的“劫材”! 一股夹杂着愤怒、悲哀和冰冷算计的情绪在李鸣胸中翻腾。 他明白了,自己这枚“棋子”,此刻的价值,就是破掉对方这个“劫”,同时证明自己值得萧破虏下重注! “所以…大将军要如何破局?” 李鸣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寒意。他需要知道萧破虏的底牌。 “证据!”李修远斩钉截铁,“扳倒陈观,洗刷苏家冤屈的铁证! 光靠那半块玉佩的巧合和陈观的攀咬,杨廷鹤只会和稀泥!我们需要…当年构陷苏家的直接证据!证明陈观不仅知情,更是参与者! 甚至…拿到他背后之人的把柄!” 李鸣的心沉了下去。五年前的旧案,人证物证恐怕早已湮灭。陈观那种毒蛇,岂会留下把柄? “证据…谈何容易?”李鸣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 “所以…需要你!”李修远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灼热,如同燃烧的炭火,紧紧锁住李鸣,“大将军已动用暗线,查到一丝线索。 当年构陷苏家的关键‘物证’,那件所谓藏有‘厌胜’符咒的凤袍,极可能并未销毁! 而是被陈观或其背后之人…秘密藏匿!作为日后要挟或保命的后手!” “凤袍?!”李鸣瞳孔骤缩!那东西竟然还在? “此物必定藏在陈观或其心腹在京中最隐秘、最信任之地!” 李修远语速加快,“寻常手段,大海捞针。 但…若论对机关暗格、器物藏匿的敏锐…谁人能及你这位‘匠器国手’? 谁人手中,又有能洞悉毫厘、撬开一切隐秘的‘钥匙’?”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李鸣腰间那鼓起的皮套上! 游标卡尺! 李鸣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瞬间明白了李修远和萧破虏的盘算! 他们需要自己这把能“测量毫厘”的“钥匙”,去撬开陈观藏匿罪证的“锁”!这不仅是救苏清瑶,更是要自己亲手递上捅死陈观的刀! 风险!天大的风险!一旦失手,万劫不复! “地点!”李鸣没有丝毫犹豫,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 为了清瑶,刀山火海,他也闯了! “陈观外宅,西城榆钱胡同,三进院! 他豢养的一个心腹幕僚住在那里,表面是清客,实为爪牙!凤袍若在,必藏于其密室!” 李修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大将军的人已在外围布控,引开部分守卫。 但核心区域…只能靠你!时间不多,天亮前若找不到,杨廷鹤迫于压力,清瑶必被移交刑部大狱!那时…神仙难救!” 骡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车夫低沉的声音传来:“大人,到了。隔一条街,就是榆钱胡同口。里面…有动静。” 李鸣掀开布帘一角。冰冷的夜风灌入。前方不远处,是一条相对安静的胡同。隐约可见一座气派的三进院落轮廓,黑黢黢地蹲伏在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 院墙外,几个看似闲汉的身影在阴影中游弋,目光警惕——那是萧破虏的人。 而院内,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狗吠和脚步声,气氛透着不寻常。 时间!生死时速! 李鸣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刀割。 他最后看了一眼李修远,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托付,有决绝,更有一种孤狼般的狠戾。 “清瑶若有事…我李鸣,必让这京城,血流成河!” 他丢下这句冰冷彻骨的誓言,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下骡车,瞬间消失在墙角的阴影中。 榆钱胡同,陈观外宅。 李鸣如同壁虎,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高墙阴影移动。萧破虏的人引开了前院大部分的守卫,但后院核心区域,依旧能听到清晰的巡逻脚步声和低沉的犬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他避开月光,绕到宅院侧面一处堆放杂物的死角。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高墙——三米有余,光滑难攀。但这难不倒他! 他迅速从怀中摸出几件不起眼的小东西:两个带凹槽的精钢小爪钩,一截坚韧的牛筋索,还有一小块包裹着细沙的油布。 这是他在匠作院闲暇时,利用边角料自制的攀援工具! 他将牛筋索两端牢牢系在爪钩尾部的环扣上,捏住一个爪钩,手臂猛地发力一抡! “嗖!” 爪钩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卡在了高墙顶部一处砖缝的凹陷里! 李鸣用力拽了拽,纹丝不动!他如法炮制,将另一个爪钩甩向更高处另一道砖缝! 双臂交替用力,脚蹬墙壁借力,李鸣如同灵猿,依靠着这简易却异常稳固的爪钩索,无声无息地翻过了高墙,轻盈地落在后院一处茂密的冬青树丛后。 屏息凝神。 不远处,两个护卫提着灯笼走过,低声交谈着什么,并未察觉。李鸣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视着这座三进院落的后罩房区域。 根据李修远的情报,那个心腹幕僚(名叫赵奎)就住在这里,密室很可能就在其卧房或书房内。 他避开灯笼的光晕,贴着墙根阴影,如同流动的墨汁,迅速靠近后罩房东侧一间还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间——赵奎的书房! 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书写的人影。李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绕到侧面,用自制的薄如柳叶的钢片,小心翼翼插入窗栓缝隙,手腕以极其精妙的角度和力道,轻轻一拨! “咔哒。” 一声轻若蚊蚋的机括弹开声。 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浓重的墨味和熏香味扑面而来。 李鸣如同狸猫般钻入,落地无声,迅速掩上窗户。 书房内布置清雅,书案、书架、多宝格一应俱全。 那个伏案的身影背对着他,似乎毫无察觉。 第84章 就是现在!李鸣眼中凶光一闪,如同猎豹般扑上! 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捂住对方的口鼻,右手的“掌中锉”已冰冷地抵在了对方颈侧动脉上! “别动!出声即死!”李鸣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唔…!”那人身体剧震,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迹晕染开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赵奎?”李鸣低喝,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书房。没有其他人! 被制住的人拼命眨眼,算是默认。 “密室在哪?陈观让你藏的东西在哪?!”李鸣的锉刀微微用力,冰冷的锋刃刺破了皮肤,一丝鲜血渗出。 赵奎眼中充满了恐惧,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拼命摇头,又艰难地指向书案下方。 李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书案下是平整的青砖地面。 他心念电转,一把将赵奎拖离书案,用牛筋索将其手脚迅速反绑,嘴巴塞紧,丢在角落。 自己则伏下身,如同最老练的工匠检查工件,手指在书案下方的青砖上仔细摸索、按压。 触感…温度…声音反馈… 突然!他的指尖在一块看似毫无异样的青砖边缘,感受到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砖缝的…平滑感!像是被反复摩擦过! 他立刻抽出腰间的游标卡尺!不是测量,而是将卡尺尖端那极其坚硬锐利的固定爪,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感受着卡尺尖端传递回来的阻力变化。同时,耳朵贴近地面,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 卡尺尖端在缝隙中移动了不到一寸,李鸣的手腕猛地一顿! 指尖传来一种极其轻微、但绝对清晰的“嗒”的触感! 如同探针顶到了某个极其精密的卡簧! 找到了!开启暗格的机括点! 李鸣眼中精光爆射!他毫不犹豫,将卡尺尖端对准那感觉到的卡点,手腕猛地发力一压! 同时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旁边另一块青砖上,按照卡尺传递回来的“深度”和“角度”,用力一按! “咔…咔咔…”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地底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只见书案正下方,四块原本严丝合缝的青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缓缓向内凹陷、旋转,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爬入的洞口! 一股陈年布料混合着樟脑的奇异气味飘散出来! 李鸣的心跳如擂鼓!他毫不犹豫,抓起书案上的油灯,矮身钻了进去! 密室不大,仅丈许见方。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个堆叠的樟木箱子。 李鸣的目光瞬间被最中间一个打开的箱子吸引! 箱子内,用明黄色的丝绸精心衬垫着,静静地躺着一件华美得令人窒息的凤袍! 金线盘绕的凤凰展翅欲飞,各色宝石点缀如同星辰,云锦的底料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 然而,在凤袍胸前最显眼的位置,本该是凤凰心口的地方,却被人用极其拙劣、充满恶意的针法,缝上了一个用暗红色丝线绣成的、扭曲怪异的符咒小人! 旁边还用更小的字绣着当今天子的名讳! 这就是那件所谓的“厌胜”之物! 那足以让苏家满门抄斩的“铁证”! 怒火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李鸣的理智! 他死死攥着油灯的手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是这东西! 就是这卑劣的栽赃!毁了苏家几十口人命!毁了清瑶的一生! 他强压着立刻撕碎这袍子的冲动,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卡尺,扫过符咒的针脚、丝线的材质、以及…符咒下方一处极其细微、仿佛曾被撕开又缝合的痕迹! 证据!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证明这符咒是后来缝上去的!证明这是栽赃! 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 后院骤然响起一阵狂躁激烈的狗吠!紧接着是护卫的厉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有贼!抓贼!后院书房!” “快!保护赵先生!” 暴露了! 李鸣瞳孔骤缩!一定是刚才开启密室的机括声,或者油灯的光线,惊动了守卫! 他毫不犹豫!一把扯下凤袍上那块绣着符咒和小人的整块布料!如同揭开罪行的遮羞布!然后迅速将凤袍胡乱塞回箱子,合上箱盖! 他扫了一眼其他几个箱子,来不及细看,只将那块致命的罪证布料塞入怀中! “砰!” 书房门被猛地撞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提着刀冲了进来! “贼人在…啊!赵先生!”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被绑在角落、呜呜挣扎的赵奎,以及…刚从密室洞口钻出半个身子的李鸣! “抓住他!”护卫头目厉声嘶吼,钢刀带着寒光劈头砍来! 李鸣眼中戾气翻涌!他刚从洞口钻出,立足未稳!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将手中油灯狠狠砸向冲在最前的护卫面门! “啊!”滚烫的灯油泼溅,护卫惨叫着捂脸后退! 借着这瞬间的空隙,李鸣就地一滚,躲开劈来的刀锋,同时手中一直紧握的“掌中锉”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刺入旁边一个护卫的小腿! “呃啊!”护卫惨叫着倒地! “杀了他!”护卫头目红了眼,更多的护卫涌了进来! 狭窄的书房瞬间变成了修罗场!刀光闪烁,桌椅翻倒! 李鸣如同困兽,凭借着远超常人的敏捷反应和悍不畏死的狠劲,在刀锋间左冲右突!但对方人多势众,他手中仅有一把短锉,身上瞬间添了几道血口! “噗!”一个护卫的刀尖划过李鸣的左臂,鲜血飙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另一把钢刀,带着死亡的呼啸,直劈他的头顶! 完了!李鸣心头一凉! 就在这生死关头! “咻——!咻咻咻——!” 数道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从窗外疾射而至! “噗嗤!噗嗤!” 冲在最前、举刀欲砍李鸣的两名护卫,咽喉处瞬间爆开血花! 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轰然倒地! “有强弩!找掩体!”护卫头目骇然变色,嘶声狂吼! 第85章 窗棂碎裂!数道矫健如鹰的黑影,手持造型奇特、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短弩,如同鬼魅般撞入书房! 他们的动作迅捷如电,配合默契,弩箭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射向每一个试图攻击李鸣的护卫! 是萧破虏的人!他们终于强攻了! 书房内瞬间陷入混战!弩箭破空声、刀锋碰撞声、濒死惨叫声响成一片! 李鸣压力骤减,他强忍伤痛,看准一个空隙,猛地撞开侧面一扇窗户,翻身滚了出去! “追!别让他跑了!”护卫头目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冰冷的夜风灌入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和清醒。 李鸣不敢停留,辨明方向,朝着与李修远约定的汇合点——匠作院后巷的煤渣堆发足狂奔! 怀中的罪证布料,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膛,也点燃了他唯一的希望! 身后,喊杀声、狗吠声越来越近!追兵显然摆脱了萧破虏死士的纠缠,紧追不舍! 李鸣咬紧牙关,将速度提到极致! 左臂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半身衣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冲进那条熟悉的、弥漫着煤灰腐臭的后巷! 前方!那堆高高的煤渣堆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黑色的坟茔!骡车不在!李修远呢?! 就在他心往下沉的瞬间! “这边!”一个压低的、熟悉的声音从煤渣堆另一侧的阴影中传来!是李修远! 他身边还站着两个气息沉凝、手持染血短弩的黑衣人! 李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冲了过去! “东西呢?!”李修远急问,目光落在李鸣染血的左臂和怀中,脸色一变。 李鸣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那块染着自己鲜血、更显刺眼狰狞的符咒布料! 那扭曲的小人和天子的名讳,在月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 “好!”李修远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一把接过,如同接过最珍贵的宝物! “快走!追兵马上到!去大将军那里!” 两名黑衣人立刻护住李鸣和李修远,其中一人吹响一声短促尖锐的骨哨! “咻——!” 哨音刚落,巷口方向,急促的脚步声和厉喝声已经清晰可闻!追兵已至! “拦住他们!”李修远对黑衣人低吼一声,拉着李鸣转身就要向巷子深处跑! 就在这时! 一道冰冷、怨毒、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陡然在巷口响起,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 “李修远?!果然是你!好!好得很!” 陈观!他竟然亲自追来了!带着大批如狼似虎的护卫,堵死了巷口! 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李修远手中的那块符咒布料,眼中充满了疯狂的杀意! “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今夜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陈观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狭窄的后巷,瞬间成了死地! 李鸣看着步步紧逼、面目狰狞的陈观,又看看身边脸色凝重、紧握符咒的李修远和仅剩的两名死士。 一股狂暴的戾气混合着冰冷的绝望,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 他猛地挣脱李修远的手,一步踏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鬼火,死死盯住陈观,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和极致的嘲讽: “陈观!你想要这‘厌胜’的罪证?!想要掩盖你构陷忠良、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 晚了!” 他猛地指向李修远手中那块染血的布料,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狭窄的后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符咒的针脚!这丝线的材质!这下方被撕开的痕迹!哪一点能证明它是原配? 哪一点不是你这奸贼事后缝上去、栽赃嫁祸的铁证? 你以为销毁了卷宗,杀光了人证,就能一手遮天?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我李鸣就以这‘匠器国手’的眼,以这‘法度’之尺为证!将你这披着人皮的豺狼,钉死在耻辱柱上!” “你…你血口喷人!”陈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指着李鸣的手指都在哆嗦,“给我杀!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护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 “保护李工正!带东西走!”李修远厉声嘶吼,将符咒塞给一名死士,自己拔出腰间佩剑,与另一名死士悍然迎向扑来的护卫!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 混乱!鲜血!死亡! 李鸣被那名死士死死护在身后,向巷子深处退去! 他看着李修远和那名死士在数倍于己的敌人中浴血奋战,身上不断添上新的伤口,心如刀绞!陈观那怨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锁定着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夜空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由远及近,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压过了巷中的喊杀! 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如同闷雷滚动! 巷口外,火光大盛! 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将整个巷口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下,是黑压压、如同钢铁丛林般的骑兵! 当先一人,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丈八马槊,面容刚毅如同刀劈斧凿,正是镇北大将军——萧破虏! 他胯下神骏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 萧破虏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雷霆,瞬间扫过巷中混乱血腥的场面,最后定格在脸色惨白、如同见了鬼的陈观身上!声如洪钟,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兵部左侍郎胡惟庸特使陈观!构陷忠良,私藏禁物,豢养死士,袭杀朝廷命官!证据确凿!给本将…拿下!” “吼!” 身后如林的铁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如同钢铁洪流,瞬间碾碎了陈观及其护卫所有反抗的意志! 陈观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口中喃喃:“不…不可能…萧破虏…你怎么会…” 第86章 萧破虏根本不再看他一眼,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被死士护着、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李鸣身上。 那眼神中,充满了激赏、庆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李鸣!”萧破虏的声音如同惊雷碾过巷中的血腥与混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终于等到猎物的灼热。 “带上你的‘证据’!随本将走!今夜,本将要让这京城看看,构陷忠良、戕害国器者,是何下场!” 钢铁洪流般的骑兵瞬间淹没了陈观那点可怜的抵抗。 瘫软如泥的陈观被如狼似虎的军士拖死狗般架起,口中兀自发出绝望的呓语: “萧破虏!你…你私调兵马…擅离北疆…陛下…陛下不会饶你…” “聒噪!”萧破虏浓眉一拧,声如寒铁,“堵上他的嘴!押入军中黑牢!严加看管!本将自会向陛下请罪!至于你那些腌臜勾当…” 他目光如刀,扫过陈观惨白的脸,“自有证据说话!” 他不再看陈观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李鸣身上。 此刻的李鸣,浑身浴血,左臂的伤口在冰冷夜风刺激下阵阵抽痛,脸色因失血和激战后的虚脱而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劫后余生的火焰和一股不屈的狠戾。 他紧紧护着身后同样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苏清瑶。 “李工正!”萧破虏翻身下马,玄铁重甲铿锵作响,大步走到李鸣面前。 那股百战杀伐的凛冽气势,如同实质的墙壁压下。 他并未多言,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李鸣未受伤的右肩上! 力道之大,让李鸣身形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但一股滚烫的热流却仿佛顺着那只大手注入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好小子!有种!”萧破虏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李鸣心头,“虎穴夺‘鳞’,尺锋破网! 本将没看错你!这份胆识,这份手艺,当得起‘匠器国手’之名!” 他目光扫过李鸣血肉模糊的左臂,眉头微皱,随即沉声下令: “来人!取金疮药!给李工正包扎!苏姑娘受惊了,一并护送,好生安置!” 立刻有亲兵上前,动作麻利地撕开李鸣染血的衣袖,撒上止血生肌的军中秘药,用干净布条仔细包扎。 剧痛让李鸣倒吸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但他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苏清瑶在一旁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看着那狰狞的伤口,泪水无声滑落,身体微微颤抖。 李修远也在亲兵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身上几处刀伤虽不致命,但也染红了青色的官袍,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虚弱,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他对着萧破虏躬身:“大将军…” 萧破虏大手一挥,打断了他:“李主事,辛苦了!你那份忠勇,本将记下了!先下去疗伤,此处自有本将料理!” 李修远深深看了李鸣和苏清瑶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在亲兵搀扶下退下。 经过李鸣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小心…胡惟庸不会善罢甘休…”随即迅速消失在亲兵队伍中。 李鸣心头一凛。胡惟庸!陈观背后的真正黑手! 他抬头看向萧破虏,只见这位大将军面沉如水,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被迅速清理的战场和被严密看押的陈观爪牙。 那刚毅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 “李鸣,”萧破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李鸣的思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处非久留之地。带上苏姑娘,随本将回营!本将…有事与你相商!” 镇北大将军行辕,设于京畿西郊一座依山傍水的皇家别苑。 虽不及城内府邸奢华,却胜在隐秘肃杀。 辕门外,玄甲森森的亲兵持戟而立,目光锐利如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和皮革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边关的、铁血的味道。 一间宽敞的军议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李鸣手臂的伤口已被军医重新处理包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亲兵布袍,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已振作了许多。 苏清瑶则被安置在隔壁暖阁休息,有女兵照料。 萧破虏已卸下玄铁重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更显魁梧精悍。他屏退了左右,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他与李鸣两人。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坐!”萧破虏指了指下首的胡凳,自己则大刀金马地坐在主位的虎皮交椅上,拿起案几上的粗瓷大碗,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仿佛才卸下千斤重担。 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锁定在李鸣身上,如同审视着一件新得的绝世神兵。 “谢大将军。”李鸣依言坐下,背脊挺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真正的谈判,现在才开始。 “李鸣,”萧破虏放下酒碗,声音沉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今夜之事,你做得很好。险之又险,却硬是让你从虎口拔了牙! 这份胆魄,这份急智,这份…对‘法度’近乎偏执的运用,本将很欣赏!”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李鸣:“但你应该清楚,扳倒一个陈观,不过是斩掉了一条伸出来的爪子。他背后的胡惟庸,还有当年构陷苏家的真正元凶,依旧在暗处,虎视眈眈!他们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苏姑娘。” 李鸣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他当然明白!陈观只是马前卒!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本将能救你一次,未必能次次救你。”萧破虏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现实,“兵部水深,朝堂倾轧,非你一个小小匠官所能应对。 杨廷鹤虽看重你的‘法度’,但若事涉他自身,你猜他会保你,还是弃你?” 字字如刀,直指要害。李鸣沉默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第87章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这冰冷的现实浇下一盆冷水。 “那…依大将军之见,卑职…该如何自处?”李鸣抬起头,声音沙哑,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明白,萧破虏说这些,绝不是为了吓唬他。 萧破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和力量: “很简单!把你的命,你的手艺,你这个人…卖给本将!” “卖给…大将军?”李鸣瞳孔微缩。 “不错!”萧破虏斩钉截铁,“北疆战场!才是你真正的立身之地!那里没有兵部的蝇营狗苟,没有朝堂的尔虞我诈!只有铁与血!只有敌人! 只有…需要你手中‘法度’去锻造、去改良的杀敌利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激昂:“本将给你最大的信任,最充足的资源!匠作院新械所算什么? 本将在北疆大营,给你建一座更大的‘神机院’!鲁大匠、刘师傅,还有你信得过的匠人,统统带走! 王彪那些小子,只要你开口,本将调令一到,即刻启程!在那里,你就是‘神机院’院正!只对本将一人负责!你要人给人,要料给料!本将只要一样东西——” 萧破虏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李鸣: “你用你的‘法度’之尺,给本将磨出一把能劈开狄虏重甲、让北狄蛮子闻风丧胆的‘破军之刀’! 磨出能让神臂弩射得更远、射得更狠、射得更久的‘夺命之簧’!磨出…我大玄边军克敌制胜的根基!” 巨大的诱惑!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击着李鸣的心防! 北疆…远离京城漩涡…独立的“神机院”…院正之位…萧破虏的绝对信任和庇护…这几乎是匠人所能想象的巅峰!更重要的是,那里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他的能力,实现他的“法度”理念,真正为边关将士打造倚仗! 但代价呢?彻底绑上萧破虏的战车!成为这位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手中最锋利的“匠器”! 从此与胡惟庸一系,再无转圜余地!甚至…可能卷入更深的政治漩涡! 李鸣的呼吸变得粗重。他脑海中闪过苏清瑶苍白却倔强的脸,闪过孙老那洞悉世事的眼神,闪过李修远那句“小心胡惟庸”的警告… 更闪过那半块玄鸟玉佩承载的血海深仇!留在京城,步步惊心,如履薄冰,清瑶随时可能再遭毒手! 去北疆…虽有风险,但至少有一搏之力!至少…能握紧手中的“尺”和“锤”! “大将军…”李鸣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 “北疆苦寒,狄虏凶顽…卑职的手艺,真能…护得住边关将士?” “哈哈哈!”萧破虏发出一阵爽朗却充满霸气的大笑,震得烛火摇曳。 “李鸣!你太小看自己了!你那‘油膜共振’查奸细的本事,你那‘毫厘法度’控公差的手段,还有你破开密室、夺回铁证的胆魄!哪一样不是万中无一? 北疆缺的不是蛮力,缺的就是你这等能化腐朽为神奇、于细微处见真章的‘匠心’!”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本将问你!敢不敢随本将去那朔风如刀的边关? 敢不敢用你手中之尺,为万千将士量出一条活路?敢不敢…把你那‘匠器国手’的名号,刻在北狄蛮子的尸山血海之上?!” “敢!” 一个字!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精钢,从李鸣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锋芒!