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随军日常》 第1369章 明洛似是被什么触动到,从窗边慢慢走至桌前,沉静无比,她在想上一世告发的首功是谁? 以长孙求情的情况看,应当不是高家人或者长孙无忌。 那么…… “你若是心底没有成算,不妨去高家卖个好?”明洛的思想完全天马行空,拐弯到了长孙皇后的外家。 “高家?高公倒是官职显赫……”罗三郎嘀咕了句。 “别管显赫不显赫了,只是我没想到你苦思冥想出来的法子是接近长孙将军,难道不怕被连坐吗?” 明洛以为他会寻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僚同窗同族,上书的上书,上报的上报,搞得热热闹闹的。 “罗某又不参与,还请医师不吝惜地指点一二。”罗三郎是个上道的,哪怕家里不算宽裕,也没空手来。 “是手串?” 金丝香木制成,嵌着水头极好的蝉玉,尽管称不上名贵,但作为礼物已经足够。 明洛对这些玩意儿不稀罕,胡阿婆大约也不识货,不过这是罗三郎的心意,她仍是笑纳了。 有来有回,方是长久之道。 她就此提出了自己的若干看法。 首先,可以与平素相好的同窗同僚通个气,发动下人脉,为之后作准备,人多力量大。 其次,必须找到铁证,比如私藏的铠甲武器,这个很难,因为明洛说不好他们有没有。 或者干脆和司马懿学,直接抢现成武库里的,毕竟刘德威长孙安业身上都领着正经武将差事,不算太难。 最后,一定要能够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罗三郎眼神闪烁了下,又在意会后陷入沉思,他自始至终没考虑过自己会被牵连进去,这不是笑话吗? 他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官,造反干什么? “像这种造反的大事,必定牵连无数炮灰,没人在意下位者的冤屈,有嫌疑的话直接连坐最好,免得查来查去费功夫,其实……我都有些后悔与你说了这要人命的事儿。” 明洛唏嘘道。 她能为了富贵荣华豁出去,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不过罗三郎不是出身世家的许营德,他没有身居高位的直系亲属,若是不剑走偏锋,怕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医师知道邓艾吗?” “嗯。” “医师觉得若是给他自己选,他是愿意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典农浑浑噩噩过完一生,还是被赏识被提拔,虽然最后灰飞烟灭满门抄斩,但青史留名呢?”罗三郎平和道,但其中的用词已出卖他心中的倾向。 “看来郎君是奔着邓艾去了?” “不敢。”罗三郎连连摆手,略有些羞愧,“邓公能得司马懿赏识,这是大才。罗某只求混个富贵显赫,此生足矣。” 明洛启齿一笑:“和我的心愿一样。” 两个目标一致的小人物于是开始了对历史的微操,试图赶在其他势力发现长孙安业的异样前搏一搏。 长孙安业和刘德威的异样有没有被人发现不好说,但明洛和罗三郎的勾搭很快传到了李二耳畔。 当然这不是长孙景禾的处心积虑。 而是巧合。 即韦氏在长孙处蛐蛐的时候被屋外来寻媳妇的李二听见了,作为天子,李二大大方方地听,然后没什么好气地瞧了眼韦氏。 “你既有了身孕,好好养胎便是,成日打听这些是非,再搬弄搬弄,多少有些居心不良。” 亏得李二的语气没有太严肃,不然韦氏怕得被这番刻薄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告退。 () 第1370章 “是妾爱听这些家长里短了。”长孙自然没有韦氏的惊慌,反而笑盈盈地主动道。 “她为了讨你欢心,也是花样百出。不过长安城中,哪里会有二十……”话说到一半,李二皱了眉。 起先他只听了一鳞半爪,并未听到人名。 这会稍稍开动下脑子,一个人名蹦跶了出来。 “陛下想到了吧,是宋明洛。据韦氏所言,她近来与一位罗姓官吏走得很近,见过两三次,不过都是茶馆医院,实属没什么。”长孙晓得自家二郎的性子,没整一些弯弯绕绕。 “她自来如此。”李二语气微沉了两分。 长孙没搬出宫里的一套规矩当说辞,左右宋明洛真不想被束缚,她何必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她这几年名气远播,医院每日都生意红火。”李二吃了口茶,闲话家常道。 长孙顺着他的意思道:“如今医院不止她一人坐诊,有好些个见习医师,听说医术也不错。” “倒没见她把心思花在太医署上……”李二轻轻哼了一声。 长孙含笑:“陛下,她为女子,年纪又小,在太医署为博士,不一定人人都服她。” “她与你抱怨了?” “不曾。她虽说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敢说,但其实挺讲分寸,从未在我跟前说过什么是非或者他人的不是,相反我若问起,她必定描补一番。” 李二微微一愣,大约也想起了明洛昔年的言行举止,在他面前都是落落大方实事求是,很少转弯抹角地蛐蛐他人。 “太医署或者尚药局……她不愿意就算了。”李二近来极少想起她,因为一细想就容易头疼。 不想为妙。 长孙觑了眼李二的神情,一时有些滋味莫名。 自家二郎脸上自然没有什么可惜遗憾的细微表情,但显然明洛能够挑起二郎的情绪波动,这就很了不得了。 旋即她转开了话题,与李二说起了几个孩子的趣事,以及让长子次子长女过来一道用餐。 她不知道,被明洛点拨过的罗三郎这日便买通了长孙安业最喜爱的一位女伎,打听出了对方最常提及的几个人名。 如果说长孙家规矩严,不好渗透的话,那么其他几人,包括刘德威,并无那么显赫的家世。 罗三郎不过试探了两句,便有些愕然。 他盯着面前滔滔不绝、抱怨连连的老仆,一时间不知对方是不是诈他,或是真那么简单潦草? “真没有欺瞒郎君,某只担心日后自家被牵连,连棺材本都保不住,这怎么能成的?” 老仆感情丰沛,一边说一边淌泪。 从肢体语言看,罗三郎挑不出刺。 “在城外?” 罗三郎继续追问。 老仆这会总算流露出了几分合乎常理的犹疑,他踯躅许久,但也没能下定决心,再度把罗三郎审视了遍。 “敢问郎君,是不是这消息已经走漏了?不然你怎么会寻到某?”老仆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颤意。 