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年代:从草莽到一世豪雄》 第一章:浦东开发,我走出大山 我生在大山里,见过知青,带过小红袖章,跟爸妈吃过大锅饭。 10岁那年,妈被爸给打跑了,带着5岁的妹妹去了沪上滩。 我爸后来重找了一个,家里大变样。 后妈生了个弟弟,我被赶到了牛圈里住。 本来住的窝棚,被一只奶羊给占了,为了给弟弟供羊奶。 家里的饭我来做,可我只能吃剩下的,没剩下就只能饿着了。 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有次半夜起来上厕所,一点动静惊哭了弟弟,后妈让我爸把我吊在槐树下,藤条抽断了三根。 那之后,我再也没敢夜里上过厕所了,憋也得憋到天亮…… 1990年。 我16岁。 我没进过一天课堂,看着村里的几个同龄孩子,也算是读过初中了,背着军绿色的书包,拽着文字古诗。 我只能拎着大锄头,一脸羡慕。 能读书的,那就是高人一等。 “姨,今年收成挺好的,我想拿两袋面跟老师说说,让我去乡镇小学里旁听一年。” 我做了一桌子的饭,摆好放在桌上,才搓着手来到了后妈面前。 后妈正在做新鞋子,眉头一皱,拿着没做好的布鞋千层底,一底子抽在了我脸上。 声音响亮极了。 火辣辣的。 正在吃饭的爹和奶奶,手里的碗筷都停下了。 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吃饭了。 桌角低着头吃饭的爷爷看着这边,愣了神…… “你读什么书?家里的东西要换钱,给弟弟买奶粉。” “村里的孩子现在都流行喝奶粉了,你意思让你弟弟继续天天跟咱们吃糊糊?” “那两袋面你要是敢用了,我敲断你的腿。”后妈怒道。 她在村里算长的好看的,没城里那些女人漂亮,不过也是柳叶眉,樱桃小嘴,纤细身材。 可是此刻。 在我的心里,只有一张狰狞的面孔。 啪! 后妈又是一耳光抽在了我脸上。 我没反应过来,火辣辣的感觉带着刺痛。 “滚!” “今天饭别吃了,我不想看见你。”后妈恶狠狠的指着门外。 我看了她一眼。 不过这次我没有恐惧,扔下围裙,转身离开了院子。 路过饭桌。 我看了一眼爸爸奶奶和爷爷。 爸爸甚至连头没抬,奶奶眼里有一抹厌恶。 只有爷爷,浑浊的双眸里挂着疼惜的雾气,枯老的双手有些颤抖,却无能为力。 爷爷身子有病,不爱说话也管不了家里的事,没人听他的,偶尔给我送点烤黄面,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 我蹲坐在后山黄土堆上,看着如同台阶一般一层一层的苹果树,还有一望无际的荒野。 就像是一个牢笼! 将我困在这里,逃不出去!!! 一辈子就得在这里,跟爸一样…… “妈,妹妹。” “你俩过的咋样,临走我给你装的窝窝头,到了沪上滩没饿着吧。”我擦着眼角的泪水,不敢大声说话,声音小的真像是说给几千公里外的妈妈听的。 “砸了,被人抽了脸了?” 一个老头子,穿着极为老旧的中山装,全是布丁,带个褐色的老头镜,嘴里叼着个烟杆,牙抽的发黄发黑。 张爷爷。 我爷爷年轻时当过俩月充数的兵,跟张爷爷算是战友,经常讲他跟张爷爷的事。 直到,有一次。 爸把妈打跑,爷爷拎着扫帚想收拾我爸的时候,被我爸一嗓子吼的坐在了地上。 爷爷就没怎么开口讲过他年轻的故事了。 “你小子性子挺硬的。” “抽了一底子就抽了一底子。” “能有多大点事了,来……”张爷爷递过来烟杆,那意思是让我尝一口。 张爷爷没孩子,年轻的时候经常往外跑,眼界也比村里人大很多。 我以前都没尝过,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接过烟杆猛吸了一口。 “咳咳咳~” 剧烈的不适充斥着肺部。 “张爷爷,这玩意有什么好抽的,这么呛。”我赶紧把烟杆还给了张爷爷。 张爷爷笑了,坐在我身边,抬起烟杆指了指一大片荒山:“就这三个山头,加起来,没沪上滩鸡蛋大点的地值钱。” 沪上滩? 我的眼睛亮了。 自从妈和妹妹去了沪上滩以后,这两个字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的刻印在我心里。 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自己去了沪上滩找到了妈妈和妹妹。 不过我没去过沪上滩。 不知道梦里梦的对不对,沪上滩应该有一大片的黄花菜地吧? 房子也是二层楼高的,贴着瓷砖,就跟图画里的一样。 那肯定很美…… “你梁叔昨天从县城回来,带回来了一张报纸。” “上面写的,国务院批准开发开放浦东,实行经济技术开发区政策。” “要打破沪上滩“烂泥渡”困境。” “现在那边正是缺人的时候,别在这穷山村子里待着了,张爷爷给你买票,你去沪上滩吧。” 张爷爷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暗黄色的怀表,链子已经断了,漆面也磨没了,里面的铝漏了出来。 我眼角的泪水刷的一下,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是爷爷的! 那年娶后妈的时候,我爸把家里值钱玩意卖的差不多了,后来弟弟出生。 我爸要把爷爷那个怀表卖了。 爷爷老了,被按在地上,黄土沾了一身,硬是没让我爸把怀表抢去。 最后一棍砸在爷爷腿上。 爷爷愣是没吱一声,就说怀表给不了,他留着有用。 原来…… 爷爷是想留着求张爷爷,给我谋个出路…… “怀表拿去。” “到沪上滩,有个叫王东的人接你,那是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带过的娃娃兵。” “好好干,你爷爷说他临死前,就你这么一个放不下的了。” 张爷爷把怀表塞进了我的怀里。 我看着怀表,头埋了下去,泪水落在黄土地上。 怀表攥的越来越紧。 紧的手心发白…… “爷爷,我一定会走出大山,把你也接出去的。” 我在心中立下誓言。 走出大山,找到妈妈和妹妹,给爷爷好的生活,活出个人样来! —— 回到家里。 “还知道回来,有本事睡在山里啊。” “给谁甩脸子呢?”后妈坐在门口骂着。 “滚回去。” 我爸抓起地上的黄土圪瘩砸到了我腿上,指着猪圈外那几桶脏水,骂道: “把那几桶脏水倒了,没用的废物,一天活没干,跑后山去偷闲去了。” 疼是疼,可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个扁担硬扛起了四桶脏水,腿压的直颤,往门外走去。 爷爷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靠在黄土窑的墙角,就这么望着我,面如死灰,眼眸无神,却又好像能看见一丝希望。 爷爷心里怕是知道了,我要走了…… 第三章:死也死外面 被石子砸中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可我没动。 他光着上身,半截烟夹在指间,烟头忽明忽暗,眯着眼盯着我,眼神像钉子。 我没理他。 “侬只戆大!老子叫侬,耳朵塞卵了?”他猛地站起身。 整个工棚瞬间安静下来。 原本打呼噜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全都不吭声了。 有人翻了个身,把头往席子里缩。 他朝我走来。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那一刻。 我确实怕了…… “哎!” 一声低喝。 工棚门口亮起一道人影。 王东哥站在那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睛直勾勾盯住背心男,声音不高:“你要干嘛?” 背心男脸上的凶相“唰”地收了回去,像变脸似的堆起笑,还带点谄媚:“王哥呀!没事儿,我就是……教教新来的规矩嘛,让他懂点轻重。” “规矩?”王东走进来,看了看我额头上的血痕:“你算哪根葱?码头的规矩,轮得到你来教?” 背心男讪笑着后退半步:“哪能呢,哪能呢,我就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王东没再理他,转身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一件粗麻布料的背心褂子,一条麻布束腿裤,还有一双厚底布鞋,直接扔在我怀里。 “以后上工穿这个。”他语气平淡,没看我眼睛。 我赶紧坐起身,双手接过,喉咙发紧:“……谢,谢王东哥。” 王东没应声,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扫了一眼背心男,那眼神,像刀子刮过铁皮。 背心男缩了缩脖子,讪笑着举起双手:“晓得啦,晓得啦,我不惹事……” 王东走了。 工棚的门“吱呀”关上。 背心男站在原地,盯着我手里的衣服,眼神阴晴不定,问了一句普通话:“王哥认识你?” 我没答。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嘴角抽了抽,终于一甩手,骂了句。 “瘪三。” 转身回到自己角落,躺下,拉过破毯子往身上一盖,背对着我,再没出声。 我松了口气,缓缓躺下,心还在狂跳,像是刚从狼嘴里逃出来。 就在这时。 旁边一直睡着的矮胖子突然动了动,闭着眼。 “在这儿,想活命就得当小透明,没人看见你,没人记住你,就没人欺负你。” “记住了?”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记住了。” “新来的?” “嗯。” “从哪儿来的?” “山里……陕西那边。” “哦。”他鼻腔里哼了一声,像是早猜到了:“看你那眼神,跟头刚出笼的野兔子似的,没来过城里?” 我苦笑:“……是有点怕。” “怕就对了。” 他终于睁开眼,转过头来看我:“怕说明你脑子清楚。这码头,可不是人待的地方。扛麻袋是小事,命才是大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叫铁顺,你叫我顺子哥就行。” 我轻声喊:“顺子哥。” 他点点头,重新闭眼:“睡吧,天一亮,活儿就来了。” 我没再说话,盯着头顶漏风的棚顶。 林满仓,你已经走出大山了,绝对不能回去,死也要死在外面……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江面还浮着层白雾。 工头的哨子“嘟——”地一响。 所有人像弹簧一样从草席上弹起来,揉着眼,打着哈欠,排队往码头走。 我赶紧套上王东给的粗麻衣服,背心贴着皮肤粗得发痒,裤子也紧巴巴的。 可穿上去那一瞬间,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我也是个工人了。 队伍走到半路,王东哥突然出现,双手叉腰站在跳板前,沉声道:“今天,荣祥记的十二艘货船到。” 话音刚落,原本懒散的队伍“轰”地炸了锅! “真的假的?十二艘?!” “老天爷,发财了!” “这次赏钱还能少于3块?” 工人们一个个咧着嘴,眼睛发亮,像过年似的。 我一头雾水,赶紧扯了扯顺子哥的袖子,小声问:“顺子哥,荣祥记……是什么吗?为啥大家这么高兴?” 顺子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小子总算问对人了!荣祥记的老板姓陈,人称陈善人,在沪上滩码头这一块,那是出了名的善良!” “他家货船每到一回,下完货,每人赏2块!” “陈大小姐要是跟船,那都能赏到3块。” 一碗阳春面才4毛钱! 咱们一天才挣4块6,他随手一给,就是小半天的工钱!” 我瞪大了眼:“还……还给赏钱?” “可不?”顺子哥拍拍我肩膀:“所以兄弟们一听荣祥记三个字,骨头都轻三斤!干活跟拼命似的,就为了多搬几袋,多得点赏钱。” 他压低声音:“而且啊……陈老板手下缺人。” “有人搬货搬得好,被看中了,直接提去给陈家做事,日钱6块起步,还没那么累!” “谁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翻身。” “特别是,陈大小姐要是看谁搬得卖力,还能塞块糖、半个梨,跟仙女下凡似的!” “那个小手……”顺子哥说着眼珠子已经亮了。 我听得愣住了。 3块钱……在我们村里,能买几十斤白面,够全家人吃上好几十天。而在沪上滩,竟有人随手一赏就是3块? 正想着,远处江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汽笛—— “呜——!” 雾气中,一艘艘乌黑的货船缓缓驶来,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破开江水,犁出长长的白浪。 船身漆着朱红色的“荣”字,船头高挑一面褪色的蓝旗,上头绣着三个金线大字。 荣祥记。 十二艘,一艘接一艘,排成一条长龙,缓缓靠岸。 “来了来了!快列队!” “搬货的麻绳准备好!” “轻点放!陈家规矩严,砸了货要扣钱!” 工人们像被鞭子抽了一样,疯了似地冲上去。 我也赶紧抄起扁担,咬牙跟上。 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刻—— 雾气被风吹散。 最大一艘货船的甲板上,走下一位女子。 像是江南烟雨里画出来的,每走一步,旗袍下摆轻轻晃动。 整个码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连风都不吹了…… 我的呼吸都停了,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第四章:才十六?我十七呢 陈家大小姐。 陈婉柔! 整个码头忽然安静得能听见江水拍打船身的哗啦声。 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灰,有人把歪了的帽子扶正,就连最爱骂娘的刀疤老六,也赶紧把叼着的烟卷取下来,塞进嘴里咽了。 王东快步迎上,双手抱拳,声音比平时柔和了十度:“陈小姐,一路辛苦了。” 陈婉柔微微一笑,声音清甜如春溪:“王工头客气了,倒是你们常年在这江边风吹日晒,才真正辛苦。” 她说话时唇角微扬,眼睛弯成月牙,那一笑,仿佛连江风都温柔了几分。 王东连忙侧身一让:“货已清点,工人列队完毕,随时可搬。” “有劳了。”陈婉柔轻轻点头,转身对身后仆人道:“把梨子抬上来。” 两名穿灰褂的伙计立刻抬上两个竹编大筐,筐里堆满了黄澄澄、水灵灵的蜜梨,一个个饱满圆润,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一名佣人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叠崭新的钞票。 “今日每位工友,不论老少,赏钱三块。”陈婉柔轻声宣布,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码头:“梨子一人一个,解渴。” 话音一落,人群“轰”地炸了。 “我的老天爷!三块?!” “还是梨子!陈小姐从外国带回来的梨子,城里的娃娃才吃得起!” “陈小姐菩萨心肠啊!” 工人们一个个红了眼,脸上写满了感激与狂喜。 三块钱,对他们来说是整整大半天的工钱! 有人激动得直搓手,有人偷偷抹眼角,还有人当场就高兴得跪下磕了个头。 “开始搬吧。” 王东一声令下,队伍如潮水般涌向船舱。 我夹在人群中,心跳得厉害。 前面是顺子哥,他接过梨子,颤着手接过三块钱,激动得声音都抖了:“谢……谢陈小姐!您真是活菩萨!” 陈婉柔含笑点头:“快去干活吧,小心别伤着。” 轮到我了。 我低着头走上前,脚步有些发虚。 近了,更近了——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像是清晨刚摘的花。 她伸手从筐里拿出一个梨,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 那一瞬,我像是被电了一下。 她的手那么小,那么白,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像贝壳般细腻。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后妈的手粗糙如砂纸,而她的手,像是用玉雕出来的,连指尖的纹路都美得让人心颤。 “你看着年纪不大。”她忽然轻声问。 我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里。 “我……十六了。”我声音干涩。 