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65章 谁也别想碰朕的大宝剑! 堂屋内,早有小太监奉上了茶。 朱由检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 高时明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试卷已经发下去了。”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问道:“内书堂如今每日都教习些什么?” 高时明连忙答道: “回陛下,年小的,先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启蒙。” “等启蒙后,便学《大学》、《论语》等四书。另外也会略学些《千家诗》、《神童诗》等。” “待基本学成了,再教些宫中各监实务,名曰‘判仿’。” “此外,《忠鉴录》及《内令》则必令其口诵心维。” 朱由检闻言,有些讶异:“完全不教术算么?” “回陛下,简单的加减会教一些,九九表也会教背,但更精深的,正课里不教。各人若有余力的,也可自行修习。” 朱由检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那看来自己昨晚出的算术题还不算太过高深。 毕竟“同时开水放水”和“我与小明相向而行”这些经典题目都没上呢。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脑海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昨日翻看天启门户罢斥清单的时候,他其实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侯恪、丁乾学。 正是登基那日令魏忠贤自缢后,小太监马文科说的,他在内书堂时的教习先生。 他又找了相应浮本来看,这才知道,原来当日听错了名字。 是侯恪,而非“侯客”,更关键的则是,这位侯恪先生,竟然还是东林党侯恂之弟。 朱由检想到此处,扫视了堂屋内一圈,忽然察觉出了不对。 “为何今日不见翰林院的先生在场?” 高时明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回道: “回禀陛下,其实如今内书堂没有词林先生了。” 朱由检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高时明。 “朕记得,内书堂常设四到六名翰林讲官,轮值教导,为何居然说没有词林先生?” 高时明拱手答道: “自泰昌爷以来,内书堂的先生,或求他任,或被削籍闲住。增增减减,人数总是不足。” “自今年八月初,最后一名先生杨世芳被冠带闲住后,内书堂……便没有老师了。” “彼时又恰逢先帝病重,这补任老师一事,便耽搁了下来。” 朱由检眉毛一扬,愈发觉得不太对劲。 根据原宿主的记忆,内书堂常年有两百之数的内侍在读书。 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中如有缺额,都会优先从内书堂选校优秀的毕业生过去。 甚至如果某些“资深太监”不识字,那么在升官之前也是要来内书堂这边进修过后才能升职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内书堂就好比这内廷的“黄埔军校”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沦落到只剩一名讲师,甚至到如今连一名讲师都没有? 朱由检看向高时明,却只见他低眉顺眼站在原地,一句多话的意思都没有。 突然,昨日众多浮本中的两句话,突然从脑海中闪过。 “沈尝教习内书堂,‘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 “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不应。” 进忠——李进忠不就是魏忠贤在万历时期所用的名字吗! 这下明白了! 高时明是万历二十六年的内书堂学生,他那一科的老师,有韩爌、沈。 但高时明没说的是,魏忠贤,也是他那一科或者前后时间段的“插班生”。 这才有所谓‘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一说。 后来沈成了阉党的奠基大佬,韩爌则成了东林大佬。 这说明什么? 内廷和外廷连接的通道之中,内书堂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孤证不立,要再确认一下才是。 想到这里他开口直接问道,“以往还有内书堂教习而成阁臣的例子吗?” ——陛下果然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高时明心中低叹一句,但原本也不欲讳言,于是坦然开口说道: “陛下,内书堂所选翰林先生,无不优中选优,多以编修、庶吉士充任,是故多有先生后日入阁。” “如万历年间王家屏、赵志皋、沈鲤等皆是如此,但若论最知名之人,则应属徐阶徐阁老。” 高时明略过一些细节不提,他相信皇帝能自己品味到其中意味。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其实历来翰林先生之中避讳中官,不欲牵扯,尽力求去者有之,用心任教,施以仁德教化者也有之。” 朱由检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 古代人脉关系,血缘以外就属师生最重。 甚至有时候兄弟政见不同,各自反目,却很少见师生反目之事。 这太监们就连入宫这事,都要安排上老祖、老叔这等带挈关系,又何况内书堂这种名正言顺的师生关系呢? 这可是正儿八经交过束脩之礼的啊! 如此说来这数年间教习先生被尽数斥退,或许就潜藏着另一种可能了。 魏忠贤是怕再出现一个冯保,与外朝的某个“张居正”联手,动摇他的根基?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另外,魏忠贤居然在内书堂进修过…… 那么他真的不识字吗? 朱由检回想起登基那天让魏忠贤写下名单时,那张老脸上宛若天成的憨厚和淳朴。 “——老奴其实并不识字啊……” 一股深刻的寒意瞬间自朱由检背脊冒起。 所以这老阉,难道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也仍在伪装吗? 朱由检长长呼出一口气,暂且把这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放下。 现在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问题是: 究竟要不要重新打开这条内廷与外廷之间的通道? 他在脑海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果断开口下令: “内书堂之事,往后这么办。” “其一,习字的先生,你从京中寻些常年不第的老童生充任即可,束脩从优。” “其二,往后内书堂所用书籍,全部加上句读,不再劳烦先生断句了。” “其三,你去宫外请几个精于算数的账房先生,往后,账本清算、实用算术,也列为内书堂正课。” “其四,往后内书堂旬日小校,每月大校,与勇卫营考校时间错开一日,大校时朕都会亲自过来。” 他顿了顿,最后说道:“至于翰林院先生补任一事……后面再议吧。” 不管这些文臣是想结交近侍,巩固权势,还是真的想认真教育宦官,从而减轻危害。 都无所谓了。 内官必须成为他手中最纯粹、最忠诚的剑——只听从他一个人意志的剑! 任何人都别想沾染半分! 《忠鉴录》是儒家视角的好太监的传记。 《内令》就是宫中守则,之所以称“内”是因为宫中由皇后执掌。 —— 九九表秦朝就有了,请看彩蛋章 —— 泰昌到天启的内书堂讲师名单我一起放上一章说的那个《内书堂——明代最高学府》里吧。 我看到居然这14个人居然都离职(各种原因)觉得挺有意思的。 书中的阴谋论只是我乱猜的,没有实际证据,说不定天启再活一年就补充新人进去了。 而且魏忠贤提防小太监感觉也不是很合理。就当主角脑子秀逗想歪了吧。 —— 沈尝教习内书堂,进忠及刘朝皆执弟子礼。——《明纪》卷五○《熹宗纪一》 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不应。——《明史·卷305》这说的是杨涟用二十四罪状攻击魏忠贤的事情,就是这件事情后,东林被血洗了,魏忠贤正式统揽大权。   (本章完) 第66章 蝴蝶效应这么快就来?(求月票) 第66章 蝴蝶效应这么快就来?(求月票~) 堂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一名小太监捧着两叠试卷,匆匆地从屋外进来。 高时明,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惊扰了皇帝。 小太监连忙放缓脚步,轻轻将两叠试卷放在桌案上,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朱由检就在桌案之后,却对此毫无所觉,一双眉毛紧皱。 方才趁着外面在答卷,精通时间管理的他干脆让高时明把今日题本拿过来对一对。 这一对,就对出了两个大难题。 第一份:“分镇桃林口太监杨朝报,插汉虎墩兔憨以醉为妇哈屯刺死。” 这后半截一堆乱码一样的文字,其实是明朝对蒙古部落名字的一些音译造成的。 所谓插汉(chahan),便是察哈尔部(aqar), 属漠南蒙古,北边是科尔沁,东边则毗邻宁锦和女真。 所谓虎墩兔憨(huduntuhan),便是林丹汗(Ligden qaγan)。 至于妇哈屯(fuhatun),则是可墩(qatun)。 说白了其实就是汉语对蒙古语的音译结果。 (p.s我只能找到万历年间的蒙古地图,实际上此时明朝在锦州以外只剩皮岛和旅顺两地。) 把这些信息重新组合起来,那句话的意思就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震撼。 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因为醉酒……被他的老婆给杀了? 好不容易看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朱由检整个人都麻了。 林丹汗……死了? 那个在原本历史上,野心勃勃,号称“蒙古诸部大汗”,结果先是被后金打得丢盔弃甲,转头西征,又把自己的蒙古诸部打得四分五裂,最后在青海病死的傻逼林丹汗…… 就这么死了? 还是因为醉酒被自己的老婆给捅死了? 朱由检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他穿越才多久?这时空扰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前几天,他才刚刚下令,让锦衣卫派出旗尉,前往九边查探军情民情。 算算时间,那些旗尉,此刻说不定连京畿地界都还没走出去。 我这是什么品种时空蝴蝶翅膀,能一巴掌把几千里之外的林丹汗扇死? …… 话说回来,林丹汗死了,对未来的局势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由检冥思苦想,却一时根本想不透彻。 他已经做好了随着自己改革措施推进,历史面目全非的打算。 但绝没预料过,会这么快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可为什么是林丹汗被刺死,而不是黄台吉骑马摔死? 我很愿意拿十个林丹汗去换一个黄台吉啊! 林丹汗活着,确实是个祸害,他在草原上四处征伐,所到之处,蒙古诸部望风而降。 是的,望风而降,只不过全都是降的后金…… 可如今他死了…… 后金会不会趁机收服察哈尔部,然后直接绕道南下? 崇祯二年的乙巳之变直接提前到天启七年?! 朱由检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脑中思绪万千,却理不出一个头绪。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不对…… 以大明现在这狗屁不如的军情系统,自己恐怕不应该先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己应该先问…… 这他娘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娘希匹的! 这大明边镇系统的谍报,全靠将领自己派出夜不收和商人。 一个边镇太监的奏报,天知道有多大水分。 想通了这一层,朱由检的心绪反倒平复了下来。 他抬起头,将那份奏疏递给了身旁的高时明,直接开口道: “传朕旨意,让蓟镇守将,再探再报。” “此消息究竟从何而来?是谁人听闻,又有谁人亲见?是否确实?事发何日?” “插汉部此后,又有何动向?若此事为真,其继任者,又将是何人?” “所有种种,给朕一一探明,300里加急来报!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 高时明躬身应下,当即便走到一旁的桌案,取过朱笔,将皇帝的旨意一丝不苟地批红在题本的末尾。 随后,他将题本重新装入封套,交给门外候着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太监领命,捧着题本,再次匆匆而去。 处理完这件很有可能是个乌龙的烂事——希望是乌龙。 朱由检拿起了第二份题本:“东江镇总兵毛文龙诉不平五事疏!” 打开奏疏,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和戾气。 洋洋洒洒数百言,总结起来,就是五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其一,我毛文龙在敌后苦苦支撑,与奴酋浴血奋战,辽东那些人却只知道龟缩守城,坐视奴酋坐大,这公平吗? 其二,我东江镇钱粮兵饷,处处受人克扣,将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辽东的兵马,钱粮充足,却毫无战功,这公平吗? 其三,旅顺参将李矿、石城岛游击高万垂等人,临阵弃城而逃,罪无可赦,最后居然官复原职,这公平吗? 其四,我毛文龙一颗忠胆,可昭日月,居然有人污蔑我是不过是个循循安吏,不敢奋勇作战,这公平吗? 其五,今年春天的朝鲜之役,我亲率将士在铁山与奴骑死战,居然有人说我“避奴骑之锋芒”,坐视友军败亡,这公平吗! 公平!我毛文龙要的就是他妈一个公平! …… 麻了。 朱由检又麻了。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五问。 后世关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解说,简直是汗牛充栋,各种短视频、营销号蜂拥而上,吃尽了流量。 