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879:独行法兰西》 第127章 最后一课 莱昂纳尔实在觉得自己无辜,骗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的又不是他,但那位女士似乎把火全撒在了他身上。 但是索菲娅既然已经打上门了,他再不情愿,也要硬着头皮顶上。 而且他也不认为19世纪的文学考试能对他形成什么真正的挑战。 和所有学科一样,150年的时光意味着知识体系至少迭代了10次以上,许多在当年石破天惊、难以理解的理论,经过时间的沉淀,都变成了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会任由这位索菲娅摆布。 莱昂纳尔从那张硬木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先是环视了一圈考场,目光最后落在那位明艳如骄阳的俄罗斯贵族小姐身上。 莱昂纳尔声音澄澈,既没有愤怒,更没有畏惧:“索菲娅小姐,您接受了最高规格的法语教育,口音纯正的就像出生在凡尔赛皇宫里。 想必对法国的著作、大师都如数家珍?就像刚刚提到的巴尔扎克、伏尔泰、卢梭……” 索菲娅骄傲地抬了一下头:“至少在莫斯科的沙龙里,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们。” 法国已经实行了共和制,贵族头衔和特权都已经作废,只是文化惯性仍在。 俄国却还是彻底的封建社会,整个国家的上层建筑都是由贵族构成的。 在索菲娅眼里,莱昂纳尔这样的平民不过是蝼蚁,要不是法兰西的法律保护着他,她甚至会让自己的侍卫们把他捆起来,用马拖着在泥地跑上两公里。 杜朗教授也好心地提醒了莱昂纳尔一句:“索菲娅从小就善于雄辩,是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最出色的孩子,也是莫斯科贵族沙龙里的明星。” 莱昂纳尔注意到,杜朗教授在说到“孩子”时,没有说明是“男孩”还是“女孩”。 莱昂纳尔笑了起来,措辞却开始变得锋利:“您说您熟悉这些大师,但他们似乎都仅仅是您参加贵族沙龙时装点门面用的谈资。 法兰西文学里珍贵的对理性的追求,对逻辑的重视,对文明的践行……并没有在您这颗美丽的头颅里生根发芽。” 索菲娅依旧不屑一顾,认为莱昂纳尔只是强撑罢了。 莱昂纳尔踱着步到索菲娅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就好像您刚刚口口声声说希望索邦‘不因任何外在因素而动摇的崇高标准’—— 如果我那些‘虚名’是能影响考试的‘外在因素’,那您母亲的‘30万法郎’和您自己的社交影响力,就可以排除在‘外在因素’之外吗? 这有任何的理性与逻辑可言吗?” 索菲娅一时有些语塞。 莱昂纳尔继续用最平静的语气进行最残忍的“解剖”:您在大言不惭地说出‘严谨传统’‘崇高标准’‘知识殿堂’这些词汇的时候,是否想过—— 您自己刚刚就像一个野蛮人,毫无礼仪地闯入考试现场、打断考试流程,这是对传统、标准和殿堂的尊重吗? 这有任何的文明可言吗?” 索菲娅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有些哑口无言。 莫斯科的沙龙上,没有一个贵族青年会这样质问自己,他们只会在自己耀眼的光芒下唯唯诺诺,在自己的词锋下丢盔弃甲。 莱昂纳尔这种毫不退让、针锋相对的气势一时间让她心乱如麻,无法组织起思考。 但莱昂纳尔并没有准备让她有时间反驳,因此质问并没有结束:“所以,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 您口口声声热爱法兰西文化,却只是把它理解成了沙龙里优雅的谈资,社交场上炫耀的资本,或者…… 如同您母亲30万法郎捐款一样,用来标榜自我,甚至试图干涉他人自由的工具! 所以,您从未真正理解法兰西文学的灵魂,它天生就与您试图用金钱、权力绑架一切的思维模式格格不入! 您的法语可能比绝大多数法国人都好,但是您依旧是一个,呵,俄罗斯人……” 莱昂纳尔可谓字字诛心,索菲娅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她想反驳,想斥责,想喊自己仆人进来,把这个狂妄的小作家丢出去…… 这是一种她从未遭遇过的精神凌辱!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莱昂纳尔,眼中燃烧着火焰。 莱昂纳尔轻轻一笑,转身坐回了椅子上,重新面对杜朗教授,以及其他两个评委。 “所以,教授先生们,请出题吧。我接受加试。 但这场加试的目的,不是为了证明我个人的‘名不副实’或‘名副其实’,也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一位慷慨女士的期待或忧虑。 而是为了给这位远道而来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小姐,补上一堂她们缺席了的、关于法兰西文学真正精神的必修课!” 三位考官——杜朗、莫罗、勒克莱尔教授——交换着凝重而复杂的眼神。 莱昂纳尔的锋芒毕露固然解气,却也将他们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经过一番商议,居斯塔夫·杜朗教授推了推金边眼镜,声音恢复了学者的沉稳:“莱昂纳尔,你捍卫了质疑的权利,也承担了随之而来的挑战。 既然你主动要求加试,以证明索邦学术的纯粹性与你自身学识的成色,那么,我们满足你。”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旁听席上屏息的众人,最终落回莱昂纳尔脸上:“请阐述——在法兰西文学,乃至整个欧洲文学传统中,‘真实’与‘道德’的关系。它们是否必然对立? 如果存在对立,作家如何在作品中调和、展现,甚至利用这种对立?” 问题一出,整个梯形教室陷入一片死寂,就连索菲娅一时间也忘记了刚刚受到的屈辱,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这是一个在19世纪的文学理论体系中,显得极为宏大、艰深的命题,触及文学创作的核心。 它与之前几个问题的区别就在于,不再设置具体的作家、作品作为参考系,所以虽然没有“参考答案”,但却最能体现回答者的素养。 莱昂纳尔努力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回答:“‘真实’与‘道德’,犹如精神殿堂的两根支柱,虽然分立两旁,实则处于一种充满张力的共生关系中。” …… “文学求真实,是为了揭示人性与社会的复杂,而非简单的道德说教或粉饰太平。” …… “若文学只为被上层阶级定义的‘道德’,回避真实,那便沦为了贵族沙龙里点缀墙面的装饰画,丧失了直击灵魂的力量。” 索菲娅听到“贵族沙龙”几个字,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 莱昂纳尔的论述并没有结束: “而真正的道德力量,往往诞生于对真实的深刻剖析与慈悲、怜悯当中。” …… “因此,作家调和‘真实’与‘道德’,并非粉饰或回避,而是以无畏的勇气深入真实,用深刻的洞察力和博大的道德情怀,在呈现‘是什么’的同时,引导读者思考‘为什么’和‘应该怎样’。” …… “最高级的文学道德,不是刻板的教条,而是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对不公的无情揭露,以及尊严和自由的不懈追求!” …… “至于那些,企图用金钱、权势来定义‘道德’、钳制‘真实’的人,往往最经不起真实光芒的照射。他们的‘道德’,不过是维护自身特权和虚幻优越感的遮羞布罢了。” …… 莱昂纳尔的论述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向教授、院长行了一个礼:“我想我的考试应该可以结束了。” 接着他在学生们的欢呼、掌声中,从容地穿过众人,离开了现场。 临走前,他顺便向索菲娅丢下一句:“您的最后一堂法语课上完了,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 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嘲讽,索菲娅还能站得住,一直在隔壁小房间里旁听的罗斯柴尔德夫人却身子一软,瘫在了沙发里。 (本章完) 第128章 梅塘夜会?《羊脂球》? 莱昂纳尔的口试,毫无疑问地得到了“最高等级”的成绩。 而索邦的这场“口试风波”,以其戏剧性的过程和英雄史诗般的结尾,迅速席卷了整个巴黎。 各大报纸的版面几乎都被莱昂纳尔·索雷尔的名字占据。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费加罗报》以醒目标题《‘索邦的良心’莱昂纳尔·索雷尔舌战男爵之女,捍卫学术尊严》进行了报道。 文章详细描述了加试的难题,盛赞莱昂纳尔的回答“展现了法兰西年轻一代罕见的哲学深度与道德勇气”,是“对文学本质一次振聋发聩的阐释”。 撰写报道的记者皮埃尔更是辛辣地写道:“杜罗娃-谢尔巴托娃小姐试图用卢布绑架索邦的考试标准,却只显露出了自身思想的浅薄与俄国贵族那肤浅的傲慢。 索雷尔先生用智慧证明,真正的良心无法用金钱购买,真正的尊严源于无畏的勇气。” 《小日报》的报道则更侧重口试过程中的戏剧性场面,标题也格外“诱人”——《考场艳闻!索邦才子竟然引来两位贵妇人争夺》。 报道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索菲娅闯入时的骄横、罗斯柴尔德夫人首席侍女丽雅的高贵,以及莱昂纳尔反击时的犀利。 文章末尾八卦地推测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对莱昂纳尔的“特殊关注”,并配上了一幅夸张的漫画: 莱昂纳尔手持鹅毛笔化作的利剑,击碎了索菲娅挥舞的钱袋,罗斯柴尔德夫人在云端投下赞许的目光。 《共和国报》的社论则更具政治和思想高度——《真实、道德与自由——从索邦考场看共和精神的胜利》。 文章将莱昂纳尔的论述提升到共和国价值的高度,赞扬其体现了“不惧强权、追求真理、独立思考”的共和精神,是对试图用金钱和特权干涉学术自由行为的响亮耳光。 文章也含蓄地批评了索邦里某些唯恐失去俄国“钱途”的短视者。 甚至连相对保守的《辩论报》也不得不承认:“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的口试表现堪称典范。其关于文学真实与道德的论述,发人深省,展现了扎实的学养和清晰的思辨能力。 考场上的风波,最终以学术本身的胜利告终。” 莱昂纳尔的名声,伴随着这些报道也水涨船高,顺便还带动了连载《本雅明·布冬奇事》的两份报纸的销量。 尤其是《现代生活》,乔治·沙尔庞捷这位纨绔二代似乎真的被莱昂纳尔教他的骚操作开了窍,竟然学会了举一反三。 他推出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是20页铜版厚制片,每一页都留出了大面积的空白,只在底部写上几句话《本雅明·布冬奇事》某段情节的概括。 空白部分则刚好可以黏上雷诺阿画的插图。 册子制作精美,封面甚至使用了镀金镶边,每册售价高达两法郎,竟然一下子就引发上流社会的抢购。 买到册子的贵妇人表示,这不仅能够更好存放自己搜集的插画,而且还可以当做儿童读物,成为家里孩子的文学启蒙。 莱昂纳尔拿到小册子以后都惊呆了——沙尔庞捷先生竟然独立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连环画,或者连载漫画。 