她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才十六?我十七呢。”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怜惜:“这么小就出来上工了?家里……还好吗?” 我喉咙一紧,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柔软下来,从托盘里又抽出一张一元钞票,轻轻放进我手心。 “这个……也给你。” 我愣住:“这……这不行,小姐,太多了……” “拿着吧。”她笑了笑,眼尾弯弯:“算……额外赏的。” 那一笑,像阳光洒在冰面上,瞬间化了我心底的寒。 我攥紧了梨和钱,手心滚烫,嘴唇动了动,却只挤出一句:“谢……谢陈小姐。” 她点点头,又去招呼下一个工人。 我退到一旁,紧紧抱着梨,像抱着某种神赐的信物。 那张一元纸币被我死死攥在手心,不敢松开,生怕它飞了,像梦一样。 可就在我转身要走的瞬间—— 听见耳旁传来了一句骂人的声音。 “妈的,侬算什么东西,跟陈小姐说这么多句话。” “老子都没侬着待遇。” 我听得出来,就是昨晚找我麻烦的刀疤脸背心男。 “砰!” 一股大力从脚底袭来。 我只觉脚下一绊,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身子前倾,手里的梨脱手飞出,整个人朝着跳板外冰冷的江水—— “扑通!” 水花四溅。 江水刺骨,咸腥的黄浦江水瞬间灌进鼻子、耳朵、嘴巴。 我拼命挣扎,手乱抓,脚乱蹬,可粗布衣服吸水后像铅块一样往下坠,把我往江底拖。 那张一块钱,我却死活不愿松手。 “救人!有人落水了!” “天爷!是新来的!” “快!钩子!绳子!” 我呛了好几口江水,眼前发黑,肺里像着了火。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一刻—— “快!拿钩竿!快!” “别愣着!把他捞上来!” 一个清亮的女声焦急地喊道:“快!救人要紧!别管货了!” 是她! 陈婉柔。 我勉强睁眼,透过模糊的水面,看见岸边一片混乱。 工人们慌忙扔下麻袋,跳板上人影奔走。 王东一把推开挡路的背心男,亲自抄起长钩,朝着我挥舞。 “抓住!抓住!” 我奋力伸手,指尖终于勾住了竹竿。 几个人合力一提,我被拖上岸,趴在地上咳出大口江水,浑身发抖,嘴唇发紫。 “快给他换衣服!” “去拿干草来!” “谁有姜汤?快去煮!” 陈婉柔蹲下身,亲自拿帕子替我擦了擦脸上的水,眉头紧锁:“冷不冷?还能说话吗?” 我哆嗦着,牙齿打颤,却硬挤出一个字:“能……” 她松了口气,转头对王东急道:“查清楚,谁绊的他?陈家的地方,怎能容人恶意伤人?” 王东脸色铁青,目光如刀,扫向人群。 众人纷纷后退。 而那个背心男——刀疤老六,此刻正站在人群后,低着头,假装在解麻绳,可他脚上的破布鞋尖还湿着,明显刚从跳板边挪开。 王东盯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如冰。 “先救人。”陈婉柔轻声说:“人没事就好。” 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是真切的担忧。 我趴在湿漉漉的地上,肺里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冷风一吹,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冰壳子,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可我左手还死死攥着那张一元纸币,哪怕被江水泡得发软、边缘起毛,也没松手。 第五章:她替我撑腰 岸上乱成了一锅粥。 工人们七手八脚地搬来干草堆,有人脱下自己的干褂子要给我披,却被王东一声冷喝挡了回去:“别围着他,让风透进去,等顺子去熬姜汤!” 王东几步跨到人群后,目光如刀,直直钉在刀疤老六身上。 “是你干的。” 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地上,震得所有人闭了嘴。 刀疤老六一愣,脖子一缩,干笑两声:“王……王哥,你说啥?我哪儿知道他咋掉下去的?许是自己脚滑了吧?这跳板早上露水重,谁都可能摔一跤……” 他话还没说完,王东已经一步上前,手如铁钳,直接揪住他那件汗渍斑斑的背心,猛地一拽! “咔啦”一声,布料撕裂,刀疤老六半个身子露了出来,黑黄的皮肤上爬着几道旧疤,像蜈蚣盘踞。 “你当我是瞎的?”王东冷眼盯着他:“我亲眼看见你脚下使绊,往前一蹭——你当我没长眼?” 刀疤老六脸色一白,额头冒汗:“王哥!你听我解释!真不是故意的!我就……就看他拿了双份赏钱,心里不爽,想吓他一下!谁让他跟陈小姐说那么多话!我哪知道他会掉江里去啊!真不是要他命!”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起一蓬湿泥。 “王哥!陈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五口就靠我这点活路吃饭!我要是被赶走,全家就得饿死在沪上滩街头啊!求您高抬贵手!我给您磕头!我给这小子赔不是!” 说着,真就要磕头。 王东一把拽住他胳膊,冷哼:“磕头?在工棚里,你拿石子砸他脑袋,不也凶得像头狼?现在怕了?” 刀疤老六被拎着,脸色发青,嘴皮直抖:“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林兄弟!我不该害你!我对不住你!我给你道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这一回吧!” 他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全是惊恐与哀求。 我仍趴在地上,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 心跳还没平下来,像是野马在胸腔里乱撞。 江水灌进耳朵,死亡擦肩而过。 恐惧在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怒火和无畏,我从山里出来,就是为了不让人欺负的。 张爷爷说过。 既要聪明,也不能怕人!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泥,然后,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你要是想道歉……” 所有人一静。 刀疤老六眼中燃起希望,连忙点头:“是是是!我诚心道歉!我……” “可我不接受。”我说完了刚刚没说完的话,盯着他,眼神平静,像淬了冰。 刀疤老六愣住,以为听错了:“你……你说啥?” 王东也微微一怔,眉头挑了挑。 全场死寂。 工人们瞪大了眼,有人张着嘴忘了合上。 谁也没想到,这个刚来一天、差点被江水吞掉的乡下小子,性子还挺硬。 他们可没几个人敢惹刀疤老六。 刀疤老六脸色涨红,继而发紫:“你!你他妈……一个山沟里来的穷鬼,也敢让我……” “啪!” 一记耳光炸响。 王东反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让他原地转了个圈。 “你还有脸骂人?”王东声音冷得像刀:“你今晚想睡桥洞,还是想被人扔进黄浦江,你自己选。” 刀疤老六终于彻底怂了。 王东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陈婉柔,抱拳道:“陈小姐,您看……是否还要逐出码头?” 陈婉柔沉默片刻,看着刀疤老六那副狼狈模样,轻叹一声:“此人虽恶,却也知错……念他初犯,又为生计所迫,就……留他一命吧。” “但今日之后,不得再入码头半步,永不录用。” “是。”王东点头,转头对工头道:“记名,刀疤老六,永禁码头,违者重罚。” “陈小姐。” “王头!” “你们不能这样,为了一个刚来一天的小子,我……”刀疤老六还想说下去。 王东一脸厌恶的摆了摆手。 几个工人就赶紧把刀疤老六给拖走了。 “山里来的那个瘪三。” “侬给老子记住了,老子非要弄死侬不可!”刀疤老六知道今天是留下不了,冲着我怒吼。 我心里一紧,可还是硬着头皮什么也没说。 “行了,别耽误了荣祥记的货。” “下货吧。”王东不耐烦的说道。 我也赶紧爬了起来。 陈小姐还想关心我两句,不过我赶紧低着头去上货了。 我知道…… 我跟陈婉柔这样的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人家善良是善良,我不能拎不清。 下货一直忙到日头西斜。 最后一袋米被搬上板车,王东抹了把脸上的汗,冲船舱喊了一声:“收工!” 人群顿时松了劲儿,有人一屁股坐在麻袋上喘粗气,有人弯腰捶腿,更多人则揉着酸胀的肩膀,三三两两地往窝棚方向挪动。 陈婉柔从随行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布包,轻轻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厚厚一叠红红绿绿的钞票。 她走到王东面前,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王工头,今日大家辛苦,这点钱你拿去,给兄弟们买些酒肉,暖暖身子。” 王东连忙摆手:“这怎么使得!陈小姐您今日赏的梨、给的工钱,已经是破例厚待了,再收钱……传出去我们码头兄弟都抬不起头来!” 陈婉柔轻轻一笑,指尖将那布包直接塞进他手里:“够打几坛绍兴花雕,再切两斤酱猪头肉了。” 她声音不大,可字字清晰。 像春雨落在我心上。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女人,不出大山,我恐怕一辈子也不知道。 王东怔了怔,终是低下头,双手接过,声音有点发颤:“……谢陈小姐体恤。” 陈婉柔又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登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轻响,马蹄声渐远,那抹素白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暮色尽头。 码头上静了。 我的内心也静了,不知道下一次遇到陈小姐,又得是何年月了… ……… 第六章:请喝酒 不知谁先咕哝了一句:“哎哟我的天爷……陈小姐这是活菩萨下凡吧?” “你懂个屁,人家那是真正的大小姐!知书达理,长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说话还软得能掐出水来!” “我今儿下午喝了一口她赏的梨汁,到现在嘴里还甜着呢!” “嘿,要是我能娶了陈小姐,少活三十年我都干!” “放你娘的屁!” 王东突然一声暴喝,吓得几人一个激灵:“嘴巴放干净点!那是你能惦记的人?” “人家是陈家嫡女,掌着荣祥记一半产业,国外留过学,会英文,出入上流社会,连咱们码头的镰爷都要给她三分面子!镰爷上面可是青堂,你们几个泥腿子在这儿嚼舌根,也不怕遭雷劈?” 那人顿时缩了脖子,讪讪地闭嘴。 王东环视一圈,眼神凌厉:“今日的话,谁也不准再提半个字!陈小姐的名节,不是你们拿来下酒的谈资!” 众人纷纷低头应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等王东一转身,人群又偷偷活络起来。 “嘿,你瞅见没?陈小姐给那小子多塞了一块钱……还亲手擦脸!” “嘘——小声点!那小子刚来一天,差点被老六弄死,结果人家命大,还得了额外赏……啧,我看这小子,怕是要起运了。” “起个屁!山沟来的泥猴子,穿得跟叫花子似的,连裤子都破了洞,配啥?陈小姐看他是可怜罢了!” “可怜个鬼!我怎么看着她看他那眼神……不太一样呢?” “你眼睛让江风吹瞎了!快闭嘴吧,小心王头听见,又一耳光扇过来!”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时,王东走到我面前。 他脸色依旧冷峻,但眼神却没那么凶了。 “林满仓。”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压低:“过来。” 我心头一紧,赶紧跟上。 他把我带到角落,从怀里掏出十五块钱,塞进我手里:“拿去,去镇上打五瓶高粱酒,再来半只卤猪头、两斤酱牛肉。” “记住,要码头后巷那家‘老孙记’的,别贪便宜去街口那家烂铺子。” 我一愣:“王……王头,这钱……” “陈小姐给的。”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你今日受了罪,陈小姐心善,给了这些钱,也算是你给兄弟们讨到了一些好处。” “等会出去的时候小心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刀疤老六那货,虽被赶出去了,但他这人睚眦必报,最擅长阴人。” “你夜里回窝棚,平时出门的时候,别落单,听见动静不对,立刻喊人。” 我点点头,嗓子发紧:“知道了……谢王头。” “去吧。”他摆摆手,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一众苦力:“你们,酒别喝多了,干活前要是头昏眼花,我照样抽你们。” “得嘞!” 众苦力齐笑。 有酒喝。 就算是苦日子里的一抹甜头了。 我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更热了。 我攥着那十五块,像是攥着一团火。 走在通往镇子的小路上,天已全黑,远处的汽笛声悠悠传来,黄浦江上零星亮着几盏船灯,像飘在夜里的鬼火。 风还是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可我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十五块啊……这是我在山里编一整年竹筐都挣不到的钱!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钞票,指尖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仿佛还能闻到陈婉柔留下的淡淡茉莉香。 那个在泥地里挣扎求活的我,那个差点被江水吞掉的我,那个攥着一块钱死也不松手的我。 她看见了。 “满仓!”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是顺子,怀里还抱着半个窝头。 “王头让我追上你,说酒钱不够再加五块!”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塞给我五张一块的票子,咧嘴一笑:“哎,你今儿可出名了!全码头都在说你胆子大,敢不认刀疤老六的错!” 我苦笑:“我是不想低头。” “嘿,有骨气!”顺子拍拍我肩:“不过你也别得意,老六那货肯定不会放过你。” “听说他在十六铺混过黑码头,手下有几个亡命徒,专搞水里捞人尸体的勾当……你小心点。” 我点头,没说话。 顺子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还有……陈小姐的事,你也别多想。” 我猛地抬头。 他挠挠头:“我是说……她那样的人,和咱们……不是一个世界。她今天对你好,是因为她心善。” 我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我知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我……不敢想。” 顺子叹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可你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她低头看了你一眼,你会不会……想往上爬?” 我没回答。 只是手塞在口袋里,攥着陈小姐给我的那一块钱,一直不肯撒手。 我知道,在那一刻,一颗种子,已经在冰冷的泥土里,悄悄裂开了口子。 我继续往前走,走向镇上的灯火。 手里攥着那二十块钞票,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街角的灯笼在风里摇晃,红光洒在青石板上,像泼了一滩血。 