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虎穴伍 如今战乱,盛家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这二月二还是要过,土地公还是要拜,只是出钱搭台唱戏的大户抠搜了。不过终究是喜庆日子,即便城里半数百姓都是食不果腹,面有菜色,还是兴致勃勃,齐齐上得街来。 萧平安原地发呆,身边人却越聚越多。他原地不动,叫后面的盛重光等人也是摸不着头脑。有机灵的偷摸绕过去看了,回来忧心道:“那小子魔怔了,面上咬牙切齿,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唐中周三人也跟在身后,唐中秦见萧平安矗立街头,双手虚握一双铁拳,一股煞气呼之欲出,忍不住道:“你说萧大哥会不会想要……?” 唐中周回瞪一眼,道:“莫要瞎说。”嘴上约束兄弟,脑海里突然闪出一句话来——萧平安血洗兴元府,一念冒出,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人道:“动了,动了!” 却见萧平安大步流星,已经汇入人流,跟着也朝东去。 唐中汉忽道:“我知道了,他嫌这里人还不够多!” 唐中周眼前一黑,今天这两个弟弟是怎么了,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瞥了盛重光一眼,这位好友果然眉毛又拧了几圈,险险都打成了结。 萧平安夹杂在人群之中,越走身边人越多,面上也是越加阴郁。耳畔嘈杂,已经听出今日是赶庙会。精神恍惚,成都的灯火已经是前年了啊,那时师傅师娘还好好的在衡山,上次跟师傅师娘去逛庙会是什么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往年衡山派下面的镇子也有拜土地公,今年还有吗?有,师兄弟们也不会去了吧? 可!你们凭什么这么开心! 百姓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自是少不得儿童。街道之上,一群顽童正在追踪打闹。最前面跑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头戴一顶明显过大的帽子,帽子两侧各垂下一道狐尾,竟是货真价实,一顶金国大官的官帽。孩子面上红扑扑,边跑边抱怨,道:“回回叫我做金狗,说好了这次我做官兵的。” 身后还有四五个孩子,都扮作金兵模样,手拿木刀木枪,一个孩子入戏正深,高声道:“大王快跑,宋军追上来啦!” 落后七八丈,十余个孩子扮作宋兵,高举刀枪,热热闹闹追了过来。虽是孩童游戏,装扮的却都整齐,上身都是宋兵金兵的衣衫,瞧着还都是真的,有的甚至带着血渍。 这群孩子显是顽皮惯了,人群中钻进钻出,丝毫不知收敛,所过之处,惹得不少大人笑骂。“你们慢点,撞到人了!”“富贵,你怎么还是一身膘?”“小兔崽子, 鼻涕往哪蹭呢!” 前面的富贵肥肥胖胖,手脚却是灵活,人群见他们奔跑的急,也都有意避让。富贵抱怨完了,不忘自己乃是领兵的金军大将,回头指挥道:“咱们朝巷子里跑,哎呀!”他只顾回头看,不想前面有人不躲,撞个正着,这一下如同撞到一堵墙上,一屁股坐倒在地。抬头看,一个满脸胡子,眼眶深陷,头发乱草一般的汉子正低头睥睨恶视。 富贵一个激灵,却是半点不怕,高喊一声,道:“兄弟们,有强盗!”城里这么多人,他富贵不说个个认得,起码也识得一半,这人样子陌生,又是凶巴巴的,岂不正是大人嘴里说的强盗。强盗好啊,今天弟兄们还扮什么宋军金兵,哪有捉强盗好玩。 后面四五个金兵小子倒不似他这么没心没肺,见萧平安高大凶恶,都有些害怕,停在丈余之外。 盛重光一个头两个大,九爷爷家这个活宝真是惫赖,早知道他要惹出事来!只望这姓萧的小子多少是个人,要真是与个小孩为难,就便他武功高强,自己这些人不出手也不行了。 众目睽睽之下,萧平安一把将富贵抓起,左右啪啪两个耳光,抬手一扔。 富贵小圆脸通红,腾云驾雾,高高飞起,双腿一分,已经骑在屋顶房脊之上。 后面四五个小孩,一个也未逃了,虽也有反应快些的,见机想跑,没奈何萧平安下手太快,挨个抓过来,一人赏两记耳光,高高扔到屋脊之上。片刻之间,那屋脊一顺骑了六个小子,整整齐齐。 随即六个娃才一起哭出声来。 后面一群人面面相觑。 唐中汉摸摸脑袋,想笑又觉不妥,呵呵,呵呵两声,道:“萧,萧,他怎地连小孩都打!” 变故陡生,街上登时一乱。事情发生太快,即便周遭近处的也未闹清怎么回事。真说闹事吧,人家分明下手极有分寸。再说若有歹人行凶,哪个歹人跟小孩子家过不去?周遭哈哈之声,反是当笑话看的人居多。六个熊孩子屋顶了骑了一排,个个哭的大声,又小心翼翼不敢乱动,怎么看都是好笑。 盛重光皱眉道:“林长老呢?” 身旁一人道:“六子去叫,还没回来呢。” 另一人道:“六子去家里了,不对啊,林长老今个肯定在土地庙啊!” 盛重光心念一动,也对,今个是大日子,族中高手不少都在土地庙那边,这小子过去,正好自投罗网。 萧平安教训了一群熊孩子,心中火气更大,甩开大步,越走越快。 前面不远,有个机巧的老汉,怕前面拥挤,两条巷子之间占了个地,摆了一堆陶罐,正要售卖。 平常人少,他这摊子也不碍事,今日人多,就要人避着些走。萧平安正路过,想也不想,上前就是一脚,踢里哐啷。也是他脚大,这一脚下去,足足十多个罐子寿终正寝。 那老汉刚刚摆好摊子,飞来横祸,鼻子都气的歪了,张嘴就骂道:“格老子,你个莽娃子不长眼睛……”上前就要理论。 萧平安伸手一推。 那老汉一屁股坐倒,又压坏两个,大约屁股又被陶片扎到,立刻又蹦了起来,叫道:“哎呦,哎呦,强盗,强盗,快来人呐,有人欺负糟老头子。”盛家城中规矩森严,市井之间,少有人敢生事。这老汉乃是盛家旁系,仗着年纪大,辈分高,何尝吃过如此亏,蹦起来就要揪萧平安衣领,不叫他逃走。 手伸出一半,停在半空,对面汉子,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凶相毕露,如同一头择人欲噬的恶兽。老汉呀了一声,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脚下一软,又是跌坐地上。 萧平安再不理会,继续前行。 身后跟随的唐中周、盛重光等人彻底傻了眼。唐中汉连连摇头,道:“怎地专欺负老幼,萧大哥这是够坏的啊!”终究是说惯了嘴,还是以萧大哥相称。 盛家乃武林世家,会武的人自是不少。先前萧平安教训孩儿,众人不知轻重,又有盛重光一群人在后面打招呼。跟了一群人,倒无人出来阻拦。此际萧平安砸了人家摊子,旁边三个中年人看在眼里,当即恼了。 一人上前两步,已经追上萧平安,伸手一搭,道:“且住!” 萧平安无心欺负老幼,前面两者只是撞到他面前,胸中一股愤懑之气,早已欲爆发。感觉身后有人,身法轻灵,落地几乎无声,下手飞快,一手已经堪堪触到肩头。上身纹丝未动,一脚已经后踹而出。 上前之人名叫盛云观,后面两个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盛云山,盛云海。三人武功也是不俗,闯荡江湖又是焦不离孟,同进同退,早就有盛氏三杰之誉。 萧平安这一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待他惊觉,已经闪躲不及。索性怀中抱月,双手一揽,硬接这一脚。 一脚正中胸前,如同被攻城锤猛撞一记,肺腑翻腾,嗓子眼一哽,什么东西上来又没出来,噎的眼泪倒挤了出来。心知遇到了高手,闷哼一声,先将胸中一口乱气压下,后退一步,双手搂抱不放。他也是江湖经验老到,知道此际若是放手倒退,必被敌人 所趁。 