皮埃尔·雷诺阿以后要叫什么?印象派先驱,还是漫画之父? 不过沙尔庞捷先生始终是个讲究人,给他寄来小册子的同时,也寄来了新合同—— 每售出一个小册子,他就会给莱昂纳尔这个原作者5苏的提成。 莱昂纳尔自然是无有不可,本身这就是意外之财;不过他在签好合同以后,也顺便给沙尔庞捷先生一个建议—— 不妨把插画按照小册子的形式结集出版,使用黑白印刷即可,每册售价15苏。 忙完这一切,莱昂纳尔的暑假也正式到来了,从7月初到9月底,足足近3个月的时间。 风暴中心的莱昂纳尔,也可以暂时逃离喧嚣,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作放松。 就在他享受清静时,一封带着乡间泥土气息的邀请函送到了拉菲特街64号。 邀请来自爱弥儿·左拉。这位大作家在梅塘的乡间别墅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他每周都要邀请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小聚,享受远离巴黎的宁静。受邀者名单有居伊·德·莫泊桑、保尔·阿莱克西、昂利·塞阿尔、莱昂·埃尼克…… 当然,还有莱昂纳尔·索雷尔。 信中,左拉热情地写道: 【……亲爱的莱昂纳尔,梅塘的葡萄藤和塞纳河的微风能抚平一切烦扰。这里有最醇厚的葡萄酒,最新鲜的面包,最自由的空气,以及最真诚的朋友们毫无保留的密切交流。 我们迫切需要你的加入……】 ———— 夏日的梅塘别墅充满了田园气息。 葱郁的树木环绕着宽敞的宅邸,精心打理的花园里鲜花盛开,不远处塞纳河波光粼粼,缓缓流淌。 莱昂纳尔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给别墅的白墙和红瓦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 只穿着一条短裤、浑身湿漉漉的莫泊桑第一个发现了他:“哈!我们的‘良心’终于驾到了!巴黎的报纸都快把你吹成苏格拉底再世了! 快进来,左拉先生珍藏的波尔多已经醒好了!” 左拉闻声也走了出来,把手里的猎枪放到一旁,热情地拥抱了莱昂纳尔。 他在这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显得格外放松:“欢迎来到梅塘,莱昂纳尔。这里没有考官,没有男爵夫人和她刁蛮的女儿,只有朋友和自由。” 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等年轻人也热切地向莱昂纳尔问好,欢迎这位让他们有了成名机会的朋友到来。 晚餐在别墅宽敞的餐厅进行。 长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满了食物:新烤的面包、蔬菜沙拉、炖牛肉,还有各种口味的奶酪,以及从左拉引以为豪的酒窖里取出的各色葡萄酒。 晚餐过后,众人又来到院子的小码头旁,这里有一艘被取名为“娜娜”的小船,可以划船去往不远处一个河中的小岛。 莱昂纳尔跟随左拉等几人划着小船,莫泊桑、保尔则干脆脱了衣服跳下河游过去。 几分钟后,他们又在岛上相聚,左拉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沉重的力量:“朋友们,我们享受着美酒、友谊和这夏夜的宁静。 但你们是否还记得,仅仅不到十年前,这片土地,这条塞纳河,甚至我们此刻呼吸的空气,都曾被另一种声音充斥—— 那是普鲁士人的炮声,是法国士兵垂死的哀嚎,是巴黎在围困中绝望的呻吟……” 莱昂纳尔猛然抬起头——今天就是“梅塘夜会”的开端? 又转头向莫泊桑——“《羊脂球》”? (今日三更完毕) (本章完) 第129章 磨坊之役 “梅塘夜会”是十九世纪末,法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最重要的一次聚会。 1879年的夏日,五个年轻的作家与年长他们十多岁的左拉相聚在梅塘别墅,在六个晚上的时间里,各自讲了一个关于普法战争的故事。 最后这六个故事被写成短篇小说,由「沙尔庞捷的书架」结集出版,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其中公认最杰出的一个故事便是莫泊桑的《羊脂球》,这也让他在文坛名声大噪的关键起点。 此后这六人便被称为“梅塘集团”,是“自然主义”最重要的作家阵营。 “所以我成了第七个?”莱昂纳尔心里琢磨着。 无论是“梅塘夜会”,还是“梅塘集团”,他当然都很熟悉。 只是来这个世界太久了,差点忘了在1879年还有这事,结果稀里糊涂就参与其中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莱昂纳尔也想亲身体验一下这名垂文学史的逸事。 这个话题是如此沉重,夏夜的虫鸣也识趣地噤声,只剩下河水潺潺流淌,低语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莫泊桑率先打破了静默:“普鲁士人的炮声……上帝啊,那些声音!它们不是从远方传来,而是像铁锤直接砸在你的头骨上。 在夏隆……我们像被驱赶的羊群,建制全乱了,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连队…… 撤退?那简直是地狱的游行!泥泞,雨水,饥饿……” 莫泊桑自己就以士兵的身份参与过普法战争,所以感受尤为深刻。 同样曾经在普法战争期间参军的于斯曼也开口了,语调阴郁而倦怠:“我,大部分时间在后方……在所谓的‘战地医院’里。 上帝宽恕我——那地方比前线更像屠宰场,只是更慢、更痛苦。 溃烂的伤口散发着腐臭,蛆虫在绷带下狂欢,伤兵在锯腿时的嚎叫…… 还有那些官僚!那些蠢货!他们能把一车药品送到错误的地方三次!战争……把人变成了牲口……” 保尔·阿莱克西年轻的面孔上也浮现出愤慨:“我在巴黎,经历了围城。先生们,你们能想象吗?剧院里还在上演喜剧,而城墙外炮声隆隆! 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那些趁机作乱的流氓……战争剥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的是最赤裸的贪婪和自私。” 昂利·塞阿尔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全是讥诮:“看看我们的将军们吧!色当战役前,那些夸夸其谈的战术,那些愚蠢的决策…… 把整整一支大军送进了包围圈。然后呢?投降!皇帝都成了俘虏!” 李昂·埃尼克听完以后叹了口气:“我只记得那时候到处都是流言,比普鲁士人的炮弹飞得还快。 先是胜利的谣言,让人群瞬间沸腾;下一刻,溃败的消息又让整个街区陷入死寂。 希望升起,破灭,再升起……把人折磨得筋疲力尽。” 左拉听着朋友们的讲述,仿佛又看到十年前的硝烟。 “朋友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些记忆,这些痛苦,这些荒谬……它们不应该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 它们需要被书写,被呈现,用我们各自的笔!”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我提议!我们每人围绕这场战争——无论是溃败的战场、被蹂躏的乡村、饥饿的围城—— 讲一个故事,一个短故事就好,真实,尖锐,直刺人心!” 这个提议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创作激情。 莱昂纳尔打趣了一句:“哈,短篇小说?是不是因为伊万(屠格涅夫)不在这里,您才有了这个想法。” 左拉也笑了起来:“也许是吧……说起来,我们当中短篇写得最好的就数他——当然还有阿尔丰斯(都德)。” 保尔·阿西莱克则有自己的评价:“阿尔丰斯的小说很巧妙、很精炼,但是力量上就不如伊万。” 众人讨论了一会儿,公认伊万·屠格涅夫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大师。 莫泊桑则对左拉的提议更感兴趣:“战争!围城!逃难!士兵、官僚、平民…… 在恐惧和欲望面前,人性最本真的样貌暴露无遗!这正是我们要书写的东西!” 阿莱克西和塞阿尔异口同声:“一个伟大的计划!老兵、围城、战地医院……这些我们都有!为什么不写下来呢?” 是啊,为什么之前不写下来呢?莱昂纳尔腹诽着,但也对左拉先生的提议表示了赞同。 左拉满意地笑了:“好!为了增加点趣味,就先由我先开始讲一个故事。 你们后续的故事,背景和基调,可要受我这第一个故事的‘约束’了!” “没问题!” “快讲吧,爱弥儿!” 众人催促道。 左拉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叙事感:“我讲的故事,发生在弗朗什-孔泰的边境,索瓦尔河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间磨坊里……” 莱昂纳尔心想:“果然是《磨坊之役》。” 《梅塘夜会》这本集子里,除了莫泊桑的《羊脂球》,左拉的《磨坊之役》就是最佳作品了,也是左拉的代表作。 这个短篇讲的是战争期间,法国的一群村民与一支法军小队,以梅尔利埃大爷的磨坊为据点,抵抗追击的普鲁士军队的悲壮故事。 “……梅尔利埃大爷的磨坊在秋日的阳光下安宁地转动着它的风车叶片。 他和他的女儿弗朗索娃丝,还有女儿沉默寡言的爱人、比利时人多米尼克,过着平静的生活。” 左拉描绘战前如田园诗般的法国乡村,和法国人民那坚定的必胜信心。 但随即战败的消息就传来,整个村子都陷入恐慌当中:“……溃败的法军像退潮般涌过村庄,只留下一片狼藉和绝望。 一支小小的后卫部队被命令死守,阻挡追兵。一名上尉带着十几个疲惫不堪但眼神倔强的士兵进驻了磨坊。 上尉问多米克怎么不应征?他回答‘我是比利时人。不过我能用枪打中五百公尺远的苹果。’ 上尉笑笑,‘好,您可能用得上的。’于是多米尼克也加入了抵抗的队伍。” 左拉的声音很快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普鲁士人来了: “……战斗瞬间爆发!磨坊厚实的墙壁成了堡垒,每一个窗口都喷射出复仇的火焰。 “普鲁士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多米尼克,这个沉默的比利时人,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和精准的枪法,每一枪都让一个普鲁士人消失在视野里……” 左拉生动地描绘了惨烈的攻防战,特别突出了普通人在战争中的勇气。 随即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完成坚守任务的法军小队开始撤离了,最终只剩下多米尼克一人。 “临走时,上尉向梅大爷表示歉意,还加上一句‘你们暂时逗他们玩玩……我们不久就会打回来的。’” 听到这里,几个年轻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前线作战过的莫泊桑甚至喊了起来:“爱弥儿,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走了,多米尼克怎么办? 他们至少应该带走他,而不是把他留下来独自抵抗!” 左拉斜乜了莫泊桑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打断而生气,而是问了一句:“这种事情当时发生的还少吗,居伊?” 莫泊桑闻言,颓然坐在了地上。 