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星迹》 第二百二十章 判入恶渊(五) “啊——” 众人齐齐仰面看去,赵水来不及回头,只看见地面上的影子变换,汇成一道巨大的剑身。 他身后,玉衡门主腾空而起,青光在赵水头顶凝聚成剑,摇光、天玑、天璇门主相继跟上,依次传力,剑身膨胀,眼见就要斩落。 “不可!” “不可!” 付铮与开阳门主同时喊道,扑了上去。云石之力与开阳星灵交织,却眼见就要迟上一步,心提到了嗓子眼。 青剑笔直下落。 刺目的光芒让众人眼眸吃痛,纷纷闭眼又睁开。金湛湛“哇”地一声瘫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脸不敢放开,苏承恒身上的禁锢随剑光散去,他却足下似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动。 剑身溶解间,一绺发丝随风荡起,又被稀疏的雨点砸下,落到湿漉漉的地上。 赵水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安然坐地。只是发冠散落,碎丝遮面,更添几分狼狈。 付铮和苏承恒紧绷的肩膀骤然挎下,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付铮抬脚倾身,刚迈出一步,理智又将她的脚步拉回。眼看着苏承恒和金湛湛一前一后奔到赵水身边,她闭了闭眼,将泪水忍回去,手指无意识松开,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得生疼。 周围人也莫名松了口气,又觉不对,纷纷发出疑问。 “怎么停手了?” “赵水此贼,死不足惜。” “看来玉衡门主还是不想连累开阳门主义子的命,手下留情了。” “……” 言语纷杂间,玉衡门主收起长剑插入剑鞘,往一旁走去。他铁面霜髯,经过开阳门主身侧时停住脚,以极低的声音道:“此子拜于开阳门下,付门主,审慎处之。” 说完,顾自走回玉衡门的队伍前。 “城主,此贼该如何论处?”一朝臣走出人群,问道。 付铮眼眸微动,还未答话,常家人已跻身走出,扑通跪地。 “城主明鉴!”带头的常平说道,“今日若不将逆贼就地处置,微臣便在此长跪不起!若城主顾虑他与城主义兄命魂相系而幽禁轻罚,只恐令臣子寒心、放任逆党啊!” “大胆!”许瑶儿喝道,“你在威胁城主?” “臣不敢!臣是为城主、为星城安宁考虑!” 他带着常家人双手伏地,跪拜下去却未起身。虽不言,却明显是在催迫城主下令。 见城主的脸色越发肃冷,众人纷纷闭口,看这一僵持局面 会引发什么后果。 却不想,付铮手中转着云石,弯下腰,语气平静地向常平问道:“常侍郎,你一定要吾在今日处置赵水吗?” “臣惶恐!”常平这样说着,身子却伏得更低。 “好!既然赐死赵水会牵连他人,那便依星门律例,罪臣赵水拥兵自重、挟持城主,判流放恶渊海,涤清罪孽!” 众人哗然。 雨落渐停,宫城更为寂静。 瘫坐在地上的赵水头发遮面,看不见神情。一旁的苏承恒正欲起身求情,却被赵水暗中压住手腕。 “不必了。”他说道。 苏承恒双目圆睁,看向他。 “城主……”许瑶儿也吃惊地轻声道。 开阳门主走上前,看着城主一字一顿道:“城主,决定了吗?” “决定了。”付铮回应他的询问,目光坚定。然后她望向常平,语气冰冷地问道:“常侍郎,如此,你可满意?” 判入恶渊已是星城除死亡外,最重的刑罚。常平不敢再迟疑讨还,连声叩拜道:“城主英明!常家叩谢城主大恩!” “也好。”开阳门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赵水,“恶渊偏远,只恐他半路而逃,本门主亲自押送。” “只凭一人恐有万一,无法完全压制住他。”天玑门主说道。 “那怎么办,要不您也随我一同去?这小子贼得很,怕是几个老家伙都得跟着!”开阳门主摊手道。 “呵呵……” 赵水忽然笑了起来。 他推来两手的搀扶,蹒跚坐起道:“得师父高看,徒儿十分高兴。只是一身残躯,还要麻烦各位城主一同千里相送,也算是极有面子了。” 这话说出来,引得众人想象那场面——赵水坐于囚车中央,四周各大星门门主围送……实在不太得当。 这下好了,门主押送不是,不押送又怕途中生变。 判罚再次陷入僵局。 半天没有听到付铮再发话,赵水心内奇怪,抬眸看她,却见她握着云石的指节发白,似是很难下决定。 无人注意的间隙里,赵水向她弯嘴笑了。 如春风抚柳——付铮的脑中跳出这一句。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懈了气,付铮如弓弦般绷直的背脊变得微微佝偻,她捏紧手中云石,朗声道:“吾有一法。”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步走到人群前,说道:“既然担心他有能力 出逃,那便去了他的能力。吾曾受重伤、灵力尽散,深知丹田根基之于修习星灵的重要,我们只需,断了他的根基便可。但若强行摧毁,过程九死一生、过于冒险,且罪人赵水星灵深厚、恐生反噬伤了诸位。因此吾想出一法,云石乃先祖遗物,灵力无竭,可以利用云石之力封锁罪人根基,断了他的星灵之源,如此他便如同常人一般没有星阶傍身,堕入恶渊海。各位看如何?” 各路星门灵人面面相觑,似懂非懂。 “城主明智。”司马昕先开口道,“只是云石纵然厉害,可赵水星阶颇高,要如何封锁?又用哪枚云石?” “集各门灵人之力控制这几枚云石,可以刚好压制住赵水内力。” 最前排的人望着院中现有的云石——赵水身上一枚枢云石,付铮手中泛着黄、绿、青色的三枚云石,总共有四枚! 玉衡门主皱眉思索,问道:“若如此,岂非连同云石一齐困住了?” “是。”付铮答道,“所以要取舍。是用云石克制罪人赵水,还是倾星门之力押送。” “城主认为呢?” “星城内政尚倚靠各位朝臣,南境重兵还需几位门主控制住,实在不宜外出。何况,既然世人皆道赵水是那预言中的‘恶人’,那么我等苦寻云石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对抗恶人吗?因此,吾认为,囚困罪人发配恶渊,是为上策。” 一阵沉默。 赵水一咬牙,突然从地上暴起,染血的手抓向付铮咽喉。 开阳摇光两位门主同时出手,星力化为铁栅般的光柱,将他牢牢拦住。 “付铮,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啊。”赵水一边与光柱抗衡,一边喊道。 他这一动,迷茫的众人立马有了偏向——封、一定要封住他的灵力!让他困于恶渊、永不再出来扰乱星城! “既然决定给予他判罚,臣赞成使用云石,一切听从城主安排。”司马昕最先站出来,向城主躬身赞同道。 几位朝臣紧跟其后,也表示赞成。 很快“听从城主安排”的声音便响了一片。 “臣不同意!”苏承恒眼见情势愈发不可控制,他不明白为何城主会如此,只能展开双臂挡在赵水面前,大喊道。 可他一人之力又如何阻止得住,玉衡门主几下挥剑,就将他撞了出去。 连同金湛湛许瑶儿等人一起,都被“赶”到了人群的最外围,被人扣下。 付铮转头问道:“各位门主意下如何?” 几位门主互相看看,最后都将目光落在开阳门主身上,等他下决定。 “来吧!”开阳门主一咬牙,撸起袖子先一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到面前,赵水闭目缓了缓酸意,提气道:“既如此,弟子无话可说。师门在上,请受弟子赵水,最后一拜!” 说着,他直直跪下,冲着开阳门主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石板上,渗出红印。 开阳门主的厚重胡须隐隐颤抖。恶渊海之事,付铮早与他提过,两个孩子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他只能任其去做。而他,作为师父和曾经的岳父,所能做的,就是倾尽全力将云石困固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愿能助他入恶渊海后,能凭此挣得先机。 “众门人听令!”开阳门主喊道,“出灵!” 付铮随即将云石抛向空中,星光交错,引得赵水手中的天枢主石闪闪发亮,他手一松,枢云石倏忽升空。另外三枚云石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轨迹从漫无目的立即转为圆圈,环绕枢云石转动。 众灵人齐齐出手,灵力汇聚云石之上,将它们压在赵水头顶。 风中夹杂着热浪一波又一波地外涌,刚化成雨滴落下的水蒸腾升空,荡出白雾。非星门中人连连遮目后退,各寻角落躲避着外溢的气焰,见证这七大星门降服叛贼赵水的一幕。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封!”开阳门主喊道。 云石瞬间炸成七彩光粉,盘旋而下,像无数只蜂将赵水周身包裹起来。赵水只觉外露的皮肤开始发痒,然后疼痛,光粉似乎在撞进他的皮肉、钻入体内。“嗯……”他闷哼一声,匍匐倒地。浑身没有一处不在难受,皮肉痉挛,皮肤下的血流中如有活物游走,丹田星力察觉到外来的压迫,自起反抗,让他的五脏六腑都似有锣鼓重锤,震颤不已。 赵水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脸上涕泗横流。 光粉缠绕间,似乎已挤不进去。玉衡门主挥手下令,光粉在集聚的星灵间转化作三百六十枚光刺,围绕赵水一根根钉入他的周身大穴。每刺入一枚,他的身体就抽搐一下,最终,像被抽掉脊梁般蜷缩在地。 光芒散尽时,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此刻只是具被废掉修为、浑身颤抖的躯壳。 “来人,押入大牢,明日午时,发配恶渊海。”付铮说道,转去身时,泪已风干。 从此,每一天都将是煎熬。 对赵水,对付铮,对忧心其中的每一个人。 都城的城门少见的在白日里闭门 关城。但城门内,全都是闻讯出来的百姓们,聚集在城门旁,似乎想隔着巍峨高墙听到一点外面的动静,确认听说的消息是否真切。 而此时,赵水也的确如他们所闻,枷拷挂身、形单影只地囚于牢车内。负责押送的,是临时从伴星城赶来的天玑门人苏清远——苏承恒的父亲。 囚车吱呀吱呀地缓慢前行,赵水闭目坐在牢笼中,耳朵忽然一动。 “伯父。”他说道,“有人。” 苏清远闻言,立即向四下看去。果然,不远处的草垛后,隐隐有气息传来。 “什么人!”苏清远喝道。 只见一袭白衣走出,手握玉剑,看得苏清远一愣——竟是承恒!后面还跟着瑶儿和金家的丫头。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躲在那里做什么?”苏清远眼眸一转,明白过来,苦心道,“承恒,这是押送重犯,你莫要有别的心思,害人害己!还有你们……” “伯父放心。小女此来,正是来劝住他们的。”许瑶儿行了一礼,抢先道,“只是,兄弟好友一场,还请伯父通融,让他们好好道个别吧。” 白日高照,苏清远眯着眼看着他儿子倔强而立,叹了口气,吩咐手下道:“今日炎热,都去多打些水回来!”说完,他驾马前行几步,留出了空处。 “赵水!”金湛湛叫着跑到囚车跟前,晃着锁链试图将它扯下。 “别费力气了,小心判你个劫囚之罪。”赵水轻声道。 金湛湛无奈停手,抹了把脸上的泪珠,抬袖掏出一包叮铃作响的包裹,试图隔着木栅栏往里塞给赵水。 “你才受伤,一路奔波定会吃很多苦,这些你拿着,让押送的官役们好生点待你。”她抽泣着说道。 这一大袋,一定很值钱。 赵水斜靠着身子,哼笑道:“贿赂他们哪需要这么多,怎么,怕我死在半路上?” “你别胡说!” “金湛湛,你还是不是个生意人。要做买卖哪有把全款先压上的。倒不如给那些小兵们立字据,要是能安安稳稳地把我送进恶渊海,再来领赏。呵,这样,也不会有人指摘你同情囚犯了。” “我才不管这些,赵水——” “你有空囤些行路口粮,再入手几个马场,南境很快就动兵归来,能挣一笔。”赵水不以为意地说道,浅笑起来,“算我最后和你的合作,记得发达了,多给我烧点纸钱。” 他的话惹得金湛湛生起气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后退着吼 道:“赵水,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她擦着泪,飞似的跑开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判入恶渊(六) “你不该放弃。”苏承恒看着金湛湛跑开的背影,低声道。 赵水将塞到一半的包裹捅到他怀中,说道:“帮我还给她。若不收就说,这是我入股山庄的本钱。” “赵水!”苏承恒恨恨道,凑近牢笼,“你信我,我能救你走,带你——” “我信你。” 赵水眉峰一挑,转头看他。目光中,是苏承恒难以理解的平静与干涸。 “不仅我信你有劫囚的能力,我们的城主也信。”赵水的嘴角弯出与满身破损不符的弧度,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苏清远身上,“所以才特意在半夜将伯父召来,就是为了让你爹防你啊。老苏,你们苏家世代清白,又出了你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宝贝,莫为了外人背负叛党骂名,毁了高洁之名。” “高洁在于心在于行,不在于名。”苏承恒一把抓住木栅,说道。 “那就放在心里。等你哪天登上高位能说了算了,或是练就通天本领了,再来救我,届时,我要连同弑我兄长的仇人、头顶的污名一同除去!苏承恒,你做得到吗?” 苏承恒的手猛地攥紧,喉结上下滚了滚,心如油煎滚过。 这是好友的嘱托,他不可不应。可应下,就是眼睁睁由他奔赴火坑。 “好。”苏承恒说道,心中的那层脆弱褪去,剩下不容置疑的劲,“但赵水你也要记住你说的,要等着我。” “一定静候佳音。” 赵水又瞟了旁边始终不言的许瑶儿一眼,笑道:“人生苦短,二位也要记得及时行乐啊!” “我们不用你管。”许瑶儿眉心微蹙,拢着一抹轻愁道,“赵水,我虽不知道城主她为何这么做,但她……一定有难言之隐,她心里的痛苦,绝不比你少。” “但愿如此。”赵水仰头看天,日光被飘云遮住,热气少了许多。他又道:“还请帮我转告城主,山高水远,良人难觅,若遇到,莫惦念失约旧人,蹉跎了岁月。” 许瑶儿缓缓摇头,眸底含泪,眉梢却挑着几分愠色,像是又痛又气,连声音都带着颤,回道:“这就是你作为男人的担当吗?你到底懂不懂她?赵水,这些话,你留着喂狗吧,我是不会说的!” 说完,她也转过身去,往城门疾步走远了。 赵水苦笑一声,喊道:“苏伯父!云层渐密怕是要下雨了,快些赶路吧。” 囚车晃动,官役们围上前。 苏承恒被拦开,驻足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珍 重。”苏承恒道。 回应他的,只有那安然盘坐、招手告别的背影。 赵水在入夏时分踏上被发配的路途,一路向西北颠簸。先前去恶渊古墓时匪乱正起、行路匆匆,没来得及留心一路环境。这次随着囚车慢悠悠地前行,反而有了足够的时间,将沿路的风土民情好好看看。 刚开始,村镇还算密集,押运的队伍路过时,总有人扒着墙头或站在道边看。 有好奇打量的,有交头接耳议论的,偶有几声啐骂混在风里飘过来。押运的官役们见惯了这场面,要么呵斥着驱散人群,要么懒得理会,只不时地抽打马匹催着快走,车轱辘在石路上咯吱咯吱,偶尔与石子挤压拖出刺耳的声响,一路荡向远方。 恶渊虽比南境近,但路途曲折绕行,反而更加慢。出了都城地界,往西百里后,景色明显发生了变换。绿坡褪尽,山峁裸出赭红筋骨,沟壑如裂,风卷沙砾打在木栏上噼啪作响。人烟也跟着绿植逐渐稀少,天地间,贫瘠却辽阔。 行到第十日时,一场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泥泞瞬间漫过脚踝,囚车难以拖动,苏清远下令,让队伍舍弃马匹,徒步而行。 “拖累苏伯父了。”赵水手脚拖着铁链,在苏清远经过身边时说道。 “奉命行事。”苏清远回道,转头往来路的山侧看去,“你拖累的不是我。” 赵水闻言一愣。 他顺着望去,雨幕朦胧中,只见黄土坡的后面有白袍衣角一闪而过——有人跟着队伍! “老苏跟来了?”他瞠目讶异道。这一路上他心已赴死,根本没有发现后面的尾随。 “这孩子性子倔。就让他跟着吧。”苏清远说着,甩手走到了队伍的前面。 赵水的手腕被用力拽动,身子往前晃了下。押送的官役们骂骂咧咧,一手挡住眼帘上的雨,一手扯着铁链把他往树下拖,动作粗鲁得像是拖拽货物。赵水蹲身在黄泥中,身上、脸上和头发都沾着泥浆,他看着周遭的倾盆大雨,难以想象素日爱干净的苏承恒,此时该是怎样的狼狈。 大雨倏忽来,又倏忽走。 待日头再出来,蒸腾的热气混着泥水味,闷得人喘不上气。 再往西行,天高地阔,土塬连绵,沟壑又深又陡,堆积的黄土被风刻出叠纹。偶尔路过小村的土坯房,门窗破得像空洞的眼窝,土路被风梳出垄痕。这里的百姓很少,他们似乎已经对押送队伍见怪不怪,路过之时,没给一点眼神。近河州后,正巧跨过黄河,浑浊的河水如泼 洒的黄泥般缓淌,岸边的石头浑圆,是被河水冲刷多年的痕迹。远山矮作丘陵,土黄中掺了点疏淡灰绿,四处的遮掩渐疏,赵水总能不时地看见苏承恒的身影远远跟着,一路相送。 盛夏过半,一行队伍终于踏入恶渊海的地界。前路一片浓雾阴霾。 赵水的耳边再次出现兵刃交接的幻听,心神控制不住地激荡。 “快走!”一名官役催促道。 “在快呢。”赵水捂住胸口回道。体内的云石之力有些动荡,激得他血流增速,心跳极快。他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像是中暑一般。 突然,后背被猛推了下。 赵水皱起眉头,回头正欲开口,可看看左边的官役,又看看右边,哪个的位置和姿势都不像是出手推他之人。 难道是老苏? 赵水往远处去望,遥见苏承恒正低着头缓步前行,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显没有与他交流的打算。 奇怪。 他摇摇头,手腕被扯,立即挪脚跟上前头的官役。 走了几步后,他察觉出不对来——丹田处有异动,仿佛沉寂的枯井涌出新泉,一股温热而鲜活的力量自下腹向上延伸,直至蔓延整个身体。 是他的灵力! “怎么会?”他自言自语道,这股灵力并不多,不是他被囚困的星灵,“难道是,留在付铮体内的星灵?” 脑海中,付铮扬着脸说“我可不舍得将灵力还给你”的模样还记忆犹新,或许是她算计好押送队伍快接近恶渊海入口,特意将灵力还给他,让他多点自保之力。 赵水无奈笑了。 这些灵力,虽然不多,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但确实让他浑身上下好受多了。 谢谢你,付铮。赵水的脚下多了气力,跟在队伍中加快了脚步。 “还没到吗?”苏清远问官役的头目道。 “回灵人,快了。越过这片丘陵便是。” 苏清远举目四望,一片昏黑中,哪里分辨得清什么丘陵凹地。只知道脚下沉重,沿着倾斜的土地前进得十分困难。大概一炷香后,队伍前方停了住,苏清远踏步而上,愣在原地。 “将囚犯带上来!”官役头子叫道。 赵水被拖拽着往前,这拉扯感他已经习惯了,身子随之后仰,任前面的人费力牵动,跟着亦步亦趋。队伍退让到两旁,有的官役已经累得坐在地上给自己扇风,像是无言宣告这趟差事已办完。 在官役之间的空隙中爬至坡顶 ,赵水也和苏清远一样,被眼前的豁然明亮惊呆顿住。 凉爽的风裹着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吹得周身雾霾尽散,不远处那宽阔无垠的湖面毫无预兆地漫入眼帘,浩渺湖面与天光交融成一片无垠的蓝,粼粼波光在骄阳下翻涌着碎金般的亮。若非远处的雪山如银脊横亘天际,赵水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的海边。 湖边盖着几间屋房,有晒着的渔网、干草,还有一条船停泊。这哪里像是炼狱恶渊的模样,分明像个世外桃源一般。 船旁的几人正往这边小跑过来,赵水见过他们,领头的是负责守在恶渊海入口的守长,记得叫……管元。 “苏灵人,前方临近恶渊,非特令不可进入,我等将囚犯转交守渊人即可。”官役头子说道。 “嗯。”苏清远点点头,转头看向赵水。 赵水没让他为难,立即躬身行礼道:“多谢伯父一路照拂,晚辈感激不尽,在此拜别!”说完,他强压下心底对未知前方的恐惧,鼓起勇气转身向湖边走去。 “赵水!” 一个酒壶飞过,赵水驻足接住。 苏承恒气息微喘,在他父亲的拦止下停住脚,扯出笑道:“路上买的,送你!” 赵水掂量了下,是满满的一壶酒。他忍住眼眶的酸意,笑着把酒壶举起,喊道:“谢了!”然后再次转身,将双手的枷锁递向迎来的管元守长。 管元在看到囚犯的这张脸时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好久不见啊,管守长。身体可好?” “还那样。”管元扫了赵水浑身上下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湖面如画,云层的偏移让它染上不同的情绪,仿佛一张会变的脸。这里的景色与他处完全不同,美不胜收,赵水徒步向前,一时竟忘了身上枷锁,很快,便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湖边。 “上船。”管元说道。平日里他不会再多言语,但是面对熟面孔的情况实在少,他便好心多添了几句道:“我们会把船推到湖中,船随水潮深入湖面,进入恶渊海。” “好。”赵水握上船檐,又停住道,“敢问守长,恶渊海究竟是何地方?” “我们没进去过。反正不会像这外面这样诱人。” “进入恶渊的人,真的永不再回得来吗?” 管元闻言猛地抬眼,眉峰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收紧下颚线,严肃地凝下脸来,回道:“许多人出发之前都这样问过我。我的回 答都一样,恶渊海虽是炼狱深渊,也是赎罪之途,涤清罪孽者,会自己走出来。” “那若心中无罪呢?” “凡尘之人,怎会无罪。踏入恶渊的更是恶果种种。”管元顿了顿,说道,“你若真有心出来,那就得真的进去才行。” 赵水的手攥成拳头。 他手脚一用力,扯断了身上枷锁。在守长等人的惊诧抽刀中,撩起残破的衣摆,翻身上船道:“出发吧。” 木板微晃,承住了他的重量。 管元面露困惑,但未停歇,立即抬手吩咐干活。 岸边一人拽动粗绳,帆布“哗啦”展开,像被风唤醒的巨鸟翅膀。船前两人背着缰绳在浅水中迈步,另外四人在船尾奋力一推,船底与湖滩传来摩擦声,挪动数丈后,彻底滑入水中。 水波顺着船舷漾开圈圈涟漪,船身先是微微一顿,很快随着水波向湖面深处飘去。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赵水斜靠在船身旁,将酒壶打开仰面喝了一大口,朗声道,“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呵呵。” 酒滑过咽喉,够香、够辣。 就在赵水听天由命时,一声沉闷的钟鸣毫无预兆地自天边传来,撞入耳膜。 悠长而凝滞的回响在湖面荡开,像巨石坠入静水,压得空气都沉了几分。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哀沉之音像一根针似的精准扎进赵水的神经,他浑身猛地一僵,脸霎时褪尽血色,惊惧从骨髓里翻涌上来。 传音钟鼓……不、不是的。 头顶像被重锤砸中,眼前的光影突然扭曲,湖水、帆影都开始旋转。酒壶“嘭”地一声翻倒洒落,赵水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下意识地往后缩,又突然想到自己身在何处,立即咬牙支撑起来,在船身晃动中勉强辨认出岸边的方向,脚底往船檐一踏,展臂而起。 “这是幻听是不是、是不是!”他想向岸边的人喊,可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能看见岸上的人、远处坡顶的人,他们或回头或抬首,一个个姿态慌乱不堪。而苏承恒的身影自坡顶飞出,正向岸边极速奔来,显得那样急迫。 付铮、付铮…… 无边的恐慌漫上来,赵水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似的疼。 眼看就要临近岸边,忽然,湖面上大风乍起,一股无形巨力攥住了他的脚踝,竟将他往湖面深处扯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畸身炼狱(一) 不…… 要回去,我要回去! 赵水顾不得是否会坠落,两臂在空中用力挥舞,浑身挣扎,试图挣脱风的阻拦。他将脑袋垂下,想避开风幕落入湖中,可一切努力在绝对的的力量面前,根本无用。 那不是风,是某种更狞恶的力量的拉扯。 赵水看见自己的衣袂正以诡异的角度向后飘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飞速后退、升空,直至穿越缥缈的雨层,来到一片冰寒光耀之地。