他霍然起身,因激动而牵动伤口,眉头微蹙,但背脊却挺得如同标枪! “卑职愿往北疆!必以手中之尺,心中之法,为将军,为边军,锻出破敌之刃!铸就不败之基!” “好!好!好!”萧破虏连赞三声,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赏和满意! 他大步走到李鸣面前,再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避开了伤口),力道依旧沉重,却带着一种托付江山的厚重。 “这才是我大玄的好儿郎!本将果然没看错人!” 他转身走到案几后,拿起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一枚沉甸甸的玄铁虎符令牌。 “此乃‘神机院’院正印信及调兵手令! 凭此令,你可节制北疆大营所有匠作资源,征调所需人手物料! 鲁大匠、刘师傅等人,本将即刻行文兵部调遣!至于苏姑娘…”萧破虏看向隔壁暖阁方向,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本将会安排最可靠的女卫随行保护,确保她万无一失! 北疆虽苦,但本将帅帐之侧,便是最安全之地!” 李鸣接过那冰冷的玄铁令牌和印信文书,入手沉重无比,仿佛承载着千军万马的期望。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但为了清瑶,为了心中的“法度”,为了那血海深仇的一线曙光,他别无选择! “谢大将军信任!卑职…必不负所托!”李鸣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 “不必多礼!”萧破虏大手一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陈观这条毒蛇虽除,但胡惟庸老贼必然反扑! 京中已非久留之地!三日后,本将亲卫营拔营回返北疆! 你与苏姑娘,随中军同行!这三天…”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好养伤!也好好看看,本将如何替你…先收点利息!” 接下来的三天,京城风云激荡。 萧破虏以雷霆手段,将陈观及其心腹爪牙(包括那个幕僚赵奎)构陷苏家、私藏禁物、豢养死士、袭击朝廷命官的如山铁证,连同李鸣那“法度”之尺的精准验证结果。 直接绕过某些可能被胡惟庸影响的环节,以八百里加急密奏的形式,连同部分关键物证(如那块符咒布料),直送御前! 同时,他麾下的铁骑并未完全撤走,反而以“护卫京畿”、“协助查案”的名义,隐隐对兵部及胡惟庸一系的某些要害衙门形成了威慑。 第88章 兵部尚书杨廷鹤在巨大的压力和确凿的证据面前,迅速表明了态度,全力配合萧破虏清理兵部内部的“陈观余毒”,动作之快,手段之狠,令人咋舌。 数名与陈观过往甚密的官员被停职查办,匠作院里几个被收买、参与破坏弩机的小头目被揪出,当众杖毙! 一时间,兵部上下风声鹤唳,胡惟庸一系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却只能暂时隐忍,不敢在萧破虏兵锋正盛时硬撼锋芒。 这一切的雷霆风暴,似乎都暂时与栖身于萧破虏行辕别院的李鸣和苏清瑶无关。 李鸣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军医每日精心换药,用的是北疆带来的极品金疮药,伤口愈合得极快。 萧破虏甚至派人送来了几本珍贵的、关于北狄甲胄形制和边关地理的图册笔记,供他研读参考。 苏清瑶在经历过巨大的惊吓和悲喜后,身心俱疲,但在得知即将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且有萧破虏的庇护承诺后,精神也渐渐恢复。 她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陪伴在李鸣身边,帮他整理那些图册,研磨记录,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他用那把游标卡尺反复测量、计算着什么,眼神温柔而坚定。 这短暂的平静,成了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喘息,也成了两人感情无声滋长的温床。 无需过多言语,劫后余生的相依,未来莫测的相携,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行辕内已是人喊马嘶,铁甲铿锵。萧破虏的亲卫营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正在做拔营前的最后准备。 李鸣的住处房门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的,竟是多日未见的李修远。 他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但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失血后的苍白,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清亮锐利,甚至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李院正。”李修远拱手,语气带着一丝疏离的恭敬,目光扫过李鸣已能稍作活动的左臂, “伤势可好些了?大将军命我前来,护送您和苏姑娘前往中军汇合,即刻启程。” “有劳李主事。”李鸣点头,侧身让李修远进来。苏清瑶也起身见礼。 李修远走进房间,目光在案几上那些摊开的北狄甲胄图册和李鸣涂画着各种尺寸、公差数据的草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巴掌大小的扁平册子,递向李鸣。 “李院正此去北疆,肩负重任,修远…无以为敬。”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此乃修远在江南及兵部职方司期间,多方收集整理的…关于北狄王庭‘金狼卫’所配重甲、以及他们几种特有攻城器械的…结构推测与薄弱点分析。 虽多属臆测,未必精准,但…或可为您日后改良破甲器械,提供些许思路。” 李鸣心头一震!金狼卫!那是北狄大汗的亲卫,装备着最精良的冷锻重甲,是边军最难啃的骨头!这份东西的价值,非同小可! 他郑重地双手接过那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特有的质感。 “李主事…此物太过贵重!李某…愧不敢当!” 李鸣沉声道,他敏锐地感觉到李修远此举背后的深意。 这绝不仅仅是同僚之谊。 李修远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复杂的笑容:“院正不必推辞。此物留在我手中,不过废纸一堆。唯有在您手中,在您那‘法度’之尺下,或能化为破敌锋芒。 就当是…”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安静伫立的苏清瑶,声音更低,“…就当是还苏伯父当年救命之恩的…一点利息吧。” 提到苏家,李修远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刻骨的恨意,但瞬间又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平静: “时辰不早,请院正和姑娘速速收拾,车驾已在院外等候。”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着李鸣和苏清瑶深深一揖,转身退出了房间,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寂而沉重。 李鸣握着那沉甸甸的油纸包,看着李修远离去的背影,心头疑云丛生。李修远…他到底是谁? 仅仅是一个受过苏家恩惠的官员?他对胡惟庸的恨意,似乎远超寻常?还有这份关于鹰扬卫 的册子… “李大哥?”苏清瑶轻柔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李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 无论李修远是谁,至少目前,他释放的是善意。 他将油纸包小心地贴身藏好,如同藏起一把未来可能捅向仇敌的匕首。 “清瑶,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李鸣的声音沉稳下来,眼中闪烁着北疆风雪般的寒光与期待,“去北疆!去那能让我们真正握紧手中‘尺’的地方!” 行辕辕门外,旌旗猎猎。 萧破虏一身戎装,端坐于神骏的踏雪乌骓之上,如同山岳。 他的亲卫营铁骑已列阵完毕,玄甲森森,刀枪如林,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中军位置,一辆由四匹健马拉动的、覆盖着厚实毛毡的坚固马车静静等候,旁边肃立着数名气息沉凝、腰佩短弩的女卫。 李鸣换上了一身萧破虏亲兵制式的玄色劲装,虽无甲胄,却更显精悍。 他搀扶着苏清瑶走出辕门。苏清瑶裹着一件厚实的雪狐斗篷,小脸在毛领的衬托下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看到他们出来,萧破虏的目光扫过,在李鸣挺直的脊背和苏清瑶紧握李鸣手臂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猛地一挥手:“出发!” 号角长鸣!马蹄踏碎清晨的寂静,钢铁洪流缓缓启动,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指向北方! 李鸣扶着苏清瑶登上马车。 车厢内温暖而宽敞,铺着厚厚的毛毡,设有小几和暖炉。苏清瑶靠坐在软垫上,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李鸣却没有立刻坐下。 他掀开车厢侧壁厚重的毛毡窗帘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晨曦中渐行渐远的京城轮廓。 第89章 那巍峨的城墙,森严的宫阙,此刻在他眼中,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牢笼,里面盘踞着无数贪婪的毒蛇。 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 “胡惟庸…等着吧。”他无声地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皮套里那柄冰冷的游标卡尺, “还有当年害你苏家的真凶…北疆的风雪,会磨快我的刀!这笔血债…我李鸣,必亲手讨还!” 马车颠簸,融入滚滚向前的铁骑洪流。 车辙深深碾过京畿的官道,如同刻下离别的印记,也指向一条充满未知、铁血与匠火的道路。 车厢内,苏清瑶不知何时已靠在李鸣肩头沉沉睡去,呼吸均匀。 李鸣轻轻揽着她,目光透过车窗,投向北方那铅灰色的天空。 那里,是朔风如刀的战场,也是他“法度”铸锋、命运重铸的起点。 他缓缓闭上眼睛,指尖仿佛已感受到北地铁砧的灼热,耳边仿佛响起了锻锤敲击的轰鸣。 北疆的风,是带着砂砾和刀片的风。 李鸣裹紧了萧破虏亲兵营特发的厚实羊皮袄,站在一座依山而建、规模远超匠作院新械所的庞大院落前。 院门上方,一块新制的黑底金字匾额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神机院”。 这就是萧破虏为他打造的舞台。 院墙高耸,哨塔林立,与其说是工坊,不如说是座小型要塞。 里面传来的不再是京城匠作院的叮当细响,而是更为沉重、更为密集的锻打轰鸣,夹杂着拉锯破木的嘶吼和淬火时“嗤啦”的白气升腾,汇成一股充满力量的粗犷乐章。 “李院正!”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鲁大匠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透着一种如鱼得水的畅快。 他身后跟着刘师傅、王彪,还有十几个从京城匠作院自愿跟来的熟手工匠,以及几十个眼神带着好奇和敬畏的北疆本地匠户。 “鲁师傅!刘师傅!彪子!大家…都到了!”李鸣心头一热,快步上前。 能在远离故土的苦寒之地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那份踏实感难以言喻。 “托大将军的福!调令快得像插了翅膀!” 鲁大匠嗓门洪亮,用力拍了拍李鸣的肩膀,又赶紧看了看他左臂,“伤…真没事了?” “皮肉伤,早好了。”李鸣活动了一下左臂,示意无碍,“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嘿,这地方敞亮!够劲儿!”王彪兴奋地搓着手,看着远处高炉冒出的滚滚浓烟和叮当作响的工棚, “比京城那憋屈地方强百倍!” 刘师傅则沉稳得多,环视着庞大的院落和远处堆积如山的木料、铁锭、皮料,低声道:“院正,大将军给的担子…不轻啊。” “是不轻。”李鸣点头,目光扫过众人,“但咱们手里有‘法度’,心中有‘准绳’,怕什么?走,先看看咱们的家当!” 神机院的内部规划远比京城匠作院合理高效。 得益于萧破虏的绝对支持和充足的资源,李鸣按照现代流水线和功能分区的理念进行了初步划分: 锻冶区:十数座大小不一的高炉、炒钢炉日夜不熄,经验丰富的北疆铁匠挥汗如雨,负责将运来的粗铁冶炼、锻打成型。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和铁腥味。 木作区:巨大的原木被锯解、刨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里是弓弩臂、枪杆、器械框架的诞生地。 弓弩坊:最为核心的区域之一。 制作弓胎、打磨弩机、编织弓弦…工序繁多且精密。 甲胄坊:敲打甲片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这里负责修补旧甲,也尝试打造新甲。 工具坊:这是李鸣特别划出的区域,由他亲自负责,鲁大匠和刘师傅辅助。 里面摆放着各种尺寸的锉刀、刮刀、卡尺(李鸣带来的和指导制作的新品)、简易的夹具、台钳。 甚至还有几台利用水力驱动的小型砂轮和简易镗床(核心结构是李鸣设计,本地匠人打造的木铁混合体)。 这里是“法度”的核心,是制造“精密”的源头。 物料库: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种规格的木料、铁锭、铜料、牛角、牛筋、鱼胶、生漆等原材料。 李鸣带着众人一路走过,不时停下,拿起一件半成品,用他那把标志性的游标卡尺仔细测量,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鲁师傅,你看这批新送来的柘木弓胎,”李鸣停在一个木料堆旁,拿起一段。 “厚度公差超过半分(约1.5毫米),太粗了。 这样的弓胎,力道不均,射程和精度都难保证。” 鲁大匠接过来,用手掂量、弯曲感受,又看了看李鸣卡尺上的刻度,点头:“北疆干燥,木料运来易变形开裂,匠户们习惯留点余量。 按京城的标准,确实大了。” “习惯要改。”李鸣语气温和但坚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战场上,射程差十步,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彪子!” “在,院正!”王彪立刻应声。 “带几个手稳的兄弟,从工具坊领几套我新做的‘定厚刨’和‘限位挡板’过去。”李鸣吩咐,“用工具卡死厚度,统一标准! 每一根弓胎,下料前、粗刨后、精磨后,都要过我的尺子!” “明白!保证根根一样厚!”王彪领命,眼睛放光。 他最喜欢这种有明确“规矩”可循的活儿。 走到弓弩坊,李鸣拿起一个刚组装好的神臂弩弩机部件。 那是核心的“悬刀”(扳机)和“钩心”(挂弦机构)的结合部。 他反复扣动了几下悬刀,又用卡尺测量了几个关键接触面的间隙。 “刘师傅,这间隙,还是偏大。”李鸣指着卡尺上比标准线多出一丝的刻度,“扣发时不够干脆,有虚位,影响射击的瞬间稳定。” 刘师傅凑近细看,又自己操作感受了一下,叹道:“院正眼毒。这点间隙,老匠人凭手感打磨,总难完全消除。 零件一多,累积误差就显出来了。” 第90章 “单靠手感和经验,不行。”李鸣摇头,“我们需要‘工装’——就是专门用来固定零件、保证加工精度的模具夹具。” 他走到旁边的工作台,拿起一个木制的、带有精确凹槽和定位销的夹具: “看这个。把悬刀毛坯卡进这个槽,用锉刀贴着这个定位面锉削,接触面的角度和尺寸就能保证一致。 钩心也是同样的道理。几个关键零件用夹具保证精度,最后组装时,间隙自然就小了。” 刘师傅拿起夹具,反复观看,眼中精光闪烁:“妙!妙啊!有了这东西,生手按着规矩做,也能出好活儿!省了多少调校的功夫!” “这只是开始。”李鸣笑了笑。 “等水力镗床调试好了,弩机匣体的轴孔,也能做得更圆、更同心,减少摩擦,让上弦更省力,发射更顺畅。” 接下来的日子,神机院在李鸣的带领下,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轰鸣声中,悄然进行着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统一“法度”:李鸣亲自制定了详细到苛刻的《神机院器作规程》。从原材料入库检验标准,到每一道工序的尺寸公差、操作规范、检验流程,全部量化、标准化。 不再依赖“老师傅的手感”,而是依赖统一的工具和明确的刻度。 开始有北疆的老匠户私下抱怨“规矩太多,束手束脚”。 但当第一批按照新标准制作的神臂弩部件组装起来后,那顺滑的上弦手感、干脆利落的击发、以及测试场上显著提升的射程和散布精度,让所有质疑声都变成了惊叹和佩服。 工具革新:工具坊成了最繁忙也最神秘的地方。 李鸣将现代钳工的理念发挥得淋漓尽致: 设计制作了各种专用夹具、钻模、靠模,确保零件加工的几何精度。 改进了淬火工艺。 通过控制水温、淬火时间(用特制的漏壶计时)和后续回火温度(观察火色),让刃具和弩机关键件的硬度和韧性达到更佳平衡。 他特别指导铁匠们尝试“局部淬火”——只在刀刃或弩机钩齿等需要高硬度的部位淬火,其他部位保持韧性,大大减少了崩裂风险。 利用简易水力驱动,改进了磨刀石和砂轮的转速和平稳性,使刃口打磨更锋利、更一致。 推广使用了“刮研”技术。 对于需要精密配合的平面(如弩机匣体与盖板的结合面),指导匠人用特制的刮刀进行手工刮削,配合显示剂(用红丹粉混合油脂)。 一点点将高点刮掉,直到接触斑点均匀分布,极大提高了接触刚度和密封性,减少了弩机内部的灰尘侵入和磨损。 结构优化:在保证神臂弩基本威力的前提下,李鸣对弩臂的截面形状、弩机部分零件的几何构型进行了细微优化。 通过应力分析(更多是经验直觉和模型试验),在受力大的部位适当加厚或改变形状,在非关键部位减重。 新的弩臂用同样的柘木,射程竟提升了近一成!弩机的操作力也降低了。 “破甲锥”的诞生,这是李鸣结合北狄重甲特点的第一个“小发明”。 传统的弩箭箭头对付皮甲、锁子甲效果不错,但面对狄虏精锐“金狼卫”的冷锻板甲,往往力不从心。 李鸣设计了一种细长、带螺旋凹槽的三棱锥形箭头——“破甲锥”。其精髓在于: 极度精确的对称性:三个棱面角度、长度必须完全一致,尖端必须绝对居中。 这全靠李鸣设计的专用夹具和匠人们在他的“法度”要求下用锉刀一点点手工修磨出来。任何不对称都会导致飞行不稳,大大降低穿透力。 螺旋凹槽:箭杆上靠近箭头的位置,车削出极浅的螺旋线。 这需要简易车床的稳定和匠人的细心。 它的作用并非自旋(箭矢主要靠尾羽稳定),而是在撞击坚硬板甲的瞬间,引导应力,使箭体产生微小的扭转剪切力,更易撕裂金属纤维,同时减少跳弹几率。 材料与热处理:箭头选用含碳量更高的优质铁料,经过李鸣改良的淬火回火工艺,硬度极高又不至于太脆。 当第一批数百支“破甲锥”在测试场,于百步之外(约150米),将覆盖着缴获金狼卫板甲样片的厚木靶子轻松洞穿时,现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连负责测试的萧破虏麾下悍将都看得目瞪口呆,摸着那深深嵌入厚木、箭头几乎无损的“破甲锥”,连呼:“神了!真他娘的神了!” 消息传到帅帐,萧破虏只批了两个字:“量产!” 神机院的名声,随着“破甲锥”的犀利,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北疆边军中传开。李鸣“匠器国手”的名号,在铁血汉子们口中,渐渐带上了由衷的敬意。 “李院正!你这…这也太较真了!”一个满脸络腮胡、手掌粗大的北疆老铁匠张铁锤,举着一个刚用新夹具锉好的弩机悬刀部件,指着上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毛刺。 “就这么个芝麻粒大的毛刺,用砂布蹭一下不就得了? 非要我拿放大镜(李鸣用天然水晶磨制的简易放大镜)照着,用最小的三角锉再修半刻钟?耽误工夫啊!” 李鸣正在调试一台水力砂轮的平衡,闻言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拿起那个部件,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毛刺的位置,然后递给张铁锤一个特制的、刃口只有头发丝细的什锦锉中的尖锥锉。 “张师傅,我知道您手艺好,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李鸣声音平静,“您看这个毛刺,正好在悬刀和钩心的滑动接触面上。 现在看着小,但弩机上弦击发千百次后呢? 这个小毛刺就会像砂砾一样,不断地刮磨钩心。 十次百次也许没事,千次万次呢?钩心那个受力最大的钩齿部位,会不会因此提前磨损、变形甚至崩裂? 战场上,弩机关键时刻卡住或者崩了,会是什么后果?” 第91章 张铁锤张了张嘴,看着那精密咬合的部件结构,又看看手里精细的锉刀,联想到战场上弩机失效的可怕画面,额角渗出了细汗。 他老脸一红,接过锉刀,闷声道: “…院正说得在理。是俺老张眼皮子浅了。 俺…俺这就把它修得溜光水滑!”说完,老老实实地坐到工作台前,对着放大镜,屏息凝神地对付那个小毛刺去了。 旁边的鲁大匠和刘师傅相视一笑。他们从京城就跟来,早已习惯了李鸣这种对“毫厘”的偏执。 神机院一角,李鸣有间单独的、兼做书房和卧室的小屋。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炭炉烧得正旺,暖意融融。苏清瑶坐在炉边,借着油灯的光,正在小心地修补一件李鸣磨破的皮袄。 她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娴静。 李鸣伏在案上,正对着李修远给的那本关于“金狼卫”重甲的册子皱眉苦思,旁边摊开着画满各种线条和标注的图纸。 册子上关于重甲接缝、关节连接处薄弱点的描述很模糊,让他有些无从下手。 “还在想那个‘金狼甲’?”苏清瑶放下针线,轻声问道,递过来一碗刚熬好的热姜汤。 李鸣接过碗,暖意从手心传来,驱散了些许烦躁。 “嗯。李主事给的线索还是太笼统。 关节连接处…到底是哪种连接?铆接?铰链?还是皮绳串接?结构不同,破法就天差地别。”他喝了一口姜汤,辛辣感直冲喉咙,人也精神了些。 苏清瑶看着李鸣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疲惫,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李大哥,急不得。你不是常说,‘察于秋毫,方能究其根本’吗? 狄虏的重甲再厉害,也总有它运转的道理。 等下次军士们缴获到更完整的甲胄,或者抓到懂行的俘虏,或许就能看明白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倒是你,别太熬着自己。大将军器重是好事,可…树大招风。 我听说…兵部那边,一直没消停?” 李鸣放下碗,握住苏清瑶微凉的手,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关切。 “放心,清瑶。我心里有数。大将军在北疆就是天,兵部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至于胡惟庸…”他眼中寒光一闪,“他越是忌惮,越说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神机院越强,边军越强,我们就越安全!你的大仇…也才更有指望!” 苏清瑶反握住李鸣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眼中的柔弱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 “嗯!我相信你,李大哥。无论多难,我都会陪着你。” 两人在炉火前静静依偎,窗外北风的呼号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血仇、阴谋、边关的铁血,在这一刻都被炉火的暖意和彼此的依靠暂时隔绝在外。 朔风卷过光秃秃的山岗,将神机院高耸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扯成一条条灰色的飘带。 院内的喧嚣似乎永不停歇,但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抵达萧破虏帅帐,开始在北疆军营中悄然弥漫。 兵部特使,到了。 来的是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郑元奎。 一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文官。他并非胡惟庸的嫡系,但也绝非萧破虏一派。 此人以“精于计算,恪守成规”在兵部著称,是杨廷鹤用来平衡各方、处理具体事务的得力干将。 派他来,杨廷鹤的用意很明显:既要给萧破虏面子,实地考察神机院的成果(特别是那传闻中的“破甲锥”),又要履行兵部监管之责,查核账目、评估成效,确保钱粮物料没有虚耗。 郑元奎的行事风格如同他的外表,一丝不苟。 抵达当日,便要求查阅神机院自建立以来的所有账目、物料清单、人员名册以及…最重要的,《器作规程》。 帅帐内,萧破虏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只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铺着虎皮的扶手。 郑元奎坐在下首,面前案几上堆满了神机院送来的厚厚册簿。 他看得极慢,时不时提笔在随身的小本上记录着什么,眉头微蹙。 “萧大将军,”郑元奎终于放下最后一本名册,抬起头,声音平稳无波,“神机院初立,规模宏大,耗资甚巨。 兵部调拨的物料钱粮,账目倒是清晰。 只是…这《器作规程》,条目之繁琐,要求之苛刻,下官闻所未闻。 区区一支弩箭,从选材到成品,竟要经过二十七道检验?每一道都有专人签字画押?这…是否过于劳师动众,徒增靡费?” 萧破虏浓眉一挑,还未开口,侍立在一旁的李修远作为兵部职方司主事,他也被要求陪同特使便恭敬地拱手道: “郑大人容禀。李院正所立规程,看似繁琐,实则是为了确保每一件出自神机院的军器,皆能达到最严苛的战场要求。 以‘破甲锥’为例,其威力远超寻常箭矢,全赖箭头尺寸、角度、重量分毫不差,箭杆笔直无弯,尾羽粘贴牢固均匀。若有一环失控,轻则影响射程精度,重则可能伤及射手。 这二十七道检验,环环相扣,正是‘法度’之精髓,看似靡费人力,实则避免了因次品返工、战场失效而造成的更大浪费。” 郑元奎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萧破虏:“大将军,李主事所言,下官理解。然兵部职责所在,需验实效。 规程再好,终需落在器物本身。 下官想亲眼看看,这神机院所出军器,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神乎其技?特别是那‘破甲锥’,以及…改良后的神臂弩。”他特意在“改良”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兵部对各地擅自改动制式军器,向来敏感。 “郑大人想看,自无不可。”萧破虏大手一挥,声如洪钟,“李鸣!” “卑职在!”李鸣早已候在帐外,闻声而入,抱拳行礼。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干净的工师服,神色沉稳。 “带郑大人去你的神机院,去校场! 第92章 让郑大人好好看看,咱们这‘靡费’出来的东西,到底值不值!”萧破虏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卑职遵命!”李鸣领命,侧身对郑元奎道:“郑大人,请。” 神机院的“法度”展示: 李鸣并未直接带郑元奎去校场看成品威力,而是先领着他走进了如同巨大蜂巢般忙碌的神机院内部。 这是他的策略——让这位精于计算的特使,亲眼看看“法度”如何从源头控制质量,如何将“靡费”转化为最终的可靠与高效。 物料库的“尺”与“账”:郑元奎首先被带到了庞大的物料库。 不同于一般仓库的杂乱,这里分门别类,标识清晰。 每种物料前,都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品名、规格、入库时间、检验人。 李鸣随手拿起一根标注着“柘木弓胎料”的木方,递给郑元奎一个特制的、带有限位卡槽的“弓胎定厚规”。 李鸣指着卡槽:“郑大人请看,此料入库前,需用此规卡过。两端及中段,厚度必须完全卡入槽内,不松不紧。 超厚则浪费料、增加弩重;不足则强度堪忧。 每一根合格料,都记录在册。”旁边负责库管的小吏立刻翻出对应的入库检验记录,上面有测量数值和检验人签字。 郑元奎仔细看了看卡槽,又亲自用卡规试了几根木料,发现果然严丝合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嗯…尺寸确是一致。此法…倒也明晰。”他开始意识到,李鸣的“繁琐”背后,有着清晰的逻辑。 弓弩坊的“工”与“具”:走进核心的弓弩坊,郑元奎立刻被各种奇特的木制、铁制夹具和模具吸引了。 他看到一个年轻匠人,正将一根粗加工的弩臂毛坯卡在一个结构复杂的木制靠模夹具上,夹具上有多个可调节的定位块和导向槽。 匠人只需沿着导向槽推拉刨子,就能高效地刨削出符合设计弧度和厚度的弩臂,又快又准。 李鸣指着靠模:“这是‘弩臂弧度靠模’。 以往匠人凭经验和眼力修型,十个人做十种弧度。 有了它,只需按规程调整定位块,生手也能快速做出完全一致的合格弩臂。省去了大量反复修整、比对的时间。” 郑元奎走近观察,用手抚摸刚刨好的弩臂表面,光滑流畅,弧度统一:“此物…甚巧!效率确实高了。” 他看到旁边另一个匠人,正用一个带精密刻度的卡具在测量一组刚做好的弩机小零件(钩心、悬刀),然后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木格内,木格上贴着“合格”、“返修”、“废品”的标签。 李鸣拿起一个标着“合格”的悬刀:“郑大人,您看这个悬刀与钩心的配合面。 我们用这种带放大镜的检验台简易木架,嵌着水晶放大镜检查,确保无毛刺、无卷刃、接触面平整。 尺寸用卡尺复测,必须在公差之内。 所有合格件,才送去总装。不合格的,或返修或报废,绝不流入下一道工序。这就是规程里那些检验的意义——把问题扼杀在源头,避免组装好再发现,浪费更大。” 郑元奎透过放大镜仔细看那光滑如镜的接触面,又拿起卡尺亲自测量了几个关键尺寸,数值分毫不差。 他沉默片刻,看向李鸣的眼神少了些审视,多了些探究: “李院正此法…以‘工’代‘巧’,以‘具’定‘规’,化繁复为有序…下官受教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看似前期投入大的标准化流程,长远看,反而可能是最省时省料、保证质量的办法。 工具坊的“精”与“砺”:最后,李鸣带郑元奎来到了最核心也最体现他钳工功底的“工具坊”。 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锻打,只有砂轮旋转的嘶鸣、金属刮削的细微声响和油脂混合研磨膏的味道。 匠人们埋头在各种夹具、台钳前,用锉刀、刮刀、油石,如同雕琢艺术品般加工着各种模具、量具和弩机最精密的零件。 墙上挂着各种形状奇特、刃口闪着寒光的特制刀具。 李鸣拿起一把刃口呈奇特弧线的刮刀:“郑大人,这是‘曲面刮刀’。 专门用来修整弩机匣体内那些不规则的、难以用锉刀触及的曲面。配合这种‘红丹油’,一点点刮出最贴合、最均匀的接触面。这决定了弩机运转的顺滑和密封。” 他又指着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水力砂轮,上面卡着一个弩机铜制轴承套的内孔,匠人正用一块特制的油石小心翼翼地研磨内壁:“这是内孔研磨。 我们要让这个轴孔尽可能的圆,尽可能的光滑,公差控制在‘丝’(约0.1毫米)以内。 这样,装配的青铜轴在里面转动,阻力最小,磨损最少,寿命最长。” 郑元奎看着那匠人全神贯注、屏息凝神的操作,看着那在灯光下反射出细腻光泽的铜套内壁,再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些精密夹具和量具。 他终于明白,神臂弩性能提升的关键,不仅仅在于结构改动,更在于这些看不见的、对“基础精度”近乎变态的追求: “丝…毫之微…李院正,你这已非匠作,近乎…道矣。” 他的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叹服。他终于理解了李鸣口中“法度”二字的真正分量——那是对器物最本质规律的精确把握和极致追求。 当郑元奎被李鸣带到寒风凛冽的校场时,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质疑审视,变成了强烈的好奇和期待。 他想亲眼验证,经过如此“繁琐”、“苛求”工序制造出来的武器,究竟能达到何等程度? 校场上,早已布置好箭靶。 最引人注目的是百步(约150米)之外,竖立着几块覆盖着不同甲片的厚木靶: 普通的皮甲。 大玄制式的锁子甲。 从狄虏普通士兵身上缴获的镶铁皮甲。 以及最厚重的一块——上面覆盖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带有明显锤锻痕迹和狰狞纹饰的暗色板甲!正是金狼卫的标志性重甲! 第93章 李鸣亲自挑选了三张弩: 一张京城匠作院制造的制式神臂弩。 一张神机院按照旧标准、由北疆匠户凭经验制作的神臂弩。 一张神机院按照新《器作规程》、使用新工具、新工艺(包括李鸣优化的结构)制造的神臂弩。 弩旁摆放着三种箭:普通的制式弩箭(平头或三棱箭镞)。 神机院制造的标准弩箭(箭头更标准,箭杆更直)。 赫赫有名的“破甲锥”。 “郑大人,请。”李鸣示意测试开始。 