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五十章 活着 夏末初秋的张宅,更添凉意与冷清。 晌午时,张致全说要出城办点事,得两三日才能回来。临张致全出门前,李青芷偷偷听见,他要和严福一同去送茶饼。 送茶饼本是常事,却引起了李青芷的注意。 这个节骨眼上,品茗轩上下被搅得鸡飞狗跳,陆沉和赵红梨没能活抓,茶肆的生意也没做成,怎么还会在意一些散户?还要他张致全亲自去送。 李青芷如此想着,她坐在亭子前,独自盘算分析着形势。直到夕阳的余晖洒进后宅,兰茵找她进暮食,李青芷也没什么心思。 事实上,李青芷最为担心的还是赵红梨的安危。自从赵红梨被发现后,她就再也没了消息。她是不可能再回到张宅了,李青芷也不知该去哪找她。 听闻赵红梨还受了伤,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治好了伤,又是否脱离了危险,李青芷暗自叹了口气。 毕竟这一切皆是因自己而起。 月牙逐渐明晰,遮遮掩掩的残云愈渐散去,星星也借势占领了黑夜。 忙活了一天的下人们,也都回到下房休息,只剩下游廊里的灯笼在无声亮着。 一阵又一阵的凉风拂过面颊,李青芷觉得眼下也想不出什么眉目了,便起身回厢房。 自从牢房回来,张致全的心思始终没放在李青芷身上,他对李青芷不管不顾,甚至有时不回厢房,成宿地待在茶肆里。 这没什么不好,但也不得不让李青芷起疑。毕竟张致全应当察觉了,自己和赵红梨暗谋之事。 李青芷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在游廊里,越是一片安静,越是暗流涌动。她必得早日做好打算,早日了解这件事,才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厢房的窗户并未被灯火照亮,必定是兰茵那丫头偷懒,忘了伺候她入睡,李青芷如此想着,推开厢房的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李青芷刚想点亮案上的灯,她听见床板呼啦响着,发出不小的动静。 李青芷的手停下,她的目光也是一滞。 “谁?谁在那儿?!”李青芷执着火折子往床板处看。 “别点灯,娘子。” 李青芷借着微弱的火光,认出了陆沉。她望见陆沉推开床板,从床底钻出,又将床板合上。 “官人这是……”李青芷不解地问道。 陆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毫无客气地走到桌案前,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陆沉咕咚咕咚吃了一杯茶,他喘着气,平复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密室竟然这么深,害我爬得骨头都要散架。” 见李青芷没有回应,依旧疑惑地看着自己,陆沉这才反应过来:“哦,娘子不知道,这厢房下面有个密室吗?” 李青芷摇了摇头。 “那晚红梨就是在这密室里服侍客人,她受了伤,我也受了伤,临走之前我们发现密室有问题,我就想着再挑个时候……” 不等陆沉把话说完,李青芷急切问道:“赵红梨眼下如何了?!” 对方打断自己的话,并未令陆沉动气,相反他露出淡然一笑,又宽慰李青芷道:“娘子放心,她在我那儿养着伤呢。” 冷静下来的李青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她问道:“官人呢?” “娘子更可以放心了,陆某命大的很,死不了。”陆沉望着李青芷的眼,笃定道。 瞧着李青芷似是有话要说,陆沉便耐心等着她开口。寂静的厢房里,陆沉和李青芷之间只剩一道微弱的光。 李青芷思忖了片刻,嘴皮子才动了起来。 “官人……” “娘子请讲。” “可否帮民妇一个忙?” 首先回应李青芷的,是陆沉脸上的笑意。他道:“只要娘子信得过陆某。”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最能勾起情绪的时候。 采蝶和采薇一早就为赵红梨铺好了床,她却是睡意全无。 赵红梨坐在案前,只点亮了一盏油灯。 赵王氏的骨灰放在桌案上,赵红梨撩开上面盖着的黑布,抚摸着有些发暗地陶罐,罐身上隐约可见几道裂痕。 赵红梨猜想,收瘗人一定是捡了用旧的陶罐,装下母亲的骨灰。 赵红梨不怪收瘗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她甚至没银钱,去给母亲换个像样的陶罐,更别提为母亲下葬。 从今往后,还活在世上的她,要过上流离失所的日子。而她的母亲,哪怕已然离世也要跟着她流离失所。 想到此处时,赵红梨难忍情绪,落下泪来。眼泪落在手背上,也落在陶罐上。 突然,门被敲响了。 “娘子睡下了吗?”采薇在门外问道。 “还没,进来吧。”赵红梨一边说,一边将黑布重新盖住骨灰。 采薇开门的瞬间,赵红梨连忙用手背擦拭泪水。采薇瞧出了赵红梨的异样,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在她身后的陆沉也进了门。 与陆沉一同进门的,还有李青芷。 李青芷刚进屋子,就与赵红梨四目而视。 赵红梨一脸错愕,她如何也想不到,竟能在这儿见到李青芷。赵红梨缓缓站起身子,她痴痴望着李青芷。 “娘子说她想见你,我便带她来了,”陆沉先是与赵红梨道,又转头对李青芷道:“那陆某就不打扰你们主仆二人了,等你们把话说完,陆某再送娘子回张宅。” “有劳官人了。”李青芷欠身与陆沉道。 待陆沉与采薇走了,李青芷关上门,她走向赵红梨。 二人的目光里写尽了复杂,冗长的沉默里,她们一同开了口。 “你的伤如何了?” “娘子为何来了?” 李青芷莞尔一笑,她撩起罗裙坐到赵红梨的跟前:“自然是有事要与你相商。” 赵红梨点点头:“劳娘子挂心,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那我便放心了。先前听闻你受了伤,还怕你有什么危险。”李青芷道。 “得亏陆官人出手相救,还将奴婢送到这偏僻小院,派了两个高手护着奴婢,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那便好,看来这陆官人,也是个可靠之人。” 而后,赵红梨将那日在密室的所见所闻,一一讲给李青芷。李青芷也将自己的想法与计划,讲给了赵红梨。 赵红梨猜想,张致全找上了新任的文思院副使,一定是为了私售度牒,这事儿被赵红梨搅黄了,他一定会继续找赵红梨的麻烦。 不过赵红梨也表明,即便没有陆沉的保护,她也能逢凶化吉。 赵红梨还猜想,张致全一定对李青芷起了疑心,她再三嘱咐李青芷往后必定要行事小心。 李青芷轻叹了一口气,她道:“红梨,我不能再要你为我涉险。” 说着,李青芷抬起头,二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李青芷继续道:“你已然成了张致全的眼中钉,再掺和进去,你的命怕是要保不住了……算了吧。万一他连你的家人都不放过……” 良久的缄默里,赵红梨一直望着李青芷的眼。 须臾后,她低下头,抚摸着赵王氏的骨灰:“娘子,这事绝不能算了,我娘……” “我娘已经……” 李青芷顺着赵红梨的目光,看向她手下的骨灰,又目光上移,望向赵红梨湿润的眼,只见她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下。 李青芷心里一紧,哪怕赵红梨没将话说完,她的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娘死了?”李青芷不敢确信地问。 “是,被张致全害死了。”赵红梨的眼底尽是仇恨。 李青芷愣在那里,沉重的愧疚压得她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她自是明白,赵红梨的娘正是因她而死。 若非她要为她办事,她也不会惹上张致全,张致全也不会害死她的娘亲。 还不等李青芷开口,赵红梨抹一把眼泪,她的目光里只剩杀意:“张致全不放过奴婢的家人,奴婢怎能放过他?” 李青芷长叹了一口气,她哪有资格劝赵红梨忍下这杀母之仇。 半明半昧的灯火下,李青芷望见,赵红梨将盖在骨灰上的黑布越攥越紧。李青芷道:“还有钱为你母亲办丧事吗?” 李青芷的话叫赵红梨一怔。 心思细腻的李青芷定然猜到,赵红梨没有银子为母下葬。李青芷思索了一阵,开口道:“我让你保管的《玄正妙帖》还在吗?” 赵红梨不明所以地望向李青芷。 “将它卖了,换些钱,为你母亲下葬。” “可是……” “听着,眼下我手里也没银子了,你去把《玄正妙帖》卖掉,为你母亲办好丧事,剩下的钱拿去用,咱们要复仇,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即便李青芷的口气轻松,赵红梨也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不舍。 “娘子,这可是您前任丈夫的遗物啊,怎可以卖掉。”李青芷曾经大费周章地叫赵红梨藏好名帖,赵红梨当然明白,这名帖对于李青芷来说有多重要。 “是啊,”李青芷苦笑起来,她感慨道:“那年陶抚山为了哄我开心,重金买下我最爱的《玄正妙帖》,它对我自然意义非凡。” “可那又如何呢?”李青芷握紧赵红梨的手,叫她转过身子与她对视。 李青芷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语重心长道:“他已经死了,还有人活着。若是我活不下去,这名帖也自是保不住。前夫的情谊固然重要,也比不过咱们这些活生生的人重要。” 赵红梨望着李青芷的双眸,虽说她已经笑弯了眼,可她的眼底还噙着泪。 “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李青芷轻柔地将赵红梨鬓边碎发别致耳后,她道:“答应我,咱们不仅要活下去,也要活出人样。” 赵红梨默然了一阵儿,她望着李青芷的双眼,见其眸底尽是坚毅,她才点头应下:“好。” 李青芷拍了拍赵红梨的手背道:“这便对了。” 说着,李青芷起了身,她整理着衣衫准备要走。 “娘子,咱们的下场也真是够惨,一个山穷水尽,一个家破人亡,如今还要娘子变卖先夫遗产,为奴婢的母亲下葬……”赵红梨望着李青芷道。 “那又如何,只要咱们卧薪尝胆,什么仇报不成?”李青芷不以为然,她又转而看向赵红梨道:“等等,你应当不知道‘卧薪尝胆’是何意思吧?来,叫娘子来给你讲讲……” 赵红梨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她推着李青芷道:“娘子快走吧,天色不早了,官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李青芷倏忽笑了一声:“哟,什么时候开始关心陆官人啦?” “哪跟哪儿啊,比起官人,奴婢更担心娘子的安危。”赵红梨连忙否认道。 李青芷望着赵红梨的脸,笑得颇有深意。 第五十一章 买通 陆沉将李青芷送回张宅时,连更夫也打起了瞌睡。 整个靈州都睡了过去,这样反而安全些,李青芷这般想着。 到了一日里最冷的时刻,风携着冷意吹斜檐下的纸灯笼。李青芷清浅地踩着每一块青石板,穿梭在蜿蜒的游廊里。 她鬓边的青丝也被冷风掀起,月光照亮她明净的眸子。 走到厢房门外,李青芷轻声推开了门。 她还未跨过门槛,便愣在了那里,连她那扶住门边的手,都没能落下。 “员外……?”李青芷望着眼前漆黑的一片,试探地问道。 那是张致全,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屋里的人并未回应,李青芷也只好跨进门。还没点亮灯火,她便能确认屋里坐着的正是张致全。 对于他的气息,李青芷再熟悉不过。 李青芷心里起了慌乱,她却假装无事一般走到案前。 她掏出火折子,对准灯芯,温黄的光霎时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 按理说,张致全出了远门,最快也要两三天才能回来,谁知他当晚就回到张宅。 李青芷转过身子,她望向张致全,还不等她开口,张致全便问她:“你上哪去了?” “哪也没去。”李青芷笃定答道。 张致全从头到脚打量着李青芷,瞧见她裙边沾染着的污泥。 “员外不在家,我闲来无事睡不着,就在院子里坐了会儿。”李青芷道。 “一直坐到天快亮?” “员外不也坐到天快亮吗?” 李青芷不慌不忙地脱着褙子,又不慌不忙地走到床边。她感受到了张致全灼灼目光,却假装不当回事。 “睡吧,咱们都累了。”李青芷爬到床上时,她看到张致全的袖下藏着什么东西,它反出的光芒闪到了李青芷的眼。 那是一把锃亮的匕首。 李青芷的目光一凛,她自然是猜到了,张致全要对她动手。果然还是等到了这个时候,李青芷的心中竟无一丝意外。 李青芷将头下的玉枕正了正,她慢条斯理地道:“员外,咱们夫妻一场,本就不必遮遮掩掩。” 半明半昧里,李青芷的话叫张致全一时怔住,他不知李青芷到底是何意思,只好继续听她说。 “再说,我是你的妻子,丈夫打死妻子,本就不受律法约束,员外更不必有所忌惮。” 张致全愣了片刻,他知道李青芷已经猜到,他要杀她。 他转过头看她,这时她已然闭上了双眼。 “你不怕死?”张致全问。 “我这次去牢里,从秀蓉那里知道了些事,”李青芷答非所问,她道:“想必,员外是在做度牒的生意吧?” 紧闭双眼的李青芷,嘴角扯起了弧度,她道:“抚山当年也做了度牒的买卖,说来也巧,我不仅知道,还参与了一些。” “员外,你可知我为何死守着抚山的遗产吗?我不过,也是为了东山再起,”李青芷不仅睁开了眼,还坐起了身子,她的身背靠在墙上:“如今员外这般大费周折,属实没什么必要。” 张致全似笑非笑,他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就不恨我?” 张致全质疑地望向李青芷,李青芷倒是坦言道:“员外别急,你听我讲完——” “我呢,从大牢里出来,本就可以逃走,任谁也找不到我,”李青芷笑着拿开张致全的匕首,又紧紧握住他的手,她道:“我这次回来,已然想得明明白白,这度牒生意,我必然要与员外一同做下去。” 一阵沉默后,张致全的目光移到李青芷脸上,他狐疑地望着她。 “员外还是信不过我吗?”李青芷自是瞧出了张致全的疑虑,她坦然一笑,又将那把冷硬的匕首,递到张致全的手中,她道:“那你现在大可以要了我的命,只不过,到底是否该急于一时,员外倒是可以想一想。” 李青芷说的即是,若她的话有假,他可以随时动手,想来她也没什么能力还击。对于这一点,张致全有绝对的自信。 只是,张致全仍是有些迟疑,他无法立刻向她表态。 见人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李青芷淡然一笑,她松开了与张致全握住的手,而后从床上爬下来。 李青芷光着脚,走到床柜前,拉开柜门。 在那堆叠好的衣物里,李青芷掏出了一张字据递给了张致全。 张致全扫过字据上的字,一旁的李青芷与之道:“员外还记得我的嫁妆吗?那都是抚山留给我的财产,早在十年前,我便将钥匙押在了石磊的当铺。” “如今就赠与员外,算做我的诚意。”李青芷两手交叉横在胸前。 张致全抬起头来,瞠目地望向李青芷。 天际就要露出鱼肚白,弯月却比起先格外亮些,使得屋内的灯火好像没了用处。 张致全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就算他真的要杀了李青芷,确实不必急于一时,得让她吐出真东西后再说。 而李青芷深知,张致全就算真要杀了她,她也不会死在此时。毕竟赵红梨曾说过,张致全从不敢亲手杀人。 赵红梨在采蝶与采薇的陪伴下回到家中,她从梨树下挖出了原先藏下的木盒。 木盒再次重见天日,赵红梨扶过盒身上的尘土,推开盒盖。 《玄正妙帖》拿在手上时,赵红梨望着它痴愣许久。 最终,赵红梨还是下了决心,将《玄正妙帖》拿去典当了。 赵红梨拿着银子,在白事铺里为母亲买下像样的陶罐。又挑了块风水宝地,为母亲下葬。 第一捧泥土盖在骨灰上时,赵红梨忍不住落下了泪。 站在赵红梨身后的采蝶与采薇,她们一言不发地陪着她,又为她撑起伞遮着烈日。 泥土被日光照得发烫,赵红梨想起母亲悲惨的一生。 这么多年来,自从赵二沾上了赌,母亲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受尽丈夫的拳打脚踢,身上没一块儿是好的。暴力一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直到她得了重病。 女儿好不容易找到活路,又好不容易赚了些银子,却不幸又被人逼死。 让赵红梨绝望的是,这一切都因她而起。 若非那年赵红梨有了罕见之症,需要大笔的银钱去治,赵二自然也不会去赌坊。 赵红梨靠着赵二的赌金活了下来,却再也戒不掉赌。赵红梨是好了,可赵二也不再像个人。他把这个家彻底毁了,从那天起,赵红梨与母亲的世界变成地狱。 若非当年自己生病,恐怕他们一家也不会散掉。 一把土又盖在陶罐上,赵红梨哭得更猛烈了。 让她更绝望的是,她竟因母亲重男轻女与她置气,甚至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远离她,从未看望过她。 难道只因她重男轻女,就该忍受这世上的不公吗? 难道只因她重男轻女,就该去死吗? 手里的泥土越攥越紧,赵红梨多想朝天怒吼一声。 若非采薇在她身后扶住她的肩膀,恐怕她不知要多久才能从情绪里抽离出来。 最后一把土盖了上去,母亲彻底长眠地下。 