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痛当娘后,死对头带崽上门求负责》 第一章 麟儿破局 “嘿嘿.....果然传言不虚,关大小姐真是绝色....别怕,爷好好疼你。” 一只粗糙、布满厚茧的大手,摸上了她的下颌;而另一只手,正疯狂而毫无章法地撕扯她腰间的束带。 “滚开!”关文鸢咬牙,手却根本抬不起来。 布帛骤然被撕裂,肩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细腻的肌肤瞬间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寒栗。 完了。 这个念头抽空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在她腰间寻挲的手,一寸寸、缓慢而残忍的,将她仅存的清明和尊严彻底碾为齑粉。 意识模糊间,佘烟烟那张脸却骤然清晰。 今日这仲春二月,本该是她与太子萧玉锋定亲的日子。 她的闺中密友佘烟烟,今日一身娇艳的杏子红,比她一个定了亲的人看着都打眼,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殷勤布菜的动作微微摇晃。 她亲手捧着一盏剔透的玉杯,笑意盈盈地递到关文鸢面前:“姐姐,这‘雪顶含翠’最是清心润燥,忙了这么久,你脸色瞧着有些倦,快饮一盏提提神。” 关文鸢没多想,佘烟烟自小一同与她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自是从未疑她。 饮尽玉杯中温凉的液体后,一股燥热却毫无征兆地自小腹起开始蔓延。 佘烟烟给她的水有问题! 她试图抵抗,指尖却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 而佘烟烟的手已覆上她的手背,半是搀扶半是钳制地将她带离席面。 “姐姐定是累着了,我扶你去厢房稍歇片刻。”佘烟烟的声音温柔似水,手上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关文鸢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能任由她搀扶着,踉跄穿过回廊,远离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向园子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凝滞的、混杂着廉价熏香与人体闷热汗馊的浑浊气息,瞬间吞噬了门外的新鲜空气。 一个男人粗壮的身影。他衣衫半褪,厚实的胸膛泛着油腻的光。脸上挂着淫邪的笑意,目光上下扫视关文鸢,在她腰腹和胸口处流连。 “人给你带来了,干净利索点。”佘烟烟瞬间褪去所有伪装,嫌弃地看了眼男人。 她猛地将浑身发软、意识在药力中沉浮挣扎的关文鸢往里一推,捂住口鼻转身就走。 而留下的关文鸢浑身无力、求助无门,只能如同待宰羔羊任人摆布。 狂徒把关文鸢扛起,他背后还挂着一把刀,那刀撞到了关文鸢腰上,她忽地听到女子的抽泣之声,还夹杂着“我好恨......我恨!”的声音。 又是幻觉吗?自及笄之后她总是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她很快回神,只因那狂徒的脸已经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就在她快绝望之时—— 一个带着浓浓哭音的童声在门外响起。 “姨母,姨母!开门,黎儿害怕!呜呜呜……” 压在身上的狂徒动作猛地一滞! “操!哪来的野种,给老子滚!”狂徒恼羞成怒,朝着门口嘶吼,手上的力道更重,几乎要扯断关文鸢护胸的手臂。 “外面好黑,有怪声音。呜呜呜……黎儿好怕!姨母开门啊,有坏人追黎儿!”门外的哭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砰砰砰”的拍门声也更响了。 “小杂种!找死!”狂徒猛地甩开关文鸢的下颌,凶光毕露地瞪向门扉:“再不滚,老子拧断你的脖子!” 回应他的是惊天动地的尖叫,“坏人,救命啊,快来人啊!杀小孩啦!” 稚嫩的童音一遍遍大叫,听着确实惹人烦躁。 “闭嘴,小畜生!”狂徒彻底暴怒,计划里可没这出,这死孩子尖叫声眼看就要招来所有人。 他一把甩开关文鸢,猛地扑向门口,手忙脚乱去拨弄门闩,口中污言秽语:“狗娘养的!老子先弄死你,扒了你的皮!” 就在他背对关文鸢去拨门闩的瞬间—— 关文鸢眼底骤然爆发出绝境的狠厉,被那声声“姨母”激起的一丝求生欲,暂时压过了药力。 这孩子给了她机会,她的目光锁定了两个关键: 狂徒腰间漏了的酒囊。 墙角黄铜烛台上,跳动的微弱火苗。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墙角。 “哐当——” 沉重的烛台被她推落在底倒地。 燃烧的蜡烛带着一溜火星,翻滚向地上一小滩散发着浓烈劣质酒味的液体,正是狂徒腰间皮囊渗漏滴落的。 橘黄火焰,腾空而起。 “我的腿!”裤脚被火舌舔舐的剧痛几乎让狂徒魂飞魄散,没空去管门闩已经掉落。 他疯狂跳脚拍打,嘶吼也变调了:“火!着火了!救命啊!” “走水了!” “是西厢!快!提水桶!” “县主在哪?保护县主要紧,快去看看!” 门外,崔思黎穿透力极强的“杀小孩”哭嚎,混合狂徒的“走水”嘶吼,引得脚步声、厉喝声、惊呼声、尖叫声,向这间厢房涌来。 砰!砰!砰! 有人向这边赶来了。 一开始是敲门,眼看着里面明明有人影,却不开门,侍卫立刻开始撞击,门板发出呻吟,薄薄的木板在剧烈摇晃。 “开门,里面是谁?立刻开门!”护卫统领厉喝道。 摇摇欲坠的门闩被撞断,刺眼的光线与人潮瞬同时涌入。 狂徒裤脚的火苗还在窜动。 逃不掉了——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忽然瞥见角落里的关文鸢,那双原本因惊恐而涣散的眼猛地一缩,竟迸出点穷途末路的狠戾。 横竖是死,拉个垫背的! 他像头被逼急的野兽扑过去。关文鸢刚要后退,奈何身体使不上劲,已被他粗壮的胳膊死死勒住脖颈,另一只手拿起了刀,狠狠抵在她颈侧。 “都别动!”狂徒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疯劲,“谁敢过来,我就先杀了她!” 这变故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护卫统领刚跨进门的脚猛地顿住,手按在刀柄上,脸色铁青。 原本要扑上来的护卫们也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刀抵在关文鸢颈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条血线。 第二章 有意构陷 狂徒的刀还抵在颈侧,关文鸢睫毛微颤,看起来像受惊的蝶。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怕,而是在丈量刀身与喉间的距离——一寸三分,够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指尖擦过发髻时,故意带松了那支金簪。 狂徒果然被这动静分了神,眼风往她发间扫了扫,喉间发出不耐烦的哼声:“老实点!” 关文鸢适时垂下眼,长睫掩住眼底的冷光,声音软了半分,带着点刻意压出来的颤:“我不动……你别伤我,我爹是镇国将军,你放了我,要多少银钱都有。” 这话像诱饵,精准勾住了狂徒那点贪婪。 他果然愣了愣,握刀的手略松了半分。 就是此刻。 关文鸢垂着的手猛地抬起,早被她悄悄取下真正的目标,一支细银簪藏在袖中,顺着狂徒握刀的手掌狠狠扎下去! “啊——!” 狂徒吃痛松手,刀“哐当”落地。 他捂着冒血的手滚在地上,被侍卫按住。 关文鸢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擦去手背上的血。 一波未平,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却被一道女声盖过:“都看清了吧,将军府嫡女关文鸢,作为未来太子妃,做出此等丑行,污秽不堪。当立即禀明圣上,废除婚约!” 关文鸢没出声解释,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些平日里笑语晏晏的闺秀们,此刻用锦帕掩住半张脸,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男宾面露惋惜,眼神深处却分明有着窥伺与玩味,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 更有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拧紧了眉头,眼里都写着“伤风败俗”。 关文鸢装作不堪受辱的样子开始低泣,肩头的划伤已被上好药,裹了层薄纱,却更显得那片肌肤白得晃眼,与周围的青紫掐痕形成刺目的对比。 太子萧玉锋刚踏入内室,就见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着了,脸色白得像张纸。 “殿下……”她声音发颤,刚抬起眼就慌忙垂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那恶人……他身上有一股香,与我失去意识前喝的一杯茶味道一模一样。” 萧玉锋皱眉上前:“文鸢,有话慢慢说,莫要急坏了身子。” 关文鸢忽然抬眼,直看的人心里发紧,“殿下觉得,臣女这身子,还能比今日更难堪吗?”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节泛白,声音带着近乎崩溃的绝望,“他明明不是府内人,却和给我茶的人有同样的味道,我当时昏沉,只当是寻常,可如今想来……” 她忽然别过脸,肩膀抖得厉害:“罢了,说这些又有何用?倒不如死了干净!” 说着竟要往旁边的柱子撞去,被围观的一位小姐眼疾手快地拉住。 “文鸢!”萧玉锋心头一紧,怒火与怜惜瞬间涌上心头,“你这是做什么?孤何时怪过你?” “殿下不怪,可臣女自己过不去!”关文鸢抬起泪脸,睫毛湿漉漉地粘在眼下,“那恶人敢如此放肆,定是有人指使!他身上的香,说不定就是与幕后之人勾连的凭证!若不查清楚,臣女便是死了,也死不瞑目!” 她忽然抓住萧玉锋的衣袖:“殿下若还念着几分情分,就请立刻下令,去搜那狂徒的身!若搜不出东西,臣女甘愿领欺君之罪!可若搜出来了……” 她咬着唇,泪水混着血丝从眼角滑落,“也好让臣女知道,究竟是谁,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话说到这份上,萧玉锋不得不做些什么。 “好!孤这就去!”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来人!传孤的令,立刻仔细搜查那狂徒身上的每一处,片甲寸缕都不许放过!若有任何可疑物件,即刻呈上来!” 关文鸢看着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那狂徒身上什么都没有,是她把一个东西——佘烟烟曾经送给她的簪子塞了进去。 也好做送佘烟烟上路的催命符。 不就是陷害,当谁不会呢? 她轻轻靠在侍女肩头,又开始低低地啜泣,声音柔弱得像风中残烛:“我好怕……若真查出来是熟人……我该如何自处啊……” 此时一道小小的影子“噔噔噔”冲过来,撞进关文鸢怀里。 “姨母,黎儿怕……那坏人撕姨母衣服!他还扬拳头要打我!呜呜……黎儿再也不跑开了,就守着姨母……” 人群“嗡”得又炸了锅。 “撕衣服?”有人低呼。 “这孩子的话……” “这么说,不是……” 话没说完,先前那女声又拔高了音量:“孤男寡女,衣衫不整,门户紧闭!若非行那苟且之事,何至于此?这不知哪来的野孩子胡言乱语,岂能作数?” “县主,您顶着太子妃的名分,在别苑里干出这等事,还有脸站着?地上那烛台,怕不是见人来了,故意推倒装样子的吧!” 一句句砸过来,让众人的目光又转回关文鸢身上,带着犹疑,带着探究,甚至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是啊,一个孩子的哭诉,怎能抵消这满室狼藉带来的视觉冲击? 孤男寡女,撕破的衣衫,紧闭的门户……似乎都在印证着那最不堪的猜想。 世人通常只愿意相信眼睛看到的,爱听些龌龊段子。 至于事实如何,他们也并不关心。 毕竟,若是未来皇后在婚前失贞,够他们嚼上半载舌根了...... 怀里的小身子猛地一颤,崔思黎仰起挂着泪珠的小脸,抽噎着,小手指直指向人群后:“我没胡诌,就是那个坏姨姨,她把姨母推进黑屋子,里面早等着坏人了!” “你住口!”佘烟烟猛地从人缝里挤出来,手里的帕子都攥烂了,“文鸢,我根本不认得他,凭什么让他血口喷人?就凭他几句话,就能诬陷我?” “够了。” 萧玉锋眼里的寒意让佘烟烟瞬间闭了嘴。 他制止了要给狂徒搜身的侍卫。 再转向关文鸢,眼神里缠了太多东西——有怒,有审度,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慌。 关文鸢心里一清二楚——她身上有皇后的批命,帝后的话他不敢不听,她这个太子妃,他还真动不得。 第三章 惊世认亲 太子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关文鸢目光缓缓扫过现场: 地上的酒渍火焰、倾倒的烛台、狂徒身上浓烈未散的劣质酒气,腰间破洞、滴着酒液的油腻皮囊…… 还有怀中崔思黎清晰的指控。 零碎的片段在脑子里慢慢串成线。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得清楚:“文鸢遭人构陷,幸得天意昭昭,留了痕迹。我且说几条,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她先指向地上的烛台和酒火:“第一,这铜烛台沉得很,若不是从屋里往外猛撞,怎会倒向门口?烛泪溅的方向,也分明是朝着门外——这是我拼死反抗时撞翻的。若真是两情相悦,我何苦闹得这么凶,连火都引起来了?” “第二,此人满身酒气,酒囊破了,地上全是酒渍。看他样子,神志不清,举止粗鄙,分明是被人用了酒和药。若真是幽会,用得着对我一个女子下这等龌龊手段?这是明摆着受人指使,要毁我清白!”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浑身发颤的佘烟烟身上,声音陡然转厉:“第三,也是最要紧的——这孩子怎么会找到这僻静厢房?怎么会知道屋里有坏人?他一下就指认的‘坏姨姨’,除了宴席散了偏要留下,此刻又急着跳出来咬我的佘烟烟,还能有谁?” 话落,满院俱静。 方才还偏向佘烟烟的目光,这会儿大半转向了她,带着震惊,带着鄙夷。 “竟是佘小姐?”有人低声嘀咕。 “平时瞧着跟县主好得很,怎么会……” “心肠也太毒了些。” 佘烟烟身子猛地晃了晃,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站稳,急声道:“文鸢……你怎能这么说?” 她声音发飘,带着一丝哭腔,“我们多少年的情分,我不过是见宴散后乱了些,想留下来帮你,是他胡言乱语啊!”她语无伦次,眼中惊惶。 关文鸢补充道:“我本人亲自为证,佘烟烟在我杯中茶水下药在先,设计毁我清白、将我困于此地在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屏息的众人,“不信的,现在就请个大夫来,我体内的药性,想必还没散净。” 话音刚落,萧玉锋脸已沉得能滴出水。 “来人,把这狂徒拖下去,杖毙!” “不!太子殿下饶命!是佘……”狂徒挣扎着,脖子上青筋暴起,话没说完,已被两个护卫按住。 一人捂嘴一人架胳膊,像拖死狗似的往外拽。 院外传来一声声闷响,很快没了声息。 狂徒的闷哼刚歇,萧玉锋的目光已定格在佘烟烟身上。 佘烟烟见他看来,嘴唇哆嗦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萧玉锋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佘烟烟向来胆大,仗着他几分纵容,私下里小动作不断,可他从没想过她敢闹到这个地步——竟敢对关文鸢用如此阴毒的法子。 “殿下……”关文鸢的哭声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弱,“烟烟她……她也许是一时糊涂……” 萧玉锋回过神,看向泪痕未干的关文鸢,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可这愧疚转瞬就被佘烟烟那记带着乞求和恐惧的眼神冲散。 他想起上月生辰,佘烟烟偷偷塞给他的荷包,上面绣着两只交颈的鸳鸯,针脚里藏着她咬着唇说的那句“殿下若厌了这东宫,烟烟愿随您去任何地方”。 那点隐秘的情愫,像藤蔓缠在他心头,此刻竟成了勒住理智的绳索。 “都住口!”萧玉锋猛地扬声,语气里的怒意半是真半是假,“此事尚未查清,谁也不许妄下定论!” 关文鸢微怔,抬眼时恰好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 她心头一凉,面上却哭得更凶了:“殿下……” “文鸢受了惊吓,先送回府静养。”萧玉锋打断她,声音硬邦邦的,“太医随后就到,务必查清药性来源。” 这话听着是维护,可关文鸢何等敏锐——他只字未提如何处置佘烟烟,甚至没让侍卫看住她。 果然,萧玉锋沉声道:“佘烟烟,你既是文鸢的闺友,此事你脱不了干系,先随孤的人回府,待查清后再做定论。” “回府”而非“看管”,这已是纵容。 佘烟烟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却在触到萧玉锋递来的隐晦眼神时猛地站稳——那眼神在说“别怕,有我”。 她立刻换上副委屈模样,抽噎着应道:“是,烟烟……烟烟定会配合殿下查清真相,还姐姐清白。” 关文鸢被侍女扶着转身时,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 好一个“待查清后再做定论”。 她方才故意在指控时留了余地,说什么“许是一时糊涂”,就是想看看萧玉锋的反应。 果然,这对狗男女早已暗通款曲,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想着包庇。 她轻轻笑了,原来她的定亲宴,她的清白,在这对男女眼里,竟如此不值一提。 也好。 如今看来,不把这对苟且男女的脸皮扒下来,倒是对不起他们这番“情深义重”了。 她缓缓露出抹笑:“佘烟烟,萧玉锋,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至于太子于事无补的几句安抚,除了提醒她这场联姻本质上的凉薄,还有什么意义? 她心底那点因批命而勉强维系的对婚事妥协,此刻也彻底消失了。 至于今天突然出现这孩子……关文鸢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廊柱。这孩子来得太巧,哭喊声太及时。 若说他背后没人指使,她是不信的。他给了她一线生机,可是她并不认识他…… 他究竟是谁?为何而来?巨大谜团笼罩在她的心头。 那孩子轻轻拽了拽她衣袖,低声道:“姐姐,我有要事相告,请屏退左右。” 刚刚还一口一个姨母,现在怎么又叫起了姐姐? 关文鸢并未多怀疑,若是这孩子或者他背后之人想害她,刚刚就没必要替她解围。 二人走进内室。 男童正色道:“稍等,我去接个人。”片刻,他牵着一个更小的、同样玉雪可爱的女娃进来。 “娘!”女娃脆生生喊着,扑过去紧紧抱住关文鸢的腿。 第四章 檀郎何来 关文鸢有一瞬惊慌,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倒要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她蹲下身,与男孩平视——这孩子确实和自己长得说不出的相似。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思黎,这是妹妹崔悦悦。”男童答得清晰。 关文鸢强作镇定,将紧粘在腿上的“小糯米团子”撕下,带两孩子进了内堂,确认没人后压低声音:“谁派你们来的?” “您就是我们的娘亲啊!外祖父是关燃将军,家在宣国坊长安街清河巷西。父亲是……” “慢着!”关文鸢打断,眼中疑色更浓,“你可知虽有宣国坊,却无清河巷!小小年纪,为何说谎?” “此刻自然没有!”崔思黎急切道,“我们是从十年后回来的!回到了娘亲和爹爹的少年时!” 关文鸢手指猛地攥紧衣袖——她连男人都未曾有过,何来儿女? 她大脑空白,穿越时空?简直是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要么他们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关文鸢一阵神思恍惚。 “娘亲不信?”思黎挺起小胸脯,“爹爹说做事要证据!听我慢慢列举!” 他语速飞快地道: “一、我们样貌集爹娘优点,皮肤白!” “二、都随娘亲,不爱甜食!” “三、我瞳色浅,妹妹头发卷,爹说像外祖母和母亲!” “四、娘亲有心疾却爱泡澡,还偷吃冰!” “五……” “停!”井里冰西瓜,这连父亲都不知道……这是母亲还在时,教她的法子。母亲走后,她便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做,算来已有七八年了。 难道……是真的? “我们真是您的孩子!”思黎仰着小脸,眼睛亮得惊人,“我们从十年后来的!” 关文鸢喉间发紧,想说什么,却被悦悦拽着衣袖往怀里带:“娘抱抱悦悦,悦悦给娘讲故事,讲爹爹怎么给娘摘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摘。”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语气,竟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思黎立刻道:“是真的!去年中秋,爹爹搬了梯子架在墙头,说要给娘亲摘最亮的那团月。结果梯子晃了,爹爹摔了屁股墩儿,还不让我们告诉您呢!” “噗嗤——”关文鸢没忍住,竟笑出了声。 哪有人会信这种荒唐事? 悦悦见她笑了,更得意了,还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娘的头发香香的,比府里的栀子花膏还香……” 柔软的小手拂过发间,带着点孩子气的莽撞。 关文鸢低头,轻轻按住了那只还在乱摸的小手。 入手温软,带着点孩童特有的肉感。 “你们……”她声音哑得厉害,“真的是……” “是娘亲的宝贝呀!”思黎抢着答道。 关文鸢的手猛地收紧,什么穿越时空,什么十年后的儿女…… 明明是天方夜谭,可此刻被这两个软乎乎的小家伙围着,她那颗因心疾常年发紧的心,竟奇异地松了半分。 她低头,看着怀里眨巴着大眼睛的悦悦,又看看站在脚边、一脸期待望着她的思黎,终于哑着嗓子问出那句:“你们说的那个……父亲,是谁?” 思黎眼睛瞬间亮了:“是崔景明呀!现在是巡检大人,以后会当大理寺少卿的!爹爹可厉害了,上次……” “崔景明?”关文鸢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怀里的悦悦听到了父亲名字,咯咯笑起来:“是爹爹!爹爹会给悦悦扎小辫,还给娘亲买糖画……” 关文鸢的心,就这么一点点沉了下去。 沉到最底时,竟不是全然的惊慌,反倒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原来在这两个孩子说的未来里,她最终嫁的竟是崔大人之子,崔景明。 他是新上任的巡检大人。 不是太子也就罢了,这俩孩子的爹,居然是父亲的政敌之子! 崔景明虽然姓崔,但并非是望族崔氏的后代,而是江州寒门崔家升迁上来的,父亲之前更是常说那位崔老大人之古板、之迂腐乃他生平仅见。 抛开门第,刑部巡检司和将军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双方父亲以前还有不少口角,她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 “你们的父亲知道这事?” 崔思黎的手指绞着衣角上的金线绣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般梗着脖子道:“父亲……知道不知道……”他还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色。 “他其实……知道了,他还不让我领妹妹过来,说不合适。” “但娘亲,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嫁给别的男人呢!”小男孩义愤填膺、煞有介事地说道。 关文鸢心底暗自思忖:这小孩懂得真不少。 只希望这崔大人别听到未来这孩子说了什么,就以为他二人真的会在一起。 崔思黎扬起小脸,带着狡黠的得意:“但我是领着妹妹从狗洞钻出来的!父亲和老管家都没发现!” 他挺着小胸脯,眼中放光,浑然不觉关文鸢变得复杂的神色。 关文鸢嘴角微抽——这孩子说得轻巧! 崔景明是谁?巡检司的人!府邸戒备森严,他本人更应是洞察力惊人,估计连只苍蝇飞过都未必瞒得过他。 若连两个大活孩子钻狗洞溜走都察觉不到……那他不如找根白绫吊死算了。 腹诽归腹诽,她的思绪飞转:孩子失踪这么久,以崔景明的性子,早该心急如焚寻来了。可至今不见踪影…… 这般沉得住气? 是想试探她?还是另有图谋? “先等等……等你们父亲来。” 很快金乌西沉,关文鸢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磨墨写完家书,抬头望向院外渐浓的夜色,心口莫名泛起一丝不安。 这小孩的父亲怎么还不来? "不会是想把这两个烫手山芋甩给我,然后一走了之吧。"她喃喃自语。 廊下铜铃突然叮咚轻响,惊得她猛然起身,去窗边探看。 没看到人后,她叹了口气,又转了回来,"应该不能,毕竟还是个官呢。" 思绪不受控地飘向门外,若是他迷路问了路,那些机敏的邻里街坊、多嘴的下人,难保不会从只言片语里嗅出端倪。 关文鸢看见窗户外一架马车自夜色中缓缓驶来,车帘半掩,车轮裹着软布,只发出极轻的辘辘声。 第五章 同室一夜 看来这崔巡检不是个蠢人,知道如今事态复杂,应该秘而不宣。 她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才发现自己已在夜风里站了半个时辰。 很快,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让关文鸢呼吸一滞,下意识抬眼望去,便见那位崔巡检墨色官袍上凝着夜露,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县主安好。” 月光顺着他肩头流淌而下,在青砖地上投下修长的影子,关文鸢打眼一看,这人怎么长得这样冷? 他看过来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瞬间穿透人心,整个人散发着让人难以接近的寒意。 想不到未来的自己竟是选了这样的人做夫婿。 关文鸢很快回神。 “今日的事我已知晓,流言我已派人去处理。若还需要帮助,尽管直言。”崔景明解下披风想罩住孩子,却被关文鸢侧身避开,冷香扑了个空。 “不用崔大人费心了,你我立场不同,我自己会去清算。”关文鸢有意避嫌。 空气微微迟滞,崔景明也不再说话。 在这窘迫之际,她又不自然地瞥了一眼已经落座的崔景明,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的视线飘忽了一瞬,真想象不出来自己和这个人成婚会是什么样子。 看着挺清正克制一个人,后来怎么会敢夺君王的妻? 不过他既主动提帮忙,必是在意她有可用之处。 正好是个绝佳的合作之人。 想起自己的目的,关文鸢正了正色开口道,“其中内情我已听他的说得八九不离十了,但崔大人我希望你能清楚,我并不会因为这个孩子所说的话,而对我、对将军府产生什么影响,你应该了解我的婚约。” 崔景明盯着手中的茶盏,早在十日前这俩孩子刚出现在崔府,他就对思黎和悦悦产生过不少怀疑。 然而崔思黎所说的桩桩件件小事,又与外人所不能知的内情一一吻合。 更棘手的是,孩子母亲关文鸢的身份。 “我只是在想,假如既定这个未来真的存在的话,那你我……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的?” 崔景明顿了顿继续说道,“已知你已有婚约,那我便断然不可能也不被天家所容,做出臣夺君妻的荒唐事来。”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关文鸢内心想着,她也知道崔景明看样子就不是能做出臣夺君妻的荒唐事的人。 他身为臣子,必是克己复礼,为人谨慎,但假如是真的未来他们又确实在一起了…… 说不定是因为今天的事?若是那孩子没出现,她真的…… 然后下嫁给他? 关文鸢想到更重要的事,若他们有了一双孩子的事传出去,他二人安危事小,怕是整个宗族都要被牵连。 她继续道,“暂时抛开这个,眼下太子登门定亲,我父亲也即将进京,你我暂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得商讨出个应付眼前的对策来。” “我的想法是——你我合作。”关文鸢把自己想了一晚上的想法说与崔景明。 崔景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微微眯起双眸,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也赞同合作,这两个孩子的事,我一人应对确实有所不便。” “于你而言,太子此番前来定亲,是奉皇命志在必得,背后是整个东宫的势力以及皇家颜面,硬顶必然不行。当务之急,也得先拖住他。” 关文鸢赞同道:“有理,我也打算先称病做权宜之计,再回去便让贴身丫鬟去探听风声。” 暮色深沉时,二人也差不多商讨完毕,关文鸢刚松了口气,准备送走这冷面阎王和两个活宝,院外忽响起杂乱脚步声。 关文鸢眼神一凛,低声对崔景明道,“你先去藏在我塌后。” 看崔景明看了一眼她的床榻,似有踟蹰之意,上手推了他一把,急道:“来的应该是陛下的人,今日本就事多,快进去,被看到了你我都得死。” 关文鸢忽然攥住崔思黎的手腕,将小男孩拽进内室:"思黎是吧,你快去躺在榻上,待会儿来人进来,务必要先静悄悄的!" 她指尖翻飞,从妆奁里抓出半盒胭脂,在小孩苍白的脸颊上胡乱抹了两道红晕,又揪起案头的红绸将他的乌发束成歪扭的冲天辫。 雕花紫檀床的银钩"咔嗒"轻响,织金帐幔如流云般垂落,将榻上蜷缩的身影隐入朦胧暗影。 关文鸢刚抚平裙摆,廊下便传来门环被扣响的声。 "吱呀——"雕花木门被粗暴推开,陛下安插在府中的嬷嬷裹着一身寒气闯进来。 她三角眼精光四射,扫过案上未合的妆奁、地上凌乱的红绸,最终定格在微微起伏的锦帐:“关姑娘,这还未就寝,离就寝的时辰还早,怎么把帘子放下来了?” “听说府外停了辆眼生的马车,老身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您这待嫁太子妃的身份,若是藏了外男......” 帐幔无风自动,关文鸢莲步轻移挡在榻前,珍珠步摇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嬷嬷说笑了!不过是族中两个孩童贪玩,躲在里头闹着不肯出来。” 她刻意提高声调,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 那床忽地一摇。 关文鸢侧身挡了挡。 嬷嬷冷笑一声,不顾阻拦绕开她,快速走到床前,手径直扯开帐幔。 只看见崔思黎蜷缩在织锦被褥里,玄色劲装外胡乱套着件虎头兜肚,发间还粘着几片棉絮。 "姐姐!"小孩捏着嗓子,故意把声音粗得像大人一样,"压床娃娃要听故事才肯睡呢!“说着扭着身子往关文鸢怀里拱,乐得咯咯笑。 这时,屏风后突然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崔悦悦怯生生揪着裙摆,圆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 她怀里紧紧抱着绣着金蟾的布偶,发间铃铛随着颤抖轻轻作响。 嬷嬷盯着榻上躺得歪歪扭扭的小孩童,皱起的眉峰终于舒展几分:“这么晚了,姑娘也该知道分寸,玩闹也该有个限度。” 她又狐疑地凑近两步,崔思黎突然打了个震天价响的奶嗝,惊得嬷嬷倒退半步,撞得身后铜炉叮当作响。 第六章 心声示警 "娃娃贪嘴吃多了桂花糕。"关文鸢掩唇轻笑,顺势将崔悦悦也揽进怀里,"族中长辈特意送来压床,说是一对金童玉女,能冲喜。 “您瞧这招财童子的布偶,还是宫里赏的呢!”她指了指床尾金光灿灿的绣品。 嬷嬷在屋内来回踱步,连妆奁夹层都翻了个遍。 直到确定再无可疑之处,才甩着帕子冷哼一声离去。 脚步声刚消失在回廊转角,崔思黎"噗通"一声瘫倒在床,扯下黏在脸上的胭脂:“父亲,再憋下去,我这脸都要被腌红了!” 床榻后"咔嗒"轻响,崔景明抚着被挤得发皱的玄袍走出来,发间还沾着几根蛛丝,冲淡了几分皮相带给人的冷漠感。 关文鸢望着这对父子滑稽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关文鸢听着廊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刚松了口气,却见半开的门缝突然漏进几缕烛光——府中嬷嬷折返的脚步声急促,竟又要推门而入! “快、快躲起来!” 崔景明放下手中兵书,玄色锦袍扫过红木榻边,修长手指已扣住窗棂,欲翻窗离开。 可还未等推开窗户,廊下已传来嬷嬷絮叨:“老身总觉得不安心,今晚定要守着姑娘才能睡着……” 情急之下,关文鸢推了他一把,远离已经开了个缝的窗户,他站在那里一定会被经过的嬷嬷发现端倪。 自己却也踉跄着跌进屏风后的软塌,发间银簪还勾住了垂落的茜色帘栊。 细碎银铃声骤然响起,她慌忙伸手去捂。 崔景明长身而立,站在她身后抬手按住了出声的帘栊。 “姑娘怎么了?莫不是……老奴进去再看看?”嬷嬷的声音带着探究。 关文鸢屏息仰头,正对上崔景明下颌紧绷的线条。 他身上冷松香气混着案头未干的墨香漫过来,温热呼吸不经意间扫过她额前碎发。 “无事!两个孩子闹腾,定要今晚与我一起睡。”关文鸢镇定下来,她声音沉稳,“嬷嬷既已清点完毕,还请自便。” 待嬷嬷鼾声响起,关文鸢才惊觉两人姿势暧昧非常。 她慌忙后退,却被崔景明伸手抵住:“别动。” 他的目光扫过她发间歪斜的簪子,指尖悬在她耳畔却又收回,喉结轻滚。 茜色帘栊轻晃,嬷嬷的鼾声越来越响,关文鸢从门缝里看到嬷嬷就蹲在门口睡,她无奈低喃,“崔大人,你今夜……恐怕得留宿府中了。” 崔景明看了看门外守着的嬷嬷,“既然不能出去,我就坐在桌边休息一会就行。” “这怎么行?我给你安排吧,等着。” 烛火摇曳,映着窗棂。 崔景明最终被安排在关文鸢闺房外间的小榻上歇息。 两个孩子却像粘人的小树袋熊,紧紧巴着关文鸢,奶声奶气地撒娇: “娘亲!要跟娘亲睡!” “娘亲香香,一起睡嘛!” 关文鸢看着两张满是依恋的小脸,心尖最软的那处还是被戳中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 “好,就跟我睡。”她柔声应下,将两个小团子抱上了自己那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 关文鸢侧卧在两个孩子身边,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小小的温暖紧贴着自己,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充盈心间。 她抬眼望向隔着屏风的外间,那里静悄悄的。 而屏风外的小榻上,崔景明并未真正入睡,他听着里间传来关文鸢轻柔的哄睡声和孩子满足的嘟囔。 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冷的薄纱。 他看了看旁边还亮着的蜡烛,翻了个身,没去吹熄它。 翌日。 关文鸢早早地起了床,室内静悄悄的,两个孩子睡得正酣,外间那人也闭着眼睛。 她正欲跨过两个小孩去洗漱,叩门声骤响。 “小姐,太子登门拜访……”丫鬟通报声还未说完。 关文鸢瞬间起身! 太子怎会此时上门? 她猛地扭头—— 崔景明已快速在小榻上坐起,他看看顶上的房梁,翻身跃了上去。 “快进去!”关文鸢一把将两个还懵懂的孩子推进里间,压低声音急道:“别出声!” 她自己则裹着绣满并蒂莲的软缎衾被,从床头暗格取出最苦的药咽下后,指尖死死攥着被角—— "姑娘可要仔细些,太医说这风寒最是难缠。"刚进来的贴身丫鬟青梧的声音突然拔高,刻意对着门外说道。 关文鸢立刻蜷起身子,将滚烫的脸颊埋进绣着金线的枕套里,喉咙间溢出两声压抑的咳嗽。 还匆匆找来覆粉扑了几下,让自己的唇色看起来更白,符合她要装病的样子。 “吱呀——” 门被推开时,关文鸢扶着额角斜倚床头,眼睫半垂,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冷意。 太子萧玉锋那身刺目的华服刚踏入视线,她就先泛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妹妹这是病了?昨日之事实乃误会,孤实在——”萧玉锋的话卡在喉咙里,目光扫过外间凌乱的小榻。 “这是怎么了?” 关文鸢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来了,这副故作锐利的模样,是想审犯人么? “不过是来回折腾着睡不着罢了。”她声音轻飘飘的。 说完后剧烈的咳嗽适时爆发,余光瞥见萧玉锋下意识后退半步。 呵,演不下去了? “是被佘烟烟气着了?孤定罚她。”他说着关切的话,眼神却在躲闪。 关文鸢咳得更凶,心里冷笑连连——佘烟烟本就有罪,如今倒成了他示好的筹码? 这种把人当棋子的嘴脸,真让人作呕。 萧玉锋似是想要关切,带着明黄的影子走近。 他俯身时,关文鸢蜷着的手指无意识一推,指尖正正撞上那冰凉的剑柄。 “杀!夺权——!” 那声音不是用耳朵听的,而是直接钻进骨髓里,带着铁锈与血腥气的狂躁,几乎要把她的意识劈成两半。 耳膜嗡嗡作响,脑海里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滚烫的杀意,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惊得后缩,后背撞在床柱上的闷响,竟也盖不过那声音在脑子里的余声。 第七章 兵器有灵 冷汗瞬间浸透中衣,鬓发黏在颊边,她望着萧玉锋腰间那柄镶金嵌宝的佩剑,瞳孔骤缩。 好像被强行灌入,把那些淬了毒的念头直接种进去。 萧玉锋的眉峰动了动,像是在看她为何失态。 关文鸢迅速掩去眼底神色。 好得很。 不仅想杀她父亲,还嫌她这病躯碍眼。 冷汗浸透中衣时,她反而冷静下来。 咳嗽间歇,她故意对着铜盆干呕,看萧玉锋那副嫌恶到几乎要拂袖而去的模样,心头竟升起一丝快意。 装啊,怎么不装了?方才那副情深意重的样子,倒是再摆出来给她瞧瞧。 太子在此时开口,他的声音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既如此……文鸢妹妹好生静养。本殿……改日再来探望,你我婚事可以禀父皇延期,择日再议。” 随即他转身飞快离去。 “去,”她叫来翠浓,声音轻得像叹息,“把太子殿下‘关切’我的话,透给佘烟烟的人听听。就说……殿下为了我,要罚她呢。” 房梁上的崔景明屏住呼吸,看着榻上女子明明咳得撕心裂肺,指尖却漫不经心地转着玉镯,那抹藏在病容后的算计,十分显眼。 他忽然觉得,这位关大将军的千金,恐怕比那位太子,更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青梧则手脚麻利地开窗、收拾着铜盆,担忧地看着床榻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关文鸢。 关文鸢倚在颈枕上,脸色白得透明,眼瞳里却亮得惊人。 指尖还残留着碰过太子佩剑的凉意,那声“杀!夺权!”的嘶吼像还在脑海里,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绝非幻觉。 她拧着眉细想,佘烟烟那日的反应透着古怪,难不成太子对自己有别的心思? 可转念又自嘲——她这副病恹恹的身子,说到底不过是朝堂用来牵制边关的棋子,值得他动那般杀心? 若不是冲她……那便是冲关府? 心头猛地窜起个念头,惊得她呼吸都滞了半分——难道,她真能听见这些铁家伙“说话”? 得试试,立刻就试。 目光在昏暗的闺房里打了个转,落在梳妆台上那支素银簪子上。 簪子细巧,顶端缠丝梅花磨得发亮,是娘留她的念想,戴了这些年,早浸透了她的体温。 关文鸢深吸口气,压下指尖的颤,缓缓握住簪身。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动地,只一缕极轻极模糊的嗡鸣,像老嬷嬷在耳边絮叨:“……姑娘今儿个发髻歪了……手怎么这么凉……” 细碎的关切混着点疲惫,温温和和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裹着人。 关文鸢紧绷的肩松了松,心跟着又揪紧了——是真的!不单是太子那柄凶剑,连贴身的簪子都有自己的“心声”! 可簪子终究不是兵器。 她得知道,这能力到底能及多少。 视线飘向绣架,青梧常用的银剪正搁在上面,刀口在窗缝漏进的光里闪着冷芒。 “青梧,把那剪子递我。”她声音还虚着,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自己先撑着坐直了些。 青梧虽纳闷,还是依言递了过来。银剪入手沉,关文鸢屏住气,指尖轻轻抚过刃脊。 这回的“声”清楚多了,带着股子少女似的活泛,还藏着点小锐气:“咔擦!这云锦真好看,就是滑得很,差点咬歪姑娘的花样子……那线头烦死了,剪了才痛快!” 声音里满是对主人的护着,一股子认真干活的热乎劲。 它也想“动”,可那是为了绣出更齐整的花,不是为了毁灭什么。 和太子那剑终究不同。 关文鸢心跳更快了,凡物有灵,利器亦有声,这话竟不是虚的。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房梁——青梧还没走,崔景明在那里。 “青梧,你先去忙,我一会叫你。” 青梧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出去了。 关文鸢记得,他腰间似乎一直别着柄短刃。 那匕首的“心声”,该和剪子、簪子又不同吧? 许是她的目光太沉,崔景明原本纹丝不动的身子,指关节在昏暗中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崔大人,”她声音里带了点说你先不清的意味,像求,又像命令,“能否借你的短刃一观?” 崔景明没立刻应,屋里静了片刻。 就在关文鸢以为他要拒了时,崔景明从梁上跳了下去,轻巧落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掌心躺着柄乌沉沉的短刃。 刃比寻常匕首短些,线条滑得有些诡异,只刃尖一点幽蓝,像淬了冰的星。 关文鸢心都快跳出来了,指尖轻轻碰了下刃身——冰凉,一点温度都无。 截然不同的“声”撞进脑子里。没有嘶吼,没有响声,只有极致的冷:“一击必杀静无声,唯主是从……” 像埋在深潭底的玄冰,只为在最危机的时刻,把利器送进对方喉咙。 那股子血腥气裹着冰碴子,显见是沾过血的。 她猛地缩回手。 这短刃的“意”,和太子那剑又不同。 它也为杀器,可更纯粹,只为保护它的主人。 几乎在她缩手的同时,崔景明已将短刃收了回去。 他还是没说话,可关文鸢能觉出,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层审视。 她此刻却顾不上琢磨他的心思,心头那股劲上来了,不管旁人诧异的眼,自己撑着下床,直走向父亲留她念想的那柄锻刀。 手指刚触到刀柄,一股远比太子佩剑磅礴百倍、乱百倍的“洪流”就劈头盖脸席卷了过来! 不是一个“声音”,是无数个叠在一起,无数碎片在咆哮: “杀——!” “保家卫国!” “冲啊——!” “蛮崽子!吃老子一刀!” “为了大胤!杀!!!” 金戈铁马,战马嘶鸣,濒死的嚎、胜了的吼、绝望的哭…… 无数画面、声响、情绪像决了堤的洪水,裹着呛人的铁锈和硝烟,瞬间把她卷了进去。 她像站在修罗场正中心,被无数战死的魂、散不去的杀气压得喘不过气。 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在雪白的被褥上,像陡然开了朵红梅。 第八章 关父之死 屏风后的崔景明的指尖在袖中悄然攥紧,他想她方才分明是在试探什么,从银簪到剪刀,再到他的短刃,最后是这柄重剑。 她发现了太子的什么秘密? 是太子兵器有问题? 不管是装病露了破绽,还是真病了,她此刻的虚弱是真的。 而她想隐藏的东西,恐怕比他想的更值得调查。 关文鸢缓了口气,她喝完药,把后面的思黎和悦悦叫了出来。 刃器亦有声。或温和,或专注,或冰冷死寂,或杀意滔天,或承载着万千亡魂的咆哮…… 父亲、太子、崔景明、还有那柄嘶吼着“夺权”的储君之剑。 关家怕是即将山雨欲来风满楼…… “思黎,悦悦,”关文鸢叫来二人,声音竭力平稳地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外祖父……关燃大将军,在你们那个未来,可安好?他……疼你们吗?” 两个孩子闻言,小脸上同时浮现出茫然。 崔思黎眨巴着大眼睛,困惑地摇头:“外祖父?娘亲,我们从未见过外祖父呀。” “是呀,”崔悦悦也奶声奶气地附和,“爹爹说,外祖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保护我们,但我们都没见过……” 从未见过? 关文鸢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如果这两个孩子从未来到这里是真的,那么…… 父亲……那个如山岳般伟岸、曾将她高高举起、教她认兵书、许诺要看着她出嫁的父亲……在十年后的未来,竟已……不在了? 结合那兵器疯狂的心声,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父亲,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陷害?! 太子兵器那暴戾的“血祭夺权”嘶吼,与孩子们天真懵懂的“从未见过外祖父”——这两句话在关文鸢脑中交汇,所有碎片被串联了起来。 父亲手握重兵,是太子夺权路上最大的障碍! 那兵器嘶吼的“血祭”……莫非,父亲就是那祭旗之血? 所谓“死亡”……究竟是死于敌手,还是……死于背后射来的冷箭? 一个念头挥之不去:父亲的死,绝非意外,而是太子精心策划的一场谋害! 关文鸢指尖掐入掌心,疼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怒和恨。 她看向门外太子离去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迟疑彻底消失。 她要彻查父亲死因。 她猛地抬头,目光直射向崔景明。后者显然也听到了孩子们的话,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的目光与关文鸢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那份惊疑。 “崔大人,”关文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父亲……恐遭不测,太子嫌疑最重。我需彻查父亲死因,揪出幕后真凶。” 她无法解释自己能“听”兵器心声,但刚刚两个孩子说的话指向已明。 崔景明虽不知关文鸢具体知道了什么,但她的判断、情绪以及孩子们反常的话语,结合他对朝局的洞察,足以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与紧迫性。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旁边的崔悦悦似乎被爹娘的严肃吓到了,小嘴一瘪,抽噎了起来,踉跄着扑向关文鸢的腿:“娘亲……娘亲不要生气……悦悦怕……” 崔思黎也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小脸发白,不安地看着关文鸢。 关文鸢浑身一震,暂时被孩子的哭声拉回一丝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蹲下身,用微颤却尽量温和的手轻轻擦去悦悦脸上的泪珠,声音放得极柔:“悦悦乖,我不生气。不怕。” 她将两个孩子拢在怀里,安抚地拍着他们的背,目光却越过他们小小的肩头,看向崔景明。 后者显然也读懂了关文鸢眼中那份惊疑、愤怒与刻不容缓的决心。 崔景明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关文鸢和两个孩子半挡在身后,隔绝了门外可能投来的视线:“思黎,带好妹妹,我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崔思黎立刻懂事地点头,紧紧拉住还在抽噎的悦悦,小声哄着妹妹。 他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战场与京城密不可分,太子近期动作异常,结党营私,图谋兵权,其心叵测。我掌刑狱密档,可暗中调查太子及其党羽所有不法之迹与夺权布局。” 他目光扫过门外,确认无人窥探,才继续道:“关姑娘,你既然意已决,或可追查将军身边隐患与……可能的‘意外’之源。我们目标一致,但方向不同。” 关文鸢瞬间明了崔景明的提议:他查太子谋逆的罪证与布局,她查父亲遇害的具体阴谋与执行者。 两人情报共享,互为犄角。 “成交!”关文鸢斩钉截铁,眼“我以我的渠道,助你深挖太子根基。你以你手中权柄,为我追查父亲身边暗箭、提供便利与掩护。” “可。”崔景明毫不犹豫应下,“只是此事牵涉东宫,凶险万分,须得万分小心。你我二人,暗中探查,互通有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补充道,“孩子……单独留下。有可信之人吗?” 他意指府中是否还有绝对安全可靠的人能临时看顾孩子,毕竟接下来的行动带着孩子太过危险。 关文鸢迅速权衡。 父亲身边危机四伏,府中眼线难辨忠奸。 她看向崔景明,果断摇头:“没有。此刻,唯有带在身边,最为稳妥。” 她不可能再将孩子们置于未知的危险中。 崔景明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眼神微沉,但并未反对。 “爹爹,娘亲,”崔思黎忽然小声但清晰地开口,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认真,“我和悦悦会很乖,不吵你们。” 仿佛感受到了父母之间凝重而紧张的气氛,小小的孩子也绷紧了神经。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放心。 没再说什么,崔景明已动作自然地俯身,将已经有些困倦的悦悦稳稳抱在怀里,用宽大的披风一角裹住她小小的身体。 关文鸢却突然想到一件事。 门外还有陛下的人守着。 第九章 巧计脱身 府中侍女说王公公的眼睛像盯猎物似的,一直黏在关文鸢的房门上,院里飞虫掠过窗棂都能被他精准剜一眼。 “崔大人先走。”关文鸢思忖片刻,转身蹲到两个孩子面前,声音压得低,“外面有坏人盯着,我需要你们帮忙。” 思黎和悦悦立刻仰起小脸。 “悦悦,喊王公公帮你拿屋檐上的布老虎,要急得跳脚那种。”悦悦重重点头。关文鸢又塞给思黎颗石子:“等他抬头,用最大力气砸对面的铜盆,越响越好。”思黎攥紧石子,喉间应了声“嗯”。 转身时,哑婢阿月已捧着粗布衣裳候着。 两人飞快换了外衫,关文鸢刚坐到书案前,故意咳嗽两声。 王公公背着手立在廊下,眼珠子跟钉死在关文鸢的房门上似的,连檐角落只麻雀都要剜一眼,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那架势,仿佛这院子里掉根针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悦悦趴在窗缝里瞅了半天,扯了扯崔思黎的衣角:“阿兄,他跟门神似的,咋弄?” 思黎捏着手里的琉璃弹珠,眼珠转得跟拨浪鼓似的,忽然凑到耳边,奶声奶气地嘀咕了几句。悦悦听完,捂着嘴憋笑,使劲点头。 “啪嗒”一声,悦悦抱着个缺了角的布老虎,一扭一扭从侧门钻出来,故意把布老虎往王公公脚边扔。布老虎滚到他靴尖前,她“哇”地瘪起嘴,眼泪说来就来:“我的大老虎!王公公,它原来被你偷啦!” 王公公低头瞅那破布玩意儿,皱着眉想踢开,可架不住小丫头拽着他的袍角晃:“公公帮我捡嘛,它是我娘绣的,丢了我要哭到天亮的!” 那小奶音黏糊糊的,带着水汽,王公公不耐烦地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布老虎,悦悦忽然指着他身后跳起来:“哎呀!有老鼠!好大一只!” 王公公猛地回头,院里空空荡荡,连只耗子影子都没有。等他转回来,就见崔思黎举着颗琉璃弹珠,正往廊柱上扔,“啪”地弹到他脚背上,滚进了假山石缝里。 “哎呀!阿兄的珠子!”小丫头又要哭,扒着假山石缝往里瞅,“公公,它卡里头了,我够不着……” 王公公被缠得脑仁疼,弯腰去掏石缝。这当口,思黎猫着腰从门后溜出来,手里攥着个小风筝,瞅准王公公的背影,“嗖”地把风筝线往他帽翅上一缠,转身就往月洞门跑。 帽子也跟着被拽跑了,那王公公却毫无所觉。 悦悦见哥哥跑了,立刻收了眼泪,也不管石缝里的珠子,跟着往月洞门外蹿,边跑边喊:“公公再见!我去找哥哥玩啦!” 王公公掏了半天没摸着珠子,听见这话直起身,正想骂两句,忽觉头顶一凉——他官帽不知何时丢了,抬头再看,两个小身影早钻进抄手游廊的拐角,只剩个衣角闪了闪就没影了。 “小兔崽子!”王公公跺了跺脚,可再看那紧闭的房门,又不敢追太远,只能气鼓鼓地回了廊下,嘴里嘟囔着,“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而月洞门那头,思黎和悦悦早扒着矮墙翻了出去,蹲在墙根下拍着胸口笑。悦悦扯着哥哥的袖子:“他是不是傻?” 崔思黎得意地扬下巴:“那是,也不看是谁的主意!”说着,拉着妹妹往巷口跑,身影很快融进了暮色里。 关文鸢来到后门,府里的老张头见了人,二话不说拉开门放人离开。 思黎和悦悦被老张头领到门外,就像两只刚偷到米的小雀,扑棱棱冲到关文鸢面前。 “娘!娘!我们把那个王公公耍得团团转!”思黎攥着拳头,小脸红扑扑的,嗓门比平时亮了三分,“我把风筝线缠他帽翅上,他扯了半天都扯不下来,跟个拔不出萝卜的兔子似的!” 悦悦也抢着踮脚,小手拽着关文鸢的衣角晃:“我还骗他说有老鼠,他吓得回头,我就跑啦!他掏石缝找珠子的时候,脸都快贴地上了,屁股撅着行,像只找食的老母鸡!”她说着,还学着王公公弯腰的样子,撅着屁股往地上瞅,逗得思黎直笑。 关文鸢刚松了口气,听着俩孩子眉飞色舞地学舌,又气又笑,伸手点了点思黎的额头:“多大点孩子,就学会捉弄人了?下次不要这么冒险。” 悦悦仰着小脸:“可是我们没被抓住呀!跑得可快了!” 关文鸢无奈地摇摇头,拉过悦悦理了理她歪掉的发带:“就你们能耐。” 刚知道自己突然多出两个孩子,自己内心其实是没什么喜爱之情的,反倒是恐惧和担忧更多。 只不过因为一点责任感让她选择承担照料的义务。 但如今么,恐惧还是那么一点,对着两个孩子的喜爱反倒一点点增长。 她指尖划过女儿跑得发烫的耳垂,心里也比刚才少了些紧绷。 城西废弃染坊后院,崔景明靠在颓墙边等她。见她灰衣蒙尘,发间还沾着片草屑,他伸手想替她拂掉,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问:“顺利?” “嗯。”她点头,抬手自己拨掉草屑,指尖不经意蹭过鬓角,他的目光跟着动了动。 四人摸到醉仙楼后巷,崔景明叩门,三长两短。门开条缝,里头探出张精瘦的脸,见了崔景明,笑纹堆起来:“崔大人稀客,这位是……” “家妹。”崔景明递过银子,“今日打听北境军情,尤其是关大将军近况。” 那人掂着银子,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表面捷报满天飞,背地里……有人说关将军贪功冒进中了埋伏,折了不少精锐,还说他拥兵自重,不听调令……” 关文鸢的指甲掐进掌心。崔景明侧头看她,低低“哦”了声:“流言源头?” “东宫詹事府。”那人左右瞟了瞟,“李詹事最近总见个北境回来的粮官,鬼鬼祟祟的。还有……佘烟烟她娘家,不太平。” 关文鸢猛地抬头,撞进崔景明看过来的眼神里。两人都没说话,却像通了气看清了双方共同的疑惑——佘烟烟? 第十章 珠胎暗结 “佘夫人上月请了回春堂的孙大夫,妇科圣手,还特意叮嘱保密。” “有孕了?”关文鸢的声音发紧。她这个正妃未入东宫,侧妃若怀了孕…… 她定了定神,追着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 不等那人说完,关文鸢已拽着崔景明往外走,指尖攥着他的衣袖,力道不小。“去佘府。”她回头时,差点撞上他,连忙退开半步,“我估计佘烟烟是破局的关键。” “好。” 两人安顿好思黎和悦悦,刚隐到佘府墙角,就见一辆马车穿街而来,车边侍立的正是佘烟烟的贴身婢女。跟了半条街,马车竟停在陈国公府侧门——而陈国公是太子的母族。 “她来这儿做什么?”关文鸢蹙眉,“进去看看。” 墙头不矮,崔景明先翻上去,俯身递手。关文鸢借力攀上来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烫得像燎了一下。落地时脚步踉跄,他顺势扶她手臂,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烫得她有些发麻。 避开巡逻的护院,两人摸到花园暖阁外。窗棂开着道缝,里头灯火亮得刺眼。 里头传来陈国公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佘小姐深夜造访,若太子有吩咐,传句话便是,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佘烟烟开口道:“国公爷,明人不说暗话。烟烟此来,既是为自己,也为腹中太子的孩儿,向国公爷讨一个前程!”“腹中孩儿”四字,她咬得极重。 暖阁内陈国公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孩儿?佘小姐,您是说……您怀了太子的骨肉?此事……太子殿下可知晓?” “国公爷,若我告诉你,太子早知道我有孕之事呢?” 陈国公倒吸一口冷气。 佘烟烟冷笑,“他当然知道!可他却让我瞒着!说什么时机未到,说什么怕关文鸢心生妒忌、恐对孩儿不利!全是借口!” “国公爷,您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妃多年无所出,我这腹中的,很可能是太子的长子!是未来的皇长孙!太子如此态度,让我如何安心?难道要我看着孩儿变成无名无份、甚至可能‘意外’夭折的野种吗?” 陈国公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和警告:“佘小姐慎言!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 “慎言?”佘烟烟打断他的未尽之言,“我今日来,就是要国公爷给我一个准话,给我腹中孩儿一个保障!我要太子妃之位!只有我成了正妃,我的孩儿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否则……” “否则,我就将我有孕之事公之于众!再告诉陛下和满朝文武,太子是如何薄情寡义,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刻意隐瞒!届时,太子殿下‘仁德孝悌’的名声,恐怕就保不住了!国公爷,您说,陛下会如何看待一个连自己血脉都容不下的储君?” “你……你这是要挟!”陈国公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恐惧。 “要挟?我这是为了自保!为了我的孩儿能活下去!太子殿下他……他连自己的母亲兄弟都能算计至深,对我,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又能有多少情分?我若不争,下场如何,国公爷您难道猜不到吗?我手里,还有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她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陈国公继续道:“您此举无异于引火自焚!您的身份不合适,太子殿下……最恨被人胁迫!而您说的那些……绝对会触怒太子!” “国公爷,事在人为,我不是傻子!太子近来心思深沉,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他对这孩儿的态度,更让我心寒!” 窗外的关文鸢和崔景明听得心惊肉跳。 目前不仅坐实了佘烟烟怀孕是太子知晓的,更揭示了太子对亲生骨肉都毫不容情。 佘烟烟并非懵懂无知的棋子,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并开始了疯狂的反击。然而她口中“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指向太子阴谋的关键证据! 这时陈国公继续说道,“可你该知道那位关文鸢县主的命格……” 佘烟烟嗤笑一声,“天命皇后?我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 窗外的关文鸢和崔景明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残留着方才偷听到的惊天秘密所带来的震撼。 然而,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摩擦的轻微“铿锵”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那队侍卫正沿着他们来时的小径折返,眼看就要拐过前方的月洞门,冲他们藏身的这处墙角而来! 两个人目标太大,附近没有可藏身的地方,必然暴露无遗。 关文鸢也听到了那迫近的脚步声,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瞥见身旁不远处,一堵不算太高、爬满藤蔓的青砖矮墙,墙后便可出府。 “我先翻墙!”她当机立断。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紧张而急促的心跳,跑到墙边,双手攀住墙头粗糙的砖石和坚韧的藤蔓,脚下用力一蹬,试图翻越。 然而,她这副被病痛和心事折磨了许久的身子骨,却成了最大的拖累。 力量在瞬间爆发后便好像是用完了,腿更是软得提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就在她奋力上攀,脚尖离地的瞬间,她右脚那只绣鞋的后跟,竟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墙砖一处微小缝隙和缠绕的藤蔓之间! 她身体猛地一滞,整个人不上不下地挂在墙上,右腿被那只卡死的鞋子别扭地牵扯着,用不上力,也拔不出来。 膝盖无力地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发,羞恼和焦急让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她咬牙,忍着脚踝被拉扯的痛楚,徒劳地挣了一下,那鞋子却纹丝不动。 回廊转角几乎都能看到侍卫的火光! 关文鸢暗自着急之时—— 崔景明不知何时已无声地靠近,他并未直接触碰她,只是微微屈膝,将自己的左肩沉下,垫在了她那只被卡住、悬空无力的右脚下方。 那坚实的肩膀,稳稳地承托起她的重量和此刻所有的慌乱。 “踩稳。” 第十一章 月夜同途 关文鸢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动作是否逾矩,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将重心落在那只被卡住的脚上,脚底实实在在地踏在了他温热的肩头。 她借力用左脚在墙面用力一蹬,同时双手奋力一撑。 身体轻盈上提的瞬间,右脚被卡住的绣鞋也顺利地从藤蔓和砖缝中脱出。 崔景明的肩膀在她脚下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她能获得最大的上升助力。 关文鸢只觉得身体被稳稳送高,她顺势一翻,终于险之又险地翻过了墙头,轻盈地落在了墙的另一侧。 落地时脚还扭了一下,她连忙扶住旁边的老树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 就在她落地的同时,崔景明也身影矫健地跃过墙头,稳稳落在关文鸢身边。 侍卫的火把光芒刚好照亮了他们刚才藏身的位置。草丛被轻微压弯的痕迹尚在,但人影早已消失无踪。 “头儿,刚才好像听到点动静?像是有人在?” “什么动静?应该是刚刚看到的猫吧?仔细看看!”领头的侍卫警惕地扫视墙面,火把举到了墙头。 墙外一片死寂。 关文鸢和崔景明紧贴墙壁,屏息凝神。 火光凑近时,崔景明以身躯将她和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这距离……太近了,关文鸢微微偏过头去。 她不知安放在何处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右脚,那里还残留着被他肩头托举时那温热的触感,比直接用手扶更让她心头震动。 火把光在墙头逡巡片刻,最终移开。 “没人。走吧,继续巡逻,都打起精神!”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安全,两人才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关文鸢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发软,方才的惊险和脱力感让她眼前发黑。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脚踝,那里似乎还隐隐作痛。 崔景明也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他低头确认孩子们无恙,目光随即落在关文鸢身上。 月光下,她脸色苍白,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颊边,方才攀爬时被磨红的手掌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在她略显凌乱的裙裾和那只绣鞋上极快地掠过,刚刚下意识便用肩垫高她的脚,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她的小小窘迫,嘴角不由得翘起。 关文鸢捕捉到他那细微的笑意,脸颊莫名更热,不知是羞是恼。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眼睛,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 崔景明移开视线,恢复一贯的沉稳,问道:“脚踝可扭伤?”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关文鸢喉间动了动,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声音尽量稳着:“……没事。谢崔大人搭手。” 话出口,脸有点发烫——毕竟刚踩着人家堂堂朝廷命官的肩膀翻了墙。 崔景明像没察觉她这点不自在,只道:“嗯,这儿不能多待,走。” 月光铺了一地,方才的慌急淡了些,只剩心口还跳得急,连带着空气都有点滞涩。 还是崔景明先开了口,声音沉得稳当:“其实……俩孩子不宜在一处久待。我带悦悦多有不便,想……让你带着她。” 总算不是她一个人僵着了。关文鸢避开他的目光,飞快点头。 原先她是怕惹麻烦的,想到他让自己踩着肩膀翻墙的触感还在,再看眼身边的思黎和悦悦,忽然就改了主意。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也是最合理的安排。她深吸一口气:“好,我带她回去。”她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对那怯生生的小女孩道:“走吧,今晚继续和我睡好不好?” 小女孩依赖地靠向她,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关文鸢试着将她抱起,手臂却因之前的攀爬脱力而微微发颤,右脚踝承重时那隐隐的痛感也清晰起来。她咬紧下唇,稳稳将女孩抱起,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另一边,崔景明已将男孩轻松抱起,动作利落。崔思黎的小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走了。”他简短道,抱着男孩率先转身,步履沉稳。 关文鸢定了定神,抱着女孩跟上。女孩很轻,但对她此刻疲惫的身体来说,每一步都在加重脚踝的不适。 她努力调整呼吸,跟上崔景明的步伐,月光拉长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寂静中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走出狭窄的巷道,来到稍宽敞些的后街。崔景明并未回头,只是用余光看到她抱着孩子、略显僵硬的姿势和微跛的右脚,没有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关文鸢脸颊上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崔……”她下意识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怀里的女孩突然动了动,带着哭腔小声说:“娘亲,我怕黑……” 关文鸢连忙柔声安抚:“乖,不怕,马上就到家了。”她调整了一下抱姿,试图让女孩更舒服些,自己却因重心不稳,右脚踝猛地一扭,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几乎在她晃动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手臂的力量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熟悉的、不容抗拒的温热,驱散了夜风的凉意,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关文鸢抬头,正对上崔景明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在月光下辨不清情绪,但扶住她的手臂却并未立刻松开。 “关小姐不用和我逞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了然,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强撑。 关文鸢脸上刚刚褪去的红晕“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是羞也是恼。“我……”她想反驳,却发现那脚踝的疼痛确实让她底气不足。 崔景明没有等她辩解,略一沉吟,做出了决定。 他先将怀中的崔思黎轻轻放下,男孩立刻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袍下摆。然后,他朝关文鸢伸出手,不容置疑地说道:“把她给我。” 关文鸢愣住了:“……什么?” “你抱不稳,也走不快。”崔景明言简意赅,目光落在她明显不适的右脚上,“两个孩子,我抱着走。” “这怎么行?你……”关文鸢下意识想拒绝,两个孩子加起来的重量可不轻。 第十二章 梦中惊魂 崔景明却仿佛没看出她的犹豫,直接上前一步,小心地从关文鸢臂弯里接过了悦悦。 一手一个孩子,对于崔景明来说,似乎并不算太重的负担。 他稳稳地抱着两个孩子,他抬眼看向有些无措的关文鸢,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小小揶揄: “走吧,关小姐。悦悦不重,总归……比踩肩膀容易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先送你们回将军府。” 关文鸢只觉得脸上有点烫,那句“踩肩膀”的揶揄简直让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还从来没这么窘迫丢脸过。 她看着崔景明抱着两个孩子大步向前走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一丝莫名的感觉,迈开还有些刺痛的右脚,跟了上去。 回到将军府内,烛火摇曳。 关文鸢将熟睡的悦悦轻轻安置在自己柔软的床榻上。 小人儿在睡梦中舒展着身体,呼吸均匀绵长,小脸上带着天使般的恬静,仿佛所有的波折都未曾惊扰她的美梦。 关文鸢坐在床边,看着悦悦无忧的睡颜,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右脚踝,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佘烟烟有孕的事情……之前竟没怎么看出二人生情的端倪。 佘烟烟虽坏,却还是有几分傲骨在的,婚前有染还怀了孕,这般不计后果,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 要么,就是她真的爱极了太子,要么,就是她真的在谋划些什么……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关文鸢靠在床柱上,意识渐渐模糊。 连日的身心俱疲让她沉入了不安的梦境。 梦里,是父亲关燃威严却慈爱的脸,倏忽间,场景急转,变成了漫天黄沙的战场! 父亲的身影在混乱中倒下,那身熟悉的战袍被刺目的鲜血浸透…… 一声压抑的惊呼从关文鸢喉间溢出,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巨大的悲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娘亲?”一声带着浓浓睡意和担忧的细小呼唤响起。 关文鸢惊魂未定地低头,对上一双惺忪却写满关心的眼睛。 是悦悦被惊醒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小脸上还带着枕痕,却努力撑起身子,伸出小手笨拙地擦去关文鸢脸上的泪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落了泪。 “娘亲不怕,”悦悦的声音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暖意,她努力模仿着大人哄孩子的样子,轻轻拍着关文鸢的手臂。 “娘亲做噩梦了?悦悦在呢,娘亲不怕不怕……娘亲以前讲故事说过,外祖父……在黑谷……打坏人,可厉害了……” 她努力回忆着母亲哄她时说过的话,试图安慰被噩梦魇住的“娘亲”。 黑谷! 这个地名让关文鸢的心狠狠揪紧。那或许是父亲关燃最后传回军报的地点。 悦悦的安慰,却让她脑海中那染血的身影更加清晰。 这个她一直拒绝深想、只盼着奇迹发生的残酷现实,此刻被自己噩梦的碎片和悦悦懵懂的话语赤裸裸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小小的、试图给她温暖的慰藉的身体,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晃动,最终定格在那片想象中染血的黄沙之上。 烛火映照着紧紧相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相互依偎的影子。 “爹爹……”她喉头哽咽,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悦悦柔软的发顶。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贴身丫鬟莲心的声音:“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关文鸢强压下几乎将她撕裂的悲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何事如此慌张?” “是……是佘家!佘烟烟小姐她……她死了!” “死了?”她重复这两个字,尾音微微发颤,仿佛真的被这消息惊到了。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点波澜,不过是在算这步棋是谁落的子。 佘烟烟这条命,本就该是她的囊中之物。 前几日还想着怎么让她尝尝被人扒掉假面具的滋味,没想到竟有人比她先动了手。 “只可怜,她腹中的孩子……” “谁送来的消息?” “是……是佘府的管家,说……说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 关文鸢轻轻挑起唇角。 凉透了才好。 省得留在世上,脏了她的手,碍了她的事。 只是,是谁下的手? 太子? 还是……另有其人? 父亲战死黑谷的噩耗、昔日好友离奇暴毙的消息…… 好像每件事都与她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抱着悦悦,只觉得这夜,注定无眠了。 第二日晨光熹微,将军府西厢小院的厨房里已是暖意融融。 关文鸢起了个大早,昨夜的惊心动魄似乎被这清晨的宁静驱散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悦悦还是个孩子,她得把悦悦安排好,再去查线索。 她叫来侍女,嘱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张小小的圆桌上便摆开了丰盛的晨食。 刚熬好的红豆莲子粥盛在青瓷碗里,散发着的甜香;几碟精致的小菜——嫩黄的腌渍小黄瓜、油亮亮的酱萝卜丁、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碎的雪菜肉末——色彩鲜亮地围在粥碗旁;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盘刚出锅的、煎得两面金黄的葱油饼,边缘带着诱人的焦脆感,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厅。 “悦悦,来吃饭了。”关文鸢看着小姑娘揉着眼睛,穿着略有些宽大的寝衣,乖乖地被自己牵到桌前坐下。 悦悦坐在椅子上,两只小脚悬空,轻轻晃悠着。 她看着满桌香喷喷的食物,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小声地咽了咽口水。 关文鸢看着她那副可爱的馋样,忍不住弯了唇角。 她端起盛着小米粥的碗,拿起细瓷小勺,舀起一勺,习惯性地想吹凉些喂给她:“来,悦悦,先喝点粥……” 然而,小手却意外地没有伸过来接勺子。 关文鸢抬眸,只见悦悦正努力地挺直小身板,伸出小手,有些费劲地去够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双小木筷。 第十三章 风雨欲来 那筷子对悦悦的小手来说还是略长了些。 “悦悦自己吃。”小姑娘的声音糯糯的,却带着一股认真的劲儿。 她终于成功抓起了筷子,虽然姿势还不太熟练,显得有些笨拙。 却开始学着关文鸢平时吃饭的样子,努力地想去夹碟子里的小黄瓜丁。 关文鸢递勺子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小姑娘努力挺直腰背、全神贯注对付那双小筷子的模样,心中蓦地涌上一点微妙的酸涩和怜惜。 这孩子……昨日还那样惊恐无助和她依偎,此刻却已显露出超出年龄的懂事和独立。 “悦悦真棒!”关文鸢放下粥碗和勺子,她没有再坚持喂食,而是轻轻将盛着粥的碗和小菜碟子都往悦悦面前推了推,方便她够到。 “嗯,自己吃。小心烫,慢慢来。” 她看着悦悦用不太灵活的小手,努力地夹起一小块酱萝卜丁,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满足地咀嚼,小脸上洋溢着“我能行”的骄傲。 关文鸢坐在一旁,也拿起自己的筷子,她轻轻夹起一小块葱油饼,放进悦悦的粥碗里:“尝尝这个,很香的。” “嗯!”悦悦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伸出小筷子,更加努力地去夹那块金黄的饼。 正在二人用饭之时,心腹丫鬟进来通报:“小姐,有人来找。” 关文鸢来到见客的偏厅。 偏厅内,崔景明一身常服,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看到关文鸢进来,目光在她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崔大人一早前来,有何要事?”关文鸢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崔景明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为佘烟烟一案。”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沉:“佘烟烟……她是怎么死的?” “初步勘验,死于昨夜子时前后。”崔景明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她被发现时是在自家府邸池塘,衣着整齐,面容平静,当场便没气了。” “失足落水猝死?不可能吧?”关文鸢蹙眉,这听起来太“正常”了,反而透着诡异。 尤其结合佘烟烟陷害她时的生龙活虎,去陈国公府为自己府中孩儿讨前程的模样,怎么想她都不像是会去死的人啊。 “是。”崔景明点头,“但疑点有三:其一,她贴身侍女证明,佘烟烟昨夜并无不适;其二,据传她身体表面无外伤;其三……” 他顿了顿,“她的死讯,是在我们昨夜分别后不到两个时辰内传出的。太巧了。” 关文鸢只觉得崔景明列出的疑点,条条都指向——谋杀! 而且,时间点如此微妙,就在佘烟烟去过陈国公府后,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有人不想让佘烟烟说出什么? 崔景明站起身,“关小姐,佘烟烟之死,是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她的葬礼在即,验尸……” 关文鸢明白崔景明的意思——以她和佘烟烟那层“旧友”关系,出席葬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她心里打的,从来不是“接近真相”的算盘。 “我明白。”她微微颔首,声音压得平稳,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怅然,仿佛真的为佘烟烟的死感到惋惜。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正按捺着一丝隐秘的兴奋——佘烟烟这条命,死得倒是时候。 一个怀着太子骨肉的女人横死,这戏码若是编排得好,足够让萧玉锋焦头烂额了。 “为了真相,也该给她一个交代,我会去的。”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算计。