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番外结局)》 1.楔子 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去,兜回来。 灯影晃动,交织如幻。 仿佛回到了沈家的祖宅。 她盯着那灯笼瞅了会儿,竟分不清此时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嫁到傅家这日,没有宾客,走个过场。 她坐在房内,掀开盖头的一刻,看到个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模样袖着手,靠在门边上,瞅着她:“你是我三哥找给四哥的老婆?” 这个小女孩是傅家六小姐,和她的夫婿是一母所生,也是今日唯一来看她的人。 她不晓得如何应付,太阳穴寒飕飕的,轻点头。 “听说你是我三哥心上人?让你嫁给四哥的牌位,就是为了你们能见面?”小姑娘走近两步,因着心里揣着好奇,很快就放下和大人学得架子,小声问,“你真是寡妇啊?” 她目光微闪动了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难堪,从眼底蔓延开。 小姑娘又问:“我三哥不会真为了你,把你丈夫给杀了吧?” 她闷声不响的,不加解释。 “你可别害了我三哥啊。”这就是小姑娘最后的定论。 小姑娘走时,下起了雨。 她左右无事,躺入大红喜被,强迫自己入睡,后来又被来关窗的丫鬟吵醒。她眯缝着一双眼,隐约看到门缓缓闭合,从床榻上坐起身,下了地。 光绪三十年,沈家遭奸人陷害,满门抄斩,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只有她一人被父亲的学生救出,隐姓埋名,忍辱偷生六年。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她几乎快忘了自己也曾被人唤作小姐。而沈奚这个名字,也陌生如斯。 本应是阴间鬼,却独在阳世行。 有风拂过,她想关窗,竟闻到了自己指缝间隐隐的鸦片味道。 三年烟馆混迹的肮脏气味,让她立刻想到了那些手足委顿,泪涕交横的烟鬼。一时间,涌上太多的情绪,像从下顶着她的心肺,顶到嗓子口,透不过气。那日为了保命,她跟着方才小姑娘口中提到的那个“三哥”回到这里,重重木门合上,不问生死,可却不知道为何会被救?救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能图谋什么? 她满腹心事,走出垂花门。 人到了遊廊上,正听到更响。二更。 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 两个人影,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戴着假辫子,另一个索性没戴,摸出了一方白色锦帕,在低低咳嗽着,和身边的人轻声低语着。他在看到自己的刹那,脚步停下,仍是低咳着,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 沈奚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雨声、更声、低咳声混在一处。 她听到自己用力在呼吸着,甚至喉咙口也开始发痒,好像这个男人给人的压力,竟觉得要学着他咳嗽,才是对的:“三爷。”她低声唤。 傅侗文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身边人的身上:“没人守她的院子?” 他的声音低沉,比那夜在烟馆,今日在喜宴上还要低,且柔弱。 沈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柔弱”,可能和他的身子有关。这十日在别处宅子,听到的都是傅三爷自幼身子不好,留洋时还被西洋大夫“开膛破肚”,大伤了元气,又或许就是因为这缘由,退了三次亲,年过三旬,孑然一身。 “有,”假辫子男人回道,“估摸今天办了喜事,没人想到新娘子能洞房夜出来,松懈了。” 人都不在世了,何来洞房? 沈奚腹诽,目光偏了偏。 傅侗文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警告她:“如此莽撞,离死也不会远了。”语气不善。 沈奚微微错愕。 傅侗文对假辫子男人打了个眼色,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沈奚面前,微欠身。中不中洋不洋的一个礼节手势,将沈奚请了回去。 那夜,到三更她还在床榻上辗转浅眠,难以睡沉。 天将亮时,她入梦了。 梦中是烟馆,破门两旁的砖雕上刻着一副对联:万事不如烟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 烟馆门旁常年蹲着一群高利贷债主,在堵着每个出去的烟鬼。后门时常有收尸的人,运走在烟馆死了的人。那晚,有个烟鬼走过前厅,挑了个木板床,扔出去几个铜板,就开始了吞云吐雾的夜生活。没人知道这个烟鬼曾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甚至还因为告密了“维新党”晋升两级,一路官路坦荡。当然,除了沈奚。 她从开始烧烟泡的一刻,就认出了这个人。 这个人鬼难分、鬓发灰白的烟鬼曾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当初密告沈家的人。认出这个罪魁祸首的那一刻,她手都是抖的,可是对方仅是伸出一只手来,和她讨要烟杆。整晚烟雾缭绕,她怕他看穿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甘心放过他,独自逃离。冥冥中有老天在翻着账簿,前尘恩怨,竟在那夜有了了结。她并没有下决心杀他,他却死在了她为他准备的烟膏下几口烟泡过去,这个早已瘦到脱了人形的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在魂离躯壳那一刻,双目怒睁,认出了她。那个仇人紧抓她的裤脚,跌到木板床下,尘土中,抽搐两下,断了气。 她想将人当无名氏送到后门,可没料到,一切都仿佛在一双无形的眼睛下在进行。她没能逃脱,本想一死了之,却被人报了官。而来的不止官,还有傅三爷。 官是骑马来的,傅三爷坐得是汽车。 那晚,傅侗文用银子摆平了这件事,她听到那个小官还凑在车窗外,和他低声说:“沈家的事,断不可能翻案,三爷保她是惹祸。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日后啊。”当时她坐在汽车后座,听到他用几乎肯定的声音告诉对方:“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语气笃定,口气极大。 可甚至连沈奚都清楚,傅家此时,正逢低谷。 汽车驶离烟馆,也带着她进入了傅家。 十日后,她被傅三爷安排,嫁给了已故的四弟。 短短数日,市井小巷对她的身世来历已经诸多猜测,流传了数个版本。有说她和傅四爷青梅竹马,当年曾是一起留洋的同学,情深不寿,四爷早亡,仍痴心不改嫁入已经声势大不如前的傅家;也有说,她是有夫之妇,和傅三爷情投意合,于是毒害了丈夫,寻个名头嫁入傅家;更有荒唐者,说她是傅老爷养在外头的……唯独无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 2.第一章 前朝一场梦(1) 那日在码头接待她的人,是庚款奖学金派遣的留美学生,据说在这里一年就取得了硕士学位,学校要留他教书,被他拒绝了。 “我来这里,是要学好本事回国的。”那个男人如此对她说。 在安置她住下来的第二个月,他回国了。 唯一一个算是熟悉的人的离开,让沈奚十分不安。她像被人流放在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在那人安排的房子里担惊受怕地睡了三日,想了无数种下场,比如在这里被当作异类除掉,或是卖去隔着一条街的房子里做妓|女…… 这里的每一样物件,都让她感到陌生,感到不安。 她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找到,用以果腹,可到了第四日,再也不能找到任何多余的吃的。老柜橱里被她翻了个遍,最后只有一个金属扁长型盒子里的放着的东西吸引了她。 褐色的,块状,让她想起了大烟膏。 凑在鼻端嗅嗅,又好像是食物。 她蹲在老柜子前,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日光,仔细看它。 有人在叩门。 沈奚心一颤,下意识将这个东西攥在手心,警惕地看向三步外的大门。 再次,叩门声。 “沈奚。”门外唤出了她的名字。 是谁? 她去开了门,伴随着室外的喧闹,两个提着老皮箱子的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一男一女。两人约莫二十来岁,都是洋人的装扮。男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笑着脱帽:“沈小姐。” 女人反倒更大方活络些,直接笑着,握住沈奚的肩:“傅侗文的弟妹?” 她握着一块不知是否“有毒”的食物,怔怔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过了会儿,从唇角溢出笑来。 这就是她和她未来两个邻居的初次见面。 当晚,这对男女住进了这间房子,女的叫窦婉风,和沈奚住在隔壁,男的是顾义仁,在楼下。在将沈奚的肚子填饱后,婉风将桌子狠狠擦了一遍,让它露出了应有的洁净光泽,又铺了一块桌布上去,最后才将一盏灯放在桌上:“真是拖了你的福气,我们两个原本是要帮小朋友教书去赚学费,现在全都不用了。” 沈奚听懂了这句,是在说,傅侗文为他们出了日后的学费。 “说说看,你想要去学什么?” 顾义仁坐下来,笑着打量沈奚。 沈奚抿了嘴唇,寻思半晌说:“学医。” 两人诧异对视,顾义仁竟问出了让她意外的问题:“是因为傅侗汌?” 沈奚略错愕,记起这是自己的“丈夫”,因为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就没吭声。 倒是婉风用脚踢顾义仁,截断了这场问话。 “我们来给你安排。”婉风告诉她。 不知是他们的本事大,还是傅侗文的人帮助了他们。很快,沈奚确定了读书的学校,离正式入学还有三个月,婉风俨然成了她的私人教师,事无巨细,衣食住行着手让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到夏天入学时,她已经习惯了穿短袖子的衬衫和西式裙子。 傅侗文的信始终压在她的枕头下,在入学前一夜,她鼓起勇气问婉风,自己是否能写信给傅侗文。说完这句沈奚察觉到不妥,又说:“好让他转寄给我的家人。” 婉风自然认为理所应当:“这倒没问题,只是往来信笺要耗费很长时间,你要有耐心。” 沈奚颔首:“我知道,他一月一日寄给我的信,二月下旬才到。” “这么快?”婉风倒是惊讶,“没有寄上一年,算是好的。” 婉风给了她钢笔和墨水。 沈奚将信纸铺在桌上,握着钢笔的手悬在纸上良久,适应着这个笔的手感,也在心底拼凑要给他说的话,斟酌半个时辰,落笔记下的却是琐碎的事。她想这里是美国,他先前是在英国,那么多写一些经历他也不会觉得烦闷,毕竟从未来过,总会有新鲜感。于是越写越有了力气,甚至连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块巧克力的形状都给他画在了信的结尾。顺便标注:苦中带涩,涩中有甜。 一封信写到天将亮,郑重折叠好塞入信封。 可过了一日她后悔了。她是因家道中落,几岁就从广东被送到了乡下老宅,才会对这些感到新鲜。可傅侗文何许人也,怎会不认识这个。 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任何回音。 沈奚倒是很会宽慰自己,只是可惜了十三张信纸的内容。 这期间她从一个完全跟不上的学生,到已经开始听得懂教授在讲些什么,总算是喜事一桩。就连仅用一年读完硕士的顾义仁也惊叹她的聪慧:“你比你的……”顾义仁的话再次被婉风打断,两个人都是抱歉地对她笑。 沈奚猜到,顾义仁想说的应该是自己比傅四爷还要学得快? 这一晚,她又在灯下写了封信给傅侗文。 学着傅侗文的习惯,在信尾写下: 沈奚 十二月二十三日 钢笔才刚放下,她再提笔补了几句,大意是告诉他,在自己到这里没有多久,有一艘很有名的船叫Titanic沉没了。它是从英国出发的,目的地是美国。 这个航路看上去完全是和两人不相干的闲话,可在沈奚心里,似乎任何能和“英国”、“美国”有关的,都像是和他们两个有关系。 信照旧被封好,寄了出去。 这次的信很厚,里边有她收集的三份报纸《纽约时报》、《纽约论坛报》和《纽约晚报》。这是她选的一门政治系课程的老教授推荐的报纸。今年恰逢美国大选年,那位老教授对这门课程的要求就是让他们紧跟大选,做报纸摘要和报告。她选这门课程就是因为傅侗文,作业也做了两份,一份交上去,一份留下来送给他。 总不能到了她读完医,还寄不到吧? 翌日,她把信交给婉风时,反复确认这封信是否真的会寄出去。婉风连连保证,她绝没有收到过任何“吩咐”,阻止沈奚和傅家通信,说完还笑着用信敲她的头:“早说了,海上变数大,书信这种东西你要随缘。” 沈奚摸摸额头,对婉风含糊解释:“写一封信耗心神,丢了可惜。” “好了,我保证这信能到傅家。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明天是耶稣诞节,我带你去我的老师家做客。”婉风神秘地对她笑笑。 3.第二章 前朝一场梦(2) 沈奚的信到的当天,来了个年轻人。 那人穿着蓝麻布褂子,底下是灰布裤子,入了书房,见到傅侗文就红了眼眶:“我家先生要我来的。三爷,出大事了。” 傅侗文身子稍向前倾,目光沉下来:“慢慢说。” “宋先生遭暗杀。”那人轻声说,眼中隐隐有泪光。 傅侗文和医生草草对视一眼。 “先生中弹后,托付了三件事。第一,将所有在南京、北京和东京存的书,全捐入南京图书馆。第二,先生家穷,老母尚在,嘱人照顾。第三……”那人喉头哽住,“请各位继续奋斗救国,勿以我为念放弃责任。” 话音落地,房内陷入死寂。 傅侗文半晌,轻声问:“先生可还活着?” “含恨离世。” 傅侗文的眸光微动,冷笑:“Hell is empty and all the devils are here.” 医生知道他在说着什么,他们在英国留学时听过的歌剧里,曾出现过这句: 地狱已成空,厉鬼在人间。 国民党代党魁遭暗杀,举国震惊。 二爷对宋教仁先生很是崇敬,受此事打击极大,他在报刊上设有专栏,对此事愤慨异常,连写了几篇大骂总统独裁。有人悄悄递了话给傅侗文,让他劝劝二哥,傅侗文表面上答应了,却没对二爷说半个字。 傅侗文反倒掏了钱,打点那些报社,授意他们想办法保护二爷。 于是,不久,二爷的稿子再没机会见报。大家都以为二爷是被打压了,连二爷也常在饭席间抱怨,反倒被傅老爷抡起椅子,砸伤了,让他管着自己的笔杆子,不要连累傅家。 入秋后,有人递了张名片进府,给傅二爷的,是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 这位参谋官姓陆,在北京城颇有名气,他有个特殊癖好,想杀谁就请对方吃饭,好酒好菜招待,饭罢掏出手枪从背后杀人。明目张胆,手段毒辣,单去年就杀了不少志士和进步人士。名片没递到二爷院子,反倒被下人先一步送到了傅侗文的书房。 傅侗文拿着那名片,沉吟片刻:“唤二爷来。” “是。”下人离去。 他在书房用了半盏茶,傅二爷来了。 傅侗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警卫军的参谋官要见你。” 二爷怔了一怔。 傅侗文指八仙桌旁的凳子:“坐,我陪你一道见。” 二爷怕连累他:“还是在前堂见吧。” 傅侗文笑笑,对外吩咐:“带客人来。” “是,三爷。” 不大会儿,陆参谋官进来了。 他以为要见的是二爷,却不料,自己进的是傅三爷的书房。 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傅三爷,陆参谋官曾有幸在八大胡同见过。 是上月初八。 彼时三爷为捧人,包了半个场子,翘着个二郎腿,穿着立领衬衫,马甲敞着,偏过头去和身边人低语。那天他只见着傅侗文的侧脸,透着一种消沉的风流。都说他待风尘女子也是彬彬有礼,在一桩桩香艳传闻中,虽是负心郎,薄情却又不寡义,但凡女子提到他,尽是好话,竟半句恶语。 当然,那是风月场上的三爷,不是这里的。 谁都晓得,三爷为人处世,绝非君子。 从见到傅三爷那一眼,陆参谋官打的腹稿全都作废了,反倒和二爷谈起了民生。 和和气气,仿佛老友重逢。 傅侗文始终冷眼听着,一声也不言语。 期间,医生进来,为他送了药片和水,他吞了药,撂下白瓷杯的手势有些重。陆参谋官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像得了令,忙不迭推开椅子:“和二爷太投脾气,话密了。时辰不早,我也要去办公了。” 傅侗文不答,算是默认。 陆参谋官不敢再耽搁,匆匆告辞。 傅侗文让仆从将人送走,将陆参谋官送到府门外,傅侗文身边始终伺候的那位医生追出来,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这位参谋官:“三爷嘱咐,参谋官上月初八在八大胡同想是没玩痛快,这里有张支票,够参谋官在那儿住上半年的。” 陆参谋官接过信封,手都冷了。 上回楼里往来恩客无数,傅侗文是如何晓得,在那夜他曾出现过?这一念间,陆参谋官已经明白,日后傅家的人,万万碰不得。 人走干净了,傅侗文无端记起美国的包裹,他找到一把军用匕首,割开包裹,拿出来厚厚一摞报纸和报告,又将身上的马甲解开,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仆从又抱着一摞书信进来,放到书桌上。 最上头那封,恰好是美国来的。 傅侗文望着那信上娟秀小楷,记起光绪三十年。 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黑发盖住大半容颜,唇角开裂,半截手臂和手都隐没在草里。 辨不出美丑。 那时的她不知明日生死,也不知,她已成了他永远无法还清的命债。 **** 第二年课业结束,公寓热闹了不少。 又有一批新的留学生被送到这里,大家也会说起国内形势,会讲到宋先生遇刺。 “宋先生家境贫寒,可当袁世凯派人送给他一本空白支票,保证永不退票,却被他拒绝。先生之志,在家国!我辈当效仿之!” “对!如先生所说,‘死无惧,志不可夺’!” 有泫然泪下者,也有义愤填膺者。 可如今大总统手握重兵,谁又能奈他何? 沈奚听着,猜想,自己父兄当年是否也是如此,才落得最后的下场。 这些人聚在一处,常彻夜畅谈。 那时沈奚已经选读了外科,除了给傅侗文写信的时间,不舍昼夜苦读,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相熟的留学生里,也有一位男同学和她同专业,叫陈蔺观,倒是和她很投脾气,两人平素不太说闲话,但凡开口,就是课业。 两人你跑我追的,学到入魔,上课做不完、画不完老师提供的模型,下课补上。不满足于解剖课、实践课课时,就由沈奚做东,这位男同学想办法,出钱去买通人看手术,积累了不少珍贵的手术及解剖画。两人对珍贵资料,都算得清楚,锱铢必较。 4.第三章 今朝酒半樽(1) 无论受了几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里,幽静的一个角落里还是立着十来岁在广东,乡下宅子里捧着书卷,看二哥和四哥对弈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藏在记忆深处,沈奚寻常见不着她,可当傅侗文凭空出现,“她”也走出来了,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温婉。 沈奚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三爷。” 傅侗文目光流转,应了:“在外唤三哥就好,”他说完,又去对身旁的人嘱咐,“此处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无形拉近了距离。 “昨夜和同学去研习课业,天亮才回来,所以晚了。”她解释。 傅侗文手撑在腮边,笑:“我晓得。” 晓得什么? 晓得她醉心课业,还是晓得她昨夜与同学研习课业? 医生也算是旧识,含笑上前,对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还飘着,没及时回应,医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过神,却更窘迫了。 “庆项,知道她为何不理你吗?”傅侗文带着一丝微笑,好心将这窘况化解,“当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礼节。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也笑:“是啊,别说你同我们一道留洋过,”那人揶揄着,“沈小姐,你快将手垂下来,为难为难他。” 垂下来?她不得要领。 “就是,还没见过他对谁吻手礼过,也让我们开开眼。” 沈奚在众人哄笑中,懂了这个意思,下意识将两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这位医生真来个吻手礼。那医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动作,更是苦笑连连,他气恼地挽了衬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欢捉弄女孩子。”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用眼风去扫傅侗文:“庆项你又错了,三爷偏爱偎红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这女子还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懒理这些话,也不反驳,反倒说:“你们这些人,不要欺负谭庆项老实不多话,他这人心思密,很有皮里春秋的。” 眼镜男人忙比个脱帽的姿态:“谭兄,得罪了。” 医生又是无奈地摇着头:“罢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这满堂笑语里,望着他。 戴眼镜的男人察觉了,将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狭地笑着,摆了个眼色:提醒他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对视,在这些阔少眼里倒都成了眼神勾连,欲语还羞。 当初关于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爷的传闻,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听过一耳朵。今日一见,倒起了旁观一场风月的瘾头。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个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镜的男人将身子坐直:“沈小姐当年,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 “我……” 沈奚被问住,为何要问三爷,不该是如何和四爷相识才对吗? 傅侗文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发了话,众人也不好再拖延,识相告辞。临走了,还有人和傅侗文低语,此处风月场的人太过外放,喧嚣有,却没了能让人一瞥惊鸿、摄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问傅侗文的归,傅侗文语焉不详,挥挥手,将人赶走。 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医生,还有从家里跟来的仆从,和沈奚年纪相仿的一个少年人,。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整洁,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医生为他打了一剂针后,将废弃的针头和药品盒都在废纸里包裹好,拿去了外头。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药剂都没机会。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傅侗文坐在临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报纸。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着被检查课业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说要去英国。” 傅侗文放了报纸,在回想。 “我七月也给你写了信,想问,是否要继续读下去,”沈奚幼时荡秋千,荡得高了,心会忽悠一下子飘起来,没找没落的,眼下就是这种心境,“你没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搁,已经选了新的课程。” 她没停歇地,还想再说。 傅侗文抬手,无声截断她:“欧洲起了战事,倒还没影响到伦敦,可我怕打久了难离开。于是,先来了这里。” 沈奚轻轻地“啊”了声:“是听说那边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会以为三爷是为了探望她而来。 傅侗文说的这个,报纸会提到,同学也会议论。 祸是从塞尔维亚起来的,德奥英法俄相继都被卷入。当时的她没有猜到,后来这场战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后这场战争被人称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傅侗文送到她的面前。倘若没有这场战争,傅侗文不会万水千山到了英国,又仓促赴美,也就没有了之后的所有事。 “那你去英国的事被耽搁了吗?”她问。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国也一样。” 沈奚颔首:“来这里好,这里的医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话。 两厢安静。 傅侗文垂下眼,将报纸翻到背面,对折,两手握住,认真看起来。 借着台灯的光,她悄悄端详他三年来的变化,又瘦了些,脸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帮子圆鼓鼓的,娃娃脸,是以更是觉得消瘦,面部棱角柔和的人才好看。当然,三爷的容貌,也轮不到她来下定论。 傅侗文眼不离报纸,忽然说:“今夜九点来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她脱口反问:“今夜?” 傅侗文没否认。 到晚饭时,婉风和顾义仁才露面。 同在屋檐下这些年,三人都习惯在晚饭时说闲话,今夜却是个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都满腹心事,又佯装全然无事。婉风和她关系再要好,说过好多私密话,只是从未提过为何会来照顾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关,二是怕连累傅侗文。 5.第四章 今朝酒半樽(2)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 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 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 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 “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 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 “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 看老朋友? 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 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说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 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里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说不出。 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 “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 她将手里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把,我去看书了。” 后来那几本《The La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 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 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 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说,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说这句话时,还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 “我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 “还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们打个牌,也是‘罪过、罪过’地忏悔。” 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个窗子许久没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 6.第五章 今朝酒半樽(3) 临行前,傅侗文递给她一个新的宽边帽。 可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虽这么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纹软呢外套,立刻认定自己还是需要一个宽边帽,才像是个样子。 可他的措辞,和最后去的这个地方,真是—— 天差地别。 她以为是个僻静之地,未料,是满座绅士小姐的电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内的大幅黑白海报前,留意到上边的首映时间,就是三天前,1914年12月28日。还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这一个月是在何处,竟然知道《Cinderella》在这里的上映时间。这个故事婉风提到过,她很喜欢灰姑娘的爱情,但这个电影只在招待绅士小姐们的大影院里才有,她没闲钱看。 “海报很特别?需要看这么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后,也去端详墙面上的这张宣传画。 这是离开公寓到现在,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看首映时间,”沈奚抬头看他,“你不在纽约,竟然还知道最新的电影?” “一个朋友的送的票。”傅侗文将手臂打弯,目光示意,沈奚学着周围小姐们的样子,将手绕到他的臂弯上。只是手指虚虚拢着,悬在他衣袖上方。 “没试过这样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问。 沈奚轻摇头。没人可试。 傅侗文不动声色,抬高了一寸手臂,让她的手踏踏实实落在了他的臂弯里。沈奚像受到他的鼓舞,终于算是挽上了他的手臂。她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初次将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两人入场晚,幸好是包厢,不会打扰不相干的人。 安静的电影院里,无声的黑白画面铺陈开来,时不时插入字幕来解释主人公的对话。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戏。这样一比较,还是听戏好,唱腔做足,至少有个热闹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里,软绵绵的,她轻轻地将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娱。 傅侗文笑着问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无人,她放心大胆地用中文说,“看一次新鲜,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两指按住两端的太阳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过虽然看得很不得劲,倒有一点是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还是有内疚:“有什么是你没有尝试过的,我能带你去就好了。”算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傅侗文寻思了会儿:“你可以给我买一份爆米花。” 这个容易,只是这种高档地方也不卖,大概……她想在看马戏的地方应该能买到。 “终于和我说话不紧张了?”傅侗文打量她。 沈奚点点头,被他看得脸烫。 “既然不紧张了,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你喜欢吗?”他用目光去扫场内。 沈奚会意,他在问电影:“我们中国人喜欢热闹,这个太单调乏味了。如果……”她看屏幕,小声说,“以后有有声的,会好很多。” 傅侗文笑:“很大胆的想象。” 沈奚想了想,又好奇于他的留学生涯:“你在伦敦,也常看这个吗?” 傅侗文摇头:“看过两次歌剧。在那里很无趣,女人的出现是为了炫耀珠宝,男人——” 包厢门被打开。走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入。 沈奚被吓了一跳,傅侗文脸上的笑容反倒浓了一些:“这场电影有五十几分钟,乌尔里希先生已经错过了半小时。” 傅侗文说着,起身,和对方握手。 原来,他今晚真正要见的人,才刚出现。 包厢有两排座椅,原本傅侗文和她坐在视角最好的前排,这个男人进来后,他们并肩坐去了后排。那里视角虽然差,却最适合闲谈。沈奚依旧端坐在原位,听到包厢门再次被打开,是医生的声音:“这里空气太差了,我让司机在外候着,等你们谈完就走。” 没有傅侗文的回应,沈奚猜,他是用手势做了回答。 包厢门再次闭合。 傅侗文和这个客人开始熟稔地用英文交谈。 “我的妹妹说她不喜欢这个。看来,我们没有合作的缘分了。你知道,在中国,这个产业通常是要有黑背景的人来掌控,很麻烦。” “傅先生,这只是一个小生意,你感兴趣,我可以送你一个电影院,你觉得麻烦,大可以忘记我对电影院的提议,”对方笑着回应,“你该清楚,我想做的是鸦片。” 短暂的安静。 大屏幕上,出现了英文字幕,王子说要召开宫廷舞会,他想寻找他的意中人。 沈奚甚至读不清字幕,整个人的神经都被吊在“鸦片”上。 “万国禁烟会*才没过去几年,这恐怕不是个好生意。”傅侗文在打太极。 对方笑:“傅先生,你是想要让我表现出更大的诚意吗?大家都清楚,你们的政府虽然在禁烟,可并不能插手租界。你看,租界里的鸦片生意如此火热,你们中国人离不开这个,相信我,这是必需品。” 这位乌尔里希先生不止想要表达诚意,还有对中国人的轻蔑。也许他并非有意,但这种轻视包裹着字字句句,冲击着她。 她想象不出傅侗文的神情是如何的,直觉他不会高兴。 傅侗文看似漫不经心,将手搭在沈奚的椅背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背脊。沈奚下意识要回头,他察觉了,倾身上前,说话的气息直接掠过了她的脸:“看,他遇到灰姑娘了。” 他说的是电影。 也是在提醒她,专注电影,不要回头。 这不难理解。 沈奚忙端坐好,认真盯着银幕。 傅侗文将身子坐直,继续陪对方聊着鸦片生意。就连沈奚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和隐忍,可这里是异国,不是北京城,他再有脾气也只能虚与委蛇,敷衍应酬。 黑白的画面里,舞会开始,王子搂住了他的心上人,在旋转舞蹈…… 从没有一刻,她会像现在这样期盼大结局的到来,不是为了看到爱情的圆满,而是为了让那个讨厌的商人消失。 7.第六章 沉酣戏中人(1) 冬天过去,她开始上课以后,傅侗文也开始了他在美国的社交活动。 她每月能见到他一两次,偶尔会问到她的课业。一问一答,总是他说的多,她答的少,反倒是顾义仁和婉风和他说的话多些。三月的一个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厅和他们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讨论时事,说实业救国,婉风忽然问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见能让蔡锷为之倾倒的小凤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他对传闻中的“肆意用情”从未辩解。 他不答,反倒将视线落到她身上:“怎么不说话?” 她一不留意时政,二交际圈小,不像婉风和顾义仁,可以这么快交流到国内的消息,实在没谈资,只能端起茶壶:“我去给你们添水。” 等到她将茶壶端回来,顾义仁正立起身子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 突如其来的表忠心,像在告辞。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应证了她的推测:“保重身子,万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 顾义仁慷慨激昂:“三爷放心!” 沈奚这才觉得烫手,将茶壶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烫红了。顾义仁和婉风都笑来,婉风拉住她的手,揉搓着:“就是怕你舍不得,我们今日才说。” “你们?”沈奚更是错愕。 “是我们,”婉风笑了,“我们结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难怪他会回来,要和众人一叙。 顾义仁对傅侗文的尊敬是打从心底的,临行前这一夜,喝了个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绪感染,饮去数杯,沈奚默默给他满杯的次数,到第四杯时,傅侗文察觉了,望过来。 沈奚立刻别过头,去看墙壁上挂着的钟。 “看什么呢?”婉风小声问。 “要送他上楼去吗?醉成这样,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语。 “你去好吗?”婉风用的手腕轻轻压在她的后背上,求饶,“我想和三爷单独坐一会儿,”话未说完,又将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单独坐一会儿?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间不用说穿的那层意思。 婉风喜欢上傅侗文了。什么时候的事?也许远比她认识傅侗文还要早。 “求你了。”婉风声音极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识滑着桌子,碰到盘子边沿,冰的。 “我去叫人来,扶他上去。”沈奚妥协了。 她发现,离开这个饭桌的艰难程度远超她的想象,以至于跟着傅侗文的那个少年架起顾义仁,要求她打一把手时,沈奚还在走神,魂不守舍。 顾义仁到楼上大吐特吐,暂解了她的胡思乱想。她跟着收拾,到擦干净地板,看到床上叠得齐整的白衬衫,还有一条深蓝色的针织领带。这应该是他准备归国的“戎装”了。而自己呢?还有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顾义仁在床上翻了身,嘴里咕哝着什么,沈奚凑近听,在说桥梁土建。 她将棉被摊开,盖在他身上:“再见吧,顾兄。” 顾义仁自然听不到,梦中和周公诉衷肠,表着建造大桥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边沿,看床上的一块表,过去一小时了,还没动静。想下楼怕撞到不该撞见的,可坐在这儿也踏实不下来。她两手撑在身后,挺直腰杆,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着顾义仁,开始背诵《黄帝内经》。虽学西医,但她笃信老祖宗的东西,所以任何中文的医书也从未放过。“总会有用。”这是她常有的论调。 “心移寒于肺,肺消,肺消者饮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于肾,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坚,水气客于大肠,疾行则鸣濯濯如囊裹浆……” 门被扣响。 沈奚停下,身后的男人还在讲着他的毕业论文。 开了门,是婉风。 婉风双目泛红,在看向她时,像有隐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爷那。”她低声说。 去傅侗文那里? 沈奚错愕,没等发问,婉风已经将双手握住她的:“这一别,山高水远,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学海无涯,读不完,慢慢读。” “这才三点,道别太早了,”沈奚低声回,“明早我送你们。” 婉风淡淡笑笑,颔首。 她离开,可还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清,道不明的。 顾义仁的房间在一楼,她出来时,厅堂的灯灭了。 开关在大门边,她懒得再去,摸黑爬楼梯。 夜深人静,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楼梯上,有响声,听得让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脚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门外,驻足。 门虚掩着,她想从缝隙看一眼,没有用。 只得硬着头皮:“三哥。” 无人应声。 沈奚轻轻推门,看到傅侗文背对着门,正穿西装:“关上门。”他说。 沈奚反手将门关上,望着他的背影。 傅侗文说:“今日是告别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样子,也很伤感?” 沈奚再点头:“大家都是,尤其……婉风,我想她最舍不得三哥。” 她觉得这话说得再平整不过,可傅侗文却忽然回身来看她。不言不语的,竟让她心虚起来,窗外刷刷落着雨,从她这里看,能见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个个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为,方才她和我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傅侗文忽然笑问,“是不是只要我和一个女孩子共处一室,总能让人去误会?” 沈奚再次惊讶于他读心的本事,讷讷道:“并没有。” 虽然这是一句假话。 傅侗文饶有兴致地笑着:“我说告别夜的意思是,我该离开纽约了。” “你要走?和他们一起回国吗?” “不,我利用了他们,其实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他因为不想与人合作鸦片生意,惹了点麻烦。所以他现在必须走,用顾义仁的身份走。此行隐秘,他带来的仆从都不会跟随,包括那个少年,也会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访他的一位老朋友。 8.第七章 沉酣戏中人(2) 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后排座椅,谭医生先为她关上车门,又去将身后的公寓大门关上。 这样,在门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话要说,将身子后退了半步,在屋檐下避雨。 凌晨三点,马路边竟然还蹲着卖烟的人。 “你怎么可以带她回国?”方才在公寓内的说笑都是掩饰,此时才是谭医生想说的,“当初不是说好了,送她出国,再不接回来?衣食无忧,过得像个贵族,这不是你给她预定好的将来吗?” 傅侗文没有做声,对卖烟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只,先生。”卖烟的女人递过来烟。 傅侗文付了钱,将烟塞给谭医生。 “你看,我从没让你戒烟,虽然我讨厌烟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晓得,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天大的麻烦,“她有她的志向,我没有权利去剥夺。” 三年前车送沈奚到码头,她登船时,他们两人都在那里,只是没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国,确实是他们两个达成的一致意见。可刚刚在房间里,他推翻了计划。 谭庆项是在为他着想,他不该再和沈奚见面,更不该带她归国。 谭医生见他不说话,低头点烟,深吸两口后,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亚,你若坚持,她会听话。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圆满,让她留在美国才是最正确的。” 傅侗文不答,从他指间取出那根香烟,双唇轻抿烟嘴,烟头一闪一闪,真得在吸。傅侗文瞳孔里有着路灯的倒影,有光亮,没温度,与这纽约街头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衬。 他将那蓬烟吐出来。 “这就能让你成瘾?”烟被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意志薄弱。” 如此是在结束议题,不容争辩。 很快,傅侗文和谭医生都上了车。 因为天没亮,车先将他们送到一间低矮厂房里。 那里摆放着四排缝纫机,走道狭窄,地面上堆积着废弃的棉线。 “女工三天没来了,”司机用有浓重口音的英文说,“离这里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厂,生产弹药的,那里给的工钱多。大家都去了那里,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到天亮,我们去码头。”司机说完,回了车上。 谭医生坐了会儿,也去门外,抽烟提神。 厂房里剩了她和傅侗文。 “会吗?”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两下缝纫机的踏板。 “我没用过。”沈奚坦白 在中国没机会接触这个稀罕玩意,在美国也没时间研究这个。 “来试试。”傅侗文让开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撑在边沿,观察这个机器。 “足蹴木板,会自己运转。不过,要找一块布料。” 两人同时看四周,没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了主意,将它脱下,翻过来放在针下:“来吧。” 沈奚将衬里揪出来,一点点塞到那下头:“这样踩?”她用脚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诧异:“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为我用过?” “这倒没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头发,注意力放在了缝纫机上。 他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试验这个“玩具”。气息扑到她侧脸上,一轻,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记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坏?”傅侗文见她不动,低声问。 沈奚轻摇头,收了神,轻轻踩动踏板的同时。西装的衬里被针线拽住,从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脚下的动作,凑近去看,细针密缕,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从她眼前滑过,去摸了摸针脚:“很不错。” “嗯。”她心猿意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的很妥帖,长,且直。 这让她无端记起在傅家听丫鬟的闲话:三爷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着修剪指甲,每回做过此事的小丫鬟都会面红耳赤地给大家学,三爷和她聊了什么。后来不知怎地,这下人们的私话让傅侗文晓得了,于是自此就再没丫鬟碰过他的手。三爷房里的人也都换成了小厮。 “三爷虽然风流,那也是最高级的风流,不会吃下人们的豆腐。”丫鬟读书少,这样的一句话说的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领会她想说的。 “你知道,这个在北京城市价多少?”他拍拍那缝纫机,“四十到五十银。” 她猜想:“你也想做这个。” 傅侗文没有否认,笑着,带着稍许的自嘲:“我什么都想做。” “连这个也想做,”他取下西装口袋上的钢笔,在灯光下看着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万千,“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开始做它,可我们到现在还不会。那时候……是嘉庆年间?” “嗯。” 一百多年,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时间的距离更明显了。 沈奚试着安慰他:“都是人做出来的,我们都在学。” “今后的中国,在你们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着,将西装上的线头扯断,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气。”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沈奚想。 她目送傅侗文离开厂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长,消失在了铁门外。 直到天亮,他也没再进来。 九点三十分,他们到了码头。大雨未停。 当初她离开中国是这样,现在她要回国也是如此。 不过,离乡时是秋霖,归家时是春雨,兆头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宽慰。 码头上,到处都是亲人间的依依惜别,情人间的泪眼相拥。许多妇人撑着伞,将这如闹市的码头弄得越发拥挤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挤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挽住我。”沈奚点头,攀住他的手臂:“谭医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 9.第八章 沉酣戏中人(3) 他不予争辩,右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奚还在脑内措辞,要如何说服他,见他这个姿态没缓过神。傅侗文促狭地笑了笑,将腰带上的□□皮套取下来,借着,是匕首皮套:“你是想看这个?” 她连他带着□□都没留意…… 不过傅侗文已经从皮套里掏出了一把精巧的□□,银色的枪身,白色枪把上的刻着一匹小马:“勃朗宁1900。”他作势要丢过来给她看。 沈奚怕碰枪,倒是指那个匕首:“那个,我认识。” 那把皮套上刻着Union Cutlerypany,联合刀具公司,她有个喜欢狩猎的教授推荐过这个公司的刀具,可割可刺,杀死一头狗熊也没问题。 看到这些真实的枪械匕首,她算是对“危险”二字有了重新的认识。 傅侗文笑一笑,将枪塞入枕头下。 “去私人甲板,让人为你煮一杯咖啡,或是要一杯葡萄酒,晒晒海上的日光。不要乱跑,更不要去公共甲板。”他背对她,开始解衬衫。 沈奚应了声,别过头,避开这让她脸红的一幕,替他关上卧室门。 私人甲板是特供给套房的,自然不会有外人。 不过说是能晒太阳,却只是对着一扇扇全透明的玻璃而已。她和服务生要报纸看,又说不清想看什么,只说想了解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服务生谨慎筛选过后,抱了二十几份报纸给她看,又煮了一壶咖啡,放在躺椅上。 纯银的咖啡壶和咖啡杯,配成一套,再添上二十几份报纸,也不过让她坚持了三十分钟。 最后将报纸盖上脸,昏天黑地昏睡过去。 梦里头,是喜庆的事。 二哥带她去看老管家儿子做亲的阵仗。虽然是小户人家,可却该有的都齐备了,杀鸡剖鱼,杀猪宰羊,有人抬了十几担嫁妆到院内。从碗筷到枕头帐子,到镜台合欢床,看花了人眼。二哥挽着她的小手,让她去摸每样嫁妆上系得那一缕大红丝绵:“央央日后要嫁人,我也要为你准备这些,”二哥将她抱起来,六岁的丫头了还要抱在臂弯里,“到时将广州城给你掏空了,凡你眼风扫过的,都是你的。” …… 沈奚在睡梦中,呼吸急促,放在胸口的两只手握成了拳。 报纸也随着她的喘气,起伏作响。 有一只手掀开了那挡住光的物事。 “沈奚。” 她被他从往事中拽出来,睁开眼的一霎,像溺水的人,无助挣扎着努力去看岸边旁观的人。夕阳的余晖被一扇扇玻璃窗切割开来,每一扇窗都被镶了金边。他戴了一副黑框的眼镜,透过那镜片,能看到他双眼里有血丝。他背对着光,望着自己。 “三……”三爷,还是三哥。梦境的混淆,堵住了她的喉咙。 心底泛起了一层浪,沈奚不争气地眼眶发热,慌张用手压住双眼:“抱歉,三哥……” 沈家的日日夜夜,碰不得,早被大火烧成灰的架子,一触就会轰然塌陷,将她掩埋。 一方折叠好的手帕被递给她:“是我要说抱歉,这一觉睡太久了。” 是很久。 船是上午离岸,到日落人才醒。 沈奚摇头,归还手帕给他,视线始终落在眼前的衬衫领口上,不敢看他的脸。傅侗文晓得她是怕自己看到她的泪眼,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报纸捡起,一张张叠好,放在躺椅旁的藤木矮几上,给她擦掉眼泪的时机。 沈奚看着他的背影,胡乱抹着脸。 “庆项已经催过三次,我们再不过去,怕会被他笑话。” 沈奚两只手又从前额梳理过去,顺到脑后,摸摸用来绑住长发的缎带,尚妥。 “想吃羊排。”她笑。 “好,三哥给你记下了。”傅侗文背对她笑笑,单手插入长裤口袋,走向大门。 从拣报纸开始,他没多看她一眼。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懂女人的男人? 沈奚追上他。 他们进入餐厅,走得是旋转门。她跟得太紧,追着傅侗文迈进同一个隔间里,明明是一人的位置,挤了两人,手臂挨着手臂,前胸挨上后背。 沈奚努力盯着雾蒙蒙的玻璃,直到走入餐厅,才松了口气。 谭医生点了一壶咖啡,倚在餐桌旁,百无聊赖地将一张报纸翻过来,看到他们,随即将报纸叠好,还给身后的服务员:“你们两个在一处,真是需要个管家。” “我的错,”傅侗文领了责,笑着落座,“点好了?” “三爷挑剔,我可不敢代劳。” 两人还在调侃对方,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人越过两张餐桌,不请自来。这餐厅里,除了他们三个,这是唯一的一个亚裔面孔。 “傅三爷。”青年人微欠身,含笑招呼。 傅侗文抬眼,打量他:“你是?” 那人不急作答,招手,让服务生替他将空着的座椅拉开,他坦然落了座。“三爷贵人多忘事,不晓得可还记得这个?”他将身子凑近,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哼唱了一句:“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是牡丹亭。 傅侗文一笑,不应这个青年人。 “三爷可觉得耳熟?”那人倒不怕被扫了颜面。 傅侗文拿起服务生放下的银制咖啡壶,为沈奚倒了半杯,算是默认。 “能有几分熟?”那人含笑追问。 沈奚想笑,当是牛排羊排吗? “至多三分。”傅侗文开口。 那人马上抱拳,笑着恭维:“能让三爷有三分面熟,是茂清的造化。” 她不喜这人的油滑世故,右边手撑着下巴,左手则在桌下,悄悄地捻着桌布的边沿。桌布被她拧成了细细的的一条边,又松开。如此反复,自得其乐。 身边服务生递上餐单。 傅侗文接过,放在沈奚面前,两指叩着餐单说:“挑你喜欢的。” 沈奚点头,视线溜过一道道菜。 有了这个不速之客,晚餐吃的并不愉快。 10.第九章 沉酣戏中人(4) 傅侗文摸到她的长发后,将用来束发的缎带取下,初次做这种事,没经验,还将她的头发拽断了两根。