跪在地上的赵红梨,望着母亲的坟包,她暗自发起了誓:她决不能叫一切枉死的人,哪怕消失在世上了,还要继续忍着世间的不公。 回依临山的路上,三人一路无话。 任何安慰之言遇到生离死别,都是不战自败。赵红梨已然抹干眼泪,可她的目光依旧游离。 在走到山脚下的岔口时,赵红梨停住了脚步。 她说,她要去找一位故人,需要采薇和采蝶的陪同。 那位故人便是沈薇,没多远她们便走到沈薇的家。 赵红梨来了,沈薇很是惊喜地抱住赵红梨。见赵红梨身后有人陪同,又见赵红梨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沈薇也便觉察出了不对。 赵红梨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告诉沈薇,但没将她所经历的危险讲给她听。 一听和案子有关,沈薇一下来了精神,她好似准备好了一切,挺直胸膛等着赵红梨的吩咐。 坐在案前的赵红梨,吃了一口茶水。她将茶盏放在案上,撇过头问沈薇:“我记得你曾提过,你一直在关注着靈州的人口流动?” “对,这几年的人口流动情况,我都记录在册了!”沈薇得意地解释道。 “十年前的流动情况你可清楚?”赵红梨问道。 “这……”沈薇有些犯难,她皱着眉头道:“十年前我才八岁,这我哪能调查清楚啊?” 不仅沈薇犯了难,赵红梨也跟着泄了气,她低下头摩挲着茶盏,不停捉摸着心事。 “不过,”转念间,沈薇又胸有成竹似一般,她挑起眉头道:“有一个人,她肯定知道十年前的情况!” 一听又有了希望,赵红梨惊喜地抬头,问道:“谁?!” 在沈薇的帮助下,赵红梨乔装打扮了一番,还带上了面巾遮脸。 为了行事方便,赵红梨叫采薇和采蝶在别处等她。 一切就绪后,赵红梨跟随沈薇去了和钱牙行,那是靈州牙人的行会。 还没进行会的门,赵红梨便知,沈薇要找的人正是柳三娘。 柳三娘,沈薇的舅母,做了一辈子的牙婆。 她若是知道靈州的人口情况,自然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刚走到行会的院子,赵红梨与沈薇便听见柳三娘的嬉笑声。 不仅如此,二人还听见哗啦啦的麻将声。 砰的一声,柳三娘将牌摔在桌上,干脆一声道:“发财!” “碰!”一旁的妇人得意地将手中的两只‘发财’推在桌上,又将柳三娘扔出去的牌捡了回来。 柳三娘正咂摸时,便听屋外来了人:“哟,三舅婆,你不好好干活,能发得了财?!” 一抬头,见来人是自己的外甥女,柳三娘假意白了她一眼:“臭丫头!你不多说点好话,叫舅婆多赢些钱,还在这讲风凉话!” 沈薇皱着眉头,轻哼一声道:“三舅婆您别凶呀!我这不是来给您送钱了嘛!” “既然小薇来了,咱们就不打扰这娘儿俩了。”坐在柳三娘对面妇人站起身子。 “是啊是啊,小薇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就先走吧……” “废什么话,赶紧走啊——” 有人挑起头,其他妇人也跟着纷纷起身,还不等柳三娘反应过来,三名牌友就朝门外走去。 “诶!你们!老娘才赢了你们几把就跑?!”柳三娘刚想上前去拦,就见那几人不见了踪影,气坏的柳三娘,两手叉腰冲着门外喊:“都给老娘回来!” 望着柳三娘不死心的模样,沈薇长叹一口气,她拿起案上的茶盏,说道:“三舅婆,别喊啦,谁叫您牌技那么好,哪有人敢跟您一直搓麻将嘛。” 怒气不减的柳三娘回到沈薇身旁,她一把夺过沈薇手中的茶盏,吃了几口茶,将茶盏往案上一摔道:“都怪你这臭丫头,坏我好事!” 沈薇一脸笑盈盈,她道:“我哪是来坏舅婆好事呀,我是来给您送生意的!” “生意?你能给我送什么生意?”柳三娘不以为意。 “咱们这次来,是想向您打听些事。”赵红梨开口道。 柳三娘抬起头来,她疑惑地望向说话之人。赵红梨虽遮着脸,柳三娘也听出了她的声音。 沈薇掏出一包银钱,推到柳三娘的跟前。 柳三娘吃一口茶,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绝交这么多年,终于知道和好如初了?” “三舅婆,您……”沈薇愕然,她没想到,三舅婆竟能猜到她与赵红梨绝交之事。 “别装啦,两个臭丫头,”柳三娘用茶盖撇着茶芽叶,道:“一个怕自己的爹向朋友讹钱,说下狠话气走朋友,一个热脸帖了冷屁股,依旧暗地里关注着朋友。” 这么多年来,沈薇和赵红梨的关系变化,柳三娘都看在眼里。赵红梨自小便和沈薇走得近。 沾上赌博的赵二发现,沈薇是赵红梨最要好的挚友,他便向沈薇要钱。 赵红梨不想她爹讹沈薇的钱,便在赵二向沈薇伸手要钱时,上前一步。 她在她爹面前,与沈薇上演了一把撕破脸。 不明真相的沈薇,隔了几天想找赵红梨解释清楚,那日并非想冒犯赵红梨的意思,没想到赵红梨并未搭理自己。 接连几次,赵红梨都没搭理沈薇的解释与道歉。 伤透了心的沈薇,也便与赵红梨渐行渐远了。只是沈薇知道,赵红梨有那样一位难缠的爹,应当不会过什么好日子,她始终暗地里关注着她。 “哎呀呀,我的好舅婆,”沈薇一把搂住柳三娘的肩头,坐在她身旁,与她奉承道:“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可真是太机智了!” 被人夸赞起来,柳三娘很是得意。她道:“那是,这世上什么东西能逃过我柳三娘的法眼!” “谁说不是呢!”沈薇站起身子,立马给柳三娘捏起背来:“三舅婆的眼光最毒了!任谁站在三舅婆的面前,都别想藏住心思!” “那是!这世上还有我柳三娘不知道的事?!”柳三娘越说越激动。 站在一旁的赵红梨嘴角掩着笑意,她已然看清楚,沈薇这是在阿谀着柳三娘,叫她上套。 柳三娘向来是一个经不住捧夸的人,沈薇这般投其所好,自然能达到她们的目的。 沈薇的手里忙个不停,她见柳三娘的情绪上头,也便开了口:“三舅婆,您如此全知,一定知道十年前……” “十年前怎么了?”一脸享受的柳三娘问道。 “有哪些人突然来到靈州。” 柳三娘的眉头一紧,她愣了愣,道:“你查这个做什么?” 沈薇和赵红梨皆是听出了柳三娘语气里的警惕,她们四目而视,沈薇继续道:“买客付了银子,舅婆也没必要打听清楚买客的原因吧。” 冗长的沉默里,柳三娘的双唇始终不动。她猝尔笑着道:“真招笑,我不过是个老太婆,能清楚什么?” “三舅婆,您是牙婆,这人口迁移的消息您最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不知?”沈薇道。 沈薇太过了解她的舅婆,她越是这样守口如瓶,这条消息越是有价值。 只因柳三娘看似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实则在世间拼杀惯了,知道保护自己的重要性。 见柳三娘打算缄默下去,赵红梨终于开口:“如今寻查这条消息的不止我们,还有人要借此伤天害理。指不定哪天那人就找上您,要了您的命。” “不如把消息卖给我们,早日投入正道,还能保您一命。”赵红梨清楚,柳三娘最在乎的便是保护自身,若是让她知道这事的危害,必定只想着先保命重要。 话说得差不多了,赵红梨便与沈薇撇了一下头,她示意她离开。再执拗的沈薇也不得不听赵红梨的话。 临走之前,赵红梨停下脚步望一眼正在吃茶的柳三娘,又望一眼桌上的那包银子。 柳三娘并未把银子还给她们,赵红梨都看在眼里。 第五十二章 要挟 那天夜里,赵红梨跟着沈薇一同回到沈薇的家中。 她们坐在堂屋的案前,赵红梨斟了一杯又一杯茶水,沈薇始终没碰一口,倒是赵红梨自若地吃着茶。 沈薇不像赵红梨,她等得有些心急。 沈薇自然忐忑,她的三舅婆究竟会不会上勾。 赵红梨瞧出了沈薇的心思,她与她挑着话头,甚至想把银子还给沈薇。 沈薇拒绝了赵红梨,她又道:“你是知道的,我这舅婆总是把钱分得清清楚楚,哪怕关系再好,不给她钱,她也不会办好事。我既接了你的案子,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反正这些钱你们都是要付的。” 油灯里的火页越燃越高,赵红梨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赵红梨想到的是,即便不付给沈薇钱,她也会接下案子,也会带着热情去卖力。 可还不等她回答沈薇的疑问,就听院中响起重重一声。 一听有动静,沈薇撒腿就往院里跑,赵红梨也跟在其后。 原来,是柳三娘隔着墙,将一摞又一摞名册扔进院中。 沈薇兴奋地将名册抱进堂屋,她们看着名册上的资料信息,脸上浮起了欣喜的笑意。 昏黄的灯火下,赵红梨与沈薇坐在案前,不停翻着名册。 那厚厚的名册,写尽了十年前的人员信息,其中不乏哪些人员在这一年来到靈州。 纸页翻飞,响起哗哗的清脆声响。她们埋着头,将所有可疑人员挑了出来。 墨色的天际随着时间逐渐稀释,慢慢透出一丝光亮来。 还不等晨光洒进屋内,桌案上的油灯已然快要熄灭。 直到日出东山,屋里重新亮堂起来,赵红梨和沈薇也将所有重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她们将每一页有用的纸拼放在一起,十年前的秘密初见棱角。 起初的猜想完全是对的,十年前同时来到靈州的“年轻女子”,不仅有虔婆夏明兰,还有师婆肖伶、稳婆段隐、道姑玄清道长、尼姑妙镜法师、媒婆文华…… 靈州鲜有人口迁来,而这些身世不明的女子在同一年来到此地,多少让人起疑。 这里面的人,赵红梨基本上见过。 望着她们的名字,赵红梨也恍然明白,她并非偶然才与她们见过,是她们在主动靠近她。 换句话说,她们是在主动靠近茶肆。 若是赵红梨没猜错,当年的这些“年轻女子”,应当都在品茗轩做过工,更或许她们也曾是品茗轩的茶妓。 初有眉目的赵红梨,将那些名册捏在手里,她也目光放空,想入了神。 赵红梨带着沈薇,来到师婆肖伶所在的行会。 赵红梨曾记得,那日肖伶找到李青芷做完法事后,曾提到若是有事,就去巫祝行会找她。 她们没想到的是,巫祝行会说是个行会,全行会上下实际只有肖伶一人。 连行会的行首都是她肖伶自己。 赵红梨找上门时,肖伶正躺在院子里乘凉午睡。 初秋的日头依旧如盛夏时节一般暴晒。 好在院中的古树将烈日遮去了大半,那枝叶下的阴影,荡漾在肖伶沉睡的脸上,令她睡得饱有惬意。 听见有人来了,肖伶这才打着哈欠缓缓睁开眼。 “你是……”赵红梨与沈薇同时站在肖伶的面前,肖伶却独独瞧向了赵红梨。 “师婆的忘性如此大么?”赵红梨道。 “你家娘子叫你来的?”肖伶疑惑地道。 “算是吧。” “算是吧……”肖伶捉摸着赵红梨话中意思,她想了片刻,起身道:“进来再说。” 肖伶将赵红梨和沈薇带进屋里。只是一墙之隔,沈薇立刻察觉到一股骇人的凉意。 大概是屋内的陈设,叫人不由得心里发毛。 墙上挂着一方熊皮,几个面相狰狞的傩面具也挂在眼前。面具之下是玄衣朱裳,旁边还插着几根彩色翎毛。 正堂中央摆着挖去双眼的牛头,好似在瞪着沈薇。 肖伶腰间的长铃随着她的动作铃铃响起。沈薇和赵红梨一进门,她便忙个不停,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 “师父,小女这次前来,是为着……” 赵红梨的话还没说完,肖伶便伸出手打断了她。肖伶一脸严峻道:“稍等,还有正事没办。” 话说完了,肖伶又忙碌起来。 看着肖伶严肃的目光,赵红梨和沈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的肖伶,找出三个吃灰的茶盏。 将茶盏洗干净后,肖伶这才倒了三杯茶水,她的脸色也便轻松起来:“来了便是客,咱们行会许久不来人了,我可不能忘了规矩。” “坐,坐。”肖伶放下茶壶,与面前的两人道。 原来她这般一本正经,是怕自己忘了“规矩”。 “那可真是有劳师父了。”沈薇觉得肖伶是个有趣的人,她愿意与她多说两句。 身旁的赵红梨就不同了,她只想直切正题。面前的茶水碰都没碰,她便道:“师父可还记得几个月前桥头的无名女尸?” “记得。” “小女想验尸,需请师父帮忙。” 肖伶拿茶盏的手停住,她不解地道:“我又不是仵作,哪懂什么验尸。” “师父误会了,”赵红梨轻撇着笑容:“小女想请师父帮的忙,是以苦主要求做法事的名义,接近尸体。” “这案子还没结,苦主自然不能将尸体接回,但若是能为尸体做场法事,自然就有机会靠近尸体,而后验尸。”沈薇补充道。 肖伶吃了口茶,她放下茶盏道:“那尸体当初就挂在桥上,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死相,还用得着这般大费周折验尸吗?” “师父如此清楚此事,一定也瞧见了尸体的致命伤吧?”沈薇问道。 “那还用说。”肖伶有些得意地道。 “致命伤在哪?”沈薇追问她。 “在胸口。”肖伶不假思索地道。 赵红梨笑了一声,她插言道:“死者衣衫完整,师父怎能瞧见致命伤在胸前?” 头脑简单的肖伶,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套她的话。一阵沉默里,肖伶愣住了神,她思忖片刻才愤然站起,又斥声道:“你们怀疑我是凶手?!” 赵红梨摇了摇头,她道:“师父不必慌张,我们从未觉得师父是凶手,相反,师父一定是最希望无名女尸被世人看见的人。” “我家娘子曾提过,女尸被挂起的头一日,师父就在远处望着尸体。小女猜想,那尸体应当就是师父挂在桥头的。” “你竟然……”肖伶愕然,她没料到眼前的小姑娘,竟能猜得如此准确。 还不等肖伶惊讶下去,赵红梨望着肖伶,她道:“师父别急,小女还有一件事相求。” 在肖伶的带领下,赵红梨又回到满春楼。 原来,赵红梨所求之事,便是要肖伶将夏明兰等人聚集起来。 为首的夏明兰半躺在榻上,已在雅间里等候的,还有玄清道长司萧、妙镜法师陈凤仪、稳婆段隐,以及赵红梨从未见过的媒婆文华。 夜晚时,屋里已感受不到丁点儿炎热,夏明兰依旧在慢摇着团扇。 众人都在等着赵红梨开口,她们用别样的目光齐齐望着她。 人到齐了,赵红梨直奔主题道:“小女已然知道,诸位都曾是养济院的孤儿,若是小女没猜错,诸位也都曾是品茗轩的茶妓。” 此话一出,虽说大半的人神色未变,敏锐的赵红梨还是感受到了,有些目光已然有了异样。 躺在榻上的夏明兰,倒是哼笑一声,她道:“茶妓?小娘子可真会凭空想象。” “凭空?怎么会是凭空呢?”赵红梨上前一步,别有深意地望着夏明兰,她笑道:“夏妈妈连‘捆脚带’、‘烧情疤’都一清二楚,那可都是品茗轩独有的招牌,不知夏妈妈作何解释?” 夏明兰手中的团扇滞在空中,她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再者,”赵红梨继续道:“诸位都是十年前一同来到靈州的,各个身世不可查,同年养济院的孤儿们皆是下落不明,小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猜错了。” 见夏明兰不承认也未否认,赵红梨揣测,她应当是在思索如何出招。 为了避免更多的周旋,赵红梨直言道:“夏妈妈,小女并非要与夏妈妈敌对,恰恰相反,小女与夏妈妈目标一致。” “小女与我家娘子都在查无名女尸的案子,眼下我们都查得差不多了。小女只是希望诸位能作个证人,举证我家员外逼良为娼,图财害命。” 夏明兰终于搞清楚了赵红梨前来的目的,手中的团扇又扇起风来,她思忖了一会儿,目光一凛地道:“小娘子愿意找谁作证便找谁作证去,我夏明兰管不着,只是别想打她们的主意。” 赵红梨没想到,夏明兰会如此直接地拒绝她。 赵红梨更想不到的是,夏明兰是为了保护她的姐妹们才拒绝了她。毕竟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夏明兰断不允许姐妹们暴露于世。 “夏妈妈,您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不答应小女,就别怪小女去衙门告你们。”赵红梨用威胁的口吻与夏明兰道。 “告我们什么?”夏明兰觉得赵红梨真是可笑。 “告你们……”赵红梨嘴角挂起得意的笑,她一字一顿道:“于十年前杀死了陶抚山。” 第五十三章 失误 赵红梨早就猜到了,或许是走投无路的茶妓们杀死了陶抚山。 等到她已然查清夏明兰等人正是十年前的茶妓们时,她也更能想清一些事。 “陶抚山和张致全一样,逼良为娼,谋财害命。你们为保性命,将他杀死。”赵红梨虽是揣测,却说得振振有词。 “臭丫头,信不信我们一刀砍了你?”沉不住气的肖伶,一脸怒意地看向赵红梨。 本想瞒住此事的夏明兰,未曾料到肖伶会如此心急暴露此事,她的眼神里也起了些慌张。 肖伶的反应倒是叫赵红梨有些得意,原来自己真的猜对了,她就势而道:“诸位可千万要保证小女的平安,若是天亮前,小女的伙伴不见小女从满处楼走出来,她必当一纸文书将诸位告上公堂。” 夏明兰顷刻间笑出声,她站起身子,放下团扇,走到赵红梨的身前。 “有一件事娘子猜错了。”夏明兰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红梨。 赵红梨疑惑地看向夏明兰,只听她继续说下去:“陶抚山从未逼良为娼,张致全也从未逼良为娼。” 夏明兰早就查清楚了李青芷与张致全之间的恩怨,也得知赵红梨得罪了张致全。 赵红梨说得对,她们原本就是一伙的。夏明兰早就对赵红梨的智谋有所倾佩,既然赵红梨已然猜到了大半,也不必再对她遮遮掩掩。 或许她们本就应该站在一起,共同抗敌。 于是,夏明兰将十年前的事,统统讲给了赵红梨。 “要想知道十年前的事,还得从十五年前说起……”夏明兰娓娓道来,她踱着步子,陷入回忆:“十五年前,我、段隐和陶抚山都曾是满春楼的人,我和段隐是满春楼的清倌人,至于陶抚山……” 陶抚山是满春楼名妓嫣红的儿子,按说他本该不愁吃喝,比楼里其他人活得更体面些。可他的母亲却叫他做了龟奴。 不仅如此,嫣红还安排他只做粗活,给女妓们烧洗脚水。 龟奴本就是青楼里最无尊严的一群人,嫣红这么做,更是叫陶抚山抬不起头来。 