会家有道“起腿半边空”,说的是起腿踢人,单足着地,重心自是不稳。盛云观拼着硬受一脚,死死抱住萧平安右腿,本想就势低扫腿。搂抱加扫腿,敌人自是应声而倒。想的不错,肺腑气血翻腾,自己一只右腿却有如千钧之重,半点挪动不得。 知道这一下震荡远比预想要重,自己已受内伤,正待喊兄弟帮忙,下颚剧痛,眼前一黑,人已翻倒在地。 盛云山和盛云海已经瞧出不对,知道云观兄弟已经吃亏,立刻上前相助。刚刚迈步,就见那人空中拧身,原地翻个筋斗,反腿正中兄弟下颚。 听骨骼碎裂之声,兄弟已经倒地。两人心下都是又惊又怒,那人双腿连环,人还在空中。两人心意相通,一左一右,自身后掩到,四掌齐出。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虎穴陆 萧平安身子正在落下,又是整个背心对着两人。盛云山和盛云海两人经验老到,自家兄弟一招就被打晕,敌人实力可怖,岂还管什么江湖规矩。出手轻飘,不带半点风声,到了身前,才忽然劲力一吐。 萧平安下沉身子竟在空中硬生生顿住,身形扭转,双腿分踢,已将四臂荡开。 盛云山和盛云海只觉对手腿劲惊人,踢偏自己手臂不说,带的自己脚下都是立足不稳,心中大骇,登时都想后退。未等撤步,萧平安双腿又至,还是分踢两人。 两人只觉匪夷所思,此人在空中,明明力道已竭,怎还能连续变招。难道他借力打力的本事就如此高明,空中稍一借力,就能连续变招?打斗之中,如何能叫他俩细想,都是双臂一抱,护住面门。 眼前忽地一空,萧平安空中收腿,人如风车般空中打转,一脚先踢盛云山。盛云山双手交叉再挡,却是晚了一步,一脚自下飞起,正中下颚,“咔嚓”一声,与盛云观一般,也是下颚被踢碎,倒飞出去。 萧平安腿画整圆,余力不竭,泰山压顶,后脚跟又向盛云海劈落。 盛云海“举火撩天”,双臂一架。出手却是挡了个空,势大力沉的一脚竟是个残影。 萧平安扫腿如电,空中竟还能变向,侧踢对手上臂。 盛云海急忙闪躲,还是慢了半步,被一脚砸中肩膀,手臂软绵绵垂下,当是肩骨也被踢碎。 围观众人,都是惊讶,萧平安连手也未动,空中不落地,连续出脚,连败三人。 唐中汉讶声道:“这是什么功夫?” 一人接话道:“这是衡山派‘风雨雁回剑’中的一招‘鱼沉雁落’,化剑法为腿功,果然是个人才。” 盛重光面上一喜,旁边多了一个白发老者,正是盛秋林到了。 萧平安单足点地,反手一掌。盛云海断臂正自脚下踉跄,浑不知又是一掌飞来,正中下腹,打的他腾身飞起,口中鲜血狂喷。 萧平安更不迟疑,单膝微曲,挥拳砸落。 下方盛云观躺倒在地,他被一脚踢晕,已是人事不知。 唐中周急道:“手下留情!”看情形就知不对,萧平安暴躁凶戾,这一拳看着是要人命去的。真在此处杀人,仇怨岂还有解,便是自家,不知情由带了他进来,也要跟着恶了盛家。 萧平安耳听八方,声音入耳,不过微微一顿,手下还是全力砸落。先前他便如一个爆竹,压抑不发,此番动手,电光石火之间,终于将这爆竹点燃。 一人闪身而至,一脚踢出,正中萧平安手臂。 萧平安拳头一偏,擦着盛云观额头,重重打在地上,“砰”一声巨响,地上青石板被他一拳砸裂。 来人怒道:“什么人,敢来盛家放肆。” 萧平安面上肌肉抽动,他连打倒三人,心中怒气反是更烈,心底澎湃之意,不能遏制。这一拳无功而返,拳头重重打在石板之上,厚重反击之力自骨骼传至上身,更激的他热血上涌。扫眼看去,乃是一秃头老者。 盛秋林手抚长须,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秋言兄弟到了,也好,也好。” 盛重光面上也是一松,道:“十五爷出马,定是手到擒来。” 盛秋林点了点头,道:“秋言一身硬功,正克制衡山派这轻灵多变。” 萧平安身形已经暴起,一拳挥出。 盛秋言带着家人也来逛街,刚刚行到此处,见萧平安意欲伤人,还不知就里,见他模样,如同脱狱的凶徒,更是凶狠暴戾,也是恼怒。这许多年,可少见敢在盛家归元府闹事的人了。先前一脚仅仅只将萧平安手臂带偏已经惊讶。此人年纪看着不大,劲力怎如此雄浑。待见萧平安飞身扑来,更是惊愕,这一扑之势,当真如恶虎一般。 一旁盛秋林道:“此人是衡山萧平安,言长老莫要大意。” 盛秋言哦了一声,萧平安这两年名声大噪,又与盛家结怨,虽不知究竟为何,他倒也有耳闻。见他来势凶狠,左手护在胸前,右掌地划个半圆,直打萧平安下颌。 下颌脆弱,乃是人之要害,他这一招乃是以攻为守,逼对手变招。 谁知萧平安不过微微低头,出手一拳反是又快了两分。 “砰砰”两声脆响,场上两人互换一拳。盛秋言一拳正中萧平安左脸,萧平安也不含糊,一拳打在他面门之上。两人出手都快,盛秋言本道萧平安会躲,谁想他竟是互换一拳。 盛秋言鼻梁未断,却也通红一片,道:“哎呦,好小子,跟我来硬的!”对手换拳,自己竟未避开,当真是丢了大人,挥拳又上。 萧平安竟是不躲,任他一拳打在脸上。鼻孔登时有血挂下,这一拳被打中,面上吃痛,不知怎地,心中却是一松。胸中暴戾之气,化作一团冷雾喷出,面上肌肉抽动,恶狠狠道:“阻我者死!” 盛秋言微微一怔,看面前汉子脸色铁青,口出恶言,却觉好笑,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哼了一声,道:“比挨打么!好,你来!”方才这一拳萧平安未躲,终 不肯以大欺小,打算还萧平安一拳。 萧平安更不打话,上前一拳,也是砸在他面上。盛秋言固然是内功深湛,但萧平安却是正当盛年,年轻力壮,又是练武不辍,力道十足,打的盛秋言脖子一仰。 盛秋言接连两拳都被打在面门,鼻子发酸,心中大悔,我与这小子置气什么,再说招招对脸招呼,如何得了。冷声道:“臭小子,你还不躲!”挥掌打出,这一掌带了六成内力,却是拍向萧平安前胸。 萧平安果然不躲,挺胸硬接这一掌。“砰”的一声,如中败革。盛秋言心中惊讶,这小子好精纯的护体真气! 萧平安沉腰垫步,出手就是一招“浩然正气”。 盛重光见他作势,就觉不妙,先前盛秋枫长老正是败在他这路功夫之下。这小子好生狡猾,什么文斗,分明是还想占这路“大正神拳”的便宜。急道:“‘大正神拳’,言长老莫与他硬拼。” 他不说倒好,一说反是糟糕。 盛秋言心道,哦,这就是大正神拳,什么不要硬拼,臭小子站着让我打,我不叫他打,叫什么英雄好汉。一个毛头小子,真能飞上天去了!老子就是不躲,来!瞧瞧……哎呦! 一招打中,盛秋言连退两步。胸中气血翻腾。越过萧平安肩膀,眼光却是狠狠瞥了盛重光一眼。这小子功夫不浅,可若不是你在那呱噪,自己想的太多,真气调动慢了稍许,岂会后退两步!再来。 面前萧平安却是未动。哦,糊涂了,该我打你了,臭小子,这一掌就叫你趴下。上前一步,狠狠一掌打出,这一掌已是九成力道。 萧平安连退三步,上身一晃,方才稳住身形。 盛秋言得意道:“如何?” 萧平安身痛,肺腑震动,心中却是越加轻松,忽地仰天长啸。声如龙吟,一线直拔天际。半空之中,一只小雀陡然受了惊讶,一个转折,高飞而去。 盛秋言皱眉道:“臭小子,发什么疯!” 萧平安双臂一沉,已经翻掌击到。 盛秋言气沉丹田,硬接一掌,身子一动未动。深吸一口气,方才道:“无知小辈,今日打到你服!” 两人你一拳我一掌,打的热闹,旁观众人起初看的好笑,看了片刻,都是愕然。两人出手之重,互殴之狠,叫人不寒而栗。 唐中汉道:“萧大哥脑子真是不大灵光,人家斗力境上段的高手,跟人家比内力比挨揍,岂不是自讨苦吃。” 唐中秦喃喃道:“萧兄弟怕是心里真的难过。 ” 拳谚有云:未学打人,先学挨打。这挨打可不是真的站着挨打,而是要通晓卸力化劲的法门。不管是待敌人劲道未吐抢先受身,还是松身化劲,都是要避开锋芒,尽可能化去对手力道。 眼下两人对打,却是全凭真气护身,没有半点花巧。 盛重光也是诧异,忍不住道:“他如今究竟是何修为?” 唐中周犹豫道:“斗力境中段上层吧,总之还未到上段。” 