他的身躯没有停歇,反而速度更快,入目所见,四周的天空开始扭曲,原本湛蓝的天幕像被揉皱的纸,愈来愈远,空中的太阳变成一滩融化的金汁,脚下大地的轮廓在视野里拉成细长的线…… 最后,一切都缩成一个针尖大小的光点,“啵”地灭了。 黑暗涌上身躯时,带着刺骨的寒意,耳边是千万根针划过玻璃的锐响。赵水想挣扎,四肢却像灌了铅,意识在混沌中浮浮沉沉,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 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有知觉时,鼻腔里灌满了滚烫的沙粒。 “咳……”赵水猛地呛咳,睁眼便被刺目的日光灼得滚身躲藏。四肢的触感逐渐清晰,他才发现身下是滚烫的黄沙,每一粒都像烧红的铁屑,炽热的痛感袭来,烫得他猛地弹坐而起。 放眼四周,湖面早已无踪迹,只有黄沙遍野—— 这里是沙漠。 “付铮……”赵水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将衣襟撩起,环腰的四枚云石印记在皮肉间清晰可见。他立即气沉丹田,企图用身上仅存的两成灵力挣脱,可在云石之力的压制下如蚍蜉撼树。赵水颤抖着手举到面前,望着泛红的掌心。 丧钟的含义,他比谁都清楚。他不敢信,也害怕它。 可手上这回归的星灵之力,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让他不得不面对。要么,是它的留存者还回来的;要么……便是那个人,已经玉碎珠沉,无法留存星灵了。 不会的,付铮怎么能死呢? 赵水心如火烧,举目四望,看到对面的一处沙丘高地,顾不上思索,拔腿就往那地势最高的地方跑。 毒日当头,沙粒在脚下簌簌作响,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力。他攀上目光所及的最高的那座沙丘,手脚并用,没有一刻停歇地爬到了顶端。可当他的脑袋越过沙脊时,心内的希望瞬间破灭——没有绿洲,没有边际,更没有能指出方向的一点不同。 放眼望去,全是连绵起伏的 沙丘。 黄得晃眼的沙浪像凝固的波涛,从脚下一直铺到天的尽头。而天空是纯粹的蓝,连一丝云都没有。只有太阳悬在正中,像个烧红的铜盘,将热气无情地泼洒下来。 赵水踉跄着后退半步,脚底的沙子顺着斜坡滚落。他这才感觉到喉咙里的灼痛,嘴唇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干裂起皮,胃袋更是空得发疼。 “呵……这就是恶渊海吗。海,沙海,你倒是寻啊,倒是想办法出去啊……”他双手捶地,力道却散在沙子的缝隙里,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声,而笑声立即在空旷的沙漠里散得无影无踪。 歹毒的日光压迫下,赵水颓然坐倒,滚烫的沙子透过薄薄的衣料熨着后背,竟让他生出几分麻木的暖意。 没用了。 他无法守在付铮身边了。 赵水闭上眼,任由疲惫和饥渴吞噬意识。一个令他感到绝望的想法在浑浑然中不受控制地进入脑海——或许这样死了,反倒能见上付铮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赵水才悠悠转醒。 太阳已经沉下去,天边还残留着暗红的霞光,沙漠在暮色中显露出一种狰狞的轮廓。 “沙沙……沙沙……” 细微的响动从左侧传来,赵水几乎是借着警觉的本能翻滚出去。沙地上闪过一道残影,他刚才躺卧的地方出现几洼小坑,是方才残影的肢脚留下的。 “蜘蛛?”赵水心道。 半人高的影子从左侧扑来,他仰身躲开,一掌拍在那东西的背上。只听“咯噔”几声骨骼的摩擦声,那影子发出人似的嘶吼声,转身扑来。 赵水定睛一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那不是什么大蜘蛛。在八只细长的手手脚脚中央,赫然摇晃着一颗人头!脸皮皱巴巴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里淌着乌黑的涎水,正对着他咬牙切齿。 “人……人头蛛?”赵水喉头发紧,握着拳头的手沁出冷汗。见那东西再次跳起攻击,赵水在惊惧中跳起,用力一猛,竟将那上面的脑袋一脚踢了出去。 肢臂没了头颅,冒出一股白气,便塌了下去。 赵水有些头晕,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可还没等他稳住心神,余光里,沙丘下似乎也有活物晃动的影子。 他猛地转身—— 暮色笼罩的沙漠中,有十几个黑影正在四周的坡下蠕动,向他靠近。 有的是猫身蛇尾,鳞片在暮光中泛着幽光,明显是只兽 物;有的是两张不同的脸背对背长在脖颈上,一边互相争吵谩骂着,一边摇晃着爬上沙坡;更有甚者,躯干是老者的模样,四肢却长着鸟爪,正用尖利的指甲刨着沙子朝他围拢过来。 这些是什么? 纵然赵水驰骋沙场、见过死伤无数,也几乎要被眼前的这些东西吓破了胆。 它们像日暮时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渐渐织成一张恐怖的网。赵水握紧拳头,后背抵着一触即松的沙丘,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恶渊海,远比想象中更像阴曹地府。 世间,竟有如此炼狱。 随着层次不齐的吼叫声,十几个异物同时发力狂奔,向赵水发起攻击。 一个浑身豹纹的人先如闪电般的速度扑上来,速度竟比赵水的躲闪还快。腐臭的腥风裹着涎水砸在赵水的脸上,他抬手隔挡,衣袖连同手臂上的肉都被尖锐的指甲划出数道伤口,随即渗出血来。背后被一个肉球冲撞,让他脚下不稳,可视线里三个影子已扑到近前——左边是长着两张脸的畸形野狗,右边是半人半虫的怪胎,中间那具根本分不清是兽是人的无皮血肉。 赵水咬紧牙关,催动星灵之力加快动作的速度,侧身避开野狗的双口撕咬,靴底在碎沙上几乎碾出火星,他顺势踹向怪胎的复眼。“噗”的一声脆响,碧绿色的汁液溅在他手背上,那东西却连哼都没哼,断了的虫肢反而像鞭子般抽来,抽得他手臂火辣辣地麻。 更骇人的是身后。方才被他拧断脖颈的八脚人竟歪着一根脊椎爬起来,手脚并用,直抓他后颈。赵水蹲身翻滚,反手抓起旁边的肉球抛了过去。那八脚抱着肉球,沿沙坡向下翻滚而去。 “滚开!”赵水吼道,翻掌出击。 可倒下的怪物总在几秒后重新拼凑,野狗断了的前腿变成骨刺、怪胎的伤口里涌出更多触须,连地上的血污都在往它们身上汇聚……这不就是,“困灵”傀儡? 但其中明显有几个“人”,是冲着他目露凶光地叫喊的,是有意识的。 赵水的呼吸越来越沉。这样下去,他怕是要被撕碎了不可。 借用灵力跳向空中,他将体内仅有以前星灵的一成之力全部逼到眉心,挥手向四下同时发起星刃攻击。 无数蓝光从他周身射出,怪物们的动作猛地僵住,似乎没有想到会有星灵光芒射出。星刃或是刺入它们的躯身、或是皮肉削成片片,很快,他们便在犹疑中停下攻击,开始瑟缩了。 瞅准时机,赵水强装镇静,居高临下死死瞪着那些怪物,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喝道:“滚。” 这是驰骋疆场打磨出的将领威厉,足以震慑大多数。 最先后退的是畸形人,它拖着残破的身躯撞进阴影。接着是野狗和怪胎,它们像是突然找回了恐惧,争先恐后地逃窜,触须和断肢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很快,周遭的活物都滚下沙丘,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水看着它们消失的方向,终于撑不住,落身在地。 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创下的“困灵”之术究竟有多可怕。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他心道,“还有异形的人和兽,比三代县更甚千倍,莫非与璇云石有关?” 无人解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脱离高地,找地方隐蔽起来。 赵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连滚带滑地到了坡底。沙砾被风吹得打在脸上,他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和血伤,不停向前,直至找到一处三面环绕的凹口,才蜷起身子,缩在了背风处。 一下子将可用的星灵全部拿出来,身上的禁锢开始发作,丹田里像是被塞进冰块似的,寒意顺着血流往四肢蔓延。夜幕降临时,沙漠彻底撕下了伪装,狂风卷着沙粒呼啸而过,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衣服。赵水把自己埋进温热的沙层里,牙齿还是控制不住地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似的疼。他缩成一团,恍惚间竟想起那年生辰时围炉煮锅时的场景,虚幻的暖意让他眼皮越来越沉,逐渐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刺眼的阳光再次扎进眼睛。 赵水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沙面被晒得滚烫,贴在皮肤上像要灼出燎泡。他爬起来时,昨夜冻僵的关节发出咔咔的脆响。 就这样,赵水开启了漫无目的的恶渊之旅。 白天和黑夜开始变成无休止的酷刑。白日里太阳把沙丘烤成金色的炼狱,他踩着烫沙往前走,影子被拉得细长又迅速缩短,最后缩成脚下一团模糊的黑。到了夜里,寒风又会准时降临,他得留心躲避那些随时在暗处发起攻击的“异物”,还得在冻僵前找到新的坡底,把自己埋进沙子里,听着风声数着心跳,猜想天亮时自己是否还能睁开眼。 他记不清走了多少天。起初他还会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辨认方位,后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踩在被风抚平的毫无痕迹的砂砾上。 直到某天正午,他瘫倒在一座沙丘顶端,忽然轻轻笑了,笑声干涩得 像砂纸摩擦。 分明不吃不喝,却竟然没有饿死,连昏迷都没有。他意识到了两件事,一件,是这个地方死不了人的,那些“怪物”死不了,他也一样,所以即便此时沙漠里出现把刀,他抹脖自杀也是徒劳;另一件事,就是这恶渊海,他可能真的走不出去了。 无论生死,他都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赵水的心枯竭下去,没有继续走下去的欲望了。他仰身倒下,任凭日光贪婪地汲取他喉间所剩无几的水分,不再动弹。连入夜后,又出现个黑影向他鬼鬼祟祟地靠近,他也不再躲闪了。 对方却在他十步之外停了住。 “你是灵人吗?”风中刮来一句男人的问话。 没人理睬。 “我问你,是不是灵人?”对方又靠近两步,说道,“你是哪个门的?我是摇光。” 赵水的呼吸顿时卡顿。 他直起身,用星灵点起手烛。微弱的光亮映在二人之间,赵水才看清那人的长相——是个五十来岁的正常人的形貌,除了脖子上有红痕,右臂的袖口上空空荡荡没有手,还有露出的脖颈和胸膛处有大块的垢印。 “你是谁?”赵水问道,发觉好久没说话,喉咙竟几乎哑了。 “恶人罢了。就叫我摇骰子!”对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蓝光,说道,“开阳门。呵,开阳竟然也有判到恶渊的人,哈哈……你叫什么,犯什么事进来的?” 赵水的眼睛眨了下,答道:“我叫水舀子……在外弑兄叛乱。你既然为摇光门人,想必便是当年反星派里的人吧?” “有眼光。你也是叛乱啊,看来星城这些年也不好过。诶,你这灵力还能当做蜡烛,倒挺稀奇。”那“摇骰子”笑着套近乎,又往前了两步。烛光下,他滴溜着双眼打量赵水,在看见破烂衣衫里的皮肉时骤然愣住,眼神狠厉又疑惑道:“你怎么没有垢印!” 第二百二十三章 畸身炼狱(二) 这突然的变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水落眸瞥了眼自己袒露的胸膛,答道:“星垢没用了。” “什么?” “有人想出了屏蔽星灵的方法。” “什么?!” 摇骰子跳了起来,又皱眉又笑起。他伸手想搭上赵水的肩膀,被躲开后,悻悻收手蹲身道:“你快跟我说说,外面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恶渊海中尽是恶徒,非有所图不会靠近。赵水抬头看他,眼窝深陷处目光寒厉,看的那人不由得身子一抖。 “你倒是……”那人脸上的皱纹更重,说道,“有点我主上的影子。” “他是谁?” “反星祖始,王水峰!” 赵水闭了口。传闻当年的反叛之人大多数都死于抗乱中,专门流放恶渊海的是在少数,应该是战后投降被俘的。 “每年皆有流放此地的人,没跟你说过外面的事吗?” “那他们得有个嘴巴跟我说才是。”摇骰子再次蹲身坐下,说道,“可是他们中有的谨慎得很,在偌大的沙漠里躲躲藏藏,隔老远看见就没了影。剩下的大多数,就跟你一样,一进来就往最高处去站着,被那些东西盯上撕个粉碎,再说不清楚话。” 赵水手指微动,问道:“你看见了?” “是啊。” “他们都是些什么?” “怪物呗。”摇骰子的嘴角扯出个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疼,仰头用没有手的小臂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你来这儿也有段日子了,应该已经发现在这里不吃不喝都死不了。喏,我被异兽咬断手脖、又尝试勒死自己,都没死成。我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就告诉你吧,那些东西呢,原来也都是人,被异兽咬断身子,躯体又自行拼凑活了过来,但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模样了。他们被当成异类,心里恨啊,恨不得别人都跟他们一样,就攻击别人。直到变成你见到的那些样子。” 风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兽吼,赵水立即将手烛捏灭。 周围瞬间黑下,月光中,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白还有点活气。赵水暗自往后挪开距离。 “记住前辈我的话,在这里,保全自身最重要。看到人,绕着走;听到声音,赶紧躲。想活,就找个僻静处待着,别好奇,别站高,更别想着死——除了让自己变丑外根本没啥用。”摇骰子故作深沉地说道,向他凑了凑脑袋。 这些赵水自然懂。他的手指搓着沙子,说道:“那便多谢提醒。先 走了。”然后便要起身。 “诶……”对方立即上手将他拦住,“别、别走啊。” “不是说要远离人吗?” “那是跟别人,咱们同为星门,又都有一身反骨,理应互帮互助。” 赵水哼了一声,退开半步道:“非利不往。你找我,是要怎么个互帮互助法?” 摇骰子仰头看他,挠挠脑袋,上手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一边压着他重新坐下,一边说道:“你小子警惕性高,我说这么多嘴巴也干,就不兜圈子了。你知道,这里死不了人,是因为躯体能够缝合嫁接。所以呢,有的人为了防止被他人残害,就利用这一点武装自己——假如能融合更强的力量,不就只有他人躲的份了吗?” 月光下,他的眸光在赵水面前忽闪,从脸上落到身上,往丹田处看去。 赵水的胸腹猛地收紧,脚底蹬地刚要退后,却被他的胳膊牢牢拽住。只听他笑道:“你怕什么?我观察你有一阵儿了,就你那点灵力,也就术法先进些,撑破天不过通星的修阶,跟我半斤八两的,就算全给我也升不了‘牵灵作’,能顶个屁用。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摊开手,学着赵水的姿势在掌心升出紫光星灵,结果一瞬便熄灭。“啧”了声,他又发力,这下灵力喷涌,“哗”地在眼前冒出一大团火舌,差点烧着赵水。 如此反复几遍,赵水看不过眼,在那人再次翻掌时,伸手摆正他的手势又用自己的灵力裹住,直至紫光如火烛般大小时,这才松手。 “有意思。”摇骰子笑道。 然后他用另一个无手胳膊在地上画了起来,说道:“这世间,有许多兽物的力量是我们人所无法企及的。比如鸟的翅膀、鹰的眼睛、豹的速度、虎的力量,还有狗的鼻子……如果我们拥有这些,岂不是就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了?” “这些凭你自己弄不到?” “能是能。很多人就这么做的,耳朵变成了狗的,背上插俩翅膀,这些也就稍微正常些罢了,可跟变成异状有何区别?人活一世,倘若没了皮囊那还是人吗?”摇骰子摊手道,又勾起背,“我想要有这能力,外表还能维持个人样。我试过,剥了人皮拿狗鼻子放入,再把皮肉贴上等融合,脸就跟没动过一样了!” 他两眼放光,显然为自己发现的方法感到欣喜。只是赵水不知,他剥的皮究竟是谁的皮。 对方接下来的话回答了他。 “但是这样慢,有时候还没贴皮,那些躯体就开始相合活过来了。如果我再 在自己身上动手,就更来不及。所以需要人帮忙,可以和我一起变强!” “……” 赵水有些听明白了。 他开始怀疑这里的人是否精神都已经不正常,竟然有邀请别人帮忙剥自己的皮的。 “倘若我伤你皮囊,却逃开了呢?” “所以我们要互相动手呀!” 赵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摇摇头,起身便走。 摇骰子赶忙跟在后面,扯着喉咙用最大的气声叫道:“你先别着急拒绝我。等你呆的时间足够长,还想在这里维持个人样,就能懂我的法子了!” 赵水加大步子往前离开。 “诶你……啊!”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上下身换位的“倒立人”扑倒了摇骰子背上,环腰拦住他。 刚要出手,那摇骰子先一步将手烛之灵扣上环着他的双腿,抓住后重重按下,“咯噔”一声响,腿骨竟被生生压断。“倒立人”痛叫一声,连连后退。摇骰子却不依不饶,扫腿将对方脑袋踢下,又抓住乱挥的手臂往上拎起,几下重击之后,躯体如被拆卸的木偶般散落一地。 赵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举起其中一条手臂,那淌下的鲜血让他眼睛发痛,撇头挪开目光。 “诶,你过来!”摇骰子叫道。 赵水看向他,见他将手烛点亮一些,直向自己招手。皱皱眉,赵水走了过去。 血腥味儿弥漫鼻间,摇骰子拎起腿,向他道:“许久没洗澡了吧?来,用这冲冲。” 眼见他就要挤出血水浇到自己手上,赵水立即将双手别到身后。一阵空落落的恶心感从胃中翻涌上来,他的口鼻绷紧,才忍住了作呕。 “诶,怕什么。”摇骰子发现他的反应,大臂一挥道,“反正待会儿这些血和身躯还会拼凑起来的,习惯就好。嘿,这肉,是个娘们儿。”说完,他捏紧手中的腿根。 赵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攥得甚紧。 “要是不想这只手也废,就放开。”他沉声道。 被他逼身威胁,摇骰子的嘴角绷紧下撇,眼神里的漫不经心像被泼了墨似的迅速沉下去。他以同样凶狠的目光瞪向赵水,手中紫光渐起。对峙之中,赵水不仅没有退缩,手中的力道反而更紧,仿佛下一秒真就要动起手来。摇骰子见他不退,不好收场,一松手,让那残躯自己落到地上,转怒为笑道:“得。服了你了。不过我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也对这些东西有过敬畏的心。还是呆得 不够久啊……” 他手上星灵捏灭,踹了下旁边的躯体后,走到沙坡的边角坐下。 “你看着,待会儿它醒了,肯定还会对咱俩动手的。”他两手交叉抱胸,翘起二郎腿道。 赵水收回视线,点起手烛蹲身查看这散落的躯壳。 手、脚成双成对,脑袋除了一只眼睛发肿外其他完好,躯干有些部位只剩骨架子,还散落了一些。赵水先拾起它的首级放到一边,然后抱起躯干放到下方,将四肢在两侧排好,又根据模糊的记忆,开始一根根拼凑人骨。 摇骰子摇晃着二郎腿吹口哨,注意力却被吸引,看他那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道:“你对人的躯体还有研究?” “当过仵作。”赵水扯谎道。 “仵作……仵作都能入星门了啊。可真不是个光彩的活儿,怪不得会反叛,一定遭受了许多白眼非议吧?” “诶,你还没跟我说,外面的星城变成什么样了?” “你们造反的头子叫什么名字?说不准我认识。他已经被抓了吗?要是抓了,肯定是直接被‘咔嚓’不会送到恶渊海来,我是无缘见一面咯。诶,他厉害吗,看看是我主上厉害还是你主上厉害。” 赵水任他东拉西扯地问,专心在眼前的躯体上。虽然肋骨处少了肉只剩白骨,但整体还算完整。赵水看了眼身上的松垮破衣,索性将上衣一把扯下,盖在那副躯体上。 月光如水,映照在排好的身躯上。很快,变化就开始了。 最先开始自行动起来的是地上的血水,纷纷凝聚,像一群暗红的蚂蚁般往血肉断裂处钻进去。躯体也开始抖动,血肉和血肉互相吸引靠近,与最近处贴合,隐隐传来簌簌声,仿佛是血肉在里面疯长。很快,地上的“人”便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啊……喔、我……”那人张了张嘴,看见身前有人站着,“嗖”地跳开。 然后那人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脚,摸摸脸。青肿的面部透出一丝意外的欣喜,突然张开双手跳跃起来。 “我……我恢复、了!”微弱的几个字从那人喉咙中挤出来。然后她提防的看了面前的二人一眼,风似的跑走了。 赵水有些不解。 在他看起来,那人的身躯依旧残缺,算不得“人”来形容。可她给的反应,好像有手有脚、脑袋在正确的位置,就是恢复正常模样了。 等等…… 是啊,这里没有铜镜、没有泉水,每个人只能看到对方的模样 ,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整体。所以,他说不定也一样,沙漠跋涉、风吹日晒,自以为没有死去便如曾经一般,但也许在他人眼中,早已不是那副样貌了。 “想什么呢!”摇骰子叫道,扔了手沙过来。 沙石窜到赵水的口中,让他闭目咳嗽了几声,惹得对方哈哈笑起。 “哈哈你这人倒有意思,还给人家衣裳穿。看不出来,是个有良心的,你这个兄弟,我交了!”摇骰子拍拍手上的沙土,说道,“你来,先好好睡一觉。明日开始让我带你好好逛逛恶渊海,遍览此处的‘奇珍异兽’,哈哈。” 他笑着自己倒下身去,胳膊举到头底枕着开始睡觉。可赵水在孤寂的夜里孑然而立,却黯然神伤,根本笑不出来。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下颚周围长满胡子,嘴唇干裂,鼻头的皮肤甚为粗糙,再往上,眼皮好像肿了,头发零散长了许多,许久未梳过有好几处已打结。再摸身上,上衣已经没了,随便一挫就能搓出个泥球,两只胳膊被围攻时留下的锋利疤痕粗糙细长,像一条条蜈蚣盘在上面。 这副相貌,若将他扔进恶人堆里,只怕也是模样最凶恶的那个。怪不得摇骰子比他年长二十,对他的态度算客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俗语蹦进了脑子里。 赵水忽然十分心疼自己——心疼自己的皮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没有十分关注自己的这副身躯了,任其在浮生渊底与肉泥枯骨搅混,在战场上负伤奔波,在围攻下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修习星法总讲究向内寻找、心外无物,所以他便忘了。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星阶高深,从未担心有一日也许他的身体康复不了,从未想到身上的伤看在爱他之人眼中会有多疼,从未真切地,心疼过跟随他的这身躯壳。 身者,人之为人也,当惜之爱之。 第二百二十四章 畸身炼狱(三) 第二日,赵水开始与摇骰子结伴而行。 一个人的漫漫长路和两个人并没什么不同,白日里依旧口干舌燥得不想说一句话,入夜时还是得把自己的身体藏进沙中躲避严寒。 唯一不同的,就是在碰到沙漠中那些同样漫无目的行走的异兽人形时,多了几分正面迎上的底气。 赵水记得初入这片荒漠时,因为那些恶鬼般的“东西”的攻击,他提防着每一个碰见的活物,总是神经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生怕那些形态诡异的生灵突然扑上来。