嫣红这么做并非没有缘故。 年纪轻轻的她,早已厌倦了青楼的生活,于是她缠上了自己的恩客。那名恩客乃是朝廷命官,他答应她会为她赎身,可几年过去了,那名高官始终未能兑现自己的诺言。 心急如焚的嫣红,只能想辙逼高官娶她。没多久,嫣红怀上了高官的孩子,她便用肚子逼他上勾。可谁知高官一听嫣红怀了身孕,立马翻脸不认账。 不仅如此,高官还从嫣红的世界里消失了。找不见人的嫣红,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只能咬牙将孩子生下来。 自那之后,嫣红恨极了欺骗她的男人,从而也恨极了自己的儿子。 也在陶抚山出生后,嫣红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也不许他过上好日子,让他生来就伺候女妓。她报复她的儿子,就好像真的报复了那些她厌恶的男人。 毫无依靠的陶抚山,只能在青楼里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 夏明兰和段隐被牙人拐卖到满春楼后,和陶抚山走得最近。大抵是他们年龄相当,没心眼的夏明兰和段隐,愿意把陶抚山当作朋友。 他们就这样在满春楼里隐忍了一段日子。 那一年夜里,受够了一切的陶抚山坐在灶前。他望着灶里燃得彤红的火焰,一时怔神。 火页越燃越大,炭火劈啪作响,火星四溅。 陶抚山鬼使神差地从中掏出一根柴木,他望着木头上燃起的烈火,目光里却是流露出冷冷的寒意。 他带着火把走出灶房,走进院子。 青楼里婉转的唱曲儿声萦绕在旁,四周的一切好似在天旋地转,年少的陶抚山有了自己的打算。 最终,他一把火烧了满春楼。 熊熊大火燃烧起来,陶抚山也如他的母亲一样,完成了自己的报复。 浓烟在暮色里四起,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异样。满春楼里的众人喊叫着,又着急忙慌地在院内四窜。人人都在救火,唯有陶抚山若无其事地走着。 后来,陶抚山叫上了夏明兰和段隐,趁乱逃走了。 因是一场毫无计划的放火,满春楼并未燃为灰烬。嫣红知道是陶抚山放的火,也便没去追究更没报官,她默许了陶抚山的出逃。 从满春楼逃走后,陶抚山等三人先是去了依临山的养济院。 他们过上了一段自由的日子,可自由并非陶抚山所想要的。养济院清贫,陶抚山总是吃不饱饭。即便是在满春楼,他们也能吃上像样的饭菜。 不甘于此的陶抚山还是下了山,他跑到各处酒肆和茶馆里,给客人唱曲儿换些钱来。 而他所唱的那些曲儿,都是从满春楼的妓女那儿学来的。 陶抚山唱得好,客人给的赏钱自然也多。 没多久,陶抚山便攒够了钱,开起了品茗轩。摸爬滚打多年的张致全,将茶肆经营得红红火火。可卖茶水得来的钱,陶抚山哪能看得上眼。 有一天,陶抚山回到养济院,他找到夏明兰与段隐,要她们帮忙一起做生意。夏明兰本就有心思行商,她一口答应了陶抚山。而段隐并没有这些心思,可念在陶抚山曾救过她的份上,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夏明兰与段隐,也是在跟着张致全下山后,认识了张致全。 彼时的张致全已然成为陶抚山的得力助手,还结拜成了兄弟。 陶抚山告诉夏明兰与段隐,他们正在做度牒生意,主要与文思院的官员勾结,用文思院的绫纸作底,制成辨不出真假的度牒,再将这些度牒私售给百姓。 度牒本就卖得上价格,这其中的利润可想而知。 陶抚山还表示,他找上她们,是因为度牒生意遇到了难题。当时的文思院副使,是个难以打交道的人,为了能让他死心塌地地与他们交易,陶抚山打算用茶妓来圈住他。 陶抚山需要茶妓,他要夏明兰和段隐去养济院寻找合适的年轻女子,夏明兰很是心动,她眼里只有银钱,想着只要是大生意她就接。 将几位年轻女子带到品茗轩后,陶抚山便教这些女子捆脚带、烧情疤等手法。 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伺候好官员,最主要的是为了要挟上他们。 当这些官员拿起匕首,要与这些茶妓行情虐之术时,茶妓们便倒头假死,造成官员误杀茶妓的假象。 到那时,陶抚山再带人推门而入,他们便能用这些“死人”威胁他们。 在陶抚山看来,用女人要挟比用女人贿赂官员要可靠许多。 等到陶抚山逼着官员们签下契约,那些假死的茶妓拿着陶抚山给的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品茗轩,再也不回靈州,谁也不会知道那些茶妓只是装死。 那段日子里,陶抚山靠着这般手段让那些官员不得不为他卖命。 只是这计谋并非万无一失。 某一次,在陶抚山讹诈了一个官员后,那官员在街上遇到了他“杀死”的茶妓。气急败坏的官员,找上门与陶抚山对峙。 谁也没料到会东窗事发,为了能平息此事,陶抚山还与承宣使李禅裕达成协议,花了高价娶到李禅裕的女儿李青芷。 在李禅裕的威胁下,那名官员也不得不让自己相信,他在街上见到的那名女子,不过是与他“杀害”的茶妓长相相似而已。 这一次侥幸摆平了失误,不代表下次还能侥幸。 为着不再出差错,陶抚山让那些“假死”变成了“真死”。 在茶妓伺候官员前,陶抚山事先安排人藏在床板之下,在那些官员动手之时,床板下的人也下起狠手,刀穿过床板,又穿透茶妓的胸膛。 慌张必然让人失去理智,见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手中又拿着带血的刀,哪个官员都不得不信,眼前人是死在了自己手下。 听到这儿时,赵红梨的目光霎时顿住。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密室里所受的伤并非柳官人所为,而是床板下有人动了手。 赵红梨恍然大悟,凶手的杀人手法也逐渐清晰起来。 “从那次起,陶抚山不再是明面上威胁官员,”夏明兰挑了挑灯芯,火页更亮了些,她的眸色也被照得透亮,“见人死在自己的刀下,官员们自然会被吓傻。陶抚山一声不吭帮官员们处理尸体,他将死去的茶妓拉到荒山,再将火把递到官员的手里……” 陶抚山帮着官员们亲手将尸体烧毁,证据也清理得干干净净,那些官员们反过来还要感激陶抚山,他们自然也会替陶抚山办事。 眼见着自己的姐妹一个个死去,夏明兰哪能接受。 夏明兰不止一次叫张致全收手,可他欲壑难填,贪得无厌。 有人接二连三地死,夏明兰也陷入了深深地内疚。往深了说,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子都是因夏明兰而死。 若非夏明兰轻信了陶抚山,若非夏明兰急于行商,她又怎会花言巧语去哄她们下山。若非她带着她们下山来到品茗轩,陶抚山又怎会为了利益对她们痛下杀手。 夏明兰拦不下陶抚山,她和她的姐妹们为了阻止恶行,打算在最为热闹的“开煮”酒会之日,联手杀了陶抚山。 在动手之前,夏明兰也曾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再怎么说,陶抚山也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大概一生都不能忘记这样的恩情。 可那些枉死的姐妹,她们又何其无辜。 相较杀死自己的恩人,夏明兰更不能忍受,无辜被害的人越来越多。在辗转反侧了几夜后,夏明兰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将陶抚山除掉,以绝后患。 到了“开煮”之日,夏明兰等人事先灌醉了陶抚山,见他毫无反抗之力后,又将他一刀毙命。 那时的街上挤满了人,他们都在为了酒会而欢呼雀跃,根本没人在意品茗轩发生了凶杀案。 夏明兰等人连夜将陶抚山的尸体运到依临山上,让人以为陶抚山是遭遇了山贼而死。 杀了陶抚山后,夏明兰将茶肆所赚得的银钱分给了所有姐妹,也将剩下的度牒分给她们。 夏明兰一行人自此分手,分道扬镳的分道扬镳,隐姓埋名的隐姓埋名,改名换姓的改名换姓。 谁知,原本跟在陶抚山身边的张致全,会当上品茗轩的东家。 夏明兰怕旧事重现,便叫陈凤仪在养济院旁建了云净寺,收留了养济院的孤女。 或许只是未雨绸缪吧,夏明兰从未听闻品茗轩出过什么事,张致全也没什么动作,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只是在十年后,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假度牒。身为住持的陈凤仪,在见到那些假度牒时,她一下愣住了神。 陈凤仪一眼认出,那些假度牒与陶抚山当年所制的度牒如出一辙。 她感到事有不妙,便带着假度牒找到夏明兰。 夏明兰派人去调查品茗轩,张致全果不其然又做起了度牒生意,还杀害了一名茶妓。 事实上,陶抚山威胁官员的手段,还是张致全出的主意。如今张致全故伎重演,只会比陶抚山做得更好。 夏明兰怎么也想不到,除了陶抚山还会冒出一个张致全,她多恨自己当年漏杀了张致全。 如今夏明兰不在品茗轩,多疑的张致全绝不会给夏明兰动手的机会。 于是夏明兰出了主意。 张致全第二次犯案后,在他将尸体送上山时,肖伶与司萧联手偷了尸体,将尸体挂在显眼的地方,只为了让世人看见尸体,使案情昭然若揭,引起重议。 谁知张致全早已买通知州夫人许梦尧,有了知州官人的这层关系,根本不会有人查到张致全的身上。 “朝廷售卖度牒集敛钱财,穷苦民众流离失所,越来越多孤苦伶仃的女子不得不做茶妓,而这些茶妓却又用生命来制作更多的度牒……”夏明兰站在窗前,一脸忧愁地望着窗外的夜色:“我以为我们能弥补这一切,谁知这一切功夫还是成了徒劳。” 夏明兰不甘心地道:“如今我也只能重新谋划,再另想它招。” 赵红梨终于将真相听了个明明白白,她不禁沉思起来。 屋里的众人望着赵红梨,似乎在期待着赵红梨能给出新的主意。 让人意外的是,赵红梨默然片刻后,她抬起头直直望着夏明兰,开口道:“另想它招……” “夏妈妈,您所谓的它招,是打算杀了张致全吗?” 此话一出,那些望着赵红梨的目光顿时错愕起来。 连站在窗前的夏明兰也转过身子,她意外又警惕地望着赵红梨。 第五十四章 南戏 夏明兰一步一步走到赵红梨的跟前,她们四目而视。 所有目光如锃亮的匕首一般,对着赵红梨露出锋芒。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耀眼的灯火将所有人的面色照得一清二楚。 夏明兰陡然笑了出了声,她承认道:“是,我必须杀了他。” “如今他背后有人,仅凭几句证词根本告不倒他。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再有人因他而死……” 夏明兰的决心赵红梨都看在眼里,她令她想起了李青芷,她也如她一般破釜沉舟。 可若是再为了恶人双手沾血,是多么不值当的事。 赵红梨思索了一阵,开口道:“夏妈妈说的即是,只是一些证词的确难以告倒他。但若是将所有证词、物证一并呈于公堂,再有证人现身,所有证据形成完整的链条,一一摆在官爷的面前,任张致全如何狡辩,也难以洗清罪责。” “你是说,还有别的准备?”夏明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赵红梨笑得自若:“既然夏妈妈已与小女如此坦言,那小女也不必与夏妈妈有所隐瞒了。” “我家娘子打算暗中行动,于“卖新”迎年之日偷走品茗轩的账本。相信夏妈妈一定明白,账本也是最为关键的证据。” 话一落地,夏明兰怔怔地望着赵红梨,她沉思了片刻。 “夏妈妈放心,小女会与讼师嘱咐清楚,那些不利于诸位的证词,绝不会写在诉状之上。”赵红梨瞧出了夏明兰的疑虑,她即刻补充道。 冗长的缄默里,夏明兰终于开口:“容我再想想。” 赵红梨点了点头,她又想起一些事,与夏明兰道:“只是小女还有一事相求。” “娘子但说无妨。” “陶抚山的事,请勿在我家娘子跟前透露。” 夏明兰先是一愣,又有些动容地笑着:“未曾想到娘子倒是挺护着自家主子。” 另一头的张宅,李青芷一直没有机会动手。 在经历了一阵风波后,张致全比以往更为谨慎了些,哪怕李青芷再诚意投靠,张致全也不能完全信得过李青芷。 李青芷曾在张致全醉酒时,提起过想瞧一瞧账本。 她既已将所有钱财押在这桩生意上,她有权了解清楚度牒生意的收益究竟如何。 一是一,二是二,往后要是因分钱起了争议,那可真是如何也说不清了。 见张致全迟疑,李青芷还保证,她只是想瞧一眼账本,哪怕是当着张致全的面瞧上一眼即可。 “倒也犯不上如此麻烦,平日里都是严福在记着账,”一身酒气的张致全看着李青芷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他忽而一笑道:“到时候,叫严福将账目念给娘子听便是了。” 李青芷点点头,她夸赞道:“哎呀,还是员外想得周到。” 在自己如此提防之下,李青芷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与不痛快,张致全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张致全不知道的是,李青芷已然从他的话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原来她是想透过他的口风,打听到底是谁在记着账。 而李青芷不知道的是,张致全口中的“到时候”究竟是何时候。 不知是醉酒的张致全忘了他的话,还是他故意拖延。 酒醒了之后的张致全,似乎已然忘了自己曾提过的事儿。眼看着“卖新”之日将近,李青芷始终没有进展。 李青芷并非未曾想过偷偷去开账房的门。也正是在那一阵风波后,整个宅子都风声鹤唳,张致全自然严加看管各处,他甚至命人给账房上了重锁。 心细的李青芷还是发现了端倪,除了账房以外,别的地方倒是没换过锁。 午后的斜光照在账房上挂着的重锁,李青芷脸上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这只能说明,账房里锁着整个宅中最为重要的东西,而账本便是宅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娘子?” 正在痴想的李青芷,听见身后来人,她转过身子。 原是严福来到跟前,他满是警惕地望着李青芷。 “您为何会在账房门口……?”严福开口问。 “哦,员外让我瞧一眼账本。”李青芷平静地说道。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快要露出马脚,不如就在今日直接挑明。 在严福向张致全禀明以前,这恐怕是唯一一次进入账房的机会。 严福凝视着李青芷的眼,他先是沉默了会儿,又点点头。严福将钥匙插进锁孔,啪嗒一声门锁开了。 “娘子请进。”严福吱呀一声推开房门,他为李青芷让了道。 “说来也巧,员外命小的来对茶肆的账,正好娘子来了,小的哪儿做的不对,还请娘子明示。”严福道。 李青芷提着罗裙跨过门槛,她走进账房。原本还被晒得发烫的皮肤,一进屋内瞬间冷却下来。 紫檀木的桌案放在离窗棂最近的地方,案上的算盘被磨得油润发亮,一旁的账册摞得整齐。 严福走到太师椅前,为李青芷拉开椅子,他道:“娘子请坐。” 李青芷并未听严福的话坐下,而是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本账册翻起来。 “禀娘子,这些都是咱们宅中的‘承前账’。”严福为李青芷介绍道。 承前账不过是旧管的部分,对于想要查清品茗轩的真实账目用处不大,李青芷放下账册,她又将案上的其他账册翻了翻:“‘新收’在哪?” 严福哦了一声,回头拉开木柜的一层,拿过最上面的账本递给李青芷。 “这便是整个品茗轩的‘新收’。” 李青芷掀开账本,她快速翻着账页,一眼认出那不过是张致全做的假账。翻得差不多了,李青芷有些失望地仰头,她活动着脖颈上的筋骨。 “娘子,还要看看‘破用’吗?”严福好似贴心地询问着李青芷。 李青芷并未回应严福,她的目光停在那敞开的柜子里。 她好像看到了一本与账册不太相似的书册,它就夹在那堆账本里。 李青芷放下手中的‘新收’,又走近书柜,她拿起那本书册看了看。事实上,她不是白白被它吸引,一个戏本藏在账房中自有它的可疑之处。 那是《宦门子弟错立身》的戏本。 李青芷只是听说过这本戏,从未去戏院听过。她好奇地翻开一页,墨香味即刻扑鼻而来。 密密麻麻的戏文映入眼帘,李青芷欣赏着文本,纸页翻折的哗啦声缓慢响起。 “娘子,这不是账本。”严福提醒道。 “我明白。” 眼见着李青芷继续翻下去,严福的面色越来越急切,他好像在盘算着如何阻止李青芷,直到他看见一只手盖在戏本之上。 “娘子,您这是在瞧什么?” 李青芷抬头,张致全就站在眼前。 李青芷怔然,而后淡然一笑:“看来酒醒的员外还是忘了。” “忘了何事?” “员外曾说,到时候要严福给我念账目。” “这又不是账本。”张致全道。 “这虽不是账本,却是我最爱的南戏嘛。”李青芷璀璨一笑。 “娘子瞧南戏还要在账房瞧?”张致全将《宦门子弟错立身》从李青芷的手中抽出,又将它合上。 “员外藏戏本还要藏在账房?”李青芷反问道。 李青芷的疑问倒叫张致全愣住,他以为李青芷有了别的心思,只见李青芷反而一笑:“这不就证明,咱们夫妻俩是真的痴迷南戏嘛。” “严福已将账本给我瞧过,既然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说着李青芷走开了。 张致全并未阻拦李青芷的离开。 眼见着李青芷款步走出账房的门,张致全望着她的身影与严福道:“娘子没瞧错账本吧?” “员外大可放心,小的一直盯着呢。”严福道。 过了盛夏,天色黑得越来越早。 天上的圆月更为皎洁,它再也不吝惜自己的光芒,将大地照得更为清晰。 柳府上下都未发现屋顶的动静。