他当初也跟着看了个爽,兴致勃勃看着两拨人打得狗血淋头。 可如今当他自己坐在这张龙椅上,面对着这份真实的奏疏时,他才发现,那些解说,全都屁用没有。 总不能凭着数百年后的一些印象,就贸然判定袁崇焕是忠,毛文龙是奸? 抑或是反过来去做断定? 这简直是拿大明的国运在开玩笑!何其荒唐! 他将这份题本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沉吟了许久,他才再次叫过高时明。 “高伴伴。” “奴婢在。” “不用等下午群臣召对的名单公布了。”朱由检声音有些暗哑,“孙承宗籍贯就在高阳县,你现在立刻着人,带朕的诏令过去,快马请他入京。”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旨意快马送过去就行,至于孙师傅本人,让他慢慢走,不必急于一时。” 快马,是很急,真的很急。 慢走,是怕他颠死在半路,毕竟已经65岁了。 反正高阳县离北京也就200里,等个五六天怎么也等到了。 高时明躬身道:“奴婢明白。” “至于这个题本……”朱由检拿起毛文龙的奏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放在了一边。 “先留中不发吧,等朕问过孙师傅的意见再说。” “遵旨。” 高时明再次领命。 是的,袁崇焕,毛文龙,这两个人,朱由检一个都不敢武断相信。 但孙承宗,这位帝师,这位曾经的蓟辽督师,亲自走过山海关内外的能臣,他感觉还是可以略微相信一点。 在自己的触手真正伸到九边之前,他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孙承宗了。 插汉虎墩兔以醉为妇哈屯刺死。这句话出现在崇祯长编、实录、国榷多个史料之中。 我把古文原籍放在彩蛋章了,我读来读去,只能认为是边镇谎报军情。 事实上这个姓杨的死太监,没等魏忠贤倒台就被贬到南京去了,后面干脆免职了。 真是大明药丸! —— 察哈尔部(aqar),这个括号里面的是鲍培氏转写。 专用于将古蒙古语转换为拉丁式字母。 至于插汉部——这可能就是中国汉字转写了吧哈哈。 因为这个音译,你在史料里会看到蒙古那边有一堆兔子: 除了林丹汗的虎墩兔,还有顺义王卜失兔,暖兔,宰兔,秃兔等等。 后面我就还是用林丹汗通俗这种说法,大家在这章有个概念就成。 —— 毛文龙的不平五事疏就500个字,我贴作品相关吧,你们感兴趣可以去读原文,大致和我翻的意思相近。 —— 锦衣卫是一个超大的组织,下面有十七个卫所。 展开说比较复杂,说点有趣的: 有专门做工匠的,戚继光儿子就在里面,后面还发明了活轮战车。 有养大象的、屯田的、养马的等等。 至于真正那种“锦衣卫”,其实是南北镇抚司+东西司房。   (本章完) 第67章 王承恩想吃肉(求月票) 第67章 王承恩想吃肉(求月票~)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连续处理了两份如此棘手的题本,朱由检只觉得额头已经微微见汗。 他干脆站起身,在空旷的堂屋内来回踱步。 胸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这皇帝,名为天子,富有四海。 可实际上,却深居紫禁城中,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全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听到的。 就像方才,林丹汗的死讯,是真是假?毛文龙的不平五事,是实情还是夸大? 他根本无从知晓。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被蒙住了眼睛的巨人,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向何处使。 不行,必须改变! 安全已经有了初步保障,朝堂上的文臣,也渐渐被他驱使起来。 但是他对东厂和锦衣卫的改革,还还是太过仁慈了和缓慢了。 以为教了赎罪银就不用干活吗? 那是买命钱!不是买你们绩效的钱!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高时明。 “高伴伴,你昨日与朕说,锦衣卫冒额滥顶之风,愈演愈烈,如今比神庙之时,居然多出了两万余名?” 高时明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动真格了,连忙躬身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天启年间,厂卫之权,多为客氏与魏忠贤所掌,滥授官职,私收亲信,以致员额冗滥,鱼龙混杂。”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 他本可以玩弄一些帝王心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下面的人去猜,去揣摩。 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那不是他所擅长的,也非他所愿。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其一,命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天启以来所有冒额滥赏的锦衣卫,整理一份名单出来,报给东厂提督王体乾,由东厂进行审查。” “此事限定时间,五日之内,拿出名单。下月之内,完成裁撤!” “其二,让他们二人,各自准备一份监控九边、蒙古、女真的谍报方案,写好后入宫来报。”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够卷,于是又补充道: “第三,这份谍报方案的征集,不光是他们二人。” “你传下话去,所有在京的锦衣卫、东厂之中,凡实职百户以上者,皆可上书陈言。” “将他们的答卷,也一并收了,朕要亲自看!” 高时明不敢有丝毫怠慢,将这三条旨意牢牢记在心里,沉声应道:“奴婢遵旨!” 忙完这两桩完全出乎意料的大事,朱由检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案后,将目光投向了桌案上那最后两叠试卷。 二百余份内书堂学子的答卷,他此刻已没心情一份份细看,便干脆只看整理好的成绩总表。 大部分小太监的成绩,都还算过得去,各项题目正确率都算不错。 只有术算一道,确实表现不佳,许多人都是下等。 他的目光在名单上缓缓移动,突然,眉头微微一扬。 ——王承恩。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但,也仅仅是略略期待而已。 没办法,这几日他才发现,王姓,本就是京畿直隶的大姓。 而“承恩”二字,更是和跟后世的“建国”、“建军”一样,是独属这个时代的“热名”。 不说远的,京营里就有个副将叫王承恩,五月宁锦之战时,还带了五千兵马去协防山海关。 说起那次出征,简直就是个笑话。 大军刚出广渠门,兵马就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在路上四散抢劫,闹得鸡飞狗跳。 磨蹭了半个多月才晃悠到山海关,结果那边,宁锦之战都打赢了。 然后这支“大军”又在关外紧张兮兮地蹲了半天,这才接到命令撤回。 这也是朱由检今日早上宁愿扛着管理半径惩罚,也不愿从京营中选调将官的原因之一。 ——这京营,从根子上,就已经烂透了。 除了京营,锦衣卫里也有个王承恩,宫里头,他这几日也见过好几个叫王承恩的太监,只是年纪都太大了,对不上号。 但这个内书堂的王承恩,倒是有几分可能。 毕竟,那个在十七年后的吊友,如果是这个时候才从内书堂出道,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由检来了些兴趣。 他放下总表,对高时明道:“把王承恩的卷子,给朕取来看看。” 高时明应了一声,很快便从那二百多份试卷中,将王承恩的那一份翻了出来,恭敬地呈上。 朱由检接过试卷,打算看在这个名字的面子上,额外多花上一点时间。 试卷入手,一股淡淡的墨香传来,字迹却是歪歪扭扭,看得出作者习字不久。 第一题:如在宫中遇上官索贿,该当如何? 答曰:呼方公爷爷帮忙。 朱由检看得一头雾水。 方公爷爷?这是什么东西?跟戏文里的关公、岳公一样,是宫里太监们信奉的什么神仙吗? 他压下疑惑,再看第二题。 第二题是术算:一斗米价十文钱,买三斗半,需付几文? 答曰:三个半十文钱。 朱由检看到这答案,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乐了。 好一个乘法交换律! 这小家伙,说不得还是个数学苗子。 他简单翻了翻其他的题目,大多答得中规中矩,便没再细看,直接翻到了最后的作文题。 题目是《入宫感怀》。 开篇两句,倒还文绉绉的,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圣天子在上,恩泽广布。奴婢小火者王承恩,叩首。奴婢家贫,幸赖皇恩,得入宫中,此乃天恩浩荡也。” 可从第三句开始,就彻底露了马脚,文理不通,絮絮叨叨,毫无逻辑可言。 “俺其实也记不太得了,就记得家里总是吃不饱饭。” “哥哥要娶媳妇,家里攒不下彩礼钱。俺爹蹲在门槛上,抹了一晚上的眼泪。然后,俺就入宫了。” “好像还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俺。入宫的时候很疼,疼了好几天都下不来床。不过爹爹给俺买了个糖人,那味道,可甜了。” “说起那个糖人,是个老虎的样子,眼睛大大的,脸上有几根胡须,还有一根长长的尾巴。” “俺先把尾巴给扯下来吃了,可惜后来天太热,化得太快,只好赶紧都吃掉了,都没尝出什么味儿。” “对了,俺还想吃肉。月初的时候,方公爷爷说,太常寺那边祭拜了什么神仙祖宗,剩下的贡品分到了咱们书院一点,那个肉的味道,可真香啊。” “还有上次,方公爷爷给了我……” 朱由检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竟是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他摇了摇头。 这个少年,要么是刚入学不久,要么就是资质确实鲁钝。 但这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本真和质朴,在这深宫大院之中倒也难得。 会不会是你呢,王承恩? 朱由检纠结了片刻,但还是决定不去做揠苗助长之事。 毕竟有时候过于激进的提拔,是很有可能毁掉一个人的潜力的。 且再等些时日看看吧。 反正朕一个月会来一次,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份质朴,就算你不是那个王承恩又如何? 他随手将这份考卷放回了那一叠厚厚的卷宗之中,对高时明道:“就按你们拟定的成绩发赏吧。其余内书堂的诸般事宜,如朕之前所说,尽快办妥便是。” “奴婢遵旨。” 高时明答应一声,上前接过那份考卷。 只是在他接过考卷,转身放回原处时,右手的大拇指,却轻轻在这张卷子上掐了一下,留下一道极浅的印痕。 朱由检对此毫无察觉,他拿过了旁边另一叠数量较少的试卷。 这些是司礼监随堂、秉笔所作的答卷。 他仔细翻看了一遍。 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些人的书法、文笔,自然比内书堂那些小火者们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可通篇看下来,却仍然令他大失所望。 不知道是这些在宫中浸淫已久的太监们太过谨慎,还是真的被外朝的那些文臣们影响,也变成了他们的形状。 大部分的试卷,都是极尽辞藻之华丽,引经据典,对仗工整,甚至到了炫技的地步。 可一到涉及具体措施、方法的部分,却全都变成了虚虚而谈的空话、套话。 什么“当以圣心为心,以国事为念”,什么“上下一心,严明赏罚”。 说了,等于没说。 朱由检感到一阵无力。 他强压下心中的失望,只能从那一堆华而不实的文章中,挑出了三份,相对言之有物一些的。 刚好,这三人中,有两人都是他认识的。 他将这三份试卷递给高时明。 “让这三个人,现在就进来见朕。” 高时明领命而去,出了堂屋,他将手中的三份试卷在日光下摊开。 只见那三份试卷的署名处,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名字。 ——曹化淳。 ——郑之惠。 ——刘若愚。 可能有些人前面看得不仔细,不明白为什么王承恩居然可以才14岁。 可以移步《题崇祯十七年吊友王承恩疏》 不过他这个年龄和入宫时间是我编的,实际上这个时候他10岁~25岁之间都有可能。 —— 京营五千兵马去支援然后出乱子是真的。 “营兵甫出都门,即行恣肆,纪法何在?王承恩等弹压不严,本当重惩,姑著革去加升职衔,以在营原官,痛加策励,用赎前愆。”——《明熹宗实录·卷八十六》   (本章完) 第68章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4.7K大章!求月票~) 朱由检端坐于太师椅上,眼光却追随着高时明的背影。 到底什么是这个时代的“忠诚”呢? 作为一个现代灵魂,他很难去真正理解和相信古代这种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愚昧的忠诚。 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忠诚往往是利益的代名词,是圈子和门户的遮羞布。 利益驱使着人们靠近,而门户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人牢牢地捆绑在特定的战车上。 所以——不管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效率,司礼监一定要拆。 这个发展了两百多年的机构,如今已经大到了一种畸形的程度。 除了军权归于御马监外,整个内廷的权力,最后几乎都汇于司礼监一身。 财权,人事权,教育权,监督权……以及那最为核心的,也是皇帝权威延伸的象征——批红权。 这几乎就是一个独立于外廷的微缩朝廷。 更不要说,在他的长远规划中,内廷将扮演一个更加重要的角色。 他打算以皇庄、皇店为试点,去尝试一下国有企业的带动效应。 是的,国有企业固然有效率低、腐败多的各种缺点,但却也往往是各种新兴产业、荒芜领域开辟的好刀刃。 如果把这个也算上,司礼监的权责更是会膨胀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能不拆分呢?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权力的过度集中,必然导致腐败和失控,这是千古不变的铁律。 而且这么多事情集中在一个机构里面,也注定很难做出效果。 