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从边军开始覆明灭清》 第256章 贼兵在救灾,官府要收税 “哐!哐!哐!” 尖锐的铜锣声混杂着急促的脚步声,撕裂了保宁府城的宁静。 “要发大水了!” “大帅有令!妇孺老弱立刻收拾细软,由甲长、里正带领,撤往北面蟠龙山!” “青壮留下听候差遣!” “快!快!快!” 一队队裹着红头巾的民兵正挨家挨户地砸门,扯着嗓子通知府城里的百姓。 恐慌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城里的千家万户。 哭喊声、叫嚷声响成一片,人们扶老携幼,背着简单的包裹,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汇入街道上汹涌的人流。 万幸的是,在民兵们的引导下,逃难的人流虽然拥挤不堪,但却并未彻底崩溃,造成互相踩踏的惨剧。 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从北门蜿蜒而出,朝着蟠龙山上转移。 蟠龙山上,早已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千名被紧急调来的士兵和民夫,正如同蚁群般劳作不息。 树林被成片成片砍倒,巨大的原木被削尖、打入地下,作为窝棚的骨架。 大块大块的空地在山间被开辟出来,士兵们挥舞着铁锹、镐头,平整土地,挖掘排水沟渠。 稍细些的树干就地被工匠们卸成板材,再配上临时征调来的大批草席、油布,搭建在了窝棚的骨架上, 一座座简陋却能遮风挡雨的避难窝棚,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在蟠龙山各处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城东的冶铁司更是马力全开。 巨大的翻车在流水的推动下发出沉闷的轰鸣,带动着风箱和石碾。 炉火昼夜不息,汗流浃背的工匠们,正将一筐筐生石灰和碾好的碎瓷粉投入其中煅烧。 浓烟滚滚,热浪灼人。 一袋又一袋还带着余温的水泥粉末,被送至不远处的琉璃坊。 柴宇在此早已等候多时,他命人把水泥投入模具中搅拌成型,静置风干。 在搅拌水泥时,他还往里加入了不少熬得十分粘稠的糯米浆。 这是他从修筑坚固城池所用的“三合土”配方中得到的灵感。 糯米浆中的糖分和粘性物质,不仅能略微提高水泥的早期强度,而且还能在水泥成型初期形成一层薄膜,加速表面凝结。 虽然用处有限,但在争分夺秒的当下,水泥能更快一些成型就是好事。 城外不远处的江堤上,才是真正的战场。 浑浊的嘉陵江水咆哮着,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上涨,拍打着原本就不甚坚固的土堤,发出阵阵咆哮。 江瀚亲自坐镇一线,一身短打劲装上溅满了泥水。 虽然站在高处,但他的存在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激励着奋战在江岸边的一众士卒和民夫。 “快!” “让人把沙袋和水泥条石抬过来,加固岸堤!” 数千中军精锐,此刻化身成了最强壮的河工,扯着嗓子,不断接力着运送抗洪物资。 外围处,临时征调来的民夫排成长龙,肩扛手抬,源源不断地把沉重的条石和沙袋运上堤坝。 堤坝最前沿,几十个光着膀子的士兵齐声喊着号子: “一!二!放!” “一!二!放!” 士兵们合力把条石垒砌在堤坝外侧的迎水面,一旁的民兵挥舞铁铲,迅速把泥浆封堵在条石的缝隙之间,充当临时粘合剂。 沙袋一层层堆高、压实,加固着府城最后一道生命线。 雨水混合着泥浆,裹满了每个人的裤腿,手臂,脸颊。 六月的空气沉闷燥热,汗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淌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喊累。 暑气逼人,不断有士卒因为体力透支或高温闷热而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泥浆里。 一旁的民夫见状,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七手八脚地冲上去,合力将昏厥的士卒从泥水里捞起,抬向后方的简陋凉棚。 军中的医匠们早已严阵以待,几个大瓦罐下柴火不熄,里面翻滚着浓褐色的汤药。 放下中暑的士卒,几个医匠立刻上前,熟练地配合,掐人中、灌汤药。 汤药以藿香为君药,搭配紫苏、白芷、茯苓、陈皮等药材熬煮而成,正是专门针对暑天淋雨、湿气侵体导致中暑昏厥的良方。 苦涩的药汁被强行灌下去,昏厥的士卒才悠悠转醒,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就这样,府城外的江堤在数千人的日夜奋战下,一尺一尺地艰难抬高着。 浑浊的江水愤怒地拍打着新加固的堤岸,试图撕开缺口,却又被更坚固的水泥条石和沙袋顽强地顶了回去。 浪头撞得粉碎,徒劳地退回江心,酝酿着下次更凶猛的冲击。 为了抵御这场大水,保宁府城上下可谓是万众一心。 从坐镇指挥的江瀚到挥汗如雨的士卒,从奔走呼号的民兵到转运物资的民夫所有人都在燃烧着自己最后的气力。 与保宁府不同,此时的剑州已经是满目疮痍。 持续了七天七夜的暴雨刚停,可天却没放晴,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馊味。 洪水虽然渐渐退去,但城中低洼处,仍然积着没膝的浑浊泥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曾经肥沃的良田被厚厚的淤泥覆盖,夹杂着断木、碎石和来不及逃离的牲畜尸体,甚至偶尔能看到泡得发白肿胀的人尸。 残破的房屋歪斜着,墙壁上留着清晰的水位线,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幸存的百姓眼神空洞,麻木地在泥泞中翻找着可能残留的家当,或是茫然地望着已成废墟的家园。 哀鸿遍野,哭声不绝。 刚上任不久,差点葬身洪水的同知吴熙,此刻已经成了剑州灾后重建的主心骨。 他形容憔悴,身上的绯红官袍早已破烂不堪,头上还裹着渗血的纱布,强撑着身子在泥水里跋涉,指挥。 灾后的首要工作便是清淤。 他组织起还能行动的灾民和衙役、士兵,组成一支支清淤队。 简陋的木筏在积水中穿梭,不断打捞着漂浮的杂物和尸体。 壮劳力们用铁锹、木盆,甚至双手,奋力清除街道和房前屋后的厚重淤泥。 挖出来的尸体被小心地用草席包裹着,抬到远离水源和居住区的高地上,集中焚烧。 时值盛夏六月,高温潮湿,正是瘟疫滋生的温床。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味,令人窒息。 吴熙采纳了随行大夫张济生的建议,在城郊设立了专门的“疠所”(隔离区)。 所有出现发热、腹泻症状的病人都被强制转移了过去。 民兵们背着沉重的石灰袋,在清理过的街道、安置点周围、一遍遍地泼洒着石灰。 张济生带着城里的大夫,昼夜不断地熬煮清热解毒的汤药,分发给灾民和救灾人员。 吴熙正带着人在城里四处巡视,可正走着,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皱着眉走过去,只见几个衙役正按着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 看见穿着官袍的吴熙,那胖子挣扎着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放开我!” “我卖我的粮,关你们什么事?!” 一旁的衙役见状,立刻上前给吴熙解释道: “吴同知,这厮哄抬粮价,公然违抗军令。” “这都是李知州吩咐的,要是发现.” 吴熙抬手止住他: “我明白了,按规矩办就是。” “把这人拖出去宰了,我派人去抄家。” 衙役们齐声应是,拖着还在嚎叫的粮商就走。 随着那粮商人头落地,围观的灾民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好!” “青天大老爷!” 吴熙没有理会,只是对着身旁吩咐道: “把他家粮食抄出来,拉到粥棚去,赈济灾民。” “另外,再去查其他城里几家粮铺,谁敢学他,一样处理。” 书吏连忙记下,吴熙却望着远处浑浊的江面,轻轻叹了口气。 洪水退了,可这灾后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与剑州相比,位于龙安府的江油县虽然没有洪水的波及,但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从成都府逃来的灾民,一波接一波地涌进来,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望不到头。 城外临时开辟的巨大空地上,搭起了连绵的简陋窝棚。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空地上那十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排好队!别挤!一人一碗!都有份!” 县尉王宁亲自站在一张破桌子上,手里提着铁皮喇叭,声音传出去老远。 士兵和衙役在一旁,死死盯着排成长龙的灾民队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锅灶旁,几个伙夫正不停地搅动着铁锅中翻滚的米粥。 米粥虽然水多米少,但在经历了洪水、饥饿和长途跋涉的灾民眼中,却是一碗不折不扣的神仙汤。 当滚烫的、散发着米香的粥汤被舀进一个个破碗、瓦罐里时,灾民们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个枯瘦如柴的汉子,双手颤抖地捧着滚烫的粥碗,老泪纵横。 他顾不得烫,贪婪地小口啜吸着米汤,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 年轻的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怀中婴儿的嘴边,用指尖沾着米汤,一点点抹进孩子嗷嗷待哺的小嘴里。 几个半大的孩子,捧着碗蹲在角落,狼吞虎咽,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停下,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活气。 “慢点喝,别烫着。” 千总胡永胜看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少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粥,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少年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米粒,含糊不清地说: “谢谢军爷赏粥.” 李老歪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望不到头的难民潮,只觉得头皮发麻。 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虽然每天只放一碗稀粥吊命,但县里和军中的存粮都已经快见了底。 负责管粮的县丞更是天天派人来催,希望李老歪停止施粥。 可李老歪却摇了摇头,他派去保宁府求粮的信使应该快回来了,一切听大帅做主。 果然,信使晚上就抵达了江油县,并敲开了城门。 “李头儿,曾知府已经派了车队,三万石粮食不日便到。” “大帅说了,粮食保宁府有的是,先把人救活再说。” “成都府的那帮官绅不肯赈济,他们屯的粮,迟早都是咱们的!” “大帅让你尽管收人,粮不够就再报,保宁府立马调过去!” 李老歪愣了愣,随即狠狠拍了拍大腿,他心里门儿清,大帅肯定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可他却不知道,江瀚此时也正在发愁。 虽然在他的带领下,保宁府顺利扛过了洪峰,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灾,把他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全给打乱了。 按江瀚原本的设想,七八月秋收之后,他就会立刻朝东边的夔州府,和南边的顺庆府、潼川州用兵。 但现在,他只能暂时以救灾和恢复生产为重。 “罢了。” 江瀚揉了揉眉心,对身边的千总曹二叹了口气, “救灾要紧,打仗的事,先往后推推。” 可令江瀚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在拼了命地救灾。 而成都府那边,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 时值七月,酷暑难当。 肆虐成都府各地的洪水刚刚退去,留下了满目疮痍和奄奄一息的灾民。 田地尽毁,房屋倒塌,饥饿和疫病的阴影笼罩着灾区里的每一个村庄。 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正挣扎在生死线上,用树皮草根勉强果腹。 百姓们眼巴巴地盼着官府能施以援手,哪怕只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听人说,龙安府和保宁府的贼人都在拼了命的救灾,朝廷就算不管洪水,可灾后总得派人赈济一二吧? 可他们等来的却不是救济,而是一道道催命的枷锁。 七月,正值夏税征收之际。 灾区各州县的城门洞开,成群结队的税吏,在衙役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冲了出来。 “奉老父母手令,夏税秋粮,颗粒也不能少!” 冰冷的告示贴在残破的村口,如同催命符。 “限期半月缴齐,违者枷号示众,并发配充军!” 冰冷的告示贴在残破的村口,看得众人一片哗然。 “差爷,咱们的田都被冲没了,地里的粮食早毁了,拿什么交税?” 几个衙役闻言,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狗才,田没了又怎样?难不成还想逃税不成?” “实在不行,拿地抵押,去城里借点印子钱应急就是!” “蜀王府不会亏待你们的!” 类似的情景在绵竹、茂州、罗江一带受灾的各个乡村、城镇上演着。 王府以及各地官绅沆瀣一气,趁着灾年大肆搜刮着百姓们手里本就不多的土地。 灾民稍有反抗,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枷锁加身,拖入大牢。 绝望的哭喊声、愤怒的咒骂声、衙役得意的呵斥声,响彻四野。 此时,不少逃荒的灾民陆续从龙安府回到家乡,带来了龙安府施粥赈济的消息。 于是,灾区百姓们彻底怒了。 百姓们指着那帮如狼似虎的官差,怒骂道: “连那龙安保宁的反贼都知道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可你们呢?” “你们这些穿官衣的、吃皇粮的狗才,只晓得替人搜刮地皮,想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血泪的控诉,如同点燃干柴的最后一点火星。 “既然你等不想让咱好好过日子,那就都别过了!” “跟这群狗才拼了!” 被逼到绝境的灾民,最后一丝对官府的畏惧也消失了, “杀了这群狗才,投奔义军去!” 百姓们抄起了手边的锄头、铁锹,发出不甘的咆哮,朝着耀武扬威的衙役、官差猛扑了过去! (本章完) 第257章 光靠农民起义是成不了事的(冲精品 川中大地的民怨压抑已久,终于在官府一封封征收令的催逼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第一个爆发点,便是绵州下辖的夏阳乡。 当夏阳乡百姓们听闻,官差税吏在洪水刚刚退去、家家户户颗粒无收的情况下,竟然还要出来征收夏税的消息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就连川北的的反贼,都知道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而这些号称正统的父母官,不仅不给分毫钱粮,反而还要在灾民身上搜刮地皮。 简直连反贼都不如! 愤怒,在无声之中酝酿、发酵。 当以冯辉为首的十几个官差税吏,耀武扬威地踏入夏阳乡的地界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往日里,百姓们畏惧而又谄媚的笑脸。 而是一双双,充满了血丝和恨意的眼睛。 “都他娘的别愣着了!” 冯辉一脚踹开一户村民家的院门,对着院内瑟瑟发抖的夫妇,骂骂咧咧地嚷道, “赶紧的,把银子都给老子交出来!”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就“嗖”的一声,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重重地砸在了身后的土墙上! “哪个狗日的?!” 冯辉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回头,只见院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手持着各式农具的村民。 为首一人,正是之前在龙安府接受过赈济的郑尧。 “狗官!” 郑尧眼神狠厉,语气冰冷, “今年的粮食都被洪水冲走了。 “这税,你让我们怎么交?!” 冯辉见着周围聚拢的村民,非但不怕,反而一脸不屑: “你们这帮泥腿子,难不成想造反不成?” “朝廷自有王法,轮得着你们说三道四?!” 说着,他大手一挥,指着带头的冯辉几人: “来人!” “把这个带头闹事的刁民,给老子就地拿下!” “统统给我带回州城,让刑房的弟兄们好好教教他们‘王法’二字!”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几个衙役应声而动,朝着为首的郑尧等人就扑了上去。 可今时不同往日。 灾民们胸中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再加上对比龙安府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此刻就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跟他们拼了!”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扔出了第一块石头,紧接着,锄头、扁担、木耙.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都成了武器! 成百上千被逼到绝路的灾民,发出不甘的怒吼,红着眼睛,朝着还在耀武扬威的官差税吏们涌了上去。 “反了!反了!” 冯辉吓得魂飞魄散,他慌忙拔刀想要抵抗,可刀刚抽出一半,飞来的石头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手腕上,痛得他惨叫一声,腰刀脱手飞出。 一旁的衙役刚举起水火棍,就被几个汉子扑倒在地,锄头、扁担接二连三地砸了下去,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愤怒的人群里。 场面彻底失控,官差们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架子荡然无存,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他们被愤怒的人群分割包围,棍棒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冯辉拼了命的扒开人群,头上的皂帽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身上脸上全是脚印。 他连滚带爬地想往外跑,却被眼尖的郑尧一个箭步追上,一脚踹翻在地。 “狗杂种!刚才不是很威风吗?!” 郑尧抄起脚下的腰刀,高高举起,对准冯辉的脑袋就要砍下去,结果这个为首的祸害。 可就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干瘦的老汉却拦下了他。 “尧娃子!不能杀啊!” “杀了官差,那可是真造反了,朝廷派兵来剿咋办?” 郑尧的手臂被抱住,腰刀悬在半空,一脸震惊地看着拦住他的老汉。 “三舅!” “咱们都动手了,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你听我的,宰了这帮杂碎,咱们全乡投奔龙安府去!” “龙安府干的就是造反的勾当,咱们去了不会吃亏的,再说了,那儿的义军对百姓可好了.” 可那老汉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 “尧娃子,咱们夏阳乡世世代代都是本分的农民,你现在让咱们拿刀造反?” “全村近千口人,有几个敢干那杀头的勾当?” 听了这话,刚刚还群情激愤的乡亲们,眼神里都露出了一丝恐惧和犹豫。 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在了人群后。 杀官造反,对于这些老实巴交,种了一辈子地农民们来说实在是不敢想象。 “郑家兄弟,消消气,消消气.” 几个老人妇人围上哭劝, “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真要打死了人,官兵来了咱们整个村子都跑不了。” “听婶子一句劝,要不.还是放他们走吧.” 一些青壮也迟疑了,握着农具的手紧了又松。 “是啊,尧哥,教训教训得了,真杀了.这.” 见此情形,地上的冯辉和几个衙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满脸血污,磕头如捣蒜: “好汉爷,好汉爷饶命!”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从龙安府来的好汉!” “我等再也不敢了!您高抬贵手!” “小的发誓,回去一定闭口不言,就当没这回事!绝不再踏进夏阳乡一步!” “若有食言,天打五雷轰!” 冯辉等人的赌咒发誓,勾起了村民们心底那点侥幸。 他们宁愿相信恶狼一时的求饶,也不敢承受杀官造反的后果。 “尧娃子,你看他都这么说” “是啊,放了吧,他都赌咒发誓了.” 郑尧听着冯辉等人毫无可信度的誓言,再看看自己悬在半空的腰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瞬间涌上心头。 他难以置信的环顾四周,还想继续劝道: “各位叔伯!你们糊涂啊!” “俗话说得好,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你们今天放跑了这群豺狼,难道还指望他心善放咱们一马?!” “今天你们一时手软,殊不知自家老小危在旦夕!” 听了这话,有人出声反驳道: “郑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 “咱们最开始也没想杀官造反,是你鼓动着乡亲们聚在一起的!” “你放心,就算官府来找麻烦,咱们也不会把你供出来,更何况他们都已经发了毒誓.” “对!对!我们发誓!绝不来找麻烦!” 冯辉赶紧附和,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怨毒。 郑尧看着不敢彻底反抗,还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乡亲们,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愤直冲头顶。 他猛地将手中的腰刀狠狠砸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泥浆! “好!好!好!你们信!你们放!” 郑尧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他指着脚下的衙役,又指向围观的乡亲, “你们千万别后悔!” “等这群豺狼回头带着官兵,把你们锁进大牢,夺了你们的地,逼死你们娃的时候,你们也别后悔!”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扭头对着身边几个同样愤怒却无可奈何的发小低声喝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留在这里,就是给这群糊涂虫陪葬!” 他猛地扒开挡在身前、还想劝说的乡亲,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身旁的几个汉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的装死的衙役和周围茫然的乡亲,紧随郑尧身后,挤开人群,消失在村口的残垣断壁之后。 留下的百姓们面面相觑,有人觉得郑尧太过偏激,有人隐隐有些不安。 看着地上冯辉几人凄惨的模样,想起他们的毒誓,乡亲们心里的不安又渐渐被那点侥幸压了下去。 “快快扶差爷起来” 有人犹豫着上前。 “谢谢各位乡亲!谢谢各位好汉不杀之恩!” 冯辉被人搀扶起来,满脸是血,点头哈腰,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阴狠。 他和其他几个衙役互相搀扶着,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朝着绵州城的方向狼狈逃去。 绵州,州衙后堂。 “反了!反了天了!” “一帮刁民!” 知州沈耀听完冯辉等人的回报,气得脸色铁青,一把将手中的盖碗摔得粉碎。 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竟敢聚众殴打官差,抗拒王法!此风绝不可长!” “必须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否则这绵州地面,哪还有王法可讲?!” 他猛地一拍桌子, “来人!” “速传巡检司巡检,让他点齐所有弓兵,准备出城镇压民乱!” “还有,立刻去请城中李员外、王员外、赵员外……把他们府上得力的护院、家丁都给本官召集起来!” “告诉他们,刁民造反,祸及家门!” “此时再不出力,更待何时? “再派人去请刘公公,就说有刁民聚众造反,阻挠王府购田,请他务必相助!” 沈耀的命令飞快传达下去。 很快,巡检司的两三百号弓兵被集合起来。 城中几家大户,也派出了各自豢养的打手、护院,凑了百十号人,个个手持刀枪棍棒,面露凶光。 王府在绵州的钱庄管事刘公公得到消息,更是派出了手下数百个专门负责催债逼租的青皮无赖,以助声威。 就这样,一只由巡检司弓兵、大户家丁护院、王府爪牙组成的“讨逆”队伍,在州通判的亲自带领下,跟着冯辉几人,气势汹汹的冲出了绵州城。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首恶之地,夏阳乡! 瘦马踏起烟尘,刀枪反射着寒光,这支杂牌军一头冲进了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夏阳乡。 没有警告,没有宣谕,弓兵和恶奴们如狼似虎地踹开村里残破的门户,把惊惶失措的百姓像拖死狗一样从屋里、从角落里拖拽出来。 “说!带头闹事的贼子在哪?!” “还有那几个跟他一起的随从,都藏哪去了?!” 通判骑在马上,厉声喝问。 衙役和恶奴们挥舞着皮鞭棍棒,劈头盖脸地朝着地上的百姓们招呼。 哭喊声、惨叫声、皮肉的撕裂声不绝于耳。 一个老汉抱着头试图上前辩解: “官爷.尧娃子他们.他们打完人就跑了,真不在村里” 冯辉冲上去,狠狠一脚将老汉踹倒在地, “放屁!” “老子认得你这刁民,这厮是那贼子的三舅,他定然是在包庇亲族!” “给我打!往死里打!” 几个恶奴闻言,围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弓兵们搜遍了整个残破的村子,确实没找到郑尧等人的踪影。 为首的通判得知消息脸色阴沉,他根本不信这些刁民所言,只当是全村都在包庇。 “好!好得很!” “夏阳乡刁民,抗拒官府,包庇首恶,罪加一等!” “来人!把这些刁民都给本官锁了!带回州衙大牢,细细审问!” “我倒要看看他们嘴有多硬!” 冰冷的枷号套上了夏阳乡百姓的脖颈,人群如同牲口般被串连起来。 哀嚎声、求饶声撕心裂肺。 可那通判看也不看,大手一挥,厉声喝道: “去,把他们押回州城!” “剩下的跟本官去隔壁龙凤镇,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些不知死活的刁民敢造反!”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群官差地痞又浩浩荡荡地继续开拔,朝着不远处的龙凤镇奔袭而去。 龙凤镇的情况比夏阳乡稍好,这里的反抗运动更为激烈。 在几个胆大乡民的带领下,龙凤镇的百姓不仅打死了几个前来强征的税吏和衙役,还夺了不少武器护身。 数千走投无路的灾民聚集起来,高喊着“杀狗官”、“开仓放粮”的口号,试图冲击城池。 他们的目标是夺取城里的武备库,武装自己。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镇外的官道,怒吼声震天动地。 可他们手里多是些锄头、镰刀等农具,不少人更是衣不蔽体,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全凭一腔血勇在支撑。 就在灾民浩浩荡荡,奋力冲击着城门的时候,绵州通判率领的镇压队终于赶到了城外。 看着眼前乌泱泱一片、毫无阵型可言的乱民,那通判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 “放箭!给本官射死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反贼!” 巡检司的弓兵闻声立刻上前,稀稀拉拉地排成了两列。 “预备——放!” 虽然这帮弓兵平时属于训练,箭法稀烂,但如此密集的人群根本不需要瞄准。 随着管队一声令下,一片稀疏却致命的羽箭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射进了冲在最前面的人群! 噗嗤——噗嗤—— 利箭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青壮,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惨叫着栽倒在地。 鲜血瞬间染红了泥泞的官道。 为首的汉子,手里拎着抢来的腰刀,想带人冲上去拦住官兵放箭。 可一阵箭雨下来,汉子的胸膛被一箭贯穿,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冒出的箭簇,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口血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官兵放箭了!” “快跑啊!” 