老孙记的铺子就在巷口,门脸不大,却飘着一股浓香的卤味和烧酒气,光闻一口就让人胃里暖烘烘的。 “老板!” 我一把推开那扇油乎乎的木门,嗓门比平时大了三倍:“五瓶高粱!老孙记的!再来半只卤猪头,两斤酱牛肉,要肥瘦相间的!” 柜台上正打着盹的胖老板猛地一激灵,抬眼瞅我,眯起眼睛打量了一圈。 见我衣衫湿透、头发乱糟糟的,裤腿还破了个洞,但手里那叠钱却是实实在在的崭新钞票,他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 “哟!码头上的吗?今儿走大运了?” 我咧嘴一笑,把钱“啪”地拍在柜台上:“——今儿,陈小姐请整个码头喝酒。” “哎哟我的娘!” 老板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赶忙双手捧起钱点数:“陈小姐?你说的是……荣祥记那位陈婉柔大小姐?” “就是她。”我挺直了腰板,声音没压着:“她赏的梨,给的钱,又额外给了酒钱。” 第七章:山里来的硬骨头 老板听得一脸敬佩,一边麻利地打包酒肉,一边嘴里直念叨:“啧啧,了不得啊!” “陈小姐这些年在黄浦码头就没亏待过一个工人!” 五瓶高粱酒用草绳捆好,卤味用油纸包得严实,沉甸甸地挂在我肩上。 走出店门时,老板还追出来塞给我一小包茴香豆:“拿去,兄弟们的下酒菜!记着啊,以后多来!” 我笑着道了谢,转身就往回走。 可刚拐出巷子,脚还没迈上大路,一道黑影突然从墙角闪出来,拦住了去路。 是刀疤老六。 他身上那件破背心还没换,半边肩膀裸露着,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在路灯下泛着青白的光,像条僵死的蜈蚣。 他双手叉腰,冷笑一声: “哟,这不是咱们码头的贵人来了?怎么,刚从陈小姐手里接过赏钱,就忙着请大伙儿喝酒啦?” 我心头一紧,但脚步没退:“让开。” “让开?”他往前逼近一步,嘴角一扯:“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野种,也配在老子面前横?拿钱——” 他猛地一指我胸口:“把陈小姐给你的那一块钱给我!就那一块!算是你给老子的安生费!” 我瞳孔一缩。 那一块钱,是我死死攥着从江水里捞回来的。 泡得发软,边角都卷了,可我一直贴身藏着,藏在胸口最里层的衣兜里,像护着一颗跳动的心。 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能给。 “不行。”我咬牙:“那是她给我的。” “哈!”老六怪笑一声,声音像砂纸磨铁:“她给你的?你听清楚了没?那是赏钱!施舍!你当是定情信物啊?”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他却不退反笑,越说越来劲:“你不给是吧?那我问你——她亲手给你擦脸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痒得直哆嗦?做梦都想摸她那小手一下?嗯?是不是?” 我拳头捏紧,指甲掐进掌心。 “别……别说了。”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顺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手里还拎着半坛酒,脸上满是焦急:“老六,咱都是苦命人,何必为难他?” “他一个孩子,才十六,你就放过他吧……” “滚!”老六猛地一挥手,差点扇到顺子脸上:“轮得到你这缩头乌龟说话?老子今天就要他那一块钱!不给,我就让他在这条街上,爬着回去!” “那一块钱……不能给。”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哎哟!”老六怪叫起来,夸张地拍着大腿:“听听!听听!这小子动情了!不会真以为陈小姐对他有意思吧?” “人家那是怜悯!可怜你这个泥猴子!连裤子都破了洞,她看你可怜,才多给一块钱!懂吗?” “是施舍!是恩赐!不是爱!不是情!你这种人,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他越说越猖狂,脸都凑到我眼前,嘴里喷着酒臭:“你知不知道她是国外留过学?穿的都是外国裙子?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沪上滩来什么外国贵宾了,都得邀请她参加!” “她以后,就是给那些商政要员,那些富家大少当媳妇的。” “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提她的名字?你也配念她的好?” “闭嘴!”我猛地吼出声,声音嘶哑如裂帛。 “我偏不闭嘴!”他冷笑,伸手就来扯我胸口:“老子今天非把你那破钱抢过来,当着你的面撕了!” “别——!”顺子扑上来想拦。 老六一把将他推开,顺子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就在他伸手要掏我衣兜的一瞬间—— 我动了。 不是躲,不是求,而是抬手,狠狠一推! “砰!” 老六没想到我会动手,更没想到我力气这么大,整个人被推得连退三步,后背“咚”地撞上墙,脑袋磕在砖角上,发出一声闷响。 巷子里瞬间安静。 他捂着头,缓缓抬头,眼睛里从错愕变成暴怒,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你他妈……敢推我?!” 我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发抖,可眼神没躲。 “你再说她一句。”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就打你。” “哈!哈哈哈!”老六猛地站直,狞笑着一步步逼近:“好啊!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死’字怎么写!” 话音未落,他猛地冲上来,一拳砸向我脸! 我侧头躲过,可他第二拳直接轰在我肩膀上,疼得我一个趔趄。 他个子比我高,力气也不小,常年混码头,打起架来凶得很。 可我也不怕。 从小在山里扛柴、劈石、追野兔,我的骨头是硬的。 后妈打我,我从不哭;猎户骂我,我从不低头。 爷爷说的——人可以穷,但脊梁不能弯。 我猛地一低头,撞进他怀里,双手抱住他腰,整个人像蛮牛一样往前顶! “咚!”老六被我撞得撞回墙上,砖灰簌簌往下掉。 他怒吼一声,抬腿猛踹我膝盖,我闷哼一声跪地,可手没松,反而用力一拽! “扑通!” 老六重重摔在地上,我压上去,拳头雨点般落下! “你说她——” “砰!” “你再敢——” “砰!” “提她的名字——” “砰!” 他的脸开始见血,鼻血喷了出来,可我也好不到哪去——眼角被划破,血顺着脸往下流,耳朵嗡嗡作响,嘴里全是血腥味。 可我不停。 我不怕疼。 老六终于慌了。 他猛地一脚踹开我,翻身想逃。 我抹了把脸上的血,喘着粗气站起,眼眶发红,浑身发抖,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走。 我转身冲进老孙记的铺子,抓起案板上那把剁肉的大刀。 “哐当!”刀背撞在门框上,刀刃在路灯下闪着寒光。 我拎着刀走出来,刀尖指着老六,声音冷得像江底的石头:“你走,我砍了你。” 老六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你……你他妈疯了?你敢动刀?你信不信明天我就让人把你沉江?你连尸首都找不到!” “你试试。”我往前一步,刀尖离他只有半尺:“今天我死在这儿,我也认了。但我告诉你——我死前,先剁了你!” “你不是狠嘛!” “我林满仓不怕你。” 老六盯着我血红的眼睛,终于——怂了。 第八章:林满仓,你是个人物 老六一步步后退,嘴里却还不服软。 “行!行!你狠!林满仓,你给我记住今天!老子不会放过你!你在码头待一天,我就在暗地里盯你一天!你睡觉我放火,你喝水我下毒!我就让你变成黄浦江里的死鬼!” 他转身,像条被打瘸的狗,消失在巷子尽头。 我站在原地,手还在抖,刀却没放下。 顺子走过来,声音发颤:“满仓……你疯了……真的疯了……可……可真他妈解气啊!” 我没说话,把刀还回老孙记,老板缩在柜台后直咽口水:“小祖宗……下次别拿刀了……吓死我了……” 我点头,接过酒肉,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脸上还在流血,衣服被扯破,可我胸口热得发烫。 那一块钱,还在。 我伸手摸了摸胸口,纸币被体温烘得半干,软软地贴着我的心跳。 风吹过巷口,远处码头的灯火依稀可见。 我抬头,看了眼夜空。 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半轮清月。 像她笑时,弯弯的眼睛。 我拖着疲惫却亢奋的身子,脸上的血已经凝了,结在眼角,火辣辣地疼,膝盖也被老六踹得走路打颤。 工棚还没到,远远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 “快看快看!满仓回来了!” “酒肉都买了?好家伙,还是老孙记的!五瓶高粱!这回可真是过年了!” “王头都说了是陈小姐请的,咱们今天可算沾了天大的光!” 门一推,十几个号子手齐刷刷转过头来,一个个眼睛放光,像饿狼见了肉。 破油灯挂在梁上,晃得人脸忽明忽暗。 有人抢着接我肩上的东西,有人迫不及待撕开油纸闻卤味,还有人已经摸出豁了口的碗,嚷嚷着:“开酒开酒!今儿不醉不归!” 我咧嘴一笑,刚想说“你们慢点喝”,忽然觉得脸颊一阵抽痛,抬手一摸,黏糊糊的,血又渗出来了。 王东一直坐在角落的板凳上,默默抽着旱烟。 烟锅子明明灭灭,映着他冷硬的侧脸。 他原本没吭声,这时却突然皱眉,抬眼盯着我。 “满仓。”他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棚子一下子静了几分:“你脸怎么了?” 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齐刷刷看向我。 “哎哟!流血了!”有人惊叫。 “哪来的?打架了?” 王东站起身,几步走到我跟前,一手抬起我下巴,仔细看了看我眼角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 “这伤不轻。”他沉声问:“怎么回事?谁动的手?” 工棚里顿时安静下来,连撕卤肉的手都停了。 我张了张嘴,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顺子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满脸激动,眼睛都亮了,一把搂住我肩膀。 “王头!您是不知道啊!刚才在老孙记外头,满仓把刀疤老六——给打跑了!” “什么?!”有人差点把酒瓶打翻。 “你扯淡吧?老六那种狠人,满仓能动他一根手指头?” “放屁!老六那可是十六铺码头出了名的凶神,杀人不眨眼,他能在水上捞死人、在岸上埋活人!” “对啊,满仓才来一天,十六岁不到,穿得破破烂烂,能打得过老六?你别是喝高了编故事!” 顺子急了,一拍大腿:“我亲眼见的!千真万确!就那条后巷,老六堵着满仓,要抢他身上那一块钱!满仓不给,老六就要动手——可你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满仓——推了他!砰地一声,老六撞墙上!脑袋磕得‘咚’一声响!” 众人屏息。 “老六发狠,一拳砸过来,满仓躲了,肩膀挨了一下,接着直接冲上去,抱住老六就撞墙!咚!砖灰都塌了一片!老六踹他膝盖……” 顺子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满仓骑他身上,拳头跟雨点似的砸下去……满仓脸上也流血,可就跟疯了似的,不停打!”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还原现场:“老六打不过,想跑!满仓转身就冲进老孙记,抄起剁肉的大刀!寒光一闪——刀尖顶住老六喉咙!说——‘你走,我砍了你!’” 棚子里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轻了。 有人张着嘴,碗停在半空,酱牛肉掉回桌上都不知道。 “他……抄刀?”一个老苦力喃喃:“满仓……拿刀指着老六?” “千真万确!” 顺子一拍胸口:“我就在边上!我亲眼看见的!老六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往后退,还放狠话要放火下毒沉江——可满仓站在那儿,刀不放,血流满面,眼睛红得像烧着的炭火,说——‘你试试,我先剁了你!’” “……” “我的天爷……” “这……这小子……疯了?” “不是疯,从来那天我就知道,这小子是狠啊!”另一个汉子突然低吼一声,猛地站起,一拳砸在桌上:“咱们在这码头干了这几年,谁敢这么对老六说话?” “谁敢?谁敢拿刀指着那畜生?” “可不都被那个畜生给欺负着!” “他居然打赢了老六?” “不可能吧?老六可是在刀口上舔过血的!” “你看他脸上的伤!血都没擦!那可是实打实的搏命!谁敢造假?”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目光从惊讶到震撼,再到敬佩,像是在看一个从江底爬出来的怪物。 王东一直没说话。 他盯着我,眼神从冷峻渐渐变得复杂,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人。 良久,他忽然抬手,重重拍在我肩膀上。 “啪!” 那一巴掌不轻,震得我肩膀发麻,可却像是某种认可,某种仪式。 “不错。”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有力:“林满仓,你是个人物。” 棚子里瞬间安静。 王东很少夸人。 他是三十二号码头的头子,说一不二,脾气暴,手段狠,手下近百号人,没一个不怕他。 我喉咙一紧,眼眶猛地发热。 山里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 后妈坐在灶台边,拿火钳指着我:“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妈跑了,你爸倒霉,你也蠢笨如牛,活着就是吃白饭!” 第九章:我要在沪上滩混出个人样 爷爷病重时,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烟,叹气:“满仓啊,你不是读书的料,山里人命就该烂在山里,别想飞。” 奶奶冷笑着说:“娃……忍着吧,穷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低人一等……” 可现在—— 王东,一个在黄浦三十二号码头跺跺脚都震三震的人物,拍着我的肩,说我“是个人物”。 我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我发红的眼。 可心里,一股火,烧得比那晚的风还烈。 王东收回手,却没笑,反而神色凝重。 “但你要记住。”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老六不是善茬。他今天丢了脸,明天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背后有人,十六铺的黑帮,那不是好惹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你活着回来,以后就得比他更狠,更警觉。”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王头,我不怕他。” “也不怕死。” 王东盯着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像是千斤重。 我转身,找了个角落坐下,背靠着墙,脸上的血还在干涸,膝盖疼得厉害。 可我却笑了。 顺子塞给我半碗酒,偷偷在我耳边说:“满仓,你今晚……是真的在码头立住脚了。” 我没说话,只是从胸口最里层的衣兜里,慢慢掏出那一块钱。 它已经被我的体温烘得半干,边缘卷了,纸面泛黄,上面还沾着一点血迹。 山里的日子结束了。 