但左拉对法军的讽刺并没有结束…… (本章完) 第130章 莫泊桑之困 随后独自抵抗的多米尼克就被普鲁士人俘虏了。 普鲁士军官想让他指出索瓦尔森林的小路,免得法军反攻,但多米尼克拒绝了。 普鲁士军官本想枪毙他,但经过梅尔利埃大爷的求情,就先将他先囚禁起来。 半夜,他的爱人弗朗索娃丝爬进窗户,将他放走了。 第二天,普鲁士军官发现了多米尼克逃跑时杀死了哨兵,就威胁弗朗索娃丝去森林里寻回多米尼克,否则就杀死她的父亲。 面对死亡,多米尼克毫不畏惧,主动回到村庄,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爱人的父亲。 就在多米尼克被执行枪决的时候,法军从森林里冲了出来,发起了反攻,消灭了盘踞在磨坊防守的普鲁士人。 但多米尼克已经死了,磨坊主梅尔利埃大爷中了流弹也死了;磨坊在法军的炮击下成了一堆废墟。 故事说到最后,左拉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上尉第一个冲进院子,这是战争开始以来他打的唯一的胜仗。他情绪昂扬,纵声大笑。 他一眼看见在这磨坊的一片废墟中,一个姑娘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似的端坐在她丈夫和父亲的尸体之间。 上尉向她举刀致敬,大声叫道:‘胜利了!胜利了!’” 这个充满嘲讽意味的结尾,让现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而左拉则为它添上了更为残酷的尾声: “多米尼克独自留在大厅内继续向前面射击,士兵们都走了,他却一点不知道。 他只是不停地放枪,一枪消灭一个敌人……” 多米尼克在法军进攻前就死了,胸口十二个枪洞——那正在射击的是谁?是他的灵魂吗? 一个比利时人,为了法国人而战,死在了普鲁士的枪口下,即使化为灵魂都不曾停止射击…… 左拉的故事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刚刚情绪激动的莫泊桑也沉默不语。 在他讲完“磨坊之役”前,除了莱昂纳尔,其他五人都低估了这次故事的构建难度。 他们以为赞美一下普通军士的英勇、法国人民的抵抗,或者嘲讽一下上流社会的堕落、无能就能过关。 但“磨坊之役”主题的复杂程度和批判深度,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那个“上尉”是一位英雄吗?可以说他是,因为他先是顽强地阻击了敌人,后来又打了一个胜仗,消灭不少普鲁士人。 但也可以说他不是,因为他的轻率、傲慢,让一个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好小伙子死在敌人的枪口下。 他冲着同时失去了父亲与爱人的可怜姑娘大喊“胜利了”,不仅丝毫没有豪迈、欣喜的感觉,反而充满了讽刺与悲剧。 莱昂纳尔过去只是在文献中看到“梅塘夜会”的记载,把这个过程想简单了。 现在他亲身参与其中,看到莫泊桑等人脸上凝重的表情,这才体会到左拉作为“梅塘集团”的长者,在众人中起到的那种领导作用。 良久之后,几人才齐声感慨:“爱弥儿,你写了一个好故事……你应该今晚就把它记下来。” 这时气氛才逐渐活络起来,大家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左拉微笑着看向莫泊桑:“居伊,明天晚上,就由你来说吧。你是我们当中唯一去过前线的,相信你能讲一个好故事给我们听。” 莫泊桑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他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啊?明天?这么快?爱弥儿……我……我得好好想想……” ———— 回巴黎的夜班火车上,莱昂纳尔与莫泊桑坐在空荡荡的二等车厢里。 其他人都留在了梅塘别墅。 唯有莫泊桑第二天要继续去「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当社畜,莱昂纳尔则受不了和醉鬼睡在一个屋里,因此两人结伴回巴黎。 莫泊桑一上火车就显得焦躁不安,左拉的故事与对他的期待,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该死!该死!该死!”他低声咒骂着,揪着自己的头发:“溃败……溃败后的故事……英雄?壮烈?爱弥儿把能写的都写了!我还能讲什么?” 他看向莱昂纳尔:“写溃兵抢劫?太老套!间谍?太离奇!爱情?在那种环境下太虚假!” 莫泊桑脑子里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惊慌逃难的人群,趁火打劫的流氓,麻木不仁的官僚…… 但总觉得缺少一个能抓住人心的核心,一个既符合左拉故事所设定的基调,又能体现他风格的故事。 莱昂纳尔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莫泊桑像困兽般喃喃自语。 莫泊桑猛地抓住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我的兄弟!救救我!爱弥儿垒起了一座高山,而我……我感觉自己手里只有一把小铲子! 我构思了几个故事,自己都觉得平淡无味,像隔夜的面包!明天就要讲了,我该怎么办?” 他脸上写满了苦恼,全无平日里的轻松自在、风流倜傥。 莱昂纳尔看着这位未来的短篇小说之王此刻的窘迫,心中觉得既有趣又感慨。 他当然知道莫泊桑最后会想到什么故事——他也没有准备夺走这位朋友一生中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莱昂纳尔示意莫泊桑静下心来,拍了拍他的背:“别急,居伊。左拉先生的故事固然残酷而悲壮,但战争是由无数碎片组成的,不是只有战斗、流血才能打动人心……” 看到莫泊桑渐渐平复了下,莱昂纳尔继续耐心地引导着:“想想你最熟悉的是什么?你最善于观察的是哪一类人? 在战争中,在战败的阴影下,他们的命运会发生怎样戏剧性的变化?” 莫泊桑愣了一下:“我最熟悉的?” 随即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声音里都是坦诚:“上帝作证,莱昂,除了写作,我最熟悉的大概就是酒馆、赛马场和……那些可爱的姑娘们了。” 莱昂纳尔也笑了起来:“很好!那就从你最熟悉的群体入手!想想看,在溃败逃亡的路上,在普鲁士人占领的城镇里,在混乱不堪的后方…… 那些姑娘们,她们会遭遇什么?她们如何生存?” 莫泊桑皱起眉头,陷入思考:“她们……她们的日子当然更艰难。占领军会找麻烦,警察会找麻烦…… 她们是最被看不起的一群人……但她们也得活命啊……” 莱昂纳尔不再说话,他觉得自己再多说,莫泊桑指不定会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莫泊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妓女……道德……唾弃……文明……秩序……本能……天真……体面……” 一个个词汇从他口里蹦出来,也在19世纪狭小的火车车厢里碰撞、弹跳着。 而一幅幅画面,也在莫泊桑的脑海里组合、打碎、再组合、再打碎…… 等到火车发出进入终点站前最后的一声长鸣时,莫泊桑的眼睛里猛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再次搂住了莱昂纳尔的肩膀:“感谢你,我的好兄弟!我的故事,有了!” (本章完) 第131章 “羊脂球”之夜! 第二天晚饭后,莱昂纳尔、莫泊桑等人并没有再去河中央的小岛,而是齐聚在左拉先生梅塘别墅顶层的书房里。 这里除了有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花费1200法郎砌成的石头壁炉。 壁炉上方的墙上,则镌刻着左拉的座右铭——“无一日不写一行”。 莱昂纳尔看到这行字就向左拉先生竖起了大拇指:“爱弥儿,你的勤奋令我感到羞愧!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把这行字刻在我家的壁炉上……” 虽然不知道莱昂纳尔为什么对这句座右铭格外关注,但左拉还是得意地笑了起来。 等众人都落座,端起了酒杯,点着了雪茄或者香烟,几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莫泊桑身上。 轮到他讲故事了。 莫泊桑将酒杯放到一边,站了起来,踱步到书房正中央,用一种充满情感的声调开口了:“朋友们,爱弥儿的故事悲壮、深沉。 而我的故事,或者有那么些不太一样。它的主人公,是一个妓女,一个浑身上下圆滚滚、胖得要流油的妓女……” 莫泊桑刚说完这句话,左拉、于斯曼人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并且促狭地笑起来。 亨利·塞阿尔甚至鼓励了一句:“居伊,这是你最擅长的——我对这个故事更加期待了。” 只有莱昂纳尔微笑不语,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静静等待世界名作的诞生。 莫泊桑虽然老脸一红,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继续讲述了下去,语调时而带着讽刺的轻快,时而转为沉重的压抑: “……鲁昂陷落了。城里弥漫着失败和恐惧的臭味。一辆获准离开占领区、前往勒阿弗尔的公共马车,成了十个人逃离地狱的希望方舟。” “马车上的乘客包括葡萄酒批发商‘鸟’和他的太太,大商人加莱·拉马东先生夫妇,吕贝尔·德·巴莱维伯爵夫妇,民主党人格尔诺瑞,两个修女……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地方上最体面的一群人。” 随着莫泊桑的讲述,一个车厢里的小社会被活灵活现地勾勒了出来。 这些人包含了法国当时所谓的「上层社会」的主流群体——豪商、贵族、政客、教士(修女)。 莫泊桑的语气突然拔高:“但是,一个妓女,一个过早发福、胖得流油、就连手指头都丰满得很的妓女,也出现在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就坐在格尔诺瑞的旁边……” 莫泊桑详细描绘了这位妓女的样貌,从“丰满得要从裙袍里挤出来的胸部”“像红苹果又像盛开的芍药的脸蛋”,到“乌黑美丽的大眼睛”“小巧妩媚的嘴”,最后才说出她的绰号:“羊脂球!” 在一旁的于斯曼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冒失地打断朋友的叙述,好奇地问他:“这位美丽动人的姑娘你在哪儿嫖……遇到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莫泊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我虚构的……好了,我继续讲了。” 接下来就是《羊脂球》里极为反差,也极为讽刺的一段—— 车厢里的正人君子和他们的太太们,以及两个修女,都纷纷表达了对“羊脂球”的鄙视; 但是当他们饥肠辘辘,而“羊脂球”却从裙底拿出一篮丰盛的食物,并慷慨地邀请他们一起用餐时,这些道貌岸然的“体面人”,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的姿态,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大快朵颐,把一整篮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在莫泊桑的生动描绘中,“羊脂球”的朴素、善良,与“体面人”的虚伪、无耻,在这段叙述当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这显然还不足以展现法国「上层社会」的丑陋一面。 