他需要更精细化的管理,需要让每个环节都发挥出最高的效率。 朱由检端起手边的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让他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明。 当然,他其实也不是真就这么不信任高时明,只是很多时候,没必要去试探人性。 做好防备,是君王的义务,也是君王的仁慈。 …… 没过多久,高时明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三名中年太监,脚步匆匆,神情各异。 “陛下,人已带到。”高时明躬身道。 朱由检抬眼看去,目光在那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高时明会意,侧过身,开始介绍。 “这位是刘若愚,在故太监陈矩名下。”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刘若愚身上。 此人身材颇为高大,即使在普遍身形高大的太监中也有些鹤立鸡群。 他的下巴上,能看到剃刮后留下的青色胡茬,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眼神沉静如水。 “这位是曹化淳,在故太监王安名下。” 曹化淳看上去要年长一些,两鬓已然微白,面相却十分慈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这位是郑之惠,原在故太监王奉名下。” 相比前两人,郑之惠则显得精明外露得多。 他的个子不高,微微躬着身子,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介绍完毕,高时明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此三人,都是万历二十九年入的宫。” 朱由检扬了扬眉。 有意思。 高时明特意点出这三人分别属于陈矩、王安、王奉这三位故人名下,又说明他们是同一批入宫,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告诉自己,这三个人背景各异,派系不同,可以相互制衡? 还是在提前澄清,这三人的擢升,与他高时明并无私人关联? 或许,两者皆有。 朱由检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沉吟片刻,开口了。 “你们的考卷,是朕亲自圈选出来的。” 此话一出,三人神情各异。 曹化淳的脸上激动之色一闪而过,郑之惠的呼吸微微急促,刘若愚则依旧平静,只是眼神专注了些。 “但是,”朱由检话锋一转,“朕其实并不满意。” 气氛瞬间凝固。 “朕所问的问题,是需要确切可行的方略,而不是那些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锦绣文章。”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如今再额外加试一场。这场中能答得好,才算是真正的得中。” 三人心中同时一凛,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朱由检靠在椅背上,看似随意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朕听闻,锦衣卫自天启以来,多有滥加、冒额之弊,员额竟膨胀了两倍有余。” “那么,宫中内侍,是否也有此等情况?” 他没有指定谁来回答,只是将手虚虚一点:“谁能答,便出列回话。”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郑之惠的目光在曹化淳和刘若愚之间游移,似乎在权衡。 冒额滥加当然有,但真要说出来吗?谁来做这个出头鸟? 最终,是曹化淳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 “奴婢过去在王安公公名下,曾协理过宫中人事,对此事颇知一二。奴婢斗胆,请试言之。” 他的声音尽力保持着沉稳,却仍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毕竟,他不得不想一想,这有没有可能是他被贬谪多年后,仅有的机会。 “讲。”朱由检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回禀陛下,”曹化淳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道,“万历爷时,宫中内侍员额,多在一万一千人至一万六千人之间浮动。而如今,据奴婢所知,宫中在册内侍,已达一万九千七百余人。” “此中相差,少则三千,多则八千。若以冗员八千人计,仅算每人月粮四斗,靴料银每年五两六钱,则宫中每年因此糜费,便多达白银四万四千八百两,粮食九万六千石。” 没有半句废话,全是干货。 数据精确,条理清晰。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如此方为好策论。来人,赐座。” 一个小太监闻声而动,可他举目四望,这堂屋里除了陛下坐的这张太师椅,就只剩下几张同样款式的椅子,他哪里敢搬? 犹豫了片刻,他急中生智,从墙角搬来一条用刑时的长条凳,放在了朱由检的对面。 曹化淳见状,连忙谢恩,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挨着板凳的边缘,坐了小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朱由检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朕知道,如今大明官场贪腐成风。但内帑的金花银,每年清点,却从来不曾短少。这倒是奇了。” 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人,“你们说说,这宫内的群监,究竟是在何处上下其手,又是如何侵吞国帑的?” 郑之惠的心跳猛地加速。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尖锐,也更加得罪人。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刘若愚,发现对方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出列的意思。 郑之惠咬了咬牙。 富贵险中求!谁知道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奴婢……奴婢对此略知一二。” “说。” “回禀陛下,”郑之惠的语速比曹化淳要快一些,透着一股精明,“内帑每年岁入,以金花银及屯田子粒为大宗,共计一百零五万余。” “这其中金花银乃是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又时常放赏外用,是故多不敢从此下手。若要下手,也只会在金花银融为平足银时偷摸一些火耗罢了,称不上大头。” “是故,宫内群监贪腐,其实多发生于十库财货。” 他顿了顿,见皇帝听得认真,胆子也大了起来。 “宫中用度,除了金银之外,每年还会向地方摊派大量的粮米、绢布、黄白蜡、桐油等物,分储于甲字库、乙字库等十库之中。” “除粮米消耗巨大外,其余物件,每岁摊派之数,往往远多于日常用度所需。” “天长日久,库中便多有积压。此等财货,或因储存不善而积朽腐烂,或被监守自盗者偷窃出宫,变卖获利。” “更有甚者,内外勾结,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其手段不一而足,早已是宫中公开的秘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更盛。 “好!说得好!郑之惠,你果然深知细务,不错,不错!也坐吧。” “奴婢谢陛下。”郑之惠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他走到长凳旁,曹化淳很有眼色地向旁边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 郑之惠低低道了声谢,也学着曹化淳的样子,在板凳的左侧边缘坐了下来。 现在,堂中便只剩下刘若愚一人还站着。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位,可是个真正的神人啊。 父亲是辽东总兵,正经的将门之后,自己却因“感异梦”而自请入宫为宦。这在整个大明朝,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更传奇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因被魏忠贤阉党牵连而下狱,身处绝境,却发愤图强,在狱中写下了一部《酌中志》,详细记载了天启年间宫中的大小事务、典章制度,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史料。 其心志之坚,堪称太监界的平替版司马迁。 只是……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个时空,你恐怕再没有机会,以这种方式青史留名了。 他想了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宫禁松弛,大内消息,往往顷刻之间便传遍京城。” “朕的起居言行,仿佛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此事,朕甚恶之。” “如若要整肃宫禁,当从何处入手?” 刘若愚闻言,神色依旧平静。 他上前一步,冷静地拱手。 “回禀陛下,宫禁松弛,消息外泄,无非三个缘由。”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清晰,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其一,为八卦易传。” “宫中内侍宫女,数以万计,终日困于宫墙之内,生活枯燥。” “上至天子,下至各宫主位,其言行举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谈资。” “此乃人之天性,闲来无事,以此解乏,虽难禁绝,却可引导。只是要训令、惩戒他们不得擅传皇家之事即可。” “其二,为蝇头小利。” “许多内侍奉旨出宫采买,或有家人在外,往往愿意将一些宫中听来的消息兜售换钱。” “此等消息,真假混杂,多为捕风捉影之谈,所得之利,亦不过几钱碎银。然其流传甚广,危害亦大。” “其三,才是内外勾结。” “此事根蔓颇深,或为朝臣中眼线,或为宫监交通外廷之关节。” “其中盘根错节,一时也难尽辨。若要根治,唯有广布监察,开以投告,严刑峻法,使其不敢为、不能为,或能慢慢理清脉络,拔除病根。” 一番话,由表及里,层层递进,将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剖析得清清楚楚。 朱由检听完,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 如此洞见,熟知内宫世情,直指人心,果然不愧是能写出《酌中志》的人。 “说得好!”朱由检赞道,“你也坐吧。” 刘若愚谢恩,回身一看,只见那条长凳上,曹化淳和郑之惠正努力地往左边挤,给他腾出右边的位置。 他走到板凳前,却并未坐实,而是双腿微微岔开,扎了个不丁不八的马步,虚虚地坐在了最右侧。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一副略显滑稽的景象。 高时明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朱由检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神情自若。 而在他的对面,三位新鲜出炉、即将被委以重任的中年太监,却像三只鹌鹑一样,排排挤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显得既拥挤,又尴尬。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刚才的问答,又像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终于,他开口了,打破了这奇妙的滑稽氛围。 “你们方才所答,可见对朕的问题,都曾有过深思。在人事、财税、监察这三方面,也各有细致独到的想法,这很好。” 他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朕现在,便分派尔等各做一事。只是这一次,切勿再卖弄那腐儒文采,务必给朕呈上一份踏踏实实的方案来!” 说罢,他手指一点,直指曹化淳。 “曹化淳,你领宫中人事。” “从今日起,宫内一应人事调动、升迁、罢免,皆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从宫中裁撤冗员入手,凡冒名顶替、年老体衰、奸猾懒惰之辈,均可罢斥。” “但有两条,对于那些伺候过先帝、为宫中效力多年的年老太监,要做好安置,不可令其晚景凄凉。人员名单要反复审查,切勿鱼目混珠,误伤了忠厚之人。” “你,明白吗?” 曹化淳内心激动万分,他猛地站起身,强自平静地回道:“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手指顺势滑向了郑之惠。 “郑之惠,你领宫中财税。” “此后,宫中各库的出入库、财税会计、用度审计,全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是将十库之中的账目,彻底汇总清理一遍,摸清家底!” “往后,各库财物出入,哪怕是一针一线,样样都要给朕做到‘四柱清册’,务必笔笔清楚,账实相符。” “你,明白吗?” 郑之惠也立刻站起身来,他眼中的光芒,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渴望。 他躬身一揖到底:“奴婢遵旨!必为陛下看好这内帑钱粮!” 那长条板凳,本就坐得满满当当,此刻突然走了两人,重量失衡,微微一翘。 这一下,唬得在最边上扎着马步的刘若愚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坐稳。 朱由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 “刘若愚,”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你,领宫中监察。” “往后,宫中凡有聚众赌博、殴斗滋事、泄露机密、贪赃枉法等事,其监察纠劾之权,均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给朕严肃宫禁,整顿内廷风纪,再勿令宫中之事,泄于外廷!” “你,明白吗!” 