首先由三名臂力相当的军士,分别使用三张弩,发射普通制式弩箭和神机院标准弩箭,射击百步外覆盖皮甲、锁子甲、镶铁皮甲的靶子。 结果毫无悬念: 制式弩配两种箭:对皮甲、锁子甲穿透力尚可,对镶铁皮甲则大部分被弹开或勉强嵌入。 北疆匠户凭经验做的弩配神机院标准箭:威力略有提升,但提升有限。 神机院新弩配神机院标准箭:穿透力明显提升,射程似乎也更远,散布更集中。对镶铁皮甲的穿透率显著提高。 郑元奎一边看,一边在小本上快速记录,脸色凝重。 真正的重头戏来了——面对金狼卫重甲! 依旧是那三名军士,这次只使用神机院的新弩,分别发射: 普通制式弩箭(三棱)。 神机院标准弩箭(三棱)。 “破甲锥”! “预备——放!” 嘣!嘣!嘣! 三声沉闷的弩弦回弹声几乎同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块覆盖着厚重板甲的靶子! 咄!咄!噗嗤! 普通三棱箭狠狠撞在板甲上,溅起一溜火星,箭头扭曲变形,被无情地弹开,只在甲片上留下一个浅坑。 神机院标准三棱箭表现略好,箭头崩碎,箭杆折断,甲片上的凹坑更深些,但仍未能穿透。 “破甲锥”!它带着一种奇特的、细微的旋转呼啸声(螺旋槽引导气流产生的错觉?),精准地命中! 没有刺耳的金属撞击巨响,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嗤”声! 整个箭头,连同小半截箭杆,竟然完全没入了覆盖着厚重板甲的厚木靶子之中!只留下尾羽在外面微微颤动! “嘶…”现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包括郑元奎带来的随从! 郑元奎疾步上前,不顾仪态地凑到靶子前仔细查看。 只见那狰狞的暗色板甲上,一个边缘微微翻卷、极其规整的三角形破洞赫然在目! 破洞周围的金属呈现出一种被强行撕裂的形态!他伸手用力摇晃那支箭,箭身纹丝不动,嵌得极深! “好…好一个‘破甲锥’!好一个‘法度’!” 郑元奎直起身,看着那狰狞的破洞,又回头看向校场上那三张弩,最后目光落在神色平静的李鸣身上,眼中充满了震撼与复杂的光芒。 他之前的疑虑、算计,在这绝对的战场杀器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深吸了一口北疆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对着李鸣,郑重地拱了拱手: “李院正匠心独运,法度森严,所造军器,实乃国之利器!下官…佩服!此行所见所闻,定当如实禀报杨尚书与…朝廷!” 他知道,这份奏报递上去,神机院和李鸣的名字,将再也无法被忽视。无论胡惟庸作何感想,这北疆的“匠器国手”,已然真正铸出了他的锋芒! 而兵部,乃至整个大玄朝堂,都将因这朔风铁砧中锤炼出的“法度”与“锋刃”,掀起新的波澜。 李鸣的北疆之路,在血与火的淬炼和兵部的审视下,迈出了坚实而耀眼的第一步。 郑元奎带着满心的震撼和一份详实的考察报告离开了北疆。 他留下的,不仅是兵部对神机院的初步认可,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萧破虏的庇护固然强大,但李鸣深知,唯有拿出更硬的战绩,造出更锋利的“刀”,才能真正在北疆这片只认实力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让兵部,尤其是胡惟庸一系,无从置喙。 神机院的运转更加高效,匠人们在“法度”的约束和精密工具的辅助下,技艺日臻成熟。改良的神臂弩和“破甲锥”开始批量装备萧破虏最精锐的亲卫营和前哨斥候队。 边军将士们对这位“李院正”的尊敬,已从最初对“破甲锥”威力的惊叹,逐渐转化为对其人其“法”的信服。 然而,北疆的平静从来都是短暂的。 深冬,第一场暴风雪尚未完全停歇,来自北狄王庭的狼烟便已点燃。 狄虏左贤王耶律楚江,亲率三万精锐,其中更包含两千名身披冷锻重甲、刀枪难入的“金狼卫”。 如同黑色的潮水,绕过萧破虏重点布防的关隘,直扑相对薄弱但位置关键的——朔风堡! 朔风堡,扼守通往北疆腹地粮道与一处重要铁矿的要冲。 堡城不大,守军仅五千。若失守,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威胁后方,切断粮秣,甚至威胁萧破虏的侧翼。 告急军报如同插着羽毛的黑色闪电,射入帅帐! “耶律楚江!好大的胃口!”萧破虏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 他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但更多的是冰冷的计算。 “朔风堡绝不能丢!传令!点狼烟! 命左右两翼军马火速向朔风堡靠拢!中军亲卫营,随本将即刻驰援!” “大将军!”李修远急声道,“左右两翼距朔风堡最快也需两日! 中军赶去,最快也要一日夜!耶律楚江已兵临城下,朔风堡守将韩猛虽勇,但兵力悬殊,恐难支撑三日!” 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 一日夜!这是最乐观的估计! 朔风堡能撑住狄虏三万精锐,尤其是两千金狼卫的猛攻三天吗?谁心里都没底。 “大将军!”一直沉默旁听的李鸣,突然踏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打破了死寂。 “卑职请命,即刻带神机院匠作营及部分工具物料,随中军驰援朔风堡!”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皆是一愣。 带匠人去前线?这不是添乱吗? 萧破虏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李鸣:“李鸣?朔风堡是战场,不是工坊!你去做甚?” 第94章 李鸣迎着萧破虏审视的目光,毫无惧色:“大将军!朔风堡城防坚固,但狄虏此次有备而来,必携重器!韩将军守城,最缺的,一是时间,二是能有效杀伤金狼卫的重型守城器械! 神机院虽不能上阵杀敌,但卑职敢立军令状,只要让卑职入城,必能助韩将军守到援军到来!”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其一,神机院有现成改良的重型弩机(床弩)核心部件库存,可迅速组装!威力射程远超堡内旧弩! 其二,卑职可带人就地取材,利用堡内储备,加急制造一批专克重甲的‘破城锥’(放大版破甲锥,用于床弩)! 其三,卑职精通器械修复!堡内若有损坏的投石机、城防器械,神机院匠人能以最快速度修复甚至改良!此为‘法度’所长!” 他最后加重语气:“时间紧迫!每一刻都关乎堡内数千将士性命!请大将军速断!” 萧破虏死死盯着李鸣,仿佛要将他看穿。 李鸣眼神坦荡,充满了决绝和一种基于自身技艺的绝对自信。 那眼神,让萧破虏想起了李鸣在京城后巷面对陈观时的疯狂,也想起了他接过“神机院”令牌时的炽热。 “好!”萧破虏猛地一拍桌子,声震屋瓦。 “李鸣!本将给你这个舞台!匠作营由你全权节制!所需物料工具,中军随行辎重优先保障!王彪!” “末将在!”王彪出列,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担忧。 “命你率一队亲卫,全程护卫李院正及匠作营! 李院正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遵命!人在营在!”王彪吼得震天响。 “李鸣!”萧破虏目光如炬,“朔风堡守住了,你便是首功!若守不住…本将唯你是问!即刻出发!” “卑职领命!”李鸣抱拳,转身冲出帅帐,带着一股风雷之势。 中军铁骑顶着凛冽的寒风和未化的积雪,向朔风堡方向狂飙突进。 队伍中,夹杂着数十辆装载着沉重工具、部件箱和匠人的马车。 李鸣裹着厚厚的皮裘,坐在一辆马车上,借着昏暗的风灯,反复翻阅着朔风堡的城防结构图和有限的关于金狼卫重甲的记录,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 苏清瑶坚持跟来了,被安排在相对安全的辎重队中部。 她无法阻止李鸣去最危险的地方,只能默默祈祷,并尽力组织随行的女匠和军医助手,准备着大量的绷带、止血药和简易夹板。 她知道,很快,这些东西就会派上用场。 一日一夜的急行军,人困马乏。 当朔风堡那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受伤巨兽般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时,远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城头火光冲天,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又升起,巨大的投石砸在城墙上的轰鸣,以及狄虏特有的、如同狼嚎般的冲锋号角,交织成一幅惨烈的战争画卷。 “快!再快!”萧破虏的怒吼在风中回荡。 中军铁骑如同离弦之箭,直扑堡外狄虏围城大军的侧翼! 与此同时,李鸣率领的匠作营车队,在王彪亲卫队的拼死掩护下,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在混乱的战场边缘,冒着流矢,冲向朔风堡唯一尚未被完全封锁的西门吊桥! “是援军!快放吊桥!” 城头上,浑身浴血、如同怒目金刚般的守将韩猛,看到了王彪高举的萧字帅旗和李鸣车队的特殊旗帜,嘶哑着嗓子狂吼! 沉重的吊桥吱呀呀落下,匠作营的车队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冲入了朔风堡! 匠临城下,尺锋破甲! 朔风堡内,一片狼藉。伤兵的呻吟,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疲惫不堪却仍在咬牙坚持的守军。城墙多处破损,几架重要的床弩被狄虏的投石砸坏,仅剩的投石机也因高强度使用,关键部件磨损严重,射程和精度大减。 韩猛几乎是扑到李鸣面前,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李院正?!大将军派你们来?太好了!快!城防需要修补! 床弩坏了三架!投石机也快撑不住了!狄虏的狗皮太厚,尤其是那些穿黑甲的(金狼卫),箭射上去跟挠痒痒一样!他们推着冲车和攻城塔,快压到城墙了!” 情况比李鸣预想的还要危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电般扫过混乱的城防。 “韩将军!时间紧迫,请听我安排!”李鸣语速快如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彪子!带一半兄弟,立刻去城墙破损处! 用我带来的速凝‘三合泥’(李鸣用石灰、黏土、细沙按比例调制,加了少量蛋清增强粘性)和预制好的‘工’字铁撑(用边角料统一锻打的加固件)! 按我之前教的方法,以最快速度加固墙体!不求美观,只要撑住下一次撞击!” “得令!”王彪二话不说,带着一群身强力壮的匠人扛起物料就冲上城墙。 “第二,鲁师傅!刘师傅!带另一半兄弟,立刻去损坏的床弩位置!带上备用核心部件和工具! 我不管它原来什么样,按我们神机院的‘法度’标准,给我以最快速度组装起来! 重点保证弩臂强度和弩机可靠性!没时间精细调校,先保证能射出去,射得远!” “院正放心!”鲁大匠和刘师傅眼神坚定,立刻带人奔向床弩残骸。 “第三,张铁锤!”李鸣看向那位曾经质疑过“法度”的北疆老铁匠。 “院正!您吩咐!”张铁锤此刻眼神里只有信服和战意。 “你带所有铁匠,立刻在堡内空地起炉!用带来的熟铁料和模具,给我全力赶制‘破城锥’!尺寸图纸在这!记住,对称!尖利!热处理按规程来! 速度要快,但每一根都要过我的卡尺!做不好,我拿你是问!”李鸣将一张画着巨大三棱锥图形的纸塞给张铁锤。 “瞧好吧您!保证根根要狄虏的命!”张铁锤接过图纸,吼了一嗓子,带人冲向临时搭建的锻炉区。 第95章 “第四,”李鸣最后看向韩猛,“韩将军,请派一队熟悉器械的弟兄跟我去投石机那边!它的问题,我来解决!” 韩猛看着李鸣在极短时间内条理清晰地下达命令,将混乱的匠作营瞬间拧成一股绳,各司其职,心中大定。 “好!李院正,城防指挥权交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的人,随你调遣!”他毫不犹豫地派出了自己的亲兵队。 李鸣带着一队军士冲向那架发出痛苦呻吟的投石机。 巨大的木质抛臂上布满了裂痕,最关键的是抛臂与底座连接的青铜轴承套(臼窝)已经严重磨损变形,巨大的转轴在里面晃动,每一次抛射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效率极低且随时可能崩坏。 “问题在轴承套!”李鸣一眼看出症结。磨损太大,轴与套间隙过大,导致力量传递损耗严重,且加剧了抛臂的负担。 “院正,这…这大家伙,轴套是整体浇铸的,要换新的,没时间也没材料啊!”负责操作的老军士急得满头大汗。 李鸣没有答话,他围着投石机快速转了一圈,目光锐利如尺。 他伸手摸了摸那磨损得发亮的青铜轴承套内壁,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磨损痕迹和巨大的间隙。 又仔细看了看那根同样磨损但相对好一些的青铜转轴。 “有办法!”李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来不及换套,我们就‘修套’!‘镶套’!” 他立刻下令: “一队人,立刻去拆几块厚实的门板或者找最硬的木料,按这个尺寸(他飞快地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草图),给我做两个半圆形的硬木内衬模!要快!尺寸必须准!” “另一队人,准备大量融化的牛油和细麻布!” “再找几个力气最大的,给我用大锤,把这根转轴,沿着轴向,小心地、均匀地敲直!不求完全复原,但必须尽可能消除弯曲! 敲的时候,用水平尺(简易的带水槽的木尺)给我盯着!” 命令虽怪,但军令如山,士兵们立刻行动。 李鸣则亲自带着两个最稳重的老匠人,开始处理那磨损的青铜轴承套。 “张师傅,李师傅,看好了!”李鸣的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异常清晰,“第一步,清创!用刮刀,把磨损凹坑里嵌的脏东西、变形的毛刺,全部刮干净!露出新鲜金属面!” 两个老匠人立刻动手,用李鸣特制的刮刀,小心翼翼地清理轴承套内壁。 “第二步,挂锡!”李鸣拿出几块锡锭和一个小坩埚,“在刮干净的凹坑和磨损严重区域,薄薄地挂上一层锡!锡软,能填补微小不平,还能增强后续铜的附着力!” 锡很快融化,匠人用特制的长柄小勺,小心地将融化的锡水涂抹在需要填补的区域。 “第三步,关键!镶铜套!”李鸣眼神凝重。 “把融化的青铜水(用带来的铜料现场融化),趁热浇进我们做好的硬木内衬模里!动作要快,要准!浇满!” 士兵们抬来了刚刚做好的、内壁刷了厚厚一层牛油(防粘连)的硬木半圆内衬模。炽热的青铜水被小心地浇入模腔,发出滋滋的声响。 “快!趁铜水没完全凝固,把内衬模对准轴承套,用力顶进去! 用大锤,均匀敲打外模,确保铜水填满所有空隙,贴合旧套内壁!”李鸣亲自指挥,声嘶力竭。 士兵们喊着号子,用粗大的木杠顶着滚烫的内衬模,狠狠塞进轴承套!大锤在外模上均匀敲击! “嗤——!”白气升腾!高温让轴承套周围的木头都微微发黑。 “稳住!等它自然冷却!”李鸣紧盯着,额角见汗。 半刻钟后,硬木外模被小心撬开。 只见磨损的青铜轴承套内壁上,已经严丝合缝地“长”出了一层崭新的、厚度均匀的青铜内衬! 虽然结合处还有些毛糙,但整体形状已经恢复。 “第四步,精加工!”李鸣毫不停歇,拿起一把特制的长柄内孔刮刀,“用刮刀,配合红丹油!一点点刮!把这层新衬套的内孔刮圆! 刮光滑!尺寸要正好匹配我们校直后的转轴!公差,控制在‘分’(约3mm)以内!”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技巧的活计。 两个老匠人轮流上阵,对着红丹油显示出的高点,用刮刀一点点地刮削。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城外狄虏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但他们的手却稳如磐石。 李鸣则拿着游标卡尺,不断测量着内孔尺寸和圆度,精准指挥。 终于,在狄虏新一轮的投石砸在附近城墙,震得人脚底发麻时,内孔刮削完成! “上油!装轴!”李鸣吼道。 士兵们将校直过的转轴仔细涂满厚厚的牛油润滑脂,对准焕然一新的轴承套内孔,缓缓推入。 “咔哒。”一声轻响,转轴完美嵌入,严丝合缝! 用手轻轻一推,抛臂竟然顺滑地转动起来!虽然比不上全新,但比之前那病入膏肓的样子,已是天壤之别! “成了!”周围的军士和匠人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快!装石!给我砸!”李鸣对操作投石机的老军士吼道。 老军士激动得满脸通红,立刻指挥士兵装填巨石。随着绞盘转动,修复一新的投石机发出顺畅的吱呀声,巨大的抛臂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 轰隆! 巨石呼啸着飞出,精准地砸在狄虏一架即将靠近城墙的攻城塔上!木屑纷飞,攻城塔剧烈摇晃,上面的狄虏士兵惨叫着跌落! “好!!!”城头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大振! 几乎同时,城墙破损处传来王彪粗犷的吼声:“堵住了!加固好了!狄崽子再来撞啊!” 另一边,鲁大匠也兴奋地高喊:“床弩!神机院的床弩!装好了!上弦!” 只见三架结构明显更加粗壮、弩臂弧度更加流畅的改良床弩被推上了城头! 弩机匣体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一看便知精度非凡。 “装‘破城锥’!”李鸣厉声下令! 张铁锤带着人,扛着十几根刚刚淬火完毕、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巨大三棱锥形弩箭跑了上来! 第96章 每一根都粗如儿臂,长近五尺,尖端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沉重的“破城锥”被填入巨大的弩槽。 “目标——金狼卫!推着攻城锤的那队!放!”韩猛抓住时机,怒吼! 嘣!嘣!嘣! 三声沉闷得如同巨兽咆哮的弓弦回弹声响起! 改良床弩强大的动能赋予了“破城锥”恐怖的初速! 三道黑色的闪电撕裂风雪! 噗!噗!噗! 没有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只有沉闷而恐怖的穿透声! 第一根“破城锥”,如同热刀切黄油,瞬间洞穿了金狼卫引以为傲的冷锻板甲,将一名推着攻城锤的金狼卫勇士连人带甲钉死在地上! 余势未消,锥尖深深扎进冻土! 第二根,精准地射穿了包裹着厚重牛皮的攻城锤头部! 巨大的冲击力让攻城锤猛地一顿,后面推车的狄虏被震得人仰马翻! 第三根,更是如同长了眼睛,直接射穿了金狼卫小队长的盾牌和胸甲,将他整个人带飞出去,撞倒了身后一片!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城头的守军,还是城下冲锋的狄虏,都被这恐怖的杀伤力惊呆了! 金狼卫,刀枪不入的金狼卫!竟然被…一箭穿心?! “神机院!万胜!”不知谁先喊了一句。 “神机院!万胜!” “李院正!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瞬间席卷了整个朔风堡城头! 疲惫的守军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士气暴涨到了顶点! 而城下的狄虏,尤其是那些身披重甲、原本无所畏惧的金狼卫,看着同伴被轻易洞穿的尸体, 看着那深深扎入冻土的狰狞巨箭,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他们赖以生存的重甲,在神机院的重器面前,竟如同纸糊一般! 耶律楚江在远处帅旗下,看着那三架如同巨兽般矗立城头、不断喷吐着死亡黑芒的床弩,看着己方最精锐的金狼卫如同麦子般倒下,看着士气如虹的守军,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朔风堡,啃不动了! 再打下去,等萧破虏的主力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呜——呜——呜——” 狄虏退兵的号角,带着浓浓的不甘和一丝惊惧,在风雪中凄厉地响起。 朔风堡,守住了! 当萧破虏率领的中军铁骑如同钢铁洪流般出现在地平线时。 看到的,是屹立在风雪中的朔风堡,是城头高高飘扬的玄色战旗,是山呼海啸的“万胜”之声,以及…城下狄虏如同潮水般狼狈退去的背影! 萧破虏勒住战马,遥望着城头上那个在匠人和军士簇拥下、虽满身污秽却站得笔直的身影——李鸣。 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赏和豪迈! “好!好一个李鸣!好一个‘匠器国手’! 此战首功,非你莫属!”萧破虏的狂笑声,在风雪中激荡。 朔风堡一战,李鸣之名,响彻北疆! 他以以匠火为锋,在铁血战场上,铸就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神机院,也真正成为了北疆边军心中不可或缺的“国之重器”! 朔风堡一战,李鸣之名,已非止于北疆。 那“匠器国手”化腐朽为神奇,助孤城力挽狂澜的故事,如同插上了翅膀,裹挟着北疆的风雪,飞进了京城,震动了整个大玄朝堂。 奏捷的军报上,萧破虏毫不吝啬地将首功归于李鸣及其神机院。 详细描述了“破城锥”洞穿金狼卫重甲的恐怖威能,修复投石机化死为生的精湛技艺,以及统筹下匠作营在战场上的高效运转。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位“匠器国手”的激赏和倚重。 一时间,朝野哗然。 兵部尚书杨廷鹤抚着胡须,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眼神复杂。 李鸣的才能,他从未否认。 朔风堡之功,更是实实在在,无可辩驳。 这功劳,兵部脸上也有光。 但…这份功劳太大了,光芒太盛了,足以刺痛某些人的眼睛,也足以打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李鸣…李鸣…”杨廷鹤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匠户出身,却得萧破虏如此器重,更立下如此奇功…是福?是祸?” 他想到了胡惟庸那张永远阴沉的脸,想到了朝中那些对萧破虏手握重兵早已心怀忌惮的文官清流。 果然,数日后的大朝会,朔风堡大捷的封赏尚未议定,暗流已然涌动。 “陛下!”一位隶属都察院、素以清流自居的御史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 “朔风堡大捷,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固然可喜!然臣闻,此战首功,竟归于一名唤李鸣之匠官? 更闻此匠官在北疆,擅改军制,私设‘神机院’,靡费国帑,行苛刻之实! 其所造‘破城锥’等物,威力虽巨,然耗费惊人,一支弩箭所耗铁料,几抵寻常十数支! 长此以往,国力何以支撑?此匠官行事,颇有奇技淫巧、邀功媚上之嫌! 臣恳请陛下,明察此等靡费军资、僭越匠职之举!”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不少文官,尤其是与胡惟庸一系走得近的,纷纷附议。 矛头看似指向李鸣的“靡费”和“擅权”,实则句句都暗指萧破虏纵容部将、耗费国帑、拥兵自重! 龙椅上的皇帝,面容隐在旒珠之后,看不出喜怒。 胡惟庸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老僧,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但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陈观折了,正愁找不到机会敲打萧破虏,这李鸣自己把靶子立起来了! 一个匠户,也配与朝堂诸公争功? 杨廷鹤心中暗叹,知道不能再沉默。他出列奏道:“陛下,李鸣其人,臣略知一二。 其出身匠户不假,然确有巧思,于军器改良一道,颇有建树。 朔风堡之功,乃前线将士浴血所得,李鸣助守器械,功不可没。 至于‘靡费’之说…” 他顿了顿,看向那位御史:“郑御史可知,神机院所制‘破城锥’,于朔风堡下,一箭洞穿狄虏金狼卫重甲,毙其悍卒,毁其冲车,震慑敌胆,方使孤城得保,粮道无虞! 第97章 其所耗铁料虽多,然一锥之威,可抵百支寻常箭矢! 更保全了数千将士性命,避免了城破后更大的损失! 此非靡费,实乃以小博大,为国省财!至于严苛,正是为求军器精良可靠,杜绝粗制滥造之弊! 此匠官用心,实为社稷!” 杨廷鹤的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皇帝微微颔首。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工部尚书,赵文博。这位老大人主管天下营造、百工之事,向来低调务实。 “陛下,老臣有本奏。”赵文博声音苍老却沉稳。 “匠户李鸣,其才实属罕见! 其所倡之规,化繁为简,以工代巧,老臣观其神机院所呈部分器物图样及规程,深感其于器物根本之道,已窥堂奥! 此等大才,屈居北疆一隅,专事军械,实乃暴殄天物! 我大玄幅员万里,河工漕运、宫室营造、民生百器,何处不需此等精研工艺之能工巧匠? 臣恳请陛下,召李鸣入京,授以工部要职,使其才学惠及天下,方不负其‘匠器国手’之名!此亦是对其朔风堡之功的莫大恩赏!” 赵文博这番话,看似抬举李鸣,实则是釜底抽薪!将李鸣从萧破虏身边调离,从铁血的北疆战场调回规矩森严的工部衙门! 名为重用,实为架空!这背后,未必没有胡惟庸的影子,亦或是皇帝本人对萧破虏势力膨胀的某种制衡? 朝堂之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龙椅。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李鸣之功,确凿。擅改军制,情有可原,然不可为常例。 工部赵卿所言,亦有道理。 国之重器,当尽其用。着兵部、工部合议,拟个章程。 擢李鸣入京,授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正五品,掌山泽采捕、陶冶器用),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北疆神机院…暂由副手代管,一应规制,不得擅改,所需物料,兵部照常拨付。” 旨意一下,尘埃落定! 李鸣,这个在北疆铸就锋芒的匠器国手,被一纸诏书,裹挟进了更凶险的朝堂漩涡。 北疆别离,尺断风雪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萧破虏的帅案前。 帅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寒意。 萧破虏捏着那份明黄的绢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浓眉紧锁,眼中是翻腾的怒火与深深的无奈。 他岂能看不出这“恩赏”背后的刀光剑影? 这是阳谋!用大义的名分,生生折断他手中这把刚刚磨砺得无比锋锐的“神兵”! “大将军…”李修远侍立一旁,脸色同样难看,低声道,“这是…釜底抽薪。胡惟庸的手笔,还有…京里那些人,怕是也坐不住了。” “哼!”萧破虏猛地将圣旨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好一个‘惠及天下’!好一个‘不得擅改’!这是要断了北疆军械革新的根! 李鸣一走,神机院那套,谁能真正吃透? 鲁大匠、刘师傅是巧匠,却非帅才!王彪那小子更是个莽夫! 没有李鸣掌总,不出半年,必被兵部那些蠹虫用‘成规’和‘靡费’的借口,将神机院打回原形!” 他猛地抬头,看向帐外风雪,声音带着不甘的嘶哑:“可这是圣旨!明发天下的圣旨!本将…不能抗旨!”抗旨,就是给胡惟庸那些人送上诛杀他和李鸣的刀! “传李鸣!”萧破虏的声音带着疲惫。 很快,李鸣大步走进帅帐。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脸色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眼中深藏的波澜,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看到了案上那份刺眼的圣旨。 “李鸣…”萧破虏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个他一手发掘、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刚刚在北疆铸就辉煌,却要被迫离开这片他挥洒热血的土地。 “大将军,卑职…知道了。”李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对着萧破虏,深深一揖,“朔风堡之后,卑职便知会有今日。树欲静而风不止。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萧破虏站起身,绕过帅案,走到李鸣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朔风堡战后的那次, 只是这次,力道中带着沉甸甸的托付和无奈。 “李鸣!是本将…对不住你!没能护你周全!” “大将军言重了!”李鸣抬起头,眼中虽有失落,却无怨怼,“若非大将军提携信任,李鸣一介匠户,焉能有今日? 北疆…是李鸣重获新生、践行之地!此恩,永世不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圣旨不可违。但神机院,是万千将士心血所系,更是对抗狄虏的利器!不能倒!” 李鸣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和图样的册子,双手奉给萧破虏: “大将军!此乃《神机院精要》及《关键工装图谱》! 卑职离任前,已将此册核心内容,倾囊相授于鲁大匠、刘师傅及张铁锤等骨干! 只要严格按照规程,善用这些工装模具,保证物料质量,神机院现有军器产量与质量,可保无虞!其中关键,在于‘尺’的权威! 请大将军务必…维持神机院独立运转之权,压制兵部掣肘!否则,一乱,根基必毁!” 萧破虏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如同接过一座城池的守备图。 他郑重点头:“放心!只要本将还在北疆一日,神机院就乱不了!兵部的手,伸不进来!这是本将对你的承诺!” 李鸣再次深深一揖:“谢大将军!另外…卑职斗胆,临行前,想为北疆…再留一‘器’!” “哦?何器?”萧破虏精神一振。 “狄虏攻城,惯用云梯、攻城塔,笨重迟缓。 卑职观其结构粗陋,关节脆弱。”李鸣眼中闪烁着工匠特有的光芒,“卑职设计了一物,名曰‘旋风砲’!非传统投石机,乃小型机动砲架,专发‘裂石索’与‘火油罐’!” 第98章 他快速走到沙盘旁,用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勾勒起来: “其核心在于三点: 其一,砲架底盘用精铁打造,带四轮,轻便灵活,三人可推。 其二,砲臂用复合层压柘木,控制弧度与厚度,配以特制扭力筋弦(用处理过的牛筋混合麻绳绞成),蓄力大而体积小! 其三,亦是关键——此砲发射,非抛射,乃直射! 靠一具精密调节的‘射角机括’(李鸣设计的一种带齿轮齿条和角度刻度的俯仰调节机构)控制! 砲手只需摇动手柄,即可精准调节射角,配合特制标尺(带简易测距功能),指哪打哪!专打云梯关节、攻城塔基座、甚至…聚集的敌军!” 李鸣越说越快,手指在木板上快速移动,画出复杂的机括结构:“‘裂石索’,乃以坚韧皮索捆绑数块棱角尖锐的硬石,发射后,遇阻即散,碎石飞溅,专伤人甲缝隙、马匹! ‘火油罐’更不必说!此砲若成,十数架配合,可有效迟滞、摧毁狄虏攻城器械,打乱其阵型!” 萧破虏听得眼中精光大盛!这简直是守城与反攻的利器! “好!好一个‘旋风砲’!你需要什么?本将全力支持!” “时间!”李鸣斩钉截铁,“给卑职…最后十天!彪子!鲁师傅!刘师傅!张师傅!集合所有精锐! 工具坊日夜不停!我要在离任前,将‘旋风砲’的原型机造出来!将全套工装图纸和工艺规程,刻在神机院的骨子里!” 神机院,最后的十日! 这十天,神机院仿佛回到了朔风堡战前的那一夜,灯火彻夜不熄! 在李鸣的亲自带领和疯狂压榨下,所有匠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工具坊里,锉刀与刮刀的嘶鸣达到了极致。 李鸣几乎不眠不休,亲自操刀最精密的“射角机括”核心齿轮组的加工。 他用自制的分度盘(一种原始的圆周等分工具)和特制的齿轮铣刀(用精钢打造,刃口形状极其讲究)。 在简易镗床上,配合手摇分度,硬生生“啃”出了齿距精准、啮合顺滑的青铜齿轮! 汗水浸透了他的工师服,手臂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专注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鲁大匠和刘师傅带着最好的木匠,按照李鸣标注了无数公差数据的图纸,用特制的靠模和定厚刨,精心打造着复合层压的砲臂。 每一层木片的厚度、弧度、粘合压力,都严格遵循操作方法。 张铁锤则带着铁匠们,挥汗如雨地锻打着旋风砲那结构精巧的底盘和扭力筋弦的固定基座。 每一次锻打,每一次淬火回火,都严格按照李鸣留下的温度-火色对照表执行。 王彪成了最忙的监工和跑腿,一边红着眼睛盯着进度,一边按照李鸣的指示,搜罗着最坚韧的皮索和适合制作“裂石索”的硬石。 苏清瑶默默地守在李鸣身边,为他递上温水,擦去汗水,准备热食。 看着他如同燃烧生命般投入最后的工作,她心疼不已,却知道无法阻止。 她只能更细心地整理好李鸣画废的图纸,记录下他零星的工艺要点,为神机院留下尽可能多的知识。 第九日深夜。 “装!最后调试!”李鸣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穿透力。 在数十双布满血丝、却充满期待的眼睛注视下,一架造型奇特、充满机械美感的“旋风砲”原型机,矗立在神机院的测试场上。 精铁底盘,复合砲臂,复杂的扭力筋弦绞盘,还有那最引人注目的、带着精密刻度盘和调节手柄的“射角机括”。 李鸣亲自操作。 他摇动绞盘上弦,沉重的扭力筋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将一个模拟“裂石索”的沙包放入发射槽。 然后,他走到“射角机括”旁,摇动手柄,刻度盘上的指针缓缓移动。 “目标,百步外,标靶木桩!”李鸣声音沉稳。 