着一身夜行衣的陆沉轻盈地踩着瓦片,他跃过每一间屋子,直到走向柳官人的厢房。 连着几日了,天一黑陆沉便来到柳府蹲守,他一直在等着鱼儿上钩。 这一夜陆沉又是早早来了,他坐在柳官人厢房的屋顶之上。 闲来无聊时,陆沉一手杵着剑,一手拨开酒坛上的塞子。 就着月光,陆沉仰起头咕咚咕咚吃起酒来。 府中的蛐蛐儿声时不时地响起,陆沉用袖管擦一把嘴边的酒渍。 不多时,陆沉的耳垂动了一下,他的眼神也忽然滞住。陆沉拿着酒坛,屏息听着脚下的动静,原是下人正急色匆匆地往厢房来。 陆沉先是听见下人敲响脚下的门,又听脚下吱呀一声,门开了。 陆沉掀开一片瓦砾,他朝下望去,却是黑暗一片。厢房里并未点灯,陆沉只能听着主仆二人对话。 “官人,马车已经备好!”下人低声道。 “快快,别让那娘们追上!”柳官人心急道。 不出一会儿功夫,陆沉望见柳官人推门而出,他跑一阵又走一阵。 身后的下背着官人的行囊,紧紧跟随着柳官人而去。 看来一切都如陆沉所料,他不慌不忙地将酒坛放在脚边,也跟上了柳官人的步伐。 陆沉很快发现,柳官人是朝着府中侧门而去。 他急切又慌张,好似身后有人追上似的。陆沉也慢悠悠地踩着屋顶的每一片砖瓦,始终与柳官人保持着可见的距离。 府中的每一只灯笼照常燃着,府中的其他人也照常做着自己的事,除了跟在他身后的下人,谁也未曾发现他家官人的暗中行动。 光影暧昧处,柳官人没跑几步就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可他知道,眼下绝没有休息的时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保命二字。 好不容易穿过游廊,走到后院的门前,下人这才见状放下行囊,他跑到柳官人的跟前,慌乱地开着门锁。 柳官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扶着双膝费力呼吸着,又回头看了看,见没人跟上,这才放下心来。 可惜的是,他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下人将门锁一拽,柳官人还没踏出房门,就见有人挡在门前。 柳官人惊讶地望着眼前人,他噤了声,也张大了嘴,月光照亮他错愕地双眼。 第五十五章 烟火 “嘿,鱼儿终于上钩囖。”陆沉抱着剑,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痞笑,还硬生生地挡在柳官人的面前。 “你……你在胡说什么?!”柳官人气急败坏。 “鱼儿并非许梦尧,鱼儿也并非柳官人,鱼儿是被许梦尧追杀的柳官人。”柳官人越是焦灼,陆沉越是说得漫不经心。 情况紧急,哪有空跟人掰扯。 柳官人没心思与陆沉废话,他想钻过缝隙出门,可他往左,陆沉便挡住左面,他往右,陆沉便挡住右面。 陆沉这是有意要挡住他的去路,柳官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他道:“陆官人,有什么事您倒是直说啊!” “陆某这不是怕柳官人被人害死嘛。”陆沉道。 “你挡着我才是害死我!” 下人见状也只好上前去推陆沉,稳如磐石的陆沉一动不动:“柳官人,就算您过了这道门,恐怕也跑不了了。” “什么意思?” “您的马车已经被陆某撵走了,哦,对了,”陆沉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马车钱陆某已替您付过了,不多,就二两。” 陆沉的话音一落地,陆沉便伸出手。 “做什么?!”柳官人问。 “长辈应当没脸皮花晚辈的钱吧。”陆沉巴巴望着柳官人。 原来陆沉是在向自己讨要马车钱,柳官人气得咬牙切齿,可他也别无他法,只得抹一把脸,原地转着步子。 “不过,若是柳官人愿意与陆沉做一笔交易,您不仅能少给陆某一两,陆某还能护您平安。” “究竟是何交易?!”柳官人等不及了。 见柳官人身旁还有人,陆沉附下身子与他低声耳语起来。 一听陆沉的目的,柳官人的脸色一下变了。 “这……这怎么能成?!”柳官人质疑道。 陆沉望着柳官人身后,他一声哎呀,与柳官人兴奋道:“人可算到齐啦!” 柳官人先是疑惑地看着陆沉,又顺着他的目光转身望去。忽明忽暗里,柳官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那是拿着剑的许梦尧信步而来,她的眼神里充满杀气,手中的剑在地上划擦,发出又长又刺耳的铮铮声。 无处可逃的柳官人,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许梦尧走到跟前,再听她轻蔑道:“柳官人,您好大的官架啊……” 柳官人紧张地咽下口水,他的身子也忍不住哆嗦起来。 许梦尧边走边说:“我不过是想邀请柳官人到府上吃茶,如今还要我亲自上门找柳官人吃茶。” “行行行,交易我接了,只要你救下我!”柳官人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递与身后的陆沉。 陆沉将银子在空中抛出,又紧紧一握,他得意而笑。 接着,陆沉撇着嘴啧了两声,与远处的许梦尧喊道:“您说说您,吃茶就吃茶,拿什么剑嘛,瞧把我家柳官人吓得。” 许梦尧的脚步一顿,这时她才瞧见柳官人身后的陆沉。 夜晚太黑,许梦尧差点以为自己瞧花了眼,她使劲儿望了望陆沉,才哼笑一声:“陆官人不也拿着剑吗?” “栾夫人或许不知,论打嘴仗陆某不是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不过,”陆沉将柳官人揽在身后,又道,“只打嘴仗多没意思。” 陆沉的话还未落地,他手中的剑便已啪嗒一声出了鞘。 “柳官人,您明白这一两银子花得有多值吗?”陆沉已做好开战的准备,他的脸上浮现一抹笑,与身后的柳官人道:“您可瞧好了,柳——官——人!” 说着,陆沉一个飞跃起身,手中锋利的剑与他一起冲向许梦尧。 “卖新”迎年就在中秋佳节的头一日,这时月亮浑圆,云残星稀,感受不到一丁点燥热。 还不等天黑个彻底,街上已是热闹非凡。 所有酒楼或者酒肆已经卖上新酒。对于百姓来说,“卖新”是一年里别有意义的象征。 人们自然带着对于新酒的期待,纷纷来到街上。 从未有规定说所有百姓都必须参加“卖新”酒会,可靈州上下所有人无不上街庆祝,这样的习惯已经成了约定俗成。 赵红梨与陆沉一同守在小巷里,那儿离张宅的侧门极近,也一眼能瞧见侧门的动静。 李青芷与赵红梨事先交代好,到了“卖新”这日,只要天一黑,街上的人多起来,李青芷就趁乱带着账本出逃张宅,而赵红梨负责在侧门接应。 暮色已然四合,街上的人已然多了起来,连平日里鲜有人走的小巷,都能见到三三两两的过路人。 可赵红梨始终没瞧见李青芷的踪影。 难不成李青芷并未将账本偷出? 还是说出了变故,李青芷遇到了危险。 可她们早就商量好了,就算没将账本偷走,也要在这一天离开张宅。 留在张致全身边一日,便多一日危险。唯有这天才是最适合出逃的时候,可李青芷并未按照约定出现。 赵红梨越细想,心里越是焦灼。 倚在墙上的陆沉看到赵红梨紧咬下唇,她的目光始终盯着张宅侧门。陆沉猜到了赵红梨的心思,他便扶住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赵红梨并未留意陆沉的手,她的双眼依旧盯着那扇没有动静的门。 街上的喧哗声渐起,人们开始奔跑在张灯结彩的夜市上。看来“卖新”的队伍已然出街,恐怕张致全也已然出门。 赵红梨握紧拳头,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万一李青芷有个好歹,她还来得及救她。可为了大局她断不能冲动。 还不等赵红梨有更多的心思,陆沉拍了拍赵红梨的肩膀。 赵红梨抬头,她瞧见沈薇小跑而来。 等到沈薇来到跟前,她还未开口就先喘起气来。待气息缓了缓,她才手指着街道:“你家娘子去迎‘卖新’会了……” “什么?!”赵红梨疑惑道:“她和谁去了?!” “和你家员外……” 还不等沈薇将话说完,赵红梨即刻朝沈薇所指的方向去了。 待到沈薇反应过来时,赵红梨已然没了人影,她与陆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以。 赵红梨的步子极快,她甚是将陆沉和沈薇抛在身后。 人来人往的街上,没人瞧见她脸上尽是慌张与不安。 赵红梨自是一清二楚,李青芷的行动计划定是出了变故,她多怕李青芷真的遇上危险。 人潮拥挤在靈州的各大街道,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靈州竟会有这么多人。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断响起,他们似乎同时忘了人世间还有苦恼。 当人们看见,夜市街道出现了三丈高的布牌时,欢呼雀跃的声音更大了些。 李青芷跟随着张致全,他们挤过人头攒动的人群,终于离游行的队伍近了些。锣鼓激扬在耳旁,李青芷和张致全的脸上也是笑逐颜开。 三五人举起的白布牌上,写着的是今年库选酒匠的姓名,以及其最拿得出手的新酒。 布牌的出现意味着游行队伍抵达现场。 布牌队伍为首,它率先抢占众人目光,也为整个队伍清开道路。随后的队伍是鼓乐与乐官,他们不仅奏响了喜乐,也护送着“卖新”的样酒。 “新酒!这是今年的新酒!”李青芷兴奋地与张致全指着道。张致全顺着李青芷的手看过去时,脸上也露出喜色。 样酒还没出现在眼前,李青芷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酒香气。 游行队伍慢慢悠悠地行进着,人们瞧见样酒时也都伸出了各自的手。呼声越来越大,好似人们都已等不及,想尝尝这年的新酒。 赵红梨就是在这时瞧见了李青芷,她站在队伍的另一头,遥遥望着对面的李青芷,她的目光里尽是担心。 人潮将赵红梨挤得东倒西歪,若非陆沉扶住她,她差点就要跌倒。 技艺的表演队伍跟在样酒之后,浓妆艳抹的小女童子与官妓私妓,跳舞的跳舞,杂耍的杂耍,配合着鼓乐前行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精彩的演出上,只有赵红梨的目光隔着队伍,寻找着李青芷。 显然李青芷也被技艺们吸引,她满脸笑容地看着表演,根本没注意到赵红梨就在她的对面。 李青芷为张致全指着队伍中的一位老者,他正朝着手中的火把喷出火焰。 长长的火焰照亮李青芷的脸,李青芷忍不住拍掌叫好。 一片嘈杂声里,李青芷与张致全道:“去年的节目可没今年的好啊!” 张致全脸上浮着笑意:“是啊,听闻今年新酒格外上乘,官府一高兴下了血本庆祝。” 技艺队伍很快越走越远,紧随其后的是豪华的马车队伍。 那是官员们骑着马匹带领队伍,这也是整个游行的最后一支队伍。骑在马上的官员们各个意气风发,他们望着热情的人群,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 人们见着队伍就要走远,也都随着游行队伍前进。 一时间人群又拥挤起来,一阵骚动倒是叫李青芷抬头望见了赵红梨。 赵红梨与李青芷的目光终于交汇在了一起,李青芷望见了赵红梨眼中的惊喜。 赵红梨刚要与李青芷暗示什么,只听天空嘭的一声响起,震耳欲聋。 赵红梨被那声巨响吓得猝不及防甚至弯了腰,陆沉也随即捂住赵红梨的双耳。 夜色在一瞬之间炸出强烈的光,原来是天上放起了烟火。 众人为了烟火欢呼,纷纷抬头望着夜穹,露出喜悦的笑容。 耀眼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开来,碎裂的星火四散下来,照亮赵红梨脸上的恐慌。 等到赵红梨再抬起头来时,远处再也瞧不见李青芷的身影。 赵红梨的目光甚至找到了张致全,却不见他身旁出现那张熟悉的脸。或许是人潮太过拥挤了,连张致全自己都没发现,身旁的李青芷早已消失不见。 赵红梨一时愣在原地,她如何也猜不出李青芷究竟去了哪里。 直到有人差点将她挤倒,见着陆沉将自己护在怀里,她也未能回过神来。 第五十六章 变化 李青芷的计划确实有变。 计划并非变在李青芷要放弃偷账本,而是变在李青芷打算在“卖新”酒会时才将账本偷出。 她知道风波过后,张致全定然严防死守,在宅中时她没有机会偷出账房的钥匙。 只有在异常熙攘的环境里,她才有机会出手,张致全也不会察觉到腰间的钥匙被李青芷偷走。 而又是因为人流拥挤,李青芷的离开才没那么显眼。就算张致全发现李青芷不在身边,他也只会以为李青芷是被人群挤走了。 在严福开账房的重锁时,李青芷特意瞧了眼那钥匙的模样。 还未错开人流,得手的李青芷,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钥匙,她的嘴角撇出了些得意的笑。 看来这一回是真的得手了。 李青芷将那偷来的钥匙握在手里,她从攒动的人群里挤出。 头顶的烟火照亮李青芷笃定的目光,她回头看了一眼,张致全还深埋在人群里,根本未能发现她的行动。 而后,李青芷又朝着来时的路而去。她必定要在“卖新”酒会之前将账本偷出。 所有人都在与李青芷错过,汹涌的人潮也离她越来越远。 烟火时不时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响湮没李青芷的脚步声。 如今的李青芷已不再是人潮前的那般模样,她如涅槃重生一般,又如视死如归一般穿街走巷。错别过一个个街灯后,她终于回到张宅。 此时的张宅最为静谧,不仅品茗轩闭了一整天的店,连张宅的下人们也都去到了街上,参加“卖新”酒会。 所有屋子都熄了灯,只剩院中的灯笼还亮着,它们将张宅一块一块地照亮。 李青芷将钥匙拿在手上,直至走到账房门前。钥匙插在锁孔里,只听啪嗒一声锁开了。 李青芷甚至不用点灯便能找到那只柜子。 她掀开柜门,又掏出火折子。借着火折子的光,在那堆账册里,她找出了那本《宦门子弟错立身》。 微弱的灯火下,纸页哗啦啦地翻着,一页一页的戏文写得紧紧凑凑。 那都不是李青芷要找的东西,直到戏本翻到了后半部分,纸页的哗啦声停了,李青芷的手也停了。 她望着那页写满账目的纸,眼神专注起来。 果不其然如李青芷所想,这本《宦门子弟错立身》才是张致全最为重要的账本。 李青芷的手快了起来,她飞速浏览着账本上的数目。 直到李青芷确认那些就是私售度牒的账目,她便将账本合上,吹灭了火折子。 出了账房的门,李青芷又快步走在游廊里。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回到张宅,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走出张宅。 这处宅院埋葬了她的所有尊严,也洗劫了她的所有价值,好在她用自己的努力换回了重生的自由。 如今她虽走在黑暗里,却是她最具希望的时刻。 她猜到了赵红梨一定在担心着自己,但她很快便会告诉她,她已然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李青芷估摸着酒会也快结束,张致全就快要回到张宅。 在推开侧门的那刻,李青芷脸上的欣喜更多了。 她看见赵红梨与陆沉就守在门外,她也望见赵红梨的目光里同样满是喜悦。 李青芷无声地走向赵红梨,她从胸口里掏出《宦门子弟错立身》,递到赵红梨的面前,示与她的眼前。 还不等李青芷开口解释,赵红梨便猜到了李青芷已然将账本偷到。 赵红梨抱住李青芷时,天地间嘭地一声响,最后的烟火也在她们的头上炸裂开来。 陆沉并未打扰主仆俩,他看见赵红梨喜极而泣,李青芷也是喜极而泣。 一切证物都已到手,柳官人也被陆沉救下,一切准备就绪,一切蓄势待发。 在夏明兰得知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她也便答应出堂作证。 去往衙门的路本不需路过依临山,为了接应玄清道长与妙镜法师,夏明兰带着肖伶、段隐以及文华一同来到依临山脚下。 待到所有人集合完毕,为首的夏明兰便领着几人一同出山。 时至深秋,山林间的风吹得更为凉爽。 她们一路无话,只有肖伶始终兴奋地望着四处树木。她望见那些原本暗绿的枝丫,已然泛起了黄边。甚至连林间的风,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吹落下来。 几人一前一后走着,肖伶听见了脚底压踩野草的窸窣声。偶尔有雀鸟在头顶吱吱叫着,肖伶也会抬头笑着望去。 肖伶这般喜悦是因为她终于能为正义而战了,她还记得当初夏明兰要她去搬运尸体时,她也是这般激动。 可当肖伶听见一处草动时,她的斗志昂扬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她的脚步骤然停了,脸上的笑也在一瞬之间敛了回去。 听见那声异响的不仅仅只有肖伶,在场的所有人都如她一般收回脚步。 哗啦啦,那是草丛被人拨动的声音。 “有埋伏!”夏明兰喊了一声。 肖伶等人的目光即刻慌乱起来,她们环顾着四周不敢吭气。 被人发现后,藏在草丛里的杀手不再遮掩,带头的一声令下后,所有杀手冲向夏明兰。 “糟了!快跑!”情况危急,夏明兰只能命令道。 还不等听完夏明兰的命令,夏明兰身后的所有姐妹脸上各显惧色,猝尔四散而逃。 肖伶甚至吓得摔了个踉跄,吃了一口土。 杀手各个拿刀,他们来势汹汹,见人逃跑却毫不慌张,毕竟她们与他们之间的实力太过悬殊。 “诸位跑也是白费,你们放心,咱们主子只想要夏妈妈的命,只要你们交出夏妈妈,小人绝不会动诸位一根发丝!”杀手的领头人冲着逃跑者的背影喊道。 就算夏明兰跑得再快也没用,杀手们各个身轻如燕。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们凌空越过每个人的头顶,又将脚步轻盈地落在夏明兰的跟前。 