那个被骂作“废物”的林满仓,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林满仓,那个被踩在泥里的林满仓—— 已经死了。 从今天起,我要在这黄浦码头,在这风云滚滚的沪上滩—— 活出一个人样。 酒坛子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香气瞬间在工棚里弥漫开来,混着卤猪头的油香、酱牛肉的咸香,还有茴香豆的微辛,勾得人胃里直冒热气。 破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十几个汉子围坐一圈,脸上都泛着红光,像是过年守岁。 “来来来!满仓!你是功臣,得坐上位!”老四——那个脸上有道烧伤疤、说话总带点嘶气声的中年汉子一把拉我往中间拖。 他左手指头缺了两根,据说是早年扛铁锭压断的,但力气不减,是码头上数一数二的“铁膀子”。 “老四你让让,今儿是我兄弟顺子带酒钱追出去的,也得算一份功劳!”说话的是阿福,瘦得像根竹竿,可背起三百斤的麻包能走十里不歇。 他娘瘫在床上三年,全靠他在码头卖命养活,是出了名的“孝子苦力”。 “得了吧你,功劳全在满仓!”顺子自己倒不居功,咧嘴一笑,顺手把半碗花雕递到我手里:“来,兄弟,喝一口,压压惊!今儿你可是替咱们所有人出了口气!” 我看着那碗浑浊泛黄的酒液,心里直打鼓。 山里人虽也喝酒,可都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喝多了顶多脸红。 眼前这可是正经的花雕,酒香冲得我鼻头发酸,光闻一口就觉得脑袋要炸开。 “我……我不太会喝。”我迟疑地推了推碗:“你们喝,我看着就行。” “哈?”旁边一个光头胖子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油灯都晃了三晃。 他是码头出了名的“酒坛子”王癞子,每天不灌三斤高粱就不踏实,喝醉了还能倒立着走一圈。 “不会喝酒?你他妈在三十二号码头混?那你还不如回山里喂狼去!” “就是!”老四咧嘴笑了,露出发黄的牙:“咱们这行,酒就是胆,酒就是命!你扛包扛到力竭,喝一口酒,立马又生龙活虎;你被人欺负得憋屈,灌两碗,胆子就硬了,敢跟人拼命!” 阿福也凑过来,压低声音:“顺子说得对,满仓,你想在沪上滩站住脚,就得练。” “不会喝酒的人,进不了码头人的圈子。你今儿打了老六,是条汉子,可要是连碗酒都不敢碰,别人背地里还得说你——那小子也就一时血气上头,骨子里还是个怂包!” 我心头一震,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顺子看我犹豫,干脆把碗直接塞进我手里:“来,一口闷!练的就是个狠劲!你看你刚才拿刀指着老六那会儿,怕过谁?现在就怕一碗酒?” 我低头看着那碗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昏灯下微微晃动,像一团烧着的火。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闭眼仰头—— “咳!咳咳咳——!” 第一口刚进嘴,一股辛辣如刀的热流从喉咙直灌而下,像是吞了火炭,呛得我整个人弯下腰,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涌,胸口像被铁锤砸中,剧烈起伏。 “哈哈哈哈!”整个工棚炸开了锅。 “哎哟我的老天爷!他呛得跟杀猪似的!” “哈哈哈,满仓你这哪是喝酒,是被酒喝了!” 王癞子笑得打跌,一边拍大腿一边挤眉弄眼:“这才第一口就成这样,要是一整碗下去,不得原地升天?” “不行不行,这小子得练!” 老四抄起酒坛就往我碗里添:“再来一口!不许吐!喝下去才算男人!” 我咳嗽得眼泪直流,脸颊火烧火燎,耳朵嗡嗡作响,可看着周围一张张笑得开怀的脸,却没有一丝嘲讽,反倒像是……在接纳我。 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喉咙火辣辣地疼,可我忽然笑了。 “再来。” 我又端起碗,这一次没闭眼,屏住呼吸,猛地又灌了一口。 这次没呛,但那股灼烧感顺着食道一路烧进胃里,整个人像被点着了,浑身发烫,额头冒汗,可偏偏,一种奇异的热流从肚子里升起来,冲得四肢百骸都暖了。 “好!” 阿福猛地一拍我肩:“这就对了!酒进血,胆子才壮!” 王癞子咂咂嘴,忽然叹道:“你们说……谁能想到,就这么个连酒都不会喝的小毛头,能把刀疤老六——三十二号码头的‘码子’,给打跑了?” “码子?”我一愣,酒意上头,脑子还有点懵:“什么码子?” 棚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又笑了。 “哟,连码子都不知道?” 老四摇摇头,像是看乡下娃进城:“满仓,你这可真是山沟沟里来的了。” 第十章:当三十二号码头的码子 阿福接过话,正色道:“‘码子’,就是这码头上——力气最大、最能打、最凶的那一个。” “不是头子,可威风只在头子之下。他一个人的工钱,是咱们的两倍,吃饭有单桌,搬货能挑轻的,谁惹了他,轻则断骨头,重则沉江喂鱼。” “老六在十六铺混过黑码头,手上沾过人命,三年前过来三十二号码头,连王头都让他三分。” “这些年,谁见了他不是低头绕道走?连工钱都得让他先领,排在第二。” 顺子低声补充:“王头管规矩,可到了私底下,就是老六说了算了,谁敢不服,他就用拳头让你服。” “一个码头,除了得有头子,也必须得有码子,否则这些人鱼龙混杂,恶习缠身,很难管的。” 我听得心头一震。 原来老六不是普通的混混,而是……这座码头明里暗里的“地头蛇”。 “可你呢?”王癞子猛灌一口酒,醉眼朦胧地盯着我:“一个连酒都没喝过的小崽子,头一天来差点被他逼死,第二天就敢推他撞墙,抄刀吓退他……你这不是疯,是狠啊!” “狠到连命都不顾!”老四一拍桌:“这才是骨头!” 阿福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我估计老六都没想过遇到个不怕死的。” 我没回答。 我只记得那一刻,老六的手伸向我胸口,要去抢那一块钱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 那不是钱。 那是我泥泞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弯下腰,对我伸出手。 我不能让它被抢走。 哪怕拼上命。 工棚里又热闹起来,酒香四溢,笑骂声此起彼伏。 有人唱起了码头号子,粗哑的嗓音在夜里飘得很远。 “黄浦江水浪打浪,苦力兄弟泪两行—— 脊梁压断不喊疼,只为明日一餐汤……” 我靠在墙角,脸颊还在隐隐作痛,膝盖也肿得厉害,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顺子悄悄坐到我旁边,递来一块冷掉的卤牛肉:“吃点,压压酒气。” 我接过,咬了一口,咸香满口。 他忽然低声说:“满仓,你知道吗?从今往后,这三十二号码头,再没人敢叫你泥猴子了。” “老六现在走了,我估计明天三十二号码头又要重新选码子了。” “满仓,要不你试试?哥几个给你投票?”顺子提议。 “放屁!”一个粗嗓门突然从人群另一头炸响,像块石头砸进滚水里。 坐在靠门那张破木板拼成的长凳上,一个光着上身、膀子鼓得像铁疙瘩的汉子猛地站起身来。 他叫张铁柱,码头上出了名的“扛包王”,三百斤的麻包能背三趟不歇气,自诩是三十二号码头力气最大的人,平时连王头见了他也点头称一声“柱子有力气”。 他瞪着我,一指我鼻梁:“你说这小子能当‘码子’?别他娘的做梦了!” “码子不是光靠狠!是靠力!是靠肩膀能扛山!是靠脊梁能压死牛!你看看他——” 他伸手一比划,语气满是不屑:“十六岁不到,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脸上还挂着血,走个路都瘸!他扛得起三百斤?连酒都喝不进一口的雏儿,也配叫‘码子’?” 棚子里顿时一静。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冷了几分,有人低头喝酒,不敢插话。 张铁柱在码头上确实有分量,单凭力气就压过不少人一头。 他说的话,很多人心里是认的。 可顺子哪是肯服软的主? 他“啪”地把酒碗往地上一搁,腾地跳起来,指着张铁柱鼻子就骂:“哟呵!我说谁在这儿酸呢?原来是你这张铁柱啊!” “力气大?力气大就了不起?怎么每次发工钱你见了老六都躲着?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那天老六抢你半块馍,你咋不发狠?你在那儿抖得跟筛糠一样!现在说别人不够格?” ‘“你三百斤扛起来了又怎样?你敢瞪老六一眼吗?你敢在巷子里站着不退半步吗?” 张铁柱脸色“唰”地变了,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我那是……那是不想惹事!” “不想惹事?”顺子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咱们这些人谁想惹事?谁不想安安稳稳搬包赚钱,回家吃饭?” “你怕就是怕,别找那么多借口。” 他猛地一转身,冲着所有人吼道:“我们满仓呢?他第一天来,身无分文,被人堵在巷子里,刀都架脖子上了,他退了吗?他怕了吗?他抄起刀就顶上去!你们谁敢?” 棚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油灯“噼啪”炸了个灯花,映得一张张黝黑的脸庞忽明忽暗。 顺子指着我,声音颤抖:“你们是没看见,他脸上全是血,膝盖都被踹肿了,站得比谁都直!没跑!敢跟老六拼命!这种狠,是装不出来的!是骨子里的血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铁柱,一字一句:“力气大,顶得住包,算什么英雄?真英雄,是明知道会死,还敢往前走一步的人!” “……”张铁柱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坐回板凳,抓起酒坛猛灌,再不敢抬头。 “好!”阿福突然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我支持满仓!” 他瘦得像根竹竿,但眼神亮得吓人:“我阿娘常说,人活一世,不看个头高低,看脊梁弯不弯。” “满仓今天敢为一块钱拼命,明天就能为我们所有人出头!他当码子,我愿意!” “我支持!” 老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举起酒碗:“咱们码头不需要只会扛包的牛,需要的是敢拼命的虎!满仓是头虎!我老四第一个投他当码子!” “我投!”王癞子醉醺醺地举起酒坛:“我不管他多大年纪,他敢拿刀指着老六喉咙!就冲那一幕,我就服他!” “我也投!” “算我一个!” “满仓!你要当码子,老子明天第一个给你扛旗!” 十几条汉子七嘴八舌地喊起来,破工棚里刹那间热浪翻涌,酒气混着豪情冲上房梁。 有人把碗砸在地上,有人撕下衣角绑在头上,像极了战场上歃血为盟的士卒。 我坐在墙角,手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心跳太快。 第十一章:三十二号码头“镰爷” 酒意上头,血在血管里奔流,耳边嗡嗡作响。 那天我从山里跋涉三十里山路,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来沪上滩,不是为了当个扛包的苦力,不是为了混一口馊饭。 我是要出人头地。 爷爷还在山里等我。 妈妈和妹妹还在沪上滩不知所踪,只有我足够强大,才能找到她们,保护她们…… 我慢慢站起身。 腿还在疼,脸还在烧,可我站得笔直。 棚子里的喧闹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年的稚嫩,却一字一句,清晰坚定:“顺子哥……阿福哥……各位大哥。”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你们既然觉得我能当码子……那明天——” “明天,我就去试试。” 轰——! 工棚里像是炸了锅。 “好!” “这才像话!” “明天就让他上场!三百斤麻包,铁锭扛举,全给他安排上!” “我赌五毛钱,满仓能扛三趟!” “我赌一块!他要是赢了张铁柱,那就是新的‘三十二号码子’!” 王东一直坐在角落,没再说话。 他默默抽完最后一锅旱烟,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得像黄浦江底。 然后他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明早六点,码头称重台前集合。要当码子,先过‘力’这一关。” 说完,他转身走了,背影像座山。 门一合,棚子里的喧嚣反倒更响了。 顺子一把搂住我肩膀,笑得像个傻子:“听见没?王头都松口了!你小子,要逆天了!” 阿福递来一碗热汤:“喝点,养养神。明天不是打架,是比力气、比耐力、比谁压不垮!你得撑住。” 我接过碗,手还在抖,可心里却像压了千斤铁,沉稳得可怕。 窗外,夜更深了。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远处外滩的霓虹在江面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梦,像幻。 可我知道,这不是梦。 我低头喝了一口汤,滚烫的热流滑入胃中,烧得五脏六腑都热了。 我忽然笑了。 轻声说:“我林满仓……从今天起,不再是谁眼里的废物。” “我要当——三十二号码头的‘码子’。” —— 清晨的黄浦江,湿漉漉的码头青石板上,泛着冷光。 三十二号码头早已人头攒动,苦力们扛着麻包来回穿梭,脚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像是一群沉默的蚁群,在沉重的命运里负重前行。 我站在人群边缘,一身粗布短褂早已洗得发白,脚上的布鞋也磨出了边。 昨夜那碗滚烫的汤还在胃里烧着,像一团火,烧得我整夜没怎么合眼。 不是疼,是兴奋,是压抑太久的不甘,终于要炸出来。 今天,我要当“码子”——这码头上最有脸面、说得上话的领头人。 可就在我盯着称重台、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一鸣惊人时,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码头西侧那排铁皮仓库前。 那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们码头的王头——王东。 他平时那股子威风劲儿全没了,头低得几乎贴到胸口,背也微微佝偻着,像条被抽了脊梁的狗。 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个穿着深灰色三件套西装的男人,梳着油亮的大背头,脚上一双黑皮鞋锃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一只手插在西裤兜里,另一只手正指着王东的鼻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刺:“王东,你脑子进水了……” 王东嘴唇微微发抖,只敢点头:“是是是,镰爷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考虑不周?”那西装男人冷哼一声,眼角扫过四周,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张脸。 没人敢应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顺子悄悄挪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那……那就是镰爷。三十二号的真正主子,不,不止是三十二号——三十、三十一,全是他的人。” “黄浦码头十二堂主之一,跺一脚,整个码头抖三抖的人物。” 我心头一震。 镰爷?! 这名字昨夜就有人提过一嘴,说是“码头上的鬼见愁”,黑白两道通吃,连执法队都得让他三分面子。 传闻他早年从山东闯沪上滩,靠一把砍刀杀出条血路,如今手下三百苦力,专管货物调度、人力调配,油水多得能淹死人。 