罗三郎没和他坦诚,似笑非笑地抱着胸,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你以为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这拖长的尾音狠狠刺入了老仆一颗饱经沧桑,历经磨难的心,他有点承受不住,身躯晃动了下。 “可是某若告诉郎君,郎君又能保住某一家老小的命吗?”老仆虽是刘家的老人,但和刘德威没什么情分,仅仅是主仆关系罢了。 “这……”罗三郎失笑道,学着明洛的云淡风轻,“你既然知道大祸临头,索性拖家带口直接逃呗?” () 第1371章 老仆哎哟了声,急得拍了自己的大腿:“郎君,你当是前些年啊?前些年也不行啊,长安自打迎进唐王后,法纪条例日渐整肃,不是外头那烽火连天的光景,乱世里逃就逃了,但眼下哪里成呢。” 罗三郎思虑不周被反驳地哑口无言,但这时他又觉得既然老仆不是个‘傻白甜’,又为何对他和盘托出? 终究是有所求。 他稳住心神:“其实老丈可细细说来,想必你心中对怎么脱身有了想法考量,全看罗某能否鼎力相助了。” 话音一落,老仆的脸便亮了几分。 他作揖道:”愿为郎君差遣。“ ”愿助老丈一臂之力。“ 得到城郊藏器械铠甲的地址后,罗三郎第一时间拿去给明洛分享了,她随意看了第一眼,眼神便迟滞住了,坐直了身子凑过来。 罗三郎嗯了声:”医师晓得?“ “是秦王妃……皇后名下的庄子。” 即她和姚五等人去过的。 明洛含糊了句,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长孙景禾是那么不细心不着调的人? 不管李二怎么和媳妇感情好,但牵连上这种事,多少对长孙的名誉有影响,识人不明用人不明是板上钉钉的罪名。 “啊?” 罗三郎比明洛震惊多了。 “是一处麦庄,还有地窖,库房也多,还算适合。”明洛回忆了下,那地方确实有藏铠甲器械的条件。 “医师以为真?” “嗯,可以一试。” “怎么试?也是我直接去和人套近乎?”罗三郎转着眼珠子。 明洛思虑半晌道:“估计不成,既然都敢藏盔甲了,怕是看守的人都孔武有力,不近人情。” “是诶,罗某最不喜和那些武夫打交道,个顶个的不讲理,只喜欢比划拳头。”罗三郎感同身受。 “那是他们擅长打架,人都应该做自己擅长的事,没毛病。”明洛琢磨了下姚五他们的武力值。 这时候她无比怀念远在洛阳的裘三,要是也在长安就妥了。 罗三郎咬牙道:“还是与长孙尚书说吧?” “嗯,便如此吧。” 虽说长孙无忌会在其妹的坚持下有一段很长时间的静默期,但等贞观十年后这位就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罗三郎跟他也挺好。 * 贞观元年初,一开春便闹腾出一桩接一桩的破事,以长孙安业刘德威的意欲不轨为最。 明洛全程以旁观者的角度津津有味地看了大戏,至于长孙皇后的求情,她没听说。 也不知道史书是怎么记得那么详细的。 这日晚间,她披着严实的氅衣,感受着春寒料峭的夜风,支了烤架火锅于庭院中,啜着新调的自制饮料,美美享受生活。 如果没有仓皇到快把鞋跑掉的平成打破这份温暖的话,明洛的好心情会继续下去。 “慢慢说。”明洛的眼神微沉。 “慢不了,是陛下……娘子你赶紧去迎吧。”平成是真上气不接下气,所幸记得不张扬,声音压得很低。 陛下两字瞬间触碰到了明洛的神经元,宛若惊跳反应般,她马上蹿了起来,又下意识端详了自己的穿着。 “是内侍还是……” 明洛一边说一边穿上了鞋。 “是陛下。” 平成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抖。 他哪里敢想这样的事儿。 太离谱了。 一听是本尊,明洛脑子一下子清空了所有杂七杂八的思绪,眼神分外清明,干脆小跑了起来。 等到拐角假山处方放缓了脚步,平稳气息,显得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直到看见那抹挺拔高大的身影隐在月色筛落的光影间,她深吸了口气,居然是本人。 () 第1372章 她何德何能。 李二没有回首,静静道:“你来得算快。” 听着语调,明洛心下稍稍一沉。 “见过陛下。” 不是半夜三更,但这个点儿了……他为天子,这样出宫可以的吗? “不请朕进去坐坐?” “自然该请的。” 小小的医院因为李二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陡然拥挤起来,若姚是个有心思的,烧烤架子和锅子收了大半,整齐堆放在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和调料味儿,成功勾引起了李二胃里的馋虫。 “又在捣鼓吃的?” 明洛大约猜度到了李二寻她的几种可能,心烦意乱间得到了些许缓冲的机会,不免顺着道:“人生乐趣之一,陛下要尝尝吗?” “成。” 李二的神情有些倦怠,语气却斩钉截铁,一如他从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般,果决自信。 于是乎,两个各怀鬼胎,阶级天差地别的人再度坐到了一块,明洛揣着明白装糊涂,争取先给李二留个好印象。 有温暖的篝火燃起,淡淡的烟和火光交错成别样的迷蒙,糊弄在两人间,明洛默默擦了遍手汗,将一瓶饮料递给他。 “这么紧张?” 李二吃得不紧不慢,随手将竹签稳稳扔在一旁,然后伸手拿了瓶子过去,先嗅了嗅味儿。 “甜的?” “嗯。”明洛一直在尝试捣鼓可乐,但这着实有点难,最后折腾出了不伦不类的这玩意,味道一尝,还行。 李二这方面从来赏脸,真吃了一口,然后拉过明洛的手腕将人扯了过来,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上个问题怎么不答?” 明洛迟钝了下,讪讪道:“陛下都点破了,我更不知道怎么答。” “猜到朕为何来了?” “猜了几种可能,都不是啥好事。”毕竟要是好的,大可以明日派人来宣,或者召她进宫。 “观音婢与朕说了,你与一位罗姓官吏走得很近?”李二的语气四平八稳,没有一丝波澜。 “他先前在城门处当值,当时小报没有如今的规模,每日早晨都需要按照规矩过城门,一来二去地,自然通了关系。”明洛认真道。 “嗯,然后呢?” 明洛听出李二不以为意的语气,知道他只想听近来的事端缘由,只能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和他在粮行相遇,搭上了话。” “粮行?”李二看向明洛,侧脸的轮廓在一片光影的昏暗下影影绰绰,平添几分威压。 “我这段时间走访了长安城不少的粮行米铺。” “为何?” 李二疑惑问。 “可能是我精通天象吧,总觉得今年……不会太平,提前收了许多便宜的陈米,甚至霉米。” 