缎带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坠叩到怀表表盘上,脆生生一响。 他以为她会惊醒,她已然沉沉入梦。 在一晚,他回答的“很多”,被演变成无数的影像。她会看到年轻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掏出枪放在桌上,嘱人去杀谁,也看到他走过破败的一个宅子,地上皆是尸体。这些幻境,像听人在唱戏文。 看不清他的面容,全是剪影。 最后她跟着他的背影,看到他与一位穿着前朝官服,留着辫子的大人说:“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 听到这句,她觉察出不对。 这是梦。是幼时所背的书,不该是他的话…… 她转身向外走,过大门时,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门槛,却又蹿高了三寸,活生生将她绊倒。这一跤跌得她浑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缚着她。 沈奚想翻过身,感觉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么压住。她睁开眼,被汗水打湿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挡着眼前的视线。 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枕头竖靠在床头,垫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头,身上衬衫长裤都没脱掉,甚至皮鞋也还穿着,只是将棉被盖在了身上。 方才被她扯下去,胸前只剩了一个边角,他似乎冷了,在梦中微蹙眉。 这姿态,好似下一句就要开口责备。 沈奚挪动身子,替他盖上。 那清隽的脸上,不耐散去。 他睡着,她看着。 听他的呼吸,还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沈奚悄然下床,从衣柜下的抽屉里找到听诊器,又光着脚,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将听诊器压在他的衬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着衣服,触得到他的体温。 心跳声穿过听诊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静的房间,唯有心跳声。 他的心跳。 一只手,及时拉下了她的听诊器。 “是心脏里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对上他的眼。 冠脉闭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医学杂志上的说法,似乎是如此翻译。 心脏病学的发展始于欧洲,有名的学术杂志也都在法国和德国,这两年前才有了英语杂志。她和几个同学每次拿到都如获至宝,看得不多,自然记得牢。 “你是生下来就这样吗?”她问。 傅侗文微笑着,摇头。 她也没有可问的了。 如果说心脏外科学是荒漠一片,内科就是荒漠中刚才出现的绿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领域。傅侗文昨晚的症状,很像是教授提到过的,冠脉闭塞导致急性心梗。对于这个,教授的乐观口号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疗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头将听诊器收起来:“现在有不舒服吗?” “我很好,”傅侗文调整姿势,从侧卧到倚靠床头,“你好些了吗?” 沈奚颔首:“我在烟馆,每天都要帮他们扛尸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经过灭门的人,又怎会脆弱不堪。 过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从听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都释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着,坚信他是对的,是善的,那么别的都不再要紧。 两厢安静着。 “随便聊聊。”他说。 “嗯。”她等他说。 于是,片刻后,两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头?”傅侗文揶揄她,“难道和三哥无话可说?” 沈奚摇头,靠坐在床边沿,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 “上来吧。”他突兀地说着。 沈奚反应着,明白过来,她将棉被轻掀开,也学着傅侗文的样子,枕头竖靠在床头,和他盖上了同一床棉被。里边仍有余温,她的脚也很快热乎了。 和方才睡着时不同,此时的两人,是有意识、有共识地同床共被。 她怀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动一下身子,自己也会犯急性心梗。 难道此后日夜,都要这样……她脸在发烫,幸好,光线不明,看不出。 “衣柜里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声说,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动,晚上再抱出来。” “嗯。”她答应。 两人都是在默认,日后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见过昨夜的架势,也绝不敢放他睡地板。 “还有一桩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时间的傅太太。” 沈奚看着棉被一角,又“嗯”了声。 “我其实,还算是个正派人,”傅侗文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他以为她是怕误会吗? 难道他不清楚,当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们眼中,早被误会成这样子? 两个人,一床被,又都没了话说。 幼时母亲和父亲在一处,也会如此说闲话,父亲会握着母亲的手,一根根手指摆弄着,温声细语。彼时,她不晓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来的缘。 沈奚的视线溜下来,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摆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边,两人至多三寸的距离。 怀表在响。 沈奚记起,顾义仁提到的他的三回亲事。头回是一位格格,光绪年间,本来要成婚了,四爷在当年去世,他也不明缘由地毁了婚;后来是一位颇有学识的小姐,未曾想阴错阳差,和二爷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动退得婚。最后这一个倒和傅侗文认识最久,与傅侗文青梅竹马,又精通法文,两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两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约要挟,要傅侗文与自己离开中国,但最终被婉拒。未婚妻挥泪作别,这一纸婚约也自此作废。“这是谭先生讲给我听的,”顾义仁当时攥着几张扑克牌,绘声绘色地学着,“三爷和谭先生说,理想不同的两个人,在灵魂上只是陌路人,这样的感情,并非爱情。” 11.第十章 明月共潮生(1) 少倾,沈奚急匆匆携茶壶归来。 两个男人正拿着纸和笔,在一张报纸的边角写满了法文和英文。 谭医生一直想回国后,翻译出书,抽空就会要傅侗文和他讨论。 “看不懂了?”谭医生睨她,“我读书的时候,只会英文不行。很多的资料都是法文的。” “方才……你说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点是这个“死”字,她倒热水时想到了,但凡看过的资料,病发了,大多逃不过死。 “原来是为这个跑回来。我早和你说过,他目前身体状况稳定,不到这么严重。我只是担心他最后走到这步,”谭医生笑睨他,“他就是少爷命,让着他,顺着他好了。” 此时,被讨论的傅白兔表示,他想喝茶。 沈奚双手将茶杯递给他,柔声说:“烫,你慢着些。” 此话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给他吹两口,吹凉了。 傅侗文和谭医生都笑了,前者无奈,后者打趣。 “说回前话吧。”傅侗文替她打圆场。 “来,议议这个,”谭医生指报纸边沿的字,“闷痛?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沉吟。 “《内经》有说过心痹……有些中医书里也有说厥心痛,”沈奚建议,“暂译绞痛吧,绞痛这词我们也有,‘当归芍药之止绞痛’。” “好,就绞痛。我翻译出书,用它。” 傅侗文拿过来那张报纸:“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对于西学,还是要有自己的教育书本。你回国不要再耽搁了,尽快着手做起来。” 她附和:“我也可以帮你,谭先生。” 谭医生气笑:“过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双了。” 沈奚低头一笑,把玩起钢笔。 傅侗文又好似没听到,将茶杯搁下。他单手握着报纸,去读印刷的文字。 一月的《每日邮报》,全是过时的旧新闻。去年耶稣诞节,西部战线一部分德军、英军和法军为了这伟大的节日,短暂停止互相射击,还举行了一场战地球赛。 傅侗文几眼扫完:“这场球赛谁赢了?” 谭医生扯过报纸,也翻看:“没写吗?” “英国赢了,”沈奚说,“另一张报纸有写。” “细想下去,谁赢都一样。”他又说。 战场残酷,到最后踢球的人都活不下来。 傅侗文将报纸也叠好,留在手边。他人离开这里:“我去谈个小生意。” 在这游轮上,能谈什么生意?沈奚猜想了一个上午。 当天下午谜底揭晓。 他们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个狙击手,是傅侗文在船上问那些商人们借买来的。那个人身材矮小,也不与他们交谈,每每从她面前经过,她总能留意到这个狙击手脚上漆黑锃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欢抽烟,就是不讲究,喜欢将烟头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务生,或是临时管家将烟头收走。就此,他们多了位临时旅伴。 在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准备。 谭医生说过,傅侗文的作息很规律,于是她决定要在他熟睡后再上床。为不露声色,她还将谭医生的书全都搬到了套房里。 钟表极缓慢地一分分跳动,指向九点。 她翻着书,留意到他在洗手间,用纯白的毛巾擦着手。她的手,撑在耳后,小拇指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头发,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的皮鞋经过,略停顿,没进卧室,却走向她。 “是不是庆项和你说,我每晚九点会准时躺到床上,所以你准备了这些书,”他将那页书替她翻过去,“说来听听,准备几点睡?” “我读书时习惯了,”沈奚仰头看他,十足十的诚恳,“有时一抬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书。 沈奚画蛇添足地解释:“我在说真的。” 他笑:“总看专业书也无趣,我带了本《仁学》,想看吗?” 谭嗣同的著作,是**。 她意外:“我听顾义仁说过,是出了日文版,难道还有汉字的?” “我让人私下印的。”他作了解释。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柜下层翻出了那本书,丢去床上:“上床来看。” 沈奚听到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这个打破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总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让她上床去,否则,怕她真会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十几分钟,再出来,吊灯都灭了。 两盏壁灯,一左一右,悬在床头上。 傅侗文还是穿着衬衫,倚在那里,在看书。刚登船收拾衣裳的时候,她看到他是带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着衬衫。不过,她又何尝不是怕误会,完全不敢换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轻薄的连衣裙充数。 沈奚也上床,盖了被子,将《仁学》拿在手里。 果然没有印刷厂的名号,是私印的。 书是好书。 可她的念头,一溜到了天外。此时的傅侗文,是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她在想,他在伦敦念书时,是否也这般神情和态度,闲阶独倚梧桐。 想了会儿,默念了几句荒废,勉强静心读了进去。 傅侗文这边,恰好翻看完最后一页,合了书。 穿衬衫睡觉是一桩苦事,身体和手臂都被一层板正的薄布绑缚,活动不开。他人乏,书也翻完了,于是无所事事地靠在那,观赏起了她。她今夜穿得是丝绒的连身裙子,细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头,没有任何装饰品,和船上的那些贵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过朴素。倒是耳垂上坠着两粒小小的珍珠,赝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难得对女孩子用“漂亮”这两个字,嘴上没提过,心里也大多不屑。 还是缎面的发带,颜色不同,斜扣着的珍珠也是赝品。 看来她将所有钱都用在了学业上。 傅侗文将书搁在床头,关上壁灯,宣告结束夜读会。 12.第十一章 明月共潮生(2) 接连两道厉闪,撕开云层。 傅侗文将西装脱下,披到了她单薄的肩上。也由此放开了她。 另一端甲板上的吵闹声渐起,有船员落水。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救人的和落水的都被拉上来,落水的那个昏迷不醒,被平放在甲板上抢救。有人过来,劝说他们推回去,去避雨的半露天休息室。 风太大了。 两人回到避风雨的地方。 傅侗文竟去和谭医生要纸烟,谭医生听到他的要求,满面错愕。不过他接了烟,捏着纸烟卷,只是把玩,在金属栏杆上磕着,烟丝落到谭医生鞋上。谭医生恼火:“你这人,真是糟蹋东西的好手。” 他不甚在意:“赔你就是,昨日靠岸,补了不少好东西。还有新鲜的牛奶,早让人送你房里去了,够不够换你这个?”傅侗文笑着将揉烂的烟,塞回到原主人手里。 谭庆项想到刚刚看到,两人似乎在牵手,又疑心是自己错看了,犹豫着还是没问。 “我去更衣室。”沈奚委婉地说。 傅侗文应了,随她离开。 公共甲板对全船开放,里外两道门,里边那道门里是洗手间。 外边这里算是半个休息室,也是真正的更衣室。 她在洗手间里听到两个褐发的女孩子在说,昨天靠岸时,见到特等舱的管家去替贵客们采办新鲜牛奶和水果。“一等舱也有的。”其一小声说。 “亲爱的不如这样,你看旅途漫漫,我们总要找到一个可人的男孩子谈场恋爱,”两人低声笑着,“我要一个月才到,你呢?”“下一次靠岸,他们是这么说的。” 沈奚在他们的谈笑中,听他们说干脆去一等舱找一位先生同住,莫名冒出了谭庆项的脸。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离开洗手间。 更衣室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几个隔间的门都敞开着,沈奚没看到傅侗文。 她想,他应该在更远的地方,于是挑了个隔间进去,对着半身的古铜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和头发。她两手捧着自己的脸,盯着眼下的一道乌青时,听到隔壁房间的门上了锁,很快,伦敦口音的英文出现……不对,重点不是口音,而是内容。 “亲爱的,我爱你,不要怕。”这是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弄疼你了,”男人的回应,有着介于男生和男人之间的羞涩,“我没有真的实践过。在伊顿公学时,我在我的姑妈那里住过,她的贴身女仆很喜欢我,可我们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沈奚约莫猜到是什么内容,她想要悄然离开。 镜子里,出现了傅侗文的身影,他手里拎着买来的新纸烟,来接她。 沈奚在看到他的一霎,猜到他会开口,两步上前,手压到他鼻梁下,挡住嘴。傅侗文惊讶地垂眼,她握住他拿烟的手,脸红地摇头。 “我只摸过她的前胸……”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这位伊顿公学的贵族青年,请你不要再叙述你和女仆之间的性启蒙了。 沈奚面红耳赤,祈祷着傅侗文能领会她的意思,两人可以在不打扰这对幽会情人的情况下,体面地离开。可是当隔壁陷入安静,她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贴着的位置,是他的嘴唇,他鼻端呼吸的热量也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平稳的呼吸节奏,比那一对小情人的对话让她更无法承受。 无声地,傅侗文将烟盒放到了铜镜前,这样空出了手去扶着她的腰,另一手去拉门的扶手。他给他们的更衣室也上了锁。 沈奚的手从他脸上缓缓滑下,无处可放,虚握成拳,空悬在两人之间。 他的银色领带,被一根珍珠别针固定着,黄金色的珍珠。乍一看,和她的那副耳坠、项链像是一套。 隔壁男人在说:“当然,她也对我做了一些事,比如像你现在这样,抚摸我,她很热情……” 为什么西方人会这么喜欢说出来,只去做就好了啊。 诶,很好,没有声音了。 诶?不是停止,是在实践。 男人在低低地说着爱你,呼吸粗重,女人没有发出声响,看来,还是无法突破第一次的阻碍,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沈奚开始自责,不该听婉风和那些英国女孩的经验分享,此类知识获取太多了。 时间漫长,漫长到她开始自问,为什么要等?刚刚直接离开岂不是更好…… 可等到现在,那边随时会落幕,又不好走。 这里的更衣室没有窗,一面镜子一面门,余下两面墙壁上都是五彩玻璃。玻璃后是灯,光从玻璃透出,落在人脸上,让人目眩。 这个更衣室比他们房里的衣橱还小,就算两人不贴在一处,也分隔不开。 傅侗文的手变得烫人,她的头脑也开始发昏…… 沈奚想推他的胸口,想将身子离开他,可想到最后也没付诸实行。傅侗文的右手仍是搭在那里,握着她的腰。慢慢地,他的手挪后、挪高了一些,换了一种更亲密的,情人间搂腰的姿势,也更自然了。 那头小剧场落了幕。 隔壁门打开,人走出去,女人低声用英语惊讶地说着,竟会有狙击手在门外。难道这里还有别人吗?两个人脚步匆匆,远去,将他们这两个被迫的听客留在这里。 困在这里,困在他们留下的氛围里。 “三哥……”她想说—— 我们也走好不好,谭医生等久了也不好,你看,狙击手也等在外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根本是你我两个挤在这里排解长途航行的苦闷…… “方才,只当是游园惊梦,不要放在心上。”他说。 沈奚脑子嗡地一声。她只晓得游园惊梦这曲子明明是个小姐遇见俏书生的无边春梦,还记得那唱词里有: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傅侗文先笑了:“也不太恰当,当我没有说过。一会儿出去,庆项问起去了何处,就说我们提前去了珠宝酒会,那里对头等舱贵宾提前开放。” 她轻声应了。他却并未放开她。 在这游轮上,傅侗文像在坐牢服刑。 因为英德的战争,从二月起国内的联系就断了,海上航行这么久,靠了岸,足足六个月的消息空白,他忧心国内又会是何局面。忧心无用,徒增烦恼,只能等,等到岸。 13.第十二章 明月共潮生(3) 刚刚的那个算是吻手礼,还是……别的什么。 她辨不清。 这样的傅侗文,让她记起了那个有关于香烟的故事。 在北京,无人不知大栅栏一带的八大胡同,连她在烟馆也听过这首歌谣:“八大胡同自古名,陕西百顺石头城,韩家潭畔弦歌杂,王广斜街灯火名……”故事的主角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故事的地点就是这八大胡同里的韩家潭。一夜,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有名的几位少爷聚到一处,面对花魁起了争斗的心思,竞相扔出白花花的银子。 在这几人里,唯独傅侗文只问下人要了一根香烟,进入花魁房间。偏就是这个,让美人动了心思。 香烟,香艳。 他取了个谐音,要是夸寻常女子,那是轻薄。 可在烟花地,却是十足地风流,十足地风情。 花魁接了香烟,他却说好处不能让他一人独占,既抢了风头,美人自然要拱手让给友人。于是留下一张支票离开,才有了这个佳话。 这个男人,只要他想,一举一动皆能蚀骨入髓。 而现在,这个故事里的男人就在她眼前。 “刚刚要说的是什么?”他在问。 “我想说……多亏三哥昔日慷慨,资助我读书,否则今日怕会出洋相。” 傅侗文一笑,倚上门边框。 完全没有放开她的征兆,像在更衣室,当他交待过要如何和谭医生交待后,她想离开,被他搭在她腰上的手阻止了。那时她以为他会做什么,但没有,只是抱着。 现在也一样—— 傅侗文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低头看着,又翻过去看她手心,拇指指腹滑过那细细的纹路,磨着她的手掌……他的手指愈发烫,她也是。 “我们该出去走走。”他提议着。 沈奚应了。可他又不动。 明白人做荒唐事。他将个清白姑娘的手揉了又握,握了又亲的,怎么算,心里倒是有面明镜,可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还是三哥出去走走,”他又低声说,“再这样,会要出事情。” 他话中有笑,如此直直白白地说出来,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轰地一下子全塌了。傅侗文用目光困着她,将她放开。手上的力道终究是没了。 她醒过味,傅侗文已经离了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只得原地立着,想他的语气和神态,几分真几分假。 就这样到了六点,他才回来。 人应该是从甲板上回来的,西装上是冷意,不过脸上的笑意倒是有的。 傅侗文定了晚餐的位子,让她收拾收拾,下楼一起去寻谭庆项。他的样子,仿佛出门前的事从未发生。沈奚答应着,在洗手间换了衣裳,将散开的头发分成两股,搭在肩上,先将其中一股对着镜子编起来。她望着镜子,想,或许那真是吻手礼……反倒是她在误会:“三哥,你要是换好了告诉我。” “好了。”他说。 沈奚编自己的辫子,轻车熟路,不必照着镜子。 她离开洗手间,走入卧室,手上没停,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着。傅侗文本是在打领带,见她这样子,又停下了动作:“来,让我看看。” 沈奚脸一热,人没动。本来就是三步之遥,何谈过去。 傅侗文将领带理好,上前两步:“让我试试。” 试什么?散开在右肩的头发被他拿起来。 “如何做?”他问。 “这样……分三股。”她将手指间的三股黑发给他看。 傅侗文生疏地,学着她的样子,将长发分开,又在她的示范下,学着她去将那一股长发编起来。细碎的发丝,不停擦着她的脸颊和锁骨。 像有个小小的更漏,被摆在眼前,声缓缓,滴泠泠,每一滴水珠儿都落到了心尖上。 沈奚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她望他一眼,他在微笑:“样子马马虎虎,多来几次会好很多。” 发到结尾,他举到她眼前:“好了。” “我来绑。”她接过,绑妥。 下午走说是怕出事,可眼下这样,又如何算。 “我有些话,”傅侗文看穿她的心思,“晚上回来说,好不好?” 她点点头,见他在笑。 早就乱了套的关系,急在这一时也理不清。 两人虽有话没说完,但气氛却开始不同了。 离开房间前,傅侗文又觉得领带搭得不好,重新取出来一条,交到沈奚手里。这是真的难为她,她不会,他手把手教她,如同她教他如何编女人的长发。沈奚磕磕绊绊,弄完,傅侗文人站在走廊上了,才评价说:“看来,你也要多学几次才可以。” 两人说这话是用母语,狙击手听不懂,见沈奚脸红,约莫猜到是先生在和太太**。 下到一等舱,傅侗文去叩门。 半晌,谭庆项开了门。平日严谨的人,难得没有穿戴整齐,连领带都没有,头发也和平日不同,总之,有些怪。不过除去拘谨,人清朗了不少。 “带一个客人?方便吗?”他问傅侗文。 “看你高兴,不过是加一个位子。” 身后有动静,房间里是有人的。沈奚心头一震,目光控不住往门缝里溜,见到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孩背影。她一下子睁大眼。 “沈小姐,你能收敛一些你的好奇心吗?”谭庆项嘴边有笑。 “我是忧心你安全。”她讪讪,眼睛里的话是“错看了你”。 谭庆项笑,拍了下沈奚额头,算是回应“少管闲事”。 “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他说着,重新关上门。 沈奚五味杂陈地看着那扇门,又去看傅侗文,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难道……露水情缘在他们看来很寻常吗? 结果,谭庆项也没给她机会去问。 他爽约了。彻彻底底为了一个褐发少女,将她和傅侗文抛弃在了晚餐饭桌上。她从吃奶油小薄饼和鱼子酱就期盼能看到谭医生女友的脸,可到熏鱼和烤面包没来,到牛肉汤没来,到鹅肝冻膏也没来……默尔索干白下了肚,沈奚已经放弃了。 14.第十三章 明月共潮生(4) 房间里能有一星半点声响就好了,可没有。走廊也是安静的。 轮船上的地毯可以吞没脚步声,哪怕有人跑过去,也绝不会惊扰到这里的两个人。 她和他目光相对。 “跟着……”她轻声重复,“是如何跟?” “你以为是如何?”他反倒是笑。 沈奚怕自己误会了,可两人的手腻到一处这么久,总能说明什么。 “三哥在家中可有……妾?” 傅侗文笑,摇头。 “这几年,你家里没为你定过别的亲吗?” 他又摇头。 本要说谈一场新式的恋爱,像庆项那样,给女孩子自由,又不能明着说,以傅家老三的名声来一句 “互不束缚”,九成九会被人当成**一度,或几度。 这浮名平日受了,今日就会被反噬,也怪不得别人。 他见她不出声,才问:“可还有要问的?” 这回,换她摇头了。 “三哥这个人——”他停顿在那里,又笑说,“不算很好,也不会太坏。你姑且试一试。” 金玉华筵,他走过上千遭,浮花浪蕊,更是遇到不计其数。可有这么一日,他傅侗文也能放低姿态到这个地步,对一个女孩子。 沈奚眼睛不敢望着他,看看地板,又看棉被上头,有自己落下的一根头发。她想着,一会儿要将它捡起来,绕成圈,捻个结。 想着,想着,她轻轻地“嗯”了声,喉咙里发了声,耳根也烧了起来。 这是应了。 糊里糊涂地,她又和傅侗文交谈数句,约莫是睡了,好,我将这灯关上了,好。 灯被揿灭。 傅侗文将她放到棉被里,这才又从床尾走回去,到他那一头,上了床。这床一颤,她的人也跟着一颤。万幸他不再说话。 这就是要恋爱了。 这么大的一桩事,两个人却对话寥寥,甚至没有一句是直白的。可她又想,现在是新时代了,谈恋爱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前朝。 人慌牢牢的,她揣着不安。 结果做了梦,也梦到的都是他浴在灯光下的脸和双眼,像夜晚的火车,那辆送她入京的车。她挤在门边,四周都是陌生的旅人,下车时是在正阳门。 简陋的木牌子上写着几个字母,当时她并不认识。 后来来了纽约,再回想,依稀能拼出来那是PEKING。 车站人流密集,她是跟着人挤出来,始终跟在给她带路的陌生人身后,木栅栏外,围满了等着拉客的马车和骡车,她坐得是人力车。那天,车站外只有两辆人力车,她占用了一辆。 断断续续的,拼凑出那年的逃难。 天亮时,傅侗文拉开窗帘,去了洗手间,没多会出来。 沈奚也溜下床,不甚清醒地洗漱。擦干净脸后,她将毛巾卷起来,准备放到水池旁。她喜欢这样,这样会让她觉得干净,尽管每日都有人来换烘干的毛巾。 毛巾卷到半途,他先离开了房间。 新的一天,和过往无甚差别。 谭医生自从昨晚被她撞破后,反倒大方了,终于将交往半月的女友也带到私人甲板。有了肌肤相亲的情侣之间,举手投足尽是亲密。至多保持了半小时的距离,谭庆项就将女朋友搂在身前,两人一道坐在躺椅上,共享新送来的水果。 沈奚和傅侗文却比往常还要正经,她看谭庆项拿来的书,他翻看新送来的报纸。 至多是,她想拿茶杯时,他会顺道为她往前推一推。 她心猿意马,他气定神闲。 真是高下立见。 十一点,管家递了张名片来,说是今日上船的新客人里,也有前往上海的中国人。听说了这里有救过人的外科医生,才递了名片上来。 傅侗文接过,上头写着上海仁济的名头。 毕竟是来拜访沈奚的,他还是将名片给了她:“你来看吧。” “应该没问题吧?”沈奚头回被人拜访,想见,又怕惹麻烦。 “中途上来的,问题不大。”谭庆项给她吃了定心丸。 “那就见吧。”她开心起来。 见到同行,总比琢磨该如何谈恋爱要轻松得多。 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金发碧眼,一个黑发华人。 那个华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戴着一副墨镜来,也是留学生的做派。他见到屋里的几个人,将墨镜摘下来,热络地和他们做着介绍。他叫钱源,是仁济医院的医生,旁边那位是他的同学兼同事。沈奚早被谭庆项科普过,北京协和医学堂和上海仁济在国内的地位,对这位前辈很是尊重。 长途旅程遇到同胞,又是同行,谭庆项也很快参与到谈话中。 “这个船医还说,他从未见过中国的西洋医生,”沈奚笑,“先生你一来,又多了一位。” “盲人摸象,他在海上十年,又能见到几个中国人?”那人含笑,“西方人的固有想法,总会改变的。” 是啊,总会变的。沈奚不由望向傅侗文。 傅侗文礼貌地在一旁,对她轻举了举茶杯,示意他在听。 这微妙的一个小动作,只有她看到了。 “沈小姐,为何会选择读医学?”钱源闲聊着。 “因为……我是广东人,接触西医比较早。” “这样,也对,”钱源笑,“国内的西医是在那边发展起来的,澳门也是。你小时候就会去西医诊所看病了?” 沈奚点点头。 “沈小姐,这样吧。我先说来意,我这位同事在上船后受船长的邀请,去见过了你的病人。在他看来,你完成的很出色,所以他想面见你。问问你,回国是如何打算的,是否愿意去仁济。” 那个英国人也在说,“沈小姐,国内在骨科这里还没有专门的诊室,但仁济已经有了这方面很多的经验,还有,我们仁济医院早已经领先了国内的西医医院。尤其在外科上。” “现在骨科还没发展起来,你可以考虑跟着我这位同事继续深造,我们仁济开创了外科消毒法的应用,这在中国是最早的。” 15.第十四章 明月共潮生(5) 傅侗文将舌尖从她香舌上退回来,用嘴唇去亲她的嘴,手还是埋在层层裙褶里。她穿着纯棉长袜,拉高到了大腿上。 “还可以吗?”他问。话语含糊,指向是这亲吻的感受。 沈奚支吾着:“我……嗯,挺好的。”还要交换感想吗?这是哪国的规矩…… “我感觉,是可以的。”他笑。 沈奚将脸压在他肩头上,支吾了声,心跳着,不晓得如何再去应对。 傅侗文将揉在她腰上的裙摆放下去,就势弯了腰,去捡西装。沈奚才见自己左腿上的长袜已经落到了膝盖上头,错愕了一霎,脸又透红了,嗫嚅着说:“你别回头。” 傅侗文将西装拎在手上,不去看书架,随心抽了两本出来,准备拿出去装装样子。 沈奚双手摸到裙下头,将长袜提到了大腿根上……她想说好了,开不得口,索性也拿了一本书,急匆匆绕过书架,先走向大门。 傅侗文听到脚步声远了,把两本书搁在书架上,先理了衣衫领带,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握着西装和书,踱步出去。 回到甲板上,也不晓得从何处起头,谭庆项竟然拿着那本翻译医书,在和吃下午茶点心的沈奚说笑。更让人奇怪的是,说得内容是他昔日的艳名在外。 “香烟那种小事,算不得什么,”谭庆项说得绘声绘色,“韩家潭不去说,就说百顺胡同里,他即兴送人的那句‘多少琵琶夜上楼,香薰鸳被白团扇’,到现在了,人家姑娘的墙上还挂着呢。他却没再去过。” 沈奚微微瞟了一眼傅侗文。 “那晚酒上头,作了这不成样的句子,”傅侗文也瞧她:“醒了再看,很不成体统。” 明明是夸他,却不见他领情。 谭庆项也来了玩性:“哦,你不喜欢那个,我们便说这个。王广斜街清音小班的一位姑娘在宴席看上侗文,挥毫蘸墨,送上四字——‘冠盖风流’。” 沈奚眼前都能浮现出那画面来,苏杭女子的玉手,执笔蘸墨,一双眼盈盈望他。人是含蓄婉约的,字也是,唯有目光和心迹是直白的。 “你猜,他回什么?”谭庆项问她。 沈奚摇头。 庆项将两指并拢作笔,龙飞凤舞,学他草书的样子:“挥毫蘸墨,直接在那白墙留了字——‘一见成欢’。” 人家颂他冠盖风流,他便予人家一见成欢。 一见……她又瞥他……成欢。 傅侗文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将杯盖儿取下来,在掌心里颠了颠,作势就要丢过去。 谭庆项忙双臂一挡,杯盖倒没来,却被扬了一身水珠子:“你这人,也就这么点谈资,总要拿来让大家消遣。” “啰嗦。”他笑斥。 沈奚因他讲过那社交场,晓得这都是假的,也不插嘴,可终究会心里酸溜溜的,平白地被谭庆项硬塞了两颗极酸的梅子,表情都不自在了。 傅侗文眼风掠过了她的脸。 她是面颊圆润的小鹅蛋脸,没有棱角,下颌也是柔柔的线条。像孩子的眼,黑瞳大,眼白少,可眼里总有水光,将那双眉眉心处也映得妩媚,是小小的妩媚,不成熟居多。 眼下头发是编起来了。若散开来,更会将那脸盘衬得更小。 她的脸有多小?下半张脸的弧度——他一掌而握。 “你们聊着,我去上头见一见朋友。”傅侗文将茶杯搁下,人离开了。 “他这来来去去的,在做什么?”谭庆项不解。方才走就算了,这一回来,喝了半口茶,人又走?他看茶杯,莫非这茶与别处的不同? “谁晓得呢。”沈奚心虚地回。 “你方才说是去公共甲板了?下回还是叫我们陪着,放心些。”谭医生又说。 “嗯,好,记得了。”她胡乱去理自己的发辫。 谭庆项那女朋友听不懂他们的话,见谭庆项对沈奚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一会儿又是温柔体贴,沈奚也是目光闪烁,万语千言聚心头的模样,瞧着,很不是滋味。 沈奚才开口,要问谭庆项翻译书的事,那小女朋友就先偎了过去,两只手都插到他的腰带里,顺着裤腿滑下去。谭庆项被那冰凉凉的两只小手弄得,倒吸了口冷气:“这是喝茶喝醉了?”他登时将女友的手拽出来,用掌心捂着,啄对方的唇。 沈奚却只能抓了本书过来,仓促翻过几页去。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新的旅客登船,也有新的消息送上来。 他在头等舱的休息室里,和人闲聊,说英法德的战况,说美国还在保持中立。休息间有人送了下午茶来,他喝着,听到两个日本人在说山东。目光扫过去,那两人见傅侗文听得懂日语,还以为他是日本人,笑着点头招呼。 “上海人,在抵制日货,”其中一个说着,“我在想,我在那里的生意。” “我们出兵出力,在山东打德国人,德国人的利益自然该归属我们,”另一个嗤笑,“无用的,海那边是欧美,海这边都会是我们的。” 傅侗文听着,却又仿佛没听到,仍旧在和身旁这位杜邦公司的股东低声聊着。那个人懂一些日语,约莫知道在说日本强占山东的事,和他用法语说:“资本的世界里,不要拘束在一国,要当作一盘生意来做。” 傅侗文微笑着:“我们租出去的土地,太多了。” 上海、天津、汉口、广州、青岛、大连、重庆、杭州、苏州、厦门、镇江、九江、鼓浪屿……香港、澳门…… 这些战争财的资本家们,是无法理解中国人的心的。 租界,或是租借,都是钝刀子剜心,死不了,利刀子剁手脚,也死不了。 国破山河在,人就在。 可当山河也破碎了,人去何处?土地,是绝不能失去的东西。 雪茄、葡萄酒、水晶杯,资本家、**蠢蠢的贵族妇人和小姐。 这便是他在游轮上生活的另一面。 傅侗文很会说情话,英、法、俄文都运用自如。他曾和谭庆项说,逢场作戏,纸醉金迷,就像他在北京城里,权色财,你总要图谋一样,才能让人去接近你。 16.第十五章 深藏相思意(1) 一支笔,如蚕作茧,将她困在了他的字里。 头等舱有个英国男人喜欢说“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个英国绅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场作戏惯了,会要时刻警醒自己,活得像个纨绔的公子哥? 沈奚忍俊不禁。 “小时候用过团扇吗?”他看到她笑,也笑着问。 “没有,在我家那里,好像也不时兴这个。” “到了北京,要试一试。” 透不过气来,他就让自己想点别的事,素白的手,生绡扇面,为她做幅画倒也不错。 沈奚不太懂,还是点点头。 灯光遥遥,他人很近。 两人对坐了会,都舍不得这感觉。 沈奚暗暗地劝自己抽身,好让他尽早休息,于是收拾起信纸:“我去放好它。”她先逃离这方寸之地,傅侗文见她背过身去,有些艰难地撑着手臂起来,进了洗手间。 沈奚回头望一眼,门关了。 这样来看,他还好。 他人睡下,还是过了九点。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压抑,像在克制,后半夜,沈奚听到他呼吸趋于平稳,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迷糊着睡了会儿,听到有人在外边争执。头等舱有二十四小时的管家,会看守着,不让闲杂人靠近,更不可能会允许在凌晨发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转醒过来,他睁不开眼来,将肩抵在床头上,哑声说:“问问是谁,别急着开门。” “嗯。”沈奚到门边上,用英文问了句。 是管家在回话,还有船长。 她惊讶地披上一件外衣,开了门。 走廊里头,被拦着的人竟是船长,是管家和他起了争执,五步远的地方,在焦急地看着她脸的人是仁济的两个医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的抱歉,”管家对她欠身,“在深夜打扰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们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么病人吗?” 有两个医生在场,这是最简单的推测。可也犯不着来找她这种没经验的。 “是,”那个叫钱源的男人,上前两步说,“是你经手的那两个人。听说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战地医生,那个人已经下了船,他没留下手术记录。” “这样,”她必须要去,可傅侗文又在里头,“不过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医生来,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感谢你,傅太太,”船长脱帽,“我们会照你说的安排。” 船长匆匆而去,亲自去找谭庆项。 沈奚对外头几人点头示意,虚掩上了门。 她趁谭庆项没来的功夫,去换了衣裳,头发草草扎起来。人出来时,傅侗文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床头上,脸色极差。 沈奚见他这样,先是一愣,马上去翻抽屉:“你等等,我给你找药。” 谭庆项推门闯入,见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么不知道给他找药吃?” “我刚刚——” “你知道这样下去有多严重吗?”谭庆项毕竟是长久跟着他的,随身就带着药,焦急倒出来给他塞进嘴里,“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昨晚,”沈奚声音发抖,“应该是昨晚,他没和我说。” “你和他住一起这些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吗?”谭庆项压不住的火,“我是让你照看他,不是让你纵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庆项。” 谭庆项脸色发青,控制着自己:“不是要走吗?快去!这里用不到你了!” 沈奚手足无措,心慌地去握傅侗文的手,嘴巴微张开,发不出声来。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混着眼泪去亲他的手背:“对不起……” 谭庆项见这一幕,目光微微一颤,脸更沉了。 沈奚无助看谭庆项:“他真没危险吗?” “嗯。”谭庆项再不愿多说。 门外,钱源低声叫她的名字。 沈奚被唤醒了,脚挪不动,那边是她的病人。可这里是他。 谭庆项不再管沈奚,在观察傅侗文,可能是觉得严重,又给傅侗文塞了含服的药下去。这还是沈奚头次见他短时间内连续服药。更是方寸大乱,傻站着,站了足足五分钟。 药有了效果。 傅侗文渐有了力气,将身子正了正。 他见她这样子,虚弱一笑,轻点头。是让她走。 “傅太太?”钱源久候在门外,实在焦急,跨入半步说,“请你尽快,那里十分危急。” “你留着也没用,”谭庆项说,“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里全是汗,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捏得酸痛。 她必须走了。 “我尽快去看,尽快回来。”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话出口,人也掉头跑出去。 出了门,她脸还是惨白的,眼里含着泪,说不出话,但脚下没停,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向走廊外大步跑。钱源恍然惊醒,带英国同事,三个人先后跑远。 钱源追上沈奚,她开始尽量详细地回忆,复述,那日的手术记录。嘴上不停,脚也不停,钱源认真听进去,刹那的天光,让他看清她的侧脸,看着这个眼里全是泪,声音哽咽,却头脑清醒的医学生。无比脆弱娇弱的一个女孩子,又能有着让人无比信任的冷静。 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谭庆项听到外头安静了,低声说:“这药也不能过量,你先坚持坚持,再不行,再说。” 傅侗文阖眼,当是应了。 谭庆项陪他坐了会,心烦气躁地离开那里,人在客厅里,想抽烟,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适,于是将房门打开,椅子顶着门,留一道缝。他人在门外头,将烟灰盘搁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捻灭一支纸烟,来瞧上傅侗文一回。 从三点到六点,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几小时。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时间,夜里再疲累,人也会定时在那五分钟里醒来。 17.第十六章 不露相思意(2) 餐盘上来,是羊排。 她刚还想着要将土豆分给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个架势,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吗?还是,食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服务生谨慎询问。 沈奚摇头,默然了一会,带着鼻音说:“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们的食物很好。” 她低头,吃一会,停一会。 她设想,自己和傅侗文对调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样子,他掉头走了,自己应该会哭。换位来看,她不会那么讲道理。 一份丰盛的沙拉,被放到手边。她没点过。 “先生说,你一个通宵都没有休息,需要这个。”服务生笑着说,留下一张信纸,摺好的。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说:谁说中国人不懂罗曼蒂克,你看,做的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压在信纸一角,揭开,字洋洋洒洒的,不就着格子来,竟写了半张纸。 央央, 给你讲个《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又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两只口袋,一只装别人的缺点,另一只装自己的。他把那只装别人缺点的口袋挂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们总能很快看到别人的缺点,却忽视了自己的。 抱歉,让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这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东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顾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过难关。当然,房里也有一个病人在等着你。 侗文。 原来他也能写出长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务生推开了窗,薄纱的窗帘一下子就被风吸了出去。他对沈奚笑笑,又说这也还是先生交待的。玻璃有点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开来,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个干净,擦擦嘴,扔下桌布,脚步匆匆离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间里,只有仁济的两个医生在。 沈奚进去时,英国人在说去年耶稣诞节战线上的那场球赛,他也去了前线,说着就摸出个铜烟盒,上头有浮雕,打开来是整排香烟和一张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给每一个前线士兵的耶稣诞节礼物。沈奚凑着看了两眼,那人便要送给她,弄得她很窘。 英国人见沈奚不肯收,又摸出个同样的来,告诉她,这东西他收了三个,送给沈奚也是留个纪念:“你去仁济,用这个做名片给我。” 沈奚笑,这人还真是执着,反复提到的都是仁济。就这样,她再回头等舱时,手上多了个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头等舱那层,只有谭庆项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夹了个纸烟,在一口口抽着,动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两人对视。 沈奚指走廊尽头的窗。 谭庆项猜到她是想单独谈。于是将椅子抵上门,跟她去了那头。 谭庆项见到她手里握着的香烟盒,笑着说:“借我看一看。” 这一开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话也被他堵在了喉咙口,谭先生还是个老实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头。 她将那个铜烟盒递给谭庆项:“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铜烟盒打开,谭庆项看到公主照片,笑着端详了会儿:“并不怎么美。” “可这是公主。” “我们中国人不太信血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笑一笑,合上,还给她,“英国人倒是真的,见到公主王子都会热泪盈眶。” 略微停了会,谭庆项切入正题:“他这病,不发还好,发了就要及时处理,是真的会死。就连我的教授也没有能医治的法子,他已经站在了心脏学的顶端。” 一个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给他检查。”她发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让我轻松两天,谈谈恋爱,”谭医生佯装控诉,“跟着她,我连谈恋爱的事业都荒废了。” “你为什么会愿意做他的私人医生?”沈奚好奇。 一个美英留学过的医学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热爱自己的祖国,归国了,也能像那两个仁济的医生,在最好的医院任职。私人医生更像是资本的奴隶。 谭庆项不屑:“你以为我乐意?” “……我看你挺乐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来:“跟着他呢,不是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负,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资本,比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牺牲自己的志向。” 谭庆项又给她讲了一个朋友。 “宋先生被暗杀的事,你在纽约听过吗?”他问。 “嗯。” “他叫杨笃生,和宋先生谋划过起义。他是个天才,会自制炸弹,陈独秀、蔡元培都是跟着他学的造炸弹,”谭庆项笑,“他设局暗杀过慈溪和摄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弹,不足以惊其入梦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铜臭。’” 沈奚一瞬想到,那晚,傅侗文将她额头汗抹去时,说的那两个字:很多。 傅侗文也杀过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刽子手吗?并不是,他是个读书人。可家国受难,个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谭庆项双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说过,你有你济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带你回国。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羡慕你,沈奚,你还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运。 谭庆项守着傅侗文,也是彻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话,将人交给她,拿了烟灰盘离开。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态度就很明确,还是那个有少爷脾气的男人,说定的事,从不准人争辩。他既不回头,他谭庆项也只能陪着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见天日。 沈奚进了屋,壁灯开着,他人睡着了。 窗帘被吸到玻璃上,这里也开着窗。她想关窗,或是想挪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守着他,都怕弄出动静来……最后只是将裙子提起来,人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本书,是他放的,他有把书放到地毯上的习惯。好像是怕摆在床头,会挡到光线。 18.第十七章 不露相思意(3) 三天后,那个病人还是离开了。 船长请了一个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礼上,神父说:“他被主带了回去,此刻已与主同在,不再经历我们要经历的试探,不再有眼泪、疾病和死亡——” 他的尸体隔天被运下船,埋在了异乡。 这是第一场告别。 一个月后,狙击手下了船。 再两个月过去,船已经在中国海域,先会到广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 从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厅的磨砂玻璃被敲打的隆隆作响,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弹。到这里,头等舱和一等舱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着,服务生还是尽责地将每一桌上的鲜花替换了。到这一桌,谭庆项伸手,接过了鲜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劳作。 不曾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递给了他那个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学了简单的中文,脸一红,接过:“谢谢。” 沈奚侧目。 谭庆项佯装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别。”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广州下船?”沈奚脱口三问。 她见这个女孩始终不下船,还以为他们的爱情战胜了一切,已经进入中国海域,为什么要在广州分别?谭庆项摘下眼镜来,用餐布擦着玻璃镜片,不答。那个女朋友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话,自然也不会回答。 傅侗文将怀表掏出来,看着:“要下船去吗?” 这是广州,她的故乡。 沈奚在犹豫:“广州城内,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还去过。去了,也无人可见。” 祖父不做官后,不准家里人做生意,但广州本就是个汇聚天下商家的地界,当时还是大清唯一对外经商口岸,多少人鱼跃大海,从一介草民到富可敌国。对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里,他们家那些本省的少爷们又如何坐得住? 不过十三行的辉煌,在咸丰六年的一场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后来去的是重建后的地方,也是商铺林立,但父亲说,和当初比差得远。在几十年前那里可是有过世界首富的,四大家族的财产也比朝廷还要多。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为她做了决定。 “嗯,”沈奚笑说,“我带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两个要分别的人,没丝毫异样,还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个女孩子忽然崩溃哭了,抱住谭庆项。谭庆项是为她举伞挡雨的,沈奚从后头看着,看不到谭庆项的脸,不过辨得出他的动作,他没执伞的那只手臂抬高,该是在捧着她的脸。头偏过去,是在亲吻吧? 谭庆项算个规矩人,偶尔嘴上不饶人,可从不在人前亲热。 沈奚看得兴起,将脚步挪了挪。谭医生亲人也绅士,不用舌头的,是在亲嘴唇。 还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吧。”傅侗文取笑她。 “没……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奚脸腾地热了,喃喃着。 诶?这话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四周都是等着下船的旅客,有拎着皮箱子的,也有只撑着伞、行李交给下人的贵妇小姐。因着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没有谭庆项这种露水姻缘,临时告别的情况,于是这两位成了在广州这一站的风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离开的那个。 谭庆项抹了抹嘴唇,将残留在他身上的口红抹掉,一笑:“我谭庆项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约了,在傅侗文广州的公寓见,逗留两夜,再上船。 十三行数千家商铺,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两人又是刚从纽约来,看洋货也没兴趣,商量着挑了个茶楼,想喝口热茶。这茶楼靠北,起先人不多,为了避雨,渐吵闹起来,一个小茶楼挤了上百的人。从没空桌到没多余的凳子,到后来大家都站着,孩子的哭声,人的争吵,乱成一锅子。闹得沸反盈天。 “雨没停的兆头,避在这里,不如回去。”他说。 这里是她提议来的,算个不愉快的行程,她讪讪地点头。傅侗文起身,没来得及拿西装,椅子已经被人占了。到了楼下,水竟淹过了台阶,有半米高了。 幸好还有黄包车在等生意,有人去抢西边的车,还用伞挥了沈奚满身的水,沈奚甩得满脸脏水,在震惊中眼睁睁看恶人走了……傅侗文将白色亚麻手帕掏出,按压着擦去水珠。