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该用什么样的神情——要憔悴,要隐忍,在被问及佘烟烟近况时,欲言又止地红了眼眶,再由旁人“无意”间泄露出太子和佘烟烟的关系。 崔景明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火焰似乎只待一阵风就能燎原。 他几不可察地点头:“好。葬礼之上,见机行事。我会安排。” 关文鸢抬眼时,唇边已噙上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 萧玉锋啊萧玉锋,你欠我的,欠关家的,总得一一清算。 佘烟烟的死,不过是送上门的刀,不用白不用。 崔景明走后,关文鸢正独自对着案几上摊开的地图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北境蜿蜒曲折的防线。 此时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腰间佩刀虽旧却擦得锃亮。 正是父亲关震山当年的副将,齐威。 “小姐。”齐威声音洪亮,抱拳行礼。 “齐世叔!”关文鸢猛地站起身,她快步迎上前,眼底已浮起一层水汽,“您刚收到信就来了?快请坐,路上定是累坏了。” 齐威落座时,目光扫过她清减的脸,眉头微蹙。 关文鸢都看在眼里,这位世叔最重情谊,父亲走前曾说,齐家欠关家三条命,齐威这人,最是吃“情分”这套。 “收到你托人辗转送来的信,”齐威饮尽热茶,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知道将军府被盯上了,放心不下。” 那声“丫头”刚出口,关文鸢的身体便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张了张嘴,喉头先滚过一声哽咽,比预想中更像那么回事:“世叔……” 话音未落,眼眶已红得透彻。 “父亲在北境……”她哽咽着,声音抖得像风中的丝线,“京里的事,我还能撑。可边关……我怕有人故意封了消息,怕他们对父亲动手……” 这话半真半假。 京中周旋是真,担忧父亲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她要让齐威听见“有人动手”四个字——齐威手里握着不少旧部,只有把他的危机感挑起来,他才会动用那些人脉帮她。 “我派人去查,都被挡了回来。世叔,只有您……只有您在北境的面子,能查到些实情了……”她埋着头,声音闷在胸口,带着哭腔。 她没抬头,却能想象出齐威此刻的神情——定是满眼疼惜。 这位世叔是老好人性格,定不会坐视不理。 第十四章 蹊跷之死 果然,齐威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放心,北境那边,我连夜让人去查。谁敢动将军,我齐威第一个不饶!” 关文鸢在低头的阴影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很好。这颗棋,算是落稳了。 看她眉宇之间锁着忧色,齐威继续道:“我来,一是看看你,二也是为这事儿。我今夜就动身,快马加鞭,十五天内准到青州。只要你爹还在那儿,我一准找着他,把信带回来!” 关文鸢心里松快不少,快步走到案前,取过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是她攒下的盘缠,还有枚边关军镇认得出的兵符印记。 她双手捧过去,指尖微微发颤:“世叔,一切……拜托您了。务必找到爹,告诉他,文鸢在京城等他。让他……一定保重。” 齐威接过布袋,重重地点了点头:“丫头放心,只要我齐威还有口气,就把你爹的消息带回来。你在京城……步步当心。等我们的好信儿!” 看着齐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关文鸢心里那团乱麻,总算理顺了些。 转天便是佘府的葬礼。白幡飘荡,哀乐呜呜咽咽的。 吊唁的人来来往往,或真悲戚,或也有那假唏嘘的。 关文鸢一身素服,牵着同样穿得素净、扎着发包的悦悦,跟着人潮进了灵堂。 黑漆棺材停在当中,佘夫人哭得快背过气,佘大人脸灰扑扑的,强撑着。香烛味呛得人发闷。 她接过管家递的三炷香,看似专心致志地对着棺材行礼,眼角余光却把棺木的边边角角、灵堂里的人影、仆从的脸色都扫了个遍。 几道审视、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稍远些,崔景明穿着深色常服等着上香。 两人目光对上,他极轻地点了点头——一切就绪。 仪式磨磨蹭蹭的。 悦悦被这压抑劲儿吓着了,小手死死攥着关文鸢的衣角,带着哭腔:“娘,我怕……” 本不该带孩子来的,可悦悦身上藏着事,她实在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关府。 关文鸢心中一紧,但此刻计划已经开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叫过旁边一个看着面善的嬷嬷:“嬷嬷,劳您帮我带妹妹去偏厅歇歇,孩子受不住这动静。” 嬷嬷看着悦悦吓得发白的小脸,赶紧点头,接过香,牵起悦悦:“好孩子,跟嬷嬷来。”悦悦被带离了灵堂中心。 关文鸢指尖悄悄掐了自己掌心一把。 那点锐痛让她眼底的悲戚更真切几分,连带着弯腰的动作都添了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第二炷香插进香炉时,她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棺盖边缘,这口楠木棺看着厚重,实则棺盖与棺身的咬合处做了暗榫,只消顺着木纹轻轻一推便能错开。 “夫人节哀。”她声音轻软,身子却借着这句劝慰的功夫,看似被哀伤压得往前一倾。 搭在棺沿的左手手指蜷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随即用一种微不可查的力道,顺着木纹往后一滑。 那道缝隙开得极巧,刚好避开正面的佘家人,却让两侧看热闹的宾客能清清楚楚瞧见棺内情形。 佘夫人的尖叫时,关文鸢像是被这声惨叫惊得浑身一颤,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人,眼神却飞快在人群里转了一圈——看到了,那些惊疑的、探究的、等着看笑话的目光,像潮水般涌向佘家主位。 “佘大人恕罪!”她慌忙转身,膝盖微微一屈,做出要下跪的姿态,眼眶红得恰到好处,“我……我实在是太伤心了,没站稳……” 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比谁都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太子想撇清关系?佘家想藏起这桩丑事? 她偏要把这层遮羞布,用最“不经意”的方式,撕得粉碎。 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口,崔景明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嘈杂:“肃静!” 他大步上前,先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佘大人,目光落在棺材里,声音沉冷:“佘大人,令嫒遗体有异,怕是跟死因脱不了干系!” 他环视场中惊讶众人,“为了查明真相,还令嫒公道,也为了佘府的脸面,下官提议,立刻开棺验尸,刻不容缓!” “验尸?”佘大人脸“唰”地白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不!不行!烟儿已经……已经去了,怎能再受这等糟践?来人!快把棺盖合上!” 崔景明寸步不让挡在前面,言辞恳切却掷地有声:“大人,此异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若此刻不查,流言蜚语必将甚嚣尘上,届时佘府百年清名何存?令嫒九泉之下,又如何瞑目?唯有验明真相,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严惩真凶。下官恳请大人以大局为重!”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有佘夫人被掐人中醒转后微弱的呻吟。 无数道目光在佘大人、崔景明、以及那口敞开的棺椁之间来回逡巡。 佘大人猛地推开崔景明:“不!烟儿是失足落水死的!府医早就说了,是意外!意外!岂容你在此亵渎我儿遗体!给我合上!快合上棺盖!” 几个忠心的佘府家丁闻令就要上前合棺。 “等等……”关文鸢忽然开口,“烟烟妹妹……若是泉下有知,见着这般光景,该多难过。” 这话一出,议论声果然歇了大半。众人都看向她,毕竟是昔日“好友”,她的话总带着几分分量。 关文鸢抬指尖“不经意”地落在佘烟烟发间陪葬珠钗上。 那珠钗样式寻常,却是宫里的款式。 这么不小心,才给了她机会啊。 “前几日见她时,”她缓缓道,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她还笑着说,东宫的晚樱开得比别处艳些。说……说那里的台阶,走起来格外稳当。” 人群里有人“咦”了一声。 谁不知道东宫除了命妇和近侍,寻常女子哪能随意出入? 关文鸢像没听见那声低呼,继续垂泪:“她还藏着支玉簪,说是……说是一位‘贵人’赏的,宝贝得紧,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我那时还笑她,不过一支簪子,怎的这般看重……” 第十五章 绵里藏锋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抬手捂住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看向佘老爷,满脸惶恐:“我……我不是有意的,世伯恕罪,烟烟她……她只是……” “只是什么?”人群里有人忍不住追问,目光里的探究几乎要凝成实质。 关文鸢眼圈红得更厉害,摇着头不肯再说,只反复呢喃:“没什么……是我记错了……烟烟她……她只是心思纯良,谁对她好,她便记在心里……” 这话看似在圆场,字字句句却值得细细琢磨。 “贵人”、“东宫”……这些词缠在一起,再配上棺内那隆起的小腹,傻子也该明白了。 佘老爷的脸由青转白,指着关文鸢的手都在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关文鸢垂下眼,掩去眸底那抹冰冷的笑意。 她甚至不用明说,只消抛出这几个线头,世人的揣测自会织成一张网,将太子与佘烟烟牢牢捆在一起。 至于真相?谁在乎呢。 崔景明站在灵堂角落,目光落在关文鸢身上。 她字字都像钩子,精准地勾着众人的揣测。 他看得分明她的算计。 这哪里是说错话,分明是布了个局,用最软的语气,撒了把最烈的火。 真是位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将门之女…… 崔景明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措辞,或许是低声提醒“过犹不及”。 可想到她曾被佘烟烟陷害时,却顿住了。 那些委屈怕是一直无处宣泄,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她肩上。 她何尝不是被逼出来的? 崔景明终究是收回了目光,风吹动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 她既选了这条路,他给她兜底便是。 左右,他也没打算让那些暗处的人,活得太舒坦。 “佘大人,总之,必须开棺验尸!”崔景明适时补充道。 灵堂内压抑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佘大人死死挡在棺前,显然已听不进去任何道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关键时刻,一个女声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声: “佘大人痛失爱女,心如刀绞,文鸢感同身受,更不敢有半分亵渎之心。只是……” 她抬眼时,眸中已蓄满水汽,声音却陡然顿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棺椁缝隙,“文鸢还想起一事,不得不言。” 这停顿拿捏得极好,恰好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灵堂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所有目光都黏在她身上,等着她的下文。 “自今年开春以来,佘烟烟私下曾多次与文鸢诉说……”她缓缓开口,“她身子不适,时常恶心欲呕,食欲不振,甚至……连她最爱的梅花糕都咽不下去。” 提到梅花糕时,她特意顿了顿。用这细节打底,后面的谎话说出来才更像真的。 “她只道是脾胃虚寒,请过几位大夫,可诊脉都说……查不出什么大问题,只开了些温和调理的方子。”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像是在自责没能早点察觉,“那时我还劝她,许是春日倦怠,没承想……”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已精准捕捉到宾客们交换的眼神——很好,这层窗户纸,已经被她捅破了。 佘大人脸色由煞白转为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关文鸢看在眼里,心底冷笑——他当然知道,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现在,由不得他装了。 刚被救醒的佘夫人浑身一颤,几乎软倒。 关文鸢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添了几分急切,像是真的为好友不平:“夫人!您是最疼烟烟的,怎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她刻意加重了“不明不白”四个字,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陡然拔高:“假如真的有人陷害于她,得罪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两条性命被无辜断送!这背后之人,连腹中稚子都不肯放过,何其狠毒!” “两条性命”——这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佘夫人心上。 关文鸢看得清楚,佘夫人扶着嬷嬷的手,指节已经掐进了对方的胳膊里。 佘大人想呵斥,想否认,可看着妻子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棺中女儿隆起的小腹,看着满场探究的目光,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关文鸢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她哪里是在为佘烟烟鸣不平? 她是在给佘家递刀子——一把逼着他们不得不咬向太子的刀。 毕竟,一个能让佘烟烟怀上身孕、又能让她悄无声息死去的“贵人”,除了那位东宫太子,还能有谁呢? 崔景明看佘老爷似有动摇之色,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次向佘大人施压:“大人,令嫒死因蹊跷,若真如关小姐所言,令嫒还可能是简单的‘失足落水’吗?您难道真的忍心让令嫒死得不明不白,让佘府百年清誉蒙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吗?” 他向棺椁微微俯身一礼:“唯有开棺验尸,方能查明一切,方能不让令嫒不明不白地死去!只需佘大人点头,下官的仵作,就在府外候命。” “烟儿……”佘大人踉跄着后退一步,却又想到什么,终究是颓然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动作极其轻微,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崔景明立刻示意侍从:“本官已请来仵作,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开棺验尸,查明死因,以安亡魂。若有冒犯,本官一力承担!”他话音刚落,那位刑部的老仵作便提着工具箱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黑漆棺椁上。 棺盖被缓缓推开。 老仵作戴上特制的手套,小心地掀开殓服下摆,露出了那明显异常隆起的腹部。 “这……”老仵作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怕有不妥,他还谨慎地取出银针、小刀等工具,在佘烟烟腹部上方仔细按压、探查。 片刻后,他抬头,声音带着些许沉重: “启禀大人!佘小姐她……腹中……已怀有近四个月的身孕!” 整个室内瞬间议论声四起。 “这……这怎么可能?” “烟烟小姐她……她尚未出阁吧?” “未婚先孕,难道真的是那位的孩子......” 第十六章 冷淡疏离 关文鸢也没想到,佘烟烟居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难怪她定亲宴要如此急切地陷害自己…… 想来是因为月份大了,遮掩不住,但关文鸢又和太子有婚约,这才设局害她。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震惊之中,灵堂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身姿颀长、面容俊美的男子,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狭长的凤眸淡淡扫过棺椁和混乱的众人,最后,那目光停留在了关文鸢身上。 这是当朝肃王,萧玉衍。 他的到来,让原本就压抑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连愤怒的佘家人都下意识地噤了声,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关文鸢被那道熟悉的目光看得心头有些不自在,身体还被跪下行礼的人挤得往前去。 混乱中,她的手肘无意间碰到了肃王腰间悬挂的一柄造型古朴奇特的短刀。 几乎是同时,她的“读心”能力无意识发动,去捕捉这柄兵器可能传递的任何心声。 然而—— 让关文鸢感到诧异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心声传回脑海! 如同触碰一块毫无生命的顽石,冰冷、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或信息传递。 这柄肃王随身佩戴、隐隐散发着煞气的兵器,竟然毫无心声? 关文鸢不由得注意起了这位肃王,她曾经儿时的玩伴。 这怎么可能? 她的能力……失效了? 还是这柄兵器,本身就有问题? 关文鸢心头那点惊疑还没压下去,她不由自主地想再上前试探,就听见萧玉衍带着笑意的声音。 “文鸢妹妹,多年不见,本王倒常想起从前一起在御花园扑蝶的日子。” 她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不知怎的,目光竟先一步越过人群,落向崔景明那边。 他正站在棺椁旁,侧脸对着她,瞧着是全神贯注在看棺内情形。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眼帘微抬,视线像不经意般扫过她的脸,快得像风拂过水面,连涟漪都没来得及泛起,视线就已再次落回棺中。 萧玉衍亲自上前给佘烟烟上了一炷香,又他的目光随即自然地落在人群边缘的关文鸢身上,面上带着一丝熟稔与关切,举步向她走来。 “文鸢,节哀顺变。”他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眼里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多谢殿下挂怀。”关文鸢敛衽行礼,心头微暖。 崔景明正与佘府管家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冷峻,仿佛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对于肃王的到来,以及肃王走向关文鸢的举动,他也只是随众人行礼后,便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来半分。 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与他之前在陈国公府将肩垫在她的脚底、伸出手扶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关文鸢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莫名……有点不太爽快呢…… 萧玉衍是何等敏锐之人,自然将关文鸢那瞬间的目光流转和崔景明的毫无反应尽收眼底。 他也只是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令人窒息的环境,体贴地提议:“此处哀伤过甚,气息窒闷。文鸢,不如随本王到廊下略站片刻,透口气?也免得伤了心神。” 关文鸢点点头:“殿下体恤,文鸢感激。” 二人离开,崔景明微微抬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检查尸体,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握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 肃王颔首,引着她穿过人群,走向灵堂外连接回廊的一处僻静角落。 风带着凉意吹来,稍稍驱散了灵堂内浓郁的香烛和压抑之气。 萧玉衍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自关文鸢出来身边那个就一直紧紧跟着、此刻也好奇地偷瞄他的小人儿身上。 悦悦还是紧紧抓着关文鸢的手。 “这孩子是……?”肃王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询问。他记得关家似乎并无这般年纪的幼童。 关文鸢心头一紧,面上却迅速漾起一个带着些许无奈和宠溺的微笑,她轻轻抚了抚悦悦的发顶,声音自然流畅:“回殿下,这是族里一位远亲家的小女儿,名叫悦悦。按老家的习俗,带个‘喜童’在身边能添些福气祥瑞,便硬是托人送了过来,暂时养在我这里一段时日。” “哦?喜童?”肃王的目光在悦悦那过于精致、与所谓“远亲”身份似乎不太相符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般地点点头,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原来如此。倒是个伶俐可爱的小丫头。” 他并未深究,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 目光重新落回关文鸢略显疲惫的脸上,转而问起了她近况,言语间尽是关切。 萧玉衍见关文鸢面色苍白,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重,便提议道:“文鸢,今日劳神伤身,想必粒米未进。如此耗下去,身子如何吃得消?不如先随本王去用些汤水点心,暖暖胃,再送你与孩子回府歇息。” 关文鸢也确实感到饥肠辘辘,心力交瘁。她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悦悦,这小家伙跟着担惊受怕了大半天,也该饿了。她略一迟疑,便感激地点点头:“殿下思虑周全,文鸢感激不尽。” 肃王并未带她们去什么显赫的大酒楼,而是吩咐车夫转道去了城东一处闹中取静、布置雅致的“如意楼”。 雅间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 糕点羹汤点上,悦悦被唤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精致的小点心和香喷喷的藕粉羹,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乖乖地坐在关文鸢身边小口吃起来。 关文鸢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强喝了几口热汤。 肃王看向悦悦的目光也带着温和的笑意,时不时递过一块糕点,那孩子只是摆摆手,小声道谢推拒。 他状似不经意地再次提到:“这孩子真是乖巧懂事,那‘喜童’的习俗倒也有趣。” 关文鸢心中微凛,即使是昔日玩伴,也不能叫萧玉衍发现自己与悦悦的联系。 纵使那联系叫人匪夷所思。 以关文鸢对萧玉衍的了解,他心思多,难保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她面上却维持着感激的微笑,只是简单接应:“乡野陋俗,让殿下见笑了。” 第十七章 流言为饵 她了解萧玉衍。 不能解释太多,过度粉饰反而会令他生疑。 一顿饭在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 暮色四合。 马车在关府侧门稳稳停下。肃王先行下车,亲自为关文鸢打起车帘,动作优雅而体贴。 “殿下,夜深了,劳您相送。”关文鸢抱着悦悦下车,对着肃王深深一福。 “举手之劳,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萧玉衍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若遇难处,不必强撑,随时可递话到王府。” 这承诺的分量很重。 关文鸢再次敛衽,言辞恳切:“好,文鸢感激不尽。夜深露重,还请殿下也早些回府歇息。” “嗯。”萧玉衍看着关文鸢抱着孩子,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后。 直到门扉完全合拢,他才转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月光,也掩去了他眼中的若有所思。 关文鸢抱着熟睡的悦悦回到自己的小院,刚踏入房门。 贴身丫鬟翠浓就迎了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您可回来了!出事了!外面……外面传得不成样子了!” 关文鸢先将悦悦小心地安置在里间榻上,盖好薄被,才快步走出来,掩上房门,沉声问:“慌什么?慢慢说,传什么?” 翠浓急得声音发颤:“小姐!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传的谣言!现在满京城都在说……都在说您前些日子在定亲宴上被……被山匪轻薄了去!” “还不止这个,佘家那边……那些人说佘小姐是与下人私通,珠胎暗结,事情败露,无颜苟活,才……才自己跳了湖,羞愧自尽的!还说佘府为了遮丑,才谎称是意外落水。” 看来不仅是要毁了她关文鸢的名声,更是要彻底钉死佘烟烟“失贞自尽”的罪名,让验尸结果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可能被扭曲解读。 太子倒是脱身脱得一干二净。 翠浓看关文鸢只是低头思索,更急了:“小姐你得赶快找人澄清啊!” 关文鸢最初的念头,本能地闪过崔景明的身影——他是刑部新锐,若有他相助,查证流言、追索真凶,或许会容易许多。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一闪,便被她掐灭。 佘烟烟何尝不是以为有人可依? 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沉尸湖底的下场。 关文鸢攥紧了拳,如果依靠他人,就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这代价,她承受不起。 “翠浓,”关文鸢的声音异常平静,“去把西角门小径第三块青石板下的东西取来。记住,别太刻意,只当是去捡我‘不慎’遗落的帕子。” “然后,”关文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沉着与冷静,“从现在起,我们也要‘传谣’。” 翠浓愕然:“小姐?我们也要传?传什么?” “传我的‘近况’。”关文鸢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但传出去的,只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真相’。” 接下来的两天,关文鸢时不时“旧疾复发”,声称心口闷痛,请了府里常用的大夫来看诊。 大夫离开时,面色凝重地摇头,对守在外面的丫鬟婆子们含糊其辞,只道“忧思过甚,需好生静养,切莫再受刺激”。 与此同时,看似不经意的担忧开始在府邸地下人间悄然流淌。 关文鸢把一切动向收于眼中,依旧是闭门不出。 这日清晨,关文鸢刚与悦悦一同吃完早膳,丫鬟便来到她耳边低声耳语。 听完后,关文鸢勾唇一笑,果然是这几个人。 当天下午,关文鸢突然“病情加重”,呕了一口备好的鸡血,惊动了整个院子。 她“强撑病体”,将府中管事都召集到外厅,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知府中近日颇多议论,皆因我而起。流言如刀,我本不欲理会宵小之辈。奈何……” “奈何府中竟也有人,不辨是非,人云亦云,甚至……将主子的私隐病况,当作谈资,肆意向外宣扬!”关文鸢的目光陡然锐利,扫过下方众人。 “我病体沉疴,实在已经无力约束管教。为了安心养病,以下几人,心思浮躁,言语失当,不宜再留在我这需要清净的院子里。王妈妈、李婆子、张二,还有浆洗房的春杏,你们几个,即刻收拾东西,送去京郊的庄子上做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回府。” 此言一出,被点名的四人如遭雷击。王妈妈还想辩解:“小姐,老奴冤枉啊……” 关文鸢却疲惫地闭上眼,挥挥手,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不必多言。我意已决。翠浓,带他们下去,立刻安排车马送出府!” 这处置来得又快又狠,理由巧妙,主子病重需静养,下人不安分,处置方式也并非直接打杀,估计皇家一时半会也不好说什么。 几个嚼口舌的连行李都来不及细整,就被迅速塞进早已准备好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从西角门送了出去。 看着那几顶小轿消失在门外,关文鸢缓缓坐直了身体,脸上病弱的伪装褪去,只剩下锐利。 她拔掉了府内最明显的几颗钉子,那几个人应该是宫里埋下的暗线。 虽然知道宫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可能还有隐藏更深的人,但至少,她斩断了对方最便捷获取她实时消息的渠道。 夜晚,关文鸢立于院中,听着翠浓讲近日的流言禀报,眼神却异常清亮。 “慌什么?”她声音沉静,压住了翠浓的惊惶,“有人想用这盆脏水泼我,困我,让我忙于自辩,无暇他顾……那便先让他们如愿。” 关文鸢一直如往常一样,赏花,看书。 直到收到了夜枭查到的证据,关文鸢拿着查到的东西,只觉指尖冰凉,但心中之火却怎么也无法熄灭。 时机到了。 她没有试图去澄清自己的流言,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自证泥潭。而是选择了最直接、最危险的路——直闯宫门。 天一亮她便孤身一人前往皇宫,并未告知任何人。 “臣女关文鸢,有十万火急、关乎社稷安危之重情,冒死请见陛下!”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宫道。 第十八章 以身为刃 宫墙巍峨,冰冷坚硬的宫砖硌着膝盖,清晨的寒意浸透薄薄的春衫直刺骨髓。 陛下没有立即召见。 关文鸢便直接俯身,跪在了通往紫宸殿的漫长宫道上,身后是宫门侍卫惊疑不定的目光,身前是深不见底的皇家禁苑。 这举动,立刻惊动了层层宫禁。 最先闻风而动的,是皇后娘娘宫中的掌事太监。 他赶来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关文鸢,眉头紧锁,声音带着暗藏的威压: “县主,皇后娘娘懿旨,宣您即刻前往长春宫问话。陛下还在早朝,您这般在宫道上喧哗,成何体统?快快随咱家去见娘娘吧。”他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小内侍就要上前搀扶。 关文鸢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臣女叩谢皇后娘娘恩典,然臣女今日所求关乎国本之重!此情唯有面呈陛下,方可剖白!请公公转奏娘娘,臣女并非不敬,实乃情势危急,不敢稍有延误。若陛下一刻不召,臣女便多跪一刻!” 那掌事太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深知,若眼前这女子真在此跪死,无论是什么缘由,皇后娘娘都难免会被朝野议论。 “县主,您这是……何苦?娘娘也是好意……”掌事太监试图再劝。 关文鸢不再言语,只是再次深深叩首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若以身为刃,是否能在这趟浑水中搅起一丝涟漪。 再抬起头时,额上带着血丝的红痕触目惊心。 掌事太监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强行拖拽,只得狠狠一甩拂尘,对身后小内侍低喝道:“快!速速回禀皇后娘娘!” 消息一层层递进深宫。 时间也一点一滴流逝。 日头渐渐升高,春日的阳光本该和煦,但对于长跪于冰冷宫砖上的关文鸢来说,却如同煎熬。 汗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滑落,浸湿了鬓角,后背的衣衫也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膝盖从最初的刺痛到后来的麻木,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她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意志力死死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宫道两侧,来往的宫女太监们无不侧目,窃窃私语。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闱。 关家嫡女血溅宫门、长跪求见皇帝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开,结合之前关于她的种种流言,更是引发了无数猜测和震动。 有人嗤笑她不知死活,有人叹息她刚烈太过,也有人隐隐嗅到了风暴来临的气息。 此时紫宸殿内,大雍的帝王,元庆帝萧彻,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掌事大监低声将宫门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宫门外聚集的暗流,都清晰、简洁地禀报给了皇帝。 元庆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朱砂墨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关乎社稷安危?她真这么说?” “是,陛下。” 元庆帝放下朱笔,目光终于从奏章上移开,望向殿外虚空的方向,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终于,他开口: “宣。” “宣关文鸢,紫宸殿觐见。” 皇后派来监视的人忙匆匆回去报信。 宫门侍卫肃然让开道路。 一直紧绷着意志的关文鸢,在听到“宣”字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的双腿。 一次,失败。膝盖剧痛钻心。 二次,依旧未能成功站起,额上的冷汗反而更多了。 第三次,她咬着牙,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入了紫宸殿。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殿内已经散朝,但还有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在内。 礼部尚书胡大人须发皆张,率先发难:“关氏女!流言汹汹,关乎女子清誉、世家体统!你长跪不起,声称是为了社稷,但在我看来,你是为了自陈清白!可这是紫宸殿,岂容秽语污了圣上的耳?” 皇帝高坐龙椅,目光沉沉,未置一词,无形的压力却如潮水般漫延。所有人都等着看她如何自证清白。 关文鸢强忍着眩晕和膝盖的疼,既已进来,便无需再跪。她脊背挺直如青竹,迎着那质疑视线,声音清越:“臣女关文鸢,今日面圣,确非为自身浮名虚誉辩白。”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连皇帝的眼皮都微抬了一下。 她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从袖中取出那方浸染过药水的信高高举起。 “臣女所奏,一是为无辜惨死的佘氏烟烟鸣冤,为我大周律法纲常张目!她非是‘羞愧自尽’,此乃她生前贴身之物,其上所载,乃是被刻意收好的脉案。”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将帕上显现的字迹念出:“癸水迟两月余,脉象滑利如珠……此乃喜脉!” 关文鸢不等众人消化,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染着暗红、似被匆忙撕下的残页,高高呈上:“陛下!此乃从谋害佘烟烟的真凶处截获!其上所录,非是寻常银钱,而是以‘药石’为名,行‘鸩毒’之实!经手之人,赫然指向王侍郎府中管事,所购之‘虎狼药’,正是致使佘烟烟母子俱亡的元凶! “而臣女更要让陛下知晓其二的是:此等阴私勾当,竟挪用了朝廷拨付青州犒军的药材专款!” 殿内空气都凝滞了,刑部尚书忍不住皱眉开口道,“乐安县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女自然知道!挪用军资、谋害官眷,这只是我匆忙查到的,而没查到的……”她的未尽之言已经很明显了。 “挪用军资?谋害官眷子嗣?!”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他猛地一拍龙案,“来人,速召户部侍郎王庸觐见!” 王庸刚下朝还没走出宫门,便被陛下身边的公公截了下来。 他正不明所以的踏进紫宸殿,一台墨砚便朝他飞了过来。 “王庸!你好大的狗胆!你自己说说你做了什么?!” 王庸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十九章 东宫风波 关文鸢垂眸叩首,鬓边碎发随着动作轻晃,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根本不屑于辩解那点所谓的“名节”——比起扳倒背后的人,这点流言不过是挠痒。 “谢陛下。”她声音平静无波,起身时却似不经意般补充了一句,“只是此案牵连甚广,尤其是佘家。”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哦?佘家怎么了?” 关文鸢语气轻得像在说件寻常事,“说来也巧,前几日臣女卧病在床,恍惚听见侍女议论,说佘烟烟私下里常对着一枚玉簪出神,那玉簪的样式……倒像是东宫所用的制式。”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算计,声音里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迟疑:“臣女本不当妄议皇家,只是此事若与东宫有所牵连,怕是……还需陛下明察其中蹊跷。” 话音落地的瞬间,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王庸的哀嚎猛地卡住,难以置信地看向关文鸢——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女子竟能在转瞬之间,就将火烧到了太子身上! 皇帝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关文鸢仿佛没察觉这凝滞的空气,恭恭敬敬地再次行礼:“臣女告退。” 转身时,她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震惊的、恐惧的、怨毒的。 她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名节?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要斗,就斗到对方万劫不复。 至于那句“玉坠样式”的话——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听见了,也信了。 先将自己置于“告发者”的有利位置,而非“自辩者”的被动境地。 至于礼法?清誉? 在滔天罪案面前,谁会在意一个“可能被山匪碰了一下”的女子? 刚出大殿,肃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文鸢妹妹,好一招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 关文鸢未回头:“殿下谬赞。臣女不过是想为昔日好友陈情,为朝廷除蛀虫而已。” 萧玉衍踱步到她身侧:“但我听说你与这昔日好友二人之间有罅隙?” 关文鸢迎上他的目光:“殿下想说什么?” 萧玉衍看着她眼中隐隐的锐利,低笑一声站直身体:“本王近日新得几味好茶,文鸢可愿赏光一叙?” 关文鸢望着宫道,片刻后颔首:“即是殿下相邀,文鸢不敢请耳。” 棋局已开,若想成为执棋者,焉能不入局? 彼时刑部卷宗库,孤灯映着如山案牍。 崔景明自从佘府回来以后,已经不眠不休翻查佘烟烟案中模糊的账目直到现在。 “大人,关家小姐,关文鸢的消息!我看大人前几日调查查过关小姐的案卷就……” “关文鸢”三个字让崔景明翻动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依旧维持着垂首查阅的姿态,仿佛只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打扰了思路,但崔七分明看到自家大人那在灯影下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 “继续。”崔景明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听不出情绪。 “宫、宫里传出的消息!”崔七咽了口唾沫,快速道,“关小姐不知如何闯入了紫宸殿!此刻正长跪在御前!” “长跪御前?”崔景明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总是锐利清明的眸子深处,有什么情绪闪过——震惊?难以置信?抑或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面对满朝质疑与恶意的景象。 崔景明放在卷宗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合上面前的卷宗,动作恢复了沉稳。 那短暂的失态,快得让崔七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知道了。”崔景明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硬。 “大人……” 崔景明抬手打断了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雨前的死寂。 “佘烟烟案涉及青州军需,疑点颇多。卷宗所载有未尽之处。” 他声音低沉,条理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公事,“我需即刻进宫,向老师请教几处关节。” “顺便去,保下合作伙伴。”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佘烟烟案确实与青州有关,请教老尚书更是再正常不过的流程。 崔七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大人的侧脸,终究把涌到嘴边的担忧咽了回去。 大人这顺便……也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崔景明回到值房,动作迅捷地打开衣箱,取出那套深绯色官袍。 平日里的官服,此刻似乎格外繁琐。 系带时,一个简单的玉带扣,他扣了两次才扣好。 随即他抓起桌上那盏特制的、防风防雨的琉璃气死风灯,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马蹄声撕破沉闷,他伏在马背上,绯袍被风雨卷得猎猎作响,他盯着前方皇城轮廓,只想着再快些! 宫门守卫被惊动,崔景明翻身下马,高举令牌喘息道:“刑部崔景明,有紧急案情需禀报尚书大人!”守卫验牌放行。 他立刻开始提着灯在湿滑宫道上狂奔。绯袍还沾了泥水…… 殿内喧嚣未平。暴雨初歇,湿冷空气裹着泥土气息扑来,宫灯在青石板上投下破碎光影。 然而眼前空荡荡的广场,只有夜风卷过。 崔景明猛地刹住脚,目光急切扫过殿门——无人。再转向宫道深处,恰好捕捉到两个即将隐入黑暗的背影。 一个是萧玉衍挺拔的紫袍身影,一个是关文鸢纤细却挺直如竹的背影。她姿态平静,与肃王并肩而行,间或低语,流露出旁人插不进的默契熟稔。 殿内飘出零星议论:“……青州……犒军……谋逆……王庸完了……”“……好手段啊……” 碎片信息与眼前景象重合,他心头掀起惊涛——她没跪地自辩,反倒掀了桌,还引来了皇子相邀? 真是好谋算。 没想到她能如此…… 崔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大步追了上去。 湿透的深绯官袍下摆沉重地拍打着小腿,溅起细小的水花,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肃王殿下!乐安县主!”他扬声唤道,声音因之前的狂奔带着一丝喘。 前方的两人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第二十章 验身之辱 萧玉衍看向崔景明的眼神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崔巡检?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 关文鸢的目光也落在了崔景明身上:“崔大人。” 崔景明攥了攥袖中的手,终于按捺不住心底那份关切,对着关文鸢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县主……方才在殿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化作一句直白也最无力的询问,“……没事吧?” “劳大人挂怀。”关文鸢的声音十分客气,“陛下圣明烛照,已还文鸢清白,并允准彻查青州军需失窃一案。文鸢无事。” “无事”二字,她说得轻描淡写,他看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甚至成了“告发有功”的功臣,可其中艰难和压力……她只字不提,只用一句“无事”收尾。 关文鸢别过脸,帕子掩住唇角,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他这么关心她做什么? 是怕她死了,没人帮他?还是觉得她有利用价值,得好生养着?又或者…… 别是她想多了。 萧玉衍适时地开口:“文鸢妹妹今日劳心劳力,想必也乏了。崔巡检既有公务在身,本王便不耽误巡检了。” 他转向关文鸢,姿态亲近而自然,“文鸢妹妹,府邸的茶怕是已经温好了,我们走吧?” 关文鸢压下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对着崔景明再次礼节性地颔首:“崔大人,告辞。” 崔景明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两道身影重新并肩而行,紫袍雍容,青衣沉静,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肃王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关文鸢微微侧首倾听,背影和谐得刺眼。 他仿佛成了一个突兀的闯入者,连落子的资格都尚未看清,便被推出了棋盘之外。 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与压抑。 青州犒军案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朝堂这潭深水,余波震荡不休。 王庸下狱,太子一系遭受重创。 关文鸢这几日闭门谢客,府外那些窥探的目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密集、更加复杂。 她成了这盘棋局上最诡异的一颗棋子,无人能看透她的下一步。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一道宫中内侍的尖细嗓音划破了关府的宁静。 “皇后口谕,宣乐安县主关文鸢,即刻进宫。” 马车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长春殿偏殿的宫门外。 关文鸢踏入殿中,目光一扫,心下了然。 皇后端坐于上,凤钗微颤,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她,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软枕里。而殿下,则坐着一个人——太子萧玉锋。 来者不善,她接着就是,关文鸢这般想道。 “母后!”太子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圈套!青州犒军案是她为了攀附肃王,一手捏造出来陷害儿臣的!” 关文鸢静静地站在殿中,仿佛没有听见太子的指控。 皇后猛地站起,厉声喝道:“关文鸢!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子因彻查你所告发的‘谋逆案’,被案犯同党刺杀,险些丧命!” 关文鸢终于开口,她视线在太子身上一扫而过,那太子面色红润,根本看着不像有伤,她声音清越:“皇后娘娘,凡事讲求证据。太子遇刺,臣女一直没有出府,案子自有大理寺与禁军查办,如何能凭空污蔑到臣女头上?” “证据?”太子惨笑一声,“母后,她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得知青州军务此等机密?若非与人内外勾结,她怎能凭空罗织出如此‘详实’的罪证?这分明就是构陷!” “更何况她还名节受损,说不定……不,定是早就和那贼子苟合!” “清者自清,臣女自是清白的。” 太子笑了:“孤有一事不明。仅凭众人没有当场撞见你的私通场面,就断定你是清白的?焉知……你的清白,不是‘来不及’被玷污,而非‘已经’被玷污,却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欺骗他人视线?” “你的命格可是天命皇后!若未来皇后失贞,于皇家,于天下都是莫大的不敬和羞辱!” 皇后似想到什么:来人啊,请验身嬷嬷来,验明其贞洁。若她清白,此事再议;若她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其言语便再无半分可信度,定是与乱党有染,当以谋逆同党论处!” 无论结果如何,一个女子被验身,这辈子都再也抬不起头来。 冰冷的石砖地透过薄薄的宫装裙裾,寒气直透骨髓。 关文鸢来不及解释,就被两个嬷嬷拖走,死死按在一张硬得硌人的矮榻上,手腕被攥得生疼,几乎失去知觉。 她本就体弱,一路挣扎至此已耗尽了力气,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昏暗的光线从唯一一扇高窗透下,勾勒出面前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面无表情的老嬷嬷的剪影——王嬷嬷,宫中专司验看的“积年老手”。 王嬷嬷冷哼一声,“进了这间屋子,清白不清白,老奴这双眼睛、这双手,一验便知。宫里的规矩,容不得半点污秽腌臜!” 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关文鸢因挣扎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和纤细的腰肢上逡巡,那眼神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需要鉴定的器物。 “把衣裳解开吧,县主。是‘姑娘’还是别的什么……让老奴看看‘货’。”她语气里的轻蔑和暗示,侵蚀着关文鸢的尊严。 “凭什么!”关文鸢想护住衣襟,想蜷缩起来,但按着她的宫女纹丝不动,反而因她的反抗而加重了力道,肩膀被捏得生疼。 “就凭你身子不干净!清不清白,等老奴验过了再说。宫里头的贵人,可容不下不清不楚的身子。动手!” 她一声令下,关文鸢衣带被解开,外衫被强行褪至肩头,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 关文鸢绝望地扭动着身体,她是贵女,何曾受过此等羞辱? 王嬷嬷那双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毫不留情地探了下去,直指下衣那最私密、最不容侵犯的所在。 第二十一章 国师亲至 宫城之外,崔府。 水榭之中,檀香袅袅。一张古朴的榧木棋盘置于案上,黑白二子正杀得难解难分。 执黑者,正是崔景明。执白者,却是一位身着素白广袖道袍、气质清绝出尘的男子。此人是当朝国师——凌镜辞。 一名崔府心腹家仆脚步急促地趋近水榭,对着崔景明躬身低语了几句。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水榭中,那关键的信息依旧清晰地飘入了在座之人的耳中: “大人,宫里刚传来的消息……皇后娘娘召见关家小姐。” 崔景明手中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从得知关文鸢是崔思黎和悦悦的母亲后,自己的屡屡反常是因为什么。 明明关文鸢提醒过他,他自己也那么告诉自己,他二人只是共同承担照料孩子,未来之事不一定便会是两个孩子所说的那样…… 他确信自己未对这位关小姐生出什么不合适的情愫,只是每每看到思黎和悦悦的样子,总能投过他们的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未来之事…… 然而,他的细微变化,却尽数落入了对面那双眼眸之中。 凌镜辞的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缓缓收回落在崔景明身上的目光,重新看向棋盘。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并未立刻落下,只是随意地把玩着: “此局暗藏玄机,妙不可言。”他顿了顿,话锋却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只是这棋盘之外……似乎有颗重要的棋子,快要脱盘而出了。” “红尘纷扰,人心如狱。溷浊为常,清白成罪。有些棋子,若任其崩坏,恐污了这方寸天地。” 他轻轻将手中白子置于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 “此局已入残局,胜负尚需时日。”凌镜辞优雅起身,对着崔景明微微颔首,“大人,今日叨扰了。贫道忽感一丝红尘牵绊,需入宫一趟,先行告辞。” 长春宫内,死寂的能听见烛火芯子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关文鸢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闭上眼,身体僵硬,灵魂仿佛已抽离躯壳,只等着那最后一丝遮羞的屏障被彻底撕碎,坠入无间地狱…… 就在那两名老嬷嬷的手,枯瘦、冰冷,摸上了她大腿处的肌肤时。 殿外传来通传。 “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殿门已开。 后殿两个嬷嬷立刻跪地不起,一直抓着关文鸢手不放的两个婢女也松了手,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 关文鸢挣脱了束缚,立刻向前殿跑去。 当先踏入的,便是一身明黄龙袍、面色沉凝如水的当朝天子! 太子立刻跪地不起,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大气不敢出。 而皇帝身侧挽着他手臂的那位高贵妃,步子迈得摇曳生姿,乌发不像宫妃一样束起,只松松挽了个慵髻,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她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关文鸢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皇后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了。她猛地从凤椅上站起。“陛……陛下?臣妾参见陛下,贵妃妹妹。”她虽为中宫,却深知这位高贵妃圣眷正浓,又兼掌六宫印信,手段更是厉害,此刻不得不避其锋芒。 关文鸢也跪地行礼,她不知道陛下和贵妃为什么突然来此,但确实救她于水火。 皇帝瞥了眼皇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跪地的关文鸢身上,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回事?” 皇后刚要回话,高月弥却先开了口,声音娇媚如莺啼:“皇后姐姐这是在审案子呢?怎么把人逼到这份上了?” 高贵妃挣开皇帝的手,提着裙摆缓缓走到关文鸢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关文鸢此刻狼狈不堪,发髻散乱,衣裙沾了尘土,唯有脊背还倔强地挺着,听到高月弥的声音,也只是咬着唇,不肯抬头。 高月弥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关文鸢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抬眼。一张素净的脸上还沾着泪痕,却难掩清丽的骨相,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虽蒙着水汽,却带着不屈的韧劲。 过了一瞬,高月弥忽然向关文鸢伸出手,指尖涂着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血。 这举动让所有人都惊住了——连皇帝都挑了挑眉,皇后更是错愕地张了张嘴。 谁不知道高贵妃最是嚣张,却向来不与朝臣家眷有过多牵扯,皇帝也因此对她十分放心。可如今她却去扶一个素昧相识的臣子之女? 高月弥的手,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关文鸢的胳膊上。她稍一用力,便将跪在地上的关文鸢生生扶了起来。 “贵妃!”皇后失声惊呼,“她是……” “她是什么?”高月弥打断她,转头看向皇后,眼尾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娇柔,“皇后姐姐忘了?陛下刚说过,县主参政之罪不予追究,怎就先把人家姑娘作践成这样?” 她拍了拍关文鸢胳膊上的灰,动作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再说了,我可听这位关姑娘是天命所归?” 她看向皇帝,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陛下,臣妾倒觉得这姑娘瞧着顺眼得很,骨头也硬气。既是天命之说,总不好太委屈了,传出去倒显得咱们皇家没气度,您说呢?” 皇后看着高月弥在殿内莺声燕语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恨色,“臣妾听闻与关县主有染之人乃是乱党,若流言属实,那她便有欺君谋逆之嫌……” “姐姐也说了是流言啊,这无凭无据之事怎的就先动用私刑了呢?” “这就是朕的好皇后?”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没有印信,朕看你倒是依旧架子大得连朕也比不上啊?” 皇后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颤,强自镇定道:“陛下息怒!臣妾……臣妾也是为了皇家体面,为了查清关家……” “陛下,何事动怒至此?”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殿门外,缓步走入一人。 皇帝见到他,紧绷的神情竟也缓和了几分:“国师不在观星台值守,缘何来此?” 第二十二章 天命护佑 凌镜辞向皇帝微微颔首:“陛下,臣今日观天象,见紫微星旁辅星异动,似有浊气侵扰,掐算得知长春宫有变数,关乎朝局,特来看看。” 皇帝继续问道,“如何关乎朝局?” 他顿了顿道:“关家女,身系国运,不可辱。” 皇帝扶额良久,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后,脸色沉得更厉害:“皇后私审朝臣家眷,无视宫规,依国师看,该如何处罚她?” “陛下息怒!臣妾只是为了大雍的体面啊!” “为了皇家体面?”皇帝猛地踏前一步,龙袍带起的劲风仿佛刮得烛火都摇曳欲灭。他声音陡然拔高: “你可知她是谁?她是镇远侯关燃之女,更是身系‘天命凰格’批命之人!此等关乎国运、牵连紫微帝星的命格之人,岂容你随意试探?” 皇后是万万没想到,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批命,竟被陛下如此深信不疑,甚至抬到了“国运”的高度。 凌镜辞适时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皇后娘娘亦是一片苦心,或为流言所惑,急于求证,却不知……天命之躯,自有天佑。若因此折损国运福泽,恐引……宗庙动荡。” 皇帝本就极其迷信天命,对国师之言奉若圭臬。此刻听闻皇后之举竟可能动摇国本,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消失! “无知蠢妇!不知分寸!” 在皇后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皇后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脸颊上! 力道之大,直接将皇后头上的九尾凤钗打落在地。皇后整个人都被打得偏向一边,发髻散乱,脸颊上瞬间浮起一个清晰红肿的掌印! 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盛怒的皇帝,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长春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像是终于回了神,忙膝行几步挪到皇帝面前,额头几乎抵着地面:“父皇息怒!儿臣并非质疑天命,只是……只是母后这些年殚精竭虑,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大雍稳固,她从没想过要僭越天命啊!” 国师在一旁抚了抚袖摆,目光扫过太子紧绷的脊背,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怕是会错了意。臣说‘天命皇后’,并非指什么虚无的谶语。而是说,皇后的尊位本就是天命所授,星象显示这份正统,与将来帝位属谁无关,纵是天翻地覆,皇后,也断无动摇之理。” 众人目光齐齐聚于关文鸢一人。 皇帝看着太子,过了片刻后道,“太子,别忘了你还没查清青州犒军案,若查不清,我看你这太子之位坐不稳也不必在坐了!” 太子浑身一颤,像是这才想起婚约,忙道:“父皇!不可能……我与她有婚约!她即是天命皇后……” 高月弥轻笑一声,“太子啊太子,人家是天命皇后,你可未必是天命储君,何况婚约没了还可以再续……” 太子脸色霎时褪尽血色,手紧紧攥着锦袍前襟,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父皇!储君之位是您亲立,儿臣名正言顺!婚约也是您亲赐,岂能说变就变?” 高月弥慢悠悠地抚了抚鬓边金步摇,流苏轻晃间,语气里的讥诮更浓:“太子殿下这话就偏颇了。陛下亲立储君,是盼殿下能承继大统,可若天命不允呢?当年……” “住口!”皇帝突然重重一拍龙椅扶手,金漆雕花发出沉闷的响声,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高月弥识趣地收了声,垂眸敛目,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闲谈。 太子被这声怒喝惊得一哆嗦,随即膝行着往前挪了半尺,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失态。可那婚约……”他喉结滚动着,声音里带了丝哀求,“她若真是天命皇后,理当与儿臣匹配,否则岂不是违逆天命?” 国师缓步上前,宽大的袖袍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檀香:“太子殿下可知,天命分阴阳。皇后是坤仪定数,而乾纲归属,仍需看陛下与天道的呼应。婚约是人间俗礼,若与天命相左,改了便是。” “改了?”太子猛地抬头,眼眶泛红。 高月弥这时又轻轻开了口,语气软了些:“太子殿下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若连储君之位都保不住,还管什么旁人呢?” 皇帝闭着眼,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摩挲,半晌才睁开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太子身上:“今日之事,你想着怎么解决吧,佘家上奏参你,百官议论纷纷,若解决不了,朕看你这太子,也不必在当了!” 皇帝看也不看狼狈的皇后,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抖如筛糠的老嬷嬷:“至于这二个嬷嬷,拖出去……” “陛下请听臣女一言,这两个嬷嬷,臣女希望陛下能交由我处置。”关文鸢一直沉默,此时方才开口。 皇帝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坐着的关文鸢。 “哦?为何?你不忍看她们就此死了吗?” “并非,臣女希望可以先杖责五十,再发卖去北境矿场。此一来二人还稍可偿还她们所犯的错,发挥为大雍巩固边防的一点余热。” 北境重男轻女,矿场更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惩罚可比死了严重得多。 两个嬷嬷听到惩处后抖如筛糠,却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头低着便被进殿的侍卫拖了出去。 “好,乐安,”皇帝答应了她的允诺,声音缓和了些,“今日之事,是皇后失察,受了小人蒙蔽。你身负天命,自有天佑,清者自清。朕定会给你个说法。” “臣女谢陛下、贵妃娘娘隆恩,谢国师大人。”关文鸢低眉敛目,不去管落在她身上或猜测,或羡慕的目光。 皇帝似乎也无心多留,冷冷瞥了一眼捂着脸、泪流满面却不敢再发一言的皇后,沉声道:“皇后禁足长春宫,无旨不得出!”说罢,携贵妃拂袖转身离开。 凌镜辞对关文鸢浅浅颔首,也随着皇帝离去。 殿内,只剩下失魂落魄的皇后,和一地狼藉。 第二十三章 悦悦高烧 关文鸢在宫女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长春宫那沉重的宫门。 外面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劫后余生。 然而,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对那“天命凰格”的批命隐隐担忧,此刻批命已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传言,毕竟已经被陛下亲口承认了。 天子金口玉言,那批命就成了一把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双刃剑。 宫道青石板被雨后的阳光晒得发亮,关文鸢提着裙摆走出朱漆宫门时,脚步还有些发飘。 方才的闹剧犹在眼前,若非国师及时出言阻拦,她今日怕是要被皇后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可还没等她将胸腔里的惊悸抚平,视线便被宫门外的阵仗吸引了。 有四辆马车一字排开,将不算宽敞的宫道占去大半。 为首那辆,明黄车帘绣着暗金龙纹,车辕两侧立着八名带刀侍卫,气势凛然——赫然是太子的车架。 紧随其后的玄色马车,镶着银丝云纹,车夫腰悬玉佩,一看便知是肃王萧玉衍的座驾。 再往后,一辆月白马车缀着细碎珍珠,车窗外垂着藕荷色纱幔,精致得像件艺术品,是三皇子萧珩的手笔。 末位那辆青竹纹马车,素净无华,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无疑是六皇子萧澈。 几位皇子向来王不见王,平日里甚少走动,今日竟齐聚在一起。 除了远赴北境的七皇子和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还有几个年龄尚小的皇子没来,几乎人都到齐了。 宫门口的侍卫太监早已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关家小姐方才在宫里险些遭了算计外面宫人听得真真的,但怎么转瞬间,四位最有分量的皇子竟齐齐候在了这儿? 关文鸢心头冷笑。无非是国师那句“关氏文鸢,天命凰格”的批命,传得比风还快罢了。 更何况陛下也信了那,不论未来皇子是谁,关文鸢都是未来皇后的说法。 正思忖着,为首的明黄车帘已被掀开。太子萧玉锋一身锦袍,缓步走下马车。 仿佛刚刚殿内之事没发生过一样。 平日里对朝臣都带着三分疏离的眉眼,此刻竟漾着温和笑意,亲自上前两步:“文鸢妹妹,今日宫中之事,孤给你道歉,别放在心上,想必你受了惊吓。孤备了些安神的玉如意,送你回去压压惊。” 他身后的内侍立刻捧着锦盒上前,盒中羊脂白玉温润剔透,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模样,殿内为难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像换了副面孔。 “皇兄还是这般急躁。”三皇子萧玉珩摇着折扇从月白马车里出来,他生得面如冠玉,眼尾微挑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 他的目光落在关文鸢微白的脸上,语气却格外体贴,“文鸢妹妹定是吓坏了,我让人备了新制的水莲花香,还有城南那家铺子刚出炉的杏仁酥红豆莲子糕,都是你从前爱吃的,上车坐坐?” 他竟连她幼时的喜好都记得分明,语气更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明明这几年甚少走动。 紧接着,青竹纹马车的帘布轻轻晃动,六皇子萧玉澈抱着一卷画轴走来。 他素衣胜雪,气质清冷如月下竹,却在看到她时,眼底漾起浅淡的涟漪:“我听闻你喜欢作画,这是我新摹的《烟雨图》,送你解闷。若有空闲,可来我府中看真迹。” 他的礼物最是清淡,却最懂她不慕荣华的性子,话语里的邀约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显刻意,却暗藏亲近。 关文鸢还未答话,身侧已传来沉厚的嗓音。肃王萧玉衍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玄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可说出的话却带着难得的温和:“太文鸢,方才在殿内,有人敢对你不敬,便是没将我萧氏皇族放在眼里。这是我的令牌,往后在京城,若有谁敢欺辱你,我定不好放过他。” 一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被塞进她手里,语气里更是透着不容置疑的护短。 四位皇子环伺左右,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语气里的讨好与殷勤几乎要溢出来。 纵使有命格在身,从前他们见了她,最多是颔首示意,何曾有过这般小心翼翼的姿态? 关文鸢捏着手里的玄铁令牌,看着眼前或尊贵、或威严、或风流、或清雅的四位皇子,想起方才在殿内被刁难时的孤立无援,只觉得讽刺。 她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刻意疏远,只淡淡福了福身:“多谢各位殿下厚爱,只是今日累了,文鸢只能谢过殿下们的美意,先行告退了。” 话音落,她转身便走,没有接太子的玉如意,没有看三皇子的马车,更没有回应谁的邀约。 可那四位平日里说一不二的皇子,竟无一人敢拦。 太子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懊恼,随即对身后内侍道:“把玉如意送到关府去,就说是孤赔罪的。” 肃王握紧了拳。 三皇子折扇轻点掌心,笑了笑:“看来得让厨房多备些她爱吃的点心,往后常去关府走动才是。” 萧玉澈展开手中画轴,上面烟雨朦胧的景致里,藏着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他轻声道:“明日,把那幅真迹送到关府吧。” 阳光洒在关文鸢的发梢,她走着走着,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天命凰格? 也好。 从前她小心谨慎,却被人随意践踏。 如今既然成了他们眼中的“天命”,那这泼天的富贵与追捧,她接了便是。 说不定还能利用上。 至于这些人的真心假意,又有什么重要? 马车在胡同深处停稳,关文鸢掀开帘子,扶着刚要下车,抬眼便瞧见崔景明立在后门的阴影里。 “宫里的事……”他刚想问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匆匆跑过来的侍女,话语便顿住了。 来的是翠浓,她急匆匆地走进:“小姐,你母家来的那个孩子……她从午后起就开始发烧,烧得厉害,退热法子也不怎么管用。” “悦悦发烧了?”关文鸢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第二十四章 来势汹汹 她踉跄着想去扶翠浓,想速去看悦悦,心口却仿佛被塞满了棉花一样难受起来。 她努力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我还能撑住。 崔景明的脸却在她眼前变得模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翠浓的哭喊,可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关小姐!”崔景明见她身子一软,站在马车上直直地向后倒去。 他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她稳稳揽入怀中。 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呼吸微弱,眉头紧紧蹙着,即使晕过去了,嘴角还抿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好温暖。 关文鸢下意识揪紧了手中攥着的衣服,那暖暖的感觉又回来了。 随即她便陷入一片昏沉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翠浓愣了,她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吧。 小姐竟然抱了刑部崔大人! 崔景明转头看向旁边愣住的翠浓:“还不快叫人来扶住你家小姐!” 翠浓一愣,抹了眼泪,慌忙上前。崔景明已伸手将关文鸢往她那边推了半分,力道却控制得极稳,刚好让翠浓能稳稳接住。 “走。”他率先转身,脚步快得有些仓促。 关文鸢感觉像是沉在一片混沌的水里,周遭是化不开的浓黑。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她挣扎着睁眼,看见的是那张扭曲的狂徒面孔,那人衣衫不整地扑过来,嘴里喷着酒气胡言乱语。 她拼命打翻烛火,人群涌入,惊呼声、斥责声像针一样扎过来——“私通!”“不知廉耻!” 她浑身发冷,尽力辩解:“我没有!是被陷害的!”她声嘶力竭,可没人信。 那些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夫人小姐,眼神里全是鄙夷与幸灾乐祸。 不知怎的又到了宫里,皇后端坐在上,凤钗上的明珠晃得她眼晕。“既说清白,便让嬷嬷验过。”皇后的声音平平淡淡,撕开她最后一点体面。 嬷嬷的手触到衣襟时,她像被烫到般瑟缩,可周遭的目光死死钉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验完后,嬷嬷低头回禀的声音很轻。 “关家小姐并非完璧之身。” 明明她还是完璧,关文鸢却心如死灰。 反正结论无关清白,她名声已污。 再睁眼,是自家,灵堂白幡在风里飘得无所依靠,父亲的牌位前,香炉里的香燃到了底,灰烬簌簌往下掉。 她仿佛一个局外人,看见自己哭得断了气,被人扶着往榻上挪,嘴里反复念着:“怎么会……父亲明明是良将忠臣啊……” 她不知道父亲是被谁构陷,只知道一夜之间,关家从清贵世家成了奸佞余孽。 皇家不见她,皇子们更是避她如蛇蝎,她只能披麻戴孝,一家家去叩那些曾与父亲交好称兄道弟的世家大门。 荣国公府的门役隔着朱漆门冷冷摆手:“我家老爷不见。” 安远侯府的管家隔着影壁传话:“侯爷病着,怕是帮不上关小姐的忙了。” 连至亲的亲戚、表舅公,也只让下人递出一包碎银,门都没开。 雪落在她单薄的孝衣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她的鞋早磨破了,脚底板渗出血来,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浅红的印子。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朱门,门楣上悬着“崔府”两个烫金大字。 这是最后一处了。 她抬手去叩门环,铜环冰凉刺骨,冻得她指尖发麻。门还没开,她已累得几乎跪倒,膝盖在雪地里磕出闷响。 “崔大人……求您……” 一声轻吟卡在喉咙里,关文鸢猛地睁开眼。 窗纸泛着淡青,是天将亮未亮的时辰。 暖阁里药味清苦,混着窗外透进来的晨露气息,驱散了梦里的窒息感。 这是第二次了,做这种可能是‘预知’的梦。 她抬手按在额上,满手冷汗。 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胸腔里还残留着梦里的钝痛。 刚才梦里的一切太真了,皇后冰冷的眼神,父亲灵前的残香,世家紧闭的大门,还有崔府门前那冰冷的铜环…… 而且最令她担忧的是,有些事确实发生过,与曾经的事一一吻合。 榻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温着的药,药碗边缘凝着层薄汗,显然是刚添过火不久。 她转头看向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晨光在门槛上投下一道浅淡的影子。 崔景明该是走了。 昨日他守在暖阁外,偶尔能听见他低声吩咐下人添炭火、查药引的声音。 后来悦悦的病似乎稳了些,暖阁里渐渐没了动静,想来是他见这边暂无大碍,便先回了。 关文鸢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空落。她撑起身子,往暖阁方向望了望,隐约能听见翠浓低低的说话声,想来是在照看悦悦。 梦里的惊惧还没散尽,她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才真正觉出自己是真的醒了。 父亲尚在,自己也没有身陷囹圄,那些污名与构陷,终究只是场噩梦。 一切是真是假? 她不知道。 却知道梦里自己的反应没错,换作如今的她,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那梦太沉,沉得让她想起崔景明的样子,竟恍惚觉得,若真到了走投无路时,或许……那座崔府的门,真能叩开? 她摇摇头,把这荒唐念头按下去。 崔景明与关家非亲非故,连日来合作照拂已是情分,怎好再作他想。 当务之急,是悦悦能平安无事。 她扶着榻沿慢慢坐直,目光落在每日的一碗药上,终究还是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了。 药很苦,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也压下了梦里那点不切实际的余悸。 关文鸢稍作整理,便去了悦悦房里。 屋内,王太医前来复诊,只见他眉头越锁越紧。 李太医查了眼睑、舌苔,又翻刘太医的方子。 半晌,诊脉的王太医抬头,脸色凝重:“这病来势汹汹。高热不退,神昏谵语,脉象沉乱,是热毒陷了心包,比寻常风寒烈多了。刘太医的方子对,但药力好像透不进去,热毒缠得紧,棘手。” 他看关文鸢脸色不好,还是艰难补了句:“得给这小姑娘用猛药,加金针泄热护心脉,或许有转机……但这症太险,瞬息万变,老夫也不敢保准。” 第二十五章 相约相见 关文鸢:“好,无论用什么药,什么代价……” 王太医深吸一口气:“老朽拼了性命!李太医,重开方子,人参白虎汤加犀角羚羊角粉,三倍量!拿金针来,百会、涌泉、十宣放血!快!” 暖阁里顿时忙起来。 