突如其来的箭雨,瞬间击溃了聚在一起的百姓。 面对官军慢慢前压的脚步,这帮农民们终于想起来被官府支配的恐惧。 刚刚还震天的怒吼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和哭喊。 队伍立刻骚动起来,后排的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甚至有人直接掉头就跑。 “废物!一群乌合之众!” 通判在马上看得真切,得意地笑了笑, “给本官冲!杀散他们!抓活的!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早已按捺不住的巡检司兵丁、大户家丁和王府爪牙们,如同一群恶犬,挥舞着刀枪棍棒,嚎叫着冲进了混乱的人群! “杀啊!” “抓反贼!” 棍棒狠狠砸在背上、头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 刀光闪过,带起一蓬蓬温热的血花; 恶奴们狞笑着,手中铁棍专挑人的关节、软肋下手,打得人筋断骨折,哀嚎遍地。 有人试图反抗,举起锄头砸向一个扑来的家丁,却被旁边的兵丁一刀砍在胳膊上,惨叫着倒下,随即淹没在人群中。 镇压官兵的狂笑声和百姓们的哭喊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人间炼狱。 起义的人群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崩溃四散。 地上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员,哀鸿遍野。 通判满意地看着这“赫赫战功”,下令把那些没跑掉、被打倒在地的乱民,全部用绳索捆了,串成长串,押往绵州城大牢。 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起义运动,轻而易举的就被官府镇压了下去。 消息很快传开,此前逃走的郑尧等人得闻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几人不敢耽搁,趁着夜色专挑小道一路疾行,朝着江油县的方向拼命逃去,想要把消息通报给龙安府的义军,请他们出马。 可殊不知,埋在成都府各地商队里的探子,早就把消息传回了江油县的李老歪处。 李老歪背着手在县衙里不停地踱着步子,绵州是成都府的东面门户,州城大牢里关押了数百甚至上千被逼造反的灾民。 官府如此倒行逆施,想必民怨已经沸腾到了极点,只要自己率兵一到,必定能一战拿下州城。 但兹事体大,没有江瀚的军令,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私自调动大军。 李老歪此前已经派了快马,八百里加急前往保宁府报信,但一来一回,怎么着也得七八天。 可机会稍纵即逝,他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坐立不安。 一番权衡后,李老歪觉得还是不能干等着,必须做点什么,策应各地百姓的起义活动。 他很清楚,这帮百姓空有一腔血勇,但武力实在是不足。 即便官军的主力已经被歼灭殆尽,可城里的卫军,守城的官兵也不在少数。 就算这帮人野战不行,但对付一帮手无寸铁,从没上过战场的百姓,也费不了太大功夫。 既然大军不能轻易调动,李老歪只能找来麾下千总樊刚,让他带几只精干的小队,先行潜入绵州等地。 人数不能太多,樊刚只点了六百精锐,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江油县城。 六百精锐兵分两路,一路往安县,一路往绵州赶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作战,而是暗中联络、策应各地百姓,静待时机。 路上,前往绵州的队伍还遇上了前来求援的郑尧等人。 经过一番审讯后,樊刚才确定了几人的身份,并让他们在前头引路。 在郑尧的带领下,樊刚、任诚率领的其中一队三百人,昼伏夜出,避开官军耳目,悄悄潜回了夏阳乡附近。 即便心里有准备,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郑尧等人眼前一黑: 村子彻底空了,本就破败不堪的屋舍成了一片灰烬,一些来不及掩埋的乡亲尸体散发着恶臭。 从逃难的灾民口中得知,夏阳乡的百姓全被抓进了绵州城,大牢里早已是人满为患,每天都有尸体从大牢里被拖出来,扔到城外的乱葬岗上,任野狗啃食。 各地敢反抗的百姓被屠戮一空,剩下的灾民被尽数带走,城里甚至还专门拨了块地,关押这帮灾民。 王府的爪牙们拿着地契,一个个的勒索着灾民手里仅存的田地。 按下手印的,才能活着从牢里出去,稍有不从者,便是大刑伺候。 “各位军爷,还请救救我绵州百姓吧” 郑尧红着眼睛,看着千总樊刚和一旁的掌令任诚。 樊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眯着眼打量着满目疮痍的村子,脑海里生出了个大胆的计划。 他看向身边的掌令任诚: “老任,你看呢?” “各地的百姓都被抓走了,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联络不上人呐.”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说,我带人潜进城里劫狱怎么样?” “州城里的兵,不过就是些巡检司的弓兵和衙役,顶天了再加上些大户的家丁护院,王府走狗。” “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任诚闻言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 “你这厮胆子未免太大了。” “咱们手下一共才三百来人,你就想打州城?” “要是给你三千人,你怕是敢去打成都府城!” 樊刚闻言摆了摆手: “今时不同往日,川中的官军早就被大帅全歼了。” “一群乌合之众,哪能拦得住咱们三百弟兄?” 如题,本书快摸到精品的门槛了。 为了尽快达成精品,老弟就先合章了。 今日6k,明天继续!   (本章完) 第258章 刺杀 劫狱 绵州城,这座位于成都府东面的门户,城墙虽不算太高,但早已戒备森严。 尤其在大规模镇压、抓捕乱民之后,城门口的盘查更是严密。 樊刚、任诚两人深知,带着三百人想要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咱们分批进,化整为零。” “老任,你带着百十来个弟兄们乔装打扮,扮成逃荒的灾民,混在每天清晨进城卖柴、找活计的队伍里。” “家伙事儿都交给我,我从另一头进去。” 樊刚蹲在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其余人,跟我走水路。” “绵州城依江而立,我这几天看过了,靠近江面的城墙段没人值守。” “咱们趁夜渡河,贴着墙根阴影处摸过去,两丈的城墙不算高,用钩爪就能爬上去。” 议计已定,众人便开始分头行动起来。 数日后,拂晓。 任诚带着百来人,换上一身破烂不堪的短打,脸上抹着灰泥,混在一群灾民中,推着独轮小车,亦步亦趋的朝着绵州城里蠕动。 守门的兵丁强打精神,捂着哈欠,仔细地翻了翻车上的柴火和破烂家什: “大清早的,真晦气。” 看着这群人饿得直打晃的模样,鼻子里传来那股灾民若有若无的酸馊味,值守的兵丁厌恶地挥了挥手: “赶紧滚!” 得知任城一行人顺利进城后,樊刚带着人立刻就赶往了绵州城上游。 当夜,三更时分。 涪江水面倒映着稀疏的星光,水流潺潺。 二十多只蒙着黑布的羊皮筏子如同幽灵般,紧贴着城墙一面,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 樊刚身先士卒,口中衔着短刀,奋力甩出钩爪,精准地扣住了墙上的垛口,蹬着夯土墙就往上窜。 登上城头后,眼见四下无人,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示意安全无碍。 绳索垂下,两百多名精悍的士卒有样学样,迅速而安静地涌上了城墙,消失在了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脊阴影中。 就这样,几路人马分批潜入了绵州城,并在城西北角的城隍庙外顺利汇合。 可潜入绵州城只是第一步。 二人深知,身处敌巢,四面皆兵,己方这点人马虽然个个都是百战精锐,但要是真被官兵团团围住,陷入长久的消耗战,恐怕也力有不逮。 毕竟一行人轻装简行,身上只穿了件布面甲防身。 为了尽可能减小伤亡,达到以小博大的目的,樊刚和任城两人一合计,还是决定先在城里搞破坏。 只要瘫痪敌人的组织能力,这绵州城轻易便能拿下。 如果在行动之前,能够先行一步,除掉城中为首的官吏,尤其是知州、同知、通判等一二三把手,便能从根本上摧毁敌人的部署。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樊刚和任诚兵分几路,在城中走街串巷,蹲守在各处高门大院之外。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知州沈耀、同知姚熙、通判袁彦。 只要除掉这几人,便立刻在城中放火生乱,劫狱并夺取武备库。 可话虽说得轻巧,但这些明廷官员的行踪却不是那么好打听的。 知州沈耀深居简出,州衙附近更是戒备森严; 同知姚熙行踪不定,常在各处大户宅邸流连; 通判袁彦更是神出鬼没,根本见不到面。 樊刚带人蹲了几天,除了摸清几个大户宅邸的位置,对几个主要官员的行踪竟一无所获。 “不能再等了!” 樊刚蹲在阴暗的墙角,烦躁地嚼着一根草茎, “大牢里每天都在死人,再拖下去,估计人都要死光了!” “今晚便行动!” 可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城西盯梢的哨官猫着腰跑了过来。 “千总!”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有发现!” “任掌令在城西边的听涛阁外,发现了几顶官轿停在门口。” “属下翻墙偷听,里面吹吹打打的,似乎有大人物在饮宴作乐!” 樊刚闻言眼前一亮,立马吐出嘴里的草茎: “走!去看看!” 培江边,夜色下的听涛阁,丝竹管弦声夹杂着人声隐隐飘出,与江风混在一起。 樊刚带着几个亲兵,换上一身黑色劲装,悄悄躲在阴暗的街角,伏下身子静静观察。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门轻轻打开,几个喝得东倒西歪的官吏被人小心翼翼地扶了出来。 其中一人正是州通判袁彦。 他穿着一身绣着花鸟的官袍,被两个娇俏的歌姬扶着,醉醺醺地钻进了一顶颇为华丽的青呢小轿。 樊刚见状怒了努嘴,低声道: “跟上,看看他去哪儿。” 小轿晃晃悠悠,在寂静的街道上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城西北角一处门脸不大、但围墙高深的宅院后门。 浑浑噩噩的袁彦被门房搀扶着下了轿,踉跄着进了院门。 樊刚躲在暗处,牢牢记住位置,迅速返回召集人手。 子时,夜深人静。 别院静悄悄的,只有西厢房还亮着微弱的烛光,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声和男人的醉语。 樊刚带人无声无息地翻过高墙,轻盈的落在了后院里。 放眼一看,院内只有四个守夜的家丁,正靠着廊柱打盹。 几个亲兵悄悄摸过去,瞬间将四个家丁抹了脖子,随后守在了东西两个院门外。 樊刚蹑手蹑脚的来到亮灯的厢房外,用唾沫沾湿窗纸,戳开一个小洞向内望去。 只见那喝得醉醺醺的通判袁彦,正半靠在拔步床的软榻上,双脚浸在一个硕大的黄铜脚盆里。 水气蒸腾里,一个只穿着薄纱中衣、身段窈窕的年轻小妾,正跪在脚盆边给那袁彦洗脚。 她动作轻柔,手指白皙纤细。 袁彦眯着眼享受着,几杯酒水下肚,让他浑身燥热,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 “嗯舒坦” 袁彦哼唧着,粗糙的大手不再满足于搁在膝盖上,而是顺着小妾光滑的手臂,不安分地向上游移,一把捏住了她圆润的肩头。 小妾的身体微微一僵,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只是声音更柔了几分: “老爷,水还热着呢,您再泡会儿.” 可袁彦哪里听得进去? 他手上发力,猛地将小妾往自己怀里一带。 小妾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袁彦怀里,打翻了脚盆,温热的洗脚水泼了一地。 “老爷!水水洒了!” 那小妾挣扎着想站起来擦拭。 “洒就洒了!管它作甚!” 袁彦喷着酒气,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抱住她,一只大手更是蛮横地探入她的薄纱中衣,在她光滑的脊背和腰肢上肆意揉搓摸索,另一只手则粗暴地去扯她的衣带。 “心肝儿让爷好好疼疼你.” 那小妾扭动着身子,欲拒还迎,薄纱中衣在挣扎中被扯开大半,露出里面水红色的精致肚兜。 “老爷,先擦脚” “擦个屁,老子现在就想要!” 袁彦喘着粗气,猛地把小妾推倒在旁边凌乱的锦被上,沉重的身躯随即压了上去,像座肉山。 他不管不顾地在那小妾裸露的肩颈、锁骨上啃咬着,双手疯狂地撕扯着那碍事的肚兜系带,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淫词浪语。 “老爷轻点” 然而,袁彦的动作并未持续太久,或许是因为酒劲上涌,或许是身困体乏。 这厮动作越来越慢,随后脑袋一歪,沉重地砸在了那小妾柔软的胸口,发出了一阵阵呼噜声。 窗外,躲在暗处的樊刚,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是气血上涌。 “呸!” “事到临头了,真是个废物!” 他十分惋惜地啐了一口,随即轻轻抽出腰刀,摸到了厢房门外。 他一点点将刀尖探进门缝,慢慢地挑动着门闩。 “嗒!” 随着木质门闩滑落在地,一声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传得格外清晰。 里屋的呼噜声依旧震天响。 但被袁彦压在身下的小妾,却清晰地听到了这异响。 她猛地转头看向外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难道是哪个丫鬟进来了? 她艰难地抬起头,从袁彦沉重的身躯下挪出一点空隙,朝着门口方向轻声唤了一句: “是是春桃吗?” “快帮我看看老.” 可她话音未落,里屋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只见一个黑衣人持刀闯了进来。 那小妾吓得花容失色,刚要出声尖叫。 樊刚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硬生生将那叫声堵了回去! “唔!!!” 与此同时,右手上的钢刀已然贴上了那小妾白皙的脖颈。 “闭嘴!” “敢出声就死!” 樊刚语气阴沉,吓得那小妾汗毛倒竖,只能拼命点头求饶。 “捆到一旁去了,嘴堵上!” 樊刚对着身后的亲兵吩咐后,随即走到了床边。 他看着还在打着呼噜、浑然不觉的袁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随手抄起地上的黄铜脚盆,对着袁彦那张醉醺醺的脸,兜头浇了下去! 哗啦——! “啊!” “谁?!哪个狗才” 袁彦被洗脚水一激,猛地睁开醉眼,刚要大骂,脸上就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啪!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打得他眼冒金星,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紧接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钢刀,就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刀锋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瞬间将他残存的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好汉!好汉饶命!” 袁彦看清了眼前持刀的凶神,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银子、珠宝、古玩字画,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都在正房里屋的柜子里,你们尽管去拿!” “只求好汉饶我一条狗命!” 起初,袁彦还以为来的只是帮寻常的强盗,还想用钱财贿赂。 可他也不仔细想想,哪路强盗胆子这么大,敢对他一个通判下手? 樊刚闻言冷笑一声,刀锋又往下压了压,一丝血线顿时出现在袁彦的脖子上: “说!” “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袁彦听罢愣了愣,什么情况,贼人竟然不要钱?那要什么? 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敢不答: “小小的袁彦,乃乃是绵州通判” 通判? 樊刚心中一喜,好家伙,终于让他逮到条大鱼。 “好!很好!” “老子问你,城中知州何在?同知何在?” “还有城里那几家有名有姓的大户,他们今晚可在家?” “给老子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袁彦闻言,心中心头剧震。 这群强盗打听官员下落干甚?莫非.? 他不敢再细想,只能试图搪塞过去: “好好汉,我就一个通判,哪能知道上官去处?” “我实在不清楚,您几位要不去别处找找?” “不清楚?!” 樊刚眼神一厉,没有丝毫废话,手中钢刀断然一挥。 “啊——!!!” 一声凄厉惨叫从袁彦爆发,他左手的小拇指应声而断。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瞬间染红了床榻。 “不说是吧?” “不说我就接着砍了!” “老实交代,我还能放你一马!” 樊刚语气森然,刀锋随即移到了袁彦的无名指上。 “我说!我说!” “好汉爷饶命!” 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瞬间击垮了袁彦的心理防线, “知州沈耀住在城东梧桐巷,门口有两尊石狮子,最大那家就是!” “同知姚熙.他.他常住府衙后院,但有时也去.去城西赵员外家.” “李员外在城南柳叶胡同.王员外在” 袁彦涕泪横流,忍着剧痛,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城内几个主要官员和大户的位置说了个清清楚楚。 樊刚仔细记下,随后又问了些城中兵力布防的细节。 再三确认过没有遗漏后,樊刚找来外面放风的任诚: “老任,情况清楚了。” “咱们分头行动,我带一队人去城东宰了知州沈耀,然后直奔州衙大狱,把关押的百姓们放出来。” “你带另一队去城西,宰了同知姚熙。” “完事后别耽搁,立刻去守住城中武备库!” “等我放出百姓后,就去找你汇合!先把百姓们武装起来!” 任诚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白,万事小心!” 他随即点起一支百人小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樊刚见状,也准备带人离开。 这时,身旁的亲兵指着床上捂着断指、疼得直抽冷气的袁彦,还有角落里被堵着嘴,瑟瑟发抖的小妾,请示道: “千总,这两人怎么处理?” “还有这宅子,刚刚这厮叫声引来了不少护院,要不.?” 樊刚随意地摆了摆手,吩咐道: “都宰了,一个不留!” “动作麻利点,完事点把火,烧干净。” “咱还有下一家要去,没工夫磨蹭。” 那亲兵闻言,眼中凶光一闪: “得令!” 还在床榻上的袁彦听罢,一脸绝望地看着樊刚离去的背影,嘶吼道: “好汉!好汉!” “你答应放我一马,你们”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几把钢刀同时捅穿了身子,戛然而逝。 角落里的小妾只来得及发出一阵呜咽,便香消玉殒。 十几个亲兵鱼贯而出,在宅子里大开杀戒。 很快,火光伴随着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城西北的夜空。 城东,梧桐巷。 知州沈耀的府邸比袁彦的别院气派得多,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狮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城西传来的火光和惨叫,显然已经惊动了这里,门内有人声和灯火晃动。 “没时间磨蹭了!” “把后门给我堵死,强攻前门!” “冲进去速战速决,一个不留!” 樊刚看着西边映红夜空的火光,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果断下达了命令。 朱漆大门在不断撞击下轰然洞开,早已按捺不住的锐士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宅子里涌了进去。 “有贼人!!” “保护老爷!!” 院内顿时炸开了锅! 护院家丁们挤在一起,仓促迎战。 可这些个看家护院的家丁,哪里是这帮老兵的对手? 甫一接触,便如同砍瓜切菜般被放倒在地。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房屋点燃的燃烧声此起彼伏。 整个沈家宅院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此时,沈耀正躲在书房内,他听着前院震天的喊杀声和哀嚎声,吓得瑟瑟发抖。 连外衣都来不及套上,沈耀推开后窗就想跳窗逃跑。 可他刚探出半个身子,就看见后花园里,几个黑衣人正如同肆意屠杀着他府中的仆役。 一个黑衣人刚好砍翻一个试图抵抗的护院,溅了满身血污,一抬头,正与扒在窗台上的沈耀看了个对眼。 “妈呀!” 沈耀吓得魂飞魄散,缩头就想往回跑! 可那悍卒岂能放过他? 他狞笑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单手抓住窗棂,敏捷地翻身而入,一刀劈向了沈耀的后心。 沈耀只觉脑后生风,他下意识地往前一扑。 只听“嗤啦”一声,刀锋划破了他的官袍,在后背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剧痛让沈耀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起身。 可身后的悍卒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一脚踩住了他的后腰。 “狗官!” “还想跑?” 那士卒冷笑一声,随即抄起手中的腰刀,一刀捅穿了沈耀的后心。 沈耀如遭雷击,喷出一口鲜血,随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就这样,绵州城里的一把手,毙命当场。 “留几个人,把这儿也点了!” “其他人,跟我去州衙大牢!” 宰了沈耀后,樊刚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厉声下令道。 火光,很快开始在城东蔓延。 但与此同时,任诚那边却遇到了麻烦。 他带人直扑城西赵员外家,按照袁彦的交代,同知姚熙很可能在此饮宴。 然而冲进去后,却只抓到几个吓得屁滚尿流的赵家仆役。 一番审问才得知,姚熙今晚确实来过,但宴席散后并未留宿,而是又跑到了城南的王员外家继续作乐! “妈的!扑空了!” 任诚懊恼地骂了一句。 看着赵家宅院燃起的火光和远处城东、城西几处冲天的火光,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 “走!去武备库!” “按原计划,先拿下武备库,等樊千总带人来取武器!” 他当机立断,带着人马直奔城中武备库方向。 樊刚这头,则是马不停蹄,带着人赶到了州衙附近。 此刻州衙的牢头已被惊动,狱卒们正惊慌失措地想要锁门。 樊刚等人见此情形,立刻冲了上去,瞬间砍翻了门口几个狱卒,撞开了沉重的牢门。 “乡亲们!” “我等是龙安府江大帅手下的义军!来救你们了!!” 樊刚洪亮的声音在阴森昏暗的牢狱中回荡, “城内狗官已死!” “随我反了!杀出去!占领城池!开仓放粮!!” 这道声音如同天籁! 牢里的百姓们被关押在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牢房里,每日受尽了折磨,早已绝望。 求生的本能和对官府的刻骨仇恨轰然爆发。 “是贼.义军!义军来救我们了!” “跟着王师杀出去!” 群情激愤,在樊刚手下士兵的引导和帮助下,成百上千的百姓砸开枷锁,涌出牢房。 他们有的捡起狱卒掉落的棍棒,有的赤手空拳,汇成一股汹涌的人潮,跟着樊刚的脚步,朝着城中武备库的方向冲去! 混乱中,州衙几个机灵的小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和欢呼声,吓得瑟瑟发抖。 等暴动的人群稍微远去,他们才如同受惊的老鼠般钻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魂飞魄散:州衙一片狼藉,牢门大开,囚犯跑光了。 几人壮着胆子分头去报信,想找上官主持大局。 一人跑到知州沈耀府邸,只见火光冲天,宅院已陷入一片火海,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家丁护院的尸体,里面传出房屋倒塌的声音。 另一人跑到通判袁彦的别院,同样只看到冲天烈焰和滚滚浓烟,整个宅子都烧透了! “完了!全完了!” 小吏们面无人色。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跌跌撞撞地奔向同知姚熙常去的赵员外家。 赶到时,赵家也正燃着大火,但混乱中打听到姚熙并未在此过夜。 “快!去王家府邸!姚同知可能在那里!” 一个小吏嘶喊着。 几人又拼命跑回王家府邸。 当他们终于找到姚熙时,这位绵州城此刻名义上最高的官员,正衣衫不整,搂着一个同样惊慌的丫鬟,脸色苍白如纸。 显然也是被外面的混乱和火光惊醒,吓得六神无主。 “姚同知!不好了!反了!全反了!” 小吏扑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喊, “有…有大批贼人!他们…他们杀了沈知州!烧了沈府!” “袁通判的别院也被烧了!赵员外家也着了火!州衙大牢被砸开,囚犯全跑出来了!他们…他们喊着要去抢武备库!为首的好多黑衣贼人,凶悍无比!” 姚熙听得浑身发软,差点瘫倒在地,怀里的丫鬟更是尖叫起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都在发抖: “快!快!去巡检司!让巡检立刻点齐所有弓兵、衙役,全副武装到武备库集合!快!!” 他又对着另一个小吏吼道: “你!立刻去城中幸存的几家大户!告诉他们,贼人势大,想要破城!” “让他们把所有家丁护院都派出来!带上武器!速到府衙集合!” “快去!再晚就全完了!” (本章完) 第259章 声势浩大的川中起义 随着同知姚熙一道道命令发出,很快,惊慌失措的城中大户们也找到了主心骨。 几家人不敢怠慢,纷纷将看家护院的男丁尽数派出,凑足了四五百人,乱哄哄的聚集到府衙前。 王府的刘公公也深知事态严重,一面派人飞马向成都府报信,一面将王府的侍卫和豢养的青皮打手全都派了出来。 看着勉强聚起来的七八百人,姚熙心中稍定。 眼下只需要等巡检司的弓兵赶到,差不多能凑足千人,想必镇压叛乱不在话下。 可就在这时,他先前派去巡检司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 “姚姚同知!不好了!” “巡检司.巡检司被贼人围了!小的根本进不去!” 姚熙听罢如遭雷击,揪住那小吏的衣领,厉声喝问道: “什么?!” “巡检司已经失守了?” 那小吏喘着粗气,摇了摇头: “不不清楚!小的没敢凑上去。” “我只远远地看见好多穿着囚服的百姓和黑衣人拿着武器,正猛攻巡检司大门!” “这帮人好像是从武备库那边过来的!” 姚熙听完眉头紧皱,看样子武备库已经失守,这帮乱民拿了武器已经开始围攻起巡检司来了。 巡检司可是还有近三百号弓兵,是城内唯一有点战斗力的官方力量。 要是巡检司再被攻破…… 他不敢细想,立刻朝着眼前的众人下令道: “快!” “所有人跟我去巡检司!” “务必杀退贼人,把人统统救出来!” “各家主有言在先,杀一人赏银十两!杀贼首赏银百两!” 就这样,在大额赏银的诱惑下,这支由家丁、护院、地痞无赖和王府侍卫拼凑起来的杂牌军朝着巡检司的方向气势汹汹的杀了过去。 此时的巡检司,早已被暴动的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厚重的大门在人群的反复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门内,不少逃难来的衙役正死死地顶住大门,巡检司的弓兵正依托着门洞和两侧的矮墙,拼死抵抗。 “顶住!给我顶住!” 巡检司巡检躲在门楼后,声嘶力竭地吼叫,脸色煞白。 他万万没想到,前阵子他还在各村镇耀武扬威,一转眼就被这群暴民堵在了老窝里。 咔嚓——! 随着一声巨响,厚重的门闩终于不堪重负,被硬生生从中间撞断,巡检司衙门轰然洞开。 “冲进去!杀狗官!” 被仇恨驱使的百姓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朝着衙门里涌了进去! 人们举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有锈迹斑斑的长矛,有缺口卷刃的腰刀,甚至还有早已沦为烧火棍的鸟铳。 “放箭!快放箭!” 眼见大门被破,巡检发出一声声嘶吼。 院子内,早已等候多时的三排弓兵,在队官的喝令下,对着密集的人群就是一轮齐射。 近距离的齐射威力惊人,冲在最前面的十来个百姓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扑倒在地。 可紧接着,不少扛着长盾的汉子从后方挤了出来,挡在了人群前。 笃笃笃! 第二轮箭矢狠狠钉在了盾牌上。 木屑飞溅,巨大的冲击力让持盾的几个汉子手臂发麻,脚下打了个踉跄。 好在盾牌虽然年久老化,但上面蒙了层牛皮,没有被轻易射穿。 “快!” “前头的给我顶住,冲进去宰了这帮孙子!” 可就在人群即将冲进巡检司衙门时,街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是同知姚熙,他终于带人赶到了巡检司外。 姚熙看着不远处杂乱的人群,猛地抽出腰刀,对着麾下厉声喝道: “快!贼人在此!” “列阵举弩,给我宰了他们!”