盛重光点点头不再追问,心中却是更加诧异。这内功修为越往上练越是艰难,差距也是越大。斗力境上段,一条经络之差,都可能是云泥之别,更何况是与斗力境中段比较。依萧平安的修为,能接下盛秋言两三掌已是极致。 场上乒乒乓乓,两人已各出七八掌。盛秋言也是惊讶,对手真气精纯,功力当真是扎实,自己七八成真气出手,七八掌打过,居然未将他打趴下。 这盛秋言性格耿直,心地倒是善良,盛云英与萧平安的交恶缘由牵涉太多,盛云英不愿明言,盛家自己人也不是尽知。未觉有什么化不开的恩怨,道:“臭小子,莫强撑了,乖乖认输投降,牢里关你三年,就算揭过这场。” 萧平安浑若未闻,抬手就是一掌。 盛秋言真气护体,还是被击退一步。心底也是骇然,这小子内力怎如此充沛,居然一掌比一掌凶狠。自己妇人之仁,莫不要阳沟里翻船才是。深吸口气,十成功力打出一掌。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虎穴柒 早先并无阴沟,自也无阴沟里翻船一说,但这句话确是由来已久,阳沟指的乃是无风无浪的小水沟。 武功讲究含而不露,高手过招,往往都是七八成功力,留有转圜之余。不过如今两人站着不动,不须防备变化突袭,盛秋言也是被方才一掌打的胸闷,一时火起,终于全力出手。 一掌挥出,就觉萧平安有异,对手一双恶狠狠的眼神忽然凶光敛去。箭在弦上,不及细思,一掌正中前胸。“砰”的一声大响,却是如中顽石,震的他手腕欲裂。 再看萧平安,身子纹丝不动,双足平平向后滑出。 盛秋言大奇,自己这一掌如同击中了金石,浑不似血肉之躯。眼神一扫,萧平安挨了自己如此掌力一掌,只平平后退,双足入地数寸,身子却是僵硬,一丝晃动也无。 萧平安被击退,也不似平时那般立刻转手反击,人僵直不动,数息时间,方才上前一步。照旧打过一掌,随即双膝微曲,静待盛秋言打回。 盛秋言面色微变,萧平安定是有鬼,难道他身上暗藏了什么护身的宝甲?若有此物,自己肉掌打他肉身,岂能分辨不出。可若不是护身甲胄,自己方才那一掌,怎会有如中金石之感?至强的真气护体,当是触手软绵,真气透体,根本不叫你掌力及身,那是身知高手才有的本事。而如中金石,乃是内功弱的遇到境界高于自己之人,对手真气更强,方有以卵击石之感。这小子内功比我还深?绝不可能! 上前一步,双掌齐出。两人互殴,并未限定招式,萧平安早动用双掌,他自恃身份,始终是单掌。此际心生警异,双掌齐出,定要探出这小子虚实。 双掌齐上,力道倍增,萧平安竟是整个人被打飞出去。人在空中,仍是浑身僵直,保持双臂微分,双膝微曲之状。 众人目光之中,萧平安如同个石雕泥塑,空中翻转,远远飞出,砸落地上。 这一下莫说盛秋言,人人都看出不对。 盛重光望向盛秋林,奇道:“他怎地一动不动?” 盛秋林却也是面露诧异之色。人被巨力击中,岂能一动不动,如同木偶?人飞在空中,手脚本能也会摆动,寻求平衡。萧平安被打飞之状,实在太过诡异,就算没练过武功的,也都觉得不对。 萧平安落地,“砰”的一声,又朝后滑出数尺。大街之上,乃是铺的青石板,光滑锃亮。萧平安滑动之际,手脚朝天,居然还是一动不动。 又停了两息,萧平安一跃而起。 先前挨打, 多少还有面目抽动,忍痛之姿,此际翻身起来,目光阴沉,竟似毫发无伤。 盛秋言大奇,所谓人老成精,混迹江湖大半辈子的高手,哪个不是目光锐利,见多识广,心中好奇,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萧平安道:“为何要与你说!”上前就是一拳。 盛秋言见猎心喜,问他武功,不妨他说打就打,急急运气护身,不想他这一拳全是蛮力,打在胸口,却不是一般疼法。心下又气又恼,骂道:“臭小子,不知好歹!”不等萧平安收势,一拳已到。这一拳仍是七成功力,要的却是个快,要萧平安来不及运那奇怪护体功夫。 一拳打中,仍是顽石一般,萧平安身子又是僵硬飞出。 萧平安所使确是一门奇功,但莫说盛秋言、盛秋林,便是见多识广的燕长安,奇功无数的哥舒天在此,也是不识。只因这门功夫,乃是萧平安自创而出。 早先萧平安被哥舒天算计,充沛真气填塞经络,叫他人若石雕,虽不能动,躯体却如金石般坚硬。又在老君山,意外得了“元气一章书”的秘诀,学到强灌真气入经络之法。最后终于在南阳桃杏林,与南宫志诚比斗之际,领悟了这门散气入经络,身化金石的护体奇功。 萧平安也无心思想什么名字,既然身如顽石,便叫“石人”。一路又加推敲,如今这门功夫已能随心而发。 护体法门,也分内外家。内家一口真气,包裹皮肉筋骨,真气不泄不虚,敌人便难伤自家分毫。外家护体,要诀却是一个“紧”字,皮紧肉紧筋紧骨紧,内外紧固,看似一点受劲,却是调动了周遭筋骨皮肉抗击抗打。萧平安这“石人”之法,却是外家内用,兼具内外家之长。功力催发之际,内外一体,全身浑一,不管击中何处,不能一发将他全身真气击散,就破不了他这防御法门。 此乃萧平安拿命换来的奇功,以“明神诀”与“元气一章书”两大奇功为基,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够施展。 这是这功夫也有个大大弊端,一旦发动,人如木石,以他眼下功夫,足足要两息时间,方能气息流转无碍。兼且石化之后,脚下无根,自己这百八十斤的分量,轻易就要被打飞不说。敌人若是明白关键,接连不断,自己只好变个挨打的沙包,想来再硬的乌龟壳也经不起连续敲打。 萧平安飞起,空中气息已经流转,身子在地上一弹一滚,单掌一撑,人已倒翻而起,一个箭步,径自冲入旁边一条巷子。他心中憋怒,脑子却是不傻,就这片刻之间,周遭又围了不少人,其 中白发苍苍的老者就有四五个。 宋源宝常言,这武功看年岁,年纪越大多半越是厉害,他自己也是深以为然。想起宋源宝,心下又是一黯。盛家武林名门,高手如云,自己留在这里,寡不敌众,岂不任人宰割。 见他逃走,盛秋言也是一怔,随即大大松了口气,这小子可真是难缠。 巷口人影闪动,一人手持长棍,忽然闪出,一棍直戳萧平安腰间。盛家早有人埋伏在此,防他逃窜。 这条巷子宽不过丈余,也是狭窄,长棍施展不便。此人显是个高手,双手持棒,点戳而来,正是一招枪法“夜叉探海”。 萧平安看的真切,侧身让过棍头,单掌穿花,将棍身夹在腋下,手腕一翻,已抓住棍身。横跨一步,挥肘顶打。 使棍之人一声冷笑,萧平安这招抓棍反肘,乃是脱胎于单刀破枪的路数,如何应对,他早已是烂熟于心,双手持棍,一搅一挑。棍身柔韧,近弱远强,他发力一搅,棍头旋转之力势大,敌人腋下无凭,非但裹不住棍身,还要受皮肉之苦。 谁知一搅之下,棍身纹丝未动,半截棍头如同长到了萧平安身上,半点拖动不得。心中大骇,敌人力道远超自己所想,闪念间,敌人手肘已到,触身就觉如果一柄大锤敲在胸口,想撒棍后撤,已经晚了,“砰”一声正中前胸,翻身栽倒。 萧平安瞧也不瞧那人,他目光如电,早看到伏击的不止一人。前面两丈开外,一道房门半掩,其中闪出三人,各提长棍,迎面摆开架势。 在盛家自己城里,今个又是节庆,刀剑不祥,出手之人,多数拿的都是棍棒。这三人并未上前,摆开架势,虚张声势。三人看的清楚,后面跟的另行有人。 巷口外跟入两人,皆是空手,都是四十多岁年纪,轻如狸猫。两人一左一右,左侧之人领先半步。待到欺近萧平安身后四尺之处,正是萧平安反肘打倒一人之时。看萧平安后背空门大露,正要出手偷袭,眼前黑光一闪,一根长棍正中眉心。 此人武功其实不差,只是存着偷袭之念,全未想到萧平安早已发觉,腋下夹着的长棍直捅过来,背心遮挡,毫无端倪,根本不知他是如何出手。这一棍挨的结结实实,险些将他眉心开出个洞来,登时昏厥。 右边一人大惊,脚下一顿。萧平安已经直趋向前,一棍砸下。那人慌乱,原地打滚,堪堪避过,也是狼狈之极。 萧平安不理,倒拖长棍,复向前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虎穴捌 对面三人见他出手凶猛,两招打倒两人,生死不知,都是惊惧。