明洛面带微笑地泄漏了天机。 这话也直接让李二卸去了伪装,他默然片刻后,面无表情道:“你不会要说,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对李道玄的助力,都是借着天象吧?” 明洛浑身上下都绷紧了。 不愧是李世民。 只能说是她这些年的上蹿下跳和作死,接连不断地应验,包括李秀宁的死,早早引起了李二的警觉,罗三郎告发的事儿不过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不然能是什么?” 明洛轻轻叹气。 “阿姐的死……你也有预料?”李二的口吻越发冷硬,颇有种山雨欲来的架势。 “称不上预料,就是有点害怕。” 李二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双眸微红,神色专注,其中含着一分肃杀之意,身上有极淡的龙涎香一点一星地蔓延开来,刺激着明洛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她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你一直建议观音婢不要有孕……也是你有预料?”李二一字一顿地问,盯视着明洛,似是想要看穿她的内心。 () 第1373章 啊? 明洛直接屈膝下蹲。 “皇后身体底子一般,加上先前连续产子,身体亏空厉害,不过这几年的调养后,这胎应当无虞。” “不是应当!”李二冷声道,“是必须!” “陛下,小人斗胆借天象进言,皇后这一胎母子平安,陛下切莫太忧虑上心,有时用力过度反而不讨好,容易横生变故。”明洛生怕李二干出些不理智的事来,比如把她拘在宫里直到李治平安落地。 “你就这么不愿意进宫?” 李二何许人也,加上对明洛有所认知,竟一下子听出了明洛这番话的言外之意,火气更大。 “陛下何出此言呢,宫里那么多人,怎么会缺小人?皇后此胎还请陛下以常态对之,莫要兴师动众。” 明洛大致明白了李二今夜过来的原因。 估计是皇后最近养胎不顺。 加上罗三郎告发一事,让李二胡思乱想了。 “怀的是男孩?” “嗯。” 明洛没卖关子。 “你应得倒是干脆,不是的话可算欺君。”李二冷哼道,眼底的寒意却慢慢消融散去。 明洛低低道:“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宫里的侍医从来不敢提男女。” “是你比他们不怕死。” “小人烂命一条。” “你……可知你和罗三郎犯了什么罪吗?”李二陡然咧开了嘴,笑得阴恻恻的,虽没有勃然大怒,但着实骇人。 “知情不报,妄图以此事邀功讨巧。”明洛静静道。 “你从来都这样,自以为是地机关算尽。”李二不客气地点评。 明洛眼看话说到这地步,也就没了什么顾虑,拍了拍裙裳上的烟灰,慢慢起身。 “是呀,小人没有五姓七望的好出身,想在这世道过得体面些自然处心积虑,不择手段,让陛下见笑了。”明洛甚至轻轻笑出了声,“陛下不是一直好奇小人的来历吗?” 李二一言不发。 明洛亦没有回眸,而是走到一片疏朗下,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弯月,利落道:”小人出自掖庭,就是陛下释放了三千宫人的那个地方。既然辛苦地出来了,怎么愿意回去呢?“ ”你是趁着那年的乱象从宫里跑出来的?” 掖庭两个字终究带给李二些微的震撼。 主要是明洛身上的奴性表现几乎不存在。 “不算,我当时被送去了一户权贵府上,然后从他府上跑了出来。仅此而已。”九真一假为最好。 “至于这权贵是谁,你是不愿意说对吗?”李二睨了她一眼,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甚是宁和。 明洛心里泛起零星凉薄的苦涩,道:“于情于理,小人不该欺瞒陛下,但小人的确不想说。” 等哪天藏不住了,她再见机行事吧。 “这么难堪?” “不是什么骄傲的事。”严格来说,明洛实属和兄弟俩都有了最亲密的接触,哪怕放在现代,也不是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 “随你。”李二伸展了下身躯,低头抚了抚腰间的镂刻海东青玉佩,漫不经心问,“罗三郎呢?你且说说。” “那个麦庄,陛下还记得吗?”明洛装作惯性地受惊似的低下头,抛了个引子给李二。 但李二没接茬。 “最先发现了麦庄有异样。” “怎么发现的?” “因为小人在城外置了不少田地,其中打理的农户来与小人禀报,说是常有血水污染溪流。”明洛的语气十分平稳,极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乱的鼻息。 李二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身形却慢慢朝明洛靠拢。 那原本还淡淡的龙涎香一下子浓郁了些,无形中将明洛身旁的气息全部染成了他的磁场。 () 第1374章 “所以你去查了?” “对,陛下也知道,小人因在军中效力过数次,认识了不少负伤或者落下残疾的军士。”明洛先解释自己的人手从何而来,有些事靠奴仆没用。 “嗯。” 李二像是浑不在意地应了声。 “有些人在医院作安保,有些人会帮小人跑腿办事,也算是个差事。”明洛的小心昭然若揭。 “这没所谓,朕不会怪罪谁。”李二本就不是小心眼的人,至少不会因此疑神疑鬼。 明洛马上挤出笑容:“多谢陛下。最开始查不出什么,但毕竟是血水,小人比较上心,一来二去地暗中观察,这就发现了些许猫腻。” “你说。” 李二调整了下坐姿,一派大刀金马的架势。 “首先是伙食,哪怕是喂猪的泔水,其中都有不少成形的肉,每日采买的肉类过多,这在乡野庄户人家根本不可能。” 明洛完全是现编。 她要是能糊弄成功,纯粹是她太接近底层生活,李二一辈子没种过田和农民打过交道。 “嗯。” “其次,就是他们每日早晨操练。哪怕刀都包了布,箭头包了棉,但动静瞒不过人,有心就能发现。” “最后,机缘巧合,也是小人确定的那次。他们在一个雨天运了一批新打的武器进麦庄。” “你底下人亲眼见的?” “对。” “那你怎么不来报?”李二的沉默只有须臾,立刻变化为一字一字的冷冽,敲在明洛紧绷的心上。 “这只是小人确定了而已。至于是谁……小人拿不准。”明洛极少有庆幸自己人微言轻的时候。 “你首先排除了皇后?” “自然。”明洛笃定无比,“皇后与陛下情深义重,又母仪天下,何必做这些事?且此事事关皇后清誉,小人更不敢随意。” 