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名王府侍卫应声而出,手上端着弩机,站在了队伍最前列。 家丁护院和青皮无赖们紧随其后,在狭窄的街道上排成了一列纵队,缓缓朝着不远处的巡检司压了过去。 见此情形,樊刚和任诚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任,外面这帮人交给你。” “给我半柱香的时间,我带人进去宰了里头的守军。” 樊刚语速飞快,不容置疑。 任诚闻言点点头,扭头对着聚集在身边的百姓们嚷道: “乡亲们,狗官带着狗腿子来了!” “这群杂碎想拿你们人头献功,想把你们关回大牢,你们答不答应?!” 刚刚才从牢里逃出生天的百姓们哪听得了这话,齐齐发出一声怒吼: “不答应!!” “好!有卵子的跟我来!结阵迎敌!” 任诚声如洪钟,展现出掌令官鼓舞士气的看家本领, “手里举盾的顶在第一排,第二排!” “后面的人贴紧,用你们的前胸顶住前排的后背!” “手里的武器架在前面人的肩头上,给老子端平了!” “听我号令,一步一步往前压!” 在任诚的指挥下和少数老兵的协助下,这帮毫无军事经验的农民,乱哄哄地在狭窄的街道上排开,组成了一个异常紧密的步兵方阵。 前排是十几面大小不一、伤痕累累的蒙皮长盾,后排的百姓则伸长了手臂,举着各式武器,密密麻麻地从盾牌的缝隙里伸了出来。 不远处的姚熙看到这一幕,冷笑连连。 城里的武备库早就形同虚设,里面的家伙事更是年久失修,这帮泥腿子竟然拿着一堆破烂就想造反? 简直找死! “放弩!快放弩!” “给我射死这群不知死活的乱民!” 随着他一声令下,处在最前列的王府侍卫们扣动了手上的机括。 嗖嗖嗖—— 弩箭带着强劲的力道激射而出,几面本就腐朽破烂的长盾被应声射穿! 举着盾牌的汉子惨叫一声,胸口中箭倒了下去。 一旁几面盾牌也被射得剧烈摇晃,持盾者虎口崩裂,鲜血直流。 更有几支弩箭轻易射穿了盾牌,把后面的百姓们穿成了血葫芦。 “啊!” 惨叫声在阵中连连响起,方阵里出现了一丝骚动。 “给我顶住!” “后面的,给我用力往前推!” 危急关头,任诚的吼声不断响起,鼓舞着士气。 处在战阵最后方的老兵们不断发力,卯足了力气把人群往前推。 随着众人发力,刚刚还因为伤亡而止步不前的军阵,又开始缓缓动了起来,坚定地朝着前方步步推进。 街道另一头的姚熙见着这一幕,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这帮乌合之众,怎么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一样? 要是以前,只要弓弩随便放一轮,死上七八个人,这群人早该四散奔逃了,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 一定是火力不够密集! 姚熙强做镇定,对着前头持弩的王府侍卫下令道: “再放!” “给我一直放!” “我就不信杀不散这群泥腿子!” 随着他一声令下,又是一轮弩箭射出,对面的军阵传来几声惨叫,不少人应声倒下。 可令人意外的是,前头的方阵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再次压了上来。 眼看距离已经不足三十步,前排的王府侍卫甚至能看到对面百姓那择人欲噬的目光! “疯了!” “这群人疯了!他们就不怕死?!” 姚熙见此情形,恨得咬牙切齿。 可他不清楚的是,对面方阵里的百姓们也怕得要死。 前排不少人看着身旁的同伴倒下,鲜血溅在自己脸上,腿肚子都在发软,握着盾牌的手更是抖得厉害。 一些胆子小的,见到伤亡就畏足不前,甚至想掉头就跑。 可身处军阵当中,哪是想跑就能跑的?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围满了人群,身后更是传来一股巨力。 无数个胸膛死死顶住他们的后背,让人根本无法后退。 整个方阵如同一块被挤压的巨石,只能不断向前。 这就是结成紧密军阵的好处。 它能够消弭个体的恐惧,将所有人的意志和力量强行拧成一股绳。 对于步兵来说,他们只能抱团结阵,散开就是被各个击破。 无数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很多人在读史书时,看到诸如浑河血战,白杆兵、浙兵宁愿顶着后金重箭和火炮也要保持密集阵型时,常常会大言不惭的指点江山: 这帮人会不会打仗?面对炮火散开不就行了? 可在古代冷兵器乃至早期火器战场上,对于缺乏机动性的步兵而言,密集严整的阵型就是生命线。 一旦阵型散开,无论士兵多么精锐,都会产生无法抑制的逃跑冲动。 这绝非个人勇武所能克服,而是群体心理和战场环境决定的铁律。 所以很多时候,军官宁愿顶着敌人密集的炮火,也必须维持阵型不散。 而此时的任城也是这么做的。 他很清楚,只有把这群百姓紧紧聚在一起,裹挟着人群不断向前,才能消除他们怯战的心态,挡住官府援兵。 此时,两方人马已经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杀——! 随着一声震天的怒吼,无数长枪、腰刀,短斧齐齐伸出,从前列盾牌的缝隙间狠狠朝着官府援兵招呼了上去。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密集响起! 王府侍卫和大户家丁们装备虽然好一些,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 前排的人猝不及防,瞬间被捅穿了十几个。 惨叫声响成一片,阵型瞬间大乱。 “顶住!给我顶住!” “冲回去!赏银加倍!” 姚熙挥舞着手中钢刀,疯狂叫嚣,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混乱和惨叫声中。 一方是为钱卖命的杂牌队伍,另一方则是身负血仇、退无可退的灾民百姓。 两边刚一接触,高下立判。 王府侍卫和家丁们组成的松散防线,面对百姓们悍不畏死的冲击,如同被一柄重锤砸断了脊梁,迅速崩溃。 前排的人拼命想后退,后排的人还在往前挤,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宰了这帮狗官!” 幸存下来的百姓们也被激起了一腔血勇,怒吼着冲进了混乱的人群。 刀劈斧砍之下,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丁护院、王府爪牙原形毕露,成了被痛打的落水狗。 与此同时,巡检司内的战斗已经结束,所有藏身暗处的弓兵都被拎出来尽数斩杀。 而巡检更是被樊刚手刃,当场割下了脑袋。 肃清残敌后,樊刚马不停蹄就带着人冲出了巡检司大门,想要支援任城。 可此时的街道上,姚熙带来的杂牌军早已崩溃,不少人正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后方的姚熙发现大势已去,带着身边怕死的小吏,想要趁乱溜走。 可早有准备的樊刚,早就带着人从另一头的巷子穿插了过去,堵在了姚熙的退路上。 “狗贼!想跑?” 一行人瞬间把姚熙和他身旁的小吏团团围住。 “饶饶命!好汉饶命!” “我愿降!我愿降!” 姚熙被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朝廷命官的威严。 看着眼前这个软骨头,樊刚眼中只有鄙夷。 他一把揪住姚熙的衣领,如同拖死狗般将他提溜起来,厉声喝问: “想活命是吧?行!” “你带路,给老子指认这绵州城里的富户!” “哪些是仗势欺人的劣绅,哪些是王府的走狗,统统给老子指出来!” “漏了一个,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姚熙此刻为了活命,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同僚情谊、乡绅体面? 他哆哆嗦嗦,如同倒豆子般,把城中的盘剥百姓最狠的几家大户,几个专门替王府放印子钱的钱庄,还有一些横行乡里,包揽诉讼的秀才举人,全都一五一十地供了出来。 樊刚听罢冷笑一声,随即把姚熙丢给手下亲兵,让他在前头领路。 而一旁的任城也趁机站上高处,对着刚刚大胜一场的百姓们发起了总动员: “乡亲们!” “官府爪牙已除!现在这绵州城,是咱们的了!” “可城中还有不少吸血的臭虫,一个也不能放过!” “随我来!按这狗官指的路,一家一家杀过去!” “开仓放粮!报仇雪恨!” “开仓放粮!报仇雪恨!”震天的吼声在绵州城夜空中回荡。 这吼声,宣告了绵州城的易主,也拉开了清算的序幕。 绵州城一夜变天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成都府乃至整个川中地带。 这不仅仅只是一座城池的陷落,更是一个鲜明的信号,川北的义军来了! 自从江瀚得知川中百姓起义的消息,他就立刻抽调部队,并且下令三路大军同时往成都府开拔。 江油县的李老歪,梓潼的邵勇,以及石泉县的李自成纷纷出动,策应成都府的百姓起义。 有了义军撑腰,原本偃旗息鼓的百姓们立刻来了精神,纷纷组织起来,打起了反旗! 各个州县的吏胥快皂,是最早被清算的对象。 作为官府的爪牙,他们都是冲在第一线,替背后的官绅们压榨百姓。 自从绵州城被占领后,衙门里的差役皂隶,凡有劣迹者,统统都被愤怒的百姓们当场打死,连公审的机会都不留给樊刚等人。 其他州县,如茂州、安县等地,百姓闻风而动,自发组织起来冲进衙门,拆毁皂吏房屋,打死蠹役数百人。 州县官员被吓得紧闭大门,根本不敢出声,生怕牵连到自己头上。 打完了衙蠹,愤怒的百姓们依旧不肯罢手。 他们接着把目标对准了投献王府、武断乡曲的那帮爪牙。 绵州城破后,蜀王府在城中的钱庄、别院被愤怒的百姓捣毁,管事的公公更是被点了天灯。 各地依附王府、仗势欺人的地痞无赖,更是被揪出来乱棍打死,财产没收后分给了贫民。 紧接着,就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地方豪强,恶霸。 在汹涌的民潮面前,这群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或被百姓自发擒杀,或仓皇逃窜。 而那些依仗官宦主人权势,在外作威作福、欺压良善的家奴、恶仆,也被列入清算名单。 在邛州,早已致仕杨天官家里,愤怒的百姓举着刀枪棍棒捣毁了其厅堂,平时作恶多端的家仆被打死,积累的如山财富被哄抢一空。 而一些品行不端、勾结官府、包揽词讼、欺压乡邻的秀才、监生,也未能幸免。 川中百姓们把这群人扒了个精光,跟牲口一样穿起来游街示众。 斯文扫地后,又是一刀,结果了这群学蠹的性命。 在广袤的成都平原上,百姓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把矛头指向了整个骑在他们头上的官绅地主阶层,开展了名为“除五蠹”的斗争运动。 甚至连一些汉番杂居的地区,斗争运动也找到了土壤。 土汉百姓联合起来,共同清算那些挑拨各族关系,两头盘剥的胥吏、地主和土司首领。 眼见局势愈发恶劣,不少地方官府还想抚慰劝阻,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岂是几盆水就能轻易浇灭的? 百姓们根本不理睬官府的劝告,斗争的风暴越刮越猛,席卷各个州府,局势彻底失控。 面对汹汹民意,各州县的地方官根本不敢招惹,要么弃城而逃,要么紧闭衙署,瑟瑟发抖,任凭百姓造反。 绵州城殷鉴不远,谁也不敢组织人手镇压百姓起义。 更何况,就算把百姓们镇压了又能如何,大队的贼兵可就在背后盯着呢。 于是,成都各州县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各地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围攻衙门、清算豪强、开仓分粮。 每每攻占一地后,他们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立为王,而是立刻派人去找离得最近的义军,恳请他们派兵进驻城中,主持大局。 “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场面比比皆是,对这群百姓而言,只有川北的义军能护住他们斗争的成果。 一时间,罗江、德阳、绵竹、安县、茂州等二十几个州县纷纷陷落。 甚至南边的潼川州、顺庆府,也有百姓闻风而动,开始组织反抗。 整个成都府北部和东部,烽烟四起,尽数落入江瀚之手。 就在川中大地烽火连天、民怨沸腾之际,成都府城内却是一片平静。 自从侯良柱、秦良玉、张令、刘汉儒等几路可战之师相继被歼灭,成都府的官员和士绅们就彻底陷入了绝望当中。 明眼人都清楚,贼兵鲸吞四川已经是势不可挡,无非是早是晚罢了。 北面门户洞开,东面夔州太远,南面是土司和更混乱的云贵,西面是雪山高原,他们已是瓮中之鳖。 这帮官绅现在是无处可逃。 就算逃出去,丧师失地的罪名也足以让他们掉脑袋。 重压之下,许多地方官绅开始了最后的疯狂。 既然看不到明天,那就抓紧最后的时间享乐,能捞多少是多少! 所以之前面对水灾,根本没人提出救灾,反而是各地官绅借此机会,变本加厉地盘剥起了受灾百姓。 而这种竭泽而渔的暴行,反过来又更加速了各地百姓反抗,形成了恶性循环。 坐镇成都的三省总督朱燮元,此刻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把自己关在总督行辕里,闭门不出。 朱燮元本想劝诫劝诫那帮疯狂的地方官,可一切都是徒劳。 川中精锐大军尽丧,他早已是戴罪之身。 有消息灵通的官员探知,朝廷震怒,皇帝已经派出了锦衣卫缇骑,要将朱燮元锁拿进京问罪。 只是山高路远,再加上遍地烽烟,道路阻隔,锦衣卫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 没了官位护持,朱燮元的劝诫形同虚设,根本无人在意。 无奈之下,朱燮元这位名义上的西南最高统帅,只能形同软禁地待在总督行辕,眼睁睁看着川中局势糜烂,滑向深渊。 而四川巡抚刘汉儒更是早就战死沙场,位置空悬。 整个成都府,乃至整个四川的核心地带,都陷入了一种权力真空的无政府状态。 群龙无首,各自为政,俨然一副末日景象。 面对此情此景,困守孤城的蜀王朱至澍终于坐不住了。 他慌忙派出心腹,带着字字泣血的求救奏章,八百里加急,赶赴京师求援。 奏章里,他极力渲染贼寇势大,川省糜烂,并恳请皇帝陛下速发天兵,拯救宗藩。 夏天感冒好难受,忽冷忽热的,差点没给我干死   (本章完) 第260章 京师乱局,卢象升受命剿匪 十月深秋,蜀王朱至澍的求援奏章,终于穿越千山万水,送抵了京师。 可这封十万火急的奏报,却一头陷进了京师朝堂的泥潭里。 崇祯七年,温体仁踩着周延儒的“尸骸”如愿登顶,成了大明帝国名义上的二把手。 可这位首辅的心思,九成九都用在揣摩圣意和铲除异己上。 温体仁不久前才借御史高捷等人之手扳倒了周延儒,此刻又想故技重施,扳倒另一位和他不对付的内阁同僚吴宗达。 朝堂之上,党争的阴云密布,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口,哪有半分心思去管千里之外的烽火狼烟? 就在这乌烟瘴气之中,户部尚书侯恂顶着巨大的压力,抛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方略: “启奏陛下!” “川省糜烂,贼酋江瀚已成燎原之势,非雷霆手段不可平息!” “臣请调五省总督洪承畴,率麾下秦军劲旅出汉中,兵发川北!” “再请勋阳巡抚卢象升,整合湖广、河南精锐,溯江而上,强攻夔门!” “两路大军共计十万,东西对进,必能犁庭扫穴,将江瀚贼众绞杀于蜀地!” 可侯恂的奏折呈上去没多久,整个朝堂就炸开了锅,到处都是反对之声。 十万大军?! 侯恂这厮身为户部尚书,难道不知道国库早已难以为继? 库房空得都能溜耗子了,哪来的钱粮凑够十万大军?! 陕西、河南、湖广,哪一处不是嗷嗷待哺? 大明财政早已千疮百孔,维持现有几处战场已是捉襟见肘,如果再开四川战场,无异于雪上加霜。 洪亨九在陕西三边正与蒙古察哈尔部对峙,卢建斗在湖广弹压流寇,尚左支右绌。 要是再抽走精兵入川,陕、豫、楚空虚,流寇蒙鞑势必复起,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再者,十万大军想要入川何其艰难? 如今马政废弛,就连对付中原那帮贼骑都力有不逮,哪来多余畜力入川进剿 现在的京师朝堂已经沦为了一个怪圈,每当问题出现时,没几个人能站出来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可一旦真要有人提出方案的时候,质疑之声就从四面八方传了出来。 还好侯恂正值壮年,要是换个年长点的官员,说不定能被气得一病不起。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辽东的监军太监高起潜得知消息,给崇祯皇帝献上了一策。 “朝堂诸公心系国事,老奴感佩。” “既然国库一时周转艰难,何不号召在京百官,捐出数月俸禄?”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用这捐来的俸银购买战马,以充军需,岂不是臣子为君父分忧的忠义之举?” 高起潜的奏疏一出,整个京师朝堂瞬间安静了下来,生怕皇帝把算盘打到自己头上。 就在这百马齐喑的时候,首辅温体仁却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的政治妙用,率先站出来力挺此议。 “为国分忧,正是臣子本分!” “臣温体仁,愿首捐俸禄三月,以为天下表率!” “恳请陛下恩准,号召在京文武,共襄义举!” 金銮殿上,温体仁振臂一呼,把自己塑造成了忠君爱国的急先锋。 此话一出,周围的同僚看着温体仁牙根儿直痒痒: “狗东西,就属你清高是吧?!” “你当上了首辅当然不缺俸禄,咱们其他人怎么办?” 可这正是温体仁想要的结果。 他率先响应号召,首先就是投皇帝所好。 朱由检最恨大臣奢靡,时常以节俭自诩。 温体仁这出捐俸大戏,简直是演到了皇帝心坎里,完美贴合了他心中“清廉忠臣”的模板。 再者,温体仁也需要找个由头,把自己摘出来。 眼下大明各地烽烟四起,民怨沸腾,他温首辅对此责无旁贷。 现在抛出“捐俸”这个冠冕堂皇的议题,瞬间就把朝野的炮火从“为何剿匪不利”引向了“到底捐不捐,该捐多少”上,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无能与失职。 而最后,他更是将捐俸一事与忠君爱国捆绑在了一起,借此打压异己。 谁要是不捐,或是捐少了,就是不忠不义之辈,自然要剔除朝堂。 比如工部右侍郎刘宗周,面对温体仁的无耻行径,实在看不过眼,愤然上疏痛斥: “首辅沽名钓誉,此议乃剜肉补疮,绝非治国安邦之道!” 可上疏的结果就是,温体仁指使其党羽,弹劾刘宗周“心怀怨望,诽谤朝政”。 一番凌厉操作,这位清流转眼就被排挤出朝堂,彻底噤声。 至此,明眼人也终于看出来了,皇帝在背后给温体仁撑腰呢,要不然他哪敢胆子这么大。 而他们猜得也没错,当朱由检收到高起潜的奏折时,确实狠狠地心动了。 在京的官员不下千余人,要是每人都能出点银子,想必军费就有着落了。 可现实却狠狠地抽了朱由检一耳光。 对于一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来说,大明那点可怜的俸禄,就连养家糊口都勉强,哪里还有余粮捐出来? 而对于位高权重的部堂级官员来说,真正有油水的差事,都是见不得光的。 让这群习惯了中饱私囊的硕鼠,把自己贪赃枉法得来的财产捐出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要他们忠君爱国可以,但掏银子不行。 于是,朝堂里的各级官员不约而同地开始哭起了穷。 “启奏陛下,臣.臣家徒四壁,老母沉疴在床,汤药无继,实在有心无力” “微臣俸薄,一家五口嗷嗷待哺,实在是捉襟见肘.” 当然了,其中也不乏一些“慷慨解囊”之辈, “为国分忧,臣万死不辞!” “这是臣节衣缩食省下的纹银二百两!虽然杯水车薪,亦是臣一片赤诚!” 哭穷的,装病的,抹眼泪的,还有掏出点散碎银子糊弄事儿的. 最终筹集到的银子,别说充作军需了,就连买几十头拉车的驽马都够呛! 这场由高起潜点火、温体仁煽风的政治闹剧,虽然开场锣鼓敲得震天响,可最终却在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抵制和哭穷声中,灰溜溜地落幕,不了了之。 可虽然钱没刮多少,但匪还是要剿的,决不能再让四川的贼寇坐大。 朝会上,崇祯脸色又青又白,透着一股病态般的潮红。 他看着大殿内的这帮忠臣良将,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黑。 “够了!捐俸一事就此作罢!” “还是老样子,加派!” “侯恂!” “即刻传旨北方诸省,今秋再加派白银二百三十万两!” “专款专用,平定蜀乱!敢有拖延者,以通贼论处,立斩不赦!” 下方的侯恂听罢,还想开口再劝,可皇帝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朱由检扭头看向一旁的兵部尚书张凤翼,一字一句地砸在殿中: “兵部!” “着令洪承畴,暂时移交陕西、山西防务,专心应对四川匪寇,设法从汉中方向入川进剿。” “命宣大总督,大同宣府巡抚严防蒙古、后金鞑虏趁隙犯边!” “另,擢升卢象升!” 崇祯的目光锐利起来,他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最终还是决定明确权责归属, “免去卢象升郧阳巡抚之职!” “命其总理南直隶、河南、山东、湖广、四川五省军务,赐尚方宝剑,准先斩后奏!” “即刻整合兵马,务必于明年开春,亲率主力由湖广入川,与汉中两地东西呼应。” “务必将贼酋江瀚及其党羽,悉数剿灭于四川境内!” “克期荡平,不得有误!” “期间所需粮秣军资,自行设法筹措,朝廷粮饷翌日便到!” 可这还不算完。 为了将洪承畴彻底从流寇和蒙鞑手中解放出来,同时也为了追责此前后金大军破关南下,攻占宣府万全左卫一事。 朱由检还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人事调整。 宣大总督张宗衡,丧师失地,夺官戍边;擢杨嗣昌接任宣大总督。 宣府巡抚焦源清,守土无方,一并夺官流戍;由陈新甲接任宣府巡抚一职。 大同巡抚胡沾恩同罪,夺官流戍;其职由焦源溥接任。(焦源溥是焦源清的堂弟) 山西巡抚戴君恩,难辞其咎,夺官流戍;由吴牲接任山西巡抚。 皇帝的圣旨,很快就下达到了洪承畴和卢象升两位前线主帅的手上。 对于自行筹措粮草一事,两位前线指挥官都很发愁。 洪承畴发愁的是,陕西这地方,天灾人祸轮番肆虐了十几年,早已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百姓都成穷鬼了,哪有什么油水可榨? 而与洪承畴不同,卢象升愁的是他治下的勋阳府刚有了点起色;现在让他去筹措粮草,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与洪承畴这种出身底层,却对底层百姓毫无怜悯之心的官员不同。 卢象升虽然出身名门,同样是地主阶级,但他对于百姓还是有着传统读书人的怜悯之心。 卢象升出身江南宜兴名门“茗岭卢氏”,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便是卢家先祖。 卢家自南宋起定居宜兴,世代耕读传家,兼具文韬武略。 而论起对付农民起义,卢象升也是家学渊源。 其祖先东汉名臣卢植,对付起黄巾军来,也是一把好手。 可显赫的出身并不是卢象升最令人畏惧的地方,更可怕的是他还自幼聪慧过人,努力刻苦。 卢象升六岁就进入了私塾,二十二岁中举,二十三岁时就已经成了为进士。 对于四书五经这些应试的书籍,卢象升并不喜欢。 他更偏爱孙武兵法,三略六韬等兵书,时常感慨岳飞、于谦等人的遭遇,并以此自居。 在江南士子们都在逛青楼喝花酒的时候,卢象升却钟情于举石锁,耍大刀。 而且还是一丈长,重达一百三十斤的大刀。 卢象升不仅能文能武,而且还是个极其重情之人。 这一点不管是从他的个人婚姻,还是今后仕途中,都能窥见一二。 天启初年,卢象升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大家闺秀的汪氏。 成婚后,夫妇二人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卢象升也从未纳妾。 在这个江南人均一妻多妾的年代,这种行为无疑是其对汪氏宠爱的证明。 甚至卢象升因公出差扬州时,有美姬被他吸引,自愿赎身想要倒贴他,都被卢象升一口回绝。 “岂以精神销粉黛耶?” 可好景不长,就在卢象升进士及第的消息传来时,家中却接二连三传来噩耗。 他一向敬重的祖父去世,而妻子汪氏更是得了绝症,一病不起。 卢象升得闻,立马赶回家中,一边料理祖父后世,一边照料妻子汪氏,寸步不离。 在汪氏临终的乞求下,卢象升才不得不续娶了一位。 可续娶归续娶,但卢象升的感情却一直在亡妻身上,还时常作诗缅怀: “匪石坚贞谁氏妻,芳魂已逐杜鹃西;千里时悬关塞目,百年空对远山眉。” 祖父和妻子的相继离世,让卢象升悲痛欲绝,一个精壮的汉子在短短时间内就变得骨瘦嶙峋。 此时的卢象升才二十三岁。 按礼法,卢象升需要为祖父披麻戴孝,守丧两年。 可就是在这两年中,卢象升脱离了高高在上的深宅大院,走向了田间地头。 在这两年里,他见识了太多底层百姓的悲欢离合。 卖炭翁的真实故事就发生在眼前,卖儿鬻女的惨剧不断上演,卢象升的心态也渐渐成熟了起来。 底层的百姓和矛盾的现实深深地教育了他,这使得卢象升深刻体会到了为生民立命的真正含义。 想当年太祖爷起义,奋战十几年,牺牲了百万人,终于推翻腐朽的元廷; 但时至今日,老朱家又摇身一变,成为了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蛀虫。 可怜无数英雄血,换来今朝旧乾坤。 卢象升觉得自己不能再一蹶不振了,他必须做点什么,改变现状,改变大明。 可屁股决定脑袋,卢象升的家庭出身和阶级,让他不可能选择重开大统。 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改革,学清流,学能臣。 像海瑞一样直谏,像张居正一样改革。 就这样,卢象升带着对底层百姓的怜悯,踏出了困守他两年的陵园。 果不其然,在之后的主政生涯里,卢象升对于治下百姓都充满了恻隐之心。 天启四年,为了躲开朝中党争,卢象升自请外放临清,治理当地的漕运和耕作。 在临清三年,他谨守清、慎、勤,让当地百姓吃饱穿暖的原则,真正做到了以工代赈,官民两便。 他主政时期,“积羡数千,清逋三万一千,有奇业”,连续在考课中获最上等,令木匠皇帝十分满意,甚至亲自下旨表彰。 之后他因功升迁大名知府,更是把自己爱民的理念推行全府。 当时的大名府,吏治腐败,豪强勾结官吏兼并土地、转嫁赋税,百姓无立锥之地,而赋役倍于往昔。 卢象升上任后,亲自核查户籍与田册,将豪强隐瞒的土地重新登记,按“亩均赋役”原则分摊,同时严惩贪腐官吏。 而他自己则“布衣素食,衙内无私财”,为下属树立标杆。 整顿吏治后,他又兴修水利,赈灾救荒,崇祯四年大旱,他除了申请朝廷赈灾外,还带头捐出俸禄,设立粥厂。 他规定“凡老弱妇孺,每日一粥,不得间断”,据《大名府志》记载,此举“活民数万”。 除此之外,他又训练乡勇,兼顾防务,练出了一批可战之兵,挡住了当初后金入寇的劫掠。 卢象升在大名府治行卓异,百姓称其“卢青天”。 据《卢忠肃公年谱》记载,他离任时,“大名百姓沿街跪送,哭声数十里不绝,有老者捧麦饭送行,曰:‘公去,谁复念我等疾苦?’” 当地士民后来为他立“生祠”,碑文中写道: “公来则田不荒、赋不重、夜不闭户;公去则民思之,如饥渴待饮”。 再之后,卢象升接替了倒霉蛋蒋允仪,上任勋阳巡抚。 卢象升接手时的郧阳可谓是残破无比。 由于当时五省总督陈奇瑜组织的大会剿,各路流寇和官军在郧阳府共襄盛举,来来回回刮了不知道多少层地皮。 因战乱和灾荒,各地流民不下百万,而且多依附起义军求生。 面对如此情形,卢象升提出抚先于剿的政策,他划定荒田为屯垦区,给流民发放种子、耕牛,并规定垦荒三年不征税。 而且他还亲自带人到流民聚集的山谷,劝告各路百姓重归朝廷治下,仅半年便招抚流民十余万。 在卢象升的种种举措下,郧阳府终于重新焕发出了一点生机。 他离任时,郧阳一带百姓自发建祠,香火不绝。 有民谣传唱:“卢公来,流民归;卢公去,谁护衣?” 甚至连曾参与起义的流民也感叹:“若早有卢公,我辈何至于此!” 当然了,卢象升不光下马能理政,上马他还能冲锋。 面对高迎祥和张献忠等人的数十万农民起义军,卢象升没有丝毫的畏惧。 不久前,他亲率麾下不足万人的明军,日夜兼程,在河南汝州一带,成功截住了高迎祥的数万主力。 卢象升亲自披甲执锐,冲锋在全军的最前方。 据史料记载,他作战时,常常“自被二矢,麾下士卒,无不一以当百”。 卢象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让那些早已习惯了与明军将领作战的流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有人试图上前阻拦,合力将卢象升打落下马。 可下马后的卢象升依旧死战不退,硬生生地顶着数百人的围攻,挥舞着手中关刀,大开杀戒。 眼见拿不下他,其余的流寇只能狼狈逃窜。 此战,卢象升大获全胜。 他不仅成功击溃了高迎祥的主力,更是斩首三千余级,俘获贼首十余人,缴获了大量的骡马和物资。 经此一役,卢象升威名大震,流寇军中,开始流传着一个对他又敬又怕的绰号,“卢阎王”。 之后,卢象升并未给高迎祥、张献忠等人任何喘息之机。 他率领麾下各路明军,对仓皇逃窜的流寇,展开了长达数月的、千里大追击。 他从河南,一路追入湖广境内,先后在光州、信阳州、德安府等地,与流寇,爆发了十余次大规模的战斗。 其中,在蕲州、黄州一带,他再次大破张献忠所部,斩首数千,溺死于长江者,不计其数。 在追击的过程中,卢象升大军一度深入湖广西部的山区,粮草不济。 当时军中断粮三日,卢象升便也跟着三日不食,只是每日喝水,与麾下的士兵同甘共苦。 全军上下,无一人有怨言,更无一人逃亡。 这种强大的凝聚力,是当时任何一支明军,都无法比拟的。 经过他一年多的不懈努力,高迎祥和张献忠已经从中原腹地被驱赶到了西边的崇山峻岭之中。 眼看就能全歼这股贼寇,可偏偏皇帝的圣旨又送到了他的手上。 卢象升对于此次入川进剿,其实是持反对意见的。 他曾多次上书据理力争,言明最好先剿灭外围流寇,然后再围剿四川匪寇。 反正这帮匪寇已经生了根,就算跑也跑不出四川盆地。 可崇祯是个不听劝的,只要他认定的事情,哪怕八匹大马也拉不回来。 几次上书都被驳回后,卢象升也认清现实,开始全力准备入川剿匪一事。 经过长达数天的思索,他最终制定了水路并进的剿匪计划。 首先是水路,眼下夔州还未失陷,卢象升打算从溯长江三峡而上,进入四川。 湖广明军主力应在荆州完成集结,此地是长江中游重要枢纽,水陆畅通,便于调动湖广各地兵力及物资。 随后水师舰队从荆州启航,逆流西进。 此战的关键在于,能否在贼兵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占据三峡天险。 所以,卢象升特意找了一支精干的小队,准备从施州卫陆路,悄悄潜入四川。 施州卫地处武陵山区,其西向陆路在明初由傅友德开辟,专为军事行动设计。 该路线从施州卫经建始、巴东,翻越齐岳山进入重庆石柱,再沿龙河河谷直抵忠州,能成功够避开三峡天险。 如果汉中的洪督师能牵扯住部分贼兵的精力,那卢象升就多几分把握能提前占据夔州。 