可现在,或许是出于对自身样貌的反省,又或许已经习以为常,赵水在碰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渐渐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可以从那些“东西”的一举一动中,分辨出它们的情绪、态度,和想要做的事情。 比如那匹马身羊头的兽物,正以头抢地用头顶的羊角直插沙子,时不时扬起双蹄嘶鸣一声,看着似乎在学习如何使用头上的“角”,并为此而感到开心;比如那个人头蛇身的长物,青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幽光,盘在一处自己刨出的坑里晒太阳,见他们靠近,懒洋洋地眨了眨覆盖着三层眼睑的眼睛,把头往沙漠里一钻,结果还没把尾巴完全藏住,便继续打盹去了;还有远处沙丘上伫立的几只“风行者”,它们有着羚羊的四肢与飞鸟的羽翼,正用尖喙梳理着被风沙缠结的羽毛,姿态优雅得与此间天地不符。 这样的景象,才是这片“恶渊海”荒漠里的常态——不攻击、不打扰,随无尽的岁月蹉跎一日又一日。 这些扭曲外表下的兽心人性,和外面没什么不同。 “小心些。”摇骰子忽然开口道,“那俩东西跟咱们好一会儿了。” 赵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转头向左后方看去,只见两个人形轮廓正立在不远处的沙脊上,一个身形高瘦,另一个矮胖,远远望去像是两根插在沙里的枯木。 可再仔细看,便会发现那高瘦者的脖颈上空空如也,该是头颅的地方空空如也;矮胖者则更诡异,躯体像是被揉皱的纸团,四肢以一种违背骨骼常理的角度缠绕着,远远望去活像个滚动的肉球。 “他们看样子并不想攻击。”赵水说道。 “脸都没有,你能看出什么。”摇骰子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扭动脖颈传来几声脆响,说道,“光凭它俩也打不过,说不定在等别的一齐上。” 赵水没说话。他看着那两个人形,见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转动了一下往前近了几步,又停住,似在踌躇又害怕。 很奇怪 ,看着他们的反应,赵水的心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厌恶,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共情。是啊,都是被这片荒漠异化的存在,谁又比谁更正常呢? “你做什么?”摇骰子见他抬脚要走过去,伸手拦住他道,“这种东西别去招惹。” “摇骰子,你在这里这么久。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跟那些异物交流过吗?”赵水转头看他,问道。 摇骰子大臂一挥,嘟囔道:“那都是些什么我跟那些东西交流!想躲都来不及!不然怎么被拆得都不知道,我能保持个人样这么久,靠的就是足够机……诶,你干什么去?” 他看着赵水向那两个“东西”靠近,跟着走了两步,见拦不住,便停在后面。 赵水向前走,察觉到对面的两个“人”受到惊吓般,佝起身子往后退,便停了脚步。 他试着牵动嘴角,想做出一个平和的表情。可自进入沙漠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面部肌肉僵硬得像是生了锈,干燥的皮肤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还是坚持着,一点点将嘴角向上提拉——这笑容想必比哭还难看。 可当他做完这个动作时,分明看到对面的无头人形顿了一下。 “你疯了?”摇骰子怪叫一声,在身后道,“跟这种东西示好,嫌死得不够快吗?” 话音未落,那“无头人”竟动了。它迈着迟疑的步子,一步步走下沙脊,四肢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生了锈的铁犁。另一个扭曲的人形则原地未动,只是缠绕的四肢微微舒展,露出藏在其中的眼睛——那眼睛生在膝盖的位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什么鬼东西,咱们赶紧走!”摇骰子向赵水扔了把沙子,却被他轻轻避开。 “无头人”在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停下,空无一物的脖颈转向赵水,接着忽然挥舞起四肢,让赵水心中一抖。 但“无头人”并未向他扑来,而是站在渊底,动作急促而混乱,像是在比划着什么,手臂时而指向自己的脖颈,时而按向地面,最后猛地定格,指向左前方一座形似驼峰的沙丘。 “它想让我们去那里。”赵水轻声道。 “管它想干什么。”摇骰子往地上啐了口沙,说道,“这种没人样的东西脑子里只有破坏的念头。咱们走咱们的路,别多管闲事。” 赵水看向“无头人”。它还保持着指向沙丘的姿势,不知从哪儿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像是在恳求。另一个扭曲的人向赵水招招手,往“无头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 又停下,转头朝向赵水,那双眸子冷漠,却没有敌意。 如果——赵水心想——如果自己变成这副样貌,只怕也是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 “闲着也是闲着。”他做出决定,侧头向摇骰子说了一句后,便抬脚跟上“无头人”,“走吧,去哪儿?” 摇骰子在身后低声咒骂,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来,只是始终与那两个“人”保持三丈的距离,仅留的那只手钻成拳头,随时准备动手。 对方见赵水走来,手臂挥舞了下,随即转身朝着那座驼峰沙丘走去。他们的步伐不再迟疑,反倒带着一种急切,时不时回头看看赵水是否跟上。 顶着烈日前行一阵儿,绕过沙丘,赵水看见一头兽物卧在地上。他没有见过,但在星城的画志上见到过,庞然大马、背有双峰,擅于行走沙漠,取名为“骆驼”。那骆驼见有人过来,抖落身上的沙子站起,足足有两个人高。 “我在这儿。”一个人声响起。 赵水回头与摇骰子互相看看,这声音不是他们发出的。 “我在这里。”人声又说道。然后便见骆驼不情愿地转动庞大的身子,赵水才发现它的左侧驼峰异常肿大,上面覆盖着一层蠕动的血肉,而在血肉中央,赫然嵌着一颗人头! 那头颅双目圆睁,眉头紧锁,正是刚才说话的来源。 “无头人”的手指着骆驼,而骆驼身上的脑袋继续开口道:“我在睡觉时被这畜牲踩掉了头,变成这样。可它力大无穷,我试着割下长在它身上的脑袋,被它踹出去老远,现在根本不让靠近。我听说你们是灵人,还给一个人复原了身子,能不能也帮帮我?” “原来如此。”赵水心道。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在眉心,调动起体内灵力。淡蓝色的灵力在他掌心凝聚,逐渐变得锋利如刀。 “你真帮啊?”摇骰子惊讶道。见那骆驼上的脑袋盯向自己,又赶忙闭嘴。 赵水踏地而起,飞入空中后手持灵力刀刃向驼峰落下,刃口精准地切在血肉连接之处,一时鲜血渗出。骆驼痛苦地嘶鸣一声,向落脚背上的赵水甩头,又四肢乱踢跳起。赵水收刃点脚,跟随骆驼跳起,又随之落下,再次下刀割肉。如此反复几下,很快,“噗”的一声轻响,那颗头颅终于与驼峰分离,落在地上。 “不要——”头颅看着眼前四蹄乱飞,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它踩扁,慌张道。 赵水翻身而下,拎起那脑袋的乱飞向外扔去。 “无头人 ”立刻上前,伸出两手去接。可无眼无识,还是让那头颅落在沙中,他立即蹲下身,将头颅捧在怀里,拍了拍上面沾的沙,小心翼翼地将头颅对准脖颈的断面,放了上去。 骆驼的嘶鸣声渐消,血流倒灌结痂。而那个人断裂处的血肉也像是有生命般,相互吸引,很快开始愈合。 盏茶功夫后,他便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样”,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他活动了一下脑袋,又仰头把脖子摸了一圈又一圈,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蹲身一把将那扭曲的人抱起来,叫道:“我恢复了,我恢复了!” 扭曲人挥舞手臂,示意他放下自己。 “这位灵人好功夫!”他指向赵水道,“在下李三,在此谢过。” 赵水没回一句,转头便要离开。 “灵人!”李三叫住他道,“可否再帮一个忙?若您能帮内人修复身躯,沙漠之中,我必对你马首是瞻!” 赵水停住脚,转头看向那扭曲之人。 那双眼睛往旁移开,带着倔强和窘迫。 “她的肢体并不健全,茫茫沙海,如何寻得?”赵水说道。 “我们早认不出自己的躯干了,无论是谁的都行,只要能恢复。内人无手无脚,在沙地实在难走,身底每日都被灼红。又无口相谈,实在憋屈得紧。灵人,我俩懂功夫,复原我俩肯定能保你周全,就帮个忙吧!” 此人虽是恶渊罪人,对发妻却是不离不弃,甚至即便肉身已毁。赵水心念微动。 他放眼望向四周连绵的沙丘,心里清楚自己早已迷失方向,凭一己之力逃出这片沙漠的希望渺茫。倘若能依靠星灵与对尸身解剖的一知半解,多交些人,说不准能找到与沙漠边界有关的线索。 “好。我帮你们复原。但拼凑的躯体,不可从别的完整之人身上取。”赵水干脆地答应下来道。 “行!” “走吧。” 李三喜出望外,正要扶着扭曲之人起身带路,却被摇骰子的声音打断。 “既然你这么好心。”摇骰子忽然凑上前来,嬉笑着看向赵水,“那也帮我个忙如何?” 赵水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看见那骆驼了吗?”摇骰子指向那头正避开他们缓缓离开的骆驼说道,“这家伙的驼峰可以贮水,我听闻有人把它装到身上后就不渴了。你帮我取个驼峰出来,安到五脏里去。”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赵水以为这些天他早忘了“ 武装自己”这事,没想到只是没找到合适的物件提出来。此时见他把自己的肚皮袒露在面前,要他动手割肚,实在有些难以下手。 “你确定?” “只管听我的照做便是。”摇骰子的语气坚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道,“这口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骆驼难得,再不动手它就跑远了。放心,很快的。” 他心眼不大,赵水知晓。若此次驳了他这点要求,只怕会被记恨在心,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倒打一耙,于是思虑过后,点了点头。 一只手升起星刃,直插腹部。 接下来的时日,赵水成了沙漠上口口相传的“操骨手水舀子”。李三和他老婆复原后,又陪着赵水找到其他二十多个被拉扯毁坏身躯、又无力相抗的人:有的手臂长在腿上,有的心脏跑到了后背,有的骨头不见只有皮肉软塌塌地垂着。赵水平心静气,一边在沙漠中找寻躯干,一边帮人复位。奇异的是,每一次他都需要催动星灵帮护,体内的灵力却愈发凝练,竟毫无力竭之感。 赵水在沙漠中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倒不是只有他才了解躯干,而是只有他既有能力去挑战恶兽狂徒,又愿意对着一个丑陋的令人发恶的躯身,当成对待一个人一样去交流。 “恶渊海早该这样了,既然躯体能拼凑起来,大家也不会那么害怕,也不会有那么多嫉恨别人故意拆毁躯体的恶家伙了。” “那是因为恶渊海还没有他那样的人出现。” “听说是外面跟朝廷干仗的……” 即便在恶渊海,也有流言随风而起。 即便在恶渊海,也会有不服者找上门来较量。 第二百二十五章 畸身炼狱(四) “那畜生在那儿!” “诶诶,小心它动作可快了。” “……” 沙漠里,摇骰子追在后面,大声喊叫着。 自从他体内有了骆驼驼峰的内物后,整个人精神多了,只是肚子的重量增加没办法跑得像以前那般快,被赵水和李三夫妻落在了后头。 他们在追一头豹子。豹子的背脊上长了两个翅膀骨似的东西,是人手,因其完整没有破皮,被摇骰子看上了——正好他还差只合适的手掌。 那豹子跑得极快,四蹄踏在沙上几乎不着痕迹。赵水提气追出数里,才越过豹身挡住去路,豹子掉头逃窜,后面又看见李三夫妻包抄。两面慢慢围合间,眼看就要追上,突然一道灰影自天边而下,伴随着羽翼扑打的怪响掠过沙面。豹子被那灰影一脚踹开,在细沙中翻滚数圈,起身后见围攻之人都停步,连忙趁机往旁边逃窜而去了。 “哎哟,我的手!你们……”摇骰子叫嚷着赶上来,却在看清灰影时刹住脚,把嘴紧闭上。 “你们,谁叫水舀子?”那人问道,看向抛来的摇骰子,后者连忙哆嗦双手摇摆。 然后那人转过身,向另一边的赵水望去。赵水仔细打量他,两对畸形的鹰翅在背后扇出腥风,下半身却是裹着黄毛的豹腿,每踏一步都在沙地上抓出深沟;更骇人的是那张脸,狗鼻湿漉漉地耸动着,尖耳支棱着转向两侧,说话时的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 “你是谁?”赵水问道。 “这位你都不知道!”摇骰子突然大声道,从旁绕过那人往赵水那边挪步过去,“这位也是咱们星门的厉害人物,天枢主门!曾官居朝中五品,位阶几近牵灵作,在恶渊大地上是叱咤风云、让我等佩服不已啊!”一阵高亢的赞溢之词后,他贴到赵水身后小声道:“当心着,他就是用了各种厉害部位武装自己的那类人。咱别惹。” “天枢……”赵水心内思索。当初龚罪人宫变时,几个落狱的天枢门人他都见过,不是那一批。再往前,近十年也就只有一位,赫连破曾经提过,一个想要独占枢云石的天枢门人不小心唤醒了枢云石,被发现后打入恶渊海。莫非…… “你是秦升?” 对方的褐黄瞳孔骤然放大,喉咙里呜滚一声,仿佛在一瞬间被唤醒了什么。但很快他的眸光再次归于平静,哼了一声道:“秦升……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早已经死了。” “你找我何事?”赵水握拳道。 “听说你最会拼补身子 。”说话间,他那长长的犬齿刺破下唇,血珠滴在沙上瞬间被吸干,又从沙缝中聚合回升,“这里,可容不得这么正常的人。今天就让你瞧瞧,究竟什么是恶渊海的规矩和活法!” 话音未落,那人的两条豹腿已然蹬地,整个人像支炮筒般扑来。他背后的鹰翅大展,卷起两团风沙,砂砾先一步扑面刮过赵水的脸颊,紧接着一双利爪直盖他面门。 赵水立即滑步后撤,手上甩出星刃。数枚飞片近身击打,那人双爪红光为盾,挡住攻击掠过头顶。赵水翻身再次出手,对方身有长翅,对暗器躲闪不急,羽毛纷落间,向天空呼啸而上,在空中折转。他大吼一声,从天而降,速度比老鹰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双豹爪带着倒钩直抓赵水后心。赵水迅速蹲身,对方的爪尖擦着他脊梁掠过,竟在沙地上抓出五道深痕。 此人虽身负兽物之厉,又有星灵,但拳脚功夫并不擅长,只知利用浑身利器出蛮力。想对付他,并非难事。 “摇骰子!”赵水叫道。 可摇骰子早一屁股滑到了山丘下——去追豹子去了。 赵水无奈。见那人的鹰翅突然向后横扫,他立即起臂隔挡,翅骨与手臂相撞间发出闷响,赵水只觉手臂发麻,而对方趁机伸出豹腿,狠狠踹向他小腹。 脚尖点地,赵水借着沙粒的缓冲向后滑出丈许,恰好避开那记狠踹。对方却不依不饶,翅膀拍打着掀起漫天黄沙,犬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天地,留此皮肉又何用!” 此人除了怨怼之心,已与兽物无异,一招一式间也少了人的预料与灵机。赵水沉声,看准他攻击的轨迹,脚底画圈利用内力将黄沙激起,趁对方视线受扰动作迟滞的刹那欺身而上,指尖凝聚的星灵暴涨——那是他修复躯体时随之提高的灵力,此刻化作细如发丝的光刃,直刺那人躯体的接驳处。 “嗤啦”一声轻响,星灵光刃正戳在鹰翅与肩胛的缝合处。 对方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半边翅膀突然耷拉下来,露出下面缠着的腥臭兽筋。他踉跄几步,豹腿却在此时被赵水横身撞开,整个人向前扑去。 赵水将身体压入沙中,躲过他的脚爪钻开,从他身后的沙土中跃然而起,指尖星灵随即连续点出,精准地落在对方脖颈与躯干、豹腿与腰腹的相接处。每一次触碰,都有断裂的筋腱或碎骨飞出,赵水加上拳脚,下手间毫不留情,对方的身躯顿时像被拆开的傀儡,鹰翅、豹腿接连脱落,最后只剩一颗头颅和半截躯干摔在沙上,狗鼻还在徒劳地抽动。 “你们来 帮忙,把兽体分开!”赵水落身一旁,向那旁观的李三夫妻叫道。 “好、好。” 李三夫妻赶上前,熟练地将翅膀、豹爪等归为一类,将剩下的扔到另一堆。 摇骰子在这时冒出头来,看着地下一片狼藉道:“你的星灵好像见长啊!我在这儿这么久,灵力都没什么长进。” 赵水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径自往坡下走去。 自知理亏,摇骰子歪歪嘴,又把注意力投向地上,说道:“嘿嘿,这人这么多好东西呢,李三,你看看想要哪个,咱们分分……” 赵水径自向坡下走去,感受手中无形的星力涌动——这股星灵柔软而温热,很是陌生。他翻掌而起,蓝焰之下,光色泛白。 星门之人身上的灵力会随自身星阶的提高而逐渐变深,按常理,颜色变浅应该是功力减弱的体现。可他身上的功力并无减弱感觉,而且灵力无论再怎么低,也总归是蓝光,不会泛白啊。 这是怎么回事? 边走边思索,赵水的脚下突然一空,足底陷入沙中。“流沙!”心头一紧,他低头看去,只见沙粒已漫过小腿。流沙像活物般涌上来,瞬间裹住他的腿脚,带着一股向下拉扯的巨力。 赵水连忙调动灵力想要挣脱,却发现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转眼就漫到膝盖,带着铁锈味的风卷过他汗湿的额发,让他心内一紧。早就看书中提过沙漠流沙,但自进入此地后还未见过,没想到它竟与普通沙面无异,将人吞得悄无声息。 倘若就此陷下,又死不了,那他就成了长在地下的活死人了——这比躯身尽毁更可怕。 “有人吗!”赵水立刻仰身躺下,尽可能让自己陷入得慢一点,大声叫道,“快来人!” “诶!”沙丘上,李三先应道。 一阵打斗声后,赵水看到一个残缺的人影连滚带爬地跑走,然后李三等人才探出头来,看向这边。 “怎么了这是?”摇骰子叫道,小步快跑下来。李三夫妇跟在后面。 “别过来。”赵水见他们靠近,立即制止道,“此处有流沙。” “流沙?”摇骰子看着赵水半躺在地上,大腿几乎要被全部覆盖了,吃惊地说道,“这就是流沙?在这沙漠这么久,我也只听说过,流沙吃人呐!来,你手伸过来,我拉你试试。” 赵水扭动双腿,将自己尽量伸长,双手向摇骰子递来的手伸去。 两只手越来越近,眼见就要勾上,赵水下意识地用力,脚底一滑, 又向下陷入几分,两手的距离再次被拉开。一阵旋风刮过,砂石磨地几人眯了下眼。 “这样,你躺倒。”李三将手掌在裤腿上蹭了两下,一把握住摇骰子的另一只胳膊,压低重量道,“我拉住你,让我家娘们儿拉住我,咱们一起用力。” “好。你可抓紧啊。”摇骰子应道,脚往流沙边缘靠近了些,缓缓躺下。 几番尝试后,赵水终于抓住摇骰子的手。此时的流沙已经没过他的臀侧,逼近腰线了。这流沙之力虽柔,却似泥浆般无处不在,让人使不上力,徒徒下陷。 摇骰子叫道:“水舀子,你别用力。李三,喊一二三一起使劲儿啊!” “一二三!” “一二三!” 手臂相连,李三和他妻子使上吃奶的劲儿,仿佛在拉扯淤滩上的驳船。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吆喝,赵水感觉自己被拖出几分,腰胯一阵松快。 赵水的心放下了几分。 很快,他的大腿也重新恢复自由,整个人仰倒在地面上,不动用丝毫力气,将手与身体交给一旁的三人。拉扯间,手上的力忽然停了下。 吹面的风也转了向,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掠过耳畔。 赵水心觉奇怪,刚要仰头看他们,视线转移间,被远处沙丘的天际线吸引住——那里的沙丘轮廓有些异样。 “那是什么?”李三呆呆问道。 “那……是沙尘暴!沙尘暴来了!”摇骰子一把甩开赵水的手,慌张地叫道。 赵水被甩得再次下陷。他用手撑起上身,眯眼向西北方的天际看去,只见那里逐渐出现一道横贯天地的灰黄色的屏障。 那屏障起初只是一条细线,转眼间便膨胀开来,化作滚滚涛涛的沙墙,以遮天蔽日之势向这边压来。沙墙高达千丈,上接苍穹,下连大地,无数沙砾在其中翻滚、碰撞,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阳光被完全吞噬,天地间只剩下那道奔腾的沙墙,宏伟得令人窒息,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它让路。 “摇骰子,快拉我!”赵水转头伸出手,大喊道。 但他的心紧接着跌入冰中——那趴在不远处的摇骰子的脸上,正露出恐惧犹豫之色。 “快拉我!”赵水再次叫道,语气中带着恳求。 摇骰子的身子随着这句话哆嗦了下,看向赵水的目光里带着挣扎。他往前迈了两步,似乎想出手,可一阵风扑面,又让他的手“嗖”地收回。 “水兄,咱们就此别过吧!”匆匆甩下一句,他连滚带 爬地扒拉出流沙边缘,便往沙丘那边逃去。 风沙在耳边席卷而过,像一声叹息。 沙尘暴很快逼近,流沙也再次漫上身,日光被遮蔽只留下一片昏黄,让人呼吸不得、浑身吃痛。他看着风沙中李三夫妇相互拥紧的朦胧影子,已然心灰意冷。 赵水不再挣扎,索性两手展开仰头躺下,看着那道遮天蔽日的沙墙碾压过来。沙砾打在脸上,像是细密的针,却不觉得疼。因为很快他就会感受不到了,他将如一根朽木沉入沙中,永远埋没下去。 “啪!”一只强有力的手,突然拽上赵水的手腕。 他心中一愣,仰头看去,只见李三咬着牙紧抓他的手,在妻子的帮衬下使劲儿将他往外拉。 “没办法,我娘们儿一定要我拉起你。”李三说着,一用力,将赵水扯出一寸。 “你……”漫天的砂石淹没口鼻,赵水挣扎道,“来不及了,这样……你们也会被埋……” 话还没说完,沙墙已至,轰然而落,黄沙彻底将三人的身影吞没。 砂石磨人,让人睁不开眼,随之而来的狂风像无数只无形的手,竟将赵水一把从流沙中拽起,攥着他往混沌深处拖拽。赵水死死闭着眼,手中拉住李三的手臂,努力在狂风漩涡中稳住身体,可根本控制不住。三人的身体忽轻忽重,时而撞在坚硬的土块上,时而被卷得腾空旋转,赵水听到李三夫妇的惊叫声被风撕成碎片,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碎了。 狂风无尽,就在意识快要被疯狂的沙尘暴掩埋时,突然一股清凉迎面泼在脸上,霎时浸没全身。 第二百二十六章 永动不竭(一) 措不及防被包裹全身,先涌上的是一阵尖锐的陌生感——冰凉的液体裹住每一寸肌肤,像无数细针扎着干涸的毛孔,连呼吸都带着瑟缩。 然后赵水才意识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已然消失,砂砾也不再冲撞皮囊,取而代之的是炸开哗哗的水声、与温柔拂面的触感。很快,他那不知紧绷了多少日夜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般的皮肤,被流水浸润变得柔软舒展,肌肤上细小的裂纹仿佛在水中轻轻翕动,活了过来,无数微不可察的堵塞被瞬间疏通,每一寸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清凉。 水,是水! 赵水的心头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浑身都被“久旱逢甘霖”的舒畅感包裹,竟感到一种极致的愉悦之情。他尝试睁开眼,干涩的眼眸与水触碰传来一阵酸痛,但很快迷蒙的双眼被冲得一干二净,眼前一片清明,连水中翻涌的小气泡都清晰可见。 他回头看向李三夫妇,见二人也瞪大眼睛环顾周遭,便松开了手。 水中空无一物,没有草、没有鱼、甚至连泥沙都没有,一片干净清澈,好似经过筛拣的凉开水般。水流裹挟着他们快速向前,很快,刚开始的欣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灌满口鼻的水流,憋得人喘不过气。 赵水划动双臂向上游去,可急切的暗流不时从他身侧“哗”一下穿过,将他身体卷起又往下拖。憋的气很快在挣扎中散去,赵水忍不住松了下口,鼻腔立即被灌满水,让他痛痒难忍想要咳嗽。赵水再次向上游去,姿势已没了章法,只知道拼命往上。扑腾间,指尖终于触到空中。他抽动身体像条鱼般蹿出水面,拼命仰起头,呛咳着吐出胸肺里的水。 “李三!”赵水叫道。 “在这儿!”李三背着妻子隔他不远叫道,“咱这是回湖上了?” 赵水默然。入恶渊海的湖面纵然清澈,却平坦如镜,绝不似这般如湍急江流。四下望去,入目也只有翻卷的浪花朵朵,以及白茫茫的水雾。 