这男人……真是懂得,她带了妆,不能擦,只能轻按。 “这里,吃一吃。”他笑。 吃什么?她忽然又听懂,是说口红蚀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难看?早知道会是这样乌龙的故地重游,她就不上这么精致的妆了。可从没听过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风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觉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里的帕子倒是抢了先,把她唇上的残余的红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和你说笑的,这比不得胭脂,不好吃。” 有黄包车远远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头,知道是富贵人,于是招呼了同伴过来,绕开了几个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这车比方才那辆还干净。 “运气好。”她小声笑。 “谈不上什么运气,在哪里都一样。先敬罗衣后敬人。”傅侗文闲闲地说,扶她上车。 倒是这个道理,三十几岁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彻太多。 傅侗文给了地址,那拉黄包车的露出了庆幸的笑来:“先生这个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过来,好些个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个倒霉的天气。 要绕开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黄包车司机涉水难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叫给一对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门,开门的老妇见到傅侗文,很是讶然:“先生来了广州?也不提前打个电报——”那人看沈奚,嘴巴开开合合两回,没猜到如何叫。 19.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沈奚还傻杵在那。 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 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中午又涨上来。 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 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 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 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 “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 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 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 谭庆项吃着,吃着,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真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 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 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心上? 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没有自己的衣物,老妇人倒是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 “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着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将头发编起来,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 没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抱的是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 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 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 他这才像眼里有她,微笑着,上下瞧着。 她低头看自己:“有点奇怪。” 她长发披散着,将鹅蛋脸衬得更显白,仿佛浸过水的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脸红了。她笑笑,将头发捋到耳后:“进屋吧,我替你把把脉。” 傅侗文手撑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着她走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里去,也不做声,将她牵到床边上。 孩子们饿了,叫嚷着,打开门。 来回跑着,隔着一道木门很清晰。隐隐的,竟还有个女人在哼着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两人都笑起来,歌谣也是这样应景。 他们两个像置身在很嘈杂的马路上,好似四周都围着人。多少双眼看着他们似的。 “昨日唱到哪里?还记着吗?”他问。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这两句,她印象颇深。 “晓得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奚对这戏并不熟,摇头。 “先上床。”他说,去摆弄那个留声机,“我放给你听。” 又上床……都说过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卧在踏上烧一杆烟,整日地不下地。从轮船到这里,倒也给了她见识的机会。 傅侗文瞧她没动,笑了:“不乏吗?” 哗地一声轻响,窗帘被他带了大半,挡去床上的光。 他走来,弯腰替她脱了鞋。温热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将脚缩着,心跳得快了。 他偏过身子来,也上了床。睡裤的布料清凉,从她的脚面上滑过去。她将脚趾头蜷起来,下意识的,局促地只有个念头冒出来,去拿另一个枕头,拿另一个…… 黑胶唱片滋滋转动,里头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是这句:“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听着没有?”他低声问,“三哥我……好比是鱼儿吞了勾线。央央,是不是?” 她觉得脑后硬,是顶在了墙壁上,眼见着他人过来。湿热的触感,真实地,在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将沈奚的嘴唇吃进去,一会含着,咬着,一会又小口小口地吮着。这样湿漉漉的亲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无力地沉下…… 没了氧气,眼前都是水。 “小孩,外头……”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的手在解自己衬衫领子的纽扣。 被单子是累赘,被她搅在身上、腿上,像多穿了一层衣裳。他吻她,是在吃荔枝,去了壳,吮着水,将细白的果肉地吃下去。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吻人的法子。 七月的广州,裹多一层布料出汗太容易。 他的后背也很快湿了,汗浸透的衬衫布料,湿热着。 他笑:“这样和我好,你可不能许别人了。” 他又说:“许了别人,可不成样子。” 20.第十九章 此去几时还(1) 傅侗文见沈奚下游轮,回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一点点将裤子口袋里的碎烟丝掏出来,扔到金色的烟灰盘里。一分钟,两分钟,到第三分钟,他没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舍不得?担心?”谭庆项走来。 他是一个久经情场的老实人,每回都和姑娘说好了要聚散随心,可都是姑娘比他潇洒。他总能时不时地记着姑娘甲的头发香气,姑娘乙的手指余温,等等,感怀许久也放不下,于是他自认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会,”傅侗文脸上有一丝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过一会,又说:“我想要个姑娘干干净净的身子和心,都不难,可要我这浑浊不堪的心,去干干净净喜欢一个人,很难。” 回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了。休说沈奚,他都厌烦自己。 谭庆项摘了眼镜:“这是在骂谁?你不干净,岂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两人对视,都笑了。 他们很快下了船。 码头上,有在找寻亲人的旅客,还有在运送补给的船员和搬货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脚的泥腿子。芸芸众生,身影交错。 “我去找人搬行李——”谭庆项停住。 四周,拢聚了十几个人。 领头的男人行了礼,压着声说:“小的在这码头上等了六日,就怕错过三爷。” 谭庆项心下凛然。他们隐匿行踪到这里,从未安排谁来接。 傅侗文不带笑意,看面前男人:“谁这么神通广大,猜到我要回来?” “是广州有人发了电报给老爷,说三爷回来了,”男人笑着,“老爷原本不信,想着三爷孝顺,要回来,就算不大张旗鼓摆个排场,也会先告知家里。可老爷虽不信,大爷却信了,大爷是对三爷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制日货几个月了,许多革命党趁乱闹事,大爷怕三爷遇到革命党作乱,就发了急电给小的,让我们接了三爷,护送回京。” “是吗?”傅侗文看对方拢在袖子里的手,“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说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给大爷办事。”男人在笑。 那拢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兜着把枪。 其实从两月前,全国码头都开始有人守着、等着傅侗文。广州那处漏掉了,上海这里要再没“接”到,回去大家都不会好过。他们这一行人在这里死守了六日,就怕轮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只盼着傅侗文听话回去,否则闹起来,是开枪?还是不开? 大爷私下的吩咐是:真较劲,就趁机一枪给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们这些人也都活不了。就算傅家老爷不让他们去陪葬,他们也要为了遮掩大爷的龌龊心思,护主自尽。这年月,还什么主子仆从的,孝义廉耻不如一条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开枪。 傅侗文咳嗽起来,从西装里头摸出那方白色棉麻帕子,压在鼻下,掩住口。咳声低又闷,半晌,他仿佛顺过了一口气:“在大爷身边多久了?” 男人恭谨回了:“跟了几年,只是没资历进宅子。” “是吗?”傅侗文笑一笑,“预备将三爷如何押回去?” “三爷说笑,”男人惶恐模样,欠了身说,“大爷早包了两节火车,让小的们小心护送,大爷也怕三爷在路上遭罪。” 傅侗文轻蔑地笑着:“有心啊。” 磨人的寂静。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个时辰、一日、一年…… 傅侗文终是将手帕摺好,放妥:“搬我的行李要当心,里头都是瓷器,碎了一样半样的,你们也一样活不了。” 这是答应回去了。 男人心中秤砣落了地,马上应承:“三爷放心。” 有人跑出木栅栏门,去叫车进来。 没多会,一辆黑色的轿车穿过木栅栏门,驶到眼前。 傅侗文也没多余的话,上了车。 在纽约,父亲就发了电报催他归国。袁大总统是真要称帝,傅家一定是倾力支持,他是傅家唯一在外头的、又有能力去做点什么的人。父亲是怕他坏了傅家的前程,急着在大事前让他回去。老父想圈着他,让他不要误了傅家。大哥又盯着家产,肯定会借机治一治他。 家里摆了什么局也不清楚。 傅侗文将头枕在后头,太阳穴一阵阵抽痛,眼前黑色光影在晃。隐约着,听到谭庆项也上了车,在问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摇头,不答。累得不想再说一个字。 ***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给她时,她扫一眼便记下了。 在码头外说给黄包车夫听,才晓得是在租界里头。 下船是四点,等人到弄堂口,天刚黑。沈奚提着皮箱子从窄窄的走道走入,见有两户人家在门外吃晚饭。电灯泡挂在门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虫簇拥那光,竟不让人心生厌,反倒觉此处烟火气重。 沈奚在门前辨认号码。就是这里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婶问。 “哎,是。”她含糊应了。 “从没见人呢。” 这是多久没住人了。 沈奚掏出钥匙。可千万要能开,这要开不了……会被当贼了。钥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顺利到底,该是锁锈了。拧弄着,轻轻推了门,霉味扑鼻而来。大婶像早等着这一刻,人在她身边,挥手笑:“我就说吧,多久了。这是你家人给你留的啊?” “嗯,家里人,我刚回国,也才头回来。”她笑一笑。 大婶是骨子里热情的人,马上招呼着,问她要不要烧热水,先收拾屋子?这样可住不了人。于是吵闹着,热水烧在炉子上,邻居几个闲着的女人也都过来,下了手。沈奚住傅侗文的公寓,从没遇过这样的环境和场面,局促地道谢。 她将皮箱子搁在门内的角落里,热水里捞了抹布,跟着上了楼。 一楼是厨房,有间房,里头堆满了杂物。 二楼是卧室,双人床,沙发也有,家具都用布盖着。拐角有个洗手间,很小,但有浴缸。 21.第二十章 此去几时还(2) 仁济。这是她最先想到的地方。 想到就去了。 仁济的楼比她想的要大,门庭若市。她进了门诊大厅,找到一位护士,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钱源”的先生。对方疑惑摇头,说仁济并无此人。 难道记错了医院名字?不会,这样有名的医院,听一次就记得了。 沈奚想想,又问那护士,外科室有没有刚下船回来的医生?两位,一位英国人,一位中国人。这回护士才笑了,说有的。 沈奚忙将烟盒交给护士,对方也热情,让她等在候诊大厅。 未几,英国人笑容满脸迎了出来。 “我去带你找他。”英国人说着,带她去二楼找那位“钱源”。上了楼,刚好是下午背了阳,光线不足,走廊也没开灯,有些暗。地上瓷砖倒是新,在这样晦暗的地方,都泛着光。 英国人推开了一扇门。 里头一地白茫茫的全是纸。蹲在地上整理资料的男人背对着他们,他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沈奚,马上笑着说:“你果然来了。” “我是来了,只是险些被人当骗子。”她“礼貌”地回。 “骗子?”男人恍然,直立起身,“哦,对,我对你用了化名。” 他又笑着,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对她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绍自己:“鄙姓段,段孟和。” 沈奚象征性和他握手。 “先说句抱歉,”段孟和指着沙发,“先坐下来,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虽被骗了,可想着自己也是有化名的人,也曾骗他说自己和傅侗文是夫妻。这样两相抵消,她还多骗了他一回,也就没真生气,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了沙发上。 段孟和送走英国同事,回来,特地闩上门,为她递上一杯茶。 他人在沈奚对面的椅子上落座,笑容渐去,似乎在想如何解释,能更简洁合理。 “在游轮上,沈小姐身边的那位先生心疾难愈,有留学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对不对?” 沈奚抿起嘴唇来:“你如果想问他,那我现在就要走了。” 段孟和摇头:“你听我说下去。我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就是因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顿半晌,说,“其实我和段家有点亲戚关系,段祺瑞……你应该听过。” 袁大总统的心腹?沈奚错愕。 这样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军一派的,份属同僚,为何不愿相认?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让家里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仍旧在国外深造,”段孟和无奈一笑,“所以才会骗了你们,对不起,沈小姐。” “你回国没有告诉家人?” “归国五年,从未归家,”他说,“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这话倒严重了。 沈奚轻摇头:“我没生气,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 “那就好,”段孟和轻松不少,“来,我们说说你。是改变主意,要来仁济了吗?” “并不全是。” “那么?”他笑吟吟看沈奚,“是为什么呢?” “我只有三个月在上海,想找点事情做,所以来自荐,”她望一眼地上堆积如山的纸,上头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吗?医学背景,精通中英文,中医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却很开心:“当然,”他指满地的文件袋和堆积如山的纸张,“我正为了这些东西发愁,你一定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的过去各科室遗留下来的术后记录和病例。 因为仁济要搬去新的医院大楼,这些资料也被翻了出来,要求重新整理。院长原本想交给住院医生们,但医院本来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时间不够,谁还有空整理历史遗留资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这难题就被丢给了他。 在上海,一个既懂英文,又懂医学的人已经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医生,不是整理资料的助手和秘书。 所以说,沈奚真是天使。 来拯救他的天使。 “这里边有骨科的吗?”沈奚很感兴趣。 三个月的时间,不够做正经工作,却刚好适合干这个。 “可能你要失望了,到今天,国内也还没有一家西医医院有骨科科室,”段孟和笑着解释,“民众在这上面,更信任中医。” 原来是这样。 她很清楚,临床经验是最重要的财富。 所以这些病例对她也是同样珍贵,临床经验都在这里头,是顶顶好的教材。 沈奚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也是她人生第一个工作。 但她同时,也不想浪费在仁济的这个好机会。她在征得段孟和同意后,每天都要带一些回家去,不懂的第二天再带回医院问。这样,白天还有时间去跟那个英国人在外科实习,去门诊或病房。假若还没系统的骨科科室,那么在外科也不算偏离她在纽约所学。 更何况,在仁济,不少医生也是轮转科室的。 段孟和就说他在内科、外科和儿科,甚至是妇科都呆过。 “这样轮转科室,能对临床医学有更深入的理解。”他如此解释。 资料里有许多病例都是几十年前的,字迹潦草。段孟和和她商议下来,希望她能受累再抄一遍,以便后人查看。“没问题,你管墨水。”她答应了。 于是, 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虽不是傅侗文,却是他送的那一支钢笔。 一晚,钢笔墨水用尽,却还有小半页纸没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于是满屋找寻墨水,想着他曾在这里住过,总会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东西都堆在一楼角落,木箱没上锁,打开两个,都是书。 柜子里倒翻出来几本日记。这是很私密的东西…… 沈奚没多看,将它们原样放好,又在柜子右侧的边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头那封字迹娟秀,用小楷写着——侗文亲启 在深夜猛见到这个,倒像心里有个招摇过市的小促狭鬼,晃着,缠着她,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看看吧,无妨的。 22.第二十一章 来时莫徘徊(1) 手里的电报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窝里头。 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疴难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咙口干涩着,强行让自己冷静。 “你……发了电报给家里?”她看得出,这电报的后半截是给段孟和的话。 “是。但没问什么要紧的话,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见她回了魂,进而解释,“只是说有位至交想拜会傅三公子,问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说‘在京无误’。” 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电报沿着旧有的痕迹摺好,递还给他:“谢谢你,为了我,让家里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总要回去的,我也不会瞒一辈子,”段孟和为她宽心,“你设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带你一道北上。” 沈奚没做声。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紧跟着说:“倘若袁——真要登基,又会要打仗。到那时你想北上更难,如果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着他看:“多谢你,段先生。”她再重复。 这回,段孟和听懂了。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吗?”段孟和在这骇人的安静里,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摇头,说:“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个月的相处摆在那里,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不顶用,他是姓段的。自从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报上、杂志上关上段家的评论。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闲谈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一两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门槛,和大总统关系就是鱼和水,袁大总统的干女儿就是段祺瑞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这一层层关系在,她不能冒险。 虽然眼下看来,和他北上并无不妥。 但总有她想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万一……留下什么口实把柄,或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给傅侗文惹什么麻烦,她难辞其咎。 见段孟和还要劝,沈奚索性把门闩打开,开了门。 过堂风灌入她的领口,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穿着睡衣,更是拘谨着低头,对段孟和微颔首,权当告别:“这一次我记在心里,日后会还你。” “还什么?不过一份电报。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会省力不少,”段孟和耐着心劝说,“也会更安全。” 她再摇头。 段孟和一时没了话。 “还有,先生日后不要再来了,”她说,“这里我也不会再住了。” 段孟和静了会,苦笑说:“抱歉,破了你我的约定。” 跟着她找到这里,是他一厢情愿,既不守信,也失礼。 沈奚在风里,道了别,将段孟和送走。她从厨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确信段孟和已经离开后,掉头跑上楼,慌张张地将皮箱子打开。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当下换下睡衣,预备出门。 她信段孟和的话,也信段孟和家人不会欺瞒自己人,就因为“信”,才一刻不能耽搁。全国到处都是剑拔弩张,军队和革命党一直在打仗,这还是在共和的体制下,都难以平复战争。如果袁世凯真的决定复辟,重新搞封建帝制……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时,又该像清朝末年一样,到处都是宣布独立的省,宣布独立的军队…… 趁着还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间早收拾妥当了,抽屉和柜子全清空,物归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万一,真的和傅侗文错过,也有个消息给他。 她将钢笔从拿出来,寻不到信纸,把行李箱的书掏出一本。里头夹着一叠,都是他在船上写给她的,一个个的“一见成欢”。她有用信纸夹书的习惯,再去翻找另外的书,和几张白纸在一处的,是傅侗文抄给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时没留意,再展开,却发现这纸摺得十分技巧。 信纸一共是三摺,一摺在前,一摺在后。 前头是手抄的地址,后头写了短短的一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两处相思各自知。 喉头一窒,这话狠撞到了心坎儿上,撞得她手指发抖。沈奚一字字,复又读了一遍,好似他此时正坐在她的面前,气定神闲地摺好了纸,递过来…… 手里的信纸,被她打开,又合上,两指轻轻沿着那折痕滑过去,一颗心也像有了褶子。层层叠叠,都是他。 干坐着,足足十分钟人终于回了魂。 她从书里找到白纸,打开墨水瓶,把信纸铺平在桌上,端坐着写: 三哥, 见字如晤。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一位朋友帮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说你在北京,我想试一试,北上去见你。你的病情,还有如今的时局都让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假若错过,我会在北京等着你,只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还有,这房子被外人发现,是我不够小心。经一蹶长一智,日后我会更留心些。 仓促手书,望君见谅 。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笔意万重,却是匆匆道不尽。 她把信纸摺好,心觉不妥,再展开,把落款撕掉。谨慎些,还是不要留名字。 她从书架上挑了个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压在上头。关了窗,又怕被窗缝里的风吹跑了,于是多添了个空墨水瓶。 信纸留在书桌上,只盼着,他没机会见到这封信。 沈奚出门时,祝先生恰好归家,和她错肩而过。 “沈小姐,”祝先生好似记起什么,喊住她,“这几日那位先生一直有来。先生真是个好人,我同他说‘储金救国’的事,他便给了我钱,嘱托我去捐了。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沈奚让自己微笑着,点头:“他是心好。” 23.第二十二章 来时莫徘徊(2) “所以他不是病了?是被关起来了?”她追着问。 傅侗善听到这“关”,从鼻子里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说傅家的事。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地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个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没想到前尘未了,还有后缘。 能千里迢迢去美国把人带回来,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沈奚见他不答,慌了神:“二爷你先和我说,他身体有事吗?” “他病着呢,我也是听父亲说的,”他深叹,“你先来找我倒是聪明。这样子,我在天津有个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他也就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还真舍不得。 从听到“病着”两字,她人就恍惚起来,听到这提议,马上说:“我要见他。”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这是在为难人家,可还是低声恳求:“他若是二爷,没重病在身,我还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若我真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怎么办?”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个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寻思半晌说:“只有一个法子,我带你回家,见一见父亲。你和侗文的关系在傅家早传开了,如今他病着,我想,父亲或许能放你去陪他,”他停顿了,又说,“只是侗文住的地方,这几个月是只能进不能出,你可要想清楚。” 沈奚明白,傅侗文如今是被塞进笼子的金丝雀,封了嘴,绑了脚链子。 越是如此,她越要见他。 傅侗善见她打定主意,叹口气,他人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看着镜子里的沈奚:“你若不改主意,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人立刻上来,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傅家的汽车进来候着。小苏三答应了,将帽子递给傅侗善时,轻声嘱了伙计,去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去胡同口。 来时,长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会要说什么,二爷都没在路上嘱咐过,或者说,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有几个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书房。”其中一个回。 几个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说,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还奇怪。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边帽,只是没像洋鬼子一样烫了头发,还留有中国人的模样。 “我说什么你都应着,不要反驳,免得让我父亲起疑心。”傅侗善低声说。 沈奚谨慎应了,跟他进了外书房。 进了厅堂,正见傅大爷在笑着恭维:“爹您这身官服,还不太合身。” 屋里的两个男人听到动静,看过来。 沈奚人杵在那儿,认出傅大爷,这位在试着尚书朝服的老人,应该就是傅侗文的父亲。当初她嫁过来,傅老爷和夫人以回籍养疴为借口,离开了京城。所以从头至尾她也只见过几个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辈,所以并未打过照面,也没奉茶唤过一句父亲。 “这是……四弟妹?”傅大爷认出她,对傅老爷笑说,“我和父亲提过的,三弟自小养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桩不成体统的事。 傅老爷蹙眉,挥手,让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来。 身边的丫鬟端着个小茶盘,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爷说。 丫鬟行礼,离开。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傅老爷,两个兄弟,还有她。 “侗善,你来说。”傅老爷不问沈奚,而去看傅侗善。当初傅侗文办了这荒唐事,也没征求父亲允许,后来又仓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爷回京听了训了几句后,并没多计较。 一是三儿子荒唐惯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无瓜葛。由此作罢。 傅侗善将来龙去脉渲染了几分,讲给傅老爷听。 傅侗文和沈奚之间的故事,有养在花烟馆六年的底子在,其实不必夸大,就足以她的身份变得暧昧。“三弟不懂事,不体谅父亲,被关个几年也应该,”傅侗善恭顺地说,“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里,无人陪着也可怜。” 傅大爷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掺和。 傅二爷又说:“三弟本就是心病,我听说他被关了几个月心里头不舒服,眼下病重,连塌都难下了。送个人进去,想为他宽宽心。” 沈奚低眉顺眼地站着,任他们打量。 果然……二爷心里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实了昔日流言。二爷的权宜之计就是将她说成一个宽心解闷的药引子。他们眼下是父子对话,听不出剑拔弩张,也瞧不出刀光剑影,倒像在商量给傅侗文讨个妾。 只是静的时候,沈奚能觉出,二爷其实并不讨他父亲喜欢。 从她进门,傅老爷就在打量她。这装束在京城少见,倒是外国大使的夫人有这样的。那大衣下,露出来的一截白色蕾丝的裙角,又添几分青涩。本以为是二儿子的情债, “你如何看?”傅老爷看一旁的傅大爷。 “三弟惹草招风惯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没地方听曲狎妓,趁着他收心的时候,有个女人也好。”傅大爷将茶盅搁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对视的一刻,心没来由地坠了坠。 傅大爷面相是几个兄弟里最硬朗的,眉眼却透着阴气,粗重的眉下,那双眼在直勾勾地瞅着她:“只是女人多得很,这位却不太适合,”他低声问,“姑娘我问你,你既留了学,也该眼界开阔了。何必来傅家?你该晓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他不怕被笑话,我们傅家也怕。” 24.第二十三章 来时莫徘徊(3) 脸上的泪水冲下来,顺着下巴,全数流到了衣领里。 人是怎么跌跌跄跄地摔到床前,偎去他怀里,她全然不知。 “三哥,”她哭得透不过气,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三哥……” 这一哭就是一个小时,起初是大哭,后来成了小孩似的抽泣。哭得太用力,她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嗓子哑了,哭得眼泪止住了,人还抽抽搭搭地喘着气,趴在他腿上。 寂寂地抱着他的腰,眼泪又流出来。 傅侗文滚烫的手臂搂着她,要将她的人抱起来。沈奚眼睛肿得疼,怕被他看到这样肿胀的眼,执拗地抱着他的腰。 他不得已,抱不动她,只好用手指摸在她脸上,替她抹眼泪:“地上凉。” 见她不听话,又问:“上床好不好?” 像有一把火,烤着她。沈奚被这体温惊醒,他在发烧—— 她胡乱挣开他的手臂,掌心压到他额头上:“你在发烧?” “不妨事。”他笑。 怎会不妨事?她肩上、手臂上都还有雪。 沈奚慌忙离开他,解开纽扣,把大衣扔到了地上,再脱皮鞋。 长袜丢到地上的一刹,她终于发现他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一个女孩子当着人,把长裙掀起,长袜脱下,露出光裸的小腿—— 她当他是病人,不觉什么,意识到他是男人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坐了三趟火车……还有轮渡过来,又是雨,又是雪的,”沈奚仍带着浓重鼻音,小声说,“你抱着我不干净,寒气重……所以才脱衣服。” 她光着腿,白皙的膝盖冻得发青,双脚踩在大衣上:“路上太脏了,至少要擦一下。” 他等她说完,对外唤:“金苳。” 帘子后,一个小厮仿佛凭空冒出来:“三爷?” “去准备热水,沈小姐要沐浴。”傅侗文浑浑噩噩烧了几日,人是虚脱的,说这样简短的话,气也不稳。 小厮应了,即刻去准备。 “他一直都在这里?刚才也在?”怎么没留意到? “一直在。”他答。 像傅家的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厮都是跟在近前伺候的。 在别的院子里,都还有丫鬟直接睡在床脚下。傅侗文已经是家里最随性的一个,不喜这些,虽不至于有丫鬟温床暖脚,但也早习惯了小厮在套间陪住,随时照应。 “那我们刚才……他不是都听到了?” 她别扭着,可猜想这是规矩,也不好明说。 傅侗文瞧出她的窘迫:“你不习惯的话,我让他搬到外头去。” “那也不好,”刚才来第一天,就把近身伺候的心腹遣出去,人家该怎么想?“这是你的屋子……我没什么不习惯的。” 女孩子的口不应心,落在他耳中,反而像撒娇。 他望着她,等她自圆其说。 “反正,我又不和你睡在一处。你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安排,原样就好。” “不睡这里,是要去哪里?”他反倒是问。 “这么大的院子,总有地方能睡的,”她回身,指东面,“刚才进来,我瞧见东面是有个屋子的。” 院子里有这么多人,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这才是头次来,就让大家眼瞅着她直接睡到他房里,也不晓得大家要如何揣测了。总要避讳些,装装样子也是要装两日的吧? 傅侗文看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你倒是看得仔细。” “嗯……”那么大的屋子,又不用刻意看。 两人被小厮打断。热水备好了,他来请沈奚去沐浴。 沈奚有了借口,仓促离去。 等她再回到堂屋,床上的傅侗文已服过药,睡熟了。 窗外的雪下的急,没到四点,已经像要入夜。 窗帘早早被掩上,只为她留了一盏灯在房里。 “三爷吩咐了。姑娘不必拘束,要睡有床,要看书,自己也能找到,”小厮不太放心,“小的就在门外头,姑娘有事就叫。还有三爷的睡衣要是被汗透了,要换干净的,衣裳就在床脚,劳烦姑娘了。” “麻烦你。”她客气着。 小厮笑笑,将厚帘子替她放下,人离开了。 沈奚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也不急在今日。她借着灯光,在里外套间观赏,方才进来,一心要见他,看什么都是晦暗、幽深的,眼下再看,却又大不同。 没多会,困倦上涌。 她撑不住了,只得轻手轻脚脱了鞋,上床。 还说“要睡有床”。这里一张床,一床被,不过是又骗她和他同床共枕……她暗自腹诽,悄悄地钻进被里。这被子里的温度和他体温一样,高的骇人,沈奚用手去摸他的睡衣,还没有发汗,衣裳是干的。她看了眼柜子上的景泰蓝时钟,六点。 睡两个小时,看看他汗发出来没有,发出来了,再换睡衣。 如此想着,她将手心压在他背上,安心地入了梦。 …… 六点时,她手心被他的汗濡湿。 眼没睁开,人已经迷糊糊地摸到床尾,拿了睡衣裤。 她不敢掀开被子,怕招风,将床帐放下来,又抱着睡衣钻回到棉被里。 一粒粒纽扣解开。 沈奚先将他胳膊上的衣袖褪下来,想从他身下把压在背后的睡衣拽出来,人难免贴上他,生疏费力地将上衣给他穿好,去扭衣扣时,傅侗文的手指已经滑到她的长发里—— “你醒了?”她在黑暗中问他。 他手指轻绕着她的头发,不应她。 “衣裳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下来。” 他一笑,还不说话。 沈奚把纽扣都系上,又喃喃着说:“你靠过来点,要换裤子了。” 沈奚摒弃邪念,摸上他的裤腰。 …… “好了,”他低声说,“我自己来。” 裤腰上的细绳解了,他又笑问:“盯着我做什么?” 25.第二十四章 来时莫徘徊(4) 傅侗文讲几句话又心不在焉地抚摸她的手,指腹柔柔滑过她手背上的暗青色血管,眼里有风流的神气。她定一定神,发现他依旧生龙活虎。 还说抱一会就好……净是骗人的话。 他也是察觉到自己的定力没想象的好,低声笑说:“你还是下来好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她强要坐在他腿上…… 沈奚晓得他喜好嘴上讨便宜,竭力劝自己不要和病人计较,不言不语地从他膝盖上下来:“我去弄一下床。” “不是很想睡,”他牵她的手,引她去一旁空着那把太师椅上,“来,坐这里。” 两把太师椅当中,有个长方形的茶几,镶着大理石。 傅侗文看她坐了,人也离开,一是为了分散想要她的心思,二是去给她倒茶喝。 方才下人在,不好做,也不好说,眼下没外人了,倒是想伺候她喝口热茶。 外头的书桌上有一壶茶,方才小厮留下的。 傅侗文提着个茶壶,趿着软皮子缝的拖鞋,披着褂子回来。于灯影里,他额前的一绺发滑在眼前头,噙着笑,倒像是旧时画上走下来的人…… 倒也不对。沈奚胡乱想,深夜画上走下的都是美人,窗外深夜来的该是狐狸精或女鬼,都不该和一个七尺男儿有关系—— 他左手拿了两个一式样的茶杯,放它们到茶几上,缓缓注水。 随后,茶壶放下,他复又落座。 太师椅雕着繁复的云龙纹,椅背正中镶了大理石,铺盖着白色的狐皮。两人偎在各自的小天地,或者说,两把太师椅和一个小茶几,是他们的小地方。 她手肘撑在小茶几边沿,悄悄望他。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说得不就是他? “央央这一趟从上海回来,总喜欢盯着我瞧?”他取笑她。 “……是在想事情。”她心虚地低头,喝茶。 他用得是“回”。 是,她回来了,不再是茫茫无依。 他也不抢白她:“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这次被困,难道……真没预料到吗?” 傅家是什么状况,她并不十分明白。可傅侗文是这个圈子里、宅子内的人。他不该如此被动,哪怕有一点警觉,都不该落到这样的地步。 “在纽约,我收到过父亲的电报,也设想过这样的状况,”他默了会,说,“只是没想到,我父亲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惊讶:“那你为何不躲开?起码避一避风头?” “如果我在返京途中逃离,我父亲会动用各种手段,瓦解我的生意。他背靠着北洋军,我在这个时局里,完全没有胜算,多年积累皆会付之东流。” 傅侗文握了茶杯,轻啜了口:“我若回来,起码我父亲会认为,他能管教好我,或是至少,能从我手里接过生意去。所以我在回京路上,决定赌一把,赌他虎毒不食子。” 他又道:“再有一点,傅家家产,我也是志在必得,所以必须回来。” 沈奚不解:“钱比命还重要吗?” “对,”他笑,“比命重要。” 这里有他前半生殚精竭虑,积攒的产业,不能丢,丢了就是狼拔獠牙,鹰折双翼。更何况还有更丰厚的家产。 这笔钱落在大哥手里,买的是杀革命党的枪; 在他手里,买的就是制衡军阀的炮。 他最后说:“救国需要钱,有钱才能养军队、□□。北洋军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就有根基,盘剥百姓就有钱。想要革命下去,钱十分重要。” 这些年,除了并肩而战的故友,傅侗文从未向任何人剖白过自己。 维新失败、侗汌的死,都让他一步步清醒。先前他算是激进派,认为暗杀、起义、独立等等一切手段是必要的,不惜生命去换取新时代才是正道。 而现在,他更明白钱和军队才是重中之重。他早过而立,年近三十四岁,他再没法重来,去带兵打仗,但他能养一方水土上的军队。对北洋军来说,那些革命军队都是杂牌军。可对傅侗文来说,那却是救国救民的利器。 他这十年来,投入资产无数。三爷有钱,钱的去向却成谜。 他,傅侗文,早给自己设想了倾家为国、清风两袖的下场。 “你头回说这些。”沈奚轻声说。 傅侗文手握茶杯,笑着没做声。 同床共枕,交的是情。生死同命,交的才是心。 昏黄的灯下,两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于茶几边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头。真是前所未有。 一壶茶,一盏灯,对影成双。她恍惚察觉,两人关系和先前大不同了,心从未如此近过。 “你说过,倘若……是有法子让我晓得的,”她望一望外头,像看到墙外那七八杆长|枪,“是什么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会放了这院子里的人,庆项也会脱身。” “可他不晓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为她添茶,“大小报纸都买下版面,刊上讣告,你总能看到。就算不看报,街头巷尾议论久了,也能够传到你那里。” 这便是让她知晓的法子。 万无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让她藏身处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里一片空白,幸好,没有“假若”二字。她来了,他还在。 “讲讲外边的事,给三哥解解闷。”他四两拨千斤,把话题转开。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时钟,“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头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从回来就和外头没通过消息,难得你来了,陪我说会话。” 傅侗文迫切想获取有用的信息,但与世隔绝,毫无办法。 沈奚回忆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无巨细讲给他听: 八月时,全国开始统一银币,“袁大头”已经成为唯一的法定国币。当时她手上还有别的货币,被祝先生劝说着,都去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兑换了一堆银币、镍币和铜币。 26.第二十五章 奈何燕归来(1) 两人在床上闹腾这么久,话囫囵着,听不分明,响动却是真的。 别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爷们跟前伺候,行房事时也不躲避,主子们兴起让丫鬟一同上床**、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爷这里,早先也被长辈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发掉,一直是小厮轮换着睡在房里伺候。 院子里,从未有女人来过。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眼下这位沈小姐,是头一位。 小厮又怎会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这话就交待下去了。 此时,在西面的她,寻不到铜镜,对着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东暗间,西面也有一间,沈奚在那里换了衣裳。 回到东面去,两个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见沈奚来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亲自把另一个铜盆里的白毛巾捞出来,稍微绞了:“来。”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头的神情,像要亲她。 当脸被覆上热毛巾,她才晓得,他是要给自己擦脸。 四年。 远渡重洋地离开,万水千山地归来。 在傅家的日子,就从这里、这个冬天重新开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门进去是穿堂,后头是间厅,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正中明间是堂屋,两侧暗间,用隔扇隔开。东面那间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气入侵,丫鬟们给他挂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 上房东面的耳房是书房。顺着西面,打了一面墙的书架,满是书。 院子里有四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谭庆项和那个少年。少年名唤万安。这名,是为压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问他。 少年如临大敌,仿佛说出来,会害傅侗文大病难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万安。” 说这话时,他在给书房换红梅。 红梅是老爷让人送来的。 沈奚贸然闯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场僵局,老爷对这院子不闻不问的态势得以缓解。先前垂花门外二十四个守门人,带着枪,都是老爷的亲信,除了运送食材和补品、药品,完全将这个曾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三少爷冷落在宅院一角,不闻不问。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这天,丫鬟们烧了滚烫的水,一盆盆去泼院子里结得冰。小厮们用笤帚将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扫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她看窗外丫鬟小厮忙活着,余光里的男人,背对着她。衬衫袖子用细细的黑色袖箍勒住,将袖口提高了几寸。这样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书和写字。 “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盖上,小声问。 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爷寿辰。傅老爷着人传话来,让他去听戏。 这是一道赦令。 可傅侗文并不觉得,只凭沈奚和那谎话就能这样的太平。 垂花门外,什么在等着他?是何时局?要如何去应对,在屏退老父亲信仆从后,傅侗文早在心里做了种种猜想。 眼见着,要到去听戏的时辰了,他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带沈奚去? “走,一道去。”他合了书。 “我去?”沈奚忙摇头,“这不妥……” 他微笑着,把书塞回到书架第三层,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将沈奚从太师椅里拽起来:“你去,还能打个掩护。” “掩护?”沈奚不懂。 他笑,把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要我做什么,先要说好。我并不了解你家里的人,四年前见过谁都不记得了,你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亲有几个姨太太?你要我打掩护,是如何打?” 傅侗文把脸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镜腿折回,在考虑怎么去解释。她这样的身份,在沈家很敏感:“你去,是为了让我不想说话时,能有个闪避的法子。” 这样说,她倒心里有谱了。 回房里,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间里换。 人走过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着低语:“今日过节,在这里换好了。” 大雪也算是过节?“要迟了。”她仓促地说。 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没多坚持,就放她逃走了。 他将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搓着,像在回味她手腕皮肤的滑腻。 他正在落魄时,掌不住自个的生死,绝不能再拖她下水,也不想在当下和她有夫妻之实。 沈小姐这三个字,是在给她留退路,不碰她身子,也是让她能保全自己。那日晨起,他确实在床帐里把她看了个干净,可也仅是看了。 不过傅侗文毕竟是从风月场过来的男人,这“看”也和旁人的不同。他最喜好在午后小憩、清晨睡醒时把身边睡得迷糊的沈奚抱到怀里,把睡衣都剥去,再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瞧一会。从上到下,该看的一样不落。 “三哥有分寸,”他每回都这样说,还会笑着逗她,“只这样弄,不妨事的。” 看得堂而皇之,有时情之所至也要摸上好一会,可又说得好似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 四亲八眷聚来府上,比往年都要多。 一来是为傅老爷七十大寿,都说是古来稀的年纪,又是整数头,自然都要凑个热闹;二来是傅家是大总统跟前红人,如今新皇要登基,没身份捧朝堂上的场子,捧一捧傅家的场子也是好的。 人一多,府里的车都不够用,光是长辈和女眷就分批接了十几趟。 傅老爷准傅侗文出了院子,却没让他和长辈们一同用午膳,有意削他的脸面。等下午两点上,傅侗文带沈奚进了后花园,戏台子对面是两层楼,观戏用的。 27.第二十六章 奈何燕归来(2) 女人给傅老爷道了贺寿词,自个先笑出声:“我爹逼着我背的,生怕我一说多了,会给他丢人。”她把大衣脱给个跟来的丫鬟,身上的长裙款式和沈奚相似。 都是留洋回来的,和这里的小姐、姨太太们的审美相去甚远。 也因此,她多看了沈奚一眼。 傅家上下都和她熟得很,人虽晚到了,可不见她有拘谨,也不把自己当成客人,反倒随便得像是府里的小姐。老夫人唤她坐到身旁去,被她推拒了。 “我就在围栏边上好了,和六妹一起。”她倚到围栏杆旁,坐在了傅侗文正背后。 人坐下来,像才注意到沈奚:“这是?” 六小姐小声说:“沈小姐,三哥……的人。” 辜幼薇默了会,笑说:“你好。我姓辜,辜幼薇。” 沈奚点头,和气地说:“你好。我姓沈,沈奚。” “沈奚?”辜幼薇不轻不重地将她名字念了两遍,半晌,笑一笑说:“幸会。” 这话,意味深重。 沈奚不解。 辜幼薇一只手搭上傅侗文的椅背:“你见我,竟一句闲话都没了吗?” 傅侗文望着戏台,道:“这趟回来,又要留多久?” “长长久久,” 辜幼薇柔声问,“可以吗?” 傅侗文避重就轻地说:“说几句就不正经了,还是老样子。” “你要我正经吗?”