暖阁外的回廊下,两个端着药渣要去倒的小侍女脚步慢了,借着廊柱的影子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 “你们瞧昨日崔公子那急火攻心的样子……”梳双丫髻的侍女偷眼瞟了瞟暖阁紧闭的门,“咱们府里虽说跟崔家有旧,可两位老大人不睦已久?寻常时候连府门都少踏进一步,今儿不仅守在后门等着,悦悦小姐一病,他竟把太医院的人都快请遍了……” 另一个捧着药碗的侍女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是啊,他来看小姐时,那神情……哪像是对寻常世交之女?倒像是……” “可不是么。”双丫髻侍女压低了声,“前儿宫里那位那样对小姐,咱们都以为天要塌了,我还当……谁知今儿一来,竟是这样上心。他图什么呢? “小姐如今这境况,二人家世不匹配,还与皇家有婚约,崔大人怕是要伤心了……” 话没说完,就见莲心端着水盆从月亮门过来,两人慌忙噤声,低头行礼。 莲心看她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大致猜到几分,只沉声道:“主子在里面焦心,你们还有闲心嚼舌根?仔细舌头!” 两个小侍女脸一白,忙应着“不敢了”,匆匆退了。 莲心望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往暖阁去。 竹帘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卷着水珠子,悦悦小小的身子靠在关文鸢肩头,水珠顺着湿透的小袄下摆滴落,在青石板地上砸出一串细碎的声响。 “悦悦?”关文鸢被她搂着脖颈,又轻唤了一声。 小姑娘状态实在不好,小脸白得像敷了层薄雪,额前的碎发黏在湿漉漉的鬓角,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关文鸢一手揽住她软绵的身子,另一手想去拉竹帘挡挡风雨,她想先把悦悦抱到床榻边裹上暖被,脚下刚往后挪了半步,怀里的小人儿忽然身子一软,所有力气都卸了下来。 关文鸢伸手想去托她的背,指尖触到的后脖颈冷得像块冰,心一下子揪紧了。 关文鸢忙将悦悦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飞快拢起散落的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怀里的小人儿动了动,眼皮颤巍巍掀开条缝,声音细得像根棉线,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爹爹了。” 关文鸢的心像被寒针扎了下,忙低头用温热的掌心贴住她冰凉的小脸:“你爹很快就回来了,悦悦先好好养病。” “你们说……说要带悦悦去上元灯会的。”悦悦的睫毛上又凝了层水汽,“看兔子灯,吃糖画……还要一起猜灯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与期盼。 关文鸢喉间发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得像化开的春水:“会好的,悦悦一定会好起来。等你退了烧,有力气了,咱们一起去灯会,把你说的兔子灯、糖画都看个遍,猜不着灯谜,我就替你抢答案,好不好?” 悦悦迷迷糊糊听着,小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细弱的手指攥住她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低低应了声“好”,便又沉沉睡了过去,呼吸里还带着未散的委屈。 关文鸢不敢再动,就保持着半躺的姿势,让悦悦稳稳靠在自己怀里。 她借着烛火瞧着小姑娘苍白的小脸,时不时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替她掖好被角,将漏进来的寒风挡在外面。 烛花噼啪爆了声,溅出点火星,她忙抬手拢了拢烛芯,怕惊扰了怀里的小人儿。 春夜渐深,竹帘外的风声渐渐歇了,殿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轻响。 关文鸢眼皮越来越沉,却不敢真的睡去,每次刚要阖眼,就被怀里轻微的动静惊醒——有时是悦悦不安的呓语,有时是她无意识地往暖处缩。 她便一遍遍替她擦去鬓角的冷汗,轻声哼起哄她睡觉时唱的童谣,直到那细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关文鸢自己也难以置信,她对悦悦竟这么上心。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晨光透过竹帘的缝隙钻进来,落在悦悦安静的小脸上。 关文鸢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滚烫的热度终于褪了些,只余淡淡的温热。 她松了口气,指尖轻轻拂过悦悦蹙着的眉头,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 怀里的小人儿似乎感觉到了暖意,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梦里尝到了糖画的甜味。 关文鸢拍了拍她小小的身子,在心里悄悄重复着昨夜的承诺:等你好起来,咱们就去灯会。 廊下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了一地。 青梧捧着叠成小山的帖子进来时,关文鸢正坐在窗边,看着榻上翻着绘本的悦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玉钏。 “姑娘,这是今日送来的帖子,几位皇子、永宁侯府、吏部尚书家……还有几位公子的私宴,都遣人来问了好几遍了。” 青梧将帖子码在案上,声音压低了些,“说是刚下完雨,难得春和景明,想请姑娘赏玩。” 关文鸢目光没离开悦悦,小姑娘正指着画里的兔子灯咯咯笑,气色比前几日好了太多,脸颊透着健康的粉。 她淡淡应道:“都拒了吧,就说我近来身子乏,不便赴宴。” “可这些都是世家勋贵……”青梧有些犹豫。 “无妨。”关文鸢转头,拿起一张帖子随手翻看,又轻轻放下,“这孩子刚好转些,离不得人。” “姑娘对这族亲家的孩子上心,真是好,只不过皇子们的宴会还是不便推拒吧。” 关文鸢起身走到案前,取了张信笺,研墨时动作轻缓,“比起宴饮,我倒有件更要紧的事。” 墨香漫开时,她提笔写道:“崔大人亲启,悦悦烧已退,今日能下床走动,指着绘本念起上元灯会,盼爹娘同往。知你公务繁忙,然稚子心意恳切,若得空,还望早日回复。” 第二十六章 提灯赴约 书信字迹清隽,收尾处特意顿了顿,添了句“悦悦今晨喝了两碗粥,还摘了廊下海棠插瓶”。 写完叠成方胜,用绳系了,递给青梧:“找个脚程快的小厮,送去崔府。” 青梧接过信,见自家姑娘又回了窗边,悦悦正举着绘本凑过来,奶声奶气说:“看,这个兔子灯有长耳朵!” 关文鸢弯腰抱起她,指尖刮了下她的小鼻尖:“是呢,等去了灯会,咱们就去挑个最大的。”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傍晚时分,崔景明的回信便送到了。 信笺上只寥寥数行:“青州事略有眉目,上元灯会碰面细说。悦悦既盼,我已嘱人备了兔子灯,届时同往。” 关文鸢捏着信纸在窗边站了许久。 青梧端来梳妆盒,见她指尖反复划过“碰面”二字,轻声道:“姑娘要去灯会?您的流言风波才刚平息,被人认出来了难免又遭议论……” “我知道。”关文鸢打断她,目光落在里屋,悦悦正抱着新做的虎头鞋转圈,嘴里念叨着“要穿这个去灯会”。 她轻叹口气,“出去难免惹人非议。可悦悦盼了这些天,况且想传流言的人什么时候都会传的……” 话没说完,悦悦已颠颠跑出来,小手里攥着张画,是她涂的一家四口牵着手看灯的模样,女子画了个戴帷帽的女子,奶声说:“姐姐也一起!” 关文鸢拿起梳妆盒里那面银纱帷帽,纱幔轻垂,能遮去大半面容。 “这样便好了。” 她对青梧道,“戴上面纱,旁人看不清样貌,既全了礼数,也不扫了悦悦的兴。” 上元夜,长街被灯火染得如白昼。各式花灯高悬,兔子灯、鲤鱼灯、走马灯在人群里浮动,孩童的欢笑声混着小贩的吆喝声,沸反盈天。 关文鸢牵着悦悦站在巷口,银纱遮面,只露出双清亮的眼。 不远处,崔景明正提着盏巨大的兔子灯等在那里,灯影落在他脸上,柔和了平日的锐利。 关文鸢也没想到他信中说的兔子灯居然这么大。 “关小姐。”他迎上来,目光先落在悦悦身上,见小姑娘穿着新袄,脸蛋红扑扑的,眼底漾起笑意,“看来是真好了。” 悦悦倒是很高兴的冲了上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头指着兔子灯:“爹,这个灯好大好漂亮!” 崔景明弯腰摸摸她的头,转而看向关文鸢,见她面纱轻晃,眸光在纱后若隐若现,便知她的顾虑,只淡淡道:“先陪悦悦逛逛,事稍后说。” 前面巷口挂着串走马灯,画里的八仙过海正随着轮轴转得热闹。 崔思黎刚从糖画摊子上抢过一串金鲤鱼,转身就见悦悦举着半块梅花糕追上来,小辫子随着跑动一甩一甩:“阿兄!你慢些!” 崔思黎比悦悦大两岁,正是半大孩子爱捉弄人的年纪,故意把鲤鱼糖画举得高高的,脚步却放慢了些,回头冲她做个鬼脸:“追上就给你舔一口。” 悦悦气鼓鼓地跺跺脚,却被他身后那盏走马灯吸了注意力,忽然停住脚,指着灯上的何仙姑:“阿兄你看!那个姐姐的篮子里有花!” 崔思黎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趁她分神,飞快咬了口糖画,甜津津的麦芽糖在舌尖化开。 悦悦回过神来,叉着腰瞪他:“你偷吃!”说着就扑过去抢,小身子撞在他胳膊上,两人都踉跄了下,手里的梅花糕差点掉在地上。 “好啦好啦,给你。”崔思黎笑着把糖画递过去,见她抿着嘴不肯接,又从袖袋里摸出颗蜜饯,是方才路过干果铺顺手买的,“这个赔你,桂花味的,你最爱吃的。” 悦悦的气立刻消了大半,接过蜜饯丢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那我要骑你脖子上看前面的龙灯!” 崔思黎弯腰让她爬上后背,一手扶着她的腿,一手仍提着那盏兔子灯。 悦悦坐在他肩头,手里举着刚买的琉璃盏,灯光透过彩色玻璃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龙灯队伍正好游过来,锣鼓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悦悦吓得往他颈窝里缩了缩,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拍手喊:“龙!好大的龙!” 崔思黎被她拍得脖子发痒,笑着往旁边躲:“小丫头轻点,把阿兄拍散架了,谁带你去捞灯影?” “捞灯影!”悦悦眼睛一亮,立刻忘了龙灯,拽着他的头发往河边跑,“去护城河!以前娘说灯影在水里像星星!” 两人吵吵闹闹往河边去,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极了这对小兄妹总也闲不住的玩闹。 关文鸢站在不远处看着,见崔思黎怕悦悦摔着,特意把脚步放得稳稳的,还时不时回头叮嘱“抓牢了”,眼底不由得漫开层暖意。 崔景明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低声道:“思黎平日皮得很,唯独对悦悦上心。” 纱幔后的关文鸢轻轻点头。 孩童的欢笑声顺着水流飘过来,反倒衬得柳树下这方角落愈发安静。 崔景明将手里的灯笼往石栏边靠了靠,火光映着他沉下来的眉眼,声音压得极低:“青州那边,我托人查了下,摸到些底细。”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提,下意识攥紧了袖角,纱后的目光紧紧落在他脸上。 “犒军物资失窃不是意外。”崔景明指尖轻叩石栏,“查访时发现,青州副将周奎与郡守李嵩往来过密,账目上好些处对不上——按兵部文书,上个月该到的粮草、伤药,至少短了三成,却都在郡守府的账上记了‘已入库’。” 关文鸢倒吸一口凉气。 周奎是父亲一手从亲兵提拔起来的,当年父亲在边关受重伤,还是周奎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山路寻医。 她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出了问题。 崔景明帮她查线索…… 灯笼的光漫在崔景明侧脸,将平日冷硬的轮廓柔化了几分。 关文鸢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泛起细弱的涟漪。 原来他竟这般为了她费心。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便觉耳尖微热,忙垂下眼睫,掩去纱后一闪而过的怔忪。 转念想起正事,关文鸢正色。 “他们想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连纱幔都跟着轻颤。 “不好说。”崔景明眉峰蹙起,“但失窃的物资,十有八九是被他们转手倒卖了。更麻烦的是……” 第二十七章 灯下情迷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打闹的孩子,语气更沉,“军中已有些风言风语。说关将军治军不严,连犒军物资都看不住;又说将军偏袒旧部,周奎敢如此妄为,是得了将军默许。” “胡说!”关文鸢忍不住低斥,声音里带了急意,“父亲最是严明,当年连亲卫私藏半袋军粮都按军法处置了,怎么可能纵容这种事!” “我知道。”崔景明看着她激动的模样,放缓了语气,“但军中将士大多是粗人,只看实在的——粮草短缺,伤药不够,冬日里连御寒的棉衣都发不全,自然会有怨气。” 关文鸢垂下眼,望着水里浮动的灯影,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 父亲镇守青州多年,一向威望甚高,如今竟被人这样构陷……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收到的家信,父亲只说“军中略有些纷扰,勿念”,原来竟是瞒着她这些。 这么长时间没收到家书,原来就是被这些事阻挠了吗? 崔景明看她久久不语,沉默片刻又道:“青州是边防重镇,手握三万精兵。关将军在那里根基太深,怕是碍了某些人的眼。周奎和李嵩,背后未必没人指使。” 风又起,吹得柳丝乱晃,将远处的锣鼓声也吹散了些。崔思黎正把悦悦架在肩头,往这边招手:“快来看我们捞到的灯影!” 悦悦举着片荷叶,荷叶上盛着点从水里舀起的灯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不像星星?”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朝他们扬了扬手。 再回头时,目光已沉静了许多:“崔大人,还请你……再帮我查查周奎和李嵩的往来,还有那些短缺的物资,究竟流去了哪里。” 崔景明颔首,目光落在她被风吹得微微透明的纱幔上,语气郑重:“你放心,我会查清楚。 只是此事牵连甚广,你暂且别声张,尤其不能让皇家那边察觉——青州的危机,定与京城脱不了干系。” 关文鸢点头,望着远处孩子的身影,轻声道:“多谢。” 这一次,崔景明没有说“不必言谢”,只是看着水里摇曳的灯影,缓缓道:“关将军是国之柱石,绝不能让小人构陷。” 远处的龙灯又游了过来,金光闪闪的龙身在灯火中翻腾。关文鸢望着那片璀璨,指尖却悄悄攥成了拳。 无论背后是谁在作祟,她都要查清楚——为了父亲,也为了青州那些守着边关的将士。 四人随着人流往前走,悦悦被糖画摊子吸引,崔景明便提着灯陪她站着,关文鸢在一旁看着,忽然轻声道:“崔大人,多谢你费心。” 他转头看她,灯火在纱幔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声音放轻了些:“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风吹过,纱幔轻轻扬起一角,露出她下颌的弧度。关文鸢别开脸,看向蹦蹦跳跳的悦悦,低声道:“总归是要谢的。” 远处传来猜灯谜的喝彩声,悦悦拉着崔景明的手往前跑,喊着“要猜那个”。 崔景明被她拽着,回头朝关文鸢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 关文鸢望着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攥。银纱下的嘴角,悄悄弯起个浅淡的弧度。 或许这样也好,借着孩童的欢喜,借着满城灯火,暂时放下那些顾虑,只当是寻常的相聚。 正边走边看,一阵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伴着娇俏的女声:“景明哥哥!可算找着你了!” 崔景明闻声回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来者是穿藕荷色宫装的少女,鬓边簪着赤金镶珠的花钿,正是永宁县主萧宝珠。 她身后跟着两个垂手侍立的侍女,目光扫过崔景明身侧的关文鸢,落在那层银纱上时,眼睛亮了亮。 “景明哥哥,这位是?”萧宝珠几步走到近前,语气亲昵,视线却黏在关文鸢脸上,“戴着面纱,倒像是怕人瞧似的。” 崔景明侧身半步,不动声色地将关文鸢往身后挡了挡:“是家中的表妹。” “表妹?”萧宝珠歪头想了想,随即笑起来,“原来是崔家来的贵客。只是这大过节的,蒙着纱多扫兴,摘下来让我瞧瞧嘛。”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掀那层银纱,指尖带着香风递过来。 关文鸢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 纱后的眉尖微微蹙起,不单是因为这直白的探究,更因萧宝珠那熟稔的语气——仿佛与崔景明之间,本就该有这般亲昵。 “县主。”崔景明抬手轻轻按住萧宝珠的手腕,“家妹身子不适,不便见风。” 萧宝珠被他挡了,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却仍不死心,晃着他的胳膊撒娇:“就瞧一眼嘛,景明哥哥,我又不会吃了她。” “景明哥哥”四个字钻进耳朵,关文鸢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她垂着眼,心口莫名有些发闷。 悦悦在一旁瞧着,见这姐姐眼神直勾勾盯着娘,小手攥紧了崔景明的衣角,小声道:“她好凶。” 关文鸢听着身后孩童的话,再看萧宝珠黏在崔景明身侧的模样,那种发闷的感觉又重了些。 她本就不喜应付这些闺阁周旋,此刻更觉得这场景扎眼——明明是她把崔景明约出来的,如今好像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趁萧宝珠正缠着崔景明撒娇的空档,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便往人群里钻。 “文鸢姐姐!”思黎见她要走,急得想追上去。 崔景明也立刻察觉,回头时只瞥见一抹银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 他眉峰蹙得更紧,对萧宝珠沉声道:“县主自便,我失陪了。”说完不等她反应,便牵起悦悦的手追了上去。 萧宝珠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跺了跺脚,对侍女哼道:“什么来头,竟敢不给我面子?定是长得丑,才不敢见人!” 关文鸢一口气跑出半条街,直到听不到身后的喧闹,才扶着墙喘了口气。 龙灯的金芒掠过街角时,关文鸢眼角忽然撞进一道熟悉的背影——挺直宽厚的脊背在灯笼光晕里晃了晃,竟像是齐世叔。 她心头猛地一跳。 齐世叔不是答应她去了青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二十八章 为何护她 她的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快,银纱裙裾被夜风掀起一角,扫过青石板路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隔开身后灯市的喧嚣。 龙灯的金芒、孩童的笑闹、糖画摊子的甜香……都被抛在了身后,唯有那道青布袍的背影,像枚钉子钉在她眼里。 是齐世叔吗? 她记得父亲说过,齐世叔右腿有旧伤,走快了会微微跛着,方才那身影踉跄的弧度,竟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可他明明帮助自己去了青州呀?心头的疑窦像潮水般涌上来,催着她步子更快。 转过街角,那身影恰在巷口顿了顿。 巷内昏昏暗暗,只巷尾悬着盏残灯,光线下垂,将入口处的阴影拉得又深又长,像头蛰伏的兽,正张着嘴等猎物自投。 “齐世叔?”她忍不住低唤一声,声音被巷口的风揉碎,散在半空。 那身影却没回头,只一晃,便彻底隐入了巷内的阴影里,快得像个错觉。 关文鸢攥紧了袖摆,指尖掐进掌心。 她知道该警惕,或许是个陷阱,可父亲旧部的身影太过刺眼——若真是齐世叔,他深夜在此,定是青州有急事。 她深吸一口气,提步踏入巷口。 脚刚落进那片阴影,周遭的气息骤然变了,她环顾四周,周围都黑漆漆的。 就在这时,后颈忽然窜起一股寒意。 她猛地顿住脚,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这不是错觉。 危险,正在身后。 同时,一道锐响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不是风声,是铁器被赋予杀意时特有的尖啸,精准地扑向她后颈左侧。 她那听兵器心声的能力起了作用! 来不及细想,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她腰肢如弱柳扶风般猛地向右拧转,耳畔“嗤”的一声锐响,冰冷的刀锋擦着耳廓掠过去,带起的劲风瞬间撕裂了臂上银纱。 一小片欺霜赛雪的肌肤露在寒夜里,激起细密的战栗。 那短刀的声息还在脑中盘旋,带着种扭曲的亢奋,像在催促着什么,非要舔到血才肯罢休。 “是冲我来的。”关文鸢心头一凛,齐世叔的身影可能只是诱饵。 可谁又知道她一定会跟着齐世叔? 念头未落,蒙面人已如鬼魅般再扑上来。 这次脑中响起的不是单一声息,而是串急促刁钻的啸鸣,像无数细针攒刺过来,隐隐牵着她的注意力往左肩偏去,却在瞬息间猛地转向右肋——那处衣料几乎能感受到刀锋迫近的冰寒。 她身影在青石板上躲闪,靠着提示身形险之又险地向右前方斜掠半步,堪堪避过这虚晃后的实招。 刀尖只划破了腰侧裙摆,冰凉的触感让她呼吸一窒,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腾挪间眼角余光扫过巷口,影影绰绰竟还有一人伫立,像尊沉默的铁塔。 就在目光触及那人的刹那,靠近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声息轰然撞来——不再是短刀的尖啸,而是沉闷厚重的低鸣,混着陈年铁锈的腥气,关文鸢连呼吸都滞重了几分。 她瞬间明白,那是重兵器的声息。这人不急于出手,只用因笃定她无法反抗,站在那里便可以锁死她所有退路。 前后夹击,心神受制。 短刀的啸声陡然拔高,变得狂躁起来。蒙面人显然被连续闪避激怒,攻势愈发迅疾。 这次脑中不再有清晰的指向,只剩一片混乱的嗡鸣,密密匝匝笼罩住她上半身,分不清是要刺咽喉,还是剜心口。 关文鸢也辨不清那兵器到底要从何方攻来了 巷窄墙陡,退无可退。 关文鸢心头发紧,猛地咬了舌尖,剧痛让她从那围堵的压迫感中挣脱出半分清明。 她不再试图分辨具体落点,只将心神沉入那片混乱的嗡鸣里,捕捉着声息的疏密——左上方最急最密,下方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做出个近乎狼狈的动作:猛地矮身,像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贴着冰冷湿滑的地面朝蒙面人下盘滚去。 “噗噗”几声,刀风擦着发髻与后背掠过,她几缕青丝随刃而落,在墙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蒙面人身形矫健,反手又是一刀直刺心口,招式狠戾得不留余地。 就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当口,那柄淬了寒光的短刀已离她咽喉不过半尺。 关文鸢来不及躲闪,闭紧眼的刹那,却听见声稚嫩的尖叫:“不许伤她!” 是崔思黎! 她惊得猛地睁眼,竟见那小男孩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举着刚买的糖画就往刺客腿上砸。 糖画碎在地上,崔思黎却像只炸毛的小猫,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坏人!我爹是刑部大官!你敢动她试试!” 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扰了动作,眼中凶光更盛,竟抬脚就往思黎踹去。 关文鸢睚眦欲裂,想也没想便扑过去要护他,可终究慢了半拍—— “砰!” 一声闷响,崔景明的身影像道疾风撞开了刺客。 他左手将思黎往怀里一捞,右手长鞭如灵蛇卷住刺客手腕,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可就在他转身护着两人后退时,另一道黑影的短刀已悄无声息刺来,方向是正在出声喊人的关文鸢! 崔景明旋身扑过去推开她,短刀却正扎在他肩胛。 “爹!”悦悦一直躲在外面,此时见崔景明闷哼着跪倒在地,鲜血顺着指缝从伤口涌出,染红了月白长衫。 悦悦跑了过来,她吓得小脸惨白,搂着崔景明的脖子哭得抽噎:“爹……你流好多血……” 关文鸢扶住摇摇欲坠的崔景明,指尖触到他温热粘稠的血,声音都在发颤:“崔景明!” 他却扯着嘴角笑了笑,染血的手先去探悦悦的额头,声音哑得厉害:“别怕……我没事。” 目光转向关文鸢时,那双眼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你呢?没伤着吧?” 巷外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刺客也早已遁走,可关文鸢望着他肩胛不断渗血的伤口,只觉得那猩红刺得人眼眶发酸。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灯影下,他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时的温和,喉间像是堵了团棉絮。 为何,要护她? 第二十九章 因她受伤 关文鸢无暇细想,将思黎和悦悦往巷内暗处又拢了拢,两个孩子攥着她的衣襟,哭得满脸泪痕,身后那人强忍疼痛的闷哼声钻入耳膜。 她忽然攥紧了拳——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不仅要构陷父亲,竟连孩子与无辜者都不肯放过。 她绝不会放过幕后之人。 指尖触到袖中那枚沉甸甸的玉佩,是父亲留给她应急的,她定了定神,对两个孩子低嘱:“看好你们的父亲。”转身便往巷口那盏“回春堂”的灯笼走去。 她得去抓些金疮药来。 药房的木门“吱呀”被推开时,药香混着暮色漫出来。 掌柜见她买了不少,麻利地包好早已备好的当归、血竭与上好的金疮药,又额外塞了两贴止痛的膏药:“小姐放心,这药灵验得很。” 关文鸢接过油纸包,付了银子便匆匆转身。 她回到那条小巷,崔景明月白襕衫上,一片深色正顺着腰侧往下洇,像朵被血浸透的残梅,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你怎么起来了?伤口——”她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急色瞬间被惊恐淹没。 他每走一步都晃得厉害,素色锦帕按在腰侧,早已被血浸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崔景明看见她眼里的担忧,想扯出个笑,嘴角刚动就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他松开按帕子的手,想朝她走快点,脚步却像灌了铅,眼前阵阵发黑。 “我没事……”他的声音轻得像缕烟,尾音被疼意咬得粉碎。 关文鸢早已快速地冲过去,在他距自己还有两步远时,眼看着他膝盖一软,高大的身子猛地向前倒。 她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去接,被那股力道撞得后退半步,才托住他的后背,自己也被带着倒了下去。 “崔景明!崔景明!”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手摸到他背后黏腻的温热,吓得指尖都在发颤。 他的头靠在她颈窝,呼吸滚烫又急促,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她发间的皂角香和怀里的温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身体的重量彻底压了下来。 他甚至没能再吐出一个字,眼皮便沉沉合上,只有攥着她衣角的手,还无意识地紧了紧。 怀里的人彻底没了力气,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侧,却让关文鸢浑身发冷。 “别睡……崔大人,醒醒……” 关文鸢低头看了看怀里人事不知的人,又摸了摸袖中那包尚温的药。 那只手死死攥着她月白的裙角,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这样不行,得去找个人把他送回崔府。 关文鸢抱着崔景明越来越沉的身子,后背已被他渗出的血浸得发黏,臂弯酸麻得几乎要撑不住。 他腰侧的血还在往外渗,透过月白襕衫,在她浅碧色的裙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触目惊心。 她想起身,崔景明的手却紧紧的抓着她的衣角。 “思黎。” 躲在巷内石柱后的思黎被这声唤惊得一颤,泪痕未干的小脸抬起,眼里还含着泪,却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她。旁边的悦悦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吓得不敢出声。 “听着,”关文鸢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指尖因用力而掐进掌心,“你现在立刻去街口的茶寮旁,那里常有挑夫力夫歇脚。告诉他们,有位公子受了重伤,需得抬回家中,我这里有银子,多请两位来,越快越好。” 她腾出一只手,从袖中摸出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往思黎怀里一塞:“拿着这个,告诉他们,酬劳加倍。” 思黎看着娘亲眼里的焦灼,又看了看怀里昏迷的人,忽然用力点了点头,把银子往怀里揣得更紧,拉着悦悦的手:“妹妹别怕,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经攥着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巷口跑去。 关文鸢望着她们跑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暮色里,才猛地转回头,将全部力气都用来托住崔景明。 他的呼吸越发微弱,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再等等……崔大人,再等等就好……”她低声呢喃,声音混着风声,轻得像要被吹散,“他们就来了,你撑住……”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攥着她袖口的手,不知是无意识还是残存的力气,又紧了一下。 很快思黎带着两个人回来了。 “两位大哥,这银子你们收好,”关文鸢把银锭塞给旁边两个挽着袖子的力夫,“劳烦送这位公子回城西的崔府,就在……” 话没说完,地上的人忽然闷哼一声,攥着她裙角的力道骤然收紧,拽得她踉跄了半步。 崔景明半靠在墙根,脸色白得像宣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睫颤得厉害,却始终没睁开。 “这……姑娘,他抓得太紧了。”力夫挠了挠头,刚想去掰他的手,就被崔景明喉间一声低哑的呜咽逼退了——那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 关文鸢的脸腾地红了。 她本想递上伤药就走,却被他猛地拽住了裙角。 如今街面上已有零星行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陌生男子,哪怕是相识的,这样缠着,传出去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了。 “崔景明!”她压低声音,带着点急恼去掰他的手指,“你醒醒!我让他们送你回家,听话!” 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指腹,才发现他指节都在打战,明明虚弱得随时要晕过去,攥着她的力气却大得吓人。 “别……走……”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混着浓重的喘息,“ 尾音散在风里,轻得像叹息,却让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揪。 她看着他汗湿的睫毛,看着他唇上褪尽的血色,方才那点顾忌忽然就消失了。 这人素来是端方自持的模样,何时这般狼狈过? 力夫在旁小声嘀咕:“姑娘,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天黑了……” 关文鸢咬了咬唇,低头看那被攥得皱巴巴的裙角,血渍顺着布纹晕开,像朵洇了水的墨花。 她忽然松了手,对着力夫道:“你们帮忙扶着点,我也跟着他走。” 话音刚落,攥着她裙角的力道似乎松了些,却没彻底放开。 第三十章 深夜挽留 力夫们架着崔景明疾步走在石板路上。 他一直不松手,关文鸢就被一直拉着走在前面,她鬓边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颊上。 风里的龙灯锣鼓早已远了,只剩下夜露渐浓的凉意,浸得她指尖发僵。 崔府的朱漆大门就在眼前了。 两盏硕大的宫灯悬在门楣两侧,暖黄的光把“崔府”匾额照得清清楚楚,门柱上盘着的铜环在灯下泛着冷光。 这是京城里数得着的世家府邸,她何曾想过会在这样的夜里,以这样狼狈的模样站在门前。 “姑娘,到了。”力夫喘着气停下,崔景明无意识眉头蹙得更紧。 天早黑透了。 更夫的梆子声刚过二更,街巷里除了巡夜的兵丁,早已没了往来人影。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里带着个重伤的男子闯到别家府邸,传出去,便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闲话。 父亲即使经常出征也常教她“男女授受不亲”,闺阁清誉比什么都重,可眼下…… 他是为了救她和孩子才受的伤。 她低头看了眼担架上人事不知的崔景明,他唇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要断,哪里还容得她犹豫。 “砰砰砰。”她抬手叩响铜环,指节撞到冰凉的金属,震得指尖发麻。 这铜环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门内很快有了动静,门房提着灯笼探出头,看清门外情形,唬得往后缩了缩:“这、这是……” 她声音发紧,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些,目光落在担架上,“你家公子崔景明,他受了重伤,劳烦速去通报,请府里的大夫来!” 门房这才看清担架上的人,灯笼往崔景明脸上一晃,顿时慌了神:“是、是公子!快快快,开门!” 两扇大门“吱呀”敞开,露出里面青砖铺就的甬道,廊下的灯笼一路延伸,照得庭院亮堂堂的。 关文鸢跟着往里走,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想遮住裙角的血渍,可那深色早已洇开,怎么也掩不住。 “姑娘,这边请。”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迎上来,脸色焦急,却还是按捺着打量了她两眼,目光在她沾了血的衣襟上顿了顿,才引着路往内院走。 关文鸢垂着眼,直到崔景明被抬进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里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才猛地回过神。 她想掰开崔景明的手,退到廊下等,却被管事拦住:“姑娘,府医马上就到,您是护送公子回来的,有劳在此稍候,有些情由还得问您呢。” 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进来时,正撞见关文鸢站在床榻边,半边身子几乎要俯下去——崔景明的手还死死攥着她的袖口,那力道竟比昏迷前更紧了些。 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指节泛白,连带着她的衣袖都起了褶皱。 “还愣着做什么?快放手让我看伤!”府医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见惯了急险,此刻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放下药箱就去掰崔景明的手。 可那手像生了根,任凭他怎么掰,指尖都纹丝不动,反倒像是被惊动了,攥得更紧,崔景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痛哼,眉峰拧成了疙瘩。 关文鸢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床沿。 “他、他许是疼极了……”她红着脸解释,声音细若蚊蚋,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几个仆妇正探头探脑,脸瞬间烧得滚烫。 幸好带着面纱和帷帽,总不至于叫人认出来…… 这是崔景明的卧房,紫檀木的衣架上还搭着他白日里穿的外袍,妆台上摆着砚台和未干的墨迹,处处都是男子气息。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站在这里,已是大大的不妥,偏生还被他攥着不放,简直是…… 管事在一旁看得焦灼,却也没辙。 公子这模样,显然是离不得人,总不能硬把这位关姑娘扯开,或者切断人家衣角,伤了公子不说,传出去倒显得崔府无礼。 他只能干咳两声,对仆妇们厉声道:“都杵着做什么?烧热水去!备好干净的布条和伤药!” 仆妇们应声退下,厢房里总算清净些,可关文鸢那份尴尬却像炉上的水汽,愈发浓重。 府医试了几次都没能掰开崔景明的手,无奈地看向关文鸢:“姑娘,劳烦您……稍候片刻?他这伤在腰侧,需得褪了衣衫才能诊治,总不能让您……”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跳。 褪衣衫?她一个女子,怎能在此处留着看男子宽衣? 她用力想抽回手,可那攥着袖口的力道却纹丝不动,反倒像是感应到她的抗拒,又紧了紧。 崔景明的呼吸依旧急促,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我……” 正踌躇间,崔景明忽然哼了一声,攥着她袖口的手竟微微松开了些,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布料。 “罢了罢了,”府医见她为难,摆了摆手,“姑娘且站远些,背过身去便是。我动作快些。” 关文鸢如蒙大赦,立刻依言背过身,脸颊贴在冰冷的窗棂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些。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夹杂着崔景明压抑的痛哼。 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裙摆,指腹都掐出了红痕,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既盼着府医能快点治好他,又盼着能早点挣脱这窘境。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府医松快些的声音:“血总算止住了。还好送来得及时,只是失血过多,得好生将养。” 关文鸢悄悄松了口气,刚想转身说要告辞,手腕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扯住——崔景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虽依旧昏沉,目光却牢牢锁着她,那只手从攥着袖口,改成了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带着不容错辨的执拗。 “别走……”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关文鸢浑身一僵,背对着她的府医和管事都愣住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 她看着自己被他攥住的手腕,那力道不算重,却让她不好迈,也迈不开脚步。 他是不是,对她…… 第三十一章 相守一夜 雨又开始下了,雨势直到后半夜才缓下来的。 关文鸢望着榻上昏睡的人,腕间被他攥住的地方泛着红痕,僵了一夜的肩背酸得发木。 可那点酸麻,远不及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人在意——他的手总是凉的,此刻却因失血后的低热,带着点烫人的暖。 透过薄薄的衣袖熨在她腕骨上,像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昨夜他在巷尾倒下来时,她扑过去接,被他滚烫的血溅了半襟。 他意识混沌,却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放,指节勒得她皮肉生疼,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像是怕她走。 她哪敢走。 就这么被他拽着,在微凉的榻边守了一夜。 烛火燃尽了两盏,光晕从暖黄褪成昏沉,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雨光,一遍遍看他紧蹙的眉,看他失血后泛白的唇,看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 他偶尔会动一下,攥着她的力道便又重几分,像是坠入了什么不安稳的梦。 她便俯下身,用没被拽住的手轻轻拍他的背:“我在呢,没事,我不走。” 话说出口,才觉喉间发紧。 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手背上,让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忽地想起前几日脚崴了,他扶她,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腕,那时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稳,此刻掌心的烫意却像要烙进她骨头里。 天光泛白时,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些,攥着她的力道也松了。 她抽出手揉了揉,指尖早被勒得发麻。 转身去寻药箱时,脚步有些发飘,耳根也悄悄发烫——她竟对着他的睡颜怔忡了半宿,连他无意识蹙起的眉峰,都看得那样仔细。 药杵在青瓷碗里碾出细碎的声响,医师还没来,关文鸢就捏着沾了烈酒的棉布,指尖在触到崔景明肩胛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顿了顿。 她动作却放得极轻,生怕弄疼了他。 棉布擦过皮肉时,他闷哼一声,指节绷得泛白,喉间却没漏半点声息。 她抬眼望过去,正撞见他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绷紧,竟有种隐忍的好看。 她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 明明不想受到两个孩子关于未来预言的影响,她却隐隐感觉,有什么事,她无法控制了。 关文鸢正清理伤口,就见他猛地睁开眼,黑眸初醒时还带着几分迷蒙,视线落处先撞见两人交握的手,以及她腕间那圈刺目的红痕。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猛地松开,指节因骤然用力而泛白,随即又无力地垂落回榻上。 那瞬间的慌乱竟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不知如何应对,喉间溢出半声极轻的咳嗽,避开了她的目光。 关文鸢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空落的手腕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心头那点刚冒头的甜意忽然掺了些说不清的涩。 关文鸢扔掉沾血的棉布,她转过身来,正撞见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映着她眼下的青影,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守了一夜?” 关文鸢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收拾:“你帮了我,流了那么多血,我怎能走。” 窗外忽然就听见院外传来靴底碾过湿泥的沉响,伴随着侍卫嚣张的喝问:“太子殿下驾临,崔巡检何在?” 关文鸢手一抖,棉布上的血珠滴落在榻上,洇开一小朵暗红。 崔景明猛地起身,眸底的寒意在瞬间凝聚,他按住她欲起身的手,哑声道:“别动。” 他目光扫过屋内角落那排足有半人高的立柜,喉间滚出低低的吩咐:“书柜第三格是空的,后面有暗门,进去。” 关文鸢一愣,咬了咬唇,没再多言,快步绕到书柜后。 指尖刚触到第三格的木抽,就听见他补了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暗门是用合叶连的薄木板,关文鸢缩身进去,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发现这暗格竟能容下一人,还留着条细缝,恰好能看见外面的情形。 她攥紧了衣角,心像被一只手揪着——他肩胛的伤还在渗血,怎么能独自应对太子? 还没等她心绪定下来,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 太子萧玉锋一身明黄蟒纹常服,带着七八名佩刀侍卫立在门口,目光像淬了冰,直直剜向榻上的崔景明。 “崔巡检好大的架子,光顾着查案,为何不回本殿传唤?”萧玉锋冷笑一声,身后的侍卫长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拿下——” 崔景明缓缓坐起身,未系的衣襟滑开,露出侧腰未及处理的擦伤,他扯过搭在榻边的玄色官袍披在肩上,声音冷得像冰,“太子殿下凭什么拿我?” “凭什么?”萧玉锋猛地甩过一份卷宗,纸页拍在桌上发出脆响,“青州犒军案,你查了半月,查到了什么,一一告知我,不然——” 暗格里的关文鸢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崔景明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听见他语气里的讥诮更重:“殿下这是想过问案情了?恕臣无可奉告。” “放肆!”侍卫长见他竟敢顶撞太子,拔刀便要进屋抢案卷,“崔景明,你以下犯上,意图不臣,还敢在此狡辩——” 刀锋离崔景明咽喉不过三寸时,关文鸢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见崔景明左手扣住侍卫长持刀的腕,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榻边那柄短匕。 “陛下已提前告知我,阻挠查案者,”他的声音贴着侍卫长的耳畔落下,带着血腥气的冷,“准先斩后奏,一律杀无赦。” 短匕精准刺入侍卫长的脖子,划开一道血痕。 关文鸢在暗格里屏住呼吸,指尖冰凉。 她看见崔景明松开手时,指腹沾了点血,却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只抬眼看向萧玉锋,目光里的冷意比刀锋更甚:“殿下若再阻挠,下一个溅血的,便不知会是谁了。” 萧玉锋脸色铁青,手指死死攥着腰间玉带,指节泛白:“崔景明,你当真要与本殿为敌?” “臣只与阻挠查案者为敌。”崔景明玄色官袍渗血,他却像浑然不觉,“殿下若非要插手,不妨先去问问陛下,是否允准。” 第三十二章 欲近还远 萧玉锋盯着崔景明肩胛渗血的伤口,忽然冷笑一声:“好,很好。”说罢拂袖转身,带着余下的侍卫摔门而去。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崔景明压抑的呼吸声。 关文鸢刚才看得清楚,崔景明扣住侍卫长手腕时,左手虎口崩得发白——那处前日为护悦悦挡过一击,此刻定然又裂了伤。 他何必呢? 明明可以先虚与逶迤,何必把话说得这样绝? 她望着细缝外的他,见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桌沿,指节在木桌上按出浅浅的印子。 他没回头,只对空处沉声道:“出来吧。” 崔景明眉头微蹙:“没吓着?” “我……”关文鸢刚要摇头,就见他转开视线,去收拾桌上的卷宗,指尖划过那叠纸时,动作快得像在处理公务,“太子不会善罢甘休,你今日不宜再留,我让人送你回去。” “对不起。”关文鸢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若不是我……” “不关你的事。”崔景明打断她,声音虽哑,却异常清晰。 “关不关我的事说了算,你别动。”她声音发紧,扶着他慢慢坐回榻上,转身就要去拎药箱,“我再给你换次药,伤口裂得厉害,得重新包扎。” 手腕却被他攥住了。 他的手比刚才更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也有些不稳,显然是牵动了伤口。“不必了,你该走了。” 关文鸢一愣,转过身看他。 他垂着眼帘,长睫遮住眼底的情绪,只露出泛白的唇瓣,肩头那片暗红还在慢慢扩大。 “走?”她蹙眉,语气里带了点急,“你的伤这样重,太子刚走,保不齐还会派人来……我走了谁照看你?” 她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看是否在发热,却被他偏头避开。 “我自己能应付。”崔景明抬眼,黑眸里没了方才对太子的戾气,只剩一片拒人千里的冷,“更何况崔府还有下人。” “可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无关。”他打断她,“药箱里有金疮药和绷带,我自己来就好。关小姐现在就走吧,恕不远送。” 他语气里疏离,可关文鸢忽然想起昨夜他攥着她袖口的力道,想起方才他匕首出鞘时,目光下意识往暗格方向瞥了一眼——定是怕她被误伤吧? 不然,以他的性子,何必特意提醒她躲进暗格?何必在太子面前做得这样绝,断了自己的退路? 关文鸢垂眸,指尖轻轻绞着裙角,耳尖悄悄发烫。 他定是……在意的。 不然,怎会在那样凶险的时刻,还分神顾着她的安危? 崔景明已将卷宗收进匣子,转身见她还站着不动,眉峰蹙得更紧:“怎么了?” “没、没什么。”关文鸢慌忙抬头,纱后的目光撞进他眼底,见他眸底依旧是惯常的冷,可她偏觉得那冷底下藏着暖意,“多谢崔大人……又护了我一次。” 崔景明动作一顿,像是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沉默片刻才道:“你是青州案的关键,你我有合作,护你是职责所在。” 他说得平铺直叙,毫无波澜,可关文鸢却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职责所在? 那昨夜攥着她袖口不放,今日为了护她躲进暗格,不惜与太子撕破脸,也是职责吗? 还嘴硬。 她悄悄抬眼,见他正低头系官袍的带子,肩胛的伤处又洇出点血,衬得那截脖颈线条愈发利落。 她心里忽然软了软,轻声道:“伤得这么严重……” “不碍事。”崔景明打断她,语气依旧淡,“管家会送你出去,走侧门,避开人。” 他分明是在赶她走,可关文鸢却只当他是怕她再遇到危险,忙点头应下:“好。” 崔景明没再应声,算是默认。 关文鸢蹲下身,将药粉、棉布、绷带一一摆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拧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擦把脸吧,脸色太难看了。” 他接过布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关文鸢垂下眼,没再看他,转身往后门走。 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正低头用没受伤的左手去够药碗,动作有些笨拙,肩胛的血又浸出了些,在玄色衣料上晕开一小团。 待走出崔府侧门,晚风拂过帷帽的银纱,关文鸢抬手按了按发烫的脸颊。 刚才他说“护你”时,自己耳根是不是红了? 她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悄悄勾起一点弧度。 榻上的崔景明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响,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起头。 他望着空荡的药炉边,那只她刚用过的药杵还斜斜靠在碗边,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 他抬手按在肩胛的伤口上,那里的疼尖锐而清晰,却远不及心口那点说不清的感觉。 明明不想让两个人关系太复杂,不想让未来的事左右他的判断 却感觉,怎么好像总是事与愿违了呢…… 室内传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关文鸢推开府门时,晨光已漫过影壁,将青砖地照得发白。 守在门房的侍女青梧猛地站起身——想来是守了一夜。 “姑娘!您可回来了!”青梧几步奔过来,拉住她的衣袖上下打量,见她裙摆还有未洗净的暗色痕迹,急得声音发颤,“您昨夜去哪了……” 关文鸢叹了口气,拢了拢微湿的衣襟,昨夜的雨气还缠在发间,带着点微凉的湿意。 她拍了拍青梧的手,声音有些哑:“让你担心了,昨夜遇着点事,耽搁了。” 青梧还要追问,却见她眉宇间倦色沉沉,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扶着她往内院走:“姑娘快回房歇歇吧,小的去备热水,再让厨房炖点燕窝粥。” 穿过抄手游廊时,关文鸢脚步忽然顿住。 青梧回头看她:“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方才青梧提到“昨夜”,唤醒了她的记忆——昨夜情况紧急,她满心都是怀里人受了伤,却忘了她是追着疑似齐世叔的身影过去的。 就是齐世叔,她不会看错。 齐世叔几天前就该到了青州,青州偏远,怕是没个半月都回不来。 可昨夜,他分明就在京城的巷子里。 第三十三章 携子求学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关文鸢几乎是冲进了自己的院落。青梧被她甩在身后,纳闷地喊:“姑娘慢点,地上滑!” 她没应声,反手关上房门,背抵着门板滑坐下来。 齐世叔为何会在京城? 若齐世叔没走,他留在京城做什么?昨夜他究竟想干什么?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关文鸢望着那片光,忽然想起崔景明说的“谁也别想拦着我查下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 “青梧,”她扬声唤道,声音虽还有些哑,却多了几分笃定,“去备笔墨,我要写封信。” 青梧推门进来,见她坐在地上,慌忙要扶:“姑娘怎么坐在地上?仔细着凉。” “无妨。”关文鸢站起身,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砚台上,“你去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从青州的消息,或是……齐世叔的消息。” 青梧一愣:“齐世叔?” “按我说的去做。”关文鸢拿起笔,笔尖蘸了墨,在宣纸上悬而未落,眼底却已清明起来,“越快越好。” 然而消息却不是那么好查的。 只能等着青州的消息传回来。 这日,午后的阳光斜斜淌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块暖融融的光斑。 关文鸢正坐在廊下翻阅父亲以前寄来的书信,翻页中忽然混进几句怯生生的念书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院角的老槐树下,两个小小的身影正依偎在一块儿。 思黎盘腿坐着,怀里捧着本边角卷毛的旧书,书页上的字被人用朱砂细细描过,倒还清晰。 他的小手指着一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股认真劲儿:“‘春…春眠不觉晓,处…处处闻啼鸟’。” 悦悦趴在他膝头,辫子上的蓝布条随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哥哥,‘啼鸟’是什么呀?” “就是…就是早上的鸟儿叫,”思黎想了想,把书往妹妹眼前凑了凑,“娘说过,书上有好多故事,还有外面的样子。” 关文鸢想起那本书是小时候父亲给她读的,没成想思黎竟偷偷认起了字。 他才多大?连桌子高都不及,却已经会把自己仅识的几个字,像宝贝似的捧给妹妹听。 她望着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在她这小院里扎了根。她给他们衣食,却从没细想过,他们也该有机会看看书本里的世界。 悦悦忽然指着天上的云,拍手道:“哥哥你看!云像棉花糖!书上有没有棉花糖?” 思黎摇摇头,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没有…先生教的字,我只记了这几句。” 关文鸢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她站起身,悄悄走到他们身后。思黎察觉到动静,慌忙把书合上,像做错事的小猫似的抬头看她,眼里还有点慌。 悦悦却不怕,仰起脸冲她笑:“娘!哥哥教我念书呢,书上有鸟儿!” 关文鸢蹲下来,摸了摸思黎手里的旧书,纸页糙得硌手。“想不想认更多的字?”她问。 思黎抿着嘴,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小声道:“娘,不用的,我能教妹妹……” “傻孩子,”关文鸢打断他,指尖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念书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们自己。” 她望向巷口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城中最大的“青云馆”的飞檐。 从前她总觉得,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就够了,可此刻看着孩子们眼里的光,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衣食更重要。 “我带你们去学堂,好不好?”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让先生教你们认全书上的字,告诉你们‘啼鸟’是什么样,天上的云除了像棉花糖,还像什么。” 说做便做,青州的事情没有眉目,正好先把两个孩子安排好。 暮春的雨丝斜斜扫过青石板路,关文鸢把油纸伞往怀里倾了倾,遮住两个小小的身影。 思黎攥着她的衣角,另一只手被妹妹悦悦拽着,小姑娘怀里还揣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糖霜洇湿了半幅袖口。 “娘,学堂的先生会喜欢我吗?”悦悦仰起脸,辫子上的红绒球随着脚步颠颠晃晃。 关文鸢蹲下身,用帕子擦掉她嘴角的糖渍:“我们悦悦这么乖,先生定会喜欢的。” 她们要去的“青云馆”是城里数一数二的蒙学,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额,字是前宰相亲笔题的。 门房见关文鸢一身简单的湖蓝色布裙,身后跟着两个怯生生的孩子,眉头先皱了起来:“我们这里收的都是有身份有家底的学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关文鸢从袖中取出个布包,里面是五两黄金:“老丈通融,孩子们虽年幼,却识得几个字,性子也乖觉。” 那老丈却是目不斜视。 “先生,我这族亲家的孩子虽年幼,却也识得些字,性子也算静,能否通融……”她话音未落,便被馆内走出的白须先生打断。 “这位小姐,非是老朽不通融,”先生拂着袖摆,语气倨傲,“我青云馆收徒素来严苛,只收男童,且需有家世荐书。您这……”他目光扫过两个孩子,带着几分不耐,“实在不合规矩。” 关文鸢指尖微微收紧,她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清朗的笑语:“哦?什么事惹得先生出来了?” 众人回头,只见青绿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腰间玉带束得妥帖,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正是六皇子萧玉澈。 他目光掠过关文鸢时,笑意瞬间深了几分,连脚步都快了些。 “见过六殿下。”先生慌忙躬身行礼,方才的倨傲荡然无存。 萧玉澈却没看他,径直走到关文鸢身边,视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语气愈发温和:“这便是文鸢妹妹族亲的一双儿女?瞧这模样,真是像极了文鸢,尤其是这双眼睛,水灵得很。” 第三十四章 疑似暴露 男孩被他看得有些怕生,往关文鸢身后缩了缩,女孩却好奇地仰起脸。 萧玉澈从袖中摸出两颗晶莹的蜜饯,递过去:“别怕,殿下这里有好东西。” 关文鸢蹙眉:“殿下说笑了,不必如此。” “这是说的哪里话,”萧玉澈笑意更深,转头看向白须先生,语气却淡了几分,“青云馆的规矩,本王倒不知何时这般刻板了。连县主族亲的孩子都容不下?” 先生脸色一白,忙道:“殿下恕罪,是老朽糊涂……” “罢了,”萧玉澈摆了摆手,目光转回关文鸢身上,带着明显的讨好,“文鸢妹妹放心,这两个孩子,本王保了。别说通融,便是让馆里最好的先生亲自教导,也不是难事。” 他朝身后侍从吩咐,“去取本王的玉佩来,给先生作个凭证。” 关文鸢望着他眼底的热忱,一时不知该接话。 风卷着花香漫过来,萧玉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文鸢妹妹前些日子说喜欢城东那家的杏仁酥,晚些时候,本王让人给您送去?” 关文鸢抬手将两个孩子往身后护了护,屈膝福了福身,语气清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多谢殿下厚爱,只是小儿小女顽劣,怎敢劳动殿下费心,更不敢惊动青云馆的先生们。” 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颈间的玉痕被衣襟掩了大半,倒显出几分疏离的韧劲儿。 六皇子萧玉澈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他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身份,这点小事她总会领受,却没料到她拒得这样干脆。 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关文鸢已经离去,不由得收了声。 关文鸢绞了绞袖口,来到了后院。 如今只能凭借之前的交情,看那位愿不愿意教授这两个孩子了。 她轻轻扣响了后院的门。 “进来吧。” 廊下传来老者的声音,思黎抬头,见一个老人正蹲在菜畦边,手里拎着个竹水壶,给刚冒芽的青菜浇水。 老者直起身,把水壶放在石台上,从腰间摸出块布巾擦手:“关家的小女娃?今日为何到此处来?我说了以后不见客了。” 关文鸢微怔,见老者转身从廊下竹篮里摘了颗青枣抛给她,接在手里时,那微凉的触感倒让她定了神:“晚辈凭旧日情义,恳请先生教授这两个孩子。” 悦悦忽然挣开她的手,跑到阶下指着廊柱上的楹联:“姐姐,那是‘书山有路勤为径’!” 思黎也跟着点头,小大人似的补充:“后面是‘学海无涯苦作舟’,先生教过的。” 恰在此时,一个穿藏青长衫的老者从里面出来,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他听见孩子的话,捻须笑道:“哦?是谁家的娃娃,倒认得老夫这楹联?” 关文鸢认出了这是谁,浑身一震,忙上前行礼:“先生恕罪,乐安带族亲小儿女来求个入学的机会。” 老者目光落在思黎手里的木刻小算盘上——那是关文鸢用边角料做的,算珠被磨得光滑发亮。“这算盘是你用的?” 思黎点头,指尖在虚空中飞快拨弄:“娘教我算米价,昨日买三升糙米,用了四十二文。”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看向悦悦:“你方才念的楹联,是谁教的?” 悦悦把桂花糕往身后藏了藏,小声道:“前几日在布庄外听先生教学生念的,我记下来了。” 雨渐渐停了,檐角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老者沉默片刻,忽然对门房道:“去取两份入学帖来。”又转向关文鸢,“我不看出身,但求勤勉聪颖。这两个孩子,我收了。” "听说周丞相退隐后,便在此处闭户读书。"关文鸢拢了拢袖口,声音沉静,"爹说,先生的学问,藏在这柴门之内。“ 老者侧身让他们进来,院里的芭蕉叶上滚着雨珠,”进来吧,方才在檐下听你们说话,倒有几分痴气。“ 思黎与悦悦规规矩矩行了礼。堂上案几铺着半幅未写完的字,墨香混着旧书的纸味漫过来。老者指着案上的《左传》:”知道我为何愿收你们?“ 思黎垂眸:”先生曾言,做学问先修心,晚辈不敢妄测。“ 悦悦却眨眨眼:”方才在门外,我看见墙根的竹篱歪了,思黎哥蹲下去扶了扶——先生是不是喜欢心细的孩子?“ 老者朗声笑了,指腹摩挲着案上的砚台:”这男孩沉得住气,读得进硬骨头的书;小姑娘眼尖心活,能从柴米油盐里看出道理。这两样,都是做学问的根。" 关文鸢怔在原地,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周先生。” 老者接过她手中的糕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悠悠道:“明日卯时来上学吧,记得带束脩。” 关文鸢牵着两个孩子走出青云馆,悦悦数着路边的石狮子,思黎忽然仰起脸,轻声道:“娘,以后我会好好念书,挣很多钱给你买新裙子。” 关文鸢低头看他,这孩子总是这样,话不多,却把什么都记在心里。 她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远处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栀子花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漫过整个巷陌。 “好啊,”她笑着说,“娘等着。” 几人刚走出月洞门,就听见一阵环佩叮当,混着娇俏的笑语从竹径那头飘过来。 只见两个丫鬟簇拥着个穿水红罗裙的少女走来,少女手里捏着支半开的白花,鬓边斜插着织金累丝的蝴蝶钗,步履轻快。 “宝珠小姐慢些,这青石板滑——”身后的丫鬟提着裙摆追,话音未落,少女已在岔路口停了脚,恰好与关文鸢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女手里的花掉在了地上。 她眨了眨眼,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关文鸢,声音里带着疑惑:“你是……乐安县主?” “县主同安。”关文鸢敛衽行礼,声音平静,“别来无恙。” 萧宝珠却几步凑过来:“真的是你!我就说看着眼熟!几日前我看见灯会上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与刑部崔巡检大人同行,是不是你?” 第三十五章 梦已成真 萧宝珠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底带着几分探究,语气却笑得热络:“文鸢妹妹,方才远远瞧着就觉得眼熟,走近了才敢认——说起来,前几日上元节,我好像在灯会上瞥见个身影,穿着月白绫裙,身形和妹妹你很像呢,身边还伴着位公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关文鸢平静的侧脸,刻意放缓了语速:“那公子是崔家三郎崔景明。妹妹那晚,是和他同游吗?” 关文鸢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眸,唇边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姐姐怕是看错了。上元节我身子有些不适,并未出门,一直待在府中呢。许是哪位姑娘的衣饰和我撞了,毕竟那样式的帷帽,近来京中很是时兴。” 她垂眸拢了拢鬓边碎发,语气淡然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至于崔大人,我未曾见过他,更别提同游灯会。姐姐怕是将旁人认成我了。” 萧宝珠眉尖微蹙,目光在关文鸢脸上逡巡片刻,似想从那平静无波的神色里找出些破绽。 她指尖捻着帕角转了两圈,语气里仍带着几分不确定:“是吗?可那日瞧着实在像……许是我眼花了也未可知。” 话虽这么说,她却没立刻移开视线,只淡淡笑道:“也是,妹妹素来仔细,既是身子不适,自然不会贸然出门。倒是我唐突了,平白提这些有的没的。” 嘴上说着歉意,眼底那点探究却没完全散去,仿佛仍在暗自掂量方才那番话的真假。 关文鸢正待再说两句客套话,青梧已悄无声息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青州那边有消息递进来了。” 关文鸢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抬眼看向萧宝珠,语气已带上几分急切:“姐姐,方才府里来人说出了事,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改日再与姐姐细聊。” 不等萧宝珠回应,她已福了福身,转身便带着青梧快步离去,裙裾扫过青石板路,留下一阵急促的风声,倒真像是急着回府探病的模样。 萧宝珠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眉峰又蹙了起来,指尖帕子捏得更紧——这时候来消息,又走得这样急,倒像是刻意要避开什么似的。 刚回府踏入内室,关文鸢便看到夜枭跪在地上,她握紧了拳,指尖因用力泛白:“信上怎么说?父亲他……” 夜枭垂着头,声音发颤:“小姐,青州急报……将军他、他在处置流民暴动时,未等圣谕便私自开了官仓,还、还斩了带头闹事的乡绅……” “私自开仓?”关文鸢瞳孔骤缩,指尖松开信纸,飘落在地。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桌角,却浑然不觉疼。 夜枭又道:“朝廷御史参了大人一本,说他……说他先斩后奏,目无君上,是、是欺君之罪啊!” 关文鸢早有预料,继续颤声问道,“还有吗?”。 夜枭几乎要咬碎了牙才把话说完:“不止……不止私自开仓、擅杀乡绅……御史台还、还搜出了东西——” 他猛地磕下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搜出了与北狄往来的密信!说是……说是大人早与敌国勾连,借开仓赈济之名,私藏粮草送往北狄军营!还有、还有城郊废弃的窑厂里,起出了三百副甲胄、五十张弓——” “北狄?”关文鸢喃喃重复,指尖冰凉得像攥着块寒冰,“不可能……父亲一生忠君,怎么会……” “可那信上有大人的私印啊!御史说,大人是想借流民之乱搅乱青州,再引北狄铁骑南下,里应外合……这、这是通敌叛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通敌叛国。诛九族。 欺君或许尚有转圜,通敌叛国却是铁板钉钉的死局,连一丝辩解的余地都不会有。 她仿佛已经看见大理寺的封条贴满关府朱门,看见族中老幼被铁链锁走,看见父亲被押上刑场时,那双眼曾盛满清正的眸子,如何染上血污与绝望。 “不……”关文鸢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方才还只是天旋地转,此刻却是五脏六腑都像被生生撕裂,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青梧死死托住她,却拦不住她骤然失焦的眼。 不,不可能的。 “小姐!小姐您撑住!” 关文鸢没听见。 她只觉得眼前的黑暗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沉渊,而是燃着熊熊烈火的炼狱,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将整个关家,连带着她这缕残魂,一并吞噬干净。 这一次,她连软倒的力气都没了,直挺挺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关文鸢是被心口的钝痛惊醒的。 帐顶的缠枝莲纹在昏沉的光线下模糊成一团,她盯着那纹样看了许久,才慢慢找回些神志。 喉间干得发疼,她动了动唇,青梧立刻端着温水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小姐,您都昏睡一天了。”青梧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医说您是急火攻心,千万不能再动气了。” 急火攻心……关文鸢闭上眼,那些淬着毒的字句又钻进脑海——通敌叛国,诛九族。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反复做的那个梦。梦里她穿着单薄的素衣,跪在雪地里,一家家叩响京城世家的朱门。 荣国公府的门役隔着朱漆门冷冷摆手:“我家老爷不见。”安远侯府的管家隔着影壁传话:“侯爷病着,怕是帮不上关小姐的忙了。”;连父亲最敬重的故交张尚书,也只隔着影壁冷冷道“国法无情,姑娘请回吧”。 那时她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刻才猛然惊觉,那哪里是梦,分明是潜意识里早已预感到的绝境。 越是这样,越不能坐以待毙。 这些人靠不住,还有别人。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青梧连忙扶住她:“小姐,您要做什么?” “备车。”关文鸢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出去。” 第三十六章 他的拒绝 “可外面……”青梧欲言又止。关大人出事的消息想来已传遍京城,这时候出门,怕是处处碰壁。 “去备马车。”关文鸢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指尖因用力而抠进掌心,“总有一个会念旧情。” 她不能等。 梦里父亲不待被押解进京,就再次出征,在黑谷战死,卷宗一旦入了大理寺,再想翻案便是难如登天。 青梧拗不过她,只得匆匆找了件素色斗篷给她披上,借着暮色掩护,悄悄从后门上了马车。 碎雨打在关文鸢的斗篷上,簌簌作响。 马车在王将军府的侧门前停了许久,车轮继续碾过地面上的水,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最终停在了崔府门前。 她扶着车辕下来,指尖冻得发僵,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劳烦通报一声,关家文鸢求见崔景明。” 侧门是道斑驳的朱漆小门,铜环上生了层青锈。 敲了三下,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条缝隙里,探出个小厮的脑袋。 那小厮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警惕,看见关文鸢的脸时,眼皮猛地一跳,飞快地垂下眼,手还紧紧扒着门框。 “我家大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实在不便见客。” 关文鸢往前挪了半步,“劳烦……再通传一声,我那天把崔大人带回府中,看在我帮过崔大人的份上,让我见见他。”薄雨夹着碎冰落在她的鬓角,瞬间化了。 青梧看着自家小姐苍白如纸的脸,忍不住落泪:“小姐,怎么办……” 关文鸢没有哭,只是眼神一点点黯下去。 那仆役看她这样坚持,终究是没说什么,进去通传了一声。 再出来时,他走到马车前,“关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她心里升起一丝希冀。 关文鸢站在崔府书房外时,指尖已经冻得发僵。 青灰色的石阶被夜露打湿,映着廊下昏黄的灯,像铺了层化不开的寒雾。 她拢了拢早已被风吹透的斗篷,听见里面传来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心悬得像根将断的弦。 门开时,崔景明一身月白常服立在灯下,案上堆着半尺高的案卷,封皮上“青州案”三个字刺得人眼疼。 他接过她递来的拜帖,目光落在她脸上,眉头微蹙:“关姑娘,深夜来访……” “崔大人,”关文鸢的声音被风刮得发飘,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此刻求你不合时宜,可除了你,我再无旁人可找。” “你就当,就当……看在我是思黎和悦悦母亲的份上,帮帮我……” 她忍着耻意,屈膝要跪,被崔景明伸手扶住。 “姑娘先起来说话。”他侧身让她进门,将案卷推到她面前,“你父亲的案子,我今日在大理寺看了全卷。” 关文鸢的目光扫过案卷上的朱批,指尖抚过“通敌铁证”四个字,指尖抖得厉害:“那些……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父亲绝不会私通北狄,更不会藏甲胄——” “案卷里有北狄使者的供词,说去年冬与你父亲在青州城外密会三次。”崔景明拿起一页供词,声音平稳得近乎冷漠,“窑厂起出的甲胄上,有你父亲亲兵营的火漆。还有那几封密信,字迹与关大人平日手札分毫不差,私印也验过了,是真的。” “不可能!”关文鸢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崩裂,“供词可以屈打成招,火漆可以仿造,字迹印鉴……也能被人伪造!崔大人,你与父亲也算相识多年,你该知道他的为人——” “我只看证据。”崔景明打断她,将一卷案宗推得更近,“从私开官仓到擅杀乡绅,再到通敌藏甲,证据链环环相扣,连时间、地点、人证都对得上,没有半点脱节。” 他顿了顿,抬眸看她,“关姑娘,我是大理寺的人,执掌刑狱,讲究的是铁证如山。这案卷……挑不出任何疑点。” “挑不出疑点?”关文鸢像是被这话烫了手,猛地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她望着案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它们都在嘲笑她的天真——她以为只要找到信得过的人,总能看出破绽。 以为找到崔景明,就可以…… 却忘了这案卷本就是为“定罪”而造的,又怎会留下让她翻身的余地? “崔大人,”她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指节因用力泛白,“我知道你难办,可那是我父亲!是看着你长大的关伯伯啊!你就当看在我的情分上,再查一查,哪怕……哪怕只查那几封密信的用纸,查那窑厂的地契是谁的,查北狄使者供词里的破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不求你能翻案,只求你看看,这些‘铁证’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构陷他。崔大人,求你了……” “县主。” 崔景明的声音像被秋露浸过,冷得发涩。 他没有立刻挣开,只是垂眸看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那双手曾为他上药,曾在他病了时端过汤药,此刻却抖得像风中残烛。 片刻后,他才轻轻抬起手,不是回握,而是用指腹一点点拨开她的指节。 “关将军平定北境、击退青州流匪。”他的声音很稳,稳得像在念一份早已定稿的卷宗,“这些,我没忘。” 他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官袍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声响。“可卷宗摆在御前,圣笔朱批‘罪证确凿’四个字,你以为……是我能撼动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的琉璃瓦上,那光芒刺得人眼疼。“你说的密信用纸,我让人查过,铺子掌柜三天前就卷了细软跑了,只留下一屋子空货架。窑厂地契,吏部存档里盖着关伯伯的私印,清清楚楚。北狄使者……昨夜已在天牢里‘畏罪自缢’,连供词都没能再对一遍。” “关小姐,”他终于转回头,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决绝,“不是我不查,是查无可查了。这盘棋太大,我一个人,掀不动。” 第三十七章 梦碎心寒 他抬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最终却只是停在半空,又缓缓落下。“官服在身,有些事……由不得我。” 崔景明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将案卷合上。 关文鸢扶着案沿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连带着肩头都微微发颤。咳疾似是被这股寒气勾了上来,她下意识偏过头,用帕子掩住唇,喉间涌上的腥甜被死死咽回去。 关文鸢忽然低低地笑了:“原来连崔大人也说……无能为力。” 