莫泊桑依旧在娓娓道来,但声调却变得冷酷起来:“……然而,马车在托特镇被一名傲慢的普鲁士军官扣留了。 原因?很简单,也很无耻——他看上了羊脂球,暗示要她‘陪伴’一晚,否则全车人都别想走。” 令所有人——包括故事里的“体面人”们,与在书房里听故事的绝大部分人——意外的是,“羊脂球”愤怒地拒绝了,她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有她的尊严和爱国心。 体面人们最初的“义愤”很快被焦虑取代。 行程耽误意味着损失金钱,意味着风险!一天,两天……劝说的车轮战开始了。 先是精明的鸟太太用“牺牲小我”的国家大义游说; 接着伯爵夫人现身说法,暗示贞操在“崇高目的”前不值一提; 连两位修女也搬出了《圣经》里妓女喇合的故事,暗示为了“大家”的利益而“献身”是会被上帝原谅的…… 莫泊桑的语气低沉下来,充满了愤怒:“‘羊脂球’孤立无援,她的愤怒和坚持在众人合力的‘劝说’下土崩瓦解。她屈服了,为了这群‘体面人’。 第二天,马车终于获准通行。‘体面人’们如释重负,喜气洋洋。他们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食物,在车厢里大快朵颐,谈笑风生,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人看‘羊脂球’一眼,没有人给她哪怕一小片面包。她蜷缩在角落,又冷又饿,屈辱的泪水无声滑落。” 就像昨天的左拉一样,莫泊桑给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更为讽刺的结尾—— “格瑞诺尔哼着《马赛曲》—— ‘对祖国神圣的爱, 请支援和指引我们的复仇之手, 自由,亲爱的自由, 请和你的保卫者一同战斗……’ 其他旅客们也跟着哼了起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泣,有时在两节曲调的间隙,会传来她的一声呜咽。” 故事戛然而止,书房里一片死寂。 没有掌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塞纳河的流水声。 莫泊桑的故事带来的不是悲壮,而是冰冷刺骨的寒意。 它将法国“体面人”们的自私、虚伪、冷酷,尤其是对弱者赤裸裸的剥削和道德优越感的丑恶,揭露得淋漓尽致。 过了许久,左拉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居伊……这故事……像一把匕首扎进了我的心脏。 它没有英雄,只有真实……令人心碎又愤怒的真实。不同凡响!干得好!你的故事比我的更加精彩!” 保尔·阿莱克西喃喃着:“上帝啊……那些人的嘴脸……太可怕了,也太真实了!” 于斯曼一时间也忘记了追问在哪里能嫖到这个妓女,而是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与思索当中。 莱昂纳尔也在回味——尽管他已经看过《羊脂球》很多很多次,莫泊桑刚刚口述的与最终成文的版本相比,简陋了许多,但却远比看文字更震撼人心! 他有些庆幸自己把这个故事留给了莫泊桑,只有在他口里,才能被演绎得如此动人。 莱昂纳尔忍不住夸了莫泊桑一句:“居伊,你在漂亮姑娘们身上的钱没有白花!靠着这个故事,你会百倍、千倍地再赚回来!” 莫泊桑懵了,莱昂纳尔这是夸他还是讽刺? 不过无所谓了,他感激地说:“莱昂,没有你,就没有‘羊脂球’这个故事……” 左拉饶有兴趣地看了两人一眼:“哦?居伊的故事是受你的启发?莱昂纳尔,那明晚的故事的就由你提供吧!” ———— 莱昂纳尔回到拉菲特街64号的时候,已经快晚上12点了。 昏黄的路灯光下,公寓楼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在和门卫争执着什么。 门卫见到莱昂纳尔,连忙说:“索雷尔先生,您来的正好,这个流浪汉非说要上楼找您!” 听到“索雷尔先生”这个名字,年轻人激动地转过身来,待看清莱昂纳尔的样貌,他颤抖地开口了:“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上帝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从俄国来,从莫斯科来,整整半个月,就为了见到您……” (今日三更完毕,明日千票加更) (本章完) 第132章 契诃夫:我要看着你 …… 就在半个月前,莱昂纳尔刚刚结束索邦学年大考的笔试没多久,一位俄罗斯的19岁年轻人,正以优异的成绩从家乡的中学毕业,来到莫斯科与家人团聚。 但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在这个贫穷的小家庭中爆发了—— “什么?!放弃医学?去学什么文学?哲学?”帕维尔·叶戈罗维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那张因为常年劳碌和不得志而布满皱纹的脸,此刻被愤怒和失望的情绪逼得通红。 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顿在桌上:“安东!你疯了吗?!我们全家省吃俭用,指望的是什么?是你!是你能考上医学院,将来当个体面的医生!摆脱这个该死的穷窝!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 文学?哲学?那能当饭吃吗?那是老爷少爷们吃饱了没事干的玩意儿!你想让我们全家继续在这泥潭里打滚吗?” 这一家的女主人叶夫根尼娅·雅科夫列夫娜则在一旁默默垂泪,她理解小儿子对书本的热爱,但更清楚现实的残酷。她嗫嚅着:“安东,医生……医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啊……学文学,太……太不牢靠了……” 长子亚历山大刚从宿醉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语气中是惯有的玩世不恭和一丝嫉妒:“哈!我们的小哲学家要出世了?想当托尔斯泰伯爵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醒醒吧,安东!看看现实!没有卢布,什么理想都是狗屁!学医至少能让你吃饱穿暖,写那些东西……” 他轻蔑地撇撇嘴:“……能换来几个戈比?” 幼弟尼古拉和伊万还小,茫然地看着激动的家人。 唯一的女儿玛莎则担忧地望着那位从小被她视为偶像的哥哥,她隐约感觉到安东的执着和痛苦。 面对一家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反对,风暴中心的契诃夫显得异常沉默和坚定。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两句俏皮话来缓解紧张的气氛,也没有激烈地反驳。 他只是平静却不容置疑说:“爸爸,妈妈,亚历山大,我明白你们的期望,也明白学医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但是,请你们看看外面!” 他指向窗外莫斯科那灰暗的街道:“看看这片土地!它病了,病得很重! 不是身体上的病痛,是灵魂上的!是精神上的麻木、虚伪、懒惰和对不公的沉默!” 他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当医生,或许能救几个人,几十个人。但我感到有一种更迫切的召唤!用笔!用思想! 去揭露那些让我们民族生病的毒瘤,去唤醒沉睡的灵魂,去刺痛那些习以为常的冷漠! 果戈里、谢德林先生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这难道不比仅仅治疗肉体上的伤口更重要? 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刻的‘医治’?” 帕维尔咆哮着打断他:“胡说八道!什么灵魂?什么毒瘤?那是你能管的事吗?那是沙皇陛下和大臣们的事! 你一个小市民的儿子,能当上医生,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对全家最大的贡献! 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你必须去医学院报道!” 契诃夫直视着父亲愤怒的眼睛,毫不退缩:“爸爸,我不是在做梦。我知道这很难,也知道这会让家里失望。 但我无法再背对着我感受到的一切! 如果仅仅为了‘安稳’,而对整个民族的呻吟和灵魂的沉沦视而不见…… 那我即使穿上白大褂,内心也永远无法安宁。请您……理解我。” 帕维尔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烦躁地踱步:“理解?我理解不了!我只知道,没有面包,一切高尚都是空谈! 你想饿死自己吗?你想让全家跟着你喝西北风吗?文学?哲学?那都是空中楼阁!是害人的东西!” …… 这场家庭会议最终不欢而散,契诃夫把自己关回了冰冷的房间。 家人的反对、经济的压力,都让他窒息。 他知道父亲的话有道理,学医确实是改变家庭和个人命运最稳妥的阶梯。 窗外莫斯科灰暗的天空和破败的街景,仿佛在印证着父亲的担忧。 然而,阁楼小桌上那本翻开的《祖国纪事》,那篇《老卫兵》的故事,像一团不灭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 当然还有最新的一篇《我的叔叔于勒》,同样揭示了在金钱的扭曲下,亲情是多么脆弱——这也是俄罗斯的顽疾。 他仿佛听到了俄罗斯大地深处无数灵魂无声的呐喊,看到了那弥漫在整个社会当中、需要被“医治”的精神疾病。 妥协,意味着背叛内心的召唤,意味着成为另一个“小伙计”,在麻木中见证苦难却无动于衷。 抗争,则意味着与家庭的决裂,意味着前路充满荆棘、前途未卜。 契诃夫坐在冰冷的窗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挣扎:医学?文学?面包?理想?家庭的期望?民族的苦难?…… 这些沉重的命题在他19岁的头脑中激烈碰撞。 寒夜漫长,煤油灯的光芒在契诃夫年轻而严肃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去巴黎,去追随他心中的导师,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 ———— “所以,这就是你来巴黎的原因?”莱昂纳尔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正在大啃烤肠和果酱面包的契诃夫。 两人正坐在歌剧院附近卡普辛大道的「大咖啡馆」里——这是尾数不多营业到凌晨的咖啡馆兼餐厅,主要是为歌剧散场后的演员、观众们服务。 契诃夫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断断续续讲着自己的经历——家庭战争,偷钱出走,搭乘火车到圣彼得堡,又转乘轮船穿越波罗的海到达德国的汉堡……然后就被扒手偷光了身上所有钱。 他只能用尽一切办法,扒火车、蹭马车、徒步……最后终于到达了巴黎。 契诃夫用手抹了下胡子上的食物残渣和洋葱汤:“索雷尔先生,我想好了,虽然家人反对……但我一定要像您一样,成为一个解剖俄罗斯社会的作家,虽然我知道这很难……” 莱昂纳尔心里默念一声:“对你来说,可能也不是太难……” 但嘴上却问:“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契诃夫眼中放光:“是为了追随您!” 