辜幼薇为了避讳旁人,轻声用英文说,“那可要说好,我说真话,你也不能再骗我,”她下巴轻放到自个的手背上,声再低了几分,“你这人假得很,对谁掏过真的心?十几岁这样,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全是这样。” 傅侗文倒像听惯了,微笑着回:“是,我对谁都假得很。听我说话,还不如听戏。” 他的话是蜻蜓点水,掠过水面,不留余地,不与纠缠。 “可我喜欢你这样,这才是你。”她又换回国文,像有意要说给在场人听。 傅侗文摇头笑笑,不再说话。 一唱一和才有趣,只她唱,无他应,辜幼薇也觉无趣,静默下来。 六小姐见辜幼薇落了下风,笑着,在辜幼薇耳边劝:“幼薇姐,你还不晓得吗?没人能说过我三哥的。左右有人给你撑腰,不理他就好了。” 辜幼薇用手捋了捋短发,低声自嘲说:“我从没想要辨过他。” 话中失落满满。 刚刚他们的对话,是中英文交杂,辜幼薇有避讳长辈的意思。 可对沈奚来说,英文不是障碍。在座的也仅有她都听全了。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在漫长光阴中,在傅侗文的前半生里有过分量的未婚妻。 过往从顾义仁、谭庆项口中听到的片段都融在一处,尽是情意绵绵,还有在上海小楼里藏着的一捆书信,也是悱恻缠绵。 她虽没拆开那些信,但摸着厚度,能猜到每封里都有至少十张信纸。 她在纽约也给傅侗文寄过信,那时,视他为恩人,措辞板正,也没多的心思。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相伴长大的,曾郎情妾意,也曾有婚约,信中自然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丫鬟给在座的人添水,傅侗文、沈奚和辜幼薇的茶杯都摆在同一个茶几上。 几缕茶烟里,沈奚和傅侗文几乎同时要拿茶杯。 这样巧。 两人四目相对,傅侗文不露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将茶盏互换了。他喝她的茶,偏还调转杯口的方向,专喝到她嘴唇含过的那一块地方…… 锵锵锵的鼓锣声里—— 傅侗文眼风掠过她,淡淡一笑。 沈奚心口一牵一牵地跳着,别过头去。傅侗文本是想逗她高兴,见这状况,只好自嘲地笑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热茶。 从辜幼薇出现,他早将前因后果琢磨清楚。 父子关系的缓和,和她脱不了关系,当年和辜幼薇订婚就是两家长辈竭力撮合。他没反对,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关系,打宽自己救国的路。 寻常女子对他真情假意有几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况是这个昔日未婚妻。 因为订婚目的不纯,傅侗文对这个自幼相识的未婚妻始终心怀愧疚。辜幼薇的情,他无以为报,可她若不是逼着他抛家弃国,傅侗文至少能给她一个干净的婚姻。 她去法兰西的前夜,他在莳花馆里听曲,晚了让人收拾西厢房出来。 人还没睡下,辜幼薇就闯了进去。她哭着抱上他,也顾不上自家名声,恨不得在那夜、那样的地方就都将自己交给他。傅侗文费尽力气将她安抚了,唤谭庆项,想把她送走。 她也渐冷静了,红肿着双眼,问谭庆项要了根烟。 在厢房的大床上,女孩子两指夹了纸烟,当着谭庆项的面,对傅侗文说了几句话: 她说傅侗文在风月场上胡闹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从文豪到公子,就连辜家和傅家的少爷们,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爱得比傅侗文多,何谈管制和要求?可没想到傅侗文竟还私下养了个小女孩。何等龌龊,何等无齿。 傅侗文没想到,这事会让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毁了这桩婚事,让傅侗文没有辜家做靠山,佯装失言,将花烟馆里的事告诉了她。 辜幼薇也没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莳花馆,自荐枕席,都换不得傅侗文放下国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养在花烟馆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彻底将她的自尊碾个粉碎。 两人不欢而散,再没见过。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绪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这桩事,是烧毁婚约的最后一把火。 为何辜幼薇又要回来? 傅侗文明白是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搁下了茶盏。 “你爱看这些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辜幼薇手肘撑着椅背,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挨着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来。 28.第二十七章 奈何燕归来(3) 恶人先告状。 沈奚听他语气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着一张脸:“从你进屋,我就没说过你一句,哪里来的脸色不好?” “我去拿个镜子,让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势下榻。 沈奚还以为傅侗文真要走,急着说:“屋里热,外头凉的,你别来回折腾了。” 这一句正中下怀。 傅侗文探手,把她脚下的黑貂皮拉起来,抖了抖,重新替她盖在了腿上。 原来他不是要走,不过是嘴上讨个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当,瞥一眼他,竟把斜纹软呢的西装都脱了,大冬天的穿个马甲和衬衫,也不怕受寒。 “给我也盖一盖?”他低声问。 沈奚抿了唇角,还屏着一口气。 傅侗文微笑着,捉她的腕子,引着她的掌心压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你摸摸看。” 数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额头的汗。是虚汗。 “你是真头疼?”她刚刚是料定他在佯装,猛触到这些,心抖地一颤。 “何时骗过你?”他望着她笑。 “我去叫谭先生。” “我叫了,进院子时说的,人一会就来。” “你是出去时犯头疼病了,还是回来时候?” “一晚上都这样。” “从看戏起?” 傅侗文笑了声:“你这套问题,方才庆项都问过了。院子里有两个医生,还真是麻烦。” 他这人,越是身子难过,越喜欢笑。 “那我不问了,你来,靠着我。”沈奚想让他挨着自己休息,不再出声。 见沈奚真不恼了,傅侗文也不再偎着她。 他枕在墙壁上,和她并排坐着:“晚上那折戏,可听过?” “没有,我听过的戏很少。”幼时有,但大多记不清了,后来逃命来北京,花烟馆里谁会给她唱曲听?再去纽约,留学生们也自发地抵制旧习俗,不喜好谈戏曲和古文。 “《鸿鸾禧》。”他低声说,“讲的是老者薄有家产,为女儿招了个落魄书生,做上门女婿。” “后来书生考上状元,把小姐抛弃了?”沈奚猜。 戏文都是这么编的,千篇一律,套个板子似的。不论多贫贱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状元,就成了负心郎。 “倒猜得准,”他笑,“不过戏文里没后半段。原本的故事里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戏取得是前半段,到喜庆的地方就结束了。” “还是到喜庆的地方好。”她笑,毕竟是过寿。 “是啊。”他轻声感叹,没来由地声低了,说,“我们央央也曾是个小姐。”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怀,他不再说了。 “说到小姐,今夜那个才是真的。”她忽然说。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说,头又疼得厉害了。” “我不过随便说说,”沈奚口是心非,扭头瞅窗外,“你这样硬撑着不是法子,我还是去催一催,至少给你端杯热茶来。” 她把黑貂皮都盖到傅侗文身上,越过他的双腿,要下榻。 腰上一紧,傅侗文竟把她抱了回去,沈奚好笑:“我没生气啊。” 他的下巴颏压在她的肩窝上,低声说:“是我理亏。三哥这个人也要颜面,对着你更想要留着面子。” 可惜沈奚偏就见到了最落魄时的他。 无权无势,生意尽数落在父亲手里,被绑缚在院子里,出个门,十几把枪日夜守着。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亲安排枪跟着的。方才车坏在半路,人不能下去,只好在车上干坐着,这是要拿枪逼着我去结婚。三哥这个人,为钱连命都看得很轻,你也知道。在过去,结个婚不是要紧的事,可你在这里又不同了。” 他默了会,又说:“眼下要如何解这一局,我也只好说同你说句实话,要先走走看,她回来也有好处,能助我脱困。” 傅侗文的话并不假。 这院子里的人,全是他回来前换过的。除了作为私人医生的谭庆项,还有老夫人赏的万安,就只剩下沈奚是他的人了。内有无数双眼,外有无数把枪…… 辜幼薇回来对他的帮助有多大,不必他说,沈奚也能想到。今天六小姐的那句话,至少提点了她,是辜幼薇能让傅侗文提早被放出去的。 “时局一日一变,四个月荒废在这院子里,我也是心急如焚。方才和她说了两句,才知道蔡将军已经南下反袁。我这里,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停到这里。 书房里,静的出奇。 炭盆里噗地一声轻响,有炭断作两截,烧成了灰。 沈奚没料到自己小小一句醋意的消遣,让他道出这一番肺腑之言。 “女孩子吃醋……是正常的,你又不是不懂。我要觉得你不值得,我不会来找你,也不会留下,”沈奚轻轻缓了口气,说:“我想求的,要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那今天我会和你要个道理。可我和你求得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你做的、说的,我都能懂。” 过去她就觉得,如果一个女人求得的是平安幸福,那她跟了一心报国的男人,是委屈的,委屈了自己。可如果大家都求得是强国安邦,就无所谓委屈和牺牲,两人是一个目的,同一个志向,那就无所谓牺牲和委屈,都在尽自己的力,去在做这件事。 “就像谭先生,他愿保你平安,不只是因为你们是朋友,更因为志向相同。我也一样,”沈奚难得说这种慷慨激昂的话,先不适地笑了,“我喜欢你,也不止因为你讨女人喜欢。” 什么鬼话这是。沈奚脸一热。 傅侗文微笑着,看她,也不做声。 有人在叩门框。 她把他的手拨开,人穿了鞋下地,理着衣裳。 “慌什么?”谭庆项端了药碗进来,“我一个西医,你俩就是脱光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稀罕看的。” 沈奚窘红了脸,刮了一眼谭庆项。 “瞪我做什么?”谭庆项把药碗往傅侗文手里一塞,笑着问,“我说你们在船上睡,到广州睡,在这里也睡了大半个月了。你怎么还和大姑娘似的?每回我一进屋,都一个动作。” 29.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归来(4) 沈奚含糊应了:“快些进去吧。” 小五爷右手胡乱自己的头发,抱歉笑,大步迈入。 等她提了一壶热茶回来,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爷说闲话。 两人有说有笑的,看来这两兄弟感情应该不错。 小五爷的军装是那种带着浅蓝的灰色,中山装式的剪裁,下半身是军裤和皮鞋。士兵草鞋军官皮鞋,果然是军校毕业的世家子弟,没上战场先有了军官的待遇。 “你是如何骗人家和你打架的?”他接了沈奚递来的茶盏,忽而问自己这个弟弟。 小五爷一愣:“三哥说是什么话?我可是挨打的人。” 傅侗文睨他:“你们都快要毕业的人了,若非被你算计,谁会这么傻跟着你疯?临在毕业前陪你打一架?受了处罚又没有好处。” 还有这种说法?沈奚听得稀奇,挨着傅侗文坐下来。 “我费了力气送你去保定军校*,你却在毕业前惹了祸,不该和三哥交待一句实话吗?”他将手搭在小茶几上,恰好覆住沈奚的手。 小五爷逃不过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会,活脱脱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里骂他,从他祖上骂到他满脸麻子惹人嫌,惹恼了他,让他出手揍了我,”言罢,忙解释,“错都让我揽了,学校处罚他比我轻得多,不会耽误他前程的。” “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想进北洋的嫡系军队。” 傅侗文啜了口热茶:“杂牌军队形势复杂,里边也讲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里要吃亏。” “可他们会……”小五爷打了个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沈奚手背上,忽然力气重了,是他手压下来的力道。 她觉察这异动,也去看小五爷。 “革命。”小五爷出了口。 沈奚惊讶。 “成何体统,”傅侗文却低斥,“别忘了你是什么出身,念军校,却想着革命?” “民国二年,孙文反袁,我们学校许多的世家子弟都去投了革命军,”小五爷声愈低,目光如炬,“三哥是留洋的人,怎会如此迂腐?”他身子前倾,又问,“三哥对蔡锷将军反袁一事,如何看?”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搁下茶盏:“没什么看法。” 小五爷目光灼灼:“我听大嫂说,父亲囚禁三哥,就是因为三哥心向革命党?” “是吗?”傅侗文回说,“我一个生意人,对政治没兴趣。是大嫂误会我了。” 小五爷才刚从军校毕业,是脱缰的烈马,恨不得立刻闯出一番天地来。 他以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迹,望着和三哥暗结同盟。在戏楼上,傅侗文已经识破了他要说的话,让他“能少来就少来”,就是一种警告。 可小五爷没留意这告诫,深夜前来,就足以说明他还是个直来直去、没长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对他袒露什么。 况且,傅侗文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让小五爷掺和。 小五爷被傅侗文的话骗过,犹豫着问:“那父亲……” “父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固执,”傅侗文说,“他把宝都押在北洋军上,万一北洋军落败,我们都会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资助北洋军,人都要给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爷开口,他再说:“同你说这些又复杂了。北洋军里嫡系和杂牌军分歧也多,你一个孩子,如何搞得清楚?三哥送你去保定,是因为那里校长是段祺瑞跟前的红人。段祺瑞是谁?大总统的亲信。傅家背靠着谁?也是大总统。现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这话说的是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早年倒是大爷和二爷在政见上总有争论。二爷还曾和当下那些文人一样,喜好在报纸上发文章痛骂政府,后来被父亲责骂、禁足后,眼见袁大总统一步步走向称帝,也渐对时局灰心,不再谈论这些。至于傅侗文,确实从未表露出对政治的热情。 家里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说,更让他不要掺和这些。老爷早就开口说过,家产是按子女人头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沈奚旁观的心疼,可不能说什么。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这屋里冬日不断炭盆,把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里,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我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三哥的东西一定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磁盘里,摸出了一块**的白色卵石,把玩着:“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没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说,“年轻人,应酬钱还是要有的。明日来我这里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还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客气什么。” 两人又聊了会,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还特意去谭庆项的屋里,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说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答应着,欲言又止:“当年,咱俩有过一面之缘,嫂子还记得吗?” “记得,在前厅上,”沈奚望他,“大爷和二爷在吵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在最后头的椅子上,和我一样,不敢吭声。” 那年,她还小,他更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还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的像个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30.第二十九章 傅家三公子(1) 那日后,辜幼薇再没进过这院子。 傅侗文从和辜家再次订婚后,有了外出走动的机会,白天时常不在。 一个楠木盒子装着的麻将牌,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课。斗雀斗雀,东南西北、龙凤白、筒索万,这在京城里最实行的乐子,她今日从头学起。《绘图麻雀牌谱》是修炼宝典,谭庆项和万安是固定的牌搭子。真斗起来,这两个医生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小万安。 “你到底是怎么练就这一手的?”沈奚十分好奇。 “三爷交待我学,前后用了三、四年,”万安把右手举起来,给他们看自己的手指关节,十中有六都是变了形的,“我不比你们两位,都是读书人,脑子活络。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沈奚抓他的手想细看。 沈奚瞧出了蹊跷:“你这手骨折过?” 万安笑,“诶”了声,算应了,抽回手,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 她在仁济时见好多病人在检查时都这样子,不过大多是外科和妇科,尤其妇科女子居多,不少中途要跑掉的。万安和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却和在纽约凶她的样子相去甚远。 后来那晚,沈奚私下问傅侗文,被告知是他少年心性烈,自己弄伤的。说是一开始学艺不精,又没天资,暗暗埋怨自己枉费了三爷的栽培,对着墙给砸骨折的。 “是个傻孩子。”他评价。 到12月底,云南独立。这场仗终是打了起来。 傅侗文出去的时候更多了。他身子底薄,劳心劳力地应酬,每隔半月都要低烧几日。沈奚和谭庆项轮番伺候着他,每逢烧退,她也像大病了一场。 是心病,心疼出来的病。 傅家从小年夜开始过新年。 这年要过到正月结束,隔三差五就有宴席上的应酬和戏班子来。傅家嫡出的只有大爷和三爷两个,往年三爷都是以生病为借口,避开这些。 今年倒不用寻理由,左右没人搭理他。 现下在傅家一呼百应的是大爷,大爷又和傅侗文最不对付,别说是傅老爷吩咐了要冷待傅侗文,没吩咐,家里人也鲜少往来。唯独不避讳傅侗文的小五爷也在傅家大爷的安排下,被送进北洋嫡系的军队里,正月才能回家。 小年夜这日。 晨起上,沈奚醒来,见身边没人。 彻夜未归?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耽搁了。 沈奚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答案,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这是昨日在书房翻出的《理虚元鉴》。她和谭庆项一致的想法是,既然西医在傅侗文的病症上帮助不大,依托中医也好,多少朝代更替出来的治病养生的法子,必然有其妙处。譬如这本书,就在强调时令、节气和情绪上对病情的影响……看着看着,再看钟表,十一点了。 这是要何时回来? 沈奚下了床,门外候着的丫鬟马上伺候她盥漱。 “三爷没回来过?”她问。 “在书房里头,昨天后半夜回来的,就没进来睡,”丫鬟笑着回,像猜到她会问,“三爷还对谭先生说,过年了,要回来陪一陪沈小姐呢。” 沈奚莫名对着镜子发笑。过年真好。 丫鬟瞧在眼里,也暗笑。 她去书房寻他。 帘子掀开,屋子里的炭火盆被风撩得起了灰尘,盘旋成一个小风旋,带起灰。 书房里的麻将桌还摆着,傅侗文独自一个坐在麻将桌边上,右手毫无章法地划拉着,他听见她来的动静,他抬眼瞧了她一眼:“昨夜回来太晚,不想吵醒你。” 她搪塞:“其实我睡得沉,你上床我也不晓得。” 傅侗文不言不语地,这场面像她是那个深夜归家的,而他才是独守空闺的人。 麻将牌正面是象牙的,背面是乌木,在他手下,哗啦啦地碰撞着:“不过我去看了看你,脸上都是泪,摸一摸还是热的,梦到什么了?” “有吗?”沈奚下意识摸自己的眼睛。 哭过的话,隔夜不该是肿胀发酸吗?也没头疼,不该是做噩梦的样子啊。 玩牌的男人终于笑了:“我说什么你都要信,骗人也骗得没有意思。” “……难得见一面,开口就骗我。” 他抱歉笑:“是有日子没好好和你说话了。来,让三哥瞧瞧你学得如何了。” 1916年1月27日,小年。 这天,四个人一桌麻将,斗起雀来。 隔着窗户纸,听到风声,丫鬟每每进来,掀帘子就带进来冷风。起初沈奚不觉得,后来被傅侗文赢得多了,有种学生努力进修,却郁郁不得志的念头,只觉得每一阵风都撩得后脖颈冷飕飕的。最后谭庆项先绷不住,笑着说:“侗文,你倒也是好意思。骗自己女人的钱。” 骗?他干什么了? 万安将脸压在胳膊上,大笑着:“沈小姐,你这样被骗光了钱,我是要被三爷责罚的。” 沈奚糊里糊涂地,在牌桌下踢他的皮鞋:“你干什么了?” 傅侗文忽而低头,笑了。 他看似毫无目的,两只手在牌堆里搅动着,沈奚没瞧出端倪,他一左一右抬了两只手,两手掌心上,各有两张东…… “你刚刚全在使诈?”她全然不信。 他抿嘴笑,挑挑拣拣地在沈奚眼皮底下码牌,很快面前码出了一条长龙,又按四人的方式,两墩两墩分派。最后排开,他开出了一副杠上梅花…… 没等沈奚回过味,谭庆项和万安又都笑了。 “你们三个合伙骗我?”沈奚挫败,“让我学打牌,就为了一路骗我?” 万安安慰沈奚:“这些小伎俩在赌坊里常有的。发明这个的人都没读过书,纯为混口饭吃,依沈小姐的聪明,真想学不难。三爷闹着玩呢。” “是啊,”谭庆项说,“这样拿不出手的东西,他也就只能在家里哄你开心了。” 哄开心是该让人一直赢钱,哪有让她输钱的。 沈奚瞟他,他也瞟回来。他的手在牌堆里搅了两下,这回不再用心思和手段,慢慢地码牌。牌面正反不一,象牙白和乌木堆在一处,他将正面翻下去,一张张地摞着:“二十岁出头,还在等着出国的那阵子,天天打牌。侗汌比我还会使诈。”他说。 31.第三十章 傅家三公子(2) 戏台是坐东朝西。包厢分列在南北两侧,各有七间。 傅侗文带她去的是视角最好的第一间包厢,里边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着嘱咐,提前布置过,里头有一张八仙桌漆得发亮,上头摆着木盒子,不用看,里头准是麻将。伙计还指东边靠墙的罗汉床,说是专为傅侗文搬来的。 紫檀长案上有盏小烟灯,烟土、烟具全套备妥。 “三爷来的不巧,昨夜梅老板*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园。不过今儿的角也好,戏码也硬,”伙计热络地说,“富连成*”出来的,都不会差。” 傅侗文丢了两块大洋,伙计捡了,躬身告退。 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傅侗文将那木盒子打开,慢慢地把麻将牌拣出来。 “今夜你在这包厢里,我在第二官。会有许多人来,牌局很乱,你要赢,也要输,但是记住两个先生,”傅侗文说,“第一个姓方,是面粉商人,这个人会要输给你四万大洋。” “输给我?我还要收钱吗?” “对,这个人要问财政部买官,需要我去帮忙,这是要送钱给我们的人。” “好。”她记下了。 没想到有一日,她还成了受贿的人。 “另外一个姓沈,曾是个大学教授,后来得罪同僚被学校开除。他被人介绍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书。这些你要记得,他们会在介绍时告诉你。” 还是个本家。沈奚点头。 “你要输给他十六万大洋。” “筹码有这么大吗?不会有人怀疑吗?”十六万? 大学教授每月薪水不过两百大洋,十六万。这是要赚上四十多年的钱财,一夜赢到手里不会被怀疑吗? “分几次更麻烦,战事要紧。”他说。 她点头。 “方才那个指鹿为马的,也会留在这里,”傅侗文笑,“他今夜会要输到卖地。” 那个人?沈奚对那位看似混账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这救国救民的梦,凡夫俗子有,贵家公子也有。 楼下的戏要开锣,木影壁前的伙计在轰赶着蹭戏的人,卖座的人在倒茶,这里门票不过,进门一杯茶收钱是规矩。沈奚从窗口看出去,对面包厢里有个伙计在撑开木窗。楼下头,打毛巾的人挽个竹篮子,里头卷成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边溜达。 沈奚立在窗畔,有种依山观海的疏离感。 纽约地铁里呼啸的风,燥热的地下热气,犹在眼前。山水万里的这里,像十世轮回归来, 傅侗文在纽约的废弃厂房里,说他想要中国自己的资本工业,她那时听得懵懂,眼下却想象着,要是在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条地铁路来,上了车的,上了车的有带妆的戏子,贩夫走卒,贵家公子,伙计?卖座的?打手巾的?一定有趣。 “你在隔壁,没医生陪可以吗?”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经吗?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欢喜是笑,气恼是笑,难过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会我那间房也要胡闹的,”他低声说,“三哥也是身不由己。” 她“嗯”了声:“学夫妇,学爱人,学风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沈奚又想到辜幼薇。挡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声,同她脸挨着脸:“倒是会活学活用。” 窗是撑开的,要从下头看,戏台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软语。 他呼吸的热量重了,在她嘴唇上。 沈奚头昏了一霎,久违的亲吻在戏楼里开了局。两个多月没亲近的两个人,倒像回到游轮上,在更衣室里的那一场将吻未吻的回忆里,是还没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卜、悬而未决的暧昧。窗外窗内,两个世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特别,她脑子里尽是当年在宅院里对他那一跪,她说“谢傅三爷救命之恩”,他说“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 昔日被救的她,十九岁的她,如今数年后靠在他身上,和他唇齿相恋,水光淋漓。 “逢场作戏久了,心也会乏的。”他在她耳畔说。 他手托在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时而在后背上,时而在大腿上,挪到每个地方都是烫人的要命,最后,握到她的大腿上,使劲往他身下贴上去。隔着裙子、长袜和他的长裤,两人却好似是没穿衣裳,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 感官如此清晰。 两月没亲近,生疏感陡增。 可也由于这份生疏,又好像初谈恋爱的时候了。他轻吮一下她的嘴唇,她都是天旋地转地。心脏疯狂地撞击着,撞得人发昏。像有人抓了一大把的珠子丢到玉盘里,玉盘子来回往复,珠子哗啦一声,拥挤地滚到一侧,又哗啦一声,全都翻滚回来。 感觉他又轻轻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她窘得“哎”了声。天…… 他笑,上来亲她。 在过去两个月是生疏了,从14年7月离开这里,到这次脱困,局势已大不同。他要重修关系网,分心乏力,还有辜幼薇的婚约横亘在两人当中,也实在对沈奚有愧。 “见过捕鱼吗?”他低声说,“鱼捞出来,摘了钩,扔到篮筐里去,总是要不甘心地蹦上两下。三哥这两个月就是这样,是离了水的鱼。” **关系骗不了人,亲到会心悸,浑身不得劲,想再近点,恨不得长在一起去。这是鱼回到水里的畅快,所以才会有鱼水之欢。 戏开了场,傅侗文不唤人,不会有人来这里开斗雀的局。 他晓得大家都在等自己,甭管今夜有目的、没目的的,都在候着傅家三公子的牌局。点一炷香,开一局官场现形记,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哗啦啦一夜搅合过去的上百双手,多少职位、多少金银珠宝,都流向它们该去的口袋里。 傅侗文心里摆着一面明镜,时辰到了。 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唇齿余香,手下不想停。 他望着她,唤“万安”。进来的是早已等候许久,在楼下为沈奚解围的那位公子。他想必猜到傅侗文交待过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这位公子姓徐,父亲是陆军部的高官,说起来是手握实权的人。他和沈奚聊了两句,便呼朋唤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官填满了。 32.第三十一章 傅家三公子(3) 沈奚和他相处的日夜里,从未见过傅侗文的这一面。她低头,看牌桌上的牌,灯影昏暗,人影憧憧。破晓黎明前,人鬼不分时,这是大鬼要打小鬼了。 傅侗文是真醉了,人不清醒,头昏沉沉,眼也沉沉。 等了半分钟……还是没下文。 参谋官不晓得他心里头的想法,在片刻沉寂里,审时度势,先理出了一套说辞,想要先发制人:“三爷心里头明白,这里的公子们也都明白,眼下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蔡松坡的人。今夜我没有声张,专门候着各位爷乏了、散了才上来抓人,就是为了保全各位爷的颜面和声誉。况且——”他停一停又说,“我的人在楼下头,现下在等着带人回去,等久了,来往的人都会瞧见。就算我想给各位爷瞒着,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各位爷家里都有背景的,何必为了一个泥腿子惹满身腥?” 话毕,再行礼:“望三爷体谅。” 他话虽客气,却是在威胁。这里人家里都有背景,全是政府官员,总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叛军就为难他,传出去对大家都没好处。照参谋官的想法是,都候了大半宿,雷厉风行、不多废话地抓人走了,这些爷们接着干什么都好,又干扰。不值得如此针锋相对。 傅侗文听了这番夹棍带棒的话,推开椅子,虚着脚步,走到那位参谋官面前。 屋子里,都晓得三爷要开口了,不再发声,连拿着针挑烟泡的小厮都静了。 当年在傅侗文的书房里,他一句话都没和这个人交流,全是为了保全二哥,在一旁听着他们攀谈。时隔多年,他再立在这位“故人”面前,略略沉默了一会说:“人生在世,并非你一个人在孤零零活着,做什么,说什么,都要想着为旁人留个情面。是不是?” “三爷说的是,我的意思——” 他打断参谋官:“那人是不是叛军,并不重要。可这包厢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这样做事不留情面,又拿话来威胁我们,是想要得到什么?” “我怎敢威胁各位,”他急切辩驳,“三爷你不能不讲理,你是读书人啊。” 傅侗文笑了声。 他笑,众人也跟着笑。 “你以为同我讲一句道理,就能后顾无忧了?这里人又不是傅家的下人,我说罢了、算了、不计较了,他们真会忘了?”傅侗文打趣地问,“譬如说,明日有位爷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里指使人告你私收贿赂、构陷忠良,你要怎么办?” 徐少爷当即指一个年轻公子:“明日你去,揭发他偷我传家宝。四哥会保你平安无事。” “是,四哥。”那人笑嘻嘻地回了。 参谋官吃惊:“一码归一码,我为皇上抓叛军,就算是得罪了诸位爷,也不至诬陷我……” 公子们当玩笑说,几分真几分假。 参谋官和他那位副官在这笑声里,细细想下去,恍若站在万丈深渊边上,脚尖已悬在了空中。得罪了这些人,仕途无望不说,还要日夜难安,时刻提防被报复。 “又譬如,”傅侗文回身看牌桌,“今日兴致好,我们抬举你,让你陪着斗雀。这又会是一条逼你上梁山的路。” 牌局上是真金白银,输赢都在这些人的掌控里,要真把他按在牌桌上,怕是欠条都已经替他写好了。动辄十几万的筹码,是他这个当兵的几十年才能赚下的钱,要在这里输了出去,那是给这些人做牛做马都还不上的。 “三哥同他说这个,才真是抬举他,”罗汉床上的男人没傅侗文的气度,直来直去地说,“这牌局不是你能搅合的,眼下你让大家心里不痛快,日后自会有人百倍千倍讨回来。” 楼下一声吆喝,在搭腔似的。 小厮跑去窗口,稳稳接住裹着手巾的白布包,拆开,把滚烫的手巾分给众人。 徐少爷拎了一块,笑吟吟递给参谋官:“什么年月了,还赤胆忠心的,唱戏呢?” 手巾冒着白色的热气,不止是一条手巾,还是他的前程。 参谋官犹豫着,心里还有顾忌。 徐少爷见他不接,亲自抖开手巾,突然盖到参谋官的脸上。 参谋官眼前猛地失了光,惊得一颤,后脑勺立刻有四把手枪抵了上去。枪口直径和触感他都认得,这是要灭口?这帮人在广和楼敢泄愤杀人? 参谋官蓦地醒悟,他们要将他置于死地太过容易。 一霎的万念俱灭,他喘了口气—— 徐少爷就是想吓唬吓唬他,挥手让枪都下了,亲自给参谋官擦了脸:“这广和楼包厢的手巾是一块大洋一块,受用不?”参谋官心一起一伏,煞白着脸,呐呐应着:“是好……” 手巾塞到手里,参谋官十根指头既酸又僵,关节也疼,好像是上过了夹板,这是刚刚被他自己的捏的。鬼门关走过一遭,哪里还有顾忌。 他见徐少爷还笑呵呵地瞧自己,匆忙捧起手巾,再擦自己的脸。 “你有你的手段,不用我来教,”徐少爷说,“如何审,如何结案,我不想过问,一过问又要说我们仗势欺人。只是这里的牌局不会、也不该出现叛军的人,你说对不对?” 参谋官勉力地笑:“我明白。” 塌上的男人也不再咄咄逼人,让小戏子给参谋官端茶陪坐,参谋官和副官正襟危坐,陪这帮人听完一折,告辞离去。正是天将破晓,鬼要回巢。 徐少爷呼朋引伴,去陕西巷续下一场鸳鸯双飞局。 沈先生趁势跟着徐少爷走了。今夜这关算是过去了,不出意外,沈先生会消失在陕西巷的温柔乡,钱也会顺利送到四川。 等鬼神都散了,万安询问傅侗文何时走,好去安排轿车来接。 傅侗文懒得动,让人来收拾包厢,要在这里睡一会,天大亮了再回去。沈奚以为他在玩笑,等伙计们真照着傅侗文意思铺了被褥在罗汉床上,她明白过来,傅侗文一定常在广和楼醉酒小憩,大家早习以为常了。睡也好,睡醒了回去,也许能逃过谭庆项的絮叨和责问。 沈奚把棉被压在他肩上。 “辜小姐来了,在我那里坐了会。”他说。 ……难怪。 如果真有“心有灵犀”,今夜算是一种。她从看到第二官窗户全关,就心里难受…… 她无法构想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旧思想的女人们都是如何坦然接受三妻四妾的?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吗?就像她在纽约,也难以理解英法同学闲聊时说的,在婚姻外的感情才是爱情,更难理解黑人和白人无论多相爱,也会被许多州的法律阻止通婚……全世界对婚姻的解释都不相同。在哪里,都有情非得已。 33.第三十二章 傅家三公子(4) 万安推测他们两个是为傅侗文私下喝酒的事有了争执。 她无法解释:“没有,他没对我发少爷脾气。你不要这样说三爷。” 从游轮上,他亲口承诺不会再凶她,始终都在践行他的话。 傅侗文这个人,一人千面,没回两人有了什么不对劲,谭庆项也如此说,万安也要如此说,总要编排是傅侗文的不是,诟病他少爷脾气,可他对她从没有蛮不讲理的时候。 有时,是太讲道理。 傅侗文从天将破晓睡到快中午也没动静。 沈奚一晚上没睡,天亮后眼皮撑不住,一沉一沉地,起先还要盯着他看,后来怕自己睡过去,唤了万安进来照看。她趴在牌桌上小憩。 福寿膏烧了整宿,把这厢房薰得像烟馆,她睡得不舒坦,起先是脸埋在臂弯里,后来将脸偏过来,面朝着窗。到中午时,她迷糊着听到万安说:“爷。” 她惊醒,眼皮黏着,困顿了许久才勉力睁开来。 视线里,傅侗文下了床,万安想扶他,被他拨开。 他自个走到茶几那里,倒了水喝,上半身的衬衫布满褶子,眼底是全红的,没睡好的样子。他瞧见沈奚看自己。沈奚昨夜来前,原是要上妆,被他阻拦着没在脸上多作功夫,未敷粉,在暗昧的灯影里,皮肤透出不均匀的红,亦或是灯影红。 “去叫车来。”他吩咐。 万安迟疑了一下,躬身应了,匆匆离去。 就如此了?不谈了吗? 可能谈什么呢,她那一段话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尽了。有前情,有体谅,有决断。 沈奚跟他这么久,对傅侗文的脾气秉性还是了解的。他在男女关系上是个真君子,从两人开始,就要征询她的意见,和辜幼薇的事,也是先给她了实话,自始至终掌控权都放在她的手里。她决意要走,他也不会强留,这才是傅侗文。 沈奚把麻将一块块摆到盒子里,象牙触碰的响声,十分单调。 傅侗文又拿了个无人用过的茶盏,给她添了一杯茶过来,搁在桌上:“你的意思我全听懂了。”他人坐下,凝注沈奚,迟迟没有说下边的话。 两人对视着。 他握上她的手背,说:“三哥尊重你的决定,你我缘薄,到这里算是善始善终。过去做得不尽你意的地方,这里说句抱歉。” 沈奚轻点头,泪险些涌出来。 这是她头回和人分手。 在纽约时,她见过激烈的人,要拿着厨房的钢刀去,将对方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劈得稀烂,歇斯底里地痛骂一番,这是外国人。中国留学生们都讲究含蓄美,分手时多是家里有亲事定下来了,不得不回国结婚,两人好好地谈一谈,泪眼婆娑地告别今生。她在纽约公寓前、公寓里,见到这样的分手也有十几次了。有一回是半夜,夏天,她和陈蔺观并肩而出,见到一对昨夜在公寓里吃分手饭的年轻男女在门口,正亲吻的如胶似漆,女孩子脸上都是泪,衣服也都散开了,做着不能言说的事……后来陈蔺观说,那个男人是要回国教书,两人在分手。 私定终身在先,后又被家中亲事阻断了感情,这样的分手在留学生里最时兴。所以沈奚才有“都是留过洋的人,恋爱和分手是寻常的事”的那番话。 可见过是一回事,体会是另一回事。 就像他们在医学院里,能够冷静地研究谈论病人病况,却永远无法感知到真实的痛苦。知道从哪里截肢,可以保住命,真做了被截断腿的人,不同体会大不同。 她眼睛酸胀着,托着腮,低着头,接着去码放那一副牌。 “一场相交,说这些伤心伤情,今天的话到此为止。先把这个年过了,你再走,余下的话你留在心里,”他声也哑,把茶盏推给她,“给三哥留点念想。” 沈奚点头,嗓子里火辣辣的,太卖力强压着心情所致。 她端了茶盏,凉水入喉,冰冷的液体从喉咙到胃里,感触分明。 等车来,她被万安送下了楼。 广和楼新的一日生意要开始了,伙计们都在忙碌收拾着池子里、桌上的东西,见沈奚下楼,权当是透明的。戏台上空着,两侧包柱上的字,龙飞凤舞地盘在那里。 昨夜旨在救国救民的牌局应了“逢场作戏”四字,和傅侗文好说好散应了“离合悲欢”,沈奚人恍惚着,反反复复把自己的话和他的话在心里回放着,到上了轿车,人还是懵的。 回到院子里,谭庆项已经换好西装,手里握着帽子,正大步向外走。 他看到沈奚面上一喜:“沈大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三爷呢?” “还在广和楼。”沈奚声音又低又哑。 “还在那?”谭庆项错愕,“你回来是要拿什么吗?药?还是钱?快说,两样我都晓得在哪里,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去给你拿。” 沈奚摇了摇头,错身入内。 谭庆项困惑地立在原地。 “两人起争执了,”万安低语,“三爷吩咐我,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沈小姐住。” “吵架能吵成这样?”谭庆项蓦地一惊,“你跟回来做什么?把三爷一个人留在广和楼了?” 万安郁郁:“三爷不放心沈小姐,一定要我送回来。” “糊涂!”谭庆项掉头就走。 到广和楼,有人正在楼门外挂了幌子,开始排今日的戏。 谭庆项一出现,老伙计认出他:“是找三爷吧?”人说着把谭庆项往第一官带,“三爷是爱听戏,可也没有听到接连两日不下楼的,先生你去瞧瞧,我们也好安心。” “刚出来过吗?”他问。 “出来过,要了壶茶。” 那就还好。 谭庆项站定在第一官帘外,定了心神,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这才打了帘子入内。 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个茶壶,独自一个在牌桌旁,哗啦啦地洗着牌。他听到有人进来,眼也不抬地说:“出去。” 谭庆项没理会他,把药箱放下。 他拿了听诊器出来:“给我听听,”听诊器压在傅侗文胸前,“吵架这种事,是吵一回伤半月,伤心也伤身。” 34.第三十三章 逝水东流去(1) 傅侗文让她过年后再走,留个念想。 可从那天起,除了谭庆项时常回来取三爷用的衣裳、用具和书籍,他都不再露面。 他给安排了厢房,沈奚不想去。 她在书房的榻上睡,这里有他往日看的报纸和书,英文的、日文的还有中文的,书桌角落里一个蓝色墨水瓶用到要干了,还没换。沈奚趴在书桌上,盯着那墨水瓶子,了解到他还是个节俭的人。有一夜做到天明,把他书架最底下那一层的《大公报》都翻看完,发现自己寄给他的信,被放在大公报底下,用一根根绳子捆扎好了,标注是“沈奚纽约”。还有一些别人的来信,也都原样捆扎好,标注姓名和身处的城市。她蹲在书架和墙夹在一起的角落里,看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来信,旁人的来信总和都不及她一人的。 那时,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远在海外的忠良之后。 “沈小姐,你要坐,也要在身下垫垫。”丫鬟添了取暖的火盆进来。 沈奚带着一本他的读书笔记去塌边,脱衣,钻进了棉被里。 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往日都见过沈小姐和三爷是如何要好的,如今再看三爷,自从脱困后,广和楼和陕西巷、莳花馆三处为家,再不回这院子。“昔日花好月圆,恩爱两不疑,如今是浓情转淡,朝露夕涸。”有个读过两本书的小厮下了定论。 在年三十这晚,小五爷披星戴月地赶回京,先来探望傅侗文。一进屋,只见到沈奚撑着下巴,呆坐在书桌旁,面前是几碟小菜,见不到过年的气氛。 沈奚执筷,拨了拨菜,面前的人叫了自己一声:“嫂子。” 恍惚抬眼,小五爷肩上还有雪:“下雪了?”她听到自己问。 小五爷局促地问候了两句,不敢深问沈奚,告辞后,在院子里询问丫鬟原委。他问时,沈奚正坐在窗畔,隐约听了会,小五爷是个没经过情事的,但也晓得他三哥是个薄幸人,长吁短叹半晌:“三哥啊,三哥。七情六欲,酒色财气,他还是走不出……”再道不出别的话。 寻常人都是站在窗外听墙根,她却在窗内,听外头的人说话。 沈奚打不起精神,又躺到棉被里。脸挨到枕头上,人迷糊着睡了,可因为心里存着“他会回来”的猜想,睡得极痛苦,在梦里把从小到大梦了一遍,二十几年故梦尽,头疼欲裂,去看落地时钟,滴滴哒哒走了三小时而已。 她喘了口气,披着衣裳坐直。 从没当着下人哭,可大年夜,思乡情重,思君心更重。 书桌边就是她来时带的皮箱子,收整好了,衣裙里夹着封信,放着支票,上头有傅侗文的签字。谭庆项前几日给她的:“侗文知道你不乐意收,你留着应急用,过两年有了自己的积蓄,再给他寄回来。”谭庆项是要劝她留防身钱,她知道这是好意,把支票夹在了书里。 她糊里糊涂地看钟表,又走了十分钟。 快要天亮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起床,换了明天要出门的衣裙,最后坐在了他的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了信纸,一字一句地给他留了封信。信到收尾,钢笔收好,再看了会那蓝色墨水瓶子,这几日看多了倒有感情了,于是悄悄用信纸裹起来,放进了箱子。 刚把箱子上了锁,帘子外有人叩了门框:“醒着呢?” 是谭庆项。 傅侗文也回来了?他终究要来送自己的吗? 沈奚匆忙立身:“快进来。” 几日没吃好睡好,人猛起身,眼前晃了白影过去,她扶住书桌,微微喘了口气。 谭庆项进来,皮鞋上和身上也都是雪,看沈奚脸色发红着,走到她面前。从那双水漾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失望。 “只有你一个回来了吗?”她见外头没响动,心直坠下去。 “是。不过我来,是要和你说句不该说的话,带你去个不该去的地方。” 沈奚不懂。 “他这些日子都病着,不想让你知道,于是住在了莳花馆里。但我明白你们两个,不见这一面,留在心里的遗憾太大了,”谭庆项压着声音说,“我带你去莳花馆,用为一位小姐看病的借口去,妇科病,我不方便看,她又不想去医院,你临走前算是帮我私人一个忙,去给她检查一下。” 他接着说:“这借口不高明,可把你带过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谭庆项是过来人,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沈奚背后倚着书桌,喉头一阵阵发紧,坠落到十八层地狱下边的心,又像被一双手打捞起来,扔进了油锅里煎……人难受起来,不光是内里的感受,手脚身体也会不得劲。 谭庆项瞧她脸红得不自然:“你该不是也病了吧?” 她摇头,不会,她身体好的很,要做医生的人怎能不锻炼。读书时,她除了死读书就是跑步,感冒都少见。这短短日子里,从小年夜后到今日,吃不下睡不着,失恋状态里的女孩子是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对方,折磨心肝脾肺,显现在脸上,憔悴了很多。 “你等我十分钟。”她说。 马上要天亮了,从现在算起没多少时间见面。 沈奚当着谭庆项的面,用最快速度将自己梳妆打扮妥当,谭庆项嘱万安悄悄把沈小姐的行李箱带出去,沈奚跟随他出去,对丫鬟说的就是要给三爷的一位女性朋友诊病。沈奚从医这件事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清楚,只是唏嘘,大年夜难得被三爷叫出去,还是为了别的女人。 黎明前,胭脂巷是最静的。 平日里热闹的烟花柳巷在大年夜本就客人少,又是年初一的早晨,黄包车夫也要阖家团圆,不急着出工。此时天色露白,没有车,只有深浅不一的车辙,黄包车的、轿车的……大多都被雪覆盖住了,突显他们这辆轿车压出来的痕迹。 有个丫鬟在垂花门内候着,见人来了,把他们带入厢房。 这个院子,这个厢房她来过,再见人,果然是那个小苏三。小苏三在喝茶,见到他们两个脸上一闪笑容。 谭庆项把沈奚让到身前:“沈小姐。那个是苏磬。” 小苏三是艺名,苏磬是本名。 “见过的,”苏磬问,“你们西医诊病要多久?你留在我这里。让庆项去应对三爷。” “半小时,检查的话最多了。”她说。 35.第三十四章 逝水东流去(2) 沈奚感到他手掌压着自己的脸颊,拇指一左一右,在眼下头,拭去了泪珠。 “过年哭不成样子,也不吉利。”他说。 这样静的屋里,呼吸都是大动静。 沈奚出门匆忙,并没多顾上自己的发辫。傅侗文看着她歪七扭八的辫子,给她解开,蓬松的长发披在肩上,他试图为她重新编起。试了两次,都是徒劳,只好放弃。 “还是不行。”他笑。 傅侗文唤进来万安:“昨日没听见爆竹动静?”沈奚在这儿,万安不好说是因为他睡着,人家莳花馆的伙计怎么有胆量点爆竹?讷讷地回说:“是有的,爷估计是忘了。” “去拿一些来。”他说。 万安离去。 沈奚心绪起伏着,看见傅侗文去拿呢子的西装外套,傅侗文背对着她,从衣架上摘下外套,在手里抖了抖。 “走吧。”他披了上衣,出了屋。 冬日清晨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几日没下榻,陡地吸入冷气,肺腑清凉,倒让人清醒了。谭庆项一直在西厢房等着他们,见傅侗文出来了,也拨帘走出。万安将一盒未拆开的百子响和一大盒三百响递给傅侗文,喜红包装上是寿星公和梅花鹿,还有个穿着肚兜在作揖的小童。 谭庆项晓得他要给爆竹起火,从怀里摸出火柴盒,递过去他。 “去,给三爷搭把手,万安不熟这个。”苏磬吩咐伙计。 伙计上来,行了礼:“三爷?” “我自己来。”他说。 披着衣裳就是为了手臂活动方便。 盒子拆了,挑了三百响,伙计殷勤地扫了屋前雪。 傅侗文躬着身子,颇有耐心地铺开了爆竹。 傅侗文把一根火柴拿出,半蹲下身子,偏过头去,仔细将火柴在掌心里划亮时,多看了沈奚一眼。仿佛这爆竹就是为她送行了,辞旧迎新,不要回首。 最后他收回视线,去起火,霹雳一般的乍响,震得屋檐上的雪都落下来,落了她头上肩上都是。响连四壁,白烟飞起。 留宿的恩客都被惊醒,不大会全披着衣裳,在女子的搀扶下出来看热闹,其中不乏笑着嘲三爷兴致好的旧相识。 沈奚站在东厢房的门槛内,在爆竹起火后,就捂着耳朵,隔着一蓬蓬的白烟和散落下的飞雪,看白烟后的他。傅侗文从蹲下身点爆竹就没站起来,肩上披着的西装上衣下摆扫在身后台阶上,沾了雪。日影单薄,檐下飞残雪,他半蹲在那里,在对着她笑。 这是他在胭脂巷,想为她留的一点念想。 爆竹燃尽,烟雾未散,傅侗文也交给她一封信。 早备好的,本想今日让谭庆项代自己送沈奚去车站前,交给她。 他把信对折,放到她大衣口袋里:“央央送出去的钱,已经到了前线。” 暖意袭来,这是今日唯一的好消息。 谭庆项叫轿车到门外候着,替沈奚提了皮箱子出来,立在垂花门内,等着他们。 “三哥……”她是临别词穷,不晓得如何告别。 “三哥教你个道理,”他看破她的心思,“话不要说尽,心里的路就不会走完。” 沈奚颔首。 谭庆项送她出了门。他是想送沈奚去车站,可不放心留傅侗文一个人在莳花馆。于是就将行李放到车上,叮嘱万安亲自送沈小姐上了火车,才能回来报信。 他回来,见傅侗文人已经坐在了台阶上。 冰天雪地,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两只手交叉而握,撑在鼻梁下,看着一地纸屑狼藉,兀自出神。 这样的傅侗文,谭庆项见过一回,是傅侗汌自杀那夜。 跟他久了,谭庆项难得会停下来,想想过去。 他初见傅侗文,是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那是北京城最高的建筑,因为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合资,所以许多的军政要客,尤其是已经下台的都会去那里避难。那天,傅侗汌在火车站接了他,驱车直往饭店去。傅侗汌和他是同学,比他还要有天分,却放弃了继续攻读的机会,提前回国,后来屡屡去信,让谭庆项回国救国。 在英国,他有很多机会见傅侗文,都错过了。 在那晚,六国饭店的西餐厅里,他和傅侗汌先到了,坐在餐桌旁等他来。突然有人从他和侗汌之间伸出手,直接去拿桌上的餐单:“让我来看看,今日有什么来招待这位新朋友。” 傅侗汌笑:“三哥你从后门进来的?” 傅侗文无趣地合上餐单,扔到傅侗汌面前:“刚见得那位十分谨慎,怕有人泄露他的行程,会要刺杀他,于是走了趟后门。” 谭庆项刚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随便些。”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台上,傅侗汌也还在世,两兄弟和他这个外人,把酒言欢。 六国饭店的餐厅里都是上层人,西装革履有,老派长褂有,傅侗文他们这种早留了短发的男人在外被人称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外貌和谈吐涵养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们是营营逐逐,争名夺利,谋权谋势的洋派势力,他们却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国各地,在海外像他们这样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经年隔世。 这里还是那个北京城,那个莳花馆,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应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经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长江的游轮上,船舱里有许多从北京赶往四川的军官亲眷,都是北洋军的人。大家言谈中全是战事,蔡锷将军仿佛是战神一样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带领不足北洋军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挡住了进攻…… 涉及战事,她难免听得仔细,可到后头这些军官亲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说自己家人阵亡的事了,余下的女眷被牵动多日忧心,也陪着哭。 沈奚头枕着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阖眼后天旋地转,在哭声里陷入深眠。 梦里是烽火连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惊雷炸在耳旁,她被强拽出梦境,茫然四顾,是陌路,是陌生人。 36.第三十五章 今岁故人来(1) 1918年初夏。 晨雾弥漫在法租界码头上,许多光着脚的装卸工人挤在一处。在等天亮。 沈奚带着四个中国籍的男医生、三个男护士、三个女护士,穿着白色的工作衣,戴着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这十六铺的外滩。 “沈医生,”一个男医生在沈奚耳边问,“你是女人,一会要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动起手来,记得往我们身后躲。” “不偷不抢,为什么会要动手?”沈奚哑然而笑,“你们要护住那三个护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护士,可不要给吓跑了。” 大家笑。 “沈医生,我们才不怕。”其中一个女护士表决心。 沈奚也笑,虽然笑容隐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担心,我们这几个人,拦不住那么多的旅客。”一艘游轮跨越重洋到上海这里,虽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这里,至少还有几百人。 凭着他们这十一个人,想揽住这些人做检查,简直是胖臂挡车。 “总要试一试,况且我们不是要揽住他们,只是要询问,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说,“还有,重点问有没有病死的人。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尽量劝说检查体温,能找到一个是一个。当然我最好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这番话早重复了十几遍,大家烂熟于心:“记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肤变色是后期症状。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见过这样的死亡症状,马上来告诉我。” 告诉了她之后呢? “可真有,我们也无权扣留病人啊。” “没关系,你们用段副院长的名头扣下,实在不行,我去砸市长的办公室。” 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忧虑满满。 去年年底的美国,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发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状恐怖,大多满面鲜血,皮肤变色。 世界大战正在紧要关头,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要求媒体不要在报道中提“流感”和“瘟疫”这样的字眼,以免影响战局,引起民众恐慌。