满京城的世家都闭紧了门,唯独崔府曾为她开了道缝,她原以为那是生路,却原来只是看她多摔一程 这种算慈悲吗? 关文鸢不知道。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 她望着崔景明握着卷宗的手——那只手曾在夜探陈国公府时,稳稳托住她翻墙的脚。 也曾在她崴了脚险些栽倒时,隔着半尺的距离虚虚一扶,指腹擦过她腕间的温度,烫得她夜里辗转反侧。 这些碎片在她心里反复回味过,竟生出点孤注一掷的勇气。 若非要走到这一步的话,那崔景明,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脚步虚浮地绕到他身前。 “崔大人,”她声音轻得像羽毛,尾音微微发颤,眼睫垂着,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脸颊,“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 崔景明执笔的手顿了顿。 “然后呢?”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有常年断案养成的、不动声色的审视。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缩。 她只能自己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让她摊牌,让她承认自己那些不上台面的算计,让她说出那句“求你”。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态。 “崔大人……”她仰着头,睫毛上沾了点水汽,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声音里带着刻意酿出的脆弱,“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只有你……” 话没说完,已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她弯着腰咳得发颤,搭在他衣袖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崔景明垂眸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纤细,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红,与他深色素净的官袍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在她咳得快要站不稳时,手臂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往前送了半寸,恰好能让她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力。 关文鸢透过泪眼朦胧的缝隙,捕捉到他这一瞬间的松动,心里那点算计与真心忽然缠在了一起。 她知道自己正在玩火,正在试探他那层清正克制的壳下,到底藏着多少能为她破例的余地。 什么清正克制,如果真的是那样,两个人未来怎么会有了思黎和悦悦? 烛火在两人之间明明灭灭,将那道隔着半尺的距离烘得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指尖先于脸颊贴上他的脊背——缎面官袍下是紧实的肌理,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骤然绷紧的弧度,像拉满的弓。 “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她的声音裹着水汽,黏在他颈后碎发上,素裙被雨水浸得半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的曲线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擦过他手肘时带起一阵微麻的痒。 他的肩线颤了颤,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泛白。她趁机踮起脚,温热的呼吸像小蛇似的钻进他衣领,唇瓣几乎要擦过他凸起的喉结:“只要你肯救我爹,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搁下笔,抬眼时,他眸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潮,冰寒里裹着点被点燃的火星,“关文鸢。” 这声连名带姓的唤,比往日沉了三分,尾音竟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哑。 她心头一跳,反而更敢往前,指尖试探着去勾他衣襟的盘扣:“我知道你对我……” 他站起身,抚开了她的手:“至于你现在做的这些……世家女廉耻下限去哪了?” “你以为的那些‘不同’,本就不存在。”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寒冬里结了冰的湖面,“你我之间,从来只有合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没有半分动容:“别再揣度什么,更不必试探。你于我而言,与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并无二致。” 最后狠狠砸在关文鸢心上。 她看着他冷漠的眉眼,那里面没有半分她幻想过的温情,只有嘲讽和疏离。 烛火映着她惨白的脸,方才那点羞怯和希望,早已被他几句话碾得粉碎,只剩下满地狼藉的难堪,和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他转身坐回案前,重新拿起笔。 方才被他那句“别脏了我的地方”冻住的血,此刻像是忽然被点燃,烧得四肢百骸都发疼。 原来那些她视若珍宝的碎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脑补。 果然梦就是梦。 该醒了。 她猛地拉紧衣襟,指尖抖得厉害,连捡书的力气都没了。 但是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慢慢直起身,动作有些僵。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用这疼逼退眼眶里的热意。 崔景明背对着她的身影依旧挺直,仿佛方才那句冷硬的话,不过是拂去了案上一点微尘。 关文鸢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崔大人说的是。”她开口,声音比寻常还要平稳些,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是我唐突了,污了大人这清正之地。” “其实也该谢大人。”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语气里甚至能听出点真心实意的轻快。 “至少让我明白,这京城的水比我想的还要深些。我那些小打小闹的算计,在大人眼里,大约是连看个笑话都嫌费神吧?” 崔景明握着卷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指节泛白。 关文鸢像是没看见,自顾自地继续说:“说起来,前几日我让人‘弄丢’的那封密信,能恰好落到御史台手里,大约也是大人‘无意’中提点了一句?” “还有那本账册,能平白出现在我家后巷,想来也是大人觉得,让我多蹦跶几日,才更有趣些?” “若是对我没有想法,大人还请守好自己的界限,不要让我误会。” 第三十八章 自相矛盾 她微微倾身,凑近了些,能闻到他衣料上松烟香里,那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冷味。 “不过大人这掌控全局的本事,真是让我佩服。”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嘲弄的笑意。 “既不想沾染上我这烂摊子,又偏要在暗处看着我挣扎,是觉得这样,才更符合大人这‘清正克制’的名声么?既全了规矩,又看了戏,顺便……还能让我对你存着点不该有的念想,好更听话些?” “既然是合作关系,不想帮我,就彻底一点,别再管我,这样自相矛盾,算什么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直起身,后退一步,动作干脆利落。 “合作关系?”关文鸢忽的笑了。 “可惜啊。”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却半点遗憾的神情也无,“我这人,最不喜的就是被人当猴耍。崔大人的戏台搭得再好,我也不想再演了,你我合作,也就此作罢。” 她转身,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比来时还要稳些。 “往后,大约是不会再来叨扰大人了。”她走到门口,伸手去推门,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心上。 “毕竟,求着一个心里半分动容也无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太难看了。” 说完,她拉开门,外面的雨声瞬间涌了进来,裹挟着寒气,扑在她单薄的肩上。她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进那片风雨里,背影决绝,没有回头看一眼。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她最后那句话里,那点淬了冰的刺。 崔景明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门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像方才那般挺直了。 他握着卷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已经泛出了青白色,卷宗的边角被捏得发皱,像他此刻骤然乱了节拍的心跳。 关文鸢离开书房,这才轻微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墙。 因为梦里梦到的场景,她没去找京中世家,只找了崔景明和好友心兰。 心兰当年总拉着她的手说贴心话,说“咱们情同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辈子我都记着”。 可方才她连张府的门都没进去,门房冷冰冰地传话:“夫人身子不适,不见客。”她望着那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锃亮得晃眼,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原来那些掷地有声的承诺,都抵不过一场风波。 原来“毕生好友”不过是随意的应付。 “此生不忘”抵不过现实的掂量。 “记一辈子”竟短得像一阵风。 至于崔景明说的廉耻…… 她突然笑了,廉耻能当饭吃吗? 满京城没人帮关家,她难道真的不管父亲吗? 关文鸢慢慢松开扶着墙的手,指尖冰凉,连带着心口也像被冻住了,一点一点往下沉,沉到不见底的深渊里。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她感到自己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疲惫,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就像这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挣扎过,期盼过,最后还是得认命地跌进这浓重的夜色里,再也起不来了。 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停在巷口的马车。 撩开车帘时,她缓缓坐进去,将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在帘外。 车厢里很暗,只有一点微光从帘缝里透进来,落在她脸上。 就这样坐了很久很久。 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所有她以为的,仅仅是她以为罢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曾经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再也燃不起半分光亮。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走吧。” 夜里,青梧端着温热的参汤进来时,烛火正顺着灯芯往下淌,在银烛台上积了小半盏蜡泪。 她脚步放得极轻,掀帘的手都带着颤,见关文鸢仍坐在窗边的梨花椅上,背影挺得笔直,却像株被霜打过的芦苇,连衣料的褶皱里都浸着寒气。 “小姐……”青梧把汤碗搁在案上,瓷碗与桌面相触的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她嗫嚅着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低的,“您坐了快两个时辰了,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夜里凉……” 关文鸢没动。 她望着窗棂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像蒙了层灰的琉璃,没有焦点。 方才马车里那句“走吧”耗尽了她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此刻喉咙里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梧的话飘进耳朵里,像隔着层厚厚的棉墙,模糊得抓不住。 青梧见她不应,也不敢再问。 她伺候关文鸢这些年,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模样——不是哭,不是恼,甚至不是先前那般强撑着的冷硬,整个人像是彻底被抽空了。 仿佛魂魄被抽走了大半,只余下一副躯壳,在烛火里明明灭灭地坐着。 关文鸢回想着方才他说“并无二致”时的眼神,像块冰,顺着血脉一路冻下去,冻得她四肢发僵。 那些夜里反复咂摸的片段——他托住她脚踝时的温度,虚扶时擦过腕间的触感,甚至是他低头看卷宗时,受伤时两人交握的手、鬓角垂落的那缕发丝……此刻都变成了细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原来真的是她想多了。 这一夜,关文鸢就那样枯坐着。 青梧在旁边守着,换了三次烛,添了两次炭,天快亮时,窗纸渐渐透出鱼肚白,她才见关文鸢缓缓动了。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个紫檀木匣子。 取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银票和碎银,她开始收拾行李。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只拣了几件耐穿的素色棉袍、从书架上抽了本薄薄的医书。 首饰盒黄金玉器被她分成三份。 青梧有些不好的预感,想上前帮忙,被关文鸢抬手止住了。 她把每一件东西都放得妥帖而恰到好处,仿佛在做一件极其寻常的事,寻常到不值得有任何情绪起伏。 天光彻底亮透时,包袱已经打好了,方方正正地放在榻边,不大,却沉甸甸的,装着她往后所有的生路。 第三十九章 远赴青州 关文鸢走到隔壁厢房,悦悦还在睡,小脸埋在锦被里,睫毛长长的,像只安稳的小蝴蝶。 她站在床边看了片刻,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没敢碰那温热的脸颊。 转身时,她对候在门外的青梧说:“去把这封信给周先生。” 随后她没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拿起榻边的包袱,背在肩上,走出了这座住了近十年的宅院。 青梧追出来,红着眼眶问:“小姐,您要去哪儿?” 她没有回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声音被晨风吹散在巷口:“不必等我了,照顾好自己,打理好关府。” 关文鸢没说的是,若是关府出了事,唇亡齿寒,剩下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她得护住自己,也得护好所有她在意的人。 前路茫茫,城门楼的铜铃被晨风吹得轻响时,关文鸢已经坐在了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里。 车是她在南城最僻静的驿站雇的,赶车的是个黧黑的汉子,话少,只问了句“往南去?”,她点头,递过双倍的定金,汉子便再没多言。 车帘被她用铜钩挂起一角,能看见街面上来往的行人——挑着菜担的农妇,背着书箧的童生,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世家子弟,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细碎的尘土。 这是她住了十八年的京城。 朱雀大街的朱红宫墙,西市的胡商吆喝,甚至巷口那家老面铺的葱花香气,都曾是她日子里的寻常。 可此刻看在眼里,却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地发飘。 她换了身月白粗布裙,外头罩着件灰扑扑的短褂,头上裹了块青布头巾,将半张脸都埋进去。 包袱放在膝头,被她攥得发皱,里头除了盘缠和几件换洗衣物,只有母亲留的簪子和那把弓弩。 去青州,是昨夜枯坐时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只有夜枭作为暗卫跟着她,不必告诉任何人。 青梧性子忠烈,若说了她要去的是青州,定会哭着要跟来,她不能再把这孩子拖进浑水里。 管家年迈,自顾不暇,说了不过是添他一桩心事。 至于那些曾说过“记一辈子”的人,更不必提了——他们早已用沉默划清了界限,她又何必再去扰人清静。 马车拐过街角,离那座住了近十年的宅院越来越远。 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像是青梧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声声撞在风里。 关文鸢攥紧了绣帕,指甲掐进掌心,没回头。 车老板大概是见惯了别离,只是扬了扬鞭,马蹄声加快了些。 “往南,一直走。”她对车老板说道。 汉子应了声,马车碾过石桥,轱辘声里,京城的轮廓渐渐淡了。 街面的喧嚣远了,风里开始掺进泥土的腥气。 她放下车帘,将所有熟悉的声息都隔在外头,车厢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一点微光从帘缝漏进来,落在膝头的包袱上。 车窗外,风声渐紧。 关文鸢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平静。 若无人肯帮她,她便只能自救。 没有谁送别,也不需要谁记挂。 她拢了拢鬓边被吹乱的碎发,望着前方蜿蜒入苍翠山峦的路。 她之前托夜枭去查,正好查到了一些东西。 她父亲最后一次出现时,旁边跟着军师,而军师的家在清水县。 这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马车一路向南驶去。 行囊里的水囊已见了底,关文鸢正盘算着前面镇上是否能歇脚,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马蹄声,不是寻常商旅的散漫节奏,倒像是……军伍出行? 她下意识让车夫往道旁的老槐树下退了退,抬眼便见一队玄甲骑士簇拥着一辆青篷马车行来。 为首那人身形挺拔如松,银枪斜挎在肩头,日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竟有几分熟悉。 待那队人马行至近前,为首的年轻将军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勒住缰绳侧目看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瞳孔微缩,猛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抱拳行礼:“末将李齐,敢问姑娘可是大将军府上的文鸢小姐?” 关文鸢有些不敢相认。 李齐? 父亲当年亲手提拔的少年将军,那个捡回来的青涩少年,如今竟已长成这般英武模样。 “小李将军别来无恙。”她定了定神,福了一礼,声音因旅途劳顿带着些微沙哑,“家中变故,我的身份,希望将军先不要告诉别人……” 李齐闻言,想起当年将军府里那个总爱躲在花树下看书的小姑娘,再看看她如今风尘仆仆的模样,喉结滚动了两下,沉声道:“小姐独自赶路太过危险。末将正奉令前往青州巡查防务,若小姐不嫌弃,便请与末将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关文鸢望着李齐眼中坦荡的关切,点了点头。 二人在黄昏时分找了一家驿馆歇下。 驿馆的油灯昏黄,将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 关文鸢坐在靠窗的案前,指尖划过粗瓷茶碗的边缘,碗里的茶汤早已凉透。 李齐安排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侧,僻静得很。 方才侍女送来的晚饭她没动几口,眼下满脑子都是父亲关燃——那通敌叛国的私印既然是真的,那么就从此入手。 父亲不善谋略,军中处理事物一向交由军师代劳,莫非是他? 军师陆安平的家乡就在不远处的清水县,就从此地入手。 “吱呀”一声,她推开房门。 楼下传来驿卒卸马鞍的声响,夹杂着南腔北调的谈笑声,倒让这异乡驿馆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扶着木楼梯往下走,想找个本地人问问消息,刚到转角,就见李齐正站在堂屋门口,同一个穿灰布短打的老驿卒说话。 “……关大人?”老驿卒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关文鸢的心湖,“前阵子青州城里闹得凶,说是大将军……通敌的罪证找到了,按察使正到处拿他旧部呢。” 关文鸢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掐进了掌心。 “老丈可知道得详细?”李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那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老驿卒往灶房瞥了眼,压低声音:“嗨,都是听来的闲话。说是半年前有人在青州城外见过关大人,还带着个伤兵,被按察使的人追得紧……后来就没信儿了。有人说他跑了,有人说……早被沉江了。” 第四十章 内心煎熬 李齐见关文鸢脸色惨白,快步上前扶住她,“小姐怎么出来了?夜风凉。” 老驿卒见这阵仗,识趣地拱了拱手:“客官忙,小的先去添柴了。” 李齐反手掩上门。 “李齐,”她哑着嗓子开口,指尖抖得厉害,“老驿卒说的……是真的?” 李齐沉默片刻,“末将就觉得蹊跷,调查了些人,似乎将军还没有失去行踪。” 关文鸢攥紧了那半块麦饼,饼渣硌得手心发疼:“所以……父亲可能还在青州?” “可能性极大。”李齐点头。 关文鸢望着桌上那盏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 “李齐,”她抬头看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明日先去清水县,我想去军师家附近看看。” 李齐抱拳,声音掷地有声:“末将陪小姐去。” 关文鸢点头,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仿佛能传来父亲的温度。 清水县越来越近了。 不管前路有多少凶险,她都要找到父亲,查清真相。 “关……小姐!” 崔景明猛地站起身,大步冲出书房。 雨幕中,那抹素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宫门口,正伸手去推那沉重的朱门。 “关文鸢!”他忍不住喊出声。 关文鸢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推开了门,走进了茫茫雨雾里。 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崔景明站在廊下,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心头那股烦躁和抗拒,不知何时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 榻上之人猛地惊醒。 原来是一场梦。 室内只余沉重的呼吸声。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头那股烦躁不仅没散去,反而更甚,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昨日他知道了关家的事后,立刻翻了案卷调查。 可惜刚拿回来的案卷上证据确凿,且都是真的,找不出疑点。 侍卫进来禀报,关小姐直奔崔府而来。 他内心里,竟浮起一丝连自己都觉荒谬的希冀——她终究是来找他了,而非去东宫或是哪个皇子的府邸打转。 可疑惑也随之而来,这节骨眼上,她放着那些更有权势的人不去依附,反倒寻到他这里? 刚出事时,他确实闪过一丝念头:她肯第一时间想到他,或许……或许在她心里,他终究是不同的。 可谁能想到! 他还没想好,关文鸢竟然那样……那样毫无顾忌地贴了上来! 那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衣料上,崔景明猛地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他最是不齿这种投机取巧的攀附,他的母亲便是被那种精于算计、专靠依附男人上位的女人害得一生凄惨! 而关文鸢,她周旋于皇子之间时的游刃有余,他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这般姿态,在他眼里与那些女人又有何异? 不过是换了个依附的对象罢了。 他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哪怕被戳穿心思,也会红着眼眶强辩,或是缠上来软磨硬泡,毕竟她最擅长此道。 可他说了几句重话,她竟连一句辩解都没有? 非但没有,还反过来冷冷刺了他几句,那眼神里的失望与嘲讽,倒像是他做错了什么。 然后便那样决绝地走了…… “心术不正,惯会投机……”他低声自语,试图用这些话钉死心底那点动摇,告诉自己她本就如此,与那些皇子虚与委蛇,对他也不过是故技重施。 可脑海里偏生不听话,反复浮现的,除了她湿淋淋贴过来时的模样,还有她往日里与肃王并肩而行的画面,甚至还有方才她转身时决绝的背影。 她就这么走了? 连句解释都吝于给? 是觉得他不值得,还是……根本不在乎他的看法? 桌上的茶彻底凉了,像他此刻的心情,又冷又乱。 “爹!” 急促的脚步声撞碎了书房的静,思黎拽着悦悦闯进来,额角沁着薄汗。 “爹……刚、刚听青梧说,娘独自离去……一早就往青州去了!” 崔景明猛地抬眼,声音已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紧绷,“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没亮就动身了,”思黎往前一步,攥着他的衣袖,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里满是焦灼,“娘谁都没告诉,是妹妹去了学堂,周先生告诉她这几天就在学堂住,我们才知道的。” 悦悦怯生生地补充:“青梧姨姨说,娘走的很早,现在估计已经出京了。” “与我何干……”崔景明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在书房里踱了两圈,眼前反复晃过关文鸢临走时的背影。 她说了不要让他再自相矛盾。 可青州那潭水,比京里浑十倍。 她一个病弱女子,就算藏着再多算计,孤身闯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爹!” “您说青州盘根错节,怕打草惊蛇?”思黎拽住他的衣袖,指节都在抖,“可娘要是真自己去了,别说打草惊蛇,她自己就是那条要被蛇吞掉的草!上辈子她就是……” “等等!”崔景明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 “你是说她会在青州出事?” “爹爹……”思黎重重点头,担忧的望着他。 “我何时说过不去?” 思黎一愣,眼里的泪珠子还挂着,却亮了亮:“那您……” 崔景明大步走向外间:“让护卫队带足弩箭和伤药,一刻钟后,出东门。” 马夫早已牵着三匹快马候在院外——是他凌晨收到青州私兵异动的消息时,就吩咐备好的。 他原想等处理好公务,让暗卫先清掉几个关键哨卡再动身,可现在……等不起了。 “爹,我们也去!”思黎拽着悦悦跟上,小脸上还挂着泪,却透着股执拗。 崔景明翻身上马,低头看向思黎时,那孩子眼里的执拗却轻轻刺了他一下——那眼神太熟悉了,分明是跟自己一模一样,认死理。 他喉间动了动,终究松了口:“好,去青州。但你们俩记着,到了那儿,一言一行都得听我的。” 思黎和悦悦立刻重重点头,小脸上满是雀跃与坚定。 他心里一软,俯身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进怀里。 风卷起他的衣袍,快马奔出东门时,他回头望了眼京城的方向,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出事。 第四十一章 荒城犬祸 关文鸢的马蹄踏在清水县城外的官道上时,日头已歪到了西边。 金红的光斜斜切过天际,却穿不透县城上空那层灰蒙蒙的瘴气,落下来只剩些惨淡的碎影。 “前面就是清水县了。”李齐勒住马,往前方努了努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了什么。 关文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道夯土城墙竟比寻常县城矮了半截,墙皮剥落地露出里头的黄土,几处豁口用断木草草堵着。 城门虚掩着,两扇铁皮木门锈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门环上的铜绿积了厚厚一层,风一吹就晃悠,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城门怎么没人守?”关文鸢蹙眉。 就算是偏远小县,也该有两个兵丁值守才是。 李齐扯了扯嘴角,露出点苦涩的笑:“早没人了。听说半个月前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先是几家的狗疯了,见人就咬,接着……人就开始少了。” 他顿了顿,鞭子在手里转了个圈,“有的人连夜拖家带口跑了,有的……就没再出来过。” 关文鸢没说话,只是催马往前。 离城门越近,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就越浓,混着雨后泥土的湿味,像捂了半宿的血。 她眼尖地瞥见城门内侧的墙根下,堆着些散乱的干草,草里裹着块撕碎的蓝布,边角沾着黑褐色的渍——倒像是孩童衣衫上的料子。 “进去吧。”李齐在她身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心些,白日里还好,就怕……” 他没说下去,但关文鸢懂。 这县城静得太反常,静得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只等日头落尽,就会扑出来。 马蹄穿过城门洞时,回声闷闷的,惊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飞走。 入目是条主街,青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两旁的铺子都上了锁,门板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抓痕,有的还沾着几缕灰扑扑的狗毛。 一家杂货铺的窗棂破了个洞,里头的陶罐倒了一地,碎片上凝着暗红的斑。 “看那儿。”李齐忽然勒住马,指向街对面的墙。 关文鸢抬眼望去,只见斑驳的土墙上,用暗红的东西歪歪扭扭画着个符号,像个被拧断了脖子的狗,又像个蜷缩的人。 符号周围溅着几点飞射状的渍,看着格外瘆人。 “这是什么?”她问。 李齐脸色沉了沉:“不知道。前几日还没有,像是……刚画上去的。” 他拨转马头,声音压得更低,“走快点,别在这儿多待。听说清水县……晚上更不太平。” 她看了眼身旁的李齐,他正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巷弄,握鞭的手关节泛白。 两人没再多说,只是催着马,默默地往县城深处走。 蹄声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笃”,在这死寂的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乌鸦黑压压地从城楼上飞起,翅膀扫过积灰的匾额,留下几道歪斜的爪痕。 本该是辰时的街巷,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两侧的铺面都敞着门,青石板路上散落着打翻的货摊,竹筐里的干货发了霉,布庄门口的绸缎被撕成条条缕缕,像吊死鬼的舌头。 她勒住马,视线所及之处,竟没半个人影。 “有人吗?”她扬声唤了句,声音撞在斑驳的砖墙上,碎成几缕散进风里。回应她的,只有不知从哪条巷弄里传来的狗吠——那吠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说不出的狠戾。 往前再走半里,腥气忽然漫了上来。 先是街角蜷缩着一具黄狗的尸体,瘦得只剩皮包骨,嘴角挂着黑血,颈骨不自然地扭曲着。 关文鸢皱眉勒马,目光刚移开,就瞥见对面酒肆的门槛上,倒着个穿短打的汉子。 他面朝下趴着,后背的衣衫被撕开,露出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血渍早已发黑,与地上的泥污凝成一片。 更往前,景象越发怵目。 十字街口的老槐树下,三具尸体叠在一处,看衣着像是一家三口,最小的那个孩童蜷缩在妇人怀里,小手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糕饼。 而离他们不远的墙根下,横七竖八躺着五六条狗尸,有的肚子被剖开,有的眼珠被啄空,苍蝇嗡嗡地在尸堆上盘旋,落下一层黑黢黢的影子。 风卷着腐臭的气息扑过来,关文鸢忽然发现,那些狗尸的姿态都透着怪异——它们不是自然死去的,更像是互相撕咬致死,有的嘴里还叼着对方的皮毛,獠牙上挂着血肉。 而活物,只有几只瘦得露出肋骨的野狗。 它们蹲在尸堆旁,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护着什么。 其中一只瘸腿的黑狗,正低头啃食着一只断手,骨头被嚼得“咯吱”响。 她握紧腰间的匕首,胯下的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关文鸢猛地勒马,只见巷口阴影里窜出七八条野狗,瘦骨嶙峋的身子绷得像弓,绿幽幽的眼睛死死锁着她,涎水顺着龇开的獠牙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深色的痕。 领头的瘸腿黑狗率先扑上来,腥臭的风直逼面门。 关文鸢脚尖在马镫上一点,借力翻身侧坐,手中匕首寒光乍现,精准地划开黑狗的前腿。 那畜生痛得嗷呜一声,却更凶了,转头就去啃马腿。 胯下的马惊得人立而起,嘶鸣着乱踢。 其余野狗趁机围上来,有的跳起来够马鞍,有的对着马腹狂吠,利爪刮擦木头的声音刺耳得像指甲挠过铁板。 关文鸢左手死死攥住缰绳,右手匕首连挥,刀刃上很快沾满狗血,却架不住野狗越来越疯,有一条黄狗竟瞅准空隙,直扑她的手腕。 就在獠牙要咬到皮肉的瞬间,一道黑影带着破空声砸过来。 “砰”的一声闷响,黄狗被打得横飞出去,撞在墙上滑下来,呜咽着没了声息。 关文鸢余光瞥见李齐下马,随便抓了个爬犁,手里的棍子舞得虎虎生风,专砸野狗的天灵盖。 又是一棍落下,正敲在那只瘸腿黑狗的头上,那畜生连哼都没哼,软塌塌地倒了。 剩下的野狗见状,竟有片刻的迟疑。 李齐趁机大喝一声,木棍向前一扫:“滚!” 第四十二章 以谎慰之 野狗们像是被这气势慑住,夹着尾巴往后缩了缩,看了看地上的同伴,又看了看关文鸢和李齐,最终呜咽着窜回了巷弄深处。 关文鸢松了口气,手腕微微发颤。 她收了匕首,看向李齐:“多谢。” 李齐看了眼地上的狗尸,“这清水县如今可不能逗留,我们还是看过了就快走吧。” 关文鸢看向那些野狗消失的巷口,眉头紧锁,按理说县治所在,即便偏远,也该有几分烟火气。 可眼下,好不容易见到几个行人,也都埋着头快步走,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惹来祸事。 她勒住马,二人已经抵达西巷尾。 李齐低声道,“陆军师家就住在此地,不知眼下遭了灾,有没有搬走。” 关文鸢点点头,纵马向那院子走去。 离近了,院子看起来很久没有修正过了,木门虚掩着,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而更让人在意的,是从院里断断续续飘来的呜咽声,时而低哑如困兽悲鸣,时而尖利似人在痛嚎,听得人头皮发麻。 关文鸢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旁边歪脖子柳树上一系,指尖不自觉放在了腰间的弓弩上。 她放轻脚步推开门,一股子气味随即撞进鼻腔——先是浓重的腥臊,像积攒了许久的血污混着烂肉,呛得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院子里荒草丛生,而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下,竟锁着个妇人。 那妇人背靠着树干坐着,手腕脚踝处缠着粗重的铁链,链环磨得皮肉翻卷,结着黑红的痂,有的地方还在渗着血珠。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腿,靛蓝裤管被撕烂成破布挂着,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肿胀得发亮。 几处溃烂的地方正往外渗着黄脓,蝇虫在伤口上方嗡嗡地盘旋——那是被疯狗咬过的痕迹,而且绝不止一日了。 听见开门声,妇人猛地抬起头。 她的头发散乱如枯草,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嘴角挂着可疑的涎水,瞧着竟有几分疯癫。 关文鸢却没有畏惧之意。 “李齐,”她扬声唤道,“去马背上取我的行李,再找些干净的布条来。” 李齐应声而去。 关文鸢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陆夫人腿上粘连的破烂裤管。 溃烂的伤口早已发炎,红肿胀痛的皮肉间渗着浑浊的脓液,铁链勒过的地方更是血肉模糊,看得出是被反复摩擦过的旧伤叠新伤。 “忍一忍。”关文鸢低声道,语气不自觉放柔了些。 她解下水囊,先倒出些清水,用自己干净的帕子蘸湿,一点点擦拭伤口周围的泥污。 冰凉的水触到皮肤时,陆夫人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失控,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你这身衣裳……”她忽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跟安平送我的那件月白襦裙很像……他说我穿月白好看,衬得人干净……” 关文鸢手上的动作一顿,手上的力道更轻了些:“陆军师待夫人情意深厚。” “情意?”陆夫人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裹着苦,“情意有什么用?他一去军营就是半年,我守着空院子,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们说我被疯狗咬了会传人,可我根本没事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压抑许久的悲愤,“官府说这是疫病,要把所有发了‘疯病’的都锁起来。我不肯走,我婆婆就打我,硬生生给说我被狗咬过,扣上罪名找人把我锁在这……” 这时李齐提着药箱回来,见此情景有些发愣。 关文鸢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行李放下。她取出消炎的草药和烈酒,先用烈酒给小刀消了毒,才对陆夫人道:“我要把腐肉清理掉,会疼,你忍着。” 陆夫人点点头,闭上眼睛,眼角的泪却还在不停地淌。 刀刃碰到溃烂处时,她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硬是没再喊出声。关文鸢下手又快又稳,清理完腐肉,便将捣碎的草药厚厚地敷上去,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缠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将剩下的水囊递给陆夫人:“再喝点水。” 陆夫人喝了两口,精神似乎好了些,眼神也清明了许多。她望着关文鸢,目光里带着恳求:“你是从军营来的吗?你见过安平吗?他……他还好吗?” “我是关文鸢。”关文鸢坦诚道,“我出发前见过陆军师,他一切安好,还特意嘱咐我若见到夫人,务必护你周全。” 李齐瞪大了眼,小姐没见过军师,怎么…… “他安好……那就好……”陆夫人喃喃道,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卸了力,瘫软在地上,眼里却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他让你护我?他还记得我……” 关文鸢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安平已经失踪,哪里想得到自己托付的家眷会被如此对待。 “陆夫人,”关文鸢在她面前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你可知陆军师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次出征的任务是什么?” 陆夫人皱着眉,努力回想:“他只说边境不宁,朝廷调兵,他身为军师,不能不去。走的那天早上,他给我插了支白玉镯,说等他回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道浅浅的勒痕:“那支玉镯……被我婆婆抢走了,说能换几两银子,还有我的孩子,也被她带走了……” 关文鸢沉默片刻后道,“夫人可知,你的婆婆住在何处?” “这位小姐你还是别管了,”陆夫人咬牙道,“我婆婆不好惹的,等我好了,我自己去把念哥儿接回来……” 关文鸢眉头紧锁,“夫人信得过我的的话,你如今这样没个十天半月身体好不了的。陆军师让我来找他寄给你的家书,有兵符为证。” “这样吧,我替你接回孩子,夫人便把军师留下来的东西给我。” 陆夫人有几分犹豫,但关文鸢拿出了兵符,要的又仅仅只是家书,能接回念哥儿才是要紧,“好,有劳姑娘为我走一趟,我婆婆家住在河西村山后边一家。” 第四十三章 外出采药 “我的孩子……我婆婆说孩子染了病,我这样照顾不了他,还会害了他,可我总觉得不对劲,那孩子从小壮实得很,怎么会突然染风寒……” 说到孩子,她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抓着关文鸢的衣袖哀求:“求你……求你帮我找找孩子,也帮帮安平……他是不是出了事,一定是……” 关文鸢扶住她的肩膀:“夫人放心,我定会查清楚此事。你的孩子,我也会想办法找到。” 她的语气坚定,让陆夫人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关姑娘,我真能看好陆夫人?”李齐搓着手,声音发颤。 他刚从里屋出来,袖口还沾着药渣——方才他帮着给陆夫人换了次布条,那伤口边缘的皮肉溃烂,还带着股腐臭。 关文鸢将竹篓往肩上紧了紧,篓底的铜锄磕出轻响。“她现在发着低热,要是烧到说胡话,就用井水浸过的布敷额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角那把锈柴刀,“要是听见院外有狗叫得奇怪,或者有人影晃,先别行动,把柴刀攥手里,后发制人。” 李齐连连点头,脸都白了。 那墙上的符号,那消失的人,还有被锁起来的陆夫人和她失踪的孩子……像一张网,正慢慢收紧。 陆夫人的伤口也不能耽搁,她虽然没染上狂犬之症,但伤口溃烂也得及时处理。 天刚濛濛亮时,关文鸢已经准备出发去采药。 竹篓是从陆家的厢房翻出来的,上面全是蜘蛛网,她用指尖抚掉,转身从灶房墙根拎起那把磨得发亮的小药锄——木柄被磨得温润,是昨夜李齐听说她要去采药连夜做的。 关文鸢蹲下身,岸边几株蒲公英正舒展开圆叶,叶底还藏着细小的白花。 她拿出药锄,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软泥,连须根一起挖出来,抖掉泥土扔进竹篓。 “再找几株黄柏就够了。”她望着溪对岸的石壁,那里常附生着这种带绒毛的草药,专治腐肉溃烂和恶疮。 于是她挽了挽袖子,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墩子,一步一步朝对岸走去。 竹篓里的草药渐渐堆起来,带着清苦的草木气。 关文鸢直起身时,日光正好漫过溪面,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和溪水里的云影叠在一起,轻轻晃着。 差不多了,等采完药,就去找陆夫人的孩子 关文鸢扶着门框喘了口气,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沾湿了耳后。 “关小姐回来了?”里屋传来陆夫人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 她应了声,提着竹篓往里走。 屋里光线暗,药草的清苦气混着淡淡的霉味,陆夫人靠坐在床头,盖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见她进来,眼睛里亮了亮。 "采了这么多?"陆夫人望着竹篓里的薄荷、蒲公英,还有裹着湿泥的黄柏,笑了笑,"辛苦你了。" 关文鸢摇摇头,将草药倒在桌边的旧木板上,开始分拣,忽然听见陆夫人轻声问:"姑娘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可有给你说下亲事?" 关文鸢的动作猛地一顿。 竹篓的系带在掌心硌出红痕,她下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木板上的草药上,映出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 怎么会没有呢? 看来陆夫人并不知道她的批命…… 满京城人尽皆知,她未来不知道会是哪个皇子的皇妃,然后便是皇后。 她原以为可以跳出命格带给她的枷锁,却发现总是事与愿违。 她不应该因为两个孩子说的未来的事,便真对未来有所期许。 她以为的特殊对待,不过是一厢情愿…… 至于两个孩子,如果自己和崔景明无法在一起,他们会怎么样? 会消失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关文鸢的心就像被细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疼。 她确实觉得,为了那段早已模糊、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过往情愫,再去低三下四地求崔景明,实在太可笑了——骄傲如她,做不出那样的事。 可思黎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把刚摘的野花小心翼翼插在她发间时,软乎乎地糯声道“娘亲最好看”;悦悦抱着她的胳膊,奶声奶气分享未来的“趣事”时,眼睛亮得像盛满了碎钻的星星…… 她想,就算自己和崔景明真的就此别过,就算他们之间的所有关联都被斩断,可思黎和悦悦不一样。 这两个从未来跌跌撞撞闯进来的小家伙,那样依赖她、信任她,用最纯粹的童真和毫无保留的喜爱,一层层包裹住她。 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们啊。 哪怕只是想象一下再也见不到那两张稚嫩的脸,听不到他们甜甜地喊自己“娘亲”,她的心脏都会莫名地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点涩意。 与崔景明…… 她记得那天自己站在崔家那扇朱红大门外,她手心全是汗。 有期许,有紧张。 可她至今夜里惊醒,都只能想起崔景明看她的眼神。 那样厌恶,那样瞧不起。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变成了地上的尘埃。 头抬不起来,她依旧结结巴巴地说,求他救救她爹,她什么都愿意,哪怕……哪怕给他做什么都行。 风卷着尘土从脚边飘过,她看见他皱了眉,声音冷得像冰:“姑娘家的,为了救父就说这些不知廉耻的话,传出去也不怕辱没了门楣?" "不知廉耻"四个字,像细细密密的针,一根一根扎进心里。 她当时僵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进门,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合上,把她和那点可怜的希望,都关在了门外。 那天的风特别冷,吹得她骨头缝里都发疼,却没抵过心里那阵尖锐的酸。 “文鸢姑娘?”陆夫人见她半天没应声,轻轻唤了句。 关文鸢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继续分拣草药,声音有些发哑:“还……还没呢。” 那天崔景明袖口扫过她手背时的凉难以忘记。 她深吸了口气,不知道是草药的苦涩气,还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在心间弥漫挥之不去。 窗外的日头又高了些,照亮了她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只是那样的心思,她再也不想有,也不敢有了。 第四十四章 不喜欢了 天刚亮透,崔景明的衣襟就被小拳头砸了砸。 “爹爹,亮了。”小家伙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扫出浅影,小奶音还裹着睡意,却非要把他往起拽。 他昨夜处理侍卫追着送过来的公文到深夜,眼下泛着浅青,却还是顺着那点力道坐起身,指尖先探进小家伙的被窝——果然,小脚又蹬掉了被子,凉丝丝的。 “穿衣裳。” 他拿起枕边叠好的小夹袄,刚往小家伙胳膊上套,就被搂住脖子。 软乎乎的小脸贴在他颈窝,带着奶气的呼吸吹得他皮肤发痒:“要爹爹梳辫子。” 崔景明叹了口气,认命地去取马车上的桃木梳。 小家伙的头发软,他总梳不匀,三股辫编到一半就散了,急得小家伙直蹬腿:“歪了歪了,像狗尾巴草!” 他低头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辫子,确实像田埂边被风吹乱的狗尾草,忍不住笑了,用红绳在发尾胡乱系了个结:“就这样,出门说是爹爹梳的,没人敢笑。” 笑完他又出神地盯着悦悦的发髻看,几日前,悦悦的发髻一直很齐整。 他叹了口气,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吃早饭。 早饭时更热闹。 思黎捧着青瓷小碗,喝口小米粥能洒半衣襟。 崔景明坐在对面,手里的粥碗几乎没动,光顾着用帕子擦他下巴上的粥渍。 “慢点。”他把剥好的煮蛋掰成小块,摆在他手边,“昨天说要学用筷子,今天试试?” 小家伙立刻扔下勺子,攥着小竹筷去夹碟里的青菜,夹了三次都掉了,眼圈慢慢红了。 他赶紧把青菜夹到她碗里:“明日再学,今日爹爹喂。” 悦悦突然笑了,举着筷子往他嘴里送:“爹爹吃,这个甜。” 菜叶子上还沾着米粒,他张嘴接住,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甜。 午后阳光正好,他坐在马车前面驾车,小家伙趴在车厢里玩兔子玩偶。“爹爹,”她忽然探头,“你知道娘亲会编辫子吗?” 他翻过书页的手顿了顿,含糊道:“许是会的。” “那我们找到她,让她教爹爹好不好?”她晃着他的袖子,眼睛亮得像落了光,“这样爹爹就不会把我的辫子梳成狗尾巴草了。” “好了,别闹,爹爹还得专心驾车。” 他转头看了眼悦悦,羊角辫歪在一边,发尾的红绳松了半截,却衬得小脸愈发圆乎乎的。 风卷着槐花香飘过来,落在书页上,也落在她柔软的发顶。 他伸手握紧缰绳,没再说什么。 傍晚烧水洗漱,思黎脱了鞋就往澡盆里跳,溅得满地都是水。 他一边擦地一边训:“慢些,仔细滑倒。” 他却在盆里扑腾,举着湿漉漉的小手要他抱。 他无奈地蹲下身,被他一把搂住脖子,带得半个身子都湿了。“爹爹身上香香的,像草药。” 他把脸埋在他颈间,声音黏糊糊的,“娘以前身上也香香的,像花。” 崔景明抱着思黎的手紧了紧,用布巾裹住他湿漉漉的身子,往床榻走去。 “以后你娘亲来了,也会带花香的。”他替他盖好被子,指尖拂过她渐渐闭上的眼睫,“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小家伙们嘟囔着“要找娘亲”,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们恬静的小脸上,也落在他停在被角的手上。 他坐了许久,直到院外的虫鸣渐渐沉下去,才轻轻起身,替她掖好被角。 案上旁边放着他白天剥好的干果,用小纸包包着——那是小家伙说,要带给娘亲的。 希望他们找的人没事。 第二天一大早,几人再次匆匆上路。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小家伙指名他一定要去清水县,而不是青州。 他只能答应他们先来这看一眼。 而清水县,如今近在咫尺。 县里的石板路被春末的雨水润得发亮,崔景明一手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额角还带着赶路的薄汗。 “父亲,是娘亲!”小女儿攥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朝河边石阶指去。 崔景明顺着方向望去,心口猛地一缩。 关文鸢就坐在那里,素色布裙沾了点水边的青苔,正低头仔细地洗着什么药材,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线条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喉头动了动,刚要迈步,身边的小男孩已经挣脱手跑了过去:“娘亲!” 关文鸢的指尖浸在微凉的河水里,动作被那声脆生生的“娘亲”钉在了原地。 关文鸢洗药材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时,目光先落在两个孩子身上,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眼睛里,此刻竟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了两个不相干的孩童。 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的,却又带着细刺。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想伸手摸摸他们的头,想问问他们夜里还踢不踢被子,私塾的先生严不严。 可指尖刚要抬起,就猛地攥紧——若不想和崔景明再有牵扯,两个孩子也…… 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开口,声音隔着潺潺水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疏离:“你们怎么来了?” 这问句不是对着孩子,分明是冲他来的。 崔景明僵在原地。 方才路上还在想,她看到孩子们会不会心软,看到自己会不会……哪怕只有一点点惊讶。 可现在,他只觉得这清水县的风,比青州的秋凉还要刺骨。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文鸢,孩子们想你了,担心你,我……” “不必了。”关文鸢打断他,终于抬眼看向他,可那眼神里没有怨怼,没有嗔怪,甚至没有他最怕看到的冷漠。 只有一种彻底的、仿佛早已尘埃落定的平静,“崔大人公务繁忙,不该为这点小事跑一趟。孩子们我会照看,你请回吧。”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洗着手里的药材,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一路风尘和满心复杂,都只是这河边无关紧要的一捧水,轻轻一泼,就散了。 小女儿拉了拉他的衣角,怯生生地问:“父亲,娘亲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第四十五章 漠然以对 崔景明的心莫名感到一阵滞闷,他看着关文鸢低垂的侧脸,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娘亲,你看!”小女儿从布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画,踮着脚往关文鸢面前递,“这是我画的我们一家人,你看这个是你,梳着你最喜欢的发髻!” 画上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手拉手,其中一个扎着高高的丸子头,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娘亲”。 关文鸢洗药材的手顿了半秒,指尖的水珠滴进石盆里,溅起细小的涟漪。她没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那画,声音依旧平平的:“嗯,画得挺好。” “娘亲,”小男孩蹲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想碰那些药材,被崔景明眼疾手快拉住,他却不管,只仰着脸看她,“你以前教我认过这个地,是不是叫‘紫陆’?你说煮鱼的时候放一点特别香……” 他话没说完,关文鸢已经将洗好的紫陆捞出来,放进旁边铺着麻布的竹筛里,动作利落,像是没听见。 她又伸手去捞石盆里的另一捆药材,指尖划过湿漉漉的草叶,专注得仿佛身边的人和事都只是河边的草木,无需费心。 小女儿见娘亲没接画,小嘴一撇,眼圈有点红了,却还是固执地举着:“娘亲,你摸摸嘛,我画了好久的……” 崔景明喉头发紧,伸手想把女儿拉回来,却见关文鸢终于抬了下眼。 她的目光落在画上,却像在看什么脏东西,淡淡道:“我手脏,别碰坏了。” 两个小家伙举着画的手慢慢垂下来,河边的风卷着水汽,把小女儿的抽噎吹得若有似无。 关文鸢头也不抬,仿佛那点哭声溅不起她心头半分涟漪。 她将最后一把药材收进竹篮,起身时连眼角余光都没扫向身后,只丢下句“路不好走,别跟着了”。 话音落,她提着竹篮转身就走,素色裙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步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崔景明没说话,只是弯腰抱起眼红红的小女儿,又牵紧了抿着嘴不吭声的儿子,脚步稳稳地跟了上去。 两个孩子很有默契地没再吵闹。小女儿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只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前面娘亲的背影;小男孩则攥着他的手,一步不落地跟着,小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关文鸢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脚步微顿,却没回头,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果然是崔景明的作风,看似温和,实则偏执得很。 只是他以为这样就能软化她?未免太天真。 路确实不好走,穿过后街的石板路,又拐进一条爬满牵牛花的窄巷,尽头是个带着小篱笆院的青瓦小屋。 院门口晒着几捆草药,门边挂着个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个简单的“陆”字。 “这是陆夫人家。”小男孩忽然低声说,眼睛亮了亮——他记得娘亲以前提过,在清水县借住的人家,男主人是位退隐的军师,女主人姓陆。 关文鸢走到院门前,抬手正要叩门,身后传来小女儿细弱的声音:“娘亲,我们不吵的……就看看……” 她的手悬在半空,没回头,只轻轻推开了院门。 “文鸢回来啦?”院里传来个温和的女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眉眼慈和的妇人正坐在石凳上择菜,见了门口的人,笑着起身,目光随即落在她身后的崔景明和两个孩子身上,愣了愣,“这是……” 关文鸢侧身走进院,声音没什么起伏:“路上碰见的。”她刻意略过了“一家人”的关系,语气客气得像在介绍陌生人。 崔景明抱着女儿,牵着儿子,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他能感觉到关文鸢的抗拒,可看着两个孩子望着院内的眼神——那里面有对“娘亲住的地方”的好奇,也有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终究还是抬步走了进去,对着陆夫人拱手,声音放得很低:“在下崔景明,叨扰陆夫人了。” “路上碰见的,崔大人带着孩子来办事。”她对陆夫人介绍时,语气客气得像在说陌生人,眼角却瞥见崔景明僵了一下。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那层虚伪的“一家人”窗户纸,亲手捅破。 崔景明说“孩子们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时,关文鸢正转身往灶房走。 她听见小女儿又红了眼圈,也听见崔景明声音里的固执。 可那又如何?他以为用孩子就能让她服软? 院子里只剩两人时,崔景明刚开口提“崔府”,关文鸢就猛地转了身就走。 崔景明站在原地,看着关文鸢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口,心里又酸又涩。 他知道,这扇院门他是进来了,可她心里的那扇门,还死死地关着。 但至少,他跟进来了。 陆夫人拉着孩子们去了堂屋,院子里只剩崔景明和正往灶台添柴的关文鸢。 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喉结滚动着,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艰涩:“你去崔府……” “我去崔府的事,崔大人不是早就盖棺定论了吗?” 关文鸢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根没添进去的柴火。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刺:“崔大人来找我一个不知廉耻的人有何贵干?” 柴火被她随手丢进灶膛,火星“噼啪”溅起,映在她眼底,竟带出几分妖冶的笑意:“崔景明,你是不是忘了,我关文鸢说了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如今你出现在我眼前算什么?”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添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尖锐更让人发冷:“你走吧,这里确实不是你崔大人该留的地方。毕竟,我一个不知廉耻的人住的地方,脏了你的眼可不好。”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映得她侧脸明明灭灭。 崔景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她不是冷,是把所有的热都藏在了最深处,裹上了刺,谁想碰,就得先被扎得鲜血淋漓。 第四十六章 谁又在乎 “两个孩子说你在这里不安全,会……” “会死?” “我不在乎。”关文鸢冷笑一声。 “您说我关文鸢,为了救父亲,不惜变卖祖产,不惜抛头露面求人,甚至……不惜不顾廉耻,没有下限。”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痕,“怎么?我死了崔大人你于心有愧?” 崔景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那句话,是他亲手扎向她的刀,如今,她原封不动的,用这把刀,捅回了他的心上。 “我……”他想解释,想辩白那时的身不由己,可对上她那双燃着怒火却又藏着深不见底的疲惫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愧疚和难堪。 “崔大人,”关文鸢转过身,将柴火狠狠塞进灶膛,火星噼啪溅起,映在她紧绷的侧脸上,“您带着孩子走吧。我这里简陋,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更容不下……您眼里的‘廉耻’二字。” 她重新低头添柴,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爆发只是错觉。 可崔景明看得清楚,她攥着柴火的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 堂屋里传来孩子们隐约的笑声,是陆婶在逗他们。 那笑声落在此刻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原来她什么都没忘,那些他刻意回避的、想要弥补的错误,一直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最深处。 他以为她的冷漠是放下,却不知,那只是她包裹伤口的硬壳,坚硬到,连他带着孩子们的靠近,都只会让那壳更冷、更硬。 “关小姐,你气我说的那句话就罢了,我向你道歉。”他的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孩子们盼了你这么久,不应该……” “我气什么?”关文鸢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她抬眼看向他,眼底的平静碎了,翻涌着尖锐的刺,“崔大人不妨自己想想,你到底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你那点被拂逆的体面?” 她放下手里的黄柏,站起身,明明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却像压过来的山:“你承认吧,你只是从没被人这样拒绝过,尤其拒绝你的,还是那个被批了‘皇后命’的关文鸢。” 崔景明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确实在看见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时感到了难堪,像精心准备的棋局被人随手掀翻,连带着那些被他刻意压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成了她口中的“高高在上”。 “你以为带孩子们来,我就会心软?”关文鸢步步紧逼,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你对他们好,不过是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你崔家的骨血——这是你的责任感,和我关文鸢有什么关系?”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猛地别过脸,不再看他。晨光落在她颤抖的肩头,将那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拉得格外长,像根快要绷断的弦。 崔景明僵在原地,那包蜜饯从松开的手里滑落,“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几颗裹着糖霜的梅子,在满室药香里,甜得发苦。 崔景明的喉结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张了几次嘴,舌尖都尝到了铁锈味。 他想说,当年他娘是怎么被父亲那个表妹妹气病的——那个女人总在席间端着酒,说些“为了表哥甘愿做牛做马”的话,说些“名分算什么,我只要能陪在他身边”的话,最后真的登堂入室,把他娘熬得油尽灯枯。 所以那天在崔府门外,关文鸢说“哪怕给他做什么都行”时,他脑子里“嗡”地炸开的,全是他娘临终前枯槁的脸。 他厌恶那样的行为。 不是有心针对她。 那句“不知廉耻”,是淬了毒的刺,一半扎向她,一半扎向那些日子里午夜梦回都挥不去的窒息。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被泡胀的棉絮,怎么也吐不出来。 对着关文鸢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任何解释都像是狡辩,反倒显得他更卑劣——他凭什么用自家的龌龊,来辩解对她的伤害? “我……”他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时,里屋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是小女儿悦悦,许是被外面的动静惊到了,正抽噎着喊“爹爹”。 崔景明下意识就要抬脚进去,却猛地顿住。 他忽然想起方才关文鸢的话——“你对他们好,不过是因为他们身上流着你的血”。 是啊。 这半个月以来,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孩子们是崔家的种,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该照拂。 可方才在溪边,悦悦指着关文鸢的背影,小声说“娘亲以前会给我编蒲公英环”时,他心里那点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忽然就显得空落落的。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孩子来的,可站在关文鸢面前,被她剥得这样干净,才惊觉——他连这两个孩子真正想要什么都没问过。 他们想要的一直是娘亲。 “你说得对。”崔景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秋风里的残叶,“关于孩子……是我想左了。” 关文鸢的动作顿了顿,却没回头,径自离开。 她将那方绣着并蒂莲的襁褓仔细叠好,塞进随身的青布包袱里。 包袱底还压着半块温润的羊脂玉,玉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那是陆夫人交给她的东西,也是眼下寻孩子唯一的信物。 李齐见她一身素衣、背着行囊,忍不住多问了句:“小姐这是要去哪?” “去趟望川码头。”关文鸢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声音轻却稳,“陆夫人的事,总要有个交代。” 李齐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昨日陆夫人拉着关文鸢的手,眼泪断了线似的淌:“文鸢,我知道难……可那是陆家最后一点骨血,你若能……” 关文鸢望着城外蜿蜒的官道,手里的玉牌被体温焐得温热。 她只知道那孩子是在去望川码头赶船的路上丢的,当时奶娘抱着孩子在茶摊歇脚,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孩子就没了。 “我会找到那孩子,然后速去青州。” 第四十七章 借势而为 望川码头的风带着股咸腥气,卷着鱼腥和湿木头的味道扑在人脸上。 关文鸢站在褪色的“渡”字幡下,指尖无意识地攥着素色裙角,目光扫过码头上扛货的脚夫、补网的渔妇,最终落在蹲在石阶上抽旱烟的老船夫身上。 “这位老伯,”她走上前,声音被风揉得轻了些,“前几日陆家的孩子走丢了……您可见过?” 老船夫抬起浑浊的眼,烟杆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的水洼里。“陆家的那个娃娃?”他咂咂嘴,“哪能丢呢。”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跳,往前倾了半步:“您知道下落?” “前阵子清水县闹犬祸,”张伯往嘴里塞了撮烟丝,划火点上,烟圈慢悠悠散开,“陆老夫人怕娃娃惊着,头天就让她娘家来人接去河西村了。码头的王二那天还帮着搬了箱点心,说是给娃娃路上吃的。” 原来不是丢了。 “多谢老伯。”她轻声道,水面映着晃荡的日头,亮得有些晃眼。心里那块悬了两日的石头落下来,倒让她忽然觉得腿有些软,扶着旁边的船帮站了站,才慢慢往码头外走。 她脸上那点刚松快的神色眨眼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冷光。 “陆老夫人的娘家……倒是心细。” 张伯没听出什么异样,还在絮絮叨叨:“可不是么,那几日清水县的恶犬咬了好几个娃娃,陆老夫人夜里都睡不安稳……” 关文鸢垂着眼,望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被日头拉得细长,她早该想到的——陆夫人那样胆小的人,真要丢了孩子,陆府上下早该翻了天,怎会只谴人去打听? 是了,老夫人也不过是借犬祸做幌子,把孩子藏去娘家罢了。 这就简单了。 她浅浅笑了笑,抬头时眼尾那点冷意已化得无影无踪,只剩恰到好处的感激:“多亏老伯提点,不然我还在瞎着急。”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小银角,轻轻放在老伯手边的石阶上,“买点好吃的吧。” 老伯眼睛一亮,刚要推辞,关文鸢已经转身往外走。 关文鸢扶着船帮站稳的那一刻,货栈后堆着的麻包阴影里,崔景明的指尖缓缓松开。 他来得早,自关文鸢踏出巷口往码头走时,就没离开过墙根。 他想知道关文鸢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可思黎就是支支吾吾,说等到时候他就知道了。 于是他只能跟着她。 望川码头鱼龙混杂,前日陆府丢了孩子的消息传开,码头上专做“牵线”营生的泼皮们正围着茶摊嚼舌根,说不准就有人想在这位外来姑娘身上讨些便宜。 方才老船夫说话时,崔景明的目光扫过三个缩在跳板边的汉子——他们盯着关文鸢的发簪看了两眼,手往袖管里缩了缩,被他冷不丁投过去的眼神逼得转了头,讪讪得去帮人拉纤了。 崔景明望着那抹素色裙摆在人群里慢慢挪动,直到她走出码头,拐进巷口,他才收回目光,抬手松了松领口。 关文鸢知道有人跟着。 从踏出巷口那一刻起,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 肯定是崔景明吧?这位总爱藏在暗处的崔大人,大约以为她是个需要护着的菟丝花,却不知她此刻心里正盘着的思绪。 河西村离这儿不过两里地,村里的人……听说最是贪利。 犬祸? 呵,既然能借一次,自然也能“再来一次”。 关文鸢走到巷口,故意在老槐树下停了停,抬手理鬓角时,眼角的余光扫过街角货栈的阴影。 那里的气息顿了顿,像是被她这一眼惊着了。 她弯唇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路过那段塌了半堵墙的窄巷时,她甚至特意放慢了脚步,仿佛真的怕脚下的碎石子崴了脚。 暗处的人果然动了动,脚步声压得极低,却逃不过她的耳朵。 也好。 有这位崔大人保护着,没人敢对她做什么。 他自己想上赶着,她凭什么不用? 反正她于心无愧。 目前只需要在寻个由头,去陆老夫人的娘家把孩子接回来。 至于过程里要折损些什么,惊扰些什么…… 关文鸢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那里还沾着船帮的木屑。 为了利用上陆军师,些许手段,又算得了什么呢? 关文鸢叫了条船。 船桨破开晨雾,在河面荡开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关文鸢拢了拢素色披风,指尖仍残留着晨间露水的凉意。 “姑娘,前头就是河西村了。”撑船的老汉粗粝的嗓音混着水汽飘过来,他指着远处朦胧的黛瓦轮廓,“过了那道石板桥,沿着老槐树走,最里头那户青砖瓦房,就是陆家。” 关文鸢点头道谢,目光越过粼粼波光,落在那片被晨雾半掩的村落上。 踩着青石板路往村里走,偶有挎着竹篮的妇人经过,好奇地打量她这个生面孔,目光里带着淳朴的探究。 比闹了犬祸的清水县繁华不少。 “请问陆家老夫人住哪……”她拦住一位挑着菜担的老婆婆。 “陆家?”老婆婆眯眼想了想,往村尾指了指,“你唉,那老太太这两年深居简出的,怕是不大见客哟。” 关文鸢道了谢,顺着指点往深处走。 越靠近村尾,房屋越见陈旧,最后在一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槐树下,看见了那座青砖瓦房。 晨风卷着槐花落在陆家青砖地上,关文鸢提着裙摆跨进二门时,正听见正堂里传来陆老夫人沉得像石头的声音:“妇道人家懂什么?河西村水土养人,让那小子在这儿长到十五岁再回来,免得跟着他娘学些哭哭啼啼的毛病!” 她脚步顿了顿,抬手理了理鬓边素银簪子,指腹掠过冰凉的簪头时,眼底最后一丝温软已悄然敛去。 陆老夫人斜倚在铺着墨色锦垫的太师椅上,鬓角银发用赤金抹额箍着,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停:“这娘子倒是稀客,你找谁?” “我来接这孩子回去。” 那老夫人眉一竖,眼睛瞪得老大,“你是个谁,这孩子哪也不去!就跟着我!” 第四十八章 表面忍让 关文鸢屈膝福了福:“老夫人说笑了。陆嫂子急得快断了气,我自然要来问问,您究竟打算将朝廷命官家的孙辈,当成山野村童磋磨到几时?” “你说什么?”陆老夫人猛地拍响案几,茶盏里的水溅到墨玉佛珠上,“我陆家的孙子,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轮得到与否,不是老夫人说了算的。”关文鸢抬眼时,瞳仁里像结了层薄冰,“念哥儿的外祖父是当朝三品通政使,便是我关家,在京中也还算有些脸面。老夫人要将三岁孩童送往偏远村落,这事若传到都察院御史耳中,不知会被写成何等刻薄的故事。” 陆老夫人被她眼中的寒意摄了一瞬,随即又梗着脖子冷笑:“少拿这些官面上的话吓唬我!我在乡下种地时,你娘还不知在哪儿呢!什么通政使御史,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就得守我的规矩!” “规矩?”关文鸢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半点没到眼底,“将骨肉强行分离,觊觎旁人先母遗物,这便是老夫人的规矩?” 她缓缓抬手,褪下腕间那只半旧的玉镯,玉质温润却透着冷光,“我是镇国将军嫡女,当朝乐安县主。老夫人想要孩子,不妨差人去衙门问问,强夺朝廷命妇遗物,该当何罪?” “你!”陆老夫人被“镇国将军府”五个字刺地跳起来,指着她的手抖个不停,“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贱人!仗着娘家有几分权势就敢来我陆家撒野!我告诉你,别说是将军府的嫡女,就是公主来了,我陆老婆子不认这理,谁来都没用!” “这破地没有衙门,看你上哪说理去!” 她猛地将佛珠往地上一摔,紫檀木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念哥儿必须是我的!你要是敢拦,我就躺在什么将军府大门口哭去,让全天下都看看,镇国将军的女儿是如何仗势欺人,逼死乡野老妇的!” 关文鸢看着满地乱滚的珠子,忽然弯腰拾起一颗,指尖捏着珠子转了半圈,语气平静得可怕:“老夫人尽管去。只是我的侍卫都是当年跟着先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见不得旁人撒泼。若是不小心伤了老夫人,还请莫怪。” 她将珠子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念哥儿我今日带走了,住到陆嫂子身子好些为止。老夫人若是不依,大可写状纸去顺天府告我。哦对了,顺天府尹是我姨父,想来会给老夫人一个‘公道’。” 有些人生来就听不懂道理,先让她尝尝权势的厉害。 却没成想这陆老夫人还不吃权势这一套。 “反了天了你!”陆老夫人拿起一根扫帚棍,耍得虎虎生威,舞出了影。 倒一时之间叫关文鸢近不了身。 有些难办。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罢了,老夫人既不愿,我也没有办法,这便先告辞了。” 关文鸢走到廊下,脚步顿了顿,才缓缓回头。 目光掠过正堂紧闭的门,喉间发紧,像是有话想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晨风吹过,卷起落在她肩头的槐花,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底只剩下未散的红意,混着几分无措,像个受了委屈却不敢争辩的孩子。 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是我孟浪了。” 说完这句,她便转过身,脚步放得极缓,背影瞧着竟有几分单薄。 陆老夫人有些狐疑,只当是这小姑娘被自己吓走了。 她攥着扫帚棍追到门边,见那抹素色身影顺着老槐树的影子渐行渐远。 