莱昂纳尔:“……” 契诃夫陷入了自我感动当中:“您能让我住在离您最近的房间里吗? 我就看您怎么写作,我听您每天讲什么、做什么,我都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莱昂纳尔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我家里现在就两个房间,都住了人……我看你也累了,今晚就先到这里吧。 我带你去住旅店。” (本章完) 第133章 这是莱昂纳尔的义务 把契诃夫安顿在每晚5法郎的「西班牙旅馆」后,莱昂纳尔才回到家中,此时已经快凌晨2点钟了。 佩蒂早已经睡下,艾丽丝则还在客厅等着他。 见到他回来,艾丽丝关心地询问:“那个小伙子是怎么回事?” 莱昂纳尔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一个热情过了头、满心都是幻想的俄国年轻人,从莫斯科跑来见我,已经2天没有吃上像样的东西了。” 艾丽丝还是有些担心:“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莱昂纳尔摊了摊手:“他应该是去了《小巴黎人报》,用了点小伎俩……在那里我的地址不是什么秘密。” 艾丽丝犯了愁:“你要怎么安排他呢?” 一说起这个莱昂纳尔的太阳穴就疼,一摆手:“先让他在「西班牙旅馆」住着吧。先睡觉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莱昂纳尔虽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因为在十九世纪这是常态,所以也并没有让他特别意外——唯一意外的是来的人是刚刚中学毕业的契诃夫。 这时候欧洲文坛,成名作家身边簇拥着狂热的崇拜者、虔诚的追随者,乃至古怪的“寄生者”,不仅是一种常态,甚至是一种义务。 这并非简单的虚荣,而是文学声望带来的副产品。 年轻的灵魂渴望指引,失意者寻求慰藉,投机者则觊觎人脉。 作家们,尤其是那些以关注社会和人性为己任者,往往难以粗暴地驱赶这些身影。 对找上门的拥趸热情款待、答疑解惑、指点迷津,都是成名作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文坛的恩义与怨怼,许多便是在这种亦师亦友、亦主亦客的复杂关系中悄然结下。 巴尔扎克躲债时便常逃至好友梅里美家中,用奶酪捣碎沙丁鱼抹面包充饥,吃饱倒头便睡; 醒来就大骂梅里美耽误了他的“宏图大业”,骂完愤然离去;过些日子又狼狈而来…… 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年,而梅里美始终包容,两人的友谊也始终未变。 还有像大仲马欢歌达旦、终年不休的「基督山伯爵城堡」,以及左拉随时欢迎朋友到来的「梅塘别墅」,都是这种文坛风气的产物。 当然,莱昂纳尔不会真的收留契诃夫做他的门客,但是要如何不伤对方的心还将他送回莫斯科,就是一门学问了。 ———— 翌日早上九点,在拉菲特街64号弥漫着咖啡香的客厅里,年轻的俄罗斯人经过一夜的休息,神采奕奕;又在旅店里刮掉了拉渣的胡子,显露出颇为英俊的相貌。 契诃夫激动地阐述着他的文学抱负—— 他要像莱昂纳尔揭露法兰西社会的弊端那样,以笔为刀,揭露俄罗斯的痼疾——农奴制的残暴、官僚的腐败、小市民的麻木! 他要唤醒整个民族! 说到动情处,契诃夫挥舞着双手:“索雷尔先生,《老卫兵》里对麻木的讽刺,《于勒叔叔》里对金钱扭曲亲情的刻画,在俄罗斯随处可见! 我要做俄罗斯的‘良心’,像您一样!” 莱昂纳尔耐心地听着,眉头却微微蹙起。 契诃夫的热情是真挚的,但他沉浸在对“民族灵魂”的宏大叙事里,双脚仿佛悬浮在云端,对现实的重量一无所知。 他看到的“俄罗斯病”更像是从书本和愤懑中抽象出来的概念,而非从生活的泥泞里亲手挖掘出的根茎。 莱昂纳尔放下咖啡杯:“安东,登山者,需要先看清脚下的路,空有仰望峰顶的激情,只会跌入深渊。” 看着契诃夫困惑的眼神,莱昂纳尔决定换一种方式:“走吧,安东。巴黎本身就是一本摊开的书,今天,我们不上文学课,上生活课。” 接下来的半天,莱昂纳尔带着契诃夫穿梭在巴黎的光影之间。 他们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欣赏着奥斯曼男爵改造后的恢弘气派;林荫道旁精致的咖啡馆里,衣着光鲜的男女谈笑风生;商店的货架上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 契诃夫被这繁华深深震撼,眼神中充满向往。 “这是巴黎,安东,世界的橱窗。”莱昂纳尔平静地说。 午餐,莱昂纳尔带他去了拉丁区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 鲜嫩的烤小羊排淋着浓郁的酱汁,配以当季的白芦笋和松露,佐以波尔多左岸的红酒。 契诃夫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每一口都让他感到幸福得眩晕。 “这也是巴黎,安东,艺术的盛宴,感官的享受。”莱昂纳尔切着羊排,语气依旧平淡。 然而,下午的行程急转直下。莱昂纳尔领着契诃夫穿过塞纳河,走进了圣安东尼郊区。 狭窄、肮脏的街道两旁是拥挤破败的房屋,空气里混合着垃圾、劣质酒精和汗水的酸臭味。 污水在路边的沟渠里流淌,面色蜡黄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眼神空洞。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泥泞中追逐嬉闹,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契诃夫的笑容僵在脸上,繁华巴黎的滤镜瞬间碎裂,眼前的景象与他家乡塔甘罗格的贫民窟何其相似,甚至更加触目惊心。 “这……也是巴黎?”契诃夫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的,安东,这才是巴黎更庞大的基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的基石。” 莱昂纳尔站在一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目光依旧平静:“光鲜的橱窗和精致的餐厅之下,是无数沉默的、为生存挣扎的生命。 你所说的‘俄罗斯病’——麻木、贫穷、不公——在这里同样流淌在城市的血脉里。 文学要医治灵魂,首先要真正看清、理解并尊重这些在泥泞中挣扎的灵魂本身,而不是把他们仅仅当作某种‘病症’的符号。 拯救民族的宏大口号,无法喂饱一个饥饿的孩子。” 契诃夫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那些关于“民族灵魂”的激昂议论,在眼前这片真实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空洞。 傍晚,莱昂纳尔带着若有所思的契诃夫乘坐火车,来到梅塘别墅。 众人看他带了个“小朋友”来,纷纷感到有趣。 他向众人解释了契诃夫的来历——一位来自俄罗斯的、充满文学理想的年轻崇拜者。 左拉等人笑了起来,热情地欢迎了这位异国青年。 莫泊桑甚至开起了玩笑:“哈!又一位被莱昂纳尔‘良心’光芒吸引来的迷途羔羊?欢迎来到‘梅塘夜会’,契诃夫先生!” 契诃夫带着惶恐和激动,望着眼前的爱弥儿·左拉,还有身边的莱昂纳尔·索雷尔,他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飘进了璀璨的星河。 (本章完) 第134章 复仇者之夜 丰盛的晚餐过后,几人移步到别墅的大客厅,这里不仅更加宽敞,可以容下新增加的客人,而且敞开着的、面向花园的大窗户可以带来初夏夜晚凉爽的微风。 闲谈一会儿以后,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尚未开口的莱昂纳尔身上。 “莱昂纳尔,”左拉的声音带着期待:“该你了。让我们听听,我们这里最会写短篇小说的年轻人,今天将要带来一个什么故事?” 莱昂纳尔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扫过29岁的居伊·德·莫泊桑,又扫过19岁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默默起身,走到了客厅中央。 煤气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冽:“先生们,爱弥儿的故事展现了战争的惨烈与复杂,居伊的故事是一出绝妙的黑色的讽刺剧。 而我的故事,或许更微小,更沉默,像一颗不起眼的麦种,埋在法兰西乡间的土地里。” 故事开始,背景普鲁士人已经占领了整个诺曼底地区,而费德尔布将军还在率领着北部军顽强抗敌。 莱昂纳尔的声音就像“……在诺曼底乡间,离鲁昂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农村,主人叫做皮埃尔,皮埃尔·米隆,人人都叫他米隆老爹。 他那年六十八岁,身材瘦小,驼着背,两只大手像螃蟹的螯一样,人人都觉得他脾气坏、难打交道。” 莱昂纳尔用寥寥几语,就勾勒参与一个典型的法国老农的形象。 这样的老农,在法国的乡间随处可见,倔强、执拗、勤劳,沉默寡言,珍视土地、财产胜过生命,与浮华浪荡的巴黎人完全是两码事。 “……然后,普鲁士人来了,征用他的粮食,宰杀他的牲畜,又把他的家当成临时营房。米隆老爹默默地承受着,像一头逆来顺受的老驴子。 在普鲁士人面前,他总是保持沉默、顺从,几乎显得有些迟钝和愚蠢;他甚至还为普鲁士人服务,为他们整理草料、打干净的水…… 于是普鲁士军官觉得这老头无害,还有点可笑,便允许他在农场周围活动……” 莱昂纳尔用朴素的语气叙述着,却让这位米隆老爹形象与之前塑造的特质产生了落差。 不过,故事的波折很快出现了: “……然而,乡村的平静只是表象,在平静之下,涌动着暗流。普鲁士士兵开始离奇失踪,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在巡逻时、在哨位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有时在树林边发现尸体,喉咙被割开;有时在沟渠里,后脑被钝器击碎;有时干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行凶者就连马也不放过,一刀将脖子割开。” 莱昂纳尔用平静的语调叙述血淋淋的事件,尤其让听众感觉到恐怖。 坐在角落的契诃夫下意识地往壁炉方向移动了一下——虽然那里并没有生火。 莱昂纳尔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恐惧在占领军中蔓延,他们疯狂搜捕,严刑拷打村民,却一无所获。人们传言是神出鬼没的‘复仇者’所为…… “于是,普鲁士人在当地施行恐怖的镇压,农民们往往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被告发就遭到枪决,妇女们也被关押监禁; 他们甚至想用恐吓的手段从孩子们嘴里套出一些信息,但却一无所获……” 于斯曼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的普鲁士人,只会对手无寸铁的农民下手!” 在前线当过兵的莫泊桑则苦涩地说:“那还不是因为手里拿枪的士兵已经溃败了、投降了? 