可是各国的医生组织都互相私下联系,推测这场流感将会蔓延欧洲大陆和美国腹地…… 沈奚自从和陈蔺观恢复联系以后,对方一直会提供给她最新的医学信息。包括这次突然爆发的流感*。先是打了份电报,又紧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进行了尸体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脑显著充血,大脑的沟回变平而脑组织明显干燥,肺部也全是液体……沈奚,大家都在疯狂找寻着治疗方案,但束手无策,我们都很绝望。连我的教授也说:‘医生们对这场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纪佛罗伦萨医生对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陈蔺观在信上如此说。 他是个客观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见到傅侗文失了理智,从不会夸大事实、危言耸听。所以她料定,这场瘟疫只会比他说得更严重,毕竟他人在法国巴黎,还不是重灾区。 从沈奚沈奚给市政府申请过许多次,要在中国最大的上海和广州码头进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会。也对,国民总理一年能换几次的世道,是没有人会管这些。 但政客怎么会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尽力想办法了,幸好跨洋而来的游轮本就不多…… “来了!”最年轻的女护士按耐不住,仿佛随时要报国一般的热血上涌。 很快,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开来在几个方位。 码头上准备接货、卸货的工人们都奇怪地看着这些医生。十六铺历来是青帮地盘,有大的异动都有人盯着,这批医生来的突然,衣着干净,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肃穆,猜测是某个患病的政要在这趟船上,也就没胆量来打扰了。 很快,游轮开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马当先,用娴熟的英文询问着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是否船上有大范围的流感?是否有人因为发热,或是流感而病危。为了让自己让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着最友好的微笑。绅士们见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会驻足,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边问,边催促离自己最近的男医生:“快,上船去,找船医询问情况。” 忙乱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来不及捡,最后还是一位华裔的先生替她捡了,还给她:“小姐,你的帽子。” “谢谢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请问你有流感症状吗?或者你同一层、同一舱的旅客有感冒发烧,传染给身边人的吗?” 那位先生微笑问她:“我是从美国俄亥俄州过来的,你所说的可是突然爆发的疫病?” “对,对,是。” 这位先生显然知道这被媒体压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没有这样的病人。” “谢谢你先生,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大家都很幸运。” 沈奚感激笑着,又去拦下一个人。 那位先生提着皮箱子,笑着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沈奚的背影微颔首,也是在“致谢”她的仁心。他复戴上帽子,见有人举着张白纸,上头写着一个姓氏和俄亥俄州。 他笑着对接应的人颔首:“你好,我就是他。”他指纸。 沈奚刚拦到一位英国人,听到身后有人说:“三爷等许久了,先生快请。” 她的心大力一抽,猛回首。 旅客们像涨潮的水,向码头外奔涌而去,帽檐下的一张张脸全是陌生的。哪里来的三爷,哪里来的仆从,这里是外滩码头,是上海的法租界,并不是北京城的前门火车站…… 直到沈奚面前的英国人失去耐心,匆匆离去,沈奚才回了魂。 她再次把口罩蒙上半张脸,在同事的询问目光中,遮掩自己的失态。 码头的旅客散尽后,沈奚又和船医详细谈了十分钟,确信这艘游轮上没疫情,才安了心。 同事们要回医院开工,她昨夜是夜班,今日休息。大家去吃早饭,她则叫了黄包车回家。 她到家时,桌上有留了葱油拌面。 可惜做饭的人并不清楚她离开医院没回家,而是去了码头,比平日到家时间晚了足足三个小时。酱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动,她泄了气,在沙发椅上坐下,翻看圆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报》和《新青年》。 37.第三十六章 今岁故人来(2) 段孟和不像在开玩笑。 “他……” “我在北京见到傅侗文,聊过肿瘤这方面的东西。所以他才把他父亲托付给我,”段孟和说,“但我看过他父亲的病历,很复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接手这个病人。这样我会更有把握。” 沈奚去拿茶杯,低头喝茶。 这两年他并没有在她的世界消失,《大公报》和《新青年》,还有别的小报上时有傅侗文的消息,不管大小报纸,对他的评价都很糟糕:说他公开支持段祺瑞政府,是背叛革命的叛徒,是北洋派的走狗,也有说他是黑心企业家,军阀背后的吸血鬼。 就是这样的抨击言论,让傅侗文在她的世界一直存在着。 …… 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心,这样的路,他走得太艰辛了。 还以为很难再有交集,没想到……他的父亲被送到了这里。 不过既然报上都说傅侗文支持段祺瑞,那他和段孟和能见到也不奇怪。沈奚将茶杯在手心里轻轻转了半圈:“为什么不送去仁济,或者北京也有很好的医院。” “在国内,还有谁在这个领域高于你我?” 这倒也是。越是有名,名流病患来的就越多,滚雪球一样,就这样名声在外了。其实想想一开始也是巧合,接诊了个有名的病患,治愈后报社来安排采访,顺势宣传了这个新成立的西医院,也宣传了他们两个。 “走吧,先去看看再说。”她搁了茶杯。 说着轻松,人到了病房外,还是心神不宁起来。她定了定心神。 “你在傅家,和这位老人家是不是有嫌隙?”段孟和问。 沈奚想了想,摇头。 她记忆里的那位老人家十分严厉,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在书房里,试着复辟时代的官服,一回是在观戏的楼上。此刻回想,面容都是模糊的。 段孟和推开病房的门,两人一先一后,举步入内。 这间病房是单间,是医院里最上等的房间。 傅家老夫人,也是侗文的亲生母亲在沙发上坐着,身着旧时裙褂。因是长途而来,舟车劳顿,老人家坚持不住地合了眼,在打盹。 纵是如此,也身子端着,连耳边碧玉的坠子都纹丝不动。 沈奚比段孟和落后半步,进屋时,没见病床上的人,先听到傅老爷的声音,虚弱地说:“段公子来了。”自袁世凯倒台,傅家大不如从前,要不是靠着傅侗文的颜面,他这样的“前朝”遗老,绝攀附不上正当权的段家人。 是以,见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让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着睁眼,对段孟和笑着说:“段公子。” 她瞧见个女医生,本就惊讶,再看清沈奚的脸后,更是怔在那里。 沈奚对她颔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对傅老爷说:“这是我们医院在肿瘤方面最好的医生,沈医生。” 此时,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爷。 哪里还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气势,浑身浮肿,银发满头,裹在病号服里的身体也肿胀着,眼睛勉力睁开,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将将张开时,他认出了沈奚。 沈奚以为老人家只是吃惊于在上海见到自己,或是震惊于自己的职业。 不料傅老爷嘴唇颤抖着,剧烈咳嗽起来,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爷激动地把他的手拉开,指着沈奚:“你……你滚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着,“你是要和他一样,要我的钱来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让她进来,我不想要她给我看病。” 屋内的两个护士也都困惑着,不解这个老头和沈奚的关系。 沈奚进退为难,段孟和却好似猜到这样的结果,安抚着说:“你先冷静下来。” “不,你让她离开,段公子,我不是质疑你们医院,但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会让她为我治疗,她只会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亲止不住地咳着,无助又无措地握着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惊醒。 若不是因为这个病人特殊,她早该离开,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绪激动,这是她这个医生该有的素养。沈奚退到病房门外,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抚着傅老爷后,背靠着医院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她离开,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她在傅家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女孩子。 为什么今日会这样? 门被打开,段孟和迈出:“跟我来。”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会要解释这件事,于是跟上他。两人从病房那层楼回到他的办公室,段孟和唤来一位住院医生,交待了要给傅侗文父亲做的检查项目后,他锁上门,回身看她:“刚刚我有两句话没交待清楚,本以为你去看一下不要紧,看来还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亲来时,要求过,不需要你来插手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交涉了什么?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他应该知道,或者说他不清楚,你也应该从专业角度告诉他。” “并没有什么,”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许他考虑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么事都没有,只和他父亲见过两回,”沈奚两年来从未主动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争执,未有纠葛,甚至当初我离开……也和他父亲毫无干系的。” 当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给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这样身份的女人有几十个,她又不会特殊。 沈奚迟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愿自己插手这件事?难道辜幼薇会计较?可这事关他的父亲,哪怕他们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脉难绝。 她忽然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讨论私事,”沈奚尽量让自己平静,“我想问一问这位患者家属,拒绝医生诊病的理由是什么。” 38.第三十七章 今岁故人来(3) 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她低头,想哭,又在笑。 光圈叠在眼前,书架也是,钟表的也是,连面前的电话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实真正被浸在泪水里的,只是她自己的双眼。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地问。 “在霞飞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说,“霞飞路的渔阳里。” 这是个傅侗文一定会熟悉的地名。他那间小公寓也是在霞飞路上,在礼和里,离这里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走得快的话,七八分钟足够了…… 聪明如他怎会猜不到,她租赁的公寓选在霞飞路,是因为他。 听筒里,有布料摩擦过的动静,是衬衫袖口蹭过了话筒。傅侗文像换了个手在拿听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调了姿势。 沈奚隔着电话,猜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就在礼和里的公寓。”他说。 他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公馆?而回了这里? 她脸挨着话筒,走神着。 “二十分钟后你再走出来,我会来接你。”他说。 “嗯。”她答应了。 听筒放到属于它的位置上,这通电话结束,她始终绷着神经在打这一通电话。此刻身体松弛了,傻坐着,像还在梦里。 等到表针跳过十几分钟,她终于梦醒,跑去脸盆架上拿着毛巾,对照镜子擦脸。 镜子里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颜色的,余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骇人。是一日夜没睡,又哭得太厉害了,像个病人。 她来不及上妆,把毛巾丢下,用手搓了搓脸皮,搓出来一点血色。 幸好这两年的职业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楼梯上,锁上门时,钟表的指针还没到最后的时间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东太太在楼下独自坐着,大门意外地没有敞开来。 往日房东太太都喜欢敞着门吃晚饭,顺便还能和隔壁邻居聊上两句。 沈奚无意寒暄,应着声,飞步下楼。 “沈小姐……”房东太太又撸了一下她的碧玉镯子。 沈奚和她接触两年,晓得这位房东太太是个心思藏得很深的人,从不多管闲事,每每她想说点什么,都要前后掂量,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一会,才肯开口。 “陈太太,你有事情吗?”沈奚决定先开口,节省时间。 “沈小姐啊,我刚刚给我先生电话,他说你们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学生在闹事,砸了车,也伤了人,”房东太太低声说,“你说会不会闹到我们这条路上来啊?我刚刚说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门。你回来时,遇到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 沈奚意外:“我没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还是不要出去了,”房东太太又说,“我想早一点锁门。” 沈奚看着外边黄昏的日光:“我尽量早回来好吗?”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晓得我胆小的。” 再说下去,真要迟到了。 “陈太太你放心,我不会太晚回来的。” 沈奚匆忙开门,跑出去,不再给房东太太说话的余地。 里弄里,大家都在烧饭。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转弯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脚步。她低头,两手从头顶摸着自己的长发,顺到下头,以捋顺头发的动作让自己平心静气一些。 身侧的一户人家敞着门,老妇人正端着一盆翠绿菜叶,倒进锅里,水和热油撞出来的炸响蹿出来。沈奚像被这声音催促着,愈发难以静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到弄堂口的一条石板路尽头,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半开着车门。她出现时,车门被人从内打开。 霞飞路上的有轨电车正从轿车旁驶过去,傅侗文背对着电车,慢慢下了车,他像身子很疲累的样子,站立不稳,右手扶在车门上。仍旧是立领的衬衫、领带,可却没有穿着合身的西装上衣,而是穿了件软呢的大衣。 红色的石库门砖,青灰色的瓦,连排的法国梧桐树,还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状态不佳,但比两年前好了许多。现在傅家再没人能压制他,傅老爷和傅大爷背靠的大树倒了,单就这一点来说,也有利于他养病。 沈奚终于在他的目视下,到了车旁。 该叫什么?侗文?三哥?还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是要哭的征兆,她低头,咬了下唇,尽量克制。 当年的话未说完,累积到今日,却不晓得从何处起头。 “我下楼时候已经晚了,被房东拦住说事情……还是迟到了。”她在解释自己刚刚遇到的困境,解释她晚了的缘由,至少有话来做开场。 “你没有迟到,”他反而说,“是我到得太早了。” 这是傅侗文特有的说话艺术,从不让她窘迫,这也是他再相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本是隔着轿车门,他绕过来,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为他会做什么。 他也以为自己会做什么,可只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伸手,在她的眼角轻拭了下:“风大,不要哭伤了眼。”他低声说。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热度,稍触即逝,怔忡着。 两人对视着,真是有风,吹在她脸上,眼睛和脸颊都**辣的疼。果然哭过不能见风,她两手压了压眼睛,对他掩饰地笑着:“我们去哪里?” 傅侗文腾出手,把车门关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点东西?” 沈奚轻点头。 傅侗文没有再上车的意思,同她并肩而行,在梧桐树下沿着霞飞路走。 轿车缓缓在两米远的距离跟着他们两个的进程。傅侗文很熟悉这里的饭店和西餐厅,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进了西餐厅,透过闭合的玻璃门,注意到后边不止一辆车在跟着他们,至少有四辆。 紧跟在两人身后,有五个人守在了门外。 狭小的西餐厅,楼下有两桌用餐的人,见到门外的阵势都在窃窃私语,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板也不用傅侗文开口,主动带他们两个上了楼。二楼是个开阔的平层,只在窗边摆了两桌,中间那里有个长木桌,倒像是进步人士用来聚会的场所。 39.第三十八章 今岁故人来(4) 傅侗文展开信纸: “三哥,见字如晤。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 这是沈奚北上前留下的,时隔两年,终于到了他的手里。那时她的心情,她的打算和她的忐忑,写明白的,还有没写明白的,傅侗文都能看透。 央央…… 沈奚回到家,房东太太跟她上了楼。 从医院外的打闹说到了房东那个在银行就职的侄子,劝说着沈奚周末和对方见一面。平时的她还能应付两句,今日实在没心情,草草敷衍着把人送出门。由于傅侗文的“没胃口”,她也没吃多少东西,送走房东太太后,翻找出来新年时患者送来的奶油饼干充饥。 饼干盒子上是一副西洋画,花园洋房。 她吃一会,想到他说过去山东买一幢洋房,再吃一会,又想到初到纽约时饿得不成样子,翻找出巧克力填肚子,事后在信上讲给他听后,就收到了当年还是稀罕物的夹心巧克力。 她拿起玻璃杯,一口口喝着冷茶。 搁下杯子,将书桌上的台灯啪地一关,在书桌上趴了会,迷糊着睡到手臂全麻,再醒来已是凌晨一点。这么晚了?她的脚在书桌下寻找拖鞋,不晓得被自己睡着后踢到哪里去了,踩到的地方都是地板……电话铃突然响起,炸开在耳边。 她被震得完全清醒了,来不及再找拖鞋,提起听筒:“你好,我是沈医生,是什么病人?几号床的?还是来急诊的?” 完全的条件反射。深夜电话全是从医院来的,在护士的值班室里,医院大小医生的联系电话都贴在墙上,以备不时之需。 听筒里有着风吹话筒的动静,像在窗边。 “吵醒你了么?”是傅侗文。 她停住,脚还在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保持着刚刚离座的姿势,因为听到是他,反而没了下一步的行动,停了半晌,才说:“没有,我刚好……睡醒。” 是刚刚好,不早不晚。 “我太久没来南方,不适应这里的天气,”他忽然轻松地抱怨说,“自己睡不着,却来打扰你。” 她不由紧张:“不舒服吗?谭先生没有在附近?” “没有,”他笑,“我是说我人没有不舒服。” 那就好。 “今天我回到公寓,看到了你留下的东西。”他说。 是信吗?那时心乱如麻,一心北上,现在再想内容,青涩、忐忑的心思全都剖白在那封信里。她还记得自己在信里对他说:“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仿佛是个预言,最后还是“南北两隔”,却没什么“不堪设想”发生。 “是书架上满满一排的空墨水瓶,”他出乎意料地没有提那封信,“我在想,你在仁济的实习生活一定很辛苦。” 是了,书架上还有墨水瓶,她都没丢掉。 当时是想着日后有机会,要对他自卖自夸一番,才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排。 她含糊着说:“也不是很辛苦,那么多病历资料都很值钱,段孟和肯让我带回家抄写,已经是帮忙了,我也要卖力还给他。” 听筒里,他安静着。 沈奚回忆着那间公寓,记起一楼的柜子:“还有一楼的柜子我翻过,对不起,擅自动了你的物品。还是要郑重道歉的。” 他笑:“并不重要,不值得你为这个道歉。” 沈奚听着风声,想提醒他不要深夜在窗口吹风,犹豫了会儿,还是没说。 听他又道:“这间公寓,当初本打算送给你的,这里的物品你也都有处置的权利。” 努力维持着的叙旧氛围,被一个“当初”轻易打破。 余情未了的人,最怕就是提到当初和曾经。窗外黑黝黝的,没有光,所有人家都灭灯睡下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去找桌下失踪的拖鞋,也是巧,一下子就寻到了。好似刚刚撞了邪,明明就在原地。 听筒里有朦朦胧胧的虫声唧唧,是了,那间公寓下有个草坪,只是才初春,怎么就有了虫鸣?也真稀罕。沈奚漫无目地地走神,把他那句话的余威冲淡、冲散了。是汽车鸣笛的声响让她醒过来。 “我上午还有门诊,如果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她在试图找借口。 聪明如他,自然懂得她的念头:“我也是饿了,要去问问楼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那正好,”她马上说,“明天见。” “明天见。” 电话挂断,沈奚才后知后觉地想,他是如何拿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也许是段孟和,或是医院,或是电话局都有可能。 次日在医院食堂里吃早饭时,凡是见到她脸色的同事,都认定她是劳累过度,埋怨段副院长不体恤她的身体,竟然让手下最得力的外科医生如此操劳。 沈奚含糊笑笑,领了早饭,坐到窗边,独自吃着。 身后两个住院医生恰好在说昨天闹事的细节,因为就在医院附近的街道上,这两个医生也远远围观到了砸车的现场。沈奚听着他们描述,心惊肉跳。 段孟和在她对面的位子落座,单刀直入地问:“昨天见到病人家属了吗?” “见到了,”她公事公办地说,“不过家属拒绝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谈,我准备今天和你一起说服他。” 段孟和并不意外:“昨天他被砸了车,估计是真没心情谈。” “你是说昨天医院外……是他?” 段孟和很是奇怪:“你不是去找他了吗?我听说他还受了伤,你没看出来?” 沈奚被问住。 自己也是傻,竟瞧不出诸多的疑点。 他所有的西装都是量体订做的,稍不合身形都会让裁缝上门裁改,认识这么久,唯有昨日是穿着不合身的大衣。还有下车时他扶着门的动作,关车门的姿态,甚至是他的胃口不好,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伤到什么地步?”沈奚脱口问。 段孟和笑了:“昨天是你见到了他,不是我,沈医生。” ……自己究竟疏忽到了什么程度? “那他和你约了什么时候见面吗?我是说谈他父亲的病情?” 40.第三十九章 今岁故人来(5) “修得还不错。”他再说。 电话铃响,救了两人。 傅侗文摸到电话线,凭着一根黑色的胶皮线把沉重的电话机拖拽到了手边。他拿起听筒,放到她耳边上。这是她的办公室,自然是要她接听电话。 “请找沈医生。”是张老板的二姨太。 “我就是。”她说。 那边在笑着说,刚刚和自家老爷聊着这桩事,老爷吩咐说要在徐园定下位子,傅三爷和沈医生都要请到。一道去赴宴?傅侗文去这种场合,该相伴而去的是辜幼薇,而不是她。沈奚不知线路那端的张家公馆里是如何评价 “医院里事情多……”她想从他那里接过听筒,他没放手。 “说定了,说定了,帖子下午送到医院去。” 二姨太扑地挂断了电话,好似怕她回绝。 “和这个二姨太很熟?”他问她。 “不算是,其实她就算和我没交情,想挂我的门诊也很容易。他们这些人总有自己的门路。”因为这些权贵去年占用了所有的门诊时间,她才会将公开门诊的日子缩短,将权贵和普通患者分开来。 “都不是好人,不要有深交。”他道。 明明是他深陷其中,却来提点自己。 沈奚想提醒他这里盘根错节的关系,青帮不止有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三位名声外在的老板,还有更老一辈的人。她还想提醒他,他结交的那位杜月笙,早年来到上海,就是进了黄金荣的公馆,掌管着法租界的赌场,由此起步立业。喝水不忘掘井人,若是真闹起来,杜月笙一定会给黄金荣面子。 所以,傅大爷背靠着那个黄金荣是真有手腕的,轻视不得。 可再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这些都是那些老板的女眷们闲聊出来的,皮毛而已,皮毛下的骨骼血肉,盘根错节的人情脉络,傅侗文会比她更清楚。 倒是给他父亲诊病的事才要紧。 “你父亲的病,为什么不让我参与?”她趁此处没外人,直接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猜你已经被我父亲拒绝过了?”他反问。 他竟然知道? “你父亲见到我时情绪非常激动,赶我出了病房,”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我当初做过什么让你父亲不高兴的事?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道:“是因为我。” “就因为我和你过去……”是恋人? “我这两年挪空了傅家家产,稍后还要带着律师去,让他签署最后一份有利于我的家产分割文件,”他说,“你要他信你,很难。” 他说得有道理。 沈奚将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你是猜到了他会排斥我,才要拒绝我参与治疗?” 他没做声。沈奚猜他是默认了。 傅侗文瞧得出她的所有想法。 他从送父亲来这家医院,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对话,也准备了完美的答案。 他是绝不可能让沈奚插手的,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他不想她日后得知了沈家灭门的真相,会在家仇和医德之间不断地拷问自己。他不能让她受到这种伤害,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和自己有深交的沈大人。 沈奚还在犹豫。如果患者明确拒绝了一位医生,她无权勉强人家接受自己的治疗。如果真如他说的,她也只好放弃:“可是从医生的角度来说,我看过你父亲的病例,十分复杂,不止是一处肿瘤。假若我能加入到治疗团队,会对他有帮助。” “你看过病历,应该会清楚,”他道,“如今他的情况,不管谁上手术台都没有用了。” 这点她承认。傅老爷的身体状况,能熬过今夏就是万幸。 办公桌上有一个西洋式样的座钟,他在看时间:“如果你还不死心的话,可以跟我去一趟病房,看看这位病人的态度。” 也只好这样了。 沈奚让护士去叫了段孟和,四个人去了傅老爷的病房。 因为昨日的不愉快经历,沈奚有意走在段孟和身后,病房门被打开,没闻到西医院特有的消□□水的味道,反倒扑面而来的中药气味。 看来,看来老人家虽不得不求助西医,却还笃信老祖宗的东西能救命。 “为什么不通风?”沈奚轻声和段孟和耳语。 段孟和努努嘴,暗示地指沙发上的傅夫人。沈奚猜想到,应该是老辈人的观点,认为不见风和光是对病人好。屋内没亮灯,只有一盏烛灯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好好的一个病房,弄得像抽大烟的厅堂烟铺。 也许是因为室内昏暗,傅侗文父亲见到他们,没了那日的激动,暮气沉沉地靠在床头。 沈奚在段孟和身后,只能瞧见傅侗文的背影。 他自己搬了椅子在床畔,落座。 “侗文回来了啊。”傅侗文的母亲喃喃地说,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遥遥地看着床那边的人,似乎是不愿掺和这场父子争斗。 傅侗文接了周礼巡递给他的文件袋子,摊开在腿上,从西装口袋上取下一支钢笔:“父亲启程来沪前,我们就有了口头协定,今日不过是补上一份文件。这份文件签署完毕,我会按照我的承诺,为父亲负担所有的治疗费用。” 他把钢笔递给傅老爷。 “我就只剩这两处宅子了,还有股票,侗文,你拿得太多了,这两年你的身家有半数都傅家的,”傅老爷颤抖着肿胀的手,压在白色的棉被上,“侗文,你为何要将傅家逼上绝路?” 他微笑:“对于傅家的人,我也会按照这份文件上所说的,把各地公馆分配给各房,还有每个子女十万银元,这些都不会少。” 这是他给兄弟姐妹的交待。 “父亲很清楚,把它们交给大哥,父亲的其它子女都不会受惠。倒不如交给我,”他耐心地劝说,“我对自己的弟妹,还是会照顾的。” 傅侗文一句句的“父亲”,掷地有声,在这暗昧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傅老爷试图睁眼看清面前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儿子,却是眼睛肿胀,眼前尽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纵然是见过傅侗文被他父亲关在宅院里的惨状,沈奚也被最后这句“侗文”触痛。 41.第四十章 相思未相负(1) 三天后,傅侗文父亲手术。 他没出现。 手术从下午一直到深夜都没结束。 她这回长了心眼,没去手术室外,而是让护士长电话她。到凌晨一点,护士长终于通知她手术结束,段副院长先去浴室洗澡了,让沈奚在办公室等他。 段孟和的办公室平时也不锁门,敞开了任人来去,沈奚到时,几个参与手术的医生也都在,段孟和在同他们交待工作。 “你们继续。”沈奚坐在沙发上等。 段孟和三言两语把人都打发了,对她说:“我几天前就想和你谈,但不想影响手术心情。” 沈奚不懂他要谈什么,听上去和傅家有关。 “沈奚,不要再和他有来往,他今日能这么对他的父兄,明日就能那样对你。” 段孟和的医生服白得刺眼,他是个表面上放浪形骸,在专业上一丝不苟的男人,每日的医生服都要换干净的。其实他是严肃的人。 平日他对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也都爱开玩笑,三个月前他求婚被拒绝的窘事情都在医院里传开了,起初大家还当是他的痛处,不敢提,后来发现他自己不当回事,全院都在猜他是私底下锲而不舍,还是求婚本就是没用真心?于是慢慢地,还有大胆的会问他,是如何被沈医生拒绝的?何时要再求婚? 真正的情况,只有他和沈奚知道。 两人达成了协议,倘若再谈私人感情,沈奚就会辞职离开。 沈奚没料到他会越界。 “段副院长,”她不想和外人讨论傅侗文的事,“你手术刚结束,今天的话到此为止。” 沈奚立身,去开门。 “沈奚,”段孟和按住门,“我知道你的忌讳,眼下谈的不是你我之间的感情。我也知道你不爱我,但我不想看你往回头路上走。” 当初她离开北京城就没了归途,哪里还有回头路? 段孟和道:“我能猜到当年你离开北京,是和傅侗文订婚的消息有关。沈奚,你可晓得我为什么要给傅家老爷诊病,是因为傅侗文和段家的关系没错,也是因为那位辜家的小姐,是她要求我堂兄来找我,让我接受这个病人。” 她摇头:“这些我不想知道。” 沈奚无法直面北京城里的他,还有他的婚姻。 “为什么我堂兄会来要求我?是因为他和辜小姐要订婚,他觉得亏欠了傅侗文,才让我来帮这个忙。” 订婚?辜小姐?辜家还有别的小姐吗? “辜幼薇没有和他结婚,她也是无法忍受傅侗文这两年的为人,和他取消了婚约,沈奚,从你到辜家小姐,他又何止是辜负了一两个女人?” 他没有结婚?!没有和辜幼薇结婚? “沈奚——” 颠覆性的消息,像扑面而来的火烧了她的脸,沈奚脸涨红了,握住段孟和的手臂:“辜幼薇要和你堂兄订婚了?你没骗我?” “是……”段孟和看着她眼中的泪,辜幼薇取消了婚约。” 沈奚开门,跑到走廊的尽头,沿着楼梯向下冲,险些撞翻上楼的值班护士。沈奚全然不觉,跌撞着后退了两步,肩擦过墙壁,让开上楼的几位护士,慌乱无措地跑下楼去。也顾不上大家的诧异和招呼,回到办公室,锁上了门。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奚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放在脸边,才发现手指被泪水打湿了。 他的深夜电话,还有那天情不自禁要亲吻的态度,历历在目,他是心里有自己的,为什么不说明白? “晚上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接线小姐在问。 她哽咽着:“……三三四。” “好,”接线小姐听出哭音,迟疑半秒,“请你稍等。” 电话很快被人接听了。 “你好。”是谭庆项。 沈奚哭意哽在喉咙口,克制着,慢慢地吐字:“谭先生,我找……三爷。” “沈奚?”谭庆项迟疑,“现在找他?我帮你问问吧。” 听筒被放下,是上楼的脚步声。 等了许久,听筒里出现了缓慢的脚步声,随后,听筒被拿起。 但没立刻说话,那头静了许久,傅侗文低声问她:“你怎么了?” 是她的哭声被他听到了。 “你在哪里?”他语调很慢,不十分清楚。 沈奚低头,眼泪一滴滴地掉在书桌上,最后哭出了声音:“我要见你……傅侗文,我要见你……” “你在哪里?”他微微压制着呼吸,耐着心问,“在医院?” “我要见你,傅侗文我要见你……”她情难自已。 两年前离开他都没敢暴露出的脆弱,全都在在今夜,在此刻爆发了。 她要见他,当面问,为什么你没有结婚不告诉我? “我现在……不是很方便出去,”他道,“你是不是在医院?我让司机去接你。” 这是她坐到轿车上,离开医院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 除了开轿车的司机,他没让任何认识她的人来接,是怕人看到她哭时的窘状。 医院离霞飞路不远,深夜路上车辆少,一路畅通无阻到礼和里,司机为她打开门。沈奚下车,站在昔日住过数月的弄堂口,竟像回到过去的日子。她在路上暂时平复的心情,被石板路两旁熟悉的建筑再次搅乱。 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后一辆轿车下来的三个男人,本是离得远,在祝太太认出她,惊喜地唤她名字时,立刻警觉地跟紧了。祝太太欲挽她的手臂,僵着,低头笑:“改日聊啊,沈奚,改日来我家。”沈奚抱歉笑笑,眼底通红着,站在公寓的门外。 没等叩门,谭庆项为她开了门:“跟我来。” 沈奚顾不得寒暄客套,越过他,跨上楼梯。 “在二楼,”谭庆项追着说,“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了不少的酒,我听着他挂了电话更不对劲,沈奚,你——”他叮嘱到这里发觉自己真是多余,昔日沈奚对他的照顾不少,完全不用他的嘱咐。 42.第四十一章 相思未相负(2) 他再佯装不下去。 将抱未抱地站着,迟疑了一会,还是把她抱在了怀里,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上:“那就不走,左右我都在这里。”抽屉里放着北上的火车票,是后日上午的,这里日后会腾空,他也不再来。本没有什么好的名声的人,再荒唐一会也是无妨的。 沈奚摩挲着,偏过去,脸贴着,清晰地听着他的心跳。 半晌,她将脸抬起,去望着他。从下往上看,他的脸浸在灯光里,轮廓更显清晰。 他被她一双眼瞧得心头闷堵,低声笑说:“三哥不是个君子,也不坦荡,你这样子看我,是要出事情的。” 话到此处,是会要出什么事,两人心知肚明。 “……什么都没有,”她小声道,“他是和我求婚过,我没有答应。” 沈奚一鼓作气,坦白说:“虽然不清楚你在北京听过什么,是段家,还是别人说的,或者是你的人打探到医院里的传言,那都不是真的。先前求婚没答应,之后求婚更不会答应。” 他瞧着她。 一时想笑,笑自己是酒醉失意,竟着了她的道。 窗外朦朦胧胧有汽车鸣笛的响动,像还有虫鸣,一扇门外,楼梯上也有人在走动。这房间里一旦安静,她才发现这扇门究竟有多不隔音。刚刚…… 他的手,扶在她后颈。 “辜幼薇是个不见猎物不撒鹰的人,她挑这位段家二公子,也是费了不少力气,”他低头,去找她的嘴唇,“是等着人家的夫人病逝了,做得续弦。这两年……”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又何必急在这一夜说尽? 中国人喝酒,爱温热了喝,往北走的烧白酒,往南走的绍兴花雕,他在二十几岁时都尝过。西洋人喝酒,爱冷的……今日他喝得的就是花雕,温热的酒,像中医的药汤,灌下去料定是不醉人的,偏后劲足得很。 眼下这后劲起来了,倒像回到二十来岁,最风流最快意时。女孩子的舌是最软的,含着是用力怕她疼,不用力气亲吮又不得劲…… 他轻重呼出的热量,在她的脸上。 “你父亲的手术……还算是成功的,”她微微喘着,不忘今日的要事,“只是……还要看之后的发展,你晓得他年纪大了……” “医院来过了电话,”他含糊耳语,“是庆项接的。” 那就好…… 沈奚虽不懂为何,但感觉得到傅侗文不喜欢和他讨论父亲的事,总要绕开他。听他说医院来了消息,猜到是手术后段孟和吩咐人给他消息了,也就不再去提。 “今夜不走了,是不是?”他低声说。 方才她放下那话,是情之所迫,这会被他一问,却不吭声了。 明知故问…… 他笑:“不走,我们去床上说,三哥是站不住了。” 说着,他摸到开关,揿灭了灯。 “你……”她不好意思指摘他,又要上床。 “央央如今是长大了,不爱叫三哥了。”他忽然笑。 先前那样的情况,如何叫得出。 “叫来听听。”他低声说。 没等她吭声,却又亲下来。 外头,渐渐地下起雨来。 雨落在市井小巷,落在心头的荒烟蔓草上,她听着雨声,恍惚觉得自己和他躲在破败老宅的屋檐下,背靠得不是木门,是砖墙,脚下是蜿蜒水流,眼前是一串串的水珠子……安静的像是少年的偷情,朦胧亲昵…… 他这样的人,偏就有这样的本事,能让每一场的亲热都不同。 可他真是她的初恋,藏在心路深处的少女情怀。他如此有一搭没一搭亲着,仔细地品着,过了会觉得不得劲,小声诱惑:“你来试一试。” 是要她试着,去学他的样子,吮他的舌,吃他的唇。 沈奚窘了,推他。 他终于熬不过酒精的厉害,打了个趔趄。沈奚忙扶住了他,让他先上了床。傅侗文斜斜地倚在枕头上,衬衫解开大半,露出脖颈下的胸膛。 在没有光源的房间里,瞅着她的那双眼倒是晶亮的,含着水似的。 沈奚担心地摸他的脉搏,那里在一下下地跳动着,还算是好。 傅侗文半梦半醒里,在黑暗里,去摸她的脸,继而把她往身上拽。 全都回来了,有关于过去两人的相处细节,在填补着这两年的空缺。恍惚着,她以为,回到了傅家的老宅子…… 他在锦被里翻了身,连着被子抱她的身子,手下不停歇地解她白绒线的衣裳,酒液让人血液滚烫,兴致高涨。白绒线衣下,是他渴慕的东西,是“春逗酥融白凤膏”,又是“滑腻初凝塞上酥”……她过去不是没被他这样弄过,可久别重逢就是床榻上折腾。 是最陌生,又是最熟悉,所以最**。 “三哥……”沈奚低低地求饶。 他去亲她的脖颈,低低地“嗯”了声,像不满足似地在说:“央央的身子比过去容易烫了……是长大了。” 在他口中,她永远是女孩子,以她的年纪在寻常家庭早该相夫教子,在医院也是独挡一面的人,在这里,在他怀中的棉被里裹着,却只是“长大了”。 沈奚听他渐渐绵长的呼吸,揣测他是否已经入睡。 他又口齿不清,低语着:“有句话,央央可听过?” 他没说是什么,她如何晓得?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他声愈发低了,“年年……今夜。” 深情厚意尽在这一句话里,有对过去分开的不甘,分隔两地的相思意,还有今夜得偿所愿重抱美人的欢愉。沈奚久久发不出声,再去摸他的脸,是睡着了。 一夜雨,从深夜到黎明破晓。 五点半,沈奚睁开眼,迷糊地看着他的脸在自己的肩旁,沉睡着,他的手还在自己的毛衫里。棉被胡乱掩在他的腰身以下,盖着他的下半身和她的上半身。沈奚脚凉透了,动了下,好冷。她面红耳赤地握住傅侗文的手腕。 轻轻地,从自己衣服里拉出来……里头的洋纱背心被他扯得不像样。 悄悄瞅一眼,睡着正熟。 于是偷偷地,她把白毛衫脱掉,重新把洋纱背心穿了一遍。从始至终大气也不敢出,像和人偷情的大学生似的,光着脚,拎着皮鞋跑去了门外…… 43.第四十二章 相思未相负(3) 面前的玻璃杯里,膨胀的茶叶上下翻卷,沈奚盯着玻璃杯看,像要回避自己的羞涩,可其实又不是真面对着面,屋子里也没有他…… “我等你。”他说。 “嗯。”她点头。点头做什么?他也瞧不见。 一通电话,时间不长,倒像是长篇大论地讲了几个时辰,颇耗心力。 通常人对于自己时间的预估,总是错的。 沈奚料定下午无事,却在一点时被护士电话唤到门诊楼层。给她打电话的小护士是她从护校招聘来的,会一点英文,专门安排接待外籍人士。那天在码头上,这位小护士也在,所以对欧洲的流感很敏感。 小护士见到她,不间断地讲述着突发的这个状况:刚刚来了三位病人,是德国来的,一家三口。男的有明显的流感症状,有咳血症状…… “门诊室有多少人?”沈奚说。 “沈医生你交待过,这几个月外来的病人尽量单独候诊,那间房就他们一家人。” “有医生过来吗?护士呢?” “护士是我和护士长,医生还没有,有人通知段副院长了。” 这间医院院长从政,常年不在医院里,大小事都是段孟和负责,估计马上段孟和就要过来:“去做准备工作,隔离病人,让人通知段副院长不要进入隔离病房。” 沈奚戴上口罩和手套,按照之前和陈蔺观讨论出的一系列对策,把半层楼的病房腾出来,拉了一道隔离线,线外线内消毒。医院里没有专门的传染病诊室,按照鼠疫和疟疾的处理方法,已经是能做到极致。 “你等等,”沈奚说,“你让隔离线外的人帮我打个电话到三三四……”她犹豫着说,“找一位谭先生,告诉他,我这两天在医院很忙,就不去探望他了。” 傅侗文去的地方,谭庆项一定能找到。 今晚怕是没法一起用晚餐了。 内科室来的医生也被护士挡住,说是沈医生交待的,既然她进了病房,那就让她来主诊,不要让太多医生加入。毕竟这个流感没有治疗方法,中招的全是青壮年,不必有多的牺牲。 沈奚在病房里接诊那三位病人。 因为德国人,语言不通,只好简单用英文询问病情,对方表达也不清楚。沈奚看几人的体温,只有十七岁的女儿是正常的。她交待护士把这位女孩子带到隔壁病房观察,自己和护士长守着中年夫妇。 沈奚考虑护士长家里有两个小孩子,尽量让她少接触病患,一缕由自己来,最后护士长都急了:“沈医生,你干脆把我们都赶出去,自己在病房里算了。” 沈奚笑,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我倒是想,谁让你们已经进来了,也没法子了。” “你要是倒下了,段副院长怎么办?” “……段副院长一个总理亲戚,海外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又是咱们这间医院的院长,他未来会好得很,”沈奚无奈,“我和他当真只是同事关系,多半步都没发展过。” 两人说着。 小护士跑进来:“段副院长在外头,是想要进来了。” 沈奚去到走廊上,远远见段孟和的身影,高声说:“我有一位病人明天早晨安排了手术,交给你了,段孟和。还有,三楼病房里的七个病人,也都给你。” 走廊另一端,段孟和来回走着,黑色皮鞋踩踏着地面,在走廊内回声不绝:“沈奚,你是什么科室的?轮得到你来处理这里的病患吗?我们没有内科吗?” “这是高危传染病,我来了,自然要我来,”她理直气壮回,“再说了,我当年在仁济内科室待过,你最清楚。还有,这个病本来就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向,我在这里足够了。” 段孟和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她。 “况且,段孟和你应该明白,我给你看过欧洲的消息,这个病杀死最多的就是青壮年群体,我们医院的医生,包括你都在这个范围内,”沈奚又说,“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 段孟和沉默着,远远凝视她。 护士们在疏散病人,沈奚和段孟和远距离的对话,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外籍病患还好,中国籍病患听得懂,根本不用疏散,全都配合地马上撤离这个楼层。可偏偏有个六十余岁的老人家逆流而行,在段孟和身边问,是否有他能帮忙的地方。 老人家穿着旧时袍子,留着清朝的小辫子。他本是怕丢颜面,隐藏了中医身份,来西医院看自己腹部外露的肿瘤。但他听到沈奚说被传染的主流人群是青壮年,想到自己是个老人家,也是医者,应该可以帮到。 段孟和因为担心沈奚安危的心,被老人家这么一问询,倒是缓和了下来。面对病患,医者仁心是想通的。他耐心和老人家解释后,让护士把老中医送走。 “把你病人的情况,大致和我交待一下。”他恢复冷静。 沈奚和他简单交待后,回到病房。 中年男人不止是咳血,眼睛和耳朵都淌出了鲜血。护士长没见过感冒有如此激烈的症状,也有点懵。沈奚知道,按照陈蔺观分享的解剖报告,这个病人几乎没有抢救回来的希望了。 那位夫人也躺在病床上,模糊了意识,可她还在看着自己的丈夫,用德语喃喃着沈奚听不懂的话。是在安慰早无意识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慢慢地,夫人恳求地望向沈奚,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泪,用英文蹩脚地求她: 不要因为德国人带给中国的战争,而憎恨他们,求她救自己的丈夫。 沈奚眼眶烫着,别过头去,掩盖了自己眼底的情绪。 她想到,傅侗文说,要去山东买栋别墅,和她定居在那里……山东,她还没去过。傅侗文心心念念的山东,就是被德国人抢走了。 心绪复杂,是为国,也是为看到这对普通夫妇的临危深情。 到了傍晚,饭被送来。 那个小女孩因为屡次想闯入父母病房,被强行锁在了另一间房间,送去的晚饭也被打翻了在地。语言不通,又是被隔离在病房里,唯一能和她沟通的母亲也失去了意识,对女孩子而言,这个世界在她眼前全部塌陷了,哭一会,喊一会。 寂静的隔离区,乃至整幢医院大楼都是女孩子的声音。 沈奚和两个护士默默坐在走廊上吃饭。 44.第四十三章 相思未相负(4) 傅侗文安排吃西餐,是为安抚失去双亲的少女培德。 但由于言语不通,气氛并不算太好。 不到六点时,三人回到礼和里的公寓。 谭庆项和万安关了上下三层楼的灯,独独留了厨房的灯,两人难得不和傅侗文吃饭,去虹口踩场附近买了食材回来,自己做。那里每天有许多的屠户、农民和渔民去出售自己的货品,比别处新鲜不少。 于是,德国少女培德见到谭庆项的第一面,就是他穿着围裙,一手黑剪刀,一手开膛破肚的大黄鱼。这几日在隔离区里,两人电话通过几回,培德获知的是他是个留洋的医学博士,精通多国语言,三十岁上下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样子。 嗯……现在嘛,培德腼腆地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绿色眼睛里难得有了笑,父母病逝后还是头一回。 “这孩子……”谭庆项胸闷,接着收拾大黄鱼。 厨房过于逼仄,容得下培德就容不下万安,硬挤着也不像样。 万安识相得很,腾了地方给两人交谈。 “沈小姐,”万安在厨房门口,对沈奚热络招呼着,“是要喝点什么?咖啡?茶?还是别的?”傅侗文替沈奚脱下外衣,递给万安:“去泡一壶茶。” “是要最好的吗?一定是要最好的。”万安殷勤地自问自答。 傅侗文摘下帽子,扣到万安脑袋上:“今日话倒是多。” “那是自然。” 沈奚忽然被他拉起手,众目睽睽下,上了楼。 这公寓楼梯窄,两人无法并肩走,于是乎,是他在前,她在后,落了半步。一楼的灯悬在厨房门外的白墙上,把人影照到墙壁上,无形被放大数倍。 沈奚想到自己住在这儿的时候,不敢接交好友,连邻居也尽量少打交道。这里三层楼的小公寓,外加上楼顶的小天台,就是日常她独自活动的天地。那时也想过,傅侗文说要来上海接他,自然会有关于未来同居的联想…… “周先生呢?”她到二楼,察觉曾经周礼巡住的房间是空着的。 “该到北京了,”他说,“正好那间房给培德住。” “这么快就走了?”她遗憾没能告别。 傅侗文同她进房,从抽屉里拿出火车票:“我是打算要陪他一道北上的,外交总长那里需要一个引荐人。” 沈奚注意到车票的日期:“那你为什么没走?” “这是在明知故问?”他笑。 她支吾:“……引荐给外交总长,是很要紧的事。” “我打了份电报,托付给了徐品汇。就是那日在广和楼,你见过的那位徐家四少。” 是那个人。她记起来:“他这两年……输了多少家产了?” 傅侗文睨她,含着笑:“你倒对他记得清楚。” “你的朋友……当然记得牢,难得认识几个。” 他道:“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你若想见,日后有的是机会。” 日后?在如此简单的词里,她听出了情意绵绵。 待不多时,万安送茶上来。 傅侗文吩咐他:“今夜别再来扰了。” “晓得的。”万安笑答。 沈奚立在书架前,在翻他带来的书,心窝里乱跳着,翻去下一页。 自己也没说要住在这儿的。 傅侗文倒茶喝。 “我看他们的闲谈的氛围很好,”沈奚惦记楼下的女孩,“谭庆项真是讨女孩喜欢的人。就是可惜苏小姐……” “苏磬给我二哥做了妾,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再提。” “难怪。”她醒悟。 她的朋友不多,和谭庆项倒因为共同守着傅侗文身上的秘密,走得比寻常人都要近,虽是交心的朋友了。当年在纽约公寓里初次见谭庆项,他被一帮公子哥调侃,沈奚就看出他在那帮人眼里是朋友、同学,却难以更近半步,只因为出身相差太远。 只有傅侗文拿他当自己人。 后来……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到北京城时见到的第一个女孩,就是他的心上人。胭脂巷里的头牌姑娘,终究爱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吗?沈奚想到傅侗文给谭庆项在这场爱情里的评价是“首饰匣子,送银元的凯子”,再想到楼下一手黑剪刀,一手大黄鱼的老实男人,为这个好友的情路唏嘘。 “那天他说母亲逼他结婚,要我介绍个合适的护士给他,我还让他再试试苏小姐那里。早知如此,就不说了。” “庆项的话你也信?” 为何不能信? 他撂下茶杯,到书架边上,倚在那,从她手里抽出书:“他父亲是个裁缝,母亲很早去世了。”“他是骗我的?”沈奚诧异。 书本敲上她的头:“这天下,谁人不骗人,谁人不受骗?” “……我没骗过人。” 傅侗文咳嗽着,是有意的。 “我在认真和你说。” 傅侗文瞧她的眉眼和脸。记忆里的她是鹅蛋脸,嘴唇嫣红,经不得调戏,一弄就脸红。现在的她瘦了,食指刮刮她脸,肉感全无。 好好地说着谭庆项,他却动起手脚来。 傅侗文把书插回去,脸靠近她,暧昧地和她脸挨上脸:“当年在胭脂巷莳花馆,你说要给苏磬诊病?可是真的?”他声音放低了,几乎悄然,“央央再仔细想一想?” 屋外头,叮叮当当地电车过去。 她心虚,讷讷地说:“那是情非得已。” “好一个——情非得已。”他意味深长。 “是要怪你的……”她回想,“你高烧到那种程度了,还要装没有病。要不是谭先生想了这个法子,我还以为你不愿见我最后一面。” “假若真是真是最后一面,我想留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样子,”他道,“总不见得要三哥在你面前哭,是不是?” “谁要你哭……我是要你日后有病痛,有为难的事情,都能对我说。” 他笑:“逢人叫苦,那是三岁孩子。” “我说不过你,”她认输,郁郁道,“谭先生都能骗人,我以后都不敢信你们了。” 45.第四十四章 相思未相负(5) 笑声传上来。 楼下的人起哄似的往楼上喊:“侗文?你几时下来啊?我们都饿着呢。” “你给个回话就是,大家都是明白人。要一个时辰呢,先让庆项烧点东西吃,要是两个时辰,我们就去长三堂子了,明日再谈。” 傅侗文对女人呵护的名声在外,可这些人真没见过他说着正事,就能这么走了?上楼了?三更半夜的撂下一屋子大男人在楼下候着?都是胡闹惯了的男人,平日的混账都摆在台面上,笑着,非要逼他露面。 “你快些去。”沈奚推他。 他懒得搭理他们:“这样一喊,我倒真不下去了。” “你不下去,他们要把房掀了,”她着急,“都三十几岁的男人了,怎么全没分寸?” “这是嫌三哥了?”他低声问。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沈奚闷不做声。 偏他逗她上瘾:“我们这帮人,从来都不是正经的男人,央央是今日才晓得?还是往日里装着糊涂?” “……我说不过你。” 她要起身,被他一手按下去:“这是生气了?” 楼梯上有脚步声,沈奚一惊:“都上来了……” “怕什么,锁上了。”他笑。 真是不晓得过去这帮人在外能胡闹到什么程度。沈奚提心吊胆,听着凌乱脚步声,生怕再下一步就是敲门了。 “我说你们几个饿了该和我说,去找傅侗文有用吗?人家傅三公子连剥个蒜都不会。”谭庆项在说话。 还是谭先生好,沈奚松口气。 岂料下一句就是:“侗文,我尽量拖着他们,一小时,至多是一小时,西洋时间,不是一个时辰,你可要算好了。” …… 本就是在逗闷子,也不是要真来敲门叫人。谭庆项既然给了大伙台阶下,他们也不闹了,都乖乖回去等吃宵夜。全是十点钟被傅侗文电话叫过来的,往常去吃酒,到这时间也会有宵夜伺候。所以大家说饿,是真饿。 厨房间和一楼里热闹着,却再和他们无关了。 他把矮柜上的无线电扭开,滋啦啦地,调到有了声,是昼夜不休的戏曲。咿咿呀呀听不清唱词,人有时是别扭的,越是听不清的,越是能吸引人注意。 沈奚被引着,努力找调子,辨唱词。 “开这个,可不是让你听的。”他取笑她。 说完,他自己却听得入了神。 沈奚思绪溜着:“三哥?” “怎么?”他把她挤着,偎在沙发里。 两人身子挤着身子,腿粘着腿。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这个的?”对他的过去,她所知甚少。 更深露重时,竟生出了“我生君已老”的惆怅。 他回忆:“说不清楚,幼时是厌烦的。” “为什么会厌烦。” 他道:“那时陪着家里长辈听,陪贵客听,还有两回入宫听,都要规规矩矩坐着,自然厌烦。那时候别说是小孩子,大人也受不住。那些朝廷官大多是大烟成瘾的人,坐不住,在慈禧面前也不敢动,都只好几万几万的赏银给太监,悄悄来口烟续命。” 沈奚想想,觉得有趣,不晓得他孩童时端坐着看戏是什么模样。 傅侗文两手垫在脑后,感叹着:“在京城时,也没机会带你多去看看八大胡同。”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逛青楼? 沈奚被他挤得无处可躺,只好在他身上趴着,又怕压坏他个娇贵少爷、病秧的身子,于是乎,挪来动去地找着力点。 “去看戏班子。北京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傅侗文停下,一手去搂她的腰,低声笑,“趴着也不老实,乱动什么?” “我怕压疼你……” “你个女孩子能有多重?”他问,“真当三哥是泥娃娃了?” “嗯,”她小声说,“我只要想到你,能记起来的全是你在生病,还不如泥娃娃……” 他两指扯着了下衬衫领子:“这一年好多了,从年初到现在病了没几回。” “现在才春天,你说病了没几回?我从去年到现在,连伤寒都没有过。” “那三哥是比不上你,”他感慨,“你还年轻。” “……你也不老。”她抗辩。 傅侗文笑着。 无线电里的戏是《四郎探母》,念得正是:“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 杨四郎战场失踪,隐姓埋名娶了敌国公主,改了姓名,成了敌军的人,再见亲生母亲佘太君,却是敌军的身份,情义两难。 他的心事正中了戏词,自然入戏。 前两日傅侗文到医院里探望老父,母亲何尝不是泪满腮,珠泪洒。身处在母亲那里看,大家族散了,亲生的两个儿子反目为仇,原配的夫婿即将归西。母亲拉着他的手是,除却哭再说不出半个字来,来来去去也是那句“侗文啊……” 傅家如今只有他还有权势,他对别房的兄弟姐妹都是安排妥当,唯独对大哥围追堵杀,毫不留情。“侗文啊,娘想见一见你大哥……” 老母亲的话,是在锥他的心。 