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倒下两个,武功都在己方三人之上,此人悍勇,实在是不好对付。见他上前,三人一般心思,都是不肯直撄其锋,齐齐后退。 萧平安却是快的不可思议,,一个垫步,长棍横扫三人。 三人齐出棍格挡。 就在此刻,背后一人道:“小心了,打你灵台!”却是盛秋林到了,方才一幕尽皆入眼,知道自家这三名后辈定是不敌。萧平安出手凶狠,中招之人,不是骨折便是内伤。看萧平安使棍,已知必有凶狠后招,自己稍晚一步,只有围魏救赵,攻敌必救。不过自己辈分声望,岂能自小辈身后出手,出手之前,已经开口提醒。 盛秋林武功在盛家也是位居前列,话到人到,一指已经点向萧平安背心“灵台穴”。 萧平安运棍如风,长棍一砸一搅,登时将格挡三棍搅飞,棍头点啄,“凤凰三点头”,“啪啪啪”三声脆响,将三人手腕点折。弓步俯身,棍背身后,“霸王担山”,棍身护住后背。 棍身不过寸许粗细,却正挡住“灵台穴”。 盛秋林又惊又恼,自己出手,这小子居然还敢先行伤人,当真也是狂妄蛮横。电光石火之间,萧平安连变三招,还能及时抵挡自己一指,他小小年纪,这功夫究竟怎生练的!面色一沉,变指为抓,手腕微缩,已经抓住棍梢。 萧平安反手持棍,左后腿撩踢。 盛秋林抬足挡拆,一足踢落萧平安左脚,斜跨半步,膝盖顶萧平安膝弯。手上发力夺棍。 萧平安藏身拧腰,已经转过身来,手上一拧一送,“毒龙出海”,点戳盛秋林咽喉。两人距离已近,长棍使来已觉局促,但萧平安长臂展开,这一招使的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盛秋林冷哼一声,左右手一挡一拍,“咔嚓”一声脆响,已将棍头折断,探前一步,如法炮制,双手夹拍,又打断一截。这一手却是露了真功夫出来。 长棍乃是白蜡杆所制,韧性最佳,可以弯至一百八十度不断,盛秋林两掌交错,连断两截,当真是内力惊人。 萧平安手上只剩半截木棍,反是更为灵动,抡棍劈砸。 盛秋林单拳挥出,正中萧平安手腕。 萧平安手臂荡开,左手手刀砍向盛秋林脖颈。 盛秋林一手反撩,一手掌影飘飘,罩向萧平安,正是盛家“连云二十四手”。 身后巷里蹄声敲在石板上清脆响亮,伴着车轱辘转 动轣辘之声,正有大车朝这边来。巷口处人流涌动,大队人正围将过来。盛重光、唐中周等人都跟在其后。 萧平安与盛秋林交手片刻,接连被打中三掌,虽都卸力未伤,也知不敌,虚晃一招,回身便走。奔出两步,脚底一踩一搓,地上一根棍子弹起,伸手抄住,拧腰反刺。 盛秋林道:“好个回马枪。”他立定未动,棍头离他咽喉不过数寸,原来早看出萧平安心中所想。 萧平安足底一撩,又一根长棍电射而出,如急弓劲弩,直射盛秋林。 盛秋林伸手抄住。 萧平安已经发足奔向巷内。 前面巷子一个弧弯,对面果然一辆大车缓缓行来。却是头灰驴,拖着一辆平板车,满载码好的柴火,驾车的是个白发老汉。 秦始皇一统江山,号令天下“车同轨”,车两轮之距都为六尺,后世基本都循此例。这大车一来,将本就狭窄的巷子几乎堵个满满当当。 对面老汉也看见萧平安,还有身后盛秋林带着好一队人,尤其萧平安,横眉立目,一头乱发,凶恶异常。登时吓了一跳,急急拉住驴车。 萧平安与盛秋林追逐之速何等之快,那驴子未曾停步,萧平安已到,单足点地,飞身而起。 身在半空,就听头顶风响。盛秋林竟是先一步高高跃起,一棍砸来。 萧平安举棍招架。他身在空中,无从借力,盛秋林这一棍更是势大力沉,“咔嚓”一声,先将他长棍劈断,余力未竭,又将他硬生生砸落,正摔在驴车之上。这一摔力道巨猛,登时将一车柴火压塌,捆扎好的柴火四散开来。 这老汉的柴火质地上乘,都是尺把长,三寸余宽的实木,码的严严实实。萧平安背心砸落,也是生痛。左手反手一挥,半截长棍狠狠射出,正中灰驴后臀。 他这一掷力道何等之巨,长棍断茬处又有尖刺,登时深陷入肉三五寸。那灰驴哀嚎一声,发足疾奔。 同时之间,萧平安另半截短棍打出,随即双手连抓,将手边劈柴接连掷出。他并未练过暗器功夫,但力道准星一样不缺,六根木柴转瞬打出,四根打向胸前,两根分打左右腿,最先那半截断棍,却是朝向盛秋林腿间要害。 盛秋林挥棍格挡,一一打落,待人落下地来,萧平安已在十余丈外。 那灰驴发了性,拖着大车,沿着巷子猛冲。那老汉兀自坐在车夫位上,脸色煞白,手足无措。他这驴车也无缰绳,不过一个鞭子,驴性本犟,此际受痛发作,如何喝止的住。想跳 车却又不敢,双手死死抓住车帮,掐得骨节发白。 盛重光、唐中周等人跟在身后,也自尽力飞奔,前面忽地冒出一辆驴车,实是意料之外。驴车奔来,狭窄巷内根本无处可躲。唐中秦和唐中汉瞥见,转身就跑。却不想后面人还未反应过来,迎面撞在一起。 唐中汉惨叫一声,鼻梁差点撞歪。心中埋怨,倒霉催的,不就看个热闹,你跑这么快作甚! 非单是他,乱了阵脚的不乏其人。盛重光第一个念头,是出手拦住驴车,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他出去的快,回来的更快,众人不过一眨眼,他已经闪身墙边,往壁上一贴。此驴不可力敌! 一头惊驴倒也罢了,这驴还拖着一辆大车呢! 巷子之中,登时乱成一团。 盛秋言本跟在身后,见势不妙,飞身而起,脚在墙上一点,越过众人,落下地来,一把揽住驴头,吐气开声,一掰已扭,生生将那驴子摔倒在地。气道:“一头惊驴,吓成这个样子……” 谁知驴停了,大车可还未停,借着惯性撞上前来,还有一个糟老头腾云驾雾,鬼哭狼嚎,飞在前面,劈柴更是漫天飞舞。盛秋言面色难看,话接不下去,只得先出手收拾残局。手臂一扬,先将那老汉揽下。 萧平安这一番打闹,早将盛家内城惊动。对面巷中人头闪动,七八人迎面站定,原来已经有人绕道堵截。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虎穴玖 萧平安毫不犹豫,冲上前去。迎面七八人,一老者,五中年汉子,两个年轻人。萧平安逼近,那老者先行出手,迎面就是一掌。 萧平安侧身闪过,脚下腾挪,已钻进人堆之中。这巷子狭窄,八人自不能一字排开。他钻入人群,挥拳出腿,两个中年汉子首当其冲。这两人武功也是不弱,伸手格挡。架住萧平安拳脚,正自惊叹他力道惊人,身后“嘭嘭”两声,已有两人跌倒。 萧平安并不恋战,身如游龙,绕过三人,打倒两人,瞬间几乎出了圈子。对面一个中年汉子带着两个年轻人落在最后,见萧平安忽然闪现,都是大惊,齐齐出手招呼。其中一个年轻人手中雪亮,却是提了一口单刀,一刀劈下。 萧平安单掌一拨一带,出拳两人拳路歪斜,都变作朝自家人出手。两人更是稳不住身形,收势不住,迎面相撞。那持单刀年轻人眼前一花,就见刀下变成了自己人。他用力过猛,收势已是不及,只来得及刀锋一偏。就在此刻,萧平安已经撞进身来,背身一靠,挤的他向后一倒。背后乃是砖墙,“嘭”一声巨响,几乎将他挤到墙里面去。 八人之前打头的老者武功不弱,却叫萧平安轻松绕过,八人阻拦却如纸糊的一般,一捅就破。等他回头,萧平安已经突围,气的是面色通红。 盛秋林跟在身后,瞧的一清二楚。萧平安斗战经验之老道,叫他也是吃惊。八人阻拦,又有三人受伤,其中那拿单刀的年轻人不必去看,伤的定是不轻。面色阴沉,道:“传言下去,云字辈拦阻,莫要与他放单,量力而行,待秋字辈出手拿人。”一家之中,自不是秋字辈的武功就一定高过云字辈。盛家家大业大,人丁繁茂,如今云字辈年过六旬的也不少见,自也不乏高手。他下此令,也是忌惮萧平安凶悍,意思大伙也是明白。 忽听又一人道:“抓活的!”却是盛秋言出声。上前一步,与盛秋林并肩而立,轻叹一声,道:“这小子大雪地里拉回十三个孩子,能是坏人?” 盛秋林摇了摇头,并未接话。 萧平安接连恶斗,躁怒渐起。他本意寻仇,谁知盛家卧虎藏龙,反是打的他不住奔逃。