李二和她谈了半天,心里那份憋闷丝毫没疏解,反而越聊越火大,他错了错牙:“你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和一个外人走漏了风声,然后让他去长孙府上吗?” “陛下恕罪,小人人微言轻。” 烧烤架子旁,明洛直接俯首跪拜在了铺开的软垫上。 李二平息了下心情,眸中流光渐渐由森冷转为柔和,似不定的流光,却终究不似少年时般冲动了。 “太医署混不开吗?”李二显然想到了点什么,神情肉眼可见地不太好看,俯负手站立望向夜空。 明洛的声音平稳从容:“不是混不开,是小人天然与他们有隔阂,如今这样,也不错了。” 一般都是她单独领一桩在外的不痛不痒的差事,好比领兵的独立领一支偏师般。 “你话说得懂事乖巧,但内心不是这样想的吧?”李二不为所动,和明洛打了这么多次交道,还能不清楚? 明洛这时低下的头颅微微扬起,嘴角牵起一点柔和的笑,糅合了深夜的月色,有种别样的美。 “陛下圣明。也莫要觉得小人表里不一,在下位者,心直口快的话,怕得死无葬身之地。”明洛见李二听得认真,干脆继续作死,“虽然小人不在意葬身之地,但不想死得太惨。” 倍感沟通困难濒临失败的李二轻轻一嗤,也没什么讲究顾忌:“死都死了,惨不惨地有什么要紧?” “惨死比较痛苦,小人觉得一刀了结实乃大幸。”明洛不由想起了李二征战杀伐时的铁血无情。 虽说杀得人头滚滚,但都是直截了当,从没对敌军或者俘虏实施过酷刑,弄得鲜血淋漓。 李二低眸瞧她:“你倒是要求低。” “陛下今日特意前来,小人不胜惶恐,敢问有其他言语吗?”明洛不觉得李二有留宿的心,准备赶紧送客,自己也好洗洗睡。 () 第1375章 “你是催朕回宫?” 意图那么明显的话,李二听到都愣了下。 实属别样体验。 “这个点儿,小人斗胆了。”明洛抿唇道。 “从今往后,你有任何事儿都直接来报,用不着走弯弯绕绕地兜圈子,不用拿身份说事,你但凡想求见谁,真见不着?”李二今日的确没半点旖旎心思,语调充满质疑。 明洛则继续反问:“那……会有赏吗?” 李二更是觉得离谱,他甚至稍稍后退了步:“是朕还是观音婢,哪次缺了你的赏了?” 这会儿的口吻里略有点咬牙切齿。 “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小人便是如此,得陇望蜀。”明洛坦然无比,随着李二走了两步。 “你这样迟早害了自己。”李二袖子一挥,开始大步向前。 “害便害了吧。” 明洛恭送李二出了门,愣是站在门旁目送一行车马远去才松懈了心防,背脊腰身渐渐软和下来,没那么笔挺。 “娘子。” 若姚声音极轻。 “回去吧。”明洛又将今日李二来此的主要目的转了遍,眼里升起一缕淡淡的忧虑。 大概率皇后不清楚李二的这趟出行。 理一下顺序的话,是皇后胎象不稳,使得李二挂心,然后李二结合近来发生的事和李秀宁的死迫不及待来她地方求证。 唉,真要是她半夜私会天子传到长孙耳中,不定怎么个糟心呢……到底他俩‘前科’不少。 属于狗男女的范畴。 这就是明洛小肚鸡肠了。 她低估错了贞观帝后的感情,与其说是相敬如宾,李二和长孙称得上相濡以沫。 李二为天子,加上心性使然,极少遮遮掩掩,他自然主动和长孙说了,而人一旦落落大方了,旁人也很难往龌龊的方面想。 “其他没什么,但确实太巧了,她次次都能赶上。”长孙仍斜倚在榻上。 “她扯了天象说事,但朕瞧她这人,哪里有对天象的敬畏?她最信她自己。”李二一针见血道。 长孙掩唇而笑:“这不就是她的独特了?” “朕好心劝她,她还不知悔改。”李二搂着妻子,语气里居然有点郁闷。 “自己吃过亏才晓得。但她人又很机敏,放得下身段,一般吃不了亏。”长孙的视线往隆起的腹部打了个转。 李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其他都好说,但牵扯到军国大事方面,他不得不慎重待之。 “得再问问十八弟。” “几年前的河北吗?”长孙马上懂了。 “嗯。” * 明洛是经不起查的,但由于处处都是破绽,以至于查到最后,还是一片破破烂烂。 比如她的来历。 她非宋家女是真,那么出自掖庭的她为何会有这番医术见识和心性呢?这也不符合常理啊。 在长安市井安心行医的明洛并没有拿李二罕见的劝说当回事,一定程度上,她觉得是天之骄子不懂人间疾苦。 她继续着自己的各项副业,过得格外充实。 春和景明的四月来了,城里城外都遍布盎然的生机,明洛在难得的沐休日一早出了城,关心自家的产业和规划今年的播种。 奈何天灾像是一把剑悬在她头顶,使得在面对部分村民农户的热情时,她招架不住。 良心作祟下,明洛到底透露了口风:“今年,还是以小麦等为主吧,各位乡亲。” 此言一出,大家伙儿先静了静,旋即各个面露惊疑。 小麦大家都会种,但论价钱和口感,和其他作物差远了。 “棉花……大家今年少种,来年再议。”明洛狠了狠心,但没办法,比起推广棉花,她更希望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 第1376章 胡鹏夫妇是老熟人了,当仁不让地站出来,不过他本人显然对明洛比较信服,只是挨不住乡里乡亲的怂恿。 “是……为何?这棉花收成好,又卖得了价钱,去岁咱们特意存了好些种子。” “不是不种,还是主要种粮食吧,地就那些不是?”明洛一点没生气,主要她拿不准。 要是真笃定今年会有大灾,她前些日子和李二示警不香吗? 不就是担心自己记忆混淆吗? 到时落一个妖言惑众的名声,她担不起。 “是是,以种小麦为主?”胡鹏忙问。 “对,小麦可以种两季是吧?”明洛略有犹豫。 “差不多。” “嗯,各位……我也是斗胆给个建议。”明洛吞咽了下口水,却怎么都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乡民无知愚昧,是这个时代的特色。 她就算说了让他们自己决断,他们也断不出个所以然。 “娘子不必说了,都听娘子的。反正种粮食差不到哪里去!”胡鹏夫妇或许嘴巴不够灵光,但看出了明洛的神情不太美妙,立刻附和道。 “好!不种棉花了!” 伴着一阵聒噪叫喊,有无力感来势汹汹地爬上明洛心头,她没继续逗留在田野乡间。 她一身气质打扮和此处格格不入,也没有想装作平易近人的想法和村民乡亲打成一片。 为此她胡乱在马上吃了几口硬邦邦的饼,赶在落日前回到长安城,这晚她约了一位王姓官员于崇仁坊的饭馆。 只能说她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广了。 饭馆的热闹一如往昔,穿梭于堂中的小厮已陆续点灯,吆喝着张罗着,全然一派烟火气。 明洛带着人上了三楼,果见其中有人久候。 “是我来迟了。” 