为首的杀手狡黠一笑,他道:“夏妈妈,咱们主子吩咐过,在您死之前要小人转告一句:若是夏妈妈真要作证,就去找阎王爷那儿作证吧!” 杀手的话音一落地,他手中的刀便竖了起来,腕部一转,他将最为锋利的一面对准夏明兰。 对方的速度太快,夏明兰甚至来不及思考,只得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 谁知有人比杀手的刀更快,她疾步挡在夏明兰的身前,刀刺过来了,却是刺进眼前人的胸前。 血渐在夏明兰满是吃惊的脸上,她望着那把刀刺穿眼前人的胸背。 “杀人了!杀人了!”刚从地上爬起的肖伶,冲着杀手喊叫起来。 夏明兰看到那带血的刀被一把抽出,眼前人也陡然倒下。 “凤仪!”夏明兰叫破了声,她连忙趴在倒地的妙镜法师跟前,将身负重伤的她抱起,“凤仪!” 夏明兰惊诧又悲痛,她甚至没有心思理会,杀手的刀重新刺向了她。 好在陆沉带着手下及时赶来,铮的一声,他手中的剑拦下了刺向夏明兰的刀。 得亏赵红梨提醒陆沉,张致全可能会对夏明兰动手,这才叫陆沉赶到现场。 一时间,陆沉的剑与杀手的刀厮杀起来,身后的郑迟也使出浑身解数,执着剑飞冲而来。 刀剑交锋,火星飞溅,连带陆沉脚下的落叶也被掀飞。 陆沉的剑来得猛烈,为首的杀手也敌不过他的攻势,被打得不停后撤。 玄清道长等人见来了救兵,纷纷跑向夏明兰和妙镜法师。 殷红的血顺着妙镜法师的伤口汩汩流出,夏明兰忍着心痛,望向她的脸:“凤仪……陈凤仪!” 即便过去多少年,即便夏明兰一直喊她妙镜法师,她也不能忘记她的原名是陈凤仪。 虚弱无力的妙镜法师凝视着夏明兰的双眼,她见她的眸底开始湿润,便挤出了笑与她道:“你……你护了我与婉仪一生,总要……总要我护你一回。” 听见妙镜法师如此说道,夏明兰哭得更猛了,她强忍情绪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住你们——” “答应我,一定要……”陈凤仪中气不足道:“一定要让他伏法……” 夏明兰疯狂点着头,她眼中的眼泪跌落在妙镜法师的脸上:“我答应,我都答应你……” 等到夏明兰允诺下来,妙镜法师脸上笑得更为明晰。对于妙镜法师的笑,夏明兰觉得有些陌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带着悲伤而活,仿佛只有郁郁寡欢四个字,才能形容她的一生。 笑着笑着,妙镜法师的目光越过夏明兰的脸,她望向碧蓝又辽阔的天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声呢喃道:“自……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妙镜法师的脸上再次浮现笑容:“十年了,您还是没能听……见……” 说到最后一个“见”字时,妙镜法师的头骤然垂下。 夏明兰眼中的泪也骤然停下。她的目光猝尔滞在妙镜法师的脸上。随着妙镜法师闭了眼,夏明兰哑然失声。 她知道,她还是为她而死了…… “凤仪!”见妙镜法师咽了气,玄清道长与肖伶扑到跟前。 任凭玄清道长如何摇着死去的妙镜法师,任凭她们如何叫着她的名字,躺在那里的妙镜法师再也无法回应她们。 夏明兰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呆愣地抱着妙镜法师始终没有放手。 另一头的陆沉已将所有杀手抓了起来,他用手帕擦着剑上的鲜血,等着手下将几名杀手绑起来。 郑迟欠身道:“官人,是否要将歹徒就地正法?” 陆沉抬眸,他望一眼跪地的杀手们,一声吩咐道:“活捉就好。” 领了陆沉的命令,陆沉与手下们摆手道:“走!” 手下们绑着一众杀手离开,跟在其后的陆沉回头望了一眼夏明兰。 陆沉想了想,还是走到夏明兰的跟前。他瞧一眼还在悲伤的夏明兰,才道:“夏妈妈,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与陆某开口。” 陆沉等了片刻,也不见夏明兰的回应,他明白她只是需要时间平复情绪,他便又与夏明兰道:“那就衙门见。” 夏明兰并未拒绝他,也未答应他。 陆沉轻叹了口气,也便转身离开。 林间的风吹了又吹,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也有零星的落叶随着风儿旋转而下。 一旦接受死亡的到来,这世间的一切便都安静下来。 玄清道长与肖伶甚至没说出安慰的话,她们站在那里始终无言,只等着夏明兰能从悲痛中抽离出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夏明兰将妙镜法师轻轻放在地上。 众人望着夏明兰拿起身旁的刀,她缓缓地起身。 刀尖对准了段隐,夏明兰恶狠狠地望着段隐,她的目光里尽是杀气。 肖伶见状后大惊失色,她连忙问道:“明兰,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姐妹,有话定要好好说!” “呵……都是姐妹,”夏明兰苦笑了一声:“你们以为这些杀手是哪里来的?张致全为何知道我们要走这条道?!” 别说肖伶了,连一旁的玄清道长和文华也是疑惑与诧异,她们对于夏明兰的言行甚是不解。 “说,为何要出卖我们!”夏明兰斥声问道。 哪怕被人质问,段隐仍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于这一切她都毫无意外。 第五十七章 辩驳 夏明兰手中的刀还在滴血,那是妙镜法师身上的血。 段隐望着夏明兰愤然的脸,她的嘴角撇起不以为然的笑意。 “是不是……”肖伶勉强笑着,她试图劝解:“有什么误会……” “误会?”夏明兰哼笑一声,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对于张致全来说,咱们一群人里最具威胁的就是我和她,只有我和她最了解品茗轩始末。张致全派来的杀手只杀我,不杀她,这又是为何?” “再者,跟在张致全身旁的严福是她的兄弟,她当然要保住严福的性命,出卖咱们……” 不等夏明兰说完,段隐终于笑出了声,她也不再装聋作哑,而是开口道:“出卖?” 说过“出卖”二字后,段隐脸上的笑忽而一敛,她冷冷地道:“最先出卖我们的明明是你!夏明兰!” 段隐的话叫夏明兰怔在原地。 “若非你执意要与陶抚山做生意,若非你将姐妹们哄骗到山下,她们会死的死,逃的逃吗?!” “对,我差点忘了,”段隐点头而道:“你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还逼着一生软弱的陈凤仪杀人,害得她整日跪在佛祖面前,念诵什么《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即便如此也没能叫她消除内心的罪孽!你的愧疚是没了,却害得陈凤仪自责一生!” “夏明兰,我说的有错吗?!”段隐怒声喊道。 一声追问下,夏明兰只能愣神地望着段隐,她心里没了底气,手中的刀也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当然没错,是她夏明兰最先出卖了她们。 那时的夏明兰眼里只有银子,她为了行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她也并非没有底线。 当陶抚山为了买卖害死一众风华正茂的女子时,夏明兰也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可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无法弥补。 眼见着陶抚山将陈婉仪害死,又眼睁睁看着陈凤仪为了妹妹的死痛苦不已,夏明兰也只能整夜自责难眠。 正如段隐所说,夏明兰联手报复陶抚山,不过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也为了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甚至那一日,夏明兰还将匕首强塞进陈凤仪的手里,她强逼着她,要她亲手为妹妹报仇。好像只有这样,夏明兰心中的歉疚才能少一些。 夏明兰这么做确实消除了自己心中的孽,却让陈凤仪一生都摆脱不掉自己杀人的孽。 段隐望着夏明兰肩上的文身,她嗤笑一声,目光移回夏明兰的脸上:“念旧恶,憎恶人……多么道貌岸然的一个人……” “夏明兰!”段隐斥声道:“如今陈凤仪因你而死,你还要执意洗清自己的愧疚,拖别人下水吗?!” 言罢,段隐又望向肖伶:“平日里你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正义之士吗?!你不过是别人利用的工具!” “还有你!司萧……”段隐转向玄清道长:“你对夏明兰言听计从,自以为她对你有恩,你便事事护她,可她到底是你的恩人,还是你的仇人?!” 段隐的话令夏明兰的内心产生动摇,她的双眸有些游离,甚至暗下思忖起来。 不仅夏明兰噤了声,肖伶与司萧见状也沉默下来。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文华轻笑一声,打破了平静。她若无其事地看着段隐:“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最轻松不是吗?” 文华的话让段隐的目光一顿,她如何也没想到,从来事不关己高高挂己的文华,也会将她看透。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为了掩饰内心,”文华瞥一眼夏明兰,又与段隐道:“比起她,你又好得到哪儿去?” 文华的话还是提醒了夏明兰。 夏明兰将那把刀再次抬起:“事已至此,我夏明兰也绝不能让她们就此枉死!” “段隐,你以为你阻挡了我们,严福就能独善其身吗?你以为你装聋作哑这么多年,就能独善其身吗?” 段隐清楚夏明兰的为人,夏明兰更是清楚段隐的为人。 她这一生小心翼翼地活在世上,从不敢招惹是非,更不愿惹火上身,她所做的事都不过是为了自保。严福是她的弟弟,她是想保下她的弟弟,可她最想保的还是她自己。 只是人世这一遭,仅凭自保就能活下去吗? “你以为……”夏明兰的脸也重新抬起,她目光坚毅地望着段隐,又一字一顿道:“不除了陶抚山和张致全,你就能独善其身吗?!” 公堂之上,沈薇写好的状纸铺开在眼前,秦推官将诉状读完后,他才抬起头来问道:“李青芷,你欲要告发亲夫张致全杀害多名女子,可有证据?” 李青芷、张致全与沈薇站在公堂之下,不少百姓也在其后围观公审。 “有,民女恳请推官准许沈薇作为民女的讼师,代诉此案。”李青芷目光凛然地望向堂上的推官。 “准。” 推官答允后,李青芷看一眼沈薇,沈薇与李青芷点了一下头,她便上前一步道:“五月二十二,桥头出现一具无名女尸,她正是品茗轩的茶妓眉苏,而品茗轩的东家正是张致全。” “经由仵作查验,眉苏死于五月二十一日戌时,曹尉司上门问话时,张致全声称头一日戌时与李娘子身处瓦子。李娘子确实曾与张致全有约,他们要于戌时去瓦子看杂耍,可李娘子临时有事并未应约。” “也便是说,没人能证明五月二十一日戌时,张致全到底身在何处,他也难以洗脱杀人嫌疑。” “你也说了,这只能证明他有嫌疑。”秦推官道。 沈薇自若一笑,道:“秦推官莫急,听民女慢慢说来。” “张宅丫鬟赵红梨,曾见着他家员外于戌时出门,不出一个时辰他又回到宅中,赵红梨还被张致全身上的荆棘草刮伤。秦推官应当知道,只有依临山上荆棘最多。” “当然,各位或许会说,张致全可能先去了瓦子,又去了依临山。但若仔细想想,这种‘可能’基本‘没可能’,若是从张宅出发,去瓦子和去依临山的路恰好相反,别说一个时辰了,就算两个时辰也跑不过来。” 秦推官捋了捋胡子,他频频点头。 “至于张致全为何要去依临山,这和他的做案手法有关,他先将茶妓杀害,再将尸体拖至依临山毁尸灭迹。张致全用这一手法杀死了众多茶妓,也便是说,品茗轩的茶妓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时,沈薇与堂上行交叉礼道:“民女恳请传唤赵红梨上堂,她曾是品茗轩的茶妓,差点死在张致全刀下。” “传。”秦推官吩咐衙役道。 “传赵红梨——” 衙役的一声传唤,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赵红梨进了公堂,她走上前去。 赵红梨弯下身子两手交叉道:“禀推官,民女赵红梨曾是李娘子身边的贴身丫鬟,后又做了品茗轩的茶妓,在侍奉文思院的柳官人时,民女差点丢了性命……” 赵红梨娓娓道来,将自己做茶妓时的所见所闻一一讲述,更是讲清了品茗轩二楼与密室的构造,以及自己躺在密室的床上,被床底下的人捅伤之事。 说着,柳官人也来到公堂之上,衙役为他搬了太师椅。 “柳官人,劳您亲自来,不知这赵氏所言是真是假?”推官问道。 柳官人坐下后,只道了两句:“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在等着柳官人继续说下去,可他除了承认赵红梨所言属实,未再说下去。 见柳官人不愿多说什么,赵红梨有些疑惑,却也只能另想他法。 “得亏陆刺史及时赶到,救下民女,民女才因此脱险,不仅柳官人能证明民女所言,陆刺史也能证明。”赵红梨回头看一眼陆沉。 只见陆沉脱去了官衣,穿着一身便服,他站在人群中望着赵红梨。 坐在台上的秦推官,眯着眼望着人群,他一眼认出了陆沉。 可陆沉的官位比自己大得多,他却没有张扬出堂,秦推官有些不解,还是站起身子与之道:“陆刺史,您来了怎么不知会下官一声……” “快,快有请陆刺史。”秦推官连忙命令衙役。 在衙役的引领下,陆沉终于来到堂前,他站在赵红梨的身旁。 一名小衙役为陆沉搬来了太师椅,陆沉见状后摆了摆手,他笑道:“秦推官客气了,陆某这次是作为证人前来,秦推官尽管将陆某当作平民百姓即可。” 陆沉话虽这样说了,秦推官依旧有些不自在。他不知该如何劝说,见陆沉执意如此,也便只好坐下。 “赵红梨出事那晚,我刚巧也去了品茗轩的密室探寻,亲眼见着床底的人刺伤了赵红梨,不仅如此,”陆沉慢条斯理道:“我也曾发现,刺杀赵红梨的凶手,正是从张致全厢房的床底下进入又跑到密室,如此周密的环境,张致全怎可能不知?” “秦推官若是不信,大可传人去张宅看看。”陆沉道。 “来人啊,”秦推官一声令下道,“去张宅看个究竟,看是否如陆刺史所言。” “是。”衙役领下差事。 等几名衙役出了公堂,秦推官望向陆沉,他的脸上多出有些歉意地笑:“陆刺史,可即便如您所言,也不能证明张致全真的杀了人啊。” “毕竟这赵红梨也没死嘛,只是受伤罢了。” 陆沉毫无意外,他早就料到秦推官会如此反驳自己。 秦推官又看向沈薇,道:“或许,还有别的证人?” “有……只是……”沈薇欲言又止,她倒吸了口冷气,证人原本是有的,只是夏明兰在来时的路上出了变故。 “只是什么?”秦推官问道。 “只是……” 啪的一声,惊堂木重声落在案上,秦推官呵斥道:“公堂之上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围观的民众也有些失去了耐心,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这讼师,到了公堂还不准备充分……” “谁说不是呢,诉状公堂跟儿戏一般。” “要我说,讼师就该是男子,女讼师就是不靠谱……” 秦推官的斥责,民众的嘲讽,沈薇皆未放在心上,她还沉浸在苦思冥想里,只听公堂之后有人喊了一声。 “当然还有证人!” 众人一听,皆是回过头看去。连堂上的秦推官,也闻声望去。 “只是什么?”沈薇听见夏明兰来了,她偷偷窃喜,小声嘀咕道:“只是得等等呀……” 人群后的夏明兰一脸正气,她带着身后的姐妹们来到堂前。不等秦推官的传唤,一众女子便走到跟前来。 夏明兰与秦推官行礼道:“回禀推官,民女夏明兰、师婆肖伶、媒婆文化、稳婆段隐、道姑司萧,皆是证人!” “哦?”秦推官扫一眼眼前的女子们,他诧异问道:“你们也与张致全有瓜葛?” “我们都曾是品茗轩的茶妓,不仅与张致全有瓜葛,也亲眼见着张致全杀人!”夏明兰凌厉道:“十年前张致全就已犯案,那时他还是亲手杀人,后来才教唆他人杀害茶妓……” 夏明兰将陶抚山犯下的罪状也推到张致全的身上,这是沈薇与夏明兰事先沟通好的。 品茗轩没有陶抚山,也便没了夏明兰等人杀害陶抚山之事。 有了确凿的人证,更有了确凿的证言。待到夏明兰将话说完,尉司曹贵首也被请上公堂。 “禀推官,这是无名女尸的验尸结果,事实证明,夏明兰等人所言属实,死者的致命伤就在背部,是为长约一尺二寸的铁制匕首刺透胸膛。” 说着,曹贵首将验尸文书递与堂案之上。 等秦推官接过文书后,曹贵首看了一眼沈薇,二人四目而视,沈薇冲曹贵首笑了笑,曹贵首却是面无表情。 曹贵首早就发现了案子的蹊跷,当他得知张致全与知州官人关系匪浅时,他便放着案子不再追查下去。 他能做的便是将无名女尸妥善藏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女子翻案。恰巧沈薇从曹贵首的话中揣测出他的心意,也便真叫曹贵首等到了这一天。 秦推官将文书打开,他仔细瞧了瞧,又捋着胡子点头道:“的确如此。” 秦推官将文书放在一旁,他继续问沈薇道:“证据都有了,只是这张致全为何要杀人?” “为何要杀人……”沈薇侧过头,她瞥了一眼张致全,只见张致全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始终未开口。 沈薇自是察觉出了张致全的古怪,可她依旧盯着他回禀道:“因为他在做私售度牒的生意!” 