感冒是真难受啊,淦   (本章完) 第261章 洪督师大掠汉中 崇祯七年冬,洪承畴率领四万秦兵精锐,风尘仆仆地开往了汉中。 这四万人马,是他从陕西三边精挑细选出来的劲旅,可即便如此,想要突破蜀道天险,人数仍显单薄。 而且为了防备蒙古人趁虚扣边和各地流寇作乱,他还不得不分出一万兵力留给陕西巡抚李乔,拱卫陕西。 只余下三万余人随他南下汉中,准备入川平叛。 汉中府衙内,洪承畴端坐正堂,面色冷峻,目光如刀。 他的案前摊开一幅川陕地形图,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三条入川栈道上的关隘位置标注得一清二楚。 堂下诸将肃立,气氛凝重。 艾万年、左光先、白广恩、贺人龙,张应昌一个个都是在陕西、山西战场上,与流寇、鞑子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悍将。 其中还有不少是江瀚的老熟人。(曹变蛟因病回乡修养) 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腰杆挺得笔直,但眼神之中,却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茫然。 而阶下的另外三位将领,则显得更为局促。 几人都是负责镇守汉中栈道的朝廷将领,分别是: 汾西参将邓阳率两千人,驻守阳平关,守卫金牛道; 阶州参将方国安率两千人、驻守巴峪关,守卫米仓道; 兴安参将焦博率一千五百人、驻守饶峰关、守卫荔枝道。 “诸位,” 洪承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整个大堂, “蜀王告急,川省糜烂,贼酋江瀚已成心腹大患。” “陛下震怒,严旨我等克期荡平贼寇!”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邓阳、方国安、焦博三人脸上停留片刻: “朝廷严令,我等需与湖广卢象升部互相配合,南北齐发,进入蜀地!” “我军的任务是吸引贼寇主力,为卢总理溯江而上、直捣夔门创造战机。” “此战关乎社稷安危,尔等当戮力同心,不得有误!” 堂下诸将齐声应诺,唯独邓阳低垂着头,眼神微微闪烁。 他这个奸细在这群官军中格格不入,生怕被洪承畴犀利的目光看出端倪。 可洪承畴却不打算放过他,仔细询问道: “贼众盘踞四川已久,本督初来乍到,对敌情不甚了解。” “邓参将、方参将、焦参将,你等驻守汉中已久,直面贼氛。” “江瀚逆贼,如今在川北是何动向?兵力几何?各处栈道的布防又如何?” “细细道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阶州参将方国安为人耿直,率先抱拳出列: “回禀军门,贼势确如蜀王奏报所言,极为猖獗!” “贼兵部分守军盘踞于巴中、南江一带,扼守米仓道、荔枝道等入川之咽喉要地。” “据探子回报,贼兵占据保宁府后,就在各处关隘积极构筑工事,挖深沟起高垒,戒备森严。” “末将曾多次派出小队探查,均遭贼寇截杀,损失不小。” “商旅几近断绝,唯有少数胆大亡命之徒,或可绕行险峻小路,但十不存一。” 他语气沉重,显然对正面强攻米仓道持悲观态度。 一旁的焦博紧接着上前补充,脸上带着愁容: “洪督师明鉴,末将驻守饶峰关,荔枝道更为崎岖难行!” “贼寇虽未大股集结于关前,然沿途险隘皆设卡哨,伏兵暗藏。” “况且,荔枝道艰险难行,运粮极为困难,大军若行此路,补给线漫长,极易被贼寇切断。” “末将以为,非奇兵不可取。” 轮到邓阳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紧张,上前一步,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禀督师,末将所守金牛道,贼寇亦在广元、朝天关一线布有重兵,扼守险要。” “然而.” 他略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 “然而商道尚未完全断绝。” “商道?” 洪承畴听罢,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锋锐的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邓阳, “何处可通商?” 邓阳被洪承畴一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仿佛被什么洪水野兽盯上了一样。 而一旁的方国安和焦博,则是下意识地扭头看了邓阳一眼,显然是对通商一事有些诧异。 面对众人的目光,邓阳强装镇定,硬着头皮回道: “回督师,主要是主要是是一些往来于关中、汉中和四川之间的商帮,尚能通行于金牛道连云栈道一线。” “哦?” “都是些什么商帮?运的又是何物?” “竟能在你邓将军眼皮底下通行?” 洪承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般敲在邓阳心上。 邓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脑中飞速运转: “回督师,其中多是些西安、汉中本地的商贾走的秦王府、瑞王府的门路。” “最近从四川运出了不少精美的琉璃花瓶,都送到了王府里。” “都是王府的生意,末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府?” 洪承畴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朱家王爷们的生意,那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于是他不再看邓阳,转向众人: “根据三位所言,贼寇扼守要道,布防严密,强攻并非上策。” “此事,容本督再仔细思索一二。” “你等先回去吧。” 就在洪承畴要转身离开时,阶下的方国安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方国安一脸愁容,支支吾吾地回道: “军门!” “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弟兄们的粮草还没个着落。” “再加上开春又要往四川进兵,您看.是不是先把粮饷发下来,让弟兄们过个舒坦的冬天。” 洪承畴听完点点头,解释道: “陛下有明旨加派,想必粮饷年前便能运抵汉中。” “但远水难解近渴,这段时间所需的粮秣军资,还需要各位自行设法筹措。” “时局艰难,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是!” 众将听罢齐声应诺。 “自行筹措”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在座的各位将领都心知肚明。 就这样,汉中府内外,官军四处出动,以“清剿贼寇余党”为名,肆意劫掠乡邻。 江瀚入川时曾经路过汉中,而且还在各地发起了不少毁庙灭佛的运动,这便给了官军可乘之机。 以贺人龙为首的将领,带兵下乡,见村即入,百姓稍有不从,便拳脚相加。 甚至连一些小富之家都无一幸免,田间地头的粮食、牲畜被洗劫一空,百姓哭声震天。 邓阳和黑子驻守在阳平关,望着汉中府外鸡犬不宁的景象,心中暗骂洪承畴无耻。 他们麾下的两千兵马,军饷都是由江瀚从广元县秘密运来的,所以他们不需要参与劫掠。 但邓阳却敏锐地察觉到,要是他们始终按兵不动,恐怕会引起洪承畴的怀疑。 夜深人静,邓阳与黑子在营帐中密议。 邓阳低声道: “方将军,眼下各部都在四处搜刮粮草,咱们若一动不动,姓洪的迟早起疑。” “到时他如果查咱们粮草来源,你我拿什么搪塞?” 黑子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你是说咱们也得去劫掠乡邻?” 他挠挠头,试探道: “要不就说粮草是通商买来的?” “金牛道商帮来往频繁,买点粮食不算离谱吧?” 邓阳苦笑着摇了摇头: “方将军,你是不知道汉中粮价现在有多离谱!” “一升米快卖到五钱银子了!” “咱们现在可是官军,哪来那么多银子买粮食?” “那姓洪的精明得很,怕是不好糊弄。” 黑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嘶,一升米五钱?这么贵?” “这么说大帅养咱们这小两千人,岂不是每个月都得花几千两银子?!” “那你说咋办?难道真跟贺人龙那帮人一样,下去抢?” “军中可是有规定,私自劫掠者斩。” 邓阳沉吟片刻,目光坚定: “此一时,彼一时。” “咱们身在敌后,为完成大帅交代的任务,适当妥协也在所难免。” “大帅费尽心思将咱们安插在官军当中,绝不能因小失大。” 黑子皱眉道: “要不我带人去村里逛一圈,天黑就回来,糊弄过去?” 邓阳断然否决,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前些天在府衙时,姓洪的问起商道,我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不好糊弄,要做就做真点!” “必须闯进村子,翻箱倒柜,闹得越乱越好。” “大不了你提前跟兄弟们交代,搜的时候留一手,别真把百姓的口粮抢光。” 黑子听的是将信将疑: “这样做……能行?” 邓阳耐心地分析道: “只要咱们带兵闯进去,其他官军见村子已被搜过,大概率不会再来。” “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洪承畴的部署传到保宁府,让大帅早做准备。” 黑子听罢,终于点头: “好!你我兵分两路。” “我带人下乡做戏,你派人去保宁府送信!” 次日清晨,黑子率领三百兵马,浩浩荡荡开往西坪村。 西坪村是汉中府附近一个不大的村落,村民多以种田为生,平日与黑子这帮阳平关守军有些生意往来,彼此颇为熟络。 村里的里正老王头见黑子带兵前来,还以为又是来买吃食的,笑呵呵迎上前: “方将军,您老又来照顾我们村的生意?” “这次想要点啥?”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往日里还算和蔼的黑脸将军,今天却一脸强硬,语气冰冷: “闭嘴!” “我等是奉洪督师军令,清查通匪奸细,筹措平叛军粮而来!” “限你西坪村半日内,交出五百斤粮食!” “敢有隐匿、抗拒者,以通贼论处,格杀勿论!” 听了这话,老王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五五百斤?”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将军,您高抬贵手啊!” “今年收成不好,又逢大旱,村里哪有这么多粮食?” “您行行好,放咱一条生路!”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跪下,哀声一片。 黑子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一横,猛地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副将下令道: “搜!” 身后的副将冯老二心领神会,带着士卒就冲进民宅,将屋里的男女老少全都驱赶到了屋外的空地上。 一行人在屋内翻箱倒柜,动作粗野,锅碗瓢盆被随意掀翻,被褥衣物被扔得满地都是。 整个西坪村被搅得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可就在这混乱之下,屋内士兵的目光却飞快地在床下、灶台、柴堆等隐秘处扫过。 当看到藏在稻草堆下、被破布盖着的半袋杂粮,或是塞在水缸下的几串铜钱时,他们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故意用刀鞘、枪杆将其往更隐蔽的地方拨弄拨弄。 甚至有人在翻找时,会故意背对着藏匿点,挡住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 为首的冯老二在掀开米缸盖时,发现缸底浅浅一层糙米下面似乎有东西,他立刻盖上盖子,大声骂道: “空的!晦气!” 然后一挥手,带着身后的士卒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屋子。 这场声势浩大的搜查持续了将近大半天,可最后黑子带走的东西,却少之又少。 等村民们战战兢兢回到家中,准备收拾残局,却惊喜地发现粮食大多还在。 当晚,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家门,准备将幸存的粮食藏起来。 刚爬到半山腰,里正老王头却撞见邻居李三也鬼鬼祟祟地在藏东西。 两人怀里各抱一袋粮食,面面相觑。 李三压低声音: “里长,你这粮食?” 老王头一愣,低声道: “早上那帮官军走后,我回去收拾,发现屋里还剩不少。” “你莫非也是?” 李三一脸惊讶: “我也是,娃娃发现的。” “难道.那帮狗日的留了一手?”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疑惑丛生,但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 他们赶紧将粮食埋进岩洞,用枯枝掩好,约定谁也不许声张,生怕官军杀个回马枪。 果然谨慎是对的,不出两天的功夫,西坪村又迎来了一队官军,为首的正是贺人龙。 他带着副将郭浩,气势汹汹找到里正,开口就要一千斤粮食。 可里正早就把粮食藏好了,理直气壮地推脱道: “军爷,您来得不巧。” “前些天已经有官军来过了,村里的粮食都被征走了!” 贺人龙眯起眼睛,半信半疑: “阳平关?邓阳那厮的人?” 他朝身后郭浩使了个眼色, “去,带人搜搜看!” 郭浩领命,带着十几个兵丁闯进民宅,翻箱倒柜。 可村民早有准备,粮食都藏进了山洞,屋里只剩些破烂家什。 郭浩搜了半天,一无所获,气急败坏地逼问村民,得到的回答全是如出一辙,都被官军抢走了。 贺人龙得知消息后,也只得悻悻带队离开。 待官军走远,村民们聚在村口,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得亏是前头那帮军爷留了情,否则咱西坪村这冬天可真过不下去了!” 就在汉中各地被官军搅得鸡飞狗跳的时候,邓阳已经派出心腹,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了保宁府的江瀚手上。 信中详细阐述了洪承畴的兵力以及作战计划。 汉中三万人走陆路,吸引江瀚主力,湖广的卢象升则自夔州率军入川,东西夹击。 可江瀚接到信后却一脸诧异,朱由检莫非得了失心疯? 高迎祥和张献忠可还没死呢,怎么就突然来找他的麻烦了?这是真不把闯王和大西王放在眼里啊。 眼下,成都府出了府城外,就只剩下几个州县在苦苦支撑了,没想到朝廷突然想起他来了。 无奈之下,江瀚也只能下令兵分两路,自己带兵前往夔州防守卢象升。 至于汉中那头,他则是让董二柱一个人全权负责。 在江瀚看来,三条入川的道路都已经被锁死,洪承畴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三万人也休想从汉中入蜀。 回来晚了,先发再改!   (本章完) 第262章 送上门来的俘虏 与洪承畴在汉中刮地三尺、闹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不同,卢象升在湖广筹粮可谓是一帆风顺。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在郧阳府任上种下的善果。 听闻卢巡抚要为国剿贼,一时粮饷周转不开,郧阳府的百姓们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自发地把家中的存粮匀了一部分出来。 粮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军营送,勒紧裤腰带也要向敬爱的卢巡抚,献上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而更让卢象升感到欣慰的,是麾下兵丁的态度。 当他站在点将台上坦诚相告,粮饷需暂欠数月时,台下非但没有传来嘘声,反而响起了一片嘈杂且坚定的声音: “抚台!要是换了其他人说暂时欠饷,咱弟兄们是打死也不信!” “但既然是您开口了,咱肯定信!” 无他,只因为卢象升治军,是真真切切的把手下的兵将当成了亲儿子。 不仅解决了他们的生计,给了田产房屋,甚至还操心他们的终身大事,帮衬着安家。 军中衣食住行,皆有章法,伤病抚恤,从不拖欠。 这份恩情,早已刻进了这些郧阳汉子的骨子里。 郧阳府在卢象升的治理下,早就从之前那个十室九空的四战之地,变成了一片物阜民安的乐土。 早在陈奇瑜担任五省总督围剿农民军时,郧阳府就是重要的调兵枢纽; 而在之后对抗高迎祥、张献忠等人时,郧阳也是明军的桥头堡; 甚至在历史上,直到大明亡了,被誉为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都降了,郧阳军民还在为大明尽忠守节; 一直到清军围攻夔东十三家时,郧阳府依然坚守在第一线。 而郧阳府周围的襄阳府、荆州府,在听闻卢象升要入川剿匪后,更是大方资助了不少粮秣。 就这样,卢象升带着他组建的郧阳标营,汇合了左良玉、邓玘、唐晖几部兵马,再加上荆州水师营守备茅泽统领的船队。 共计步骑水军两万五千余人,大小舟船五百余艘,浩浩荡荡地从荆州府拔锚起航,抵达了入川的东大门,巴东。 卢象升在此扎下水陆大营,整军备战。 眼下只等汉中的洪督师率先发动进攻,吸引贼兵注意力,他便可率军逆流而上,夹击川中贼兵。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上游的夔州府早已是危如累卵,自身难保。 自从接到邓阳从汉中传来的消息,江瀚就马不停蹄的带着人赶往了夔州府。 此时的夔州府,已经被四千战兵加上五千民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知府于文博急得是团团转,城内守军兵微将寡,再加上粮草不济。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越过夔州府,前往下游的瞿塘峡布防。 夔州府城不是关键,想要阻止官军从湖广入川,就必须先锁死瞿塘峡。 为此,江瀚特意召集麾下诸将,仔细复盘了明初那场惊心动魄的灭蜀之战,尤其是南路军廖永忠强攻瞿塘关的案例。 明初时,朱元璋为了统一天下,派出了傅友德,廖永忠两位大将,想要攻灭夏蜀政权。 当时的夏军在两岸悬崖峭壁之上开凿孔洞,架设起了三道横跨江面的巨大悬空飞桥。 桥上部署了大量火器,强弓劲弩,岸边更有大量火炮严阵以待。 当时的明军正值巅峰,面对如此防御,汤和选择了硬碰硬。 结果夏军依托飞桥以及两岸峭壁,接连击沉了大批水师战船,士卒死伤枕藉,江水赤红。 瞿塘峡口,成了吞噬明军的绞肉机。 汤和猛攻数月,损兵折将,不得存进,甚至还被朱元璋下令申饬,换上了德庆侯廖永忠带领水师。 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傅友德所部。 傅友德率部偷渡阴平,进入成都腹地,一路势如破竹,连克龙州、绵州。 更绝的是,他还命人制作了数千块木牌,上书攻克城池的日期和明军威势,投入汉江,任其顺流而下。 这些木牌漂到瞿塘关夏军手中,顿时引起巨大恐慌,而明军看到后士气大振,这才一举攻破了瞿塘峡。 汲取了夏蜀政权覆灭的教训,江瀚特地在瞿塘峡的布防上做了针对性的强化和改进。 由于时间紧迫,他没有选择架设悬空飞桥,而是在瞿塘峡最险要的江段,效仿了南宋抗蒙名将余玠的做法。 江瀚命人把十余根粗大的铁索沉入江底,隐于水下,另一头连接绞盘。 只等明军战船逆流而上时,拉动绞盘,绷直铁索横亘江面,强行拦截船队。 同时,在水位较低的一些位置,他又让人将大量暗桩打入江底,形成隐蔽的水下拒马,专磕船底。 在瞿塘峡两岸的高处,江瀚还让人修建了不少岸防炮,形成了多段的梯次火力。 数十门重炮直指江心主航道,一旦官军船队被铁索暗桩阻拦,两岸的火炮将同时开火,彻底葬送明军水师。 只要没了水师,明军主力无论如何也进不来夔州。 江瀚坐镇白帝城,俯瞰着脚下正在紧锣密鼓构筑的防线,静静等待着卢象升送上门来。 他在等,卢象升也在等,整个四川战场都在等川北的洪承畴率先行动。 而此时的洪承畴也倍感压力。 他已经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对着舆图研究着该如何进攻了。 说实话,凭借手上三万人就想入川,简直难如登天。 要知道,当初明军两路入川灭夏,可是足足调动了三十万大军,派出了七位名将,才把四川拿下来。 虽然现在贼兵还未完全占据整个四川,但几处要地都已经落入其手。 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哪一条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贼兵只需要派出数千精锐扼守住狭窄的隘口,再架上几门虎蹲炮甚至硬弩强弓,他的部队就进不去。 地势太窄,重炮根本展不开; 强攻更是相当于拿人命去填无底洞,伤亡惨重不说,还未必能啃下来。 可眼下根据郧阳府传来的消息说,卢象升的舟师已经开到了巴东,就等他发起攻势了。 自己这边要是迟迟打不开局面,别说夹击了,光是每个月消耗的粮草都是天文数字。 洪承畴在府衙里枯坐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坐直了身体。 既然两路大军夹击不够,那三路呢? 如果如果能联系到云贵一带的明军,贼兵眼下连四川都还没能完全拿下,想必云贵一带还有明军可以调动。 要是再耐心等等,说不定还能联系上云南的黔国公! 届时三路大军夹击川北,贼兵定然会出现错漏! 之前听驻守汉中的参将邓阳提过一嘴,说是金牛道上,似乎还有商帮在冒险通行? 看来贼兵为了物资流通,并未完全断绝商路。 “化整为零.混入其中” 洪承畴眼中精光闪烁,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只要派出一支精干队伍,扮作商帮潜入川中腹地,再分批往云贵一带寻求援兵。 到时候内外夹击,何愁贼兵不破?! 他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致胜的法门,但问题是该派谁去呢? 洪承畴有自知之明,他不是卢象升那种能提着大刀亲自冲锋陷阵的猛人。 手下那些能独当一面的参将、副将,目标太大,容易暴露。 可也不能随便派个管队、哨长前去寻找黔国公,威望不够,也难当大任。 他拿起厚厚的军中名册,一页页仔细翻看。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游击将军马科”这个名字上。 马科这人,洪承畴很熟悉。 当年在陕西围剿不沾泥的时候,马科就在他帐下听用。 作战勇猛,敢打敢拼,颇有几分他老上司李卑的悍勇之风。 更重要的是,此人够机灵,不是一味蛮干的莽夫。 “就是他了!” “再找个熟悉敌情的将领配合就行!” 洪承畴拍板定计。 第二天,他便在府衙里召见了马科和邓阳两人。 洪承畴也不绕弯子,直接点明主题: “二位,本督欲行一奇策,需精干之士潜入贼兵腹地寻求云贵援军,以为内应。” “此事凶险,却也功莫大焉。” 邓阳一听,心脏猛地一跳。 我?潜入贼兵腹地?那不跟回老家一样吗? 他下意识地抬头,脸上难掩惊愕。 洪承畴见他神色,立刻解释道: “邓参将不必亲自涉险。” “你可选派一得力心腹,随马游击同往即可。” “本督也是看你久镇汉中,想必对贼人颇为了解。” 邓阳强自镇定,躬身道: “末将明白!但凭军门吩咐!” 洪承畴满意地点点头,捋须道: “我已委托汉中知府联系上了瑞王府。” “有圣旨在先,再加上瑞王殿下深明大义,他已经将王府内专走川陕商路的掌柜,管事尽数派了出来,为你二人充作向导和掩护。” “你二人各派数百精锐,分批混入商队中,进入贼兵腹地。” “切记,兵刃甲胄一概不带,以免暴露。” “等你们碰头后,分别往云贵走,一路去贵州求援,一路去云南黔国公府求援。” “本督会写下手书密信,届时.” 洪承畴在舆图上比划着,详细讲述着里应外合的计划细节。 邓阳垂首恭听,看似专注,实则心里已经笑开了花,只是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马科则是听得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觉得此计大妙,建功立业就在眼前! 密议结束后,邓阳立刻赶回驻地,找来了黑子,将洪承畴的计划和盘托出。 “好机会!” 黑子一拍大腿,眼中凶光一闪, “这姓马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保管把他拿下!” 很快,这支由官军精锐假扮、夹杂着瑞王府伙计的“商队”,便从汉中分批出发,踏上了前往广元县的金牛道。 按计划,队伍将在金牛道上的朝天驿处一分为二,分批进入广元县。 朝天驿是金牛道上的水陆枢纽,此处还设有水陆驿站,商帮可在此换乘舟车、装卸货物。 此时的马科正坐在驿站内啃着干粮,只听旁边一个黑脸汉子正粗声大气地指挥伙计们卸货。 听其口音似乎还带着一股熟悉的陕北腔调。 可问题是,邓阳不是山西的参将吗?手底下怎么会有陕西人? 马科心中一动,侧过头,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位兄弟,听口音.像是陕北那片的?” 黑子闻声转过头,咧嘴一笑,换上了一副更浓重的陕北口音: “唉,兄弟也是陕北的?额是陕西绥德滴!” “额听你这腔调,亲近滴很呐!” 马科听了恍然大悟: “绥德?那咱算半个老乡了!” “我西宁的。” 他接着追问道: “据我所知,邓掌柜是山西人,你一个绥德的,怎么跑到山西去当当管事了?” 黑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陕北荒成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额叫方宏,陕北逃难过去的,跟着邓掌柜混口饭吃。”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和油纸包递了过去, “啃干馍馍喇嗓子,兄弟来点咸肉吃吃?” “都是老乡,别客气!” 马科确实也啃干粮啃得嘴里发淡,见黑子如此豪爽热情,心中戒备又松了几分。 他道了声谢,接过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油汪汪、香气扑鼻的咸肉。 马科分给身边副将唐阳,自己也拿起一片嚼了起来,滋味确实比干粮强多了。 “方兄弟家里吃得好啊!” 马科赞一句,举起水囊示意, “多谢方兄弟,等这趟差事了了,请你喝酒!” 眼看休整得差不多了,黑子主动道: “兄弟,前头不远就到广元了。” “额们这队人少货轻,脚程快些。” “额先带人进去,打点清楚,省得你大队人马进城惹眼。” “等安排妥当了,额立刻派人来接应你,你看咋样?” 这个提议正中马科下怀。 他正担心大队人马目标太大,闻言立刻点头: “方兄弟想得周到!” “那就辛苦你了,等你消息!” 黑子他拍着胸脯,一副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模样。 “包在额身上!” 马科望着黑子远去的背影,还对身边副将感慨了一句: “这方宏,倒是个实诚人。” 他看着黑子带着商队,步履坚定地往广元县前进,眼里充满了感激。 马科在朝天驿等了不到一天,黑子就派了个伙计出城,找到了他: “马掌柜,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方爷让我来请您上路。” 马科不疑有他,立刻招呼起自己麾下人马,跟着瑞王府派来的管事,大摇大摆地进了广元县城。 一进城,马科就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愣。 广元县的街道虽不宽阔,但却颇为整洁。 两旁店铺大多开着门,粮店门口排着队,布庄里有人扯布,茶馆里甚至还有说书人的声音传出。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竟显得有几分市井烟火气? 行人脸上虽无多少富足之色,却也少见菜色。 “这这是贼兵治下?”他心中暗自嘀咕。 马科也是从陕西出来征战多年的宿将了,他也见过不少被流寇肆虐过的城池。 这和他预想中十室九空、路有饿殍的景象大相径庭。 一旁的王府管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 “马掌柜,那贼首治军还算严谨,讲究个与民无犯。” “只要按时纳粮交税,这生意还是做得,日子也能过下去。” 马科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完全打消。 他一边跟着管事走,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 越往城北走,街道两旁的店铺和行人却渐渐稀少起来。 道路似乎也显得格外干净,连个闲逛的人影都难见到。 一旁管事有些诧异,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 “今天这北城怎么这么清净?往常也有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啊” 就这随口一句,像根针一样瞬间扎进了马科的心里! 他脚步一顿,警惕心瞬间提到了顶点。 他朝着身旁的副将使了个眼色,示意其提高警惕,随时注意四周动向。 绕过最后一个街角,管事指着前面一处青砖灰瓦、门楣还算气派的宅院道: “马掌柜,到了!” “这就是咱们瑞王府在广元城的落脚点,独门独院,僻静安全,平时商队都在这儿歇脚。” “另外,城北还有陕西会馆,是个可以消遣的好去处.” 马科抬眼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面前的别院孤零零地矗立着,周围几户人家的大门都紧闭着,街上的商铺更是紧闭门窗,透着一股死寂。 这和刚刚入城时的景象完全不同。 更让他心头发凉的是,别院门口冷冷清清,别说守卫了,连个看门的影子都没有! 先前进城的方兄弟呢?难道?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只有一把防身的短柄朴刀,而他手下这百来号“伙计”,除了藏在内里的短刃,更是连十来把长武器都凑不出来。 “唐阳!” 马科低声唤过自己的副将,声音透着凝重, “你带几个弟兄,跟管事先进院里看看情况。” “小心点!有事立刻出声!” 一旁的副将唐阳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立刻点了十几个精壮汉子,按着腰间的朴刀,跟在管事身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别院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后,只见前院虽然安静,但也没什么异处。 可等唐阳踏入后院,,只听“哐当”一声巨响,身后的大门被猛地关上! 