唉,还是听莱昂讲下去吧……” 莱昂纳尔的语气并没有因为叙述被打断而慌乱,依旧平静如水:“……一天早晨,有人瞧见米隆老爹躺在自家的马厩里,脸上有一道刀伤,鲜血淋漓。 而就在这一天,在距离米隆老爹农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两个被捅穿肚子的枪骑兵,其中一人的马刀上血迹斑斑,可以推断出他在死前和凶手进行了搏斗。” “啊?米隆老爹?”保尔·阿莱西克失声了。 “他对普鲁士人的低眉顺眼都是装的?”亨利·赛阿尔接了一句。 李昂·埃尼克则兴奋起来:“干得好!米隆老爹!我就知道他是个爱国者!” 左拉则轻轻皱起了眉头,没有附和,他觉得莱昂纳尔的故事不会这么简单。 莱昂纳尔并没有故弄玄虚:“米隆老爹被普鲁士人逮捕了,就在他的农庄的空地上,一场军事审判开始了。 率领这支占领军的上校问他脸上的那道刀伤怎么来的,知不知道两个枪骑兵是被谁杀掉的。 虽然这答案人人心中有数,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米隆老爹的回答干脆地很,‘是我。’” 莱昂纳尔此刻仿佛化身为那位老爹,语气也变得斩钉截铁,吓了听故事的几人一跳。 紧接着“米隆老爹”的一段叙述震撼了所有人: “我记得你们来的第二天,晚上十点,你的兵,抢走了我五十埃居的草料、一头奶牛和两只绵羊。 我当时就想,如果要再拿我二十埃居,我就去找你们讨回来——哦,还有另外一件事,待会儿再说。 就在那时,我看见你们的一个骑兵坐在谷仓后面的水沟上抽烟斗,我就取下镰刀,悄悄从后面摸过去…… 一下,就一下,他的头像熟透的麦穗一样,被我割了下来,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 你们去水塘底下找,会在一只煤口袋里找到他,里面还一块大石头。” 莱昂纳尔叙述杀人过程时,也不带有一丝起伏变化,反而就像一个老农一样语气憨憨的,仿佛杀一个普鲁士人,和杀一只鸡、一头羊一样。 而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米隆老爹”的杀人原因:普鲁士占领军抢走了他的草料、奶牛和绵羊。 不是出于什么“爱国情怀”,而仅仅是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侵犯。 莱昂纳尔到底想表达什么主题? 接下来,“米隆老爹”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把他杀其他普鲁士士兵的过程都抖了出来。 之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村庄、田地和森林里,只要遇到了落单的普鲁士人就会偷偷杀掉,前前后后,一共十六个。 而“米隆老爹”最后也坦然说了“另外一件事”—— “‘我父亲追随拿破仑皇帝打过仗,被你们杀了!上个月你们还在艾弗尔附近杀了我的小儿子,他叫弗朗索瓦。 八个为了我父亲,八个为了我儿子,账清了,现在谁也不欠谁的。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连你们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现在你们闯进我家,占了我的庄子,又抢走了我的东西,就像这是你们的家一样。 我已经在那些人身上报仇了,一点都不后悔!’米隆老爹一边说着,一边挺直了腰。” 莱昂纳尔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最后在“米隆老爹”被处死后戛然而止:“米隆老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竟然还对他们微笑呢。” 故事结束。莱昂纳尔的声音消失了。 与之前两个故事一样,没有掌声,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以及沉重的呼吸声。 左拉用一种近乎于空洞的声调说道:“莱昂,你给我们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啊……” (本章完) 第135章 你爱的是谁的国?(千票加更) 莱昂纳尔的回答则显得有些冰冷:“爱弥儿,各位,我这个故事只为了说一件事——一个一生可能没有喊过‘法兰西万岁’的乡间老农,他为什么要杀那些普鲁士人? 是为了‘法兰西的荣耀’,还是为了‘高卢人的骄傲’? ‘米隆老爹’恨普鲁士人,是因为他们打败了法国的军队吗? 还是因为我们‘可敬’的皇帝被俘虏了?或者是我们的首都,巴黎,被攻破了,让那些高贵的体面人变成了丧家狗?” 一连串的质问让现场变得更加安静了。 左拉的《磨坊之役》,外乡人多米尼克端起枪,是因为法军的断后小队把磨坊当成了据点。 莫泊桑的《羊脂球》,以“妓女”与“体面人”的地位、道德的双重反差,营造了极其强烈的讽刺感。 这两个故事都很好,尤其是莫泊桑的“羊脂球”,她虽然身份卑微,但是却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不愿意委身于侵略者。 但是莱昂纳尔讲述的“米隆老爹”,却彻底解构了“爱国主义”的光环。 主角“米隆老爹”一句高尚的话都不会讲,从头到尾都以一个斤斤计较的老农身份算着账—— 他的父亲被普鲁士人杀了,他的儿子被普鲁士人杀了,他被抢走了五十埃居的草料,还有他的奶牛、他的绵羊…… 他甚至不知道普鲁士人哪儿来的,可能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庄。 但“米隆老爹”还是举起了镰刀…… 他像完成某种工作一样杀落单的普鲁士士兵,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第十六个,他被抓了。 但他没有任何遗憾,甚至能在接受死刑的时候露出笑容。 整个故事,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和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冷峻诗意。 它没有英雄主义的呐喊,只有土地般沉默的仇恨,农民式执拗的清算。 莫泊桑喃喃道:“十六个……像记账一样……老天……” 左拉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所以,如果没有了要守护的具体对象,‘法兰西万岁’就只是一句空洞口号。 爱法国,不是爱拿破仑们,不是爱路易们,甚至不是爱现在的共和政府。 对‘米隆老爹’们来说,他爱的是自己的家人,爱的是自己的农庄,普鲁士人夺走了这些,他就要复仇。 这是所有‘爱国情怀’的根基,没有比它更原始也更充分的理由了。” 他看向莱昂纳尔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 塞阿尔、阿莱克西、莫泊桑等人也都被这故事独特的主题呈现和深度所折服。 契诃夫更是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觉得,俄罗斯的大地上,就有无数像“米隆老爹”一样的农民,沉默着,但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无可阻挡的力量…… ——— 接下来的几天,莱昂纳尔每天早上写3个小时《本雅明·布冬奇事》,每天下午则继续带着契诃夫在巴黎游历。 他们不再只是去极致光鲜或者极度灰暗的角落去接受情感的冲击,而是走入了巴黎人的日常—— 熙熙攘攘的中央菜市场,那里有小贩的吆喝与汗味;塞纳河畔的咖啡厅,那里有艺术家们的闲谈与灵感;还有圣日耳曼区那些大楼外的马车夫,他们在等待时的闲聊,总会透露一些巴黎的秘密…… 莱昂纳尔引导契诃夫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工人、小职员、艺术家、家庭主妇、流浪汉——观察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挣扎与微小的希望。 契诃夫也渐渐明白了,理解世界,首先需要积累无数对人对事的细微观察,而不是先入为主,用宏大的情怀去绑架自己。 晚上,他们则雷打不动地前往梅塘,参与“梅塘之夜”,契诃夫也聆听了剩余的故事: 于斯曼讲述了一个不情愿的士兵被混乱的战争裹挟的荒诞旅程,充满了对官僚主义和个体渺小的绝望描绘; 亨利·塞阿尔揭露了巴黎围城期间,一位法国的高级军官被情妇蛊惑,从而玩忽职守的腐败丑闻; 李昂·埃尼则描绘了一队普鲁士士兵在酒精和谣言煽动下陷入群体性疯狂,血洗了一家妓院。 保尔·阿莱克西则叙述了一位贵妇人在战场寻找亡夫遗骸时,竟与邂逅的“伤兵”发展出病态恋情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战争的荒谬、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病态。 契诃夫贪婪地吸收着,世界观被不断冲刷和重塑。 终于,在保尔·阿莱克西讲完故事的晚上,莱昂纳尔提出了一个建议:“先生们,我们讲了战争,讲了人性。 今晚气氛正好,不如我们也聊聊自己?聊聊在拿起笔成为‘作家’之前,我们在做什么。 以及,最初驱动我们走上这条路的,那个最朴素的理由是什么?” 说着,他特意看了一眼契诃夫,众人也默契地笑了起来。 左拉率先开口,带着自嘲:“哈,成为作家之前?我在「阿歇特出版社」当打包工和广告推销员!整天跟账本和宣传单打交道。 为什么写作?可能是因为太穷了,想着写点东西或许能多赚几个法郎,好让我母亲不用再为面包发愁……” 他的理由朴实得让契诃夫意外。 莫泊桑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说:“我?教育部的小职员!整天抄抄写写,无聊透顶。写作?开始纯粹是为了泡妞!你们知道的,给沙龙里的女士们念首情诗,写个浪漫小故事,效果可比送花强多了!” 他毫不掩饰最初的“庸俗”动机,引来一阵哄笑。 他眼神认真了些:“不过后来嘛,我发现观察人和讲故事本身,就充满了乐趣,比那些公文有意思一万倍。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姑娘们,她们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源泉!” 于斯曼接过话头:“他在教育部,我在内政部。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写作?最初是为了逃离那份死寂和虚伪。在文件堆里,我感觉自己像在腐烂……” 等几人都说过以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莱昂纳尔身上。 莱昂纳尔微微一笑:“我?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因为穷!为了付清房租,为了能在巴黎多呆一天,我才开始写作,写一个老……老卫兵的故事。 当然,写着写着,发现笔不仅能换来面包,还能发出声音,能刺痛一些东西,能连接一些灵魂……这大概就是意外的收获了。” 契诃夫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心潮澎湃。这些他仰望的文坛星辰,起点竟如此平凡甚至“卑微”——为了面包,为了泡妞,为了逃离死寂,为了满足好奇…… 没有一个人最初就高喊着要“拯救民族灵魂”!虽然他们的作品都做到了这点。 