刘若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从板凳上站起身来。 他平静地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好了,”朱由检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回头各自把真正的章程细细写来呈报。高伴伴留下。” “奴婢告退。” 三人及侍候的小太监们齐齐行礼,然后躬着身子,倒退着走出了堂屋。 (本章完) 第69章 名叫司礼监,实为秘书处! (求月票~) …… 很快,堂屋中便只剩下朱由检和高时明两人。 堂内气氛一时沉静下来,窗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坐。”朱由检一指对面的那条长板凳。 “奴婢不敢。” “坐着说话吧。”朱由检的语气不容置疑。 高时明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是只坐了半边屁股。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失笑道:“高伴伴,坐实了。咱们君臣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嘴里说着“陛下恩宠,奴婢惶恐”之类的套话,屁股又往里挪了挪,但终究还是没有坐满。 朱由检也不再勉强他,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他,开口道:“高伴伴,你是否觉得,朕在分你的权?” 高时明已经对这位陛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坦诚”有些适应了。 他平静地站起,就要谢罪 “坐下!” 朱由检伸手虚按,制止了他起身,反而自己站了起来。 从心理学上来说——人说话时的高度差,在一定程度上也会转变为无形的心理压力。 他走到高时明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认真无比:“朕知道你的忠心。但朕今日,确实就是在分权。” 高时明想站,却又不敢,只能弓着身子,苦笑道:“陛下……陛下何出此言。奴婢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哪有什么权不权的,凡事但凭陛下吩咐。” “朕知道。”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之色,“朕就知高伴伴是忠的。” 他踱了两步,缓缓说道:“朕过往在信王府时,曾通读《大明会典》。” “我大明内廷,设二十四衙门,原本各司其职。” “然而,自司礼监掌批红大权以来,人事、财税、监察……乃至这内书堂的教习之权,”他顿了顿,用手指环指了一下屋内,“全都慢慢地,收归到司礼监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不好。” “权柄过盛,则骄横自生;政由己出,则壅蔽不通。” “朕与高伴伴,既以志向相托。朕实在不希望,看到他日有你我君臣皆不忍言之事发生。所以今日,朕必须提前处置。” 高时明有些恍然,虽然他还是不能理解,但这应该是皇帝释放的善意。 这个时候,按照惯例,他应该…… 高时明站起身来,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 “陛下如此体恤奴婢,奴婢……奴婢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你能懂朕的苦心,就好。”朱由检欣慰地点点头,“你下去之后,给他们三人都各自配齐人手,让他们把这些差事办起来。” “不过,这三件事不立衙门,暂时还都挂在你司礼监下面,莫要声张。” “奴婢遵旨。”高时明应道,便要退下。 “伴伴莫急,”朱由检却叫住了他,“朕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在原地斟酌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还是开口了。 “这一分权,司礼监在宫中的杂事就少了。朕以为,如此正好。正好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外廷之中去。” 高时明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 只听朱由检继续说道:“有四件事,朕思虑已久,以后,就要放到你司礼监这里来做,也只能由你来做。” “其一,曰‘行程管理’。” “从今日起,由你司礼监根据各部院奏报、内外情报,以及朕的吩咐,为朕拟定次日行程,包括召见何人,商议何事,何时经筵,何时阅操等等。每日早间,呈上来给朕确认。” “其二,曰‘官员黄册’。” “朕之前让你做的职官屏风,后续要规模化、常态化。” “后续定做几个书柜,就放在这乾清宫中,取代这屏风。” “上面的内容你要定期从东厂处,拿取百官的情报,时刻更新。凡有重要变动,要及时来报。” “其三,曰‘任务管理’。” “今后,外廷所有奏报上来的题本,经过披红之后,你都要给朕一一记录在案,整理成表格。” “朕要知道,一道旨意下去,哪个部接了旨,何时接的旨,派了谁去办,何时办结,结果如何。” “一言以蔽之,务必要让他们做到——凡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 “其四,曰‘红绿赏罚’。” “如今吏部考成废弛,选官任事,为避同年、同乡之请托,竟多以抽签之法(枚卜)而行,实在荒唐可笑!” “朕固然要下旨,令外廷重启考成,但此事干系重大,却也不能独由吏部行之。”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朕往后,对各事成效,还要定出红绿。” “过往的朕的红绿赏罚,只能去评判朕关注的事情。而后续的红绿赏罚,却要以你这‘任务管理’的结果而定。” “能者,优者,朕亲笔加红,以为升赏之依据!庸者,劣者,朕亲笔加绿,以为申饬、罢黜之凭证!” “如此,方能激浊扬清,选汰出真正可以为国办事的人才!” 高时明越听,心头越是震撼。 这四件事,每一件,都闻所未闻,却又都切中要害! 这哪里是分了他的权?这分明是给了他更大的权!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影响整个大明朝堂的权柄! 待到朱由检说完,他才如梦初醒,连忙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朱由检却并未就此结束,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高时明的手。 “高伴伴,”朱由检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期许,“朕既托以志向,又怎会胡乱猜忌?” “实在是这些事情,远比宫中琐事,更加重要,也更需要你这样朕信得过的人,来为朕分忧啊。” “人人皆言,司礼监掌印,乃是内相。朕今日,便真正以宰相之事相托!还望伴伴能与朕同心戮力,共济时艰!” 高时明听得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终究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涕泪交加。 他只是郑重无比地,对着朱由检,行了一个外廷大臣才会行的大礼,一揖到底。 “臣……敢不从命!” 这一刻,他不再自称“奴婢”,而是“臣”。 朱由检见状,哈哈大笑,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好好好!走,先回乾清宫!吃完饭,咱们君臣,就先从这京师治理一事着手,把这第一把火,给它烧起来!” …… 过了许久,这间决定了内廷未来格局的堂屋,才又走进来两个小小的身影。 正是王承恩和方正化。 “呸!那杜勋,不过是仗着比咱们年长几岁,就敢指使爷爷我做这做那!” 方正化一边卖力地擦着桌子,一边骂骂咧咧。 “都把桌椅搬完了,居然还支使咱们俩来扫地!他怎么不自己来?等爷爷我将来学成中选,看我不叫他天天给老子洗脚!” 王承恩却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默不吭声地将地上的每一片纸屑、每一粒灰尘,都仔細地扫进簸箕里。 两人正忙碌个不停。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管事太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月考放榜了!提督公公有令,今次月考,按名次加餐!前十名,赏肉一盘!” “肉!” 方正化眼前一亮,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正要转身去叫王承恩。 却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早已如离弦之箭一般,越过他,第一个冲出了门外去也! (本章完) 第70章 Deadline就是生产力 (求月票)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一下子就转凉了。 只是这雨后的京师,实在算不得体面。 被车轮碾压过无数次的土路,在雨水的浸润下,早已变成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烂泥塘。 此刻被初秋的日头一晒,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腐烂菜叶和泥土的腥臭味,便闹哄哄地升腾起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与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两人并肩而立,眉头都微微皱着。 他们身上那崭新的官袍,此刻裤腿上都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土,与这周遭的环境,倒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他们对面,一个唾沫横飞的身影,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此人正是翰林院侍讲孙之獬。 “……你们是不知道啊!就你们去江西主考的这一个多月,京师,不,是这大明的天,都变了!” 孙之獬说得是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新皇登基的第二天,那魏逆就死……不对,是……自缢了!” “过后两日,陛下就在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烧掉了三本贪官名册,言说尽却前尘,再开新路……” “后来陛下又亲赐了一块‘朕之魏征’的牌匾给李国普李阁老,那仪仗,浩浩荡荡,从皇城一路送到李府!” 薛国观和倪元璐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们自从江西主考结束后,在回程路上突然得知大行皇帝已然驾崩。 两人不敢耽搁,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这才在将将在昨夜赶到城外。 结果城门关闭,只能被迫在城外住了一夜。今早方才一起入京,却是根本没时间去探听这京中故事。 杀伐果断,焚书立信,恩威并施……这真的是那个久居深宫,才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能做出来的? 孙之獬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更显神秘。 “最厉害的还在后头!” “就在前几日,陛下于武英殿召对,张瑞图阁老凡事不知,又畏难推脱。” “陛下当堂斥次辅张瑞图为‘三不知阁老’,当场就削了他的籍,夺了他的一切出身功名!张瑞图可是阁老啊!就这么……没了!” 说完,孙之獬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说书人说到了最精彩的段落,等着听客的满堂喝彩。 可薛国观和倪元璐,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个梦。 只是去了一趟江西主持乡试,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间? “陛下……陛下圣明啊!” 许久,倪元璐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语气里有些激动。 “如此明君,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幸也!”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 “只是张阁老一事……” “罢了罢了,陛下登基,雷厉风行,看不惯这等文章华臣也是正常。” 薛国观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口符合道:“确实如此,我等身为臣子,自当振作精神,以事为重,却不可学这词林宰相。”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却远不如倪元璐那般激动。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大多是孙之獬在说,薛、倪二人在听。 终于,感觉听得差不多了的薛国观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元璐,我先回六科官署了。” “好,改日我们再叙。” 薛国观转身离去,背后还隐隐传来倪元璐那依旧兴奋的声音。 “孙兄,你快与我说说,陛下送给李阁老那块牌匾,当初是不是真的从我们翰林院门前过的?” “正是我亲眼所见!倪兄,你此时归来,以往日清名,必定为陛下所重……在下往后可要……” 听着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薛国观默默地朝着六科直房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却陷入了沉思。 圣君? 或许吧。