话音一落,沈薇将账本举起,出示公堂:“这便是品茗轩的账本,别看它是《宦门子弟错立身》的戏本,其中的头几页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戏文,后半部分才是茶肆的账目!” 当沈薇将账本拿出时,一旁若无其事的张致全也不禁意外起来。他先是吃惊地望一眼沈薇,又讶异地望一眼站在其旁的李青芷。 “呈上来……”秦推官道。 衙役接过沈薇递来的账本,又将其呈于案上。秦推官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听着沈薇的分析。 “十年来,品茗轩明面上做着茶肆生意,暗地里却做着度牒买卖。世人皆知,度牒售价高,利润大,张致全为了能做出逼真的假度牒,不得不用官家所制的绫纸。” “为了得到绫纸,他必须与文思院的官家勾结。而茶妓便是他威胁官家的手段,这柳官人便是张致全的目标之一……” 说到关键处时,沈薇顿了顿道:“张致全叫这些茶妓在密室伺候官家,要她们与官家们行‘捆脚带’、‘烫情疤’等情虐手段。当官家们拿起刀具时,张致全就暗地里残忍害死茶妓,让这些官家误以为是自己手中的刀刺死了茶妓……” “接着张致全再冲进门,死去的茶妓成了官家的把柄,张致全就威胁这些官家替他做事!” 此言一出,堂外一时喧哗起来。 坐在堂上的秦推官不由自主地放下账本,他抬起头来,倒嘶了一口气,又满是惊诧地望向沈薇。 沈薇听见堂外的民众又低声私语起来,他们的惊讶不比秦推官的少。 “天呐,难怪品茗轩能开十几年不倒,原来是有这层缘故啊……” “没想到张东家为了钱,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看着他像模像样的,不承想还是个斯文败类。” “……” 沈薇望了一眼座椅上的柳官人,她与推官道:“若是秦推官不信,大可以问问柳官人……” 秦推官自然是听见沈薇的话了,可他并未如沈薇所想追问柳官人。而一旁的柳官人,也未曾开口佐证沈薇的说法。 陆沉望着眼神游离的柳官人,自然是发现了柳官人的私心。他也已然猜到,这个柳官人只想作证张致全害人,却只字不提与张致全勾结之事。 陆沉只得开口补充道:“秦推官,家父陆真卿也曾是文思院的副使,家父也曾去过品茗轩,第二日他便……” 秦推官好似没听见陆沉的话似的,他忽然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摔。 砰的一声,秦推官道:“肃静!” 一声令下,不等陆沉继续道,秦推官便冲着张致全发问起来:“张致全,对于李氏的诉告,你可有何要辩驳的?” 所有的证物已经呈上,所有的证人也说出了证言,讼师也将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分析清楚,只等着嫌犯驳诉。 胸有成竹的沈薇一点也不怕张致全的辩驳。如今铁证如山,就算张致全辩出花儿来,也难以洗清罪责。 即便如此,沈薇依旧带着好奇望向张致全,她倒是要听听张致全会如何为自己驳诉,甚至有些期待与他交锋。 不仅沈薇好奇张致全会说什么,李青芷、赵红梨、陆沉、夏明兰等人的目光也齐齐投向了张致全。 谁知面无表情的张致全忽而轻声一笑,他抬起头来,冲着秦推官不以为意道:“没有。” 张致全的否认令在场的所有人唏嘘起来,他们万万没料到,心思极重的张致全竟这么轻易地否认了。 李青芷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见他的目光笃定,双唇也动了起来。 “人,是我杀的——” 第五十八章 误会 那日的夜色更添柔和,连天上的星月也只是发出浅淡的光。 依临山的林间小院也较过去静谧了些,蛐蛐声小了许多,知了声更是彻底消失。 赵红梨准备了饭菜,采薇和采蝶也跟着帮忙端菜,她们于屋里屋外进进出出。 屋内菜香味四溢,李青芷坐在桌案前却是心事重重。 张致全已然认罪,推官审问环节结束后,录问官对张致全进行录问。铁证在前,张致全也将杀人过程一一讲出,甚至张致全还在认罪书上画了押,张致全的犯罪事实也便坐实。录问环节也便顺利结束。 剩下的只需等着通判宣判即可。 大功总算告成,他们也终于得些清闲。 为了庆祝这一成果,李青芷原本想去酒楼里请大伙吃顿好饭,赵红梨却提议回到小院,她要为李青芷亲手做一顿饭。 李青芷明白赵红梨的心思,她还想再伺候她一回,毕竟这主仆俩能再重逢来之不易。 当赵红梨将最后一道炙羊肉递上桌时,陆沉也进了门。 陆沉摘下黑褙子,他与李青芷道:“夏妈妈说她来不了了,这几日一直没空管满春楼,好多事都堆着呢。” “无妨,”李青芷点点头:“还是辛苦官人跑这一趟了。” “娘子这是哪的话,陆某原就想认识认识夏妈妈,要陆某去这一趟权当是交个朋友,”陆沉坐到桌前,望着一桌子的饭菜,他笑道:“再说,能沾娘子的光吃上一顿饱饭,也是陆某的荣幸。” “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李青芷笑道。 赵红梨坐下后,看了一眼采蝶与采薇,她俩还站在一旁没有上座。 陆沉发现了赵红梨的心思,他便与采蝶和采薇道:“你们两个也快坐,今日高兴,酒桌上不许分什么主仆。” 采蝶与采薇皆是露出意外的喜色,她们四目而视后,连忙欠身与陆沉齐声道:“多谢陆官人。” 说着,二人也坐到案前。 采蝶拿起酒坛,她正要为大伙斟酒时,李青芷拦住她道:“用酒盅多不痛快,换个碗来!” 采蝶一愣,她停下手,却听陆沉笑出声:“还得是娘子豪爽,快快,去拿碗!” 眼尖的采薇立马起身,连忙跑出屋子去拿瓷碗。 “娘子,奴婢有一事不解。”赵红梨道。 “何事?” “您难过了吃酒,高兴了也吃酒,您的酒量究竟如何啊?”赵红梨疑惑地看向李青芷。 李青芷讳莫如深地一笑:“这个答案嘛,只有喝倒我的人,才有资格知道……” 正说着,采薇将几个海碗抱到案前,她将每一只碗递到他们的身前。采蝶端起酒坛,酒水哗啦啦倒进碗底。 当酒坛端到赵红梨的面前时,陆沉拿过她手边酒碗,为她换上酒盅。 “怎么着?您看不起谁呢?”赵红梨觑着陆沉。 “快行了,你的酒量我还不清楚吗?”陆沉拿过酒坛,给赵红梨斟了一盅酒。 “哟,陆官人这是与红梨吃过酒?”李青芷笑着看陆沉和赵红梨。 “该如何说呢?”陆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笑意:“那时红梨要做茶妓,张致全要她与我做……” 还不等陆沉说完,赵红梨夹起一块羊肉塞进陆沉嘴里。既是赵红梨喂来的肉,陆沉也甘心被堵嘴,他嚼着羊肉,双手举起,表示不再说下去了,红着脸的赵红梨这才作罢。 李青芷见状,噗嗤笑一声,举起酒碗道:“来,我必定要率先敬各位。” “感谢各位招待,也感谢各位多日来的照拂,青芷无以为报,若是江湖再见,但凡有用得着青芷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着,李青芷捧起碗将酒水一饮而尽。 陆沉连忙端起碗,他道:“李娘子言重了,咱们能聚在一起也都是为了报仇,将恶人张致全送上公堂是咱们共同的心愿,再说还得感激李娘子信任陆某呢。” 陆沉一仰头,也将酒吃了个精光。 李青芷与陆沉相视一笑,只是赵红梨拿着酒盅犹犹豫豫。 李青芷瞧见了赵红梨的沉思,她问道:“怎么?不敢吃酒吗?” 赵红梨摇摇头,道:“娘子不觉得奇怪吗?” “如今张致全在公堂上直接认罪,是否太过轻易了……” 赵红梨的话让陆沉也陷入了思索。 事实上并非赵红梨先发现这一点,所有人都瞧出了蹊跷,可他们也不知张致全这么做到底有何原因。 李青芷拿过酒坛,为自己倒起了酒。 酒水肆意地淌进酒碗,李青芷说道:“红梨,不管他张致全有何心思,录问官已经录问清楚了案情,张致全也已然认了罪,所有人的仇报了也便够了。” 说着,李青芷举起酒碗:“来,咱们今晚不想别的事了,只管吃酒!” 李青芷再次举起酒碗,所有人也端起酒,李青芷扬声道:“说好了,今晚不醉不归!” 砰的一声,酒碗与酒盅碰在一起,众人畅快地吃起酒来。 正如李青芷所说,那晚的他们只顾得把酒言欢。 酒坛子光了一坛又一坛,只见案前的各位脸上愈渐红涨,酒气也愈来越重,他们的嗓门也越来越大。 李青芷已然忘了,她有多久未能如此放肆笑过。她也终于见着,那个总是冷若冰霜的赵红梨也会如此敞笑。 屋里的油灯快燃灭,他们依旧在吃酒。 在座的只有李青芷和陆沉的酒量相当,赵红梨喝趴在桌上,而采薇和采蝶不胜酒力,也早就说起胡话。 李青芷痴痴望着赵红梨的身背,她脸上露出一丝莞尔的笑。 陆沉端起酒坛,为李青芷斟上最后一碗酒。 “陆官人……” 李青芷叫了陆沉一声,陆沉扬起头看李青芷。 李青芷的目光未曾从赵红梨的身上移开,她道:“往后的日子,帮我照顾好她。” “李娘子这是何意?您不能照顾她吗?”陆沉问道。 李青芷的酒醒了大半,她顿了顿,又转脸对陆沉一笑:“只有陆官人明白我的话是何意思。” 屋里沉静了下来,陆沉的目光一滞,他似乎瞧见了,李青芷的笑里带着决绝。 到了结案之日,李青芷等人早早来到衙门。那时的太阳如此耀眼,甚至让人误以为,那是盛夏而非深秋。 赵红梨和陆沉一同站在堂下,与众人静等着结果。 站在公堂之上的,除了张致全,还有李青芷。 惊堂木啪地一声落在案上,通判正襟危坐,判词从他的口中脱出。 “天地肃杀,王法昭昭。今审得靈州商贾张致全:豺狼其性,蛇蝎其心。残杀良妇眉苏等十人,又私将尸体焚烧荒野,欲图逃脱罪责,今众罪并罚,依《宋刑统》:‘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验明正身,押赴市曹,判以斩刑,其首级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掷签扔在地上,衙役见状将张致全压跪在地。 张致全得了该有的报应,围观的民众都在为此欢呼,只是人群里的陆沉眉头一紧,他听出了判词的问题。 “不对!”远在堂外陆沉大喊道:“张致全私售度牒的罪责,通判为何只字不提!” 对于陆沉的质疑,堂上的判官并没有任何回应。 心急的陆沉想闯入公堂,却被围守的衙役死死拦住。 眼见着通判并未理会陆沉,赵红梨也意识到问题,她刚想冲公堂喊道,就见通判将手中的惊堂木再次砸下。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亲亲得相首匿。今审得靈州民妇李青芷:不通人情,不顾人伦,告发其夫于公堂,依《宋刑统》:‘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故判押送女牢监禁二年,遇赦不原!” 通判手中的掷签啪地落地,衙役旋即将李青芷压下。 对于通判的判词,赵红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她先是诧异地望着跪地的李青芷,半天回不过神,只觉得双腿开始发软。 好一会儿的功夫,赵红梨才摸清了这个事实,李青芷也被判了监禁。 她怔怔望着李青芷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红梨以为,只要她们将张致全告上公堂,大仇得报,李青芷便能重获自由。未曾料到,她们辛辛苦苦查获命案,追查元凶,李青芷还要为此坐两年牢?! 可见着李青芷毫无反抗,也毫无惊讶,她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难不成李青芷早就明白,只要告发了张致全,她也要为之付出两年监禁的代价。 即便如此,她也会这样做。赵红梨太过了解李青芷的性子。 不知为何,赵红梨的内心涌起了一阵怒火。她多想冲进去问问李青芷,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究竟值得吗?! 可阻拦在外的衙役必不允许赵红梨这样做。 “通判!张致全是因官商勾结,私售度牒才杀的人,他的罪又何止于此?!你们避重就轻!究竟有没有王法!”气坏的陆沉,依旧不死心地朝公堂上喊道。 “其余罪行证据不足,不可处断!”通判警告道:“扰乱公堂乃是重罪,陆刺史你难道不知?!” 无论堂上堂下吵得如何热闹,跪在地上李青芷并不在乎。 一旁的张致全早已气得咬紧后槽牙,他瞪大了双眼,怒视着李青芷:“你不会以为你真的得逞了吧?难不成你不知妻告夫徒两年?” 李青芷轻蔑一笑:“我李青芷自小饱读诗书,熟懂律法,怎会不知?!” “知道你还这么做?!” 李青芷哼笑一声道:“只要能将你绳之以法,替夫报仇,为己伸冤,坐两年牢算得了什么?!” “替夫报仇……”张致全仰天一笑,他低声质问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陶抚山当年为了摆平杀人越货的罪行,才与你爹交易娶你为妻?” “你说什么?!”李青芷难以置信地望着张致全。 “你是不是没瞧出来,当年的船夫正是我……是陶抚山与我设计了一场英雄救美,谁知你竟这般愚蠢,陶抚山才是品茗轩的东家,他才是,他才是……” 李青芷望着张致全,一时错愕。 张致全的话还未说完,他便被衙役压走了。 “你把话说清楚!别走!”李青芷冲着张致全的背影喊道,“把话说清楚!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已被衙役带走的张致全,哪有功夫答她的话。只留下李青芷跪在地上,她不禁深陷思索。原来李禅裕早料到李青芷会反叛逃婚,才与他们二人联手设计了她。 她竟真是如此愚蠢,被诓骗了十年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一个念头闪过,李青芷也终于明白了卦姑孙仇儿的话:“十年前,品茗轩的东家曾找老妇起卦,他想问,是否杀了人,品茗轩的生意就会好起来。” 孙仇儿却答:“娶妻便可。” 娶妻娶妻,娶的便是她李青芷啊。 原来找孙仇儿算卦的并非张致全,而是她的先夫陶抚山。 孙仇儿所说之人是她一直死命守护的先夫。 思及此处时,李青芷嗤笑一声,这一回总算轮到她嘲讽自己。 替夫报仇可真是一个笑话。 “走!”衙役拉了一把李青芷,跪瘫在地的李青芷半天才仰起脸,她回过头望着天上,烈光照在李青芷的脸上,也将她噙在眸底的泪水照得透亮。 她瞧见的是似火的骄阳。 似火的骄阳不仅照拂了公堂,也照拂着满春楼的一处窗棂。 窗棂之后站着的是夏明兰。 彼时的夏明兰正在为盆栽浇水,她静听着身后玄清道长的话。 “明兰你放心,张致全择日将被斩首。”玄清道长望着夏明兰的背影,却没听见她的反应。 须臾过后,只见夏明兰放下水壶,伸手推开窗户。 夏明兰望着天上的骄阳,窗子挡下的日光,也终于被她放了进来。 第五十九章 过问 这是个风云变幻的夜晚,坐在案前的陆沉,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陆府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金风吹打窗子的声音。 灯盏里的火页发出颤抖的光,打亮陆沉额前的碎发,也照清他愁苦的双眸。 下人走到跟前时,陆沉甚至未曾察觉到。下人抬头瞧了一眼陆沉,见他满脸失落,便不再说什么。下人用手背触碰桌上的茶盏,他与陆沉欠身道:“茶凉了,小的再为官人换杯热的。” 陆沉并未理会下人的话,下人也只好端茶而出,阖上了门。 走出屋子时,郑迟就在门外候着。 下人叹一口气,又将茶水端至郑迟的眼前,掀开茶盖。 郑迟望着水面,道:“又是一口没喝。” “官人这是怎么了?若是再不吃不喝下去,他的身子受得了吗?”下人将茶盖阖上,担忧地摇摇头。 郑迟与下人一同走着,只听风将树叶吹得窸窣响。 “我明白官人为何如此苦闷,”郑迟顿了顿道:“张致全是落网了,可是陆官人的案子并未了解。” “你是说,已故的陆官人?” 郑迟点点头:“陆官人的死始终是官人的心结,他为何要自尽,为何在死前连一封遗书都没能留下,官人始终想不明白,如今张致全落网,没人能给官人一个答案,恐怕官人此生都摆脱不了父亲冤死的阴影。” “可我听闻,咱们官人和已故的陆官人感情并没那么好啊……”下人不解道。 “是,也不是……” 下人转头看向郑迟,他看出了的不解。 郑迟望着远处翻滚的云层,他轻舒一口气,才慢慢与之解释道:“官人自小便看不上这个软弱的父亲。他是官家,必定带着迂腐之气,咱们官人自然瞧不顺眼……” 陆沉的母亲林玥儿是个宗室女,她嫁给陆真卿时,陆沉的外公林仕凭也是极力反对。 林仕凭作为当朝驸马,怎能受得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文思院副使。在林仕凭的眼中陆真卿是个无能之人,他总是对他冷嘲热讽,可陆真卿却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正是这一点也让陆沉瞧不上眼,他以为,父亲连男人的尊严都守不住,那是多么无能又懦弱。 生在官宦之家的陆沉从未受过什么苦,他自小衣食无忧,受尽关爱。 可这也养成了他自由散漫的性子,他怎能受得了官家的约束。 陆沉的这个刺史,也是当年陆真卿求着他当的。 整日逍遥自在的陆沉,唯一能接受的就是领个虚衔。 某一日,陆真卿突然找上陆沉,要他陪他去一趟品茗轩,那时陆沉正在酒肆里与好友吃酒,根本不曾理会父亲。 陆真卿强调了好几遍是为了查案,陆沉却当耳旁风一般,仍与饮妓猜着诗迷。 陆真卿一气之下将酒水泼在陆沉的脸上,陆沉却看都不看这个气急的父亲。 于是那晚陆真卿独自去了品茗轩。 只是到了第二日,还未酒醒的陆沉,晃晃悠悠进了陆宅的门,就听闻父亲自缢的消息。 父亲死后,母亲也整日郁郁寡欢,她自然埋怨陆沉,甚至开始记恨陆沉。 一年多过去了,林玥儿始终不理会陆沉,甚至不与陆沉说过一个字。 不仅林玥儿以为,正是因为陆沉不陪丈夫去品茗轩,丈夫才出了事。 