他内心某些固执的东西,裂开了,粉碎了一地…… ———— 翌日,巴黎「圣拉扎尔车站」,莱昂纳尔把契诃夫送上了前往莫斯科的直达火车,又往他口袋里塞了100法郎,足够他一路上的花销。 契诃夫眼眶发热:“不,索雷尔先生,这太多了……” 莱昂纳尔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拿着,安东,这不是施舍!我相信,未来俄罗斯文坛的天空中,必然会有属于你的一颗星星。 这点钱,就当是我提前支付的‘版税’吧。去当个好医生吧,医学的严谨会磨砺你的观察力,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该写什么!”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契诃夫将头探出车窗,用力地向站台上的莱昂纳尔挥手,直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 他坐回舒适的座位,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珍贵的车票和信封,心中不再有迷茫。 ———— 莱昂纳尔送走契诃夫回到家里,一身轻松,这时艾丽丝把一份报纸递了过来:“莱昂,你快看看,你又上报纸了!” (四更完毕,感谢大家的月票) (本章完) 第136章 你的莱昂?不,莱昂是我的! 莱昂纳尔接过报纸一看,是最近关系不错的《共和国报》,上面大字标题: 《从阿尔卑斯山到索邦穹顶,一个公立教育的神话:莱昂纳尔·索雷尔》 报道热情洋溢地以他为例子,赞美了杰出的法国公立教育: 【……在拉拉涅的公立中学,莱昂纳尔接受了系统的法语、历史、数学和科学训练,正是这些世俗的、理性的知识,锻造了他敏锐的观察力、严谨的逻辑和批判性思维,成为他日后创作《老卫兵》、《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杰作的基石! 公立教育证明了智慧与才华并非贵族与教会的专利,它们蕴藏在千千万万普通法国孩子的身上,只待照亮和发掘!让更多孩子走进这样的学校,法兰西必将涌现出无数个“莱昂纳尔”! 这是共和国最值得的投资,也是对抗愚昧、塑造法兰西国民的唯一正途!】 莱昂纳尔并没有觉得诧异,从他决定参加罗昂伯爵的舞会开始,就做好了被卷入其中的准备。 在19世纪的法国,没有哪个作家会在拥有影响力的同时,逃避自己的社会责任;相反,他们往往积极投身如火如荼的社会改造运动。 如果莱昂纳尔宣布:“法国的教育改革与我无关,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那他第二天就会被法国人抛弃,并且被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何况现在「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部长儒勒·费里推行的教育改革不仅符合莱昂纳尔的理念,同时也将让法国受益百年。 “莱昂,你看……”艾丽丝指着报纸的一角:“‘每省需设立至少一所师范学校,尤其是女子师范……’” 莱昂纳尔看向那则报道,是最近议会争吵的焦点之一。 实施免费义务教育,就必须有大量的师资;男女分班制,则又催生了女性师资的刚需。 目前法国全国一共有140所男子师范学校,覆盖全国;但只有15所女子师范,集中在巴黎、里昂等大城市。 这意味着当时女童教育主要依赖修会的修女们。 而根据统计,修会女教师中只有 28%有资格证,世俗女教师中则有 93%持证。 今后经过专门培训的职业老师,将会取代现有学校当中的教士、修女,让教育完全世俗化。 教会当然不肯轻易放弃这块阵地,想要继续维系1850年「法卢法」赋予他们的影响力,所以组织了不少力量进行阻击。 莱昂纳尔抬头看了一眼艾丽丝:“你想当老师?” 艾丽丝的脸红了一下,旋即又失望地说:“想又怎么样?没有那个学校会要我的……” 莱昂纳尔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这个时代给女性提供的非体力劳动岗位十分稀缺,教师是少数收入、地位都较为体面的岗位。 艾丽丝来他这里小半年,缺乏正常的社交生活,已经有点抑郁的倾向。 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佩蒂,每天可以让她教写字、说说话;如果每天需要抄写各种稿件,可以让她有一定的被需要感…… 莱昂纳尔把报纸折好交给佩蒂:“《共和国报》比较柔软,还不掉墨,以后厕所里就用它吧。《小巴黎人报》可以用来包水果。” 这间公寓虽然有独立的卫生间,不过清洁设备配的是一根粗麻绳,莱昂纳尔实在受不了这玩意儿。 其实在巴黎的高端百货当中,已经有英国以及美国生产的“厕所纸”出售,不过一卷或者一盒就要要价半个法郎或者15苏。 莱昂纳尔倒是想买一点试试,但是艾丽丝与佩蒂却坚决把他拉走了——两个姑娘都无法接受上个厕所就擦掉半个生丁这种败家子行为。 佩蒂欢天喜地地接过报纸。她会先把报纸揉软,然后分割成小张叠好,放进厕所的铁盒里。 吃过午饭,莱昂纳尔就开始写作《米隆老爹》。 这篇小说原本至少要几年后才被莫泊桑创作出来,与《羊脂球》《菲菲小姐》并称为莫泊桑描写普法战争最优秀的作品。 《米隆老爹》最大的价值是塑造了一个“非法兰西主义者”的复仇农民形象,突破了既往此类小说的藩篱。 而且全篇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虽然没有《羊脂球》那种全景、群像式的广阔尺度,却极具爆发力,同样拥有摄人的文学魅力。 第二天一早,当佩蒂煎鸡蛋的香气沿着门缝飘进来时,艾丽丝的声音在客厅响了起来:“莱昂,报纸上又有你了;还有一封信。” 莱昂纳尔穿上外衣来到客厅,艾丽丝就给他递来一份《宇宙报》和一个信封。 莱昂纳尔先打开了《宇宙报》。 这是一份教会报纸,销量不高,但是影响力不小,保守派的上层人物是它的忠实读者。 《“索邦良心”的摇篮——教会学校,法兰西公民教育的真正根基》 莱昂纳尔皱了皱眉头,自己怎么又成了教会教育的正面案例了?耐着心往下看去—— 【……《共和国报》刻意忽略了一个关键事实,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能在作品中流露出悲悯情怀,是因为索雷尔先生人生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启蒙阶段,是在他家乡小镇蒙铁尔的圣若瑟学校中度过的! 正是在那些虔诚的修女和神父的悉心教导下,年幼的莱昂纳尔学会了祈祷,懂得了诚实、善良、同情、责任等永恒的、基于信仰的道德准则。 教会学校不仅传授知识,更塑造灵魂!正是这段在教会怀抱中成长的经历,在他心中播下了爱与正义的种子,奠定了他日后正直品性和悲悯情怀的道德根基! 莱昂纳尔·索雷尔的成功,恰恰证明了教会力量在教育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如果公民在人生最关键的阶段缺失了这一课,那么就会被《颓废的都市》这样的“毒物”引诱堕入地狱的深渊!】 看到这里的莱昂纳尔:“……” 自己童年时期确实是在圣若瑟学校接受的教育,并且得到了推荐才去的拉拉涅公立中学。 不过《宇宙报》这个角度找的也够刁钻,实际上这个时代只要是识字的法国人,多多少少都会接受过宗教教育。 但这并不等于只有宗教教育才能塑造品行。 紧接着莱昂纳尔又看到《宇宙报》上的预告: 【圣座任命让-若瑟夫·富尔卡德神父为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执行大驱魔仪式,届时将开放参观,向巴黎市民展现神圣的力量如何驱赶附身在这位淫书作者身上的魔鬼!】 莱昂纳尔这才想起来,克洛德探长——哦,现在要叫他警长了——向他通报过,骗子的真名是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来自诺曼底地区一个破产的小贵族家庭。 他少年时曾进过教会学校,学过法语修辞和基础拉丁文,并且有诗作发表;后来又常年各省行骗,恰恰印证了他「一个老实的巴黎人」的身份。 前几天巴黎法庭已经判了他1年零6个月的监禁,并且同意教会对他进行驱魔仪式。 《宇宙报》同时传递给他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让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把目光投向了信封,这下真让他诧异了。 这封信的署名是「法国文学家协会」,SGDL。 (本章完) 第137章 恢复“什一税”吧! 「法国作家协会」历史悠久,是1838年由巴尔扎克等人发起成立的,维克多·雨果、乔治·桑都是早期成员,大仲马曾经短期担任过主席。 协会的主要目的是保护作家免受盗版的侵害,并且向陷入出版纠纷的作家提供法律援助。 不过「法国作家协会」一向门户森严,哪怕是成名作家也未必能入选,比如爱弥儿·左拉至今都不是协会成员。 莱昂纳尔近来虽然声名鹊起,但是还很年轻,并且没有任何官方身份,无论如何都难以视为「法国作家协会」成员的候选者。 带着疑惑的心情,莱昂纳尔抽出信纸扫了一眼,差点一口咖啡喷在上面。 信的内容非常简短,号召身在巴黎的作家,为《颓废的都市》的作者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请愿,阻止教会对其进行大驱魔仪式。 「法国作家协会」并不是为了他的诈骗罪辩护,而是担心如果小说内容可以和魔鬼附身挂钩,并且赋予教会实施驱魔的权力,那么作家的创作自由就会受到威胁。 这是「法国作家协会」无法容忍的,因此不仅发动了协会成员,甚至找到了协会外的作家一起联署。 莱昂纳尔就是其中之一。 莱昂纳尔这下有些坐蜡,几件简单的事情好像慢慢交织到了一起,变得复杂起来。 他放下信纸,琢磨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今天再去一趟梅塘别墅,问问左拉的意见。 谁知道刚走出拉菲特街64号的大门,守在门口的记者就围了上来—— “索雷尔先生,请问您认为自己是世俗教育成果的结果,还是教会教育的影响更大?” “索雷尔先生,请问您支持所有女性都接受教育吗?这是否会导致社会道德的败坏?” “索雷尔先生,据说您是费里部长和罗昂伯爵的支持者,那是否同意在课程中削减宗教内容?” “索雷尔先生,您更爱的是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还是她的女儿索菲娅小姐?” “嗯?”最后一个问题不仅吓到了莱昂纳尔,也惊到其他报社的记者。 提问的是个瘦高的秃子,一脸纵欲过度、休息不良的铁青色,看到众人都看向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我是《小丑报》的……” 众人:“……” 待到记者们把这个“小丑”扔到街角,大家又把莱昂纳尔给围上了。 这个时代的记者虽然没有麦克风、照相机,但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丝毫不输后世。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等着他们。 第一个挤到他身前的,就是一位《宇宙报》的记者。 莱昂纳尔听他自报家门后,露出了一丝微笑:“《宇宙报》的文章提醒了我一个有趣的事实——是的,我的确在家乡的教会学校度过了最初的几年。 修女们很和蔼,神父也很尽责,他们教我认字,教我画十字,告诉我偷窃是不对的,要分享面包…… 这些基础的道德规范,我很感激。” 《宇宙报》的记者兴奋起来:“那么你要推翻自己在伯爵舞会上的讲话,转向支持教会吗?” 莱昂纳尔摇摇头:“我在拉拉涅公立中学系统地学习了法语、拉丁文、历史,还有基础的几何、代数。 