直到拐过村口的石板桥,彻底消失在晨雾散尽的天光里,才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乐安县主,我看是丧门星!还顺天府尹是你姨父?吓唬谁呢!” 她叉着腰站在门口骂了半晌,村里几个探头探脑的妇人被她瞪回去,才悻悻地关上门。 木门“吱呀”一声落锁,她摸着门环上的锈迹,忽然想起方才关文鸢腕间那只玉镯——温润得像浸了十年的泉眼,一看就不是凡物。 “哼,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她转身往堂屋走,踢到地上滚着的紫檀佛珠,弯腰捡了两颗塞进袖袋,“念哥儿是我陆家的根,别说她一个将军府的丫头,就是玉皇大帝来了也抢不走!” 她走到里屋窗边,撩开粗布窗帘一角,往里瞅了眼。 炕头上,八岁的念哥儿正抱着个旧布老虎啃,小脸皱巴巴的,眼睛红通通的像刚哭过。 陆老夫人放软了声音:“乖孙,别怕,那恶婆娘走了,奶奶护着你。” 念哥儿怯怯地抬头,没说话,又低下头去啃布老虎的耳朵。 陆老夫人心里的火气消了些,又添了点得意。 她就知道,这些京城里来的娇小姐,看着厉害,实则软骨头,真遇上她这撒泼耍赖的乡下婆子,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了? 她转身去灶房烧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盘算着下午去村东头找王婆子说说话。 好好编排那个“仗势欺人”的乐安县主,让全村人都瞧瞧,这些官宦人家的小姐多没规矩。 而此时,石板桥那头的芦苇荡里,关文鸢正站在一艘乌篷船的船头。 她哪里是放弃? 不过是知道,对付陆老夫人这种人,硬碰硬只会让她更执拗。 方才那番话,是敲山震虎,让她知道自己不好惹;此刻的离开,则是给她留个“赢了”的假象,让她放松警惕。 陆老夫人以为她怕了撒泼,怕了乡野无人管,却不知她要走的路,从来不是硬闯。 她要等,等陆老夫人的得意劲儿过了,更要等陆老夫人自己露出破绽——比如,她总不能把念哥儿锁一辈子,总会有松懈的时候。 至于她想做的……自然是先礼后兵了。 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响。关文鸢抬手理了理鬓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盘棋,她不急。 陆老夫人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却不知真正的网,才刚撒下去。 第四十九章 野狗伤人 木门推开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关文鸢熟门熟路地穿过天井,停在西厢房外。 窗纸上映着个小小的身影,想来就是念哥儿。 她屏息站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点心,轻轻推了推门——竟是虚掩着的。 “嘘,念哥儿乖,你娘在等你,跟我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我们离开这里,去找你娘。” 她弯腰抱起床上的孩子。 念哥儿揉着眼睛,似乎还没完全醒透,听完后小胳膊却下意识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就在她转身要往外走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等等。” 她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崔……崔景明?你怎么跟到这里了?” 崔景明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又转回到她脸上,问道:“你要带他去哪?” 关文鸢怀里的念哥儿还在抽噎,她却像瞬间褪去了方才的惊惶,连抱着孩子的手臂都稳了几分。 听见崔景明的质问,她甚至没回头,只脊背挺得笔直,脚步不停往门外挪。 “站住!”崔景明又追上前一步,声音里染上急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念哥儿是陆家的……” “陆家的?”她终于停下,却不是因为他的话,倒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眼睛竟淬着点冷冽的嘲意,“崔大人又要来讲道理了?讲我带走他是不仁不义?” 她往前微倾身,怀里的念哥儿被她护得更紧,小脑袋埋在她颈窝,只露出几缕软发。 “崔景明,”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的正义感,能不能分点给该给的地方?” “你误会了,我……”崔景明竟一时语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关文鸢,像朵骤然绽开的黑莲,藏在温顺花瓣下的,是淬了冰的锋芒。 “别跟着我了。”她没再看他,抱着孩子转身,脚步轻快又坚定,“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崔景明只能看着两个人影子交错,关文鸢渐行渐远。 清水县。 关文鸢刚回来,正往陆家走去,手里还提着给孩子买的桂花糕,就听见巷口传来异样的动静。 陆老夫人拉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堵在巷口,毛发纠结如枯草,涎水顺着龇开的獠牙往下淌,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泛着绿光。 关文鸢,就见街角巷口一阵骚动。 “你个黑心肝的毒妇——” 陆婆子裹着件打了补丁的灰布褂子,头发被雨水淋得贴在脸上,正疯了似的朝这边扑来。 念哥儿吓得往关文鸢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这孩子见了陆婆子就像见了豺狼。 “你把我陆家的根苗拐到这种危险地方,居心何在啊!”陆婆子几步扑到跟前,手指直戳关文鸢鼻尖。 关文鸢将念哥儿护在怀里,挥手把陆婆子的手打开:“老夫人说话要讲良心。念哥儿总要跟着娘的。” “那也是我们陆家的事!”陆婆子眼一瞪,就要去抢孩子,“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念哥儿死死抱着关文鸢的脖子,“姐姐,我不回去。” 陆婆子一屁股坐在泥水里撒泼,拍着大腿嚎啕:“我的命好苦啊!儿子不争气,孙子跑了,这是要绝了我的后啊……”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念哥儿我是不会给你的。你要是想要孩子,就去报官啊。” 陆婆子哭声一噎,她这辈子没见过官老爷,被这话唬得愣了愣。但又梗着脖子喊道:“你去啊!我怕你不成?官府还能不认血脉不成?” 陆夫人突然从里间出来,红着眼睛对陆婆子喊:“你别找文鸢姑娘麻烦!” “我是你婆婆,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个小蹄子,真当老婆子好欺负?”陆老夫人往地上啐了口,手在背后悄悄解着狗脖子上的麻绳。 她今早从城外乱葬岗买来这野狗,听说专咬穿细皮嫩肉的年轻人,此刻见关文鸢露出的脚踝细白,心里那点阴火腾地窜起来。 关文鸢顿了顿,她瞧见陆老夫人解绳的动作了,那野狗的喉咙已吼得像破风箱,前爪在地上刨出浅坑。 “嗷——” 麻绳一松,野狗像道黄箭似的扑过来。关文鸢猛地站起,不退反进,手腕翻转间,捣衣杵带着风声砸在狗头上。 那狗疼得嗷呜一声,歪了歪脑袋,红眼睛更凶了,掉转方向往她腿上扑。 一团黄毛裹胁着腥风扑面而来。 关文鸢抄起门后的扁担,猛地后退,后背撞上断墙的残砖,冰凉的触感刺得她瞬间清醒。 那只狗这次不是扑向她的腿,是直冲着她的脖颈! 她瞳孔骤缩,手里的扁担刚要挥出去,一道青影猛地从斜刺里撞过来。 “当心!” 耳畔炸开一声沉喝,崔景明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墙根滑过来的。 他袍角扫过墙角的青苔,右手不知何时已攥着柄短匕,是方才从腰间解下的防身之物。 寒光一闪,匕首精准地扎进野狗肩胛,深可见骨。 “嗷——”野狗痛得嚎叫,血珠顺着匕首柄往下滴,却没半分退缩的意思。 反倒是这一刺彻底激了它的凶性,猛地甩动脖颈,竟带着匕首的力道朝崔景明撞来。 “撒手!”关文鸢惊呼着去拽他。 短匕“当啷”落地,滚到陆老夫人脚边,她竟还在那儿拍手狞笑:“咬!往死里咬!” 说时迟那时快,野狗掉转方向,利齿直取崔景明护在关文鸢身前的左臂。 他此刻空着双手,退无可退,几乎是凭着本能抬臂去挡—— “砰”的一声闷响,关文鸢眼睁睁看着血珠从崔景明月白的袖口渗出来,迅速变成一片深色。 崔景明未受伤的右手攥成拳,狠狠砸在野狗天灵盖上。 一下,两下,直到那畜生松了口,晃了晃脑袋栽倒在地,他才踉跄着退半步,左臂已垂在身侧,血顺着指尖滴在青石板上。 陆老夫人见野狗不动了,尖叫着要去看,却被崔景明冷冷扫过来的眼神钉在原地。 第五十章 心狠手辣 关文鸢的呼吸猛地顿住,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崔景明转头看她,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却依旧清明,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安抚:“没伤着?” 关文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见过刀光剑影,见过人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可从未见过谁会这样……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用自己的皮肉,替她挡下野狗咬来的这一口。 尤其是这个人,还是那个说过她不知廉耻的崔景明。 她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陆老婆子躲在街角的槐树后,见疯狗并未咬中要害,急得直跺脚。 她冲上去去看那狗怎么样了,哪知道这畜生被朱砂激得五内俱焚,此刻已红着眼朝她扑来。 "救命啊!" 陆老夫人连滚带爬地往巷口逃,却被自己缠脚的裹布绊倒。 疯狗一口咬住她的裤脚,腥涎顺着布帛滴在她起了冻疮的脚踝上。 关文鸢没去管她。 野狗松口的瞬间还在龇牙,涎水混着血沫滴在石板上。 看那样子竟是还想咬人。 关文鸢突然仰头朝巷顶阴影处低喝:“夜枭,杀了它!” 话音未落,巷口老槐树浓荫里便窜出一道黑影。 那身影裹着玄色劲装,蒙面巾只露出双冷冽的眼,腰间短匕在残阳下闪过一丝寒芒——是一直隐在暗处的暗卫。 野狗刚从陆老夫人腿上撕下些皮肉,正甩着沾血的獠牙要再扑,夜枭已如鬼魅般落在它身侧。 他没给畜生嘶吼的机会,左手闪电般扣住野狗后颈,右手短匕顺着喉管一划。 “呜——”野狗喉咙里挤出半声哀鸣,四肢猛地绷紧,却被夜枭铁钳似的手死死摁在地上。 他手腕微旋,匕首搅断了它的喉管,再抽出时,血柱喷溅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红雾。 不过瞬息,那畜生便软塌下去,四肢抽搐着没了声息。 夜枭抬脚将死狗踢到一旁,动作利落得像抹去一粒尘埃,随即躬身立在关文鸢身侧,垂首待命,仿佛刚才那致命一击不过是拂去了袍角的灰。 陆老夫人亲眼见着暗卫出手,那双眼蒙在黑布后,冷得像冰窖,吓得她舌头打了结,半晌才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她这才后知后觉——这关文鸢哪里是什么寻常官家小姐,竟连暗卫都随身带着。 关文鸢没看瘫在地上的老虔婆,只对着夜枭继续道:“把狗带上,我有用。” “好,姑娘,属下去处理后续。”说罢看了眼陆老夫人,那眼神里的警告让老妇人缩着脖子往墙角钻。 身后传来夜枭处理现场的轻响,像是在踢开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拖拽重物,很快便归于寂静,仿佛刚才那场厮杀,从未发生过。 关文鸢回到陆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街边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落在崔景明渗血的衣袖上,红得刺目。 他一直跟在她后面。 关文鸢猛地关上木门。 她退开两步,站在灯笼照不到的阴影里,抬眼时,眼底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崔大人。”她开口,“我记得我说过,你我再不必有牵扯。” 崔景明垂眸看了眼自己流血的左臂,伤口被晚风一吹,疼得钻心。 他没去捂,只是抬眼看向她,眸色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听他声音有些低哑:“嗯。” “嗯?”关文鸢像是被这声轻应刺到了,语气陡然拔高,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气急败坏,“我自己有暗卫,用不着你替我挡!”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为了挡一只疯狗,把自己弄成这样——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往前走了半步,逼近他,灯笼的光恰好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紧抿的唇线,和眼底翻涌的怒意。 那怒意里裹着的,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她不需要谁来救,更不需要崔景明来救。 崔景明看着她眼底的不悦,沉默了片刻。 血还在顺着指尖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朵暗色的花。 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点自嘲的哑:“没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关文鸢咬着牙,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演一出英雄救美给我看?还是觉得我关文鸢离了男人就活不成,非要你来……” “我只是怕你出事。” 他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进她翻腾的怒意里,瞬间让那些尖锐的话哽在了喉咙。 崔景明看着她怔住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你不能死。” 关文鸢猛地攥紧了拳。 她以为他会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借机要挟什么,却没想他说得这样……直白。 关文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转身从夜枭手里接过把锋利的短刀,蹲下身时裙裾扫过地上的血渍,溅上几点暗红也浑不在意。 仿佛是故意要让他看似的,她按住死狗僵硬的脖颈,刀刃利落划开皮毛,白森森的骨茬露出来时,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专注地用刀尖挑出温热的脑髓,裹进块干净的帕子里。 “嘶——”崔景明靠在墙根上,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视线却没从她手上移开。 他不是嫌残忍,是瞧着她指尖沾着的血污,和往日大家闺秀模样判若两人,倒生出几分说不清的诧异。 关文鸢听见声音,抬头时正好撞进他眼里,见他还盯着,手里的刀子“当”地磕在青石板上。 果然受不了了吧。 她把帕子往怀里一揣,没好气道:“清水县的郎中跑光了,这狗是疯的,不用这法子你想等着发病?” 她起身时裙摆带起阵风,扫过崔景明的靴面:“嫌我心狠?出门往左拐有片乱葬岗,现成的坑都不用挖,你自己跳进去埋半截,既能清净,又能等着阎王爷派郎中——” 话没说完,手腕突然被他没受伤的手攥住。 崔景明的指尖带着伤后的凉意,力道却不重,他望着她沾血的指尖:“我没嫌你。” 第五十一章 了解原因 关文鸢一怔,见他又补充道:“只是在想,你连这法子都懂,倒比我这读死律法的强多了。” 室内静悄悄的。 关文鸢忽然有些恼:“你闭嘴。回屋去,我把这东西捣成泥就来敷伤,再盯着我看,我就把你胳膊上的烂肉也剜下来喂狗。” 她的指尖用力碾着药泥,药杵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要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全揉进去,碾碎了。 崔景明坐在屋中榻上,左臂搭在矮几上,袖管已被她利落地剪开,露出狰狞的齿痕。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着芭蕉叶,他却只听得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关文鸢正忙前忙后。 崔景明看着关文鸢正低头仔细搅着药汤,侧脸被炉火光映得柔和,连垂在颊边的碎发都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那些盘桓心头许久的混沌,忽然就清明了。 他看着她端着药碗进来,眉头拧得像打了个结,往他伤口上敷药时力道却放得极轻。 “嘶——”他故意低吟了声。 关文鸢果然手一顿,抬眼瞪他:“嫌疼?方才替我挡狗时倒像个铁打的。” 崔景明望着她垂着的眼睫。 从巷口到此刻,她骂他、凶他,却没片刻停歇,又是寻药,又是捣泥。 药香漫开时,他忽然轻声开口:“文鸢,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关文鸢正用布条缠裹伤口,闻言动作慢了半拍:“说。” “前几日你父亲被构陷,”他目光落在她绷紧的侧脸,“京中能说上话的世家不少,你为何……只寻到我这里来?” 关文鸢的手猛地僵住。 她垂眸看着布条上渗出的淡红,指尖攥得发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句硬邦邦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找过京中世家?你查过我?” 崔景明用没受伤的手给她递东西,“我一直在查青州案子,侍卫便给递了消息?” 关文鸢一时有点激动,“那你说我那样……就是因为我没去找过京中其他世家?” “所以呢?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只知道攀附权贵,连半分风骨都没有的小人?” 她声音发颤,尾音里裹着压不住的委屈,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层体面。 崔景明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那日我说你‘不知廉耻’,是我失言。” 关文鸢别过脸,耳尖却绷得紧紧的。 “青州的案子盘根错节,”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京中各方势力都盯着这块肥肉,世家想分羹,皇族想借机削军权。你一个女子,既要护着关家不被卷入漩涡,又要从这些人精手里抠线索……”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紧绷的侧脸轮廓:“我能理解你的不易。” 茶盏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关文鸢没回头,只是放在膝头的手,悄悄蜷了起来。 “其实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同样关家出了事,满京城世家皇族我都去求了,然而无人开门……” “那我呢?”崔景明追问,声音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你怎知我不会?” 关文鸢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梦到后来,腿像灌了铅,可脚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一步步挪到了崔府门前。”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梦里的月光有多凉,“朱漆大门关得紧紧的,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那扇门,望了很久很久……” 说到这儿,她忽然抬眼看向崔景明:“那时候我想,连你这里也是关着的。满京城的门,原来真的没有一扇门肯为我而开。” 话音落时,她自己先轻轻嗤笑了一声,像是在笑梦里那个绝望的自己,又像是在笑此刻,她把这荒唐梦境说出口的荒唐。 崔景明此刻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心结也随之消失,沉吟片刻后道:“我想帮你,青州不是儿戏。那地方盘根错节,你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去。”关文鸢打断他,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窗外那株落了半地黄叶的槐树上,“陆夫人刚刚告诉我,说军师失踪前寄出的最后一封信,收件地址在青州城郊的柳溪渡。” 她顿了顿,转回头时,眼底的情绪已经淡得像蒙上一层薄霜:“那是我关家的事,该我自己去了结。就不劳崔大人费心了。” 崔景明没再说什么,心中却已经做出了选择,即使偷偷跟着,他也要去。 关文鸢给他上好药,转身回到自己屋子找了件披风。 她拢了拢素色披风,领口的白狐毛蹭过下颌,带起一点微凉的痒。她站在门阶下,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 “夜枭。”她侧过脸,声音压得很低,被风裹着散出去。 阴影里闪出个玄衣人影:“属下在。” “去城南瓦子巷那片荒宅,抓条野狗。”关文鸢指尖捻着披风系带,眼神落在巷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要凶的,最好是刚从乱葬岗出来的那种,见人就咬的。” 夜枭微怔,却不多问,只沉声应道:“是。抓来之后?” “给陆老夫人送去。”关文鸢缓缓吐出一口气,“记得别牵绳。” 夜枭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 “还有,买空镇上的艾草,治外伤的药材,那条咬了人的狗,记得用完送得远远的。” “陆老夫人前日放狗咬我,总不能让她觉得,我关文鸢是块任人啃的软骨头。” 她顿了顿,抬手拂去肩头的落花,动作慢条斯理:“她不是喜欢看狗咬人么?我便让她也尝尝,被野狗堵在后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属下明白。” 关文鸢颔首,转身回了房间。 青州的路要走,挡路的碍眼石子,总得一个个踢开。 哪怕是条阴沟里的野狗,也得让它长长记性,知道乱咬人,是要挨打的。 第五十二章 难以自控 崔景明这两人被嘱咐不许下榻。 他有些好笑,明明只是伤了手,阵仗倒不小。 他对她来说,还算是不同的吧? 他靠在软榻上,指尖还残留着药碗的温度。 这几日他左臂缠着绷带,原是前日为护着关文鸢,被疯狗咬伤了皮肉。 关文鸢竟日日过来照料,换药、清洁伤口、研墨,连他因左臂伤痛蹙眉时会下意识按揉伤处的习惯都瞧在眼里。 廊下的药香混着她衣上淡淡的皂角气,漫进鼻息时,他竟觉出几分难得的安稳。 这几日瞧着她为他拧帕子时专注的侧脸,被药汁烫到指尖时慌忙缩手的模样,都带着几分笨拙的认真。 他唇边不自觉漾开浅痕,或许……他明白未来自己会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了。 窗外忽然传来她的声音,清润的,带着点他许久未闻的轻快笑意。 崔景明下意识抬眼,正望见她站在月洞门边,对着来访的李齐微微颔首。 这几日,她与李齐走得近。 此刻关文鸢正低头听李齐说着什么,鬓边碎发被风拂起,她抬手拢发时,指尖划过耳尖,露出的侧脸在日头下泛着柔和的光,那抹笑意浅淡却真切,是这几日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松弛。 崔景明心口猛地一沉,方才还暖融融的药香霎时变得滞涩。 他想起在京中还撞见她与肃王同行,那时她也是这般,眉眼弯弯,语笑嫣然,仿佛周身都镀着层让人移不开眼的光。 前脚为他换药,转身就能对着李齐笑靥如花,下一步是不是又要与谁共谋前路? 他攥紧了拳,指节抵着榻沿,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软榻边还放着蜜饯,是知道他不喜药苦特意备下的,此刻瞧着却只剩刺目的甜腻。 “呵。”他低嗤一声,喉间发紧。 方才那点因她照料而生的暖意,早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搅得支离破碎,只剩下被愚弄的恼怒,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溜溜的涩意。 她果然还是老样子,从不会把心思放在一处。 他竟还荒唐地以为,自己能得几分不同? 正想着,关文鸢便进来了。 “我要离开清水县了,你救了我,我治好你,我们扯平了。” 崔景明正低头看着卷宗,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的弧度稳得没有一丝偏差。 “青州那边有新线索,李将军说与我同路,能同行一段。”她站在案前,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嗯。”崔景明应了一声,墨字落在纸上,力透纸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稳,可握着笔的指节,却几不可查地收了收,砚台里的墨汁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眸色沉得看不真切。 李齐。 又是这个人。 前几日他们在廊下谈笑的画面忽然撞进脑子里,崔景明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青州”二字旁边,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他抬眼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青州路不好走,带足干粮和药。” “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醒。”关文鸢颔首,转身要走。 他还想说些什么——比如李齐性子跳脱,未必靠得住;比如青州不比清水县太平,她孤身跟着个外男终究不妥。 崔景明的指尖停在笔杆中段,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竹面的纹路。 那道被墨汁晕开的痕迹像只眼睛,静静瞅着他,把他心里那些翻涌的念头照得无所遁形。 关文鸢选了李齐。 这五个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带着点铁锈似的涩味。 他比谁都清楚李齐那点心思,活络是真,可眼底的算计藏得再深,也瞒不过他崔景明的眼。 可她偏选了李齐,选了那个会说漂亮话、懂得讨巧的小将军,而不是他。 也是,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她向来擅长在各色人等间周旋,游刃有余得像条水里的鱼。 或许在她眼里,李齐确实比他有用得多。 有用。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指节猛地收紧,笔杆上立刻显出几道浅浅的白痕。 竹纤维被挤压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像极了他此刻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 他不该在意的。 崔景明闭上眼。 “一路保重。” 听见自己开口时,他甚至有些诧异。 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可笑,明明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偏要装作无动于衷。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也是他的牢笼。 克制,是刻在崔家人骨血里的规矩,哪怕内里早已翻江倒海,表面也要维持着纹丝不动的体面。 门轴转动的轻响落定后,书房里的静忽然变得有了重量。 烛火噼啪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他耳膜上,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盯着那滴墨看了许久,久到烛芯结了灯花,晕黄的光线下,那团墨迹像是在慢慢扩大,要把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眼尾泛起的酸意越来越浓,他猛地将笔按进砚台,墨汁溅起的细珠落在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像针,却刺不透那层从心底蔓延开的燥。 走得真干脆。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崔景明缓缓松开手,掌心印着几道深深的竹痕。 荒唐。 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空荡的书房里散开来,显得格外突兀。 崔景明,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不知分寸了? 廊下的风卷着槐花瓣掠过阶前,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催促。 崔景明忽然猛地站起身,椅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未觉。 “爹爹,娘亲怎么走了?”悦悦见他脸色沉得厉害,脚步顿在门口,声音里带着怯意。 崔景明没应声,大步流星往外走。 反正他已经决定了要去青州,那么她不让他去,他便暂时不出现在她眼前就是了。 崔景明站在廊下,槐花瓣落在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明明已经想好了,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此刻却死死锁着月洞门外渐行渐远的身影。 第五十三章 一路同行 关文鸢把青布斗笠的系带再勒紧些,遮住大半张脸。 她攥着袖中那枚边角磨得发亮的兵符碎片——那是父亲关燃出征前塞给她的,说“若有万一,凭此物,青州守军或能认你”。 可她还不能,毕竟父亲身上还背负着罪名。 关文鸢和李齐混在赶车的商贩里进了城,耳听着周围人议论的尽是“北狄又扰边境”。 她嘱咐李齐先找消息,他们得去人杂的地方。 拐进街角一家挂着“迎客楼”木牌的酒馆,刚挑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就听见邻桌两个短打汉子在高声说话。 “……可不是嘛,”一个戴毡帽的货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声音压得低,却足够周围人听清,“我从狼牙关左近过,听见巡逻的兵丁嚼舌根,说关将军根本不是陷了,是……是投了北狄!” “嘘!”旁边有人拽他一把,“这话也敢说?那可是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怎么了?北狄那边传得沸沸扬扬,说抓了个大靠山,指不定就是他……” 父亲是怎样的人,关文鸢比谁都清楚。去年北狄来犯,父亲带伤守了三天三夜,回来时肩上的箭伤渗着血,却笑着给她带了块北地的暖玉,说“等爹打退了他们,就带你去看狼牙关的雪”。 这样的人,不可能会通敌 “几位能详细说说吗?” 关文鸢把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周围的货郎们齐刷刷转头看她。 毡帽货郎一愣:“你个小丫头片子,对这些感兴趣?” 关文鸢笑了笑,“不过是刚到青州,对这里的一切还不了解,能接着讲关大将军的事吗,讲得好……”关文鸢看了看桌子上的银子,意思不言而喻。 毡帽货郎的眼睛瞬间黏在那锭银子上,喉结滚了滚,先前的倨傲散了大半,搓着手嘿嘿笑:“小丫头倒是爽快。这事儿啊,说起来就长了——” 旁边一个挑着糖人担子的矮个汉子凑过来,抢着道:“我也听说了!上个月北狄那边派使者来,说要咱们割三座城,你说这不是蹊跷?若关将军没降没败,他们要挟什么?” 关文鸢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指尖泛白。 “还有更邪乎的,”另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货郎接话,“有个从狼牙关逃出来的伤兵说,他亲眼看见关将军亲手斩了不肯降的副将,还把帅旗给了北狄的先锋官!那伤兵断了条腿,躲在死人堆里才没死,现在还在青州城南的柳溪渡里养伤呢。” 又是柳溪渡,关文鸢眯起了眼。 “真的假的?”有人咋舌。 “谁说不是呢?”毡帽货郎啐了口,“想当年关将军打北狄,那是把他们祖坟都快刨了,怎么可能说降就降?我看啊,这里头指定有猫腻。说不定是北狄故意放出来的谣言,想乱咱们的军心。” 关文鸢抬眼,看向那毡帽货郎:“你既觉得是谣言,为何先前说得那么笃定?” 货郎被问得一噎,挠挠头:“这……这不是听得多了,随口说说嘛。不过小丫头,我劝你别打听这些,现在查得紧,有些事啊,少打听准没错。” 关文鸢没接话,从袖中又摸出半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阳光透过茶寮的窗棂,照在银锭上,晃得几个货郎眼都直了。 “我想知道那个伤兵在柳溪渡的具体位置,”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还有,狼牙关现在是谁在守?北狄最近有什么动静?” 毡帽货郎看看银子,又看看关文鸢那双清亮却藏着冷意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小丫头片子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咬咬牙,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伤兵在柳溪渡外那座断了梁的土地庙,庙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至于狼牙关……在下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北狄最近倒是没大动作,就是隔三差五派小队人马在关前耀武扬威,还喊口号,说什么‘关将军已归降,尔等速速开门’,听得人心里发堵。” 关文鸢把银子推过去:“多谢。” 她起身时,毡帽货郎忽然问:“小丫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 关文鸢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我爹曾受过关将军的恩,我来青州,是想看看能不能为将军府做些什么。” 说完,她转身走出茶寮。 她得去见见那个伤兵。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那都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父亲绝不会降。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像扎在骨血里的刺,支撑着她一路从京城逃到青州,也支撑着她接下来要走的,或许更难走的路。 青州的日头已过了正午,街面上车马渐稀。 崔景明牵着思黎,怀里抱着打盹的悦悦,目光掠过街角茶寮的方向——方才他看见关文鸢从里头出来。 确定她孤身一人,身后没有李齐那道碍眼的影子,崔景明紧绷的心才悄悄松了些。 他认得她方才问话时提到的柳溪渡,那地方在青州东南,靠着一条浅溪,说是渡,其实更像个临河的小村。 “爹爹,我们要去找娘亲吗?”思黎仰起头,“方才我好像看见她往东边走了。” 崔景明低头,替怀里的悦悦拢了拢衣襟,孩子睡得沉,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先找地方歇脚,”他声音放得轻,带着安抚的沉稳,“悦悦累了,思黎也该喝口热水。” 他选的客栈在巷子深处,门面不大。掌柜见他带着两个孩子,眼神里多了几分热络,引着上了二楼最里头的房间。 “这屋僻静,窗户对着后院,安全。”妇人笑着擦桌子,“孩子们要是饿了,灶上有刚蒸的米糕,我让伙计送些来?” “多谢掌柜,”崔景明放下悦悦,让她靠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床榻上,又给思黎搬了把椅子,“不用麻烦,我们歇会儿就好。” 等妇人退出去,他才转身看向思黎。 “在这里待着,别乱跑,”他蹲下身,与他平视,“我去去就回。” 思黎抬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爹爹会把娘亲带回来吗?” 第五十四章 带她回来 “娘亲会和我们一起回家吗?” 崔景明指尖顿了顿。 “娘亲要先柳溪渡办点事,”他没细说,只揉了揉思黎的头发,“我去看看,或许不是现在,但一定会带她回来。” 他第一次没纠正思黎叫关文鸢娘亲。 思黎还没觉察到,他重重点头,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胸脯:“放心吧爹爹,我会看好妹妹的!” 他又看了眼床榻上睡得安稳的悦悦,掖了掖被角,才转身出了门。 关门的瞬间,他脸上的温和淡了些,眼底浮出几分凝重。 柳溪渡荒僻,关文鸢孤身一人往那里去,太冒险。 他没直接往东边追,而是先绕到客栈前院,找了个伙计,递过去半串铜钱:“打听个事,柳溪渡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伙计接了钱,压低声音:“柳溪渡?那地方邪性得很!前几日有个货郎说,夜里过溪的时候,看见对岸林子里有火把晃,像是……像是带刀的人。” 崔景明眉峰微蹙:“带刀的?是官兵还是……” “不好说,”伙计挠挠头,“但那方向,离狼牙关不远,谁知道是不是北狄的人偷偷摸过来的?我劝客官别往那边去,不太平。” 他谢过伙计,转身往巷口走。 她不准他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视线之外可未必。 他脚步加快,朝着关文鸢离开的方向追去。 关文鸢来到柳溪渡,拨开齐腰的蒿草,看见庙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脚步顿了顿——树干上刻着个模糊的“关”字,许是哪个人留下的记号。 她刚要迈步,庙内忽然传来响动,一个瘸腿的汉子拄着木棍挪出来,左腿不自然地撇着,裤管空荡荡的,显然是断了腿。 他脸上一道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你是谁?” “我找一个从黑谷狼牙关逃出来的伤兵。”关文鸢声音平稳,“看来你就是了。” “听说你亲眼见过关将军?” 汉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疤痕在暮色里显得愈发狰狞:“关将军?哪个关将军?是斩了副将投敌的关燃,还是镇国大将军关燃?” 关文鸢指尖在袖中蜷了蜷,避开那道淬着锋芒的目光,弯腰掸了掸裙角的草屑,语气放得平淡:“谁是谁,与我无关。我只是受故人所托,来问问狼牙关那一战的详情。” 她抬眼时,目光扫过汉子空荡荡的裤管,刻意放缓了语速:“听说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亲眼见了不少事。我那故人……曾是关将军帐下的兵,如今在南边养病,总惦记着当年的袍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话半真半假,既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由头,又暗暗点出“袍泽”二字,想勾他放下戒心。 可汉子的眼神更冷了,疤痕在夕阳的残光里突突地跳:“故人?哪个故人?叫什么名字?在哪营当差?” 连珠炮似的质问砸过来,关文鸢心头一紧——她哪知道什么具体的营号姓名,不过是随口编的幌子。 她定了定神,笑道:“老人家记性不好,没说太细,只让我来问问……” “放屁!”汉子突然暴怒,猛地将木棍往地上一顿,震起一片尘土,“关将军出事之后,北狄那边就没断过细作四处打探!一会儿装成寻亲的,一会儿扮成投友的,想套话?我王二柱虽然断了条腿,还没瞎!” 他瘸着腿往前挪了两步,木棍直指关文鸢的鼻尖:“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孤身跑到这荒僻地界,不问路不问宿,专打听狼牙关的事,不是细作是什么?” 关文鸢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知道这谎圆不下去了。 她后退半步,声音沉了些:“我不是细作,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王二柱嗬嗬地笑,笑声里裹着血味,“真相就是关将军……”他猛地顿住,眼神陡然变得狠戾,“我凭什么信你?北狄的狗东西最会装可怜!” 话音未落,他突然将木棍横劈过来,速度快得不像个瘸子。 关文鸢早有防备,侧身避开,腰间的匕首“噌”地出鞘,寒光映着她的脸:“我没恶意!” “有没有恶意,擒住了再说!”王二柱根本不听,招招狠戾,全是军中搏杀的路数。 他显然是认定了她是北狄派来的细作,要拿她去报官领赏,或是干脆就地了结。 关文鸢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心里又急又气。 她本想悄悄打听,不想暴露身份引来麻烦,没成想反倒被当成了细作。眼看就要被逼到庙门死角,她咬了咬牙,正要亮明身份—— 王二柱的木棍带着风声扫过来,眼看就要砸在肩头。关文鸢已退到庙墙根,退无可退,只能抬手去格——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飞过来一块小石子,“啪”地打在王二柱的手腕上。 木棍的力道顿时一泄,擦着她的鬓角砸在墙上,震落一片尘土。 王二柱“咦”了一声,警惕地望向四周:“谁?!” 关文鸢心头剧震,第一反应是夜枭。 不对。 夜枭被她派去收尾陆家的烂摊子,临行前说好至少要晚两日才能赶到青州。 更何况,夜枭出手从不用石子这种钝器,他惯用的是淬了药的利器,绝不会像这样留下痕迹。 不是夜枭。 那会是谁? 她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庙后那片酸枣林,暮色沉沉,树影幢幢,看不真切。 可方才那石子的力道,既准又稳,显然是练家子,且对分寸拿捏得极好,意在阻敌,而非伤人。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漫上来。 关文鸢望着王二柱惊疑不定的侧脸,再看向那片纹丝不动的酸枣林,心底那点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王二柱分神的瞬间,扬声道:“我若真是细作,何必等你来拿?” 声音清亮,带着刻意的镇定,却在说出这句话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酸枣林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沉稳,且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关文鸢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知道是谁了。 这个一路躲在暗处,把她的行踪看得通透,却又不肯露面的人。 第五十五章 退无可退 “关燃自然是我父亲。我知道他没降,想问问你当时……” “你是他女儿?”王二柱突然厉喝一声,手里的木棍猛地扫过来,“有什么证据?我看你就是北狄的细作!拿命来!” 关文鸢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我真不是细作!” 可那王二柱根本不听,瘸着腿扑上来,招式狠戾,竟带着军中搏杀的路数。 关文鸢只一味躲闪,渐渐被逼到庙门角落。 关文鸢摸出兵符,同时扬声道:“我有兵符在身,我爹左肩胛骨有块月牙形的旧伤,是当年救驾时被流矢划的!北狄细作怎会知道这个?” 王二柱的动作猛地僵住,扣在她肩头的手松了松,眼里的凶光褪了些,却多了几分惊疑:“你……你怎么知道?” “藏在酸枣树后的那位,”关文鸢喘着气,肩头被捏得发疼,却扬声挺直了背,“既听到了这,又何必躲躲藏藏?” 树后的身影猛地一僵,枝叶晃动间,崔景明缓缓走了出来。 他先看了眼被制住的关文鸢,随即转向那王二柱道:“她的确是镇国大将军关凛的嫡女,关文鸢。” 王二柱愣了愣,手里的木棍松了松,却仍不肯信:“你是谁?为什么……” “刑部主事,崔景明。”崔景明打断他,不等王二柱反应,已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文书,封皮盖着刑部朱红大印。 他又解下腰间银质令牌,“奉圣上密令,彻查关将军通敌叛国一案。这是刑部勘合与印信,你且看清楚。” 王二柱瞳孔骤缩,先瞪着关文鸢,又抖着手去看那令牌。 此刻他再无半分怀疑,手一松,木棍“哐当”掉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这……这位大人……” 崔景明收回文书与令牌,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关文鸢面前。 低声问道:“没伤着?” 关文鸢盯着他,她 语气并不惊讶:“崔大人好手段,连我来柳溪渡寻个旧部,都要劳烦刑部主事亲自‘督办’?” “如今你又想做什么?” 崔景明没动。 他就站在光晕的边缘,半张脸浸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另半边被跳跃的光映着, 他的眼瞳很深,黑沉沉的,望过来时,混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关文鸢被他看得有些发紧。 这人的目光太沉,太烫,落在她脸上,像要烙下印记。 看他没有要说的意思,关文鸢偏过头,又看向王二柱,继续问道:“好了,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我爹……关将军最后在哪?还有军师陆安平,你可知他的下落?” 王二柱猛地抬头,声音忽然哑了:“关小姐……十天前,青州城外那仗……” “将军亲率三百骑冲阵,要护着粮草队突围。小人当时在后翼,亲眼见将军银枪挑了北狄先锋,可后来……后来北狄援军涌上来,包抄着把将军裹进了核心……” 关文鸢的呼吸顿了顿,她记得父亲的枪法,单枪匹马就能挑开敌阵,怎么会…… “等援军带着人杀进去时,”王二柱的声音哽咽得像被堵住的风箱,“只找到几具亲卫的尸身,将军的银枪断在泥里,人……人没了。” “没了?”关文鸢重复这两个字,指尖的力道几乎要把碎银捏扁,“是生是死,总得有个准信!” 王二柱猛地低下头,额头抵着地面,“副将说……说北狄人把将军活着掳走了,还说……还说看见将军跟着北狄主帅走的,不像被绑着……” 他说到最后,“青州城里现在都在传,说将军是……是投了北狄,才故意失踪的。” “我爹戎马一生,守了雁门关三十年,怎么可能投敌?” 王二柱吓得一哆嗦:“小人也不信!可……可军师也没了踪迹啊!” “陆安平怎么了?”关文鸢追问。 “军师本在青州城内调度,”王二柱喘着气,“听说将军被困,他带着亲兵就冲出去了,说要去接应。可那之后,城里城外翻遍了,也没找着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正因将军和军师一起没了音讯,又赶上粮草队被劫,才有人嚼舌根,说……说他们是故意把粮草送给北狄,这才‘失踪’的……通敌叛国的流言,就这么传起来的。” 关文鸢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又在下一刻沉进冰窖。 原来是这么串联起来的。 身后的气息似乎动了动。 关文鸢猛地回头,正对上崔景明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已走近了些,斗笠下的眼瞳黑沉沉的,映着她眼底的怒火与惊惶,竟没了方才的偏执,反倒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正因青州疑点太多,我才来此彻查。” 关文鸢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所以崔大人跟着我,也是为了查我爹的‘罪证’?” 崔景明没说话,只望着她被怒火烧得发红的眼尾,指尖在袖摆下又蜷了蜷。 关文鸢刚要质问崔景明,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是北狄人!”王二柱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脸白得像纸,“他们……他们又来打草谷了!” 打草谷——北狄人惯常的劫掠行径,每到秋粮将熟时,便会派小队骑兵闯入边境村镇,抢粮、掠人,手段狠戾。 柳溪渡离青州不过百里,原是军镇边缘,如今防卫空虚,竟成了他们随意来去的地方。 关文鸢心头一紧,下意识摸向腰间弓弩。 眼角余光瞥见崔景明已摘了斗笠,露出的眉眼间没了方才的沉郁,只剩警觉。 他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先躲起来。” 崔景明没再说话,拽着关文鸢往后面跑。 那里堆着半塌的柴,枯草和断木掩着狭小的空隙。 他先推她进去,自己紧跟着矮身钻进来,反手用几根断柴挡住入口,仅留一道细缝观察外面。 空间骤然逼仄,两人几乎肩贴着肩。 关文鸢浑身紧绷,下意识想退开,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 “别动。”崔景明的声音压得极低,热气拂过她的耳廓。 第五十六章 热意滚烫 关文鸢咬着唇没作声,目光却透过细缝往外看。 几个北狄骑兵正勒马在外面打转,其中一个络腮胡的用生硬的汉话骂着什么,手里的马鞭抽得石板的“啪啪”响。 另一个则踢开路边的柴门,显然是在搜寻可以劫掠的东西。 心跳得像擂鼓,关文鸢的指尖在袖中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手腕突然被轻轻握住。 崔景明不知何时注意到她的颤抖,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不算滚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没看她,视线始终锁在外面的北狄骑兵身上。 关文鸢一怔,猛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 她抬头瞪他,却不敢动作借着从细缝透进来的微光,看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侧脸的线条冷硬,可握着她手腕的手,却意外地稳。 外面的马蹄声渐渐往巷深处来。 络腮胡骑兵的鞭子扫过他们藏身的柴房外墙,“哗啦”一声带落几片朽木,离入口不过咫尺。 关文鸢屏住呼吸,感觉崔景明的手臂下意识地往她身前挡了挡。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哨。 那几个北狄骑兵像是收到了信号,骂骂咧咧地调转马头,马蹄声渐远,终于走了。 周围静了下来,只剩两人交叠的呼吸声,在狭小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崔景明先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他推开断柴,探头看了看外面,确认安全后才侧身让开:“走了。” 关文鸢弯腰钻出去,立刻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他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手臂,那里似乎隐有痛感,“刑部的差事暂且交托给了副手,我向圣上递了折子,说前些日子查案时受了伤,需得离京静养些时日。” 关文鸢眉峰蹙起:“离京静养?” “折子是幌子。”崔景明打断她,目光落在她微怔的脸上,竟带了点极淡的坦然,“我没回部里销假,径直出了城门。”他顿了顿,补了句,“特意来的青州。” “我来此,不是奉了谁的命令,仅仅是因为我想来。” 关文鸢一时竟不敢看他,也不知说些什么:“私离京城按律当论罪,你……” “论罪也认。”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在这,便想着……过来看看。” “为了我?”关文鸢几乎要笑出声,眼底却全是警惕,“崔大人这话未免太荒唐。你查我父亲的案子,如今又私离京城寻我,到底想做什么?” 她往前半步,语气陡然锐利:“莫不是觉得用这种说辞,就能让我信你……” 她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日光垂下,她顺着光亮看到崔景明有些苍白的脸色。 “崔大人!你怎么了?” “我……” 崔景明回头,一句话没说完,毫无征兆地往后倒去。 “崔景明!” 关文鸢被他倒下来的力道冲击得身形不稳,整个人被他抱着往后倒去。 扑通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初春的夏夜还有些冷,男人高大的身形将她全然拢在身下,面前的俊脸放大,气息交缠,她隔着薄薄的春衫感受到身上炙热的温度,顿时脸色微红。 关文鸢伸手去推他的肩。 没推动。 “崔大人……你……” 崔景明压在她身上,感受着柔软的身躯和女子身上的馨香,像被匠人精心打磨过的脸上浮现几分红晕。 “我没有……” 崔景明话没说完,陡然脸色一变,面容上带了几分痛苦。 那方才还滚烫的温度很快又冷了下来,日光照得崔景明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因孱弱而显得莹白如玉,她感受着他的身子都带着细密的颤抖,身上的男人痛苦地闷声了一声,她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 “快帮我抬他到最近的客栈!”关文鸢扭头对王二柱道。 客栈内。 关文鸢伸手探向崔景明额头时,指尖被烫得猛地一缩。 帐内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紧蹙的眉峰,脸色白得像褪了色的宣纸,唇瓣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呼吸粗重,每一次起伏都带着灼热的气息,拂在她手背上,烫得人心里发紧。 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骇人的温度,不由得蹙紧了眉,心头窜起股莫名的火气。 目光扫过他搭在被外的小臂,袖口卷着,露出的伤口早已红肿发炎,周遭泛着难看的青紫色,甚至能隐约瞧见结痂下渗出的脓水。 上次被恶犬扑咬时替她挡那一下,伤口明明深可见骨,他倒好,转头就抛在脑后,连最基本的清洗包扎都懒得做,如今烧得昏沉,可不就是自找的麻烦? “添乱。”她低声骂了句,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人总是这样,要么冷得像块冰,要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平白让旁人跟着悬心。 可指尖刚要收回,却又顿住了。 脑海里蓦地闪过之前将肩垫着她的脚的画面;闪过元宵夜刺客突袭,他挡在她身前,中刀时那声几不可闻的闷哼;还有这次,恶犬獠牙擦着她脖颈过去时,他拽开她的那把力气,自己却被狠狠咬住…… 一次次的,都是他。 关文鸢望着他烧得迷迷糊糊、却仍下意识抿紧唇的模样,那点火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只剩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无奈。 她叹了口气,转身去翻药箱。瓷瓶碰撞发出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算我欠你的。”她一边找着清创的烈酒和布条,一边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点不情愿,却还是将冰凉的布巾浸了冷水,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滚烫的额头。 布巾刚贴上,他似乎被凉意激得动了动,喉间溢出声模糊的低吟,却没醒。 关文鸢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心头那点残存的气恼散了些。 罢了,再气又能如何? 总不能真看着他烧下去。 她拿起沾了烈酒的棉团,对着那发炎的伤口时,指尖微顿,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俯身开始仔细清理。 第五十七章 刻意为之 帐内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崔景明半眯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清明。 他已经醒了。 额头覆着的布巾传来凉意,关文鸢正往他发炎的伤口上涂药,动作不算轻柔,甚至能感觉到她按在绷带末端时那点泄愤似的牵扯。 他喉间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被疼得不清,眼角却悄悄掀起一丝缝。 看,她果然没再提赶他走的事。 那日被恶犬咬伤时,她不让他跟来,留下了药,就放在了桌上。 那几日滋味着实不好受,他甚至能感觉到伤口经常在渗血,皮肉外翻着疼,可指尖触到药瓶的瞬间,一个念头却清晰地冒了出来—— 若是伤着,若是疼得显眼些,她是不是就没空再气他寸步不离? 是不是就会像现在这样,哪怕皱着眉,也只能守在他身边? 于是他任由血浸透袖口,任由伤口在夜风里发炎红肿不去管它。 带着思黎和悦悦赶路,夜里发着烧,意识昏沉时,反而觉得安心。 烧得越重,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语气里的气恼便掺了越多的无可奈何。 “逞什么能?”关文鸢的声音带着冷意,却还是把新的布巾浸了冷水,小心翼翼地换上去,“明知道伤口要处理,偏要拖着……” 崔景明眼皮颤了颤,将那点算计好的虚弱摆得更足些,哑着嗓子低喃:“疼……” 果然,她的动作顿了顿,力道轻了下去。 他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很近,就在他鼻尖前。 这种被她气息包裹的距离,是他用伤口发炎、高烧不退换来的。 旁人看来是自虐,可对他而言,却是唯一能让她暂时收起锋芒,留在他身边的法子。 她总说他偏执,说他像影子一样缠人。可若不这样,她早就转身走得没影了。 崔景明微微侧头,滚烫的呼吸拂过她手腕,成功让她瑟缩了一下。 他闭着眼,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隐秘的弧度。 他逐渐摸清她的性格了,也渐渐了解了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从前只当她是笼中雀,温顺得让人想护着。 如今才看清,她翅膀上原是有锋芒的,平时收拢着,只在有人想拔她翎羽时,才会亮出那点锐色。 算计吗? 是算计的。可若是别人不来算计她,她其实不会先做什么的。 他想起前几日撞见她给后院老仆塞药钱——那双方才还带着锋芒的眼睛,弯起来时像盛着揉碎的星子。 这才是她啊。 有自己的刺,有自己的暖,活得比谁都清醒实在。 他忽然起身,在她回头时,恰好接住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警惕——那警惕像受惊的小兽,快得几乎看不见。 “河西村陆老夫人被人发现时已经疯了。”他声音放得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身上全是野狗咬的伤口。” 关文鸢愣了愣,睫毛颤了颤:“你是知道了,想说我心狠?” 他却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漫出来,带着点旁人看不懂的纵容,“下次再有人来惹你,不必费这许多口舌。只是往后,不要总想着自己兜着。” 关文鸢眼睛里,第一次浮出点茫然。 而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连她那些用来保护自己的小算计,都觉得可爱得紧。 是想告诉她,不必总那么聪明,不必总那么防备,他在这里,看得见她的刺,更看得见刺底下,那颗其实软得很的心。 “你个病人,少说几句话吧!” 他低笑出声,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她,真好。得好好护着才是。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烧得头也昏沉,可只要能这样留住她片刻,这点疼,算什么? 她气归气,终究还是舍不得不管他。这个认知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他的心脏,带着点病态的暖意。 “再动就不给你换药了。”关文鸢的声音里没了方才的火气,反倒添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崔景明立刻不动了,乖乖地躺着,像个听话的病人。只有藏在被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拳。 这样就好。 只要她还在,这点伤,这场烧,就都值得。 这人方才那番话,竟不是托词。 关文鸢拔开瓷瓶的木塞时,木塞磕在描金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指尖捏着蘸了草药汁的棉絮,轻轻按在崔景明手臂的咬伤处。 那伤口不算深,却被反复磨蹭过,边缘泛着红肿。棉絮触上去时,崔景明喉间溢出极轻的一声,像被蜂蛰了似的。 关文鸢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瞥他。他还闭着眼,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大约是烧还没退尽。可方才那声痛呼,听着却比真疼多了几分刻意的示弱。 她心里哼了声,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放得更柔。蘸了药汁的棉絮一点点擦过伤口周围,连带着缝隙里的血渍都仔细清理干净,直到露出粉嫩的皮肉。 “嘶……”他又低低吸了口气,这次听着倒像真的疼了。 关文鸢没再看他,取过干净的麻布,撕得比伤口大出一圈,小心翼翼地覆上去。指尖绕着麻布缠布条时,不小心碰到他手臂内侧的皮肤,滚烫的,像揣了个小火炭炉。 她指尖缩了缩,缠布条的动作快了些,力道却没松,恰好能固定住麻布,又不至于勒得太紧。 “好了。”她直起身,把用过的棉絮、药瓶一股脑收进漆木药箱里,声音听不出情绪,“这几日莫沾生水,若是再发了炎,我便不管你了。” 崔景明这才缓缓睁开眼,黑眸里蒙着层水汽,望着她时,倒真像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要去哪?” 关文鸢正弯腰合上药箱,闻言头也没抬:“去接思黎和悦悦。”她看了眼窗外日影,已过未时末,“你把他们放在客栈就不管了?” “城东迎福客栈三号房。” 崔景明撑起半边身子,手臂刚用了力,就被她眼疾手快地按住。“躺好。” 第五十八章 心生羁绊 关文鸢的语气硬了些,“烧还没退就想乱动?等着我回来收拾你?” 他被按回枕头上,倒也没挣扎,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声音低低的:“我跟你一起去。” “安分点吧。”关文鸢把药箱合上,转身时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思黎和悦悦看到你这副样子,又该缠着问东问西了。我快去快回。” 她走到门口换鞋,手指刚碰到门,身后传来他极轻的声音:“路上小心。” 关文鸢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的瞬间,崔景明抬手碰了碰手臂上缠着的棉布。棉布底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方才她指尖擦过皮肤的触感,比那点疼更清晰。 他望着紧闭的门板,眼底的水汽慢慢散去,只剩下执拗的光。 快去快回。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像握住了个不会落空的承诺。 关文鸢来到客栈,周围环境不错,她掀了竹帘穿过回廊。 院子里的石榴树正结着青红相间的果子,思黎正蹲在石桌旁,手里攥着根树枝,在地上画些歪歪扭扭的小人,悦悦则坐在旁边的竹凳上,手里捧着片晒干的银杏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描着叶脉。 “娘亲你终于来了!”思黎最先瞥见她,手里的树枝一扔,像只小炮仗似的冲过来,小短腿跑得带起阵风,差点撞到她腿上。 关文鸢弯腰稳稳扶住他,指尖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慢点跑,摔着怎么办?” 思黎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我才不会摔!悦悦说等你来了,要给你看她捡的叶子呢。” 悦悦这时才慢慢站起身,小步挪过来,把手里的银杏叶递到她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娘亲,这个好看吗?像小扇子。” 叶片黄得透亮,边缘被晒得微微卷了边,确实精巧。关文鸢接过来,指尖拂过叶面:“好看,悦悦捡得最漂亮。” 小姑娘被夸得脸颊微红,抿着嘴笑了,伸手拉住她的衣角。 “娘亲不生气就好。” 关文鸢心里有些酸,她自小一个人住在关府,应付各种场合都不在话下。 从小就与父亲聚少离多,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名为‘亲情’的温暖。 关文鸢眼角有些湿润,思黎却忽然凑近,小眉头皱着:“娘亲,父亲是不是还在生病呀?早上我听客栈的阿姨说,他昨天发烧了。” 关文鸢替悦悦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声音放柔了些:“嗯,还在歇着,不过已经好多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回去别吵他,让他好好睡觉。” “我知道!”思黎拍着胸脯,“我会很轻的,像小猫走路一样!” 悦悦也跟着点头,小手还攥着关文鸢的衣角。 关文鸢笑着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起身道:“走吧,该回去了。” 思黎立刻跑去石桌旁,把自己画的“小人画”小心地折起来塞进口袋,又帮悦悦拿起放在凳上的小布包。 悦悦则乖乖地跟在关文鸢身边,时不时抬头看她,眼睛里满是依赖。 穿过回廊时,掌柜笑着招呼:“下次再来玩啊,小思黎!” 思黎回头挥挥手:“掌柜爷爷再见!” 出了客栈门,午后的风带着点热意,吹起关文鸢的发梢。 思黎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悦悦则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 关文鸢看着身前两个小小的身影,心里那点烦躁,不知不觉就散了。 她低头对悦悦笑了笑,脚步放得更缓了些。 回去的路不算长,足够听思黎讲完他今天在客栈院子里“探险”的故事——比如发现了一只拖着食物的蚂蚁,又比如看店小二哥哥劈柴时溅起的火星。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路往家的方向去。 思黎攥着她的左手,小皮鞋踩得“噔噔”响,刚从客栈阿嬷那里听完故事,嘴里还念叨着“侠客拔剑”的桥段;悦悦牵着她的右手,步子迈得小,怀里抱着个布偶兔子,时不时抬头看她,睫毛上沾着点夕阳的光。 到了院门口,刚推开那扇竹编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极轻的响动。 思黎比她动作还快,挣开手就往里冲,嘴里喊着“父亲!”,悦悦也小跑着跟在后面。 关文鸢跟着走进屋时,正看见思黎踮着脚凑到床边,手里的画纸举得高高的:“父亲你看!我画的老虎!” 崔景明果然没躺着,靠坐在床头,背后垫了床被子。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对着孩子笑了笑,声音比白天温和些:“画得真好,像只威风的大老虎。” 他又转向崔景明:“父亲你疼不疼?我求阿嬷给你煮了甜汤,她说喝了就不疼了。” 悦悦这时才怯生生地走过去,把怀里的布偶兔子放在床边的小凳上,小声说:“爹,兔子……陪你。” 崔景明看着那只耳朵歪了一角的布偶兔子,又看了看小女孩紧张攥着衣角的手,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谢谢悦悦,它很可爱。” 关文鸢站在门口看着,夕阳从窗棂漏进来,刚好落在崔景明手臂的纱布上,泛着淡淡的白。 他望着两个孩子的眼神像是裹了层温水,软得让她有些陌生。 “站着做什么?”崔景明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进来坐。” 思黎立刻附和:“对呀娘亲!快来喝甜汤!阿嬷说要趁热喝!” 关文鸢被两个孩子推搡着走到桌边,刚坐下,就见思黎已经捧着个粗瓷碗跑过来,碗里是温乎乎的红豆汤,还冒着热气。 “父亲先喝!”他把碗往崔景明面前递,又想起什么,“哦不对,病人要先喝!” 崔景明接过碗时,手指碰了碰碗沿,大概是还带着伤,动作慢了些。 崔景明抬眼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低头舀了一勺汤。 思黎和悦悦已经凑到桌边,叽叽喳喳地说起下午在客栈玩的事,一个说捉了只小虫子,一个说看到了漂亮的蝴蝶。 第五十九章 失魂落魄 崔景明是带着一身松快睡过去的。 前夜里关文鸢虽没说一句软话,却也没再提那桩让两人针锋相对的旧事,只是沉默地给他拧了帕子擦脸,又在他咳得厉害时,默默递过了温水。 他当时望着她垂落的眼睫,只觉得连日来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些——她肯这样待他,大约是……肯原谅他了吧。 疲惫席卷而来,他抵不住困意,握着她递水的手蹭了蹭,像个讨饶的孩子,含糊说了句“鸢鸢,别再生气了”,便沉沉睡去。 梦里都是暖的,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她穿着鹅黄裙衫,抱着悦悦,在灯下对他笑。 再次睁眼时,天已微亮。 室内不见半分人影。 崔景明心口有些不好的预感,一点慌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 他猛地掀开被子,动作间带起一阵风,披外衣时领口都没理直,脚步踉跄地冲出门去。 廊下空荡的晃眼,他盯着青砖地面,喉结滚了滚——不会的…… 昨夜她虽没明说原谅,可那帕子的温度、递水时指尖的轻触,明明是不计较的意思。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许是早早去了厨房,想亲手做些思黎悦悦爱吃的小点心来。 这个念头像根救命稻草,让他脚步都轻快了几分,眼底翻涌的情绪稍稍压下去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他朝着厨房方向快步走,嘴里甚至无意识地念着:“一定不会……” 可越靠近厨房,那股子冷寂就越清晰。 没有熟悉的柴火噼啪声,没有食物的香气,连平日里早起忙活的厨娘都不见踪影。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灶台上蒙着的薄灰,那点自欺欺人的期许像是被戳破的纸灯笼,“哗啦”一声散了架。 崔景明在庭院里转了半圈,猛地顿住脚——李齐! 这小子最是忠心关家,文鸢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念头刚起,他已大步流星冲向街外,拽了匹不知道谁家的马,就冲向李府,他一脚踹开李家虚掩的门。 李齐正弯腰擦着腰间的佩刀,那是当年关大将军赐的,被他宝贝得紧。 见门被踹开,他惊得抬头,看清是崔景明,手一抖,佩刀“当啷”掉在地上。 “崔大人?”李齐慌忙起身,刚要行礼,就被崔景明一把攥住了衣襟。 力道之大,勒得他脖子发紧,脸瞬间涨红。 “她呢?”崔景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磨快的刀在石上刮,“关文鸢去哪了?” 李齐懵了,眼里满是错愕:“小姐……小姐不在房里吗?属下今早没见她出门啊。” “没见?”崔景明猛地松手。李齐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后腰磕得生疼。崔景明却逼近一步,阴影将他完全罩住,“你再说一遍?你敢说你没见?” “在下真的没见啊!”李齐急了,捂着被攥皱的衣襟辩解,“在下卯时就去客栈,前院后院都转了两圈,真没瞧见小姐……” “不可能!”崔景明突然拔高声音,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抓住李齐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你是关家的人!你天天盯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去哪了?你骗我!” 他的眼神太吓人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仿佛李齐说一句“不知道”,就是天大的罪过。 李齐被他这副神经质的模样吓得心头发寒,忙道:“大人息怒!末将真的不知情!小姐若要出门,从不会跟属下说……她素来不喜欢属下跟着……” “不喜欢?”崔景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低低地笑起来,“她不喜欢你跟着,你就真敢不盯紧?” 他猛地甩开李齐的胳膊,转身在狭小的耳房里踱步李齐站在原地,看着崔景明那副失魂落魄又状若疯魔的样子,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大人,要不……要不末将现在就带人出去找?”李齐颤声提议,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没再看李齐,像丢了魂似的冲出耳房,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去找……她绝对不会离开……” 路上崔景明想起了思黎,孩子昨晚是睡在偏房的。 他回到客栈,几步跨过去,轻轻推开房门,思黎正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他,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爹”。 “思黎,”崔景明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看见娘亲了吗?” 思黎摇摇头,小眉头皱着:“没……娘亲没过来。昨晚娘亲是不是又生爹爹气了?” 崔景明的心沉得更低了。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起身时指尖都在发颤。 她没有原谅他,昨晚的沉默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还是走了。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府,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会去哪里? 他有些自责于自己不够了解她,如今她要走,他竟连她的去向都猜不透。 晨曦微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 他骑着马,漫无目的地穿行在街巷里,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却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快要绝望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街角那座雅致的茶楼。 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关文鸢。 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背对着他,正微微侧头听着对面的人说话。 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放松的姿态。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一身锦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闲适的贵气——正是七皇子萧玉玦。 萧玉玦不好好在北境呆着来此处做什么? 崔景明沉沉看着楼上,萧玉玦正端起茶杯,似是说了句什么,引得关文鸢微微弯了弯唇角。 他勒住马缰,身体僵在原地,清晨的凉风灌入领口,却远不及心头那瞬间涌起的寒意。 原来她不是不知所踪,她是来了这里,和七皇子在一起。 昨夜的安心,此刻都成了笑话。 他以为能重新燃起的火苗,在看到这一幕时,“嗤”的一声,灭得连灰烬都不剩。 第六十章 妒火中烧 关文鸢正站在回廊下,与身侧的“七皇子”说着话,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眼波流转间是难得的轻松。 “前几日见殿下在城中策马而过,还以为认错了人,没想到真是殿下。” 萧玉玦一身月白锦袍,束着玉带,闻言微微扬眉,刻意压低的声线里带了点少年气的爽朗:“好多年不见了,文鸢。” 关文鸢亦是十分欣悦。 萧玉玦因与关文鸢谈得投契,眼角眉梢不自觉泄露出几分柔和。 两人你来我往,从诗词谈到书画,又说到京中近来的新戏,竟是越谈越投机。 崔景明抬眼,正看见两人站在一处,衣袂轻扬,竟有种说不出的融洽。 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认得七皇子,那位外派北境的皇子,今日却不知怎的会出现在此地,还与关文鸢言笑晏晏,谈得这般投机。 他看着七皇子微微颔首,似乎说了句什么,逗得文鸢又弯了弯眼,那瞬间的明媚,竟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那笑意不是对着他的。 回廊下的风带着些微暖意,拂过关文鸢鬓边的碎发,也吹进了崔景明眼底。他望着那抹明媚的笑意落在萧玉玦身上,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下心口,不疼,却有些发闷。 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又说了几句,直到关文鸢转身往内院去,萧玉玦也收回了目光,他才缓缓挪动脚步,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径直离开了。 先前为了方便,他从相熟的人家借了匹快马,此刻却没了再骑的兴致。走到那户人家门口,他遣了随从去把马牵出来归还,自己则站在街边的老槐树下等着。 树荫斑驳,落在他素色的锦袍上,明明灭灭。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方才那一幕总在眼前晃——关文鸢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萧玉玦看向她时眼底的柔和,还有两人并肩而立时那份说不出的融洽。 “爷,马还了。”随从低声禀报。 崔景明“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抬步往客栈的方向走。脚步有些慢,像是失了魂,街边小贩的吆喝、往来行人的笑语,都仿佛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 回到客栈房间,刚坐下,李齐就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刚买的点心,兴冲冲地说:“是崔大人啊,大人不用担心了,小姐回来了,刚听客栈掌柜说个新鲜事,您猜怎么着?那位七皇子殿下,听说要回北境去了,而且啊……” 李齐卖了个关子,见崔景明没接话,才自顾自地往下说:“而且听说是要带着小姐一起去呢!说是北狄那边有场重要的会盟,七皇子正好顺路,便邀了关小姐同行,这几日就要出发了。” “哐当”一声,崔景明手中刚端起的茶杯没拿稳,磕在桌面,溅出几滴茶水,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却像是没察觉,只定定地看着李齐。 一起去北狄? 他沉默着,指尖攥紧了茶杯,骨节微微泛白。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暮色沉沉,关文鸢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映得她侧脸的线条格外沉静。 她正将一卷北狄地形舆图细细折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崔景明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病气,眼神却像燃着烈火。 