紧接着,两侧厢房和回廊后,呼啦啦涌出数十名手持长枪腰刀、身披甲胄的军汉,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正是换上了一身靛蓝棉甲,腰挎长刀的黑子。 “方将军?!” “你这是” 唐阳见状大惊失色,右手立刻握住了腰间刀柄。 “拿下!” 可黑子根本懒得废话,大手一挥,身后兵丁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 唐阳还想提刀抵抗,可就凭他手里那把朴刀,怎么打得过拿着制式武器的对手? 他刚一动手,就被几杆长枪逼得手忙脚乱,旁边两个试图反抗的士兵更是瞬间被捅翻在地。 短暂的交手后,唐阳和十几个手下全被制服,统统被按倒在了地上。 尽管战斗结束得很快,但那几声兵刃碰撞和惨叫声,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院外。 马科一直在院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这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脸色剧变,厉声喝道: “不好!有埋伏!快撤!” 然而,为时已晚。 刚才还寂静无声的街道,瞬间沸腾,两侧商铺紧闭的大门“嘭嘭嘭”地被猛地撞开,里面涌出了密麻麻、兵甲齐全的贼兵! 而房顶上,也冒出了成队手持火铳和弓弩的射手。 不到半盏茶时间,马科的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 他和身边数十位亲兵,如同瓮中之鳖,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了街道中央。 “抄家伙!跟贼子拼了!” 马科目眦欲裂,拔出了腰间的朴刀,试图做困兽之斗。 而他身旁的亲兵们也纷纷抽出暗藏的短刃,背靠背结成一个防御小圈。 可这点人马和武器,在绝对的优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帮官军人挤人,根本施展不开。 “放箭!” 一声令下,头上箭矢横飞,外围的士兵顿时倒下一片,惨叫声不绝于耳。 贼兵的长枪阵紧跟着压了上来,如墙而进! “滚开!” 马科红着眼,挥刀格开一杆刺来的长枪,反手劈在面前的贼兵身上。 可他那破刀砍在铁叶棉甲上,除了留下一道口子,便再无半点伤害。 而贼兵的长枪却能轻易洞穿他们单薄的衣衫。 仅仅半炷香的时间,马科身边的亲兵就伤亡惨重。 他自己也被几杆长枪同时架住,冰冷的枪尖抵住了他的咽喉和腰腹,动弹不得。 几名如狼似虎的贼兵扑上来,夺了他的刀,用牛筋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 他带来的百十人,非死即伤,剩下的也全被缴械俘虏。 马科被按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心中充满了惊怒和巨大的困惑。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明明都是瑞王府的熟面孔,自己麾下的部队也没露出破绽,更没带军中装备,伪装得天衣无缝. 就在这时,别院那扇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群贼兵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 那人披挂着锃亮的甲胄,头盔上红缨如火,按着腰间的长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马科,一脸戏谑。 马科猛地抬头,看清来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先前在驿站,递给他咸肉的老乡吗? “方方兄弟?!” 黑子笑了笑: “马兄弟,别来无恙啊!” “广元县的风土人情,你可还满意?” 马科看着黑子这一身贼兵高级将领的打扮,再看看周围簇拥着他的贼兵,瞬间明白了!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脑门,他嘶声吼道: “姓方的!” “你你竟然从贼了?!” 面前的黑子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马兄弟,此言差矣!” “老子本来就是贼,何来从贼一说?” “给我带走!严加看管!” 看着马科像头暴怒的狮子般被押走,黑子和广元守将秦明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生擒官军游击将军!这还是头一遭! 可笑着笑着,两人的表情都慢慢僵住了,大眼瞪小眼。 “呃…秦将军,” 黑子挠了挠头, “这人…咱是抓了,可接下来咋整啊?” 秦明脸上的兴奋也褪去了,换上了一丝茫然: “是啊…咋整?砍了?还是关着?”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他们这一路攻城拔寨,杀过的官军将领不少,连宁夏总兵贺虎臣都被宰了。 可这活捉一个官军的游击将军,还真是头一遭。 杀了吧?好像有点浪费,毕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关着吧?又怕夜长梦多,万一跑了或者被救走了,麻烦更大。 “娘的,抓了个烫手山芋!” 秦明啐了一口。 黑子也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咱哥俩想破脑袋也没用。” “派人去夔州,请大帅定夺吧!” (本章完) 第263章 江大帅的实力 广元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静静地躺在江瀚的案头。 生擒官军游击将军马科? 江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对于马科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马科,西宁卫军户出身。 其家族世袭武职,在当地颇有根基。 此人并非庸才,相反,在明末西北战场上,算得上一员悍将。 这人早年应该是李卑的副将,跟随李卑在陕西剿灭流寇。 但问题是,江瀚记得很清楚,当初他在延安府阵斩李卑时,并没看见马科的身影。 难道借调到洪承畴手下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马科应该是李卑病逝之后,才隶转到洪承畴麾下。 在洪承畴麾下,马科延续了其敢打敢冲的风格,是洪承畴手中一把锋利的快刀。 在潼关南原之战中,他与曹变蛟合力,将李自成打得仅剩十八骑狼狈逃窜,战功赫赫。 值得一提的是,马科还打过松锦之战,可谓是从崇祯初年一直打到崇祯末年甚至清初。 然而,马科的作战能力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现实与摇摆。 历史上,他的轨迹清晰地刻着“反复”二字: 当李自成攻陷北京后,时任蓟镇总兵的马科,未做多少抵抗便投降大顺政权,受封怀仁伯。 在大顺一方,马科也是兢兢业业,征四川,攻潼川,后败于张献忠之手。 在李自成山海关兵败,被清军攻破西安后,马科又和一众降将投降了清军。 完成了其明、顺、清三方阵营的“大满贯”。 马科作战能力是有的,但忠诚度属实不高。 此人的每一次选择,核心逻辑都是保存实力,趋利避害。 他不是吴三桂那种野心勃勃、能搅动风云的枭雄,更像是一个在乱世浪潮中努力不被淹没、试图保住家族地位和自身利益的现实主义者。 看着马科这份充满“弹性”的履历,江瀚陷入了沉思。 这人到底要不要纳入麾下? 打退洪承畴和卢象升的围剿后,江瀚就要发兵彻底吞并四川,开府建制,从流寇蜕变为真正的一方政权。 马科这种人,虽然忠诚度不高,但确实是个不错的“打工人”。 而新政权的建立和稳固,除了靠自己人之外,也得靠不少明朝降将降臣相助。 说到底,大明不缺人才,但是江瀚眼下很缺人才。 总不可能抓一个杀一个,搞得举世皆敌。 其实对于招降纳叛一事,江瀚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战场厮杀,各为其主,可以不计前嫌。 争天下不是请客吃饭,战场上刀兵相见,各为其主,手上沾血在所难免。 要是事事计较,那便无人可用。 历史上的李自成在攻打开封时,被明将陈永福射瞎一只眼,此仇可谓不共戴天。 但李自成在面对陈永福投降时,还是能折箭为誓,既往不咎,展现出了容人之量。 江瀚自问,他或许做不到李自成那般大度地化解如此深仇,但基本的“不因战场旧怨而绝人归路”的胸怀,还是必须要有的。 这是建立政权吸引人才的基础。 江瀚对于招降纳叛一事,只有一个大原则。 那就是屠杀百姓者,绝不宽宥!这是不可逾越的红线! 至于劫掠,说实话,劫掠在古代军队中几乎是常态。 整个封建王朝历史上,能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队伍,也就岳家军和戚家军而已。 岳家军的军纪,是靠岳飞个人的道德感召力,和极其严苛的条例才做到的。 而最重要的,则是相对稳定和优先的后勤保障。 这是理想主义、个人魅力和相对充足物质基础的罕见结合。 而对于戚家军来说,其严明的军纪,同样也是建立在严格的约束和相对优厚的军饷上的。 但这帮明末的西北边军呢? 朝廷财政崩溃,边军欠饷辄数年、数十年。 再加上文官武将层层克扣,士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让他们饿着肚子去打仗,还要做到秋毫无犯? 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点。 在江瀚看来,这个问题的根源应该归咎于大明朝廷的系统性崩溃,而非个人不可饶恕的罪恶。 因此,对于一般的劫掠行为,江瀚在招降时会予以一定程度的理解。 除了系统性、大规模、有组织的屠杀,这是江瀚绝不能接受的。 尤其是动辄屠村灭乡,以杀良冒功或纯粹泄愤为乐。 像曹文诏、曹变蛟叔侄,打仗确实勇猛,曹文诏还被誉为“明季良将第一”。 但他们在镇压农民军过程中,屡有屠戮百姓、杀良冒功的恶名。 这种双手沾满无辜百姓鲜血、以残暴为能事的明军将领,即使能力再强,江瀚也绝不会招降。 这是原则问题,关乎新政权的道义根基和民心向背。 对照着自己的用人政策,江瀚重新审视着马科。 作战能力有,是块打仗的料,熟悉官军战法,尤其擅长骑兵突袭。 虽然在历史上马科多次投降,但并未发现他有大规模、系统性屠杀平民的记载。 他在西北剿寇,作战凶狠,杀贼无数,但这属于“各为其主”的范畴。 马科的投降,更多是一种的自保式的选择。 这与李成栋嘉定三屠,尚可喜屠广州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思来想去,江瀚对此人下了最后定论。 马科不是完人,甚至在一般人看来可以说品行有亏,但其并无屠杀百姓的劣迹,可以招降。 更重要的是,招降一个洪承畴手下的的游击将军,对瓦解官军北路士气、获取关键情报、乃至未来分化西北官军集团,都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和现实价值。 “来人,传我将令!” 江瀚挥手招来传令兵, “让方黑子押送马科及其亲信部将至剑州,交由董二柱处置。” “命他二人相机行事,设法招降马科。” 数日后,剑州城。 风尘仆仆的黑子,押着神情萎靡的马科和其副将唐阳抵达了城外。 早已接到命令的董二柱亲自在城门迎接。 “黑子,可想死老子了!” 一声洪亮的呼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董二柱大笑着冲下台阶,张开双臂给了黑子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几年不见,当初一起在底层挣扎求生的老兄弟,如今都已独当一面,但军中那份情谊却丝毫未减。 “柱子!” 黑子也激动得眼眶发热,用力回抱,拳头在董二柱厚实的背上捶了两下, “你狗日的,几年不见,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坐镇剑州的主将!” “挺威风啊!” 寒暄过后,董二柱的目光扫过被严密看押的马科,低声道: “路上没出岔子吧?” “这就是马科?” 黑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放心!” “捆得结实得很,插翅难飞!” 他同样压低声音 “不过,看样子还是有点不服气。” “当初在广元城外,这厮发现我是内应,差点没扑上来咬我。” “咱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董二柱点点头,没再多问,而是热情地招呼黑子进城,并将马科等人交由亲信严加看管。 当晚,董二柱在府衙后院设下私宴。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大盆的炖肉、刚烙的锅盔、两样野菜,还有几坛子烈酒。 这才是老兄弟叙旧该有的味道。 酒过三巡,几碗烈酒下肚,驱散了初春的寒意,也拉近了时光的距离。 两人从当年跟着大帅装神弄鬼的趣事,说到各自这些年的拼杀,又说到牺牲的袍泽,唏嘘不已。 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而真挚。 叙旧的兴头稍歇,董二柱提起酒坛,给黑子和自己又满上一碗,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 “黑子,大帅要求招降的信我看过了。” “这马科你怎么看?” “路上打交道,摸出点门道没?” 黑子端起碗,没急着喝,眯着眼回想了一下: “有点滑不留手的味道!” “虽然不知道大帅为什么笃定这姓马的可以招降,但此人的抵抗情绪的确不强。” “不像咱们之前遇到的明军将领,动不动就自刎殉国。” “但等我再劝降时,他又开始扯什么忠君死节的屁话,顾左言右。” “把这人安排到独立别院时,他受着,但却没半点感激的意思,好像理所应当。” 黑子灌了口酒,咂咂嘴, “说他怕死吧,好像也不怕;但你说他想投降吧,嘴巴又严实得很。” “反正.反正就是让人捉摸不透,滑不留手。” 董二柱若有所思地啃着锅盔,分析道: “大帅让咱俩招降他,是不是太看得起咱俩的能力了?” “我俩上阵杀敌还勉强凑合,可劝降明将这事儿还是头一遭,根本没头绪。” “刚才你说,这人提及什么‘忠君死节’时顾左言右,会不会他自己都不信这套?” “只是拿忠义当挡箭牌,或者说,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对咱们的怀柔不感激说明他要么心防极重,要么根本不在乎咱们给的那点小恩小惠?” 他看向黑子, “你带马科在附近四处转过没?” “他什么反应?” 黑子摇摇头: “路上走得急,没机会。” “不过大帅让招降,我琢磨着,明天先带他在剑州城里转转?” “让他看看咱治下的百姓,比那朱明治下强上百倍,说不定能打动他?” 第二天上午,黑子换上一身利落的便服,来到关押马科的小院。 院落在城西北角,守卫森严,但好在环境清幽。 “马兄弟,昨晚睡得可算安稳?” 黑子推开房门,语气比在广元时缓和不少, “大帅有令,让我等好生款待将军。” “最近天气不错,我带将军在剑州四处转转,散散心?” 屋内的马科狐疑看着黑子,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散散心? 难不成要砍他脑袋?看架势也不像啊。 他不动声色地拱拱手,语气平淡: “方将军客气了。” “阶下之囚,多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黑子看着他疏离的样子,也不在意,于是带着马科和几名贴身护卫,走出了院落。 剑州经过知州李兴怀和同知吴熙一段时间的治理,已经从水患中恢复了不少。 城内虽然谈不上上繁华,但处处秩序井然。 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商铺也大多开门营业。 官府开设的平价粮店外,百姓们排着长队,脸上不见菜色。 茶馆里飘出说书人的声音,夹杂着茶客的喝彩. 黑子刻意放慢脚步,指着街景,语气带着自豪: “马兄弟你看,自从大帅占了川北,就开始大肆提拔能臣干吏,肃清朱明遗毒。” “主官谨守政策,轻徭薄赋,鼓励农桑。” “虽比不得太平年月,但百姓总算有条活路,不必日日担惊受怕,易子而食了。” 听着黑子的介绍,马科的目光扫过城内的街道、店铺、行人,脸上确实掠过一丝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他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 “嗯,你等治军理民,确有过人之处。” 虽然是赞叹,但听起来更像是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走到城外一处粥棚,一行人见到排队的老人和孩子时,黑子趁机解释道: “前些日子,川北发了大水,剑州灾民数以万计。” “大帅有令,凡老弱妇孺,每日两粥,直到今年秋收为止。” “虽然难以饱腹,总能吊住性命。” 马科看着那粥棚,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走神,只是随口应道: “好好,仁政仁政。” 那敷衍的态度,连旁边跟着的护卫都微微皱眉。 黑子心中暗骂,但却脸上不动声色,又出城带他看了几处正在修复的水渠和屯垦点,听当地官吏讲述着引水灌溉、增产粮食的规划。 马科听着,偶尔“嗯”一声,态度极其敷衍。 他的注意力,更多是停留在周围四处巡逻的士兵身上,观察着他们的装备、步伐和精神状态。 一圈转下来,讲解的官吏口干舌燥,可马科的反应却始终如一: 礼貌性的惊讶,平淡的附和,以及深藏的漠不关心。 他对街市的整洁、粥棚的设立、水利的兴修,兴趣缺缺。 只有当看到一队押运粮草的车队经过,或是一小队装备相对整齐的义军巡逻兵时,他的目光才会稍作停留,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回到剑州的院落后,马科屏退侍从,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是守备森严的军士和剑州城的一角,安宁祥和,但他心中却毫无波澜。 论民生,这群贼子做的确实不错。 可马科出身军户世家,从小耳濡目染的只有军功、升迁、粮饷、地盘。 对于民生一事,那是文官们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真正关心的,是川北这支军队的成色! 根据今日所见,剑州城附近那些头戴红巾的巡逻兵,步伐还算整齐,精神头也足,但装备.大多是皮甲、布甲,铁甲很少见。 粮草车队…运的似乎是粟米杂粮居多,白米很少,后勤看起来也谈不上多充裕。 总的来说,这支军队比底层的卫所兵强,但比起洪督师麾下的精锐秦军,还是有所不如。 靠这样的军队,估计能守住隘口,占据四川,但之后呢?该怎么出去呢?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怪马科。 他之前从没和江瀚的队伍打过交道,对于江瀚的战绩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今天他所见的巡逻兵,基本都是一些民兵。 马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开口投降,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还未曾见识到江瀚军队真正的核心战力。 从贼一事可马虎不得,那可是要祸及家人的。 马科可不是一无所有的大头兵,他马家在西宁世代扎根,那儿可还在朝廷治下。 经过这么多年的征战,他很清楚,大明现在早已是烽烟四起,遍地反贼。 虽然还能调遣军队镇压叛乱,但那股大厦将倾的味道,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虽然对降贼没什么心理负担,但他更不想从一个火坑,跳进一个看起来更没前途、随时可能覆灭的火坑。 他需要看到赢的希望,看到强大的武力! 看到足以支撑他背叛朝廷后,还能安身立命甚至更进一步的资本! 而黑子自然不知道其中关键。 他送回马科后,憋着一肚子气,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府衙,准备找董二柱商议。 而此时的府衙里,董二柱很明智地拉来了知州李兴怀和同知吴熙,想要让他俩读书人帮着参谋参谋。 黑子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府衙,把马科一路的反应,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几位,你们是没见那厮的眼神!” “看粥棚跟看路边的石头没两样!” “我说引水灌田,他嗯嗯啊啊敷衍两句,心思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可看到运粮的车队,看到巡逻的兵,这姓马的眼珠子转得贼快!” “这厮莫不是在探查敌情?想趁机溜走?” 黑子说完,狠狠灌了一大口茶水,义愤填膺。 可一旁的知州李兴怀听完,倒是从中琢磨出了一丝味道。 “方将军,据你所述,这姓马一路上对民生不甚在意,只对兵事才表现出一定的兴趣。” “我倒觉得,这厮不像是在探查敌情,反倒像是在评估咱们的实力。” “你仔细想想,他现在被严加看管,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而此人投降后也并未自杀殉国,表明志向,你们应该能从中看出来点什么吧?” 黑子和董二柱闻言一愣,齐齐问道: “看出什么?” 这下轮到李兴怀傻眼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咋还不明白? 他捋了捋须,仔细解释道: “二位将军不是降将,不明白此中关键。” “说来惭愧,李某也是降臣,对于降臣的心理还是有些了解的。” “我觉得马科此人,是在暗中评估咱们的军事实力。” “他怕死,但更怕投错了队伍,死得毫无价值,甚至连累家族!” “对于领兵打仗的将领来说,民生一事是他们最不关心的。” “任你民生搞得再好,可守不住地盘,一样是镜花水月。” “只有一只强大的军队,才能保证降将的前途,才能让他们产生改换门庭的念头!” 一旁的吴熙也跟着附和道: “李知州所言没错,此人反复提及‘忠义’,那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无非是想找块遮羞布而已。” “他心里真正盘算的,是其中利弊,乃至今后前途,和民生无关。” 董二柱听罢恍然大悟,他站起身踱了两步,一脸兴奋: “明白了!” “对付这种人,讲仁政、说民生,就是对牛弹琴。” “想让他归降,就得把他心里的那点侥幸和疑虑彻底打碎。” “让他清清楚楚意识到,跟着朱明王朝,跟着洪承畴只有死路一条,家族更是会遭受牵连。” “而咱们兵强马壮,前途无量;跟着大帅,他马科不仅不会死,甚至还可能更上一层楼!” 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着黑子: “咱俩明天兵分两路。” “你负责带他去城南校场,我负责整队操练,让他好好看看咱军中的威势!”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明。 黑子再次来到马科的院落,这次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戎装,腰挎长刀,神情肃杀。 “马将军,请吧。” “今天带你换个地方。” 黑子的语气不容置疑。 马科心中一凛,知道戏肉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跟着黑子走出院落,翻身上马。 一行人策马出城,直奔城西。 越靠近目的地,耳边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声就越发清晰。 进入戒备森严的营门,眼前的景象让马科瞬间瞳孔收缩,呼吸都为之一窒。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巨大的校场之上,晨雾尚未散尽。 数以千计的士兵正在操练。 没有喧哗,只有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以及令旗挥舞时带起的风声。 黑子居高临下,指着校场上的方阵: “马将军,怕你不清楚,那些头戴红巾的,是我军最新招募的民兵。” “中间披着双甲的,才是我军的战兵。” “就是踏破银川,宰了庆王,阵斩曹文诏,侯良柱,张令等人的虎狼之师!” 马科抿着嘴,死死盯着眼前的校场,没有说话。 校场上,数个巨大的步兵方阵正在演练攻防。 前排的长枪兵阵列如林,随着号令,手上动作整齐划一,枪尖闪烁着寒光。 而刀盾手则是排着紧密的盾阵,配合着枪阵徐徐推进,步伐紧凑。 那股沉默中爆发出的力量感,远非马科昨天在城中看到的巡逻兵可比! 更远处,马蹄声不绝。 两支千余人的骑兵部队,正操持着胯下战马,由南向北徐徐而来。 透过千里镜,马科看见数千战马膘肥体壮,奔腾起来肌肉贲张。 队伍加速中,突有一支千余人的骑兵从中裂阵而出,疾驰向另一头的靶场而去。 烟尘里,马背上的骑兵猛地一拉缰绳,整齐划一地停在靶场边,随后抄起马背上的燧发鸟铳翻身下马,快速列成三队,倾泻着手上火力。 马科瞪大了双眼,转头看向一旁的黑子: “方将军,这战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黑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我家大帅新琢磨出来的,叫什么龙骑兵。” “说是用于战场快速投射火力。” 马科当初追随李卑时,本就以骑兵见长,如今听闻新战法,瞬间来了兴趣。 “不知可否近处一观?” 黑子看他一脸兴奋地样子,伸出右手: “自然。” 一行人穿过校场,马科也在仔细地观察着士兵们身上的装备,甚至还亲手摸了摸。 铁叶棉甲厚实且轻便,战兵要害处各有护心、护喉、护腋; 最前头的选锋们的装备更是令人心惊,手臂上戴着的是精铁臂鞲,头顶的是钵体明盔,脸上还蒙了一层面甲。 听一旁的董二柱说,这都是披了三层甲胄的精锐之师。 马科听了更是难以置信,这一千多人统统都能披三层甲? 见他一脸难以置信,董二柱随手从阵中点了两名选锋出来,让他当场查验。 马科瞪大了眼睛,看着从选锋身上脱下来的环锁铠,亮银锁子甲和铁叶棉甲,一句话说不出来。 长枪、腰刀、盾牌制式统一,弓箭手用的也是制作精良的长梢弓或劲弩。 马科的脸色已经变了,之前的漠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 这哪里是流寇? 这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强军。 就这身装备,放到军费充足的辽东去,都只有精锐的家丁才能穿上。 而他今天竟然在西南一隅的贼兵身上,见识到了。 “马将军,如何?” “以你明将的身份来看,我等这支队伍如何?” 黑子在一旁,语气带着淡淡的傲然。 马科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当世精兵!” 黑子闻言嗤笑一声, “精兵?” “这只是川北的一支偏师罢了。” “在川东的夔州府,我家大帅正领着主力部队囤兵瞿塘峡,拦住湖广的明军。” “另外还有三位参将,正带着麾下部队在成都府,潼川州四处攻城略地。” 他朝着马科挥了挥手,一脸神秘: “跟我来,让你见识见识好东西。” 心神剧震下,马科已经全然忘记了观摩骑兵新战法一事。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前头的黑子,穿过层层岗哨,来到校场后方一处被高大木栅围起来的独立营地。 这里的守卫更加森严。 当木栅门被缓缓推开,看清里面的景象时,马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 这里是辎重营的位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制式兵器,长枪腰刀,燧发鸟铳散发着森森寒光,显然造价不菲。 而另一头则摆着整整齐齐各式甲胄,大量厚实的布面铁甲堆得密密麻麻,看得马科直流口水。 这些武器装备,要是给都给西北的秦军换上,啧啧 而在这辎重营的核心位置,被油布半遮盖着的,是数十门重炮。 油布缝隙中露出的几根粗壮黝黑的炮管,令人心悸。 旁边堆放着成箱的实心铁弹和用油纸包裹严密的火药包! “这么多重炮” 自从进了辎重营,马科的嘴就没合拢过。 他太清楚后勤辎重对于明军战斗力影响有多大了。 黑子满意地看着马科那副见了鬼的表情,走到一门重炮跟前,用力拍了拍冰冷厚重的炮身: “怎么样,马将军?” 黑子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诱惑, “洪承畴困在汉中,寸步难行。” “卢象升被挡在夔门,舟师更是难越雷池一步。” “四川一地,迟早是我军的囊中之物!” “待打退两路官军,我家大帅便要挥师西进,鲸吞全川!” 黑子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握,仿佛将整个四川攥在手心一样。 他死死盯着心神剧震的马科,一字一句道: “我家大帅说了,据巴蜀天险,开府建制,练兵积粟。” “南可取云贵,稳固根基;北可图汉中,控陕西三边之地;东可下湖广,饮马长江!” “不知道马将军对此,可有兴趣?” (本章完) 第264章 改造降将 剑州城外校场的所见所闻,彻底粉碎了马科心中对朝廷的幻想,以及对江瀚所部“流寇”身份的误解。 原来这帮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改朝换代的念头和实力。 当黑子那句“可有兴趣”问出时,马科便没有太多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方将军、董将军,” 他的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末将.马科,愿归顺大帅,以效犬马之劳!” 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姿态虽低,眼神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董二柱和方黑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色。 两人齐齐上前一步,用力扶起马科: “马兄弟快快请起!” “能得马兄弟相助,我军如虎添翼!” “走,回府衙细说!” 州府衙内,灯火通明,知州李兴怀也被请来。 