虽在奔逃,脑中却半点没有逃离的打算,憋着一股恶气,拿定主意要大闹一场。今日定要寻到那盛云英,宰了她泄愤! 只是盛家内城广大,更不知自己眼下身处何处,这盛云英该哪里去寻?对了,先前听闲人耳语,原来今日是祭土地公,盛云英一家之主,定要去土地庙主持! 刚发足奔了数步,前面又有人挡路。一高 一矮,皆是六十岁上下,一人负手冷笑,一人面色阴沉。虽是一高一矮,看相貌,却有七八分相似。 萧平安一眼瞥见,脚下索性又快两步,人到身近,抬手一掌打出,直奔那负手冷笑的高个老者。 高矮老者乃是一对亲兄弟,朝夕相处,心意相通。见萧平安踏中宫直入,高个老者斜踩七星,侧身绕步,让过一拳,挥掌反打。矮个老者一个闪身,已在萧平安身后,顿成夹击之势。 萧平安毫不畏惧,双掌齐出,分打两人。 高矮老者出掌招架,四臂相交,三人都是心头一凛。高矮老者武功比之先前盛秋言逊色一筹,但比先前拦截的老者却又高明了不少。高矮老者更是惊讶,难怪一群人拦之不下,这小子劲道十足,出手如电,招式大巧若拙,更是斗志昂扬,面对两个修为在他之上的对手,居然还是频频抢攻,着实不可小视。 高矮老者去了小觑之下,两面夹击,越打越快。萧平安攻多守少,催动“重山”奇功,力道加成多在三成之上,一拳一脚,锐不可当。高矮老者内功更深,但无他这法门,狭窄巷中战局多变,又为萧平安威勇所慑,出手不敢尽情施为,一涨一缩,反成五五之势。 盛秋林、盛重光、唐中周等人又再追近,见三人战作一团,拳脚相交,妙招迭出,斗的着实险恶。冬日过招,剧烈呼吸之间,自有一团白雾,这三人交手,口鼻之处,却是半点雾气不见。 萧平安越打越是凶悍,“砰砰砰砰”接连与两人换招。高矮二老不断拳脚打中,对手却是越战越勇,不觉也是愕然。自家武功自是清楚,寻常小辈,莫说挨了这许多下,便是一下两下,怕也该倒地不起。 更诡异的是,矮个老者拼了正面受了萧平安一拳,一指点出,正中萧平安肋下“章门穴”。这“章门穴”在腋前线,第一浮肋前端。章门,出入门户也,肝经强劲风气在此风停气息,有调理五脏疾病之功。此乃人之要穴,寻常人被打中,轻者不能直身,重则牵动内腑,甚至呕吐出来。 矮个老者这一指暗蕴真气,劲道十足,指力透体入穴,只道已然奏功,拿下这难缠小子。谁知萧平安只是眉头一皱,反手一肘,正中他前胸。这一肘好不凶狠,几乎将他胸骨敲断,连退数步,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萧平安却是运转“移窍”功夫,短短一瞬,将穴道牵引挪开。矮个老者果然上当,松懈之下,被他一招击中。见他脚步虚浮,知道这一撞打散了他真气,趁他内息调运不及,跟近就是一掌。 矮个老者仓促 挥手招架。 萧平安单臂一接一抬一绕一搅,已将对手单臂压制。矮个老者手臂被拿,反身低头,想要拧腰转身,萧平安瞳中厉光一闪,一肘已经朝他后脑砸下。这一招“脑后劈斧”乃是真真实实的杀招。 侧面风声,数道掌风如春风拂柳,欺近身来。掌风看似柔弱,却是连绵不绝,无孔不入。这掌风并非一人所发,而是盛秋林与那高个老者同时出手。盛秋林先前拦阻萧平安不下,倒未觉如何丢脸,只是更添谨慎,这小子难以对付,绝不能放虎归山,盛家城内妇孺老幼,岂能经得起他肆孽。 两人出手,都是“连云二十四手”。所谓这套功夫没了往日峥嵘,也不过是相对而言,实际运用出来,掌法变幻莫测,乃是一等一的武学。 萧平安几番想要杀人,皆被阻拦,无奈放手,退步招架。两步退过,已被逼在墙根。退无可退,两人掌力袭来,已招架不住,深吸口气,背心贴着墙壁,倏地拔高四尺有余,两手张开,指尖用力,已在墙面挂住身形,出腿直踢高个老者头颈。 盛秋林与高个老者都不想他有此一招,墙壁竖直,虽不光滑,但也无从借力。萧平安右手手指还断了两根,靠指尖之力能贴在墙上,发腿踢人,已是不易。高个老者知他不能持久,挥手隔开。盛秋林则是上前一步,伸手便抓。 萧平安借那高个老者之力,一脚荡开,腰间使劲,单脚继续上踢,借势一个倒翻筋斗,人已上了院墙。这一下却是“借返”的功夫,借外力为己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盛秋林一抓。 院墙不高,不过七尺稍多,但墙身不宽,也就堪堪够一人落足。萧平安双足牢牢立定,居高临下,冷冷向下扫了一眼。 窄巷之内,鸦雀无声。盛家三位长老出手,仍叫萧平安逃脱。这粗野汉子站立高处,目光睥睨,仿佛将整个盛家都踩在脚下。 盛重光等人都是目瞪口呆。 萧平安张口吁出一团白气,对眼前一干大敌视若无睹,慢慢转过身去。四下里,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屋脊堆雪,黑白斑驳。 暖阳正自高高悬起,天边一道虹彩晕染,越过苍茫的古城屋脊,落入这个苍凉汉子的眼眸。他好似戳在断崖上的一棵枯树,树干扭曲,树皮龟裂,枝条瘠薄,受尽苦楚,却又张牙舞爪,剑拔弩张。他的眼窝深陷,藏不住的凄凉哀伤。 注:有郭靖者,高桥土豪巡检也。吴曦叛,四州之民不愿臣金,弃田宅,推老稚,顺嘉陵而下。过大安军,杨震仲计口给粟,境内无馁死者。曦尽驱惊 移之民使还,皆不肯行。靖时亦在遣中,至白崖关,告其弟端曰:“吾家世为王民,自金人犯边,吾兄弟不能以死报国,避难入关,今为曦所逐,吾不忍弃汉衣冠,愿死于此,为赵氏鬼。“遂赴江而死。宋史·卷四百四十九·列传第二百八·忠义四。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执魔壹 嗖嗖风响,两道人影飞起,一左一右,扑向高墙。正是盛秋林与盛秋言联袂而上。眼下正当大节,日头高起,街上百姓越来越多,萧平安这头恶虎须得速速拿下方是。兼且此际他居高临下占了地利,一人出手,闹不好要被他半途击落。 小巷之内,唐中周、盛重光等人抬头观望,心思各异。盛重光既是震怒又是惊惧,这小子分明年纪比自己还轻,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的!更可气的是,我盛家城纵不是龙潭虎穴,也是高手云集的森罗重地,他哪里来的胆气敢如此横冲直撞。 物超己类,必招人妒。盛重光亦是年少有为,于年轻一辈之中,也是翘楚。闻听自己好友带来的陌生人竟是名动武林的萧平安,起初又怎能没有比较之意,甚至切磋一二的心思也是蠢蠢欲动。可这一路跟来,目之所见,已是叫他心气全无。 人的比较嫉妒,只会对与自己差不多的同类。在乞丐眼里,一样躺在桥洞之中却比自己讨钱更多的乞丐,远比住在高墙大宅里的财主更加可恨可恶可羡可钦。此际眼中萧平安的身躯高高在上,叫他只有惊惧羡慕。 唐中周心中也道,萧兄弟这一往无前的气概,当真是叫人又敬又佩,与他相比,我这性子就太过谨慎周全。他是早知萧平安的厉害,反而不如盛重光这般惊讶。 唐中汉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萧大哥真是非同凡人,当真是太威风了,这可是盛家根基所在,武林四大世家!盛家一帮长老出手,还是奈何不得我萧大哥。见盛秋林两人扑上,萧平安却还背身而立,忍不住道:“小心!” 盛秋林与盛秋言二人联手,自是不愿再叫萧平安逃脱,空中各伸一手,按向萧平安双肩。二人武功一脉相承,虽过往联手机会寥寥,此际仍是配合默契。看似简单一抓,暗藏变化,将萧平安三面去路尽皆封住,要逼他落下院子,来个瓮中捉鳖。 萧平安背对众人,似是未觉,待唐中汉惊呼出声,方才一步迈出。墙头窄小,他一步走出,人已凌空,急坠而下。盛秋林与盛秋言双手齐齐落空。 盛秋林与盛秋言二人都是点头。此子当真了得,这招应变举重若轻,难得的是半点不见犹豫。只是两人何等武功见识,高墙阻敌,自是将诸般变化都已想到。两人一足甫落,在墙头一点,身子跟着坠下,仍是一左一右,将萧平安牢牢挟在当中。