连陆沉也自责起来,若是他答应了父亲,陪他去这一趟,指不定父亲根本不会死。 无奈的陆沉只能找上驸马府,他跪在林仕凭的面前,求他能帮忙调查陆真卿的死,为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林仕凭虽说嘴上没有拒绝,却处处说着暗讽陆真卿的话,陆沉明白,那是林仕凭在用他的体面拒绝着他。 看来林仕凭是不可能为陆真卿伸冤。无奈的陆沉便暗下决心,一定要亲自为父亲报仇,查明父亲的死因,还父亲一个公道。 就算父亲真的只是单纯的自杀,他也要查明白,他为何会抛妻弃子地离去。 “这一查便是一年,张致全已然进了大牢,可已故陆官人的死依旧是个谜。”将陆沉的旧事讲述清楚时,郑迟停住了脚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远处迎来的人影。 不仅郑迟愣在原地,连跟在其旁的下人,也被眼前闯入的陌生人惊得一脸愕然。 屋外的风吹得更重了,陆沉望着手里合起的折扇,将它越捏越紧。 不知何时,陆沉听见门外有人走动。 还不等他抬起头,就听郑迟在门外喊:“官人,有人求见。” 这么晚了会有何人上门?陆沉疑惑着,当他要开口回应时,门嘭的一声开了。 进门而来的并非郑迟,而是张致全。 陆沉不明所以地望着门处,张致全就这么径直朝他来了。 “陆官人,别来无恙。”张致全道。 陆沉冷笑一声:“这是什么风,竟能把牢房吹破。” “您就不意外?”张致全觉得奇怪。 “意外,当然意外,”陆沉将目光转移,望向案上的烛火,他道:“意外你既然已经金蝉脱壳,还来自投罗网这一招。” 张致全欲言又止,他望一眼郑迟。 陆沉对郑迟摆了摆手,郑迟领下吩咐退出房门。 “‘老爷’曾答应过草民,只要草民顶下所有罪责,不出卖‘老爷’,他便能将草民从牢里救出,”张致全目光如炬地道:“他是将草民救出来了,但他绝不会就此放过草民,草民猜测他会派许梦尧杀人灭口,因为草民知道他们的秘密。” 陆沉并未理会张致全,张致全只好继续说下去:“草民也明白,如今只有陆官人能救草民一命。” “这倒是,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陆沉将折扇丢在桌案上,灯盏里的火页也为之一颤,他脸上的光也忽明忽暗。 张致全望着陆沉的脸,他道:“只要官人愿意保下草民一条狗命,草民愿意将‘老爷’的秘密与陆官人交换。” 陆沉站起身来,他走向窗前问道:“‘老爷’究竟是谁?” “这位‘老爷’,您应当认识……” 张致全将话说了一半,陆沉转过身子看向他。 呼啸的风声此起彼伏,二人四目而视片刻后,张致全答道:“正是户部尚书鲍川河。” 听见鲍川河的名字,陆沉露出不解的笑。他不明白堂堂户部尚书,为何要与靈州商户勾结。这看似不合理,又好似有些合理。 陆沉并未将心中的疑惑讲出。他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想知道的并非关于鲍川河。” “陆官人尽管问,草民必将知无不言。”张致全欠身道。 陆沉目光凌然,他问道:“我的父亲陆真卿,他究竟为何会死?” 陆沉的话一落地,张致全便抬起头,他满是茫然地望着他。 正如张致全所猜想的那样,许梦尧真的找上了门。 连着刮了几夜的风,只是将阴云翻滚,却不见落下一滴雨。 穿着夜行衣的许梦尧,悄默声地进入陆府。 许梦尧先前就见着张致全进到陆府,她本不想在陆沉的地盘儿动手,可她连等了好几日,都不见张致全出陆府的门,许梦尧也只能改变计划。 深夜里的府邸沉寂无声,除了檐下悬挂的灯笼随着狂风起起落落,再没见什么动静。 许梦尧的脚步很轻,她在客房转悠了半天,才找到张致全睡下的屋子。 屋里屋外皆是黑漆漆一片,许梦尧小心地撬开门锁,又轻轻地推开门。 碰上门的那刻,许梦尧双眼直盯着床榻。 见床上躺着一人,许梦尧拿着剑,她屏气凝神地一步步走近。 床上的人一动未动,他显然没发觉许梦尧的出现。许梦尧将剑拿起,剑首对准那人的胸口,刚要刺下去时,那人转过了头。 “许夫人,又见面了。”那人是陆沉,他一脸笑道。 许梦尧愣在原地,要落的剑滞在空中。 这时,郑迟眼疾手快,从许梦尧的背后出现。他手中的剑就要刺向许梦尧时,许梦尧感受到身后有剑带起的风,她的身背一闪躲过郑迟的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听郑迟与许梦尧交锋起来。“铮”的一声又一声,两人的剑不停相击,火星四溅。 二人的实力不相上下,可郑迟的身法没有许梦尧的快,才几个来回,郑迟就要抵不住许梦尧的攻势。 许梦尧的剑影翻飞,她借势腾飞而起,一个空中筋斗翻身,手中的剑似是注满剑气,朝着郑迟便是猛刺而去。 对面的剑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郑迟为躲那刺来的剑,连步撤退几尺远,差点滚在地上。 见郑迟没了反手之力,许梦尧收起剑,她疾步冲向屋门,却被陆沉手中的剑堵在门口。 剑首就要刺中许梦尧的喉咙,许梦尧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陆沉的手腕翻转,剑锋也跟着翻转,他的嘴角扯起笑:“着什么急嘛夫人,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不得叙叙旧?” 许梦尧哼笑一声,她讥讽道:“主仆俩联手二打一,能有多光彩?” 陆沉歪着头笑问:“夫人这话就不对了,上次咱们已然交过手,陆某是否需要有人联手,夫人还不清楚吗?” 陆沉的话气得许梦尧哑口无言,她站在那儿甚至不敢反手。 “只是陆某有一事很是奇怪。”陆沉道。 “有屁快放!”许梦尧满是怒气道。 “怎么回回杀人,许夫人都是亲自动手?难不成是因夫人人缘太差,连个帮手都找不到吗?” 许梦尧冷笑道:“轻信于人是致命弱点,我许梦尧只要活一日,便不能有任何弱点!” “啧啧啧,还是夫人做事严谨,可那又如何?还不是陆某的手下败将。”陆沉道。 陆沉的话气坏了许梦尧,她愤然地咬紧牙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去搬个椅子来,”陆沉吩咐身旁的郑迟:“夫人这样的贵客登门,怎能招待不周呢?” 郑迟这才起身点点头。 屋里的动静不小,屋外的赵红梨早已等候多时。 她听着陆沉将许梦尧拿下后,屋里已然亮起一盏灯。 正当她要敲门,门一下开了,是陆沉。 “去吧,我在门外守着。”陆沉道。 赵红梨点点头,陆沉和郑迟出了客房,赵红梨这才跨过门槛。 许梦尧坐在椅上,她的双手被郑迟绑在身后。 见赵红梨来了,许梦尧疑惑地看向她,显然没认出她来。 赵红梨看出了她的困惑,赵红梨介绍道:“许夫人,小女是李娘子的丫鬟赵红梨,咱们见过。” 许梦尧打量着赵红梨,她终于想起,在品茗轩时,赵红梨就在身旁端茶倒水。 许梦尧并未搭理赵红梨,甚至未想给她一个眼神。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奴婢去过问,但我家娘子也一定想问问夫人……”赵红梨的语气平和,她问道:“夫人本是我家娘子唯一的亲人,为何夫人在品茗轩受苦,您不仅不出手相救,还要张致全刺杀我家娘子?” 许梦尧先是一愣,后又不屑一笑:“不过一个丫鬟,李青芷连这事都告诉你?” “告诉了又如何,难不成为了这个,您也要灭了我的口吗?”赵红梨问道。 “我人都落你们手里了,讲这些废话是要羞辱我吗?”许梦尧扬起头直视赵红梨的眼。 “少在这儿妄想了,您不会真以为您有多重要吧?”赵红梨走近一步道:“我说了,我来这儿不过是要替我家娘子问您一句,您为何要对她动手?为何不放过她?她可是您的亲妹妹,你们身上可是流着同样的血……” 许梦尧的目光里只剩轻蔑的笑意,却始终不理会赵红梨。 见许梦尧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赵红梨走近一步追问道:“恐怕夫人是妒忌我家娘子命比您好,能力比您强,更能嫁个好郎君吧?” 二人的目光始终交锋。等了半天,许梦尧才终于开口。 “目光短浅,”许梦尧显然没听出赵红梨是在激她,她无动于衷地笑着:“着实可笑,难道嫁个好郎君就是人生的归宿?” “那又是为何呢?”赵红梨的脸靠近许梦尧的脸,她紧盯着她的眼,忽而恍然大悟地道:“哦——明白了,明白了……” 赵红梨的嘴角扯出鄙夷的笑,唇齿间蹦出六个字:“您可真是可怜。” “你说什么?”许梦尧不明所以地看着赵红梨。 “活到这个岁数,身边连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还不够可怜吗?您以为是您不信任他们吗?错了,明明是他们不信任您。娘子将您的身世告诉我这个丫鬟又如何?那只能说明,连我这个丫鬟都在信任她,爱护她,而您呢?” “住嘴……” “连您的亲生父亲都不爱您,认可您,我倒想问问,您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何意义?” “住嘴!” “您做了这么多事儿,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承认吗?可我家娘子一件事都没做,便能让身边的人各个爱她,轻而易举便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你给我住嘴!” “身为一个丫鬟,也不得不为夫人的悲剧表示同情。”赵红梨的笑似是一把带着寒气的匕首,直插许梦尧的胸膛。 “我叫你住嘴!休要再说了!”气急的许梦尧多想站起身子,将赵红梨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可她如何也挣脱不过身后的绳索,身下的椅子也被晃得刺啦乱响。许梦尧怒吼道:“休要再说!” “如此可怜的夫人,还有何资格趾高气昂呢?” “给我住嘴……”原本充满怒火的许梦尧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她瘫坐在椅上,眼眸里竟泛起泪水。 “夫人,请您承认吧,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爱护您,将您放在眼里。” 到了如今,许梦尧似乎再无力反抗,那些侮辱的话使得她失去所有力气。 见许梦尧不再反驳,赵红梨也付之得意的笑。 “是啊,”冗长的沉默里,许梦尧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到底是为何,为何他到死都不愿承认我……” 许梦尧的话让赵红梨怔住,她痴痴望着许梦尧的脸。 “为何……为何都要投河自尽了,遗书里只提到李青芷,连一个字都不愿留与我?”许梦尧望着赵红梨的脸,语气里尽是祈求。 赵红梨瞬间明白许梦尧要问的人是谁。 李青芷曾提起过,她们的父亲在一桩冤假错案后投河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 原来,那遗书里只写了对李青芷的留恋,却不曾提及许梦尧,好似将她彻底遗忘。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对我,哪怕是死了,也只想到李青芷,俨然忘了还有一个女儿……”说着,许梦尧的眼角滑落一滴泪,“你不只有一个女儿啊……” 赵红梨的心为之一颤。 这一回,她看向许梦尧的眼神里也多了些同情。那并非是虚假的同情,而是真实的同情。 “你是死了,你也带走了我对人的所有信任,你知不知道,我如此拼命活着,只是想得到世人的认可,我的人生只有这可笑的一种意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父亲……” 赵红梨明白,在这世上,许梦尧的哭诉只能她一个人听见,她只能与她的敌人哭诉。 屋外的风声更紧了些,赵红梨觉得那夜漫长又凄凉,甚至还添了些苦味。 原本咄咄逼人的她,再没有能力讲出任何话来,她只是深深望着许梦尧,静听她内心的所有绝望。 许梦尧含泪而道:“可你死了,我也走到尽头了,我永远也不会得到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要个答案啊父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第六十章 天亮 翌日天还未亮,陆沉便赶着马车来到驸马府。 那时林仕凭还在睡梦中,他听闻陆沉来了,即刻起身穿衣,来到书房与他会面。 下人为陆沉斟好茶,他还没吃几口,林仕凭已然站在身前。 “外公,”陆沉行交叉礼,他欠着身子与林仕凭道:“情况紧急,外孙不得不前来打搅。” “无妨,”林仕凭走到案前坐下,他道:“我正好有事找你。” 满腹心事的陆沉,根本毫无心思去问外公有何事,而是从怀中拿出一张罪状,他将它展开后递到林仕凭的面前:“父亲的死因有眉目了。” “父亲死前曾去过靈州的茶肆品茗轩,这品茗轩的东家张致全将父亲的死因都写下来了,不仅如此,张致全还将他勾结官员私售度牒的罪行也写下了。” 陆沉望着林仕凭的脸,他的外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罪状。 这一回,外公或许能替他的父亲报仇了。 张致全说,陆真卿也曾被茶妓伺候过,张致全也用了相同的手段对付他。 本想着只是前来调查的陆真卿,亲眼见着自己刀下的女子死了,而他手中的刀正滴着血,他彻底慌了神。 张致全赶到后,欲要借此威胁陆真卿。 心思纯良又为官清廉的陆真卿,一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人,二不能接受与张致全勾结,他一口拒绝张致全。 张致全见陆真卿不上套,他便表示早晚会到陆府寻个交代,到那时别说他陆真卿自己,陆府的上上下下都会受到牵连。 没成想,陆真卿用他的死给了张致全一个交代。 张致全言及此处时,陆沉没再听下去。 他明白,父亲不仅是在给张致全一个交代,也在给死者一个交代。人死在他手里,他哪有颜面再苟活下去。 殊不知那不过张致全设下的一场骗局,陆真卿就这样死在张致全的骗局里。 陆沉哪有资格责怪父亲的冲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洗清父亲的冤屈。 “外公,”陆沉抬起眼眸,他直望着他道:“如今不止父亲死了,还有数十名茶妓因此丧命,他们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啊!” “若非鲍川河财迷心窍与栾胜添联手布局,又勾结奸商张致全私售度牒,也不会有这么多无辜冤死之人!据外孙所知,鲍川河勾结的又何止张致全,指不定在无人知晓之处还有人因此丧命……” “外公,咱们绝不能就此罢手,放过鲍川河!”陆沉与林仕凭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如今罪状在手,栾胜添的夫人许梦尧也被孙儿拿下,只等着外公发话,咱们……” “放了她。” 还不等陆沉继续将话说完,林仕凭打断他道。 陆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林仕凭:“外公是说……” “我叫你放了她,”林仕凭重复道,“休要再查下去。” 陆沉一时愣住,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林仕凭。 “不查下去,父亲岂非枉死?这么多人岂非枉死?”陆沉难以理解,他带着怨气追问林仕凭,“外公,您身为当朝驸马,不为千千万万人讨回公道,难不成您也和鲍川河一样,同是鱼肉百姓之人?!” “混账!”林仕凭的手猛然拍在案上,他怒目瞪着陆沉,愤然而道:“目无长尊的不孝子!” 书房的气氛剑拔弩张,连带着几处灯火也扑颤起来。 林仕凭别过身子,他脸上的怒意始终未减。 屋里的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各自沉默了良久,林仕凭才压住内心的火气,语重心长地与陆沉道:“你父亲的死我早就一清二楚,鲍川河的事我也一清二楚。” “你年轻,自是气盛,又满腔热血。可你是否仔细想过,那鲍川河私售度牒的真正目的?”林仕凭转过头来,他望着陆沉。 正是这一问令陆沉糊涂起来,他只是对上了林仕凭的目光没有开口。 林仕凭踱起步来,他继续说道:“鲍川河私售度牒并非贪图钱财,如今国运不昌,财力不足,金兵虎视眈眈,眼瞅着就要打起仗来,百姓随时可能流离失所。” “而售卖度牒,不过是集中财力的方式罢了。” 说到此处时,林仕凭的脚步停在灯火前,他将罪状的一角对准火页:“假度牒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那假的和真的又有何分别?” 陆沉望见火页吞噬罪状后,火页燃得更旺了,罪状也化作灰烬。 陆沉未曾上前阻止林仕凭,这足以证明,他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即便陆沉不愿承认,他也清楚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再也不能还父亲一个公道。 不仅如此,千千万万人的公道也还不了了,因为一旦还了这公道,那千千万万的人又会走向更深的不公。 直到陆沉彻底想得透彻,林仕凭手里的罪状也烧成一把灰。 “陆沉,”林仕凭开口道,“你这个刺史不过是个虚衔,任者不赴任。往后就留在朝中,做些实事可好?” 陆沉并未回应林仕凭的话,他甚至不能回应自己。 