傅侗文渐觉气闷,扯自己的领口。 他留意到沈奚瞅着自己。 他问:“怎么了?” 她说:“你方才的话没说完。” “是那句,”他醒过神,“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现如今的角大都从八大胡同出来的,比方说,梅老板和谭老板。” 还有这等渊源?沈奚和他像两个世界的人,尤其对于吃喝享乐。不过上海这里也常有戏院请名角唱戏,她的病人们常会说起。 她问:“我听说谭老板的出场费很高,八日就有八千的酬劳?可是真的?” “那是两三年前的价了,”他笑,“如今更高。” 一日一千还只是前两年的价? “谭老板是大家了,这价钱还算公道,”他道解释,“能熬成名角的没几人,自然是天价。” 46.第四十五章 龙游浅水滩(1) 那天清晨,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傅侗文。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面朝她的方位,翘着二郎腿坐在皮椅里,素手去壳,剥盐焗的松子吃。松子一看就是被下人用钳子开了口了,容易剥得很。 窗帘垂在一旁,被晨风吸了出去。 三月的艳阳天,书桌上一小捧碎壳子,还有悠哉吃松子的傅侗文,衬衫敞着个领口子,将黑胶唱片机的声放得低低的,噼啪剥掉一个,吃一个,牙齿叼着小松子,舌尖挑进嘴里,轻哼上一句只有他听得见的戏。 吃个松子都能美得像是画中公子。 只是这公子手中不是茶,是咖啡,穿得也不是长褂,而是衬衫西裤。 沈奚枕着手臂,遥遥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拍着手掌,把细碎抚去。 她轻“嗯”了声,脸埋在被子里:“你也不睡一会。” 多想今日已是几十年后,白发苍老,多想两人已相守了半生。 傅侗文把白瓷的咖啡杯拿起,灌了小半口:“在等着送我们沈小姐去医院,可看你睡到这时辰,怕是不用去了。” 当然不用去。 “我休了三天的假。”她开心。 “哦?”他笑,“这倒更好了,免得我又要在医院外头翘首等着。” 沈奚抱着棉被,闭上眼,这是他的枕头和被子,全是他的味道。 朦胧中,是他走路的动静,床上一沉。 “你是要回家去收拾衣裳,还是直接去买新的回来?”他低声问。 “收拾衣裳?”她睁眼。 “三哥是一时也不能和你分开睡了,就算不睡,也要瞧着你睡在我床上,”他说,“今日咱们就把这桩事办了,你搬过来。” “……我那房子赁到明年了。” “房子不要紧,让它租着去,你人过来就好。” 沈奚在默默盘算,没出声。 他直接说:“就算是定下了,三哥安排车去。” 她匆匆盥洗,到楼下去用早午饭。 傅侗文心境大好,亲自下手给她烤了面包,有点焦。 沈奚抹着花生酱,小口吃着,再去喝他煮的咖啡,想起了一桩事来:“我一会要借你这里的电话用用。” “给医院去电话?”他在她身边陪坐。 她摇头笑笑,这是个惊喜,也是个秘密。 女孩子不想说的事,他自然不会追问,把她送到一楼的房间内,亲自为她关上门。半分钟后,沈奚从房间出来,瞧了瞧落地钟的时间说:“等一个小时,我们再从这里走。” 他没有任何疑问:“万安,让司机半小时后在弄堂外等。” “我们走过去吧,”沈奚阻拦他,“难得天气好。” “好,我们就走着去。” 所有需求全都满足她,一副要弥补过去没有正经追求过她的姿态。 一小时后,万安拿来沈奚的外衣。 傅侗文摸了摸料子说:“热了些,也不必穿,我帮你拿着就好。回去要收拾点薄款的衣裳。”沈奚没答呢,万安接了话:“我这就把衣柜理一理。枕头也要是一对的,我去准备。” 谭庆项在楼上,只听音不见人地说:“要准备的多了,沈小姐要住进来,女孩子用的东西可不少。万安你上来,我给你写张清单,你连着培德的也一块买整齐了,算在三爷头上。” 二人一唱一和,非要逼得她脸红才罢休。 细算下来,这是沈奚和傅侗文头回同进同出。 他吩咐人在远处跟着,不要露面,于是更凸显了并肩而行的两个人。邻居还是老样子,烧菜做饭,在花架子下,祝太太在摘葱,把干了带泥的外皮一道道撕开,掰断根须,方才把从放到铝盆里头,抬眼瞧到沈奚马上笑了:“沈小姐。” “祝太太。”她笑。 傅侗文在她身旁,臂弯里搭着她的大衣,十足的绅士约会架势。在祝太太看向自己时,他微笑颔首,算是招呼。 “这是……”沈奚不像傅侗文那么厚的脸皮,没订婚就说什么未婚妻未婚夫的,磕巴了下,道,“傅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祝太太笑着,点头,一个劲地瞧傅侗文。祝先生是在银行办事的,她也跟着见识过有身份人的模样,只一眼就能辨出这位傅先生出身不凡。这样的装束,这样的气度,在上海是该有自己的公馆的,可又要在这里住着……难道这位沈小姐真是没名没分跟着的外室? 傅侗文跟着说:“是预备要订婚的,就在下月。” 沈奚没料到他和一个不相识的邻居也要交代这个,低头,捋着头发,不知所措起来。 “那是好,那是好,先恭喜了,”祝太太暗自责怪自己多想,“傅先生好福气,沈小姐是个难见的善心人,傅先生一定不知道,在救国捐款时,沈小姐是拿了不少钱来支持的。” 傅侗文微笑。 其实这个他知道,在傅家,沈奚事无巨细给他交代过。 但听一个外人夸她,他乐得听。 沈奚怕再下去,傅侗文不晓得要说出什么,催促着他走了。 到巷子口才低声喃喃:“你怎么逢人就说要订婚啊。” 他把她的大衣换了个手:“我住在这里也有几日了,你又是晚入早出的,显见是在同居,”他笑,“这里不比在纽约,有身份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约会都要家里人作陪,更别说是……” 声低下来:“有了关系。” 沈奚用手肘撞他:“还不是你。” 傅侗文笑了声:“在这里的话发生关系可就是‘烂糊三鲜汤’,是胡搞乱搞,是道德败坏。哪里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所以沈小姐只能和我订婚了,别无他法。” “要我不答应呢?”她咕哝。 “那便再追求一段时间,”他低声说,“三哥要只有三十岁,追求你几年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是等不及了。我们央央这样年轻,走了个段公子,再来个杜公子、王公子什么的,三哥也是受不住。” 说完,又笑道:“三哥是心脏不好,经不起吃醋。” 47.第四十六章 龙游浅水滩(2) 大家都想劝她,寻不到说辞。连隔壁桌和侍应生都在张望着这里。 来这个西餐厅的都是社会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即便是悲从中来,也仅止于双眸涌泪,悬而不落。 沈奚这种哭法,在这种场合是极少见的。 “义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泪,看向顾义仁。 顾义仁想要说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经过这里,仿佛在找着自己的朋友,却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顾义仁的肩。黝黑的枪口,抵在他脑后。 几乎是同时,邻桌两个年轻人发现情况有变,刚有掏刀枪的动作,就被紧随而至的六个人用枪口遥指着,示意他们坐下。毕竟是热血青年,和傅侗文身边这些常年跟随的人比起来,无论是警觉性,还是心态全都相去甚远,他们被制住后,脸色大变,眼见着从苍白转为死灰。 “三爷。”为首的男人低声唤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轻颔首。 有人开始给三个年轻人搜身。 有人对西餐厅老板打招呼,餐厅内的客人都被礼貌搜身后,请出了门。 两把枪、一把刀放到了长桌上,四周的空气完全凝固住了。 从顾义仁来者不善、破坏气氛到沈奚提起订婚的喜讯,哭着想要化解顾义仁对傅侗文的误解,大家以为局面是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可没人料到,顾义仁还带了人和刀枪来…… 顾义仁无话可说,他一直盯着沈奚。 他始终都在留意傅侗文的举动,只以为沈奚忽然说订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对傅侗文的冷漠。他以为沈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发自肺腑的,是好友叙旧,是在控诉他的忘恩负义,是在试图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甚至刚才他都生出了动摇的心思—— 可连她最后叫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也是为了指认给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红着,泪还在,心里难过不减。 昔日挚友,今日刀枪相对…… 傅侗文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着眼泪,低声取笑:“不是什么大事,哭到这种程度,是让人看了笑话。” 手帕被塞进她的手里。 “枪收起来。”他吩咐。 众人下了枪,但都严阵以待,守着这三个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顾义仁:“你我数年未见,未料竟是这样的一个开场。” “我今日是在忘恩负义,三爷要杀便杀,”顾义仁回视,“只是义仁不甘心,对三爷有两问,求三爷赐教。” 傅侗文点头,是让他问。 “昔日三爷教导我要救国,可你如今眼看着军阀内战,却还在支持军阀,支持对德宣战……三爷,到底是为什么?” 傅侗文不答。 他对远处观望的餐厅老板招手,指了指长桌。 老板立刻唤来侍应生,把他们刚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过来。傅侗文耐心地等着侍应生把东西放妥,才亲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顾义仁面前,开了口:“从辛亥革命后,我就不再过问政治上的事了。谈不上支持谁、反对谁,不过都是在做生意、做实业。” 这是傅侗文对外人惯有的说辞,当年对自己的弟弟也是这一套,今日对顾义仁还是这句话。 不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多说无益。 一语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径出了格,三爷作为过来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道不同,不该是死罪,”他遗憾地说,“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杀,你曾给我写过一封书信,泪诉千行。可今日你却要做同样的事,三爷也想问问你,义仁,你是否背离了曾经的理想?” 顾义仁被问住。 “你的第二问是什么?”傅侗文问。 片刻沉静。 顾义仁问道:“当年三爷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变法死了家人的。三爷,义仁想死个明白,我们家人的死和你们傅家究竟有没有关系?你不辞辛苦地找到我们,资助我们留洋,是不是因为这个?” 傅家……沈奚用余光看身边的他。 他没有第一时间否认,难道这是真的? 顾义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还有婉风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着咖啡,直到见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终于将咖啡杯放回到托盘里:“是和傅家有关。” 这是他的答复。 沈奚心头一刺。 他只说“傅家”,却不指明是谁,这是要自己来担了吗?还是他认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锁,难道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吗? “顾义仁,你一开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风脱口而出,“你不能因为三爷姓傅,就将所有的怨恨都丢给他。” “分得清吗?”顾义仁反问。 “当然分得清,冤有头——” “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顾义仁索性放开了质问,“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吃着蛋糕,讲几句道理,自然是轻松。” “义仁,”婉风争辩,“我父亲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时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要是傅家让你父亲流放,你还会如此说吗?”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风再说。 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在局中的人,想得开是超脱,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顾义仁所说,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亲,全是在不痛不痒地空谈,在自诩着理智。 傅侗文凝视顾义仁,这个曾在纽约,醉酒后对他发下豪言,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从西装内掏出皮夹,拿出几张纸钞,放在了桌上:“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商人,你们三个,都会交给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处理。” 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帮的势力。 顾义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给青帮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过了便饭。他把想要绑架自己的人交给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处理掉? 48.第四十七章 南国雁还巢(1) 八月。 傅侗文父亲的病情已经无法控制,也因此傅侗文原定北归的行程一拖再拖。沈奚早把辞呈递交给了段孟和,定下了在北京的入职医院,但因为傅侗文行程未定,她也只好暂留在上海的医院里,等着启程北上。 这天,沈奚两个手术做完,回到家是清晨五点多,天将亮。 房间里暗着,他不在,沈奚习惯了他出去“花天酒地”,瞧见万安在一楼的沙发上蜷着睡熟了,自己轻手轻脚烧了一壶水,拎上楼,冲洗过,找了件宽松的衬衫套上,倒在床上补眠。吊紧的神经还绷着,在梦里回到手术室里,十几个护士推她进了门,把她推到手术台边,刚麻醉的病人猛然间跳下床,两手按在她肩上,大吼着:医生救我—— 沈奚大喊着:你快躺下,躺下! …… 轰地一声,身子震颤着,深深地喘着几口气,在满头的汗里转醒。 肩上是有一双手。 沈奚困得睁不开眼,扭了两回,摆脱不开他,轻声撒娇:“好热。” 刚上床的人下床,将电风扇打开。 凉风习习,吹着她的皮肤,汗液黏着头发,在脸上。她拨弄着,把长发捋到枕旁:“把窗关上吧……还能凉快些。” 室外日照得厉害,热浪不休,还不如公寓里凉爽。 窗被关上。 她呼吸渐平稳,身上的衬衫被撩开:“我也是刚回来……” “十一点了。”他耳语。 她应着。 “方才得了份电报,德国在马恩河战败了。” “嗯……”她记得马恩河,六月时,他提过,说这回要德国再败,战局基本就算是定下了。她晓得他的欢喜,微睁眼,对他笑。 窗帘挡去阳光,这个房间都像在重重锦帐里,他周身是徐园沾染回来的香薰脂粉气,熏得她昏沉沉着,觉得呼吸都不怎么顺畅了…… 他身上的那股子香,除却胭脂熏香,就是烟土燎烧后的余味。 闻到这个,她猜到昨夜他见得是曾带人围在医院外,要为难他的黄老板。这位黄金荣是有名的势利眼,敬客的香烟要按客人身份高低来分等级,从低到高的香烟牌子也有讲究,大前门,白锡包到茄力克。到傅侗文这种商界巨头,就必须要是上等的福|寿|膏伺候。 傅侗文有心脏病做借口,从不沾这玩意,可她担心他,怕闻多了也不好。 “你身上好香。”她提醒着。 “洗过了,也还是有,”他低语,“不如用你身上的味道冲一冲,看会不会好些?” 还困着呢…… 她挪开身子,让了大半的床给他。衬衫的一粒纽扣被黏在锁骨上,是刚被他解开的。他耍起无赖一点没有三十几岁的庄重,见拉不回来她,突然手臂越过她的身子,撩了床单,连她人带布兜住,捕猎的手段很是高明,她再翻身也翻不出去了:“我赔笑了一整晚,也不见你心疼几分?” 哪里见过这种人。花天酒地,满身脂粉香回家,还要人来心疼。 沈奚拿枕头挡他:“你是去听戏,我昨晚却没一刻坐下来过……” 他笑:“那让三哥心疼心疼你。” 天台传来培德的笑声。 培德这几个月和谭庆项学中文,学得投入,每日七点开始就在和谭庆项说话,小女孩精神头好,从早上说到晚上都不会嫌累。谭庆项是最早一批留洋的医学博士,跟着傅侗文见识也广,从不缺话题聊,可他也有失去耐心的时候,总想以做活为借口,把人打发走,寻个清净。岂料培德不吃他那套,你做活,我帮你好了,比白吃白喝要强。 此刻,两人准是在天台晾晒衣裳呢。 这是谭庆项雷打不动的每日洗衣、晒衣时间。 “万安,上来搭把手。”谭庆项的喊声贯穿三层小公寓。 “来了,来了。”万安乐呵呵跑上楼。 隔着扇门。 沈奚低低地“嗯”了几声,骨软筋麻,仓促抓到丝绵床单,扯过来,咬到边角上。断断续续、细细碎碎的声响都被丝绵和紧咬的牙挡着…… 身上的热浪一层卷过一层,她上半身还是白色的衬衫,纽扣全开了,红唇白齿地咬着沉香色的丝绵布。 门外是: 万安上楼,万安下楼,谭庆项招呼人去菜场,培德换衣,追着谭庆项出了门,万安独自收拾三层公寓,打扫洗手间…… 后来万安去各房开窗弹尘。 最后,是谭庆项带着培德归了家,嚷嚷着要烧绿豆百合汤防暑。 她喘着气,骨头缝里酥麻酸软,慢慢地,慢慢地,把牙齿间的床单拽下去。腿也缓缓地滑下去,从跨在床上到放平了。 汗渥着臂弯、腿窝。不管是齿间的,还是身下的床单,都像在水里浸过了一回。 盛夏八月,正午里,路人行在日头下都要中暑,他们却是春情无限地在这屋里折腾,纵然有风扇,也像荒原大漠走了几个时辰,到此时喉咙是干哑的,像被烧红的炭熏过。 傅侗文的鼻尖轻擦过她的,汗湿着彼此:“你再闻闻三哥身上,还有脂粉味吗?” 被翻红浪,枕上留香,全是她的。 “叫来听听,叫我的名字,”他道,“从未听过。” 方才她三哥三哥地求饶着,他忽然有了兴致,要从她口中听“侗文”。 “我想听。”他催促。 她酝酿许久,念不出那两个字……不习惯。 “快,”他轻声说,“三哥等着呢。” 僵持了好一会,她在他逼视下,不得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侗文”。肉麻得很,这一声先打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他细品着,不应,也不评价。 他侧躺在枕头上,目光不离她。 沈奚也学他,并枕躺着,两两相望。像新婚夫妇的闺房相守,从不嫌腻烦。 知了在唱。窗边被他留了条缝隙,霞飞路上的热闹和热浪如潮,从那狭小的窗缝里挤着、追着,流到这间房里,直奔着床上赤条条的两人来。沈奚感知到一痕汗沿锁骨流下去,他也瞧见了,给她拭去。汗渥着臂弯 49.第四十八章 南国雁还巢(2) 到四点十分,有火车进站。 不是他们等得那一班,是从南京来的。 其实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准备,火车历来都是晚点,他们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准备。他望着站台上下车的旅客散了,车停到铁轨尽头,等明日返回南京。 “刚通火车时,还没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为夜间行车要惊扰山神水怪,会有车祸。” 傅侗文一说过去,她就像个旁观的孩子。 有许多问题排队等在心里,等着被问出来:“你来上海时,也是坐火车吗?” 他倾身对她笑,低声说:“我是自作主张离京的,不能乘火车,怕被人发现了带回去。” 她惊讶:“那四爷……” 谭先生不是总说,四爷和他一道出国的吗?傅家两个儿子都跑了,怕是会大乱吧?怎么让他们得逞的?她满腹疑问。 寻常日子沈奚不愿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伤心往事。 还有一层微妙的心理是:她是傅侗汌牌位拜过天地的,每每提起来,总能记得那个牌位上傅侗汌三个字。听说,那字是傅侗文亲自写下来,刻上去的。 “想问关于侗汌的什么?”他含笑反问。 “想问,他是怎么和你一起逃离傅家的?” “他……在我之后,”傅侗文记起过往,嘴边挂了笑,“我走后,父亲看管他更严了。那时恰逢老人家想娶个风尘女子,为讨对方欢心,还在广和楼旁的天瑞居摆了酒宴。侗汌借着这个由头,在报上登了一则广告,公开宣布不承认这个来自八大胡同的女人进傅家。登出来不说,还把那报纸买了上千份,传得满京城都是,于是就被赶出了家门。不过三日,父亲回过味来,人却再寻不回了。” 傅侗汌胡闹起来,可不比他这个三哥差。 “他不晓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馆,于是只好雇了几个人,在码头日夜守着,”他继续道,“我在公寓里等船期,他在小旅店里住着,守株待兔。他是少爷的身子,可惜逃出来没带多少钱。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的苦。” 傅侗汌虽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从未吃过苦,何曾住过那等地方。那时的小旅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夜里头左右房间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烟的抽大烟,还有下等妓女在门外头笑,几个女孩子环抱着双臂,在一溜房间溜达着,唱着小调,只等着哪位光着膀子的爷们拉进去做个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里难安眠,被不知什么东西咬得身上一块块地红,瘙痒无用,去质问旅店老板,为何房里会有咬人的虫子,老板和伙计嘲笑他见识短,告诉这位小少爷,那咬人的虫子叫跳蚤,是旅馆里最常见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爷脾气上来,自己买伙计少了滚烫的水烫洗床单,还想要晒被子。 结果小旅店窗外临着破败的弄堂,墙根下经年累月被人尿得骚气熏天,别说晒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傅侗文说到这里,笑出了声:“等再见到我,我险些没认出他来,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身上还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钱疏通,才让洋人把他放上了床。单开了一间房,二十天后,身上总算是干净了,只是头发全剃了,终日戴着帽子不肯摘下来,成了游轮一景。” 沈奚轻轻摇着扇子,为他扇风。 “侗汌在英国,和一个华侨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这个火车站台上,在夕阳下把往事都说尽,“带来给我看过两回,他回国后在和那个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着定了。因为我家里不太接纳华侨,也算是私定终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项链,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有浅粉的光泽。 “后来,那女孩子送来一副挽联。” 华侨家庭,女孩子没学过古文学,挑了现成的句子: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灵堂上的挽联都是歌功颂德居多,为攀附傅家,有联语精妙的,有荡气回肠的,有催人泪下的,唯独这一幅像应付差事,哪里有抄句诗词就送来的道理? 独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灵堂里的挽联被搬出去焚烧时,他亲手把那幅取下来,放在侗汌的怀里。这悲欢哀怨,他竟和一个从未蒙面的女孩子有了共鸣。 人生过半,将至不惑。 他这个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寻常人很难再触到了。 可那日顾义仁的事还是穿心刺肺。“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相似的话,侗汌说过,侗临也说过,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火车在铁轨尽头,天地一线处直行而来。 一声汽笛鸣叫破空而来。 “三爷,是这个了。”私人租用的火车上有特殊的信号旗,很好认。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站台。 此时,前一班车次的旅客早离了站,今日从上海驶出的车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内外都没了闲杂人,枕木震颤着,车早早减了速,缓慢地借着刹车后的余力滑入站内。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挡了去。 傅侗文还没等车停稳,已经握住门边的金属扶手,登上车。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车,一节车头,两节车厢。在第一节车厢里的人都没见过傅侗文,忽然见个先生闯入,手都按在枪柄上,到有人叫“三爷”,大伙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备着到上海,总算是见到主顾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着,不看过道两旁的人,只问第二节车厢门外的人。 “说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声说,“昨日夜里烧起来,人眼下是糊涂着的。” “有医生跟着吗?”沈奚插入一问。 “没有,没有医生敢接——” 没有人敢接?沈奚觉出不妥:“让我去看看。” 面前这个不是医护人员,多说无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让到自己身前,让她先进车厢。 车厢的窗帘都被拉拢了,是为了遮阳。 虽有几个年轻女孩子在摇着扇子,给车厢内通风,还是闷热得让人窒息,酷暑日长途而来,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伤患。沈奚拨开了一个女孩,见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临,车厢里很安静,沈奚缓慢地呼吸着,去摸那熟悉的脸庞,这张脸似乎五官没有变化,可每一处细微的轮廓都被岁月重新雕琢了。 50.第四十九章 南国雁还巢(3) 简练的话,勾画的是残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爷付之一笑,虚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难过。” 人没死前,此话自然豪迈洒脱,人死后,却只余寸寸悲凉意。 她抚摸他的短发。 两人算同龄的人,可她看他总像在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从他醒了就在笑,久别重逢的欢喜都在他的双眸里,说什么无须马革裹尸还?谁不想死在亲人身边? “我过去家未散时,也有个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轻声说,“见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来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还烧着,少说话,睡一会。” 她嘱护士守在手术室,自己到走廊透气。 二十分钟后,仁济的三位外科专家到了医院,加上她和段孟和,五人会诊后,在隔壁的手术室里争论不止。傅侗临现在的情况是九死一生,无论送到哪一家西医院都是如此,沈奚给他静脉注射的药品,也已经是国内给细菌感染患者用的最好的药了。段孟和的两位医生建议是加大剂量,忽略药品的副作用,试着把人救活。 另一位医生持相反意见,再加大剂量,副作用不堪设想,也有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的情况,不出两天就会死,谈什么催命符?”段孟和坚持己见。 “如果不是用药,而是截肢?我们为什么不试试这个?”沈奚说。 截肢?这里没有骨科的专家,国内都没有。 民众不信任西医的骨科学,在全国没有临床专家,没有门诊,更没有专科医院。当年段孟和同她所说的“骨科经验”,那也仅是外科室偶尔接诊骨科普通病人后,所积攒下来的点滴资料,也因为没有X光机的辅助,病人来到西医院所接受的治疗有限,还不如去中医正骨医生那里得到帮助多。截肢这样的大型手术,老百姓固有的观念就是和满清十大酷刑里的刖刑一般无二,病人无法接受,医院也这方面的专家,没能力做。 “沈医生,有必要提醒你,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其中一位医生说,“我听段医生说过,你要在贵医院成立骨科专业组,但也是从骨折治疗和畸形矫正着手,我们都在摸索起步。” “况且,病人感染时间长,严重贫血、虚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个也劝她,“或许最直接的结果是——他会死在手术台上。” “哪怕不死在手术台上,截肢手术后,首创面更大,术后感染的风险也更高。”段孟和也补充说。 唯有一位医生持保留意见,他支持沈奚。 毕竟傅侗临现在的情况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来的希望都不高。 “诸位,我们这里有五位外科医生,难道我们还不如在战地医生吗?” “战地医生都是先驱者,”有人反驳,“他们每天可以接触上百的病例,他们的临床经验远大于我们。” “可国内也有西医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这样的医生。” “就算在国内有这方面经验的西医医生,也不存在于我们五个当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说事实,“这个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医生,就是我们五个。” 命在旦夕,上哪里去搜寻有截肢经验的外科医生?而且有经验,不代表他也能应付如此虚弱的病人。能完成手术,也不代表能抵御术后感染,尤其病人是伤口难愈合体质。 段孟和尝试说服她:“病人的血糖很高,伤口难愈合,更容易引起术后感染。” “可我们现在没有特效药,”沈奚争辩,“用现有的药物治疗,不就等于是在死吗?等于我们做医生的什么都不做,坐着祈祷上帝眷顾?祈祷病人能抵抗细菌感染?起码截肢还有一线希望,任何手术都会有风险。” 争论已经到了尾声,只剩下两条路,接下来就是选择的问题。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诊医生。 “我去和病人家属沟通,”沈奚说,“段医生,请做好手术的准备,如果家属接受截肢手术的建议,我希望可以立刻开始。如果家属接受药物治疗,等我回来后,大家再商量后续的用药。”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离去。 走廊空无一人,静得只剩她的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电灯的光透过门缝,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悬在门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将门缓缓推开。 四人在门口候着。 他独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夹着白色香烟,一截烟灰悬而未落。灰白的窗台上铺着他随身携带的亚麻色手帕,手帕上是个铁质的烟盒,盒上金发女郎身上都是揿灭烟头的黑点。 香烟头和烟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现,闲杂人都安静退下。 傅侗文揿灭香烟,等她说。 “我已经给他做了一个清创的小手术,”她尽量简短地说,“但是情况并不乐观,现在仁济的三位外科医生也在我们这里,会诊完,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坦白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特效药,现阶段的用药副作用不小,但确实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济。” 他望住她。 “还有一个方案是冒险的,截肢。但这个方案危险也很大。” “你们医生的意见是什么?”他问,“更简单一点是,哪个能救命?” “我的建议是做截肢手术,虽然冒险,还是有机会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后天,怕用处也不大了。” 他没有迟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点你有必要知道,我们这里没有骨科,现在等在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没有截肢手术的经验。侗临的身体状况不佳,很可能撑不到手术结束,”她坦诚不公地告诉他,“但我在美国是学的骨科,我们五个都是有丰富经验的外科医生,我有信心应付这个手术。” 倘若面对着一般的病人家属,肯定会放弃这个冒险手术。 到现在为止,哪怕是在上海这个受西洋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除了无药可医的病人,鲜少有人会接受西医院的大型手术。 房间里的灯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51.第五十章 浮生四重恩(1) 为人守过孝?难道是傅家有长辈膝下无子,让他去尽孝? “傅家来了不少的人,这些日子都在处理后事。同你就不说这个了,”傅侗文立身,将这话揭过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头烤晒的时辰,要去哪里? 她看傅侗文兴致不错,不想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们要走时,去讨药水的人也回来了。 白色的小塑料瓶,没贴白纸的标签,是医院内科自己配的药。 沈奚扭开瓶盖,一口饮尽,傅侗文端详小药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调养,不要图一时的快,喝些猛药,”他把玻璃瓶拿走,“头回见你吃药,收着瓶子,留个念想。” 从没见过要收药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终归还是药。” “这个不必你说,万安是爱干净的孩子,只要我拿回去的东西,他都要烧开水烫的。” “嗯……看出来了。” 自她搬回公寓,万安从早到晚都在打扫房间,连楼梯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都会用湿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为是傅侗文毛病多,后来被万安明里暗里嫌弃自己衣裙洗得不干净后,发现是这孩子有强迫症。 傅侗文带她去了他在上海的一间丝厂。 厂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当中,成排的缫丝机由东向西有几十台。男工头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褂,在缫丝机旁监管着女工劳作。 工厂管事的人,带他们参观了三间这样的厂房,在和傅侗文细数着这月出口生丝的数量,还有和棉纱厂之间的业务往来。沈奚在机器运转的声响里,想到当初她和傅侗文从纽约“逃命”,在一间废弃厂房里用缝纫机的往事。 他对实业的热情,从一支别在西装口袋上的钢笔,一台废弃无用的缝纫机,到今日她参观的这个丝厂,从未减退。 傅侗文是头一回进厂房,大家没见过背后大老板,见一个穿着长裤,双臂衬衫挽着的公子哥,手里握着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给身边的一位小姐扇风凉。 厂房里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当是脚下的泥,越有钱,喝过洋墨水的有钱家少爷、大学教授才喜欢把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大伙平日里没见过,也无缘接触到在西餐厅和戏园子流连忘返的公子少爷,不容易见到一对儿活的,可劲儿地瞅。 “三哥……”沈奚还以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引人侧目,“他们一直看,我们还是出去吧,别耽误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语:“自家生意,耽误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热气都在她耳后了…… 沈奚用手肘顶开他。 穿着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声说:“这就是我们丝厂的老板了,大伙叫三爷,三少奶奶。”女工和工头们马上停工,纷纷叫着“三爷”、“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着,和傅侗文对视。 傅侗文偏爱看她的不适,慷慨地让管事的按人份发银元,一人三块:“说是太太赏的。” “是,三爷,”管事的答应。 厂房闷热,他们没多会走到厂房外。 仓库门前工头们的孩子在泼水玩,大一点的抱着铜盆的,小一点的孩子们把小手在水盆里掬水,互相泼到对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挥手,管事的退下。 毫无征兆地,他到她背后去,双臂环住她的腰。 “热。”她挣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惬意。 手臂压着手臂,制得她动弹不得。他的脉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动着,沈奚似乎对他的脉很敏感,默默给他计算着心跳频率。 “带你来看厂子,是顺路的,”他轻声说,“稍后你陪我去接个人。” “接谁?” 傅侗文笑而不语。 这个人,今日真喜欢卖关子。 可能是因为上回在车站接小五爷的经历,让她对“接人”这档子事有了心理阴影。心里不踏实着,问:“是你家的客人?来吊唁你父亲的?” “也是,也不是。” “去哪里接?” “汇中饭店,”他反问她,“当年的万国禁烟会,你知道吗?” “嗯。” “就是在那开的,在汇中厅。” “我知道,当初我买了船票,差点去英国留洋时,就住在那间饭店,”她回忆,“船期一直定不下来,没想到袁世凯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里舍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揭穿她。 那些孩子也笑。 “不是要接人吗?走吧。”她掉头就走。 “等等。”他唤来管事的,要了把黑色的雨伞。 这里的厂房布局紧凑,路窄,轿车开不进,两人入厂是走的,她被晒得脸通红,回去时傅侗文长了记性,准备好了遮阳避日的物事。 路狭窄不平,两人都走得慢。 没多会,沈奚环顾四周:“你说,外人看过来,会觉得我们精神出了问题吗?” 恋爱男女在细雨中撑着伞,于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们在艳阳下、厂房旁的泥土路上,轻摇纸扇,撑着把雨伞……工人们嘴上叫三爷、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说这两位是浪荡公子傻小姐,不分场合卖弄风情。 傅侗文也觉有损名声,把伞收了,伞丢给身后人:“是不成体统。” 没伞,舍不得她被晒。 只得用折扇挡在她额头前,作了片阴影,闲闲地说:“女孩子经不起晒,这一点三哥是懂的。”这男人……不说点风流俏皮话,还真不是他了。 在去饭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终于把带她看丝厂的缘由讲了出来:“这丝厂,黄老板眼馋了许久,今天早晨才签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给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进贡股份给青帮的几个老板,这早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各个老板每年光是手里上百家企业股份的分红,就是数百万的入账。傅侗文曾给她讲过,但没提过有直接送厂子的先例,这种大型规模的丝厂做出来不容易,生丝远销海外,不管货源还是客源都已经稳定。说白了就是送了个不用分心费神经营的聚宝盆给人家。 52.第五十一章 浮生四重恩(2) 从汇中饭店往北,到了徐园,不过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到时,日落西斜,车马纷纷而至。当今梨园之盛,甲于天下,南北两地皆是如此。 “三爷请跟我来。”有人带傅侗文往里去,是去黄老板定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们擦肩而过,三两相伴地笑着、聊着,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还有孩童。 沈奚过去唯一出去听戏,就是和傅侗文去广和楼。 今日踏入这里,始才觉出南北戏园的差异。 那里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门敞开,灯影昏暗,是夹道狭长,到绕过木影壁就能单面的戏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骂自然放得开,荤话不休,到有荤腔的戏时,台上台下老少爷们吆喝叫好的景象,像还在清末的上世纪里。 这里一路下去,是亭台轩阁,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带进去,进了个茶园似的场子,戏台是三面观敞口式的,楼上楼下两层。她望过去,见到不少女宾客,兰麝香浓,绮罗云集,大小姨娘杂坐于偎红倚翠的风尘女子之间,也都是砸钱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楼时,有两个握着纸扇的女人并肩而下,在低声说着今日来了几位名角。因为楼梯狭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后上楼的,他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在两个女人下楼时,微驻足,偏过身,让两个女士先下了楼梯。 于是,两个女人接下的话题就是……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着楼梯扶手,对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着上了两级台阶,到了二楼。 转眼到包房外,两个守在那的男人,一左一右为他们推开门。傅侗文将自己的西装外衣递给跟随而来的两人,让他们在门外候着,带沈奚入内。 里头,五个男人正坐着闲谈,见了傅侗文都纷纷立身,招呼着。为首的那位穿灰色长袍的是黄老板,余下两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老者都还算客气,角落里的男人是唯一西装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宾客们是满清末年的款式妆容,有手里拿着望远镜,也有捏着粉红戏单子的,见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离席,对傅侗文欠身,行得是旧礼。 “今日里,特地嘱她们换了这衣裳,”黄老板和颜悦色地指她们,“能入三爷的眼吗?” 上海书寓里的风尘女和苏磬那种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赛金花的模样,也像是临时上的戏妆,不过是为了讨好傅侗文。 “南方佳丽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一语未完,他又笑说:“方才从汇中饭店过来,没来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过来了。” 沈奚跟着说:“你好,黄老板。” “是普仁医院的沈医生。”老者眉眼堆笑,轻声提醒黄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贵圈子里小有名气,黄老板经这一说,也仿佛记起来这号人,对她笑笑。 “听说沈医生是在美国留过洋的,都说这欧美是镀金,日本是镀银,”烟榻旁的男人笑着恭维说,“我们也算见识见过镀金的女先生了。” 众人笑。 今日包房里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对应布置过的。烟榻上两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黄老板搭线和傅侗文打个照面、混个脸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装男人是黄老板的心腹,军师和先锋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连女人也都费心安排好了,谁伺候谁,猛多了沈奚一个女医生,倒显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带来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嘱人添座给沈奚,大伙各自归了位。 “稍后这出,三爷必定喜欢。”黄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问,“是什么?” 黄老板指楼下,开锣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戏台。铜锣敲了几声,胡琴起。 他听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轻打着拍子。 “三爷开个嗓?”老者邀约。 傅侗文也像来了兴致,经老者这一请,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计最精彩的一段,诸葛亮闲坐城头,笑对千军。他唱得是字正腔圆,戏腔纯正,丝毫不输那台上摆开架势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着唱下去:“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一段胡琴后,再来一句,“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黄老板细细品咂着,痛快击掌:“好!” 楼下,看客们此起彼落的叫好声也灌进来,震得沈奚耳内嗡嗡。 那夜隔着两扇门,听傅侗文唱得是愁肠百结的四郎探母,今夜却是谈笑自若的空城计。沈奚只觉这一折戏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们都被挑了兴致,全唱了两三句,却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给了傅侗文。女人们最会分场合、看身份的,从唱词就听出来:这位三爷就是今日的上宾了。 茶过三巡,沈奚身后坐着的两位姑娘轻声笑谈。 她们用望远镜看楼下散座,不是再聊戏,而是在聊着楼下捧角的姨太太们,说哪家姨太太和戏子走得近,还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戏子搞在一处。 烟铺上的男人两两相对,谈起了生意。 借着戏园子的好气氛,隔着镂空的铜制烟灯,一人身边伺候着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轻姑娘,替他们装了两筒烟。 在烟雾缭绕里,沈奚翻着茶几上的一摞报刊,刚看完《梨园杂志》,又捡了本《俳优杂志》。突然,房里暗下来。是烟榻上的两位老板嫌电灯晃眼,嘱人揿灭了电灯。 大灯灭了,此时除去烟榻上燃烧着的小烟灯,仅剩了主座两旁的西洋式落地灯。落地灯外垂着艳红色的灯罩子,红影暗沉,让人昏昏欲睡。 没了光源,她看不成报刊,百无聊赖地听着戏,落地钟走到了十点。 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傅侗文仍是气定神闲。 沈奚在黑暗中,瞧见一个黑衣青年人推门而入,躬身到黄老板耳畔,耳语片刻。 黄老板挥退他,对傅侗文说:“三爷请安心。” 傅侗文回说:“黄老板费心。” 53.第五十二章 浮生四重恩(3) 两扇门闭合。 楼下傅侗文的人早等得焦急,看他们平安无事,马上簇拥着两人下楼。 傅侗文把西装外衣丢给自己人,在楼梯转角处,重新挽衬衫的袖口。他弄妥左手臂的,沈奚替他挽右手。她心疼他被折煞了傲气,悄悄地弄着,不吭声。 “方才委屈了你。”反倒是他先说了这句。 这算什么。 “我过去在大烟馆烧的烟有上万杆了,要真说委屈,那才委屈。你说我找谁算账去?” 傅侗文幽深的一双眼锁着她。 “算我的。”他说。 他紧跟着说:“你过去受的委屈,都算在三哥头上。” 沈奚只当他说昏话:“和你又没关系。” 她望楼上。 从这个角度看二楼,还能瞧见那间包房外有人在走动,想到方才对方的咄咄逼人,她心里就不踏实,于是拉他的手说:“先走吧,这里呆着不舒服。” “怎么?”傅侗文笑微微的,没有半分吃了亏的颓败,“怕他们出来,再让三哥吃亏?” 还用问吗?她挽住他的手臂,将他带下楼。 两个旦角下了妆,穿着松垮的长褂子,一路沿着茶座在走,笑吟吟地和熟客们点头寒暄,在老客们和戏迷们的簇拥下,向外走着,从沈奚身边过去时,见着傅侗文脚步略微一顿:“三爷,有些日子没来了。” 傅侗文随便应了:“我来了,也不见你们,是名角了,三爷也难见啊。” “这话说的,”年长的说,“昔日在广和楼,没三爷捧场子,怎么捧得出我们兄弟两个?” 他们是被请来上海唱戏的,最后还是要回百顺胡同,广和楼、广德楼才是他们的大本营。对傅侗文的态度,自然要恭敬的多。一个女戏子戴着个男士的花呢瓜皮帽,大长辫子留在脑后头,和两个姨太太谈笑风生地要上楼。她瞧见同行站定,不免多看这里两眼,一望见傅侗文的脸,即刻转向,特特来见礼:“三爷。” 诸位跟着的公子们没见过几个名角齐齐追捧过一位爷,都在一旁打量傅侗文和沈奚。 这人的身份和地位,都不是靠自己说出来,而是靠旁人捧出来的。 虽然戏子的身份低,可名角能攀附的都是社会上的真名流,不管是军阀还是青帮,或是王孙贵胄,大小宴席都要邀请他们唱戏,当红的那些个说句话、办件事都比寻常富家公子还要容易。所以他们能追捧的人,必不会是寻常人。 前头的几人在寒暄,后头的看客在揣度傅侗文的身份。 傅侗文和他们聊了两句,便嘱人去,让轿车司机候在偏门外。 “三爷这是要走?”年轻的男戏子挽留说,“数月未见您了,不如我做东,请您和这位小姐去吃个酒?” 傅侗文道:“看到三爷带着一位小姐了,还会出去吃酒吗?” 两男一女,六双眼睛交错互望着,心下了然。 女戏子先笑道:“三爷这是佳人有约了,我们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 “三爷您慢走。”男戏子也微笑着,欠身行礼。 灯影和人间烟火在身后,月色在眼前。 他熟门熟路地带沈奚走僻静小路,躲开人潮。石路边沿有青苔,他怕她脚下打滑,握着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着。 四下里静悄悄,她不觉说话也悄然。 “你怎么还认得这种小路。”见到偏门外的马路灯光了,她才问。 他解释:“后头的路上,许多的书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时常要来徐园,于是悄悄在园子里摸索出这条路。” “哦……”她牙根泛酸。 “是前两个月,前头闹事,有人带我走过的,”傅侗文耳语,“男的。” “哦。”她高兴了。 到偏门外。马路两面是林立的店铺,大西洋菜社、印度饭店、大中华饭店、咖啡馆、药房、当铺、汽车行、照相馆、理发店、洗衣作坊……玻璃窗内漆黑,偶尔有灯光透出来,也是看店的人在盘账。深更半夜,唯有烟馆门庭若市。 三辆轿车驶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摊贩,停在两人身旁。 他们上车,向南走,直奔着霞飞路去。 傅侗文虽没说,但沈奚知道他归心似箭。 回到里弄,仅剩零星几户点着灯,沈奚借着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门外。“一起进来吧,”傅侗文对身后的男人们说,“都进来喝口汤。” 身后的男人们意外,好似没懂傅侗文的意思。 大家都清楚这里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爷把这里当私密的地方,是不许外人进的。他们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轮流守着外头,从未越界半步。 “今日特殊,都进来,喝口家里的汤。”他道。 大伙全进了公寓,六小姐红肿着眼睛,身上还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裤,攥着下午沈奚给她的那块手帕,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见他们一伙人进门,先是瑟缩着,往后退开半步,当看清傅侗文的脸,才明白不是来追回自己的人。 她哽咽着,眼泪刷刷地掉:“……三哥。” “哭什么?”傅侗文笑着,走入客厅,反手将红木门锁上了。 屋里隐隐传出呜咽哭声。 沈奚知道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绪不稳,在下人们面前失了身份。 她外头过于安静,突显屋里的哭声,于是拍了拍厨房的门,问里边的谭庆项:“三哥说你煮了汤?在哪啊?” “不止,刚起锅了两屉灌汤包,鸡汤也一直在火上煨着呢,”谭庆项道,“他中午出去,说是今天要办事,一定会回来的晚,让我准备好宵夜等你们。” 两人有意引导气氛,厨房里外都热闹了。 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呼大伙坐下,把一屉灌汤包搁在桌上,活脱脱一个小饭馆老板娘的模样,在招呼客人们就餐。下人们都跟着傅侗文多年,识相得很,囫囵吃个半饱,汤匆忙灌到肚子里,出去继续守夜。 家里的碗筷不多,谭庆项烧了开水,把用过的碗筷都重新洗烫了一遍。 54.第五十三章 浮生四重恩(4) 沈奚来不及追下楼,站在楼梯当中,透过门边的窗户,看到傅侗文的黑影一闪而过。随之而去的,还有形影不离跟随他的几个男人。沈奚摸黑下楼,进厨房间,虚掩了门,才打开了壁灯。水池子的银色铝盆里堆着昨夜的碗筷,万安平日里是不会剩到第二日收拾的,因为要给六小姐腾出一楼客厅的沙发,准备临时床铺,才会堆积在这里。 沈奚算着时间,万安也该醒了。 于是她将铜壶灌入冷水,打开煤气,烧烫碗筷的开水。火苗舔着铜壶底,烟火气升腾在心间,窗外架子上的葡萄藤叶拥挤在玻璃前,轻摇晃着。是晨风。 “沈小姐?”万安披着小褂子,在门边打着哈欠,因为热,少年还光着膀子,“是你饿了,还是三爷饿了?这儿也没吃的了,我去外头给你们买吧?就是不大干净……骆驼混沌和排骨年糕,可以吗?” 小小年纪的男人,跟傅侗文久了都养成老妈子的性子,絮絮叨叨说到最后,才瞧见沈奚笑眯眯地,捏着昨日剩在厨房里的胭脂鸭脯,吃得下唇都是油,望着他笑。 “哎呦,您怎么吃这个啊,”万安愁眉苦脸,夺下来,“夏日里隔日的东西,不能吃,我是留着给自己解馋的。”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了?”沈奚小声逗他。 万安胸闷:“一个三爷就够让人操心的了,”轻叹,再嘟囔,“您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 沈奚一个劲儿笑。 估摸是被傅侗文的情绪感染过,心境大好。 “万安啊,你原名叫什么?”她喜好用这个逗他。 “您别问了,这辈子您也不会知道的,”万安打着哈欠说,“我就叫万安,愿我家三爷万事平安。” 天从鸦青到青白,到大亮了,傅侗文还没回来。 谭庆项先醒了,厨房里万安成了打下手的,给他递递拿拿,沈奚无事可做,搬了个小板凳,抄了窗边的一本书到藤架下,托腮候着。公寓里随处可见的书,尤其是一楼客厅里,堆满了书籍和各国报纸,窗台上这本是工程学的杂志。翻开十几页,见一枚书签,手写着“顾家老六,工程学”。顾义仁?他提到过他在家是排行老六的,而确实他也是工程学出身。 当初傅侗文也看医学杂志,说是因为四弟学医……手里的这本书,应该也是他看到了,想到有位救助的学生是同样专业的,才用钢笔在书签上如此标注吧。 