他忽然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我猛地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没移开,反而嘴角微勾,轻轻点了下头,像是在看一头刚出笼的斗鸡。 王东也跟着回头,脸色更白了。 “他们……在看我。”我低声说。 顺子咬牙:“废话!你昨天那一出,谁不知道?” 话音未落,王东匆匆走回来,身边还跟着个年轻男人。 那人身穿一件90年代港风十足的亮面皮夹克,领子高高竖起,里面套着件暗红色高领毛衣,下身是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尖头黑皮鞋,头发烫得卷曲蓬松,抹了层厚厚的发蜡,在晨光下油光可鉴。 他手里还夹着根烟,嘴角翘着,眼神懒洋洋的,可那股子倨傲劲儿,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 王东清了清嗓子,努力挺直腰板:“各位!今天码头多了个新工人——赵乾坤!从今天起,归咱们三十二号!”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 “啥?新工人?这时候来?” “你看他那身打扮,哪像个扛包的?” 王东抬手压了压,声音提高了些:“另外……从今天起,赵乾坤,就是咱们三十二号的新‘码子’!” “轰——!” 这下真炸了。 老四“啪”地把肩上的麻包摔在地上:“放屁!王头你是不是被人拿枪顶着脑袋了?我们昨晚才投票认的满仓当码子!你今天就弄个外人来骑我们头上?” “就是!我们不认!”王癞子跳出来,脸上还带着昨夜喝醉的潮红:“满仓敢跟老六拼命!这姓赵的有这胆?” “老子也不认!”顺子直接站到我身前,声音像炸雷:“王头,你要换码子可以,但得按规矩来!谁扛三百斤三趟不歇,谁就是爷!现在一句话就定,你当我们是泥捏的?” 第十二章:我的东西,谁也不能抢 王东脸色难看,却不敢多言,只低头搓着手。 而那个叫赵乾坤的年轻人,却忽然笑了。 他缓缓掐灭烟头,随手一扔,鞋尖一勾,把烟屁股踢进水沟。然后——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比我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冷不热:“老六,是你打跑的?” 我抬头,直视他眼睛:“是我。” 他嘴角一扯,似笑非笑:“有意思。老六叫我‘哥’。” 空气,瞬间凝固。 我心一沉。 原来如此。 老六跑了,还搬来了救兵——这赵乾坤,竟是他哥? 那昨晚那一战,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我咬紧牙关,不退半步:“那你今天,是来找我报仇的?” 赵乾坤忽然笑了,笑得轻松,却让我脊背发凉。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我肩膀,像拍一只即将被宰的羊。 “报仇?不至于。”他慢悠悠地说:“我赵乾坤现在是三十二号的‘码子’,是你们的头。我不搞私仇,只讲规矩。”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冷下:“但你要当‘码子’?行啊。” 他一脚踢开脚边一个空麻包,双手叉腰,仰头扫视全场:“今天,就现在!你要真有那本事,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挑战我!” “赢了我,麻包三百斤,连扛三趟!铁锭举重,一口气十下!” “赢了,这‘码子’的位子,我让给你。” 他盯着我,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光:“输了?” 他冷笑一声:“就给我滚出三十二号码头。从此以后,见我绕道走,叫一声‘赵爷’。” 全场死寂。 连江风都停了。 顺子猛地转头看我,眼中有惊、有怒、更有担忧。 阿福咬着牙,拳头攥得咯咯响。 而我,站在晨光里,脸上还带着昨夜未消的淤青,膝盖隐隐作痛,可胸腔里那团火,却“轰”地一声,烧到了喉咙口。 我看着赵乾坤,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如刀:“好。” “我——林满仓,挑战你。” 话音落下,整个码头仿佛被点燃。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惊呼。 赵乾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有种。” 他脱下皮夹克,随手一扔,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袖口挽起,青筋暴起,像盘着两条毒蛇。 “那就——”他活动着脖颈,发出“咔咔”的响声:“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码子’。”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脱下外套,露出瘦削却绷紧的身躯。 风吹过,吹动我额前染血的碎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要么我踏着他的影子登上巅峰,要么……就真的,永远做个“泥猴子”。 可我不怕。 那块钱,我没让老六抢走。 这份命,我也不会让他赵乾坤轻易拿走。 我一步步走向称重台,脚步越来越稳。 身后,顺子忽然吼了一句:“满仓!赢了他!” 阿福也跟着喊:“对!赢了他!” 一声声呼喊,像浪,一波波撞向我的心口。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然后,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左胸口——那里,还贴着那张被血浸过、又被我小心藏起的一块钱。 我笑了。 三十二号称重台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苦力,肩头压着麻包的也不走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和赵乾坤。 赵乾坤站在称重台中央,像一头出笼的猛兽,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如藤蔓缠绕。 他缓缓脱下皮夹克,露出结实如铁铸的胸膛和手臂,每一寸肌肉都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他活动着手腕、脖子,关节“咔咔”作响,像一头随时要扑杀猎物的豹子。 “来吧。”他咧嘴一笑,白牙森然。 没人吭声。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王东默默退到一旁,脸色灰白。 顺子捏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咬牙低语:“满仓……你可千万别逞强……” 阿福站在角落,嘴唇发抖:“他那身肉……不是光练出来的,是拼出来的……” 我的心里也慌了。 可是攥着爷爷的怀表和那一块钱,我心安了下来。 赵乾坤一挥手,两个手下立刻抬来一整排麻包,堆得像小山一样。 每个麻包上都贴着红纸条,写着“三百斤”。 “我先来。”赵乾坤冷笑:“免得你说我以势压人。” 话音未落,他猛然蹲下,肩头一沉,背起一个麻包,稳稳站起,步伐如履平地。 他脚步未停,接连三趟穿梭于称重台与卸货区之间,每一次都是三百斤压肩,背不弯、膝不软,脚步如钟,稳得像铁打的一样。 “三趟!”有人颤声数着:“三趟了……他真扛下来了!” 还没完。 赵乾坤喘都不喘一口,直接走向铁锭区。 那里摆着一对铸铁,专为测力用,平时连张铁柱都不敢碰。 他双手握柄,深吸一口气,肌肉猛然绷紧,青筋暴起如蛇,随着一声低吼—— “起!” 铁锭离地!一口气,连举九下! “哐当!”第九下砸地,震得地面微颤。 整个码头鸦雀无声,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众人耳中如雷鸣般炸响。 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这他妈……不是人!是头蛮牛!” 张铁柱站在人群里,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自诩“扛包王”,可眼前这力气,根本不是苦力能有的。 赵乾坤缓缓放下铁锭,甩了甩手臂,转身看向我,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看够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站在原地,脸上伤痕未愈,膝盖还隐隐作痛,昨夜那碗热汤的暖意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 可胸腔里那团火,越烧越旺。 顺子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我胳膊:“满仓!你疯了吗?你才十六岁!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是伤了,以后怎么办?爷爷还在等你,你妈你妹还在沪上滩漂着!你不能拼!” 我看了他一眼,轻轻挣开他的手。 “顺子哥。”我声音很轻,却像刀子划破空气:“那块钱,我没让老六抢走。” “今天,我也不会让他赵乾坤,拿走属于我的东西。” 第十三章:镰爷一句话,这就是码头 我一步步走向称重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膝盖的旧伤在发烫,昨夜被老六踹过的地方像有根钉子钉着。 可我不停步。 我走到第一个麻包前,弯腰,下蹲,肩头一沉—— “哗!”麻包压上背脊,我浑身一震,肌肉像被撕裂。 但我咬牙站起,脚步踉跄,却没倒。 “第一趟。”我低语,一步一挪,走向卸货区。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混着昨夜未干的血迹,滴在青石板上。 第二趟。 我又扛起三百斤,脚步更慢,呼吸像破风箱,可我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完了。 “他……他真扛下来了……”有人颤抖着说。 第三趟。 我蹲下时,膝盖“咔”地一声,仿佛要裂开。 顺子几乎要冲上来扶我,却被阿福死死拉住。 “别去。”阿福眼眶发红:“这是他的路。” 我终于背起第三个麻包,站起时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可我撑住了。 一步,两步,三步……我像一头负伤的野狼,拖着残躯,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走完了最后一程。 麻包落地的瞬间,我几乎瘫软,却硬生生用双手撑住膝盖,没让自己倒下。 “三……三趟。”我喘着粗气,抬头看着赵乾坤:“我……扛下来了。” 赵乾坤眯起眼,冷笑道:“力气是有了,可还有铁锭呢。” 我抬头,看向那对铁。 全场死寂。 我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握住冰冷的铁柄,肌肉绷紧,青筋暴起。 “起——!” 一声嘶吼,铁锭离地! 第一下! “哐!” 第二下! 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汗水如雨,顺着脸颊砸下,眼前发黑,耳朵嗡鸣。 第六下!第七下!第八下! “他举了八下了!”有人惊呼。 第九下!我的手臂在发抖,肌肉像要撕裂,喉咙里涌上腥甜。 第十下! “哐——!” 铁锭落地,我整个人瞬间脱力,双膝一软:“咚”地跪在青石板上,大口喘息,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可我抬起头,死死盯着赵乾坤:“我……举了十下。” 全场寂静了一瞬。 然后—— “哗——!!!” 炸了! “赢了!满仓赢了!” “他扛了三趟三百斤!他举了十下铁锭!他做到了!” “三十二号的新码子!是满仓!是满仓!” 顺子疯了一样跳起来,一把将我拽起,搂进怀里,眼泪都出来了:“你个傻小子!你他妈真做到了!” 阿福冲上来,把酒坛砸在地上,撕下衣角绑在头上:“从今天起,满仓就是咱们的头!谁不服,我阿福第一个砍了他!” 老四、王癞子、张铁柱……十几条汉子齐声怒吼:“满仓!满仓!满仓!” 呼声如浪,撞向江天。 就在这万众欢呼之际,一个身影缓缓从人群外踱步而来。 他穿着深灰色三件套西装,油亮的大背头一丝不乱,皮鞋锃亮如镜。 是镰爷。 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像是被掐住喉咙,瞬间安静。 镰爷一步步走来,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嘴角竟勾起一丝笑意,缓缓点头:“不错。” 我心头一震。 他居然夸我? 只见他负手而立,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林满仓,力气、胆色、韧性,三样俱全,是个人才。” 众人眼睛亮起。 谁知他话锋一转,淡淡道:“可——” 他转身,看向赵乾坤,声音陡然转暖:“赵乾坤,从今天起,正式接任三十二号码头‘码子’之位。” “什么?!” “不行!” “我们满仓赢了!他凭什么当?!” 全场哗然,却没人敢出声。 只有那股压抑的怒意,在空气中翻腾。 我站在原地,浑身脱力,心却像被一锤砸碎,正要开口说话。 王东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冲上来一把捂住我的嘴:“你闭嘴!不要命了是不是?!镰爷说的话,就是天!就是地!你还想活吗!?” 可我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血往上涌。 我不服。 我拼了命赢的,凭什么一句话就被夺走? 我抬头,声音嘶哑,却如刀劈山:“我不服!” 全场死寂。 王东腿一软,差点跪下:“完了……完了……这孩子……死定了……” 镰爷的脚步,停下了。 他缓缓转身,眼神像深渊,冷冷落在我脸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码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不服!”我咬着牙,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直流,可我不退:“我拼了命赢的,凭什么一句话就没了?赵乾坤赢了什么?他凭什么当码子?” 镰爷盯着我,目光如刀,似要将我钉死在青石板上。 良久,他忽然笑了。 “好。”他点头:“你有胆子说这话,我就让你——看个明白。” 他转头,对赵乾坤道:“把衣服,脱了。” 赵乾坤皱了皱眉,却没犹豫,当着所有人面,解开衬衫,一件件脱下。 当他赤裸上身的那一刻—— 全场倒吸一口冷气。 他胸口、后背、手臂、腰腹……全是纵横交错的刀疤、枪伤、烫痕!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裂开的沟壑,有的甚至能看见深埋的弹片! 镰爷抬手,一指他胸口一道贯穿胸膛的长疤:“这一刀,是他在青堂挡下的刺杀,差半寸,心就穿了。” 又指他肩膀一道焦黑的烫伤:“这是他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烙的。” 再指向他腹部那道豁开的深疤:“三年前,青堂内乱,他肠子流出来,硬是自己塞回去,把叛徒全杀了。” 镰爷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 全场死寂。 没人再敢出声。 有人低头,有人后退,有人颤抖。 连顺子都哑了,拳头松开,眼神复杂地看着赵乾坤。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新来的混混。 这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鬼!是镰爷的心腹! 