他摇动调节手柄,仔细对准标尺,然后猛地一拉释放杆! 嘣——嗡! 一声不同于弓弩也不同于投石机的、带着强烈旋转震颤的闷响! 沙包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推出,划出一道低伸平直的轨迹,精准无比地砸在百步外的木桩上! “啪!”沙包碎裂,模拟的碎石(沙子)四散飞溅! “成了!!”短暂的寂静后,神机院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匠人们激动得拥抱在一起,王彪更是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木架上,虎目含泪! 李鸣看着那精准命中的靶子,看着欢呼的众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他做到了! 在离开前,为北疆,为神机院,留下了这柄新的“尺”与“锋”! 萧破虏闻讯赶来,看着那架充满力量感的“旋风砲”,亲自操作了一番。 感受着那精准的调节和强大的直射威力,激动得连声道:“好!好!好!有此利器,狄虏攻城之患,可解大半! 李鸣,你又为北疆立下大功一件!”他看向李鸣的眼神,充满了不舍和激赏。 风雪送别,尺断情长 启程的日子到了。天空阴沉,飘着细碎的雪花,如同离人的愁绪。 神机院大门外,挤满了人。 鲁大匠、刘师傅、张铁锤等老匠人,王彪和他手下的亲卫兄弟,还有许许多多受过李鸣恩惠、敬佩其人的普通匠户和军士。 他们沉默着,眼神里充满了不舍、敬意和担忧。 李鸣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的五品官服),这身代表着荣耀的官服,此刻穿在身上,却显得有些沉重和陌生。 苏清瑶裹着雪白的狐裘,安静地站在他身边,脸色在寒风中更显苍白。 萧破虏亲自来送行。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块玄铁令牌塞进李鸣手中,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萧”字。 “李鸣,此去京城,步步荆棘。 这块牌子,见它如见本将!萧家在京中还有些故旧,若遇难处,或可求助。 记住!北疆永远是你的后盾!神机院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萧破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铁血男儿的承诺。 第99章 “谢大将军!”李鸣握紧那块冰冷的令牌,如同握住了北疆风雪的温度和一份沉甸甸的情谊。他深深一揖,再抬头时,眼圈微红。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鲁大匠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给他,声音哽咽:“院正…这是大伙儿…赶工给您做的几件厚实皮袄… 还有…您平时最爱用的那套工具…京城…天冷,用得着…” 刘师傅递上一个油纸包:“院正,这是…咱神机院规程的…最新抄本, 还有您设计那些工装的…改进草图…您…带着,想看了…就看看…” 张铁锤憋了半天,只重重地吼了一句:“院正!保重!神机院…有俺老张在!乱不了!” 王彪更是红着眼睛,单膝跪地: “院正!彪子这条命是您救的!您放心去!神机院,有彪子看着! 谁敢动歪心思,老子剁了他!您…您一定要回来啊!”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声音竟有些发颤。 李鸣一一接过,手指拂过那熟悉的工具,那凝聚着心血的规程抄本,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情谊。他强忍着鼻尖的酸楚,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到底! “诸位…兄弟!李鸣…谢过了!神机院,拜托了!希望这些工艺永不蒙尘!我…走了!” 他不再停留,怕再多看一眼,便挪不动脚步。 他扶着苏清瑶,转身走向那辆等候已久的、挂着工部旗号的官车。 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他的官帽和肩头。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风雪中的神机院,那高耸的烟囱,那熟悉的工棚轮廓…还有那架静静矗立在院中的“旋风砲”。 “清瑶,我们…走吧。”李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积雪,驶离了这片他铸就锋芒、留下无数心血的土地。车辙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又被新的风雪渐渐覆盖。 车厢内,李鸣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把陪伴他最久的游标卡尺。 冰冷的触感传来,如同北疆的风。 京城,那座巨大的牢笼和战场,正等待着他。 那里没有金戈铁马,却有更阴险的刀光剑影。 他能否在规矩森严的工部衙门里,量出一条生路?又能否在繁复的朝堂倾轧中,守住那份匠心的纯粹? 苏清瑶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道:“李大哥,无论去哪里,清瑶都陪着你。” 李鸣睁开眼,看着苏清瑶坚定的眼神,心中的迷茫和沉重稍稍化开。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目光透过车窗,投向南方那铅灰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深邃。 “京城…我回来了”。 京城的风,带着脂粉香、铜钱味和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抑。 与北疆的粗犷凛冽截然不同,这里的繁华之下,是看不见的暗礁和漩涡。 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的官衔,让李鸣在工部衙门有了一间独立的公廨,虽然不大,却也窗明几净。 但这份体面,如同他身上的五品官袍,是冰冷的束缚。 他很快便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审视和疏离。 “下官李鸣,见过赵尚书,见过诸位大人。” 初次到工部大堂点卯,李鸣的姿态放得很低。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各方的目光。 好奇、探究、不屑、忌惮…尤其是几位同僚郎中,那笑容背后的意味,耐人寻味。 工部尚书赵文博,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倒是态度温和: “李郎中免礼。朔风堡之功,老夫亦有耳闻。 北疆锤炼出的之才,正是我工部所需。 望你勤勉任事,不负圣恩。”话虽如此,李鸣却敏锐地捕捉到老人眼底深处的一丝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在忧虑什么?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李鸣恭谨应道。 赵文博微微颔首,随即转向众人: “眼下虞衡司最紧要的差事,便是通惠河清淤固堤。今春雨汛恐急,若堤防有失,危及漕运,干系重大! 原督造主事因病告假,此重任,便暂由李郎中署理吧。” 通惠河!京畿命脉!李鸣心头一凛。 这差事分量极重,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做不好就是滔天大罪! 赵文博将此烫手山芋直接丢给他这个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的新人,是信任?还是…考验?抑或是某些人希望他出错? “下官…领命!”李鸣没有犹豫,沉声应下。 他知道,在工部,他需要用实打实的能力来站稳脚跟,如同在北疆用“破甲锥”说话。 就在李鸣被工部繁杂的河工图卷和物料账册淹没的同时,苏清瑶的心,也回到了这座埋葬了她家族荣耀与冤屈的城池。 李鸣初上任,公务繁忙,她更多时间待在工部后衙为他们安排的、还算清静的小院里。 这日午后,苏清瑶想去城南的“锦绣坊”买些丝线,为李鸣缝补官袍。 行走在熟悉的街巷,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苏家鼎盛时的繁华气息,却又处处透着物是人非的凄凉。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半块温润的玉佩,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路过一家不起眼的旧货店“博古斋”时,苏清瑶的目光被店门口一个正在擦拭铜器、身形佝偻的老者吸引。 那老者的侧脸…让她心头莫名一跳,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古旧器物,散发着尘封的气息。 老者见有客,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的脸:“姑娘想看点什么?” 苏清瑶的心猛地一沉,失望掠过。不是记忆中的面孔。 她随意拿起一个略显粗糙的青瓷笔洗把玩,掩饰着情绪:“随便看看。老丈,您这店…开了有些年头了吧?” “呵呵,老字号了,快四十年啦。”老者慢悠悠地应着,继续擦拭手中的铜壶。 苏清瑶的目光扫过货架,忽然,一个角落里的东西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蒙尘的紫檀木针线盒,样式古朴,盒盖一角,赫然刻着一个模糊的、被刮过却仍能辨认的徽记,一只环绕着卷云的玄鸟! 第100章 与她玉佩上的玄鸟纹饰,竟有七八分神似! “老丈!这个针线盒…”苏清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那个盒子。 老者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哦,这个啊…有些年头了,收来的时候就这样,徽记被刮花了。 姑娘好眼力,这玄鸟纹…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 “您…您知道这徽记的来历?”苏清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者摇摇头:“老婆子不在了,我也记不清了。 只恍惚记得…好像是好多年前,苏家…还是哪个大府上流出来的旧物? 唉,人老了,记性不行喽…”他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 苏家!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清瑶耳边炸响! 她强压住翻涌的心绪,尽量平静地问:“老丈,这盒子…能卖给我吗?” “不值几个钱,姑娘喜欢,给二十文拿走便是。”老者随意道。 苏清瑶立刻付了钱,几乎是抱着那个针线盒逃出了“博古斋”。 回到小院,她紧闭房门,用湿布小心地擦拭着盒盖。 刮痕下,那玄鸟卷云的纹路越发清晰,与她玉佩上的图案相互印证,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她颤抖着拿出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盒盖的徽记旁…那玉佩断口处的一道细微弧线,竟与盒盖上徽记边缘的一道天然木纹,隐约能接上! 嗡!苏清瑶脑中一片空白! 这针线盒…很可能本就是与玉佩一套的东西! 是苏家的旧物!那个老者…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提到“苏家”时那含糊其辞的样子…他记得! 线索!追寻多年,终于触摸到了一点真实的边缘! 激动、心酸、恐惧…种种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她恨不得立刻冲回“博古斋”追问那老者。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胡惟庸的眼线可能无处不在!贸然行动,不仅会暴露自己,更会连累李鸣! 公廨暗流,工部衙门,李鸣的公廨内,气氛凝重。 他面前摊着通惠河历年修堤的卷宗和物料清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王主事,”李鸣指着清单上一处,看向负责协助他的工部主事王有德,一个面色油滑的中年人,“这‘青条石’的采购价,比市价高出三成不止,且每年用量都如此巨大。 还有这‘糯米灰浆’的耗费,也远超常理。 历年修堤靡费甚巨,成效却甚微,春汛小涨便险情不断,这…作何解释?” 王有德眼皮一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哎哟,我的李大人!您刚来,有所不知啊!这通惠河不同别处,水流湍急,河床不稳,用的料自然要最好的! 青条石得是西山老坑出的,质地坚硬! 糯米也得是江南上等货,粘性足!贵是贵了点,可为了河防稳固,朝廷的钱,该花还得花啊! 至于险情…天灾嘛,哪能尽如人意?” “最好的料?”李鸣拿起一块随卷宗送来的所谓“上等青条石”样品,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游标卡尺仔细测量了几个点。 又用随身的小锤敲了敲,听着声音,冷笑一声,“王主事,你当李某在北疆是白待的? 石料质地是否均匀,有无暗伤,听音便知一二! 这块石头,敲击声发闷,内部必有裂隙!还有这尺寸公差,大的离谱! 这是上等料?我看连中等都勉强!还有这糯米灰浆配比…” 李鸣翻开工部存档的《营造法式》,指着上面关于灰浆配比的标准,又对比清单上的耗量: “按标准配比,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糯米! 多余的糯米,去了哪里?进了谁的肚子,还是…填了谁的腰包?” 李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北疆带来的那股子铁血和对工艺追求的执着。 王有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支吾道: “这…这…李大人,话可不能乱说啊! 采买之事,向来是由内府监和户部协同…我们工部只管按需领用、督造施工…这…这价格和用量,下官…下官实在不知情啊…” “不知情?”李鸣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尺,“那好,明日随本官亲赴通惠河堤! 带上历年施工图纸!本官倒要看看,这些‘上等’料,到底用在了哪里! 每一段堤防的尺寸、坡度、用料,本官都要用这把尺子,亲自量过! 若真如卷宗所记,那便罢了!若有差池…”李鸣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让王有德不寒而栗。 “是…是…下官…下官这就去准备…”王有德如蒙大赦,擦着汗,狼狈地退了出去。 看着王有德的背影,李鸣眼神凝重。 这通惠河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这哪里是治河,分明是硕鼠盘踞的粮仓!他这新官的第一把火,恐怕要烧到一群人的尾巴了! 深宫魅影,玉佩惊魂 李鸣忙于河务,早出晚归。 苏清瑶则在小院里,对着那紫檀木针线盒和半块玉佩,心事重重。 她知道自己必须谨慎,但线索就在眼前,让她坐立难安。 几日后,她借口去大相国寺上香祈福,再次来到城南。 她换了身素净不起眼的衣裙,戴了顶遮脸的帷帽,远远地在“博古斋”斜对面的一家茶摊坐下,观察着。 一连数日,那佝偻老者都在店中,并无异常。 直到第五日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在了“博古斋”后巷。 轿帘掀开,下来一个面白无须、穿着半旧藏青棉袍的老者,步履有些蹒跚,被一个小厮搀扶着,径直进了“博古斋”的后门! 苏清瑶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离得远,看不太清面容,但那种步态,那种气质…像极了宫中出来的老宦官! 宫中的人,怎么会来这不起眼的旧货店? 她按捺住激动,又耐心等了一个时辰。终于,那老宦官在小厮的搀扶下出来了,手里似乎多了个小包袱。 第101章 上轿前,他似乎无意间朝苏清瑶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让苏清瑶隔着帷帽都感到一阵心悸! 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清瑶定了定神,起身走向“博古斋”。她决定再试一次。 店内,佝偻老者依旧在擦拭器物。 “老丈,我又来了。”苏清瑶尽量让声音平静。 老者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哦,是姑娘啊。还想看点啥?” “还是想问问…上次那个针线盒的徽记。” 苏清瑶盯着老者的眼睛,“您上次提到苏家…这玄鸟卷云纹,是不是苏家的族徽?” 老者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低声道: “姑娘…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苏家…那是禁忌。 沾上了,要命的。”他摇摇头,不再言语,但态度明显比上次更回避,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苏清瑶的心沉了下去,但更坚定了她的猜测。她不再追问,付了杯茶钱,转身离开。 走出店门不远,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佝偻老者正站在店门口,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怜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辆疾驰的马车,如同失控的野兽,从街角猛地拐出,带着凄厉的风声,直直地朝着走在路边的苏清瑶撞来! 车夫惊恐的呼喊声被淹没在车轮的轰隆声中! “小心!”路人的惊呼声响起。 苏清瑶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向旁边扑倒! 嗤啦! 沉重的马车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角掠过! 车辕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马车毫不停留,疯狂地消失在街巷尽头。 苏清瑶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帷帽掉了,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刚才那一瞬间,马车冲来的方向,绝非意外失控! 那目标,就是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路人围了上来。 苏清瑶摇摇头,挣扎着站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帷帽和…那半块因为刚才的扑倒而从袖袋滑出的玉佩! 玉佩!暴露了! 她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四周。 围观的人群中,似乎有几道目光在她捡起玉佩的瞬间,变得异常锐利和阴冷,随即又隐没在人群中。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是胡惟庸!他知道了!或者说,他一直在盯着她!刚才的“意外”,是警告! 而那暴露的玉佩,将她彻底推向了危险的深渊! 她不敢再停留,匆匆戴上帷帽,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她没有回工部小院,而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李鸣正在督工的通惠河堤方向跑去。 此时此刻,只有李鸣的身边,才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 河堤对质,尺锋所向 通惠河畔,寒风凛冽。李鸣正带着一群胥吏和工匠,顶着寒风,在泥泞的河堤上实地勘测。 他卷着裤腿,袍角沾满泥浆,手里拿着图纸和卡尺,亲自测量一段明显有下沉迹象的老堤。 “这里!堤基明显偷工减料!夯土松散,深度不足!” 李鸣指着卡尺上的刻度,对着脸色发白的王有德和几个负责此段工程的工头厉声道。 “还有这护坡的条石!尺寸参差不齐,缝隙过大! 用的根本不是清单上所谓的‘上等青条石’! 你们看看这石质!”他捡起一块碎石,用力砸向旁边一块所谓的“青条石”,碎石应声而碎,而条石却只留下个白点! “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这就是你们修的堤?!” 王有德和工头们汗如雨下,支支吾吾,不敢辩驳。 就在这时,一个胥吏气喘吁吁地跑来:“李…李大人! 有位姓苏的姑娘,说有急事找您!就在堤下!” 李鸣心头一紧!清瑶?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如此急切?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这里的事,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李鸣冷冷扫了王有德等人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下河堤。 堤下,苏清瑶孤零零地站着,身形单薄,帷帽下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助,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 “清瑶!怎么了?”李鸣几步冲到她面前,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李大哥…有人…有人要杀我!” 苏清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将刚才在街上的惊魂遭遇和玉佩暴露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连同“博古斋”老者的话和那神秘老宦官的出现。 李鸣听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环视四周,堤上堤下忙碌的工匠、胥吏,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 每一处阴影,似乎都可能藏着窥探的眼睛!胡惟庸!好快的手!好狠的心! 他一把将苏清瑶护在身后,如同护住最珍贵的珍宝,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声音不大,却带着北疆战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意: “清瑶,别怕!有我在!想动你?先问问我李鸣答不答应!” 他低头看着苏清瑶手中那半块在寒风中更显温润的玉佩,又抬头望向京城方向那巍峨宫阙的模糊轮廓。 苏家的血仇,胡惟庸的阴毒,还有那深宫中与玉佩相关的神秘魅影… 所有的线索和危险,终于在这通惠河凛冽的寒风中,赤裸裸地交汇在了一起! 寒风卷起河堤上的尘土,刮在脸上生疼。 李鸣将苏清瑶紧紧护在身后,如同暴风雨中守护雏鸟的雄鹰。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堤上堤下每一个角落,那些原本忙碌的工匠、胥吏,此刻在他眼中都带上了可疑的色彩。 胡惟庸的爪牙,可能就藏身其中! “李大哥…”苏清瑶感受到李鸣紧绷的肌肉和凛冽的气势,心中的恐惧稍安,但攥着玉佩的手依旧冰凉颤抖。 “别说话,跟着我。”李鸣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容置疑。 他一手护着苏清瑶,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那里,藏着他从北疆带来的、萧破虏亲卫制式的精钢短匕。 第102章 这把曾随他在朔风堡浴血的利器,此刻是守护身后人唯一的依仗。 他不再理会堤上脸色惨白的王有德等人,目光锁定那个跑来报信的胥吏: “带路!去最近的工棚!”那里相对封闭,视野可控,是眼下最安全的临时据点。 胥吏被李鸣的气势所慑,连忙引路。 李鸣半拥着苏清瑶,步伐沉稳却迅速,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 堤上的工匠们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不明所以。 刚踏入简陋却还算避风的工棚,李鸣立刻对那个胥吏和闻声跟来的两个看起来比较忠厚的工匠道: “守住门口!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违者,按军法处置!”他刻意加重了“军法”二字,带着北疆带来的铁血威压。 “是…是,大人!”三人被唬得一凛,连忙应声,紧张地守在棚外。 棚内只剩下两人。 苏清瑶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李鸣及时扶住她,让她坐在一个粗糙的木墩上。 “清瑶,看着我。”李鸣蹲下身,双手握住她冰冷的手,目光如炬,直视她惊惶的眼睛,“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再仔细跟我说一遍。 不要怕,有我!” 苏清瑶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翻腾的心绪。 将从“博古斋”出来,到遭遇马车撞击,再到玉佩暴露、感受到窥视目光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包括老者那忧虑怜悯的眼神。 李鸣静静听着,大脑飞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在推演。 “博古斋老者…他一定知道内情!他的警告和怜悯不是假的!”李鸣眼神锐利。 “胡惟庸的人这么快就动手,而且是当街行凶,如此肆无忌惮! 说明两点:第一,你的存在,特别是那半块玉佩的出现,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第二,他们在京城的势力,根深蒂固,行事毫无顾忌!” 他拿起苏清瑶手中的玉佩,温润的玉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这玉佩,就是关键!是他们害怕的源头!也是我们追查真相的唯一线索!” “可是…博古斋的老者…”苏清瑶声音发颤,“他们会不会对他…” 李鸣心中一沉,这正是他最担心的! 灭口!胡惟庸绝对干得出来!“清瑶,你暂时不能再露面了。 工部小院…也不安全了。”他当机立断,“必须立刻给你找个更稳妥的藏身之处!”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可用之人。 萧破虏的令牌是威慑,但不能直接调用军队保护家眷。 工部同僚?初来乍到,人心叵测!赵尚书?态度不明!周廷玉?更是敌人! “有了!”李鸣眼中精光一闪,“大相国寺!” “寺庙?”苏清瑶一愣。 “对!大相国寺乃皇家寺院,香火鼎盛,背景深厚。 寺中设有供女眷清修的静院,寻常人不敢轻易骚扰。 更重要的是…”李鸣压低声音,“我听闻寺中有一位挂单的游方高僧,法号‘慧明’。 早年曾在北疆行医,与萧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颇为敬重大将军为人。 拿着萧大将军的令牌去求他庇护,或有一线希望!”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且相对安全的选择! 寺庙的清净和皇家背景,能形成一道暂时的屏障。 “好!我听你的!”苏清瑶毫不犹豫地点头。 “事不宜迟!”李鸣立刻起身,走到工棚门口,对守在外面的胥吏和工匠道:“本官有急事需立刻回城一趟! 堤上事务,由王主事暂代,尔等务必看好这段堤防,不得有误!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遵命!大人!”三人连忙应下。 李鸣不再耽搁,脱下沾满泥浆的外袍,露出里面相对干净的劲装,又迅速帮苏清瑶整理好散乱的发髻,戴上帷帽,遮住大半面容。 “走!”他拉着苏清瑶,快步离开工棚,没有选择来时的官道,而是沿着河堤下方一条偏僻的小路,朝着京城方向疾行。 他刻意避开人群,专走荒僻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两人一路疾行,眼看京城高大的城墙已遥遥在望。 为了避开城门可能的盘查和眼线,李鸣选择从南城相对僻静、靠近大相国寺的“水门”附近绕行。这里河道纵横,小巷幽深,民居杂乱。 刚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李鸣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针尖刺中他的后颈!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苏清瑶往旁边一堆柴垛后猛地一推! “躲好!别出来!”低吼的同时,李鸣身体已如猎豹般侧转,腰间短匕瞬间出鞘,带起一道凄冷的寒光! 叮!嗤! 金铁交鸣与利物入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支淬着幽蓝光泽的弩箭,被李鸣险之又险地用匕首格开,钉在旁边的土墙上,箭尾犹自震颤! 而另一道从侧面阴影中扑出的黑影,手中的短刀却没能完全避开,在李鸣左臂外侧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两个刺客!一个远处弩手埋伏,一个近身袭杀!配合默契,下手狠辣! 李鸣闷哼一声,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悍! 在北疆,他面对过更凶险的狄虏! 他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嗜血的孤狼,不退反进,受伤的左臂顺势一夹,竟死死钳住了那近身刺客持刀的手腕! 如同铁匠最牢固的铁钳! “撒手!”李鸣一声厉喝,右手的匕首如同毒蛇吐信,没有丝毫花哨,直刺对方咽喉! 快!准!狠!这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本能!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李鸣一个“文官”竟有如此利落狠辣的身手,更没想到他敢以伤换命! 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拼命想抽身后退,但手腕被李鸣受伤的左臂死死钳住,竟一时挣脱不得! 噗嗤! 匕首精准地没入刺客的咽喉!鲜血喷溅!刺客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嗬嗬两声,软软倒地。 解决一个!李鸣毫不停留,猛地将刺客的尸体推向弩箭射来的方向作为掩体,同时身体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向弩手潜伏的阴影处扑去! 第103章 他的动作迅猛而飘忽,完全不像一个受伤的人! 阴影中的弩手显然也慌了,手忙脚乱地想要重新上弦瞄准。 但李鸣的速度太快了!如同扑击猎物的猛禽! “死!”一声低沉的咆哮,匕首带着死亡的寒芒,抹向弩手的脖颈! 弩手绝望地举起弩机格挡! 咔嚓! 精钢打造的弩机在灌注了李鸣全身力量、凝聚了钳工对力量精准掌控的匕首劈砍下,竟应声而断!匕首去势不减,狠狠划过弩手的颈侧! 鲜血狂涌!弩手捂着脖子,嗬嗬地倒了下去,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解——这真的是一个工部郎中? 短短几个呼吸间,两名训练有素的刺客,毙命当场!小巷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李鸣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顾不得查看伤口,立刻转身冲回柴垛后:“清瑶!没事吧?” 苏清瑶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捂着嘴,强忍着没有尖叫出来。 她亲眼目睹了李鸣那电光火石间、狠辣利落的搏杀,震撼得无以复加。 此刻看到李鸣流血的手臂,泪水瞬间涌出:“李大哥!你的手!” “皮肉伤,不碍事!”李鸣撕下衣襟下摆,飞快地将伤口上方扎紧止血。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他拉起苏清瑶,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他知道,杀手绝不止这两个!更大的危险随时会来! 靠着对京城地形的熟悉(得益于这些天研究河工图)和超乎常人的警觉,李鸣带着苏清瑶七拐八绕。 终于甩开了可能的追踪,来到了香火缭绕、梵音阵阵的大相国寺山门前。 他直接亮出萧破虏的玄铁令牌,求见方丈,并点名要见挂单的慧明禅师。 萧破虏的赫赫威名和那块代表着边关重将身份的令牌,让知客僧不敢怠慢,很快引他们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禅院。 禅房内,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正在闭目打坐,正是慧明禅师。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深邃,落在李鸣染血的衣袖和那块玄铁令牌上。 “阿弥陀佛。施主杀气未散,又携萧大将军信物而来,所为何事?” 慧明的声音如同古井无波。 