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新君的行事风格,与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位圣君都不同。 没有汉文帝的温和,没有宋仁宗的宽厚,更没有太祖、成祖那种纯粹的霸道。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春风化雨。 既有对体制的破坏,又有对规矩的重建。 这好似并非一个纯粹的圣君,更像是一种……王道与霸术杂糅的奇怪君王。 朱家,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皇帝? 他不是一直在宫中读书,出紫禁城,入信王府,也不过一年有余吗? 这背后,是否有人在教导他? 若有,此人是谁? 若没有,那这位年轻的帝王,城府该有多深? 还有,魏逆倒台后,朝中这股风,未来究竟会吹向何方? 是东林盈朝?还是继续走天启朝的路,只不过从魏忠贤换成王体乾或高时明? 亦或者……如世宗皇帝那般,要再出一位新的“严嵩”了? 那谁又会是那个严嵩呢?李国普吗?还是那个踩着张瑞图上位的杨景辰? 一个个问题,如同雨后春笋,不停地从薛国观的脑海之中冒出来,让他心乱如麻。 “薛兄!薛兄!” 一声呼唤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薛国观猛地一抬头,才发现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正伸着手在他面前晃动。 “薛兄,你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薛国观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方才在想些事情,一时走了神,未曾注意到郭兄。”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六科直房之中。 往日里清闲甚至有些冷清的官署,今日却一反常态,吵吵嚷嚷,给事中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亢奋与紧张。 薛国观侧耳倾听,只隐约听到什么“京营”、“贪腐”、“吏治”、“刑狱”之类的词,却听不真切,不明就里。 郭兴言拉了他一把,急切地问道:“薛兄,你是昨日才从江西回来的么?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快将策论交上去吧,高太监已经派人来催过两回了!” “策论?” 薛国观满头雾水,他看着郭兴言,一脸的茫然。 “我日夜兼程,可惜昨日抵达京师时,城门已关,只能在城外暂歇一晚,今早方才入京,在翰林院那边耽搁了一下……却不知郭兄所说的策论,是何物?” “什么?” 郭兴言大吃一惊,眼睛都瞪圆了。 “那你岂不是未被知会?” 他一把将薛国观拉到角落,用一种既同情又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陛下昨日下旨,令四位阁老、六部尚书、九卿、还有我们六科都给事中,共计二十余人,具条陈上奏,题为……”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那个有些拗口的名字。 “……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薛国观脑中咀嚼着这个奇怪的标题,瞬间从迷茫中回过神来。 “那这策论要几时上交?” “几时?就是今日午时前!稍后申时陛下便要在武英殿再做平台召对。” “薛兄你为刑科都给事中也要列席,快些动笔吧。” 薛国观忍不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日头斜斜挂在空中,很快就要掠过中线了。 时间……不多了哦。 (本章完) 第71章 是时候证明你们的价值了! (4.7K大章,求月票~) 申时。 武英殿。 朱由检站在殿后的暖阁中,最后推敲了一遍等会儿的节奏和关键说辞。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陛下升座——!” 随着太监的唱喏,殿中原本还略有些骚动的气氛,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三位阁老,六部尚书,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等九卿,再加上六科都给事中,一共二十余人,纷纷离座,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殿中回荡。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御案之后坐下,看着下方重新落座的臣子们。 今日的人数,比上次在武英殿开会时多了十余人,桌椅的排布也因此显得密集了一些,围绕着他的主位两侧散开。 有些人是第一次在武英殿享受“坐着开会”的待遇,显得有些拘谨和不习惯,屁股只敢沾着椅子的一小半,腰杆挺得笔直。 朱由检没有说任何寒暄的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今日的议程,想必诸位爱卿都看过了,那便开始吧。”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御案上那一叠厚厚的答卷上。 “今日第一事,便是这《关于提升京师治理水平的对策征集》。” 他拍了拍那叠答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朕看了一遍,但说实话,众卿家似乎并未完全明白,朕为何要出此策问。” “多数的答卷,并不能令朕满意。” 殿中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几分。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首席的黄立极身上。 “元辅,你来说说,你是如何理解这道策问的?” 黄立极心平气和地离座起身,躬身回道: “回陛下,陛下登基以来,布德行惠,励精图治,天下瞩目。” “臣以为,陛下此举,意在以京师为始,开启一番新的改革气象,为我大明治理,开一个好头。”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既有对皇帝的恭维,也点出了“改革+京师”的核心。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老狐狸,说了等于没说。 但他面上还是点了点头:“元辅所言,算对,但不全面。” 他环视一周,声音提高了一些。 “还有其他的理解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黄立极的话虽然笼统,但确实也是他们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还能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理解? 朱由检心中轻轻一叹。 他要的是可实操、可量化的方案,不是这些“京师十策”,“京师八策”啊。 你们为啥不用四、五、十一、十二这些数字来凑呢,是因为这些数字不好听吗? 看来,想把这满朝文武,都改成他喜欢的形状,还是要日拱一卒,不停教育才行。 见无人发言,他也不再等待,干脆直接点名。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是哪一位?” 桌案末尾的薛国观,心中猛地一咯噔,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的心中,此刻充满了惶恐。 今日收到任务的时候,时间实在太过紧急,他几乎没有任何时间细细思索,只是根据自己今早入京时的所见所闻,匆匆写了一篇策论应付了事。 刚写完,就被守在官署门口的小太监一把“夺”了去,说是要立刻送入宫中。 现在,陛下第一个就点自己的名…… 这是要……被当成反面典型,用来立威了吗? 他想到了孙之獬口中那位“三不知阁老”的下场,后背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然而,朱由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众人之中,唯有你之策论,最为实在。” 朱由检的嘴角,带上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挥了挥手,一旁侍立的高时明立刻会意,将一份事先誊抄好的卷宗,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大臣。 众臣接过,纷纷低头细看。 这一看,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和薛国观差不多的,混杂着惊讶与不解的神情。 少数城府深沉的,也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揣摩着皇帝的真实意图。 因为这份策论,实在……太粗糙了。 文笔寻常不说,看得出来是临时赶工之作,更重要的是,里面所言之事,也太过琐碎了。 什么道路泥泞,什么乞丐遍地,什么沟渠堵塞…… 这也能叫策论? 这不就是个市井小吏的抱怨么? 朱由检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示意了一下高时明。 高时明会意,清了清嗓子,拿起那份卷宗,用他那独特的,略带尖细却又中气十足的嗓音朗诵起来。 “臣闻,京师者,天下之观瞻,而治天下者,必先治京师。然京师之治,非在朝堂之高论,而在街巷之实务。” “今京师之内,道路或有不平,雨则泥泞,晴则扬尘,此其一也。又有饥民乞丐,或卧于通衢,或聚于庙市,有碍观瞻,亦伤圣朝仁德之名,此其二也……” 高时明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待念到此处,朱由检抬手,示意他暂停。 他看向依旧站着的薛国观,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薛国观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下了,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惶恐,已全然被激动所取代,上会之前的那些胡思乱想更是被抛诸脑后。 ——陛下果然圣明啊! “诸位爱卿。” 朱由检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为何出题为‘京师治理’,而非‘天下治理’?” “煌煌大明,立国二百余年,如今国事渐衰,百废待兴,朕比谁都清楚。” “然,朕尝闻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京师之地,于朕,便是身;于诸位,便是家!满京文武一千五百之数,若是连这京师都不能大治,朕又怎敢去奢望天下大治?!”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黄立极率先起身,躬身下拜。 “陛下圣明!” 其余众臣,也如梦初醒,齐齐起身,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 朱由检摆了摆手。 “众卿家坐下吧,朕的话,还没说完。” 待众人重新坐定,朱由检的语气,却突然一转。 “朕这道题的另一个目的,却不在题干之内。” “它与今日的第二个议题有关。”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凛。 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紧绷了起来。 薛国观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桌案上那张薄薄的,写着今日议程的纸张。 目光扫过,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第二行,赫然写着—— “着尽数起复天启年间,因门户党争事,而罢斥各员,共聚京师,再做官职分派。”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从薛国观的脑海中划过,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案后的皇帝,眼中充满了骇然。 不止是他,殿中几乎所有的臣子,在看到这一行字,又听到皇帝那句话后,都变了脸色。 或惊,或惧,或忧,或思。 朱由检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错,正是与此事有关。”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登基之初,便已察觉国事衰败,然,破局之法,究竟在于何处?” “是边事?是财税?还是吏治?” “朕反复思量,觉得这些,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其真正的问题在于,自万历以来,我大明朝堂,年年党争,岁岁党争!浙、宣、楚、东林……各色党派,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朝得势,便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不可!” “朝中各官,若想安稳做事,便势必要择一党而依附,否则便动辄得咎,事事掣肘!” “更可怕的是,”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做事者,多做多错;不做者,少做少错!以至于我大明朝堂,竟只以道德文章臧否人才,而全然不以事功为念!” “这样,是不对的!” 他拿起桌案上那份薄薄的,即将发往各地的东林党人起复名单,轻轻晃了晃。 “这份名单上,一百九十三人。远的在两广,近的在京畿。他们进京的时间,从数日到数月不等。” “朕问你们,这里面,有多少是被污蔑的?有多少是遭受冤枉的?” “朕再问你们,今日在座的,又有多少人,曾经上书,参与过对他们的攻讦?” “他们一旦还朝,会不会报复回来?!” “到时候,这朝堂之上,又是乌烟瘴气,攻伐不休!国家大事,还要不要做了?!” 朱由检越说越激动,干脆从御案后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在群臣之间缓缓踱步。