他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要来问她。 或者说得到一个答案 “你要跟七皇子去北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关文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北狄军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关文鸢抬眸看他,见他额角渗出细汗,鬓边发丝也有些散乱,显然是急坏了。她放下手中的舆图,语气平静:“不用你教我做事。我爹在北狄军营,我必须去。” “必须去?”崔景明上前一步,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凭你?还是凭那个看似闲散的七皇子?你可知北狄人对我大雍的敌意?可知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子——” “七皇子会护着我。”关文鸢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句话像是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崔景明积压的所有情绪。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七皇子?又是七皇子!”他眼底翻涌着猩红,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关文鸢,你就这么信他?你可知……”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那句“可知我会担心”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汹涌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看着她平静的脸,看着她提及七皇子时那份全然的信任,只觉得心头像是被巨石碾过,又闷又痛。 关文鸢看着他几乎要失控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副样子,倒像是被抢了心爱之物的孩童,张牙舞爪,却偏偏找错了发怒的由头。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尖抚过被攥红的腕子,语气依旧淡淡的:“崔景明,你今日的反应,未免太过激了。” “过激?”崔景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满是嘲讽,“看着你要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皇子,往刀山火海里钻,我若还能平静,那才是真的有问题!” 他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如刀,“你告诉我,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就因为他会吟几句诗,陪你说几句话?” 关文鸢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她当然知道萧玉玦的底细,也知道此行的真正依仗是什么。 萧玉玦是她在皇室里真正信任的人。 可这些,她不能说。 萧玉玦的身份是最大的秘密,她们的计划更是不能外传。 更何况,看着崔景明这副妒火中烧的样子,她忽然生出几分顽劣的心思。 他平日里总是沉稳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却为了一个“七皇子”乱了方寸,倒让她看清了他藏在冷静外表下的在意。 第六十一章 旧友重逢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却没打算解释半个字:“我的事,就不劳崔大人费心了。此行我意已决,明日便会随七皇子出发。” “你——”崔景明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胸口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看着她眼底那抹了然的笑意,竟像是被看穿了心事一般,又羞又怒。 关文鸢不再看他,转身将舆图收入行囊,动作利落,再无半分犹豫。 崔景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可他控制不住。 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那种被排斥在外的愤怒,还有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终究还是没能问出那句“那我呢”。 崔景明死死盯着关文鸢收拾行囊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伤后的喘息,却字字咬得极重:“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必须跟你去。” 他扶着廊柱,试图站直些,手臂的伤口被牵扯得一阵锐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可他眼神里的执拗半点未减:“你以为凭你和七皇子,就能闯过北狄军营?关文鸢,我伤着不假,但护你一程的力气还有。” 关文鸢转过身,手里正系着行囊的系带。她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额角因忍痛而跳动的青筋,眸色沉了沉,却没半分松口的意思:“崔景明,你留在这里,才是帮我。” “帮你?”崔景明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才算帮你?” “你必须眼睁睁看着。”关文鸢打断他,“北狄军营不是京城街巷,多一个伤患,就是多一分累赘。你若真为我好,就安安分分待着养伤,照顾好思黎悦悦。” “我不——” “夜枭。” 关文鸢忽然扬声。 话音刚落,院墙角的阴影里便无声无息滑出一道黑影。 夜枭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属下在。” 崔景明猛地转头,眸色骤沉。 他竟没察觉到这人何时藏在暗处。 关文鸢的目光落在夜枭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看好崔大人。” 夜枭抬头,视线在崔景明身上一扫,又落回关文鸢处,沉声应道:“是。” “你什么意思?”崔景明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地看向关文鸢,“你要让你的暗卫看住我?” “是。”关文鸢迎上他的目光,没半分闪躲,“从现在起,直到我回来,崔大人哪儿也不能去。”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管用什么法子,别让他跟上我。” 夜枭再次颔首:“属下遵命。” 崔景明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看着关文鸢,看着她身后沉默如铁的暗卫,再看看自己还在渗血的肩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关文鸢,”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眸情绪近乎破碎,“我们还算是合作关系吗,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关文鸢别开眼:“无论如何,你不能去。” 说完,她不再看他,拎起行囊转身就走。 青石板路上,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没再回头。 崔景明僵在原地,肩头的疼痛愈发清晰,可远不及心口的滞涩。 关文鸢拢了拢素色披风的领口,思黎和悦悦追了出来。 关文鸢蹲下身,先抬手摸了摸思黎的头。 她指尖稍顿,顺着鬓角滑到耳后,轻声说:“思黎是哥哥,要照看好妹妹。” 思黎抿着唇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娘亲”又咽了回去。 关文鸢笑了笑,转而看向旁边的悦悦。 小姑娘才五岁,辫子梳得歪歪扭扭,大概是自己早上捣鼓的。 “悦悦乖,”她狡黠地笑了笑,拇指擦过女孩泛红的眼角,“我很快就回来,回来给你扎新的辫子,买你爱吃的桂花糕。” 悦悦的眼泪终于没忍住,吧嗒掉在关文鸢手背上,烫得她心尖一缩。 小姑娘攥住她的衣角,小声抽噎:“娘亲……早点……” “嗯,一定。”关文鸢把两个孩子往怀里拢了拢,额头分别抵了抵他们的额,“进去吧,记得听你们爹爹的话。” 思黎拉着悦悦转身时,关文鸢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小小的背影。 直到门“吱呀”一声合上,她才慢慢直起身,手心似乎还留着两个孩子发顶的温度,暖得让人发酸。 停在挂着"晚晴居"木牌的驿馆后门。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恰与巷尾传来的马蹄声叠在一处。 关文鸢转身时,一匹乌骓马已在石阶前立定。 马背上的少年翻身而下,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身形,腰间玉带却衬得眉眼愈发清俊——正是七皇子萧玉玦。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准时。"萧玉玦抬手摘了斗笠,发间还沾着些微雨珠,说话时尾音带着点刻意压粗的沙哑,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关文鸢屈膝行了个不似闺秀、反倒利落的礼:"殿下不也是吗。" 她抬眼时,目光扫过萧玉玦脖颈处的伤疤,忽然想起多年前宫宴上,这位七皇子以"讨要封地"为由前往北境。 此刻看来,她过得要比在皇城中好多了。 "怎么突然要跟我去北境?" 关文鸢先回过神,垂眸道:"殿下可知,我父亲的事,我查到的线索便是父亲被北狄的人带走了" "哦?"萧玉玦挑了挑眉,推开雅间的门,"看来是哪位皇兄是等不及要动手了。" 关文鸢先将案卷递给了萧玉玦。 随后将随身的锦盒放在桌上,推过去:"这是皇城近几年皇子们的动向和私密的账册,上面记着的商号,半数都没有在官号登记过,这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多谢。”萧玉玦指尖翻过账册,忽然轻笑一声,“文鸢就不怕,与我这位‘失势皇子’合作,会引火烧身?" "父亲出事,满朝文武无人肯帮关家,但我知道我的忙,殿下一定会帮。”关文鸢笃定地道。 第六十二章 并肩同行 萧玉玦失笑,“我总不会把你的事置之不理。” 关文鸢抬眸迎上她的目光,雨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两人之间,"何况,比起那几位步步为营的皇子,文鸢更信殿下的为人。" “这么多年没见,你不怕我变了?” 她话音未落,关文鸢忽然站起身。 裙裾扫过案几边缘,带起一点轻响,竟不顾及什么距离,径直朝萧玉玦走了两步。 萧玉玦还没从那句"信你"里回神,就被一股带着淡淡兰花香的暖意拥住了。 关文鸢的动作不算重,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亲昵——是年少时在御花园里分享过一块桂花糕,是雪夜里挤在同一床锦被里说过悄悄话的熟稔。 “变了又如何?”关文鸢的声音埋在她肩头,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一丝闷意,“当年在国子监里,是谁替我挡了先生的戒尺?是谁说要护着我,不让那些勋贵欺负?萧玉玦,这些事,你总不会也忘了吧?” 萧玉玦握着账册的手指猛地收紧,又缓缓松开。 心里像被投进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扮男装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盔甲般的疏离,久到快要忘记被人这样毫无防备地靠近,是什么滋味。 "没忘,都没忘。" “倒是你,你是多年来头一个看出我扮男装的。”萧玉玦拍了拍关文鸢的背。 关文鸢笑了,“这对医者不是难事,纵使你长得高,又多年习武,但骨骼细节还是瞒不过我。” “我定会全力相助你救出伯父,我在北境有私兵,全听你差遣。”萧玉玦思忖片刻,“若是不够,旁边几个州县也有可用的人。” 关文鸢眼睛有些红,“你总是对我这样好。” 萧玉玦弹了一下她,“那可不,我们小黑心莲纵使长袖善舞,但也需要人保护。” "今日卯时,城西十里坡。"她发梢被风吹得微扬,"我会让人备车马,案卷里的关键人物,也该请他们到北境做客了。" 关文鸢望着她逆光的侧影,忽然发现这位好友变得坚毅了,她猛地收住思绪,起身道:“我记下了。” 萧玉玦转过身,恰好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忽然扬唇一笑,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昨日路过西街的桂花糕,想着你或许还爱吃,拿着路上吃,一会便起程。” 关文鸢重重点头。 白日的风渐渐歇了,夕阳把云层染成琥珀色,又慢慢沉进西山。 炊烟漫过街巷时,各家的晚饭香混着暮色漫开来,直到最后一缕霞光敛入地平线,溶溶月色才漫上檐角。 晚饭后的庭院浸在溶溶月色里,葡萄藤架下的石桌上还摆着半碟没吃完的杏仁酥。 夜枭刚从暗处跃出来,就被崔景明一把揪住衣领按在斑驳的木柱上。 “北狄世子狼子野心,文鸢单枪匹马去赴宴,你竟不跟着她?”崔景明的声音像淬了冰,指节抵得夜枭喉间发紧,“你难道从不担心她的安危?” 夜枭偏头避开他的力道,反手扣向崔景明手腕,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崔公子忘了?我只是她的属下,只需要听令办事。" 他指尖刚触到对方衣袖,就被崔景明旋身甩开,后腰结结实实地撞上木柱,震得尘土簌簌落下。 "属下?"崔景明冷笑一声,手中利刃带着破空之声直逼夜枭面门,"文鸢待你如亲人,你眼里却只有任务!" 夜枭足尖点地后翻避开:"崔公子意气用事,只会坏事。" "我坏事?"刃尖擦着夜枭耳畔钉入木柱,激起一片木屑,"等文鸢真出了事,说什么都晚了!" 话音未落,他已欺身而上,掌风裹挟着怒意拍向夜枭心口。 夜枭矮身避开,短刃反撩对方小腹,却被崔景明用剑鞘格开。 两人在狭小的驿站里缠斗起来,木桌被撞得四分五裂,瓦片从屋顶簌簌坠落。 “崔大人更没有立场吧,跟小姐无亲无故……” "你根本不懂!"崔景明避开夜枭的扫堂腿,手肘狠狠撞在他后心。 夜枭踉跄着后退,两人都已气喘吁吁,汗水混着尘土淌在脸上。 "服了吗?"崔景明的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沙哑,剑刃却稳如磐石。 夜枭盯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焦灼,忽然低笑一声:"崔公子...比我想的能打。" 崔景明收剑回鞘,伸手拽起他的后领:"北狄我一定要去。要么你现在就滚回京城,要么就跟我走。" 夜枭抹了把唇角的血,扯了扯被撕开的衣襟:"小姐若知道你绑着我去...定会骂你胡闹。" "等她平安回来,让她骂个够。"崔景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纵是踏破贺兰山阙,也要把她从那龙潭虎穴里,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思黎忽然冲了出来,仰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爹爹,你是不是喜欢娘亲呀?” 崔景明顿时收了势,低头看他,耳尖有些热:“胡说什么。” 倒也一时之间没心思再与夜枭对峙了。 夜枭轻咳一声,抱起双臂,靠在葡萄藤架下,开始看戏。 思黎晃着小脑袋,小手指戳了戳他,“爹爹如今看娘亲那种...那种眼神与未来一模一样。” “你先回房去,这里有个远亲,我请他来照顾你们。” 思黎却不依,往崔景明怀里缩了缩,声音更脆了,带着点小大人的认真:“我懂的!娘亲要去危险的地方,爹爹担忧娘亲。可我们是一家人呀——” 他小胳膊圈住崔景明的脖子,黑葡萄似的眼睛亮闪闪的:“先生说,一家人就是不管有啥危险,都要手拉手一起走,一个都不能落下。娘亲去的地方再险,爹爹要跟着,我也得跟着!” 崔景明被他堵得没话说,看着儿子攥紧的小拳头,那点担忧忽然烟消云散。 他伸手捏了捏思黎软乎乎的脸颊:“人小鬼大,知道什么叫危险。” 思黎高兴地拍着小手:“爹爹同意啦!爹爹也觉得我说得对是不是?我们一家人,就要共进退呀!” 第六十三章 河中投药 崔景明总算露出一丝笑意,眼里是化不开的柔软:“是,我们一家人,共进退。” 夜枭在一旁听得眉头直皱。 一家人? 他作为暗卫跟在关文鸢身边快十年,自家小姐的婚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皇家赐的婚,明晃晃摆在那里,所然都说要废太子,但还有别的皇子。 别说小姐至今未出阁,就算真要成婚,那也该是凤冠霞帔嫁入皇家,怎么轮得到眼前这位崔大人说“一家人”? 匪夷所思。 夜枭偷偷打量崔景明,见他抱着两个孩子时眼底的温柔不似作伪,忽然就明白了——大约是求而不得太久,竟在脑子里自顾自编织起了阖家团圆的幻境,连这种没影的事都能脑补得有模有样。 还逼着两个孩子叫他爹爹,叫小姐娘亲,演起来了,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心里啧了一声,只当是这位崔大人太过痴心,又被现实堵得没了出路,竟学那些怀春的闺阁女子,对着月亮空想未来。 说起来,倒也真有几分可怜。 正思忖着,崔景明已收拾了东西,抱着孩子匆匆疾驰而去。 夜枭将短刃重新藏回靴筒,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望着前面那道急切的背影,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单方面痴心妄想至此,也难怪求不到小姐的青睐。 北狄的朔风卷着枯草掠过客栈,关文鸢望着远处灯火连绵的军营轮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萧玉玦刚带来了消息——父亲关燃竟被关押在军营最中心的瞭望塔下,四周日夜有重甲兵巡逻,插翅难飞。 楼下茶肆两个袒着臂膀的北狄骑兵正用他们特有的生硬口音吹嘘着。 “……大雍那帮软脚虾,还以为关燃有多能耐?”络腮胡的士兵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下巴淌进浓密的胡须里,“号称什么‘铁壁’,咱们铁骑一冲,他们的城墙跟纸糊似的!三天,就三天!” 旁边的瘦高个拍着大腿笑:“可不是!那个关燃,先前在边境耀武扬威,真刀真枪对上了,还不是被咱们将军生擒活捉?听说关在瞭望塔下,连腰杆都挺不直了——什么大雍战神,我看不过是阶下囚!” 关文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维持着与萧玉玦低语的姿态。 不对劲。 父亲镇守的黑谷关地势险要,城防是他亲手督建,用了十年功夫,别说三天,便是三个月强攻也未必能破。 更别提父亲的性子,宁死不降,当年在乱军里断了腿都能拖着残躯杀出血路,怎会如此轻易被俘? “一举攻破”…… 虽然北狄人向来夸大其词,可这次的父亲被掳应该不是偶然,莫非军中出了细作? “在想什么?”萧玉玦注意到她瞬间的凝滞,低声问。 关文鸢猛地回神,关上了窗子,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救人,任何迟疑都可能让父亲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没什么。”她压下那丝疑虑,声音稳了稳,“在想北狄人最好祈祷他们安稳的日子多一点。” “我们未必需要硬闯。”她忽然开口,“北狄地处干旱,穆日河是他们唯一的活水来源。若这水里……出点什么事呢?” 萧玉玦点头:“你想下药?” “不是毒药。”关文鸢指尖轻点穆日河上游,“是‘疫病’。我带的药箱里有几味药,混合后能让人发热、出疹,状似时疫,却不伤根本,药效恰好能维持七八日。北狄军规严苛,一旦发现‘疫病’,定会将患者隔离到营外这几处——那里离瞭望塔不远,且守卫松懈。” 她在地图上勾画出几个圆圈,顿了顿,看向萧玉玦:“最难的是让父亲也‘染病’。需得有人潜入中心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父亲喂下另一种药,既能让他呈现病状,又能护住心脉。等他被转移,我们再趁乱……” “我去。”萧玉玦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再军营有个认识的人,这枚棋子也该动一动了,且我的暗卫墨影懂医术,能精准控制药效。” 萧玉玦指尖刚触到青釉瓷瓶,就被关文鸢按住手腕。 她声音压得更低:“方才你我在附近转了一圈,我瞧着,上游三里处有巡兵换岗的火光,下游浅滩更是扎了个小哨棚。若是直接往水里投药,哪怕借着水流掩护,也难保不被察觉。” 萧玉玦眉头一蹙。 她先前只想着水流湍急能扩散药效,倒真忽略了北狄人对水源的戒备——毕竟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脉。“你的意思是……” “穆日河沿岸水鸟多,尤其是野鸭,早晚都在浅滩觅食,游得又快,巡兵见了也只当寻常野物。” 她从药箱底层摸出个小巧的竹篾盒,打开时里面是些半透明的膏状药,“青瓶里的药粉需得溶在水里才有效,我把它调成了膏,附着力强,涂在野鸭羽毛上,入水后会慢慢化开。而且这药对禽鸟无害,只会随水扩散。” 萧玉玦眸色一动。 她没料到连这般迂回的细节都想得透彻。 她接过竹篾盒,闻着竟还有点草木清香,全然不像能搅乱军营的东西。“倒是周全。” “记得选雄鸭,”关文鸢补充道,“雄鸭领地意识强,会在河面大范围游弋,比雌鸭更能把药带得远些。” 萧玉玦没再多言,转身对帐外打了个手势。 片刻后,墨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口,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相融。 萧玉玦轻点地图,“墨影,找两个当地的孩子,去捉两只雄鸭子,就说想吃野味下酒,事成之后,你把野鸭放的稍微远一点,让它们自己往回走,这样不易被怀疑。” 关文鸢望着她,喉间有些发紧。 潜入中心营无异于虎口拔牙,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从药箱里取出两个瓷瓶,一个青釉,一个白瓷:“青瓶掺在水流最急处,能顺着河水流遍全营。白瓶给父亲,让墨影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喂他服下——后日夜晚,就是转移之时。” 听完吩咐,墨影身形又隐入暗处。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墨影回来了,手里各拎着两只绿头鸭。 第六十四章 自食其果 关文鸢上前用银簪蘸着药膏,仔细涂在野鸭翅膀内侧和腹部的绒毛上。 药膏在羽毛上结成一层薄膜。“这样入水后至少能维持一个时辰才化尽,足够流遍半条河了。” 她边涂边低声道,指尖动作轻柔,仿佛不是在布置一场混乱,只是在照料禽鸟。 萧玉玦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文鸢也不算完全心狠,即便是为了救人,她也不肯伤及无辜,连野禽都要护着。 墨影拎着野鸭走时,关文鸢又叮嘱:“往中游放,那里水鸟多,混在其中不易显眼。放之前解了绳子,让它们自己游。” 墨影应声而去。帐内只剩两人,能听见远处穆日河隐约的水声,还有风卷过帐篷帆布的簌簌声。 萧玉玦忽然道:“你就不怕……野鸭不听话,没游到水里?” “比起硬闯,这已是风险最小的法子。” 她顿了顿,看向她,“墨影……能应付中心营的守卫么?” “他十三岁就从千军万马的尸堆里爬出来过。”萧玉玦语气平淡,“何况,他带了你的药。” 正说着,帐外传来墨影的轻叩声,是事成的信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期待。 “你说的那枚棋子应该如何用?”关文鸢有些疑惑。 萧玉玦笑了笑,关文鸢却从她眼睛里看出了熟悉的算计。 北狄军营深处,一间挂着“客卿”木牌的帐篷里,苏图正摩挲着手里那面暗金色的令牌。 令牌上刻着繁复的云纹,是萧玉玦与他约定的信物——当年他投向北狄时,萧玉玦曾暗中助他站稳脚跟,条件是彼此交换消息,各取所需。 “想知道关燃的消息?”苏图捻着胡须,眼底闪过一丝精明。 他在北狄军中地位尴尬,虽是客卿,却始终被视作外人,若能抓住机会立个军功,或许能真正跻身核心。 传讯的暗卫低声道:“七殿下说,把这个交给关将军,他自然会懂,事后必有重谢。” “重谢?”苏图心里却打起了算盘。 萧玉玦需要他的回报,可若能将这等重要的消息捅给北狄主将……那军功可比什么重谢实在多了。 他当即应下:“让他稍等,我这就去安排。” 暗卫走后,苏图立刻换了副嘴脸,匆匆往主将帐去。 他没瞧见,帐外阴影里,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退走,将消息传回了萧玉玦与关文鸢暂歇的牧民帐篷。 “鱼儿上钩了。”萧玉玦将刚收到的纸条燃成灰烬,火光映着她冷淡的眉眼,“苏图这人,贪婪又多疑,果然没忍住。” 关文鸢正低头检查着白瓷药瓶,闻言抬眸:“按我们给的‘接头时间’,他此刻该去告密了?” “正是。”萧玉玦点头,“我们让暗卫传讯时,故意用了大雍细作惯用的加密手法,还在令牌夹层里塞了半张与细作联络的密信残片——那是我早备好的饵。” 苏图捏着那枚暗金色令牌踏出帐时,冷风灌进领口,他却半点不觉得冷。 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云纹,像是摸着一块能敲开北狄军中枢的金砖,嘴角的笑意几乎要绷不住。 他是汉人,在北狄军营做客卿,说好听是幕僚,实则不过是主将帐前随时能被丢弃的棋子。 这些年看够了白眼,听够了“蛮子”的嘲讽,若能借着这次机会,把“七皇子私通敌将”的消息递上去…… 主将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军功到手,说不定还能捞个实权校尉当当。 越想越美,苏图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走到主将帐前时,特意理了理衣襟,又抬手抹了把脸,确保自己看起来既恭敬又沉稳。 帐帘掀开的瞬间,他甚至已经在心里演练好了说辞——先卖个关子,再“不经意”地亮出令牌,最后看着主将震惊又赞赏的眼神,躬身领赏。 “启禀大人!属下抓到个天大的把柄!”他哈着腰进帐,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兴奋,“大雍人竟想私会关燃!这是他的信物,属下怀疑……” 话没说完,北狄主将那双鹰隼似的眼已经盯上了他手里的令牌。 不等苏图递过去,两名亲卫已上前按住他的肩,粗暴地夺过令牌。 主将掂了掂令牌,忽然冷笑一声,指尖在云纹处一抠,竟从夹层里摸出半张泛黄的纸片。 纸片上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用的是大雍细作间才会用的暗语。 “这是什么?” 苏图有些不明所以:“不……不是我的!或许是给关燃的……” “你竟这样哄骗我?”主将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震地跳起来,“自己不识得大雍暗语,还想骗我?苏图,你当本将是傻子不成!” “将军,小人冤枉啊!” “信上分明写了,需要你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原来你就是细作!来人!” 帐外的亲卫闻声涌入,刀光在烛火下闪得刺眼。 苏图被按在地上,脊梁骨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侍卫传讯时那过于平静的语气,略显刻意的令牌,还有自己方才那急不可耐的样子…… 原来如此! 他不是抓住了别人的把柄,他是一头撞进了别人挖好的陷阱里! “不!我不是细作!大人!我真的不是!”苏图疯了似的挣扎,指甲在地上抠出几道血痕,“是有人算计我!是他……” 可他的辩解在铁证面前显得格外苍白。 北狄人本就猜忌汉人,此刻见他手里有“密信”,又与大雍人暗通款曲,哪里还肯信他半分。 “拖下去!”主将厉喝一声,“竟敢在军营里做细作,给他上刑!能套出大雍消息的重重有赏!” 冰冷的刀锋擦着脖颈划过,苏图被亲卫架起来往外拖,双脚在地上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是来领功的,明明离飞黄腾达只有一步之遥…… 怎么转眼就成了待死的细作? 他眼里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恐——那点即将到手的荣华,终究成了索命的绳索。 第六十五章 智取营救 萧玉玦走进来,目光扫过关文鸢,又落在墨影身上:“囚营那边动静如何?巴提的人有没有起疑?” “暂时没有。”墨影起身退到一旁,“谣言已经传开,有几个北狄士兵今早偷偷往医帐外扔东西,说要‘驱瘟神’,营里的恐慌气儿越来越重了。只是关将军身子弱,那药虽不伤身,却抵不住连日的折磨,还需尽快营救。” 关文鸢将瓷瓶塞进怀中,她抬眼看向萧玉玦:“玉玦,接下来我要混进北狄医帐。” 萧玉玦的眉头瞬间拧起:“不行!医帐巴提肯定加了人手看守。你扮医工要近身接触病人,一旦被识破,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必须去。”关文鸢走到庙中央的破案前,指着案上用炭灰画的简易营地图,指尖落在标着“医帐”的位置,“你看,医帐连着隔离区,又离中心塔只隔两排帐篷——只有混进去,我才能随时知道父亲的情况,也好接应。” 她顿了顿,指尖又划过“囚营”的方向:“你总不能指望墨影一个人,既传谣言又顾着父亲的安危吧?” 萧玉玦的喉结动了动,他不是没考虑过派人进医帐,可暗卫里懂医术的寥寥无几,懂医术又能瞒过北狄士兵的,更是一个没有。 关文鸢自小跟着军医学过医,辨药、甚至熬药的手法都熟稔,确实是最佳人选。 “我可以派两个暗卫在你身边接应。”萧玉玦的声音沉了沉,“再给你准备北狄医工的腰牌,一旦出事,就往东南方向跑,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 关文鸢却摇了摇头:“不用。暗卫跟着反而显眼,巴提现在对‘外人’格外警惕,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我自己进去,反而目标小,只要少说话、多做事,没人会疑心一个‘只会碾药的学徒’。” 她拿起案上的布包,里面是之前备好的灰黄色膏子——这东西,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常年在草原风吹日晒的北狄女子。 “而且,这次救父亲,本就是我的事。不能全靠你,也不能全靠墨影。” 萧玉玦知道自己劝不动了。 她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银哨,递到她手中:“我只能送你进军营,这哨子若真遇到危险,就吹三声。不管你在营里哪个角落,半个时辰内,必有人带你出来。” 关文鸢接过银哨,往脸上抹了层膏子,原本清丽的面容瞬间变得粗粝,只剩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萧玉玦送她到庙外的树林边,看着她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叫住她:“文鸢。” 关文鸢回头,月光落在她脸上,竟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单薄。 “要小心。”萧玉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郑重,“关将军要等你,我……也需要你。” 关文鸢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像寒夜里悄然绽放的花:“放心,我还没带父亲回家,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转身钻进树林,朝着北狄军营的方向走去。 此刻的北狄军营,医帐外已经围了不少士兵,一个个探头探脑,却没人敢靠近。 这边两个军医接连病倒,他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其实不怎么懂怎么解决疫病。 老医工正蹲在帐外唉声叹气,手里的药碾子转得飞快,却没碾出多少药粉——他心里慌,怕那些士兵真的得了疫病,更怕巴提迁怒于他。 突然,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脸上抹着灰膏的少女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药篮,用生硬的北狄话问道:“老丈,您是医帐的医工吗?我是南边来的,跟着师傅学过几年医术,听说这里有士兵生病,想过来搭把手。” 老医工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个子不高,看起来就像个走投无路、想找口饭吃的学徒。 他心里正愁没人帮忙,又想着这少女是汉人,或许能跟自己多说几句话,便松了口气:“你……你会熬药吗?会辨草药吗?” “会的。”关文鸢低下头,装作腼腆的样子,“师傅教过我辨风寒药,熬药的火候也能掌住。” 老医工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抵不过“缺人手”的焦虑,侧身让开:“那你跟我进来吧,记住,少说话,巴提将军的人在帐外盯着。” 这天关文鸢刚把最后一包草药粉末藏进药箱,医帐的门帘就被人掀开——巴提的亲卫铁塔般堵在门口,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眼神凶得能吃人。 “老东西,还有你这学徒!将军有令,中心塔离医帐太近,恐染瘟气!所有俘虏即刻转移到西营废弃马场,你们俩跟去验身——但凡有一个带‘瘟气’的,就别想活着回来!” 西营马场她了解过,两米高的实木栅栏围着,四角还有瞭望塔,比主营的中心塔严了十倍不止。 若是真让父亲被转移过去,再想救人,难如登天。 只能在押解过程做文章。 粗布衣裙下的手摸向怀中银哨,指尖绕着哨绳打转,心里已有了计较。 她趁亲卫走了,掀开帐篷,飞快摸出银哨,凑到唇边轻吹——不是约定的求救三声,而是两短一长的暗号。 不过片刻,右侧帐篷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石子落地声。 帐篷缝隙里闪过一道黑影——是墨影,他已收到信号,正隐在暗处跟着队伍。 她悄悄松了口气,指尖又按了按药箱侧袋里的瓷瓶,这是她留的后手,也是拿捏人的筹码。 转移队伍很快出发,走的是主营西侧的小路。 关文鸢一边走,一边悄悄观察押解的士兵:十二个士兵里,走在队伍最前面、腰间挂着铜制腰牌的就是副将巴罗,他是巴提的堂弟,性子暴戾却贪功。 “阿鸢,这可怎么办啊……西营那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老医工手都在抖。 关文鸢目光锁着前面的巴罗,声音压得极低:“师傅,等会儿我去给副将送碗防瘟药,你帮我挡着点旁边的士兵,就说怕副将染了瘟气,耽误转移。” 此刻营里人人怕瘟气,提“防瘟”二字,没人敢拦。 老医工是个没主意的,咬着牙点了点头。 第六十六章针锋相对 走到一处拐角,风突然变大。关文鸢趁机拎起药箱,快步冲到巴罗身边,用北狄话大声说:“副将大人,医帐备了防瘟药,喝了能挡瘟气,您先喝一碗?” 巴罗正被风沙吹得烦躁,一听“防瘟药”,眼睛亮了亮,也没多想,伸手就接:“拿来!” 关文鸢低头倒药,指尖飞快地从指甲缝里刮下药粉,混进陶碗里。 她递碗时,故意用银针试了一下,给巴罗看了一眼才递了过去。 巴罗不耐烦地仰头就把药喝了个干净:“赶紧走!要是误了将军的事,先砍了你!” 关文鸢点头称是,转身把防疫药分发给了其他士兵。 小队长看副将也喝了没再多问,接过碗一饮而尽,其他士兵也跟着围上来,你一碗我一碗,很快就把药桶里的水喝了大半。 关文鸢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把掺了药的水喝下去,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依旧是怯懦的模样,帮着收拾陶碗:“大人慢走,喝完药气顺,不容易染瘟。” 老医工凑到她身边,声音发颤:“阿鸢,你这是……” “别担心,”关文鸢压低声音,“您终究是汉人。”老医工被她眼底的狠劲慑住,没敢再追问,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又走了约莫两刻钟,关文鸢见走在前面的士兵脚步开始发虚,有个士兵甚至踉跄了一下:“怎么回事……腿怎么没力气了?” “我也是……”另一个士兵说着,腰间的弯刀掉在地上。 小队长察觉到不对,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挣扎着想起身,却连手指都动不了:“你……你这药里放了什么?!” 有士兵捂着肚子大喊:“疼!我染热瘴了!” 队伍彻底失控。 关燃趁机夺矛制住副将,关文鸢捡起地上的长刀,反手扎向旁边想偷袭的士兵,动作干脆利落,眼底没有半分犹豫。 “开铁链!”关文鸢甩开锁串,指尖因用力泛白。 墨影带着俘虏断后,身后传来巴罗的怒吼。 关燃还没来得及细看已经长大的女儿,“你先走,巴罗身体强健,中药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 “我不走!”关文鸢死死攥着他的胳膊——她的计划里,从没有“丢下父亲”这一步。 就在这时,树林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逆光中,那张熟悉的脸让关文鸢瞳孔骤缩——竟是崔景明! 崔景明的长剑一扫,挑飞一个北狄士兵的弯刀,目光却始终锁在关文鸢身上。他朝着关文鸢大喊:“文鸢!先带关将军进树林!” 关文鸢拉着关燃就往树林里跑。墨影接应,很快打退巴提大半人马。 进了树林,暂时安全了。 关文鸢扶着关燃靠在树上,此时崔景明也跟着进了树林。 关文鸢冷冷地道:“崔景明,你怎么还是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京中需你盯着丞相,北狄的事,我能掌控。” 崔景明翻身下马,他伸手想擦她脸上的灰,关文鸢偏头躲开,他手僵在半空,却没收回,反而再次固执地落在她脸颊边,指腹带着凉意,用力得让她有点疼:“脏了,我给你擦。” “我若不来,看着你把自己置于险地?看着你可能落在巴提手里?” 他打断她,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你的安危,只能我来守。我不管你有什么计划,你在哪,我就要在哪,没我的允许,你不能出事。” “我有计划!我早算好了……” “计划?”崔景明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偏执,“你的计划里,有没有算过自己可能会死?就算你怪我,就算你说我打乱你的局,我也绝不会让你一个人陷在这里。哪怕你厌恶我,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关文鸢咬着唇,看着他眼底的偏执,心头一动——她之前就看清了他对自己的占有欲,却没料到会这么极端。 可她挣开了他的手,却没退开,反而勾起唇角,带着点玩味的笑:“不过,你来了也好。” 她抬眼,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我原计划在西营马场埋火药,等巴提把人转移过去,就炸了马场。现在有你也算是能派上用场。” 崔景明没有丝毫介意,眼底的戾气反而褪去,只剩对关文鸢的纵容和更深的偏执:“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但下次,不许再把自己放在危险里。” 他说这话时,目光牢牢锁着关文鸢,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走近的关燃。 关燃眉峰又紧了几分。 崔景明这才终于转向关燃,拱手时腰弯得恰到好处,礼数周全,可目光却像系了线,绕过关燃的肩,又落回关文鸢脸上,“巴提肯定会追来,我们得尽快走。” 关文鸢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能察觉到父亲身上散出的冷意,也能看见崔景明那藏不住的在意,只觉得夹在中间像被架在火上烤——一个是护女心切的将军爹,一个是偏执护她的崔景明,这两人的气场撞在一起,空气都快凝住了。 半晌,关燃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冷淡,他撑着土墙慢慢站起身,铁链刚解开的手腕还在渗血,却依旧挺直脊背,“京里的日子不好过,怎么跑到这北狄来送死?” “送死”两个字咬得极重。 崔景明却面不改色,依旧拱手:“晚辈得知将军被俘,文鸢独自北上,放心不下。是想助文鸢一臂之力,护将军周全。” “护我周全?”关燃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崔景明腰间的“寒锋”剑,那眼神像在看件摆设,“我关燃在北狄杀北狄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京里读‘之乎者也’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明天一早就走。” 关文鸢作壁上观,事不关己地移开视线,摸了摸鼻子。 关燃目光却没离开崔景明,像在审视一个不合格的兵,“我关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尤其是你们这些京里的公子哥,别到时候还要文鸢护着你。” 第六十七章 势在必得 崔景明的脸色终于微变,他抬眼看向关文鸢,眼神里透着绝不退让的坚定:“文鸢,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你要救将军,我帮你筹谋路线;你要挡北狄追兵,我手里的剑也能杀人,你可以利用我。” 关文鸢站定,也形容不了心中是何滋味。 “杀人?”关燃倒是挑眉,往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老将军身上的沙场戾气直逼崔景明,“你这剑,拔出来过几次?砍过北狄的脖子,还是刺穿过敌人的胸膛?” 这话里的轻视不言而喻。 崔景明却没退。 “晚辈跟着名师学剑十年,虽不及将军勇猛,却也不至于拖文鸢后腿。”崔景明边走边道,“而且,晚辈在北狄军营有眼线,巴罗明天会派三队骑兵追捕,走东边的黄沙道——这些,将军未必清楚。” 关燃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他确实没想到,这京里来的公子哥,竟不是只会读圣贤书的软蛋,连巴提麾下的动向都摸得这么清。 可他心里的那股不爽劲儿没散——崔景明看文鸢的眼神太亮了,亮得像要把他的女儿现在就从他身边抢走似的。 关文鸢看出父亲神色松动,却没上前圆场,只静立在旁,看着两人接下来的交锋——她早摸清父亲的脾气,这种时候插手,反倒会让他更拧巴。 崔景明见状,眼底立刻漫开笑意,和面对关燃时的沉稳判若两人。 这副模样落在关燃眼里,火气更盛。 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坐回墙角,崔景明知道这是默认,悄悄松了口气:“追兵一时半会到不了,我带了芝麻饼,你和将军先垫垫,半夜出发得靠体力。” 关文鸢的手还没抬,关燃的声音就冷硬插进来:“不用。” 他从破衣兜里摸出个硬邦邦的麦饼——那是关文鸢刚刚给塞的,他一直没舍得吃,递向女儿时,眼神里带着刻意的强调:“鸢儿吃这个,京里来的饼精细,哪有粗麦饼顶饿。” 关文鸢啼笑皆非,爹都多大了,还会像个孩子一样较真。 崔景明手里僵在半空,却没收回,轻声补了句:“麦饼太硬,用热水泡软些,免得伤了将军的胃。” 说着便去拿出陶碗,指尖拿起碗,刚要递过去,关燃突然抬手按住,力道带着明显的较劲:“崔公子是京里来的贵人,哪用得着您动手?我自己来就够了。” 两只手同时按在陶碗上,一个粗糙结满老茧,一个骨节分明带薄茧,碗底在土坯地上磨出细碎声响。 关文鸢看在眼里,既没叹气也没接话,只静静站着——她早习惯了父亲这般。 关燃看见关文鸢没什么反应,这才松了手,却又狠狠瞪了崔景明一眼。 他自己把水倒上一口饮尽。 崔景明没在意,低头给关文鸢倒热水时,指尖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别担心。 这小动作没逃过关燃的眼,他喝热水的动作猛地顿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时,关文鸢瞥见崔景明袖口的暗红,却没开口问——她知道崔景明不想让别人担心,也想看看父亲会如何反应。 果然,关燃先放下陶碗,目光像刀子似的剜着那处暗红,语气里满是嘲讽:“崔公子受伤了?若是走不动路,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关家还没落魄到要靠个带伤的公子哥保护。”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崔景明坦然卷起袖口,露出道结了痂的浅伤,“之前保护文鸢受的伤,不影响骑马。” 关燃没接话,心里却没那么排斥了——这小子,原来护过文鸢一次,倒不算完全的软骨头。 崔景明起身:“该走了,追兵不到十里了。” 他把最壮实的“踏雪”牵到关燃面前:“将军骑它,脚力好,能少受些累。” 关燃没应声,翻身上马时,动作明显僵硬——被铁链锁了三个月,腿脚还没恢复。 崔景明下意识想扶,却被他猛地避开,冷声道:“不用。” 崔景明收回手,转而帮关文鸢整理缰绳,又摸出副护膝:“北狄夜里寒,戴上护膝别冻着,这副轻便又好看。” “她有这个。”关燃的声音再次打断,他从马鞍上扯下另一副更厚的护膝,扔到女儿怀里,眼神扫过崔景明手里的护膝,满是不屑:“他那薄片子,夜里跟没穿一样,顶什么用?” 关文鸢接过护膝,看着父亲冷着脸、崔景明攥着护膝没说话的模样,没去调和,只无奈勾了勾嘴角——连送护膝都要较个劲,这两人的针锋相对,怕是没个完。 关燃走在最前,脊背挺得笔直,像座伟岸的山;崔景明走在中间,目光时不时落在关文鸢身上,带着化不开的执着;关文鸢走在最后,看着前面两人暗中较劲的背影,没上前掺和——她知道,父亲的“紧逼”里藏着对她的保护,崔景明的退让里装着对她的在意,这一路的暗流,她只需看着,便知轻重。 突然,关燃勒住马,回头看向崔景明,语气依旧冷硬,却带着几分考验:“前面岔路,你说走哪条?走差了,没人替你担着后果。” 崔景明立刻答:“走左边芦苇荡,里面有暗渠,骑兵进不去,芦苇能避追兵视线,若真交战也可有躲避之处。” 关燃看了他片刻才点点头,催马往左边走,没再多说一个字。 崔景明趁机凑近关文鸢,小声说:“你看,将军也不是不认可我。” 关文鸢瞥他一眼,却没接话——父亲的认可哪有这么容易,这点让步,不过是刚开始。 况且他还没通过她的认可,先要得到父亲的认可有什么用? 他是不是用错了功夫? 关燃突然一夹马腹,率先朝小路奔去,没回头等他们。 关文鸢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身边的崔景明,没说话,只迅速跟上父亲。 崔景明笑了笑,没在意这对父女的冷淡,紧随其后,目光始终锁在关文鸢的背影上,温柔里藏着势在必得。 第六十八章 争风吃醋 关燃携着关文鸢终于踏进客栈,肩头还沾着未散的风尘,他抬手拂去衣摆上的尘屑,回头见廊下崔景明竟然还跟着。 “崔家那小子,你可以回去了。” “晚辈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再走。”崔景明迈步便要迎上来。 可脚步蓦地顿在原地。 他的目光越过关氏父女,落在了厅堂靠窗的位置。 那人斜倚着椅背,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只白瓷茶盏,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清贵,正是七皇子萧玉玦。 许是察觉到视线,萧玉玦抬眸望来,唇角还勾着抹浅淡的笑意,竟像是早在此处候着一般。 崔景明眸色微凝,方才舒展的眉尖又轻轻蹙起——他没料到,会在此地撞见这位皇子。 七皇子萧玉玦见他们回来,快步迎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关燃胳膊,语气里满是担忧:“关将军,您可算平安回来了!囚营环境恶劣,您身子可有受创?方才我已让人备了温补的汤药,您先坐下缓一缓?” 关燃忙反手扶住他,连连道:“劳七皇子挂心,不过是些皮外伤,不碍大事。”话虽谦逊,眼底却藏着被记挂的暖意。 萧玉玦这才松开手,目光扫过他虽倦却依旧挺拔的身形,语气随即转了敬佩:“关将军不愧是沙场老将,上次突袭北狄粮仓那招,既解了燃眉之急,又没伤太多兵卒,本王得好好向您讨教讨教!” 关燃嘴上说着“皇子谬赞,不过是尽忠职守”,手却悄悄把腰杆挺得更直,眼角余光还故意往崔景明那边扫——那模样,跟自家孩子考了第一、特意在邻居面前炫耀似的。 崔景明站在旁边,指节攥得“咯吱”响,手心都快掐出印子了。 他盯着七皇子握着关燃的手,心里跟揣了只炸毛的猫似的,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七皇子刚松开关燃,关文鸢就上前一步,笑着跟七皇子聊了起来:“七皇子,你给我的伤药真管用,我爹的旧伤都没再疼过。” “能帮到将军就好。”七皇子笑起来温文尔雅,目光落在关文鸢身上时,还多了几分欣赏,“听说文鸢这次孤身潜入北狄军营救父,这份胆识,比不少男儿都强。” 这话一出口,崔景明的拳头攥得更紧了,连指节都泛了白,脚下悄悄往前挪了半步,像是想把关文鸢挡在身后——这七皇子怎么回事?夸将军就夸将军,盯着鸢儿看什么? 他竟还叫她文鸢? 关燃原本还在得意七皇子的赞许,听见这话,他悄悄往关文鸢和七皇子中间凑了凑,故意咳嗽两声:“咳咳!犬女不过是一时冲动,哪当得皇子这么夸?”说着,他心里直打鼓,莫不是七皇子看上了他家闺女? 关文鸢瞅着崔景明不算好看的脸色、老爹故意“宣示主权”的模样,差点笑出声。 爹和崔景明都不知道,七皇子其实是女儿身。 她故意跟七皇子多聊了两句:“七皇子您过誉了,其实多亏墨影帮忙,还有这位崔大人从旁相助。” 崔景明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腰杆也挺直了,攥着的拳头悄悄松开,还不忘偷偷看关燃一眼——怎么样?鸢儿也夸我了! 关燃却瞪了崔景明一眼,就他会显摆。 萧玉玦看着眼前这诡异的场面——老将军跟年轻公子暗中较劲,关姑娘在中间憋着笑,忍不住低笑出声:“看来关将军和崔公子,都很在意关姑娘啊。” 这话一出,崔景明耳尖都红了,关燃则轻咳着别过脸,只有关文鸢无奈地摇摇头——这俩人为了争“谁更靠谱”,连七皇子都看出来了,真是够了! 七皇子刚跟关燃聊完军务,转头就朝崔景明递了杯茶,笑容温雅却藏着几分试探:“崔公子在京城就与文鸢相识?” 崔景明指尖在茶盏沿上稍顿,才稳稳接过来,他垂眸吹了吹茶面浮叶,抬眼时笑意浅淡,语气不疾不徐:“何止相识。算来已有三月,文鸢与我互帮互助,互相信任。” 说罢,他余光扫过关文鸢,再转向萧玉玦时,笑意淡了些:“七皇子日理万机,倒还留意这些琐事。” 萧玉玦眼底闪过丝讶异,随即又弯了唇角:“瞧崔公子与文鸢相熟至此,本王不过是好奇罢了。”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两人之间的空气,莫名添了几分无声的紧绷。 这话刚落,关文鸢正好走过来,萧玉玦率先迎上去,语气关切:“文鸢,方才听将军说你昨夜没睡好,本王让人备了安神的莲子羹,你尝尝?”说着就招手让侍从端来食盒,银碗银勺摆得精致,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崔景明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快步走到关文鸢身边,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分:“鸢儿,莲子羹偏凉,喝了容易不舒服。我早上在镇上买了温着的姜枣茶,我去给你冲一杯。”他掀开陶碗盖子,热气带着姜香飘出来,碗沿虽没银器精致,却透着股贴身的细致。 关文鸢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她又不是他们争夺的工具。 萧玉玦却没收回手,笑着补充:“姜枣茶暖是暖,就是味道偏冲。莲子羹我加了桂圆,去了凉性,既安神又不寒胃,关姑娘试试便知。” “可鸢儿不喜欢桂圆的甜腻。”崔景明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点小得意——他记着关文鸢的口味。 萧玉玦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又恢复温和:“是本王考虑不周,倒忘了问关姑娘的喜好。”话虽客气,眼神却往崔景明那边扫了扫,带着点“你倒挺会钻营”的意味。 她没再继续争,却话锋一转,看向关文鸢手里的药囊:“关姑娘这是要给将军换药?本王带了宫里的金疮药,比外面的药效好,让本王帮忙?”说着就伸手要接药囊。 “不用麻烦皇子!”崔景明抢先一步接过关文鸢的药囊,动作快得像护食的小兽,“我帮鸢儿给将军换药就行,将军的伤口我熟,哪处该轻哪处该重,我都记着呢。” 第六十九章 一家团聚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药囊,熟练地拿出纱布和药膏,那架势,跟宣示“这活儿该我干”似的。 七皇子看着崔景明的动作,眼底的不明意味更浓了,却没再坚持,只是笑道:“看来崔公子对将军和文鸢,确实上心。” 崔景明手一顿,抬头看向七皇子,语气认真:“鸢儿是我想护一辈子的人,将军是她的父亲,我对他们上心,是应该的。” 这话既答了七皇子的话,又悄悄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像在划一道线——我护她们,不是一时兴起,是长久的打算。 关文鸢听着两人话里话外的“较劲”,又看了眼旁边偷偷乐的父亲。 她忍不住叹气:“你们俩别站在这儿挡路了,爹还等着换药呢!” 七皇子和崔景明对视一眼,各自往后退了半步,却都没走远——一个站在左边,目光时不时落在关文鸢身上;一个站在右边,手里攥着药膏,随时准备递过去。 关燃看着这俩“暗中较劲儿”的年轻人,偷偷撇了撇嘴,心里却嘀咕:崔小子虽不是武将,倒比七皇子这皇子更护着鸢儿,算他有点眼力见。 关文鸢把崔景明叫出来:“思黎和悦悦也来了吧,去接一下他们。” “好,我买了个嬷嬷照顾他们。”他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背,眉头微蹙,“你不必太过担忧。” “走吧。”关文鸢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手,率先走出客栈。 不过片刻,小厮便牵了两匹马来,一匹是崔景明常骑的乌骓马,另一匹是性子温顺的白马,马背上都铺了软垫。 崔景明已经翻身上了乌骓马,他俯身伸出手,语气带着安抚:“上来,我带你走,快些。” 关文鸢避开他的手,利落地上了白马,崔景明有些失落,看她坐好,又叮嘱了句“抓好缰绳”,才一夹马腹,率先朝着府门外奔去。 崔景明骑着乌骓马走在前面,他时不时侧头看向身后的关文鸢,见她始终挺直脊背握着缰绳,鬓边碎发被晚风拂动,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往他这边递。 “前面就是‘悦来客栈’了。”崔景明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被风送过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这几天悦悦和思黎确实在里头,在后院逗一只受伤的小猫。” 关文鸢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很快到了客栈门口,崔景明先翻身下马,刚要伸手去扶关文鸢,就见她已经利落地踩着马镫跳了下来,动作干脆,半点没给他近身的机会。 他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最后只能若无其事地收回,转而牵住两匹马的缰绳,对迎上来的客栈伙计道:“我们来接七号房的小姑娘和男孩。” “您就是崔爷和夫人吧?”伙计连忙笑着侧身让开,“春婶方才还来问过,说怕您着急呢!您跟我来,后院走这边,姑娘还在那儿守着小猫呢。” 关文鸢没等崔景明,率先跟着伙计往里走。 暮檐藏绪 客栈后院的老槐树旁,悦悦正蹲在石凳旁,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雪白的小猫,小猫蜷缩成一团,右前腿裹着的布条已经渗了点暗红,连尾巴都没力气晃,只偶尔发出一声细弱的“喵呜”。 思黎就站在一旁,手里攥着个竹编小筐,见关文鸢进来,立刻迎上去,小声道:“娘,妹妹非要抱着小猫,说它疼得厉害,不肯撒手。” 关文鸢的目光先落在悦悦身上,再缓缓下移,落在那只小猫上。 她没立刻说话,只走上前,指尖看似无意地蹭过小猫的脊背,那点微弱的呼吸几乎贴着手心才能察觉,裹着布条的腿根处,暗红正慢慢晕开,显然是伤口没止住血。 她心里门儿清,这猫撑不了多久了。 “娘!”悦悦见她过来,立刻仰起脸,眼睛亮得像含了泪,“小猫好可怜,它是不是快不行了?我们带它回家好不好?府里的兽医肯定能治好它!” 关文鸢蹲下身,伸手替悦悦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软得像浸了温水:“当然要带它回去。咱们悦悦心善,总不能让它在这儿受委屈。” 她说着,视线扫过一旁的春婶,“这位婶子,方才过来时,原客栈的房里还留着块软绒垫,是之前给悦悦铺着玩的,比这儿的石凳软和,正好给小猫垫着,省得路上颠着它。” 春婶愣了愣,随即点头:“是呢夫人,早上收拾东西时没带,还在原客栈的西厢房里。” 崔景明这时才走进后院,听见这话皱了皱眉:“原客栈离这儿还有两里地,要不先带孩子回府,明日再让人去取?小猫看着虚弱,路上折腾不得。” 关文鸢握着悦悦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女儿的手背:“悦悦你看,小猫现在这么软,要是直接抱在怀里,路上马蹄颠着,它肯定更疼。绒垫又软又暖,裹着它走,它能舒服些。咱们快些去取,再快些回府,好不好?” 悦悦立刻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好!娘说得对,我要让小猫舒舒服服的!爹,咱们去取绒垫吧,我跑快点,不耽误时间!” 思黎也跟着附和:“爹,我也能帮忙抱绒垫,不麻烦的。” 崔景明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关文鸢——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半点看不出反驳的余地。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不必这么麻烦”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好,那咱们快些去,取了就走。” 关文鸢这才抬眼,目光与他短暂相撞,又很快移开。 她起身牵过悦悦的手,又让思黎跟在身边,对春婶道:“婶子,你先在这儿等片刻,我们取了绒垫就回来接你,或是让小厮来送你回府。” 春婶连忙应下:“放心,我在这儿守着行李,等你们回来。” 几人出了悦来客栈,崔景明依旧先牵过马,这次没再伸手去扶关文鸢,只看着她利落地上了白马,又把悦悦抱到身前坐稳,没等他便先策马而过。 第七十章 父亲起疑 崔景明牵着两匹马刚停稳,就见关文鸢抱着那只雪白小猫,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径直把悦悦往他面前推了推,语气淡得没什么温度:“你带他们先安顿。” 崔景明忍不住叫住了她,“你的父亲若是问起这两个孩子……” “先瞒着,总不能把思黎悦悦放在外面,若是瞒不过,知道也没什么。” 崔景明心中还是不合时宜的出现一丝希冀,文鸢不反对她父亲知道,是否是对他的…… 他克制的点了点头,回身进了客栈 客栈门一合上,关文鸢本已将帕子裹住小猫,指尖却忽然顿住——方才只觉猫身冰凉,此刻贴着掌心,竟隐约触到一丝极微弱的起伏,还吊着口气。 关文鸢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抬手掀开帕子一角。 小猫的右前腿还渗着血,沾了些尘土,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半睁着,虽没力气转动,却还亮着点光。 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把帕子铺在石阶上,从披风内侧的另一个暗袋里摸出个小巧的白瓷瓶。 她蹲下身,捏着瓷瓶倒出些药粉,又撕了帕子的边角,沾了点客栈门口铜壶里的温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小猫腿上的血污。 药粉撒在伤口上时,小猫疼得缩了缩,却没挣扎,只往她掌心蹭了蹭。 关文鸢的指尖僵了僵,随即用布条轻轻裹住它的腿,打结时特意留了些松量,怕勒得它难受。 做完这一切,她却没再把小猫裹进帕子,反而就这么托在掌心,往客栈旁的小巷走。 “待在这儿,总比跟着人强。”她声音压得很低,晚风一吹便散了,“伤好便自己寻食去,别再往人跟前凑……成了别人手里的麻烦。” 小猫像是听懂了,在筐里轻轻蹭了蹭稻草,眼睛望着她,竟少了些怯意。 待转身时,她脸上的那点柔和早已敛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路过客栈门口的铜壶时,她还特意洗了洗手,指尖搓得仔细。 关文鸢刚踏进门,一道熟悉的声音就砸了过来,满是震惊:“文鸢?怎么带回来了两个孩子?还有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 关文鸢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父亲还是起疑了,还这样敏锐。 关燃坐在大堂方桌旁,藏青锦袍上还沾着旅途尘土,手里的粗瓷茶杯捏得指节泛白,目光先像刀子似的刮过崔景明——那小子站在原地,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哪有之前半分沉稳模样? 再落到思黎悦悦身上时,他瞳孔微缩:这两个孩子,一个眉梢眼角像极了文鸢幼时的模样,一个下颌线条竟与崔景明如出一辙,尤其那双眼,连带着怯生生时的神态,都掺着两人的影子。 女儿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 但联想到方才掌柜说“崔公子带着孩子先入内,关姑娘在后头”,关燃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 崔景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刚要开口说“是关姑娘的远房表亲”,关文鸢已先一步走过去,牵过悦悦的手,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孩子的衣袖:“爹,这是思黎与悦悦,是南边远房表舅的孩儿。表舅家遭了水患,不得已才把孩子托付给我,我正好往城西办些事,崔公子顺路,便搭把手照看。” 不能是女儿和崔家这小子…… 这念头刚冒出来,关燃就逼着自己压下去——文鸢与崔景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可再看悦悦往文鸢身后缩时,小手紧紧攥着文鸢的裙摆,那依赖的模样,哪是表姨与表外甥女该有的? 关燃心里像被塞进一团乱麻,越缠越紧,脸色也跟着沉得能滴出水。 “南边远房表舅?”关燃“砰”地把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我关家祖籍北方,何时在南边有过表亲?文鸢,你自幼在我身边长大,家里亲眷我比你清楚,你倒说说,这位表舅姓甚名谁?住在哪处村落?” 这话一下戳破了关文鸢的托词。她握着悦悦的手又紧了紧,悦悦疼得小声“唔”了一下,她才缓了力道,眼神却不自觉飘向窗外:“许是我记混了……反正是母亲那边的远亲,前几日托人捎信来,我一时匆忙,没问清细节。” “母亲那边的亲眷?”关燃冷笑一声,起身走到悦悦面前,蹲下身时刻意放软了语气,却依旧盯着孩子的眼睛,“悦悦是吧?告诉我,你爹娘平时唤你什么小名?家里有几口人?” 悦悦本就怕他,被这连番追问吓得眼圈泛红,下意识往关文鸢怀里钻,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就叫悦悦……家里只有爹娘和哥哥……” 关燃抬头看向崔景明时,眼神里满是审视:“崔景明,你说说怎么回事?” 不等他回答,他目光又落回关文鸢身上,“文鸢,你方才说孩子是远亲的,可悦悦抱着你不放的模样,哪像表姨与表外甥女?你们俩,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沉,她原以为能靠着“远亲”的说辞糊弄过去,却没料到父亲这般细致。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爹,您想多了。思黎悦悦只是怕生,才依赖我些;崔公子是出于道义,才帮着照看……” “道义?”关燃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文鸢,你素来沉稳,从不做没分寸的事,可今日你不仅带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还与崔景明单独相处——你老实说,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却已足够让在场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关文鸢的指尖微微发颤,却依旧咬着牙没松口:“爹,我说了,是远亲的孩子。您若是不信,待我办完事,便带他们去寻表舅,到时候您自会明白。” 思黎站在一旁,见关文鸢脸色发白,终究忍不住小声道:“这位爷爷,我们不是故意搪塞,只是……只是说了您也不会信……” 这话反倒让关燃更起疑。 第七十一章 全部坦白 关燃盯着关文鸢看了半晌,见她始终不肯松口,还在硬撑。 他深吸一口气,却依旧严肃:“你跟我进来,把这事说清楚。” 关燃坐在梨花木案后,指腹摩挲着案头一方端砚的冰纹,他目光却没落在砚上,反倒一直在关文鸢身上。 关文鸢站着依旧不说话。 关燃就这么看着她,半晌没出声。 他今年五十有二,鬓角已染了霜,往日待这个独女素来温和——文鸢幼时把他珍藏的宋刻本《兵法》洒了墨,他也只是笑着揉她的发顶,说“墨香沾了书,倒添了墨香气”。 可今日不同,他眉峰拢着沉郁,眼底也没半分暖意。 “文鸢,把话说清楚。”他声音没拔高,却比往日征战沙场时更有分量。 关文鸢知道父亲的性子,容不得半分欺瞒,尤其是关乎她终身的事。 可“未来会与崔景明有个孩儿”这话,简直是惊世骇俗的疯话——她怕说出来,父亲要么当她是被崔景明迷了心窍,要么便觉得她是中了邪祟,反倒更担心。 关燃在太师椅上坐定,指了指案前的矮凳:“坐。” 她依言坐下,案上的青瓷杯里泡着雨前龙井,茶叶舒展着浮在水面,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 “文鸢,”关燃先开了口,声音比方才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你与崔景明相识多久了?他的家世、品行,你究竟知多少?” 关文鸢抿了抿唇,声音轻得像落在烛火上的棉絮:“相识不过两个月,他……他为人端方,治下也勤勉。” “端方?勤勉?”关燃打断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面,那声音在静书房里格外清晰,“那你可知你的婚事已与皇家密不可分?” “可太子失德,女儿不愿意自己的婚事,连挑选夫婿的资格都没有,皇家那几位皇子,父亲您也是知道他们的德行的。” “那崔景明就合适了?他一副对你上了心的样子,这可不像什么都没有。” “你断不可能做出婚前有那么大的一对孩儿的事,那是怎么回事?那孩子是崔景明的吗?可他应该也才二十有余吧?”关燃满腹的疑惑。 关文鸢依旧不知从何说起。 关燃看着她垂头沉默的模样,心里的郁气也渐渐压了下去。 他知道女儿的性子,外柔内刚,若是真不愿说,再逼也无用。 他端起青瓷杯,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让他的语气又软了些:“我并非要拘着你,只是你未出阁,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不能破。崔景明那孩子——不是为父嫌他寒微,只是怕你涉世未深,一时糊涂,误了自己的终身。” “爹,女儿没糊涂。”关文鸢终于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女儿知道爹是为我好,可我与崔公子……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关燃追问,目光锁得更紧,“你若觉得他不合心意,便该断了往来,免得惹人闲话;若觉得他可托付,也该与我明说,为父一介粗人,也会替你斟酌考量。” 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起的灯花声,混着窗外更夫敲的初更梆子,添了几分沉滞。 关文鸢看着父亲鬓角的霜白,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担忧,心里那道紧绷的防线,终于一点点松了。 她知道,今日若不说实话,父亲只会更忧心,他才刚从那种地方出来,不宜过度忧心。 她深吸一口气道:“爹,女儿不是故意欺瞒……只是这事说出来,您怕是不会信。” 关燃皱了皱眉,指尖在砚台上顿了顿:“说,爹听着。” “那孩子……确实是女儿与崔景明的。”关文鸢顿了顿,像是用尽了毕生勇气才说出来,“但是是从未来来到这里的……” 这话一出口,书房里瞬间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关燃手里的青瓷杯停在半空,茶水险些晃出来,他盯着女儿,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声音里满是震惊:“你说什么?文鸢,你近来是不是太累,魇着了?还是……” “爹,女儿没魇着,也没说谎!”关文鸢急忙打断他,“那孩子证实了他们是从以后来的,还说出了外人所不能知的内情,况且他们的模样,与我更是十分相似,甚至有些像故去的娘亲。” 可女儿知道,那是往后的事。可往后的事不是定死的,对不对?就像您常说的,路是自己走的,一步错便步步错,一步对也能换个结局——女儿如今与崔公子,真的只是同窗情谊,没有半分逾矩的心思,更没想过什么孩儿的事。” 她越说越急:“女儿知道这话荒唐,可女儿真的没骗您。之所以瞒着,是怕您觉得女儿中了邪,怕您担心……爹,女儿不想因为那些没影的往后,搅乱了现在的日子,崔公子帮过我不少,可女儿此刻对他,真没有任何想法。” 关燃看着女儿焦急解释的模样,心里的震惊渐渐被心疼取代。 他放下青瓷杯,没说话。他活了五十多年,信的是“事在人为”,从不信什么“预知往后”的说法,可看着女儿眼里的认真与急切,看着她因怕不被信任而泛红的眼眶,那句“你在胡言”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女儿,断不会编出这般离谱的话来骗他。 过了好一会儿,关燃站起身,走到文鸢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温得很。“好,爹信你。” 关文鸢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爹?”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信你,信谁?”关燃的声音只剩下父亲对女儿的疼惜,“只是往后的事纵是能变,你也得应爹一件事——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再瞒着。” “至于崔景明那边,你若真对他无意,便该守好男女之防,别让人说闲话;即使是日后动了心,也得先与我说,好为你考量——爹不是要拘着你的心意,只是不想你行差踏错,受了委屈。” 第七十二章 情意何解 关燃依旧不全信什么“未来”的话,可他信自己的女儿。 往后的路还长,不管那些事会不会成真,他只盼着文鸢能走得稳、走得顺,能寻个真心待她的人,安安稳稳过一生。 至于崔景明……他想着,改日倒可以约那小子来家里坐坐,不是以“未来岳丈”的身份,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问他对“治官”“处世”的看法——哪怕现在,女儿说对他只有互助之谊,他也得替女儿把好这关才是。 “父亲,女儿与崔公子,不过是寻常故交,并无别样心思。” 关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那眼神里有担心,也有松快,语气也软了下来:“没心思就好,感情这事,强求不得。你还年轻,日后的日子长着呢。至于成家生子……” 他笑了笑,眼底映着残阳的暖,“都是后话,眼下想这些没用,如今也算是未知的惊喜,挺好。” 关文鸢跟着点头,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开明。 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凉了,涩味在舌尖散开。 她放下盏,起身道:“父亲,女儿去小厨房看看,晚膳的汤该好了。” 正厅的门是厚重的木门,关文鸢手刚搭上门环,还没用力,门却先往外动了动,缓缓开了条缝—— 关文鸢猛地顿住——不是她动的手,是门外有人先抵了门。 她抬眼的瞬间,心就沉了半分。 崔景明站在廊下,月白锦袍依旧端正,却没了往日的温雅,反倒衬得他肩线绷得发紧。 他手里的描金食盒攥得指节泛白,盒盖被捏得微微变形,里面红绸衬着的鲜荔枝,颗颗红得刺眼。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站着,刚才厅里“寻常故交”“并无别样心思”那番话,显然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近日总带着笑的眉眼此刻压得极低,眼尾没了弧度,只剩一片冷硬的沉,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像缠了线的钩子,带着点不放手的劲儿,哪还有半分世家公子的从容。 关文鸢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瞬间发凉。 “崔大人这是……”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崔景明已迈着大步过来,步子快得带了风,全然没了世家公子的温雅。 他径直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热得发烫,指腹的薄茧蹭着她的皮肤,力度不算重,却带着点不容挣脱的劲,像怕她下一秒就会躲开。 “文鸢,跟我走。”他声音压得低,不是请求,是近乎命令的急切。 赶过来的悦悦吓得往后缩了缩,关文鸢也被拉得踉跄半步,月白裙摆扫过门槛,带起的灰尘落在他鞋面上,他却浑不在意。 她抬头撞进他眼底,那层惯有的温和早散了,露出来的是一丝偏执的红,像被按捺许久的火终于破了壳:“我有话问你,必须问。” 关文鸢想挣开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 两人一路穿过回廊,晚风吹得绫袖翻飞,却压不住崔景明急促的脚步声。 手紧握着她的腕,半点不肯放她逃。 巷口的老槐树下,他终于松了手,却没退开,反而往前逼了半步,将她困在槐树粗粝的树干与自己之间。 食盒被他随手放在旁边的石墩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槐花落了满地,被晚风卷着绕在两人脚边。 关文鸢垂眼盯着手腕上清晰的红痕,指尖刚要动,就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说,我只是你的寻常故交?” 她抬头想辩解,却被他眼底的偏执钉住。 那不是失落,是近乎受伤的执拗,像认定了她说什么也不会是他喜欢听的,而他非要戳破这层“寻常”不可。 “寻常故交?”崔景明喉结狠狠动了动,声音哑得更厉害,却没停,“仔细想想,夜探陈国公府那日,我去扶你你攥着我袖口不肯放的那一刻——我便心动了。” “可崔家规矩严,父亲早说过,未议亲前不可对女子表露心意,更不能失了分寸,你的身份还那样特殊……我只能忍着,装作‘顺路’,装作‘照拂’。” 关文鸢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袖角。 她从没想过——从没想过崔景明竟这样早便动了心;那些“默不作声递帕子”不是周全,是他怕唐突的克制。 关文鸢还是没说话,指尖刚要动,就被他攥紧了:“上月你红着眼来找我,说你父亲的案卷被吏部压着,求我帮忙——你还记得吗?” 那也是关文鸢的心结,她抬头,撞进他眼底的偏执里,竟忘了点头。 “我当时只能告诉你‘再等等’,可你走后,我在书房坐了整夜,恨自己在邢部任上还只是个从六品,京城世家众多,你没去找他们,反而来找我,我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忧的是我连替你递句话的分量都没有。” 他喉结狠狠动了动,声音哑得更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滚出来,“我当晚翻来覆去把你当时说的每句话都嚼了一遍,连当时你垂头时鬓边掉下来的碎发都记得清。” “怕自己唐突了你,不敢追出去,可又忍不住盼着——盼着下次你再找我时,我能有底气说一句‘交给我’,而不是只能看着你红着眼走。” 关文鸢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袖角,绫子被掐出深深的褶皱,指腹都泛了白。 她从没想过,那日她狼狈求助时,他看似平静的背后,藏着这样深的无力与隐忍。 “这几日我日日跟着你,从寅时末等到辰时初,就为了看你平安;你去药铺抓药,我就在对面茶肆坐一下午,连茶凉了都没察觉——这不是路过,是我故意的。” 他往前又挪了半寸,呼吸都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鬓角,目光锁着她,不肯放她逃离半分,“那日我拒绝你,不是不爱重你,是怕你只是一时起意,怕我给不了你安稳前,先扰了你,挡了你的路。” “我想让你看清我的心思,看清我不是一时兴起,再给我们一个答案,这些,在你眼里,都只是‘寻常故交’该做的?” 第七十三章 醋意翻涌 崔景明看着她的目光更沉,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眼里,刻进心里。 “崔家祖训说,未议亲男子不可私近女子,我夜里对着族谱罚跪半个时辰,”他的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却更执着,“我忍着规矩,藏着心意,熬了这么久,不敢越半分雷池,可你倒好,轻描淡写一句‘寻常故交’,就全当没发生过?” 他的手抬了抬,像是想碰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节攥得发白:“那我算什么?我这些心意连让你多瞧一眼的分量都没有吗?” “崔大人,你先冷静些,我……”关文鸢张了张嘴,声音都有些发飘。 她指尖攥着袖角,连指尖都在发颤——她原以为他那些“顺路”的照拂、“细心”的叮嘱,不过是世家公子的体面礼数,最多掺着几分浅淡好感,却没料到他竟早早就动了心,还把这份心意藏得这样深。 “那你可以一直藏着啊,别让我知道……”关文鸢说着说着,总觉得底气不足,尾音也逐渐弱了下去。 晚风卷着槐花香飘过来,绕在两人之间,却吹不散那层滞涩。 崔景明心中难过,像是被狠狠攥住,但他还是颤抖着问道: “可你现在知道了,你是什么想法?” 崔景明还在盯着她,眼底的偏执里掺了点怕——怕她真的点头,怕她真的把所有过往,都轻描淡写地归为“寻常”。 关文鸢还在思索,那崔景明之前说她的廉耻……是否因着崔家的规矩,把这份心动憋得这样深、这样偏执。 他这样连番发问,一时间砸得关文鸢她竟有些无措。 关文鸢攥着袖角的手更紧,连呼吸都乱了节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崔景明,骨子里竟翻涌着这样强烈的情绪。 他肤色本就偏白,此刻被巷口光一照,下颌线愈发显得利落锋利。 本该是清冷疏离的模样,此刻眉却死死蹙着,眼尾微垂,有些发红,连眼白处都有了细小红丝。 青衫料子挺括,即便方才急步上前皱了几道褶,也仍显挺拔,只是撑在树干上的手露了端倪——骨节分明,指腹泛着冷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得隐隐可见。 明明是质问的姿态,却因这清冷长相,添了几分近乎脆弱的执拗。 关文鸢看着他这副模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那句漫不经心的“寻常故交”,竟捅破了他藏了许久的、被规矩困住的偏执心动。 真是失策。 失策到也把自己,逼进了从未想过的慌乱里。 没想到一向克制的崔大人被她逼成了这副模样。 关文鸢骨子里的恶劣还想看他更失态的模样,但又莫名……有些惧意。 总觉得到了那一步,就真的无法收场了。 稳妥起见,保持距离为上。 关文鸢做了决定,深吸一口气,避开崔景明的目光,声音藏着点刻意的疏离:“先前的照拂,我记着情分。可崔大人,时过境迁,人总该往前走——总盯着过去,没什么意思。” 这话像片薄冰,轻轻落在崔景明心上,却瞬间冻得他心口发僵。 他盯着她侧过的脸,看她刻意疏远的视线,胸口的闷痛骤然翻涌,连呼吸都带了点发颤的锐利:“往前走?” “往前走?”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胸口的闷痛像要炸开,“你把我的心意当‘过去’,就这么想推开我?” 没等关文鸢再开口,崔景明忽然上前一步——两人距离骤然缩短。 关文鸢惊得要退,后背却先撞上了槐树的粗枝,树皮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让她瞬间僵住。 