哪怕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会功夫,但明洛先行赔罪。 不料对方没能领会她的好意,直接摆了脸色:“都说宋博士为人处世如沐春风,今日一见,言过其实了。” 哦哟。 一开口就找茬? 明洛也就收了满脸的谦卑恭谨,露出几分疏离和冷淡,自顾自地于他对面落座。 对方偏还穷追不舍:“为何不答话?” “因为答不上来。”明洛尝了口茶,淡淡道。 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直接滚蛋。 “宋博士,你尚年轻,为人处世上多有生硬。”对方一副说教嘴脸,比宋平可恶多了。 “自然。” 明洛懒得反驳,只在心里琢磨着来意。 “老夫……”对方开口便摆谱,但大约想到今日的意图,口吻微微缓和了些,“敢问娘子能否详解这些词?” 他将一卷薄薄的纸递给明洛。 明洛不明所以,念及对方年龄足以给她当爹,到底起身拿了过来,坐下后展开,是一系列她的胡说八道。 主要围绕税赋。 比如摊丁入亩。 比如一条鞭。 这都是集封建之大成的政策。 “王公,一条一贯钱。” 对方懒得掩饰自己眼中自然流露的鄙夷,痛快道:“成交。” 明洛要的就是这样纯粹的金钱关系,像罗三郎许营德,和她有了点私下的交情,要钱反而不方便。 “一条鞭法顾名思义,即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钱帛,按亩折算缴纳。这样既可以减轻百姓负担,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官员作弊。” 对方愣了片刻,大约没想到明洛开口就玩那么大,直接朝着税赋下手,着实有点不切实际。 “王公莫如此看小人,小人只是和你陈述一二,具体怎么谋划要看王公的打算。” () 第1377章 明洛更清楚张居正推行此法遇到的阻力。 自古以来,哪怕是往好方向的改革,也会阻力重重。 “你说,该怎么打算?”对方直接把问题抛了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却捕捉不到一丝属于女性的柔和温顺。 唯有对自己的冷淡。 他极少,不对,是平生未见这般姿态的女子。 “王公,这要加钱。”明洛这时总算挤出一点格式化的笑,抬眸望着鱼贯而入的侍女。 这家饭馆的特色就是软色情,上菜的姑娘都蒙着面纱,乍一眼看去,皆肤白貌美,神秘诱惑。 “好说。” 对方尽管看不上明洛的见财眼开,但不可否认的是,和只谈钱的人打交道最省心。 如果自己不差钱的话。 一场丑陋却你情我愿的交易开场了。 只是离开饭馆回延福坊时,明洛一踩上凳子眼神便瞟了下,略略露出一丝迟疑。 那边似乎有人盯着她? “小心点,别被人跟了。”明洛叮嘱了赶车的姚九郎一句,便坐进了马车中闭目养神。 第六感往往不会骗人。 对方眼看追踪无望,便回去复命,大概将明洛今日的行踪报告了一遍,以及见面的人是谁。 “嗯,继续盯着,再有动静来报。” 黑漆漆没有亮灯的屋内,有身形高大的男子盯着墙上一幅画作,眼神中升起痛楚伤怀。 画作笔触细腻,显然是大家所作,其上有好些少年与男孩,于一处树荫下玩闹追逐,温馨美好。 他的幼弟。 居然是被人害死的! 若非父亲知会了他,他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区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妇,他必要其身败名裂! * 事情爆发地猝不及防,至少对明洛而言,她刚从茶馆出来,便被一堆脂粉味儿极浓的妇人团团挡住,要不是她也带着人,怕要被直接围住。 “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的,想打劫吗?”伴着姚九的一声大吼,周围快速静默了下,然后爆发出了更为尖锐的咒骂。 明洛终于听清了一片叫嚷里的是非曲折。 “你勾引我家娘子的郎君!” “难怪阿姐的嫁妆都少了!居然都是偷偷拿去给了你这贱妇!” “说是行医救人,结果干的都是这般勾当!” 她没有茫然疑惑很久。 因为她环视了一圈仆从们的装扮,显然相当眼熟,是前几日拉车来的随从……敢情是用了自家娘子的嫁妆。 啧。 解惑之后,明洛从容了许多,她索性直接问:“捉得奸成双,尔等如此青口白牙造谣污蔑我,也是可以的吗?” “谁造谣污蔑了!你拿了我们家娘子的嫁妆!你说得清哪里来的吗?!” 明洛冷笑了两声:“怎么说不清!你合该去问问你家娘子的郎君,是做了什么事儿所以需要送我一车车的钱帛!” “你敢不敢见官?!” “对,我家娘子要见官!要告你!” 一说见官二字,莫说明洛心头咯噔了声,便是围观看戏的百姓们都压低了窃窃私语的音量,面露惊疑,看向她的目光越发不善。 “让开!都让开!” 只能说明洛平日重金养的‘保镖们’相当恪尽职守,眼看状况不对,便硬是挤开了一条道,想接她出去。 “勾三搭四的娼妇!” “就说一个娘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可见都是勾男人得来的!” “往后大家莫要再去了!” 一片骂骂咧咧中,沉默不语的明洛坐进了车厢中,思索着这一切的可能和轨迹。 是那家娘子本心所为? () 第1378章 还是她被针对,然后借题发挥? 很快,答案揭晓了。 次日午后睡得昏沉的她被一阵阵嘈杂叫嚷唤醒了,都没来得及醒一醒脑子,便有一声巨响砸破了她的心防。 是她楼下的门倒了。 明洛忙不迭披衣起身,刚收拾完毕,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抬眸一瞧,是气势汹汹的官差。 为首的,她居然眼熟。 一颗心冷不丁跳慢了两拍,明洛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是李安远来寻仇了。 “宋博士。” 对方挤出一点稍显阴森的笑。 然后从袖中摸出了正儿八经的文书,递给明洛。 文书上字句简练,是刘家妇人出面告她的供状。 “然后呢?” “得劳烦宋博士和咱们走一趟了。”对方小人得志地环视了一圈明洛的住处,趾高气扬道。 “现在官府请人都这么正式的?” 明洛不紧不慢道。 “废话少说。”对方陡然拔高了音量,面容显得狰狞,“这两日你的医院怕都开不成了。此后,也不一定能开了!” 明洛垂下眼睑,抬脚慢慢下楼,却寻不到能够破局的法子,因为她和刘姓官员之间的来往,算不得什么秘密,人证就有一堆。 而且她私以为,对方并不是受了李安远的指示来接近她,而是李安远等一切水到渠成后方谋划今日的局面。 难怪这些天她总有被跟踪的感觉! 是她的行踪尽在李安远掌控之中。 