一阵风刮过,水雾在面前穿过,视野豁然打开,前面竟出现一个巨大的圆形碗口,足有一座府邸那么大,碗口中央水雾翻腾,传来哗哗的轰鸣——不,那不是什么碗口,那是一圈水流汇聚注入的峭壁!那里周围一圈的水流断裂,化作轰鸣的白练坠向深渊,分明是瀑布的边缘。 “小心!”赵水叫道,想悬身而起,可身上灵力竟然全无,被水流裹挟疯了似的往前冲。 完全来不及准备,三人就被奔腾的力量推着,从“碗口”飞身滑出! “娘的!”李三在腾空时 骂了一句,将妻子拉入怀中。 一旁的赵水也在霎那间浑身汗毛直竖,身下垂直而立的峭壁有万丈之高,垂落激起的浪花如烧开的水般翻腾而上,像雪白的深渊。 就在即将失重坠落时,悬崖外刮来一阵大风,风如手掌般吹过身下,竟将他们的身体托了住,带向空中。 赵水随风在缥缈的云层间穿梭,见大地一片汪洋,暴躁的海面不断涌上一层层浪花,甚至有哨塔那么高的滔天巨浪在海面前行,从他的脚底擦过,逐渐往天边的白雾而去。 先是沙漠、再是深海,这恶渊之地的真貌究竟为何? “啊!”李三妻子突然叫道,身子下坠。 “当心!”李三两手狗刨式地向前抓住她的胳膊,叫道,“手臂展开来!” 他妻子闻言照做,双臂伸展如鸟的翅膀,这才让风再次承托起来。不过她妻子明显畏高,即便四肢展开,身体也不住地发抖,导致自己时起时落,更加害怕。 赵水感受周身的风,这风也奇怪,身体越是蜷缩紧张,便越是往下掉落。唯有任其托举将自己平铺开来,才能驾驭它调整姿态。 “害怕你就闭上眼睛。”李三朝妻子说道,却在看向她时愣住,“你怎么……” 他妻子哪里有心思察觉到他的反应,只顾着双眼紧闭。本来就身体不稳,她丈夫还拉扯她的手,说着“我看看”,惹得她边闭上眼睛边大叫道:“你别扒拉我,我要掉下去了!” 话喊出口,她才感觉不对——自己的声音又响又清,跟从前一样。 于是她试着睁开眼,望向丈夫。 两人相视,发现互相的散发不知何时束起,露出干净的面庞,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也不见,换成了朴素整洁的装束——对方的这一身他们从来都忘不了,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彼此的打扮。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我的嗓子也恢复了。”怔愣中,恐高一事被李三妻子抛之脑后,瞪大眼睛看着李三的脖颈处,“你脖子上的肉也长出来了。” “真他娘邪乎。”李三说道。两人疑惑不解,便一齐转头,向飞在旁边的“水舀子”看去。这一看,二人齐齐睁大双眼。 原本高大却浑身凌乱的“水舀子”,已变得整洁一新。 他的身上换了件素色布衣,用料板正,宽肩窄腰十分合身,衬出他如松似柏的挺拔身姿,肩宽腰窄,自带一股朗然英气。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小臂,裤线笔直修长,显得人更加高大。一头乱发 此时高高扎起,带了几分少年英气,李三夫妇这才看清那张脸,浓眉大眼,堪称俊朗,眉目微锁,看过来的双眼炯炯有神、自带威严。 “恢复躯体不会连衣着也变,小心堕入幻境。”赵水提醒道。他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的线脚,是他娘的手艺,依稀记起,这应该是他刚离开家乡时的穿着。可笑,现在竟也完全合身。 可旁边那俩却没理会赵水的警告,双双皱起眉头,盯着赵水。 “你——”李三指着他,开口道,“你是赫连二世子!” 赵水闻言一愣。二世子……好些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是吧,是他吧?”李三转头向妻子确认道,见她点了头,脸上露出了惊异又复杂的笑容。他看向赵水道:“没想到、没想到哇。怪不得当时看你第一眼就感到与常人不同,我俩看过你的画像,本人比画上更英俊哪哈哈。当初还想能跟着你大干一场,结果倒了大霉进恶渊海了。诶,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认识许久,他才向赵水问起来被流放的原因。 “小心前路。”赵水避开他的寻问,回道。 “都说赫连二位世子一善一恶,我们进恶渊海之后,外面是不是翻天覆地啦?你是被赫连世子打入恶渊的吧?不过我直说哈,你虽然功夫不错,但灵力确实还差星门那些高人一大截,再耐下性子多练几年就好了,可惜……”李三顾自问道,直至被妻子扯了下手,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 “罢啦罢啦。”他叹道,“至少在这里,你也算个人物。诶,既然你是被预言选中的人,会不会我们跟着你说不定能出去!你看,我们现在不是——” 远空突然一道闪电,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滚滚雷声仿佛追着头顶炸响,风力迅速减小,三人的身体没了支撑,斜着往下掉。地面的汪洋大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连绵山脉。头朝下直直垂落,李三和妻子“哇”地一声尖叫起来,惨厉的声音不绝于耳。赵水憋住一口气稳定心神,才没让失重的感觉乱了心中方寸。 他看见下面的山脉好似在震动,有的山体彼此挤压,让原本挺拔的山峰更加高耸;有的则互相分离,丛林碎石坍塌,翻滚出几抹土黄,然后地面拉开一条深黑色的裂缝,仿佛一条鸿沟横跨大地。 “拉住我!”赵水叫道,向李三伸出手。 李三已经被吓得近乎晕厥,赵水无奈,只能催动灵力追上,两手一边一个,拉住了李三和他妻子。三人环成一圈,赵水闭目沉气,星 灵从丹田处缓慢生出,逐渐化为气泡。赵水已分辨不清耳边的轰隆声是雷声还是碎石滚动的声响,天崩地裂仿佛一齐发生,可他现有的灵力无法立即应效,坠落之速减缓得极为缓慢。眼见就要坠入山中变成“肉饼”,他将两臂一扯,移身往那裂缝中坠入。 贴地坠入鸿沟前,赵水用余光扫了眼山林,见林中有好几个人影纵跃奔跑。一块巨石砸上星灵护体,又弹开,挡住他的视线。很快,赵水他们便落入深渊,陷入一片漆黑中。 有那么一瞬间,赵水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但已然来不及了。 赵水紧抓着另外两人的手,尝试利用星灵止落,可无处借力,体内的灵力连拉扯他一人都费劲,何况还是三个人。 下落。 无止境的下落。 这裂缝仿佛无底洞般,任他们如折翼的鸟儿坠下,没有丝毫回响,甚至连地崩声也消去。赵水不知道下降了多久,直到体内灵力不支散去、晕厥的李三转醒过来,还在下降。 “我们这是在哪儿?”李三问道。 “地里。” “怎么还在掉。不行,好晕,我要吐了,呕……” 李三收回手,捂着胸口犯恶心。 赵水腾出手来,用剩余的灵力点起手烛,看向四周。岩壁在眼前迅速向上,赵水努力定睛去看,眼睛看得发酸,才发现周围一圈的岩石像书卷的纸张褶皱,一层一层薄如书页,青灰色的,偶尔还有一抹银亮闪过。 “哎呀,我忘了。”旁边的李三干呕几声终于消停,擦着嘴边的口水苦笑道:“肚子里就没吃过东西。咋呕得出来。” 他的视线转回,正巧看见赵水扯着他妻子的手,瞪直双眼一把将妻子往怀中扯,说道:“你拉她干嘛!” 另一只手也腾出空,赵水见他蹬鼻子的模样,无奈道:“那你们自己小心些。”然后撇开了脸。 两人的动作让昏迷的李三妻子喘息一口,靠在丈夫肩上徐徐转醒。 一个人的无尽坠落,变成了三个人的感同身受。四周封闭,上不见顶、下不见底,时空仿佛在这里达到了永恒。起先几人还为下坠感到担心和晕眩,时不时交谈几句,但长久之后便麻木,也愈发沉默了。 唯一逐渐在变的是周围的岩壁,从青灰色变成了褐红色,砂岩上印着雨痕,像千万只小脚印。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赵水再次点亮手烛,只见那岩石已成暗黑色,呈一根根石柱凹凹凸凸排列着,缝隙里渗着紫蓝的荧光,密集而神秘。 “你看这些。”寂静中,李三忽然抬手指着岩壁的微弱荧光对妻子道,“咱们离地府不远了。” “若真能辱地府倒好。”他妻子回道,用手掀了掀衣领,“是不是有点变热了?” “有吗?二世子,你觉得热吗?” 从空中落入地里,身上的凉意逐渐消散,本也正常,因此赵水并未留意。被这样问起,他才突然察觉,这周遭的温热好像过于暖和了。 “是不对。”赵水点头道。 见他这样严肃地回答,李三勾勾嘴角,说道:“我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又坠落许久,周遭已然热的如蒸笼一般。可如今几人身躯完好,羞耻心也跟着有了,只能干忍着大汗淋漓,浸透衣衫。再看脚底,好像隐约有光亮漏出。 “那是出口了吗!”李三擦了把眼皮上的汗滴,振奋道。 “不。”赵水敛容屏气,沉声道,“是熔浆。” 下面透着橙红之色,越来越近的,正是翻滚着火舌的熔浆。浆液扑在岩壁上,蒸起一阵水汽。 李三抱头惊叫道:“地狱是熔炉!”说着,他抱紧妻子,将头埋在她的肩脖里。 赵水已来不及多加思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扯住李三的后襟将二人向上扯开,先一步下落,掌底生出星灵光团,向两侧的岩壁击打。 石柱破碎,坠入底部的火光中,倏忽不见。 “没用的,怎么可能埋得了。”李三在后面叫道,“它能把石头都熔了。” 可赵水并未收手,仍狠击双拳,砸向岩壁。 岩壁震动,他的手背也变得血肉模糊。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永动不竭(二) 碎裂的石柱在底部的熔浆中连涟漪都未有,被悄然吞噬,可赵水掌力未绝,借着反力猛踹岩壁,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身,撞向另一侧。 “轰隆——” 半幅岩壁应声崩裂,一块丈高的青灰色石柱在碎石的裹挟中坠落。赵水双掌齐出,星灵如两只无形巨手拍向石柱一侧,硬生生将它打横转过来。石棱擦过岩壁,带起一串火星,最终卡在一处有突出岩脊的石壁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赵水先落脚石柱,抬头举手准备去接李三夫妇。坠落的速度实在太快,李三不假思索地将妻子抛向赵水伸出的手,在他自己想调整姿势时,却发现已然来不及了。 “啊!”李三的身体擦过柱身,一只手想去抓凸石,可手臂上的汗湿滑黏腻,一下子没攀住,刹那便滑入石柱与岩壁的缝隙中,向下掉落。 完了完了。 李三在心中默念,紧紧闭上双眼。 可他的身子却在半空中弹了下,耳边没了风声,竟悬停住。睁开眼抬头看,只见赵水脚勾石柱,倒身拽住了他的手臂。 “把另一只手也给我!”赵水咬牙道。 李三不敢懈怠,立即抬手。两手交握间,一股星灵化为光线缠绕住他的身子,带着点点冰凉之感,将他往上扯。 石面滚烫,烫得人皮肉发疼,可比起下方翻涌的熔浆已是天壤之别。李三被拽上后瘫坐在地,望着脚下底部的那片橙红火海,裤脚往下滴着汗——是冷汗。他妻子蹲身给他擦汗,他松了口气笑着摆摆手,要自个儿擦。可这一抬手,竟发现掌心一片血红,可他并没有受伤啊。 李三看向旁边。 一旁的赵水屈膝半跪,正低眸打量着石面。他手背的血珠滴在石面上,瞬间流入柱身的缝隙中,与紫蓝荧光交融不见。 “多谢了。”李三说道。 赵水抬眸看他,回道:“承蒙流沙不弃,照做而已。岩壁被熔浆炙烤已酥脆不堪,这石柱卡得不稳,还需另做打算。” “能撑多久?” “……” 赵水还没来得及回答,脚下的石柱突然开始剧烈震颤。卡着岩脊的两端石棱开始剥落,碎石簌簌坠入熔浆,发出“噼啪”爆响。 “不好!”赵水瞳孔骤缩。 话音未落,石柱猛地一沉!岩壁像是被无数只手撕扯,彻底崩碎,整根石柱带着三人向下倒斜。李三大喊着抱住妻子,赵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再次出掌,可岩体已然破损开裂,不断扩大,再找不出 那样完整粗长的石柱能够支撑。 就在三人迎着热浪向火海坠去的瞬间,下方的熔浆突然遁去,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下方黑黢黢的空洞。 空中只留下岩壁上未散的灼热,和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无边的黑暗再次包裹而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三惊问道。 “有水。”潮湿闷热的风从赵水指间穿过,他提醒道。 果然,没下坠多久,三人便“扑通”几声,几乎同时落入水中,激起了几丈高的水花。 温热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赵水呛了两口,猛地抬头换气,头抬得过高“嘭”得撞上顶部岩石,痛得他眼毛金星。赵水点亮手烛,发现身处的水流有一人宽,不断向前,竟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地下河!河水热得像是温泉,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腥甜气。 “跟上!”赵水喊道,转身抓住身边的李三妻子,又探身捞住在一股小漩涡中挣扎的李三。三人努力在水流中稳住身形,脚底突然触到一块平整粗糙的地面,将他们稳稳拖住。 “这水这么浅?”李三说道,借着手烛的光亮看看两侧的流水,“我怎么觉着咱们好像还在动啊?” 他的感觉没有错。赵水看见头顶的岩壁不断向后退却,且越来越高。而脚下的“地面”,也缓缓浮了上来。 “这是……” “嘘——” 微弱的烛光里,赵水看见脚前一丈外的獠牙一闪而过,如匕首般发出白冷的光芒。他小心地蹲下身,手掌没入水中小心地摸向“地面”,触手坚硬而粗糙,根本不是岩石、更非沙土——而是一层皮壳。 “是兽物!”赵水心头一紧,屏住气息。另外两人也察觉到不对劲儿,僵住身子一动不动。 三人跟着脚下的支撑在湍急的河面上飞速前进,前行不远,狭小的山洞豁然打开,四周石柱林立,主体上布满荧光,发出细密而幽微的光亮,穿梭其中,如置身星河一般。石笋如利剑倒悬,几乎擦着他们的头皮掠过,赵水曾听军头王达提过,他家乡有种奇特的地貌,世人称其“容星洞”,大抵就是这副景象。 借着荧光,赵水低头,看清了水下兽物的模样。在他们脚下盘踞着的是一条形态像鱼的庞然大物,脊背覆着暗绿色的鳞甲,在水中起伏时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长吻时不时张开,露出两排匕首般的獠牙,獠牙旁有两个半圆形的灰黄珠子,应该是兽物的眼睛。 “是鼍龙!”身后的李三小声叫道,“这东西我见过,但这 只大多啦!” 鼍龙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在石柱间左拐右绕,是不是撞倒几根,然后突然下沉,往一处洞口钻入。赵水他们跟着弓下腰,几乎趴在鼍龙背上。 两侧的景象飞速倒退。容星洞已被甩在后面,迎面而来的是狭窄的峡谷,两侧岩壁向上延伸不见尽头,陡峭如削,河水在这里变得更加汹涌,撞在石岸上激起丈高的水花。他们跟着鼍龙时而上扬、时而下潜,时而迅急、时而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光亮。鼍龙似乎也累了,拖拽的力道减弱,逐渐往水中潜下。 水流突然变得狂暴,一股洪流袭来,将三人掀翻再次卷入水中。 赵水在浪涛中拼命挣扎,看见前方那团越来越近的水雾,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难道…… 穿过水雾的瞬间,正如他所料,前方那熟悉的悬崖瀑布映入眼帘——水流从碗似的崖顶倾泻而下,坠入下方溅起一团又一团的白雾,风声呼啸,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怎么又是这里!”李三的喊声几乎抓狂,叫道,“我们是不是回来了?” 赵水没有回答。一切只有跟随急流冲下才能知晓。 急速冲出崖边的水流,腾空之时,大风像等在一旁似的,再次托住他们,向远处带去。 破损的手掌恢复如初,底下是无垠的海面,往前飞,闪电雷声、山崩地裂…… 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上一次,他们从空中下坠落入裂缝,才遭遇后面的一切。如果重复之前的选择,只会再次落入那片日夜不息的下坠中,是地下河,是异兽,是循环。 “拉住我!”赵水一把扯过李三的腰带往后抛,李三顺力抓上他的双脚,而他妻子则紧紧地环住丈夫的腰。赵水迎着下方的连绵群山而去,星灵之力在体内疯狂运转,从后背生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大网,借着风力减缓速度。 临近丛林,他收起一侧“羽翼”,猛地转身,带着另外二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林子落去。茂密的树枝抽打在身上,赵水忍着剧痛,不断调整身形,让星灵在三人周身形成一层薄盾护住要害。最终“噗通”几声,三人先后砸在了厚厚的落叶上。 眼前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树冠错动,藤蔓如蛇般缠绕在树干上扯着树体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后背的地面上下颠簸,耳边的坍塌声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和惊叫,赵水感觉自己像躺在泥路上颠簸的马车,正被人拉着逃命。 “他娘的,终于停下了。”李三捂着胳膊说道,“还好这草够厚。” “那里有人。”李三妻子指着对面说道。 只见一行穿着形形色色衣衫的人从树林深处奔逃而出,他们的脸上写满恐惧,时不时转头,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赵水在一人踩过他的发束时,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脚踝,扯到在地。 是个地主富户的装扮模样。 “跑什么?”赵水一下子盘坐起,按住他的脚问道。 “放开我!”那富户叫道,踹了两下腿见踹不开,满脸拧出褶子来,“地又裂了!” 赵水皱眉,正欲询问,身下的地面突然一改上下颠簸的动作,开始左右摇晃。赵水看到不远处的草丛中淌出一条黑泥,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那是草下的泥土在龟裂。 一道缝隙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蔓延过来。 “快跑!”赵水叫道。李三夫妻惊叫着向后退,可已然来不及了。缝隙瞬间延至脚下,三人连同被赵水抓住的富户再次失重,坠入了裂缝的深渊中。 “又来了,靠。”李三骂道。 坠落,撞击,挣扎,循环。 只不过这次从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如此反复,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他们尝试过避开风坠入瀑布,却在底部的漩涡中转到昏天黑地,才找到机会借浪花之力升空,再次被风接入空中;尝试过坠入海里,取了沉船浮木在海中飘荡不知时间为何物,最终的彼岸还是山林;尝试过在丛林里跟着其他人一起东躲西藏,可即便这次避开了地裂,下一瞬的山崩又毫无预兆地突然开始…… 每一次都略有不同,可最终的结局都是坠落、返回。永远在游、在飞、在漂浮坠落或是奔跑,却无法停下。 李三渐渐麻木了。 当他们又一次被风接住腾空而起,在空中感受着熟悉的风时,李三突然松开了紧抓着妻子的手。他不再尖叫,也不再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身边的妻子,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 “你要做什么?”李三妻子有些紧张得问道。 “不做什么。”李三轻声说道,竟在坠落中蹲下蜷成一团,“我也不打算做什么了,他娘的太累了。” 他妻子愣住,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也是……” “我们一起歇歇吧。”李三说着,将她拉近些,抬手帮她擦去眼泪,动作温柔得不像那糙汉子的外表。 “别呀,这位兄弟这么 厉害,肯定有法子的!”说话的是旁边的富户。自第一次跟着赵水坠落后看着他的一通灵力操控,这人就傍上了他。赵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掉入熔浆不管,只好在关键时刻拉他一把。说来这人虽胖得流油,也能跟得这样紧,真是不容易。 李三本就看那富户不舒服,直接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看着他妻子的脸颊笑道:“咱们从恶渊出来了这么久,我都还没好好看过你呢。你现在跟年轻时候一样漂亮。” “说什么呢。”他妻子蹙眉撇开脸道。 “真的。诶,你看那朵云,上次路过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形状,圆鼓鼓的,像咱们那刚出生的娃儿。要不是……” 李三的嘴被妻子捂住,他妻子眼中泪水未干,哽咽着道:“别说了。” “好好好。我答应过不再说的,呸!” 旁边的富户却竖起耳朵,像看八卦似的看着二人,呵呵道:“兄弟,不是我说,你是不是没见过多少娘们儿,这一个实在不算好看。咱俩要在外头认识,那我铁定给你介绍几房妾室,那保证一个比一个水灵,而且嘿嘿——” 说到一半,旁边的夫妻眼神如刀似的狠狠射来,他赶忙闭嘴。 “若有刀。”李三咬牙道,“我必将你人骨分离,悬于学堂之门上,让那些后生好好警醒!” 富户吓得瞪大双眼,直盯着两人,两手在风中使劲儿扒拉远离,又不敢离赵水离得太远。 此时的赵水无言沉默。果然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只区区多出这么一个,交谈谩骂便比三个人时多了许多。他确实也累了。手背的伤口破损又愈合,星灵耗尽又恢复,这无休止的循环像一张无形的网,困在其中,和沙漠本质没什么不同,都是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去。 沙漠的契机是沙尘暴,那这里呢?难道要投身熔浆? 喜欢衍星迹 第二百二十八章 永动不竭(三) “哦!”富户的一声大叫打断了赵水的思绪。 只听他指着的李三夫妇的手直哆嗦,说道:“我想起来了!你们是剥儿双煞!那对把好几个孩童弄得人骨分离,还绑在学堂的大门上的,是不是你们?” 李三眉头沉锁,白了他一眼。 “就是你们!”富户确定道,“咦,太恶心了。” “哼。你又能是什么好货。”李三回骂道。 “我可跟你们不一样!才不会自己上杆子做那种事。我这双手啊,只配在银库里干活……” 后面说的什么,无人在乎。 李三妻子拍拍丈夫的肩膀,说道:“你还是起来吧,你这样蹲着我害怕。” “放心,掉不下去!你看,还能躺着呢。”李三转怒为笑,使劲儿伸腿将整个身子绷直,借风力将自己翻了个面儿。他大臂展开,仰着身体随风飘荡,好似自在的蒲公英。 “不管前路是什么,咱俩都交给二世子看顾!”李三大声喊道,“难得有这么多的时间,咱夫妻俩不如偷个懒,快活一阵是一阵儿。大不了哪天看对方看厌了、活腻了,就往岩浆里一跳,也算是个痛快!” “李三……”他妻子眸睫含水,喃喃道。 “啊——”李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身子软塌塌得像是卸下千斤重担,眯着眼道,“这么躺着想睡觉了,从进这鬼地方开始就没闭过眼,睡会儿。有事喊我!” 说着,他两手垫在脑袋下面,竟真的闭上了双眼尝试睡觉。 他妻子见状,轻叹一声,展臂追上后将他的脑袋拉到自己腿上。李三舒服地蹭了几下,枕在上面,没过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是进入安稳的梦乡。 赵水随风而行,看了眼沉睡的李三,又看向他妻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疲惫和茫然。赵水先一步展身在前,望着远方的天际出神。 曾几何时,自己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都有付铮相随;也这样悠哉地躺在妻子怀中,安逸打盹儿。 可现在,寻得阳云石闯出恶渊海,哪一件他都束手无策。在这里,光好好活着,就已经是身不由己的难了。 付铮啊付铮,早知丧钟会再次悲鸣,不如将你掳来这里。至少,我们夫妻能在一起;至少,我一定能护你活着。 沉思间,估摸快到电闪雷鸣的时候了。赵水深吸口气,正准备打起精神迎接新一轮的冒险,却听到身后李三的妻子突然“啊”了一声。 