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扫过每一个臣子的脸。 “朕有意禁绝党争!是故,朕对魏逆之事,多有容忍,只诛首恶,不及其余!朕也欲劝这些即将还朝的受冤之人,相忍为国!” 他停下脚步,看着众人。 “可是,朕冲龄践祚,德望尚薄,他们真的会愿意听朕的话,放下这数年贬斥之辱吗?” “众位爱卿,朕需要事功,来证明朕的中兴之志!” “而你们,也同样需要事功,来向朕,向天下,也向那些即将还朝的政敌们,证明你们的价值!” “旬月之间,欲求事功,则以京师大治,最易见效!” “朕今日,与诸君坦诚相待,如此,可算是清楚明白了?”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额头见汗,心神巨震。 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帝王,竟能将政治的本质,人心的幽微,看得如此透彻! 他没有回避问题,反而将最尖锐,最敏感的党争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他也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给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事功! 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来取代虚无缥缈的道德口号和党派标签! 这是一种阳谋。 一种让他们既敬畏,又不得不佩服的阳谋。 许久,还是黄立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离座起身,带头深深下拜。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臣等只顾党同伐异,于国事多有妥协,实是有负圣恩!” “陛下能为臣等着想,臣等……感激涕零!京师大治之事,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有大臣,齐刷刷地起身,跪倒在地,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殿中激荡。 朱由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看向黄立极。 他突然觉得,有个老狐狸首辅在这里唱双簧、搭梯子似乎也不是坏事? “众爱卿,都平身坐下吧。” 他回到御案之后,重新坐下,节奏陡然加快。 “如此,第一事,就算议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薛国观。 “薛国观。” “臣在!”薛国观立刻站起身来。 “你策论中所列,京中修路、安置饥民、疏通沟渠等事,甚为繁琐。朕现在,就只命你专管修路一事!” “你下去之后,立刻就此事,列出详尽的费用、人工、方法、措施,写成条陈,直接呈报上来!朕与你配齐人力、物力、财力!” 朱由检顿了顿,看着薛国观那张激动到涨红的脸,沉声道。 “朕会给你一切能给的支持,还请爱卿,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薛国观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敢不从命!”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其余诸事,还请各位臣工下去之后,或自荐,或举荐贤能,各自认领。标准就两个:一,旬月之内,可见成效;二,于京师百万生民,确有裨益。” “切勿再上那些陈腔滥调了,明白吗?” “臣等遵命!”众臣齐声应道。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 “好,第一事议定。第二事,起复天启年间因门户事罢斥各员,名单在此,是否有人有异议?” 殿中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下意识地捏了捏藏在袖中的题本,那里面是他连夜写好的,反对大规模起复东林党人的奏疏。 他微不可察地看了看左右同僚,特别是看了看几个沉默不语的旧日阉党同僚,最终还是没敢出列。 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此时再出头,那就是不识时务,自寻死路。 “很好。” 朱由检的目光在桌上的名牌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通政司使,吕图南。” “臣在。” “今日之内,将起复公文,尽数发出,可有问题?” “回陛下,没有问题!”吕图南起身拱手道。 “第三事,起复朱燮元,为川、贵、湖广、汉中等地总督,直领军务。有异议吗?” 依旧无人出声。 朱由检以眼示意吕图南,后者再次起身领命。 “第四事,朕欲在明年春闱以登极之故开恩科,取士名额,定为四百人。有异议吗?” 这一次,殿中终于有了些反应,几位阁老和尚书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陛下圣明,此乃为国求才之盛举!” “第五事,”朱由检点点头,语气丝毫不停,“明年春闱之后,由吏部出面,考选精通算学之士五十人,纳入户部,新设会计司。有异议吗?” 户部尚书郭允厚立刻站起身来,激动地拱手道:“陛下圣明!臣……臣代户部上下,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 其他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朱由检心中暗松一口气。 很好,今日最难的几关,都顺利通过了。 看来,这场“坦诚布公”+“驱狼吞虎”的会议,效果斐然。 他挥了挥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今日诸事已毕,诸位爱卿都退下吧,各自的事情,好生去做。” 群臣起身,正欲行礼告退。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大殿中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本章完) 第72章 三江上架感言 第72章 三江+上架感言 周日中午上三江,周二上架。 好多感慨,好多想说的,絮絮叨叨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首先是感恩的心~】 我只是个新人棒槌,全靠书友们带着我飞。 一万收藏都没有,居然能一直苟在月票榜300+,我都惶恐了,深深感到德不配位。 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刚好最近史料搜集告一段落,可以加快更新节奏了,努力从4K兽进化成10K兽吧。 我码字速度挺快的,每天主要是考据用去10小时,码字4K用2~4小时。 我甚至爬取了万历八年到崇祯十六年一共23科,7186名进士的履历一个个看了一遍…… 只能说在互联网工作太久,一身臭毛病,搞得凡事都喜欢吹毛求疵…… 放心吧,后面只会越写越快,我比各位更希望尽快高质量、高产出地写完这本书。 毕竟花在这书上的时间越多,我现实里亏的越多…… 【再然后是本书创作思路】 这本书创作逻辑很简单,基本是个类DND桌游式的架构: 1,构造初始世界 我用史料去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明末,包括人物登场、时空距离、天灾、初始事件、经济数据等等。 里面每个人物的能力、性格、当前官职都是真实的。 所以郭允厚居然还行,杨景辰也会主动干活,王承恩也不在信王府,这些都是有史料为证的。 后面到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出场,我也会给出贴合史料和逻辑的刻画。 而且我挺喜欢找那种不被人关注的小人物,但身上有有趣故事的,这些就边写边看吧。 2,设立里程碑 我给主角设置了一些“模糊的里程碑”,这些里程碑是按“泽火革卦”来设定的。 泽火革卦,下离(火)上泽(水),鼎沸之象,代表变革,完美适配1627年的大明王朝。 本卦卦辞是:革,已日乃孚,元亨利貞,悔亡。 爻辞则用来充当里程碑,目前的内容正是第一卷「初九,鞏用黃牛之革」。 鞏(gǒng)是捆扎的意思。 黄牛之革就是黄牛的皮,很坚硬。 初九,则代表这是卦象的早期。 整句连起来就是说,在早期要稳扎稳打,确保改革的基础是稳固的。 (p.s开书这年是2025年,己巳蛇年,也是泽火革卦。) 所以你会看到前期主角几乎不做大的人事调整,而是先保安全、做组织过渡、积蓄威望、掌握事权等等。 下个里程碑则是「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无咎」。 3,发起行动 主角为了推动里程碑前进,必须用尽各种手段去推动整个大明前进。 目前主角按照我写这本书之前的能力、知识情况去复刻。 所以你会看到主角居然不知道高时明是谁……因为我以前确实不知道高伴伴这么厉害哈哈。 这就是“作者”知道,但主角不知道的由来了。 所以很多时候你们说,不对啊作者——在什么什么地方有个大才! 放心,都会出场的,只是主角笨笨的,历史半桶水一个,他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就像游戏刚开始的地图迷雾一样。 4,行动与世界的交互 主角的行动,又会与真实明末时空的人发生反应。 这些人他们的思想、立场、利益可能会放大或导致主角的动作变形。 例如主角说别贪污……哪可能不贪污呢?很多人说怎么可能说一说就不贪污了,作者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你看小太监马文科,第一次不敢收银子,第二次已经收了,再往下说不定要主动受贿了。 5,整个世界的重塑 主角的动作渐渐扩散到整个天下,宫中最快,京畿其次,其他则是会有1~4个月不等的时间涟漪。 所以越往后整个世界会越面目全非。 穿越了十几年,结果最后还是三国鼎立这种故事,我是不会写的。 因为这种推演方法,有时候我写着写着,有时候还会遇到历史上的惊喜——例如林丹汗之死那个章节。 这样写书不止你们看得爽,我写得也很爽,每天码字对我来说其实和玩冒险游戏没区别。 【最后是创作的本心吧】 所谓的地摊文学、刻板印象,之所以流传甚广,本身是有传播学的优势在的。 一句“东林党勾结后金”简单易懂,传播简易性、故事爽点、引爆点全都有。 但真要去反驳却要罗列大量史料——而且很少人关心真正的真相。 甚至有所谓的“历史博主”创造历史,编造出钱谦益之孙坟墓,出土天启七年通满账本之事,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个世界啊……有时候真是令人作呕和失望。 …… 就写到这罢,再多要惹人生烦了~ 等我写作压力轻松一点后,我会整理一下,然后把电子化的明末史料公开出来。 以后想写明末历史的作者们可以免费拿去用(但愿能在今年完成这个事情)。 希望有一天,能做到我开书那瞬间的野心吧: ——让明末崇祯文,再没有开局王承恩!—— 献祭作者朋友的书《西游:从拜师太乙救苦天尊开始》,对西游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也推荐我的编辑贞观~热情有耐心,教了我很多东西,有意愿来起点写作的欢迎投稿~ 最后~谢谢你们所有的支持! 这本书一定会好好用心写完他的! 最后求个首订~让我装装逼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第73章 黄立极的进击! 武英殿内的召对,眼看就要结束。 朱由检心中正盘算着待会回到乾清宫后,是不是应该先洗洗手,才开始自己的最后一次“抽卡”。 这一次可是真正的武将卡! 此时殿内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朱由检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内阁首辅黄立极。 他站在那里,身形微躬,神态恭谨。 朱由检停下准备起身的动作,重新坐正了些,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 “元辅请讲。” 黄立极上前一步,朗声说道:“陛下登极,天人交悦,四海归心。臣请陛下早开经筵,以光圣学,以正朝纲。”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按我大明旧制,经筵秋讲自八月十二日起,十月初二日止。如今已是八月三十,正逢秋讲之时,还望陛下早开经筵,以安天下向学之心。” 经筵? 朱由检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的思绪,却如野马一般,在脑海中驰骋起来。 找到原宿主对应的记忆了! 所谓经筵,说白了,就是一场办给全天下看的“大明公开课”。 每个月三次,雷打不动。 上课地点就在文华殿,听课的学生只有皇帝一人,但旁听的“家长”却有半个朝堂。 内阁的学士们会提前定好讲义,无非是《四书》、《五经》里的某些章节,然后由专门的讲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讲给皇帝听。 整个过程仪式感爆棚,繁文缛节多到令人发指。 讲官们上课前要行礼,讲课时要正襟危坐,连给皇帝翻书,都专门设置了一个叫“展书官”的职位。 与其说是上课,不如说是一场政治秀。 讲官们照本宣科,把早就写好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念出来,皇帝则必须正襟危坐,听得“津津有味”。 这和后世学校里那种最无聊的公开课,又有什么区别? 朱由检心中一阵无名火起。 我可是尊贵的穿越者! 我的目标可是战天斗地,陕西的旱灾和流民马上就要爆发,北边的蒙古即将臣服在后金的铁蹄之下。 我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哪有功夫陪你们玩这种形式主义的过家家? 他的心中在咆哮,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圣君模式的微笑。 不行,得想个理由推掉。 一个完美的,让这群老狐狸挑不出毛病的理由。 说国事繁忙?他们会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圣学乃治国之本”。 说皇兄丧期?他们会说“以学问告慰先帝之灵,乃是最大的孝道”。 朱由检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的念头闪过,又被一一否决。 