长安城的府衙明洛不是第一次来,但头回被那么多不善的视线所包围环绕,且她孤身一人。 身旁的平成平娃姚九等人被拦在堂外。 她有些自嘲地笑,天知道李安远安插布置了多少围观群众,过会怕不是有丢臭鸡蛋扔烂菜叶的戏码等着她? 刘家娘子没有抛头露面来堂上对质,而是派了管事、嬷嬷、娘家人来控告明洛。 “宋娘子,你既已听完刘娘子的状告,可有言语反驳?”似乎是一名推官沉着语气问。 “当然有。” “说来!” 明洛语气冷淡:“既然状告小人窃取她家娘子财物,此番听来,皆是所谓人证,且都是黏亲带故之人,敢问物证呢?” 推官不多废话,直接看向刘家。 那管事紧锁眉头:“物证皆在你家中私藏……我们如何能得?” “这话听着,是想搜检我的住处,抄我的家是吗?”明洛笑得漫不经心,她看向推官,“还请青天让他们提前写下他家财物的数量性状具体情况,省得看什么都像是他家的!” “大胆!”管事旁边的嬷嬷显然是个典型的封建中年妇女,外貌瞧着便战斗力爆表,叉腰对着明洛怒目而视,“宋医师也该有点廉耻心,若是真心爱慕我家娘子的夫婿,以医师的姿容嫁妆,做个妾不再话下!怎可频繁与我家娘子的夫婿密切来往,私下会见!” 这话其实挺诛心的。 万幸明洛的脸皮和古代女子不是一个厚度的,听着纯是气愤,偏偏要告诉自己必须沉得住气。 她镇静道:“看来一床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你家娘子怕是和自家夫婿通过气了吧?到时必须咬死是我恬不知耻地勾搭他,对吧?” 明洛只停顿了片刻,压根不想给对方继续恶心人的机会,“物证呢?这些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 说完她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 医院里她可以笃定,但……她许久未曾回去的宋家……要是李安远老谋深算至此,宋平可招架得住? 第1379章 而且宋家还住着个碗娘。 ”择日不如撞日。” 对方自然胸有成竹。 这让明洛的心直直坠入了谷底,她的指尖以极其轻微的频率颤抖起来,然后看向了在堂外焦急万分的若姚。 她比划了一个手势。 若姚面色一白,强忍着情绪低调退出了人群。 明洛没有一直跪着,可能是考虑到多种可能,推官是个圆滑懂事的,不仅让她去了趟溷蕃,也备了茶水点心,主打个两边押宝。 幸运之神不会永远在明洛这边。 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成功将明洛的心态温水煮青蛙,她盯了会身前铺着十香花团桌布的案面,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或许,那推官这会更头脑风暴着该怎样平息风波,又或许……那么长的时间,已然在某处搜查出了铁证,紧锣密鼓商议着要咋整…… 夜色彻底降临后,外头的人声渐渐响亮逼近。 明洛起身相迎。 是她预想中最糟糕的可能。 她需要被收监。 “是宋家搜捡出来的,是吗?”明洛静静听完所有陈述和指责,到头来不过问出这样一句。 “正是,你阿耶还死活不认,最后装昏倒……”这人说话语气趾高气扬,不过说到最后也戛然而止。 因为头颅微垂的明洛一下子抬了脸。 “阿耶昏倒了?” 明洛的心不受控地抽搐了下。 “又很快起来了。”人群里有人答了句。 这让明洛本就平静不了的心更为忐忑惶恐,被收监已经足够使人惶恐,但比起担心自己,她更担心与她有关的人。 经过一番拉扯推诿,明洛孑然一身被关进了一处监牢,因着是府衙自带的牢房,环境没有那么恶劣,也没有血淋淋的刑具吓唬她,甚至连看守的卫兵都挺和气。 起码若姚带着姚五顺利进来探监了。 缩在墙边的明洛撑着站起来,接过一样样的衣食物件,对上两双强压着焦急的眼睛。 “别太担心。” 明洛轻声道。 “这边算好说话的。”姚五嘟囔了句。 若姚更清楚,这不是好说话,是有人交代过。 “东西送了?” “都收了。” 明洛舒出一口气:“那起码在牢里的吃穿不用愁。”打点不是为了脱罪,而是保障生活水平。 “不是,娘子……这难道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姚五瞪大了眼,有点不可置信,直言道。 明洛笑意很淡,低眸掰了掰自己削瘦的手指,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衬得裙裳下摆处的荷叶边灰扑扑的,失了往日光彩。 “或许吧,你稍安勿躁,替我看好一切。阿耶呢?可有大碍?” 若姚眼皮一抖,却不敢流露出分毫:“是老毛病犯了,奴先前去宋家,没听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家里乱糟糟的。” 牢里光线极差,以至于明洛并没有察觉若姚的异样。 她的眼神犹自停滞在虚空,语气温沉沉的:“可有不长眼的来闹事?觉得可以借机发一笔财的?” “目前没。” 若姚定定看向她。 “好,姚五郎,这段时间无论如何都要辛苦你和弟兄们了。”明洛恭敬行了个礼。 古代社会更为野蛮暴力。 “不敢不敢。”姚五连连后退了两步,“姚某……姚家受娘子多年恩养,都是应该的。” “先回去吧,有卫兵刚来张望了一次。”明洛真有点饿了,摸了摸食盒,准备开饭。 “喏。” 不知为何,饭菜吃了大半,她却觉得比平时的口味差了些,是环境导致的错觉还是焖过的缘故,又或是真的不对劲? 第1380章 明洛不免回想若姚的脸部细节。 这一仔细放大,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 宋平……莫非是不好了? * 若姚一从府衙出来便赶去了宋家,亏得有宵禁在,要不然怕是宋氏族里都得来人问候。 院落中的杂物比平日多了许多,家畜亦安安静静,特别是几匹平日夜间最闹腾的马儿,大约感知到了主人家的难关,识相乖巧了不少。 她轻手轻脚进了院,尽量不让行动发出声响,缓缓走到了主屋的窗边,她如今和明洛基本是一体,必须慎重无比。 宋家虽说不起眼,不过是延福坊的普通百姓人家,但一排纸窗糊得绵密精细,几乎漏不进风,唯有天上的月色将树影姗姗映在窗栏上,仿佛一幅淡淡水墨萧疏。 主屋内除了躺着的宋平,还有垂泪的胡阿婆,沉默的碗娘,以及懵懂的三郎。 一群和明洛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阿姐呢……真的被关进监牢了?”三郎问得清澈。 “这哪里能作假……”碗娘有气无力道,她看向睁开眼的宋平,“阿耶,我们如何是好?” 