下一秒,崔景明的手撑在了她耳侧的树干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清洌的香味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连呼吸都比平日重了半分。 他垂着眼看她,深褐色的瞳仁里映着巷口灯笼的暖光,却裹着层化不开的冷意。 “那你往前走的路上,是谁与你同行?”话落时,视线落在她微张的唇上,又飞快移开,他喉结滚了滚,才接着问:“是常与你相谈甚欢的七皇子?” “初三青州相见,你与他畅谈许久,”他声音压得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滤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酸,“我在廊下站了一刻钟,看着你们说完最后一句,才转身离去。” 没等关文鸢开口,他又追着问:“还是上月经常邀你做客的四皇子?” “还是李齐将军?我在街对面的茶铺里,看着你们并肩走了半条街,他是你所说的同路人?” 关文鸢眼底满是错愕——她从没想过,这些她早已忘在脑后的寻常交集,竟被他这般细致地记着,连每个时间、每个动作都被他记着。 但她跟这些人真没什么,七皇子其实是女子,她们是好友还差不多,四皇子不过是利用,李齐更是只把他当下属。 这些又怎么和他说,解释了反而显得更怪了。 指尖的力道松了又紧:“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怎么会知道?”崔景明自嘲地笑了声,那笑声很轻,却像片薄冰敲在瓷盘上,脆得发涩。 他垂眸看着她攥紧的袖角,忽然凑得更近,两人的呼吸几乎缠在一处,他能看清她睫毛上的细碎光影,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绷紧的弧度。 “我日日克己复礼,又高兴与你还有联系,未来我们有思黎和悦悦。”他声音里的清冷不再,漏出底下藏了许久的委屈,“可他们呢?七皇子能陪你畅聊过去,四皇子能邀你赏画,李齐时时陪在你身边——你说的往前走,是不是早就把他们算在了路上?我连同路人都不算吗?” 他问完,喉结又滚了一下,像是把什么的情绪压了下去,只留眼尾的红,固执地映着她的模样。 怕她点头,又怕她连摇头都带着敷衍。 关文鸢想起他方才细数那些细节时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忘了的小事,他却记得比谁都清,连细节都没落下。 先前的慌乱渐渐散了些,反倒生出点微妙的无奈,她下意识松了口气:“崔大人这是……吃味了?” 第七十四章 执手问情 关文鸢话一出,崔景明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连耳尖都泛了点薄红——那是被戳破心思后的无措,却没像寻常人那样回避,反倒抬眼直直看向她,眼底的冷意彻底退了,只剩点坦诚的执拗。 他没直接答“是”,也没否认,只喉结滚了滚,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却更清晰: “我不是很懂……” “我记着七皇子递你的暖炉,想着四皇子送你的画,念着李齐替你挡人的模样——你说,这算不算吃醋?” 他顿了顿,撑在树干上的手轻轻动了动,指腹离她的脸颊只有寸许,却又克制地停住,语气里掺了点近乎恳求的期待:“可我连吃醋都要藏着,那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光明正大吃醋的身份?” 巷口的灯笼晃了晃,暖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映得他眼底的期待愈发真切。 他的巧妙之处在于,没说要什么身份,只提了“光明正大吃醋的身份”——像是知道她顾虑多,不敢逼得太紧,怕把她推远。 只想要个名正言顺的资格,不用再躲在廊下、窗纸外、茶铺里,偷偷看着她和旁人相处,把满心的酸意都憋在心里。 崔景明鬓边落了片槐叶也没察觉,清冷眉峰松了些,眼底却亮得很,没了先前的急切,只剩点期待。 关文鸢看着他这副模样,让她连回避的话,都有些说不出口。 崔景明死死盯着关文鸢的眼睛,二人久久对视,关文鸢被他逼得一直后退,后背紧紧抵在微凉的槐树树干上,她想绕开那道灼热的目光,却连垂眸都觉得喉间发紧。 “崔大人,”她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飘,刻意去抓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习惯什么事都自己做完,我一直坚信只有我自己,能从头到尾走完这条人生路。” “而遇到的人,不过是同一个境遇里,互相发挥各自的一点余热,互相取暖照亮罢了。” “没有什么同不同路的说法,不过是一起走过一段路程,我与任何人都是这样的。” 她故意没回答给不给他身份,反而避重就轻,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虚得发飘。 崔景明看着她,语气忽然沉了下去:“关文鸢,你别绕。我问你,你对我还有一丝情意吗?” 这问句像颗石子,狠狠砸进关文鸢乱成一团的心里。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那里头除了偏执,还有藏不住的慌,像怕她吐出半个“不”字,就把他藏了这么久的心动,全砸得粉碎。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时过境迁”“不敢高攀”的话,可那些敷衍的话竟卡在了喉咙里。 只剩下他眼底的追问,逼得她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关文鸢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崔景明立刻察觉到了,见关文鸢手腕被他握得有些发红,他扣着关文鸢手腕的力道忽然松了些。 关文鸢趁他松劲,指尖猛地抽回,腕间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崔景明眼疾手快,在她指尖抽离的瞬间,又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力道没那么紧,却像缠了根软线,松松地扣着,不让她走。他眼底还留着刚问出那句话的慌,连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祈求:“文鸢,我想要一个答案。” 关文鸢被他攥得挣不开,又被他眼底的执拗看得心口发紧。 那些“时过境迁”的话堵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口。她垂眸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腕,轻声道:“以前……是有过的。” “以前?”崔景明重复这两个字,指尖忽然微微发颤,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松了些,眼底的光暗了暗,却没松开手,像是还想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那现在呢?就一点……都没了吗?” 他的话刚落,巷口忽然传来清脆的喊声:“娘亲!你在这儿吗?爷爷让我来寻你回去吃饭呢!” 是悦悦的声音。 关文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往巷口看,趁着崔景明分神的瞬间,手腕轻轻一挣——这次他没再拦,只眼睁睁看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我……我得回去了。”关文鸢语速飞快,不敢再看他眼底的神色,只匆匆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说完,她转身就往巷口走,脚步比刚才还急,连裙摆扫过槐树根的碎叶都没在意。 悦悦刚跑近,就见她脸色微红,眼神有些慌,还以为是天黑怕黑,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娘亲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了好半天呢!” 关文鸢没敢回头,只含糊应了声,拉着悦悦快步离开。 巷子里,崔景明还站在槐树下,垂着的手还维持着攥着什么的姿势,指尖似乎还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喉间溢出点轻不可闻的叹息——她只说了“以前有”,却没说“现在没有”,可这半句答案,到底是安慰,还是不忍说出让他更加令人心痛的事实? 关文鸢刚推开客栈房门,廊下灯笼的暖光就撞在她脸上——耳尖红得快滴血,连脸颊都泛着层薄绯,眼底却亮得像盛了碎星,还沾着没散的热意。 她几步冲到桌边,抓起凉透的茶壶就往嘴里灌,壶嘴碰得唇角发疼也没顾,半壶茶“咕咚咕咚”下肚,才扶着桌沿喘了口气。 放下茶壶时,指尖还在发颤,她盯着桌面木纹自我打气:“不就是被人表明心意吗?有什么好慌的!” 可脑海里又冒起崔景明攥着她手腕、垂着眼追问的模样——那样带着点执拗的、拦着人不让走的表白。 不是递帕子的含蓄,不是隔着人群的遥望,是实打实的、把心意摊在她面前的热切。 她指尖戳了戳发烫的脸颊,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又赶紧绷住,却没压住心底那点偷偷冒出来的羞:长这么大,还真没遇过这样的。 崔大人明明一点都不像他说的那样克己复礼。 他还不敢,关文鸢在京城这么多年也没见比他更敢的人了。 第七十五章 ‘岳婿\’过招 晨光刚漫进厨房,崔景明已提着食盒立在檐下,昨儿从萌宝思黎嘴里打听关文鸢的喜好,得知她最念儿时吃的莲子羹。 思黎歪头想了好久——告诉他娘亲喜欢吃冰镇莲子羹,还得避着人吃,还笑着说“冬天吃也别有滋味”;娘亲最喜欢买些小摆件;娘亲最爱蹲在院子里带着我们看蝴蝶,说“看它们自由自在地飞,比玩啥都开心”。 于是崔景明自己出去买了食材,里头码着新鲜的河虾、刚剥好的莲子。 “大人这是要抢老奴的活计?”灶间帮厨的春婶刚架起锅,就见这位往日里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挽起了锦袍袖口。 崔景明笑了:“想给阿鸢做碗羹,劳春婶指点火候。” 春婶不由得呆了呆,这清冷如冰的崔公子笑起来,就像小神仙下了凡。 她回神后赶忙道,“不麻烦,要做莲子羹是吧,先用水泡一会。” 看崔景明把莲子泡好之后,春婶又去忙活别的事。 崔景明看莲子差不多泡好了,扬声道,“春婶,接下来……” 话音未落,关燃背着手进了厨房,目光扫过崔景明手里的莲子:“文鸢不吃太糯的,你这莲子泡得太久了。”崔景明一愣,立刻把莲子倒出来换了新的:“多谢伯父提醒,是我考虑不周。” “要做羹得用山泉水,灶上那罐就是。”关燃说着,竟也拿起了围裙,“正好我今儿要做文鸢爱吃的红烧肉,咱们比比?” 灶间顿时热闹起来。崔景明守着砂锅炖莲子羹,时不时往灶里添些松针——思黎偷偷拉他衣角:“爹爹,娘亲说松针烧得火炖东西香。”他赶紧把松针收进灶膛,还不忘给思黎塞了颗蜜枣。 关燃切肉的刀工利落,肉块方方正正,下锅时滋啦作响。思黎凑到关燃身边,仰着小脸:“我能叫你阿爷吗,爹爹昨天练了好多次糖醋小排,说要给娘亲惊喜呢!” 关燃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眼思黎嫩生生的小脸,没反驳他叫阿爷的说法,瞥了眼崔景明认真的侧脸,心里哼了一声。 羹快好时,崔景明往里头加了勺桂花蜜——又是思黎的提醒:“娘亲说桂花蜜比冰糖甜得软和。” 崔景明想了想,吃太多冰也不好,便只往里放了两块冰,莲子羹放温了,再加上冰,温度应是刚刚好。 刚搅匀,关文鸢的声音就从院外传来:“爹爹,思黎在吗?” 一直还算从容不迫的崔景明有些手忙脚乱地把莲子羹端下来,关燃却先开口了:“文鸢来尝尝,景明做的莲子羹,比你小时候我给你做的怎么样?”思黎抢着端起碗,递到关文鸢面前:“娘亲快尝,爹爹放了桂花蜜,可甜啦!” 关文鸢舀了一勺,皱了皱眉。 “莲子没去芯,另外有些过甜了,不过崔大人如果是第一次做,那还算不错。” 崔景明心里一喜,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自然是第一次为你而做,下次会做更好的。” 关燃看着这模样,轻咳一声:“红烧肉还得等会儿,思黎是吧,文鸢陪他坐会儿。” 思黎拉着关文鸢的手往外走,边走还边说:“爹爹加油!娘亲喜欢吃你做的!” 关燃的“考察”没因一碗莲子羹停下,第二日天还没亮,崔景明就被院外的动静吵醒——老爷子正指挥仆役搬着一筐青核桃,见他出来,便放下手里的锤子:“崔家那小子来得正好,文鸢打小爱吃核桃酪,这筐核桃你剥了吧,晌午要用上。” 崔景明看着满筐带刺的青核桃,指尖刚碰就被扎了下,却还是拱手应下:“好,劳伯父等着。” 转身找仆役要了粗布手套,蹲在廊下一点点剥壳。刚剥了半筐,指缝就渗了血,悦悦抱着帕子跑过来,小声说:“爹爹,娘亲之前剥核桃也扎了手,爹爹你慢些。” 崔景明指尖的血珠渗进粗布手套的纹路里,像极了去年深秋姝华落在他朝服上的那滴胭脂——那时她还会笑着替他拂去,如今只剩悦悦抱着帕子,小步蹭到他膝边。他抬手摸了摸女儿软乎乎的发顶,指腹触到帕角歪歪扭扭的绣线,是姝华教悦悦绣的小核桃,针脚里还裹着去年冬天的绒絮。 “爹爹慢些,娘亲上次剥核桃,指头上贴了好多创可贴呢。”悦悦把帕子往他手里塞,小嘴巴噘着,“娘亲还说,核桃壳硬,要顺着缝剥才不扎手,爹爹你都没找缝。” 崔景明捏着那方帕子,棉质的布料磨得掌心发暖。他忽然想问问,他们的未来,究竟该是怎样的模样。 “悦悦,”他走到槐树底下,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和你们娘亲……未来是什么样?” “我记得有一天雪下得大,娘亲怕核桃酪凉了,就把瓷碗揣在怀里。后来爹爹从衙门回来,径直去了书房,娘亲就抱着碗在书房外站了半个时辰。” 崔景明捏着那半块桃仁,甜香里裹着点微涩。 “娘亲那时候跟我说,”悦悦继续道,“她说‘等你们爹爹不忙了,我们一家四口坐在廊下,他剥核桃,我煮茶,思黎和悦悦一起玩,多好啊’。” 崔景明的喉结动了动,想到那样的画面,冷寂了许久的府邸应该也不会再寂寞了。 他一边剥核桃,一边听悦悦说未来的事,好不容易剥完了核桃。 崔景明刚把核桃仁泡上,关燃又唤他:“后院那棵老梨树歪了,怕砸着厢房,你去把它扶直固好。” 这梨树粗得要两人合抱,崔景明没叫工匠,自己找了木楔和绳索,顶着日头一点点调角度。 汗顺着下巴滴进土里,思黎就端着水在旁边等,趁爷爷不注意,塞给他一块冰酪:“爹爹,我偷偷藏的。” 到了傍晚,崔景明刚把梨树固定好,关燃又摆了棋盘:“文鸢说你棋艺好,陪我下两局,输了的话,今晚你离开这。” 崔景明知道这是老爷子故意拿捏,却还是坐下。 第七十六章 洞悉心意 崔景明过程中故意让了两步,不想让关燃失了面子,二人厮杀许久,最后以崔景明“险胜”收尾。 关文鸢坐在房内配药,把一切尽收眼底,却没出去。 院外传来思黎的声音,伴着关燃的咳嗽:“阿爷,爹爹今天剥核桃剥到手流血,还帮你扶梨树,你就别再为难爹爹啦!” 崔景明一愣,随即听见关燃轻哼一声:“小孩子懂什么。” 话虽硬,却扔进来一个小罐子,崔景明捡起来一看,是专治外伤的药膏。 崔景明就这样一连与关燃交锋数日。 关文鸢烦不胜烦,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找了萧玉玦共同出去散心。 暮春时节的青州,最热闹的去处莫过于城南的“听云楼”。 三层雕梁画栋的戏楼里,关文鸢坐于二楼雅间,目光落在戏台中央——今日唱的是《玉簪记》,陈妙常正执了玉簪,对着潘必正低眉浅唱“月明云淡露华浓”,水袖轻扬间,满是少女怀春的羞怯。 “这出《秋江》,倒是比儿时在宫宴上听的更有滋味。”身旁的萧玉玦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了叩桌面。 目光却没落在戏台上,反倒转向了身侧的关文鸢,“文鸢,你瞧陈妙常这模样,倒让我想起前几日在府外瞧见的光景——崔景明蹲在廊下剥核桃,指缝里渗着血,还不忘往你院里望,那眼神,可比潘必正热切多了,你可是因为这个烦?” 关文鸢捏着罗扇的指尖猛地一顿,她垂眸避开萧玉玦的视线,转而端起面前的雨前龙井。 “你又在与我说笑了。”她声音轻得像戏台上的水袖拂过空气,“他不过是……是替父亲分忧,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萧玉玦轻笑一声,伸手拨了拨桌上的蜜饯碟子,将一颗裹着糖霜的金橘推到她面前,“我可听说,前几日关老爷子让他扶后院那棵老梨树,他顶着日头忙了两个时辰,连工匠都没叫,最后腰都直不起来。文鸢,你是真瞧不出,还是不愿瞧?” 戏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陈妙常已提着裙裾奔至江边,对着远去的画舫唤“潘郎”,声线里的急切几乎要冲出戏楼。 关文鸢望着戏台上那抹慌乱的青色身影,恍惚间竟想起崔景明的模样——那日她从外归来,瞧见他正踮着脚固定梨树枝,锦袍下摆沾了泥污,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滴进衣领,可瞧见她时,眼里瞬间亮起来的光,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灼人。 还有那碗莲子羹。她记得自己只提过一句“有些过甜”,转天崔景明就守在灶间,用松针引火,连做了十多碗不同甜度的莲子羹给她。 可这些,又能算什么呢? “我……”关文鸢张了张嘴,想找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可话到嘴边,却只剩茫然,“我也不知道。” 她抬眼看向萧玉玦,眼底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殿下,我瞧他剥核桃、扶梨树、喝他做的莲子羹会心慌……可这些,是感激,还是……”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还是别的什么,我如今也分不清楚。” 萧玉玦看着她眼底的迷茫,收起了方才的调侃,语气温和了许多:“分不清楚便不分。” 她指了指戏台,此时陈妙常已坐上渔舟,正对着江水喃喃,“你瞧陈妙常,起初不也怕世俗眼光,怕师父怪罪,可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不还是追着潘必正去了?人心这东西,最忌琢磨,越想越乱。” 又拿起桌上的罗扇,轻轻替关文鸢扇了两下,风里带着淡淡的檀香:“你只需记得,若是见他时,心跳得比看戏时还快;若是见不到他时,总忍不住想他在做什么,当下你心里所想——那便是答案了。” 关文鸢怔怔地听着,目光又落回戏台。 此时渔舟已行至江心,陈妙常立于船头,对着远去的潘必正挥手,唱腔里满是笃定:“纵是山高水远,奴也寻你去!” “殿下,”关文鸢轻声开口,眼底的迷茫散了些,多了点细碎的光,“若是……若是真有那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萧玉玦挑眉,又指了指戏台:“你瞧陈妙常,她怎么办,你便怎么办。”说罢,她端起茶盏,掩去了嘴角的笑意——她倒要看看,那个崔景明,还要多久才能把这颗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心,彻底捂热。 确实蛮有难度,不过萧玉玦还是看好他。 戏台上传来最后一段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婉转的唱腔绕着梁,落在关文鸢耳中,竟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金橘,上面糖霜化在指尖,甜得有些发腻,却又让人舍不得松开。 暮色沉沉,关文鸢跟着萧玉玦回到了街角的客栈。 檐下的红灯笼刚被伙计点上,暖黄的光洒在门前的石阶上,竟让她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立在灯笼旁的身影——崔景明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 “崔大人?”关文鸢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点意外。 崔景明这才回过神,抬眼时目光先扫过她身侧的萧玉玦,手紧了紧,才将食盒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比平时闷了些:“听说你爱吃核桃,就做了碗核桃羹。” 萧玉玦挑了挑眉,单手负在身后,往后退了半步:“北狄的事还没处理完,我先回房,你们慢聊。”说罢,还冲关文鸢眨了眨眼,才转身进了客栈。 原地只剩两人,风里飘着隔壁酒楼传来的酒香,关文鸢看着崔景明递过来的食盒,忽然想起萧玉玦下午说的话——“见他时,心跳变得很快”。 关文鸢感觉好像真的有点。 尽管她一直没消气,崔景明那样说她。 但看在他近日表现不错的份上,心口那点积攒的气也好像消散了些。 原来回归冷寂的心,不是不会再起涟漪。 至少如今她是真的原谅他了,关文鸢看着崔景明的清冷眉眼,这样想到。 关文鸢看了他一会,忽然狡黠的笑了笑。 至于想俘获她的心,还得看崔景明本事如何。 第七十七章 赴宴贺婚 春婶蹲在院角择菜,见崔景明从外面走回来。 “春婶。”他停在三步外,“青州城里,可有适合未婚有情人去的地方?” 春婶手里的菜篮子“咚”地磕在石阶上,她抬头瞅着崔景明,见他耳尖有点红,眼神倒也坦荡,倒先笑出了声:“哎哟,大人你这是……开窍了?” 她擦了擦手站起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城西老张家今儿嫁闺女,你是不知道,咱们青州的婚礼最有讲究——新人成亲时,旁人去跳舞沾喜气,要是有情意的男女,能借着那股子喜运,把缘分拴得更牢哩!” 她笑得眼角都皱了:“你带着文鸢小姐和俩娃去,正好!一来让孩子们瞧瞧热闹,二来……你俩也沾沾这喜运,多好!” 春婶见崔景明听完婚礼的建议后,还没动,那副清冷模样里竟掺了丝难得的沉吟,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哎哟,景明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没事,文鸢姑娘那,我去帮你说!保准她乐意去!” 说着就要往廊下走,却被崔景明轻轻拦了住。 他抬眼时,眼底的清冷依旧,语气却比刚才温和了些:“不必了春婶,我自己去寻她就好。” 春婶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笑起来——这清冷公子哥,倒也懂疼人,知道自己的心意要自己说。她摆摆手:“成!那你快去,别让文鸢等久了!” 崔景明垂眸想了想,笑了:“多谢春婶。” 他颔首,转身往廊下走。 远远便瞧见关文鸢蹲在那里,正给悦悦梳辫子。 关文鸢用桃木梳轻轻拢着小姑娘的头发,指缝里还夹着朵刚摘的白茉莉,花瓣上的露水还没干。 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织了层暖融融的薄纱,连她垂着眼、认真梳理发丝的模样,都显得难得的柔和。 “文鸢。”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侧站定,目光掠过悦悦头顶快要成型的双丫髻,“春婶说城西老张家今日嫁闺女,办婚礼最是热闹,咱们带思黎和悦悦去看看?” 关文鸢的指尖顿了顿,抬眼望他时,眼里盛着点疑惑:“婚礼?贸然过去,会不会叨扰到人家?” 这人性子太冷,说了要追她,几日下来却只送些吃的用的,总不肯先迈一步,如今主动邀她去“沾喜运”的场合,倒省了她再费心思铺垫。 “春婶说老张家是青州本地的热心人,最喜有人来沾喜气,不算叨扰。”崔景明特意多补了句解释,像是怕她真的顾虑。 这话刚落,蹲在不远处追蚂蚁的思黎就“噌”地蹦了起来,小短腿迈得飞快,一下扑到崔景明的腿边,仰着小脸满眼期待:“我要去!我要去看新娘子!新娘子是不是穿红裙子、戴凤冠呀?” 被梳辫子的悦悦也松开了攥着关文鸢裙摆的小手:“悦悦也去……跟爹娘、哥哥一起。” 关文鸢看着两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她伸手揉了揉悦悦的头顶,把那朵白茉莉轻轻别在她的发髻上:“好,那咱们就去沾沾这喜气。” 崔景明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颔首,离开后又在楼上看了关文鸢与两个孩子很久,才把窗合上。 于是第二天,四人到了老张家门口,红绸子从门楼垂到巷尾,把灰扑扑的院墙衬得格外热闹。 崔景明牵着思黎,关文鸢抱着悦悦,刚迈进门,一个端着喜糖盘的大婶就瞅见他们,嗓门亮得能盖过唢呐:“哎哟!这是对未婚小夫妻!” 这话一落,附近喝酒的、说话的都停了动作,目光齐刷刷聚过来。 连关文鸢耳尖瞬间红了,攥着悦悦衣襟的手紧了紧。 崔景明倒坦然,伸手从喜糖盘里捏了两颗奶糖,分给思黎和悦悦,语气依旧平淡:“大婶玩笑了,我们是来沾喜气的。” 他虽没承认,却也没否认,目光扫过关文鸢泛红的耳尖时,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暖意。 正说着,有人端着菜盘从旁边过,关文鸢侧身让了让,没留意身后的桌子,裙摆蹭到了桌边的酱汁——浅色的料子上,瞬间印了块深褐色的油印,格外显眼。 她悄悄拉了拉崔景明的袖子:“我去旁边偏房换件衣裳,你先带着孩子等等,别乱跑。” 崔景明点头,目光落在那片油印上,眉头微蹙:“我陪你去?” “不用,”关文鸢笑着摇头,把悦悦递到他怀里,“你看着思黎,别让他去闹新娘子。”说完拎着裙摆往偏房走,脚步轻快。 关文鸢刚掀帘进偏房,就见个妇人正弯腰整理衣物——是老张家的远房亲戚张夫人,方才在院门口递喜糖时见过一面。 张夫人抬眼瞧见她,先是愣了愣,目光就落在了她裙摆的油印上,顿时了然:“是衣裳沾了酱汁?偏房里就我一个人整理宾客的东西,不打紧。” 她转身翻出件叠得整齐的衣裳,“这是我家闺女的新衣裳!你瞧这芙蓉色,嫩得像刚开的花,料子是本地织的软绸,比京城的锦缎薄上许多。咱们青州民风敞亮,不像京城那般讲究多,穿得舒服好看才是正经!” 关文鸢低头抚过衣料,软绸的质感轻得几乎没分量——京城的衣裳总爱用厚重的绣线和锦缎,哪有这般贴合春日的轻薄? 这样明艳又不艳俗的颜色,恰好能衬得她气色更亮,定能让人移不开眼。她假意推辞了两句:“这怎么好意思?您闺女的新衣裳,我穿了多不合适……” “嗨,都是沾喜气的缘分!”张夫人把衣裳往她怀里塞了塞,笑着往屏风后指,“快进去换,我在这儿帮你看着。咱们青州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宾客欢喜,热热闹闹的,才是给老张家添喜呢!” 关文鸢换好时才发现,衣裳的领口裁低了些,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腰身掐得正好,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 她从发间取下素银簪,松松别在鬓边。 关文鸢对着镜中的自己弯了弯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这般轻薄灵动的模样,比在京城的样子好看多了。 估计崔景明见了,怕是真的不会移开眼了。 第七十八章 心旌摇曳 与此同时,崔景明正坐在桌边,看着思黎不能乱跑。悦悦趴在他怀里,小手攥着他的衣襟,小声问:“爹,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崔景明摸了摸她的头,刚要说话,就被几个穿蓝布襦裙的姑娘围了过来。 领头的姑娘手里攥着块绣着海棠的帕子,脸涨得通红:“崔公子,院里正热闹,我……我们想请你跳支舞。” 另一个穿粉衫的姑娘也跟着附和:“是啊,崔公子生得俊,跳舞定好看!我们几个都学过青州的踏歌,不难的。” 崔景明抬眼,目光扫过几个姑娘羞涩的脸,语气依旧疏离:“多谢姑娘们美意,内子去换衣裳了,我得等她回来。”他特意加重了“内子”两个字,划清了界限。 姑娘们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虽有些失落,却也知趣地退开了,只站在不远处,时不时往他这边瞟。 没等多久,院角忽然静了些。先是几个说话的妇人停了声,接着连划拳的男人都顿了动作,目光齐刷刷望向偏房的方向。 崔景明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就见关文鸢从偏房里走出来——绸裙裹着她纤细的腰肢,裙摆上的粉桃随着脚步轻轻晃,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媚,像春日里被风拂过的桃花枝,轻轻巧巧就撞进了眼里。 先瞧见的大婶忍不住叹出声:“这姑娘换了衣裳,咋这么好看!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崔景明的目光早黏在她身上,方才应对姑娘们的从容全没了。 他喉结轻轻滚了滚,心底竟像有阵软风掠过,吹醒了藏在深处的蝴蝶——那蝶翼震颤时带着细碎的痒,从心口轻轻颤到指尖,连握着悦悦的手都不自觉松了些。 崔景明的目光还胶着在那抹粉桃色上,指尖的麻意先散了——方才心口那阵痒,似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裹住,慢慢停了振翅。 像是回了神,胸腔里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每一下跳动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道,撞得耳膜都发颤。 周围的赞叹、思黎的喊声,甚至远处的唢呐声,都慢慢淡了。 他眼里只剩关文鸢缓步走来的身影,耳边却只剩自己的心跳——那声音盖过了所有动静,只剩滚烫的热,从胸腔传到指尖,让他攥着悦悦的手,松了又紧。 往日里清冷如霜的眼底,漫开笑意,眸中只映着那抹粉桃色的身影。 思黎拽着他的袖子喊:“爹!娘真好看!” 关文鸢听见声音,脚步顿了顿,抬眼望向崔景明,眼底盛着笑意,却悄悄观察着他的反应——很好,他的目光没离开过她。 她慢慢走过去,路过那几个蓝布襦裙的姑娘时,脚步放得缓了些,嘴角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刚走到崔景明身边,就见一个穿红锦裙的姑娘带着丫鬟走过来。 那姑娘梳着高髻,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簪子,脸上带着点娇纵的傲气,是青州郡守的女儿沈玥。 沈玥站到崔景明面前,目光扫过关文鸢,又落回崔景明身上,语气不容拒绝:“这位公子,方才见你拒了旁人,想来是没瞧上普通的伴舞。我沈玥与民同乐,邀你跳支舞,你总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她说着,还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镯子,那镯子是郡守特意从京城买来的,在青州城里,还没人敢拒她的邀。 院里的踏歌声跟着响起,就有几个年轻男子围了过来,目光落在关文鸢身上——方才她换了芙蓉色软绸裙出来时,不少人就瞧直了眼,这会儿见她独自站在廊下,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前。 领头的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后生,眉眼清朗,手里还攥着柄绘着兰草的团扇,笑着拱手:“姑娘瞧着面生,想必是外来的?这青州的踏歌最是热闹,不知姑娘愿不愿赏脸,陪在下跳一曲?”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起哄,连旁边逗孩子的妇人都笑着看过来。 关文鸢垂眸笑了笑,软绸裙摆随着转身晃了晃,眼尾却悄悄崔景明,他正牵着思黎,目光分明落在她这边,清冷的眉眼间似乎凝了点霜。 她心里掠过一丝得意,抬眼时,嘴角已勾出抹微妙的笑,算不上张扬,却带着点刻意的挑衅。 没等那人再说第二句,她便轻轻抬起手,指尖软乎乎地搭在对方的手腕上,声音依旧温软:“既然公子盛情,那我便献丑了。” 崔景明攥紧了思黎的手,那孩子正扯着他的衣襟喊“爹,娘要跳舞啦”,他却没应声,只定定地望着这边,墨色的眸子里,那点浅淡的暖意竟慢慢沉了下去,连周身的气息都冷了几分。 他心里的余热还没散,被一股怒火添上,心火烧得更旺了。 崔景明没再看纠缠不休的沈玥,清冷的眸子里,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他语气比平时淡了些:“多谢沈姑娘,只是我更想等内子陪我一起。” 沈玥还在怔愣居然有人敢拒绝她,崔景已大步迈了离开。 他走得极快,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径直穿过人群,伸手就攥住了关文鸢搭在那后生腕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几乎是瞬间就将她的手从旁人腕上抽离,牢牢握在自己掌心。 那穿青布长衫的后生愣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邀舞的姿势,脸色涨得通红。 周围的起哄声戛然而止,满院的目光全聚在这突发的一幕上。 崔景明没看那后生,也没理会周遭的动静,只垂眸盯着关文鸢,墨色眸子里翻涌着平时少见的沉意,语气冷得能冻死人:“她不跳。” 关文鸢指尖被他攥得发紧,却忍不住抬头看他——这人平日里清冷得像块冰,此刻却浑身透着强势,面上却故意露出点茫然:“崔公子?” “跟我走。”崔景明没多话,攥紧她的手转身就走。 关文鸢被他攥着往前走,指尖轻轻挣了挣,没挣开,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她停下来,仰头看他,眼尾带着点无辜:“可我真的想跳……觉得怪热闹的。” 第七十九章 不再克制 以往,崔景明总是那般清冷自持,可如今,她却享受着能看到他这副模样的时刻。 这样不再克制的他,叫人看清了他皮相之下隐藏的凶性和醋意,倒多了几分烟火气,让她有一点……为其心动。 她用力挣脱开崔景明的手,挑衅似的看着他,说道:“我还没跳过,为什么拉我走?” 崔景明激烈的情绪全隐藏在平静的眼波之下,他逼近一步道:“你若是明了我的心意,应当知道我不愿旁人与你亲近,为何还要故意如此?” “莫非你看上了那个白面书生?”他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急切,连声发问。 关文鸢心里有些好笑,他这样认真,执拗的像个护食的幼崽,很是可爱。 不对,她也是昏了头,竟把自己比成那被护的食了吗? 她摇了摇头,不再戏弄他,正色道:“我是头一次参加青州婚礼,想看看他们跳舞是什么模样。” 崔景明脚步猛地顿住,转身面对她时,墨色眸子里的冷意还没散,却掺了几分认真。 他想了片刻后抬手,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将她的双手都拢在掌心,指腹蹭过她微凉的指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好,但若是想跳,只能和我跳。” 周围彻底静了,连乐师的调子都慢了半拍,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们身上—方才邀舞的书生还站在原地,脸色有些讪讪;沈玥远远看着,终究没再上前。 关文鸢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心里冒出一丝压不住的雀跃,面上却故意露出点茫然:“只和你?” “那你还想和谁?”崔景明直直地望着她,像是要看进她心里,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软绸传过来,烫得关文鸢指尖发麻。 他没再等她回应,攥着她的手往院中央走,那里铺着块红毡子,正是方才众人跳舞的地方。 路过乐师身边时,他淡淡抬眼:“劳烦再奏一遍刚刚的踏歌。” 乐师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唢呐和竹笛重新响起来,调子比刚才更热闹。 崔景明站定在红毡上,松开一只手,却没放她走,只微微弯腰,掌心朝上对着她,语气比刚才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占有般的强势:“现在,跳吗?” 关文鸢看着他眼底映出的自己——芙蓉色软裙,鬓边银簪,还有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在意。 她嘴角偷偷勾起来,又被她很快压下去,指尖轻轻搭在他掌心,声音里藏着笑意:“跳。” 不过很快关文鸢觉得崔大人不是很会跳舞,他步子有些拘谨,总怕踩了她的裙角,直到关文鸢笑着往他身前凑了凑,轻声道:“你放轻松些,跟着我就好。” 她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带着点暖意,崔景明的耳尖悄悄泛了红,动作却渐渐舒展——他跟着她的节奏踏碎光影,桂树的枝桠在他们身侧轻晃,花瓣簌簌落下,场中本来在跳舞的人也纷纷慢下舞步,欣赏起这对伴侣。 “新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新郎穿着大红喜服,牵着同样披红挂彩的新娘,缓步走了过来。 关文鸢笑着拉了拉崔景明的手,往旁侧让了让:“该给新人腾地方才是。” 崔景明顺着她的力道退开,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月光、桂香、宾客的笑声,还有她发间未散的花瓣,都揉进了他眼底,比此生所见的任何景致都要鲜活。 思黎拉着悦悦的手,躲在树后,小脑袋凑在一处,偷偷往厅中瞧。 当有人邀请关文鸢跳舞时,悦悦扒着屏风缝,圆眼睛睁得溜圆,扯了扯思黎的袖子:“哥哥,爹又该生气了……” 悦悦看热闹得眼睛发亮,时不时拍着小手:“哇!爹爹好厉害!又把叔叔赶走了!” 思黎拉着悦悦往角落的软凳上坐:“这有什么,以前张尚书家的公子想给娘递花,爹爹没等人家走近,就先把娘直接抱走了,那公子压根没敢上前。” “啊?”悦悦歪着脑袋,“那我们上次还想帮爹爹,故意说娘喜欢吃糖糕,让爹爹去买,原来不用呀?” 崔思黎闻言,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傻悦悦,你看爹爹方才那样,哪用得着我们推波助澜?只要有人凑到娘身边,他就跟摇尾巴的隔壁大黄一样,主动得跟什么似的。” 悦悦似懂非懂,却也跟着笑:“那是不是就像我喜欢的糖,谁要拿我就不让?” “差不多。”思黎拿起桌上的蜜饯,递了颗给悦悦,“不过爹爹应该比你护糖还用心。” 悦悦含着蜜饯,甜丝丝的味道漫开,也跟着点头:“嗯!” 尽管崔思黎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了不远处的崔景明耳中。 “你没看见方才爹爹跳舞的样子?娘转圈圈的时候,爹爹的耳尖都红了,平时板着脸的样子,早没影了。” 悦悦咬着糕饼,含糊点头:“我看见啦!爹爹还帮娘拂头发上的花瓣,比给我剥橘子还轻呢!上次我要爹爹抱,他只拎着我的后衣领,一点都不温柔。” 这话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两个孩子猛地抬头,就见崔景明站在几步外,努力维持着平日的严肃,可耳尖那点红,却没藏住。 思黎立刻拉着悦悦站直,规规矩矩喊了声“爹爹”,悦悦也跟着点头,只是眼神还怯怯的,怕方才的话惹他生气。 崔景明走过来,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沉了些:“不好好待在院子里,躲在这里说什么?”他指尖虚指了指思黎,“身为哥哥,该带妹妹读书知礼做好榜样,不是总说这些没要紧的。” 思黎夸张地挑起了小小的眉毛,“哇,爹爹,你不知道你自己现在与未来的爹爹越来越像了,说话口气真的一模一样!” “不许这样调侃爹爹。”崔景明话虽严肃,可他的眉峰没真的皱起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中的无奈和纵容。 看着崔景明清俊的脸上全是认真,思黎有些惧意,一时间不敢应声。 第八十章 近在咫尺 关文鸢端着喜盘走过来,见这情形,立刻笑着打圆场:“你们两个小家伙,是不是又嘴馋了?” 她把盘子递到孩子面前,顺手揉了揉悦悦的发顶,又看向崔景明:“孩子们说说话罢了,你这么严肃做什么?倒是这藕粉糕,刚从厨房端来的,你要不要也尝块?” 崔景明的目光落在她递来的糕饼上,又扫过两个孩子偷偷打量的眼神,喉结滚了滚,终究没再提方才的话,只淡淡道:“你们吃就好。” 说罢,却往后退了半步,背着手站在廊下,看似看远处的桂树,余光却忍不住往妻儿这边飘。 悦悦拿起一块藕粉糕,咬了口,忽然抬头对关文鸢说:“娘,爹爹一直看着这,是不是也想吃糕呀?” 崔景明的脚步顿了顿,清咳声更响了些。 关文鸢笑得直不起腰,拿起一块糕递到他面前:“喏,别硬撑了,孩子们都看出来了。” 崔景明盯着那块糕,又看了看两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神,终究伸手接了过来。 婚宴的喧嚣随暮色渐沉淡去,前庭的灯还亮着,新人的父亲已笑着引着众人往城外的河滩去——那里早备好了天灯,橘色的灯影在夜色里晃着,像落在人间的星子。 关文鸢跟着人流走,眼尾瞥见竹筐里堆着各色天灯,灯纸上映着“平安”“顺遂”的字样,却只是淡淡移开目光。 崔景明走在她身侧,将她的神色收在眼底,没多话,只放缓脚步,等她与自己并肩时,轻声问:“不想放盏灯?” “不必了。”关文鸢指尖捻了捻袖角,语气平和,“几文钱买盏灯,烧了便散了,落在林子里还容易起火,哪能真求来心愿?倒不如信事在人为,比求上天实在。”她说得坦诚,没半分扭捏。 崔景明闻言,却没应和,只往卖灯人的方向偏了偏头,脚步不停便走了过去。关文鸢愣了愣,刚要开口拦,就见他已拿起一盏天灯——灯纸泛着浅粉,正合她平日喜欢的样子。 他付了钱,转身将灯递到她面前:“拿着吧,不是为求愿,只是夜里风凉,握着灯,手也暖些。” 他没说“我想给你买”,也没提“图个热闹”,只找了个温和的由头,却让关文鸢没法再拒绝。 她接过天灯,指尖触到灯架,果然带着点暖意,心里也悄悄软了几分。 河滩上已热闹起来,有人正点着灯芯,橘色的光透过灯纸,映得人脸庞暖融融的。 新人父亲笑着将自己的天灯举起来,高声道:“今日借这灯,祝孩子们白头偕老,也祝咱们山河安稳!” 众人跟着附和,天灯一盏盏升空,拖着细碎的光,往夜空深处飘去。 崔景明帮关文鸢点着灯芯,火光跳了跳,映在她眼底。 他看着她专注的模样,轻声又问:“若真要说个心愿,你想求什么?” 关文鸢握着灯绳,抬头望了眼漫天灯影,又垂眸看向他,语气里带着点认真:“我倒真有几个愿。一愿我往后永不妥协;二愿我自己所愿皆所得,三愿我有承受所有黑暗的力量。”她说得全是自己,却没半分虚话,眼底的光比灯影还亮。 崔景明的心跳漏了半拍,虽然关文鸢句句都是自己,但她这样为自己发光的模样,在他心里却比什么都亮。 指尖悄悄靠近她的手,却隔了一掌的距离,只轻声应:“会的。” 关文鸢将天灯往上举了举,她忽然转头看他,笑着反问:“那你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崔景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夜色里,她的眼睛依旧明亮。他喉结轻轻滚了下,声音放得很轻:“我没什么想要的。” 众人天灯越飞越高,渐渐成了夜空中一点模糊的光。 他没说出口的是,方才她握着灯、笑着站在他旁边时,他便知道——他想要的,早已近在咫尺,就在身边。 河滩上的天灯还在往夜空飘,橘色的光渐渐成了远处的星点。 悦悦揉着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松开攥着关文鸢裙摆的手,转而拉住她的手腕,声音软得发黏:“娘,我困了……想回家睡。” 思黎也往崔景明身边靠了靠,眼角带着倦意:“爹爹,风也凉了,我们回去吧。” 崔景明低头,先将悦悦打晃的身子扶稳,又抬手替思黎拢了拢外衫的领口。 关文鸢也顺势弯腰,刚要应声,就被一双小手同时拉住——思黎攥着崔景明的食指,悦悦则牢牢抱着关文鸢的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竟将父母的手往中间带了带,无意间让两人的指尖轻轻碰在了一起。 崔景明望着交握的四只手,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连语气都放得更软:“好,这就回家。” 关文鸢也没挣脱,刚要迈步,却瞥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道身影——是沈玥,她还没走,手里捏着盏没放的天灯,灯纸皱了些,显然是攥了许久。 方才沈玥在宴上还带着几分娇纵,此刻见了这幕,却愣在原地,眼神直直落在那四只交握的手上,连指尖的帕子都忘了绞。 直到崔景明抱着悦悦转身,目光与她撞上,沈玥才猛地回神。 她看着崔景明眼底毫不掩饰的认真——那是对着至亲至爱才有的柔和,与对旁人的疏离截然不同。 她脸上的不甘慢慢淡了,终究是走上前,对着关文鸢微微颔首:“刚刚是我唐突了,希望姑娘莫怪。” 关文鸢没多言。 沈玥也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丫鬟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夜色里,崔景明正低头听思黎说着什么,关文鸢走在一旁,偶尔替思黎拂去肩上的落絮,一家人的身影靠得极近,旁人难以介入。 “娘,那个姐姐怎么了?”悦悦趴在崔景明怀里,迷迷糊糊地问。 关文鸢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没什么,我们回家。” 几人刚转过巷口,就见客栈门前站着道熟悉的身影——关燃负手立在台阶下,眉眼拧着,下颌线绷得紧,整个人是前所未见的严肃。 第八十一章 假装坚强 思黎最先停下脚步,悄悄往关文鸢身后缩了缩——悦悦也被风吹得醒了些,揉着眼睛趴在崔景明肩头,小声问:“爹爹,是阿爷吗?他怎么不进去呀?” 关文鸢的心也沉了沉,松开思黎的手,快步上前:“爹,您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怎么不先回房等?” 关燃目光先扫过她,又落在崔景明怀里的悦悦和身后的思黎身上,然后才开口:“你先和我进来。” 崔景明将悦悦往怀里又抱稳了些,走上前,对着关燃拱手,语气沉稳:“岳父,夜里风大,您先回屋,有话咱们进去说?” 关燃看了崔景明一眼,眼神里的严肃稍缓,却没动,只又看向关文鸢:“文鸢,你跟我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崔家那小子,你先带孩子们回房歇息,我跟她单独说两句。” 思黎拉了拉崔景明的衣角,小声道:“爹爹,外祖父是不是生气了?” 崔景明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放软:“没有,外祖父只是有话跟你娘说。我们先回去给你妹妹铺床,好不好?” 暮庭风语话兵戈 此刻从角门到书房的路,不过百来步,关文鸢却走得步步滞涩,满脑子都是父亲关燃治军时的严厉模样,怕他动怒。 自己竟前脚与父亲说了未必会与崔景明在一起,后脚便心软了,也不知道父亲会说什么,关文鸢始终惴惴不安。 关燃推开门,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玄色常服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关文鸢身上,没有平日练兵时的肃杀,却也不见半分怒意,只淡淡开口:“今日去城外,可有见着青州来的流民?” 关文鸢一愣,原以为父亲会先提崔景明,或是训她几句,没承想竟是问流民。 她定了定神,将那些儿女情长的忐忑压下去,躬身答道:“见着了,约莫百余人,都往城南的义仓去了。只是他们说,上月黑谷一战后,敌军似是摸清了咱们的布防,连侧翼的箭塔位置都知道,好几处粮草点都被劫了。” 关燃点点头,走到案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椅:“坐。你且说说,青州动乱拖了三月不平,依你看,根源在哪?” 关文鸢斟酌着开口:“起初女儿以为是敌军势众,或是粮草接济不上。可上月黑谷的布防精密,连兵部都没报备,敌军却能精准绕到阵后……女儿猜,是出了叛徒。” “叛徒”二字一出,关燃沉默了片刻,他从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密函,火漆印已经裂开,显然是反复看过。“你猜得没错,是出了叛徒。”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心,“只是这叛徒,你我都没料到——是陆安平。” “陆军师?”关文鸢还是难以置信。 “黑谷的阵形,我与他闭门三日定下,连传令兵都只知道大致方位。可敌军偏偏绕开了正面防线,断了我军粮道,还毁了三处箭塔——若非他泄密,我不会被擒。” 关燃将一封密函推到她面前,关文鸢拿起密函,指尖微微发颤。 函里没有认罪的话,反倒写着约见——陆安平约父亲三日后在城郊的破庙见面,说“有要事相告,关乎青州数十万百姓性命,非面谈不可”。 “他倒还有脸约见!”关文鸢咬着唇,语气里满是愤慨,“父亲,这分明是诈!他害了您,如今约您去荒僻的破庙,怕是想趁机行刺,或是设下埋伏引您入瓮!” 关燃没有反驳,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忠勇”二字,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 他指尖轻轻拂过令牌上的纹路,眼神复杂:“我知道是诈。可我还是要去。” “父亲!”关文鸢急了,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衣袖,“您是三军主帅,若是有个万一,青州前线怎么办?再说,陆安平已然背叛,他的话如何能信?” “信不信,总要见了才知道。”关燃轻轻拨开她的手,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上的青州地图,“黑谷兵败后,敌军按兵不动了半月,既不南下攻州府,也不西进抢粮草,透着古怪。陆安平是敌军现在唯一能接触到的核心人物,我不能放过。” 关文鸢心里只剩下对父亲此行的担忧:“那三日后,女儿想跟您一起去。” “不行。”关燃立刻拒绝,语气斩钉截铁,“破庙荒僻,四周都是树林,万一有埋伏,我顾不上你。” “父亲,女儿不是去添乱的。”关文鸢想帮父亲,却被他再次摇头坚定拒绝。 关燃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案上的密函,指尖在“陆安平”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文鸢,你记住,百姓比我重要。” 关文鸢知道,父亲这一去,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可我心里您最重要了!”关文鸢咬牙坚持。 可关燃只是摇了摇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终究是软了语气,却依旧坚定:“我自有安排,你听话。万一……” 关文鸢满心的不甘与焦急没处宣泄,最后,她咬了咬牙,没再争辩,猛地转身,掀开书房的门帘就冲了出去。 晚风带着海棠的淡香扑面而来,她跑得太急,没看清廊下的人影,只听一声闷哼。 下一秒,便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皂角香,还有属于崔景明的、沉稳的体温。 崔景明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掌心能感受到她因急促奔跑而微微颤抖的身子。 “文鸢?怎么跑这么急?”他低头,看见她眼底未散的红,还有紧蹙的眉,语气立刻软了下来,“是不是关将军……说你了?” 关文鸢埋在他怀里,鼻尖蹭到他的衣襟,方才强撑的坚强瞬间塌了一角。 她没抬头,声音带着点鼻音,闷闷的:“军中叛徒要约见父亲,他不让我去,说这是军令……可我不能看着他一个人去,万一真的设了陷阱怎么办?” 她很少这样示弱,连在父亲面前争辩时,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可此刻撞进崔景明的怀里,那股无处安放的担忧,竟忍不住流露了出来。 第八十二章 招架不住 崔景明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像在安抚炸毛的小兽。 他眉峰微敛,却压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意,声音清冷却坚定:“你别慌。我知道你想护着关将军,我会帮你,一旦有动静,立刻能支援。” 他顿了顿,缓缓将她推开半寸——既不让距离太远,又刚好能让两人对视。他眼底没有半分敷衍,只定定望着她:“关将军不让你去,是怕你受伤。你若硬要去,在他眼里,便是最牵肠的软肋,反而会分了他的心。” “我有能力!”关文鸢下巴微微扬起,眼眶还泛着未褪的红,却倔强地盯着他,连声音都比刚才亮了些,“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软肋,我也想跟父亲、跟亲近之人并肩作战!”话说到最后,尾音悄悄软了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崔景明看着她这副又犟又委屈的模样,先是没说话,只静静望了她片刻,随后唇角先勾出一点浅弧,眼尾跟着弯了弯,连平日里冷硬的轮廓都软了些——那笑意不是敷衍的安抚,是真真切切落在眼底的纵容。 他声音放得更柔:“好,我信你。那我们一起去,一起护着关将军。” 关文鸢猛地偏开头,耳尖却悄悄泛了红,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的锦缎。她心里嘀咕:这人是不是看出来了? 明明平日里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偏生对自己这般温柔,连语气都掐得刚好。 清冷之人只对她温柔真让人招架不住。 最近总被他几句话勾得心绪乱晃,原来他早把自己的脾性摸透了,倒真是很有一套……她还是小瞧了他。 她正别扭着,目光落在崔景明手里的地形图上——纸上用炭笔勾着破云庙的轮廓,岔路口都标了小红点,连附近的水井位置都没落下。 崔景明眼底还凝着认真,连指尖捏着图纸的力度都透着谨慎。 关文鸢垂眸看着那些细密的线条,睫毛轻轻颤了颤,心也渐渐柔和下来,焦虑一点点散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接过地形图,指尖触到纸张的粗糙纹路时,轻声应道:“好。” 她抬眼时,眼底的红已经淡了,“那咱们现在就去核对地形,每个岔路、每片树林都要算到,不能出一点差错。” 崔景明看着她重新振作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往前凑了凑,伸手替她拂去鬓边沾着的花瓣,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好,现在就去。有我在,咱们一起护着关将军,绝不会让他出事。” 廊下的石灯笼燃得正亮,暖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把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晚风卷着海棠花瓣飘过来,落在关文鸢的发间她握着地形图,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崔景明——他正低头跟她讲着商行人手的排布,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关文鸢心里忽然松快下来,连带着嘴角都悄悄勾了点弧度:原来有个人陪着一起扛,再难的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三日转瞬即逝。 三辆乌篷马车已停在青石板路上,车旁立着二十余名劲装护卫,腰间皆佩短刃,背上负着弩箭——这是崔景明连夜从商行调派的人手,连马车上的暗格都装满了伤药、火折子与干粮,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周全。 崔景明正弯腰检查最后一辆马车的车轴,指尖触到加固的铁条,才直起身看向快步走来的关文鸢:“都备妥了,西侧岔路的人手已提前出发,咱们沿着官道走,半个时辰就能到破庙附近的林子。” 他话音刚落,就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车内探出一角绣着云纹的锦袍,紧接着,七皇子萧玉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文鸢!等等本王!” 崔景明眉峰微挑,看向关文鸢。 关文鸢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衣袖:“我想着,陆安平或许带了不少人手,萧玉玦有皇家暗卫,能多些助力……” 她没说的是,萧玉玦与父亲素有交情,得知消息后定然要跟来,与其让他后续追来,不如一开始就带上。 说话间,萧玉玦已翻身下马,一身月白锦袍衬得她面如冠玉,身后跟着四名黑衣暗卫,气势十足。 她走到关文鸢身边,先递过一个暖手的银炉,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早听说你要去帮助伯父,本王连夜调了暗卫,还带了宫里的金疮药。” 崔景明没接话,只是从马车上取了件素色披风,上前一步披在关文鸢肩上,指尖轻轻理了理披风的系带,声音淡却清晰:“她体弱素来怕风,这件披风是用驼绒织的,比暖炉实用。再说,我带的伤药是按军营方子配的,止血快,不挑伤口,比宫里的金疮药更适合野外。” 萧玉玦挑眉:“哦?可本王还带了蜜饯,文鸢上次说爱吃的青梅味,路上能解乏。”说着就从袖中掏了个锦盒递过去。 崔景明又道:“马车上备了她爱喝的杏仁茶,用保温的锡壶装着,比蜜饯更能填肚子。” 关文鸢看着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身边,一个举着锦盒,一个指着马车,眼神里都带着“你看我更贴心”的架势,原本因父亲涉险而揪紧的心,竟奇异地松了些。 她无奈地接过锦盒,又拍了拍崔景明扶着披风的手:“都好,咱们先上车,再晚就赶不上了。” 三人一同上了中间那辆马车,萧玉玦刚坐下就往关文鸢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文鸢,等救回关将军,你去我封地呆几天可好?” 崔景明坐在对面,闻言抬眸:“我也找了块山清水秀的地方,正好带伯父去养伤。” 萧玉玦哼了一声,“本王是皇子,能给她的,可比你多得多。” “皇子能给的我也能。”崔景明语气平静,却带着认真,目光落在关文鸢脸上时,又软了些,“她若想守着将军府,我便帮她打理;她若想出去游历,我便陪她走遍天下。” 萧玉玦眯着眼睛不爽地看着崔景明,总感觉自己的好友要被抢走了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三章 破庙惊变 关文鸢赶紧打断两人:“你们别争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救父亲。” 几人看着破庙越来越近。 关文鸢拢紧了素色披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着那扇斑驳的朱漆庙门。 门内隐约传来人声,听不太清,却足够让她心头发紧——那是父亲关燃的声音。 “文鸢,我带来的人都在西侧松林候着,只等你一声令下。”崔景明站在她身侧,也盯着破庙。 关文鸢微微颔首,目光未离庙门。 七皇子萧玉玦也紧盯着庙门缝隙透出的微光。 “殿下不必亲涉险境,此处交给我与崔公子便可。”关文鸢轻声道。 萧玉玦身份尊贵,若是在此处出了差错,牵连的何止是他们几人。 萧玉玦却不赞同:“关将军是国之柱石,本王既知道了,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话音刚落,庙内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茶盏被打翻在地。 关文鸢心头一沉,再顾不得多想,猛地转身看向崔景明:“先从后门突入,务必保护父亲!” 崔景明眼神一凛,抬手打了个手势。 西侧松林里瞬间响起衣袂翻飞的轻响,数十名黑衣私兵悄无声息地朝着破庙后门摸去。 “我们走。”关文鸢低低道,她猫着腰,借着庙外枯树的掩护,朝着庙门东侧的窗棂靠近,崔景明和萧玉玦紧随其后。 三人刚摸到窗下,就听见庙内传来兵器碰撞的锐响。 庙内,关燃手持长剑,正与陆安平对峙缠斗。 关燃之前被囚,终究是身体大不如前,几个回合下来,额头已渗出冷汗,肩头更是被陆安平的刀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衣服。 而陆安平身后,还站着七八个手持武器的壮汉,显然是早有预谋。 他们虎视眈眈地围着关燃,只等陆安平寻到破绽,便要一拥而上。 关文鸢听着里面的动静,强压下冲进去的冲动。她知道此刻贸然闯入,只会帮了倒忙。 庙内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茶盏被打翻在地。 紧接着,陆安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愤懑与绝望:“关燃!你摸着良心说,这五年军中的冬衣、粮饷、伤兵补贴,哪一次是足额发到弟兄们手里的?朝廷拨下的银子,一层层克扣,到我们这儿只剩个零头!” 关文鸢虽听过军中将士抱怨过冬衣单薄、粮米掺沙,只是从未想过克扣竟到了这般地步。 庙内的陆安平似是声音带着哽咽:“我那娘子,前年冬天抱着高烧的孩儿在营外跪求退烧药,就因为补贴被扣,连半文钱的药都买不起!若不是北狄人许我粮草、白银,许诺保我妻儿性命,我怎会走这条路?” “陆安平,你可知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关燃的声音带着震怒,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军中饷银之事,我每月都亲自核查文书,从未批过克扣的指令!” “核查文书?”陆安平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那些盖着你帅印的文书,不过是上面人做给朝廷看的把戏!关燃,你身居高位,哪里看得见底下人的死活!” 破庙后门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喊杀声——崔景明的私兵到了! 那些壮汉瞬间分神,纷纷转头看向后门,陆安平的招式也出现了一丝滞涩。 关文鸢再顾不得细想,猛地转身看向崔景明:“动手!” 她虽了解了陆安平的处境,却也清楚通敌叛国绝不可恕,更何况父亲绝不是克扣军饷之人,这里面定有猫腻。 崔景明眼神一凛,踢开庙门进去格挡。 “你还敢留手!”陆安平恼羞成怒,嘶吼着挥刀乱砍,却被崔景明从侧面一脚踹中膝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军师,束手就擒吧!”崔景明的声音带着冷意,手中长剑抵住了陆安平的咽喉,“军中饷银被克扣之事,若真有隐情,朝廷自会彻查,你不该用通敌这种蠢办法!” 陆安平趴在地上,肩头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积雪,他抬起头,望着庙外天空飘落的雪花,眼中满是绝望:“彻查?等朝廷彻查清楚,我妻儿早就冻饿而死了……” 他话音落下,崔景明的私兵已将剩余的壮汉全部制服。 关文鸢扶着父亲,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陆安平,心中五味杂陈——他的遭遇令人同情,可通敌的行径又罪无可赦。 关燃喘了口气,看着陆安平,眉头紧锁:“军中饷银文书,我从未假手他人,若真有克扣,定是有人在文书上做了手脚,或是在饷银押送途中动了手脚。你且如实招来,你是何时发现饷银被克扣?又是如何与北狄人搭上联系的?” 陆安平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三年前,我手下一个小兵冻饿而死,我才发现他领的冬衣竟是单层薄布,粮饷也只发了三成。我向上报了三次,都石沉大海。半年前,北狄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帮他们拿下边关三座城,就给我千两白银、百石粮草……我也是走投无路了。” 关文鸢突然一声嗤笑,“走投无路?你可知你家人真正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关文鸢看着仍在低声咒骂的陆安平,突然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冰冷如霜:“陆安平,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妻儿,说她们差点因克扣银钱饿死,可你知道吗?你那妻子,差点丢了性命,根本不是因为缺药少粮。” 陆安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不信:“你胡说!阿沅她怎么了?我离家时,她抱着孩子哭着说连粗粮都吃不上,你怎会知道她的事?” “我去恰巧遇见你妻子。”关文鸢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母亲嫌她被狗咬伤,将她独自一人不管不顾留在老宅,带走你的儿子却又不好好待他,若是你的妻儿真的饿死,也不该是因为军银克扣,反而是自家人害死的,这一切,你可知道?” 第八十四章 受伤回京 关文鸢顿了顿,看着陆安平瞬间惨白的脸,继续说道:“你总说自己被克扣银钱、走投无路,可你连家中婆母苛待妻儿都一无所知。你所谓的‘为了家人’,不过是为自己找的借口!你若真念着妻儿,怎会连回家看一看、问一句都不肯,反倒轻信北狄人的空话,走上叛国之路?” 陆安平听完,怔愣许久,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眼里竟有疯癫之色。 关文鸢没去管他,扶着父亲坐下,冷风裹胁着雪沫扑面而来,却让她觉得心头清明了许多。 她看着萧玉玦与崔景明并肩而立,二人都在这场惊变中,为她和父亲撑起了一片天。 “今日多谢殿下与崔公子。”关文鸢轻声道,语气里满是感激。 萧玉玦笑了笑,挥了挥折扇:“举手之劳罢了,没帮上什么忙。” 崔景明则看着关文鸢,目光柔和:“护着你,本就是我想做的事。” 关燃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又看了看被押着的陆安平,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终究不能一辈子都把女儿护于他的羽翼之下。 也该真正放手,让她自己去闯荡了。 庙外的风雪还在刮,庙内的惊心动魄接近尾声。 崔景明的私兵控制了那些被迫从犯的士兵,并未赶尽杀绝,只是将他们捆了起来。 陆安平缩在角落,突然喃喃道,“迟了,一切都迟了……” 关文鸢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一眼便看出伤口不深,出血量也不大,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就见关燃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青,嘴唇泛乌,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抬手时指尖竟微微僵硬。 关文鸢心头一沉,瞬间明白——短匕上的毒,远比伤口本身凶险! 她颤抖着撕开父亲的衣襟,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和干净帕子。 可对付这种毒药,根本毫无用处。她只能先用帕子轻轻按住伤口,尽量减少毒素随血液扩散。 “这毒……这毒蔓延得太快了!”关文鸢一边用指尖掐着父亲的人中,一边转头看向冲进来的崔景明和萧玉玦道。 萧玉玦快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探关燃的脉搏,又查看了伤口处发黑的血迹,眉头瞬间拧成一团:“是北狄常用的‘牵机毒’,虽不立刻致命,却会顺着血脉侵蚀五脏,三日之内便能让人肢体僵硬、气绝而亡。伤口不深,但毒素已入肌理,附近城镇的大夫绝解不了这种毒。” 崔景明刚安排好押解陆安平和心腹的事宜,折返回来听到这话,立刻沉声道:“那只能尽快回京!太医院应该能救将军。而且回京后,才能调动人手彻查军饷克扣的事,陆安平说文书有问题,京中必定有人在背后操纵,留在这荒郊野外,既无解毒之法,也查不了真相。” 关文鸢看着怀中气息逐渐微弱的父亲,又看向萧玉玦和崔景明,强压下慌乱:“可父亲现在这样,能撑到回京吗?” 萧玉玦立刻道:“我让人快马传信回京,让太医院院正带着解毒所需的药材,在城外三十里的驿站等候。咱们备两辆最平稳的马车,一辆铺厚褥让将军躺着,尽量减少颠簸,另一辆供你歇息,私兵轮流驾车,日夜兼程,定能赶在毒性攻心前见到太医。” 崔景明也补充道:“我这就让人去附近农户家找些甘草、生姜,先煎水给将军灌下,虽不能解毒,却能暂缓毒素蔓延的速度。文鸢,你别慌,有我和殿下在,定能让将军平安回京。” 看着两人笃定的眼神,关文鸢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用力点头:“好,就按你们说的做!”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关燃,动作轻柔,将他慢慢移到平整的地面上,等候崔景明安排的人送药过来。 在一旁的陆安平,看着这一幕,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那‘牵机毒’寻常药材只能暂缓一时……你若告诉我妻儿的情况,我便把北狄人的联络暗号、藏粮据点,还有京中同党的名字,全都告诉你们。” 关文鸢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必用条件交换,你若真想赎罪,就该主动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许朝廷还能对你的妻儿网开一面。” 说罢,她不再理会陆安平,专心照料着父亲。 崔景明安排的人端来煎好的甘草生姜水,关文鸢小心翼翼地给父亲喂下。 片刻后,关燃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些,脸色虽依旧发青,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迅速恶化。 马车很快备好,私兵们小心翼翼地将关燃抬上马车,铺好厚褥让他平躺。 关文鸢坐在父亲身边,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 崔景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文鸢,你先在这儿照看将军,思黎与悦悦还在镇上客栈等着,我去接他们过来,” 关文鸢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崔景明颔首应下,转身对身边两名私兵吩咐了几句,自己则提步快步冲出破庙,翻身上马,朝着镇上客栈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边刚安排妥当,萧玉玦也走到关文鸢身边,沉声道:“鸢儿,我离京已有三年,如今恰逢此事,也该回去看看那些人了。不过破庙这边还有些收尾事宜,我留下处理妥当再回京。”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已传信给京中亲信,让他们提前打点好驿站与太医院那边,定不会误了将军的救治。” 关文鸢看着萧玉玦,眼中满是感激:“此番恩情,我定会铭记。” 不多时,崔景明便带着思黎与悦悦赶了回来。 思黎与悦悦虽小,也开始手脚麻利地帮着整理东西,将棉被铺进刚备好的马车里,又拿出温水给关燃润了润唇。 一切准备就绪,私兵们小心翼翼地将关燃抬上马车,崔景明骑马护在马车左侧,关文鸢坐在父亲身边照料。 萧玉玦站在破庙门口,看着马车缓缓启动,对关文鸢挥了挥手:“路上小心,京中见。” 第八十五章 出府迎接 关文鸢掀起车帘,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看向车内。 关燃脸色青灰,意识昏沉。 “小姐,将军府到了。”车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先跳下车,转身扶住被仆从小心翼翼搀下来的关燃。 府里的下人早已接到消息,忙不迭地上前伺候。 关文鸢一边指挥着仆从将父亲送进内院卧房,一边叮嘱管家快去请太医院的院正。 刚安顿好父亲,崔景明对关文鸢露出歉意的神色:“文鸢,事出紧急,我需要回刑部述职,你暂时照看片刻,最多一个时辰,我定尽快回来。” 关文鸢应了,又去找医正,又去煎药,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忙乱间,眼角余光瞥见庭院角落里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晃动。 只见思黎和悦悦蹲在竹筐旁,两个小小的身影凑在一起,正低着头窸窸窣窣地摆弄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竹筐里的书信被翻得乱七八糟,有的信纸散落在地上,沾了泥土,有的被卷成小筒,握在悦悦手里,思黎还正低头对着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皱眉,像是在琢磨上面的笔画。 关文鸢本没心思理会,只当是孩子天性爱玩,随意扫了一眼,却见竹筐里散着几页纸,那熟悉的米黄色信纸,正是她临行前匆忙打包的书信。 想来是仆从见她久不看信件,书信散落出来,被这两个孩子捡去当了玩意儿。 她此刻满心都是父亲的病情,只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丫鬟青梧说:“把那几页纸收起来,别让孩子把墨痕蹭脏了。”说完,便转身快步走进了卧房,将那点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卧房里,太医已经到了,正俯身给关燃诊脉,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关文鸢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听着太医与随行医官低声交谈。 直到太医开了方子,嘱咐下人立刻去抓药,又安排了人轮流值守,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却已是身心俱疲。 送走太医时,夜已经深了。 关文鸢遣退了众人,独自坐在外间的桌旁,想喝口茶缓一缓,目光却落在了桌角那叠被青梧收回来的书信上。 纸张被孩子翻得有些凌乱,有的还折了角,甚至沾了几点泥渍。 关文鸢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前,打算将这些书信重新整理好,放回匣子。 她指尖抚过一张张信纸,直到翻到最底下那一页,顿住了动作。 这不是寻常的书信,是她写给心腹暗卫的密函。 关文鸢用了特殊的方法,一行行字迹渐渐显现:“齐威近三月行踪,重点查其与边境商户、军中将领往来,有无异常异动,速回。” 看到“齐威”二字,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沉,像拽住了一丝揭开真相的线索。 齐威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青州。 她特意让人打听了齐威的消息,得到的回复竟是——齐世叔这三个月来,几乎日日在京中,从未踏出过京城半步。 原本她只当是齐威有什么难言之隐,未曾深想。 可此刻那些被忽略的疑点,像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 她又想起,离京前,她跟着齐世叔,隐约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踪,一路小心提防,却始终没能抓住对方的踪迹,崔景明还因为保护她受了伤。 如今想来,那跟踪的人,会不会是为了阻止她带父亲回京?又或者,是为了掩盖什么? 齐世叔为何会留在京城? 陆安平背后主使之人,又会是谁?父亲的遇袭,究竟是冲着军响克扣,还是冲着整个关家? 关文鸢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京城的万家灯火,在她眼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仿佛每一盏灯下,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她知道,这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京城里,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将军府的门房就捧着一叠烫金拜帖,脚步匆匆地走进内院。 此时关文鸢刚给父亲喂完药,正坐在床边看着父亲沉睡的面容,青梧将拜帖递到她面前,低声道:“小姐,宫里几位皇子殿下都派人送了拜帖,说是听闻将军受伤,想来探望。” 关文鸢抬手接过拜帖,指尖划过上面“肃王萧玉衍”“三皇子萧玉珩”“五皇子萧玉澈”的字样,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京中早已因父亲遇袭之事暗流涌动,父亲手握兵权,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力量,而她自幼被钦天监批下“天命皇后”的命格,关家的动向,足以影响储位之争的走向。 这些皇子此刻前来“探望”,不过是想探探关家的底细,看看关燃重伤之下,关家是否会倒向自己。 “告诉他们,父亲需要静养,不便见客,拜帖收下,心意心领了。”关文鸢将拜帖随手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她很清楚,此刻向任何一位皇子示好,都只会将关家推到风口浪尖,更何况真相未明,背后是否牵扯皇子势力,还是未知数。 青梧应了声“是”,刚要转身,门房又跑了进来,神色带着几分诧异:“小姐,城外传来消息,七皇子殿下今日入京,此刻已到城门外,派人问您是否要……” 话未说完,关文鸢已猛地站起身。“备马,我去城门接她。” 青梧愣住了,下意识道:“小姐,那几位皇子的人还在府外等着,您若是亲自出城接七皇子,怕是会……” “无妨。”关文鸢打断她的话,快步走向内室换衣。 半个时辰后,关文鸢一身素色骑装,出现在京城东门外。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官道上,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正缓缓驶来。 “文鸢妹妹。”萧玉玦看到关文鸢,眼中露出笑意,快步出来,“我连夜赶来,本想直接去将军府探望,没想到你竟亲自来接。” “你能赶来,父亲若是知道,定会高兴。”关文鸢微微颔首。 两人并肩坐上马车,向将军府驶去。 而这一幕,很快就被守在将军府外的其他皇子眼线,传回了各自的府邸。 第八十六章 姿态亲昵 肃王府中,萧玉衍眯着眼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她竟亲自去接萧玉玦?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值得她如此重视?” 他身边的谋士皱眉道:“殿下,关小姐素来聪慧,不会做无用之事。或许,是我们之前小瞧了七皇子?” 三皇子萧玉珩得知消息时,正在摆弄他的弓箭,闻言冷笑道:“萧玉玦那个窝囊废有什么本事?关文鸢定是想故弄玄虚,让我们猜不透关家的心思。” 话虽如此,他还是对侍从道:“密切盯着将军府和七皇子的动静,有任何消息立刻报来。” 六皇子萧玉澈则坐在书房里,看着手中的密报,若有所思。 关燃手握兵权,关文鸢有“天命皇后”的命格,这对任何一位皇子来说,都是极具诱惑力的助力。 可关文鸢偏偏拒绝了所有热门皇子的探望,去接远居北境最不起眼的萧玉玦,这背后,到底是真的情谊,还是另有图谋? 难道关家真的打算投诚萧玉玦了? 一时间,京城里的皇子势力都动了起来,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而将军府内,关文鸢正陪着萧玉玦探望关燃。萧玉玦站在床边,看着关燃苍白的面容,眼中满是担忧,低声道:“文鸢妹妹,我既回了京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关文鸢看着她真诚的眼神,心中微动。她知道,此刻外界的猜测已铺天盖地,但她并不在乎。 将军府内室,窗棂半掩,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关文鸢亲手为萧玉玦斟上一杯热茶,水汽氤氲中,她神色凝重地开口:“此次父亲遇袭,我在京中查了些时日,发现齐威的行踪很是蹊跷。”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纸,放在桌上,“父亲出事前,曾托齐世叔暗中查军粮押运的问题,可他不仅没去边境,反而在京中频繁与太子府的人接触。” 萧玉玦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目光落在信纸上,眉头微蹙:“齐威与关将军是至交,按说不该背叛,难道真的是太子授意?” “起初我也这么想,但越查越觉得不对。”关文鸢摇了摇头,指尖点在信纸上的一处记录,“太子若真要对父亲动手,绝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更不会让齐威留下这么多痕迹。” 萧玉玦闻言,放下茶杯,从随身的锦盒中取出一卷密函,递给关文鸢:“你看这个。这是后来从陆安平口中问出来的,他与北狄私通,倒卖朝廷军粮,这是他通敌的书信和账册副本。” 关文鸢展开密函,仔细翻看,越看眼神越沉:“陆安平应该也与京中异动有联系。” “这正是关键。”萧玉玦语气凝重,“我查过陆安平的书信往来。陆安平通敌的书信中,提到过一个‘贵人’,说一切按‘贵人’的安排行事,事后可保他步步高升。这个‘贵人’,绝不是太子。” 关文鸢抬起头,与萧玉玦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了然。关文鸢沉声道:“齐威的线索指向太子,陆安平的背后有‘贵人’,而两人又有联系——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布了个局,让所有线索都往太子身上引。” “太子手握监国之权,是朝堂上最显眼的靶子。”