他转过头,刚开 始还没发觉出哪里有异样,光看见身后的两人面容失色,身体僵着任衣袂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等等。 两个人?! 身后除了李三的妻子和富户,倒身躺着的李三竟然不见了。 赵水立即低头往下看,空中没有坠落的人影,茫茫大海也只有浪涛汹涌,收臂将速度减缓道:“他人呢?” “不知道啊,转个头的功夫就没啦!”富户摊手道,“不知道掉哪儿了,让他心大。” 赵水看向李三妻子,目含询问。 李三妻子下巴颤抖,话语已无法连续成一句,说道:“突然,不见了……他躺着,我的手,突然空了……” “什么?”赵水有点听不懂她的意思。 “轰隆!” 滚滚雷声在此时响起。没时间探究,赵水先将李三妻子和富户拉住,在大风遁形时,周身撑起星灵护罩,再次坠入丛林之中。 李三的妻子已经完全呆住了,任由赵水带她落到地面、又将她拉起在丛林中左拐右奔。直至爬上一处高地,眼前被打了个响指,这才睫毛一颤,回过神来。 “李三他究竟怎么不见的,掉下去了吗?”赵水在震裂声中贴近问道。 “不、不是。”李三妻子双手捏拳,终于镇静了许多,说道,“他是凭空消失的。我握着他的手,眨了一眼,手就空了。” 赵水眼眸微转,试图想象当时的场景,不敢置信,却好像又有什么“咚”的一声被打开了。 旁边的富户已经近乎习惯地把住赵水衣角,在旁道:“真的假的,不会是你看上了这帅灵人嫌他累赘,把他扔了吧!”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李三妻子的泪眼变得凶狠,站起身道。 富户急忙缩起脸,往赵水身后躲了躲。 赵水摸着地面,思索起来。人有躯体,不会凭空不见,莫非,就像在沙漠中穿越入水流中一样,他已落入了另一个场景里? 赵水脑中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在消失前,李三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说累了,想好好看看恢复样貌的妻子,把克服危险的事交给赵水,休息一时是一时…… 然后他睡着了、消失了。 “又裂了,快跑!”富户指着山腰处叫道,拉扯赵水的腰带。 被强行撤回思绪,赵水心内不快。这家伙每次都这样拉扯,仿佛拉动的不是人,而是驮着他逃命的 驴子。 山腰处的土像是被刀垂直削开一般,一半往下滑落,露出另一半山体里混杂着石砂的土层。他们所处的山顶也躲不过这整体的滑坡,脚底的草丛一塌,人便跟着一起往山下那宽得望不见对岸的裂缝坠去。 “不,不!”耳边传来撕声裂肺的喊声。但这次叫喊的不是富户,而是李三的妻子。 赵水回头看见她正手脚并用地逆着土流往山上爬,身上、头发上都是泥巴,双腿已经陷入土中。眼见那小小的身板就要被一棵滚落的大树冠盖住,他赶忙上前将她扯开。 “你做什么?”赵水喝道。 “我不能掉下去!掉下去了,新的轮回就找不到他,不、不行!”说着,李三妻子再次扒土往上。 这个女人看着寡言娇小,却是一身狠劲儿,她疯了似的扭动挣脱,赵水竟一时难以拽住她。 “你冷静些——冷静些!”赵水见劝不住,索性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圈住她的胳膊拉到她背后,用手固定住。然后他按住她的后颈,强行让她转过身来,说道:“这样下去不仅找不到李三,连你我都会埋进山里,又如何去寻!相信我。先跟我走!” 李三妻子在塌陷的土壤中挣扎摔倒,知道赵水说的是事实。气急攻心中,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赵水伸手接住她,抬眸见坡顶一大块土石坍塌,直冲他们而来,立即一把拉过富户的腰绳,将他往裂缝中扔去,又扶紧李三妻子,紧随其后跳入裂缝中。 一阵土石的擦身而过,周遭再次归为黑暗沉寂。 心被失重刺激,为下坠感到恐惧,从而时刻提防着与周围岩壁擦身而过的每一瞬——赵水第一次关注到这一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是了,自进入这里,他不断被周围的环境推着往前,一直都在跟着外界的变化奔波,被流水逼得挣扎,被地裂追得逃窜,被熔岩吓得躲闪。他从未停下来,从未好好看过奔波中的自己,自己恢复的样貌,自己到此的目的,自己的一切过往…… 这循环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是想办法挣扎,就被卷得越深。 “我想到了。”赵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想到什么?”富户凑上脖子道。 “你试试看,和李三一样,放松下来,别去想坠落的事,想想自己,或者休息休息也行。” 富户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我、我不行呀,这下面就是熔浆,我哪能不想。要是你们趁我迷糊不拉我自己双宿双飞,那我不冤死了!” “离熔浆还有很久。” “那也不行,我很能睡的。再说什么叫跟李三一样,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赵水在黑暗中翻了白眼。算了。 “好。”身边的李三妻子不知何时转醒过来,言语比刚才镇静许多,轻声道,“我试试。” 赵水松开扶她的手,点亮火烛,柔下声来解释道:“我猜,李三的消失或许与他彻底放松下来有关。他守在你身边睡去,别无他想。你也试试看,别关心坠落和危险,一切都有我在。你就——看看自己,看看心里的恐惧之外,还想做些什么。” 李三的妻子愣住了,她看着赵水的眼眸,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我的确想做一件事。”她说道,摸着头上的辫子,“这身打扮是第一次见李三的模样,是盘发,可当时李三跟我说过,他觉得那垂发辫子打扮的女子更美,这句话被我记住,就从来没梳过垂发。” 她将发簪缓缓取下,编发散落,被她用手指一点点梳开,披在脑后。她低头从耳侧取出一小绺头发,开始编辫子。 她的动作缓慢,却像是很享受,让赵水想起了付铮每日清晨对镜梳妆的模样。她也很少垂发,每每在晨曦的光中梳着那头黑直的头发时,都像画一般,让赵水着迷。 “变、变了!”富户哆嗦着手指说道。 赵水收回神,看见李三妻子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眨眼间化作点点星紫,了无痕迹。 赵水轻轻笑了。 沙漠是身、此处在心。 “既然你不放心,那我也不勉强。”他侧眸对富户说道,“先走一步了!” “诶……” 没等他说话,赵水已捏灭星灵,倒身一跃,两臂张开仰着身体,感受风从身体的缝隙间穿过。他的确许久没关注自身了,现在才发觉体内的星灵好像更强了一些。也是,在这里不停歇地动用星灵,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练得多练得勤,灵力自然会涨。说不准他在这恶渊海受折磨得久了,还能凭借这点灵力一路修到先前的昭星阶呢。 恶渊海到底是什么,先是沙漠,然后是流水和山崩,山河湖海已经都占了,下一个场景不会出现的是万丈高楼吧? 应该已经过去好久了,一年,两年?不知道。倘若外面已天翻地覆,他回去又能如何。但至少,爹娘他们一定能躲藏得很好,至少,能等到他吧…… 这样想着,赵水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仿 佛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融入这黑暗里,变成了风。 梦境是一片虚无。 “唔。” 赵水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鼻尖萦绕着一股跟兵械库里一样的铁器味儿,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地面,很光滑,没有一点土石或杂草的触感。 耳边传来呼吸声,好几个人。赵水赶忙坐起身,环视四周。 对面果然坐着三个人。一个身穿粉衣衣着暴露的女子,正用指尖卷着发梢,将他从头看到脚;一个少年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和他对视一眼,满脸不屑得哼笑了声;另一个是个老者,虽然面相没那么老,但已发丝全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赵水面前,用拐杖戳了戳他,问道:“醒啦?” 赵水捂住被他戳动的胳膊,不答话,缓缓站起。 “哼,自大的家伙!”老者转笑为怒,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赵水顺着他的背影看见角落里还有俩人,一个抱着头面向墙角,像是睡着了,有一瞬间赵水看那身影觉得眼熟,以为是李三,但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个头不像,便停住。而在那人旁边的约莫四十左右的妇人看见赵水靠近,慌兮兮地沿着墙缝小步跑到了另一边的墙角蹲着。 “李三他们呢?”赵水心道,往后看,却见富户躺在墙边挠了两下脖子,翻个身后继续熟睡。再无他人。 这里是哪里?循环结束了吗?这些人是谁?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赵水又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跟寝舍差不多大小的封闭屋子,没有梁没有柱,甚至不是木头做的。房间不是方形,而是有七个角,墙壁垂直与地面、天花相连,都是被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青铜,几乎能映出人影来,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赵水下意识地抬手,想运转星灵,却发现体内的灵力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别试了。”对面那女子捂嘴笑道,“在这里,什么力气都用不上的。” 喜欢衍星迹 第二百二十九章 穷途观赧(一) 丹田内一片虚空。 不仅星灵,连内力也没有了。 赵水垂下双手,往后退身靠在墙上,慢慢滑落直至坐下。不知道李三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实在有些累了,已无心再多加思虑,只在心内祈愿他们夫妻能够相遇,然后便闭上双眼,趁着难得的一时安稳,闭上双眼。 “诶嘿!” 一声惊奇的叫声将刚要入梦的赵水惊醒,惹得他身子一抖,心脏在胸口嘭嘭跳动起来。 是旁边的富户醒了。 “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诶,没有裂谷了,也不会有熔浆了,那就好,哈哈哈。”一连串的话音尖锐扰人,让赵水忍不住双手抱头抓了几下脑袋。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对面的女子笑道,娇嗔道“哪像这位,醒来也不问候一声人家,亏我还安安静静地等了许久,真是白费力气。” 她的目光抛来,赵水正烦心中,不想理会。 倒是富户两只眼睛登时亮起,跟耗子看见光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女子的视线里,举着两手十指乱晃道:“这里还有这样的美人儿,我这是上天了!哎哟真是辛苦小宝贝儿了,等累了吧,我帮你捏捏……”一双粗短的白手跟猪蹄似的,眼见就要往那女子的嫩肩摸上去。 “诶。”女子一把握停他的手,向他笑道,“你可真大胆。既说了是上天,我们可是天上人,岂容你这般放肆!” 她嘴角的梨涡还未褪尽甜软,眼尾却骤然变得狠厉,弯起的唇线都陡然绷直,手上一用力,只听“咔嚓”两声响,富户的掌根便被折断,伴随着惨叫声,女子抬腿往富户屁股上一踹,让他整个人跟球似的,滚到了对面的角落里。 “无头无脑的家伙,你也配!”她喝道,还准备继续说时,一转眸见赵水看向她,又立马把话收住,鲜红的双唇一抿,又笑了起来。 “是我冒犯了,是小的冒犯了。”富户见势不妙,态度转变得极为迅速,忍着痛直磕头道,“天上娘娘饶命,能否帮小的接回去,小的不敢了……快,你也帮我求求情。” 他捅了下赵水的腰,赵水实在忍无可忍了,拽起他的腰带往一处墙角扔去,又加了一脚。 地面光滑,富户像冰面上的石头般滑行而过,垂落身前的手掌正好撞上墙角。 又是“咯噔”一声,就在富户闭着眼直呼“完了完了”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右手竟然有了直觉。“诶,诶嘿,好了!是你做的吧?那帮我另一只也接上呗!” “再吵,就让你手废掉!” “哦。” 在赵水的威胁下,他立即关上嘴巴,耷拉着脸扶着另一只受伤的手,朝墙角缩去。 “您真有魄力。”女子歪头笑道,扭捏身姿走上前,“小女子在此多谢这位郎君相助了,也恭喜郎君,通过先前的困苦考验,升任天界与我等相伴。” “哼。” “您笑什么?” 赵水仰脖看她,说道:“在恶渊海自称天人,你说自己是地府阎罗我或许还能信些。” “可我们身上都没有垢印啊,你看——” 女子身形轻转,脖间的衣领又下滑几分,飘带飘飘拂过赵水的手背。 赵水收回手,举到脑袋后头,倒身躺下翘起二郎腿道:“上一境便没有了,每个人回到的都是犯恶前的模样。何况就算你们真没有,你怎么解释我这个被罚入恶渊的恶人,身上也没有呢?” 他笑着看向那女子。女子眉头犹疑地皱了下,视线交错间,她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细眉一拧,放弃对话转身走回去。 “呵呵。”旁边的老者嘲笑两声。女子回他了个白眼。 赵水闭上眼。 敌不动,我不动。 一睁开眼,就看到这么几个人盯着自己,像饿狼看见一块肥肉一样,而且比起穿金戴银的富户,他们对自己反而更感兴趣,在彼此身份不明的情况下更显奇怪。 直觉告诉他,这几人定非善类,对他有所图。至于他们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想必自己不用出手,他们也自会表现给他看的。 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封闭的房中泛着青铜的杂色,没有日升星落,早已不知时辰为何物。赵水此时正靠着一处墙角眯着眼休息,迷迷糊糊中听到脚步轻落声,紧接着是衣衫过风的微响。 “啪!” 迎面一个拳头,正中他拦阻的掌心之中。对方首攻被阻,第二记拳头很快从右侧袭击过来,朝着赵水的太阳穴直冲。赵水立即抬起另一只胳膊将其挡开,同时提防脚下。 和预料的一样,对方出手不行便抬脚,却不是踢,而是正冲赵水两腿之间的“要害”狠狠踩过去。 “喂!”赵水叫道,赶忙张腿提臀躲开,仰身借着肩背的力量抵住地面翻滚,双腿顺势夹住对方的脖子,将其撂倒,翻身站起。 是那个少年。他从地上爬起,泛白的双目紧盯赵水,恶狠狠的模样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赵水此前见 过许多莽撞凶狠的少年,却未曾见过有像他这般空洞冷漠、又狂妄自大的眼神。 “你做什么?”赵水皱眉问道。 “垃圾。” 少年再次跳起来,这次他没了偷袭的顾虑,瘦长的双腿一下子崩得老高,手臂乱挥扑了过来。 赵水侧身躲过,但此处空间实在狭窄,胸前的衣衫被那少年又长又尖的指甲勾住,往回拉扯。赵水担心衣裳受损,立即跟随他的动作往前,那少年见状像是收到鼓励一般,又一个拳头挥来,赵水下腰甩头绕过他的手臂,同时出手往下一压,将衣衫从他手中扯回。 趁着空当,赵水余光向其他几人看去。除了和他一同进入此地的富户一脸惊慌又不知所措地看两人打架,其他人就跟没看见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打死你!”少年叫道。 他出手完全没有章法,靠得就是一股子蛮横气、灵活的四肢,以及充沛的精力。在这个狭小又功力无存的空间,赵水只能凭借招式躲闪,可如此乱拳之下,还是挨了对方几拳。 “嘭!”最新的一拳揍在脸上,带着指甲划过的声响,让赵水一半脸顿感火辣辣的疼。 他摸了把脸,虽然没破皮流血,但估计很快就要红肿起来。 “咱能停下来好好说吗?”赵水无语道。 “老子看你不爽!就要把你打趴下!” “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来呀!我可不怕!”那少年刚打中一拳,眼冒精光,向他扬头道。 赵水沉下眉头,随着一口气从胸腔中吐出,撤步斜身摆好姿势。 眼见那少年起步冲上来,他不再闪躲,而是倒立身体用手臂撑地,悬身发起攻击。腿脚的力量比手臂大得多,连翻踢踹,将那少年接连击退,又一蹬腿,踹上胸膛,直接将他踢飞撞上墙角,和铜壁来了个亲密接触。 少年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咬着牙,“嗷呜”一声又冲上来。 几个回合下拉,少年消瘦的身子上已现出几处淤青,却完全不在乎似的,继续攻击。赵水觉得他像是打急了眼失去理智,又觉得他好像是把打人看做游戏一般,打中一拳便来了几分精神,打不中也觉得有趣。赵水不禁在心里嘀咕,这样的家伙,到底承受了多少毒打才能这样觉不出痛来? 他渐渐累了。 瞅了眼旁边熟视无睹的几人。那老妇人跟女子肯定不好当挡箭牌,富户不知道这地方的规则,找他也没用,一直面壁的那个家伙看着年轻些,但 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跑到角落里也没地方躲闪。思量过后,赵水一个纵跃,翻到了那名五六十岁的老男人身后。 “诶,别赖上我啊!”老者说道。 “帮帮忙嘛。”赵水抓着他双肩蜷在身后道,“他怎么回事?” 正问着,那少年已经乱拳冲了过来。 他毫无对长辈的尊重,挥掌喝道:“滚开!”然后一把抓住老者的衣领往旁边拽。 “井水不犯河水啊!” “那你就让开!” “这不让着么。”老者的语气无可奈何,弓着身子往旁边溜。可他溜一步,赵水跟上一步,像个跟屁虫。 短暂的停歇让少年的攻击减弱,似是回了几分理智。 “你这个孬种!”少年指着赵水开骂道,“有本事别躲着!你不是很厉害吗,还不是狗一样的躲,老子早晚把你打趴下,当狗骑,呸!” 赵水的眼眸微转,却没说话,继续紧贴老者背后。那少年的话落到地上没人接,吵闹声在空荡的墙壁间转眼便消失无踪。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左右看看其他人,很是不耐烦地脚下一踹,正对着老者坐下。 “给老子小心点儿,否则逮到机会,一定让你尝尝厉害!”他骂道,但气势显然已经弱下许多。 赵水拍拍老者的肩道:“谢了啊。” 老者回握他的手,摇摇头笑道:“无妨。这孩子就是欺生,过段时间就好了。” “没见过他这么厉害的。”赵水顺势在他身后躺下,枕着手臂道,“你们也都是被判入恶渊海的恶人吧?看那家伙的德行,就知道不好惹。” 老者回头看他,眼尾上扬带着笑意,应道:“嗯。他叫魏小,幼时无人管教,残害同伴,次数太多,被送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赵水点头道,随意看他,“那你们呢?” “呵呵。我们也各有各的账。在下温承年,曾是一名江洋大盗,不知小兄弟听说过否?” 这位老者看着文质彬彬的,竟然是个盗贼。星城贼乱时倒是有些流窜江上的贼伙,但都没什么名。赵水摇摇头。 “不知道也正常。看你这年纪,在下当年叱咤江面的时候,你还是个娃子呢。”叫温承年的老者笑道,指向那正朝这边勾唇浅笑的年轻女子,“她叫云落,哄骗他人堕红尘、贿赂官员。旁边那位老妇,是跟她一伙儿的人贩子。” “恕晚辈眼拙,都未怎么听说过。” “因为好久 啦!我们不知道在这里已经蹉跎了多少年了。” “什么意思?”赵水坐起身道。余光见那少年的身子动了下,他连忙往温承年身后挤了挤。 温承年打量着他的脸,说道:“你应该才来没几年吧?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沙漠山崩中脱险来到这里,真算是人中豪杰了。我们这几个凡夫俗子可不行,蹉跎了很久。虽然那个小子、这位小娘子看着年轻,其实粗粗估计,至少至少,也在恶渊海十多年啦,喏,我光在沙漠里掰着指头数就有十年光阴。只不过在这里,外表永远是进来时候的年岁,不会老、不会死,甚至你看,吃喝拉撒都用不着。” “原来如此。多谢大哥指点。”赵水点头道,眼眸落在角落里的那汉子,“那那位呢,叫什么?” “啧,咱也不记得叫啥名儿了,他耳聋口哑,是个呆子,进来后就自己找个墙角蹲着,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魏小怎么打他,他都不理会,我们找他聊天也不理会。就这样由他去吧。” “哦。” 赵水收回目光,手指在裤腿上轻点。 他还有个问题想问。正在考虑如何问才能尽量多套些话出来时,富户先他一步开了口。 “那老头子我问你,既然这恶渊海有不同的地方,这里是不是也有办法出去呀?”富户往前爬了两下,说道。 温承年的笑容收了收,转过脸斜眼看着富户,态度顿时冷淡,答道:“没法子。” “怎么会呢?” “反正我没见过。你要想出,自己找去。” “那你们就、就一直在这里呆着了?”富户半跪起来,摊开两手问道。 温承年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富户眼睛一个个看过去,直到盯上那女子,便又移不开了。他双眼盯着那白晃晃的地方,嘿嘿笑道:“云落小娘子,你人善心美,跟哥聊聊呗?你们到这里之后,就一直这么呆着啊?” 第二百三十章 穷途观赧(二) 云落顺着他的视线下落,勾唇一笑,往前倚身道:“是啊。这里不好吗?又没有风沙、有没有日晒,安安稳稳的,不好吗?而且现在,还多了个帅小伙陪着。” “嘿嘿。”富户油光的脸上绽出笑,但立刻僵住,满脸生出一股恐惧之色道,“我知道了!这房间这么小,要是不断有人进来,人越来越多,会挤死的!我知道了,这里肯定就是这个折磨法——恶渊海在变着法子折磨咱们!啊啊啊……” 他越说越激动,再次缩成一团钻回墙角。 富户的这个想法赵水倒是没料到过。 他立马转眸看向其他几人,发觉他们的神色都十分微妙—— 温承年的背影一动未动,前面叫魏小的小子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顺势低下头去将表情藏起,但显然是否定态度的。而对面云落的动作最为丰富,先是细眉悄悄上扬了下,然后张开嘴做出惊讶的神情,同时瞥了眼温承年和赵水这边,面色更添几分忧伤,说道:“真的吗?真的会变成那样吗?温大哥,可怎么办,奴家好怕……” “多久才进来一个人。”温承年把鞋底取下,吹了吹道,“真等人挤人的时候,只怕咱们都年入百岁了,还怕死不成。” “这不一下就来了两个么?” “你不也把王婆子一起带过来了。那是你们厉害!” 温承年转头拍了拍赵水的肩膀,后者陪着笑了下。 屋中再次陷入安静。 长久的安静。 赵水的指尖在冰冷的铜壁上划过,刮下一道青绿的铜锈嵌在指甲中。这方封闭的天地里,没有昼夜交替,只有永恒的死寂,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究竟已经呆了多久,他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只知道记忆中那阳光的温度、流水的触感,都要记不清了。 他有时觉得可笑,有时觉得人心真是比想象中还要顽强——曾在沙漠、地底觉得那么难熬的时候,此时再回首,竟快要忘却那感受了。 “诶,小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温承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水反应一阵,才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总算有了动静,他摇摇头,回道:“不知道……我算不清了。” “哦,也正常。外面还是星城吗?” “瞧您这话问的。”旁边云落笑道,“要是没有星城了,说不准咱们就能出恶渊海了。” “呵。”温承年苦笑一声,斜身倚在石壁上,说道,“那我怎么问,小子,星 城是不是快毁了呀?” 这句话听着是玩笑,却让赵水的心“咯噔”一下。 星城…… 现在的星城…… 赵水捏紧了拳头,心中再次焦急起来。他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日了,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出此处的蹊跷,破了此地之局才是。 这样想着,赵水仰头向四处看去。可这空旷的铜壁中,除了七个角落和各居一隅的人,再无其他。 “诶,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温承年打了个响指,像是提到什么有趣的事,向赵水问道,“你听说过星城预言吗?” 