李鸣拉着苏清瑶深深一揖,言简意赅地将遭遇刺杀、苏清瑶身世成谜、被权贵追杀之事道出,并恳求禅师慈悲,容苏清瑶在寺中静院暂避几日。 “权贵倾轧,血雨腥风…” 慧明禅师低诵一声佛号,目光落在苏清瑶苍白却倔强的脸上,又看了看李鸣手臂上草草包扎仍在渗血的伤口,以及他眼中那份为了守护而不惜一切的决绝。 “萧大将军镇守国门,老衲敬仰。 这位女施主身世堪怜,佛门之地,自当庇护。”慧明禅师缓缓道,“静心院后有一处独立小院,清幽隐蔽,可供女施主暂住。 寺中武僧,也会在附近多加留意。” “谢禅师慈悲!”李鸣和苏清瑶感激不尽。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安顿好苏清瑶,看着她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引入后院的静心院,李鸣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再次郑重拜谢慧明禅师。 “李施主,”慧明禅师看着李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身负奇技,心怀法度,本是匠道大才。然京城非北疆,权谋如网,杀机四伏。 你臂上之伤,便是警示。护持一人易,对抗大势难。望你…好自为之。” “谢禅师指点!”李鸣沉声道。 “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须为之!血仇未雪,贼人未除,李鸣…退无可退!”他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离开大相国寺时,天色已近黄昏。李鸣没有直接回工部衙门,而是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重新处理了手臂的伤口。 伤口不深,但淬毒的匕首还是让伤口周围有些发黑麻木。 郎中仔细清洗上药,叮嘱他近期不可用力。 走出医馆,华灯初上。 京城的繁华夜景在李鸣眼中却如同鬼影幢幢。胡惟庸的杀招接踵而至,招招致命! 当街刺杀苏清瑶,巷中伏击自己…这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 “不能被动挨打!”李鸣眼神冰冷,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清瑶暂时安全了。接下来,该我反击了!” 反击的突破口在哪里? 通惠河堤!王有德那些人屁股不干净,这是现成的把柄! 扳倒他们,不仅能立威,更能斩断胡惟庸在工部的一条臂膀,甚至可能顺藤摸瓜!今天堤上的账,还没算完! 博古斋的线索!孙老头死了,但那个神秘的老宦官呢? 内府监!必须想办法接触内府监的人!宫中流出的物品,是追查玉佩和苏家旧案的关键! 刺杀的证据!巷子里那两具刺客的尸体,就是铁证! 虽然不能直接指认胡惟庸,但足以掀起一场风波!需要有人去“发现”它们! 一个计划在李鸣心中迅速成型,带着北疆匠人的缜密和战场淬炼出的果决狠辣。 李鸣没有回工部,而是直接来到了刑部大牢。 凭借工部郎中的官身和萧破虏令牌的威慑,他轻易见到了被临时收监、等待进一步审讯的王有德。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王有德蜷缩在草堆上,早已没了白天的油滑,只剩下惊惶和绝望。 “王主事,别来无恙?”李鸣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冰冷。 王有德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弹起,看到是李鸣,脸色更是惨白: “李…李大人!下官…下官冤枉啊!” “冤枉?”李鸣走到牢门前,隔着木栅,目光如刀。 “堤基偷工减料,条石以次充好,灰浆克扣虚报…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你跟我说冤枉?”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王有德,你以为你背后的人会保你?他们现在自身难保!今天堤上,有人想杀我!就在我查你那些烂账的时候!你说,这是巧合吗?” 王有德浑身剧震,惊恐地看着李鸣手臂上包扎的布条(李鸣故意没换药,让血迹渗出):“他…他们…” 第104章 “他们连我这个朝廷命官都敢动,你觉得你一个没了利用价值的小卒子,会是什么下场?” 李鸣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王有德的耳朵,“灭口!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王有德如遭雷击,瘫软在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想活命吗?”李鸣抛出诱饵,声音带着一丝蛊惑,“想活命,就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谁指使你干的?采买的猫腻,银钱的流向,还有… 今天堤上,谁给你通风报信,让你知道我去查你了? 说出来,我可以考虑在赵尚书和刑部面前,替你求情,保你一条狗命!”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王有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涕泪横流,竹筒倒豆子般将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采买如何与石场勾结吃回扣,虚报的银钱如何分成,大部分流向了工部左侍郎周廷玉的心腹管家… 甚至,他今天能提前知道李鸣去查堤,是因为一个在河堤上当监工的小头目“刘三疤”给他递了消息! “周廷玉…果然是这条线上的大鱼!”李鸣心中冷笑。 他记下所有名字和细节,最后冷冷道:“记住你说的话!若敢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离开刑部大牢,夜色已深。 李鸣没有停留,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兆府衙。他直接亮出官身和萧破虏令牌,报官! “京兆尹大人在上!”李鸣的声音带着愤怒和后怕。 “下官工部虞衡司郎中李鸣,今日于城南柳条巷遭不明身份歹徒刺杀!幸得护卫拼死相搏(他隐去了苏清瑶和具体搏杀过程),毙敌二人! 歹徒尸体尚在巷中!凶器淬毒,手段狠辣! 此乃光天化日之下,谋害朝廷命官!请大人即刻派仵作、捕快前往勘验,捉拿凶徒,还京城一个朗朗乾坤!” 京兆尹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案惊得睡意全无! 工部郎中遇刺!这可是惊天大案!尤其涉及到最近风头正劲的朔风堡功臣李鸣! 他不敢怠慢,立刻点齐人手,亲自带着李鸣赶往柳条巷。 巷子里,两具尸体早已冰凉。捕快和仵作仔细勘验。 “大人!确是中毒弩箭和淬毒短刀!一击毙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捕头脸色凝重地汇报。 “查!给本官彻查!封锁现场,搜索凶器来源! 全城搜捕可疑人员!”京兆尹脸色铁青地下令。 李鸣“心有余悸”地配合着问询,心中却一片冰冷。 他知道,靠京兆府很难直接查到胡惟庸头上,但这案子闹得越大越好! 越大,越能让幕后之人投鼠忌器!越能给他争取时间! 当李鸣拖着疲惫却精神亢奋的身躯回到工部小院时,已是后半夜。 小院静悄悄的,但他知道,暗处的眼睛一定还在盯着。 他仔细检查了门窗,确认无人潜入。 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却毫无睡意。 案头,是王有德的口供,是通惠河堤的罪证,是脑海中关于内府监和老宦官的线索。 “周廷玉…第一个就拿你开刀!”李鸣眼中寒光闪烁。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弹劾周廷玉纵容下属、贪墨河工巨款的奏章。 每一个字,都基于详实的测量数据(夯土深度不足的实测记录、条石尺寸公差的对比图、灰浆配比的核算结果)和人证(王有德、采石场老板、工头的供词)。 他要让这份奏章,如同一柄由“法度”铸就的重锤,狠狠砸向工部的腐败! 同时,他心中另一个计划也在成型。 内府监…必须尽快接触!那个紫檀针线盒的来源,那个神秘的老宦官,是解开玉佩之谜的关键! 或许…可以借着工部与内府监在河工物料采买上的“合作”名义? 夜色深沉,京城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李鸣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匠人打磨利器的声音。 苏清瑶的玉佩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迅速扩散,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翌日,工部虞衡司的院子,这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木屑和劣质桐油混合的沉闷气味。 阳光费力地挤过高墙,在青砖地上投下几块苍白的光斑,驱不散那沉甸甸的阴郁。 院子一角,李鸣蹲在地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肚在冰冷的青铜弩机部件上细细摸索。 那是一个八牛弩的核心机括部件——钩心牙。 原本铸造粗糙的齿牙边缘,在他用随身携带的、磨得异常锋利的精钢小锉刀一下下精修下,变得光滑、规整,咬合时的滞涩感一点点消失。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混着沾上的铜锈和油泥,留下几道污痕。 手臂的伤口在衣料下隐隐作痛,每一次用力牵扯都像有根针在刺。 “呵,李大人真是勤勉啊!这都下值了,还跟这些铁疙瘩较劲呢?” 一个油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从背后传来。 李鸣没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虞衡司主事孙德海。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锉刀,拿起旁边一块沾了油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修好的钩心牙表面,动作平稳,仿佛刚才那刺耳的话是阵穿堂风。 孙德海踱到近前,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散落的几片黄杨木垫片——那是李鸣用来调整弩机部件间隙的试验品。 “啧啧,瞧瞧,又是木片又是锉刀,知道的您是郎中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工部匠作坊来了个新学徒呢! 这八牛弩,祖宗传下来的规制,用了多少年了?就您手巧,非得改改?” 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别改来改去,改成了废物,到时候误了军国大事,这干系…嘿嘿,您担得起么?” 旁边几个跟着孙德海的属官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目光在李鸣身上和他摆弄的那些零碎物件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匠户出身,靠着点“奇技淫巧”和边关的军功爬上来的郎中,在他们这些自诩清贵的科班官员眼里,始终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第105章 李鸣终于站起身。 他个子不高,但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把经过淬火、宁折不弯的凿子。 沾满油污的手随意在粗布工服上抹了抹,他抬眼看向孙德海,目光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孙德海心头莫名地一跳。 “孙主事,”李鸣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带着北疆风沙磨砺出的硬朗。 “规制是死的,人是活的。祖宗之法若尽善尽美,北狄的铁骑早就该在长城外化为齑粉了。” 他弯腰,拿起旁边一张摊开的羊皮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和力线分析。 “旧的钩心牙,齿深角钝,开合费力,临阵连发三矢,机括必热卡滞。 我增其齿深,修其刃角,使其咬合更密,受力更匀。 再用这黄杨木垫片调整间隙,消除空位虚耗之力。 弩臂张力传导至此,损耗至少减三成,开弦省力近半,连发十矢,机括不热,箭出如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属官,“至于干系…李鸣既在其位,自当谋其事。 弩机强一分,边关将士活命的指望便多一分。这个干系,我担着。” 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冰冷而坚硬,像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孙德海准备好的更多讥讽。 他张了张嘴,脸色有些发青,终究没再吐出刻薄话,只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带着人走了。 留下几句模糊的“哗众取宠”、“不知所谓”飘散在空气里。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匠作坊隐约传来的叮当敲打声。 李鸣重新蹲下,拿起地上另一个更大的弩机部件——青铜弩郭,掂了掂分量。太沉了。 他琢磨着能不能在保证强度的前提下,用失蜡法重铸,内部做出些加强筋的同时掏空非承力部分,减轻整体重量。 还有弩弦的绞盘……正凝神思索间,一个皂隶急匆匆跑进院子,声音带着点喘: “李…李大人!有贵客来访!在、在正堂候着,点名要见您!” 李鸣皱眉:“谁?” “是…是锦绣商会的沈大掌柜!沈千山!”皂隶的声音里透着敬畏。 沈千山?李鸣心头微动。 这个名字,在流民村那简陋的草棚下,曾带着一丝神秘和强大的背景出现。 南方布业巨擘,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怎么来了?还指名道姓找到这工部衙门深处? 疑惑只在脑中一闪,李鸣立刻起身:“知道了。容我稍作收拾。” 他快速用布巾擦了把手脸,脱下沾满油污的外罩工服,露出里面还算整洁的青色官袍常服,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工部正堂走去。 工部正堂,气氛与虞衡司小院截然不同。 沉肃的官衙威仪被一种低调的奢华悄然冲淡。 尚书赵文博端坐主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官场笑容。 几位侍郎陪坐下首。 而真正让这略显古板的空间生出几分异样光彩的,是客座首位那位身着宝蓝缂丝锦袍的中年男子——沈千山。 他面容清癯,下颌蓄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眼神温润平和,仿佛蕴着江南水乡的烟雨,又深不见底。 手指白皙修长,正捧着一盏官窑青瓷茶盏,指间一枚硕大却色泽温润的羊脂玉扳指,衬得那双手愈发贵气。 他身后侍立着两个青衣随从,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佩刀的长鞘磨得发亮,显然是护卫中的顶尖好手。 李鸣跨入正堂门槛时,正听见沈千山温和带笑的声音: “…赵尚书客气了。沈某一介商贾,怎敢当‘莅临指导’四字。不过是闻得工部近日出了件奇事,心痒难耐,特来开开眼界。” 他放下茶盏,目光自然而然转向进门的李鸣,那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李郎中近况还好吧?”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鸣身上。赵尚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笑道:“李鸣,还不快见过沈大掌柜?” 李鸣上前一步,依礼拱手,不卑不亢:“下官李鸣,见过沈大掌柜。” “李大人不必多礼。”沈千山微微抬手,目光在李鸣身上温和地扫过,似乎在他那身半新不旧的官袍和袖口不易察觉的一点点油渍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随即笑道。 “李大人巧手改良军械,助萧大将军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那八牛弩,据说经李大人妙手,竟能脱胎换骨?不知今日,沈某是否有此眼福,能见识一番?” 他的语气带着纯粹的商人式好奇和赞叹,仿佛真的只为那“奇技淫巧”而来。 但李鸣敏锐地捕捉到,当沈千山提到“匠户之身”时,旁边坐着的工部左侍郎周廷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阴鸷。 赵尚书捋须笑道:“沈大掌柜有此雅兴,自当满足。 李鸣啊,你改良的那具八牛弩,不是在校场试射过么?正好,请沈大掌柜移步一观。”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沈千山含笑起身,一派儒商风范。 工部校场,黄沙铺地,空旷而肃杀。 几具形制不一的弩机被推到了场中,最显眼的便是李鸣改良过的那具八牛弩。 它体型庞大,结构复杂,但细看之下,其青铜弩郭比旁边未改的似乎更显精炼紧凑,弩臂的弧度也经过细微调整,透着一股经过精心计算的力量感。 校场边上,除了赵尚书、沈千山一行和工部几位要员,得了消息的孙德海和一些属官也远远站着,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讥诮。 工部右侍郎吴清源,一位须发皆白、气质清癯的老者,则站在李鸣身侧,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主管工部营造,对李鸣的“匠气”倒是少了几分偏见。 “李大人,请吧。”赵尚书示意。 李鸣深吸一口气,压下手臂伤口传来的阵痛,走到那具庞然大物旁。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弩身各部件连接,手指在关键的榫卯接合处、钩心牙、弩弦绞盘等处一一抚过,动作沉稳流畅,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专注与韵律感。 第106章 检查完毕,他沉声道:“装填!” 两名膀大腰圆的力士上前,将一根粗如儿臂、长度惊人的特制巨箭(弩枪)放入箭槽。 接着,四人合力,喊着号子,开始转动那巨大的绞盘。沉重的弩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缓缓拉开,钩在弩机牙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孙德海嘴角的讥笑更浓了,等着看这“改良”的玩意儿出丑。 李鸣走到弩机后,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百步之外(约150米)竖立着的一排厚重木靶。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弩身的俯仰角度,手指稳稳地搭在悬刀(扳机)上。 周围静得只剩下风声。 他猛地扣下悬刀! “嘣——!” 一声沉闷到撼动人胸腔的巨响炸开! 巨大的弩枪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模糊黑影,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没有预想中的卡顿或迟滞,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砰!!咔嚓——!!!” 百步之外,那面由数层厚木板钉成的坚固靶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中心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边缘呈放射状撕裂的孔洞! 碎裂的木块四散飞溅! 弩枪余势未消,深深楔入靶子后方夯实的土墙里,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黝黑洞眼和一圈蛛网般的裂痕! 整个校场死一般寂静。 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孙德海脸上的讥笑僵住了,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周廷玉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官袍。赵尚书也微微动容,捋须的手停在半空。 只有右侍郎吴清源,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死死盯着那被洞穿的靶心和土墙上的深洞,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震撼堵住。 “好!”一声清朗的赞叹打破了死寂。 沈千山抚掌而笑,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叹与欣赏,他大步走向那具尚在微微震颤的八牛弩,目光灼灼地扫过弩机各处精妙的改动痕迹: “好一个‘增齿深,修刃角,调间隙’!好一个‘减损耗,省气力,增连发’! 李大人,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他走到李鸣面前,眼中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热切。 “此等巧思,化腐朽为神奇,便是在江南最精密的提花织机,与之相比,也显得笨拙不堪了!李大人,您这双手,真是点石成金啊!” 他声音洪亮,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在整个校场回荡。 孙德海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李鸣只是平静地抱拳:“沈大掌柜过誉。 分内之事,唯求物尽其用,不负国器之名。” 沈千山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却无人注意到,他目光扫过周廷玉那阴沉得快滴水的脸时,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转向赵尚书,语气诚恳:“赵尚书,工部得此大才,实乃朝廷之幸,军国之福!沈某今日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赵尚书连忙笑着回应,场面一时又恢复了表面的热闹与恭维。 唯有李鸣,在沈千山那看似真诚热烈的赞赏背后,隐约感到一丝沉甸甸的重量。 这位巨贾,绝不只是来看一件“新奇玩具”那么简单。 他的到来,如同在工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石子。 夜色如墨,沉沉地包裹着工部衙署深处那方属于李鸣的小小院落。 白日校场上那雷霆一箭的轰鸣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沈千山那灼热的赞誉犹在心头盘桓。 李鸣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案头一盏孤灯如豆,摇曳的光芒将他疲惫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手臂的伤口在寂静中一跳一跳地抽痛,比白日更加鲜明。 白日里沈千山看似不经意的目光,那投向周廷玉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还有他离去时那句“物尽其用,不负国器之名”的深意……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李鸣心头。 这个商人,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 他铺开一张粗纸,提笔蘸墨,将王有德供词中关于周廷玉心腹管家贪墨的线索、采石场的猫腻、以及今日校场上周廷玉那阴沉的反应,一一列出,准备起草那份弹劾的奏章。 每一个名字,每一笔赃款,都是射向敌人的箭矢。 笔锋落下,带着匠人特有的刚硬棱角。 就在墨迹将干未干之际,极其轻微的“嗒”一声,像是细小的石子落在窗棂上。 李鸣握笔的手骤然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全身肌肉无声绷紧。 白日里巷中的血腥气仿佛又弥漫开来。他没有动,耳朵捕捉着窗外细微的动静。 没有风声,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片死寂。 他缓缓放下笔,身体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无声无息地滑到门边阴影里,手指已悄然按上腰间那柄特制的精钢短匕冰冷的柄。 这匕首形制普通,但刃口在灯下隐隐泛着一线幽蓝,是他用淬火工艺反复锻打,又在特制药汁中浸泡过的成果,虽无传说中的神兵利刃之威,但破甲放血,远胜寻常兵刃。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 终于,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南方口音的嗓音,如同鬼魅般贴着门缝飘了进来: “李大人,莫惊。故人夜访,欲借一步说话。白日校场,弩箭穿杨,沈某心折,特来请教‘国器’保养之道。” 是沈千山!他竟然能悄无声息地绕过工部巡夜的守卫,直接摸到自己门前! 李鸣心中警铃大作,但紧绷的肌肉却缓缓松弛下来。 他没有立刻开门,只是同样压低声音,对着门缝:“沈大掌柜好手段,可工部重地,夜半私会,恐惹非议。”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大人白日里以‘国器’示人,锋芒毕露,可曾想过,有人不愿见此‘器’利,更欲毁之而后快?” 李鸣眼神一凝。他不再犹豫,轻轻抽开门闩,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第107章 沈千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地闪身而入。 他身上那件宝蓝锦袍已换成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棉布直裰,白日里的富贵气尽敛,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深沉。 他反手轻轻将门掩上,动作流畅自然。 “沈某冒昧。”沈千山拱了拱手,目光迅速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李鸣案头那份墨迹淋漓的奏章草稿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如常。 “沈大掌柜深夜造访,总不会真是为了讨论军械保养吧?”李鸣引他到屋内唯一一张小桌旁坐下,自己则依旧站在阴影里,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桌上那盏孤灯的光芒,堪堪照亮沈千山半张沉静的脸。 沈千山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个符号——那是一个极其简略的、如同扭曲树枝般的标记。 李鸣瞳孔猛地一缩!这个标记,他在北疆神机院最机密的军械图谱角落见过,代表着一个隐秘的、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皇家内库分支! “胡惟庸的爪牙,”沈千山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 “早已不满足于工部贪墨那点油水。他们的手,借着查验、核销、‘改良’之名,正一寸寸地伸进军器库!”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针,直刺李鸣。 “他们要的不是银子,李大人。他们要的是毁掉大玄军械的根本!是让边军将士手中的刀卷刃,弩崩弦,甲胄如纸糊! 是让下一次北狄叩关之时,我大玄长城,从内部朽烂崩塌!” 一股寒气顺着李鸣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白日里周廷玉那阴鸷的眼神,孙德海刻薄的刁难,瞬间都有了更深沉、更可怕的指向! 这已不是简单的倾轧,这是动摇国本的叛国! “证据?”李鸣的声音干涩,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证据?”沈千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军器库甲字号库里,去年入库的那批雁翎刀,刀刃硬度不足,刃口卷曲如烂铁; 乙字号库新到的三棱透甲箭镞,十支里倒有三支淬火不均,一碰硬甲就崩碎; 还有那些铠甲的铁叶……呵,掺了太多劣铁,脆如薄冰!这些‘瑕疵’,都巧妙地混在合格的军械里,被签押入库了。 负责签押的,正是周廷玉的心腹,库大使钱禄!”他顿了顿,看着李鸣眼中翻涌的怒火,缓缓道。 “至于胡惟庸…他只需在合适的时候,轻轻推一把,让这些‘问题’军械,‘恰好’送到最需要它们的边关将士手中… 一场败仗,甚至一场大溃,就足以让萧大将军百口莫辩,让主战的朝臣闭嘴,让他胡相的‘议和’之策,大行其道!” 灯花“啪”地爆开一簇小小的火花,映得沈千山的面容明明灭灭。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得几乎融进烛光摇曳的阴影里: “李大人,你护着的那位苏姑娘,她身上的半块玉佩…牵扯的水,比你我预想的都要深得多。宫中流出不假,但它的主人,恐怕并非寻常宫女或罪臣之女。”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一字一顿。 “它极可能…属于一位被圈禁在冷宫深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贵人——端静太妃。” “端静太妃?”李鸣眉头紧锁,这个名字陌生而遥远。 “先帝晚年最宠爱的妃子,”沈千山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尘埃。 “苏杭人士,出身江南织造世家苏氏,先帝驾崩后,新帝登基不久,她便因‘侍疾不谨’之罪,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苏家…也随之获罪败落,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 苏清瑶…若真是苏家血脉,那她便是这位太妃的娘家侄女!她的玉佩,很可能就是太妃当年赐予苏家之物!” 烛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李鸣脸上瞬间的震惊映照得清清楚楚。 苏清瑶倔强而苍白的脸,那块神秘莫测的玉佩,大相国寺前惊心动魄的追杀… 所有的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 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太妃,一个被刻意抹去的家族,一块象征身份又带来杀身之祸的玉佩… “胡惟庸为何如此忌惮?”李鸣追问,声音沙哑。 沈千山眼中精光一闪:“因为端静太妃当年获罪,背后最大的推手,正是当时还只是吏部侍郎、却已深得今上信任的胡惟庸! 他构陷太妃与外臣‘交通’,实则是为了替今上扫清先帝宠妃的势力,更借此案,清洗了一批亲近太妃的官员,其中不乏忠直之士。 此案,是他平步青云的关键一步,也是他手中最大的一桩血案!”他盯着李鸣。 “苏清瑶的出现,那块玉佩的存在,就像一把钥匙,随时可能打开那扇被尘封的、布满血腥的暗门! 一旦旧案重提,真相大白于天下,胡惟庸今日的煊赫权势,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 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苏姑娘…和你,彻底抹去!” 冷意,彻骨的冷意,瞬间攫住了李鸣的心脏,比北疆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死不休追杀的根源! 这已不是简单的灭口,这是要掩盖一个足以颠覆当朝首辅的惊天秘密! “沈大掌柜,”李鸣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 “你告诉我这些,所求为何?锦绣商会富甲天下,又为何要卷入这滔天漩涡?” 沈千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鸣,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转过身,脸上那属于商人的精明与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凝重: “因为沈家,亦是江南织造世家。因为端静太妃,是我沈千山嫡亲的姑母。”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家,是我沈家的姻亲故旧。那场构陷,毁的不止是苏家,亦是我沈家半壁根基! 胡惟庸…他踩着苏沈两家的尸骨,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此仇,不共戴天!” 第108章 他直视着李鸣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李鸣,我助你,非为利,乃为血仇!扳倒胡惟庸,还苏沈两家清白,救我姑母出那活死人墓!