他是个内心矛盾的人,她始终知道。 眼前,是一双熟悉的皮鞋和西裤裤腿。 沈奚故意不抬头,弯腰,扯他的裤角:“出去时下雨了吧?万安又要说你糟蹋好裤子了。” 傅侗文一手将她拉起来,把那本书丢去窗台上:“雨倒是没下,被邻居泼了一身的水。” “这么惨?”她笑。 瞧见他单手抱着两个纸包,鼓囊囊的。 “上楼再说。”他道。 傅侗文拉她的手,径自走入,对厨房里的人丢下句话:“把手都洗干净了,一会我叫你们,即刻上来。” “你不吃早饭了啊?”谭庆项俨然从私人医生转职成了私人管家。 “先办正事。”他说。 窗边上垂挂着竹帘子,还没顾上卷起来,阳光穿过竹帘投到地板上,是细密的白金色的线网。他踩着反光的地板,到书桌旁。 拆开第一个纸包,是全新的毛笔和砚台:“介不介意替我研墨?”沈奚摇头,用茶杯接了清水,掬几滴清水在砚台上,为他慢慢研。 傅侗文鲜少用毛笔,或是他用在少年时,而她无缘一见。所以同样的,他也从未见她研墨,不免多看了会儿。 “好了。”她放下砚,反剪了手在背后,看他。 也是期待他要写什么。 傅侗文难得说话还要酝酿,对她招招手:“离近一些。” 她笑,立到他身旁。 “我是个名声不好的人,连累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操办什么。”他撕开第二个纸包,里头放着个长柄状圆纸筒,纸筒侧面是“良缘永缔”。 这是—— 他有打开一叠几份的绢纸,每一份上边都有不同的图画。有四周绘着祥云龙纹的,有绘着桃花和枝头喜鹊的,还有绘着鸳鸯的,都是正中留白。每幅画下有画师的印章。 “这是最好的几份婚书纸了,作画也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先生,”傅侗文低声说,“心里急,也挑不好,只好样样买一份,你看你喜欢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她没见过,可也猜出这是婚书。 晨风打竹帘,一晃一晃的,光线变换不定,晃得她眼花。 …… “墨干了。”他看干涸的砚台。 沈奚机械地眨了眨眼,虽说他早说要订婚,可因为他父亲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她不肯听他的话,在家里摆酒,宴客宣布。结婚的事反倒是他这个风流少爷比她急切,而今,今日还是这样,急火火地买了这些东西回来。 她耳边声音嗡嗡的,觉得自己失去了听力似的,远远近近,楼上楼下,都闹得很。 熙来攘往的霞飞路上,电车当当地响。 “这半月发生不少的事,”他说,“三哥年纪也不小了,再经不起日月蹉跎。” 竹帘尾端被风吹得,一下下拍打着窗台,像踩着她心跳的节拍。 “宛央,我是真心爱你的。”他说。 他低声又说:“今日是,以后也是。” 傅侗文托她的下巴,让她双眼和自己相对。在这寂静的一霎里,像回到胭脂巷。在冬日苍白的日光里,爆竹声响连四壁,盖住了他的心声,白烟弥漫,遮住了他眼底的留恋。 虚度的光阴,人一生经得起几载。 “你不要以为我还醉着,再喝也醉不到这个时辰,”他轻声道,“还是这里的婚书样式都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出去买。” 她摇头,泪水晃到眼眶里,突然就笑了:“喜欢,我都喜欢……你买的都喜欢。” 方才哽了喉咙,说不出话。 这一旦开口能说了,反反复复都在重复着“喜欢”。 “这便好。”他说。 55.第五十四章 浮生四重恩(5) 傅侗文把她的头扳过去,亲她的嘴唇。 轻轻重重,或是深深浅浅,凡和他亲热,他的专心致志,他的心不在焉,都能把你的魂引到他身上。古人说是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就是这般氛围了。 尤其他亲上片刻,会有意停一会,眯着眼,盯着你瞧。你分不清他瞧的是什么,是妆容,是容貌,还是皮下的骨血,眼内的精魂…… “怎么走神了?”他低声问。 “想到你把我送去留洋,给我的那封信,说‘如无必要,不宜再见’。” “是要秋后算账了?”他笑。 “没有,只是回忆初见,像游园惊梦。” 他笑:“哪里像了?” “我在园子里胡乱走,你凭空出现,是不是很像?” “那是傅家的园子,”他道,“就算有人凭空出现,那也是你,不是我。” 倒也是。 她回忆:“你当初在沈家园子里教训我的时候,想到过会有今日吗?” 他摇头,坦白地说:“从未想过。” 这个人,想听他真话他给假话,想听花言巧语,他又和你当真。 “陪三哥睡一会。”他忽然暗示她。 “不要了,楼上楼下好多人。” 她推开他。 “这也要生气?”他拽她的手腕。 “你还不饿吗?”她挽起袖子,说,“谭先生和万安都在干活,也不要麻烦他们了,今日我来伺候你吃饭吧。” “我这一个大男人,要你伺候做什么?”傅侗文追上她,突然两手一抄,在她的惊呼声里,把她横抱着,走出去。 万安听得惊呼,从天台探头下来:“三爷?” “三爷和三少奶奶吃早饭,忙你自己的。”傅侗文抱沈奚,沿楼梯向下走。 “诶。”万安把脑袋缩回去。 楼梯狭窄,还陡,她怕傅侗文脚下打滑,两人都要抱团滚下去,不能硬挣扎,只好由着他胡闹。厨房里用过早饭,两人被万安“赶回”二楼卧房,补眠到下午四点,万安急着敲门将一对新人叫醒。西装和衬衫熨烫好,她在衣柜里寻了件在纽约时订做的连身裙,这样的衣裳无法平日穿,今日派了用场。 傅侗文请的朋友是那夜见过的,都是他的旧友和同学。 等大伙陆续到了,全都围坐在一楼客厅里的圆餐桌旁,衣架上挂不下西装了,这些男人也不讲究,上衣要么搭在椅背上,要么丢到沙发里。 沈奚跟着谭庆项在厨房帮忙,其实轮不到她,只是她怕应付这些公子哥,一个赛一个伶牙俐齿,稍有不慎被抓到把柄,就是一场调笑。 “侗文,”有人道,“你在上海好几处的公馆,偏要住在这小公寓里,是图什么?” 傅侗文把茶杯在桌上轻敲着,笑着说:“这公寓是我太太的,不是我的。” 说话间,望一眼厨房门口。地上是个人影,裙角飘荡。 “寄人篱下,很浪漫啊,侗文。”另外的人搭腔。 在众人小声里,傅侗文把茶杯放下,对戴眼镜的男人认真道:“你若有空闲,北上一次。” “怎么?是有要紧的事?”对方收敛了笑容。 “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沈奚端了两盘菜,西湖醋鱼和青蟹年糕,是谭庆项拿手的菜。 “你带我一张支票和两箱金条北上,给周礼巡,款项的数目太大,需得你亲自走一趟。” “这好办,我这两日就安排北上路程和火车。”对方答应了。 旁边人插话:“这么大一笔钱,是要办大好事了?” 傅侗文快意一笑:“要组建参战军,我们也想要出军队去西方战场了。” 这是个好消息。这两年虽然一直在输出劳工,参与这场世界大战,但总会怕那些西方大国战后会抵赖,到时不承认中国的贡献。如果有参战军,再好不过。 “你如此一说,我迫不及待要北上了,就明晚吧。”戴眼镜的男人欢喜不已。 “我是最好你早动身的。”傅侗文答。 “替三哥把清和叫来。”他对沈奚说。 “嗯。” 沈奚到厨房间,让傅清和到客厅说话。 傅清和穿着沈奚的衣裙,两条长辫盘着,立在桌畔,还像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三哥。” 傅侗文颔首,对戴眼镜的男人道:“这回是我借着父亲病故,才让清和到上海奔丧。不管是生是死,在那位司令心里,这笔账是要算在我头上的。” “这我明白,清和的夫家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这里会不会有麻烦?”对方说。 他摇头:“我不怕别的,只怕她长久在我身边,会暴露了行踪。” “三哥。”傅清和因他成亲的欢喜渐散了。 “听三哥的安排,”傅侗文让她先不要说话,“我让翰二爷带你回去,还会给你一封信,你到了北京,见到辜家小姐,把信给她。” “幼薇姐?” “对,她结婚后,要跟丈夫去法国做外交官。你自幼和她要好,其实不用三哥的面子,你和她的交情也足够了。” 傅侗文把准备好的信,递给傅清和:“信里有张支票,你连信一起给辜家小姐,她会帮你处理好一切。只是清和,你要好学一点,长久在那里居住,是要学法语的。” 他看向沈奚:“这一点你嫂子是榜样,她的英语就是到伦敦学的,不过半年时间。” “逼一逼自己就好,”沈奚附和他的话,“生活所需的东西,学得很快的。” 傅清和点头。 远嫁过一次的人,对背井离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不会过于忐忑,只是担心连累傅侗文:“若是他们找三哥……” “三哥是应付不来的人吗?”他反问。 傅清和摇摇头,她最信任的就是他。 “你没问题吧?”傅侗文看那位戴眼镜的仁兄。 “小事情,”对方说,“明天我定了日程,电话给你说。” 56.第五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6) “你先起来,中不中洋不洋跪着。”她轻声道。 傅侗文解着自个的衬衫,倒是不跪了,直接倾身,把她压到铺满床的棉被里。 “这么热的天,看这一床被子就不舒服,”傅侗文倒背手,衬衫扔到地上,再去解她的,“万安也是个不懂事的,光顾着讨喜气了。” 何止是热。 下午万安特地找了沉香和大佛手柑,埋在紫铜熏炉里,笼着锦被熏过。此刻她躺在床上,只觉异香扑鼻,不必宽衣解带,已经坠入了**窟。 “你过去是不是没教他好的东西……”她扭过脸,想找个呼吸顺畅的法子。 “冤枉我是不是?”他低声道,“傅家多少个院子,从上到下多少的姨太太,下人们私底下聊起来,他自己学的。” 倒也有点道理。 “明日问问他,还学什么了。”她起了兴致。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都只是皮毛,”他把她的手攥着,亲她的指背,低声笑道,“央央要真想学,眼前就是现成的先生。” “我没在说这个。” “哦?”他故作困惑。 “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 他笑:“这里没外人,要三哥正经给谁看?” 正经是他,浪荡也是他。 傅侗文也觉得熏得过于香了,不舒服,幸好是夏夜,离了床被也不会受寒。他用衬衫裹着沈奚,把她抱到沙发上。石榴红的床单铺在深棕沙发上,绵延拖到脚下。宁静的夜,深了,往日里知了和虫声都是有的,今日十分奇怪,连昆虫们也都约好了,无声无息。 入耳的,唯有床畔的竹帘子,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 傅侗文亲她的唇,她也亲他。静默的空气里,他的呼吸也在牵动她的心。 “好像是少了一挂爆竹,不够喜庆。”他轻声说。 “这么晚了——”她话急刹住,似“啊”似“嗯”地一声,从喉咙口冲出来。 还以为是他少爷顽性来了,要在深更半夜点一挂爆竹,刚想劝他不要扰民,却没想到是他在深闺床榻上的情趣,分她的心,蚀她的魂。他这一撞把她的魂魄全撞散了。 所有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沙发脚摩擦地板,有节奏地轻响着。 此时也有异香,却不是沉香熏就,而是男女情爱所致。 她双眼无法聚焦,壁灯和红烛交叠出的光圈,一轮轮在眼前放大着。偏过头,遥遥地看着书架右上角的金镶雕漆茶具,忽近忽远,看不分明……她突然嗓子里压不住声响,急急地咬上自己的手背,埋怨地盯着他。 傅侗文亲她的眉眼。 “背过去,动静会小一些。”他说。 …… 隔着一层楼板,脚下那间房里躺着七八个大男人。 没多会,醒一个,再吐两个,万安和培德手忙脚乱伺候着,一个说中文一个是德语,谭庆项是唯一和两人语言相通的清醒人。最后六小姐也加入照顾醉公子们的行列,时不时抱怨着,顺带夸两句自家三哥酒品好。 这一夜,在洞房花烛和楼下喧闹声中,悄然地揭了过去。 沈奚最后是缩在他臂弯里睡的,床单当被,勉强挡了小半个身子。傅侗文的手指始终轻轻划着她的肩,看她熟睡的脸。窗外雀叫,蝉鸣,电车当当地驶近,又渐渐远离。他微合眸,在眼前的黑暗里,听觉愈发敏感。 外头有孩子,女孩子,男孩子,大的,小的。 他的指腹沿着她的锁骨,掠过来,滑回去…… 沈奚脖子酸痛,从不妥的睡姿中醒来,抬头时,嘴唇无意识地挨上他的前胸,鼻端还是挥之不去的香气。她睁眼时,看到的是他的唇角,上扬着。 他摸到她的下巴,和她无声沟通着,仿佛是问她:醒了。 她亲他的指腹,仿佛是在答:嗯。 他捏她的下巴,固定她脸的位置,低头和她接吻,这回倒不带多少浓情深欲,是一种习惯性的亲吻。 他不说话,仍旧在抚摸她的肩,来来回回,不嫌厌烦。 “你在想什么?” “我?”他停了会,轻声说,“想许多的事,千头万绪。” “你觉得,我要去见你母亲吗?”她问他。 他父亲不在了,母亲却还在。结婚这种大事情,连父母都不知会一声已经是不孝了。若是婚后也不正是拜见他母亲,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是要见的,”他说,“等父亲的七七过去。” “嗯。” 静了会,他忽然问:“佛家有句话,上报四重恩,听过吗?” 她摇头。 “一个人在世,要父母生养,要山川水土的养育,要衣食住行依赖他人众生的帮助。这就是父母恩、国土恩和众生恩。第四重是三宝恩,倒是和佛教外的人无关了。” 他再道:“上报四重恩,父母恩为先。可三哥独独对这一重恩……” 孰是孰非,又孰对孰错? 沈奚还在等下文。他已经舒展着手臂,抱她离开沙发,放她到床上躺着。 沈奚脸沉在枕头里,闭着眼,听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开门,离开,归来。 “竖着耳朵不睡觉,偷听到什么了?”他两手撑在她身旁,俯身问。 “你怎么看出我没睡?”她明明一动未动。 他轻抚她的眉:“你装睡时,眉毛这里不自然,是绷着的。” 还能这样?沈奚也摸自己的眉毛。 此时傅侗文已经换了干爽的衬衫和西裤,他把窗内的竹帘卷起,看窗外的市井风景。 “我今日要去医院了,”沈奚说,“去看侗临,你要去吗?” 算起来,也不过休息了两日。 小五爷虽伤情稳定了,也有医生照顾,但她还是不太放心。 “好,下午带着清和去,”他背靠窗沿,和她隔着几米远,“最多三日,她就要北上了,也该让他们见一面。” 他们到了医院里,沈奚换上医生服,让傅侗文他们等在自己办公室。她也在警惕,不要暴露傅清和的身份,先把病房里的护士和医生都支开。 57.番外 满江红 四弟被救那日,京中连日雨。 傅侗文的轿车被困在雨中,他等不及,冒雨徒步,从前门走回到傅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无数次懊悔自己把侗汌带上这条救国路。那几年,救国者大多捐躯,前路黑暗无光,往日的旧友一个个传来死讯。他还以为接下来要死的会是自己,却没料想被绑走的是侗汌。 自从侗汌被绑,京城谣言四起。都说傅家四爷是因为寻花问柳,得罪了土司令,被带走教训。唯有傅侗文清楚,他们是因为得罪了保皇派,被威胁报复。 长达半年的时间,他得不到四弟的消息,从愤怒到绝望,到最后已经做了收尸的准备,没想到,老天开眼,让傅侗文等到了这个天大的喜讯。 他进傅侗汌的院子,从膝盖往下都是雨水和泥,在丫鬟的伺候下,草草换了衣裳,进走入傅侗汌的卧房。 床榻上的年轻背影十分憔悴,淡薄、干净的衬衫贴在背脊上,被汗浸湿了,在灯火中,能看到一道道的冷汗痕迹。 “四爷是伤到哪里了?”傅侗文问中医。 中医不敢答。 他看提前一步赶来的谭庆项:“你来说。” 谭庆项红着双眼,话未开口,大颗的眼泪已经掉出来。他一个留洋回来的博士,一个大男人忽然当着屋内的几个人掉了泪,让傅侗文心骤然紧缩。 床榻上的侗汌背对着外头,仿佛没听到三哥来,只是双手成拳,把床单拧得不成样子。傅侗文身边的那些公子哥也有烟瘾重的人,但因为家里烟土不间断供着,并没见过真正的烟瘾发作的状态。此刻的傅家四爷,浑身大汗淋漓,鼻涕、眼泪直流,拱肩缩颈,完全克制不住着抽搐着……傅侗文盯着他看了半晌,再去看谭庆项。 谭庆项心内绞痛,默默点头,是在肯定傅侗文的猜想。 四爷的命还在,但他染上了鸦片烟瘾,还有对吗啡的药物依赖。 那天,屋内的两个中医看不懂谭庆项的眼泪。 他们更看不懂傅侗文苍白的脸色。京城里有权势的少爷们全都烟土成瘾,包括眼前这位傅三爷,也是有名的浪子。不止是中医们,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爷也都将这看作寻常事。在如同傅家这样的大家庭里,纳妾和吸食大烟都是风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么。 傅家有钱,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爷只是渴求烟土和吗啡,给他买来就是。 可傅侗文和谭庆项却知道,这是诛心。 傅四爷回国后,一直致力于帮人戒除烟瘾,傅侗文想救国,傅四爷想救民。报着如此目的归国的男人,被绑走后,被人用双重手段折磨着,蔓延中国大地的大烟土,西方上流社会追逐的镇定剂,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还在,可心呢? 傅侗文说服侗汌的母亲,让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里照料,是怕他戒烟瘾和药瘾的样子吓坏还年幼的六妹。 东西暖阁,兄弟两个一人一间,谭庆项睡在西暖阁外的套间里,不舍昼夜地照料他。 在那个年代,吗啡是作为戒烟药被推广的。报纸上随处可见广告:“由伦敦新到戒烟药莫啡散多箱,其药纯正而有力,故杜瘾之效较为速捷。” 没人知道,这是更毒的一种成瘾药物。 绑匪享受的乐趣是,看着这位阔少犯了烟瘾,泪涕横流,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可又不能真的杀了这位傅家四爷,于是就一边强迫他吸食鸦片,一边给他注射吗啡。绑匪认为这是一面喂□□,一面喂解药的好方法。 但却让侗汌对大烟和吗啡有了双重的依赖。 光绪三十年,从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针孔多到惊人,最后连下针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体验证了一个结论,吗啡是比鸦片毒性更大的东西,成瘾更加厉害。到冬天时,他拒绝再注射吗啡来戒烟,而是让谭庆项把自己绑在床上,强制戒烟。戒吗啡的痛苦,无异于进了鬼门关,他到最后失去控制力,哭着求傅侗文和谭庆项为自己松绑,泪水横流地诅咒指责傅侗文,丧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识。 最后,谭庆项强迫给他灌下了安眠的药物,让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七尺男儿,傅家四爷,一个留学的医生博士,回国后就致力于帮国人戒烟的西医医生……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母亲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无能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里,时常想到要放弃,他也有钱,供四弟注射吗啡到老、到死也不成问题。“三哥,”傅侗汌在安眠药过去后,短暂地清醒着,盯着他,“我是医生,我是……想要帮人戒大烟的医生……” 谭庆项拿着注射针筒,看向傅侗文,举棋不定。 傅侗文曾经为这个四弟,亲自挑选过满岁的生辰礼,挑选过来家中教书的西洋先生,甚至去英国后,还做主给他挑选学校,只有这一个专业是傅侗汌自己选的。这是他的志向,毕生志向,他没有权利替他选择接下来的人生路。 周而复始的咒骂哭泣和哀求,折磨着侗汌,也折磨着他。 傅侗文不知道在被绑走的半年里,傅侗汌是否也如此哀求过那些市井流氓,他们不会把他绑在床上,强行控制,他们要看的就是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跌落泥潭。 那天夜里,雪满京城。 侗汌终于不堪折磨,松口问傅侗文讨要吗啡。 傅侗文一言未发,走出暖阁,不久谭庆项就来为床上的人注射了他需要的东西。傅侗文随后亲自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在滚烫的水里,缓缓地绞了手巾,拧干,为四弟擦脸和手。 自从他被绑在床上,这屋里就没来过下人,伺候四弟的只有他和谭庆项两个大男人。 侗汌眼睛微微眯着,静靠在床边,他获取了片刻解脱。 傅侗文给他换了干净的衬衫长裤,还在笑着调侃:“三哥比你高一些,裤子要卷起来穿。” 侗汌在床上,也笑,哑声说:“三哥,还记得去英国游轮上,我被剃了个和尚头吗?” “怎么不记得?”他掂着手巾,长叹,“那是最落魄时了。” 侗汌含笑不语。 58.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时,她到了弄堂口,看到自家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到三楼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 她进门后,培德接过她的手袋,递给她一杯热水。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沈奚喝着水,一张张翻看。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那是一副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因为欧洲人的信仰和文化限制,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恰好赶上今年的大流感,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收拾着橱柜,“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看着看着,她想到初见谭庆项,傅侗文说他是耶鲁的医学博士。 “欧洲心脏学最好,为什么你读博士反而去了美国?”她困惑于此。 谭庆项略微沉吟,喉间隐隐有了一叹:“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是因为四爷。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沈奚由衷感慨说:“亲弟弟也未必能做到你这样,他日后该把一半家产分给你。” “不图这个,”谭庆项笑着说,“给你留了晚饭。” “是年糕吗?”她期盼着问。 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换做平时她早睡下了。傅侗文在上海应酬多,若是这个时间都不回来,就会等到天亮后再出现了。可毕竟是新婚,又刚送走了六妹,沈奚固执地想要多等他一会儿。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万安念旧,把这房间布置得越发像北京的卧房,一个不留神,灯盏换了,再不注意,床帐也挂上了。她倚着枕头,在床帐里翻了几页书,门被推开。 是他回来了。 沈奚抱着枕头,就势趴到床上装睡。 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的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她还想装,可分明闻到香气。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哄。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左手握了筷子,自己先夹着吃了口:“趁着热,快起来。” 沈奚翻身坐直,光脚踩着地板,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给我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买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约莫到一点多上了床。 傅侗文似乎精神不错,倚在那和她接着聊。 他们聊到过去傅家请过洋先生,到家里教少爷们读洋文。起先洋先生是负责的,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 “清末的课本很奇怪。一页十二个格子,横三,竖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划着,“每个格子讲授一句话,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译文了。” “中文译文?”沈奚英文在纽约学的,没见过这种课本。 “打个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这句话在课本上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 “啊?”沈奚忍俊不禁,“这念出来不像啊。” 傅侗文轻耸肩,轻声道:“所以后来,课本都是我自己写的。” “真难为你,”沈奚笑,“又当哥哥,又当洋文老师。” “小四和小五都算争气。”他道。 未几,再道:“央央也争气,读书用功,绝不比男儿逊色。” 沈奚被他夸赞的面红,轻声道:“我二哥常说,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 傅侗文轻轻地“哦?”了声。 “我二哥也爱听戏,”她笑说,“脾气秉性和你很像。” “沈家二公子,”他低声一叹,“无缘一见,可惜。” “离家前,我最后见的也是他。”她说。 二哥嘱咐她在路上不要哭闹、不懂事。二哥还告诉她,从今往后她要独自在世间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里,忘记自己的姓氏,忘记自己的家宅,忘记家里的兄长和弟妹。 那时她年幼,不知沈家大变故,也对二哥的话懵懵懂懂。 后来她回忆那夜,总想不透为何二哥明知大祸临头,却不随自己一同逃走? 窗外传来了吆喝:“排骨年糕……骆驼馄饨。” 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钟,两点了。 窗外的吆喝由远至近,再渐渐远去,她关灯时,傅侗文已经枕着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要睡了?睡这么快? 沈奚轻抽回手,悄然勾了床帐,让夜风能吹进帐子,免他渥汗。 蚊子嗡嗡地叫。她怕蚊虫咬他,于是找到折扇,轻轻打开,往下扇着风。 清风拂面,他愈发惬意,十足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的一个贵公子,倦懒地将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轻敲打着节拍。 不晓得,心中唱得是哪一折。 59.第五十七章 勿忘三途苦(2) 两兄弟上一回见面还是在老夫人住的公馆里。父亲去世那日。 这一月来,傅侗文在明面上没做绝,私底下却截断了傅大爷全部人际关系和财路,青帮黄老板拒不见面。如今两人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还要维持着一团和气。 “三弟看着气色不错啊。”傅大爷撩了长衫,和傅侗文并肩上楼。 “老样子,”傅侗文客套地笑,“没想到大哥今日会来。” “三弟在说笑?”傅大爷哈哈地笑,“我看你是料定今日大哥会来的,是不是?” 傅侗文含笑,不语。 今夜七七,他是算定了大哥会露面,这是大哥最后翻身的机会,能见到母亲,能见到傅家诸位长辈,能有控诉傅侗文的机会。 四十九级台阶,转眼到包房外。 二楼有七间包房,正对着戏台的那个最宽敞。 沈奚认得这间,上回和黄老板对峙也是在这里。门外,守着十个小厮,还有平日跟随傅侗文的人,守着包房的门。 他们驻足在门外。 “你我兄弟误会太深,今日借着母亲和家中长辈都在,要好好地解一解心结,”傅大爷笑着问,“今夜父亲七七,你该不会急着要大哥的命吧?” “怎敢,”傅侗文指包房“大哥请。” 下人们开了门。 傅大爷毕竟也是风雨里过来的,笑容不散,先入了包房。 里头人不少,傅老夫人坐在当中,两旁是六位家里成年的少爷,各自带着女眷,小姐们都在隔壁包房。二少奶奶病重,是苏磬陪着二爷来的,她瞧见沈奚和傅侗文的一刻,面上有了一丝微笑,轻轻对沈奚颔首招呼。 傅家大爷看到屋里的丫鬟,不悦地说:“下人们都出去。”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大哥,你让丫鬟们都走了,谁给我们添水倒茶?”一位年纪轻些的少爷说。 “老二留下,你们都去隔壁。今日我们几个年纪长的要谈正事。”傅家大爷说。 那几个少爷早坐不住,知道他们年长的兄弟矛盾深,正不想留在这包房里受罪,傅家大爷这么一吩咐,众人也都没多余的话,纷纷对老夫人行礼告退。 “丫鬟不在,端茶倒水的事我来做。”苏磬起身,柔声道。 “我帮你。”沈奚说。 “不用你,”傅二爷笑着说,“沈小姐还没嫁入傅家,是客,只管坐着听戏就是。” 窗外是疾风骤雨,雨潲进屋里,打湿了地面。 苏磬走去关窗,为透风,她留了一条缝隙,用金铜色的挂钩扣住窗户。 离开窗边,她挂好了门闩,随即坐到丫鬟坐得小板凳上,捡起椅子上自己的团扇,给煮水的小炉子扇着风。全程都小心翼翼,静悄悄的,是不想掺和进大房恩怨的态度。 傅侗文和大哥互相笑着,无声地指了指对方身后。 两兄弟落座,一东一西。 沈奚和傅侗文并肩坐在一对太师椅里,中间是个小茶几。 茶几上摆放着铜制的望远镜和粉色戏单。 始终静默的老夫人开了口:“你们两个是亲兄弟,要好好聊一聊,有什么心结都在这里一并解开,”她看向傅二爷,“侗辛也在,算是个见证人。” 傅二爷坐着欠身,回说:“自家兄弟,不用证人。” “把你和沈小姐叫来,都是我的一个私心,”见没外人了,老夫人也承认了自己的用心,“傅家里,如今能在侗文面前说上话的,只有老二你了,”她看向傅侗文身旁的沈奚,“傅家外,能左右侗文想法的人,也只有沈小姐。有你们在,我安心。” “哪里的话。”傅二爷笑答。 沈奚微微笑着,轻颔首,权当应付。 她猜到傅侗文母亲突然到公寓找自己,送玉镯,让自己来这里,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有着明确目的。只是傅侗文很少同她说傅家的事,她了解不多,摸不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眼前听他母亲的意思,是怕压制不住傅侗文,才请了自己来。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猜到傅大爷今天会冒险来,也猜到了傅侗文会为难大儿子,自然要早做安排。但如今,她娘家衰落,失去了丈夫,一贯宠信的大儿子也落魄了,无法实质上帮助傅大爷,只好迂回求助于傅二爷和沈奚,想要他们两个替自己开口劝说傅侗文。 岂料,傅二爷是敷衍,沈奚是默不吭声。 傅侗文母亲该说的都说了,只好端着架子,背脊笔挺地坐着,保护好自己最后的威严。苏磬用白手巾垫着壶盖,看水煮沸了,熟练地沏茶、奉茶。 茶递给傅侗文,他对苏磬含笑点头,不急于说话。 茶递给傅家大爷,他接了,吹着飘在水上的茶叶,心不在焉地等着傅侗文先说。 茶递给傅二爷,傅二爷没接,看了眼茶几。苏磬心领神会,放在一旁。 老夫人和沈奚的茶也奉了,苏磬再回到原位,照看着那一炉的红炭。 沈奚拿了戏单,借灯光看曲目。 第一首就是《满江红》。 一道响雷炸开,恰合衬了楼下的锣声。 戏池子里的老少爷们都以为这是好兆头,笑着喝彩,声浪传到二楼,前后包房也都叫了好。唯独这里,有种诡异的宁静。 她翻过戏单,看到背面的小广告,没看仔细呢,傅侗文就一下抽走了那张纸。沈奚惊了一瞬,抬眼望去,他在笑。仿佛在和她逗趣。 “老三,我们直说吧。”傅家大爷再熬不住,放下茶杯,因为动作急,水溅到了手上,他不禁倒吸口冷气,甩着滚烫的水滴。 “大哥想听我说什么?”傅侗文把戏单递回给她。 “这一个月你像疯狗似的,断我财路,斩我人脉,连我想去面见母亲也要阻拦。若不是今日我冒险来这里,是不是你已经打算将我从这人间除名了?” 傅侗文微笑,不答。 傅大爷渐沉不住气,攸关性命,如何能冷静:“你我早年政见不同,是有些矛盾,但也不至互为死敌,对不对?当年你和四弟支持维新派,我和父亲支持保皇党,最后胜出的是保皇党,对不对?你以为维新派被赶尽杀绝时,你和四弟为何能逃脱?还不是因为我从中斡旋?这份恩你不能忘。” 60.第五十八章 勿忘三途苦(3) 傅大爷撞到拐角的栏杆,匍匐在楼梯角落里。楼上一个姨太太有经验,尖叫着指挥下人们用包房里的棉被,团团裹住那团人形火影。很快,灭了火。 楼下的小厮们被叫上去,连毯子带人抬到一楼,棉被打开,刺鼻的烧灼味道让人心生恐惧。小年轻们都离得远远的,年纪长围了上去。 外头乱着套,只有傅侗文留在门外的七个男人纹丝不动,静观着所有的人和事。 屋内。 楼下人喊着说“还有气,快送医院”,老夫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泪流满面地回头,望着另一个倚靠在椅子旁的小儿子,失了魂。 沈奚跪在傅侗文身边,药片洒了一地,她观察着他的状态,头脑清醒,眼泪却止不住地掉。这个玻璃瓶是她喝药的小瓶子,不适合装药片,可傅侗文讨去后非要装他自己的心脏药。她明明警告过他,这瓶子口径大,稍有不慎就要倒出许多。可他偏不听。 “你放松……”她帮他下枪。 傅侗文因为搏斗,握枪太紧,又因为心绞痛,用力过度,枪像黏在了他的手上。沈奚等他缓过两口气,才慢慢地把他的一根根手指轻扳开,拿出枪。 刚刚她想夺枪,傅侗文没给她。那刻起,她就猜到这把枪是空的。 既然枪是空的,那他一定安排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下回你要做什么,也要算好自己的病。”她轻声道。 傅侗文倚靠在太师椅下,牵动唇角,虚弱地笑着说:“三哥这身子……是负累。” 枪确实是空的,就是要以防万一。 今日能进徐园的,全被傅侗文的人下了枪和刀,包括傅大爷。他明知傅大爷的性情是宁肯鱼死网破,也绝不会低头的,怎会给他自尽的机会?况且他傅侗文还留着一点人性和孝心,并不想让母亲看到大儿子血溅当场,要大哥偿命,也要今日之后。 刚刚拿枪,也不过是画一个死局,让母亲看清楚,自己绝不会放过大哥…… 傅侗文安排好了所有,独独没算到苏磬会在,也没算到她会顾念十几岁的旧情。 刚刚只差一步,他就要喊人进来,苏磬却动了手。她一动手,傅侗文反而不能喊人了。 门一打开,百来双眼睛都瞧着。 苏磬是个风尘出身的妾,她敢对傅家长子动手,只有死路一条。幸好,现在屋里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只要他和二哥咬定和苏磬无关,老夫人受了刺激,说的话也不会有人愿意信。 傅侗文望了一眼转醒的苏磬。 今夜大哥就算能被救活,也只好苟延残喘,挨着日夜煎熬,挣扎着等死。 这也算是冥冥中的天意了。 “你不要乱动。”沈奚叮嘱着他。 她到傅二爷身边,让傅二爷放平苏磬,给苏磬检查着外伤,除了被烫伤的双手,都是轻伤。苏磬的衣裳被火烧过,破烂焦黑,却运气好到没伤到皮肤头发。此刻,苏磬的魂魄像也随着方才那一斗离了躯壳,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屋内的一个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出去,这里交给你。”傅二爷低声道。 沈奚颔首。 傅二爷摸摸苏磬的脸,起身,出门。 木门被傅侗文的人关上。 “老二啊?”门外有老人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傅二爷的声音回说:“是个意外,方才老大性子急了,教训我们两个弟弟时,踢翻了火炉子。您看在今天这日子口……” 随着傅二爷的叹息,交谈声渐远了。 二爷是信佛的,不打妄语,但在今夜扯了弥天的大谎,也是为保全苏磬的性命。他到楼下亲自查看大哥,是还能喘气,但皮焦、面容模糊,早不是个人的模样了。 他在慌乱的弟弟们面前,故作冷静地吩咐下人把傅大爷送去医院抢救。 戏也不必唱了,名角都去卸了妆。 聚在这里的傅家亲戚都是傅侗文安排轿车和黄包车一辆辆送来的,要等着傅二爷安排车送回公馆。二爷监看着戏池子,“侗善”、“侗善”,四面八方在叫他。名角惶恐,想和他攀谈;近亲担忧楼上老夫人,想和他细聊;远亲惧怕,想询问何时能离开。 傅二爷八面玲珑,方面都照顾周到。傅二爷的小厮也喊喊叫叫的,平日里二房最静,今日里难得威风气一回,对余下的小厮、丫鬟是发号施令的姿态。 “对了,给那几个角的赏银要送到,免得他们因怨,生出口舌是非来。” 傅二爷交代完,撩长袍,上楼。 傅二爷突逢今夜变故,心中惘然。 苏磬哪里来的勇气,给了大哥致命一击?她喊的那句话,傅二爷没听清,但他知道在胭脂巷时,傅侗文对苏磬很是照顾,却没料到苏磬竟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傅二爷敛了心思,站定在包房外。 楼上楼下都静了,傅侗文的人在守着这里。 为首的男人给傅二爷推开半扇门。 此时屋内,苏磬正倚在太师椅里,老夫人已被扶上烟榻。傅侗文心痛缓和了,站在太师椅旁和沈奚低声交谈着,他瞧见傅二爷,轻声道:“二哥,今夜要多谢你。” 傅二爷摇头,苦笑着,又是那句口头禅:“自家兄弟,不必说这些。” “苏磬伤在手,还有这两日你不要让她情绪受到刺激,”沈奚道,“毕竟头部受过重击。” “好,我记下了。” 沈奚再道:“手要快送去医治,西医中医都好,头部的话,明日带来医院找我。” 傅二爷应了,要扶苏磬。 他的手刚触碰到苏磬的手腕,苏磬像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了一般,骤然落泪,哭着攀上傅二爷的肩,呜咽着把哭声都埋在傅二爷的肩头。 烟榻上的老夫人受了苏磬哭声的刺激,也挣扎着攀住矮桌:“我要和你好好清算……” 傅二爷搂着苏磬,对傅侗文点头后,带苏磬向外走。 “你回来!傅二……” 老夫人泪眼模糊,大喊着,毫无作用,她只能发泄地反反复复地用拳头捶打着烟榻,她知道,没法子了,再没法子管住谁了。 61.第五十九章 勿忘三途苦(4)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最后我还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个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让侗汌带着钱找人疏通此案,却被我大哥发现了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后来回想,父亲怀疑他参与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关。母亲能知道沈家是他一个心结,也一定源于当时的行贿。 “你父亲曾怀疑你二哥也参与革命,可你二哥从未承认过。你父亲说,倘若沈家十几个弟子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见一见你二哥。我想到你父亲的话,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最后也失败了,幸好,他们意外带回了你。” 不,绝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会是送自己离开的人,为什么他知道全部的事,还在笑着嘱咐自己要忘记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里,二哥悄然把她从卧房里抱出来,避开奶妈和丫鬟,避开家里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机会给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后花园里的脚步声还在耳边,他经过那些个院子,可曾心中酸涩,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稳,两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贵公子,平日里端着架子,怎会有那样狼狈?那可是怀抱六岁的她,敢放言说日后把半个广州城掏空了,买给她做嫁妆的二哥。 他踏着青苔碎石路,赶的是最后的生路。 月色如华,锦缎似地铺在脚前,她犹然记得,自己要上马车前,低头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裤脚也是脏的…… 二哥将大义、将日后,将前途的路都告诉她。她似懂非懂,只晓得要逃命。 临别,他想给她留点东西,可摸遍浑身上下,连块像样的玉佩、指环都没有。古人生离死别都讲究要这种物事,可他没习惯戴这些,连钢笔也没有,钢笔别在西装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们注意他,在将近年关的深夜里没拿外衣,衬衫长裤就出来了。 后来仿佛是窘迫于自己的慌张,又遗憾于今生就此别过,再无相见的缘分,二哥把她的双手攥着,反复搓热着:“二哥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央央,日后到哪里,做什么,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热她的手,是来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广州。” 这是二哥最后留给她的话,说北京城是个比广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小妹妹辗转逃命大半年,入京时已是六月。 …… 沈奚眼泪涌上来,堵住喉咙,猛地抽回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她渐渐喘不上气,抓着自己的连身裙前襟,急促呼吸着。她的喉咙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傅侗文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握她双手,是滚烫的:“不舒服?” 沈奚声音沙哑,低声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恸,无限被放大在灯下、眼前。 傅侗文看着这样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庆幸她还肯让自己握住双手。对于她来说,自己还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将这件家族往事隐瞒了这么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泪:“你入京时,侗汌刚离世。因为侗汌行贿的事情,父亲和大哥已经怀疑我,当时我不能再送走你。于是只好把你养在烟花馆里,把你当成我豢养的幼女,才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当时傅家正盛,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家仇,凭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你日后的锦绣前程,日后的平安一生。” 原来在烟花馆外,轿车里的傅三说出这句话,并不是随心而想。 他说: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她想错了,全想错了。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也不是一句笃定的预言,而是他压在心头多年的话。 “你会平安一生,嫁给一个普通但富有的人结婚生子,沈家的财富,我都会还给你,”傅侗文低声道,“宛央,我对你说我曾以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就是为你的父亲。沈家不该亡,我也不会让沈家亡。从我为你父亲守孝开始,我就姓沈了,我日后的子孙也都会姓沈,延广州沈家血脉,上广州沈家的族谱。” “三年后,守孝期满,我才去了解你的姓名身份,是沈家哪一房的,生母是谁?沈宛央,宛在水中央……” 讲到这里,广州沈家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就是沈宛央和傅侗文的事情了。 三年守孝期满,他拿到沈家几张黑白相片,其中一张背面写着:宛央,宛在水中央。 照片里她十岁的模样,穿着旧式的裙褂,脖上却围着一条小小狐尾,挽着清末的少女发髻,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惊讶地望着镜头。虽面容端庄,如初开的牡丹花,可眼神出卖了她。傅侗文猜测,是西洋相师点燃镁光粉后,吓到了她,才有这错愕慌乱的相片。 他将她视作妹妹,并没有要见面的打算。 他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傅家,不认识傅家的人。 若不是花烟馆的一场命案,他不得不出面带走她。为了怕人泄露她是沈家女的身份,大小接触过她的人都打点妥当,送离北京。 在傅家,他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集,后来送她去纽约,也是在说“不宜再见”。 可其后种种,却是因缘际会。 “两年前我放你走,和辜家小姐没半分关系,那时我和她已有了私下约定,待她则一合心意的夫婿,婚约就自然作废,”他说,“那时我父兄势力正盛,我手脚皆缚,生死不由已。当时的傅三不能,也不敢留你在身边,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宛央,你是沈家留下的最后血脉,侗文能死,而你不能。” 他被困后,最庆幸就是沈奚留在了上海,却没料到她会孤身北上,涉险寻他。 袁世凯登基,父兄是最得意时,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大哥痛下杀手后,沈奚会如何?做事惯有杀伐决断的傅侗文,在她的去留问题上摇摆不定,一时舍不得,怕她一走就是此生难见,再无可能,也怕她于乱世中颠沛流离,保不住身家性命;一时又想狠心割舍,乱世也比傅家安全,倘若他死,她必是死路一条。 割舍二字,说来容易,容易的是挥刀“割”,心头“舍”才是难关。 傅侗文不再说话。 62.第六十章 勿忘三途苦(5) 日光一点点渗入皮肤,到血液里去,滚沸了她的五脏六腑。 沈奚学着他,把他额前滑落的几缕发理到他眉后。她指间到处,现出数根白发,若隐若现,过去从未见过。 时催少年老,一朝鬓霜白…… 她看着他的白发出神,他并未察觉,仍在等着她的答复。 沈奚突然低头,这里能望见楼下的戏池子,本想借此忍泪,却直接掉在了鞋面上。 傅侗文想替她再擦眼泪,被她躲开。 在他停下动作时,她主动抹去了自己的眼泪,轻声道:“我不走。” 说完,再道:“我早说了,你就算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千错万错,都不该是你的错。假若我父亲还活着,”她提到父亲,情绪有了波动,却克制着,借着道,“他也会告诉我,这笔债不该算在傅侗文的头上。是不是?” 她继续道:“你最了解我父亲,你告诉我。我父亲会怪你吗?不会。” 最后,她说:“三哥……沈家从来没有糊涂人。我也不糊涂。” 傅侗文看着她。 沈宛央是沈家最后一个人,可也是今后沈家的第一个人……他爱上她就是必然的,就像当年他在游轮上和沈大人结识,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其实从沈奚在他怀里哭着找药起,傅侗文就知道她不会走。 可真听到她说出来,又说得如此清晰、坚定,又是另外的一番触动。 两人望着彼此。 像曾经的每一回,四目相对。 “有话我们回家去说,不然谭先生又要啰嗦,”沈奚不想让傅侗文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她装作是看楼下的戏池子,继续说,“万安麻烦得很。” 许久后,她听到傅侗文说:“好,回家。” 我们回家。 霞飞路上,礼和里的小公寓就是他们的家。 那里还有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等他们。那里的二楼是他们的卧房,像极了傅家老宅的暖阁,陈设布置,摆件,连床帐都如此相似。 唯独在屋檐下多了个燕巢…… *** “只是常年不见燕,我家住的燕子也心野。” 书房里,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夫人笑着做了结语。她握着钢笔,戴着一副细巧的镶金边的眼镜,脸旁悬着一根细巧的眼镜链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笔挺地在批改学生写的术后报告。身边有个小男孩借着灯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墙壁上,一会花蝴蝶,一会是狼。 他念叨着光绪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盖上,严肃地望着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还没讲完?” “没有完吗?”老夫人暂搁了钢笔,取下眼镜。 “您刚刚说,您和祖父的缘分要从光绪三十三年,祖父见到您的黑白相片开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终于找到了理由,能继续听这段传奇,“可您说要讲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还有一年,再讲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忆着,对,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倾半数身家,被人误会是卖国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过的人误解,都是因为想要中国参与到一战当中去。 最后,他也确实如愿了。中国不止参战,还成为了战胜国。 她潜意识地回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将毛毯搭在膝盖上。 “1918年的冬天,德国投降,一战也结束了,”老夫人回忆,“你祖父资助组建的军队没来得及去国际战场,就收到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个年代里,我们国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赔款,内乱不断。我们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胜利了。” 她笑着说:“当时真是举国欢庆,完全不用政府组织,民众自发游行庆祝,到处是鞭炮不断,到处有新时代的演讲……” ***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爷笑着,从橱柜里找到红酒,“可惜我回来早了,没赶上庆典。” 他给刚从北京赶来的周礼巡倒酒:“快,说说看,据说紫禁城前面有热闹?” “是啊,教育部特令学生们都放假庆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风多厉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哑了,却还每天都要去演讲,”周礼巡笑着,接了杯子,对倚在窗边的傅侗文学着蔡元培先生的演讲,“‘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用光明主义来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数百万援军费,算是打水漂喽。”周礼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为意,“我们不战而胜,少死几个军人不好吗?” 众人笑。 角落里,只有傅家二爷是穿着长衫,衣着突兀,可也抱有着同样的喜悦之情。他今夜来其实是要道别的,没想到正碰到周礼巡从北京来,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里的公子哥。其中几人早年和傅家二爷也有交情,自然就强留他下来了。 一楼客厅里,大伙从前门的演讲,说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广场举行的大阅兵,都在提醒傅二爷要去。毕竟这里的人都在上海处理公务和生意,唯有二爷要北上。 二楼,沈奚和苏磬坐在沙发上,在等着楼下热闹结束。 “冷不冷?”沈奚和苏磬实在没话说,只好询问,“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让万安来。” “我可以见见谭先生吗?他是否在?”苏磬忽然问。 沈奚心里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为傅二爷和苏磬来告别,谭庆项就有意回避,一直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现过。他是在避嫌,毕竟从傅二爷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苏磬的恩客,能避则避。 “谭先生……我可以去问问。”沈奚说。 “你同他说,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二爷他预备去天津定居。”苏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给二爷了吗?” 63.第六十一章 浩浩旧山河(1) 1967年沈宅 “后来,你祖父替我重修了沈家祠。” 书房里,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夫人做了结语。她握着钢笔,戴着一副细巧的镶金边的眼镜,脸旁悬着一根细巧的眼镜链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笔挺地在批改学生写的术后报告。身边有个小男孩借着灯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墙壁上,一会花蝴蝶,一会是狼。 他念叨着光绪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盖上,严肃地望着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还没讲完?” “没有完吗?”老夫人暂搁了钢笔,取下眼镜。 “您刚刚说,您和祖父的缘分要从光绪三十三年,祖父见到您的黑白相片开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终于找到了理由,能继续听这段传奇,“可您说要讲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还有一年,再讲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忆着,对,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倾半数身家,被人误会是卖国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过的人误解,都是因为想要中国参与到一战当中去。 最后,他也确实如愿了。中国不止参战,还成为了战胜国。 她潜意识地回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将毛毯搭在膝盖上。 “1918年的冬天,德国投降,一战也结束了,”老夫人回忆,“你祖父资助组建的军队没来得及去国际战场,就收到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个年代里,我们国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赔款,内乱不断。我们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胜利了。” 她笑着说:“当时真是举国欢庆,完全不用政府组织,民众自发□□庆祝,到处是鞭炮不断,到处有新时代的演讲……” ***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爷笑着,给从北京赶来的周礼巡倒酒,“可惜我回来早了,没赶上庆典。快,说说看,据说紫禁城前面有热闹?” “是啊,教育部特令学生们都放假庆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风多厉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哑了,却还每天都要去演讲,”周礼巡笑着,接了杯子,对倚在窗边的傅侗文学着蔡元培先生的演讲,“‘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用光明主义来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诸位先生都在笑。 “只是可惜,侗文的数百万援军费,算是打水漂喽。”周礼巡打趣他。 “如此最好,”他不以为意,“我们不战而胜,少死几个军人不好吗?” 众人笑。 角落里,只有傅家二爷是穿着长衫,衣着突兀,可也抱有着同样的喜悦之情。他今夜来其实是要道别的,没想到正碰到周礼巡从北京来,傅侗文的小公寓里聚集了一干京城里的公子哥。其中几人早年和傅家二爷也有交情,自然就强留他下来了。 一楼客厅里,大伙从前门的演讲,说到月底要在紫禁城太和殿前广场举行的大阅兵,都在提醒傅二爷要去。毕竟这里的人都在上海处理公务和生意,唯有二爷要北上。 二楼,沈奚和苏磬坐在沙发上,在等着楼下热闹结束。 “冷不冷?”沈奚和苏磬实在没话说,只好询问,“再添盆炭火吧?我去让万安来。” “我可以见见谭先生吗?他是否在?”苏磬忽然问。 沈奚心里咯噔一下。 在是在……但因为傅二爷和苏磬来告别,谭庆项就有意回避,一直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现过。他是在避嫌,毕竟从傅二爷的角度看,他也曾是苏磬的恩客,能避则避。 “谭先生……我可以去问问。”沈奚说。 “你同他说,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二爷他预备去天津定居。”苏磬道。 天津?她意外:“三哥不是把傅家宅子送给二爷了吗?” 苏磬笑着说:“二爷在天津也有洋楼,他想去便去,倒也没什么差别。” 初次见苏磬,二爷就是她的恩客,两人温言细语地交谈着,情意绵绵。