我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一道道伤疤,像在抽打我的脸。 我凭什么不服?我赢的,只是一场力气。 而他赵乾坤,赢的,是命。 “现在。”镰爷缓缓转头,目光如刀刺来:“你还——不服吗?” 第十四章:死也拉你垫背 我低着头,额头冷汗直流,膝盖还在疼,心却像沉入江底。 我盯着镰爷,声音颤抖,却清晰:“我服。” 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恐惧。 面对这些人的恐惧,和面对后妈的恐惧完全不同。 全场死寂。 镰爷眯起眼,嘴角微微抽动。 良久,他忽然笑了,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话:“有意思。” —— 夜幕。 油灯昏黄,几缕烟气盘旋而上,在低矮的棚顶打了个旋,便无声消散。 我蜷在最角落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浑身骨头像是被铁锤一寸寸敲碎过,酸痛得连呼吸都带着刺。 白天那三趟三百斤麻包、十下铁锭举重,几乎耗尽了我十六年生命里积攒的所有力气。 我手心紧紧攥着两样东西——一块沉甸甸的旧怀表,和一张皱巴巴、染过血的一块钱。 怀表是爷爷留给我的,铜壳早已磨得发亮,玻璃面上裂了道细缝,像是岁月刻下的伤疤。 每一次心跳,我都能听见它微弱的“滴答”声,仿佛爷爷跟我在说话:“满仓啊,别怕,挺住。” 忽然,棚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木门撞在墙上,震得油灯剧烈摇晃,影子在墙上疯狂跳动,像群狰狞的鬼。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夜色走了进来。 赵乾坤。 他脸上没了白天在称重台前的冷傲,反而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阴狠笑意。 皮鞋踏在潮湿的地上,一步一响,像是踩在我心口。 他径直走来,皮鞋尖“咚”地一声,踢在我小腿上。 “滚远点,这地儿我要睡。” 我没动。 他咧嘴一笑,又一脚踩在我手背上,用力碾了碾:“聋了?我说滚!” 我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却不敢出声。 他俯下身,脸几乎贴到我脸上,嘴里喷出的烟味混着酒气:“怎么?白天英雄得很,现在哑巴了?” 我还是不说话。 他忽然冷笑一声,眼神阴鸷:“你手里攥着啥?藏得那么紧?” 我没理他。 “给我看看。”他伸出手。 我没动。 “聋了?”他声音低了几分,却更冷:“我叫你给我。” 我依旧攥着怀表和那块钱,指节发白。 他忽然暴怒,一把抓住我手腕,猛地一扯! “放手!” 我本能地缩手,用力一推—— “啪!” 掌心甩在他脸上,声音清脆。 他愣住了。 整个工棚也死寂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顺子和阿福都不敢动,缩在铺位上,眼睛死死盯着这边。 赵乾坤慢慢抬起头,脸上印着一道红痕,嘴角却忽然勾起,像看到什么极有趣的事。 “呵……”他轻笑出声:“你……” 他眯起眼,眼神像毒蛇盯住猎物:“好啊,林满仓,你胆子长出来了?” 他转身抄起角落那张破木凳,木腿已经裂了缝,他拎在手里,像拎着刑具。 “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话音未落,他抡起凳子,狠狠朝我背上砸下! “砰——!” 木凳碎了一角,我整个人往前一扑,喉咙一甜,差点吐出来。 可我没叫。 第二下! “咚!” 脊椎像被钉进一根铁钉,疼得我蜷成一团。 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他砸得疯狂,木屑飞溅,凳子在他手里只剩半截,可他还不停。 “叫啊!你怎么不叫?!”他咆哮:“你不是挺硬气的吗?白天不是敢挑战我吗?!” 我蜷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怀表和那一块钱,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冷汗直流,牙齿咬破了嘴唇,血混着口水滴在地上。 我不叫。 我不动。 我不还手。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还手,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赵乾坤终于砸累了,喘着粗气,把残破的凳子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蹲下来,盯着我,眼神阴冷:“现在,把东西交出来。” 我依旧不说话,手却攥得更紧。 他冷笑,伸手就抢! 我本能地护住胸口,死死不松。 他怒了,一把掐住我脖子,把我按在地上,膝盖压住我手腕,硬生生掰开我的手指! “咔——” 一声轻响。 怀表的链子断了。 铜表“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几步远,玻璃面彻底碎裂,指针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看着那块表在地上孤零零地躺着。 那一刻,胸口的火,终于炸了。 “啊——!!!” 我猛地爆吼一声,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弹起,一头撞在他脸上! “砰!” 鼻骨断裂的闷响。 赵乾坤惨叫一声,踉跄后退,鼻血喷出。 我没停。 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趁他弯腰,扑上去死死掐住他脖子,把他狠狠砸在地上! “那是我爷爷攒了十几年给我的!!”我嘶吼着,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你他妈也配抢?!” 我拳头像雨点般砸下! 一拳!两拳!三拳! 他开始挣扎,抬腿踹我,挥手打我,可我像疯了一样,死死压着他,拳头不停。 他怒吼,翻身想压我,我反手一肘砸在他喉结上,他闷哼一声,喘不上气。 他摸向腰间—— “唰!” 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出鞘! 刀尖直指我喉咙! 棚子里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满仓小心!” “他有刀!” 可我,没躲。 我左手猛地抓住那刀刃! 血“哗”地涌出,顺着刀锋往下淌,滴在他脸上。 他瞪大眼,像见了鬼。 我右手却毫不停歇,一拳砸在他鼻梁上! “咔!” 鲜血四溅! 他惨叫,手一抖,刀差点脱手。 可我还是没松手,五指死死扣住刀刃,鲜血淋漓,疼得钻心,可我不放。 “你要杀我?” 我咬牙,声音嘶哑如兽:“你来啊!我林满仓踏出山里的第一天起,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可你要动我的表——我就是死,也拉你垫背!” 我吼着,又是一拳! 他满脸是血,鼻梁塌了,左眼肿成一条缝,嘴里吐出两颗带血的牙。 他终于怕了。 不是怕刀,是怕我眼里的疯。 他开始往后爬,满脸惊骇:“你……你疯了?!你他妈不要命了?!” 我没追。 第十五章:王东哥下跪求情 我跪在地上,浑身是血,左手还抓着刀刃,右手颤抖着,一点点爬向那块碎裂的怀表。 我把它捡起来,贴在胸口,用那一块钱,死死压住。 血,混着泪,滴在表壳上。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王东带着一群工人冲了进来,举着煤油灯,脸色惨白。 “住手!都住手!”王东吼道。 可当他看清地上的赵乾坤——满脸是血,衣衫撕裂,刀在别人手里攥着,而我,跪在地上,像个血人,却仍死死护着那块破表时—— 他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顺子冲上来,想扶我,却被我一把推开。 阿福看着赵乾坤,声音发抖:“他……他竟然打不过满仓?” 赵乾坤挣扎着坐起,嘴角流血,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不再是轻蔑,而是……一丝恐惧。 王东走上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赵乾坤,脸色变幻莫测。 良久,他低声说:“满仓……你……” 我没看他。 我只低头,轻轻抚着那块碎表,喃喃道:“爷爷……我没丢你脸。” 夜风从破门缝里吹进来。 油灯忽明忽暗。 —— 第二天清晨。 天还没彻底亮,江面上飘着一层灰白色的雾。 我蜷在工棚角落的草席上,身上盖着那件洗得发硬的旧褂子,一夜未眠。 左手掌心的伤口结了血痂,一动就裂开,疼得钻心。 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块碎表,玻璃面早没了,铜壳凹了,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 我没睡着。 耳边全是昨夜那场厮杀的回响:木凳砸背的闷响、骨头碰撞的脆响、赵乾坤惨叫的声音,还有……那刀刃割开手掌时“嗤”地一声,像撕纸。 可我不后悔。 哪怕再打一次,我也照样撞他脸、掐他脖子、抓那把刀——谁碰我的东西,我就跟谁拼命。 正想着,工棚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满仓!满仓!”有人压着嗓子喊:“快起来!出事了!” 我猛地睁眼,是顺子。 他脸色发白,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拎着个煤油灯,火苗晃得厉害。 “咋了?”我撑起身子,全身像被马车碾过。 “镰爷的人来了!”顺子声音发抖:“就在门口,叫你……去他屋里。” 我一愣。 镰爷?找我? “他……说什么了吗?”我问。 “没。”顺子摇头:“就一句‘马上来’。可……王头也在,脸色难看得很……” 我心头一沉。 王东?他也去了? 我慢慢坐起,把怀表揣进胸口,用那张染血的一块钱裹紧,贴着心口放好。 然后抓起地上的粗布衫套上,脚踩进磨破边的布鞋。 走出工棚时,天刚蒙蒙亮。 王东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破皮包,脸上全是汗,尽管清晨寒气逼人。 “来了?”他看我一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走吧。” 我没说话,跟在他身后。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上,脚步声在空荡的码头回响。 王东走得特别慢,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下,转过身,一把抓住我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满仓,听哥一句。”他眼珠子发红,嘴唇哆嗦着:“进去……别说一个字。跪也行,磕头也行,就是别顶嘴。” “镰爷……今早火气大得很,赵乾坤他妈说要你坐牢……你要是再惹一句,就真的……没命了。” 我盯着他。 这是王东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不是命令,不是呵斥,而是……求我。 “他要我干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王东摇头:“但我知道,这不是好事。你昨天打了赵乾坤……我今天才知道,那是他认的干儿子。” 我心头一震。 干儿子?! 原来如此。 我咬牙:“所以,我是错在动了‘镰爷的人’?” “你闭嘴!”王东突然吼出声,又猛地压低:“你他妈想死是不是?你要是再犟一句,我不但保不住你,连我自己……都得滚蛋!” 他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逃命。 我跟在后面,心一点点往下沉。 到了码头西侧那排铁皮房,最尽头一间小屋亮着灯。 门上挂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写着“调度室”三个字。 门口站着两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像两尊石雕。 王东上前递了烟,被摆手拒绝。 他们直接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屋内灯光昏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照得四壁斑驳如鬼影。 赵乾坤坐在长桌一侧,西装笔挺,脸上肿着,鼻梁打了夹板,左眼缝了针,嘴角裂开,涂着紫药水。 可他居然在笑,笑得得意,像赢了牌的赌徒。 镰爷坐在主位,背对着窗,脸藏在阴影里,只看得见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不快,却像催命鼓点。 我没动。 王东一把将我拽到前面,猛地一推,让我跪下。 我不跪。 “林满仓!”王东压着嗓子吼:“你他妈想害死我?!” 我盯着镰爷,一言不发。 镰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带怒意,像在聊天气: “你昨晚——把赵乾坤打成了这副模样?” 我沉默。 王东立刻扑通跪下,头磕在地上:“镰爷!是我管教无方!是我没看好人!我替满仓向您赔罪!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他年少无知,一时冲动……” “够了。”镰爷淡淡打断。 王东立刻闭嘴,额头贴地,浑身发抖。 赵乾坤冷笑一声,站起来,拖着椅子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王头都跪了,你还不跪?”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快意:“我可是被你打得住院,缝了十八针!牙掉了两颗!以后吃饭都得用吸管!” 他突然抬脚,鞋尖踢在我膝盖上:“你是不是觉得,你能无法无天了?啊?!” 我没躲。 “你打我,是犯上。”他咬牙:“在码头,犯上者——按规矩,剁手!” 我抬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你半夜闯进工棚,拿凳子砸我,抢我东西。我自保,也算犯上?” “啪!” 一记耳光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 是王东。 他瞪着我,眼神里全是恐惧:“你闭嘴!你还想活吗?!” 第十六章:被赶出码头 镰爷依旧不动,手指还在敲。 赵乾坤笑了:“好,有胆。可胆子大,也得有命花。” 他转身,对着镰爷一抱拳:“干爹,昨晚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已经被我刀捅穿喉咙了。” “可他倒好,反咬一口,打得我面目全非。” “这样的人,留不得。” “必须把“出老”,趁到江里去,给鱼啃。”赵乾坤目光尽是阴狠。 我愣了一下。 一条人命,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到了此刻,我才知道了一丝害怕,这里是沪上滩,是黄埔…… 王东身子一颤,抬头看向镰爷:“镰爷……这孩子才十六……山里来的穷苦孩子……什么都不懂,您可千万……” 啪! 赵乾坤上去,一耳光抽在了王东的脸上。 那一耳光可不轻。 打的王东当下,嘴角一抹鲜血。 “你都是一条贱命,还给谁求情呢?” 王东顾不得这辱骂,只是个磕头:“镰爷,您打他,打断腿都行,留他一条命吧。” “这孩子苦,跟您一样,自幼就没妈,是条贱命,可也是被欺负的贱命,没惹过谁……” 啪~ 又是一耳光,赵乾坤接着一脚把王东踹到了地上:“没惹过谁?你意思是老子惹的他?” “我,我没说……”王东磕巴的求情。 