跟着两人都是右手成爪,已是擒拿手的路数。 萧平安身子甫落,空中迈出一步,身子堪堪擦着两人指尖越过。盛秋林出手更快,更是落下之际便使千斤坠,身形反在萧平 安之下,指尖带到萧平安腰间衣襟,“咔哒”一声,手臂暴涨一截,已搭上萧平安腰腹。正待勾腕一揽,空中萧平安向前又走一步。 盛秋言眼角微缩,心中波澜大起。他与盛秋林都是一流高手,心念一动,便有默契。两人看似各自出手,其实各有分工。两人对萧平安已是足够重视,并未指望能在空中一举奏功。盛秋林沉身,欲先行落地,占得先机。盛秋言正常下落,守住萧平安上方。自盛秋言所在看去,萧平安空中闲庭信步,连迈两步,如同下台阶一般,间不容发之间,接连避过盛秋林出手。 华山派有门绝学,名唤“上天梯”,全凭一口真气,能在空中虚行三四步,步步高升。虽步步皆不能过尺,但施展出来,凌空虚步,当真如仙人登天一般。只是这武功乃是炫技之术,实战之际,只能沦为空中的靶子。 眼下萧平安向下行两步,步步所迈皆在两尺左右,与常人步行之距相当,虽是借势而下,其难也是非同小可。莫小看这两尺,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盛秋林方寸之间变化已是极速,却是被萧平安轻轻巧巧避过。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两步不是快,而是慢。 盛秋林脚已沾地,赞道:“好功夫!”袍袖一抖,一股劲风直扑萧平安。他内功深湛,虽未修劈空掌一类的功夫,真气离体,三尺之内,威力也是不俗。 萧平安左脚足尖正待落地,被这股劲风一拂,竟又再离地而起,轻飘飘如同纸片一般,朝后飘去。 盛秋林又赞一声,道:“好!”跟进一步,一掌拍到。他脚落实地,有了凭借,闪身近前,疾如箭矢。 萧平安足尖终于点地,立刻原地一旋。 盛秋林只觉眼前一花,面前萧平安已经失了踪迹,随即耳畔风声,急急往后一仰,一股劲风掠过。 盛秋言看的清楚,电光石火之间,萧平安身形竟如鬼魅一般,忽然就到了盛秋林身后,一拳砸出。 目瞪口呆的更有数人,却是唐中周、盛重光几个。眼见三人跃下高墙,众人看的目眩神迷,自是不肯错过好戏。盛重光带头,数人跟着跃上墙头,要看三人斗法。 盛重光起身最早,正看到萧平安借盛秋林袖风向后荡开。这一下已经叫他惊叹莫名。江湖之中,借力打力乃是各家都有的法门。这法门看似简单,实则非常。既是借力,有力反胜无力,敌人施展的力量越是微弱,越是难以把握。盛秋林一拂之力自是不弱,但非实质,这真气也能借力,早不是年轻人可以想象之事。 唐中周稍慢半步,上了 墙头,还未落足,就见萧平安鬼魅一抹,人莫名其妙就到了盛秋林身后。 盛秋林退后半步,面色已经凝重,望向萧平安,道:“巽风雷动?”心中潮涌,这小子怎生练到如此高明的轻功身法! 萧平安空中借风,落地雷动,施展出的,已经是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巽风雷动”! “巽风雷动”乃是墨非桐看家的本领,因是有感萧平安的侠义无畏,又担心他过度耿直莽撞,才传了他这保命的绝学。这门轻身功夫集易学与腾挪之术之大成,可谓变幻莫测,奇妙无穷。萧平安自出道江湖,麻烦无数,多次都是靠这门功夫保命。心知其重要,日常也是勤练不缀,进益非凡。只是他毕竟年轻,习练时间也短,远而未窥这门功夫真正的奥妙。 巽风雷动之真谛在于两卦,一为益,一为恒。益卦下震上巽,巽为风,震为雷。风雷激荡,风势愈强,雷震愈响,风雷互长,交相助益。恒卦下巽上震,震为男,巽为女,震刚在上,巽柔在下,刚上柔下,造化有常,阴阳相应。 真正练到极致的“巽风雷动”,应是风雷相应,生生不息,阴阳交泰,须臾变幻。 眼下萧平安已窥门径,便是墨非桐在旁,怕也要惊的目瞪口呆。 殊不知轻身功夫,飞檐走壁,御风驰骋,乃是每个男人梦想之事。兼且萧平安甫一学武,师娘洛思琴便教导,平安啊,这轻功你可得好好学,将来打不过,也能跑得了。萧平安深以为然,轻功方面,着实下了苦功。 但眼下他身上的变化,已早非苦功如此简单。几度生死徘徊,传说中寂灭一切外邪,安稳常在,为天道所钟的“明神武体”正叫他脱胎换骨。不单单是内功修为,他的气、意、技、法,诸般所能都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掌影如云,重重叠叠,罩向萧平安。盛秋言欺身而来,出手便是一招“云蒸霞蔚”,正是“连云二十四手”中的一招绝学。萧平安表现越是惊艳,越叫他心惊。如今自己这些老家伙再不拿出点真本事,这小子怕是无人可制,不知要在盛家城中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萧平安面色阴沉,不愿恋战,连退两步,避过锋芒,单足点地,倒飞而起。他有心大闹一场,甚至大开杀戒,但自被识破,一直处于下风,不住被人追打,心中一股怨气,越加积郁难解。为什么这些坏人都这么难缠?为什么我的武功如此之弱! 前一句在他看来,乃是理所当然,这盛家自然都不是好人。只是他后面之念,若让旁人知晓,怕都要大摇其头 。 三人已在院中,这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院子四四方方,三丈方圆。对萧平安三人来讲,不过方寸之地。三人兔起鹘落之间,已从院子一端挪移到了另一端墙下。 萧平安飞身而起,就要越墙。盛秋林闪身而至,一只手已经搭上萧平安右足足踝,道:“留下吧!” 萧平安右足发力一蹬,同时左足足尖踢盛秋林肘底“天井穴”。 盛秋林肘部微缩,硬吃萧平安足尖一记,手上发力,已将萧平安拽落。院墙之下,摆着一口大缸。盛秋林手上加劲,将萧平安朝缸上惯去。 萧平安腰腹一缩,拧身一躲,反是一手搭上缸沿,就手一勾,挥臂甩起,直朝盛秋林砸去。 那口缸乃是盛水之用,陶土所烧,足有四尺多高,肚大腰圆,冬天怕冻裂未曾装水,却也有近百斤之巨。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执魔贰 盛秋林一只手擒住萧平安,无处可躲,只得再出一掌,拍在大缸之上。“哐当”一声脆响,大缸四分五裂。 萧平安拧身,腿上再发力,盛秋林手上抓握不住,就势一松,萧平安飞出,后心重重撞到院墙之上。身子未曾直起,急急偏头。一拳擦着耳根滑过,打在身后院墙之上。这一侧院墙乃是掺了米汤的黏土垒成。质地之坚,不逊砖石。这一拳打的泥土飞溅,墙上明显凹陷进去一块,却是盛秋言攻到。 盛秋林与盛秋言一左一右,又成夹攻之势。 萧平安手中一划,一道乌光,不待两人向前,先将两人逼退一步。先前大缸被击碎,缸沿处一块尺余大的碎片还在萧平安手中,此际以剑招使出,碎片虽无锋刃,快速划过,也宛如利器。 盛秋林飞起一脚,正中萧平安手腕,连带将那碎片打飞。盛秋言退的快,进的更快,让过碎片,人已折返,一招“搬山卸海”,拳打足踢。 萧平安已被逼在墙根,左右闪避。盛秋言一拳一拳,尽皆打在泥墙之上,墙土飞溅,轰轰巨响。 盛秋林与盛秋言任一人武功都在萧平安之上,合击之下,萧平安躲闪两下,已是接连中招。盛秋林一掌击中萧平安胯间,被萧平安卸去八九分力道,但随即带住衣裤一拖。萧平安身不由主,身子一转,平衡已失。盛秋林跟着手上一拉,已将萧平安拖倒。 眼见萧平安就要背心着地,忽地左足飞起,空中竟是一个筋斗。他被拖曳摔倒,身子距离地面已是不足一尺,此等高度竟还能倒翻筋斗,属实是匪夷所思。 唐中周等人都见他要倒地,眼前一花,此人竟又翻身而起,空中腿踢个半圆,不叫敌人进身,身子一矮,单足稳稳落地。翻身之际,偌大个身子竟如没有骨头一般,鼻尖几乎是擦着地面而过。其间不足一尺,如此狭小之地,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翻身过来。 