马科既已归降,便再无保留,将自己所知洪承畴北路军的详情和盘托出: “洪督师洪承畴主力约四万余人,三边秦军占大半,余下是山西的客军。” “其中精锐劲旅约八千人,由副总兵张应昌和参将贺人龙统领,驻扎在汉中府勉县一带,离金牛道口不远。” “洪承畴本人坐镇汉中府城,统筹粮秣,催逼甚急。” “至于陕西境内,现在正由陕西巡抚李乔领一万秦兵,防备青海蒙古部落。” “根据最新情报说,其首领林丹汗已经死于天花。” “三边重镇,边军主力亦被抽调不少,如今多为老弱及守备部队,士气低落,欠饷严重。” “尤以宁夏、固原两镇为甚,兵士怨声载道,时有小股哗变。” “我和方将军此次乔装南下,主要就是为了联络贵州总兵许成名,以及云南黔国公沐家,请其发兵北上,夹击川北。” “蜀道崎岖险峻,强攻损失太大,洪承畴想借云贵兵力,开辟南路战场,分散你等兵力” 董二柱、黑子和李兴怀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在舆图上做着标记。 马科带来的情报印证了江瀚之前的判断,也提供了更精确的细节。 知州李兴怀听完,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董二柱和黑子: “二位,我看马将军深得洪承畴信赖,咱们是不是能利用他的身份做点文章?” “比如设个圈套,穿个假消息回去,把张应昌和贺人龙手下的八千精锐,或者更多秦军,引进来吃掉?” 李兴怀毕竟不是带兵的将领,他只知道,如果能歼灭洪承畴的一部精锐,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几位带兵的将领听了后,却有些沉默不语。 “李知州,恕我直言,你想法是好的,但难度有点大。” 黑子率先开口,指着舆图上狭窄的山间小道: “金牛道虽然已经多改为碥道,但大军依旧摆不开。” “就算能引来张应昌等人,我军埋伏的兵力也无法形成合围,最多只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令其溃退。” “长队形行军,一旦前锋遇袭受挫,后面的士卒也不会再贸然深入。” 董二柱点点头,补充道: “没错,山间地形不利于打歼灭战。” “再者,马将军的家人可还在西宁呢,要是现在就反水,恐怕族人会遭受牵连。” “如果洪承畴见不到马将军本人,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轻信他人所言,更不会派大军深入。” 李兴怀听罢,捋了捋须,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董二柱还有句话没有明说。 马科毕竟新降,而且手上又掌握了不少军中机密,他是绝不可能放马科回去的。 最终,还是董二柱拍了板: “如果强求歼灭明军,风险太大,收益却未必高。” “咱们北路就暂取守势,依托天险消耗即可。” “至于马将军,就暂时不用抛头露面了,免得连累西宁的族人。” “对了,我龙安府有商队可通往安多雪区,那里离西宁不远。” “如果马将军愿意,也可以派亲信,将家人从西宁接来。” 马科闻言,一脸感激地朝着董二柱抱拳行礼: “多谢董将军体谅!” “绕道雪区路途太过遥远,家中长辈年事已高,恐怕难以长途跋涉。” “将军放心,既然末将已经答应投降,就绝不会出尔反尔。” “如果攻打朝廷城池,我起个诨号遮掩就是了,想必应该不会连累族人。” 听了这话,董二柱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马科的肩膀: “看来马将军从贼之后,适应得挺快啊!” “这样也好。” 但他话锋一转,郑重道: “马将军,有一事我得事先言明。” “你有心归顺,我等自然竭诚欢迎。” “但大帅有令,凡是军中带兵的将领,都需要先接受一段时间的教育学习,你也一样。” 马科听了一愣: “学习?” “董将军,末将虽不才,也读过些兵书战策.” 董二柱神秘地笑了笑,打断他: “马将军误会了,不是考校你兵法。 “我所说的学习,是指学习我军规章制度,同时也为了统一思想,助你更好地融入我军。” “放心,不是什么坏事,等会你就知道了。” “走吧,我带你去营中先吃顿饭,咱边吃边聊。” 就这样,董二柱和黑子两人,领着一头雾水的马科,又回到了城外的军营当中。 此时天色已晚,操练的号子声渐渐远去,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食物的香气。 “马兄弟,走,带你看看咱军中平时都吃什么!” 董二柱拍了拍马科的肩膀,语气轻松, “咱剑州大营的伙食,保管比你跟着洪老倌儿的时候强!” 马科勉强笑了笑,心中却还是惦记着之前说的学习一事,忍不住开口问道: “董将军,先前您说那教育究竟有何章程?” “可否提前透露一二,末将也好早做准备。” 一旁的黑子不由分说地拉着马科的手就往前走: “急啥?”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要一件一件办。” “每天晚饭后,军中都会开设学堂,讲点东西,等吃完饭你亲自去听听就明白了!” “放心,不是考你四书五经!” 他顿了顿,补充道, “这可是大帅亲自定下的规矩,所有人都得过这一关,连我和老董当初也听过!” 马科见问不出更多,只得按下疑惑,跟着二人走向军营西侧的一片宽敞区域。 他远远的便看见几座竹木混搭,盖着油布的棚子,正是营中食堂。 旁边是冒着滚滚蒸汽的伙房,十几口大锅正被伙夫们奋力搅动着,饭菜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食堂的棚子外,一队队结束操练的士卒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各自队官的带领下,有序地进入了不同的棚子。 让马科略感意外的是,食堂并非只有一个,而是分成了好几处,入口处还隐约有标识。 董二柱看出了马科的疑惑,边走边随口解释道: “喏,看见没?” “中间最大的是战兵和辅兵的,右边是民兵的,前头那个带隔间的,是咱们军官吃饭的地儿。” 马科心中了然,他忍不住问道: “董将军,末将观贵军似乎颇为体恤士卒,这食堂为何还要区分?” “带兵打仗不都讲究个将领与士卒同甘共苦吗?” 黑子在一旁搭腔解释道: “嗨,马兄弟,这你就不懂了。” “大帅说了,体恤士卒是体恤,但规矩是规矩。” “士卒和军官职责不同,肩上的担子不同,该有的体面也得有。” “再说了,咱军中又不缺吃食,何必搞那一套。” 董二柱接过话头,说得更直白些: “马兄弟,咱们都是带过兵的人,心里都清楚。” “底下的士卒要的其实很简单,吃饱穿暖,按时发响,长官不随意打骂就行。” “咱们当将官的,要操心军略、统筹粮秣、督训士卒、承担胜败之责,劳心劳力,压力更大。” “大帅体恤咱们,让咱们吃得好点,有个清净地方边吃边议事,也是情理之中。” “物资充足了,就没必要非得搞同甘共苦那套表面文章。” “士卒吃得好,咱们也吃得好,大家各安其分,把劲儿用在正地方,这才是长久之道。” “只要别像那帮狗官,克扣士卒的血汗钱粮去享受山珍海味就行。”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军官食堂门口。 门口有卫兵肃立,见是董二柱和方黑子,立刻行礼放行。 食堂里比外面安静许多,摆放着十几张方桌条凳。 此时已经有七八名把总、千总级别的军官在此就餐。 几人见着上官,忙不迭的抹了把嘴,起身行礼。 董二柱见状摆了摆手: “没事儿,都吃好喝好,不用管我们。” 三人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很快,伙夫端来了饭菜: 主食是掺了少量白米的粟米饭,管够。 一大盆油水十足、炖得软烂的猪肉,里面还混着着萝卜、干豆角等蔬菜。 一碟腌芥菜疙瘩,再加上一碗飘着油花的菜汤。 这饭菜虽然比起马科之前在军中当游击的时候差了些,但比起普通明军军官已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份量足,油水厚,热气腾腾,一看就能顶饱扛饿。 “来,马兄弟,别客气!” 董二柱招呼着马科,给他和黑子端了一碗饭, “四川这边主要是种稻米居多,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军中平时不让饮酒,但饭菜管够。” 马科看着眼前的饭菜,突然来了一句: “董将军,可否让我去下面士卒的食堂里看看?” 董二柱闻言,点了点头: “马兄弟自便,我俩就不等你了。” 马科二话不说,火急火燎的跑出了棚子,径直走进了中间最大的食堂里。 他今天就要好好看看,这群人是不是真的不缺粮食。 见此情形,食堂里的董二柱和黑子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耸了耸肩,便不再理会,埋头干起了饭。 很快,马科一脸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了棚子里。 回想起刚才的所见所闻,他苦笑两声: “贵军好手段!” “连底下的士卒都能端着冒尖的饭碗,喝着带油水的菜汤。” “要是我三边秦军,人人都能吃得这么好,何来哗变一说?” 他心中对江瀚军的后勤能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这支军队,是真的不缺粮! 能把最底层的士卒都基本喂饱,还能保证军官有体面的伙食,这份组织能力和物资储备,绝非等闲之辈。 他端起饭碗,夹了一大块肥肉送入口中,油脂的香气和咸鲜的味道瞬间充满了口腔。 一种踏实的饱腹感油然而生。 他闷头扒了几口饭,含糊地问道: “董将军,这晚上的课到底讲些什么?” 董二柱灌了一口菜汤,咂咂嘴: “今晚的课堂上,会有份手册发给你。” “你仔细听军中掌令讲课,然后对照册子就明白了。” 马科看着董二柱笃定的样子,心中的好奇更甚,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册子了。 一个时辰的饭点儿很快过去,马科终于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课堂。 三人来到校场南侧一间大帐内,掀帘而入。 大帐内,不少士卒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而讲课的掌令则是老熟人王五。 董二柱拉着马科,介绍道: “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军中掌令王五。” “当初单枪匹马,策划了甘肃镇暴动,凭一己之力为我军拉来了数千人马。” 马科看着面前的王五,愣了愣神。 甘肃镇暴动声势浩大,他之前也有所耳闻。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场轰动整个边镇的起义,竟然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干的。 王五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董头儿,我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全靠弟兄们抬举。” 董二柱摆摆手,打断他: “功就是功,难得大帅看重你,今天别丢了份。” “这位是新降的马游击,以后就交给你负责了。” “今天先讲讲军纪,把大帅写的册子给马将军看看。” 王五点点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本精装的册子,递给了马科。 马科双手接过,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 《新军条例及掌令训导纲要》 翻开册子,里面的第一段话就让他差点惊掉了下巴: 暴明失道,官贪将懦,兵匪肆虐,百姓涂炭。 江某承天应人,率众起义,志在澄清寰宇,拯救万民于水火。 欲竟此伟业,必先锻雄师。 盖闻治军之道,首在明纪律、辨上下、严号令、重赏罚。 此《纲要》乃我军立身之本、制胜之基。 凡我麾下,上至将佐,下至卒伍,并掌令诸员,务须深研熟记,身体力行。 戚少保有云:“兵众而不知律,必为寇所乘!” 今取其兵书精要,融于我军规条之中,望三军将士,恪守勿违;同心戮力,共建功业!——江瀚 马科神情凝重,不顾旁边有人,借着油灯仔细翻阅起了这本册子。 纲要第一条:宗旨与使命。 本军宗旨:推翻暴明,驱除鞑虏。 士卒使命:恪守本分,精练武艺,效死疆场,以卫乡土父老。 第二条:军纪。 对于战场作战,其中谈到 “金鼓旗帜为命,闻鼓则进,闻金则止,将令所指,万死不辞。” 而对于日常行军驻扎,又要求做到“取民间一丝,必照价给付” 擅闯民宅、调戏妇女者,军法从事! 而对于战场缴获,其中也有明确规定,要求缴获归公。 “战阵所得,无论金银财帛、军械粮秣,悉数上交,由主帅论功行赏,私匿者同盗论处。” 第三条是官兵职分。 为将需智勇兼备,明赏罚,严号令,爱兵如子。 临阵当先,退则在后;体察士卒饥寒劳苦,善加抚恤;勤加操练,教习战法;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务使军中信服。 为兵需尊上敬长,恪守本分。 勤习武艺,听从教诲;临阵奋勇,不得退缩;爱惜器械,严守营规;同袍相济,患难与共。 其中,还着重提到了“掌令”一职。 掌令定位十分明确:为什伍耳目,主将喉舌。 须以忠义为本,持身以正。 主要负责宣讲军纪宗旨,监察军令执行,纠察不法情事。 最关键的是,掌令有越级汇报的权力,并直属于江瀚麾下。 纲要第四条中,更是强调了集体监督责任。 一伍之中,互相督察;一什之内,彼此规诫。 什伍内有人犯禁,而同伍、同什未能及时制止或上报,视情节轻重连坐受罚。 掌令也要负监察不力的责任。 第五条是日常操练。 军中要求勤练不辍,士卒须按操典勤习战阵技艺,熟稔金鼓号令。 技艺超群、勇猛敢战、忠诚可靠者,经考校可入选锋营,享双饷厚赏,甲胄精良,为全军锋锐。 而对于第六条,军功叙录与赏罚,则是一改明军以首级轮功的传统,改用了新的记功方式。 军功叙录,首重战局胜负与达成既定目标。 战后论功,由主将、军中赞画会同各级军官、掌令共同负责。 依据战前部署及实际战况,核查各部是否完成所承担的战术、战略目标。 比如攻克指定据点、守住关隘、击溃或歼灭敌军、掩护主力侧翼、按时抵达预定位置等。 核心原则就是不再以人头论功,而是以完成任务、取得胜利为根本。 达成目标者,即为有功。 完成目标的部伍,除了集体赏赐表功外,还可以按功绩大小、出力多寡,经核定后予以相应赏赐。 而斩将、夺旗、陷阵、先登等特殊功劳则不在此例。 当单独记录,另行重赏! 这类功劳,经过核实无误后,将由大帅亲自发文,给于超出规格的厚赏,并通令全军褒扬,鼓励士气。 而对于有过则必罚,未能完成军令、临阵退缩、贻误战机、谎报军功者,依照军法严惩不贷。 马科身为明军将领,对“首级论功”这一点可谓是深有感触。 说实话,首级论功在理想状态下是具备一定合理性的。 相较于“冲锋”“破敌”等主观战功评价,首级作为实物证据,确实能减少冒功舞弊的现象。 毕竟生擒斩首,有实物可验,而当先破敌没有证据可凭。 而且对于底层士兵来说,首级与赏银、升迁直接挂钩,理论上更能激发作战的积极性。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制度完备且正常运转的情况下。 随着明朝财政溃败、官僚腐败加剧及大规模战争频发,首级论功制度就变成了军事灾难的催化剂。 典型如萨尔浒之战,杜松部的士兵,因争割首级导致攻势停滞,遭后金援军反歼。 戚继光更是痛斥北军: “杀倒一贼,三五十人争抢,反被敌军乘机冲垮!” 同时系统性造假与滥杀也出现了。 为了凑出首级,明末时期不少明军屠杀平民。 毛文龙等将领更是通过“买功”、“换俘”、“窜名”等手段虚构战功。 再加上明末时期,朝廷财政崩溃,导致无赏可发,激励失效。 明廷长期拖欠军饷,首级赏银常以“赏红”(红布)代替。 马科从军多年,他部下很多士卒,出生入死仅得一象征物,营中的红布都快垒成小山了,自然士气低迷。 对于“首级论功”,马科可谓是深恶痛绝。 他十分赞同江瀚改变记功方式的举措。 一旁的董二柱看着马科专心致志的样子,也不忍再过多打扰。 于是他招来王五,低声吩咐道: “这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多上点心。” “务必要把他在明军那头养成的坏习惯给改过来,否则大帅是不会让他带兵上战场的。” “此人是我军接纳的第一个明军降将,想必以后还会更多。” “你自己也要总结总结,得出一套能够通行全军的方法。” 王五思索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董头儿,你就交给我吧。” “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我一定把他教出来!” (本章完) 第265章 上元佳节夜,义军破凤阳 就这样,马科安安心心地留在了剑州大营,过上了规律而又充实的日子。 白天,他跟着董二柱巡视校场,观看士兵操演军阵; 晚上则是一头钻进王五主持的学堂,捧着那本纲要,听他仔细讲解里面的条条框框。 马科看得仔细,听得认真,生怕遗漏半点,心中的忐忑也渐渐消失。 可他这边在悠闲地“进修”,远在汉中的洪承畴,心情可就没那么美妙了。 时间一晃,快大半个月过去了。 派出去联络云贵明军的马科一行,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消息都没传回来。 洪承畴端坐在署衙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着一旁的邓阳,目光锐利: “邓阳!” “马科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听他开口,守在一旁的邓阳立刻躬身应道: “回督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他的脸上堆满了无辜和担忧。 “卑职派去接应和打探的几拨精干人手,也都也都断了联系。” “卑职也有些纳闷儿,先前商队往来川北,虽说路途艰险,但总能回来报个信。” “可这次却邪了门,进去了就再也没有消息。”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洪承畴的脸色,继续分析道: “您看,会不会是贼兵知道咱们大军云集汉中,于是把商道彻底给封死了,只准进不准出?” “现在蜀地乱成了一锅粥,贼兵四处出击,再加上下面的刁民趁机作乱” “马游击他们又没带武器,几十个精壮汉子,在贼兵眼里,那可都是上好的劳力,甚至是现成的兵员!” “万一万一马游击被贼兵裹挟了去,或者.” 邓阳话说一半,没把“抓了”或“杀了”说出口,但其中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洪承畴只觉得一股烦躁直冲脑门。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这么个局面!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马科办事一向稳妥,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邓阳见状,试探着询问道: “督师,那现在.咱们是继续等?还是.强攻?” 洪承畴沉默了,他实在不敢强攻蜀道。 手上这三万多人,是他现在最大的本钱,填进去容易,再想拉出来可就难了。 沉思良久,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 “再等等吧,再等一个月看看。” “说不定云贵那边路途遥远,马将军刚到,还在联络。” 他这番话,像是在说服邓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既然洪承畴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那湖广的卢象升也只能跟着等。 可他们两位按兵不动,有人却率先动了起来。 湖广西部的深山老林里,被卢象升追得如同丧家之犬的一众义军首领,敏锐地嗅到了战局变化。 “不对劲!卢阎王的兵,好像松了?” 罗汝才脑子转的飞快,头头是道地分析道, “以前明军像疯狗一样追咱们,现在倒好,都缩在山口外面,跟乌龟似的,只围不打!” “我估摸着,肯定是外面出了大事,把明军主力给调走了!” 众人眼睛一亮,都觉得他言之有理。 再说了,被围在山里啃野菜的日子,他们早就受够了! “干他娘的!” “冲出去!” 张献忠一拍大腿,眼中凶光毕露, “老子可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饿死!” 一番商议后,几位首领决定兵分三路,从山中突围,重新进入河南、陕西地界。 罗汝才、张天琳、蝎子块等人目标明确,走渑池,穿陕州,过潼关,杀回陕西老家。 高迎祥、刘国能、贺一龙等人则是选择走均州、襄阳一线。 他们的目标是湖广一带,比如相对富庶的德安府和黄州府,高迎祥甚至还打算到南直隶转转! 而张献忠、马守应、张一川等人,则想沿着邓州、南阳一路向东,直奔河南的开封府和归德府。 几人同样也瞄准了南直隶这块大肥肉。 就这样,崇祯七年冬,三路大军同时出动,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突破明军的封锁。 此时,负责堵截贼兵的是河南巡抚玄默和陕西巡抚李乔。 他俩面对起义军的三路突围,可谓是焦头烂额,恨不得得把自己劈成八瓣来用。 陕西的三边主力,都被洪承畴抽调到了汉中,陕西巡抚李乔手里只有一万人左右。 其中,大部分人马还得停在固原,时刻防备青海那帮虎视眈眈的蒙古部落。 偌大的关中平原,几乎成了不设防的地带。 罗汝才、张天琳等人的队伍,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一头闯进了空虚的关中。 然而,关中早已不是昔日的膏腴之地。 连年的天灾,朝廷无止境的加派,再加上各路官军流寇的反复蹂躏,早已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罗汝才等人想象中的粮仓,如今只剩下一片白地。 眼看在陕西刮不出油水,罗汝才和张天琳带着数万饥民,直接一个掉头,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隔壁的山西。 河南巡抚玄默的处境更惨,他一个人只有五千兵马,却要面对高迎祥和张献忠两路大军的冲击。 玄默也算是拼了老命,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围追堵截。 可高迎祥身为各路义军名义上的“盟主”,麾下还是有不少能征善战的老营精锐。 面对玄默仓促组织的防线,高迎祥等人轻松便突围了出去,一路捅穿了整个襄阳府。 但襄阳城城高墙厚,他们一时半会儿啃不动,于是只能绕开这个硬骨头,借道德安府,一头扎进了河南的汝宁府。 河南地界,此前曾被左良玉带着官军狠狠“梳理”了一遍,匪患基本已经平息。 可听闻张献忠、马守应等人重返河南后,各地的百姓们又纷纷揭竿而起,加入了义军。 张献忠与高迎祥等人在河南短暂汇合后,轻而易举地便攻破了凤阳府的西北门户——蒙城。 蒙城一破,大明朝的“龙兴之地”中都凤阳,便暴露在了义军的兵锋之下。 就在两支义军研究怎么攻破凤阳时,凤阳巡抚杨一鹏和守陵太监杨泽适时地送上了助攻。 他们竟然把看守皇陵的守陵军给逼反了! 凤阳作为龙兴之地,在明代地位十分特殊,这里埋葬着朱重八的爹娘,朱五四和陈氏。 当年寒酸的坟头,被修成了占地广阔、殿宇森严的明皇陵。 而朱元璋早年出家混饭吃的皇觉寺,也被扩建得金碧辉煌,成了皇家寺院。 自打朱元璋开国后,凤阳就被定为了中都,在政治上享有特殊地位。 这里有数以万千的宫殿阁楼,葱翠雄伟的山林,养尊处优的官员,被圈禁的高墙罪宗、守陵太监,以及无数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凤阳百姓。 对凤阳的百姓而言,这所谓的龙兴之地,实打实是座人间地狱。 明初时期,朱元璋为营建中都,征发民夫百万,耗资无算。 无数百姓累死、饿死在工地上,可最后还是没能修成中都。 到了明末时期,内忧外患,朝廷财政崩溃。 而作为帝乡的中都,更是赋税繁重,名目繁多的“陵寝维护捐”、“中都协济银”压得百姓根本喘不过气。 再加上土地高度集中,大部分良田掌握在勋贵、宗室和寺庙手中,普通百姓只能沦为佃农或流民,朝不保夕。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这首流传甚广的民谣,可谓是唱尽了凤阳百姓的血泪。 而到了崇祯年间,守陵太监杨泽的倒行逆施,更是将百姓逼到了绝境。 他仗着内监的身份,垄断了凤阳的军政大权,把“陵寝维护”当成了搜刮地方的尚方宝剑。 杨泽指派手下,不断向凤阳的商户、百姓加征所谓的“陵捐”,税额之高,令人咋舌。 他甚至连守陵士兵那点可怜的饷银也不放过,以至于“商民苦之,军士冻馁”。 杨泽的亲信爪牙,如指挥使侯定国之流,更是心狠手辣。 这厮对于交不出钱粮或者稍有反抗的百姓、士兵,动辄施以酷刑折磨,甚至杖杀无辜,军民们对其是恨之入骨。 催逼时,这狗东西甚至总结出了经验。 “一不予则系累其颈,再不予则倒悬其躯,三不予而妻子者易于他室内。” 然而,就算是祖坟百姓的哀嚎上达天听,也极少能得到大明天子的同情,更别说是朱由检了。 崇祯四年,南京礼部右侍郎钱士升奉命祭拜皇陵,亲眼目睹了凤阳的惨状。 这位还算有点良知的官员,曾上书崇祯,仔仔细细地描述了凤阳的情形: “……凤阳百姓一遇水旱,弃之敝履,擎妻担子,乞活四方。而户口既已流亡,逋赋因之岁积,催征则绝其反顾,招集又疑为空言……” 他恳求皇帝看在祖宗陵寝的份上,减免凤阳的赋税,给百姓一条活路。 然而,身为大孝子的崇祯皇帝朱由检,面对这份血泪奏折,只是冷漠地批了几个字: “知道了。” “其周恤民瘼事情已有屡旨。” 他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搪塞了过去。 皇帝不是没给凤阳拨银子,朱由检每年拨给凤阳的不下万数。 可这些银子,全都用来供养那些被关在高墙里的宗室罪人了,怎么可能花在一帮泥腿子身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崇祯七年末。 年末时,朝廷往凤阳派了一位巡按御史,想要了解情况,倾听民声。 得知消息后,被逼到绝境的凤阳商民们,集体跑到巡按御史吴振缨的衙门前告状,控诉守陵太监杨泽的滔天罪行。 然而,吴振缨这个软骨头,畏惧杨泽的太监权势,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 他选择闭门三日,拒不受理民词。 这一举动,瞬间将百姓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绝望彻底引爆。 正逢此时,凤阳府周边传来了消息,义军杀过来了! 就在蒙城! 听闻起义军打算进攻凤阳府的消息后,守陵的明军率先发起了反抗。 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宰了皇陵指挥使侯定国。 一行人提着侯定国的人头,径直跑到张献忠等人的大营中。 为首的是几个浑身穿着破烂袄子的守陵小卒,几人提着侯定国的人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张献忠等人面前。 “各位大王!” “小的们是凤阳皇陵的守陵军,今天特意宰了上官,前来投效!” “只求大王速速发兵凤阳,杀光那帮吸髓敲骨的贪官污吏,为兄弟们,为凤阳的父老乡亲们讨个公道!” 得知消息的各路义军首领精神大震。 他们被卢象升撵得钻山沟、啃树皮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个个心里都憋着火气,时刻准备报复朝廷。 凤阳是什么地方? 朱皇帝的老家!大明的龙兴之地,祖坟所在! 要是能打下这里,比打下十个开封城更能解他们心头之恨。 几大反贼头子瞬间达成共识,连夜制定了攻城计划,准备狠狠捅一捅皇帝老儿的腚眼。 数万人马兵分两路,一路由高迎祥和马守应领兵,继续向东,攻打汝宁、固始一带。 而另一路则由张献忠,张一川统领,立刻从怀庆渡河,攻取归德、陈州、许州等地。 就这样,两路义军如同洪水猛兽,一路攻城略地,半个月内连破十余州县。 其中,张一川所部,更是率先攻克了颍州城,缴获了大批粮草军械。 凤阳当地的老百姓听说义军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 沿途数百里,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凤阳百姓,如同朝圣般,不顾路途艰险,纷纷涌向了义军大营。 他们跪倒在军营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邀请起义军去攻打自己的家乡。 哪家哪户哪个财主有钱,他们统统都给义军将士们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得到了凤阳百姓的通风报信后,张献忠、张一川大喜过望,于是他们决定采用里应外合的方式,拿下凤阳都城。 张献忠先是秘密派遣义子孙可望领三百精兵,乔装打扮成商贩、僧道、乞丐等模样,混入城内,并趁机联络城内百姓,以做向导。 正月十四夜,起义军主力抵凤阳城下,趁元宵灯火通明、守军懈怠之际潜伏在城外。 此时的凤阳城内,正沉浸在一片节日的欢声笑语中,城中彩灯高悬,丝竹隐隐。 巡抚、守陵太监乃至勋贵们,依旧在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当中,丝毫不知道大难临头。 当城外探马飞报发现大股流寇踪迹时,喝得半醉的守陵太监杨泽勃然大怒,指着报信的小卒骂道: “放屁!胡说八道!” “我中都皇陵有太祖爷龙气护佑!哪个不开眼的贼子敢来送死?” “定是你这厮贪杯误事,谎报军情!” “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可怜的小卒忠心耿耿,却被这死太监诬陷贪杯。 他只能一脸不甘地被身旁如狼似虎的家丁拖走,惨叫声淹没在了笙歌之中。 没有人相信,末日已经近在咫尺。 此时的城外大雾弥漫,将整个城池包裹得严严实实。 雾气中,张一川亲率的主力大军,正静静地匍匐在城下,只等黎明时分。 “呜——!” 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响起,张一川拔出腰刀,怒喝道: “诛暴明!杀奸佞!” “开城门!迎义军!” 在号角响起后不久,凤阳城内,四面八方突然升起了冲天大火。 孙可望率领的三百内应听到号声后,在城内各处要害,如粮仓、武库、衙门、勋贵府邸,同时发动! 更有大批等候多时的城中贫民、苦役,拿着菜刀、木棍,高喊着口号,冲向城门。 “孙将军得手了!” “儿郎们,给老子冲!” 张一川领着亲兵,挥舞着长刀,一马当先冲向了凤阳城门。 而另一头的马守应也应声而动,带着麾下的老营精锐,齐齐冲向了城门。 数万义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朝着那象征大明荣耀的中都凤阳,猛扑了上去。 直到此刻,城内的老爷们才如梦初醒! 刺耳的锣声、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奔跑声瞬间取代了昨夜的笙歌。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凤阳城,这座被朱元璋寄予厚望的中都,其防御体系本身就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明初时期,修建中都工程浩大,劳役繁重。 