我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窒息,恐慌,疼…… “别打了。” “我跪!” “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打王东哥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挡在了王东身前,跪在地上,一头磕了下去。 心里火辣辣的。 陈爷爷的话还在耳边。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小出老,你以为跪一下就行了?老子废了你一条腿!”赵乾坤抄起一旁的板凳,高高举起就要砸下来。 “住手!”镰爷终于转过脸,目光如刀,直勾勾的盯着我:“林满仓是吧?” “是!”我跪着,抬起了头。 跟镰爷对视的那一眼,我怕了…… 可我硬着头皮没躲,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 “你没爸妈?” “爸妈死了?”镰爷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住了,摇了摇头:“妈被爸打跑了,爸有跟没有是一样的,后妈的人,我没爸。” 良久的沉默。 “干爹……”赵乾坤刚要开口。 “脱下厂服,滚出码头,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了。”镰爷挥了挥手。 王东的眼睛都亮了,扯着我的脖领子就往下按,不停的磕头。 “谢镰爷,谢镰爷不杀之恩!!” 我也跟着磕磕绊绊的:“谢,镰爷……” “干爹!”赵乾坤有些不服,眉头紧缩。 嗯? 镰爷一个眼神。 赵乾坤低下了头,没了声。 我把工服扔在地上,最后看了镰爷一眼,转身走出门。 —— 清晨的雾还在,湿冷地贴在皮肤上。 我走回工棚,一言不发,把仅有的几件破衣塞进麻布袋。 草席掀开,地上还留着昨夜的血迹,干了,黑褐色,像一幅地图。 我蹲下,用手指轻轻描了描。 那是我的血,也是赵乾坤的。 我输了身份,输了工钱,输了一切。 可我没输骨气。 我背上麻袋,走出工棚,穿过整个码头。 苦力们看见我,纷纷停下脚步,目光复杂。 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悄悄递来半个冷馒头,被我摇头拒绝。 我走到码头大门。 铁门开着,外面是车水马龙的沪上滩,霓虹还未熄灭,汽笛声此起彼伏。 可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我站在那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爷爷还在山里等我,妈妈和妹妹在沪上滩漂着,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靠着柱,慢慢滑坐在地,头埋进膝盖,肩膀微微发抖。 不是哭。 是憋屈。 是不甘。 是恨到极致的无声咆哮。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王东来了。 他拎着个破皮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站在我面前。 我抬头,哑声问:“王头……你来押我走?” 他没说话,把皮箱往地上一放,坐到我旁边,点燃一根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低声说:“我辞了。” 我猛地抬头。 “你说啥?” “我说——”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我也不干了。从今天起,三十二号码头,老子不伺候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王东?辞职? 他在这码头干了十年,是镰爷亲封的“王头”,逢年过节都有红包拿。多少人想攀他这根线都攀不上。 现在……他为了我,辞职了? “为什么?”我声音发抖。 “为啥?”他转头看我,眼圈发红:“因为我看不得一个十六岁的娃,拼了命赢,最后被人一脚踢进江里。我看不得一个娃,护着爷爷的表,被人拿凳子砸,还得跪着认错。” 他扔掉烟头,踩灭:“我王东活了三十岁,头一回觉得——这码头的规矩,他娘的不配叫规矩。” 我喉咙一堵,眼泪差点滚下来。 “你……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可我管了。”他咧嘴一笑,拍我肩膀:“起来,满仓。别坐这儿当乞丐。走,哥请你吃饭。” “吃饭?” “对。”他站起身,拎起箱子:“先吃顿饱的,再想下一步。总不能饿着肚子报仇吧?” 我愣住。 报仇? 我抬头看着他,慢慢站起。 晨光终于破雾而出,照在黄浦江上。 我跟在王东身后,走向码头外的街道。 赵乾坤,镰爷…… 这笔账,我林满仓——记下了。 —— 我们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后是棵百年老榕,盘根错节,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不过来,根须垂下来,像岁月的触手,扎进水泥缝里,倔强地活着。 王东叼着一根烟,火还没点,就含在嘴里,眯眼望着天。 他脸上的汗刚擦过,可太阳一晒,又冒了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过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旧疤—— 那是十年前码头斗殴留下的,没人敢问,他自己也从不提。 我低头搓着手掌上的痂。 左手那道被刀刃割开的伤口已经结了血壳,一碰就裂,疼得钻心。 “哥。” 我嗓子还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接下来……去哪儿?” 第十七章:老街 王东终于划了根火柴,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在阳光里散成一道淡灰色的纱。 “沪上滩这么大,总会有个落脚的地方。”他语气平静,可我知道他在装。 他不比我大多少,三十啷当岁,可背已经微驼,像被生活压弯的扁担。 他是我在这码头唯一信的人,昨晚若不是他拦着,我可能已经被黑帮拖进江里喂鱼了。 我低声道:“我……认识一个人。” 王东侧头看我,眼神带了点好奇:“谁?” “林秀兰。” 我顿了顿:“火车上认识的。我来沪上滩那天,她在车厢里站着,我让的座。一路二十来个小时,我站着,她坐着。” 王东挑眉:“你傻啊?自己也是苦力命,还给人让座?” 我笑了下,嘴角扯得疼:“她晕车,吐了两次,脸色白得像纸,还抱着个孩子,我不让她坐,她能栽倒。而且……她没买坐票。” 王东愣了愣,继而摇头笑了:“你这脑子,是被木凳砸坏了吧?现在谁还做这种事?” “可她记得我。” 我认真看着他:“下车时,她塞给我一张纸条,写着地址——虹口区山阴路237号。她说:‘以后在沪上滩,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我从胸口掏出那张纸条,边缘已经磨毛了,可字迹还在,蓝墨水写的,清秀工整。 王东接过,眯眼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 “山阴路?”他低声咕哝:“那一带……最近不太平。” 我心一沉:“怎么了?” “你没听说?” 他把纸条还给我,声音压低:“最近半个月,光虹口就报了七起失踪案。” “女工、小摊贩、外来妹,人一出去,就没了。有说是人贩子,有说是地下黑厂抓苦力,还有说……是‘仙人跳’团伙,专门骗外乡人,骗进来就拘着,卖到云南、广西去。” 我手指一抖,纸条差点飘走。 “你是说……林秀兰,也可能……” “我不是说她有问题。” 王东按住我的手,语气缓了些:“我是说,你一个字不识她背景,就敢找上门?她为啥偏偏记得你?你长得俊?还是你让她感动得一夜没睡?” 我没说话。 他说得没错。 我太天真了。 可我分明记得她的眼神——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里的溪水,说话时微微低头。 她不像坏人。 “可我们没别的路了。” 我低声说,拳头慢慢攥紧:“没工钱,没身份,没介绍信。三十二号码头的黑名单一上,整个浦西没人敢收我们。你是头儿,你比我清楚。” 王东沉默了。 烟烧到了尽头,烫到他手指,他才猛地一扔,踩灭。 良久,他叹了口气:“……走吧。” 我抬头。 “你说什么?” “我说,去山阴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就算她是骗子,也得见一面。总比睡桥洞强。而且……” 他瞥我一眼,语气突然柔和:“你让座那一下,是活人该做的事。这年头,活人太少,鬼太多。我信你一次,也就信了这世上还有点人味儿。” 我心里一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想说谢谢,却只挤出一句:“哥……你不该为我辞职的。” 他转头看我,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竟然有点晃眼:“你当我真为了你?我王东是条狗,可狗也有鼻子。我闻得出,那码头的规矩早就烂透了。” “赵乾坤那种货色都能当大爷,镰爷坐在那儿收黑钱,谁敢吭声?老子干了十年,忍了十年,昨晚看见你跪都不跪……我心里那口气,终于松了。” 他顿了顿,拍了下我肩膀:“走,满仓。别总低头。抬头走路,天塌不下来。大不了,咱俩一起去卖烤红薯。” 我笑了,眼眶却有点发热。 我们起身,背起麻袋,沿着老街往北走。 路上,王东一边走一边给我讲外面的世道。 “你不知道,” 他说:“现在不是八十年代了。浦东开发,画了个圈,这边要变天。外滩对面,全是塔吊,地皮炒得比金子还贵。” “各个国家来的洋人,拎着钱袋子满街跑,找厂子合作。听说有个宁波佬,借了五万块,倒腾服装出口,三年买下两套内环房。” 我听得眼睛发亮:“那……咱们能不能也做点生意?” “生意?” 王东笑出声:“你连账都不会算,做什么生意?开个小店?租金一个月三千,你卖什么能回本?卖力气都比这稳当。” “可我不想再扛麻包了。” 我咬牙:“我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抢我东西,还要我磕头认错。我要是有一天……能自己当老板,哪怕是个小作坊,我也要让人喊我一声‘林老板’!” 王东脚步一顿,回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小子……野心不小啊。” 他轻声说:“可野心这东西,饿的时候是火,撑的时候是刀。” “你现在一无所有,火能暖你命,可要是烧过头……能把你自己烧死。” 我没说话,但心里那团火,已经越烧越旺。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山阴路。 老城区的格局没变,窄巷、青砖、铁门,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横在头顶。 237号在一排低矮的厂房尽头,门脸不大,铁门锈迹斑斑,门框上挂着块木牌,写着“申沪食品加工厂”几个褪色的红字。 门口堆着几个空纸箱,墙上贴着“严禁烟火”的告示,角落里还摆着一台老式磅秤,秤砣都生了绿锈。 “就这?”王东皱眉:“小得跟杂货铺似的。” 我心跳加快:“可……地址对得上。” 我们不敢贸然进去,站在屋檐下躲太阳。 巷子里安静得很,只有蝉鸣和远处自行车铃声。 等了快半小时,终于听见“叮铃铃”的车铃声由远及近。 一个女人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拐进巷子,穿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 她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帽檐下,是一张清秀的脸。 是她。 我心跳骤停,喉咙发干。 林秀兰也看见了我,刹车停下,打量了我一眼,才认出来:“你是山里那小子?” “你来找我了?” 说着。 林秀兰从怀里摸出一包龙泉,很自然的点燃了一根,放在嘴里,还给我递过来一根:“遇到什么事了吗?” 第十八章:大学生老板 “我……”我一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求人帮忙,确实不是我擅长的事。 王东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侧半步:“林姐,我是满仓的哥。” “他一路跟我讲过你,说你心善。” “我们刚从码头出来,不想干苦力了,想问问……你这儿,有没有活干?临时工也行,包住就行。” 林秀兰的目光缓缓移向我,停在我身上那件没扣完的粗布衫上,又落在我结痂的手掌、脸上未消的淤青。 她的眼神变了。 很细微。 但我和王东都捕捉到了—— 她沉默了几秒,才轻声问:“……你们,从码头出来的?” “嗯。”王东点头:“不想干了。” 她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阳光依旧明媚,可我忽然觉得,空气冷了下来。 她缓缓道:“……进来吧。” 车进了院子,车铃轻晃,余音未散。 她站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眉头微蹙,像是在权衡什么。 “你先等我一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瓦檐。 “这厂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有个侄女,叫林雪,刚从大学毕业,现在是这儿的老板。我得去问她一声,看有没有合适的活。” 我心头一紧,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您帮忙问问就好。” 王东不动声色地站在我旁边,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编织袋,还有那几排歪斜搭着的竹架子,上面晾着还没烘干的红薯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中带着焦糊的香气。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像是皮鞋敲在水泥地上,节奏利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抬头一看—— 我愣住了。 一个年轻女人从厂房后走出来,白色的吊带背心,蓝色的牛仔直筒短裙。 长发到腰后,带一点微卷。 在这个年代,这样的女人算是比较开放的那一类了,穿衣服敢漏大半截腿出来。 我看的心里有些动荡,赶紧收回了目光,不敢不礼貌。 林秀兰迎上去,低语几句。 林雪的目光缓缓扫过来,落在我们身上,尤其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林满仓?”她开口,声音清亮。 “是……是的。”我下意识挺直了背。 “火车上给秀兰姑姑让座的那个?” “嗯。”我点头,嗓子有点干:“那天她晕车,抱着孩子,我没多想……就让了。” “码头上来的?” “这伤是?”林雪开口问道。 “搬货的时候摔了,擦伤的。”王东哥赶紧挡在我前面说了一句。 林雪和林秀兰嘴角都有一抹冷笑。 “行了,都是明白人,不用打马虎眼。” “黄埔的码头是什么地方,我还是清楚的。” “你们确实是我需要的人。” “不过话我要提前说清楚,这条街又叫老街。” “你们既然是黄埔码头的老江湖了,应该清楚老街是什么地方,来这里找工作,你们应该有心理准备……”林雪饶有深意的开口说道。 我被说的云里雾里的。 老街? 什么地方? 来这里找工作需要什么心理准备? 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知道!” “我是黄埔码头十二堂主之一,镰爷手下出来的。” “懂规矩。”王东哥点了点头。 林雪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我们招了招手。 “走。” “先带你去宿舍。” 我一头雾水,跟在后面。 