如今父亲的仇是报不了了,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能力去面对更多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晨光落在陆沉的肩上,也落在屋子各处,那是天亮了。 陆沉望了一眼窗外,天是亮了,可天却也阴了下来。 秋雨总是带着撇不去的寒凉之意。 赵红梨撑着一把伞,雨水啪嗒啪嗒打在伞面上,她走进林间小院。 没几步,赵红梨的伞停了下来。她望见陆沉就在眼前。 赵红梨瞧见陆沉一脸失意,好似有什么心事。 两人先是无话,只是目光交汇着。 沉默须臾,陆沉将一把匕首递在赵红梨手里,他道:“张致全就在屋里。” 赵红梨不明所以,她望着陆沉:“官人这是何意?” “你母亲的仇这么快就忘了吗?”陆沉勉强地撑起笑,他道:“小徒弟,还记得师父教过你的吗?自己的公道要靠自己主持。” 赵红梨目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去吧。”陆沉拍住赵红梨的肩头,还是与她错身离开了。 赵红梨握紧那把匕首,她回头望了一眼陆沉的背影。 “师父。”赵红梨叫住了陆沉。 雨水打在陆沉的身上,他先是挤出笑容,又回过头。 赵红梨踌躇片刻,才道:“多谢。” 陆沉与赵红梨轻点一下头,像是对她的肯定与鼓励,尔后他便转身离开。 赵红梨还是看出了陆沉的失落,可他不说,她也不打算去问。 望着陆沉离开的背影,赵红梨暗自叹了口气。直到陆沉消失在林间,赵红梨才回过神来,她拿着匕首走到屋檐下。 赵红梨的目光停在门上,她的心思开始复杂起来。她自然是想起了母亲的死,也想起了仇恨。 手刃仇人是她日日夜夜想做的事,如今她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她的内心又怎会毫无波澜? 赵红梨手中的伞滚落在地,她提起罗裙一步步拾级而上。 只要推开眼前的这道门,便能讨回母亲的公道。思及此处的赵红梨,眸底不禁湿润起来。 可当她伸出手,就要推开门时,有人叫住了她。 “小娘子……” 赵红梨循声望去,原是一个老太站在雨里,手里还端着一碗粥。 老太走近了些,赵红梨瞧清了她的长相。 “小娘子,可还记得老妪?” “记得,您是……徐婆婆。”赵红梨一眼认出,来人正是药婆徐桂玲。 徐桂玲甚至没打伞,满身的潮湿也没能浇散她的精神头。徐桂玲哼笑一声道:“年轻果真记性好!” 赵红梨不明白徐桂玲的来意,她自然没接徐桂玲的话茬。 谁知徐桂玲开口便问:“小娘子,您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不公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提问,赵红梨自是一头雾水。可见着来人好似没什么恶意,赵红梨思忖了片刻,还是答了她:“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将别人的母亲害死,还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差点打死自己的娘子……” 对于这样的回答,徐桂玲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她摇摇头,又道:“在这个世道,被丈夫打算得了什么?” “小娘子可曾见过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差点打死自己的娘亲吗?” 徐桂玲的话让赵红梨一怔。 檐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跌落的声音越来越响,赵红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当初卖给娘子的老鼠药还在吗?”徐桂玲笑问。 赵红梨茫然地点点头。 “是时候用掉了。”徐桂玲道。 赵红梨的眼神游移几分,才将手伸进袖口,她从中掏出老鼠药,递给徐桂玲。 只见徐桂玲接过药瓶后,将瓶塞打开,倒进那碗粥里。 粥也淋了雨,早就没了热气可冒。 随后,徐桂玲端着那碗掺了老鼠药的粥,她推开门,又阖上门。 此时的张致全坐在椅上,双手被绑在身后。 张致全瞧见徐桂玲时,脸上露出了意外与惊诧。 他当然认得她,她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当年张致全的父亲因徐桂玲的美貌娶了她。张父始终不许徐桂玲抛头露面,可徐桂玲醉心医术,哪甘心做个闺中娇娘,即使张父不许,她依旧在外行医。 哪怕徐桂玲有了身孕,她依旧在外奔波替人瞧病。 张父自然气急败坏,他怀疑徐桂玲在外勾三搭四,甚至怀疑张致全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一直视张致全为他人的野种。 自小就不受父亲待见的张致全,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为了证明自己是张父的亲生骨肉,他极力迎合着父亲,对于父亲殴打母亲的行为,张致全更是视而不见。 后来张致全长大了,他寒窗苦读数十载,只为一朝能够考取功名。 在那时,张致全为了能换取一些清净,更为了能换取张父的银钱,支持他继续读书,张致全甚至替父亲对徐桂玲下了死手。 那一年张父染了重病,徐桂玲不得不在床前照料他。 同年张致全科考失利,当他回到家中时,张父已死,而徐桂玲也离开了这个家。 从此之后,张致全成了名不副实的孤儿。 张致全已然忘了有多少年没见过徐桂玲,他也不曾想过某一天还会再见到她。 当屋里只剩下徐桂玲和张致全时,徐桂玲脸上的笑消失了,她身上的凌厉也全然不见。 令张致全奇怪的是,徐桂玲看过来的眼神里并未有任何恨意,甚至还露出了独属于母亲的慈爱。 徐桂玲将粥碗放在桌案上,她望着张致全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又抚摸着他的脸庞。她柔声道:“儿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说着说着,徐桂玲的眼底流出止不住的泪,张致全感受到她的手也在颤抖。 张致全并未回答母亲的问话,他只是痴痴望着徐桂玲,不知怎的,他的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 平日里再唯利是图,也有他永远为之触动的情由。 望着悲伤的母亲,张致全的眼泪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屋外的雨越下越急,屋里的母子俩落泪无声。 好似他们争了一生皆是徒劳,一瞬之间又回到原处。 不知何时,徐桂玲终于收起眼泪,她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递到张致全的面前:“儿啊,饿了吧?让为娘再喂你一回,行吗?” 看着徐桂玲一脸企求地模样,张致全并未应下也未点头,而是直接吃下徐桂玲喂的粥。 徐桂玲拿过空勺又挖了一口粥,这一次她递进自己嘴里。 就这样,徐桂玲一勺喂给张致全,又一勺喂给自己。 吃着吃着,张致全也便明白,为何徐桂玲对他没了恨。可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吃下她的粥。 眼见着碗底干净了,徐桂玲放下汤勺,张致全才开口道了一声娘。 徐桂玲点下头,张致全接着问道:“当年爹死之前,是否也喝了这样一碗粥?” 张致全的问话让徐桂玲一愣,她想了想,仍是笑着点下头。 知道这个结果后,张致全却是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他早就猜到这一点。 母子之间只剩下沉默,他们彼此望着彼此,只需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屋外的赵红梨自是听见了这对母子的话,她站在屋檐下,目光越看越远。 大雨瓢泼,雨帘将视线模糊下来。可赵红梨还是瞧见了,雨水将林间的花草几乎压弯了腰。 一切终于结束了,赵红梨轻叹一口气。 她撑开手中的伞,又将匕首轻轻放在门前,沉思片刻还是转过身。 雨伞举过头顶,赵红梨走出屋檐。 赵红梨一步一步下着石阶,眼瞅着狂风骤雨愈演愈烈,她却是毫不犹豫地朝着漫天大雨中而去。 第六十一章 承担 云净寺的冬日尤其漫长。它比山下来得早,也比山下去得晚。 即使冬日阳光已然照在身背,却是感受不到一丁点暖意。 寒风吹动干枯的枝杈,将最后几片落叶也吹落在地。拿着扫把的赵红梨,她弯着腰,哗啦哗啦扫着落叶。 寺里的晨钟一声声敲响,回荡在整个院中。 不少年轻女子在禅房里进进出出,她们一边梳妆,一边嬉笑打闹,满脸写着无虑。 总是冷着脸的赵红梨,自从住进寺里,她的心思也平和了许多。 不仅如此,赵红梨也学会了主动袒露心扉,她能与云净寺里的姑子交谈甚欢,也能与住在禅房里的女子们打成一片。 连寺中的山雀,也愿意停留在赵红梨的眼前。 赵红梨望着脚边落下的雀鸟,它正点着脚尖跳跃着,赵红梨手中的扫把停了,她怕惊扰了它。 雀鸟叽叽喳喳,在扫下的那堆灰里寻找着吃食。 赵红梨的脸上露出笑容,她从袖里掏出一把谷子,丢到雀鸟的跟前。雀鸟闻见香味,立马叽叽喳喳跑到谷子跟前,低头啄了起来。 吃饱喝足后的雀鸟扑棱着翅膀,朝着天空飞去。赵红梨的目光跟着雀鸟,望见远处的山林。正当她望得出神,禅房处有人叫住她。 “梨姐姐,您都来了两年了,为何还记不住吃斋饭的时辰呢!” 赵红梨回头望去,是几个姑娘在笑着看她。 赵红梨也冲她们喊道:“我忘了不打紧,有你们记得就够了!” “再晚些,斋饭就抢光了啦!” “好好好,你们先去,我扫完落叶就跟上。” “梨姐姐您别听她的,我会给您多留一份!”年纪最小的姑娘拍着胸脯保证道。 赵红梨望着姑娘们露出莞尔一笑。 话说完了,姑娘们也便一同朝斋堂而去。只留下赵红梨仍留在院中,她再次埋下身子,拿起扫把劳作着。 冬天的落叶不多,扫起来没那么麻烦,很快便能清扫干净。 当赵红梨扫下最后一片落叶时,她的扫把前出现了一双脚。 赵红梨抬起头,是沈薇盈满了笑意的脸。 “喏!”沈薇伸出手,她道:“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沈薇将手帕打开,里面放着新鲜的糕点。 赵红梨假意撇着嘴:“大早上的吃蜂糖糕,你这是要腻死我啊!” “嘿,你这人,”沈薇有些不服气道:“我好心还要受你埋怨!” “不吃拉倒!”沈薇收起手里的蜂糖糕,“有些人啊就配吃斋饭!” 赵红梨瞧着沈薇有些动气,她暗自一笑,夺过沈薇手里的蜂糖糕:“来,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见赵红梨对自己的糕点感兴趣,沈薇心里的气全消了,她满是期待地望着赵红梨的脸。 赵红梨嚼一口糖糕,她很是陶醉地长嗯一声,又将糖糕塞回沈薇的手里道:“好好的一双手,还是写你的状纸吧!” “你!”气急败坏的沈薇转念一想,她道:“好好的一张嘴,还是吃你的斋饭吧!” “行了,沈大讼师,您跑来依临山就为了和我斗嘴吗?”赵红梨得意一笑。 “还不是你家娘子今日要出狱,我怕你一人孤单,这才上山来陪你去嘛。”沈薇嘟囔道。 “看来,沈大讼师对我家夫人也是蛮上心的嘛。”赵红梨道。 “那可不,李娘子好歹也是我的苦主,我不上心她,难道上心你呀。” 听得出来,沈薇对自己还有气。 赵红梨只好哄着她道:“好好好,沈大讼师果然懂得体恤人。愣着干嘛,快走吧……” 沈薇撇着嘴哼了一声,赵红梨笑着将扫把放下,也便跟着沈薇一前一后出了云净寺。 赵红梨与沈薇来到牢门前时,天色黯淡了下来。 寒风飕飕刮得更猛了,眼瞅着就要下起雪,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大半。 沈薇将自己的衣衫裹得更紧些,她的双唇不禁哆嗦起来。沈薇望一眼身旁的赵红梨,只见她满是期待地望着牢门。 沈薇明白,赵红梨这是生怕错过李娘子。 她不得不感慨,赵红梨与李娘子同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管是过去,还是两年后的现在,赵红梨的心里始终挂念着李青芷。 百无聊赖间,沈薇一边跺着脚,一边四处乱看着。猝然,她的目光停在一处街角。 “完了完了……”沈薇慌张起来。 赵红梨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她望着沈薇:“又怎的了?” 沈薇用手指了指远处:“曹尉司给我介绍的苦主,说是今日见面,我竟忘了!” 赵红梨顺着沈薇的手看过去,曹贵首就站在远处,他正急切地望着沈薇。 “八成是苦主找你找不到,曹尉司才找到这儿来了,”赵红梨道:“去吧,正事要紧。” “好好好,那我就先失陪了。” 与赵红梨说完后,沈薇错开脸,她挤出抱歉的笑,冲着远处的曹贵首嘿嘿起来。 曹贵首给沈薇摆了摆手,沈薇便跟了过去。 沈薇跟着曹贵首离开后,赵红梨又望回了牢狱。 说起来,赵红梨已有两年没见过李青芷。在云净寺时,她总是在夜里想起她,担心她在牢里过得不好,又担心她过不好那样的苦日子。 仔细想来,或许她的想法还是多余了。 像李青芷这样聪慧的人,自然不会让自己吃亏。她不让别人过苦日子就不错了。 每当赵红梨担心起李青芷时,她便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 无论她过得如何,只要她能平安出狱便好。只要出了牢门,从此之后她的苦日子也就到了头。 赵红梨望着远处叹了口气,好在一切熬出了头。 等了许久,眼见着牢门终于有了动静,赵红梨的心里一颤。 狱吏率先推开了门,而后出来的是李青芷。 当李青芷重见光明时,她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 两年了,她终于走出了所有牢笼。 “下雪啦!下雪啦!” 奔走在街上的行人,激动地喊出声来。一时间,所有路人都在为落雪欢呼着。 “是瑞雪,是瑞雪啊!” “瑞雪要兆丰年啦!” “……” 李青芷走出牢门后,狱吏将牢门重新阖上。站在原处的李青芷伸出了手,她看见风将雪粒吹在她的手上,散若星子。 “娘子!”赵红梨一脸喜色地冲李青芷喊道。 这时的李青芷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赵红梨笑出了声,赵红梨也朝她飞奔而去。 笑着笑着,李青芷被赵红梨一把抱住,笑着笑着,李青芷的眼中积出了一阵热泪。 “娘子,终于等到您了。”不仅李青芷的眸底噙着泪,赵红梨的话音里也起了哭腔。 李青芷拍了拍赵红梨的身背,她安慰她道:“如今我出狱了,谁都不许哭!” “好!奴婢答应您!” “还奴婢奴婢呢,我如今和离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婢女了。” “那又如何,奴婢愿意继续照顾娘子。”赵红梨道。 李青芷松开赵红梨,她为赵红梨擦拭着泪水:“行了,咱们快回去吧,雪要下大了。” 赵红梨应了一声笑着点点头。 “娘子,您想去哪?”赵红梨问道。 “这两年你都在哪?” “奴婢一直住在云净寺,娘子若是不嫌弃,跟着奴婢回云净寺吧。” “那自然是好。” 两人寒暄片刻后,便一同朝依临山而去。她们的脚步不快不慢,好在雪下得不大,只是细小的雪粒随风而落。 一路上,李青芷与赵红梨互相诉说着彼此的两年。 一切正如赵红梨猜想的那样,根本没人有机会能够欺负李青芷。虽说在牢里,李青芷却没过过多少苦日子。 李青芷每日的任务便是望着牢房的那一扇小窗,数着一天又一天,只等着刑满释放的日子。 不管李青芷说得是否为真,赵红梨心里多少都有些安慰。 走到依临山山脚处时,李青芷才抬头问道:“你呢?怎么没跟陆官人走呢?” 赵红梨的目光游离,落在长睫之上的雪片被抖落了,她犹疑片刻才道:“陆官人啊,他去朝中为官了。” 李青芷顿了顿,她不解地自言自语道:“不是当时答应了我,往后要照顾你吗?” “照顾……”赵红梨收住脚,她望向远处:“娘子是否忘了,奴婢只是个奴婢,陆官人他可是个官人啊。” 李青芷瞬间明白赵红梨的意思,他们身份的差距早已注定一切。李青芷暗自叹了口气,当她想说出些安慰的话时,赵红梨又开了口。 “不过,娘子可千万别告诉陆官人,奴婢就在云净寺。” “为何?”李青芷诧异地望着赵红梨:“你不辞而别了?” 赵红梨点下头。 “何必如此……”李青芷惋惜道。 “娘子别担心,”赵红梨扶住李青芷的肩头,安慰她道:“奴婢相安无事,陆官人也相安无事,一切也就没有遗憾。” 即便赵红梨说出宽慰人心的话,李青芷依旧会为他们可惜。 可见着赵红梨脸上浮起笑,李青芷也不再烦闷下去,她也迎起笑脸问道:“你怎么想起来去云净寺了?” 赵红梨和李青芷重新上路,她们一步一步爬过山路。赵红梨边走边道:“妙镜法师圆寂后,奴婢担心寺中的女子无人照拂,便想着替她留在云净寺。好在新任方丈也对这些姑娘极好呢……” 说着,眼前的山路只剩下李青芷和赵红梨。 一个个参天古树立在山头,将她二人身影几近要掩藏起来。 雪花飘得温柔,甚至让交谈的主仆俩差点忘了雪的存在。 空旷的山林间总能回荡起她们的嬉笑声。 “娘子,您以后想做些什么?” “我啊……我想将云净寺对面的养济院再重建起来。” “您还想收留那些孤苦伶仃的女子吗?” “不仅如此,还要在养济院里重开书院!” “奴婢陪您一同去吧。” “这是为何?” “娘子,这世上的苦难与悲剧,不能靠您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