赵水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看温承年睁着疑惑又好奇的双眼直盯着自己,才点头“嗯”了一声。 温承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犹疑,笑呵呵地继续说道:“我记得,星门有预测过啊,星城里会出现一善一恶,二者对立,此消彼长,恶者危害星城、善者抵力扭转局面。” “竟还有这种预测的事,谁信啊,真是无聊。”云落眯起眼睛道。 “云小娘子,你进来得早,有所不知。想我被抓那会儿,赫连世子已经十岁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水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说道,“我们这几个进来得都早,对外面的事不清楚。你来说说,现在外面的星城怎么样了?赫连世子是不是已经接管星城了,那个恶人,出现了吗?” 赵水的心脏猛地一缩。 星城,这个分明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地方、与他息息相关甚至被他搅弄过风云的地方,竟然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温承年的这句问话不知是闲聊还是试探,赵水保持面色的稳定,脸上挤出一丝淡漠的表情说道:“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没听说什么动静。” “什么也没有吗?”温承年讶异道,“算算年岁,赫连世子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他在做什么,没有接管星城吗?” “没有。还是世子。” “哦——”温承年站直身体,缓步走到赵水面前。他的步伐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如细针般轻轻刺在赵水的心上,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 然后听温承年叹气,转而狠狠骂道:“真是遗憾。赫连氏那老不死的,竟然还在。” 赵水的眉尾抽动了下。 “多希望预言里的恶人能够出现!什么星罚律例,都是狗屁,倒不如换个恶贼当当,胜者为王败者寇,若是那恶人赢了,一切都会改写……小子,你应该也是混道儿 上的,没听过出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吗?” 他再次追问,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独属于他的和气笑意。 “没有。不过——”赵水手指摩挲着衣角,仰头看他,回道,“道上虽没有,但好像朝中出现了个厉害的人物,不过已经被抓了。” “哦?是谁?” “好像是,赫连世子的弟弟。说善恶同出,是出自同一娘胎的意思。” “他都做了什么?” “谋杀兄长、拥兵谋反。” “嚯!”温承年激动地一拍手,赞道,“好家伙!这你还说没动静,这个人分明就是那预言里的恶人。啧啧,若我和手下那群兄弟在,必会拥护他成就一番大事业。后来呢,他怎么了?” 赵水垂眸撇开脸,简短答道:“死了。” 温承年动作停顿,然后长叹一声,说道:“得,真无用,你说他是不是个废物?” 见赵水眉头微皱撇开脸,他的手搭在赵水肩上,蹲下身,换了一种长者对年轻人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所谓‘废物’呢,不是评价这个人的心智、能力啥的,而是胜利者对踩在脚下的人说的。他再怎么辉煌过、做了啥、有什么抱负,在失败的那一刻就完全没用了。史书上就会记载他所有的恶行、耻辱,把他的污名钉得死死的。大丈夫活一世最后落得这个下场,他这一辈子啊,真算是白活了。你说是吧?” 他的话在耳旁娓娓道来,像毒蛇一般,悄悄钻入赵水耳中。最后四个字的反问,他说得略重,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让赵水暗暗捏紧拳头。 温承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的拳,继续说道:“不过还好,至少他知道是谁把他踩在了脚下,也算输得其所。我记得我之前劫掠一家人,觉得单纯杀了太过无趣,就设下埋伏,先把他妻子杀了,嫁祸给他,又给他女儿下毒,村里人责问那家伙的时候正好他跟老丈人拽女儿,嘿,嗝屁了……” 赵水的胸口开始起伏。 “到最后,这人死的时候,都不知道为什么遭遇这些、究竟是谁干的,你说好不好笑?这是太有趣了,哈哈哈哈。我认为,这才是人最窝囊的死法,被杀死的时候连战胜他的是谁都不知道,被人藏在暗处当笑话看,一下一下夺去所有,你说那家伙当时是不是,特别无力啊……” “够了!” 赵水攥拳站起身,直直盯着温承年。 后者却似乎丝毫不怕他语气中的怒意,跟着缓缓站起来,继续道:“一个大男人,该顶天立地,创 下一番事业!这赫连二世子无论出身、机会、官位和手段,都是上上乘,却落得这种下场,你猜世人会怎么评价?说他猪狗不如、恶贯满盈,坟前每人踩一脚、吐口水。若他当时再机警一些、狠辣些,何以至此!你说是不是啊?” 温承年的言语极富煽动力,在封闭的铜壁间回荡更富情感,整个人贴近垂面而立的赵水,字字清晰。若此时赵水抬起头,必能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难得因紧绷而消失,眼睛像强盗看见金子般放着光。 空荡的地方在此刻静默无声。 “是啊。” 从赵水口中平静地吐出的两个字,打破了这份紧绷的寂静。 也让温承年脸上暗藏的狠厉转为怔愣。 他看见赵水抬起头,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是少见的历尽千帆深邃,让他心中“咯噔”一下,气势顿弱。 “您说得对,是窝囊、是可笑。被降服遗臭万年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所以您心里一定也很窝火吧,江洋大盗?”赵水反盯着他,勾唇笑道。 温承年的眼睑抽动,脸上升出怒气,但很快被他闭眼压下去。 “看来您对我的底细很清楚啊。你们也是吗?”赵水环顾周围一圈人,都被避开了目光,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怪不得,我问了一圈你们的来历,交代得都很是清楚,可你们却从来不问我和富户二人的姓名过往——或许是像我对富户的名字一样,不感兴趣。可这个臭小子找我打架的时候,却说我‘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我这模样看着就能知道很厉害?” 赵水向那温承年走近,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彼此平视,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神情和眼神。赵水轻蔑一笑,盯着对方问道:“废了这么多话试探我,是为了什么?了解我的过去、激发我的能力、还是让我崩溃懊悔?” 温承年的眸光在最后一句时颤动了下,被赵水精准捕捉到。 崩溃懊悔? 为什么? 正思索间,忽然听到一角的云落小娘子笑了,她开口道:“呵,被看穿了吧?我就说你想这样捉弄人实在没意思。” “要你管。”温承年冷声道,此前的笑意绵绵倏忽尽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凶狠的面容——一副更贴切江洋大盗身份的面容。 他转过脸,和蹲在地上的魏小对视一眼。 赵水看他二人的无言交流,心感不妙。 果然,一直蹲在角落里的魏小突然扯开嘴皮笑起。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在温承年的眼神示意下, 突然跃起,猛地扑向赵水,拳头转眼便带着风声砸了过来。赵水撤步想躲,可手臂却被近在咫尺的温承年抓住,来不及躲闪,眼眶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还想躲他身后?你以为他真是靠山啊!”魏小嘲弄道,揪住赵水的衣领,又是一拳挥了过来。 赵水挣扎着想反抗,可温承年年岁虽大,手上力气却不弱,竟将他往前一拉,踉跄着向前倒去。赵水的身体不稳,直对着魏小的拳头而去,即便侧头躲过眼眶,额间却无处可躲,被撞上太阳穴,眼前顿时泛起金星。 甩头睁眼,只见温承年立在他眼前,脸上又挂回那副斯文的笑容,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的暴力,两拳齐出,将赵水打横击飞,撞到墙壁倒下。 “让你嘚瑟!”魏小叫道,“老子说过,落老子手里,会好好收拾你,哈哈!” 猴子似的笑声间,魏小和温承年齐齐活动筋骨上前,将赵水堵在角落中。 双拳难敌四手,赵水被两人打得节节败退,蜷缩在角落里,只能勉强护住头部,任由拳头落在身上。疼痛不断传来,他感觉到肿痛,估计已经鼻青脸肿了,但他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丝吃痛的声音。 他知道,他们除了想发泄外,大抵也是想达到某种“崩溃”的目的。否则,魏小就不会在一开始就对他出手。但是这里这么漫长,他们总会疲惫,总有一天会停止攻击,因此赵水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屈辱,努力咬牙坚持。 他的目光透过眼角的淤青,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将他们看做跳梁小丑。 就在这时,云落轻柔的声音响起,说道:“好了,别打了。” 喜欢衍星迹 第二百三十一章 穷途观赧(三) “你在阻止我们?”温承年压低嗓音道,口中带有威胁之意。 “哎呀,别白费力气了。”云落却不怕他,从温魏二人中间挤过去,拦在赵水身前笑道,“你看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打下去有什么意思,你们自己不嫌累啊?” 魏小似乎有些不情愿,抓住赵水的束发将他脑袋拽起,看这人眯着眼半醒不醒——可在这里,没人能晕过去。他再次生气,刚要再来一下,却见云落目光注视着他,停顿之后,悻悻地收回了拳头。 温承年也拍了拍手,“哼”了声退到旁边,恢复到那副波澜不惊的老者模样。 “你还好吗?”云落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赵水趴在地上,浑身吃痛,没力气也没心思理会。 云落皱皱眉,蹲下身伸手想拐住赵水的手臂扶他起来,却被对方抽回手去。无奈抿嘴,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在赵水反应之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给他嘴角的血渍擦了干净。 “放心吧。”云落说道,“我们之前也打过不少架,试过了,在这里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够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痕。” “既如此,岂不浪费了这手帕?” 云落被问得愣了下。 赵水趁机一拧头,将下巴从她手里脱离开。 “你小子。”云落抿嘴一笑,说道,“倒是有趣,我喜欢。那你先休息吧。” 她走了开,墙角只留赵水一人蜷缩。 抱头躺在又硬又冷的铜面上,赵水反思着刚才发生的事,想理出个头绪。可脑袋刚被揍了好多下,太阳穴现在还像塞了团棉花般鼓胀,实在无法专心思索。 又过了许久许久。 昏昏沉沉间,赵水感觉有人在盯他。 他警觉地稍稍抬头,往周围看去——温承年倚着头休寐,魏小正盯着他自己的拳头看,而云落本在静静坐着出神,察觉到他的目光后。立即看了过来,冲他偏头微笑。 赵水立即移开目光。 可那云落却像是被钩上的鱼儿般“游”了过来,轻轻坐到他身边,托腮看他。 “可惜这里没有鸡蛋。”云落说道,“若拿来消消肿,能好得更快一些。” 赵水往角落里挪了挪。 云落看着二人的距离拉大,一挑眉,伸直腿打了个呵欠,说道:“以后咱们要经常呆着,你不知晓我们的过往,确实不公平。我便跟你讲讲我吧。以前,我也肿过脸——你知道我以前是在哪儿呆着的,客人一不高兴了,我的脸就肿了。每每这时我便会趁深夜去厨房偷个煮熟的鸡蛋,敷在脸上,然后吃掉。” 铜壁硬滑渗着寒气,倏忽间一抹轻柔拂过赵水的手背,他才察觉到云落说着说着又靠过来。 “我对你的过往不关心。”赵水扶着墙壁坐起身,说道。 “真是冷酷……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听故事了。说不准凭你这厉害的头脑,能从我们的过往中找到出去的线索呢?”云落斜眼看过来,赵水感觉她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他的心底。然后她继续说道:“我这张脸啊,其实是假的。我原先并不漂亮,甚至还有点丑,就算被卖到窑子里也是被嫌弃的命,所以他们都看不起我,小厮是,其他的姑娘也是,动不动就打骂、欺辱,不想伺候的叫我去,赚钱的生意一个也落不到我头上,到后来,下手太重,我的脸被毁了容,烧得皱皱巴巴的。可是他们没人当回事儿,把我扔出来了,呵呵……” 她自嘲得笑了笑,眼睛里闪着水光,纤手轻轻推了赵水一下,那指尖擦过他的颈侧,像羽毛扫过顽石,引得赵水脖颈发痒,扭身看她。 可她却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回应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不解,说道:“以前的事,我可从未对这里的其他人讲起,你是第一个。因为我知道,你叫赵水,是个厉害的星门灵人、赫连城主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的?”赵水问道。 “来,我跟你说。”她笑着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手不经意地滑到他的掌心中,触感温软,却带着种刻意的黏腻。 赵水背过手去,双掌交叠在背后。 云落踱着步从他身后擦身绕过,在他刚要提气开口时,突然指着面前的铜壁道:“就从这里知道的。你进来之前,这墙壁上就会出现你的过往,又大又清晰,好像是将你这个人折射一般——只看一眼,就让人迷上了。” “墙壁?”赵水心道。环视四周。 这一圈光滑的墙面在每一个转角处都做了圆弧,若出现幻影,必如一副飘动的画般。 “所以你们早知道我来此的缘由,却一句话也不说,还对我出手。可见我身上,有你们想要的东西。”赵水试探道。 云落贴着墙面摇摆身子,将赵水从上往下端详一番,笑道:“什么缘由重要吗,到最后都是不幸落网囚犯罢了……” 赵水口中的“缘由”,是指他为找阳云石而来,但听对方话中的意思,“缘由”似乎只是审判的罪名。这让他不禁疑惑,在他进来之前,墙面上都展示了有关他的什么,这里的人究竟对他了解多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出手,也只是无聊,又讨厌灵人。不过,那是他们讨厌,因为他们都栽在灵人身上。我可不一样。”云落顾自说道,“我不仅不讨厌灵人,还要感谢星门灵人的相助,才能让我治好容貌,变得这么好看。只可惜,后来他听说用的那个死人面皮,是我特意杀的,有点崩溃,自裁了呢。” 她说得风轻云淡,但作用明显,赵水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回注意力。 “你杀的又不止这一个。若非罪孽深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怎么,难道你还要把做过的坏事杀过的人,挨个讲吗?”赵水问道。 他的态度轻蔑,让云落笑意尽散。 “我这么客气对你,你不要不知好歹!”云落气道,又柔下语气,“此地漫长孤寂,我看你模样还不错,不如你我相伴,也算乐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全然不把周围人游移的视线放在眼里,一只手递到赵水唇边时,指腹不经意擦过他下唇。赵水偏头躲开,她却顺势跌在他肩头,发丝扫过他下颌。 可这一切看在赵水眼中,就像一只毒蝎怎么驱赶也驱赶不走反而爬上身来,既厌恶,又紧张,怕她不知何时会咬自己一口。 “挪开!”赵水抓住她的手腕,往旁甩开。 “哎呀”一声轻呼,云落的身子随着他的力道转了半圈,几欲摔倒。 背对着赵水,她的肩膀倾斜,顿了顿,语气恢复先前的尖亮。只听她幽幽道:“如此守身,你一定很爱你妻子吧。付、铮,听起来像个男子的名字。” 那两个熟悉的字从她口中吐出,赵水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余光里,温承年和魏小也露出愕然的神态——看来他们不知道。是啊,如果铜壁上只是展示他过往的画面,不会有声音、更无人介绍,那这个女人在恶渊海呆得比另外两个还久的女人,是如何知晓的付铮的名字的? “你的妻子也很爱你,真让人羡慕。”云落一只手摸着墙壁,看着墙上赵水那模糊成一团的倒影,叹道,“可惜啊,爱……对男人来说,光嘴上说说,就是爱了。说什么照顾一生,说什么绝不让妻子受伤,呵,结果自己对妻子出手出得最重,还让妻子死了啊!” 赵水的胸口咯噔一下。 云落随即转过身,看见他的神色后,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诡异起来,那双仿佛能看透人的眼直盯赵水,开口道:“你可知道,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一句话激起了赵水的心潮,让他浑身酥麻。 这么久了,从进入恶渊的漫长折磨开始,赵水的心就像一口沉寂的青铜钟,里面裹着入恶渊时的哀乐之音。他不信、也不愿信,凭着要出去找付铮的信念,才一直警醒至此。 可现在,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明确说出付铮之死的人。 赵水突然冲步,掐着她的肩膀瞬间将她压上铜壁,沉目问道:“你说她死了,怎么可能,她如何死的?” “咳咳。”云落被撞得咳了两声,脸上温柔的面具已然破碎,露出了底下狰狞的面目。 “如何不可能。”她冷笑一声,声音尖锐刺耳,说道,“你傻啊,呆在外面怎样都好,却偏束手就擒进恶渊海,你出不去了!永远都见不着她了!这一辈子,你让她失望,让她痛苦,最后还让她死了,都是因为她选错了人!” “不可能……” “承认吧。你当初就知道前路坎坷,却压不住你那好胜心作祟,一步一步把她拉入深渊。你知道她最后死的时候,瞪大的双眼有多无助、多想你吗?” 云落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插进了赵水的心脏。他仿佛真切地看到付铮临死前那双充满失望的眼睛,那眼神像烙铁一样,将他的灵魂灼烧折磨。 “你胡说!”赵水嘶吼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云落却不理会他的反驳,抬臂打掉了他的手。 “光记得一个她啊。你爹娘呢?妹妹呢?你不在、妻子也不在了,还会有谁护着她们?”说话间,她走到一处墙角,将始终瑟缩着沉默不语的王婆子一把落起来。 王婆子佝偻着身子,原本呆滞浑浊的眼睛随着云落的靠近变得慌乱,半举在空中的手直颤。 “你看看她!”云落指着王婆子,声音越发尖利道,“你爹娘就像她一样,年迈又懦弱,只会被人欺负,被人折磨!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连自己的爹娘都保护不了,你就是个不孝子!” 她说着,突然高举起手,狠狠地抽在王婆子脸上。王婆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住手。”赵水目眦欲裂,他想冲上去阻止云落,可一动脚,旁边的温承年和魏小二人跳起将他死死地按了住。 “你看啊,这就是你家人的下场。哈哈哈。”云落一边疯狂地对王婆子拳打脚踢,甚至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尖叫着道,“大恶人大叛贼的父母,别人会怎么对他们?怎么对他们都是应该的!他们在人世饱受折磨,而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这样!废物,赵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每一句话,每一个响亮的耳光,都像重锤一样砸在赵水的心上。他的理智逐渐崩溃,心神也颤抖起来。 付铮死、家人伤,这是他最担心、最不敢面对的猜想。 一直以来他自欺欺人,从来没往最坏的结果去想。可现在,对方将一切撕开给他看,还揪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下毒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爹娘在受苦,看到了付铮失望的眼神。 是啊,他为何要进来…… 至少留在外面,他还可以拼尽全力保护他们,死而无憾。他还是太自负了,自满到以为自己可以解决所有的困境,以至于陷在这不见天日的无尽深渊中,什么也做不了。 无尽的悔恨和愤怒,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身子似乎也轻飘许多,像是在撕裂、又像是要炸开。 “啊——”赵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一点点地剥离身体,随时都可能四散纷飞。 付铮…… 爹娘…… 我来见你们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水双肩的束缚突然被卸去,换上一双僵直而有力的手,不断将他摇晃。耳边紧跟着传来呼喊,沙哑得不成句子—— “她……骗!唔,不、不……付铮,不知道……不要信!” 最后这一声好像是从喉咙中挣扎出来的,低沉如兽吼,却像一道惊雷劈断了赵水不断翻涌叠加的心潮。理智从缝隙中钻回,赵水立即压制脑中乱飞的思绪想象,一时间,强烈的眩晕感包裹住他的脑袋,让他内里作呕。 打斗声从旁边传来。 喜欢衍星迹请大家收藏:()衍星迹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百三十二章 穷途观赧(三) 赵水紧紧憋住胸口的气息,将身体一点点稳住。然后他转头去看,只见原本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汉子正和温承年、魏小扭打成一团,那汉子的手被温承年束住,魏小一个拳头砸在脸上,汉子被揍得踉跄倒身,扑了过来。 赵水伸手扶住,一个记忆里尘封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赵……”赵水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确认道,“赵八一?” 他的声音气如游丝,喉咙好似被剥开过、又重组一般。 赵八一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沉目转身,挡在赵水身前紧盯蠢蠢欲动的温承年和魏小。他的喉结混动发出呜咽,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像是个猛兽。 “你来多管什么闲事!”云落叫道,声音尖得刺耳,“我差点就成功了,你该死!” 她翻掌冲上前,指尖还未触到赵八一,手腕便被赵水一把扯住。赵水反手将她手臂拧到背后,又抬脚一踹,将她踹到了对面的铜壁上,落到富户瑟缩着的角落里,惊得他一哆嗦。 然后赵水转身抓住赵八一的肩膀,盯着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她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赵八一垂眸点了两下头。他太久没说话了,以至于几乎忘记了如何将心中言语吐露出来。努力半天,才从口中憋出了断断续续的话道:“付铮、名,是我……说。外面事,她不……知。” “所以都只是她的猜想,是为了激怒我胡乱说的是吗——付铮没死对不对?” 赵八一闭了口,有些困惑地望着赵水。 喉中哽住一口气,赵水这才觉得自己的发问有些荒唐,垂下了双臂。