不过是片刻之间,一个绝佳的理由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在心中将措辞润色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自谦的神情。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幼承庭训,粗知经义。如今身负社稷之重,每日批阅题本之余,必会诵读《通鉴》一二卷,旦夕不敢懈怠。” “然,学问之道,博大精深,朕所知不过沧海一粟。自觉学问未醇,恐于经筵之上应对失据,贻笑大方。” “如此,非但无以光圣学,反倒有损朝廷体面。” “依朕之见,不若这样。卿等可先录四书五经或《通鉴》、《祖训》之节略进呈,朕当于宫中细细参详,待自觉有所得之后,再议经筵之事,如何?”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朱由检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既表现了自己勤奋好学,又以“学问未醇”这种谁也无法反驳的理由,委婉地拒绝了立刻开经筵的提议。 而且,他还主动要求文臣们进程经义或通鉴的节略。摆出了一副“我要悄悄学习,然后惊艳所有人”的架势。 这下你们总不好逼我了吧。 我可是真心向学,只是德薄学浅怕丢脸啊。 黄立极拱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陛下国事繁忙,还能不忘读书经义,实在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 他先是一记马屁送上,随即话锋一转。 “然,陛下既觉学问未醇,正该由臣等为陛下解经答疑,以助圣学精进。经筵之事,关乎国体,确实可稍作延后,待到明年春讲再开不迟。” “不过,陛下正好可借此机会,先开日讲,由日讲官为陛下日日进讲,如此不出数月,陛下学问必有大长进。届时再开经筵,岂不美哉?” ……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一僵。 完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老狐狸还有这么一手。 自己说学问不行,所以想缓缓,人家顺着你的话说,既然学问不行,那就更得抓紧补课了! 经筵是公开课,可以缓缓。 那日讲可是“私教课”,正好用来给你补习! 逻辑完美,无懈可击。 他甚至能感觉到,殿内其他文臣们,看向黄立极的眼神里,都带上了一丝钦佩。 姜,还是老的辣啊。 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要逃课的小学生,找了个“我肚子疼”的借口,结果班主任和蔼可亲地说:“哦,那我们先去医务室,让校医给你看看,看完再回来上课。” 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拖。 “如此……倒也有理。”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大脑再次飞速运转,寻找着新的突破口。 有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重新掌握了主动,“既要开日讲,日讲官的人选,也当补选才是。” “这样,你们先将日讲官拟个名单,呈报上来。待朕亲自点选之后,再定开讲的日期。” 说罢,他不再给黄立极任何开口的机会,目光扫视了一圈殿内群臣,沉声问道: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奏?” 殿内鸦雀无声。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陛下最后这被首辅大人将了一军,心情不太美妙。 反正大事都已议定,小事上题本就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上去触眉头了。 不过,这朱家皇帝,不爱读书那可真是一脉相承啊…… 见无人回应,朱由检站起身来,淡淡地说道:“既无事,今日便到此为止。朕先回乾清宫了。” “恭送陛下!” 群臣齐齐躬身行礼,山呼之声在武英殿内回荡。 (本章完) 第74章 金光闪闪的大明将星! 乾清宫。 朱由检一屁股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心情有些抑郁。 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整理好的九边武官名单。 另一样,则是京中最新的各类邸报、小抄。 这其中本有他最期待的“抽卡”环节,但现在,他却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他将高时明翻出来的日讲日程,在手里烦躁地晃了两下,不满地问道: “所以,这就是日讲的流程?” 高时明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回陛下,自世宗皇帝以来,日讲大体便是如此,未曾有过大的更易。” 朱由检“啪”的一声将册子丢在桌上,只感到一阵啼笑皆非。 如果说经筵是“大明公开课”,那这日讲,就是不折不扣的“大明暑假突击班”! 与经筵那种一个月三次的频率不同,日讲理论上是天天都要开的,只有常朝之日可以暂停。 四五个日讲官,跟车轮战一样,围着你一个人转。 上午讲《四书》《五经》,下午讲《帝鉴图说》《祖训》和《通鉴》。 讲完课还不算完,还得当场练习书法,写上几篇大字,由讲官们“品评”。 这一套流程下来,一两个时辰就没了。 有这个时间,他宁愿每天去勇卫营视察探班,好好操练他手里真正的力量。 朱由检摸着下巴上的短须,陷入了沉思。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烦躁、无奈,渐渐变得深邃、锐利。 让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动地接受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投入的任何时间,都必须要有所产出! 这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不可磨灭。 既然这“日讲”躲不掉,那就干脆把它变成自己的工具! 朱由检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邪恶的微笑。 他要让这大明的翰林们,深刻地体会一下,当一个“熊孩子”学生掌握了课堂的主动权后,究竟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先从这份日讲官的名单入手,后面再挑选一些有趣的“话题”。 给他们来上一些21世纪的小小震撼。 至于现在……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本厚厚的武官名册上,眼神瞬间变得火热起来。 那当然是……抽卡啦! …… 朱由检完全沉浸在了那份巨大的名单之中。 从陕西到山西,从蓟辽到宣大,大明九边各镇。把总以上,再加上各营的中军、坐堂官,竟然凑出了一个三千余人的大名单。 他一边看,一边亲手抄录。 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可能是一段传奇,或是一场悲歌。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殿中悄悄点起了蜡烛,灯火通明。 当他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时,面前的纸上,已经写下了二十多个名字。 他看着这份凭记忆筛选出来的名单,不禁陷入了沉思。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这三十多个人里,辽东出身和陕西出身的,竟然各占了将近一半。 剩下的一小半,也大多是山东或北直隶出身。 这或许就是古代的“战争红利”吧。 并不是南方的将士不能打,只是在承平已久的南方,根本没有像辽东、九边这样,有巨量的资金投入、海量的战事磨砺,自然也就难以诞生出真正的将星。 所谓名将,从来都是用山一样的银子和海一样的鲜血,硬生生堆出来的啊。 朱由检的手指,在这份墨迹未干的名单上缓缓划过。 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他的指尖下浮现。 辽东本地将门的代表,吴襄、祖大寿、何可纲…… 陕西杀出来的悍将,尤世威、侯世禄、赵率教…… 还有山东出身的猛人,满桂、左良玉、刘泽清…… 大名鼎鼎的平西王吴三桂,这个时候甚至都不在名单之中。 有可能才十几岁?几岁? 他的父亲吴襄,如今也还不是辽东总兵,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军坐营官。 未来的三顺王,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此刻还在平辽总兵毛文龙的手下乖乖干活。 不知道是不是如后世传言的那样,在偷偷做着走私的买卖,还是如毛文龙在奏疏中所言,正在缺衣少食地苦苦挨饿。 祖大寿还没有在绝望中,亲手杀掉自己的同袍何可纲以向清军诈降。 赵率教和满桂,也还活得好好的,并未死于乙巳之变。 朱由检看着这些名字,不由得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事情,究竟是为什么,最后居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呢? …… 朱由检转过头,对着一直静立在旁的高时明说道: “高时明。” “臣在。” “前几日,朕下令九边各镇,选取精锐的队官和选锋入京。今日,朕要再专门调几个人入京。”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名单上,不再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一个个报出了名字: “觉华岛把总,黄得功。” “锦州左屯卫守备,周遇吉。” ——未来的勇卫营三大巨头,加上已经崭露头角的孙应元,这就提前凑齐了,不知道能不能激活什么特殊的“羁绊”加成。 他继续念道: “辽东把总,祖宽。” “东江参将,孔有德。” “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 “辽东把总,曹变蛟。” “陕西守备,贺人龙。” ——这几个人,则基本覆盖了宁锦、东江、山东、陕西、山西这几个关键地方。 他们能打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可以作为自己安插在各个军事山头里的眼睛和耳朵,和厂卫、文臣作为并行的消息来源。 他选的这些人,目前的官职普遍都比较低,唯有孔有德级别较高,但在东江那等地方,这参将也不会是实领一营人马的,问题应该不大。 调他们入京,不至于引起整个前线军镇部署的混乱。 高时明躬身领命,转身便去安排小太监拟旨、传令。 朱由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地,又是一声长叹。 希望我的到来,能让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吧。 本来因为“抽卡”而兴奋起来的心情,被这历史的厚重感一压,无端地变得有些伤感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御案另一侧的那些邸报和小抄上。 饱满的工作热情一时间突然消失殆尽。 罢了,今日就当放假,提前下班罢。 找长秋吃饭去! —— 武将名单如图,祖宽、曹变蛟没查到,可能是这个时候官职太低微了,史书未记载,我杜撰了一下。 (本章完) 第75章 大明公司发福利 (今日更新5.4K~有进步啊!) 小太监们脚步轻碎,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在殿中并列的三张紫檀木长桌上,满满当当地摆齐了各色菜肴。 每一道菜,都用一个精致的银盖稳稳罩住。 高时明侍立在御座之侧,轻声喊道:“揭盖。” 一声令下,侍立在桌旁的太监们齐齐动手,将那一个个银盖悄然无声地揭开,捧在手中,躬身后退。 刹那间,满殿的珍馐美味,终于露出了它们的真容。 “长秋,用膳吧。” 朱由检拉着周钰的手,在主位上坐下。 放眼望去,菜、汤、甜品、茶酒,琳琅满目,无所不有。 胡椒醋鲜虾、烧鹅、焚羊头蹄、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林林总总,竟有三十余种之多。 然而,朱由检与周钰各自伸了几次筷子,却都有些索然无味。 除了刚登基进宫的那几日,他们还有些新奇,后面已经完全对这宫中御膳去魅了。 这宫廷御膳,看似奢华,却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尚膳监离乾清宫距离不近,一道菜从出锅,到层层传递,再到摆上皇帝的餐桌,差不多要折腾半个时辰。 纵然下面用热水温着,上面用银盖罩着,可那入口的最佳火候,终究是错过了。 “陛下,这菜……好像还没有咱们在信王府时,府里的厨子做的好吃呢。”周钰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朱由检闻言,不由莞尔。信王府的厨房就在后院,出了锅抬腿就到,自然不是这繁文缛节的皇宫大内可比的。 他正想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盘色泽金红,被摆在角落的蒸蟹。 不等他开口,侍立在旁的小太监早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机灵地将那盘螃蟹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御前。 高时明适时地走上前一步,微笑着介绍道:“陛下,这是昨日才从南直隶送抵京师的澄阳湖蟹,如今秋高气爽,正是蟹肥膏美之时,最是甜美不过。” 朱由检正待动手,周钰却抢先一步。 她拿起一只螃蟹,熟练地揭开蟹盖,剔出蟹心,又折断蟹腿,当做竹签一捅,轻易就将蟹肉剃出。 她再拿起银签将蟹膏、蟹肉汇于白玉小碟之中,推到朱由检面前。 “这可是妾家乡的风味呢,自从来了京师,许久都未曾尝到过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朱由检尝了一口,味道和后世的差不上太多。 他看着碟中堆起的蟹肉,又看了看桌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肴,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问道:“高时明。” “臣在。” “朕想将这湖蟹,各送十只去给三位阁老和英国公府上,此事可有旧例?” 