萧平安落地,双臂一展,右脚单足为轴,左脚贴地飞扫。地上遍布大缸碎片,夹着泥土,朝盛秋林两人飞射。 盛秋林两人伸袖扫落,萧平安飞身而起,已经上了院墙。 盛秋林跟盛秋言对视一眼,起身又追,这小子当真是好生难缠! 萧平安抢得先机,上了院墙,略一打量,眼前青瓦屋脊,深浅不一,连绵无尽。认准东南方向,展开身形,飞奔而去。 盛家二老紧追在后,起初差了七八丈,奔出数十丈,前面萧平安竟是又远了两三丈。二老内功深厚,轻功自也不俗,但轻身功夫还有一半在腰腿之上。萧平 安正当盛年,筋骨强劲,腿脚当真有使不完的力气,这奔逃起来,是半点不落下风。 盛秋言难掩惊讶,道:“这小子莫非是个惯常逃命的行家,竟不给咱们留一点近道,这可是在咱们自家地面,他怎会如此熟络。”他开口说话,脚下也半点不见延缓。 屋顶之上自然无路,房屋更不会是一条直线,院舍之间远近高低不说,还有巷院阻隔。既然无路,也可说条条是路,这就考教奔逃之人观察之能。前面萧平安不假思索,在屋脊之上穿行,狸行狐步,灵巧之极,真的如狸猫狡狐一般。 盛秋林微微皱眉,自己这个本家兄弟其实有些爱说废话。此地是盛家地盘又如何,自己这些人哪个闲的没事,整天在屋顶上转悠。你若说在下面街道巷口,自是认得路径。这上了屋顶,须臾之间,还真不能一一分辨哪家是哪家,何处是何处。但瞧萧平安所向之处,正是土地庙方向,一一印证,这小子所选果然都是最佳路径。心中也是犯疑,这小子莫非早有预谋,已经来盛家城踩过点。 前面萧平安忽然飞身而起,如同一只大鸟,空中一掠四丈有余,径直自一方小院上空掠过,直奔对面院墙。 此间忽地开阔,隔着一条街道,对面乃是一处大院,围墙高起,其后有大殿耸立。 萧平安飞出四丈余,已是惊人,但眼见离那墙还差了数尺。他身子已经下坠,看似要一头撞在墙上。忽见他双臂一伸,已经搭上院墙,身子一拧,人已在墙上,斜跨两步,已经上了边上屋脊。 盛家二老瞧的清清楚楚,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满脸都是惊讶之色。 先前便是有言,江湖人练轻功,能练到一跃三丈,已算高手。自三丈往上,想多跳一尺,也是艰难。而过了四丈,能多进一寸,堪称难比登天。方才萧平安这一跃,怕要在四丈一尺五开外,就便他是借助跑飞越之劲,也是骇人听闻。 盛秋林两人自忖都无此能,不自禁间,两人脚步都是一缓。 前方忽地“咔嚓”一声脆响,却是萧平安起步之处的一块青瓦忽地列成四五块。青瓦并未散开,四五条缝隙如蛛网一般,整整齐齐均匀散开,唯独最前方一条,伸出瓦外,其余四条都离边界还有半寸左右。 盛秋言忍不住道:“四丈一尺九!” 盛秋林眼神落在那瓦片之上,眉头皱的更紧,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未说,看这瓦的模样,这小子控力之能已达精细入微,微妙通玄之境。 身后屋脊之上,已经多了十余条身影,正是唐中周 、盛重光等人,这些人功夫差的更远,又是反应的慢,跑的最快的都已经落在二十余丈之外。远远见前面二老脚步忽缓,都是莫名其妙。 待这些人追到跟前,盛家二老已经自院中借步,又追了下去。一群人这才看到那院子宽窄。 唐中汉又是震惊又觉兴奋,轻声道:“这院子萧大哥他一步跳过去了?” 盛重光接口道:“他跑不了了!”他瞧的明白,前面离土地庙已经不远,今日乃盛家大节,萧平安这是自投罗网。 话音未落,萧平安刚刚自围墙跳上大殿屋脊,另一侧忽地冒出一人,迎面一掌,朗声道:“下去吧!”此处大殿高出旁边寻常屋舍一大截,飞檐斗拱,黑瓦鳞布,大是与众不同。 盛家垂威武林三百余年,位列四大世家,历经风雨,眼下又值乱世,城内防务是一丝不敢懈怠。城中自有若干高处,也安排监察探视之人,一来防火防盗,也防飞贼和不怀好意的江湖同道。萧平安屋上奔逃,早被人瞧见,又见自家两位长老都追之不上,知道非同小可,急急报了上去。 拦截之人乃是盛秋华,也是盛家威名素着的高手。瞧准萧平安来路,果然候个正着。此人心思缜密谨慎,做事果敢坚决,半点不肯托大,更不觉偷袭小辈有损什么风范。 受屋脊高处所阻,萧平安确是未曾看到埋伏,一掌陡然打来,他去势正疾,乃是自己送到掌下。千钧一发之际,想也不想,上身一仰,双足蹬出。 这一招有个名目,叫做“兔子蹬鹰”。乃是绝境之中,反败为胜的一记狠招。 盛秋华面上不见波澜,脚下退开半步,轻轻巧巧避过。萧平安这一招乃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却是使得太过鲁莽。正常“兔子蹬鹰”乃是我在下,敌在上,身子蜷缩,双臂回圈护住要害,再以双足蹬对手胸腹软肋,乃是攻防兼备。萧平安应变是快,但这招形势却是截然倒置,他人在上,身体横躺,空门毕露。 果然萧平安双足落空,劲道使的过猛,根本收势不住,人正自盛秋华面前越过,胸前门户大开。盛秋华一掌劈下,不由自主,却是咦了一声。 他未出手之际,萧平安已经一个“铁板桥”,身子横躺。他一掌劈下,本是瞅准了距离,眼见就要击中,萧平安胸口一缩,忽地下沉三寸。 寻常人打架,出手必用全力,打出去收不回,基本都是一拳到底。高手过招,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盛秋华瞅准了掌劈二尺半便能中敌,力道吞吐,都在这个距离。萧平安矮这三寸,已叫他力道不能尽 发,暗自点头,难怪有盛秋林和盛秋言两人出手,居然也未拿下,此子果然有非常之处,武功应变,远超同辈。手下一沉,变直劈为斜削,手刀切向萧平安咽喉。 在盛秋华看来,萧平安身子横倒,胸口缩沉三寸,单凭筋骨血肉绝无如此迅捷,全仗一口真气内络游走。此际真气接续不及,已再难生变化。自己这一切之后还暗藏擒拿后手,已是十拿九稳。 萧平安果然又一仰头。盛秋华虎口一张,拇指大开,并掌掐向萧平安喉头。 眼见萧平安已无逃脱可能,就这千钧一发之际,萧平安身子又是一沉,盛秋华一手抓空。 两道人影齐刷刷落在这处屋脊之上,却是盛秋林与盛秋言到了,两人都是难掩惊讶。两人看的明白,盛秋华出手稳健,不急不躁,分明已经掌控大局。可萧平安足跟着地,舒肩展臂,拧腰反扑,重心下压,横身在瓦片之上径直滑了出去,恰好避开这一抓。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执魔叁 若是平地之上,跳跃着地,后跟撑地滑行,倒不算难。但此间乃是屋脊之上,瓦面乃是一个斜坡,萧平安起势向前,落身向下,滑进斜下,看似一气呵成,其实须臾转瞬之间,接连三次变向,更是速度不减。这内力吞吐,腰腿之强,身子柔韧,都是非同小可。 盛秋言连连点头,道:“后生可畏,当真是后生可畏!” 盛秋林道:“萧平安你逃不掉了,莫要自讨苦吃。”四面屋顶之上,又冒出十余人,座座屋顶都有白发老者坐镇,已将四下去路尽皆拦住。先前他叫萧平安“束手就擒”,眼下这四字也懒得说了,为了区区一个小辈,盛家长老出动了十几个,传将出去,盛家的老脸真要丢尽了。 萧平安在屋檐尽头立直身形,扭过头来,眼神冰冷,如同寒冰,随即轻迈一步,直直坠下。 盛秋言忽地醒悟,气道:“不好,臭小子!你敢胡来!” 打斗电光石火之间,但萧平安到了大殿屋檐尽头,眼睛一瞄,已经明白过来,此地非比寻常,竟是盛氏的宗祠。 宗祠制度,生于周代。上古时代,宗庙为天子专有,士大夫不得建宗庙。到了宋代,朱熹提倡家族祠堂,奉祀高、曾、祖、祢(父)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遂成风尚。 此间确切来讲,乃是盛氏一处支祠。宗祠乃是一姓族人共尊之地,支祠乃是家族各房分支所立,其下又有祖祠,乃是家庭内部祭祀五代祖先场所。 盛氏一族源头可考至西周,宗源在山东泰安一地。