胡阿婆伤心不已:“你阿耶都病倒了……好在家里什么都不缺……” “阿娘。” 碗娘似乎是此间最拎得清的人,“这些年,阿洛对咱们家真的好,可是怎么会……她最近都没回来住。” “对啊,那些钱帛……”胡阿婆神情都恍惚起来,但她更是一问三不知,家里的财政一直是宋平管的。 “是阿洛被算计了。” 宋平一边咳一边说,混浊的眼球微微转动,目光迟钝地掠过碗娘。 “所以阿耶……”碗娘凑近了些,“我们该做点什么呢?” “什么都别做,好好吃饭睡觉。”宋平有些沉重地阖上了眼,萎靡如秋日落败的枯叶。 “也做不了什么。”胡阿婆沮丧不已。 碗娘蹙着眉,但着实不知该说什么。 “不添乱就好。今日若不是在家里搜捡出了罪证,阿洛怎会身陷牢狱,说到底,还是咱们拖累了她。”宋平直勾勾地盯着百子千孙的半旧床帐顶子,语气是罕见的举重若轻。 碗娘抿唇不语。 屋外听得出神的若姚很快被一阵推门声惊到,差点碰到一旁的瓷盆,又赶紧全神贯注。 碗娘立在屋外,抬眸望着夜空,半晌后领着三郎转回了屋子。 屋内唯余宋平夫妻俩。 若姚放缓了呼吸。 “是碗娘。” 胡阿婆是真伤心,除了为明洛担心外,更是痛心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引狼入室? “你都看出来了,那阿洛不会猜不出。”宋平言语伤感,直挺挺地在榻上一动不动。 胡阿婆真急了,直接上前捉住宋平的手:“不管怎样,都要让阿洛先出来,牢房那是什么地方,阿洛她肯定住不惯……” “你错了,住不惯是一回事,但她会咬牙住下去。”宋平沉沉道,“她从来能吃苦,只是不喜欢吃罢了。你先看住碗娘,其余别管了,阿洛她不会有事,咱们莫再出岔子。” “好。” 胡阿婆不是不懂自己的无用,但听宋平这样一说心里更踏实些。 结果次日,胡阿婆便留意到了碗娘的不寻常,平素都是待在屋里的人,赶了个大早起来收拾,一派出门的作派。 “碗娘,阿娘今日身子也不太行,得拜托你照顾阿耶了。”胡阿婆气色的确不好,一面说一面虚弱地笑。 只能说碗娘再怎么着,也做不到弃父母于不顾,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 然后在进屋前看了眼木门外。 第1381章 而木门外的人直接被姚五逮住了。 说来赶巧,这次事发的当日,裘三亲自带着人马来了长安,一听说此事便义不容辞地小住了下来。 他居高临下地在这堆人前来来回回走,娴熟无比地进行盘问,却是越问越严肃。 狭小昏暗的屋内,两方人站着的各个正儿八经,坐在地上的反倒嬉皮笑脸,有恃无恐。 “嘿,怎么着,还不放人?!” “怕了吧,咱们可是李将军的人!就算出现在宋家门口,又如何?!这家门口的巷子是你家的吗?!” “赶紧把爷爷们都放了!跪下来磕几个头 这样能给你们一个痛快!” 裘三面无表情地抬了手,身后自有人上前给一排人嘴里塞了破布,场面顿时清静下来。 “怎么办?” 裘三琢磨了下那若姚的描述形容,又结合李将军这三字轻而易举想到了点什么,终究挥了挥手。 “都先关着,要是宋娘子没了,全部陪葬吧。” 裘三向来有决断。 还是要见一见宋明洛,具体视情况而定。 * 明洛安分守己待在牢里的两三日,她勾搭有夫之妇且索要大额财产的行径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其中不包括贫苦的底层,但明洛平日接触的中产和富贵人家大多听了个一知半解。 有觉得好笑的,也有将信将疑的,更有针对明洛的年纪外貌认为其煞有其事的。 会觉得好笑,是都晓得明洛背后是谁,人家都是九五至尊了,宋明洛疯了才会勾搭别人! 至于宫里…… 长孙第一次从宫人口中听说时,差点想让对方再说一遍。 “人赃俱获?” “人证都是那户人家的,物证在宋家寻到了。” “她下狱了?”长孙的尾音扬起。 “是。” 长孙望了眼显德殿的方向,幽狭的墨色天空下,此处灯火最亮,像是一盏灯照亮所有人的心。 “陛下应当知晓。”庄彩压低声音。 “嗯?” “没有动静,宋娘子这几日见了几次奴仆,拿了些许吃用之物,没有其他奔走相告的举动。不过医院和医馆……特别是宋氏医馆,今早被泼粪了,宋娘子的父亲也一病不起。”庄彩拣着要紧的说。 长孙正在廊下的扶栏处翻看着一本医书,闻言索性随手撂在一旁,“府衙怎么说?” “好像在打听什么。” “也是愈发利索了。”长孙眉眼冷淡了两分,又问,“她是何故收受大额钱帛?数量多少?” “按照刘家的说法,约上百贯。” “她素来爱财,还爱得理直气壮,怕是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长孙一想起明洛的性格,居然觉得微微头痛。 庄彩没敢附和。 “行吧,你带她来,我亲自问问。”长孙瞧了眼刚快步进宫回话的小内侍,再看一眼被回话的奉莲神色,便心中有数今夜陛下不会过来,午后又好生歇息了会,压根没有睡意,索性把明洛的事儿做个了结。 “喏。” 庄彩二话没说,便带着两名内侍出了宫。 说实话,作为打小跟着长孙的婢女,她这辈子没去过监牢这样的地界,也略有点不懂娘娘对宋明洛的看重。 但一想到宋明洛是能轻易和陛下说上话的人物,便也提了提自己的心,摆正了态度。 这长安府衙的牢房没有那般污秽,但地面绝计称不上干净,庄彩轻挪莲步,摘下暗紫色碎花斗篷,出示令牌后,一路畅通无阻。 “就前面这间了,还请姑姑……” 引路的卫兵万般小心,堆着不熟练的笑,正以为大功告成,却被眼前一幕吓得惊骇欲死。 第1382章 无他这间平平无奇的牢房内,草垫和被褥上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晃悠悠的人吊在横梁上。 “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庄彩本能惊了一跳,但她是见过大场面的,立刻扬声吩咐。 “赶紧开门啊!” 几人手忙脚乱,那卫兵多少有些常识,先抱住了明洛的腿部,亏得身量长手臂长,往上抬了数次,终于把脑袋从绳圈里拿了出来。 “车马可有?” 庄彩又急又无可奈何。 卫兵应了声,又摸了摸明洛的脉搏,反复试探了鼻息:“好像还有救……有呼吸。” “快去备车马!” 毕竟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府衙里没人敢怠慢,更没人敢过问明洛被领走是什么情况。 当班的衙内推官卫兵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 总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明儿刘家闹腾,自有府尹去应付。 