这些知识训练了我的思维,教会我如何分析、如何表达、如何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没有这些能力,我无法通过中学会考、进入索邦,也无法写出今天的作品。” 《宇宙报》的记者露出暧昧的笑容:“所以您选择‘中立’是吗?既不得罪部长,也不得罪教会……” 莱昂纳尔乜了一眼记者,心想这一行倒是什么时候都差不多,随时在给人挖坑。 他当然不会上这个当,在这个时代面对这种问题该站在什么立场上,他肯定不会有幻觉——稍微了解过教育史的都知道,法国堪称近代公立教育之光。 教会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是螳臂当车,无法阻挡免费、义务、世俗化的教育大规模普及。 但是这不意味着这时候就要激怒教会。 莱昂纳尔斟酌了一下语言才开口:“准确的说,我支持的是一种更能稳定地、全面地、持久地为所有阶层的孩子提供教育资源和教育机会的体系。 费里部长的改革,依托的是国家的税金,可以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想不到比这更聪明、更善良的用法; 但如果教会愿意掏钱为法兰西建设成千上万个教室,并且免除所有费用,那么或者也能成为天平另一端的砝码。” 提问的记者一时有些语塞。 议会中争吵的源头之一就是改革后的财政支出,根据初步计算,全国教育经费将在未来10年内,从2.5亿法郎每年,膨胀到5亿法郎每年。 这是一项只有举国之力才能支撑的重大国策,教会无论如何都掏不出这笔钱。 那个记者仍然不甘心:“难道不能这样吗——国家可以把这部分资金拨发给教会学校,那么教会就能扩大学校规模,并且免除费用。 这样同样可以让所有的法国孩子都上学……” 莱昂纳尔也看出来了,对方八成是亲教会报纸的记者,所以始终在热切地引导莱昂纳尔说一些有利于教会的话。 他有些不耐烦了,但脸上仍然是和煦的笑容,语气更是和蔼可亲:“其实我有一个对教会来说更好的建议,您要不要听一听?” 记者精神一振,连忙问:“您快说,是什么建议?” 莱昂纳尔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既然教会如此热衷于法兰西孩子的教育,那么完全可以向议会要求恢复‘什一税’! 这样也不需要国库拨款,全体法国国民十分之一的收入都会进入教会的银行账户,区区免费教育,算得了什么呢?” 记者一听脸色就变得煞白,知道自己被莱昂纳尔耍了。 要知道大革命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废除了一切封建特权,其中就包括“教会什一税”。 后来法国政府甚至直接接管教会财产,神职人员改由国家发薪,所以才有了今天世俗化力量占据上风的局面。 即使绝大部分法国人都是虔诚的教徒,他们也绝不乐意向教会上交哪怕百分之一的收入。 莱昂纳尔轻描淡写之间,就将“给教会学校拨款”和“什一税”联系了起来,只要其他报纸一炒作,恐怕没有人会支持他们。 《宇宙报》记者再也不敢多问,把小本子和笔往兜里一揣,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时其他报纸的记者才挤了上来,莱昂纳尔也不想多做纠缠,更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与其争论哪所学校对我今天的一点小成绩功劳更大,不如看看哪种教育更有可能让法兰西的明天更加光明。 嗯,至少其中的一种,我们已经给过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多的机会了……” (本章完) 第138章 与魔鬼做的交易 莱昂纳尔在拉菲特街64号门前对记者们的回应,尤其是对《宇宙报》记者那句关于“教会可以重新开始收什一税”的“良心建议”,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盆冷水,让原本就焦灼的舆论战线瞬间沸腾起来。 《共和国报》第一时间全文转载莱昂纳尔的发言,并配以醒目标题—— 《勿让“什一税”重新降临法兰西》 报道盛赞莱昂纳尔的回应“逻辑清晰,直指要害”,用“什一税”的假设“无情揭穿了教会方面试图维持教育特权却不承担相应公共责任的虚伪本质”。 文章再次强调,只有国家主导的免费、义务、世俗化公立教育体系,才能实现真正的教育公平,为法兰西的未来培养无数基石。 《费加罗报》则以相对客观的笔调报道了事件,标题是—— 《稳定、全面、持久——莱昂纳尔·索雷尔直指教育改革核心》 文章着重引述了莱昂纳尔对教育改革的见解,却基本忽略了“什一税”的讽刺,并且专门强调了莱昂纳尔并未完全否定早期教会学校的作用。 《宇宙报》的反应最为激烈,在次日头版就以《忘恩负义者的毒舌——莱昂纳尔·索雷尔!》为题,对莱昂纳尔发起了猛烈的人身攻击: 【我们曾怀着善意,将这位年轻的作家视为教会学校播下的善种结出的果实,赞美他作品中残存的一丝悲悯之光。然而,我们错了!在世俗名利的诱惑和共和派无神论思想的蛊惑下,莱昂纳尔·索雷尔彻底暴露了他灵魂的堕落! 他那充满恶意和亵渎的‘什一税’比喻,是对无数虔诚服务于教育事业的修女和神父的莫大侮辱!是对圣教为法兰西道德基石所做千年贡献的彻底背叛!】 而巴黎总教区的吉贝尔主教更是愤怒不已:“这个傲慢无礼的年轻人必须受到教训!他以为凭借一点文学才华就能肆意践踏圣教的尊严?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是最好的例子!这篇小说的‘邪恶倾向’不是很明显吗? 会写出这样的作品,这正是他脱离教会的道德教育、沉迷于世俗欲望的必然恶果! 要让整个巴黎都知道,莱昂纳尔·索雷尔的作品散发着道德败坏的气息!” 吉贝尔的命令迅速得到执行。接下来几天,无论是《宇宙报》还是《十字报》,巴黎亲教会的报纸都出现了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严厉批判。 报道将其描述为“引诱灵魂堕落的毒草”“对纯洁爱情的亵渎”“纵容不道德情欲的宣言”。 甚至有报道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与《颓废的都市》相提并论,声称“‘索邦的良心’与‘一个老实的巴黎人’,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不过这些都无法影响莱昂纳尔在作家圈子里赢得更多的赞美! 在参加“福楼拜家的星期天”时,莱昂纳尔一进门,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掌声。 这些法国最进步的作家们,无一例外都是普及免费教育的拥护者——实际上,这个政策也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 法国人的识字率越高、阅读能力越强,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的销量就越高。 40年前,法国最畅销的小说是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内容是贵族老爷夜里化身大侠惩恶扬善,阴差阳错救出沦为妓女的女儿的故事。 这本通俗小说单行本的销量大概是2到3万册。 而到了如今,左拉的《小酒馆》,一本颇为严肃的自然主义著作,初版就卖了5万5千册。 除了书本单价下降这个因素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教育的日益普及,让法国的读者基数大大增加了。 不过随后关于是否在声援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上,众人产生了分歧。 福楼拜对此显得忧心忡忡:“联署?这……恐怕是个陷阱。我对那个维勒纳夫写了什么并不在意,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诈骗犯,罪行累累。 如果我们贸然站出来反对教会对他进行驱魔——无论那仪式多么荒谬——都很容易被曲解为是在包庇一个诈骗犯! 这会给那些教会报纸提供绝佳的弹药,他们会说,‘看!这些无神论的作家们,他们果然和魔鬼是一伙的!’” 作为经历过《包法利夫人》的审判风波,福楼拜对舆论的险恶和公众的非理性有着深刻的警惕。 左拉的观点则截然不同:“恰恰相反,居斯塔夫!正是这种时候,我们才更应该站出来!那个所谓的‘大驱魔仪式’,本身就是一出中世纪闹剧! 它企图用‘魔鬼附身’这种迷信借口来解释创作行为,这是对人类理智和作家身份的侮辱! 如果我们沉默,就等于默认了教会拥有用迷信解释文学创作和司法判决的权力!这比一个骗子的罪行危害更大!” 莫泊桑这次没有站在老师那边,他从小就极度厌恶教会,甚至故意犯错让教会学校开除他,所以态度更加坚定:“我完全同意爱弥儿!管他什么舆论风险! 只要能让那群神棍不痛快的事,我都支持!签!必须签!而且要号召更多人来签!让教会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买他们那套‘魔鬼’把戏的帐!” 这时大家发现有个人异常沉默,正是同样收到了「法国作家协会」信件的莱昂纳尔,于是停下争论,把目光投了过来。 所有人都想听一听他是怎么想的。 ———— 同一个时间,在巴黎圣母院一间阴冷的地下室内,被单独提押出来的爱德华-贝努瓦·德·维勒纳夫,穿着囚服,神情憔悴。 教廷的特使,让-若瑟夫·富尔卡德神父,站在他面前,神情严肃,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维勒纳夫,你应当清楚,这场驱魔仪式,是为了拯救你那被魔鬼玷污的灵魂…… 同时也是为了挽救巴黎日益堕落的风气。为了达到最好的……嗯……‘治疗效果’,让信众们亲眼见证圣光的威能,你需要——‘配合’。” 爱德华-贝努瓦抬起眼皮,讥诮地笑了起来:“配合?神父,您指的是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在台上翻滚、嘶吼、说些谁也听不懂的‘恶魔低语’吗?” 富尔卡德神父脸色一沉:“注意你的言辞!这是神圣的仪式!你需要表现出被魔鬼折磨的痛苦,在圣水、圣物和祷言的威压下挣扎、哀嚎! 当圣光最终驱逐恶魔时,你要表现出解脱和感恩!你的‘表演’越真实、越激烈,就越能证明仪式的成功,也越能……体现教会的仁慈,对你未来的处境……或许会有所帮助。” 旁边的吉贝尔主教上前一步,声音低沉:“维勒纳夫,我们愿意给你一个真正救赎自己的机会,只要发挥你表演上的特长…… 在仪式上,当你‘恢复清醒’的那一刻,你需要向所有人忏悔!忏悔你堕落的原因—— 正是因为你不幸地脱离了教会学校,才被世俗的邪恶所侵蚀,一步步滑向欺诈和创作淫秽读物的深渊! 你要告诫所有人,唯有回归教会的怀抱,接受正统的道德教育,才能避免像你一样的悲剧!” 爱德华-贝努瓦没有说话,盯着吉贝尔主教的眼睛。 吉贝尔主教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表现得足够真诚和……有说服力,我可以让你只在普通的监狱服刑。 想想吧,维勒纳夫,是去‘土伦’晒太阳,还是去‘萨尔佩特里埃’被铁链锁着和真正的疯子关在一起?” 维勒纳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笑容近乎扭曲的:“如您二位所愿,我一定会‘演’好这场戏……” 等到两名地位崇高的神职者的脚步消失,爱德华-贝努瓦才浑身打了个寒颤,仿佛刚刚和魔鬼做完交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