这,才是我所求!你我,此刻起,便是在这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之畔,同行的盟友!” 烛光猛地一晃,似乎被这沉重的话语压低了光芒。 沈千山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高大而孤绝。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刻着复杂云纹的令牌,轻轻放在李鸣的案头,压在那份弹劾周廷玉的奏章草稿之上: “持此令,到城南‘云锦记’绸缎庄,找一个叫‘老秦’的管事。 他能帮你接触到内府监的人,查清那紫檀针线盒和老宦官的线索。 宫中之事,他自有门路。” 沈千山说完,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小屋内,只剩下李鸣一人,面对着案头那枚冰冷的令牌,和那跳跃不定的烛火。 窗外,更深露重。 京城的黑夜,仿佛一张无形巨口,吞噬着所有的声息。 李鸣缓缓坐下,手指抚过那枚带着沈千山体温的令牌,上面繁复的云纹如同活物般缠绕。 苏清瑶苍白倔强的脸,慧明禅师洞悉世事的深邃目光,萧破虏塞给他令牌时粗粝的手掌……无数画面在眼前交织。 血仇的脉络终于清晰,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扳倒胡惟庸,查清苏家旧案,解救冷宫中的端静太妃……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拿起桌上那份弹劾周廷玉的奏章草稿,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火的精钢。 扳倒胡惟庸?那就从斩断他在工部最粗壮的那条臂膀——周廷玉开始!这份奏章,就是第一刀! 他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奏事笺,提笔蘸墨。 这一次,落笔如刀,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凝聚着王有德的供词、采石场铁一般的证据、还有今日校场上那洞穿木靶、楔入土墙的雷霆一箭所展现之力! 他要让这奏章,成为钉死周廷玉的棺木上第一颗铁钉! 手臂的伤口在用力书写时传来阵阵刺痛,李鸣却恍若未觉。 那痛楚反而像是一剂清醒药,让他头脑中的思路更加清晰、冰冷。 写完最后一个力透纸背的“劾”字,他搁下笔,吹干墨迹,将奏章仔细封好。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休息。目光再次落在那枚云纹令牌上。内府监…老宦官…紫檀针线盒…这是揭开玉佩之谜、串联苏家旧案的关键钥匙。 他吹熄了油灯,屋内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李鸣隐在窗后的阴影里,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院墙之外那片沉寂的、却危机四伏的京城夜色。 沈千山的出现,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照亮了前路,却也让他看清了脚下深渊的深度。盟友?他咀嚼着这个词。 沈千山的血仇是真的,但一个能将锦绣商会经营至如此地步的巨贾,其城府和手段,岂会简单?与虎谋皮,更要步步为营。 黑暗中,李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半块冰冷温润的玉佩轮廓。 苏清瑶在大相国寺静心院中,此刻是否安眠?她的身世,竟与深宫冷苑中那位被遗忘的贵人和滔天血案紧密相连。 前路,杀机四伏,步步惊心。 但他眼中,那团在北疆朔风中点燃、在工部刁难下淬炼、在生死追杀中燃烧的不屈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知晓这如山重压后,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冰冷!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漫长而凶险的一夜即将过去,但李鸣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他深吸一口黎明前最清冽也最寒冷的空气,将那枚云纹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工部虞衡司匠作坊巨大的风箱在角落喘息,铁锤砸在烧红的铁料上,迸溅出刺眼的火星。 叮当声、吆喝声、粗重的喘息声混杂成一片混沌而充满蛮力的背景音浪。 李鸣就蹲在这片喧嚣的边缘,一方临时支起的简陋木案旁。 案上铺着张磨得发毛的牛皮,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几件不起眼的东西: 几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黄铜条,几片打磨光滑的硬木片。 几枚大小各异的青铜齿轮胚料,还有一把锉刀、一支划线用的尖锥、一个简陋的木质直角尺,以及一小块珍贵的、用来做基准平面的黑色玄武岩平板。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件半成品上,一个结构极其精巧、由多层黄铜片叠合而成的卡具雏形。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在下颌汇聚成滴,砸落在滚烫的铜件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烟。 手臂的伤口在持续的专注和用力下,传来阵阵闷痛,他眉头微蹙,却连抬手擦汗的间隙都没有。 “头儿!歇口气喝口水吧!这鬼天气,炉子边烤着,人都快成干了!”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李鸣身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李鸣微微抬眼。 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叫王铁头,身高体壮,敞着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虬结的肌肉,脸上沾着煤灰,正用破布扇着风,递过来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浑浊的凉茶。 他是匠作坊里少数几个对李鸣这个“郎中大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肯实打实喊一声“头儿”的匠户。 李鸣在北疆神机院时,王铁头就是他手下的得力匠兵。 “谢了,铁头。”李鸣接过碗,咕咚灌了一大口,微苦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缓解了喉头的干渴和手臂的灼痛。 他目光扫过王铁头身边几个同样汗流浃背、眼神里带着疲惫却也有关切的匠户。 这些都是跟着他从北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被萧破虏特意安排进工部,名义上是“借调”,实则是保护。 “这点活儿,比起北疆给萧大将军修‘破城锥’那会儿,算个鸟毛!” 第109章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外号“猴三”,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抹了把脸,嘿嘿笑道,“头儿,您捣鼓这精细玩意儿,是又要给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开眼?” 李鸣放下碗,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弧度: “开眼?怕是有人想让我们瞎眼。” 他没有多说,重新拿起那个多层铜片卡具,用尖锥在铜片边缘极其小心地划下一道细若发丝的基准线。 接着拿起最细的那把锉刀,如同最精密的绣娘穿针引线,沿着那条线,一下,一下,极其稳定地修锉着铜片叠合处的微小毛刺和凸起。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难以言喻的稳定感,每一次锉刀的推拉都精准无比,仿佛那铜片在他手中有了生命,正被一点点驯服。 “瞎眼?”王铁头挠了挠满是汗水的头皮,粗声道。 “头儿,您是说周侍郎那帮龟孙子?俺看他们这两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您那弹劾的折子递上去,姓周的这两天走路都带着风,看谁都不顺眼! 今早还打发人来匠作坊,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让咱们‘仔细点’,别‘忙中出错’!呸!” 猴三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头儿,俺们听说,姓周的跟宫里那位大太监,叫什么…胡…胡大伴的,走得可近了! 您这折子,能递到天听吗?别半道就…” 李鸣手中的锉刀没有丝毫停顿,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刮过铜片:“递不递得到,是上面的事。做不做,是我们的事。” 他停下动作,拿起那块黑色的玄武岩平板,将初步修整好的多层铜片卡具小心地平放在上面。 他俯下身,几乎将眼睛贴到铜片边缘,对着作坊高处小窗透进的一线天光,仔细观察铜片与平板之间的缝隙透光情况。 一丝微弱的光线,不均匀地在几处地方透了过来。 “铁头,把三号细油石和那罐鲸油给我。”李鸣头也不抬地吩咐。 王铁头立刻从旁边一个木箱里翻出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深灰的石条和一个密封的小陶罐。 李鸣接过,用小木片挑出一点粘稠如蜂蜜、散发着奇异腥味的鲸油,极其均匀地涂抹在玄武岩平板上。 然后,他捏住油石,蘸上一点鲸油,开始以极其轻微的力量、极其精密的环形轨迹,在铜片卡具的基准面上细细研磨。 “滋…滋…”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作坊噪音淹没的摩擦声响起。 李鸣全神贯注,手臂悬空,全靠手腕和手指的微调控制着力度和角度。 这不是蛮力活,这是用身体去感知金属与石头最细微的接触,是心与手的极致配合。 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手臂的伤口在持续的悬空稳定中,传来钻心的刺痛,他牙关紧咬,腮帮肌肉微微抽动,却纹丝不动。 猴三看得眼都直了: “头儿,您这手活儿…当年在神机院修那‘鬼哭弩’的望山(瞄准器),也没见您这么较真啊!这到底是弄啥的宝贝?” 李鸣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他再次将卡具举起对光,看到那基准面与玄武岩平板之间再无一缕光线透出,形成了一条绝对平直、密不透风的接触线时。 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量具。”他拿起一块修整好的硬木片,边缘已经被他用自制的小型弓锯和锉刀处理得极其平直光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宫里的活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将那多层铜片卡具小心地卡在硬木片的一端,调整着铜片上几个极其微小的青铜顶丝,然后用尖锥在硬木片上划下一条与铜片基准面严格平行的线。 “看见没有?”李鸣指着那条线。 “寻常匠人划线,靠眼,靠手稳,但百条线里,总有几条歪斜。 有了这个,”他点了点那结构精巧的铜卡具,“只要基准面够平,顶丝微调够准,划出的线,条条都是直的!分毫不差!” 王铁头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太懂其中深奥,但那卡具的精密和划出的笔直线条带来的视觉冲击是实实在在的: “乖乖…这…这玩意儿比俺们用的墨斗线还准?” “墨斗线?”猴三嗤笑一声,“那玩意儿弹十次能有一次不跑偏就烧高香了!头儿,您这是要做尺子?” “是尺,也不是尺。”李鸣眼神深邃,拿起另一根更长的黄铜条,开始用同样的方法,借助那卡具和玄武岩平板进行基准面修整和划线。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宫苑楼台,亭台水榭,哪怕是冷宫的一砖一瓦,尺寸皆有定规。 图纸是死的,但历经修缮,实物必有偏差。 我要做的,是一把能‘量’出这些偏差的‘尺’。” 他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铜条,“一把能穿透表象,量出隐藏真相的‘量天尺’!” 时间在叮当的锤打声和锉刀的细微摩擦声中流逝。 李鸣如同最精密的机械,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他利用黄铜良好的延展性和易加工性,制作了不同规格的基准卡具。 又用硬木和青铜齿轮胚料,配合自制的简易分度规(利用等分圆周的笨办法刻划),制作了一个带有微小游标刻度的滑动部件。 当夕阳的余晖将作坊的灰尘染成金色时,李鸣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却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尺”。 主体是一根一尺长的精制黄铜条,表面被李鸣用最细的砂布和木炭粉抛光得光可鉴人。 铜条上,清晰地刻划着细密均匀的刻度线,每寸、每分都精准无比,这是他依靠多重卡具基准和平板研磨,结合自制分度规,硬生生“磨”出来的精度。 铜条一端,嵌套着一个同样用黄铜和硬木制成的精巧滑动副尺。 副尺上,刻着更细密的十等分刻度,与主尺的九等分形成精妙的错位。 滑动副尺的尾部,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齿轮,齿轮中心伸出一个小小的旋钮。 第110章 转动旋钮,可以带动内部极其微小的丝杆(用最坚韧的牛筋反复拉拔、淬火硬化制成),驱动副尺在主尺上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幅度移动。 这,正是李鸣凭借超越时代的钳工理念和技艺,在这个金属加工条件极其原始的时代,硬生生“创造”出的游标卡尺雏形! 虽然精度远无法与现代相比,材料也受限制,但其原理和展现出的“分毫必究”的匠心理念,已足够震撼! “成了!”李鸣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锐利光芒。 他拿起一块匠作坊里用来做垫片的、厚度不一的铁片,将卡尺的固定卡爪抵住铁片一端,轻轻滑动副尺,直到活动卡爪也轻轻接触铁片另一端。 他屏住呼吸,转动那个小小的青铜旋钮进行微调,直到感觉到最轻微的阻力。 然后,他低头,仔细读取主尺和副尺刻度的对齐位置。 “厚,三分七厘。”李鸣报出一个数字。 “啥?三分七厘?”王铁头凑过来,拿起旁边匠作坊里那根用来量粗活的、刻度歪歪扭扭的木尺比划了一下。 “俺这尺子量着…嗯…差不多四分吧?也就差一点?” “差一点?”猴三眼尖,指着旁边另一块明显更厚的铁片,“头儿,量量这块!” 李鸣依言操作,片刻后:“厚,六分二厘。” 猴三立刻抓起那根木尺去量:“咦?这木尺量着…六分出头? 好像…好像真不如头儿这铁疙瘩说得准?”他挠着头,一脸不可思议。 李鸣将卡尺递给猴三:“你试试。 感受一下卡爪接触铁片时那‘刚刚好’的力道,再看刻度对齐。” 猴三小心翼翼地接过,学着李鸣的样子操作。 当他转动那小小的青铜旋钮,感觉到活动卡爪极其轻微地“吻”上铁片边缘,再低头去看那细密刻度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精确”的感知冲击着他。 他反复试了几块不同厚度的铁片和木块,又量了量一根铁钉的直径,每一次读出的尺寸,都比他以往的经验判断和粗陋工具量出的更为精准、可靠!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猴三喃喃道,看着手中这把冰冷的铜铁组合体,眼神充满了敬畏, “头儿,有这宝贝,以后咱们做榫卯,打铁件,岂不是想多准就多准?再也不用拿眼珠子估了!” 王铁头和其他几个围观的匠户也啧啧称奇,传看着这把“量天尺”,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李鸣看着他们,沉声道:“精准,是匠道的根本。失之毫厘,轻则器物崩坏,重则…人命关天。”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意有所指,“工部的差事,尤其是宫里的差事,更是如此。 我们做的每一件东西,量的每一个尺寸,都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刀,或者…我们自己的盾。” 匠户们似懂非懂,但李鸣话语中的凝重让他们都收敛了笑容。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在作坊门口响起,带着刻意的拖长腔调: “哟呵!李郎中好雅兴啊!带着一群匠户,在这儿摆弄什么新奇玩意儿呢?让咱家也开开眼?” 众人回头。只见工部左侍郎周廷玉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层虚假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他身后跟着两个心腹属官,其中一人正是虞衡司主事孙德海,正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瞟着李鸣。 更引人注目的是周廷玉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人,神情倨傲,眼神阴鸷地扫视着作坊里的一切。 气氛瞬间凝固。王铁头等人下意识地将那把卡尺藏到身后,脸上露出戒备之色。 李鸣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众人前面,拱手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下官李鸣,见过周侍郎。不知侍郎大人和这位公公大驾光临匠作坊,有何训示?” 周廷玉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训示不敢当。 这不,内府监的刘公公奉旨,来查验一下工部为慈宁宫后佛堂修缮所预备的一批金丝楠木料的尺寸规格,看看合不合宫中营造法式。 正好路过你这虞衡司匠作坊,听闻李郎中近日醉心于‘奇技’,屡有‘巧思’,连沈大掌柜都赞不绝口,咱家便顺道带刘公公过来瞧瞧,也让我工部匠作之‘精’,露露脸嘛!” 他特意在“奇技”、“巧思”、“精”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嘲讽。 那内府监的刘公公闻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尖声道: “匠作之精?咱家在宫里什么没见过?别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笨把式,污了咱家的眼。周大人,咱家时间紧,还是先去看料吧?” 他显然没把李鸣和这作坊放在眼里。 孙德海立刻上前一步,谄媚地对刘公公和周廷玉道: “公公,侍郎大人,李郎中手里刚弄出个新鲜玩意儿,据说能量得极准! 何不让李郎中给公公演示演示?也好让公公指点指点,看看是不是真合宫里的规矩?”他故意把“规矩”二字咬得很重,挑衅地看着李鸣。 周廷玉故作恍然:“哦?还有此事?李郎中,既然孙主事都这么说了,那就把你的‘宝贝’亮出来,请刘公公品鉴品鉴? 也让咱们开开眼界,你这改良军械的‘巧手’,在木工量具上,又有何等‘高见’啊?”他话里的陷阱已经挖好。 若李鸣的东西入不了刘公公的眼,便是哗众取宠;若真比宫里的量具还好,那就是质疑宫里的“法度”,更是大不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鸣身上。 王铁头等人攥紧了拳头,手心冒汗,担忧地看着李鸣。 李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没听出话里的机锋。 他转身,从猴三手中接过那把黄铜游标卡尺,走到旁边堆放金丝楠边角料的地方,随手捡起一块切割好的木方。 “公公请看。”李鸣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将卡尺的固定卡爪稳稳抵住木方一端,滑动副尺,活动卡爪轻轻接触另一端,转动青铜旋钮微调。 第111章 动作沉稳流畅,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韵律感。 刘公公起初满脸不耐,但目光落在李鸣手中的卡尺上时,那精密的黄铜构件、细密均匀的刻线、以及那巧妙的滑动和微调结构,让他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李鸣调整完毕,将卡尺举起,以便刘公公能看到刻度:“此木方宽,一寸三分六厘。” 刘公公没说话,只是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宫中营造司专用的、黄杨木制成、镶嵌着象牙刻度的木尺,上前仔细量了量那块木方。 “回公公,”小太监量完,恭敬回禀,“确是一寸三分六厘。 与宫尺所量…分毫不差。”他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惊讶,宫尺虽准,但要量到“厘”这个单位,往往靠匠人经验估算,像这般直接读出精确数字的,极为罕见。 刘公公脸上的倨傲收敛了几分,他盯着李鸣手中的卡尺,又看了看那块木方,沉默片刻,忽然指着旁边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木料边角:“量量这个的厚度,最薄处。” 这明显是刁难。 不规则木料,最薄处不易找准,且位置刁钻。 李鸣神色不变,走到那块木料旁,仔细观察了一下,选定了几个可能的薄点。他操作卡尺,动作依旧沉稳。 固定卡爪寻找支撑点,活动卡爪则如同最灵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木料凹陷处,寻找那个最薄的接触点。 他依靠指尖对卡爪传递来的最细微阻力的感知,以及眼睛对卡尺角度和接触位置的判断,反复微调了几次。 终于,他停下动作,报出数字:“最薄处,二分一厘七毫。” “毫?”刘公公的眉毛挑了起来。 宫中营造,极少用到“毫”这个单位。 小太监再次上前,用宫尺反复比量,又用卡尺的卡爪边缘去轻轻触碰比较,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 “回公公…最薄处…约摸是二分一厘半到二分二厘之间…这位李大人所量…似乎…更为精准些。” 他额头冒汗,显然被这精度惊到了。 作坊里一片死寂。 王铁头等人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屏住了。 孙德海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转而变得难看。 周廷玉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死死盯着李鸣手中那把不起眼的铜尺。 刘公公沉默了。他再次上下打量了李鸣一番,又仔细看了看那把结构精巧的卡尺,最后目光落在李鸣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某种力量的脸上。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倒是…有几分巧思。不过,宫里的规矩,自有宫里的道理。 再准的尺,也得看拿在什么人手里,量的是什么东西。”他这话模棱两可,既像认可,又暗含警告。 他不再看李鸣,转向周廷玉,恢复了倨傲:“周大人,木料在哪儿?带路吧。” 周廷玉勉强挤出笑容:“是是是,公公这边请。”他狠狠剜了李鸣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随即陪着刘公公匆匆离去。 孙德海也灰溜溜地跟上。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作坊门口,压抑的气氛才骤然一松。 王铁头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头儿,您这尺子真神了!把那阉货都给镇住了!” 猴三心有余悸:“头儿,姓周的走时那眼神…恨不得吃了您! 还有那刘公公的话,听着就不对味…” 李鸣缓缓收起那把凝聚了他心血和技艺的“量天尺”,黄铜的冰凉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仿佛能压下手臂伤口的灼痛和心头的冷意。 “镇住?”李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他手中的锉刀,“这才刚开始。他们怕的,不是这把尺子量出的尺寸。” 他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匠作坊厚重的墙壁,投向皇城的方向,“他们怕的,是这把尺子…能量出他们藏在光鲜外表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偏差’!” 他看向猴三:“猴三,替我跑一趟城南。” “头儿您吩咐!” “去‘云锦记’绸缎庄,找一个叫‘老秦’的管事。” 李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就说…‘量天尺’已备好,问问他,‘紫檀盒子’的尺寸,何时能量?” 城南,“云锦记”绸缎庄的后院,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在青砖上的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丝绸特有的、略带酸涩的幽香,混合着防虫药草的气味。 这里没有前厅的富丽堂皇,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岁月包浆的厚重感。 李鸣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 案几对面,是一个穿着深褐色葛布直裰的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古井深处投入的石子,正是老秦。 他慢条斯理地泡着茶,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感,仿佛这方寸之地便是他的天地。 “李大人,‘量天尺’之名,老朽已听闻。”老秦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能在周廷玉和那刘阉面前,用一把自制的铜尺量出‘毫厘’,这份心性和手艺,确非常人。 沈老板没有看错人。”他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李鸣面前。 李鸣没有动茶盏,目光沉静地看着老秦:“老丈谬赞。 尺,只是工具。量什么,怎么量,才是关键。”他开门见山。 “沈老板说,老丈能帮我接触到内府监的人,查清那紫檀针线盒和当年经手老宦官的线索。” 老秦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微抬:“内府监,那是天家私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方。 更何况,牵扯到十几年前的旧物旧人。”他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李鸣脸上。 “李大人可知,那紫檀针线盒,当年并非孤品?” 李鸣眼神一凝:“不是孤品?” “对。”老秦缓缓道,“先帝晚年,崇佛尚俭,宫中贵人,尤以端静太妃为甚。 第112章 内府监为讨其欢心,又不敢过分奢靡,便命造办处,用同一批上好紫檀料,制了一批形制相同、只以细微纹饰区分的针线盒,分赐给几位得宠的贵人及贴身伺候的体面人。 太妃那只,盒底阴刻了一朵小小的缠枝莲,那是她的徽记。” 缠枝莲!李鸣心中猛地一跳!苏清瑶那半块玉佩断裂处的凹槽,正是一朵精巧的缠枝莲纹! 玉佩的另一半,就在那盒底!这绝非巧合! “那经手的老宦官…” “姓魏,名忠。”老秦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当年在内府监造办处,专司库房器物登记造册,是个极谨小慎微、也极精明的人。 苏家事发后不久,他便‘告老’出了宫,说是回原籍养老。” “告老?”李鸣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的异常。 宦官无家无室,所谓“告老”,大多是放出去等死。 “对,告老。”老秦眼中闪过一丝冷嘲,“但蹊跷的是,他并未回乡。 有人曾在京城南郊的‘慈云庵’附近,见过一个形貌与他相似的老者。 那慈云庵,是宫里犯了错或年老体衰的宫女嬷嬷们,常被安置的去处,香火钱由内府监拨给。” 李鸣的心沉了下去。 魏忠告老却滞留京城,还出现在专门安置宫里人的慈云庵附近? 这绝非巧合!这老宦官,很可能就是当年经手针线盒、甚至可能知道某些内情的关键人物! 他所谓的“告老”,更像是被严密监控下的软禁! “慈云庵…”李鸣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老丈可知那魏忠具体落脚何处?或者,慈云庵中,可有能接触到他的人?” 老秦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案几下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素色粗布包裹着的物件。 解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颜色暗淡的乌木小盒,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纹饰。 “打开看看。”老秦示意。 李鸣疑惑地拿起乌木盒,入手沉重。 盒盖与盒身结合处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到缝隙。 他尝试着上下左右推动、按压,纹丝不动。 他仔细观察盒盖边缘,又用手指肚细细摩挲盒身各个面,感受着木质纹理的细微走向和可能的机关。 “这…”李鸣皱眉,这盒子浑然一体,似乎根本没有开启的机关。 老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李大人好眼力。 此盒名‘无痕’,是前朝一位机关巧匠所制,专为存放绝密之物。 开启之法,不在机括,而在‘痕’。” “痕?”李鸣若有所思,将盒子举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审视盒身表面。 乌木本就颜色深暗,加之岁月侵蚀,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包浆,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屏住呼吸,指尖凝聚起全部的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盒身每一寸表面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滑动、按压。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李鸣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伤口的隐痛被高度集中的精神完全压制。 他的世界,只剩下指尖下这片乌木的方寸之地。 忽然!当他的指尖划过盒盖靠近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时,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感传来! 不是凹陷,也不是凸起,更像是…木纹走向中一个极其微小的、人为造成的“结节”! 李鸣精神一振! 他立刻将指尖稳稳地定在那个“结节”上,不再滑动,而是开始施加极其轻微、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力量,尝试着向不同方向按压、旋转。 “嗒!” 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乌木盒盖靠近那个“结节”的一侧边缘,极其隐秘地弹起了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缝隙! 成了!李鸣心中暗喝一声,立刻用指甲小心地插入那条缝隙,轻轻一撬。盒盖应声而开。 盒内空空如也,只铺着一层褪了色的深蓝色绒布。 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银质耳坠。 耳坠的样式极其普通,就是最简单的丁香花苞形状,毫不起眼。 李鸣疑惑地看向老秦。 老秦的目光落在那枚耳坠上,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有追忆,有痛惜,还有一丝冰冷的恨意。 “这枚耳坠的主人,”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叫翠娥。曾是端静太妃身边,最贴心的梳头宫女。 也是当年…唯一一个在苏家事发前夜,被太妃匆匆放出宫,侥幸逃过一劫的知情人。” 李鸣的心猛地一沉!又一个关键人物! “她在哪?”李鸣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老秦的眼神黯淡下去,摇了摇头:“死了。苏家事发后不到三个月,她藏在京郊一个远房表亲家里,还是被找到了。 一场‘意外’的火灾,烧死了她和她那可怜的表亲一家五口。”他拿起那枚小小的银耳坠,指尖微微颤抖。 “这枚耳坠,是她当年出宫时,太妃亲手摘下给她,让她留着做个念想,也…也或许是个信物。 她怕自己保不住,便偷偷交给她那个在慈云庵带发修行的亲姐姐保管。 她姐姐,叫静慧师太。” 老秦将耳坠重新放回乌木盒,推到李鸣面前:“静慧师太,如今还在慈云庵。 翠娥死前,一定跟她姐姐说过什么!这枚耳坠,是信物,也是敲门砖。 找到静慧师太,或许…就能撬开当年真相的第一道缝!” 线索!关键的人证线索!李鸣看着那枚小小的银耳坠,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那场滔天血案中,一个卑微宫女绝望而模糊的身影。 他郑重地收起乌木盒:“多谢老丈!” “李大人,”老秦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去慈云庵,务必万分小心。 那里…水很深。盯着魏忠的眼睛,也一定盯着静慧师太。 这枚耳坠,便是催命符。如何避开耳目,如何取信于那位师太,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第113章 “另外,据我们的人探得,当年负责给苏家‘定罪’、经办流放没官事宜的刑部小吏中,有一个叫王老五的,因为分赃不均,后来被排挤出了刑部,如今在西城‘三不管’地界的‘悦来赌坊’里当打手。 此人嗜赌如命,穷困潦倒,或许…也能榨出点油水。两条线,李大人自己斟酌。” 两条线索!李鸣眼中精光爆射! 慈云庵的静慧师太,赌坊的王老五!这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骤然亮起了两盏微弱的灯! 慈云庵坐落在京城南郊一片疏朗的杂树林后,远离官道,青灰色的庵墙爬满了枯藤,显得格外幽僻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偶尔有乌鸦的叫声划过天空,更添几分萧索。 李鸣没有走正门。 他穿着半旧的粗布短打,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背着一个装着木工工具的褡裢,扮作一个走街串巷找活的普通木匠,绕着庵墙外围缓缓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庵墙很高,但有几处因年久失修,砖石有些松动,墙头也生着杂乱的灌木。 庵后是一片乱葬岗,荒草丛生,人迹罕至,只有一条被踩出来的模糊小径通向庵墙的一角。 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几块破木板虚掩着的狗洞般的小门,显然是庵中人偷进偷出的“捷径”。 李鸣的目光在那小门附近的地面停留。 泥土湿润,上面清晰地印着几行杂乱的脚印。 其中一行脚印,尺码较小,步幅均匀,前掌着力较重,显然是女子所留。 而另一行脚印,尺码较大,步幅却有些拖沓,脚印边缘模糊,后跟处有较深的拖痕…这不像年轻力壮之人,倒像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男子! 魏忠!李鸣的心猛地一跳! 老秦的线报果然没错!这老宦官,果然被“安置”在慈云庵附近!而且,有人与他接触!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些痕迹,又观察了附近树林的疏密和可能的监视点,心中已有了计较。 西城,“三不管”地界。这里仿佛是京城繁华锦绣下溃烂流脓的伤口。 低矮歪斜的窝棚挤在一起,污水在泥泞狭窄的巷道里肆意横流,空气中充斥着劣质酒气、汗臭、呕吐物的酸馊以及一种底层挣扎的绝望气息。 赌徒的叫骂、妓女的调笑、打手的呵斥混杂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悦来赌坊”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栋二层木楼的门口,油腻腻的。 门口蹲着几个眼神凶狠、敞胸露怀的汉子,腰间别着短棍或匕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李鸣依旧是那副落魄木匠的打扮,低着头,混在几个同样形容萎顿的赌客中,挤进了赌坊大门。 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汗味、烟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几张破桌子旁围满了人,骰子声、骨牌碰撞声、赢钱的狂笑和输钱的咒骂响成一片。 他的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扫视。很快,他锁定了目标。 在靠墙的一张赌“牌九”的桌子旁,一个穿着油腻短褂、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格外显眼。 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骨牌,干瘪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每一次开牌,他那浑浊的眼中都爆发出贪婪的光芒,随即又迅速被输钱的绝望和疯狂取代。 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赌徒们都下意识地离他远点。 他正是王老五。 岁月和潦倒早已磨掉了他当年刑部小吏可能有过的一丝体面,只剩下被赌瘾彻底吞噬的枯槁和卑琐。 “开!快开啊!”王老五嘶哑地吼着,唾沫星子喷在牌桌上。 庄家面无表情地翻开骨牌:“至尊宝!通杀!” “啊——!!”王老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布满青筋的手狠狠砸在桌子上。 “不可能!不可能!你出老千!!”他猛地站起来,状若疯虎地扑向庄家。 “老东西!找死!”桌子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早就等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王老五油腻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就砸向他面门! 眼看那沙包大的拳头就要砸碎王老五的鼻梁,一只沾满木屑和灰土、却异常稳定的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了壮汉的手腕! 壮汉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愕然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脸上带着灰土、毫不起眼的年轻木匠。 “这位大哥,息怒。”李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看着壮汉惊愕的眼睛,手指微微加力。 壮汉只觉得手腕像被烧红的铁钳夹住,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瞬间让他额头冒汗,凶狠的表情僵在脸上。 “这老丈欠了多少?”李鸣平静地问。 “他…他欠了二两银子!连本带利五两!”壮汉忍着痛,色厉内荏地吼道。 李鸣另一只手从褡裢里摸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的碎银子,抛在牌桌上:“连本带利,清了。” 银子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壮汉愣住了,周围看热闹的赌徒也安静了一瞬。 王老五被提在半空,也忘了挣扎,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鸣。 李鸣松开手。壮汉揉着剧痛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看了李鸣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银子,终究没敢再发作,悻悻地啐了一口:“算你走运!滚!”他松开王老五。 王老五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鸣俯身,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入手处,是嶙峋的骨头和单薄无力的皮肉。 “跟我走。”李鸣的声音不容置疑,半搀半拖地将王老五带离了这乌烟瘴气的赌坊。 赌坊后巷,堆积着腐烂的垃圾和泔水桶,恶臭扑鼻。 王老五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贪婪地吸了几口相对“新鲜”的空气,浑浊的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救了他的陌生木匠。 第114章 “多…多谢好汉救命…”他声音沙哑,带着谄媚和恐惧,“那银子…老汉…老汉日后一定…” “银子不用你还。”李鸣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背对着巷口的光,脸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的两点寒星,直直刺入王老五浑浊的眼底。 王老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那好汉…您这是…” “王老五,”李鸣缓缓吐出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对方心上,“天启七年,刑部江南司,专司抄家没官文书归档。 苏杭织造苏家满门抄没流放案…是你经手录的档吧?” “轰隆!” 如同一个炸雷在王老五耳边响起!他脸上的谄媚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靠着墙才没瘫下去。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如同看到了地狱的恶鬼! “你…你…你是谁?!我不知道!什么苏家!我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想往巷子深处逃窜。 李鸣脚步未动,只是伸出一只手,如同铁铸般按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那看似随意的一按,却蕴含着千斤之力,让王老五动弹不得! “别急着走。”李鸣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苏家的案子,定罪的文书,流放的名单,没官财物的登记册…你王老五的名字,可是清清楚楚写在经办人那一栏,墨迹还没干透呢。” 他凑近一步,盯着王老五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告诉我,那份最终定罪的文书,真的是依据‘查有实据’录写的吗? 那些‘罪证’,尤其是那枚被指认‘私通禁中’的玉佩,入库的时候…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王老五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我…我就是个录档的小吏…上面…上面怎么说… 我就怎么写…东西…东西入库有专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好汉饶命!饶命啊!”他涕泪横流,几乎要跪下去。 “不知道?”李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王老五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肩胛骨都要被捏碎了! “那为什么苏家案发后不到一年,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吏,就因为‘监守自盗,私分赃物’被赶出了刑部?分的是哪笔赃?偷的又是哪件东西?” 李鸣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是不是那批本该入库、却‘对不上数’的金珠?还是…那枚本该作为‘罪证’封存、却‘离奇失踪’的半块玉佩?!” “玉佩?!”王老五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恐惧和贪婪的复杂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没…没有!我没有!玉佩…玉佩入库的时候就是半块!对!就是半块!上面…上面还有血…不关我的事!是…是胡…”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李鸣,仿佛对方是索命的阎罗! 李鸣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玉佩上有血!入库时就是半块!王老五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胡”字!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轰鸣!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却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王老五,你听清楚了。 苏家的案子,翻定了!当年构陷苏家、害死太妃、害死翠娥、害死无数人的幕后黑手,一个也跑不了!” 他盯着王老五绝望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打。 “你现在还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装疯卖傻,赌我不敢在这里杀你。 但我保证,只要我前脚离开,后脚就会有‘债主’或者‘仇家’找上门,让你死得比刚才在赌坊里惨一万倍! 另一条路,”他松开手,后退一步,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钱袋,丢在王老五脚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把你知道的,关于那份定罪文书是谁授意伪造的,那半块带血的玉佩是谁经手‘入库’的,又是谁授意你‘私分’那批金珠栽赃于你把你赶出刑部灭口的…所有细节,写下来!画押! 然后,拿着这些钱,立刻滚出京城!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苟延残喘!或许,还能多活几天!” 钱袋落在肮脏的泥水里。王老五看看钱袋,又看看李鸣那双在阴影中亮得吓人的眼睛,再看看巷口外隐约晃动的、似乎不怀好意的人影(那是李鸣事先让猴三在巷口制造的一点动静)。巨大的恐惧和对钱财本能的贪婪在他枯槁的脸上疯狂交织、撕扯。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终于,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扑倒在地,一把抓起那个沾满泥水的钱袋,死死攥在手里,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涕泪横流地嘶喊: “我写!我画押!我说!我都说!是…是胡相府上的管家!是周侍郎!是他们…是他们指使的! 文书是早就写好的…玉佩…玉佩入库的时候就是半块…带着血…是…是宫里的血啊!我…我偷分金珠是假的!是他们逼我认的 就是为了赶我走…灭口啊!好汉…不!大人!饶命!饶命啊!” 巷子里弥漫着王老五绝望的哭嚎和垃圾的恶臭。李鸣站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这个曾经的小吏、如今的烂赌鬼。 王老五的证词,如同一把沾着陈年血污的钥匙,终于插进了那扇尘封已久的罪恶之门! 但这把钥匙,还不足以彻底打开它。他还需要慈云庵里,那把能撬开人性良知的钥匙——静慧师太! 第115章 李鸣从褡裢里摸出半截炭笔和一张粗糙的黄麻纸,丢在王老五面前:“写!就在这里写!把你刚才说的,一个字不落地写下来!画押!” 他的声音如同北疆最冷的坚冰。 “写完了,立刻滚!若敢耍花样,或事后反悔…”他脚尖轻轻一碾,巷边一块坚硬的青砖,无声地裂开一道细缝! 王老五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哆嗦着抓起炭笔,就着肮脏的地面,在黄麻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起来。 污浊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炭黑的字迹,像一片片绝望的墨色泪痕。 李鸣抬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投向南方慈云庵的方向。夜幕低垂,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亮这深巷的污浊与人心的黑暗。 静慧师太…端静太妃…苏清瑶…一张张面孔在他眼前闪过。 王老五的供状是冰冷的铁证。 但静慧师太口中,关于她妹妹翠娥带出宫的秘密,关于那场宫廷阴谋中人性的微光与绝望的挣扎,才是真正能撼动人心、撬动铁幕的力量! 他必须尽快见到静慧师太!在胡惟庸的爪牙嗅到危险之前!在下一个“意外”发生之前! 慈云庵后墙的狗洞小门,在夜色里像一张沉默的嘴。 李鸣伏在冰冷的、带着露水的荒草丛中,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乱葬岗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庵墙内,死寂一片,只有风拂过枯藤的沙沙声。 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已经趴伏了半个时辰,手臂伤口的刺痛被意志强行压下,全部感官都凝聚在听觉和对面那片黑暗上。 终于,庵墙内传来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脚步声,停在小门内侧。 接着,是木板被挪动的细微摩擦声。 门开了条缝,一张苍白而紧张的小尼姑的脸探了出来,飞快地左右张望。 借着微弱的月光,李鸣认出这正是白天在庵堂洒扫时,被他用一小块雕着憨态可掬小沙弥的沉香木(随手用边角料所刻)吸引、又悄悄塞给她几枚铜钱的那个小沙弥尼。 法号好像叫净心。 净心看到李鸣,紧张地点点头,示意他快进。 李鸣如同狸猫般无声地钻过小门,反手将破木板轻轻掩好。 门内是一条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小夹道。 “师…师叔在…在柴房…”净心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语不成句,手指紧紧攥着僧袍下摆, “她…她这几天被…被看得紧…我…我好不容易…” “别怕。”李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带路,别出声。” 净心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转身引着李鸣,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穿行。 庵内比外面更显破败荒凉,只有远处佛堂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他们绕过几间低矮的僧寮,避开主路,贴着墙根的阴影,来到后院角落一处孤零零的、散发着霉味和柴草气息的破旧柴房前。 柴房的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形制粗笨的大铁锁挂在上面。 净心指了指门,又惊恐地指了指柴房旁边不远处一间亮着微弱油灯的小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里住着“看管”静慧的人。 李鸣点点头,示意净心躲到旁边一堆高高的柴垛后面。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柴房门,没有立刻动锁,而是先俯下身,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凝神倾听。 里面传来极其微弱、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静慧师太!她还活着! 李鸣的心稍稍放下,但随即又提起。 他借着远处小屋油灯透过来的一线微光,仔细观察那把大铁锁。 锁身厚重,锁梁粗壮,锁孔被厚厚的锈垢和污油几乎堵死。 这是最粗劣的防君子锁,但强行破坏的动静足以惊动看守。 他眉头微蹙。硬来不行。 他从随身的工具褡裢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里面是极细的燧石粉(北疆时用来引火或做显影剂)。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粉末,极其小心地吹入锁孔,再用一根细如牛毛、顶端沾了唾沫的猪鬃毛探针,轻轻探入锁孔深处。 粉末沾附在内部簧片和机括的锈蚀点及关键接触面上。 接着,他又摸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里面装着半凝固的、带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液体。 这是他自制的强力除锈活络油,用桐油、松节油、硫磺粉和少量鱼油熬制。 他用一根更细的铜丝,顶端裹上一点点棉花,蘸上油,极其缓慢、轻柔地探入锁孔,让油液浸润内部锈蚀的部位。 做完这些,他如同石雕般静立在门边,耐心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柴房内的啜泣声似乎也因疲惫而低了下去。 远处小屋传来看守粗重的鼾声。 约莫一炷香后,李鸣再次拿出猪鬃探针。 这一次,他不再盲目试探。 而是依靠刚才燧石粉沾附留下的“痕迹”记忆和手指对探针传递回的最细微触感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盲人绘图,在脑海中勾勒出锁芯内部簧片的位置和锈蚀卡死点的形状。 他的手指稳如磐石,探针在锁孔内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沿着特定的轨迹轻轻拨动、试探、刮蹭。 他的呼吸几乎停止,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间的反馈上。 手臂的伤口因持续的悬空稳定而剧烈抗议,汗水浸透了内衫,他却恍若未觉。 “咔哒…”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轻响,从锁芯内部传来! 成了!李鸣眼中精光一闪。 他立刻从褡裢里取出一根特制的、顶端带有一个微小弯曲钩的熟铁撬片(用精钢小锉一点点磨出),小心地插入锁孔,配合着探针感知到的簧片位置,手腕极其精妙地一抖一挑! “嘎吱——” 锁芯内传来锈蚀机括被强行撬动的艰涩摩擦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柴房内的啜泣声戛然而止!远处小屋的鼾声也停顿了一瞬! 第116章 李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如弓。 幸好,小屋的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更显沉重。 柴房内一片死寂。 李鸣不敢再有大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感知凝聚到极致。 他放弃了撬片,重新拿起那根猪鬃探针,如同绣花般,在锁孔内几个关键的锈蚀点上,用探针顶端的硬度,极其轻微、耐心地刮磨、松动那些顽固的锈块。 每一次刮磨都控制在最微小的幅度,发出的声音几近于无。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门板上。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感觉到锁芯内部那最后一丝顽固的滞涩终于消失时,他再次拿起熟铁撬片,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配合着指尖对簧片弹力的感知,轻轻一旋一压! “嗒!” 这一次,声音清脆而轻微!锁舌弹开了! 李鸣迅速而无声地取下铁锁,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反手将门掩上。 柴房内一片漆黑,充斥着浓重的霉味和柴草灰尘的气息。 只有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破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堆叠的柴捆轮廓和一个蜷缩在角落草堆上的瘦小身影。 那身影在李鸣进来的瞬间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缩成一团,发出恐惧的呜咽。 “静慧师太?”李鸣的声音压得极低,尽量放缓,带着安抚,“莫怕。 我是受人之托而来。翠娥…托我来看您。” “翠…翠娥?!”角落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随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下喉咙里绝望的哽咽。 借着微光,李鸣看到一张布满泪痕、因长期恐惧和营养不良而枯槁脱形的脸,眼神浑浊,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 李鸣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小的乌木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那枚黯淡的丁香花苞银耳坠。他将盒子向前递了递,让那点微弱的月光恰好照在耳坠上。 “您看…这是翠娥留下的。” 静慧师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枚耳坠,如同被雷击中! 她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伸出来,想要触碰,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泪水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砸落在肮脏的草堆上。 “是…是她的…是娘娘给她的…念想…”她终于哭出声,声音嘶哑破碎。 、 “她…她怎么样了?我的妹妹…她…” 李鸣心中一痛,沉声道:“翠娥姑娘…已经不在了。 苏家事发后不久,她和收留她的表亲一家…死于一场大火。” “啊——!”静慧师太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却又因虚弱而瘫倒,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草堆里,指甲断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是…是他们!是那群畜生!杀人灭口!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绝望。 “师太!”李鸣蹲下身,扶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凝重而急迫。 “翠娥走之前,有没有跟您说过什么?关于苏家的事?关于太妃?关于…那场灾祸的真相? 她拼死送出这枚耳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人为她,为苏家,为太妃讨回公道!” 静慧师太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李鸣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欺骗,只有一种沉重的力量。 仇恨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她绝望的眼底疯狂交织。 “她…她临走前,只来得及偷偷来见我一面…” 静慧师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如同风中残烛,“她说…苏家是冤枉的! 是…是宫里有人要害娘娘!那玉佩…根本不是什么私通外臣的信物!那是…那是娘娘赐给苏家刚出生的小小姐的满月礼! 是…是保平安的!”她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回忆起妹妹当时惊惶欲绝的神情。 “小小姐?”李鸣的心猛地一沉!苏清瑶?! “对…苏家最小的女儿…”静慧师太用力点头,泪水混合着血丝。 “翠娥说…苏家出事前夜,宫里…宫里突然来人,气势汹汹,说接到密报,苏家私藏禁物,图谋不轨!他们…他们冲进内宅… 混乱中…混乱中…”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混乱中…翠娥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小姐躲在床下…她…她亲眼看见…看见一个穿着宫装、看不清脸的女人…用…用金簪…刺死了挡在身前的苏夫人! 血…血溅到了小小姐的襁褓上…那半块玉佩…就…就掉在血泊里! 被…被那个女人捡走了!她还…她还想找小小姐…是…是苏家一个忠心的老嬷嬷…拼死引开了她们…翠娥才抱着小小姐…从狗洞逃了出去…” 如同万道惊雷在李鸣脑中炸响!苏清瑶襁褓中的血案!玉佩染血被夺!金簪刺死的苏夫人!那个神秘的宫装女人! 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苏清瑶的身世! 玉佩的来历!苏家灭门的直接导火索!那半块带血的玉佩,根本不是什么罪证,而是苏家灭门惨案的血证! 是那个神秘宫装女人行凶后夺走,又故意留下作为“罪证”嫁祸苏家的! “那个女人是谁?!”李鸣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寒意。 静慧师太剧烈地摇头,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更深的恐惧: “不知道…翠娥说…她吓得魂都没了…只记得…只记得那女人…袖口露出的里衣…绣着…绣着金线团花的牡丹…还有…还有她转身时… 掉下的一小块…像是被火燎过的…深紫色宫绦穗子…” 金线团花牡丹的里衣!深紫色、被火燎过的宫绦穗子! 这绝对是宫中高等女官的服饰特征!而且那被火燎过的穗子,极可能是凶手在行凶时,不慎被烛火燎到的痕迹!这是关键物证! “那小小姐呢?翠娥抱着她逃出来后呢?”李鸣急切追问。 “翠娥…翠娥抱着小小姐,不敢回家…躲在一处破庙里…后来…后来风声太紧… 第117章 她…她实在没办法…就把…就把小小姐…托付给了…给了城外一个老实巴交的…姓苏的远房族叔… 那族叔…早年就离开苏家,在乡下种地…没人知道这层关系…翠娥只留下了那半块沾血的玉佩…缝在小小姐的襁褓里…想着…想着日后相认…” 静慧师太泣不成声,“她自己…想回来找我…结果…结果就…” 苏清瑶!被托付给了一个姓苏的远房族叔! 这解释了为什么她流落民间,成为匠户之女!那半块玉佩,是她身世唯一的凭证! 李鸣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终于找到了苏清瑶身世最核心的拼图!一个襁褓中的血案,一个被夺走又用来栽赃的玉佩,一个隐藏在深宫、手上沾满鲜血的神秘女官! “师太,”李鸣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您说的这些,还有那金线牡丹里衣、被火燎过的宫绦穗子…非常重要!您必须离开这里!胡惟庸的人随时可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柴房外,远处看守小屋的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善类的脚步声,正快速而谨慎地朝柴房这边包抄过来!不止一人! 被发现了! 李鸣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起身,一把将虚弱不堪的静慧师太拉起来:“快走!从后门走!” 静慧师太吓得浑身瘫软。 李鸣当机立断,将她半背在背上,一脚踹开柴房那扇本就朽烂的后窗!木屑纷飞!他背着人,毫不犹豫地跃出窗外! 几乎就在同时! “砰!”柴房前门被人狠狠踹开! 几道黑影手持利刃,凶神恶煞地扑了进来!看到洞开的破窗和正在翻越的李鸣背影,为首一人发出低吼:“追!格杀勿论!” 冷月如钩,将荒草萋萋的乱葬岗照得一片惨白鬼魅。李鸣背着轻飘飘却不断发抖的静慧师太,在及腰深的荒草和散乱的坟包间亡命狂奔!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刀刃破开草茎的簌簌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好手,速度极快! “放…放下我…”静慧师太在李鸣背上发出微弱的哀求,充满了绝望,“你…你快走…” “闭嘴!”李鸣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和负重下,如同被撕裂般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肺火辣辣的疼。 但他脚下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反而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白天观察过)和超越常人的爆发力,利用一个个坟包的遮挡,不断变换方向,试图甩开追兵! “嗖!