这边是事不关己,一路疾驰回宫的庄彩则心急如焚,一路上她都数不清自己探了多少次鼻息,又轻轻唤了明洛多少回。 自然她留意到了明洛唇边的一点残留白沫。 “你撑着点啊!马上回宫了。” 庄彩一进宫便吩咐人去传尚药局当值的医师,自己亲自在一处偏院安置明洛,让人打水给明洛换衣裳。 刚把明洛身上的一股味儿去掉,长孙便到了。 “如何?” 长孙同样惊到了,来得略有些匆忙,鬓边的烧蓝晶石珠沥沥颤动。 “医师还未到。奴见到她时,已经……寻了短见。”庄彩恭敬道。 “上吊的?” “嗯。” 长孙走至榻边,居高临下将明洛俯视打量了遍,眉眼一如既往的出挑灵动,哪怕此时此刻,也不掩精致风情,擦洗干净的脸庞更为瘦削,显得一张脸盈盈如月,而鬓发出卖了她的狼狈憔悴,凌乱粗糙,打结的部分有宫人在细细梳开,散发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霉味。 衣裳换了宫人的服色,清爽干净。 没多时,医师便到了,是明洛的老熟人,汪兴的儿子汪越,眼见皇后在此,急忙下跪请安。 “免礼,先给她瞧吧。” 因着没有隔开的帷幔纱布,汪越不过一眼便认出了宋明洛,彻底大惊失色,嘴巴瓮动了两下没敢开口。 “医师认得?”奉莲觑着长孙的神情问道。 “认得,来尚药局授过课,好些人受益匪浅。且家父在长安城中行医,与她多有来往,一起随过军。” 汪越尽量把话往好里说,一面却被明洛此时的脉象震惊。 “喔?”长孙眉毛一抬,“她可能救回来?” “能…能。就是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她似乎中了毒,好在症状比较轻,她估计没吃多。” 汪越的性子哪里不清楚明洛近来碰上的官司,如实禀告。 长孙神情一凛:“中毒?” “千真万确。”这词是汪越和明洛学的。 长孙看了眼庄彩。 “回娘娘,吃食什么的奴没瞧见,约莫是吃完被收走了。”庄彩努力回忆了下当时的监牢画面。 由于明洛的自尽行为出乎意料,庄彩真顾不上周边环境,只想着赶紧把人放下,然后回去治病。 “医师开药吧,何时能醒?” “最迟明日。” 直到次日午前,检查完长子功课,陪着其他孩子玩闹了阵的长孙瞧见有宫人从安置明洛的偏院过来。 “回娘娘,宋医师醒了。” “能下地吗?” “能。” “让她来见我。”长孙语气温柔,好似三月细雨里被裹挟而来的花,迎风扑面,阵阵清香。 “喏。” 三月春风,缓缓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温柔抚摩重重殿宇与道道城墙,却没能将明洛紧绷的下颚线柔和下去。 第1383章 她怎么回来了? 昨晚若姚不知为何没来,明洛几乎做了最坏打算,胡思乱想之际,外头的卫兵送来了一盘脏兮兮的晚饭。 人是铁饭是钢,哪怕忧心忡忡地吃不下饭,明洛依旧勉强自己吃了几口,但就这几口,使得她头晕目眩恶心不已。 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呕吐。 吐完人是不难受了,但眼中的光几乎熄灭。 宋家必定出事了。 这个认知让明洛倍感绝望。 原本待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极其容易产生消极的情绪,也没有其他排解的办法,只能不分昼夜的胡思乱想。 这一想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被下了毒。 或许连若姚都不能幸免? 似乎隐隐到了破罐子破摔的那刻,她下了决断后,反而一身轻松,早就不想在这破世道活了。 挣扎了多少年,连天子都换了,她仍是这副不好不坏不死不活的鬼样子,何必苟延残喘? 以她的认知,这两百年注定是世家门阀主导的时代,连李世民都没能大刀阔斧改革的时代,她为女子身,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越努力越辛酸,看看眼下,都努力到监牢里了。 “宋娘子,听得见声音吗?” 明洛恍惚了片刻,床榻旁已围拢了好些宫人,满脸忧心地望着,其中不乏她眼熟的面庞。 “喔,嗯嗯,听得见。”一开口明洛感到嗓子干哑地厉害,再一摸脖子,似乎上了药,散发出一阵清凉的薄荷味。 “喝水吧。” “药赶紧端来。” “快去通报。” 明洛迟钝地听着,环视了圈四周,屋中陈设并不冗杂,清贵简练,案几上摆着花,屋内香几焚着宫中常用的香。唯独她所躺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宝罗帐,微风起鲛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是东宫?” “正是,昨夜可吓坏了庄彩姐姐。”有小宫女活泼地应了声。 长孙来请的时候,明洛已经喝了一碗药,吃了些许粥,不卑不亢道:“小人马上过去。” 由着宫人给她换了身循规蹈矩的宫装,稍稍用胭脂遮掩了下气色,明洛神色沉静地往正院去。 好巧不巧,她刚进正院,另有一内侍匆匆来院门处回话,和她一对视,居然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境再度泛起波澜,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散开去。 不过这不是宫外,她做不得主,更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问一句,便也只能稳住心神。 等按着礼数规矩给长孙请安后,原本如沐春风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明洛便也静默无语地跪着。 这个时节算不上春暖花开,正院里依旧用着炭盆,漆铜火盆里一芒一芒的红箩炭烧得正旺,不时迸出几星通红的火点子,平添零星生气。 “没有话和本宫说吗?” 长孙没多为难她,抬眸示意了奉莲把人扶起来。 明洛是真经不住跪,才这么一点点的功夫,居然做不到举止如常,一副不耐受的模样。 “小人倍感惭愧。”她此刻的心情完全心灰意冷,虽说有一点点重返人世的庆幸,但心上仍笼罩着厚厚的阴霾。 “你惭愧什么?” 长孙晓得她不是谦卑的性子,故而有此一问。 “惭愧于让皇后为小人操心了。”明洛垂首道。 长孙温然一笑:“只是本宫不清楚,你何时与官员做起了这等买卖,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消息都是道听途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