萧玉玦补充道,“把他推出来挡枪,既能掩盖真凶的身份,又能借‘太子谋害镇国将军’的罪名,动摇他的储位,可谓一举两得。” 关文鸢攥紧了手中的密函,指节泛白:“这么说来,父亲遇袭、军粮被倒卖、齐威反常、陆安平通敌,都是同一个人策划的?此人不仅能调动齐威、陆安平,还能在京中和青州布下这么大的局,势力定然不小。” “没错。”萧玉玦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太子只是明面上的靶子,真正的幕后之人,藏在更深的地方,或许是其他皇子,或许是朝中重臣。他们借太子的名头行事,既能搅动风云,又能全身而退。”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作响。 关文鸢看着桌上的线索,心中的脉络逐渐清晰——之前所有看似杂乱的疑点,此刻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而太子,就是这根线上最显眼却也最无辜的棋子。 “不能让真凶就这么躲在幕后。”关文鸢抬眼,语气坚定,“七哥,你在青州查到的证据,能否暂时压下?” 萧玉玦颔首:“我正有此意。这证据我已妥善保管,我们就能顺着他这条线查下去。至于齐威那边,你打算如何?” “齐威对父亲有恩,我不愿直接动他,但会派人盯着他的动向。”关文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或许也是被胁迫,若能让他看清自己只是棋子,或许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线索。”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关文鸢将齐威近日与东宫侍卫私下接触的密报递给萧玉玦,见她皱眉思索,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齐威昨日去了瑞阳楼……” 话未说完,她忽然意识到厅外隐约有脚步声,且偏厅四面通风,难保不会有耳目。 她当即住了口,微微侧过身,凑近萧玉玦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瑞阳楼他一连去过三次,齐威或许在暗中筹谋,我想去探探,却怕打草惊蛇,你看……” 萧玉玦闻言,眸色微动,也侧过头,同样附耳回应:“不必派人明着盯,我在京中有线人,可让他们乔装成乞丐守在附近,既能探消息,又不会引起怀疑。……” 两人头靠得极近,发丝几乎要碰到一起,皆是神色凝重,专注于商量的对策,丝毫未察觉偏厅门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崔景明刚从刑部处理完休假的收尾事宜,官袍上还沾着风尘,心里却半点没想着回府歇脚——他总惦记着她会不会琐事太多累垮,马不停蹄赶来,想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忙,连下人通报都忘了叫,径直往内院走。 路过偏厅时,他脚步蓦地顿住,目光落在厅内那两道姿态亲昵、快要贴在一起的身影上。 第八十七章 去而复返 他看见关文鸢微微侧着身,凑近萧玉玦,两人头挨着头,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那姿态亲昵又隐秘,带着一种无需旁人介入的默契。 “我有一计,只是需要你配合。”萧玉玦压低声音,袖口下的手不自觉攥紧。 关文鸢心头一紧,她也往前凑了凑,两张脸隔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没问题,具体怎么说?”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温热的气息拂过萧玉玦的耳廓,为防窗外有人偷听,还抬手虚虚覆在两人耳边,形成一个小小的屏障。 萧玉玦侧过头,低声道:“宫中有宴,我设法让你……”话未说完,她忽然瞥见窗外回廊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僵住了。 萧玉玦感觉自己竟有一丝心虚,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明明她与文鸢都是女子。 可崔景明不知道呀。 毕竟她伪装了十五年之久,除了心腹,无人知道她的秘密。 崔景明他不知站了多久,墨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窗内。 萧玉玦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收回身子,对着关文鸢递了个“事已说清,我先撤”的眼神,不等关文鸢反应,抓起桌边的团扇遮着脸,脚步轻快地从后门溜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替两人带紧了房门。 屋内的关文鸢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对面的人突然消失,正疑惑地转头,就见房门被轻轻推开,崔景明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风尘气,官袍的下摆沾了点尘土,显然是述职完没来得及回府换衣,就直接来了关府。 可往日里,他只要一见到她,眼底的疲惫总会散去几分,今日却例外——他的眉头紧紧蹙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你回来了。”关文鸢笑着起身,想上前替他掸掸肩上的灰,手刚伸出去,就被崔景明侧身避开了。 崔景明没看她,目光扫过桌边那把还带着余温的椅子,像是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刺眼的东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语气冷得像冰:“七殿下倒是清闲,一回京城便有空来关府陪你‘说正事’。” 他特意把“说正事”三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讽。 关文鸢愣了下,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只当他是累着了,又上前一步想探他的额头:“莫不是受了风寒?脸色这么差。” 这次崔景明不仅避开,还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不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殿下身份金贵,你与他走得太近,不怕旁人说闲话?” 关文鸢这才察觉到不对劲,皱起眉:“我们就是说我爹的事,阿玦她……” “阿玦?”崔景明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称呼倒是亲昵。”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却藏不住火气,“既然殿下走了,你也别熬夜,我回府了。” 她是真的不解。 萧玉玦是女子,两人凑近说话多了去了,小时候还经常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怎么崔景明一副被惹恼的样子? 她甚至伸手想去探探他的额头,“莫不是在刑部受了风寒?” 崔景明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无事。”他沉声道,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既然殿下走了,你也早些歇息,我先回府了。” 话音落,不等关文鸢再说什么,他便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门,廊下的铜铃被他带起的风撞得叮当作响,像是在替他宣泄着心头的烦闷。 关文鸢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满心都是疑惑。 她实在想不明白,崔景明这一回来,怎么就跟吃了枪药似的? 难道是述职时被上司训斥了? 还是……方才阿玦溜走时,不小心得罪他了?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当是他刚回来公务繁忙累着了。 崔景明骑在马上,脑子里全是方才窗内的画面。 崔景明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脑子里又不受控制地闪过关文鸢与“七殿下”低头私语的画面,心口那股闷火蹭得往上冒,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七皇子与关文鸢凑得极近,两人低语时的模样,像根细刺扎在他心头,拔不出,又硌得慌。 他一路策马,本该直接回崔府,可马蹄却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在街角拐了个弯,又朝着关府的方向踱了回去。 崔景明猛地勒住缰绳,马发出一声低嘶,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可下一秒,他又猛地松了力道,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是啊,他忘了,文鸢还没点头应下他的心意,两人说到底还无情谊,他既不是她的夫君,甚至连正经的未婚夫都算不上,又有什么资格管她与谁亲近? 他低声对着空气喃喃,像是在给自己洗脑,“她愿意跟谁说话,都是她的自由,我若是摆脸色,反倒显得小家子气,惹她厌烦。” 这么想着,方才那股气似乎散了些,可眼底的郁色却没散——道理他都懂,可看着“七殿下”跟文鸢那样亲近,他还是忍不住在意。 他勒住马,看着关府的方向,心里又开始自我拉扯:“忍一忍,等真让文鸢喜欢上我,再慢慢跟她算……不,等娶进门,她自然会与旁人保持距离,现在急什么?” 他内心又十分忐忑,自己刚刚和文鸢置气,她会不会真的因此生他的气? 他想了许久,在街角徘徊了许久,目光落在关府侧门的方向。 她近日还十分劳累,思黎和悦悦她会不会照顾不暇…… 这个十分站得住脚的念头刚起,崔景明便找了个台阶给自己下。 他调转马头,干脆利落地朝着关府后门走去。 他想着反复进府终究对文鸢清誉有损,下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便没有通报,双臂一撑,直接翻墙入府。 轻巧落地,没叫任何人察觉。 第八十八章 口是心非 他放轻脚步,沿着回廊往西跨院走,远远就看到关文鸢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半枚没吃完的松子糖,对着窗外的暮色发呆,眉头微蹙。 崔景明的心莫名软了下来,方才那点愠怒,在看到她这副模样时,消散了大半。 他放缓脚步,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关文鸢回过头,见是他去而复返,脸上满是诧异:“你怎么又回来了?” 崔景明避开她的目光,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面,像是在找什么,嘴里却硬邦邦地说:“思黎那孩子,我过来接他回去。” 关文鸢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思黎午时就回去了,说是你今日述职,要早些回府等你。” 这话让崔景明的动作顿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清了清嗓子,掩饰住自己的慌乱,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上,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方才你们说的事,很棘手?” 关文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关乎我爹的事,阿玦说怕是有人要针对他,我正想着怎么解决。” 崔景明沉默片刻,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脯,正是她爱吃的。“别想太多,我们都会帮你的。” 关文鸢看着桌上的葡萄脯,又看了看他略显不自然的神色,心里的疑惑更甚——他方才明明还带着火气,怎么一回来就给她带吃的,还关心起她的身子? “无论如何,谢谢你。”她笑着抬眼看他,眼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暖意。 崔景明看着她的笑,心头那点别扭的情绪彻底烟消云散。 他嘴上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早些歇息”,便转身离开了。这次走的时候,背影似乎都轻快了些。 关文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没明白他这一前一后的转变。 不过,看着桌上的葡萄脯,她心里却莫名觉得踏实,先前因父亲之事而起的焦虑,也淡了不少。 也该好好筹划一下萧玉玦所说之事了。 很快宫宴已至,关文鸢安顿好父亲和悦悦,独自进宫。 御花园内,宫宴的排场早已铺陈开来。沿着九曲回廊望去,入目皆是攒动的人影,身着锦袍的皇子们并肩而立;头戴珠翠的世家贵女们三五成群。 无人在意青州是否即将失守。 宫宴未开,几个皇子总看着她,好像她是他们唾手可得的猎物,关文鸢觉得不适,便想出去走走。 御花园的海棠林尚显清静。 关文鸢循着细碎的啾鸣声转过花架,见槐树枝桠间,一只灰雀被蛛网缠在断枝上,湿漉漉的羽毛粘成一团,小爪子扑腾着却越陷越深。 她顾不上繁复的裙摆,踩着草叶跑到树下,踮脚抓住最低的枝干往上攀。 好不容易够到缠鸟的断枝,脚下踩着的枝桠却猛地打滑,腰间宫绦瞬间被上方尖枝勾住,整个人悬在半空,进退不得,只能攥紧树枝,脸颊憋得通红。 “松手,跳下来。”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从树下传来。 关文鸢低头,见崔景明站在树下,墨色锦袍衬得身姿挺拔,他微微屈膝,双臂张开,“有我接着,摔不着。” 关文鸢愣了愣,看着他张开的双臂,又低头瞥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心里难免打鼓。 可对上崔景明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也有着坚定,她攥着树枝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 她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猛地松开手,腰间宫绦被枝桠扯了一下便断开,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下一瞬,她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崔景明双臂用力,稳稳托住她的腰,将她抱在身前,力道大得让她下意识攥紧他胸前的衣襟。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松木香,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比预想中还要安稳。 关文鸢睁开眼,恰好撞进他低头望来的目光,两人距离极近,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却还不忘问他,“你总笑我,之前你也笑过我……” 崔景明收回微微发麻的手臂,却没立刻退开,他想起之前关文鸢被藤蔓挂住,似乎她总是被挂住,眼中笑意不由得更深。 想到这儿,他眼底的笑意忍不住加深,连带着声音都染了几分笑意:“嗯,是笑过。” “你还说!”关文鸢立刻别过脸,假装恼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明明是这些枝桠藤蔓欺负人,你倒好,次次都看我笑话!” 她说着,故意装作恼了,“不行,你得哄我,不然我下次再被挂住,就……不叫你了。” 崔景明被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逗笑,眼底的笑意快要溢出来,却故作严肃地问:“怎么哄?” 见关文鸢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你自己想”的期待,他才放缓语气,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昨日路过你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带了块云片糕,算赔罪?” 关文鸢瞥了眼油纸包,鼻子却先动了动——是她最爱的葡萄味。她嘴上仍不饶人:“一块糕就想打发我?” 手却诚实地伸了过去,刚要接过,崔景明却轻轻往后一躲:“那再加一句,下次再看见你被挂住,我一定第一时间把自己也挂上去陪你,绝不笑,如何?” 关文鸢耳尖又是一热,捏着云片糕别过脸,小声嘟囔:“这还差不多。” 她见崔景明目光落在她手里还攥着的、缠着灰雀的断枝上,嘴角勾了勾:“倒是没忘了这小东西。” 关文鸢小心翼翼解开蛛网,将它放在草地上。 灰雀抖了抖羽毛,啾鸣一声飞向枝头。 关文鸢脸颊的热度还未褪去,见崔景明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愿挪开,心里不由得一紧。 她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语气带着几分催促,又藏着一丝软意:“你快先回去,我不能与你同进同出。” 第八十九章 非她不娶 回到女眷席上,关文鸢端坐在雕花锦凳上,面前的矮几摆着一碟晶莹的葡萄脯,却未动过几口。 自宫宴开场,几位皇子便轮番上前,借着赏花、论景的由头,绕到她身侧奉承讨好,将周遭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肃王手托一只描金漆盒,笑着递到她面前,语气热络:“文鸢妹妹,这是西域进贡的夜明珠,夜里能映出月华,配你最是合适。”关文鸢微微颔首,指尖并未去接,只浅笑道:“多谢殿下美意,明珠贵重,文鸢不敢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紧接着,六皇子踱步而来,手中摇着折扇,故作风雅地谈起诗词:“前日见妹妹题在画舫上的诗,‘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意境清雅,不知可否与本王探讨一二?”关文鸢依旧保持着礼貌的浅笑,轻声回应:“殿下过誉了,不过是随口涂鸦,怎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说罢,微微侧身,目光转向荷塘,巧妙避开了进一步攀谈。 就连平日里最显沉稳的三皇子,也借着敬酒的机会,对她道:“关大人近来身体欠佳,文鸢妹妹可要多保重身子,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关文鸢起身接过酒杯,指尖轻触杯沿,颔首道:“谢殿下关怀,家父之事有陛下照拂,不敢劳烦殿下。”言罢,浅酌一口便放下酒杯,姿态始终得体,却难掩那份客气的距离感。 几位皇子见她始终油盐不进,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再过分纠缠,只得各自散去。 关文鸢长舒一口气,正想端起茶盏缓一缓,目光无意间扫过回廊入口,露出一丝笑意——萧玉玦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不同于方才应对皇子们时的礼貌疏离,关文鸢眼底瞬间亮起光, 她主动起身,朝着萧玉玦的方向迎了两步,“可算来了。” 关文鸢方才应对皇子们时的疏离客套,早已在眼底化作真切的暖意,“再迟片刻,你的皇兄怕是要借着‘探讨诗画’的由头,把话题绕到关家兵权上了。” 萧玉玦闻言,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目光掠过不远处宴席上六皇子阴沉的侧脸,又扫过肃王萧玉衍手中把玩的玉扳指,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她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父皇在殿内留了我近一个时辰,少不了要应付些试探,倒是让你受累了。” 这话落在关文鸢耳中,却让她心头一动。 她与萧玉玦在家中密谈时,便已料到这一步。 她们早就商量好了要借‘天命’做一场戏,将那暗处之人再次引出来。 萧玉玦蛰伏三年,被朝野视作‘闲散皇子’,她们演一出‘非卿不嫁、非卿不娶’的戏码,既能让萧玉玦借‘天命’之名重回朝堂视野,又能逼那些针对关家的人浮出水面——暗处的人绝不会容忍变数的存在。 只是,这场戏需得皇帝点头——毕竟,“天命皇后”的名头关乎皇权体面,而青州之事背后牵扯皇子,更是触碰龙鳞的险棋。 “父皇那边,答应了。”萧玉玦凑近关文鸢,“而眼下就看我们如何把你非卿不嫁,我非卿不娶坐实。” “英雄救美太俗套,不如,我来救你如何?”关文鸢笑得乐不可支,显然已经想到了有趣的办法。 今夜的月色格外清亮,银辉洒在御花园的琉璃瓦上,映得满池秋水泛起粼粼波光。 宴席设在临池的水榭中,百官与皇室宗亲分坐两侧,觥筹交错间,丝竹声伴着欢声笑语飘向夜空。 关文鸢余光始终留意着不远处的萧玉玦。 她正与几位宗室子弟闲谈,此刻看似闲散、实则紧绷——六皇子萧景瑜的目光,已经黏在他身上许久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六皇子便端着酒杯走了过去,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意:“七弟近来倒是有想法,离开京城这么多年,一回来文鸢妹妹依旧围着你转,很得意吧?” 这话字字带刺,明着嘲讽萧玉玦毫无作为,只知道迎合关文鸢。 萧玉玦却依旧笑得温和,端起酒杯与他虚碰了一下:“六哥说笑了,父皇身边有太子与诸位兄弟分忧,我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倒是六哥,忙得脚不沾地,更该保重身子才是。” 几句你来我往,六皇子见言语上占不到便宜,语气压低了几分:“七弟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是怕了争斗,才躲到北境的?说到底,还是没本事争罢了。” 这话彻底撕破了脸面,萧玉玦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正要开口,脚下却“不慎”一滑,身体猛地朝着池塘倾斜而去。 众人惊呼出声,六皇子下意识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因始终没与萧玉玦有肢体接触,很快稳住神色:“七弟小心!” 萧玉玦落入水中,宫宴顿时大乱,叫人的叫人,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关文鸢不等众人反应,她已纵身跃入池中——夜里的池水已经凉了,她却顾不上寒意,奋力朝着正在水中挣扎的萧玉玦游去。 崔景明还在与刑部的人闲谈,听闻七皇子落水脸色骤变,猛地起身过去。 却没想一个熟悉的、纤弱的女子身影跳入了池水中。 他几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愿去认那人是谁。 他看着关文鸢奋力游到萧玉玦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两人在水中相互搀扶着,慢慢朝着池边靠近。 周围的宫人早已拿来绳索与毡毯,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上岸。 刚一落地,关文鸢便咳嗽着扶住萧玉玦,两人浑身湿透,锦袍紧紧贴在身上,发丝滴着水,狼狈不堪。 萧玉玦替关文鸢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帝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郑重:“父皇,儿臣今日落水,本是意外,却多亏文鸢舍身相救。在她跳入水中的那一刻,儿臣便知,此生非她不娶。若父皇应允,儿臣愿求娶关家小姐为妃,此生定当护她周全,绝不负她。”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九十章 彻底失控 崔景明就站在不远处,身体一颤,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没听清萧玉玦的话。 他的目光移到关文鸢身上,她一定会拒绝的。 可关文鸢看了眼萧玉玦,抬头望着围拢过来的众人,声音还在发颤,却异常清晰:“方才危急关头,我只想着不能让七殿下出事。实不相瞒,我也对七殿下早已心悦已久,若不能嫁给他,我关文鸢便谁也不嫁!” 崔景明仿佛不认识她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相拥的两人,那个未来将与他生儿育女的女子,此刻竟当众宣称心悦萧玉玦,还要非他不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如坠冰窟,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周围更是一片哗然,百官窃窃私语,宗室子弟们眼神各异。 六皇子站在人群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想设计让萧玉玦出丑,却没想到竟促成了这等局面。 皇帝坐在水榭主位上,沉默地看着池边相拥的两人,眼神深邃,让人猜不透心思。 他早已知道两人的计划,也默许了这场戏,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用这样激烈荒唐的方式坐实关系。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众目睽睽之下,你们二人既有情意,又已失了清白,此事断无反悔的余地。朕便做主,将镇国将军之女关文鸢指婚给七皇子萧玉玦,待择吉日,完婚纳妃。” “谢父皇!谢陛下!”萧玉玦与关文鸢齐声应道,随即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默契。 众人都一时哑然,无人贺喜。 崔景明站在人群后,看着两人谢恩的模样,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 他想冲上去质问,想拉起关文鸢问个明白,可看着皇帝威严的神色,看着百官的目光,他终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任由那股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而人群中的皇子们,看着这“皆大欢喜”的场面,眼底都闪过一丝阴鸷——萧玉玦借这场落水戏,不仅坐实了与关文鸢的关系,甚至得到了父皇的赐婚,这下,他怕是要彻底摆脱“闲散皇子”的标签了登堂入室了。 关文鸢与萧玉玦并肩走在宫道上,身后跟着一众前来贺喜的官员与宗室子弟,一声声“恭喜七殿下”“恭喜关小姐”此起彼伏,扰得人不得清净。 关文鸢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应付着众人的道贺,只是目光却时不时飘向身后——崔景明不知道去了何处。 如果说唯一对他有所心虚的,就是没有事先解释她和阿玦的谋划。 她心头微沉,却只能强压下复杂的情绪,继续扮演着“即将成为七皇子妃”的角色。 萧玉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对着围拢的众人拱手笑道:“诸位好意,本王与文鸢心领了。只是方才落水受了寒,实在不便久留,改日定在王府备下薄宴,再与诸位一叙。”说着,她给身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立刻上前,委婉地将众人引向另一条路。 众人见状,虽有不舍,却也不好再纠缠,纷纷拱手告辞。 转眼间,宫道上便只剩关文鸢、萧玉玦。 果然只剩她们二人之后,一个身影自转角走了出来。 “萧玉玦!你给我站住!”崔景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刚一靠近,便攥紧拳头,朝着萧玉玦挥了过去。 他忍了一路,看着关文鸢与萧玉玦被众人簇拥,听着那些“天作之合”的夸赞,心中的妒与怒早已烧得他失去了理智——他不信关文鸢真的心悦萧玉玦,这一定是萧玉玦设计的! 眼看拳头就要落在萧玉玦身上,关文鸢想也不想,猛地跨步挡在萧玉玦身前。 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道不容逾越的屏障,将萧玉玦护在身后,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崔景明,住手!” 崔景明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随后无力地垂下,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紧绷。 “此事与玉玦无关,是我的主意,你别冲动。” 这话落在崔景明耳中,却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积压的妒。 他死死盯着萧玉玦,那道身影此刻在他眼中无比刺眼。 “你的主意?”崔景明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眼底的猩红愈发明显。 崔景明眼眶通红,声音沙哑:“文鸢,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当众说心悦他,还与他相拥,你让我……”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胸口的闷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关文鸢被他这样看着,似乎也被他传递了那种痛,心里也不舒服起来。 萧玉玦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知道此刻该给他们独处的空间,便对着关文鸢递了个眼神,轻声道:“我先回了。” 说完,便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给两人留下了谈话的余地。 待萧玉玦走远,关文鸢抓住了崔景明的手腕,试图安抚:“景明,我与阿玦是在做戏。具体不好解释,今日落水、相拥,都是计划好的,你别当真。” 她以为这番话能让崔景明冷静下来,可没想到,崔景明听完,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加激动。 “做戏?”他一把抓住关文鸢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皱起眉头,“事到如今你还叫他阿玦?” “为了做戏,你就要当众说心悦他?” “为了做戏,你就要跳下去救他,让自己浑身湿透,与他当众相拥,失了女儿家的清白?” “关文鸢,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底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关文鸢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崔景明却猛地拉着她,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大步走去。 “崔景明,你要干什么?”关文鸢挣扎着,却被他攥得死死的。 崔景明没有说话,只用尽全力将关文鸢拉到马车旁,一把掀开帘子,将她推了进去,自己也紧跟着进去,随即重重落下帘子,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九十一章 半分情意 车厢内狭小而昏暗,车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勉强映出两人紧绷的面容。 关文鸢本就因这逼仄的空间心头发闷,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指尖刚微微动了动,想挣开崔景明扣在自己腕间的手。 崔景明指节却骤然收紧,将她整个人牢牢锁在身前。 关文鸢挣了挣,没挣开,她心头一沉,眉不自觉蹙起——向来克制自持的崔景明,今夜眼底翻涌的情绪,竟让她生出几分“他要失控”的预感。 不等关文鸢开口质问,崔景明先伸手按住她的肩,关文鸢后退,后背“咚”的一声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 凉意顺着衣料钻进皮肤,她下意识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俯身逼近,带着一身急促的气息,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关文鸢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袖角。 她屏住呼吸,做好了防备——以他此刻的架势,多半会吻下来,若是那样,她定要甩他一个巴掌,从此再不给半分靠近的机会。 可预想中的吻并未落下。 崔景明只是微微侧头,将下颌抵在她的鬓角轻轻蹭了蹭,动作带着近乎贪婪的亲昵,像在汲取一丝慰藉。 他没说话,只是呼吸渐渐变得沉重,那压抑了许久的痛苦、无助,甚至还有一丝慌乱,顺着这耳鬓厮磨的触碰,似乎传递给了她。 关文鸢浑身的僵硬一点一点放松,方才涌上来的恼怒像被温水浇过,渐渐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心口泛起的一阵酸涩。 为什么看他这样难过,自己亦是很不好受呢? 关文鸢缓缓抬起了手,她望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红,抬手的动作顿了顿,不再是推拒,而是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抚上他的发。 指尖触到他的肩头,他在微微发抖,她心头一软,主动往前倾了倾身,抬手环住他的后背,将他拥入怀中。 崔景明身形猛地一滞,像是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僵在原地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微微低头,将头埋在她的肩窝,脸颊贴着她温热的脖颈,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关文鸢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贴着他的后背,拍了拍。 胸腔里,心跳早已乱了节奏,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不管是心动、还是心疼,都无比清晰——他这般卸下所有防备的模样,让她无法再硬起心肠。 可心动之余,理智又清醒地告诉她,一旦点头接受他,便要彻底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漩涡,前路是难以想象的艰难。 关家的安危、帮萧玉玦重回朝堂的谋划,桩桩件件都像枷锁,容不得她行差踏错。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崔景明缓缓抬起头,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其实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关文鸢一怔。 他的掌心滚烫,指腹反复摩挲她微凉的指尖:“文鸢,你不用一个人走这条路。”他望着她,目光里映着月光,也映着她的身影,满是认真,“我会帮你,陪着你,不管是关家的事,还是萧玉玦的谋划,我都能替你分担。” 话音落,他却没立刻叫人,反而定定望着关文鸢,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语气沉了几分:“文鸢,我一直不愿剖白自己,因为不知道是否完全坦诚,会不会使我们距离拉远。” 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车厢角落那片昏沉的阴影,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嘲,“我早知晓,你身负皇后命格,生来便该站在最高处,受万人敬仰。而我这份心思,于你而言,本就是不合时宜的妄念,甚至算得上……高攀。” 关文鸢心头一震,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按住。 她望着他紧绷的侧脸,从未见他这般赤诚地挑明了说,他显露出的心思,一时竟叫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我偏生控制不住。”崔景明重新抬眼,目光灼灼地锁住她,褪去了方才的怯懦,只剩坦诚的执拗,“我还知晓,往后岁月里,我们会有一个孩子。自得知此事那日起,想要靠近你、得到你的念头,便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拔不掉了。” “若你与我携手同行,你该得的荣耀,一分都不会少。” 他顿了顿,见关文鸢只是继续看他,没露出厌烦之色,才继续说道:“但我也明白,情意从不是强求来的。若你对我半分情意也无,只当我是纠缠不清的外人,那所谓的‘未来’,我可以当做从未听闻,不会扰你清净。” 说到这里,看关文鸢没有出言打断,他微微倾身,距离她又近了些,语气里带着恳切的期许,眼底映着月光,亮得惊人:“可若你对我,哪怕只有一丝半分的情意,哪怕只是此刻这片刻的松动,我都想求你一件事——往后心里,不要再留其他人的影子。” 关文鸢心里酸得厉害,她想说自己对他,其实也有一丝心动。可也只是心动,她若现在承诺了什么,对他来说不公平。 他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你不必急着回应,也不必逼自己立刻接受。你心里那点情意,若是颗刚冒头的芽,我便日日浇水、时时守护,陪着它慢慢长,直到它能长成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我要的从不是一时的靠近,而是能站在你身边,陪你走完往后所有路。” 关文鸢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微微发紧,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承诺。 崔景明也不强求,只是握紧她的手,指尖依旧轻轻摩挲着,像是在给她,也在给自己底气。 他转头看向窗外,语气放得轻柔,带着试探:“夜深了,这时候让你坐我的马车回府,难免引人非议,落人口实。我给思黎另外置办了一处院落,离这里不远,院子里栽了你喜欢的桂树,今夜先去那里歇息,可好?”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生怕惊扰了此刻难得的气氛。 第九十二章 悸动难掩 关文鸢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微微发紧,始终没有说话。 车厢里只剩彼此的呼吸声,伴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沉默一点点漫开。 崔景明握着她的手渐渐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底的光也慢慢黯淡下去——他太清楚她的顾虑,也明白自己方才的提议带着几分唐突,她这般沉默,大抵是要拒绝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手微微松了些,正想开口说“没关系,是我考虑不周”,却见关文鸢轻轻吸了口气,眼帘微抬,目光落在他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松动,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去信让府里的人照顾好父亲就行。”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崔景明耳中。 崔景明猛地愣住,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松了些,眼神里满是错愕,随即又被狂喜一点点填满。 她没拒绝。 他喉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将她的手又攥紧了些,指尖带着微颤,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雀跃:“我这就吩咐人备车,那院子离这儿近,片刻就到。” 抵达别院时,月色已沉得更深。崔景明亲自将关文鸢送进房内,又细心嘱咐下人备妥热水与点心,才带着几分不舍退了出去,只说在院外守着,若有需要随时唤他。 思黎听见动静,迈着小短腿噔噔跑过来,仰着小脸拽了拽关文鸢的衣角,眼睛亮晶晶地像藏了星星:“娘亲,你怎么和爹爹一起回来呀?” 没等关文鸢开口,他又凑近了些,小大人似的压低声音,“我知道啦,娘亲是不是愿意和爹爹在一起了呀?” 关文鸢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浅笑,伸手揉了揉思黎的头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人小鬼大,脑袋里净想些有的没的。天色已晚啦,该回房间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思黎撇了撇嘴,还想再说什么,被关文鸢笑着推着往卧室走,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嘟囔:“我才没瞎想呢……” 关文鸢坐在窗边的妆凳上,指尖无意识划过窗棂。 思黎说的也不是全无根据。 她没告诉崔景明,他口中“刚冒头的芽”,早已在她心底扎了根,长成了一株小小的树苗——从他一次次在危难时为她解围,到他卸下防备露出脆弱,再到方才他坦诚心意时眼底的执拗与珍视,这份心动早已一点点累积,远比“一丝情意”要浓重得多。 她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花香飘进来,院中的石桌旁,崔景明正坐着替思黎整理书具,背影挺拔,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透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关文鸢望着那道侧影,指尖隔着窗沿轻轻描摹,心头泛起一阵暖意。 她从来都不稀罕什么皇后命格,更不向往那深宫高墙里的“万人敬仰”。 可关家上下的安危系于一身,她不得不被这命格推着往前走。 而崔景明方才那句“我会帮你,陪着你”,像一道光,让她忽然看清——他或许就是那个能与她一同扛起这些重担的人。 关文鸢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床单,心里还想着事,以为这夜要睁着眼到天亮,意识却渐渐沉了下去,再睁眼时,窗外已透着清亮的天光。 院中的动静隐约传来,她披了件薄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去——崔景明正手把手教思黎摆拳的姿势,小家伙踮着脚,学得有模有样,鼻尖沁出的薄汗在晨光里闪着光,偶尔动作走形,惹得崔景明忍俊不禁,伸手帮他扶正胳膊。 关文鸢望着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厨房。 不多时,热腾腾的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便摆上了桌。 锻炼完的两人洗了手坐下,思黎捧着小碗,呼噜呼噜喝得香甜,还不忘含糊地夸:“娘亲做的粥最好喝啦!”崔景明也抬眸看向她,眼底带着笑意,轻声道:“很好吃,辛苦你了。” 关文鸢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吃得满足的模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了,满是安稳又踏实的幸福感。 饭后,她思忖许久,关文鸢找到了在厨房清洗碗筷的崔景明。 崔景明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回头,见是她,眼中瞬间染上笑意:“可是缺了什么?” “不是。”关文鸢走到他面前,抬眼望着他,目光坚定,“崔景明,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是我的打算。” 崔景明见她神色认真,便收起笑意,微微颔首:“你说,我听着。” 关文鸢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事:“世人都羡皇后尊贵,于我而言,它从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荣耀,反倒像一副量身打造的枷锁,困住我,也困住关家。” 她微微侧过脸,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很快被坚定取代,“可既甩不掉,不如让它派上用场——我想借这‘命格’之势,为萧玉玦铺路,助她一步步踏上那至尊之位。” 她话音稍顿,抬眸看向崔景明。 见他并未露出半分惊讶,只静立在原地专注地倾听,仿佛她说的不是牵动朝堂的惊天计划,只是寻常家事。 这份全然的接纳,让她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继续说道:“我要的从不是凤冠霞帔,只盼她功成那日,我能带着关家远离这波谲云诡的朝堂。萧玉玦已经应下我,待她登基,会给关家应得的荣耀,也会让我自由,再不必被‘命格’二字捆绑。” 说完这些,她往前走近半步,仰头望着崔景明,清澈的眼眸里有恳切与脆弱:“此事一旦开始,便是步步惊心,入局者再无退路。我把这些告诉你,是信你不会泄露,更信你曾说的‘陪我走下去’不是戏言。” 她的声音轻轻发颤,“崔景明,我把往后的退路、关家的安危,都与你分说清楚了。这条路很难,可我……想你能陪着我。” 第九十三章 学堂霸凌 回到关府,关文鸢听着屋内太医低声叮嘱的话语,紧绷了许久的心才稍稍放松。 “小姐,太医说大人脉象已稳,只要按时服下汤药,不出半月便能下床走动了。”青梧端着一盏温好的参茶过来,声音里满是喜悦。 关文鸢接过茶盏,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如今父亲病情好转,府中秩序渐稳,她才猛然想起,两个孩子已经快一个月没去学堂了。 “青梧,备些薄礼。”关文鸢目光望向庭院里追逐嬉闹的两个身影,语气里带着几分歉疚,“怕是让先生和同窗们久等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悦悦就被关文鸢唤醒。小姑娘揉着眼睛,看到床边放着崭新的青布儒衫,小脸上瞬间绽开笑容,拉着刚过来的崔思黎:“哥哥,我们要去学堂了吗?” 思黎正帮妹妹整理衣领,闻言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叮嘱:“到了学堂要听先生的话,不许像在家这般撒娇。”他记得母亲说过,阿爷如今还需静养,不能让母亲再为他们操心。 关文鸢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进青云馆时,周先生早已候在门口。 老先生须发皆白,眼神却格外清亮,见了思黎和悦悦,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两个小家伙总算来了,先生还以为你们要把笔墨都忘光了。” 思黎和悦悦规规矩矩地行了拜师礼,关文鸢又与周先生寒暄了几句,说明了是因为家中出事才暂时没来,又反复嘱托先生多照看两个孩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她走后,周先生牵着两个孩子往学堂后院的书房去——作为关门弟子,他们不必和其他孩童一同在大堂上课,而是在先生的专属书房里求学。 可刚走到书房门口,一个穿着锦缎短衫的小男孩突然从廊柱后冲了出来,挡在两人面前。 那男孩约莫六岁,眉眼间带着几分骄纵,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他是萧宝珠的堂弟程万。 程万仗着堂姐的势力,在学堂里向来横行霸道,寻常孩童都不敢招惹他。 “哟,这不是关家的小崽子们吗?凭什么无视先生不来学堂?”程万双手叉腰,仰着下巴,语气里满是讥讽,目光落在悦悦身上时,更是露出恶意的笑,“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跟个小哭包似的,还没断奶呢?” 悦悦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紧紧攥住思黎的衣角,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思黎压抑怒意,将妹妹护在身后,抬头冷冷地看着程万:“程万,学堂是求学之地,休得胡言。” “我就胡言了,你能怎样?”程万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悦悦的脸。 “不许碰我妹妹!”思黎一把拍开程万的手,力道不小,程万踉跄了一下,顺势摔倒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哭:“你敢打我!我要告诉先生!我要让我堂姐收拾你们!” 周先生听到哭声赶来,问清缘由后,虽训斥了思黎几句,却也只是轻描淡写。程万见先生没真的罚他,哭得更凶,指着思黎和悦悦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那天的课,悦悦一直心神不宁,时不时偷偷看窗外,生怕程万再来找事。 思黎虽表面平静,却暗自将程万的话记在心里,打定主意要保护好妹妹。 本以为程万只是一时之气,没想到从那天起,他便缠上了两个孩子。 每次上课前,他总会在书房门口堵着他们,要么抢走悦悦的笔墨,要么故意撞倒思黎的书案,嘴里还不停地说些难听的话。 悦悦性子软,每次都被吓得偷偷抹眼泪,却不敢告诉先生,更不敢让娘亲知道——她记得父亲说过,阿爷需要静养,不能让娘亲分心。 思黎见妹妹受委屈,便一次次站出来与程万对峙。 可程万年纪小,又会装可怜,每次争执起来,不明真相的下人或同窗总会觉得是思黎在欺负年幼的程万。 周先生虽看在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从未真正为他们做主。 真正的刁难,是在课下。 青云馆每日午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学生们可以在庭院里玩耍。 思黎怕程万找悦悦的麻烦,便带着妹妹在书房旁的小花园里待着,哪里也不去。 可即便如此,程万还是能找到机会。 这天午后,思黎正教悦悦功课。程万带着两个跟班,偷偷溜到花园的假山后,见四下无人,便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朝着悦悦扔了过去。 一颗石子砸在悦悦的胳膊上,小姑娘疼得“嘶”了一声,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思黎回头,看到躲在假山后的程万,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将悦悦护在怀里,快步走到假山前,沉声道:“程万,你太过分了!” “过分又怎样?”程万从假山后走出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谁让你们得罪了我?我就是要让你们不好过!” 他说着,冲身后的跟班使了个眼色,两个孩子立刻上前,就要去推搡思黎。 思黎虽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因常年跟着父亲锻炼,比一般孩童强壮些。 他一边护着悦悦,一边与两个跟班周旋,可终究寡不敌众,后背被推得撞在假山上,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程万见状,笑得更欢,还上前踹了思黎的小腿一脚:“叫你逞能!叫你嚣张!谁能给你们撑腰?叫你爹娘过来,也谅他们不敢和萧氏皇族作对!” 悦悦吓得抱住思黎的脖子,放声大哭:“别打我哥哥!别打了!” 程万见她哭得厉害,才带着跟班扬长而去,临走前还撂下话:“明天我还来,看你们能躲到什么时候!” 夕阳西下时,关文鸢来接两个孩子。悦悦眼睛红红的,却强忍着没哭,思黎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走路时小腿微微有些跛。 关文鸢看出他们神色不对,却没看出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她关切地问:“今日在学堂过得可还好?先生有没有责罚你们?” 思黎抢先回答:“挺好的,先生夸我们进步快。悦悦今天还认全了二十个生字呢。” 第九十四章 以牙还牙 他说着,偷偷给悦悦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立刻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嗯,娘亲,我们今天很开心。” 关文鸢看着两个孩子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虽有些疑惑,却只当是他们刚回来被功课折磨得有些疲惫,便没再多问。 她牵着他们的手往家走,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没人知道,两个孩子小小的身影里,藏着多少委屈与恐惧。 回到家后,思黎趁着悦悦去洗脸的功夫,偷偷将裤腿挽起来——小腿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是程万踹的。 他用手揉了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找了块布条将淤青遮住。 他知道,娘亲已经够辛苦了,不能再让她为他们的事烦心。 他甚至不能说出自己的父母是谁,想到这,思黎眼睛里出现水汽。 他很快擦掉眼泪,出门去帮关文鸢照顾外祖父。 思黎和悦悦躲着程万走,可程万的刁难并未停止。 接下来的几天,他反而变本加厉,不仅在课下堵着他们,还故意将思黎的书本扔到泥水里,把悦悦的点心换成发霉的残渣。 思黎每次都将妹妹护在身后,气急了就打,却寡不敌众,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只是每天回家时,身上总会多些细小的伤痕,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这天晚上,关文鸢给思黎换衣服时,无意间看到他后背的擦伤,顿时心中怒火怎么也压不住了:“思黎,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在学堂摔了?” 思黎心里一紧,连忙解释:“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柱子上了,娘亲别担心。” 关文鸢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又想起这几日两个孩子异常沉默的样子,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她轻轻抚摸着思黎的后背,头一次声音变得温柔却带着一丝坚定:“思黎,告诉娘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们了?” 思黎咬着嘴唇,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心里防线瞬间崩塌。 他低下头,终于将程万如何欺负他和悦悦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学堂门口的刁难,到课下的打骂,还有先生的视而不见。 一旁的悦悦听到哥哥的话,也跑过来抱住关文鸢的腿,放声大哭:“娘亲,我怕……我不想去学堂了……” 关文鸢抱着两个孩子,只觉得怒火中烧。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孩子,竟然在学堂里受了这么多委屈,而她却一无所知。 看着他们满是泪痕的脸,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程万仗着萧宝珠的势力欺人太甚。 不就是皇族,还没有关文鸢不敢做的事,她绝不会再忍让。 她要亲自去会一会程万,也要让所有人知道,关家的孩子,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次日一早,天刚破晓,青云馆外的青石巷口,便多了两个精壮汉子。 他们是关文鸢特意从外面挑选的得力人手,以前跟着关燃打仗多年,沉稳可靠。 两人依着关文鸢的吩咐,守在程万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了巷口。 不多时,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程万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由丫鬟扶着跳下车。 他刚要往青云馆的方向走,就被忠伯伸手拦住了去路。 “这位小哥,麻烦让一让,我要去学堂上学。”程万皱着眉头,语气不耐烦,打量他们的眼神带着几分轻蔑——在他看来,不过是两个普通仆役,也敢拦他的路。 打手抱了抱拳,语气平静且坚定:“程小公子,我家小姐有令,从今日起,您不能入青云馆求学。” “你家小姐是谁?敢拦我?”程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着腰,拔高了声音,“我乃皇亲国戚,你们敢拦我,是想找死吗?”他说着,就要推开忠伯,却被阿力一把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程万又惊又怒,挣扎着大喊:“放开我!我要告诉先生!我要让我堂姐拆了你们家!”他平日里仗着萧宝珠的势力,在京中横行惯了,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一时间又气又急,眼眶竟红了起来,却强撑着不肯哭。 打手不为所动,依旧拦在他身前:“程小公子,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公子莫要为难我们。” 程万见他不报家门,又硬气起来:“我不管你家小姐是谁!快让开!耽误了我上学,仔细你们的皮!” 见程万依旧嚣张,他手上微微用力,程万顿时疼得“哎哟”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一边哭,一边放软了语气,带着哭腔求饶:“我错了,我不敢了,你们让我进去吧……先生要是问起,我会说路上堵车了,不会怪你们的……” 他以为装可怜就能奏效,毕竟以前在学堂里,只要他一哭,先生和下人都会顺着他。 可打手是关文鸢亲自叮嘱过的,无论程万是嚣张还是求饶,都绝不能让他踏入青云馆半步。 两人对视一眼,依旧稳稳地拦在巷口,任凭程万哭闹求饶,始终不为所动。 程万的丫鬟急得团团转,却不敢上前争执,只能小声劝着程万:“小公子,要不我们先回家吧,等县主派人来……” 程万哪里肯听,他哭闹了许久,嗓子都哑了,见打手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心里又怕又气,却只能被丫鬟半拉半劝地带走,临走前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打手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 此时的关府,关文鸢正坐在厅堂里,看着思黎和悦悦吃完早饭。 悦悦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却还是有些拘谨,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思黎则时不时看向门口,似乎还在担心。 “思黎,悦悦,慢慢吃,今日娘亲陪你们去学堂。”关文鸢放下碗筷,温柔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思黎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娘亲,您不用照看阿爷了吗?” “你阿爷有太医和下人照看,无妨。” 关文鸢笑了笑,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思黎,之前程万欺负你和妹妹时,是不是总说‘你就该受惩罚’?” 第九十五章 打要还手 思黎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小脸上露出几分气愤:“是,他说我们之前很久没来上学,就该被他惩罚……” 关文鸢点点头,眼神变得锋利了些,却依旧温和地道:“那你觉得,程万今日没能去学堂上学,按照他自己说的道理,是不是也该受到‘惩罚’?” 思黎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之前只想着如何躲开程万的刁难,从未想过还能反过来“惩罚”程万。 一旁的悦悦也停下了喝粥的动作,仰着小脸看着母亲。 关文鸢耐心地引导着:“思黎,程万之前用‘不上学该受罚’的借口欺负你和妹妹,这本身就是不对的。但既然他自己信奉这个道理,那如今他自己没能上学,是不是也该让他明白,做错事、违背自己说过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明白吗?” 思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眉头微微皱起,认真地思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关文鸢:“娘亲,我知道了。” “很好。”关文鸢欣慰地笑了,伸手揉了揉思黎的头,“思黎长大了,知道用道理保护自己和妹妹了。不过,程万现在不在学堂,我们可以先告诉周先生,让先生好好管教程万。好不好?” 思黎用力点头:“好!娘亲,那我们现在就去学堂找先生吧!”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娘亲会站在他和妹妹身后,保护他们。 悦悦也开心地举起小勺子:“娘亲,我也要让程万道歉!他之前扔石子砸我,好疼!” 关文鸢看着两个孩子眼里重新燃起的光芒,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关府,朝着青云馆的方向走去。 抵达青云馆时,周先生已经听说了巷口程万被拦的事,正站在学堂门口,神色有些局促地等着关文鸢。 见到关文鸢带着两个孩子走来,他连忙上前,拱手道:“乐安县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拦着程小公子上学?” 关文鸢神色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气场:“周先生,想必您不知道,程万这些日子在学堂里,是如何欺负我家思黎和悦悦的。出言辱骂,甚至动手打人,这些事,先生不会一无所知吧?” “我敬重先生,不仅仅是因为先生曾官居宰相,更是百姓称您德高望重、极为公平,而如今眼见不平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先生就是这样展现自己的公平之道的?”关文鸢直视这位昔日宰相,一步都不退让。 周先生的眼神有些闪躲:“孩子也应有自己处事的能力,不过是玩闹,不必当真……” “玩闹?”关文鸢微微蹙眉,声音冷了几分,“我家思黎后背被推得撞在假山上,腿至今还有淤青;悦悦被石子砸中胳膊,哭了整整一下午。这些,在先生眼里,只是‘玩闹’吗?先生身为他们的授业恩师,不仅不加以管教,反而因为忌惮,让我家一个孩子去应对这样的事,这就是青云馆的育人之道?” 周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连连作揖:“是老夫失责,是老夫失责……老夫以后定会好好管教程万,绝不让他再欺负思黎和悦悦……”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关文鸢摇摇头,语气缓和了些,“我今日拦着程万,并非要与程家结怨,只是想让他知道,欺负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思黎说了,按照程万自己的道理,他今日没能上学,该受‘惩罚’——这个惩罚,就是思黎和悦悦把他做的事再做一遍,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欺负同窗。还请先生将此事告知程家,若是程家不愿管教,那我关文鸢,只好亲自去找陛下讨个说法了。” 周先生闻言,连忙点头:“好,好,老夫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他知道关文鸢说到做到,若是真闹到陛下,不仅程家会难堪,他多年清净也将被打破。 关文鸢不再多言,牵着思黎和悦悦走进学堂。 她让周先生把程万叫了过来。 青云馆外的槐树下,程万被思黎揪住衣领抵在树干上。九岁的男孩涨红着脸,拳头攥得发白:“你说谁是野种?” “松开!”程万挣扎着去踢思黎的小腿,却被悦悦抄起砚台砸在脚边。 “娘亲说了,”悦悦拿起石子后退半步,鼻尖沁着细汗,“以怨报怨,以德报德。”“你砸我石子,我便还你。” 程万瞳孔骤缩。 他躲闪时,看见思黎从袖中抖出自己前几日抢走折断的笔,笔杆上还缠着悦悦的粉色丝绦。 那支笔被折成两段,断口处露出参差的竹茬。 “这是爹爹买给我们的。”思黎将断笔扔在程万胸口,“看你怎么赔。” “你们疯了!”程万用力去推思黎,却被思黎反手钳住手腕。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时,街角突然传来清脆的鸾铃声。 “住手!” 萧宝珠款步而来,金丝累丝牡丹发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身后跟着四个佩刀侍女,腰间的玉牌刻着“萧”字徽记。 “县主……”周先生作揖,却被萧宝珠抬手止住。她目光扫过扭打的孩童,最后落在关文鸢身上:“乐安县主治家有方,为了几个族亲的孩子,能做到此步,倒让我这做姐姐的自惭形秽。” “你不必试探我,我关文鸢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思黎一下攥紧了关文鸢的手,关文鸢抚着思黎的后背,安抚他不要害怕。 “程小公子若懂得尊重同窗,何至于此?”关文鸢示意思黎松开手,“我不过教孩子,挨打要还手,受辱要还口。” 萧宝珠垂下眼睑:“妹妹可知,你今日是打我萧氏的脸。” “那又如何,”关文鸢冷笑一声,“你我同为县主,难道就因为你随母姓萧,便高我一等?萧宝珠,别忘了我也是陛下亲封的县主,我身上,亦有萧氏的血!” 第九十六章 一人偏爱 话音未落,学堂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崔景明来了,他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狼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两位县主正是针尖对麦芒。 他目光在关文鸢泛红的眼角停留一瞬,转而向萧宝珠拱手:“县主安好。” “崔大人来得正好。”萧宝珠上前半步,“你瞧瞧这乐安,纵容孩子行凶不说,还要闹到陛下那去。” 崔景明垂眸看向地上的断笔,喉结微动。 “乐安县主,”他声音低沉,“你无故扣押学子,应该接受惩罚。” “崔景明!”关文鸢攥紧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要去找陛下,你明知……” “慎言。”崔景明突然提高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他转身时,关文鸢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陛下无心处理你的事,你公然拦路,该当何罪?” 萧宝珠掩唇轻笑,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崔景明的衣袖,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眉眼愈发娇俏:“崔大人何必动怒?依我看,妹妹不过是护子心切,一时失了分寸罢了。” “县主慈悲。”崔景明打断她的话,他转身直视关文鸢,带着几分冷意,“你若再执迷不悟,执意将孩童玩闹闹大,惊扰了程家与萧家,我便亲自押你去京兆尹府,让官府评评理。” 关文鸢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冷水浇透。 她狠狠盯着崔景明,眼底烧着怒火,却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她盼着他能低头,能看看她身后瑟缩的思黎和悦悦,能问问她孩子们身上的伤,能给她一句哪怕算不上维护的解释。 可崔景明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被萧宝珠拉了拉衣袖。 只见萧宝珠微微踮脚,摘下了崔景明鬓边的槐花瓣,她娇嗔着抬眼看向崔景明:“崔大人,你看这花瓣,沾在发间怪碍事的。” “县主仔细些,莫要再让花粉沾了衣。”崔景明自始至终,再没往关文鸢这边看一眼,仿佛她和孩子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那一刻,关文鸢心头的期待彻底碎成了渣,只剩下翻涌的怒意和酸意。 她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句缘由,可他不仅偏听偏信,还与萧宝珠这般举止亲昵,分明是认定了她在夸大其词,在无理取闹! “崔景明!”关文鸢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你好得很!”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萧宝珠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对着她露出一抹得意又挑衅的笑,还故意往崔景明身边靠了靠。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关文鸢的怒火。她再也压不住心头的委屈与愤怒,咬牙切齿的道:“狗男女!” 话音落下,她不等崔景明回头,猛地转身,一把将思黎和悦悦护在身后,往外走,思黎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我们回家!”关文鸢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路上,委屈和愤怒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替孩子们出头,有错吗?孩子们被欺负得浑身是伤,她让对方道歉赔偿,过分吗? 可崔景明不仅不站在她这边,还要将她押去受罚,甚至当着她的面,对萧宝珠那般温柔纵容…… 越想,关文鸢心里越堵,脚步也越快。 等到了关府门口,她几乎是跌撞着推开门,将两个孩子拉进来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还死死插上了门闩。 “娘亲……”悦悦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担忧。 关文鸢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娘亲没事,你们先回房,让丫鬟给你们找点点心吃,娘亲想一个人静静。” 打发走孩子们,关文鸢靠在门板上,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不明白,那个刚刚说过会护着她的崔景明,怎么会这样对她?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还有崔景明低沉的声音:“文鸢,开门,我们谈谈。” 关文鸢闭了闭眼,将眼泪逼回去,对着门板冷冷道:“崔大人请回吧,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 想了想,她又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闩。刺眼的阳光涌进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眸看向站在门口的崔景明。 他一身玄色常服,肩头还沾着几片槐花瓣,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见她开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文鸢……” “你不必再说了。”关文鸢打断他,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知道萧县主身份尊贵,知道程家不好得罪,可这些都不是你不护着我和孩子的理由。”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神里带着一丝委屈:“崔景明,我关文鸢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公平公正,也不是什么顾全大局。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想护着自己的孩子,盼着身边的人能站在我这边。” 崔景明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关文鸢用眼神制止了。 “我只喜欢对我一人的偏爱。”她看着他,字字清晰,“是那种不管我做得对不对,你都会先信我;不管别人如何,你都会坚定站在我身后;是那种眼里只有我,不会对着别人温柔,不会让我受委屈的偏爱。” 她顿了顿,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可你没有。” 崔景明看着关文鸢决绝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文鸢,我……” “你走吧。”关文鸢重新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冷静,“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若是想不明白,就不必再来了。” 说完,她不再看崔景明,缓缓关上了门,将他和所有的解释都隔绝在外。 门外没有声音了。 关文鸢能想象到崔景明离开的模样,可她心里只剩酸涩。 身后飘起几片落叶,关文鸢似有所觉,听见声响回头,措不及防与翻墙进来的崔景明打了个照面。 二人距离只有一厘,关文鸢能看到崔景明眼里自己的影子。 第九十七章 甘之若饴 “你怎么进来的?”关文鸢蹙眉,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不是让你走了吗?” 她话还没说完,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崔景明的手掌滚烫,将她拉进了怀里。 他的拥抱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文鸢,别走,听我说完,你再决定要不要再见我。” 关文鸢下意识想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他身上的气息是她熟悉的味道,可此刻却让她鼻尖发酸。她咬着唇,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冷声问:“崔景明,你这是做什么?” “我错了。”崔景明埋在她颈间,温热的气息裹着一丝不易察察的紧绷,“我没真正了解你想要什么——不只是偏爱,还有你心里装着的事,更没护好你,让你受了委屈。” 他退开些,指节因攥紧她的手腕泛了白,眼底懊悔里掺着几分对局势的凝重:“你要的偏爱,我给。在我这里,你永远最重要,谁都不能欺负你。可你得听我解释,萧宝珠……”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她是县主,她娘亲那位郡主更是手段狠辣,早年在外出和亲就以睚眦必报闻名。如今皇家势力本就盯着关府,你又在暗中帮七皇子铺路,若与萧宝珠撕破脸太早,只会让郡主记恨,转头就把矛头对准关家——我不是给她不该有的温柔,是怕给你招祸。” 关文鸢怔怔看着他,方才还堵在心头的委屈愤怒稍微散了些,只剩酸涩缠上心口——原来他不是不懂,是比她更怕她出事。 她别过脸,睫毛沾了湿意,声音发颤:“你以为你可以管我?” “我当然没觉得我可以替你做决定。”崔景明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的湿润,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但程万我会让他亲自登门道歉。萧宝珠那边,我会立刻划清界限,不让她缠上你、探听关家的事。”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砸地郑重:“文鸢,我会护着你,也帮你完成想做的事——但你得答应我,往后有危险,别再自己扛着。” 可关文鸢心头的滞闷还没散。 她指尖捏着素色罗帕,指腹都快将帕角绞出细纹,想起那一幕——崔景明听萧宝珠低声回话,唇角那点浅淡的笑意,格外刺眼。 关文鸢模模糊糊感觉到萧宝珠比起她对崔景明的好感,要多得多。 明明知道崔景明对她没什么感觉,可看着崔景明耐心听着、甚至偶尔点头叮嘱的模样,偏生觉得心口发堵。 她就是想仗着崔景明对自己的喜欢为所欲为,偏生不能表现出来,让她无比烦躁。 她还是忍不住别过脸,声音里裹着点没藏好的酸:“崔公子倒是清闲,连郡主府的琐事都要亲自过问。” 崔景明见她眉眼还绷着,心里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文鸢,我解释清楚了吗?” 关文鸢帕子在手里又攥紧了几分:“反正怎么解释也抵不过有些人借这个借口好接近萧宝珠,真是新鲜,还说出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这话里的气性再明显不过,崔景明却故意逗她:“新鲜?我瞧着这院里,倒只有你这副‘气鼓鼓’的模样最鲜活。” “你!”关文鸢猛地回头,耳尖已悄悄泛红,却偏要梗着脖子,“谁气鼓鼓了?我不过是觉得此处闷得慌,想回房看书罢了。倒是崔公子,与其跟我闲话,不如去做点正事免得日后被人说……说你不务正业!” 她越说越急,连自己都觉得理由牵强,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 崔景明看着她泛红的耳尖,还有眼神里藏不住的慌乱,哪里还不明白。他放缓了语气,上前半步,声音放得轻:“什么正事?” “你儿子有功课没做完,你快去帮他!”关文鸢说完,怕再被他追问,转身就往回廊跑,连脚步声都透着点急。 跑过转角时,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见崔景明还站在原地,正望着她的方向,唇角似乎还带着笑。 关文鸢心里更慌了,加快脚步躲进了自己的院子,关上门才靠着门板喘气。 手心里被汗濡湿,那点酸意还没散完,却又掺了点懊恼——方才那样子,定是被他看穿了,多丢脸啊! 关文鸢咬着唇,连侍女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被轻轻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羞恼着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郡主府邸内。 萧宝珠轻手轻脚蹭到坐在梨花木椅上翻账册的母亲身边。 “母亲,”她声音放得软绵,指尖轻轻拽住母亲素色襦裙的袖口,耳尖先红了大半,“女儿有件心事,憋了好几日,实在忍不住了。” 临安郡主想起自己查到的东西。她心里已有数,却故意逗她:“可是瞧着哪家铺子的胭脂好,或是想要新的玉簪了?” “不是的!”萧宝珠急忙抬头,眸子里亮得像盛了星子,又飞快垂下去,声音细得像蚊蚋,“是……是崔公子。崔景明崔公子。” 她顿了顿,见母亲没打断,便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膝盖挨着母亲的椅边:“月前庙会,女儿瞧他在巷口扶了摔断腿的老丈,还自掏了药钱请郎中;上月书院雅集,他与人论诗时,也没因旁人出身低就轻慢半分……女儿还听丫鬟说,他每日寅时便起身苦读,虽家境寻常了些,却从不贪慕虚荣。” 说到这里,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眼眶微微泛红,语气却愈发坚定:“母亲,女儿想嫁给他。求您跟陛下说,替女儿向崔家提亲好不好?” 临安郡主指尖顿在杯沿,缓声道:“宝珠,崔家崔景明只是三房,家底薄,他如今也只在大理寺做个巡检,你嫁过去,怕是要跟着操劳,再不能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了。” “女儿不怕!”萧宝珠急忙抬头,泪珠差点滚下来,却硬是忍着眨了回去,“粗茶淡饭也好,缝补浆洗也罢,女儿都不怕。只要能跟崔公子在一起,哪怕日子清苦些,女儿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