高时明脸上笑意盈盈,躬身道:“陛下仁心抚恤臣下,此乃圣君之德,何来不合礼制一说?” “想当年,张太岳先生腹痛,万历爷闻之,甚至亲手为他做了一碗辣面呢。” 朱由检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肚子痛……送辣面?你确定这是恩宠,不是熊孩子报复老师? 他压下心头的吐槽欲望,认真地看着高时明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就趁现在天色未晚,着人送过去吧。” “臣,遵旨。”高时明心领神会,躬身应下,“想必明日一早,京中又要遍传陛下体恤臣下之德音了。” 朱由检点点头,已经对高时明的敏锐习以为常。 一顿饭很快用完,高时明挥手让太监们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尽数撤下,又亲自奉上两杯新沏的菊花茶。 朱由检漱了口,轻呷了一口茶,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 “这些菜色,朕与皇后所用,不过十之一二,实在太过浪费。况且多数是荤腥油腻之物,于身体也并无益处。”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朕的旨意,从明日起,只办八道菜即可,以清淡养生为主。” 高时明连忙躬身应诺:“陛下圣明,如此勤俭之举,必为天下称颂,万民景仰。”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周钰,目光柔和了许多。 “长秋,你回头将三位阁臣及英国公的生辰八字都整理一份出来,往后逢他们生辰,便从宫中库房里,寻些上好的贡品赏赐下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新任的吏部尚书杨景辰,也一并加进去。后面此名单若再有新人,朕会再告诉你。” 周钰闻言,严肃地点头应下:“陛下放心,此事妾一定办好。” 朱由检又看向高时明:“再让王体乾那边,往后但凡有大臣、勋贵患病的消息,也都抄录一份,同步到皇后这边,一并交由皇后安排,到时候都以朕的名义去做分赏。” “臣遵旨。” 朱由检在心中偷偷地笑了。 生日礼物,疾病关怀……这不就是后世那些互联网大厂收买人心的手段么? 花的是边角料,费的是举手之劳,却能让那些为自己卖命的牛马,在其他牛马面前,多几分炫耀的资本,生出“公司待我不薄”的错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好意思,朕今天,就是要来亲手制造这种不均! 他甚至已经想得更远。 等将来国事稍定,财政好转,给这些文官们搞一套退休金、退休职称等级制度,也未尝不可。 一方面,是酬功之用,另一方面,也是拿捏他们的手段。 到时候,谁还敢动不动就跟朕撂挑子,乞骸骨?你要走可以,退休待遇,那可就一笔清零了哦! 至于这些宫里的贡品,他一个人反正是吃不完用不完,与其放在库房里积灰,等着被太监们监守自盗,倒不如拿出来,做个顺水人情。 一个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朱由检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菊花茶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舒泰。 他又对高时明吩咐道:“让直殿监把西苑的昭和殿收拾出来,再着内宫监在殿旁加盖两排直房。朕……后面会偶尔去西苑住上几日。” (p.s嘉靖的万寿宫,万历时期已经烧毁了,想住是住不了的。这个昭和殿万历三十二年时修过,应该还能住……吧?) “臣领命。”高时明躬身一礼,便悄然退了下去。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 不是早就说好了,今天提前下班,好好休息的吗? 怎么说着说着,又给自己加上班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算了,今日事今日毕。 他转过头,看见周钰正百无聊赖地往茶杯里偷偷吹着泡泡,便笑着朝她伸出手。 “走,长秋,陪朕去看看那些邸报吧。” (本章完) 第76章 奇葩的大明报业 (理直气壮求月票!) …… 当朱由检领着周钰,来到御案前时,高时明已经将事情交代完毕,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殿中,侍立在一旁。 宽大的御案上,堆着一摞小山似的邸报。 朱由检随手拿起几份,快速地浏览起来。 越看,就越是惊奇。 这大明朝的“报纸行业”,实在是有些……过于发达了。 从形式上来看,主要分为“邸报”和“小抄”两种。 邸报,顾名思义,就是官方发行的报纸,上面的内容,主要有四类。 其一,为“宫门钞”,约等于官方公告,大多是些官员升迁、任免的动态。譬如八月二十四日的那份邸报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登基、改元之事。 其二,为“上谕”,主要是皇帝的各类旨意,赏赐、褒奖、申饬等等。他前几日给李国普御赐牌匾的事情,居然也赫然在列。 其三,为“章奏”,这部分的内容,就让朱由检有些心惊了。上面刊载的,竟然是朝中大臣们递上来的题本奏疏,而且……大多是原文刊登,一字未改,一字未漏! 他甚至在其中一份邸报上,看到了毛文龙那份“不平五事”的题本! 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份题本,他可是留中不发的,这也能出现在邸报上吗?! 靠……他还想着往后金派间谍呢。 后金倒好,派人来北京买几份报纸,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这狗屎一样的保密制度! 最后一类,则是“奇闻轶事”,譬如某地母牛产下双头牛犊,某处又发现了白色的神马等等,倒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粗略地翻了几份,朱由检将手中的邸报放下,抬头看向高时明,声音已是有些发冷。 “这邸报之上,几乎无所不载,其中不乏军国重事,甚至连朕留中的奏本都能泄露出去,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高时明躬着身子,低声道:“回陛下,此事……还真有人管过。万历年间就有科道上言此事,万历爷也禁过一段时间,但遭到了满朝文臣的激烈反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 “当时,有一位给事中……如今已不记得名字了,但他曾说过一句话,臣至今还记得。” “禁科抄之报,不使謄传,一世耳聋,万年长夜。” 高时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陛下,当时这句话,就原封不动地刊登在了第二天的邸报上。一时间,两京舆论鼎沸,自那以后,禁报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朱由检沉默了。 感情是改过了,没改成是吧。 他对即将有做的事情又有了更清晰的预估,干脆将剩余的邸报一一仔细看过去。 一旁的周钰,却对这些枯燥的邸报毫无兴趣,她拿起旁边那叠稍矮的小报。 一时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呼,一份看完,又迫不及待地换上一份。 朱由检又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他忍不住再次抬头问道:“高时明,为何同是一日,这不同的邸报,上面的内容,竟也各不相同?” 高时明拱手道:“回陛下,邸报亦有多种。有官办,亦有民办。” 他从那纸堆里,小心地抽出一张,递了过去:“陛下请看,这份便是通政司所出的官报。” 朱由检接过一看,只见这份邸报纸张厚实,字迹清晰,里面的内容也最为详实,各类公文题报一应俱全。 高时明又抽出几份薄一些的:“而这几份,则是民间报房所抄录的。” “他们通常是早上从通政司拿到底稿,然后雇人抄录,尔后便大部分送往各处,仅有少部分当街发卖。” “其中,有京中官员订阅的,也有各省官员订阅的,各家报房会根据自家客人的喜好,对通政司的内容有所摘选,是故,各份邸报,内容便各有不同了。” 朱由检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大明的报纸,居然还是定制服务的模式。 但他又有疑惑: “为何要手抄?雕版印刷,岂不更快?” “回陛下,通政司的官报,样式统一,发报时间也晚,是故会用雕版。” “而民间报房,发行量小,又要抢时效,雇佣京中那些落魄秀才手抄,反而比开模雕版更快,成本也更低。” “那活字印刷呢?”朱由检追问道。 高时明笑了笑:“陛下,活字着色不均,印出来的东西,模糊不清,那些订阅邸报的官老爷们,是瞧不上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一些专供市井百姓取乐的‘小报’,多会用活字。” 说着,他从那叠小报中拿过几份报纸呈给朱由检。 朱由检接过来一看,果然,这些小报的纸张,就如同草纸一般,劣质不堪,上面的字迹也是深浅不一,许多地方都已模糊。 而上面的内容,就更是五花八门,彻底走了市场化的路子。 他看到了什么《通惠河水鬼夜半索命》,什么《西山狐妖作祟,书生魂断荒郊》,甚至,他还在其中一份名为《天变邸抄》的报纸上,看到了对王恭厂大爆炸的详细描写,极尽渲染其诡异、恐怖之能事。 这玩意儿,倒有点像他前世小时候,在地摊上买的五块钱一本的《故事会》和《悬疑世界》了。 只能庆幸,暂时没有吹西方或女真的《意林》出现吧。 他随手将那份狐妖吃人的报纸,递还给了看得正起劲的周钰,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这盘棋,千头万绪,究竟要从何处落子呢? 邸报泄密一事,暂时可以先放一放。 反正都漏成筛子这么多年了,后金和蒙古人那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估计早就知道了。 他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要在这张已经铺开的舆论大网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唯有如此,才能在他预定的战场中获得更大的收益。 否则,就算他能靠着雷霆手段,在朝堂上赢下每一场战斗,也大概率会输掉自己的名声。 他可不想成为天启皇帝,靠着暴力和特务,强行压着整个国家往前挪动。 那种做法,固然能成事,但过程中所付出的内耗、贪腐,以及文官集团自发的、消极的抵抗,对国家的破坏,同样是巨大的。 看看太仓的岁入,是怎么从万历元年的七百多万两,掉到如今不足三百三十万两的,就知道了。 文官们在刀子面前或许会低头,但他们,却可以用无数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来架空你皇帝的政令。 朱由检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高时明,如今这京师内外,可有什么知名的小说家?” 高时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回陛下,臣……臣平时多看些道家典籍,于这小说一道,实在是……” “妾知道!妾知道!” 一旁的周钰,这时却终于看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小报,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邀功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道: “墨憨斋主人的书最好看了!” “他的《喻世明言》里,那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故事,妾看了好几遍呢!” “还有《警世通言》里的杜十娘,真是太了不起了。” “听说他最近又写了本《醒世恒言》,可惜京师还没得卖,父亲大人已经派人去南边买了。” “还有……还有即空观主人的《初刻拍案惊奇》也很好看!里面那个商人娶了鬼妻子的故事,吓得妾好几天没睡好觉。” 她绞尽脑汁,眉头皱得紧紧的,努力地回想着,终于又想到一个。 “对了!还有陆人龙先生的《型世言》,讲那恶霸屈打成招,害死义仆的,也写得很好!” 朱由检看着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的周钰,顿感好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周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呐:“往日在闺中,闲来无事……就……就……” 朱由检哈哈一笑,也不再逗她,转而问道:“你说的这几位先生,如今都在何处?” 周钰想了想,说道:“应该……应该都是南直隶那边的人吧。他们的书,都是先在南边刊印的,京师这边,往往要隔上许久,才能买到。”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南直隶…… 又是南直隶。 这就和徐光启一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道旨意下去,人再从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两个月的时间就没了。 舆论的喉舌,必须尽快握在自己手里。 宜早不宜迟,要在真正的风暴到来之前,将这支笔,变成自己的刀! “那……北直隶,就没有什么出名的小说家吗?”他不死心地问道。 周钰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好像是真的没有?” 朱由检叹了口气。 这堂堂大明京师,天子脚下,怎么跟个文化荒漠似的。 他将御案上那几份印刷粗劣的“小报”拿了起来,一股脑地塞到高时明手里。 “去,交给王体乾。” “让他派人,把这些小报的主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找出来。” “找齐之后,安排个时间,让他们一起进宫,来见朕。” “臣……遵旨。” 朱由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到殿门口。 他看着繁星满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多事之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