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怎么会去期盼一个被困在恶渊海的人作答…… 他浑身卸了力,背靠墙壁,缓缓滑落到地上。 “你们认识?”温承年啜了口,问道。 赵八一没理会他。 “哼。”温承年冷笑一声,转身跟云落说道,“看来他也想试试。” “我不、想。”赵八一的口齿逐渐恢复,冷冷道,“就一起耗着吧。”说完,他竟扯嘴笑了。由于太久没做什么表情,他的笑容十分僵硬,显得有些诡异,看得温承年心内发寒。 “你想做什么?”温承年意识到不对,指着他道,“喂,老子他娘的警告你,不能说。” “……” 在这个无死无休的铜壁里,谁也奈何不了谁。温承年的威胁在赵八一看来,就像在耳旁飘过的风。 他随即就向赵水 磕磕绊绊、又毫无保留地讲述起来,边说还边看向另外几人,仿佛在故意气恼他们。 赵水从他口中知晓了这个狭窄之地暗藏的“规矩”。 原来,这里流传着一个说法,是前人留下的口训——“集齐魂魄便可脱离苦海”。所以困在这里的人,都会妄图收集他人的魂魄离开。他曾亲眼见到之前到此的二人先后在云落他们的“激怒”下破碎,整个人化为一缕光线并入到他们的躯体里。每个人进入这里前,过往的经历会在铜壁间展现,原先在此地的人便可从中寻找弱点。魏小对赵水的武力打压、温承年旁敲侧击的权势遗憾、云落的以情相迫,都是他们从赵水的过往里找到的自认为赵水最在乎的点。而云落,向来都是捕捉得最精准的那一个。 “这些事,我不想干,就面壁,当自己死了。你进来时,不知晓,直到谈及赫连、二世子。”赵八一的言语开始流利起来,说道,“这里七个角落,听他们说,如果凑齐七人,就不会再有新的人进入了。” 赵水环视一圈,正好,除了他们俩,其他人都各占一隅,彼此对立、彼此相顾,云落等人正眼神如刀剑般地射过来。 他忽而明白了,这里最折磨人的、最让人恐惧的是什么。 “如果进来的七个人,都知晓这里的秘密,知晓彼此的心思和所图,那么他们是否就会一直心怀鬼胎又看透彼此地、永远戳着对方的伤口互相折磨下去?”赵水喃喃道,无奈哼笑,“呵,人间炼狱,真是一重比一重狠。” “没错。”赵八一赞同道。 云落在这时突然向赵八一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在这里明明熟人最知软肋,你可以取他一命的!否则,可要小心他反咬一口啊。” “他不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别太自信。” “所以你也要小心。”赵水开口道,直盯着她,“与其我俩斗,不如先把你们解决。眼下,还是各自安静比较好。” 云落仰面深吸了口气,没再继续挑拨。她看了看赵八一,又看向赵水,脸上逐渐露出某种痛惜的神情,然后抱住双腿斜靠在墙上,眸中氤氲起泪水。只听她幽幽道:“七人……七个人的时候我经历过。那种日子,太痛苦了,你们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才跟他们达成协议,击溃了两个又送走一人吗?那种痛苦,你们经历过才会知道,可我不想再经历了……” “我也不想经历。”角落里的富户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害怕却是真的,忍不住开口道,“小娘子我也跟你一伙, 你说咱们怎么办就怎么办。” 云落的眸睫颤了颤,转眸看向富户,泪眼我见犹怜。 “真的?”她问道。 “嗯。”富户点点头。 云落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她正要继续,却被对面的赵水打断了话。 “别白费力气了。”赵水仰身躺下,翘起二郎腿道,“这里的规矩大家已经都清楚,你再怎么引诱也会被提防。” 泪珠滚落,云落恨恨地咬牙忍气。一个个的都是混账,在这里装好人提醒,等呆得时间足够长,就知道什么是痛苦滋味了。 然后云落扯出笑来,柔声回道:“你这是哪里的话,我知道无用了,才跟大家说些心里话,你何必挖苦我。” 可赵水却没再回应,躺在地上呼吸渐重,看着像是睡着了。 云落暗暗翻了个白眼,随后眼神变得狠厉起来,余光看向富户——不是所有人知道了错误所在,就能忍住不犯的。 神思动荡让赵水费了些气力,所以他躺下不久就真的睡过去了。可酣睡才过一半,耳边便传来一句比一句响亮的吵闹声,让他不得不从睡梦中脱离。 皱着眉头坐起身,只见云落、温承年和魏小三人不知何时将富户团团围了住,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他数落攻击,什么“娘胎里的襁褓”“没了钱啥也不是”“让你也变成玩不了女人的阉人”,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急切。 “第四次了。”赵八一在一旁道。 “什么?”赵水问道。 “这是他们第三次围攻——碰到好挑软肋的‘软柿子’,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尝试激怒那个人,谁的哪一句成了最后压死人的稻草,魂魄就归谁。之前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想先解决你吧。” “八一兄,你有见过集齐魂魄出去的人吗?” “没有。那云落和王婆子、还有温承年见过。” “有说是什么样的情形吗?” “好像就是,人怎么凭空出现的,就怎么凭空消失了。他们说其中一人走之前,还说了句‘原来这就是集齐魂魄,我找回了’之类的话。所以他们才对此深信不疑。” 赵水沉默。 先前的沙漠和山裂两境,都不是依靠害人而解脱的,反而让人学会爱惜自身。这一境,难道会例外吗? “啊——” 角落里突然传来几声惊呼,有痛呼、有兴奋,将赵水拉回了思绪。他和赵八一立即站起身,看向斜对面。 “可恶!”只听云落大喊一声,双手抱着脑袋蹲下身,在她旁边的魏小则一拳砸在铜壁上。唯有温承年嘴角弯起,挺直了身子,目光贪婪地盯着墙角。 赵水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发现那富户的身子已经消失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身子像打碎似的碎成片片,逐渐化为光点,在空中成漩涡旋转,汇成一缕青丝。 “来了!”温承年搓手道,展开双臂。 可那青丝旋到他跟前,却打了个圈儿,似在踌躇,然后突然加速从他的腋下钻过,直冲赵水而去。 眨眼间,青丝没入赵水体内,撞得他丹田一阵波澜,倏忽不见。 “哪儿去了?”温承年低头看了看自己,察觉不对,连忙跟着旁边的两人一齐转头向赵水看去。 而此时,措不及防的赵水正下意识地捂住腹部。他察觉到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蠕蠕而动,让他感到不安,紧接着,脑海中突然涌上一堆不属于他的回忆——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画面,闪过了一个人学试挫败被嘲笑的身影,事事无能所以拿钱玩弄人命换得自尊的富户德行,一个老妇垂危前拉着富户的手却被甩开,因为他还要强娶一名小妾,以及最后被官府查办时困于囹圄,无法给老娘送终的悔恨痛哭…… 哭嚎声由远及近,就像贴着耳边呜咽,仿佛鬼叫一般,让赵水难受得紧。 怎么回事? “怎么会到你哪里?你他娘使了什么伎俩!”温承年冲上前道。他双手抓起赵水的衣领,却被他腹间亮起的一团光亮给吸引住,恰巧这时赵八一一拳打过来,将他整个人往旁揍了开。 “被抢了,哈哈哈……”云落的笑声在旁边响起。然后她注意到赵水腹间的异样,笑容减淡,指着道:“那是什么?” 赵水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腰腹处的衣衫缝隙正透出青色的光亮,忽闪忽闪。他压住衣布仔细端量,光芒划出一道刀纹—— 是衡云石的形状。 封在体内的衡云石似乎受到了波动,从丹田处翻腾出一股力量,自下而上地往赵水的手臂钻去,仿佛一条小虫在体内冲撞,所经之处,皮肉涨得难受非常。 “快给我收拾他,把魂魄夺回来!”温承年向魏小叫道。他虽和赵八一身形相仿,却比不得他年轻气壮,在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斗中落了下风,因此叫上魏小一起动手。 魏小最爱打架,二话不说,便跳起加入了打斗。 一对二,场面再次变得混乱,吓得王婆子缩着身子从角落的这边躲到那 边。 拳脚杂乱间,忽听赵水一声痛呼,他的手臂往空中高高举起,又迅速下坠,直直地砸向地面。 “嘭”的一声巨响,整个铜壁震荡,地面与墙壁之间,竟裂开一道缝隙。 一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了。 “裂了。”云落第一个反应过来,本就蹲在地上的她连滚带爬地奔到裂缝前,使劲儿地摩擦着那道小缝。她兴奋地叫道:“裂了!再来一拳,再多来几下,我们就能出去了!” 可赵水发出这股力量后,身体又恢复常人之力,腹上光亮也暗下不见。 “没事吧?”赵八一扶住他道。 赵水摇摇头,缓慢站起。 温承年的怒气也被惊讶所取代,他瞥了眼那道唯一的缝隙,又看向赵水,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那道光是什么?” 可赵水不仅没回答,反而反问道:“方才他进我体内,我看到了一些有关他的画面,你们之前也是吗?” 温承年转眸看了眼云落,两人没有回答,但脸上也没有疑惑的神情,看来他们也是如此。 赵水努力整理脑中的思绪,一步一挪地往自己的墙角处走去。温承年还要追问,却被赵八一挡住,两相对峙,温承年自知不敌,忿然退开。 几人再次陷入彼此目光打量的安静。唯有赵水贴着墙角,转眸专心思索着。 衡云石…… 当初在浮生渊发现它时,他和苏承恒利用它吸引器物之能挫败了敌军。倘若此地与衡云石之力有关,那这里的铜壁,难道不更应该被吸附吗?等等,铜壁、古铜、古铜剑—— 玉衡门始祖的随身兵刃,正是古铜打造的长剑。 赵水忽然隐约想起,他和老苏当初得入星门修习后不久,某次在一起练功的时候,曾经有谈及过有关玉衡始祖的一段对话。 第二百三十三章 穷途观赧(四) 星门山顶,云雾似轻纱般缭绕,日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地面洒下斑驳光影,时不时被两道穿梭的身影盖住。赵水与苏承恒相对而立,周身气息仿若与这天地相融。 “再来!”赵水目光如炬,手中陨链“陌听”微微颤动。转眼间,陨链如灵蛇出洞,带着凌厉风声,瞬间袭向苏承恒。苏承恒面色沉稳,手中长剑“谦华”转动,顺着陨链的周遭绕旋,侧身避开攻势,脚底一转,挽出剑花直刺过去,但被赵水手腕轻动扯回陨链隔挡。 “短短几月,你的‘陌听’更顺手了。”苏承恒淡淡道,持剑蹬地而起。 “那是。”赵水咧嘴笑道,再次挥动手臂,链条交织成防御网,“叮叮叮”的脆响中挡下对方的剑招。而后如蝶般翻身而起,拉动陨链形成漩涡,将剑尖包裹。 双方你来我往,赵水眼见这次就要占据上风,苏承恒却蓦地松开持剑的手,旋身出掌拍在剑把底部。长剑如射出的箭一般直冲赵水而去,他反应不及,只得下腰躲避,重心不稳,连连后退。苏承恒趁机上前,重新接住剑把。 “哪有你这样的。”赵水稳住脚步后,抬头叫道,“对阵时让器刃脱手,不怕别人把剑夺了去?” “你还做不到。”苏承恒低头轻摸剑身,眉角未动,回道。 “我——”赵水抿抿嘴,承认他说的是实话,擦了把额头的汗坐到一旁,说道,“不过你们玉衡的剑法都这样吗?看着一副正经作风的样子,鬼招真多。” “彼此。” “我们开阳才不是呢。阳者,以勇为纲、以猛为领,砺己至勇、积力成威,而后挥刃击敌却退。” 苏承恒将长剑擦净,插入剑鞘后,浅笑道:“那你应该更适合玉衡门。” 赵水歪头想了想,说道:“都说玉衡练武用巧,开阳追求刚强,摇光是破罐子破摔的拼死劲儿。我这段日子看下来,除了师父是三门门主中最得我心的性子外,其他也并没什么不同。你呢,你是因为自己更适合用巧力,才想进玉衡门的吗?” “非也。”苏承恒也挑了个石块倚坐,转头眺望着山下的郁郁葱葱,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是因为玉衡的门训。” “你们玉衡的门训多得仅次于天枢,你说的是哪一条?” “第十条。前十条是玉衡门始祖定下的,但历年后多有变动,自始至终未变过一个字的,便是第十条——‘临机当明所择’。” 赵水缓缓点头,半晌后愣住,歪头问道:“完了?” “ 嗯。” “我记得你们的门规拗口繁杂,第十条就这几个字?老苏,我不太明白。” 苏承恒向他微微一笑,起身负手而立,望着远方道:“起初我也不太明白,直到有一天在《玉衡祖传》中读到一段玉衡始祖与弟子的对话,方才得知此中真意。遥想当年,星垢刚出之时,恶人四地浮现,始祖受命四处清扫贼寇,剑下斩落恶魂无数,有一日,玉衡始祖突然向身旁的弟子问道——‘彼为恶之人,或存善念耶?可行善举否?若离恶行,其悲喜嗔乐复何在?’” “他是在问,恶人的喜怒哀乐?”赵水问道。 “嗯。始祖认为,人性本无根,恶人变成现在这样之前,必经历过许多其他的事,比如开怀大笑的放松、不与人斤斤计较的谦让,或者令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弟子答——‘当有也’,始祖又问道——‘然吾等所见,唯今之黑心恶行耳,遗于世人者,亦仅此难堪之忆也’。” “是啊,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最后落在他人眼中的就只剩下不好的印象。始祖这样想,也是宽广善心所致。后来呢,他有想到引人入善之法吗?” 苏承恒转眸看向赵水,忽然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凭赵水对他的了解,这是个暗藏狡黠的笑容。 “始祖下令,他所羁押的重犯,查办时顺便搜集曾经所有的过错与不堪,无论大小,行刑前当众宣读一遍,作为一生归结。” 赵水一口气和疑问同时提起,差点儿呛住,咳了一声道:“什么?” “犯恶行者,虽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抹去所有喜乐只剩哀悔,这是始祖想到的惩罚人心的办法。” “心高气傲、行事邪气……师父同我这样介绍你们星门时我还不信,真没想到,从始祖开始便是如此。只不过,数落过错,这真的能伤到人吗?” 苏承恒被他问得目露茫然,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始祖的古铜剑确实积攒了不小的怨念之气,因此始祖在离世前,将它永远埋藏,不知所踪。” 赵水沉默下来。方才的一通讲述他还是不太理解,挠挠脑袋,最后问道:“那这和‘临机当明所择’,有什么关系?” “因为人很奇怪。”苏承恒答道,两眼从茫然变得澄明,“在乐极时会生悲,却在怒极时只想着怒,悲极时回首过去的乐亦是悲。所以玉衡训导弟子,应在关键时候记得完整的自己,勿拘于一隅,勿入于歧途,方不失本心。” 记忆的山风飘过,只留天边一片云卷云舒。 “勿拘于一隅,勿入于歧途。”赵水摸着铜壁,喃喃道。说起来,那时候真好,可以与友人谈天论地,可以每日看见心仪之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只是可笑那时候的自己,还觉得什么“预言”的烦扰是天大的事…… “赵水。” 没听到。 “赵水!” 赵水这才应声抬头,迎上赵八一惊诧的目光。他有些疑惑,余光察觉到其他几人也直直地盯着,扭头去看。这一转,他忽然察觉到不对来。 竟没有一点扭脖子的拉扯感。 身子也轻了许多。 “你的身体……”赵八一说道,又兴奋的大手一挥,“你能出去了!” 赵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颜色逐渐变淡,指尖处已透出地面的青铜色,仿佛水滴一般。 他浅笑一声,抬眸道:“八一兄,我想,我知道所谓的‘集齐魂魄’是什么意思了。” 若此境真与玉衡始祖有关,那么,陷入永恒的悔恨中便是他留给恶人的惩罚,对这些悔恨一清二楚的“他人”,即是留给恶人的“地狱”。 想逃离这里,其实只要寻得自己就好——比如,他是孝顺的,小小年纪就帮着父母店里的生意;他是厉害的,一朝星试就被选入星门,还成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黑马”;他从未对所爱之人藏过私心、从未对星城起过祸乱之心,如今的一切是他的害怕,却不是他的过错、更不该背负这份罪孽…… 他本无罪。 赵水发觉身体变化的速度加快,身上也开始变得轻盈。 “不可能。”云落突然激动起来,指着赵水开口道,“你怎么能一缕魂魄就可以逃离?这魂魄又不是你挣得的。” “所谓‘集魂’根本不是垫脚之法,那是濒死之人最后的怨念发出的攻击。” 可云落根本不听他说的什么。“你不能走!”她叫着,疯了似的朝赵水扑过去,却抓了个空。 赵八一在旁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扔了开,说道:“你又不是没试过,拦不住的。” 可云落却完全不听,她像个将欲坠落悬崖的人,在拼命抓住唯一一根可以救命的绳子般,“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凭什么能走?告诉我,告诉我怎么出去!”一通乱吼后,她的声音带上哭腔——这大概是她真正的哭腔,“世子,赵灵人,大恩人,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出去方法,我求求你了!”说着,她连连磕头,脑袋在地上磕得发出“咚咚”闷响。 赵水忽然明白了当年玉衡始祖的心境,有些人,看着再可怜,也让人无法怜悯。 但他还是开了口——因为这里还有值得他救的人。 “八一兄,你听好。我们在这里不吃不喝不死,定非肉身,魂魄也好、梦境也罢,呈现在此的只有过往里那些悔恨愤慨之事。先前聚集魂魄而离开的人,想必也是在得到几人的记忆后发现这一点,从而思索,寻回被忽略的过往。八一兄,我从不觉得你是个恶人,我记得你,知道你曾踏火救孩童的义举、知道你为兄弟报仇的决心,知道你纵火伤人是蒙冤……只要记起来,就能摆脱这里。” 赵水的声音随着身体的淡化减弱许多。在这里的人都静默不语,尤其是云落、温承年二人,正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王婆子!”旁边的魏小突然叫道。 云落跟随喊声向角落看去,只见王婆子不知何时周身也开始变得虚空,枯皮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干瘪的笑容。 “王婆子……怎么会,没有我的允许,她怎么可以走?”云落往王婆子身上一扑,脑袋却撞上墙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整个人干脆贴在墙壁上,双手无力地拍打铜壁,哭道:“王婆子,你怎么能走在我前头……” “是啊,你吆喝奴役了王婆子半辈子,结果她抛下你先一步享福去了,纵然比你丑陋万分又怎样,不还是比你幸运?”温承年嘲笑道。 几近崩溃的云落忽然止住哭声。 她抬眸看他,眼神含着毒怨,抬手擦了把泪,说道:“你竟然算计到我头上。” “试试罢了。”温承年朝她哼笑一声,耸肩道。 他们那边还在试探拉扯,赵水这边则试图引导赵八一,想在离开前助他离开此地。 “八一兄,你试试。”他说道,“很简单,只要闭上眼睛,把过往仔仔细细地想一遍,多想点好的就……” 赵八一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多谢你,赵水。”赵八一望着赵水,看着他烁烁的眼神,有些疲累又坦然地笑了起来,“只不过,恐怕对我没用。” “什么?”赵水有些不理解。 “我独自面壁而坐了这么久,早已经把自己的过往细数遍了。”赵八一无奈笑起,神色怅惘地回道,“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想出去,所以从未有任何变化。这里和外面在我眼中是一样的,就当自己死了——也许人死后就是这样,意识永远困在坟冢之中,无处可去。” “可我们还活着。”赵水 摇头道,“八一兄,你信我,星门七门、星阶七阶,星灵的力量既然有限,恶渊也必定有终点。若猜得没错,我们已经过了第三境,何至于就此停步。” 他努力提高声音,与其说在劝赵八一,倒更像是在激励自己。 赵八一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端倪,皱眉问道:“你是想——出去?” “……”赵水抿住嘴角。 他没有底气点头,却也未否认,垂眸默然。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想逃离,从来没有听说谁做到过。但赵水,我信你,在外面的时候信你,现在也相信,你能做到常人难以触及之事。只是就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你看,他们不是一样也出不去吗?”赵八一撇头道。 是的,除了王婆子的身影一点点淡去之外,其他几人毫无变化。魏小紧握拳头站在一旁,两眼瞪着几乎没怎么眨眼,似乎是在用力“回忆”;温承年则摸着胡子踱步,面色稍显平静些;蹲在角落里抓着头发的云落,她的身体在隐隐颤抖,口中不知在嘀咕什么…… “你们难道也不想出去?”赵水问道。 魏小的眼睛眨了下,温承年停下脚步,而云落则一哆嗦,放下插在发丝间的双手,转脸看过来。她的双眼发红,发丝散乱,将方才的嘀咕清楚地说了出来:“我要出去,我要努力想,我以前、我以前……” “太久了。”温承年用老者特有的语气叹道,“我们困在这里起码几十年了,早已记不起往昔还有什么别的模样。出不去了。” “不!”云落叫道,站起身。 “难道你能记得起来?” “我……”被迎面这么一问,云落像遭到当头棒喝,眼神蓦地凶狠起来,往温承年和魏小身上扑去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 喜欢衍星迹 第二百三十四章 穷途观赧(四) 云落“疯”了。 她向在场的所有人出手,包括她自己。时而张牙舞爪地抓他人的皮肉,时而拼命抓自己头发扇自己巴掌,眼神逐渐涣散。 可这几人中,她分明是呆在这里最久的一位,也是陷得最深的一个。 赵水这才知道她为何能在这么多的试探与逼迫中不为所动,原来,最让她害怕和崩溃的事情,早已不是她的那些过往,而是此地——永远逃脱不了的枷锁。 一旦她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便完全溃败了。 娇瘦的身躯化为一抹亮光,在半空四下乱窜。 温承年和魏小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纵身跳起,去捉捕那道光丝。光丝贴上天花,像是被撞开,如流星般飞速滑下。魏小一个飞扑伸出双掌,眼见手心就要拦住那道光丝,却不想,光丝竟直接穿过他的皮肉,没入赵水半透的躯体里,骤然消失。 衡云石再次被点亮。 云落的生魂中带着另外五人的怨念,云石的波动比先前大许多。赵水闭目承受无数腌臜交错的画面和尖叫怨声,忽然感觉自己的身躯像水纹一般向外波动—— 他的身体已然半透,六股怨气之力不再顺着他的血肉迸出,而是自他丹田的封印间,齐齐向外发散。 四周青光骤亮,犹如电闪。 铜壁忽然剧烈震颤起来,赵水只觉得神思恍惚,眼前仿佛浮现出许多张狰狞的脸。忽明忽暗的青光里,无数细碎的尖叫从四面八方渗出来,绕着赵水的脑袋打旋儿——那声音尖利又浑浊,像无数鬼魅被生生撕扯时的痛苦哀嚎,缠在耳边挥之不去,不仅弄得人心颤,也让他体内的衡云石不住抖动。 丹田突然动了下。 赵水吃痛捂住腹间,又忽然惊诧。 等等。 丹田异动? 哪里引起的异动? “你怎么了?”赵八一见赵水半透的身子恢复正常,神色又异样,上前问道。 “八一兄。”赵水抓住他的手臂,说道,“帮我护持。” “好!” 有赵八一挡在身前,赵水急忙盘腿坐下,屏息运气,抽搐杂念,尝试运气丹田。 很快,他便发现体内那原本被云石和星门人灵力压制的地方,因衡云石的震颤而松动,泄出一丝缝隙,让他感受到了困在其中的属于自己的汹涌星灵之力,它此时就像煮沸的水面一般,想要将上面的锅盖顶开。 “难道……”赵水胸中涌起波涛。 “又裂了!”身处震动中,温承年发现铜壁因冲击再次出现裂缝,而且缝隙不断蔓延,如蛛网般细密交织,甚至能听到铮裂的声响。 如果能再有个人被吸进那块石头里,再来那么一下,说不定铜壁便会破开。 心念一动,温承年侧头,盯上了赵八一。 他脚尖猛地蹬地,身形如箭般扑过去。赵八一瞳孔微缩,连忙侧身避开,左臂横挡在胸前,架住他紧随而来的肘击。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手臂相抵,温承年趁机抬腿,膝盖直顶赵八一小腹,却被对方屈膝格挡,力道震得他小腿发麻。赵八一顺势扣住温承年手腕,往侧方猛拽,想将人甩出去。温承年却借势翻身,另一只手抓向赵八一肩膀,要将他推后。 身后便是闭目盘坐的赵水。 赵八一憋足力气,拉住他的手猛地往旁边甩开。