嗖!” 两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几乎是擦着李鸣的耳畔射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枯树干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对方动弩了!这是要赶尽杀绝! 李鸣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一个急转弯,扑向一片低洼的积水泥沼地!泥水瞬间没过小腿,冰冷刺骨,极大地迟滞了速度。 但他赌的就是对方在黑暗泥泞中不敢贸然追击! 果然,追兵的脚步在泥沼边缘迟疑了一下。借着这瞬间的喘息,李鸣奋力冲出泥沼,冲进一片更为茂密的灌木丛! 荆棘撕扯着他的衣服和皮肉,但他浑然不顾! 突然!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乱葬岗边缘,一条浑浊的小河拦住了去路!河对岸,是黑黢黢的树林。 后有追兵,前有大河! “抱紧!”李鸣低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背着静慧师太,朝着河边一块半没在水中的巨石猛冲过去! 就在踏上巨石的瞬间,他双腿爆发出全部力量,如同投石机般猛地向前纵跃!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刺骨的寒意如同万根钢针扎进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呛了好几口水!背上的静慧师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李鸣死死咬着牙,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在落水的瞬间调整姿势,一手紧紧抓住背上的人,一手奋力划水,借着前冲的余势,拼命向对岸游去! 手臂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浸泡,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身后岸边,追兵已经赶到。看着在浑浊河水中挣扎前行的目标,为首的黑影冷哼一声,抬手示意。 几支弩箭再次瞄准了河中那个起伏的身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 一阵低沉、威严、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对岸的密林中骤然响起! 紧接着,是整齐而沉重的马蹄踏地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什么人?!京畿卫巡夜!前方何人喧哗?!”一个洪亮如雷的吼声从对岸传来,带着军伍特有的肃杀之气! 河岸边的追兵动作瞬间僵住!为首那人脸色剧变,狠狠看了一眼河中已经快要游到对岸的李鸣,不甘地一挥手:“撤!”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乱葬岗的黑暗中。 李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和昏迷过去的静慧师太,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冰冷的泥地。 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去的河水,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刀割般的痛楚。 一队盔甲鲜明、手持火把和长矛的骑兵,如同铁壁般出现在他面前。 为首一名络腮胡子的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冷峻的脸庞和锐利的目光,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地上这两个如同水鬼般的人。 “工部虞衡司郎中…李鸣…”李鸣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从湿透的怀中摸出那块代表着萧破虏身份的玄铁令牌,艰难地举了起来。 “奉…奉萧大将军密令…查案…遭歹人追杀…求…求将军援手…” 令牌在火光下,泛着冰冷而沉重的幽光。 那络腮胡军官的目光落在玄铁令牌上,瞳孔猛地一缩!萧破虏!北疆杀神!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鸣身边,蹲下身仔细检查令牌。 确认无误后,军官肃然起身,对着身后的士兵沉声下令:“戒严!搜索对岸!发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第118章 他转向李鸣,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军人的硬朗,“李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末将京畿卫巡城校尉赵虎!护送大人回城!”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火把的光芒驱散了河边的黑暗。 李鸣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伤口的剧痛瞬间将他吞没。 他靠在冰冷的河岸泥土上,看着昏迷的静慧师太被士兵小心抬起,看着赵虎刚毅的脸庞,感受着死里逃生的冰冷与庆幸。 慈云庵的黑暗与血腥暂时退去,但静慧师太口中那个“金线团花牡丹里衣”和“被火燎过的深紫色宫绦穗子”的女官形象,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深处。 宫门,就在眼前。 而宫门之内,隐藏着十几年前那场血案的真凶,也隐藏着被圈禁在活死人墓中的端静太妃。 他需要进去!光明正大地进去! 工部虞衡司的小院,李鸣正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案头摊开的不是公文图纸,而是一张粗糙的黄麻纸。 王老五那沾着泥水泪痕的供状,以及另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笺,上面是李鸣根据静慧师太口述,用炭笔绘制的简图: 一朵风格化的金线团花牡丹,以及一截末端带着焦痕的深紫色宫绦穗子。 油灯的光晕在纸面上跳跃,映着他眼中冰冷的火焰。 静慧师太被赵虎秘密安置在京畿卫一处隐蔽的军眷房内,暂时安全。 但王老五的供词是冰冷的铁证,静慧师太的泣血控诉是撼动人心的力量,而那张图,则是刺向真凶心脏的尖刀! 然而,铁证需呈于御前,人心需直面天颜,尖刀…需递进深宫! 如何进去?如何找到那个穿着金线牡丹里衣、带着火燎宫绦的女官? 如何…见到被重重锁在冷宫深处的端静太妃? “大人,”王铁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压抑的急切和一丝惶恐,“宫里…宫里来人了!就在正堂! 说是…说是内府监刘公公,奉旨传召!” 李鸣瞳孔骤然收缩!刘公公?那个在匠作坊见过他自制卡尺的内府监太监?奉旨? 他迅速将桌上的纸笺卷起,塞入袖中特制的夹层,又将王老五的供状藏好,整了整半旧的青色官袍,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大步走向正堂。 工部正堂的气氛比匠作坊更令人窒息。 尚书赵文博垂手肃立一旁,脸色有些发白。左侍郎周廷玉则站在下首,眼神阴鸷地盯着刚进门的李鸣,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幸灾乐祸与审视的冷笑。 主位上,内府监太监刘公公端坐着,慢条斯理地用小指的长指甲剔着茶盏边缘。 他依旧面白无须,神情倨傲,只是今日那身深青色宦官服外,罩了件象征身份的暗红色蟒纹罩甲,更添几分阴沉的威势。 他身后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气息却异常精悍的小太监。 “工部虞衡司郎中李鸣,叩见公公。”李鸣依礼躬身,声音平稳。 刘公公眼皮都没抬,继续剔着他的指甲,尖细的嗓音拖得长长的: “李鸣…嗯,咱家记得你。手挺巧,心思也活泛。”他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李鸣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扫过。 “慈宁宫后佛堂,供奉先帝御赐‘千手观音’像的那座紫檀佛龛,年头久了,有些榫卯松动,贴金也剥落了些。太后娘娘心诚,看着心里不痛快。”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宫里造办处那帮老匠人,手艺是规矩,可也…太规矩了,修旧如旧,怕是弄不出新意。 赵尚书举荐,说你这儿…有‘巧思’,前几日那‘量天尺’就颇得咱家眼缘。 太后娘娘也听说了,点了名儿,让你…进宫瞧瞧。 看看你这双‘巧手’,能不能让那老佛龛,也‘活’泛起来?” 点我的名?李鸣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巧合! 慈云庵刚出事,静慧师太被救走,胡惟庸和周廷玉正像疯狗一样四处嗅探,宫里就来了“旨意”?还是去修缮供奉先帝御赐之物的佛龛? 这佛龛,就在慈宁宫!离冷宫…并不算远! 这是试探?是陷阱?还是…某种他尚未看清的契机? 周廷玉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咳,皮笑肉不笑地插话: “李郎中,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太后娘娘亲自点名,足见对你手艺的看重!你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伺候!莫要辜负了尚书大人举荐的苦心,更莫要…再弄些‘奇技淫巧’,惊扰了宫闱清净!” 他特意在“奇技淫巧”和“惊扰宫闱”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 赵文博也连忙道:“李鸣,务必谨慎小心,一切听从刘公公安排!宫中规矩森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刘公公放下茶盏,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李大人,收拾收拾,跟咱家走吧。宫里的车马,可候着呢。” 他的目光在李鸣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看穿。 “下官遵命。”李鸣垂首应道,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龙潭虎穴?他偏要闯一闯!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或许正是他唯一的机会! 宫墙,高得遮天蔽日。 朱红的巨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深邃得如同巨兽咽喉的甬道。 空气瞬间变得不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木料、昂贵熏香、以及某种无形威压的奇异气味。 车轮压在平整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周遭死寂一片。 偶尔有穿着同样服饰的太监宫女垂首敛目、脚步无声地匆匆走过,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李鸣坐在内府监派来的青呢小轿里,透过轿帘的缝隙,沉默地观察着这座庞大而森严的囚笼。 他的工具褡裢就放在脚边,里面除了必备的锉刀、凿子、小锯、墨斗等物,还藏着他视若珍宝的自制“量天尺”。 以及几样用精钢精心打磨、形状奇特的薄片和钩针, 那是他预备应对各种刁钻榫卯和贴金修复的“秘密武器”。 第119章 袖中,那张绘着金线牡丹和焦痕宫绦的纸笺,像一块烙铁贴着他的皮肤。 轿子没有去内府监,而是直接抬到了慈宁宫西侧的一处僻静院落。 院门上悬着一块半旧的匾额“撷芳殿”。 这里显然是存放一些不太常用、却又有些体面旧物的库房。 佛龛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殿内光线最好的地方。 它通体由名贵的紫檀木制成,高约五尺,形制古朴庄重,雕工繁复精细,刻满了祥云、莲瓣和飞天纹饰。 岁月的侵蚀和香火烟熏,让原本深沉的紫檀色变得有些黯淡,几处关键榫卯的结合部确实能看到细微的松动缝隙,表面的贴金也斑驳脱落了不少,露出下面暗沉的木胎。 刘公公背着手,站在佛龛前,用长指甲随意地刮蹭了一下一处脱金的边缘,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喏,就这物件儿。”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大人,施展你的‘巧思’吧。太后娘娘可等着瞧个‘焕然一新’呢。 咱家就在隔壁值房喝茶,有事…唤一声便是。”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鸣一眼,带着两个小太监转身离去,留下两个面无表情、如同木桩般守在殿门口的小太监。 殿内只剩下李鸣一人,面对着这座沉默而沉重的佛龛,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窥探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动手。 先是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般,绕着佛龛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如同他自制的卡尺,一寸寸扫过佛龛的每一个细节: 榫卯的接合方式、雕花的深浅走势、贴金剥落的范围和边缘形状、木材的干缩裂缝走向… 他甚至俯下身,凑近那些松动处,用指尖感受着缝隙的宽窄和木料磨损的程度,鼻尖嗅着紫檀特有的、混合着陈年香灰的微涩气息。 然后,他打开工具褡裢,没有先碰佛龛,而是拿出了那块被他用作基准平面的黑色玄武岩石板。 他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将石板稳稳放好。 接着,取出尺,开始一丝不苟地校准副尺的零位,动作沉稳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需要绝对的基准,才能精确测量佛龛的变形和榫卯的磨损量。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又迅速垂下。 校准完毕,李鸣才开始正式工作。 他像一位最老练的外科医生,动作轻柔而精准。 对于松动的榫卯,他并非简单地加固或重楔。 而是先用自制的、顶端带钩的薄钢片小心探入缝隙,配合着“量天尺”测量出缝隙的精确宽度和两侧木料的磨损量,判断是榫头磨损还是卯眼扩大。 然后,他拿出几块早已预备好的、不同厚度的黄杨木垫片(用自制的小型弓锯和锉刀加工得极其平整光滑),蘸上特制的鱼鳔胶(熬制时加入了少量明矾增加强度和耐潮性)。 极其小心地嵌入缝隙的特定位置,利用垫片的厚度和弹性,以及胶的粘合力,在不破坏原有结构的前提下,进行微米级的矫正和加固。 每一次嵌入垫片,他都需要屏息凝神,依靠指尖对垫片受力反馈的最细微感知和眼睛对缝隙闭合程度的判断,不断调整位置和角度。 汗水从他专注的额角滑落,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点深色印记。 对于贴金的修复,他更是慎之又慎。 他没有急于覆盖新金箔,而是先用细软的羊毛刷,沾上特制的、用陈年米酒和皂角液调和的清洁液,极其轻柔地清理剥落边缘的灰尘和油污。 然后,用一把薄如蝉翼的自制精钢刮刀(刀锋在玄武岩平板上磨砺得如同镜面),以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和力度,小心翼翼地剔除那些翘起、卷边的旧金箔残渣,让边缘变得平滑整齐,露出下面干净的木胎。 他观察着旧金箔的成色和厚度,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锡盒,里面是沈千山通过老秦秘密送进来的几叠最上等的库金(色泽纯正,含金量极高,延展性极佳)。 他裁下一小片,覆盖在需要修补的位置上,用自制的、顶端包裹着细软鹿皮的木质小压棍,屏住呼吸,如同在抚摸最娇嫩的花瓣,从中心向四周极其缓慢、均匀地按压、推碾。 力度必须恰到好处,既要保证金箔完全贴合木胎纹理,又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破损或移位。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殿内只有李鸣手中工具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声响: 钢片刮过木纹的沙沙声,垫片嵌入缝隙的轻微咔哒声,金箔被碾平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挲声…以及他专注而平稳的呼吸声。 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起初还带着审视和监视,渐渐地,也被那专注到极致、精确到毫巅的技艺所吸引,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呆滞和茫然。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匠人”。 就在李鸣全神贯注于佛龛顶部一处极其细微的莲花座榫卯加固时,异变陡生! “哗啦——!” 殿外庭院里,猛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像是什么沉重的瓷器被狠狠摔碎! 紧接着,是一个小太监惊恐变调的尖叫:“哎哟!我的老天爷!刘…刘公公最爱的那个前朝官窑梅瓶!!”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撷芳殿内死水般的寂静! 也打断了李鸣高度集中的心神!他手中的精钢薄片微微一颤!那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的嵌入动作瞬间失控!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木裂声,从佛龛顶部那处莲花座榫卯结合部传来! 李鸣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立刻停手,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处榫卯!只见一小片比指甲盖还小的、带着精美雕花的紫檀木碎片,崩裂开来,掉落在下方承托的软布上! 完了!闯祸了!而且是闯了塌天大祸!在御赐之物上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这简直是授人以柄! 第120章 殿门口那两个小太监也被这变故惊呆了,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恐和幸灾乐祸,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殿外。 脚步声急促响起。刘公公阴沉着脸,在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太监簇拥下,快步冲进了撷芳殿!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摔得粉碎的瓷瓶残骸,脸色更加难看。 但当他的目光扫向佛龛和李鸣时,看到李鸣僵硬的姿势和他面前软布上那片刺眼的紫檀碎片,阴鸷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毒蛇发现猎物般的精光! “李!鸣!”刘公公的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终于抓住把柄的兴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损毁先帝御赐之物! 这可是太后娘娘心尖上的宝贝!你该当何罪?” 周廷玉的身影也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殿门口,脸上带着“震惊”和“痛心疾首”: “李鸣!你…你怎如此毛躁!本官早就说过,你这等粗鄙匠户出身,不堪大用! 如今竟闯下如此弥天大祸!你…你万死难辞其咎!”他转向刘公公,躬身道: “公公息怒!下官管教无方,罪该万死!这李鸣,任凭公公处置!”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李鸣! 损毁御赐之物,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两个守门的小太监也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李鸣站在原地,背对着众人,看着软布上那片小小的、却足以致命的紫檀碎片,以及佛龛顶部那处细微却刺眼的崩缺。 手臂的旧伤在巨大的压力和愤怒下隐隐作痛。 他知道,这绝非意外!那声恰到好处的瓷瓶碎裂,就是冲着他来的!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周廷玉期待的惊恐绝望,也没有刘公公想看到的慌乱求饶。 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 他的目光越过愤怒的刘公公和虚伪的周廷玉,落在了地上那堆官窑梅瓶的碎片上,又缓缓抬起,扫过殿门口那几个“失手”打碎瓶子、此刻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公公息怒。”李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嘈杂和指责,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佛龛榫卯处,确有微小损伤。” 他此言一出,周廷玉眼中喜色更浓,刘公公的嘴角也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然而,李鸣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表情瞬间僵住! “但,”李鸣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刘公公。 “下官敢问公公,这‘损伤’,是下官修复时‘失手’造成,还是…这佛龛本身,早已‘病入膏肓’,下官只是不幸,恰好触碰到了它‘将断未断’的那一瞬?” 他弯腰,从地上那片紫檀碎片旁,捡起一小块更不起眼的、颜色深褐、质地酥松的东西,举到刘公公眼前:“公公请看此物。” 刘公公和周廷玉凝目看去。那是一小块…朽烂的木屑?还带着点白色的菌丝? “此乃木蠹虫蛀蚀后留下的残渣与菌斑。” 李鸣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且非新蛀,虫道已深入木心,经年累月。 下官方才加固此处榫卯,嵌入垫片时,受力稍加,这早已被虫蛀酥朽、仅靠一层薄薄表皮连接的雕花部件,便自然崩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地上那堆梅瓶碎片,意有所指。 “就如同…一个本就布满裂纹、摇摇欲坠的瓶子,只需一阵‘恰到好处’的风…便能粉身碎骨。” 刘公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死死盯着李鸣手中那小块朽木残渣,又猛地看向佛龛顶部那处崩缺的边缘——果然,断口处木质颜色晦暗,质地疏松,绝非新茬! 李鸣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 “至于这虫蛀…公公掌管内府监,当知紫檀木虽名贵,若存放之地过于阴湿,或早年处理木料时未彻底烘干防虫,经年累月,一样难逃虫蠹之害。 此佛龛存放于撷芳殿,殿内地气如何,存放记录几何,内府监库档…想必皆有记载。” 他每说一句,刘公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李鸣的话,句句在理,直指内府监保管不善的失职! 若真要追究这“损毁御赐”之罪,他刘公公和内府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李鸣的“失手”,反而成了替他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刀”! 周廷玉也傻眼了,他没想到李鸣竟能从一片碎片里看出虫蛀,更敢如此直指内府监! 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同!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李鸣平静的呼吸声。 刘公公阴鸷的目光在李鸣那张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上逡巡良久,又扫了一眼地上那堆碍眼的梅瓶碎片和那几个跪地发抖的小太监。 他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冷。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尖笑: “好…好一个‘病入膏肓’!好一个‘恰到好处’!李大人…果然心思缜密,眼力过人!” 他不再看那堆碎片和佛龛的损伤,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 他盯着李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寒:“这佛龛…既是‘病’了,那就劳烦李大人… 好好治!务必让它…‘完好如初’!太后娘娘那边,咱家自会去分说。” 他刻意加重了“完好如初”四个字,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 “只是…李大人在这深宫之中,‘治病’之时,可要万分小心。这宫里的‘风’,有时候…可不止一阵。 万一再‘吹’坏了什么…可就没人替你‘看’虫子了!” 赤裸裸的威胁! 说完,刘公公拂袖转身,对着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厉声呵斥:“一群没用的东西!收拾干净!滚!”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人,离开了撷芳殿。 周廷玉脸色铁青,怨毒地瞪了李鸣一眼,也只得悻悻跟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杀机已如跗骨之蛆!李鸣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看着那庄严却内里腐朽的佛龛,又低头看了看袖中那张无形的“图”。 第121章 刚才的生死一线,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深宫之中,步步都是刀尖。 刘公公的威胁犹在耳边。 但他李鸣,岂是任人拿捏之辈?他走到佛龛前,仔细检查着那处崩缺。 缺口不大,但位置刁钻,在莲花座层层叠叠的花瓣深处,寻常修复极难掩盖痕迹。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 不能掩盖?那就不掩盖!他要将这处损伤,变成一件“礼物”! 李鸣从工具褡裢深处,取出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小包。 打开,里面是几根比头发丝还细、闪烁着柔和金光的丝线——这是最顶级的捻金线! 他要用这金线,以“金缮”之法,修补这处崩缺! 不是简单的掩盖,而是要用最耀眼的金线,如同描绘伤痕般,将这处断裂勾勒、弥合、升华! 他要让这处“伤”,变成佛龛上最醒目、最无法忽视的印记! 一个无声的控诉! 他拿起一根特制的、针眼细小如芥子的金钩针,穿上捻金线。 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的心神、技艺、乃至压抑的愤怒,都凝聚在针尖之上,如同最精密的外科缝合,刺向那处紫檀的伤口… 捻金线穿过比针眼更细的钩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凝成一点寒星。 李鸣的呼吸沉缓如古井,手臂的旧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唯有指尖悬在佛龛顶部那处刺眼的崩缺之上,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而是力量凝聚到极致的弦鸣。 针尖落下,刺入紫檀木崩裂的创口边缘。 不是修补,是缝合! 捻金线如同拥有生命,随着他手腕精妙到毫巅的微颤,在木质的断口间穿梭、缠绕、打结。 每一次牵引都精准无比,力道轻如鸿毛却重逾千钧。 金线在晦暗的紫檀底色上流动,如同描绘一道流血的伤口,又似在断骨处锻造一道坚韧的黄金脉络。 那崩落的小小莲花瓣碎片,被他用特制的鱼鳔胶(熬制时掺入微量金粉增加色泽与粘性)粘回原位,碎裂的纹路被金线如同最精密的锁子甲般一一弥合、加固。 这不再是修复,是重塑! 是向这腐朽皇权、向那深宫血案发出的、以金为刃的无声战书! 每一针,都带着静慧师太绝望的哭诉,带着苏清瑶襁褓中的血痕,带着王老五供状上污浊的泪印! 汗水从他紧咬的牙关旁滚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碎成八瓣。 殿门无声滑开一线,刘公公那张阴鸷如秃鹫的脸探了进来。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李鸣专注得近乎凝固的背影,扫过佛龛顶部那处正被金线“勾勒”出的、无法忽视的伤痕。 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愕和更深的忌惮在他眼底掠过。 他无声地缩回头,殿门重新合拢,留下更沉重的死寂。 李鸣恍若未觉。 当最后一根金线被巧妙地压入缝隙,断口处赫然呈现出一朵以金线为筋络、浑然天成、甚至比原雕更加灵动璀璨的金色莲花! 那崩缺的伤口,在耀眼的金线勾勒下,非但不再刺眼,反而成为整座庄严佛龛上最夺目、最直指人心的存在——一道以技艺铭刻的控诉! 他后退一步,目光扫过整座佛龛。 其他几处细微松动已被黄杨木垫片无声加固,斑驳的贴金在精准的清理和覆盖下重现辉煌。 庄严依旧,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魂灵,一种在腐朽根基上重焕的、带着刺目光芒的生命力。 “禀公公,佛龛已修缮完毕。”李鸣的声音平静无波,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慈宁宫偏殿,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太后倚在紫檀凤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怠,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被重新供奉在佛堂中央的紫檀佛龛。当她的视线触及顶部那朵金线勾勒、光华夺目的莲花时,倦怠之色瞬间消散,化为毫不掩饰的惊艳! “这…这是…”她微微直起身,指着那朵金莲。 侍立一旁的刘公公眼皮狂跳,正欲开口将功劳揽下或轻描淡写带过,皇帝玄胤的声音却已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和赞赏: “母后,这便是那李鸣以‘金缮’之法所补?化残损为神韵,巧夺天工! 朕观此莲,非但无瑕,反增几分超脱之气,妙极!”他年轻的脸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佛龛,更在李鸣身上停留片刻。 这个匠户出身的工部郎中,总能给他“惊喜”。 刘公公的话被堵在喉咙里,脸色一阵青白。 “皇帝说的是。”太后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显然极为满意。 “哀家瞧着,这佛龛倒比从前更显精神了。 这李鸣,果然是个有真本事的。刘伴伴,赏!” “奴婢遵旨!”刘公公躬身应道,声音干涩。 他偷眼看向垂手肃立殿侧的李鸣,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不是他。 这平静,让刘公公心底的寒意更甚。 “李爱卿,”玄胤的目光落在李鸣身上,带着审视,“你以匠艺侍奉宫闱,屡有巧思。这金缮之法,匠心独具。 朕闻你于工部,亦精于军械改良,萧大将军在北疆多赖你助?” 来了!李鸣心念电转,躬身道:“陛下谬赞。 微臣分内之事,唯尽心竭力而已。萧大将军虎威,北疆将士用命,微臣些微技艺,不敢居功。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沉稳有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军械精良一分,将士血战沙场便多一分胜算,少一分折损。此乃微臣本分,亦是为陛下分忧。” “好一个‘本分’!好一个‘分忧’!”玄胤抚掌,眼中精光更盛,“朕向来赏罚分明。李鸣听旨!” 殿内瞬间肃静。刘公公和周廷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擢李鸣为工部右侍郎,仍领虞衡司事,专司军械营造改良! 赐金百两,宫缎十匹!另,御赐‘天工’金牌一面,凭此牌,可直奏于朕,专陈军械营造事宜!”玄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