可她对四爷的情义,傅侗文也仔细给沈奚讲过,那日拼死为四爷报仇,眼中对傅大爷的恨做不得假。那对谭庆项呢?谭先生是她第一个男人,总会有特别的感情在吧。 谭庆项应该也是想见她的,权当是老友叙旧。 …… “我去去就回。”沈奚说。 她上楼,敲门,敲了半晌,连培德都探头出来瞧了,谭庆项才迟迟地开了门。他卧房里没亮灯,猛见门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饿了?还是要收拾?饿了叫培德,收拾叫万安。我头疼,今夜别叫了。” 他作势关门,被沈奚挡住:“苏磬,想见你。” 谭庆项微微一怔:“见我做什么?” “马上要走了,也许想和你道别。她说要去天津定居,你跟着我们,不管在北京还是上海,都很难再见到她了。” 谭庆项默了会子。 “去吧,我陪着你,”她说完,又想想,“你觉得我不方便,我在门口守着。只是你要注意一点,不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把我当什么了?”谭庆项沉声问,“傅二在楼下,我能干什么?” “那你去不去?” “去,等着,我擦把脸。”他说。 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两人见面会说什么,发生什么。 结果等谭庆项跟她进了二楼卧房,他径自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苏磬则在沙发上,两人两相沉默,各自怀揣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坐着。 连语言交流都没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当作一个摆件,在书架旁翻书看。 半小时过去,她听得楼下声音大起来,应该是客厅门被打开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爷告别,这是要走了。她合了书,回头一看,苏磬和谭庆项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对视。 “当年……”苏磬轻声道。 “为什么?”谭庆项打断她。 “庆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苏磬诚恳地看着他,“可是庆项,我是个普通女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和三爷、四爷那样活着。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我从良,需要一个安稳的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64.第六十二章 浩浩旧山河(2) 谭庆项给大伙做了饭,把旁人都撵到客厅吃,独独他一个留在厨房间。他对着玻璃,看一眼邻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旧梦,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画面。 “先生贵姓?” “……谭。” “谭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苏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听曲,还是……宽衣就寝?” 当时他答了什么?谭庆项自己都忘了。 她被称作“小苏三”,住在苏三住过的莳花馆,最擅《玉堂春》。谭庆项是个不懂戏的,也反复听过这一折,讲得正是青楼名妓和贵胄之子相识相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 而他谭庆项,本该是个看戏人。 谭庆项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周礼巡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大门被敲响,才去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礼巡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楼。” “那一起上去说。”周礼巡在这里住过,轻车熟路地径自上楼。 谭庆项跟在他后头:“你倒是不客气啊,就这么冲上去了?” “客气什么?”周礼巡笑着回头,“来不及客气了。” 他说着,人已经到了二楼。 恰好卧房的门是敞开的。 傅侗文才刚让万安沏了壶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看到周礼巡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手里的电报译文和原件递过来:“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过,听到周礼巡说:“战胜国要在巴黎举行会议!邀我们中国参加了!” 多年的谋划,送大批劳工去欧洲战场,甚至是筹备军队出征,全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能在国际上有话语权,为了能拿回山东…… 没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讯。 傅侗文如坠梦境,僵了几秒,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报译文。 连着数份电报,全是在今日发出。 周礼巡为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笑个不停。 傅侗文看到译文上的时间在一月,立刻问:“准备要何时动身?明年一月的会议,再不动身怕赶不上了。” 周礼巡道:“即刻!十日内准备好一切,即刻动身!” “从哪里走?”傅侗文严肃地问,“欧亚航线的班轮太少,有考虑到吗?”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礼巡大笑着,帮他找到第三份电报译文,“这里有路线安排。我们不走欧亚的航线。为保险起见,这次会从山海关走,经东北、朝鲜到日本,再从日本横滨横渡太平洋,走旧金山、纽约的航线,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是在绕远路,却最稳妥。 正如傅侗文所说,欧亚的班轮太少了。干等着船期,只会误事。 很快,周礼巡已经从这份电文,说到了去巴黎的安排。这次代表团有五十多人,周礼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为“非代表团成员”,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代表团去。另一个,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轮。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会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后者又怕你赶不上会议开始的日期……”周礼巡左右为难,“还是你来决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好,那我要去准备,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车,你一早安排人去买车票还来得及,我们明晚再见!火车站见!” 周礼巡说完,自说自话地跑下了楼。 真是来去匆匆,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客人。 周礼巡人是走了,却把整个公寓的气氛都点燃了。一盏盏熄灭的灯,都重新打开,谭庆项指挥着众人,收拾起行李。时间紧,路途远,随行的人也多。 谭庆项和万安都是火烧屁股的架势,楼上、楼下不停跑着,喊着交流。 沈奚刚把衣柜打开,就被傅侗文拦住了。 “随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她回头,“再到处跑,真来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医院,”他笑着说,“我要立刻见小五,要紧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钟:“那要快点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时间了。” 他们一刻没耽搁,直奔了医院。 到住院病房,已经是晚上九点,沈奚在一楼就依稀听到了护士们的笑声,等到二楼病房区,笑声更清晰了,正是从小五爷的房里传出的。 她记起一桩事,和他低语:“我好像听人说,医院里有个小护士很喜欢侗临。” 傅侗文不以为意:“只一个?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远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风流。” 他反而笑:“哦?原来我也会被人说成是‘假风流’,倒也新鲜。” 沈奚自顾着笑,不理会他。 等到病房口,她看到小五爷坐在病床上,手里握着个剥了一半的柑橘,五个围着病房的小护士手里都有剥好的柑橘,仅剩了个文静的小护士在众人后边,空着手。 “三哥,嫂子。”小五爷看到他们,很是意外。 “怎么剥起柑橘了?”沈奚笑着问,“还一人一个?” “是谢谢大家平日照顾我,”小五爷解释说,“都是姑娘家的,当然要我来剥。” “这样啊。”沈奚悄然找寻那个传说中喜欢小五爷的护士。 很快,她就发现了最安静的那个。 小护士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唤了句“沈医生”,心虚地前后脚离开病房。最后剩那个小姑娘,犹豫地看了眼小五爷手里没剥完的柑橘,不舍地跟着同伴们向外走。 “等会,这是你的。”小五爷突然一拉她的手,把柑橘塞给她。 姑娘涨红了脸,想说谢谢,紧张地无法开口。 最后竟然急得深深一鞠躬,跑了出去。 65.第六十三章 浩浩旧山河(3) 他们从医院归家,略作休憩,下午四点离开了公寓。 这个时间里,在公事房的男人们未归家,孩子们也未放学,只有女人们趁着阳光好,把家里的被褥、枕头,还有储藏的糙米、西洋饼干,一一摆在阳光下晒着。 弄堂里静悄悄的,祝太太正拿着一块抹布,擦着小饭馆的白漆拉门。她见七八个男人搬了一箱箱行李出去,张望了两眼,发现是沈奚和傅侗文。 “沈小……傅太太,”祝太太迎上来,“这是真要走了?” “嗯,要北上了。”她答。 “我先生前几日还在说,要请两位到小饭馆里坐坐,我和他说傅先生是大人物,是商界要员,怎么瞧得上我们这个小门脸。可你们这一走……我要后悔了,应该要请你们来坐的。” 祝太太回身,指了指门内:“总要回来看的,对不对?回来了,我给你们炒两样小菜吃吃,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她点头:“总有机会再来的,祝你生意兴隆。” “小门脸,谈不上生意,傅先生日后才要生意兴隆。” 傅侗文对这对姓祝的夫妇并不了解,全部好感都源自于沈奚的语言描述。但难见的两回,对方都善待沈奚,自然有感谢的心思。 他趁沈奚和对方道别时,唤万安到身旁,吩咐了两句。万安立刻从怀里摸出常备着的红纸包,交给傅侗文。 “迟来的开张大吉礼。”傅侗文笑着递给祝太太。 “这怎么行,”祝太太推辞着,手里的湿抹布没留神扫到了傅侗文的手,她因为这意外的失礼,窘意更浓了,“使不得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讨个吉利而已。”傅侗文笑道。 祝太太再没理由推拒,只好收了。 六辆汽车等在弄堂口,他们等着行李搬运妥当,分开两拨,坐了前头两辆汽车。 沈奚坐到汽车里,还在想着那个红纸包:“万安怎么还会备着这东西?” 小五爷在前座里,回头反问:“嫂子没见过吗?三哥过去在北京,可是有名的散财神。” 她摇头。从未见过。 “嫂子总还记得过年听戏时,三哥往楼下撒钱的事儿吧?” “你这么一说,倒记起来了。” 他两手抄在长裤口袋里,在大红灯笼下倚着柱子,笑看着妹妹们将一捧捧银元撒到戏台上、泥土地里。明明做着荒唐事,偏不让人心生厌烦。 “难怪……”让人难忘,尤其是辜家那位小姐。 “好了,”傅侗文突然说,“不要在你嫂子面前揭我的短处。” “这算什么短处?”小五爷抗议。 “你嫂子都说‘难怪’了,后半句就是要吃醋,”傅侗文道,“不信你问她,是不是?” 她自然不肯承认。 “我是要说……难怪,傅三爷能交到那么多朋友,阔绰又慷慨。” “哦?”傅侗文单单回了一个字。 沈奚郁郁,不再吭声。 小五爷后知后觉,嗅出后排座椅的不对劲,识相地闭了嘴。 “三爷,可以走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确认着后五辆车的情况。 傅侗文摸出怀表,微型钟摆在他的掌心里,“哒哒、哒哒”地轻响着。两只翠色孔雀左右环抱着瓷白表盘,时针指在四点十五分的地方。 火车七点到站,时间尚早。 傅侗文把怀表收妥当,吩咐说:“先去黄浦公园。” “是要见什么人吗?”沈奚不解。 他摇头:“谁都不见,带小五去看看。” 她看傅侗文坚持,没再多问,把自己围着的狐狸尾取下,盖在了两人的膝盖上。轿车里不比公寓,有炭火盆取暖,她怕他吃不消。 他们这辆车是头车,领着后边的五辆汽车,向北往外滩去。 沈奚平日忙于医院的事,不热衷于消遣娱乐,没去过上海的公共花园,对黄浦公园仅有的印象也是在两年前。她从汇中饭店房间里,远观过外滩沿岸。 这个公园是沿江而建的,有灌木丛和乔木,供人休憩的长椅,铜铸雕像的喷水池,全是西洋式的设计。当时饭店的服务生还给她讲,公园里还有纪念外国将军的石碑,是当年清政府为谄媚洋人而建的。 她当时并没对那里产生兴趣,也没多留意。而今细想,也不觉得那里的景色有何特别,值得在离开上海前特地去看一看。 车缓缓停靠在路旁。到了。 “三哥就不陪你下去了,”傅侗文对前排的人说,“你去大门口,找到公园的告示牌,仔细看看。”他明显在卖关子。 小五爷自幼和傅侗文要好,知道傅侗文的性子,料定三哥是在和他打哑谜。于是带着十二分的兴致,独自下了车。他右手习惯性地按着大腿,在手杖的辅助下,走得稳健,并不在意偶尔回望的路人。 沈奚撩开车窗内的白纱,看小五爷的背影,发现他在找着公告牌,忽然被守门人拦住了。两人在交谈着,小五爷很快出现了不悦的动作。 “怎么了?” 傅侗文未答。 小五爷那里似乎说服了对方,他伫立在铁门前,在看着公示牌。沈奚在等。 有一对东南亚华侨夫妇经过他身后,身材娇小的少妇领着个橄榄色皮肤的小女孩。小孩好奇心重,看小五爷站在铁门前,也就噔噔噔跑去他身后,张望着。 傅侗临突然掉转头,险些撞到小孩子,他致歉一点头,仓促而归。 再上车的男人,没了下车时的兴致,将手杖横在身前,沉默着。 “看到了?”傅侗文问。 “看到了。”他答。 “记住了?” “记住了。” 沈奚一头雾水,忍不住地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她问小五爷,“你三哥喜欢卖关子,还是你说吧,是看到什么了?” “The Gardens are reserved for the Foreignmunity.”小五爷低声道,“告示牌的第一句。” 竟然……沈奚默然。 公园仅对洋人开放。这就是傅侗文要他看的。 66.第六十四章 浩浩旧山河(4) 沈奚的手冰冰凉,被他抓到手里,下意识反应是抽回去:“我手凉。” “我这里更凉,你试试?”他攥她的两手。 两人四只手,全被浸过冰碴水似的。 “是我不好,胡闹惯了,”他往她掌心呵热气,“外科医生的手可不能冻坏了。” 像感觉到那股温热的痒,可其实她手冻僵了。 趁他在内疚,把他骗回到车厢才是正经。 “进去了?”沈奚压低声音,求饶,“我冻得不行了。” 傅侗文望着她。 女孩子的小聪明,尤其是全为你着想的小心计,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守在门里的四位男士也是忧心傅侗文的身子,一见沈奚掉头,没等她伸手,车厢门就被他们拉开,簇拥着淋湿的两人往回走。 从烟鬼聚集、空气混浊的车厢,到鼾声不绝、小孩子串来串去的车厢,傅侗文都在给她擦着头发上的水。等回到他们的车厢,他手里的白色亚麻手帕湿透了。 万安早要了热水,给两人绞了热烫的毛巾。 头等厢有更衣室,沈奚和傅侗文换了干爽的衣裳,万安再一人递一杯热茶,开始絮叨:“爷,我说你是有些日子没发烧了,忘记自己的病了是不是?” 傅侗文接茶杯。 “烫,您可要慢点儿喝。” 傅侗文吹了吹浮叶。 “这去巴黎,可是山遥水远的,爷你要是每日来上一出,我可伺候不了您了。要不然您把我扔在北京吧,你们北上,我留守。我受不了,我也心脏不好,我看你糟蹋自己的身子就心窄,喘不上气——” “行了,”傅侗文忍着笑,“你这孩子,是二十岁不到的身,八十岁的心,我也受不了你。按你说的,留你在北京。” 万安被噎住,眼瞅着脸涨红了。着急了。 “你别吓唬孩子,”谭庆项叹气,“瞧万安这小脸都白了。” “不是白,是红。”培德认真纠正。 大家笑。 沈奚比了着噤声的手势。 小五爷习惯了医院的健康作息,这时辰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头,在一顿顿地向左滑。沈奚把羊毛毯盖到他身上,低声对万安说:“你帮五爷把假肢摘了,睡时不好绑的,明日会淤血。” 万安钻到羊毛毯下,解小五爷的腰带,褪下长裤,看着复杂绑扎的皮绳,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我来吧,你看一下。” 沈奚给万安做示范,中途里,小五爷突然醒过来,迷糊看到自己的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吓了一跳。沈奚按住他:“好了,睡吧。” 她给他掩好腰以下。 “嫂子怎么亲自动手了……”小五爷哑声道,“该叫醒我的。” “你害羞什么?”傅侗文啜了一口茶,“你嫂子首先是个医生,还是你的主诊医生,其后才是女孩子。” 小五爷讷讷着,羞又窘,只好选择继续睡。 到后半夜,只剩火车行驶的声音。 沈奚睡得不沉,醒来后,从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同样醒着的傅侗文。 “你没睡?还是刚醒?”她凑到他肩旁,轻声问。 “你一醒,我也就醒了。在一起太久,在这方面是相通的。”他答。 其实也没多久,倒好像认识了半辈子。 也许,是加上了沈家和他的渊源吧。 沈奚挪动双腿,稍作活动,瞧见杏红色花瓶旁的两个小纸袋子,想到了傅侗文直白要求小五爷联姻的事:“你心肠太硬了,自己弟弟也要逼着去联姻。” “央央是心肠太软了。”他笑。 或许吧。 他接着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丢了一条腿,连糊口的差事都难找。我们小五丢了一条腿,却还能去法国,去做外交事业,已经很幸运了,”傅侗文轻声道,“我们的国家处于弱势,外交更是艰辛。当初辜幼薇回来找我,也不止是为我的人,她也看中了我积攒的人脉。” 他停了会儿,又道:“三哥是讨打了,又和你说辜家小姐。” “……我器量没那么小,你说就是。” “不说了。”他低声笑,“总之,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我能给他铺路,但不能扶着他走到最后,还是要靠他自己。你且先睡一会,这些话可以在路上说。” 倒也是。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也只有闲谈能打发时间了。 *** “北京政府和南方政府共同派代表出席,主导成员五个,外交总长陆征祥,第二席位是南方代表王正廷,第三席位驻美公使顾维钧,余下是驻英公使施肇基和驻比公使魏宸组。”周礼巡在到京后,获取了进一步的消息。 五个代表,和五十多人的代表团,这是前往巴黎的外交团。 对巴黎的和平会议,不管是北洋政府,还是孙中山政府都选择了一同携手,面对国际。 到北京后的几日,傅侗文也周旋于各国公使之中,在争取获得更多的支持,忙得几乎不见人影。离开北京那日,他匆匆而归,把随行人员精简,不带任何随从。 “我们要跟外交总长的火车同去,人越少越好。”傅侗文解释。 “哪怕不带万安,我和沈奚也能照顾你。”谭庆项说。 “不,不,要带我,”万安反驳,“我是保少爷平安的。” “快去收拾吧,下午的火车可耽误不得,”谭庆项笑着安抚,“你只当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培德,算谭先生欠你一回人情。” 万安郁闷,但也没法子。众人各司其职,相继散去。 在上个月,傅大爷重伤不治,死在了上海的医院里。大儿子一死,老夫人不愿再回北京,独居在上海的旧公馆里,不准许傅侗文去探望。 傅家大房算是散了。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同室操戈,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的又一次应验。 至于傅家的老宅,原本是在傅侗文名下,在徐园之后,傅侗文想将宅子赠与二爷,被二爷婉拒了。他约莫能猜到二爷的心境。傅家曾在北京城叱咤一时,风头无两,如今分崩离析,再住这里也不是滋味,出来进去的让人看笑话。 67.第六十五章 浩浩旧山河(5) 一盏茶后,沈奚和他并肩而行,走出傅侗文的院子。 傅家下人们都遣散了,各院也都荒废着,自然不像过去有人扫雪。夹道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皮鞋踩上去,雪塌陷下去,厚得不见黄土。 高墙相隔,北京城内是年关前的喜庆,这里是凋败后的冷清。 待到正门外,他们等汽车。 傅侗文闲来无事,拂去石墩上的雪,拍拍它,仿佛在说:老伙计,再会了。 “央央自从跟了我,就从未见三哥风光的时候。”他低声道,摘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在掌心轻敲着,“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轻声道,“可惜我没见你最风流的时候吗?苏磬对我说,往日的你和四爷是‘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光听着,就晓得你少年得意时了。” 傅侗文一笑。 “你笑什么?我背错了?”她不精于诗词歌赋,被他一笑,难免惴惴。 傅侗文摇头:“没错,只是想到了另一句,也是同一位诗人所作。” “什么?”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他缓慢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同一位诗人做了这两首词,恰合了一位王孙公子的前后半生。 世家湮灭,人去楼空,不似少年时。 也恰合了他的心境。 原先的傅家,门外常年候着三四辆黄包车,少爷、小姐们出行频繁了尚且不够。如今是一辆未见,大门外空空如也。汽车到时,一辆空着的黄包车也正巧路过。 “三爷?”车夫看到傅侗文他们,热情地停下,“三爷要出门?再给您叫几辆车?” “既然今日有缘见着了,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着应了。 对方立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门外停驻了五辆。 三爷来了兴致,万安只好照办,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车后,看着他们先后坐到黄包车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边嘀嘀咕咕,都不过是吃穿住行的细节。 待他们动身,万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长吁短叹地挥手道别。 等他们到正阳门,送行的队伍也刚到。 傅侗文怕吵闹,躲开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车室候车,等代表团全都登车后,带众人从最后一节车厢上了车。这趟火车是为代表团准备的,所以从头至尾的车厢都是经由头等厢改良,分了隔断,做成一个个包厢。 他们的包厢里,当中一个狭长的木桌,两旁座椅鹅绒铺就,坐下去软绵绵的,一看到就是为了抗寒所备。他们六人分两旁,面对面坐着。 起初不觉什么,可开到天黑,车厢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厢狭窄,活动不便。人不方便动,血脉不畅,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轻声说话,呵出的都是白雾。 “这要到了东北,再到朝鲜,是不是要冻死了?”她轻声玩笑着,递给他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白手巾,让他擦脸。 像为了应对她的笑谈,有人扣门,前面四节车厢都起了烧煤的炉子,让后边车厢里的人,都去前面取暖。总长特地嘱咐,要傅侗文一行人去第一节车厢。 这节车厢被临时布置成了会客室,前后两个煤炉子,温度已经升到了二十度左右,和后边的车厢简直是两个季节。 沈奚本以为要到横滨,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外交总长,没想到在乘车当夜,就因为天气原因,见到了这个传闻中的外交行家。 他们进去时,周礼巡也在,还有总长的比利时妻子。女人易老,尤其是洋人更是如此,不必问,沈奚一眼就看得出这位总长夫人比总长的年纪要大,而且大了不少。 “这位便是傅太太了?”总长笑着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颔首。 “来,我们坐下说。”他招呼着,显然和傅侗文、周礼巡都很熟悉了。 那位夫人亲自端茶来,递给每个人之后,最后笑吟吟地看向跟着谭庆项的培德,笑着问她的国籍,听到她来自德国和名字后,惊讶了一瞬,笑着用德语对负责翻译的谭庆项说:“我来自比利时,正好会说德语,倒也不用翻译了。” 随即她又握着培德的手,亲切地说:“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缘分。” 除了谭庆项外,培德难得听到德语,很是惊喜。 谭庆项用简短的话语讲了培德身世,是用中文。 外交总长笑着说:“既然这样巧,你就陪她说说话。” “好啊,你们聊,我们出去。” 总长夫人带培德离开,谭庆项不大放心,怕培德说话不知分寸,随着一同走了。 余下众人依次落座。 沈奚留意到这个车厢里,有十数个木箱,占了大半车厢。烧煤的取暖炉摆在门口,避开了堆放箱子的地方。想来,都是要紧的文件。 傅侗文和总长笑谈着,周礼巡时不时会加入谈话。 沈奚和小五爷不大插话。 傅侗文在北上的路途中,曾对她提过,他和这位外交总长的渊源,来自于他一位敬重的长辈许景澄,人称“许公”的外交前辈,在多国做过公使的老人家。不论傅侗文还是辜家,在外交场上起步都受惠于许公。就连辜幼薇常说的那句“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也是许公的名言。 而恰好,许公就是这位外交总长的恩师,这才有了傅侗文和他结识的缘分。 沈奚的思绪,被外交总长的笑声打断。 “你幼年时,曾见过我,还记得吗?”外交总长问小五爷,“怕是忘了吧。” 小五爷笑着,摇头:“不记得了。” 外交总长看着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着说:“当年我入行时,许公为我讲了一件事,关于驻法国使馆的。那时还是清朝末年,我们法国使馆租的是民房,租约到期时房东来收房子,异常愤怒。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中国使馆里从上到下都是烟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后来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在法国丢了颜面。” 他无奈一笑,接着道:“许公讲完这件事,就对我当场提了三点要求,”他竖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烟,不碰赌博,更不能去**。” 68.第六十六章 浩浩旧山河(6) “真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早。你们准备着,要下车了。”周礼巡连大衣都来不及穿,搭在臂弯里,在零下十几度的车厢里穿行而去。 沈奚跟傅侗文回到包厢,叫醒小五爷和培德,谭庆项也很快回到包厢里,大家略作修整,跟随代表团下了火车。 雪中,天隐隐有亮得征兆,微见星月。 “第一次见到南满铁路,”她轻声感慨,“这里的雪比南方要厚多了。” “关外的雪是最美的。”他笑。 她小声问:“这次的路线包含横滨和纽约,是因为要和日、美先私下会谈吗?” “是。” 美国怕日本在亚洲势力扩张,日本也怕美国插手亚洲事务,所以都安排了高规格的外交活动,等待着中国代表团的过境。这种感觉并不会让傅侗文愉快,因为不管多热情的款待,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中国是羊,在等着两头饿狼的决斗。 他轻声道:“不过,我们在美国的公使已经和威尔逊达成了共识,美国会在巴黎会议上支持中国。所以,我们是要联美制日。” 那日本会善罢甘休吗? 沈奚隐隐担心。 傅侗文好似读懂她的忧虑,又道:“总长是外交场的老前辈,他有应对的法子。” 他们换了汽车,刚好天亮了。 晨光里,这风雪大地像一卷无字的宣纸,展开在她的眼前。 这是一块群狼争抢的土地,如此美,如此宁静。 沈奚从车窗里眺望远方。 光绪三十年的日俄战争后,沙俄把自己在东三省修建的铁路分了一部分给日本,改名为南满铁路。那时她对南满铁路意难平,是因为日本在“二十一条”里提到过它。后来在这条铁路周围发生了太多的事,日本侵华主力关东军的诞生,皇姑屯事情、九一八事变和复辟的伪满洲国…… 而在那天,他们路过的那天,一切尚未发生。 *** 他们在那天夜里抵达奉天,接受了日本外务省的宴请。 宴席后,立刻登车,前往汉城。抵达汉城后,外交总长突然告病,说在夜车上受了寒,旧疾复发,双腿不便走动。不再见客。 数日后代表团抵达横滨,住在中国城的华侨家里。 这里是日本对外港口,也是外国人的聚集地,代表团选择住在这儿,是方便随时有了船期,能立刻赴美。 到了横滨后,总长回避了日本外务省的邀请。日本安排了一系列的外交活动,包括日皇的接见、授勋和茶会等等,全被总长一句“负病在身、不能久坐”推辞掉了。 国内、中国驻日公使和总长之间电报不断,争论不休。 中日两国报纸也每日评论,为了外交总长突然生病,不肯见日皇而猜测连连。 外界吵翻了天。 唯有他们所住的地方静得连风都没有,雪也落得很轻。 小五爷举着一份报纸,笑着走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把翻译的话都背下来了。” 傅侗文以两指夹住他手中的报纸,轻飘飘地收过去,细细看。 这份报纸言辞凿凿,指责中国外交总长在“装病”,不肯和日方友好沟通。在报道结尾,还说此事大有内幕,只是不便公布。 “日本报纸谣言很多,总在有意引导民众,”傅侗文放下报纸,感慨道,“希望国内报纸不要全是亲日派,引起民众的猜忌。” “三哥还懂日文?”小五爷错愕。 他搁下报纸:“我过去和你四哥是支持维新的,自然会读这个。” “倒也是……”小五爷遗憾,“往日三哥瞒我太深了,竟一字未露,让我险些寒了心。” 她笑:“你三哥说过,你若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 “嫂子也早知道了。”小五爷错愕。 “反正比你知道的早。” “嫂子过分了,过分了。”小五爷哭笑不得。 沈奚将药碗递给傅侗文。 不管外交总长是真病还是装病,反正傅侗文是真病了。 从奉天到汉城的夜车上他就开始发寒热。车厢里零下二十几度,下车赴宴时室内炭火烧得旺,暖如初夏。冷热交替,反复折腾着,谁都受不住。 像她这种底子好的休息两日就好,傅侗文却只好等着病发。 不过,他心境好,倒也没大碍。 谭庆项见傅侗文吃了药,招呼着,闲杂人去码头确认船期。对他们来说,在日本多留一日就是多一日麻烦,恨不得今晚就能登船。 沈奚给他铺好被褥:“你该午睡了,一会会发汗。” 傅侗文坐在地板上,笑着看她,忽然低声说:“昨日里我摸你的睡衣都湿透了。” 沈奚反驳:“你睡觉喜欢抱人,自己发汗不算,弄得我也像落汤鸡……” 他笑:“何时抱你睡的?我却不记得了。每日都是?” 她见他不正经,不答他。 “这是潜意识的,怪不得三哥,”他又笑,“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 “一个睡觉姿势,也能说到相思上。”她嘀咕。 “要不是精神不济,三哥还能给你说出更多的门道来,信不信?” “信。”她指被褥,意思是让他躺下再说。 他丝毫不急:“喝口茶再睡,好不好?” “吃药是不能喝茶的。” 他双眸含水,望住她。 沈奚嘴上不说,也心疼他总躺着养病,只好煮水泡茶。 不消片刻,水汩汩地冒出来。 她揭盖,烫了手,忙捏住自己的耳垂散热。 “侗文,”周礼巡穿了件薄衬衫,满脚的雪,跑进院子,“外务省的车竟然来了。” 他踢掉皮鞋,进房间。 “来做什么?” “接总长去东京。” “这是邀请不成,霸王硬上弓了。”他评价。 69.第六十七章 青山依旧在(1) 丁子号木箱的失踪,本该是个隐秘。 可消息却不胫而走。 等代表团途径纽约,抵达了巴黎,关于的文件丢失,已经有了数个版本的传言。有说是总长途径日本时,被日本间谍买通了身边随从,盗走文件;有说是在游轮行驶到半途中,遭遇了偷窃;也有说总长在横滨时,曾有御医前来诊病,是总长意志薄弱,把文件送给了日本人……报纸谣言漫天,日本人也在逼着总长辟谣,说是有人要蓄意影响中日关系。 那箱文件的丢失,不止提前泄露了中国的谈判重点,还达到了另外的一层目的,摧毁陆总长的权威。流言滋生,无法遏制。 一场舆论战,在和平会议开始前就拉开了大幕。 而对于丁子号文件箱,傅侗文在游轮上,甚至到了纽约也没对她提到过。沈奚是在巴黎租住的公寓里看到报纸,才获知了这件事。 …… 而现在,沈奚发现,这份去年十二月中旬的报纸竟又出现在傅侗文的书桌上。 窗外,已是初夏六月。 沈奚握着那份报纸,心像浮沉在水里。 自从租住了这间公寓,书房里到处可见报纸,英文、法文,还有日文和中文的报刊。傅侗文和谭庆项曾给她讲过,报刊是一个战场,能够引导舆论,博取民心。 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团电报回国,要的第一笔钱就是舆论资金,用来打点巴黎大小报社,为中国争取更多的舆论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钱,打点日本和国内大小报纸,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报纸。 沈奚挪开十二月的,下边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讲五四学生运动。 傅侗文走进书房,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肩上却披了件中式的长褂,灰白色的。 他一直不穿旧时的衣裳,这件还是沈奚私下里问驻法公使要了一位华人裁缝的地址,特意让人缝制的。西装过于拘束,也重,还是长褂轻便。 傅侗文初见长褂,很是意外,虽不习惯,但也照沈奚的建议,披着御寒。 久了,反而觉出沈奚说的好处来。 “报纸上说的话看看就好,都是旧新闻,”他走近,把一顶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转的钟形女帽递到她眼下,“你要迟到了。” “我很快回来。” “不用急,”他说,“难得你在巴黎见个朋友。只是不要到天黑。” “嗯。” 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着,若非要紧事,她是一秒也不想离开他。 沈奚并没和他说见谁,只说是大学同学,傅侗文也没追问过。 她临走前和谭庆项交代了两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厅地址和电话号码都留给谭庆项,这才放心出了门。 到了圣米歇尔大道,她找到那间咖啡馆。门外坐满了人。 全是一个个的小圆桌,桌子直径不过二十厘米,摆上几个杯碟就占满了。反而是圆桌周围的藤编座椅,每一把都比圆桌要的大。十几个桌子放置很随意,绅士小姐们也坐的随意,享受午后咖啡。椅子抵着椅子,是城市里最常见的、拥挤的午后聚会。 绅士们只能把握着报纸的手尽量放低,避免边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 阅报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语,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数会在关注和平会议。 她又想到家里堆积成山的报纸。 …… 在角落里,难得有个圆桌,只放了两杯咖啡。一位先生。 沈奚看着窗边圆桌旁坐着的男人,脚步停驻,对方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头回视。两位好朋友,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竟然还是老样子。”陈蔺观亲自起身,想为她拉开对面的座椅。 “这里拥,你还是不要假绅士了。”沈奚拦他。 她把帽子搁到腿上,喝了口咖啡。 陈蔺观以手肘撑在桌边,笑意满满,等她喝。 沈奚去年12月离开纽约前往巴黎,在游轮上就给他发了电报,但不巧,陈蔺观刚启程前往纽约,进行学术交流活动。两人在海上,彼此错过。 直到前几日,陈蔺观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这次的见面。 当年沈奚离开纽约,没来得及和他告别,这些年他们虽然恢复通信,可一直无缘相见。 真到面对了面,看到对方的脸,和通信又是不同的感觉了。陈蔺观不由记起在纽约读书,两人你追我赶,学到入魔的岁月。 沈奚是他从心底佩服的人,也是他认定的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挑在和平会议来?”陈蔺观笑着问,“在信里还故作神秘,不肯告诉我?” 沈奚抿嘴笑。不方便答。 幸好,陈蔺观知轻重,见她的笑容,就识相地不再问了。 “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你后悔吗?”陈蔺观突兀地问。 后悔?她奇怪:“你指什么?” “你在纽约最感兴趣的是心脏外科,也有天分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心脏学医生,你后悔吗?突然回国,毁了自己的前程?” 从两人恢复联系后,陈蔺观就不遗余力地劝说她来欧洲读书,当听说她放弃去英国的机会后,毫不留情地在心中指责她目光短浅,荒废天分。 他对她昔日放弃心脏学的事一直耿耿于心,难以释怀。到今天仍是如此。 沈奚摇头:“不后悔。” “你是在逞强。” “是真心的。这几年我在国内,单单是救活的人就有上千人,救治的病患早就数不清了,还有——”她笑起来,“我还给蔡将军的军队送过钱。你看,我也做了不少的事。” “你本可以有更高的成就。” 也许吧。她放弃争论,不在意地喝咖啡。 沈奚放了杯子:“我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就说了,你是个功利主义者,”陈蔺观仿佛识破了她,愉快地说,“找我总是有事情的,不会仅为叙旧。” 沈奚又一次没反驳。 两人在念书时就是你来我往的谈话方式,从没人肯示弱。接连两次的沉默,让陈蔺观很不适:“我和你开玩笑的,没有你的资助,我走不到今天。只要我能帮的,你只管说就是。而且,千万不要用‘求’这个字。” 70.第六十八章 青山依旧在(2) 少年时,他常命人在后花园亭子里搭出一个又一个戏台,檐前全挂珠灯,纱罗绸缎作帘幕……客未至,灯是不许点的。客至,灯火齐明,那等风光,不可殚述。 方才他因为想到了这件事,把窗帘掩上一半。他想等太阳落山,等她回家再揿亮灯。 可惜沈奚归家太早。 “你没回来前,戏听着也没滋味儿,”他轻声说,鼻尖从她前额滑下去,闻她身上的香气,这是胭脂水粉,中国女孩子才有的香气,“你一回来,就大不同了。” 他亲吻她,品她唇齿间的咖啡香。 “嗯,是牛奶咖啡,”他评价道,“我这些日子只能喝水,没什么意思。” 傅侗文偏头,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点灯伺候的三少爷。 沈奚和他对视。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这世上她再没有亲人了。在她身上,戏里的桥段轮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她不想,最后还要经历情人分离。 山河无恙,只会是个美好寄愿,她看不到路在何方。 难道百年永偕……也做不到吗? 沈奚刚和陈蔺观碰了面,低落情绪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响他这个病人的心情。她避开傅侗文的脸,看到矮几上摊开的报纸:“别再看报纸了,对你病情没什么好处。” “好,”他听话地把报纸合上,“你说不看,便不看。” “要真能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也不至到今日。 他告饶说:“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里苦等。这刚一露面,就不要再教训三哥了。”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报纸拿走。 “去让庆项准备吧,”傅侗文靠回沙发椅背,“总长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饭。” “你和谭先生说过了吗?” “不敢说,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气大得很。”他自嘲。 还不是因为你……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着一摞报纸,向外走。 “不止两个人来,至少四五人。还有,夫人喜欢熏香肠和生牡蛎。”他补充说。 “不吃中餐吗?”她回头问,“我以为他们许久没回国,会想要吃。” “夫人为哄大家开心,在领事馆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给他们换换口味。” 他们到法国后,雇了一个法国女人帮收拾屋子,偶尔也会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天后,客人准时登门。除了总长和夫人意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驻外公使。沈奚在一月欢迎宴见过他们,那天饭桌上,人人面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几岁,仍是礼貌绅士地带来了礼物,和主人客套叙旧,但眼睛背后再无笑意。 晚饭安排了三小时,不到半小时,除了总长和夫人,余下人都告辞而归。 餐桌上,新鲜的牡蛎在烛光里,浮着水光。 没人有胃口吃它们。 “我去了数份电报给国内,却没回电。”总长说。 大国之间达成一致,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人。 中国没资格讨论,也没资格反对。 代表团第一时间就把会议结果告知国内政府。 可签合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北洋政府始终是一副推诿的姿态,不做任何决定。 于是,代表团成了众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他们怀揣着一雪前耻的目的,在旅途中历经磨难,到巴黎后艰难斡旋,谈判至今……却在最后被抛弃了,成为了一枚弃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约上签字,就是代表团的责任,愧对国民;若是不签,也是代表团的责任,得罪与会大国。 “这字,不能再签了……不能再签了。”总长长叹。 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只是一个商人,无权评论。 他用银子叉子拨弄着白餐盘里的半块面包。 沈奚装着没留神听的样子。烛光下,她看到夫人搁在餐桌边沿的手泛着青,血管突兀,十分苍老。在此时,她才意识到夫人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却还在跟着她的丈夫四处奔走…… 窗外,渐起吵闹声。 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我去看看。” 她走到客厅里,谭庆项也在。 “是留法学生,有上百人,”谭庆项快速地说,“他们不是一直在驻法领事馆前抗议吗?怎么找到这儿的?” “总长的车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沈奚说。 “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给领事馆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一下?” 谭庆项话音未落,傅侗文和总长、夫人先后从饭厅出来。 “这些天,他们都在领事馆外,我和他们里边有些人也算打过交道了,”总长苦笑,“让我先出去说一说。” 傅侗文想阻拦,被夫人摇头制止。 他们只好跟随着,一同到花园里。公寓外的花园是半开放式的,草坪连着马路,路灯下,沈奚看出去,全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她因为傅侗文昔日在上海被袭的事,对学生活动一直心中有惧。但好在,这群大学生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派了一位女学生和总长短暂交谈。 她好像看到那个女学生拿着什么,没看清。 不远处,法国警察也在观望。 “我们真不要通知领事馆吗?”她低声问傅侗文。 傅侗文没做声。 短暂的对话,结束后,总长掉转头,踩着草坪,向傅侗文他们而来。 谭庆项立刻把大家让到门内,落了锁。 总长透过玻璃看人群,轻声道:“那个学生代表在袖子里藏了一枝花,装成是枪,威胁我不要在合约上签字。” 夫人苦笑。 “她摘花时,我看到了,”总长忽然一笑,看向傅侗文,“外面种着什么花?” “玫瑰花,”傅侗文陪着他,故作诙谐地说,“是一把浪漫的枪。” 很快,领事馆另外派车来,接客人离开。 71.第六十九章 青山依旧在(3) 是陈蔺观,一定是陈蔺观。 中国在国际上地位低,华人、华侨也都如此。 在异国他乡,他们想在法国联系好一点的心脏学医生都困难。只有师从业内泰斗,备受瞩目的陈蔺观才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些,也只有站在学术金字塔顶端的人,才能暂时挣脱被歧视的枷锁,拥有真正的话语权。 哪怕是谭庆项,再回到英国,一没成绩,二没人脉,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所以沈奚能看出这位医生的意外和惊喜。 如同她自己的心情一般。 当晚,四位医生先后到了这间医院。 陈蔺观没有出现。 沈奚等着医生们会诊结束,送他们离开病房时,其中一位美籍医生停住脚步,对她笑着用英文说:“傅太太,我是陈蔺观的朋友。” 她点头,和对方握手。 “听说你在中国,也是一位很有威望的外科医生?” “没有这样的说法,”她谦虚说,“中国的西医学还在起步阶段。” 他笑:“稍后我们会开一个内部会议,还要看你先生的检查报告,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会亲自告诉您我们的讨论结果。” “好,谢谢你。” “还有……”对方沉吟,“明天是和平会议结束的日子,尽量不要和病人讨论这个。” “我明白。”她说。 说是三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她已经坐不住。 她暗示谭庆项陪在病房里,借口出去透气,来到了心脏科室的楼层。 站在这里,她头次回想起了自己在纽约时的心境,她曾迷上过心脏……身后,穿着深色西装,摘下礼帽的男人走近,停下:“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 沈奚听出男人是谁,不禁笑了:“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 这是他们读书时,纽约的教授在讲堂上对心脏外科学的展望,那位教授是沈奚和陈蔺观对于心脏学的启蒙人。 陈蔺观凝视着她。 他是一个只看重自己感受的人,很少有朋友,因为他无法容忍自己分心在私人社交上,他对心脏学的疯狂,只有昔日的沈奚能理解。她是他的知己,情谊深厚,更胜手足。 可他昔日也是个小公子,后来因为父亲在生意场上败给了傅侗文,家境落破后,他就成了个穷小子……虽然对沈奚的情义,战胜了对傅侗文的怨,但人是情感动物,他哪怕动用了所有的力量,邀请了所有的同行来到这里,还是意难平。 “能不能再给我个理由,让我救他救得舒服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生意失败后,家里过得很辛苦,我母亲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是当仇人的,”他无奈一笑,深觉自己不孝,“每封家书的末尾,都要我牢记他。” “你要……家国一些的,还是私人一些的?” “私人一点的,和你有关,因为我是为你救的。”陈蔺观转着手里的帽子。 “他救过我的命,当时我们家被满门抄斩,若没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一岁了。” 陈蔺观愣了会儿。 他拍拍沈奚的右肩,绕过她,进到开会的房间里。 陈蔺观的加入,使会议延长了足足两小时。 日落西斜时,陈蔺观坐到她身旁:“我说,你听着。他的情况不太好,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实话说,他有钱,能买到的所有西药都是最好的,在这方面我们没有特效药。还有一个方案是手术,但这个方案危险很大,你也清楚心脏外科学的现状。” “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的建议是手术,他有极大的恶化危险。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在现阶段无人能救心肌梗死之人,真到那时,谁来都无力回天。” 她恍惚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她看他。 陈蔺观说:“我已经给你找了临床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对于这个手术,在法国,甚至在欧洲,除了我们没人能做。” 他说完,又补充道:“我的教授无法上手术台,倘若手术,会是我主刀。” 倘若是寻常病人,陈蔺观不会做出这个建议。 在心脏上动手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病人里,凡是有清醒意识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拒绝。就因为她是沈奚,他才有了这个建议。 “当然,如果是保守治疗,我也会尽力。” 她终于记起,为什么会有熟悉感。 当初小五爷是否接受截肢手术,她也对傅侗文有过类似建议,连措辞方式也惊人的相似。陈蔺观说得对,她了解外科学,也了解心脏外科学。她想到自己在手术室用木工锯锯断小五的腿……当时无惧,可现在,她怕了。 傅侗文做同意手术的决定,用了两分钟。 她在陈蔺观说完后,静坐了十分钟,还是无法拿定主意。她在内心为自己辩解,不是生死攸关的地步,她无法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让我想一想。”她轻声说。 傅侗文看她晚饭时食不下咽,主动承诺,这三个月都不会和任何人通电报,不会看报纸,更不会见大使馆的人。 他也在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心情。遗嘱是写好了,但他不想死,失败多了,人反而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总觉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会赢回来。 这心理和深陷金钱泥沼的赌徒没两样。 可说穿了,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赌之徒? 白天人还好。 到夜里,他的心绞痛再次发作,沈奚从另一张病床上翻身下来,脚才刚够到拖鞋,傅侗文已经自己吞下了药。他睡前留了心,药放在枕边手帕里。 吃了药不说,还笑得像个孩子,在对她邀功:你看,我用药很及时。 沈奚关掉灯,宣告结束“谄媚”。 她在无光的病房里,换了床,倚在他身边,占了小小的一条床边沿的空间,守着他。她的手,轻轻搭着他的腿。陈蔺观的话在她脑中盘旋,倘若再恶化…… 72.尾声 1967年沈宅 “所以您就成了心外科医生?所以您曾在骨科也很有名?”小男孩发现了重点所在。 老夫人含笑,点点头。 她在手术成功后就暗暗发誓,既然能救先生一时,就要救他一世。 在陈蔺观的引荐下,她成为了那位业内泰斗的关门弟子。先生在法国养病期间,她从研究生读到博士,顺利毕业,成为了陈蔺观最大的“竞争者”。 “后来,没几年,山东还是还回来了。”老夫人给山东的故事也作了结尾。 她的眼睛背后都是笑,好像,还能看到山东权益收回那日的场景。 “所以我们家才来了澳门?没有去山东?” “你祖父就是有这个执念,一定要住在殖民地,守着我们华人自己的地方。” 小男孩轻点头。 “总长和夫人呢?”小男孩开始拣感兴趣的问。 “在夫人去世后,总长远渡重洋去了比利时,成为了一名神父。” 同行,还带去了数十箱的文件资料,都是巴黎和会谈判的资料,他想公开这些,向世人证明代表团谈判的艰辛。后世人不会完全了解当时困境,他是想留下一些文件证明代表团在谈判中获得的许多权益,那些掩埋在历史中的努力,需要被记住。 小男孩自幼就在祖父身旁长大,和他祖父一般早慧,听到这里,自然就安静了。 老夫人慢慢地笑着:“此后不久二战爆发,德军占领比利时后,发现一位神父在各地演说,反对法西斯,痛斥日军侵华……那位演说的神父——” “就是他。”小男孩猜。 老夫人颔首。 小男孩故作老成:“他恨日本人。” “是啊,”老夫人说,“他至死都逃不开“二十一条”的枷锁。在日军投降后,他来过一封信,仍在后悔签下的条约。” 遥远的地方,有人长叹:“命运弄人,当年袁世凯手下的外交公使都不能胜任,才把已经辞职的陆公请回去的。” 这间书房的对面是沈宅最大的书房,也是傅老先生办公的地方。 深褐色的手杖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随后是说话的人,是沈宅的主人,老夫人的先生。 一位八十余岁的老人缓步慢行,含笑入内。因为才刚见过客,他衣着很是考究,灰白色的衬衫和深色西裤,只有脚下受不住板正的皮鞋了,趿拉着一双软皮拖鞋。 老人在离夫人最近的沙发里坐下,把手杖搁到一旁。 小男孩听得不尽兴,祖父和祖母的一生像是本翻阅不完的书。可祖母似乎是不想多谈……他尝试着追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老夫人笑着说,“北京改名北平,现在又改回来。” “还是北京好听。”老先生评价。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男孩抗议。 老夫人笑,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 小男孩佯装着可怜,望向老先生:“祖母只肯讲十二年……” 傅老先生笑起来:“十二好啊,这里可是有讲究的。佛家讲求的就是十二因缘。” …… 小男孩知道自己求错人了。 无论什么事情一到祖父这里,都能有他的道理,从未有人辩过他。 小男孩被奶妈带走后。 傅老先生换了地方,在长沙发里坐着,招呼老夫人过去并肩而坐。 “谈完了?”她问他。 平时都是傅侗文哄这个最小的孙子,可今日是有客人来,只好由她来照看。 去年十二月三日,澳门的华人难忍压迫,示威□□,被葡萄牙军队打死八人,打伤了两百多人。今时,葡萄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建立邦交,两国无法对话。 血案发生后,中国政府直接派出炮艇,在澳门周边的水域巡逻,同时卸下炮衣,对准澳门,以护华人。这一闹澳门的葡萄牙政府示了弱,降半旗哀悼,对华人市民认错,同时不得不在澳门内悬挂中国国旗。 因为这场□□,旅游业和经济受到了重创。所以最近找傅侗文的人很多。 原本都是要给儿子、女儿们处理的,但他知道这是澳门的大事,自己见了客。沈奚是不想要他再操心这些的,无奈,他是傅侗文。 “当年啊,就差一步,澳门就回去了。” 他说的是日本投降那年,原本是想逼得日本人退到澳门,借机收复……没曾想,鬼子们投降的比想象的快。 他突然说:“迟早要还给中国的,和山东一样。” 可惜,看不到了。1999年,遥不可及的一个年份。 他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了。 “到那时,要让老大送我回北京,带一把澳门的土,”他轻拍她的腿,“让三哥自私一回,你随我一起回去。” “好。”她应了。 北京城的雪,数十年未见了…… 他低声问:“好好的,怎么和孩子提起了过去?” “是他在问我,为什么咱们家的人都姓沈,只有你一个姓傅。” 傅侗文一笑。 他忽然起身,够到手杖,以左手撑住沙发,起身,走到书桌旁。 沈奚的钢笔还在,纸也是现成的。他抄了钢笔在手里,拔下笔帽,手腕用力,在纸上写就了四行字。写完,他搁下钢笔,又不急不缓地回到了她的身旁。 他把摺好的一张纸递给她,哪怕已是如此高龄,那双眼里仍有着往日的风流神气。 沈奚在他的目光里,展开了那张纸: 一见成欢,地老天昏。 因缘际会,入舍沈门。 几多生死,青山仍在。 山河无恙,百年永偕。 —— 网络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