温承年踉跄几步,眼看不敌,突然虚晃一招,左拳假意攻向赵八一胸口,待对方后撤躲避,他却猛地转身,伸手抓住身旁魏小的胳膊,一咬牙,想将他提起。可长年累月间,魏小早已在他出手的一瞬间便洞穿了他的心思,眼中寒光一闪,反手扣住他手腕,脚下一扫,让他顿时重心失衡。然后魏小抬脚在他的肚子上用力一踹,将他整个人踹向赵水。 一切电光火石,赵八一冲上前想去拦,却已来不及。 “不——”温承年瞪大恐惧的双眼,一声惊呼中,没了踪影。赵八一不知是因为星灵的力量误伤了他,还是他对死亡的恐惧让自己先崩溃化为了乌有,只见在他消失的背影后一道青光突然闪起,刺得他下意识闭眼。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庞大气浪的冲击,将他整个人都带得腾空。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气流给冲得撞上铜壁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 是赵水。 已然冲破封印束缚、手持四颗云石的赵水。 他的周身如莲花般绽放出巨大的青蓝光浪,像翻涌的星河流动,隐隐闪动紫绿色的斑驳光影,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赵八一的瞳孔被那片青蓝光晕灼得生疼,一片迷蒙间,只觉其人如天人一般,凛然生威。 未等裂痕布满铜壁,赵水便纵身跃起,双掌叠加,狠狠向头顶的铜面拍去。随着他一声低喝,顶部震耳欲聋的轰鸣炸响,厚重的铜壁如被巨力碾过的薄冰般,瞬间裂成无数边缘齐整的碎片。 铜屑飞溅中,听见头顶传来惊呼,随即有人影从上面掉落,摔倒了他们的脚边。 赵水和赵八一猛地抬头,心脏骤 然缩紧——头顶之上,竟仍是七面铜壁、顶部封闭,那是位于他们上部的另一间一模一样的铜壁囚室! “这是哪里?” “天哪,破开了!” “你们是谁?” 掉落的人一边吃痛揉着身子,一边难以置信道。 赵水无暇与他们对话,他发现掉落的碎片向衡云石聚集,立即翻掌形成星灵将其包裹住,隔绝了吸力。但铜壁与它之间的共振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随着一壁破碎而更甚,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般急切地想要相聚。 赵水环视一圈闪着冷光的壁面,心内有了主意,手臂画圈,将衡云石置于两掌之间。 “你住手。”一只瘦黑的手抓上赵水的小臂,是魏小。 “你做什么?”另一只赵八一的手抓上魏小。 赵水低头望着魏小,身上的肌肉稍稍绷紧,内力便随之而起将他撞开。魏小摔到地上,有些懵地看着赵水,仿佛终于意识到二人之间力量的悬殊,第一次从冷漠的眼中露出些别样的情绪。 “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吗?”赵八一挡住他的视线,站在他面前说道,“他岂是你可左右的。你也就在这里能动动拳脚,但现在真的强者出现了,一切都不同了。” 魏小的眼中突然染上层恐惧。 赵八一愣了下,回想方才说的“真的强者”,恍然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毫无内核的人,才会把拳脚武力当做人的输赢根本,他哼笑一声,不再理睬。 而此时,赵水开始继续他的动作。 他指尖抵在衡云石上,让那佩刀状的石头上的光亮顺着他的指缝渗入血脉。然后他沉腰扎马,掌心对准猛地推出,光晕顿时如潮水般向四周涌开,撞上铜壁的刹那,铜壁表面浮现出了细密裂纹,随即“嗡”的接连震颤,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爬满全部的墙壁。赵水足尖一点,飞身于半空中,利用自身星灵催动云石。 “轰!” 云石的吸力与赵水星灵的连撞之下,周围铜壁应声崩裂,碎片锐响飞来,却在赵水星灵的护身下骤然停住,绕着他旋转成青色光轮。旋身间,光轮如利刃般互相割据碰撞,脆响不绝,光芒与碎片交织,在封闭空间里织就一片震撼的光雨。 “那是……”赵八一环视四周,愣住。 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左右、前后,每一面铜壁的后面都出现了新的“囚室”,如蜂巢般彼此贴紧,每个原本封闭的“格子”里都锁着或坐或立的人,此刻全被这匪夷所 思的破壁惊动,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正中“格子”的三人,甚至有人已冲了过来,试图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更加清楚些。 眼见碎片在自己周围越积越多,赵水沉眉垂目,喉结滚过一圈吐出了个“走”字,一把将赵八一扯入自己的星力护罩内,飞身向上冲去。 青蓝光晕拖着长长的尾迹,赵水如流星般撞向上层的天花板。众人只见铜壁接连破碎,无数个“囚室”破碎,或掉落或探出些许人影。所以人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所处之地的隔壁还有人,原来许许多多的人都被困在这一个个七边形的“格子”里。 赵八一觉得自己要不是静坐了那么久早已淡化心境,他此时怕是已吓得魂飞魄散了——耳边脆响接连不断,他跟着赵水撞开一个又一个铜壁,在人群的缝隙中左右躲闪,飞速前进。而那些铜壁破裂后的碎片并未四散,反倒被衡云石的青光牵引着,在他们的身后凝成一条泛着玄青冷光的“长龙”,跟随他们穿梭在囚室之间。 若他们稍微慢一步,就会被碎片撞成肉泥、削成片片。 二人不知穿过多少座囚室,前方的铜壁突然消失,眼前只剩一片无垠的黑。 无边的黑暗将人团团围住,像是被关在一个没有轮廓的墨球里,没有一点星光或烟尘,四面八方的黑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只觉自己被牢牢锁在球心,连光的影子都寻不见,好似进入了一片虚空中。 身后的破裂声也逐渐远去,直至什么声音也不见了。赵八一转头去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语—— 那无数紧密相连的铜壁囚室正在崩解,但拼凑的外形仍然可见一斑——竟是一柄有万丈高楼高的古铜剑! 剑身布满裂痕,正在破碎,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枯骨,此刻正簌簌往下掉着碎片,每片碎片里都裹着模糊的人影,坠落时发出细碎的哀嚎。 他们在这柄巨剑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老天。”赵八一仰面叹道。 飞在前面的赵水根本无暇瞻仰这些,在他身后,那些崩塌的碎片冒着青色的冷光,正劈头盖脸地冲着衡云石而来。直至在黑幕中飞得够远、古铜剑彻底破碎后,赵水蓦地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的轨迹,将手中的衡云石奋力抛出。 云石腾空,在黑空中悬停。 碎片转换方向,飞快地往衡云石周围汇聚,逐渐变成一个庞大的不断流动的“球”。成千上万的碎片在云石强大的吸力下向内收缩挤压,熔合重塑间,像熔岩般泛起滋滋的气泡,还冒出 一层又一层的烟雾。这只沸腾的“球”竟从一座山般的庞然大物,逐渐压缩,直至烟气消散,现出一柄半人高的奇特兵刃——宽厚的刀身之上,斜斜架着一柄细长的剑,青蓝光晕在刃口流转,透着慑人的锋芒。 “衡云石与古铜剑,合二为一了?”赵水心道。 “赵水,后面!”赵八一指着兵刃道。 视线放远,赵水看见坠落的人群里冲出数十道身影。他们借着推开旁人的反力前进,张开双臂扑向那柄兵刃。 赵水眼神一凛,足尖在虚空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掠至兵刃前,大手稳稳握住刀把。 “嗡——” 兵刃在他手中剧烈震颤,迸出靛青的火花,一股不甘被掌控的戾气在刃身游走。 赵水的掌心抵着刀把,指节因发力而泛白,体内灵力如奔涌的江河般灌入兵刃——可那股反冲力竟顺着手臂往上窜,震得他肩背发麻,衣衫被气流掀得猎猎作响。他沉眉咬牙,指尖在刀身轻轻划过,衡云石的青光骤然暴涨,与兵刃交织缠绕。 赵水知晓,这是玉衡门特有的灵力牵引之法,他闭目回想以前与苏承恒一同修习时的场景,口中默念道:“仰观北辰,俯察衡石,气随星转,力与心契……”这是玉衡门的心法,兵刃果然有了反应,抵抗之力消减。赵水借机将自身星灵徐徐缠绕刃刃器,一点点抚平它的躁动。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兵刃的震颤渐渐减弱,最后只剩刃口还泛着微弱的青光,温顺地躺在他掌心。 “好一把厉害的兵刃。”赵水仔细端详它,念及它隶属玉衡,又诞生于恶渊海,浅笑道,“既如此,从今往后,你便叫做‘青冥’。” “青冥”的纹路光亮扑闪,似在向他回应。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往迹来程(一) “救命啊!” “什么也没有了……” “啊——” 黑暗中,上千人的身影如落叶飘动,仿佛在阴曹地府里的鬼魂,发出一层叠一层的痛呼声。而赵水悬身其中,周身星灵激荡如蓝焰,是这片空无边际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赵八一仰头看着赵水,觉得此时的他像一轮宝蓝色的太阳。 忽然,赵水弓步侧身,握紧青冥原地转身一挥,周身跃动的光焰随之澎湃而起,一道青蓝光刃脱离开来,如弧线的闪电般划破虚空,向黑暗飞去。 厚重的仿佛连呼吸都要吞噬的黑暗竟如黑布般,伴随着刺眼的青光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好似麻袋被拦腰剪开一般。 飘荡的众人只见,一片绚丽夺目的彩光从裂口处涌来,金红交织的光芒迅速驱散黑暗。不过瞬息之间,原先的一切便消退殆尽。 一个全新的天地,完整地展现在面前。 远处的天边飘着金红色的云霞,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肆意地泼洒在天际,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眼中都染上一层温暖而梦幻的光晕。温润的风夹杂着花香与青草香扑面而来,潺潺的流水声随着坠落愈渐清晰。 伴随着或害怕或惊叹的呼声,众人低头往下看,只见地面是无边无际的桃林,桃林之间,一条宽阔的浅溪流淌,溪水清澈见底,底下卵石密布,泛着奇异的、如同流动星河般的光泽。 溪流中零散站着不少人,正仰面抬头看。在他们的眼中,一切奇幻至极——平静的天空突然闪过巨大的青色光团,然后近千人凭空出现,簌簌向下掉落。其中一人浑身泛光,竟在空中悬停,仿佛仙人般展开双臂,网状的光丝四散垂下,缠绕在每一个坠落之人的腰间,让他们砸地前得以减缓速度。 “那是什么?” “莫非,这是此界的灵人?” “看,他飞走了!” 伴随着一阵惊呼,赵水飞身掠过众人头顶,沿着长溪向天边而去,留下越来越小的背影。 溪流、桃林、天边的彩霞…… 赵水一路向前飞身数十里,才寻得溪水的源头,竟是从天而降的瀑布与云霞相连。这里的人少,但大多也都站在溪水中,挽着裤腿、赤着双脚,弯腰似在溪底摸索着什么。他们的神情专注,还带有几分近乎麻木的平静。 此境纵然优美,但看得出来,必有禁锢。 赵水将青冥插入腰间,寻得溪旁的一处空地落身。经过桃树的枝丫时,带来一阵风,花 枝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粉色的、白色的花瓣如同雪花般簌簌飘起,让他鼻间弥漫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赵水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这方天地的气息,走向溪边。 溪水很浅,只没过脚踝。他脱了鞋踏入溪中,一股清凉舒爽的感觉从脚底传来,仿佛一瞬间便把此前的疲惫纠缠驱散了。他低头看向河底,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河底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卵石,这些卵石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都散发着柔和的七彩光芒。更奇特的是,这些光芒中似乎有细碎的光影在流转,像是一幅幅被压缩的、朦胧的画面。 赵水弯腰拾起一块卵石。 入手温润,仿佛有生命一般。他凝神细看,卵石表面的光影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个陌生的画面: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拿着一根糖,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灿烂;出嫁那日锣鼓喧天,府上系满了红绸带;挺着大肚子走到屋边看见丈夫提着竹筐回来,身后的小儿子浑身溅满了泥巴…… “这石头……”赵水惊讶道。 他转头往四周看去,见一位发髻全白的老婆婆坐在岸边,走了上去。 “老人家。”赵水恭敬地开口道,星灵恢复让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您怎么不和他们一样,去河里捞石头?” 老婆婆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赵水,回道:“我这身板骨能找多久?还不让歇歇了。” 没好气的话让赵水尬在原地。对此境平静祥和的印象登时被打破。 老婆婆却没住口,反而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主动问道:“你新来的?” “是。” “那有的熬咯。” “此话何意?”赵水见她有聊下去的意思,追问道。 老婆婆笑了下,说道:“看你模样不错,我家小女也在这里,你要是愿意跟她成亲,我就告诉你。” 赵水眉头微皱,但还是回道:“承蒙您的好意,只是晚辈早已娶妻,非令爱良缘,实在抱歉。” “那你妻子在这里吗?” “……不在。” “那就重新取一个呗!” “……” 赵水正想着如何结束这段跑偏的对话时,一声吆喝打断了他们。 “老太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提着裙摆从溪中走来,吼道,“你又瞎给我扯什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老娘一个人快活着呢!” “这不是找个人伺候你。”老婆子呵呵笑道。 “下人老娘有 的是。”她女儿瞅了她一眼,然后叉着腰看向赵水,指着溪河说道,“你的任务呢,就是去河里捞石头,哪天找到上面是自己的,哪天就能离开这儿了。” “离开这里,会去哪里?” “鬼知道去哪儿。反正没啥好地方。滚滚滚赶紧滚,年纪轻轻还不勤快点去找。” 赵水被她数落一番,弯弯嘴正要走,余光见老婆婆张了口,以为她要回答他的问题,连忙蹲身去听。却不想老婆子竟凑上脑袋,贼笑着道:“既然小女跟你不上眼,那跟老婆子我做个伴儿咋样?你这俊俏模样我记得,可以给你指大概的方向。” “……” 赵水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看来,这里的每一块卵石上应该都是一个人的一段记忆。不过看这溪里的卵石多如繁星,不像是只有恶渊海的——或许,这是整个世间人的记忆。 他在老婆子和她女儿惊诧的目光中再次纵身飞起,沿原路返回。一路上,他发现卵石光烁的闪动间,似乎会变化,有的卵石消失了,有的地方又好像堆叠了新的卵石。就像世间人的出生和死亡一样,不断更迭着。 这么长的溪河,卵石又会变化,只怕即便打捞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未必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 既然前一境与玉衡有关,那么这一境,是否也能依靠云石之力破境? 赵水从怀中掏出另外三枚云石:枢云、玑云和权云。一抹星灵注入,隶属天枢的主石枢云石开始闪动光芒。 对于枢云石,他熟悉得多。天枢主石的能力便是“找寻”,依靠它判断寻找之物的方位这种事,他可干过不少次。 “太好了。”赵水心道。 回到初入此境的地方,他低头去寻赵八一的身影,却发现他正挤在溪中一群嘈杂的人中间,正和一个壮汉争抢着什么。 “这些破东西既然不是自己的就该扔掉,这样才好找!”那壮汉发出粗哑的说话声,从赵八一手中夺下卵石,用力往岸边抛去。 卵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草上时,绚烂的光彩随着水分的蒸发暗淡下去。 “这可是他人的卵石!你让他人如何找?” “那又怎样,把碍眼的石头扔了才好,大家伙儿说是不是啊。” 围在周边的一些人叫嚷应和。而另一波人则发出反对的声音。 双方彼此骂喊,在赵水临近时,变成了群殴,尖叫声、怒骂声、打斗声此起彼伏。他们一边打,一边有卵石接 二连三地被扔到溪边,失去色彩。 制造冲突的是跟着赵水进入此境的恶人们,他们还浸没在此前的勾心斗角之中,戾气颇重。 “住手!”赵水飞身落地,厉声喝道。 然而,那些陷入“战斗”的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他们已经冲昏了头脑,眼中只剩下发泄的疯狂。 赵水眼神一凛,不再犹豫。 他手腕一翻,青冥瞬间出鞘,一道青光闪过,直逼那个率先抛扔卵石的壮汉。壮汉正得意洋洋地将赵八一的脑袋按在溪水中,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剑气袭来,脸色一变,想要躲避。但青冥的速度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悄无声息中,壮汉化为一缕青丝,没入青冥刀剑中。 赵八一只觉得身上压迫的力量倏忽消去,抹了把脸上的溪水,茫然往周围望去,看见青冥在空中回旋,飞回赵水手中。 “你来了!”赵八一欣然道,高抬腿往溪边迈过来,“据说这里找到自己记忆的石头就能离开,但是他们……” 话到一半,却发现赵水蹙眉端详着手中青冥,他连忙闭了口。 方才赵水只是想出手伤那壮汉,救下赵八一顺便震一震闹腾的恶人们。但没想到,竟让那人化为魂魄被封入青冥刀剑里。 “难道,被动进入新的一境的人,仍然只是一缕悔怨之魂,受古铜剑摆布?”赵水心想。 他的眼神逐渐凌厉,余光瞥见两人正围揍他人,手中的青冥再次挥动,一道更加凌厉的青光闪过,引起了全部人的注意。只眨眼间,被青冥擦过的二人化为两道光丝,被吸入青冥剑身。 “若再有人放肆,休怪不客气!”赵水压低声音,听起来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 类似的场景在场之人无不见过,倒吸一口冷气,呆呆望着赵水。有人认出来,指着赵水道:“他就是刚才的天上人!” 一阵阴森寒气跟随青冥,贴着人飘过。 打斗戛然而止。一群人连动甚至都不敢动了。 赵水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沉声道:“我知道你们都想离开这里,但毁了卵石断掉他人脱离此境的希望,就是作恶!” “您说的没错!”赵八一在旁边附和道,突然跪下身,向赵水郑重拱手,“一切听主上安排!” “他是……” “我刚看他会飞,好像用的是星门术法。” “小的一切听您安排,见过主上!” 有人挤上前来,学着赵八 一的动作一脸殷勤地跪下。其他人见状,纷纷“不甘示弱”地向赵水拱手。 “我、我也是。” “求您大发慈悲,解除我等困境吧!” “多谢主上!” 赵水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跪了一地。远处的人像是也听到动静,有的驻足往这边张望,有的已经迈步走过来,逐渐改成了小跑。 什么主上……赵水抿抿嘴。 他又不是什么山大王。 “此境不过一两千人。”赵水打断他们的“问候”,继续道,“不用多久便能熟悉彼此面庞。与其互毁,不如互相认识,联合起来。凭一人之力寻找卵石、与千人之力寻找卵石,必然更有可能寻得。” 众人闻言,互相打量。 “有什么问题?”赵水指着最前面的那个眼珠子滴溜转的人,说道,“你说。” “回、回主上!您说得确实有理,这方法也曾有人提出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很难让所有人都配合啊。而且光帮别人了,要是这里的人越来越少,找到自己卵石的可能不就也小了吗。” 赵水低眸一瞬,微微笑起,说道:“你说得没错。倘若帮了好几人自身却无法脱身,确实可惜。所以我这里,还有另外离开的方法。” “什么!” 一地人闻言纷纷抬头。就连刚才郑重其事将赵水冠以“主上”帽子的赵八一也愣住。 赵水迎上他瞪大的双眼,挑了下眉头,似乎在说“方才你不是挺镇静有主意的吗”。他从怀中取出枢云石,启用星灵,将它往溪面上推送。 枢云石立刻悬浮而起,红光扩散,天边的彩霞突然如打翻的墨般,将整片天空染上了暖色。映照之下,溪底的卵石仿佛也泛着粉红的光。 “赵八一,你可愿意先脱离此境?”赵水说道。 “这……”赵八一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回道,“我愿跟随您!” “那先出去。”赵水喃喃道,凝神蓄力注入天枢主石。他能感觉到,枢云石正在与溪流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突然,一块卵石从溪流下游飘来,向枢云石靠近。 喜欢衍星迹 一的动作一脸殷勤地跪下。其他人见状,纷纷“不甘示弱”地向赵水拱手。 “我、我也是。” “求您大发慈悲,解除我等困境吧!” “多谢主上!” 赵水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跪了一地。远处的人像是也听到动静,有的驻足往这边张望,有的已经迈步走过来,逐渐改成了小跑。 什么主上……赵水抿抿嘴。 他又不是什么山大王。 “此境不过一两千人。”赵水打断他们的“问候”,继续道,“不用多久便能熟悉彼此面庞。与其互毁,不如互相认识,联合起来。凭一人之力寻找卵石、与千人之力寻找卵石,必然更有可能寻得。” 众人闻言,互相打量。 “有什么问题?”赵水指着最前面的那个眼珠子滴溜转的人,说道,“你说。” “回、回主上!您说得确实有理,这方法也曾有人提出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很难让所有人都配合啊。而且光帮别人了,要是这里的人越来越少,找到自己卵石的可能不就也小了吗。” 赵水低眸一瞬,微微笑起,说道:“你说得没错。倘若帮了好几人自身却无法脱身,确实可惜。所以我这里,还有另外离开的方法。” “什么!” 一地人闻言纷纷抬头。就连刚才郑重其事将赵水冠以“主上”帽子的赵八一也愣住。 赵水迎上他瞪大的双眼,挑了下眉头,似乎在说“方才你不是挺镇静有主意的吗”。他从怀中取出枢云石,启用星灵,将它往溪面上推送。 枢云石立刻悬浮而起,红光扩散,天边的彩霞突然如打翻的墨般,将整片天空染上了暖色。映照之下,溪底的卵石仿佛也泛着粉红的光。 “赵八一,你可愿意先脱离此境?”赵水说道。 “这……”赵八一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回道,“我愿跟随您!” “那先出去。”赵水喃喃道,凝神蓄力注入天枢主石。他能感觉到,枢云石正在与溪流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突然,一块卵石从溪流下游飘来,向枢云石靠近。 喜欢衍星迹 一的动作一脸殷勤地跪下。其他人见状,纷纷“不甘示弱”地向赵水拱手。 “我、我也是。” “求您大发慈悲,解除我等困境吧!” “多谢主上!” 赵水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跪了一地。远处的人像是也听到动静,有的驻足往这边张望,有的已经迈步走过来,逐渐改成了小跑。 什么主上……赵水抿抿嘴。 他又不是什么山大王。 “此境不过一两千人。”赵水打断他们的“问候”,继续道,“不用多久便能熟悉彼此面庞。与其互毁,不如互相认识,联合起来。凭一人之力寻找卵石、与千人之力寻找卵石,必然更有可能寻得。” 众人闻言,互相打量。 “有什么问题?”赵水指着最前面的那个眼珠子滴溜转的人,说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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