不堪忍受的工匠们碍于朱元璋的屠刀,不敢反抗,只能在暗中以符咒、镇物施行厌镇法,抒发心中怨气。 得知此事后的朱元璋大怒,下令屠了数千工匠泄愤。 出了这事儿,老朱就一直担心自家祖坟的风水是不是已经被破坏。 再加上出于对淮西勋贵势力的忌惮,朱元璋最终还是放弃了将凤阳建成真正都城的计划。 这也导致了凤阳城的外围,并没有什么高大坚固的城墙,其防御力远逊于南京、北京。 在义军排山倒海的冲击和城中内应的配合下,外城仅仅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宣告被破。 仓促间,中都留守朱国集结起了三千官兵,试图抵抗贼兵。 但面对义军的内外夹击,他被打得节节败退,只能依托街道巷子组织抵抗。 一时间,喊杀声、刀剑碰撞声、火铳轰鸣声、垂死惨叫声响彻全城。 朱国相浑身浴血,手中大刀都砍得卷了刃,接连砍翻了二十七名义军战士。 但人潮汹涌,仿佛怎么杀也杀之不尽。 他身旁的官兵越打越少,最终被团团围在了城南处的一个街角里。 朱国相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眼神凶狠的义军,又望了一眼中都皇城方向,长叹了口气。 凤阳的陷落已经是不可避免了,他就算能活着出去,也难逃一死。 最终,朱国相发出一声嘶吼,横刀自刎。 而他所率领的三千多官兵,大多被就地斩杀,残余的明军见到大势已去,纷纷跪地,高呼“万岁”投降。 在城破之际,凤阳知府颜容暄吓得魂飞魄散。 这厮平日里,最爱把那些交不上粮食的百姓拖进大牢,用浸水的麻布裹上板子活活打死,手段极其残忍。 他自知罪孽深重,投降肯定是难逃一死。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颜容暄灵光一闪,竟然换上了一身囚服,趁机混进了臭气熏天的府衙大牢,企图伪装成囚犯躲过一劫。 然而,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义军攻入府衙后,打开牢门释放囚徒时,一些曾经颜容暄亲手下令关进牢房的百姓们,一眼就认出了他。 愤怒的百姓们立刻将颜容暄从囚犯堆里揪了出来,像是拖死狗一般,把他拖到了府衙大堂。 此时的张一川正在城内肃清残敌,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开堂审判。 张一川大马金刀地坐在府衙内,当着无数涌进来围观的百姓,一条条历数颜容暄横征暴敛、草菅人命的滔天罪行。 当他得知颜容暄的“爱好”后,更是气愤不已。 “狗官!你也有今天!” “你不是最喜欢打板子吗?” 张一川狞笑着,猛地一拍惊堂木, “来人!” “把这狗官给我按在堂下,就用他平日最爱的板子,给我打!” “照死了打!打到断气为止!” 颜容暄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可张一川早已拂袖而去。 一旁等候多时的百姓们涌进衙门,抄起衙门里的水火棍,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朝他砸了下去。 就这样,这位喜好用板子杀人的知府,被他最熟悉的刑具活活打死在了公堂之上。 随着凤阳城彻底陷落,高迎祥、马守应、张一川等义军首领,在投诚守陵军和本地百姓的指引下,在城中大肆搜捕来不及逃跑的官吏、富绅、勋贵子弟。 往日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此刻如同丧家之犬,被从藏匿的角落拖出来,哭喊求饶,然后被毫不留情地砍杀。 一座座府邸、库房被砸开,一箱箱金银财宝、粮食布匹被源源不断地运了出来。 整个凤阳城,都陷入了复仇的狂欢当中。 可在这片混乱中,唯独有一人特别清醒,那就是张献忠。 张献忠对城里那些哭爹喊娘的官绅大户、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看都没多看一眼。 “儿郎们!” 他翻身上马,手中长刀直指南边皇陵方向,语气疯狂, “跟咱老子走!” “去给朱重八的老爹老娘,拜个晚年!” (本章完) 第266章 给老朱家来点大西王的震撼(万字大 凤阳城内的喧嚣与血腥尚未散去,浓烟裹挟着焦糊味和血腥气,在中都的上空盘旋不散。 “儿郎们!随我踏平朱家祖坟!”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身后的老营骨干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杀!” 沉重的棂星门在疯狂的撞击下轰然洞开,数千人马涌过御金桥,战马的铁蹄踏碎了神道上的宁静。 此时守陵的太监、仆役们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张献忠看也不看,策马直冲陵园核心——皇堂享殿。 穿过内皇城的金门,映入眼帘的是巍峨的享殿,金黄的琉璃瓦在晨曦的微光下,闪闪发亮。 享殿高五丈,面阔九间、进深五间,丹陛三级。 上有黄琉璃瓦庑殿顶,下有须弥座台基,并饰龙凤栏板。 东西配殿拱卫两侧,同样雕梁画栋,彰显着朱家皇权的赫赫威仪。 “呸!” 张献忠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翻身下马,靴子重重踏上丹陛,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猛地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大马金刀地闯了进去。 享殿内陈设着多组祭案,弥漫着香烛的淡淡余味。 张献忠饶有兴致的凑上前去,仔细观看着牌位上面的名字。 髹漆正案上,供奉的是朱元璋父母,朱五四淳皇帝、陈氏淳皇后的神位。 两侧的从案上,供奉着他的兄嫂、侄儿以及一些特殊配祭者,比如赠地恩人刘继祖夫妇、干娘赵氏等。 祭案旁,鼎、簋、豆、尊、爵等青铜礼器森然罗列,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绿光。 可张献忠这个刀头舔血的大老粗,哪里认得清这些劳什子的用处? 他眯着眼,凑近一个敞口的青铜尊,里面盛着色泽饱满的黍稷; 另一个鼎里是码放整齐的牺牲祭肉,酒爵里似乎还残留着清冽的酒香。 “狗日的朱家,好生奢侈!” “就连平日祭祀都要用现米,新肉!” 想起沿途所见凤阳百姓枯槁的面容,褴褛的衣衫,饿殍遍野的惨; 再看看大殿内丰盛、新鲜的祭品,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张献忠的脑门。 “啊——!” 暴怒的吼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张献忠猛地抽出腰刀,寒光一闪,用尽全力狠狠劈向供奉朱五四夫妇的正案! “给老子开!” 铛!铛!铛! 木屑四溅。 可那实木打造的厚重祭案,坚硬异常,张献忠被虎口震得发麻,刀口都卷了刃,也只是在桌边留下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 “干你娘!” 眼见劈砍无效,他更是怒不可遏,飞起一脚,狠狠踹在祭案上。 沉重的祭案摇晃着,终于轰然翻倒,上面的牌位、香炉、供品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朱五四和陈氏的牌位滚落在尘埃里。 张献忠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他大步冲出殿门,对着殿外几个噤若寒蝉的几个义子,嘶吼道: “拆!” “给老子拆!把这些给死人住的鸟房子都给老子拆干净!” “一块砖、一片瓦都不准剩下!” 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等人哪敢怠慢,立刻带着如狼似虎的士卒涌进享殿。 孙可望一马当先,抄起祭案旁一根沉重的礼仪金瓜,狠狠砸向了面前的青瓷大缸! 哗啦! 只听一声脆响,那精美的大缸眨眼便碎了一地。 周遭的士卒们如同蝗虫过境,彻底疯狂。 有人抡起沉重的钺斧,狠狠劈砍向描金绘彩的梁柱,木屑纷飞; 有人爬上供桌,将那些象征着礼制尊严的青铜鼎、簋粗暴地推倒在地,尊、爵等精巧器物更是被摔得扭曲变形; 有人抓起里面供奉的黍稷、牺牲,像垃圾一样扔得到处都是,金黄的粟米混着尘土,祭肉被无数肮脏的靴底践踏。 雕花的窗棂被砸烂,琉璃瓦被从屋顶掀下,摔在丹陛上裂成无数碎片。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张献忠胸中的邪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烧得更旺! 他又把目光盯上了享殿的正后方的巨大封土,那里埋葬着老朱家的祖宗。 他要挖坟掘尸! 张献忠叫停麾下人马,骑马带着他们穿过红门,来到了巨大的封土堆前。 “挖!给咱老子挖!” 他指着封土堆,声音因为极度亢奋而扭曲, “把朱五四和陈氏的棺材板子给老子撬开!” “老子要把朱家的老祖宗挫骨扬灰!让朱重八在地下也睡不安稳!”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他身后的亲兵下意识地就要去找来锄头铁锹。 但一旁的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等人听了却脸色大变。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刨坟掘尸,这在任何时代都是骇人听闻、犯下忌讳的恶行。 坊间更有传说会遭天谴,损阴德,祸及子孙。 可他们几人都不敢上前去劝。 此时的张献忠,状态明显不对。 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涎水顺着胡须滴落。 张献忠骑在马上,死死盯着封土堆,手舞足蹈,嘴里还念念有词。 可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上来干活,他猛地一回头,凶戾地盯着身后的众人; “耳朵都聋了?!还愣着干什么?!” “当老子的命令是放屁?!” 作为老大的孙可望硬着头皮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张献忠马前,急声劝道: “父帅!还请三思啊!” “俗话说,掘人祖坟,有伤天和,恐恐遭天谴。” 一旁的刘文秀也紧随其后,赶紧跪下: “是啊父帅,大哥说得有道理!” “损了阴德,怕是对父帅日后的大业不利!” “地宫深埋地下,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歹毒的机关埋伏?” “贸然挖掘,兄弟们折损事小,万一伤了父帅……” 艾能奇也跟着上前劝道: “父帅,下面的人已经审过守陵的阉狗了,都说地宫内并无金银陪葬,不过是两张草席、两口薄棺罢了!。” “挖它何益?” 张献忠见着几个义子都在劝他,勃然大怒。 “放屁!” 他一脸狰狞,咬牙切齿,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为首的孙可望的肩头! “什么天谴?什么阴德?” “狗屁!” “这帮姓朱的鸟皇帝坐天下,害死了多少好汉?饿死了多少百姓?” “他朱家的阴德早就败光了!” “老子就是要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老朱家的龙脉,被咱老子挖断了!” 极度的愤怒和某种病态的执念,彻底吞噬了张献忠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翻身下马,几步冲到旁边一个亲兵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锄头,竟亲自朝着那巨大的封土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刨了下去! “你们不挖是吧?” “好!好得很!老子自己动手!” 张献忠一边疯狂地挥舞着锄头,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朱五四!陈氏!你儿子当皇帝享尽了荣华富贵!” “你们躺在这风水宝地也吸够了民脂民膏!舒坦了几百年!够本了!” “咱老子今天就让你们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 “哈哈哈!” 泥土在锋利的锄头下翻飞,张献忠状若疯魔,每一锄都用尽全力,手臂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水糊了满脸,他却浑然不觉。 这癫狂的模样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该说不说,张献忠是有点精神疾病在身上的。 凤阳皇陵的封土东西长约二十丈,南北宽约十五丈。 就这么一座巨大的封土堆,他一个人扛着锄头就想挖开,简直是异想天开。 看着自家父帅挥舞着锄头的癫狂模样,身后的刘文秀喃喃道: “父帅.父帅这是怎么了?” “自从陕北扯旗以来,父帅的行事为何越来越癫.疯狂?” 他不敢说出“癫狂”二字,但意思不言而喻。 一旁的孙可望捂着剧痛的肩膀,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的亲兵压低声音吩咐道: “快去通知城内的几位首领!” “让他们来劝劝父帅!” 张献忠的锄头挥得飞快,泥土飞溅。 然而,面对这庞大如山丘的封土堆,他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小半个时辰过去,他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可面前的封土堆却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 徒劳的进展,反而像一桶油浇在他心头的怒火上。 造反前食不果腹的屈辱,被官军像撵狗一样追杀的痛苦记忆,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良久,张献忠似乎是挖累了,又或许是嫌进度太慢。 他猛地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朝着身后吼道: “来人!” “把火药给老子搬过来!” “给我炸,今天老子就算把军中火药都耗光,也要把这乌龟壳给炸开!” 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用火药炸皇陵封土? 这是什么操作? 孙可望等人更是面如土色。 张献忠见他们依旧僵立不动,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 他猛地抽出腰刀,刀尖直指众人,厉声咆哮道: “你们他妈的翅膀都硬了是不是?!” “老子的军令都敢不听?!” “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提着刀,杀气腾腾地朝着最前面的孙可望冲了过去。 刀光划出一道寒芒,带着凄厉的风声,眼看就要劈到孙可望头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由远及近。 “八大王!住手——!” 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张献忠的动作。 高迎祥、张一川、马守应等几位首领,终于闻讯赶来了。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张献忠浑身泥泞,面目狰狞扭曲如恶鬼,手中腰刀高举,距离孙可望的头颅仅有三寸之遥! 高迎祥策马冲到近前,厉声喝道, “八大王!你这是要干什么?!” “可望是你最倚重的义子,这次能攻破凤阳,全赖他带人里应外合,立下首功。” “你非但不赏,反而提刀要砍他,你莫不是被什么邪祟冲撞,得了失心疯不成?!” 张献忠闻言如遭雷击,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手上的腰刀,一阵后怕。 他刚刚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险些杀了自家义子。 他缓缓收起腰刀,转头看向高迎祥: “闯王,你来得正好!” “我正要请朱皇帝的爹娘出来‘晒晒太阳’!” 高迎祥闻言立刻翻身下马,几步抢上前,一把抓住张献忠的手臂: “糊涂!” “八大王!你冷静点!” “咱是义军,打的是替天行道,诛杀佞臣的旗号!” “你今天要是把人祖坟给刨了,今后天下人怎么看我们?!” 他指着那数丈高的封土堆,声音沉重而恳切: “就算是不识字的佃户都清楚,挖人祖坟,伤天害理。”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说那帮读书人,就算最底层的贩夫走卒、乡野老农,都会对我们心生抵制。” “谁不知道这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他们会怎么想我们?会怎么看我们?” “百姓们只会觉得咱们比那帮贪官污吏还要狠毒,还要丧尽天良!” “要是失了民心,咱的队伍还怎么拉人入伙?” 扫地王张一川也赶紧上前帮腔: “是啊,八大王!闯王说得在理!” “咱们只需要毁了这地上的宫殿,杀了守陵的阉狗,就足以让朱家小儿吐血三升,震动天下了。” “何必非要行此绝户计,授人以柄,反倒白白污了自家名声?” 一旁的马守应也粗声粗气地劝道: “老张,听咱一句劝!” “犯不着跟两个死了几百年的老骨头较劲!” “留着这坟堆,让朱皇帝天天看着,想起来就肉疼,不更解气?” 众人的劝诫,尤其是高迎祥关于民心、大义的疾呼,像一盆盆冷水浇在暴怒的张献忠头上,终于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张献忠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死死瞪着眼前那堆封土,脑海里天人交战。 “哼!” 半晌后,他狠狠地将手中的腰刀摔在地上,终于放弃了挖坟掘尸的想法。 张献忠转过身,不再看那土堆,可他眼中的戾气丝毫未减。 “行!不挖了!” “但我也不能便宜了他老朱家!” 他指着周遭的宫殿和封土堆周围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厉声下令道: “给老子烧!把这些宫殿统统烧成白地!” “附近一棵树都不许留,全砍了当柴烧!” “还有!” 他目光如刀,扫向远处那些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守陵太监, “这些阉狗,平日里仗着守陵作威作福,吸尽了民脂民膏,一个不留!全给老子砍了!” “用他们的狗头,平平咱心中的火气!” 眼见张献忠终于松口,高迎祥、张一川、马守应三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才轰然落地,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高迎祥朝着身后的兵丁们使了个眼色: “还愣着干什么?” “按八大王说的去办!快!” 命令被迅速执行。 数千人齐齐上阵,斧斤之声不绝于耳。 一颗颗象征着皇家气运、据说能荫庇子孙的百年古柏、苍松,在利斧下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无数的火把被投入皇陵四周的殿宇内。 火苗点燃了帷幔、门窗、梁柱……冲天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精美的建筑。 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黑色丧幡,将象征着皇权尊严的殿宇吞没其中。 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夹杂着木结构坍塌的巨响,仿佛是大明王朝在烈火中哀鸣。 而更凄厉的是太监们的哭嚎求饶声。 六十余颗头颅在皇陵的废墟前滚滚落地,污血浸透了朱家的龙兴之地。 张献忠站在一片狼藉的皇陵核心,脚下踩着烧焦的瓦砾,望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心中无比快意。 他张开双臂,仰天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这片象征着朱明王朝起源的龙兴之地,已然被他踩在脚下,付之一炬! 这份毁灭带来的极致快感,暂时填补了他心中的窟窿。 皇陵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将半边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张献忠、高迎祥、张一川、马守应等几个反贼头子,就站在封土堆的最高处,享受着胜利的快感。 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衬得这几人如同魔神一般。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张献忠一脚踢飞一块烧得发黑的琉璃瓦,环视着这片废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傲和满足。 “朱重八!你看到了吗?” “你老朱家的祖坟,咱老子给你扬了!” “你朱明王朝龙脉已断,等着被老子推翻吧!” 一旁的高迎祥同样也是意气风发。 他看着眼前这片象征意义极其重大的废墟,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道: “八大王说得对!” “一把火烧了这龙兴之地,就等于掘了朱明的根!” “这不再是简单的杀官造反,而是向整个朱明王朝宣战!向坐在金銮殿上的朱家小儿宣战!”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张献忠、张一川和马守应等人, “弟兄们,我等干下了这等捅破天的大事,朝廷的狗官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咱们和他们,现在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想降也绝无可能了!” 张一川和马守应心头巨震,隐隐猜到了高迎祥的意思。 果然,高迎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以前咱们造反,总说什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狗屁话,现在看来,简直可笑无比!”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现在天下最大的豺狼,就是那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就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朱明王朝!” “不把这最大的首恶铲除,就算杀再多贪官污吏,也救不了天下!” 他指着脚下朱家的祖坟,又指向火光冲天的各处殿宇: “我打算通告全天下,反了这朱明王朝!” “使天下英雄,共襄义举!” 张献忠听罢,眼中凶光爆射,高迎祥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什么狗屁皇帝,早就该拉下马! 他裂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狞笑道: “闯王说得对!” “咱们干了这前无古人的大事,难道还缩着脑袋当流寇?” “是时候亮出旗号了!” “依我看,咱们干脆就在这朱家的祖坟上,称帝建号!” “告诉全天下,这大明的天,该换了!” “称帝?!” 张一川和马守应虽然也热血沸腾,但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步子,迈得实在有些大了。 “有何不可!” 张献忠霸气地一挥手, “朱重八一个要饭的乞丐都能当皇帝,咱们兄弟手握雄兵,当横扫天下,凭什么做不得皇帝?” “老子就要在这朱家的坟头上称帝,气死老朱家的列祖列宗!” 高迎祥眼中精光一闪,他提出“反皇帝”是为了明确目标,凝聚力量。 但张献忠直接跳到“称帝”,这野心和速度都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向明廷宣战,更像是义军内部领导权的第一次公开竞争。 谁先称帝,谁就占据了名义上的最高点。 “好!八大王豪气!” 高迎祥朗声应和,但随后他语气一转, “既然要称帝,那就得有个章法!” “我高某承蒙各路兄弟抬爱,忝为盟主,这改朝换代的第一帝,自然……” “慢着!” 张献忠粗暴地打断了高迎祥的话,他岂能听不出高迎祥想占这“首帝”的名头? “什么盟主不盟主的?” “这凤阳城,是我义子可望和一川兄弟最先打下来的。” “今天朱家皇陵是咱老张带人烧的,要称帝,也是咱先来!” 他不等高迎祥开口,猛地指向了旁边的一面黑色明旗, “来啊!把那破旗给老子扯下来!” 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三下五除二扯掉了那面残破的明旗,递上了光溜溜的旗杆。 张献忠夺过旗杆,对着旁边一个略通文墨的小头目吼道: “找块白布来! “老子已经想好称什么皇帝了!” 那小头目哪敢怠慢,慌忙找来一块白布,递给了张献忠。 张献忠弯腰捡起一块烧黑的木炭,在白布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六个大字: 古元真龙皇帝! 他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了笑,随后将白布胡乱绑在旗杆上,随后猛地将旗杆往脚下一插! 旗杆深深插在老朱家的祖坟头上,那面简陋到寒酸的“帝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 “哈哈哈!” “从今儿起,咱老子就是古元真龙皇帝!” 张献忠站在帝旗旁,叉腰狂笑,摆出一副睥睨四方的样子。 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帝陵,而是他的金銮宝座。 见此情形,高迎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张献忠动作如此之快,如此草率。 古元真龙皇帝? 这名号听着霸气,却也透着草莽和不伦不类。 他心中冷笑连连: “莽夫!” “你以为插根旗就是皇帝了?” 高迎祥压下心头不快,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八大王好气魄!” “不过称帝建国,乃是开万世之基业,名号年号,需得慎重,方能彰显正统,号令天下!” 他不再看张献忠那面可笑的旗子,转身对着手下的几个心腹将领,朗声吩咐道: “去!” “把城里抓到的那帮狗官,给老子押几个过来!” “特别是那几个穿红袍的,统统押过来!” 几个将领拱手领命而去,很快,三个面如死灰、官袍破烂不堪的大明官员被推搡了过来,跪倒在废墟下。 高迎祥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语气森然: “你们都听好了!” “现在本王要改元称帝,现在找你们过来,是要你们替我想想年号!” 几个官员闻言面面相觑。 称帝?而且还要在人家祖坟头上称帝? 这帮匪寇,简直无法无天! 但他们也不敢忤逆高迎祥,毕竟贼兵的屠刀可就在背后虎视眈眈。 其中一人沉思良久,试探着开口道: “大王举义旗,诛……诛暴明,拯万民于水火,此乃……此乃再造乾坤之伟业,非寻常草创可比。” “年号当……当显赫赫武功,昭示新朝气象,更要……更要承天应命,光耀千秋!” 他偷偷抬眼,见高迎祥面无表情,眼神却似乎有催促之意,于是心中一横,抛出了那个反复掂量、自觉最能迎合对方心思的年号: “小人……小人愚见,大王功盖寰宇,威震八荒,正合‘兴武’二字!” “兴者,起也,盛也;昭示大王兴起于草莽,必将开创万世之兴隆盛世!” “武者,威也,功也;彰显大王赫赫武功,扫荡群丑,涤荡乾坤!” “‘兴武’年号,既承袭大王武勇,又寓意新朝国运昌盛,武德充沛,天下宾服!”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高迎祥的反应,见对方眼神微亮,似乎有几分意动,立刻趁热打铁,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大王!” “昔有汉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其年号便是建武。” “大王今日之伟业,犹胜光武!” “‘兴武’二字,实乃天授,正配大王天命!” “若大王用之,必能凝聚人心,震慑宵小,令天下英雄景从!” “小人见识浅薄,惟大王圣裁。” 大明这帮文官干啥啥不行,但拍起马屁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就连素来沉稳的高迎祥听了这话,也被哄得哈哈大笑,心情舒畅: “好好好!” “就依你所言,改元兴武!” 高迎祥招来麾下亲兵,给那文官递上纸笔: “听好了,你就给本王写——” “闯天王高迎祥,于崇祯八年正月,在凤阳承天应命,改元兴武!” “你们再仔细想想,写一篇告示,就叫‘闯天王兴武元年告示’,我要昭告天下!” “写完先贴满凤阳城的大街小巷,我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大明的天,变了!” 几个官员听了是如丧考妣,写这种东西,以后他们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可没办法,贼兵的刀锋就在眼前,几人只能颤抖着双手,着手思索告示内容。 张一川和马守应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称帝?他们当然也心动。 但看高迎祥和张献忠两人的架势,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暂时观望。 张一川只是默默地让自己的手下控制了一些要害区域; 而马守应则是咧着嘴,看看张献忠的旗,又看看高迎祥让人写的告示,盘算着哪边风头更劲。 皇陵废墟上的改元称帝,充满了草莽的豪气,也夹杂着一丝争权夺利的味道。 张献忠和高迎祥的称帝行为,实在是一时兴起,行为草率之举。 他们手下既没有明确的疆域,也没有系统化的官僚体系,更没有稳定的税收。 并且,两人的帝号在后续的流动作战中,也很快被弃用。 (张献忠后来主要用大西王,高迎祥则一直以闯王为号) 但这一举动本身的政治意义十分重大,它标志着明末农民起义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起义军从传统的,诉求相对模糊的“反贪官”、“求活路”的暴动或叛乱,正式升级为以推翻朱明王朝、夺取最高统治权为目标的斗争。 焚毁象征朱明政权合法性和神圣性的皇陵,并在其废墟上宣布称帝建号,这是对朱明统治根基最赤裸裸的否定和最彻底的宣战书。 它极大地鼓舞了起义军的士气,震慑了明廷,同时也将起义军自身逼上了与明王朝决一死战、再无退路的境地。 皇陵的余烬未冷,古元真龙皇帝的破旗和兴武元年的告示,已然贴满了凤阳城的大街小巷。 虽然这场活动充满了草莽气息和内部竞争,但却丝毫不妨碍庆功宴的举行。 昔日的凤阳知府衙门里,灯火通明,杯盘狼藉。 大堂里摆满了酒席,都是从城中富户和官仓里抢来的酒肉。 张献忠麾下的老营兵马,高迎祥手下的闯营精锐,以及张一川、马守应的手下,济济一堂。 气氛热烈无比,划拳声、狂笑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喝!” “都给老子喝!” 张献忠赤着半边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伤疤。 他拎着一个硕大的酒坛,直接对着坛口狂饮,酒水顺着嘴角胡须淋漓而下。 “庆贺咱老子当了皇帝!” “庆贺烧了朱家的祖坟!” “哈哈哈!” 堂下立刻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带着醉意的恭贺声,既有喊张献忠的,也有喊高迎祥的,泾渭分明。 “恭贺古元真龙皇帝!” “恭贺闯天王改元兴武!” 张献忠听到有人喊高迎祥,牛眼一瞪,哼了一声,但并未发作,只是将酒坛重重顿在案上,溅起一片酒花。 高迎祥端坐上首另一侧,他穿着不知从哪个勋贵府邸抢来的蟒袍,显得沉稳许多,也更添几分威仪。 他面带微笑,举杯向众人示意: “弟兄们,今天我等攻破中都,焚毁龙脉,实乃壮举一件!” “但!新朝初立,根基在于民心!” “我等既承接天命,当解民倒悬,昭示仁德!” 高迎祥话音刚落,张献忠那边立刻就有了动作。 他猛地一拍桌子: “闯王说得对!” “咱老子是皇帝了,不能亏待了凤阳的穷苦爷们儿!” “孙可望!” “儿臣在!”一旁的孙可望立刻出声应道。 张献忠大手一挥,尽显“皇恩浩荡”: “你带人去!” “把城里所有官仓、还有那些狗大户的粮仓,全给老子打开!” “放粮!分给城里的穷苦百姓!” “告诉他们,这是咱古元真龙皇帝赏他们的!” 开仓济贫,是最直接、最粗暴,也最能迅速收买底层民心的手段。 张献忠此举,就要让凤阳百姓们记住,是他张献忠给了他们活命的粮食。 “儿臣遵旨!” 接到命令后,孙可望第二天一早便行动起来,几个义子分头行动,风风火火地赶去开仓放粮。 很快,城中几处粮仓方向传来了百姓震天的欢呼声和争抢粮食的喧闹。 而高迎祥也不甘示弱,既然你张献忠行“仁政”,那我就反着来,施酷刑! 他找来麾下的几位心腹将领,吩咐道: “我听说凤阳守陵阉竖杨泽,巡抚杨一鹏之流,敲骨吸髓,罪恶滔天。” “新朝当立,必先诛此首恶,以正视听,以平民愤!” “杨一鹏跑了,但那阉竖杨泽还在牢里。” “你去,把他和牢里的罪官押到菜市口,我要当着全城父老的面公审他们!” 听了这话,高迎祥的心腹大将刘哲点了点头,立刻带人筹备此事。 很快,菜市口临时搭起了一个高台,无数饱受摧残的凤阳百姓闻风而来,将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大明官吏,包括凤阳府的同知、推官等,被五花大绑地押上高台。 见此情形,一群罪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屎尿齐流。 高迎祥端坐台上主位,身旁一个识字的文书,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一条条宣读这些官吏的罪状。 横征暴敛、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助纣为虐. 每念一条,台下百姓的怒火就高涨一分,咒骂声、哭诉声汇成愤怒的海洋。 “……罪证确凿,按律当斩!” 随着文书最一句高声宣判,台下的百姓们怒吼声也震天动地。 “杀!杀!杀!” 刽子手大刀寒光闪过,几颗罪官的头颅滚落尘埃,污血喷溅。 每一次行刑,都引来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叫好。 最后一个被押上来的,是穿着囚服,抖似筛糠的守陵太监杨泽。 城破之时,他见大势已去,又狠不下心自杀,只能跪地乞降。 他的出现,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杨泽!” “是杨泽那狗阉贼!” “扒皮抽筋的畜生!” “我爹就是被他下令活活打死的” 台下的百姓瞬间沸腾了,压抑了数年的血海深仇在此刻爆发。 无数石块、泥巴、如同暴雨般砸向高台上的杨泽。 若非有士兵阻拦,愤怒的人群早已冲上去将他撕碎。 高迎祥看着台下汹涌的民愤,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台前,双手虚按,竟奇迹般地让狂怒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凤阳的父老乡亲们!” 高迎祥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 “这杨泽身为守陵太监,不思护佑皇陵,反而仗势欺人,横征暴敛,视尔等如草芥。” “克扣军饷,逼反守陵将士,其罪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今天,孤以闯天王的名号,判此獠点天灯极刑!” “希望能慰藉惨死在其手中的冤魂,以正我新朝之威!” 听了这话,台下的百姓们又沸腾了。 “好!点天灯!” “烧死他!” “闯天王万岁!” 百姓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本来,高迎祥是想把这死太监凌迟处死的。 可奈何找遍了凤阳城,手下都没能找到一个会凌迟手艺的刽子手,于是他只能作罢,改用了点天灯。 点天灯虽然略逊于凌迟,但同样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 得了高迎祥的命令后,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不顾杨泽杀猪般的哭嚎求饶,三两下将他扒得精光。 杨泽养尊处优,一身肥膘白花花的,在寒风中格外刺眼。 士兵们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一旁的巨大油桶边,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桐油。 杨泽像是一头待宰的肥猪,被士兵把整个身子硬生生浸入了油桶当中。 他的惨叫声被油淹没,变成咕噜咕噜的气泡。 杨泽被反复按下去,提起来,确保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吸饱了油脂。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半天,可围在菜市口的百姓们却从未散去,一直在台下欢呼叫好。 期间杨泽好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寒风和士兵的踢打弄醒,反复折磨。 等行刑时,士兵把浑身油亮、奄奄一息的杨泽给拖出来,并用早已浸满了桐油的麻布,从头到脚将他紧紧包裹起来,只在脚根位置,留出一根用于点火的布头。 行刑台旁,早已竖起了一根高达三丈,碗口粗的笔直树干。 士兵们将裹成粽子、浸透油脂的杨泽头朝下、脚朝上,死死捆在了树干顶端。 杨泽倒吊着,肥硕的肚子和胸膛垂下来,像一头待烤的乳猪。 一个义军士兵举着火把,狞笑着点燃了他脚上预留的麻布。 (由于写的过于详细被审核gank了) 整个过程,从点燃布头到最终烧成一截焦炭,整整持续了一天。 数万凤阳百姓围在四周,从白昼到黑夜,看着这盏巨大的“人灯”。 他们非但没有因恐惧散去,反而爆发出经久不息、近乎癫狂的欢呼! “烧得好!烧死这狗阉贼!” “闯天王万岁!” “古元真龙皇帝万岁!” “新朝万岁!” 百姓们狂热地呼喊着高迎祥和张献忠那新鲜出炉、甚至有些滑稽的帝号。 火光映照着他们因复仇而扭曲兴奋的脸庞。 皇陵上的烈焰刚刚熄灭,而这盏由守陵太监点燃的“天灯”,又将凤阳城重新照亮。 守陵太监杨泽死了,而另一位罪大恶极的凤阳巡抚杨一鹏则趁乱溜了。 城破时,他偷偷躲在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地道内。 趁着全城百姓都在关注菜市口的行刑时,他偷偷溜出了城外,头也不回地朝着东北方向的宿州亡命狂奔。 宿州城,知州衙门。 宿州知州娄嘉泽,此时接到消息,正为凤阳方向的动乱心神不宁。 突然间,手下同知急匆匆赶来,说是在城外发现了凤阳巡抚杨一鹏的身影。 很快,一个浑身污泥、官袍破烂的中年男子被带了进来。 杨一鹏见到娄嘉泽,立刻扑倒在他面前,绝望地哭喊道: “娄知州,全完了,全完了啊!” “凤阳……凤阳丢了,皇陵……皇陵被流寇烧了……” “两个贼子竟然……竟然在皇陵的封土上……称帝了!” “什么?!” 娄嘉泽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 凤阳陷落?皇陵被焚?流寇称帝? 这三条里,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是能震动天下的骇人消息。 他不敢想象,紫禁城里的那位年轻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何等反应。 快!快!” 娄嘉泽猛地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八百里加急!水路并进!驿站换马不换人!” “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报进京师!” (本章完) 第267章 崇祯的天塌了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从宿州连夜出发,分水陆两头,同时朝着京师齐头并进。 终于,驿马在二月初三抵达了北京城下。 此时的大明京师,还沉浸在上元佳节的余韵中,街道上张灯结彩,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可突如其来的驿马带着噩耗,从宣武门外一路狂奔而来,打破了城内的安详。 沿途行人商贩仓皇躲避,箩筐货物翻倒一地,嘴里的咒骂声还未落地,那快马早已消失在了视线内,直奔皇城而去。 最先接到宿州知州娄嘉泽急报的,是宫内的大太监王承恩。 “出了何事,竟如此惊慌失措?” 他皱着眉,接过驿卒手里那封轻飘飘的文书,展开只简单地扫了几行,脸色却骤然大变。 中都被破、皇陵被焚、流贼称帝,这三条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震惊。 王承恩捏着奏疏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声音都变了调: “消……消息……消息可是真的?!” 驿卒瘫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公公,千……千真万确啊!” “这是凤阳巡抚杨一鹏杨大人传来的。” “城破时,他……他在暗道里躲过一劫,后来趁着贼人不备,才逃到宿州。” “是他亲口告诉娄知州此事的。” “据杨巡抚所说,贼人无比猖狂,不仅焚毁了皇陵,甚至还踩在了太太祖爷的坟头上称帝了!” 王承恩听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 良久后,他总算缓了过来,长舒一口气后王承恩默然点了点头,挥手让驿卒退下。 手上轻飘飘的奏疏仿佛重若万钧,烫手无比,他不知道该怎么和皇爷通报此事。 他也不敢想象,素来勤勉的皇爷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可军国大事,王承恩也不敢隐瞒。 他深吸两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惊,脸上努力挤出一副镇定的表情,转身走向崇祯所在的乾清宫。 暖阁内,檀香袅袅。 年轻的崇祯皇帝刚批完一摞奏章,正揉着发胀的眉心。 屋内上元节的宫灯散发出微微红光,映着他略显消瘦的脸庞。 王承恩揣着奏疏,脚步放得很轻,凑了上来: “皇爷……”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些许颤抖, “宿州八百里加急……” 崇祯抬眼望去,眉宇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当他看到王承恩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时,心头莫名一跳。 “大伴,出了何事?”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奏疏高举过头顶: “皇爷,凤阳……凤阳被流贼攻破了!” “天杀的贼寇不仅焚毁了皇陵,而且……而且还在淳皇帝、皇后的封土堆上称帝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出来的。 噩耗如同一道惊雷在崇祯耳边炸响! 他猛地从御案后弹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带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洒了一片。 崇祯一步抢上前,粗暴地从王承恩手中夺过那封奏疏,展开后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飞快,捏着奏疏的手指力透纸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凤阳……皇陵……称帝! 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朱由检的脸上。 “皇爷息怒……” 王承恩刚想开口劝慰。 噗——! 只见一口鲜血猛地从崇祯口中喷出,洒在明黄色的龙袍和奏疏上。 朱由检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了过去。 见此情形,王承恩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堪堪接住崇祯软倒的身体, “皇爷——!” 他惊恐万状地嘶声尖叫起来, “快来人!“皇爷晕过去了!” “传御医!快传御医!” 乾清宫内瞬间乱做一团,侍立的宫女太监被吓得面无人色,四散奔逃。 很快,御医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对皇帝进行抢救。 掐人中,灌参汤,施针…… 不知过了多久,崇祯才在御医们拼尽全力的救治下,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王承恩那张涕泪横流的老脸。 “皇爷,皇爷您没事吧?!” “贼子只是一时猖狂罢了,皇爷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大明九州万方,亿万百姓还等着皇爷您.” 没等王承恩说完,巨大的屈辱和愤慨就重新涌上了朱由检的心头。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由检……愧对你们啊!!” 他猛地推开御医,挣扎着坐起,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那涕泪横流的模样,全无半点帝王威仪。 整个乾清宫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朱由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宫女和太监们纷纷停下乐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失态的模样。 “张贼!高贼!” “朕与尔等不共戴天!!” 哭到极致,崇祯猛地推开一旁搀扶的王承恩,踉跄着扑向身后墙上悬挂的宝剑,“呛啷”一声抽出利刃! “逆贼!一群逆贼!” “安敢如此!安敢如此辱我朱家祖宗!!” 崇祯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他双目赤红,如同疯魔,竟对着空气挥舞起了手上的宝剑: “杀!朕要杀光你们!挫骨扬灰!!” 剑光霍霍,像是在劈砍着无形的敌人,状若癫狂。 王承恩和一众宫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发泄了许久,崇祯才力竭停下。 他拄着剑,胸膛剧烈起伏: “传旨!辍朝三日,撤乐减膳!” “朕要素服避殿!” “备驾!” “朕要立刻去太庙,向列祖列宗告罪!” …… 凤阳陷落、皇陵被焚、流贼称帝的惊天噩耗,很快在京师传开,炸响了整个北京城。 整个京师瞬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凤阳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太祖爷的龙兴之地,是大明朝的根脉所在! 祖陵被焚,这可比丢失几个城池严重多了,明摆着是挖了大明朝的命根子。 这是“龙脉断绝”、“天命已失”的亡国凶兆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朝野间飞速蔓延,官员们虽然嘴上不敢说些什么,但灰败的脸色早已说明一切。 市井里,各式各样地议论声更是充斥着茶楼酒肆: “出大事了!皇家祖坟都被刨了,天怕是要塌了!” “我听说贼首都在皇陵上插旗称帝了,叫什么古元真龙皇帝来着。” “这算什么,还有个贼子甚至直接改元建号,称兴武元年了!” “嘶——官军都是纸糊的?湖广几万人马守不住一个小小中都?” “哼,还不是朝中衮衮诸公尸位素餐,剿抚不定,误国误民!” “此言差矣,我听说是皇帝把大军调去了四川,所以才给了流寇可乘之机” 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人痛骂流寇凶悍灭绝人性,有人指责首辅阁臣无能误国; 更有人将矛头隐晦地指向深宫,若非天子德行有亏,祖宗何以遭此奇耻大辱? 坊间的传言愈演愈烈,而朝堂之上,更是沦为了一片战场。 党争,这项明末官场上的顽疾,在此时此刻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臣弹劾兵部尚书张凤翼!” “张部堂剿匪无方,调度失当,致使中都重地无重兵把守,罪不容诛!” “一派胡言!” “分明是地方官员玩忽职守!凤阳巡抚杨一鹏首当其罪!” “内阁辅臣督师不力,难辞其咎!温首辅,你还有何话说?!” “尔等言官,只会空谈误国!当初是谁力主调川兵入陕?致使中都空虚?!” 金銮殿上,往日衣冠楚楚的大臣们如同市井泼妇,唾沫横飞,互相指责,推诿责任。 激烈的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各种弹劾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前。 可一片争吵声中,却没有几个人能提出半点切实可行的善后方案。 整个大明的中枢,彻底瘫痪在无休止的内耗当中。 就在这朝堂互相攻讦的混乱时刻,首辅温体仁终于站了出来。 “列位同僚!值此国难当头,社稷危殆之际,争吵攻讦,于事何补?!” 他痛心疾首地环视一周,将众人,尤其是那些激愤的言官和倒霉的兵部尚书张凤翼尽收眼底。 “凤阳之祸,实乃本朝开国未有的奇耻大辱!” “本阁身为首揆,未能洞察先机,亦有失察之责,自当向陛下请罪!” 温体仁先以退为进,姿态放得很低,但他随即话锋一转,又开始甩起了锅: “但,祸根究竟何在?!” “我认为,不在庙堂中枢,而在地方大员颟顸无能,玩忽职守!” 他猛地指向那份来自宿州的塘报,如同手握铁证: “诸公明鉴!” “流贼围城之前,凤阳巡抚杨一鹏和守陵太监杨泽在干什么?他俩可有积极布防?可有整饬军备?可有安抚民心?” “没有!” “反倒是每日醉生梦死,沉溺笙歌。” “更有甚者,巡按御史吴振缨,面对百姓控诉太监杨泽的罪行时,他竟然闭门三日,拒不受理!” “吴振缨坐视民怨沸腾,最终酿成守陵部队倒戈的大祸!” “此三獠,实为中都陷落、皇陵被毁的首恶元凶!” “至于兵部调度……” 温体仁的声音骤然变低,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张凤翼, “张部堂或有疏漏,可究其根本,仍然是杨、吴几人在地方上未能恪尽职守,致使贼势坐大,终成燎原之势!” “我中枢纵然有良策万千,但仍旧还需要地方官员尽力执行才是。” 温体仁一番话,看似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但实则还是推诿之言,经过他一番忽悠,成功地把责任精准定位在了凤阳地方官员身上。 巧妙地撇清了内阁中枢,特别是他身为首辅的领导责任。 同时,也给了兵部尚书张凤翼一个台阶,尽力拉拢部堂大臣。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尤其是温体仁的门生故旧,立刻心领神会,纷纷附和: “首辅明鉴!正是杨一鹏、杨泽、吴振缨之流误国!” “地方糜烂至此,中枢纵有千策亦难实施!” “当务之急,是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可与此同时,也有不少看不惯问温体仁的御史言官站了出来,提出了反对意见: “温首辅此言差矣!” “杨一鹏、吴振缨之流罪该万死,不假;但中枢调度,庙堂决策,岂能置身事外?!” “调山陕、湖广精兵围剿四川贼寇,可是内阁亲自票拟的!” “如今凤阳陷落,皇陵蒙尘,首辅您轻飘飘一句‘地方颟顸’就想将中枢失策之罪推得一干二净?” “天下可有此理?!” 听了这话,温体仁恨得咬牙切齿。 是,调兵入川是他票拟的不假,但批红呢? 那可是皇帝亲自批的红,他温体仁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如今这帮言官不敢把矛头对准皇帝,反倒是冲自己来了。 简直岂有此理! 就在这朝野鼎沸、人心惶惶之际,一份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书从皇城里传了出来。 罪己诏! 朱由检素服避殿、撤乐减膳、痛哭太庙之后,终于向天下臣民“坦诚”了自己的过失。 诏书中,崇祯以沉痛无比的语气写道: “……朕以凉德,嗣守鸿基,不期流寇猖獗,祸乱中原,竟致凤阳失陷,皇陵罹灾。” “……此皆朕抚驭失道,诚敬未孚,以至上干天咎,下累祖宗。” “……自今痛加省改……大小臣工,亦宜洗涤肺肠,共图实政…” 罪己诏字字泣血,句句沉痛。 一个痛心疾首、勇于承担责任的明君形象跃然纸上。 京城百姓闻诏,不少人感动落泪,觉得天子圣明,犹有担当。 然而,深宫之内,刚刚演完一场“痛改前非”大戏的朱由检,在无人处,嘴角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对着铜镜整理着素服的衣襟,心中竟隐隐泛起一丝自豪: “像朕这般,敢下罪己诏,直面过失的君主,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朕……终究还是圣明的!” 细数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君主皇帝都曾下过罪己诏,其中还不乏一些明君圣主。 朱由检此举,就是想效仿古人。 他试图通过下发罪己诏这一政治行为,来体现自己作为天子的责任担当,塑造一个勇于认错的圣明君主形象。 可纵观整个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十六位皇帝中足足有十一位都曾下过罪己诏。 老朱家的罪己诏与众不同,其中大多数都流于泛泛自责,并没有配套实质上的改革措施。 比如朱元璋虽多次下诏,但却没改变其严刑治国的风格; 崇祯“废三饷”的承诺更是沦为一纸空文。 而此时的朱由检还在沾沾自喜,他万万也想不到,以后留给他下罪己诏的机会还多着呢。 骨子里,他从未真正认为自己有错。 这份罪己诏,不过是他用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转移怒火的政治工具罢了。 诏书墨迹未干,一道道杀气腾腾的谕旨便从乾清宫内飞出: “凤阳巡抚杨一鹏,守土无方,城陷辱国,罪无可赦!” “着锦衣卫即刻锁拿进京,明正典刑,弃尸西市,以儆效尤!” “巡按御史吴振缨,畏贼如虎,闭门拒收民词,坐视民怨沸腾,着革职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凤阳府及周边州县所有官员,降职罚俸,戴罪留任,以观后效” 朱由检的判决看似公正严明,可他却对自己胡乱调兵,致使中原防务空虚的事实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并且,在温体仁的巧妙运作和包庇下,朝中真正负有调度责任的阁臣、兵部大员都安然无恙。 只有一些替罪羊被革职下狱。 紧接着,为了“力挽狂澜”,崇祯又做出了更令人瞠目的人事任命和军事部署。 他卸掉了卢象升的湖广巡抚一职,并将其擢升为兵部右侍郎。 并且,他又往卢象升五省总理的头上,又塞了陕西、山西两个省份过去。 直接让卢象升总理七省军务,专事剿贼一事。 为了彻底剿灭张献忠和高迎祥之流,朱由检还急令辽东前线的关宁铁骑入关。 他将祖大寿的亲信祖宽所部调到了南直隶,划归卢象升统领。 安排完一切后,朱由检还不解恨。 他甚至还秘密召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以及东厂大太监李承芳。 崇祯严令二人,派出锦衣卫和东厂的得力干将,准备去往陕西,寻找张献忠和高迎祥的祖坟所在。 一报还一报,他也要让这两个逆贼尝一尝祖坟被毁的滋味。 朱由检甚至还提醒骆养性和李承芳,命他二人带上镇物,届时施以厌镇之法,毁掉这两个贼子的龙脉气运。 当崇祯那份痛心疾首的罪己诏和任命文书,穿过千山万水,送到正在巴东前线的卢象升手中时,这位以忠勇刚烈著称的儒将,正在简陋的行辕中研究舆图。 卢象升展开诏书,看到凤阳陷落、皇陵被焚的噩耗时,顿时如遭雷击。 一股锥心刺骨的悲愤和屈辱涌上心头。 他一把丢下舆图,霍然起身,对着北方京师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 “臣……万死难辞其咎!” 卢象升声音哽咽,痛苦无比。 无需旨意,他立刻命亲兵取来素服换上,以示哀痛。 当读到皇帝擢升自己为兵部右侍郎、加封七省总理时,他的内心更是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皇恩浩荡,这是陛下在危难之际,将半壁江山托付于自己啊! “臣卢象升,必不负君恩!” “不灭流贼,誓不为人!” 卢象升拔出腰间佩剑,毅然削下自己一缕头发,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对大明天子的誓言。 “传令三军!” “即刻拔营,目标南直隶,驰援凤阳!” 他准备先接应从辽东赶来的祖宽部,然后在南直隶布下天罗地网,将其中的贼寇一网打尽。 然而,汉中的洪承畴在接到诏书和消息后,反应却与卢象升截然不同。 他默默地读完诏书,脸上不悲不喜,只是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洪承畴放下诏书,走到帐外,望着西南苍茫的群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省总理……” 洪承畴低声自语,嘴角漏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值此危难之际,皇上怎么还沉浸在制衡那套帝王心术里无法自拔?” 他看得很清楚,崇祯此举,除了剿匪外还另有深意。 大明一共两京十三省。 他洪承畴是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总督; 卢象升是南直隶、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山西、陕西七省总理。 两人的管辖范围高度重叠,竟然有足足五个省,同时处于两人的统领之下。 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皇帝还十分“贴心”的给他俩都配上了尚方宝剑,节制各省军务。 该说不说,大明朝的尚方宝剑,都快赶上菜市口批发的白菜了。 上一个同时拿着尚方宝剑互相“节制”的,还是辽东的袁崇焕和皮岛的毛文龙。 结果呢? 一个被矫召斩杀,一个被千刀万剐。 他俩的下场,早已传遍了整个大明朝的官场。 可如今,皇帝陛下又把这要命的双剑悬在了他和卢象升的头顶上,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紫禁城里的天子不识数?不知道这样做的危害? 非也!洪承畴心中雪亮。 这哪里是糊涂,分明是皇帝的制衡之术。 卢象升在东南,年轻气盛,锐意进取,背后有相对富庶的湖广和南直隶支撑; 而他洪承畴在西北,老成持重,手握能战的三边秦兵; 一个有钱,一个有兵。 以当今天子刚愎多疑的性子,他怎么可能放心让任何一方真正放开手脚? 两人的势力范围高度重合,势必会产生争执,龌龊,这都是皇帝为了提防权臣的手段罢了。 整个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他崇祯大帝。 洪承畴在官场沉浮数十年,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在政治上,他比满腔热血、只知忠君报国的卢象升,要成熟太多了。 所以,当卢象升意气风发、火急火燎地回师南直隶,准备大展拳脚时,洪承畴只是心灰意冷地收起了诏书。 他望着连绵的西南群山,自嘲的笑了笑。 没有中枢强有力的统一协调,没有充足的粮饷支撑,单凭他洪承畴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剑门关,进入四川剿匪了。 目前看来,皇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指挥,只会让四川的贼寇越坐越大。 无奈之下,洪承畴也只能下令大军拔营起寨,重回关中,准备开往山西剿匪。 一场声势浩大的东西合围、入川剿匪行动,就这样不了了之。 大明帝国的裂痕,在两位统帅背道而驰的行军路线上,越扩越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