穿过厂房后的小门,拐进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窄巷。 两旁是斑驳的老屋,墙根长着青苔,几只母鸡在角落咕咕啄食。 远处一栋三层小楼孤零零立着,窗户大敞,晾衣绳上挂满了工服和内衣。 “后院宿舍楼。”林雪边走边说:“一楼仓库,二层女工住,三层男工住。” “两人一间,热水器定时供应,晚上十点熄灯,不准留宿外人。” 我点头如捣蒜。 “还有一条规矩——”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我们,眼神认真:“祠堂不能进。” “祠堂?”我一愣。 她抬手指向厂区最深处一栋灰瓦白墙的老宅,门前挂着一把铜锁,门楣上刻着“林氏宗祠”四个字,油漆剥落,透着一股阴沉。 “那是祖上传下的地方。”她语气冷了几分:“现在空着,但谁也不准进。钥匙在我手里,谁要是擅闯……”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我默默记下。 到了三楼,林雪从钥匙串里挑出一把铜钥匙,递给王东:“你是老江湖,在码头干过头儿,就当监工吧,正巧我差一个。” “住307,独立房间,我之前住过这里,方便你管理工人。” “日薪五块,每天清点出货量,监督纪律,有问题直接报我。” 王东接过钥匙,没推辞,只点头:“明白。” 林雪又递给我一把铁钥匙:“306,你就当杂工,日钱3块,每公斤三分钱提成。” “明早六点准时到岗,迟到一次扣二块。” “谢谢林老板!”我接过钥匙,声音都有些发颤。 她看了我一眼,忽然放缓语气:“别谢我,能坚持过一个月以后再说吧。” “看你的样子,确实像山里来的嫩鸟。” “陕西的?” “你们那边的话怎么说,愣头子?” 我愣了一下。 还是不太明白林雪说话,愣头子到是明白,就是愣头青的意思。 可我啥也没干,就是来找个工作,怎么就愣头青了? 可我也没敢多问,能有个地方落脚,我已经知足了。 等林雪转身下楼,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嘿。”王东拍拍我肩膀,咧嘴一笑:“瞧见没?她对你有意思。” 我脸一红:“哥你瞎说什么!她是老板!” “老板也是女人。”他挑眉,眼神意味深长。 我怔住。 不过没信王东哥的话。 人家什么人,城里的人,而且还是厂子老板。 我…… 大山里的穷瘪三罢了。 我们去307帮王东哥收拾屋子。 门一开,我就愣住了。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床铺叠得像豆腐块,桌上居然还摆着台老式台灯和一摞书。 我走近一看,呼吸差点停住—— 第十九章:开始的地方 全是厚得能砸死人的专业书,书页边角还贴满了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这些书,给我看,我都能昏过去。 我一直想读书,可惜从小到大,连豆大的字都不识一个…… “这些……都是她读的吗?”我开口问道。 王东正把行李塞进柜子,闻言看了过去,也愣了一下,眼神里不自由自在羡慕。 “没听林秀兰说吗?她侄女是大学生。” “这世道,人跟人的差距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 “这样的书,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看不懂……” “不过,老街这地方的厂子老板,竟然是个大学生,倒是有些稀奇了。” “王东哥,老街到底是什么地方?听你们说了好几次了,这不就是一条普通的街道吗?”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王东把最后一个行李卷扔上床,拍拍手,斜靠在窗边,点了一根皱巴巴的烟,深深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你啊,山里来的,不懂这些正常。” “可你要在这沪上滩活下来,就得懂——这城里头,不是光看户口本和工作证说话的。” “黄埔的码头为啥能安宁的让那些工人下货赚钱?” “这里的厂子,为啥能在这里开着赚钱?” “这背后都是有你看不见的一个世界在,平衡着这一切……” 他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在回忆什么。 “沪上滩这么大,你以为人人都在工厂打卡、骑车上下班?错咯。”他冷笑一声:“这城,是分块儿的。每一块地皮,都有主。” 我听得入神,下意识往前凑了半步。 “听说过‘小赤佬’吗?”王东斜眼看我。 我摇头。 “小赤佬,是沪上滩本地混混的叫法,意思就是‘小痞子’,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叫的。”他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路:“真正混得开的,都有自己地盘。” “你比如说——中山公园那一带,归长宁帮管。别看是公园,白天老头老太太跳舞,夜里全是他们的场子,赌场、烟档、小妹站街,条子来了都得绕着走。”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横?” “横的还在后头。” 王东掐灭烟头,语气压低:“黄埔码头那边,是‘青堂’的地盘。你我在码头干过的,应该听说过吧?十二堂主,各管一块。镰爷,就是青堂的十二当家,我以前跟的就是他。” “你说我为什么能当监工?就因为我有这层身份,林雪才敢用我。” 我愣住:“所以……你是混混?” “呸!”王东笑骂一声:“说什么混混?咱这是‘江湖人’!码头工人干的是力气活,可要想不吃亏、不挨打、不被抽成,就得靠组织。青堂,就是咱这些人的靠山。” 他顿了顿,眼神一沉:“但你猜怎么着?就连青堂,进了老街也得低调。” “啊?”我瞪大眼。 “你没听错。”王东声音更低,几乎像耳语:“南汇那边有三大佬,大兴街有三牌楼、四牌楼两股势力,天山新村还有个‘天山十三太保’。” 他竖起一根手指,指向窗外那条安静的老街:“虹镇老街,跟这些地方差不多。” 我浑身一震,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那?”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门框,声音都变了调:“林雪?她是混混头子?!” “啧,你喊什么?”王东瞪我一眼:“小声点!她现在还是合法老板,厂子有执照,税务都缴,工人有保险。可你真当她是乖乖女大学生回来创业?” 我不信,拼命摇头:“不可能!她……她明明那么干净,说话也斯文……她怎么会是……是那种人?” 王东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怜悯,又有几分讽刺。 “满仓啊,你是不是觉得,混混就该是光头纹身、走路晃膀子、嘴里骂脏话的那种?” 我一愣,没吭声。 “那是电影。” 王东拍拍我肩膀:“真正的狠人,穿得比谁都体面。你看她那身吊带背心、牛仔短裙,腿露得不少,可一句话没轻浮,眼神不飘,站姿笔直,说话干净利落——这种女人,才最不好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我跟你说个事。三年前,老街有个外来的老板想抢地盘,开了家加工厂,结果你猜怎么着?” “没到一个月,他厂子被人泼了猪血,门口挂了死猫,工人全吓跑了。” “后来他半夜开车撞电线杆,人没死,腿断了。第二天就卷铺盖滚蛋了。” “能在老街开厂子的,没几个简单人。” “就算她是个大学生,能接她家这产业,也不是普通女孩子……” 我听得头皮发麻。 “哥……”我声音发干:“你说她……对我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王东一愣,随即咧嘴一笑:“你还真信我刚才那句‘她对你有意思’?” 我脸一红:“你不是说……” “我逗你玩的!”他哈哈大笑,转身拍我脑袋:“不过嘛……” 他忽然收住笑,眼神意味深长: “你世面见的少,从山里出来没多久,以后要懂一句话——最危险的女人,往往先给你一碗热饭。” 我怔在原地,心跳如鼓。 给王东哥收拾完房间,我俩又去把我的房间收拾了出来,就是个杂货间,也没什么家具,扫了扫灰,用凳子支了一张简易的床。 —— 清晨五点四十分,天光刚从东边的瓦檐上爬起。 巷子深处有早起的老头拎着鸟笼子慢悠悠踱步,铁钩轻碰笼门,叮当两声,像敲在人脑门上的小钟。 我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睁着眼睛已经两个钟头了。 脑袋像被塞进了一口滚烫的锅,翻来覆去全是昨晚王东说的话。 这就是沪上滩吗? 我从深山里出来的,从来没想过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没有恐惧。 甚至,血还有些发热…… 我一定要在这里混出个人样,找到妈妈和妹妹。 “满仓。”王东起了个大早,靠在窗边看着我,嘴里叼着半根没点的烟:“你瞪着天花板,像要把它烧出个洞来。” 我张了张嘴,没出声。 “想啥呢?”他翻身坐起,两条结实的胳膊撑在膝盖上,嗓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哥……”我低声问:“那你说,林雪让咱们进厂子,不是为了招工人吗?” 第二十章:老江湖,监工郭佑 王东咧嘴一笑,那笑里没什么温度:“你说呢?你以为她是看你可怜?你那点伤,码头上每天摔十个都不带眨眼的。” 我喉咙发紧。 他把烟塞回烟盒:“我们是从青堂出来的——” 他顿了顿,眼神一冷:“她需要一个能镇住场子的人。” “我昨天晚上跟这里的工人聊天,这里有个监工,叫郭佑。” “林雪给我安排这么个监工的工作——”王东光着膀子走到水池边掬了把冷水拍在脸上,甩了甩头:“后面怕是有事情。” 我心头一跳:“那……咱们怎么办?” 王东拧紧水龙头,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慢慢地点上。 “啥也别想。”他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你要是害怕,别说是我王东带出来的人。” 我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结痂的手掌,摸了摸爷爷的怀表,还有陈小姐给我的那一块钱。 害怕? 我真不怕……反而对一切充满了期待。 —— 清晨六点整,王东就一把掀了我被子。 “起!”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差点撞上上铺的铁床。 外头天光已亮,老街的鸡鸣狗吠混着远处早市的吆喝声,吵得耳朵嗡嗡响。 我们穿好工服—— 灰蓝色的粗布褂子,胸口绣着“红薯加工”几个红字——拎着水杯下了楼。 厂区比昨晚安静许多,晾架上的红薯片翻了个面,焦甜味更浓了。 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站在厂房门口,手里捏着搪瓷缸,正低声聊天。 一个穿着灰西装、敞着领口、脖子上挂着工牌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的小木桌前,拿着个本子,正一个个点名。 郭佑。 五十来岁,脸拉得老长,眼袋浮肿,左脸有道浅疤,像是年轻时被人用刀背划过。 他背着手,肩膀一高一低,走起路来像只瘸腿的猫。 他点完一圈人,抬头看见我们,眼神猛地一缩。 王东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我跟在后头,手心微微出汗。 “姓名。”郭佑眼皮都没抬,笔尖戳着本子。 “王东。”王东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昨天林雪老板安排的新监工。” 郭佑手一顿。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 他缓缓抬眼,上下打量王东,嘴角抽了抽:“林雪说的?” “对。”王东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哥,这两天还得你带着,我刚来,规矩不熟。” 那是一根“大前门”,在码头上都算体面烟。 可郭佑没接。 他当着所有人面,抬手一挥—— “啪!” 烟被拍落在地。 他盯着王东,冷笑一声:“码头出来的?” 他声音不高,可字字像钉子,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那你该懂江湖规矩——” “你一个外来的,凭什么一来就骑在我头上?” 人群静了一瞬。 有人低头缩肩,有人偷偷往后退了半步。 可王东却笑了。 他弯腰,把那根烟捡起来,轻轻拍了拍灰,又塞回烟盒。 “郭哥。”他语气平静:“我不是来抢饭碗的。是林雪让我来的。你要不信,现在就能去问她。” “哈!”郭佑猛地冷笑,声音陡然拔高:“林雪?她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这厂子是她爸打下的江山,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他一步上前,几乎贴到王东面前,眼里杀气毕露: “你听好了——老街不欢迎外人,今天你走,我当没这事儿,明天你还在,我就让你躺着出去。” 他说完,右手猛地从怀里一掏—— 寒光一闪! 一把短刃横在王东肚子前,刀尖距离布料不过半寸。 人群“哗”地散开一圈。 我脑子“嗡”地炸了,瞬间紧张了起来。 这就动刀子了? 那刀子进去了,可就是一条人命。 可王东……依旧站着。 甚至没后退一步。 他只是看着郭佑,眼神像看一条狂吠的狗。 “郭哥。”他轻声说:“你说这些话,不怕林雪听见吗?” “她听见又怎么样?”郭佑狞笑:“她能拿我怎么样?她一个女娃子,大学生,懂什么?老子在这厂子干了十年,轮得到你一个码头搬货的来耀武扬威?” 王东叹了口气,忽然笑了。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郭佑手一抖,刀尖晃了晃。 “你……你他妈吓唬我?” “我不吓唬人。”王东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往前半步,直视郭佑的眼睛: “你要是现在收刀,明天你还是仓库管理员,工资照拿。” “你要是再敢拿刀指我——” 他声音陡然压低:“我不保证,今晚你还能完整地走出这厂子。” 空气,死一般寂静。 我也愣住了。 在码头里,我只知道王东是头儿,管着那些号子,大家谁也不敢不听。 后来见了镰爷,王东哥又磕头又求饶的。 我一直认为王东是个老好人。 可我没想到,今天见到了王东的另一面…… 那一把刀子要是抵在我的肚子上,不说害怕到腿软,可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我又看了王东一眼。 郭佑脸色铁青,额头沁出冷汗,刚刚的强势全是装出来的。 他都五十多岁了。 有力气跟年轻人斗? 刀,缓缓收回。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记名。” 王东笑了笑,把名字写上。 轮到我时,郭佑看都没看我,笔尖重重一划:“林满仓,杂工,三班倒。” 我签上了我的名字。 算是正式开始今日的上工了。 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听见郭佑在身后低声骂了一句:“等着吧,老子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老街的规矩。” 我脚停了一下,想说话。 可是最终……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不想惹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跟着王东上工去了。 一直到晚上六点。 天暗了,也没见到林雪来厂子。 干了一天,腰酸背痛的我跟一群工人站在一起排队等记件。 每天干了多少活,都是要监工来记的,以后好发工资。 我站在队尾,背脊酸得像是被铁棍穿过,手指关节又肿又胀。 可比起码头上扛铁皮箱、扛水泥袋,这点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