如今盛氏家族算不得昌盛,连云盛家反成最为强盛的一支。其先原在凤州一带,因与金人恶斗,被迫迁徙至此。或许是心伤失了祖地,愧对先人,盛家人对这祠堂分外看重,休养生息之后,不惜重金,大兴土木,建了这座祠堂。五进五院,便是在江南富庶之地,钟鸣鼎食之望族,也无如此规模之祠堂。 萧平安落下院子,面前高庙耸立,数级台阶宽大,左右麒麟蹲守,侧挂楹联,大门却是紧闭。如今他早非孤陋寡闻之人,面前这处大殿,正是此地盛氏支祠的寝堂。 祠堂有大有小,不管大小,必有享堂、寝堂。享堂乃是宗族议事处理宗族事务之所,也兼作祭祀典仪之地。而寝堂则是供奉先祖牌位和族人祭祀之地,乃是最为庄严重大之地。 寻常时日,寝堂大门都不打开。但大门望族,里面香火不断,因是常举火之处,门前必有太平池,备足水源以用。 萧平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意外发现此地竟是盛氏宗祠,起初其实还未起什么念 头,盛秋言喝了一声,反是提醒了他。一个箭步已经跃上台阶,抬起一脚,重重踹在大门之上。 “嘭”一声巨响,那大门晃了一下,却是未开。萧平安真气涌动,双掌齐出,拍在大门之上。盛家不惜重金,大门自也修的牢靠,乃是数寸厚的楠木,只是里面的插栓却无门板这般结实。“咔嚓”一声,里面门闩断开,萧平安再一用力,大门吱呀打开一线。 里面便是大殿,一面巨大供台横贯东西,前有供桌,香烟缭绕。供台之上,神龛牌位密布。相隔数丈,必有大柱,两两相对,挂有楹联。两端墙上,遍刻符箓,乃是四方镇守,“北方玄武大神镇宅”、“西方白虎大神镇宅”、“东方青龙大神镇宅”、“南方朱雀大神镇宅”。并有镜、尺、剪刀等图。 身后一众盛家长老纷纷落进院子,就见萧平安闪身已经进了寝堂。寝堂乃是一族先祖神龛牌位所在,岂不着慌。盛秋林也是气急,一马当先,跟进上来。未及台阶,就听里面乒乒乓乓一通乱响。盛秋林涵养再好,也是按捺不住,骂道:“臭小子,我打死你!”伸手一推,大门一晃,背后却叫萧平安不知拿什么重物堵住了。愈加气急,挥掌就要劈打。 盛秋华紧随其后,出声道:“走边门!” 盛秋林跟着醒悟,这是自家的祠堂,列祖列宗睡在里面,自己岂能破门而入。急忙收手,心道,祖宗莫怪,祖宗莫怪,脚下急转,跟着盛秋华去向边门。 这寝堂的边门倒是一直常开,进出换香方便,否则这正门也无法上闩。几人心急如焚,就听里面乒乒乓乓,嘁哩喀喳,声音其实不大,听在耳里,却如惊雷一般炸耳,也不知倒霉的是哪位祖宗。 寝堂虽大宽也不足十丈,边门就在五丈之外。盛秋林跟盛秋华两人眨眼便到,推门而入。进门两人又惊又怒,这萧平安当真是胆大妄为,此际站在供台之上,拳打脚踢,大肆损毁神龛牌位不说,供台最前面的香烛被他推倒,下面的供桌铺着帷幔,已经烧着。 这小子竟在祠堂放火! 盛氏家大业大,寝堂重地,终日有人看守,却是个不会武功的老者。凶神恶煞一般的萧平安闯将进来,动静不小,他老眼昏花,居然不曾听到,此际兀自拿着把扫帚,还在角落里打扫。 盛秋林武人习惯,进屋就快速扫视一圈,看见供桌起火,险险眼前就要发黑,随即却见自家族里的昆叔居然还在扫地,心里诸般滋味,当真是一言难尽。从此以往,这祠堂重地必须派个年富力强会武功的看管,别说眼花耳聋,头上没毛都不 行! 也不知自己脑筋里怎会有这些古怪念头,跟盛秋华两个飞身而起,直扑萧平安。 萧平安凛然不惧,更不与两人恋战,矮身扫腿,又踢飞一排牌位,借机让开身形。 盛秋林两人一击不中,身在空中,就要下落。盛氏祠堂规模如此之大自有他的道理,这寝堂之中密密麻麻,摆了足有上千个牌位。 寝堂供台最当中乃是这一支的始祖神龛,此乃万世不变。旁边通常还有四个神龛,供奉当今家主一脉的考(父)、祖、曾祖、高祖四世,若累计五世,便将最前一位请至配龛。神龛左右身后,便是家族历代的亲族。 如此多的主龛配龛牌位,供台之上森罗密布,萧平安肆无忌惮,这两人岂能乱踩践踏。一击无功,只能返身跃回殿上。 盛秋林与盛秋华皆有领导之能,气急之下,略有冲动,立刻就明白轻重,两人不约而同,都去扑供桌上的火苗。只是手头无水无物,只得挥衣袖砸盖,索性那火头尚小,也不难灭。 “呼”一声轻响,身后有人攻到,却是萧平安杀来,要阻拦两人灭火。 盛秋华面色阴冷,返身接过,连出两招,将萧平安逼退。两人对面,看的清楚,萧平安一脸阴郁,目中似有火苗升腾,牙关紧咬。心中也是诧异,家主讳莫如深,我等也不知就里,这小子与我盛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此不知好歹,纠缠不休! 他全力出手,真气尽吐,打在萧平安手架之上,打的他左肘一垂,立刻露出破绽。 萧平安知道不敌,应了两招,回身就走。借此功夫,盛秋林已将供桌上明火扑灭。 萧平安一声冷笑,疾行几步,寻了扇窗户破窗而出。 脚步声响,已有多人跟进殿来。有人见萧平安逃出,立刻就要追去。却听盛秋林没好气道:“莫急着追,快灭了火头。”心中不住破口大骂,这小子好生歹毒! 原来萧平安不止点燃供桌一处,此间香烛众多,他有意四下踢打播撒,火烛飞的到处都是。不过盛秋林倒是误会,这倒不是萧平安有心为之,以他急智,还真想不出这八面来风,四面楚歌的法子。 盛秋华却道:“叫外面的人进来灭火,咱们去追!”这盛秋华遇事不乱,反比盛秋林想的更是周到。 盛秋言跟在后面,此际也出声道:“拦住这小子,莫叫他出去。” 身旁一人道:“这是什么地方,留他继续祸害么,自是赶他出去。” 盛秋言摇头不说,他心知萧平安厉害 ,这祠堂之内庭院宽大,能将他擒拿最好。毕竟祠堂破了可以再修,这人没了可变不回来。只是此言未免有些不敬祖先,实不方便说出。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此子久擒不下,祸端怕是越惹越大。 萧平安破窗而出,回到院子,院内却是无人,原来都追入寝堂去了。他原地立定,胸口起伏,口中呼出淡淡白气。方才一番追逐激斗,也是险象环生。就便顺手坏了盛家祠堂,一腔怒意积聚,也无一丝平息。一心只想寻盛云英报仇,虽知盛家高手如云,心中激昂,没有半点惧意。 迈开大步,就朝前院而去,一路畅通无阻,等到了大门口,面前却有二三十人迎面散开,严阵以待。 他闹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望监察的消息不断传出。盛家的高手不断赶来,自然有人带领指挥,知道他武功高强,寻常的庸手都教退在一边,选配合有素,功夫扎实的前来围捕。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执魔肆 萧平安一脚刚刚迈过门槛,刷的一声,一张渔网当头罩落。盛家日日防贼,自有不少拿人的手段。渔网套索,皆是擒贼利器,此际一样一样都拿了出来。 这渔网自非寻常的渔网,乃是半个小指粗的麻绳编织,中间掺杂毛发,一旦罩住,斗力境上段的高手也难一下挣脱。 萧平安脚下发力,不待那渔网落下,已经窜出。祠堂大门称作仪门,自也修的高大雄伟,门前一样广铺青石,再接台阶。萧平安一步窜出,已到台阶跟前。 门前这二三十人,也有盛家长老率领,乃是白白胖胖一个老者。他也是一般想法,不愿与萧平安在祠堂之内周旋,唯恐坏了祖宗安寝之地,刻意安排人都在大门拦截。这渔网自不止一副,左右大门两侧,四组八人,张开四张渔网,齐齐扑上。 捕鱼的网是越长越好,数十丈的渔网也不稀奇,但这捕人的网却是不同,不过丈余长,宽幅却也近丈,两人各持一端,可以左右抄截,也可当头撒盖。只是如撒网一般抛出,那是极慢,对付寻常蟊贼还好,对付萧平安这种高手全无用处。 眼下连前面一副,操控五张渔网的十人,武功不算高强,但这渔网使的都是得心应手。 萧平安横蹬一步,身子闪出,主动迎上右边两人,伸手一抄,那网刚刚扬起,被他一把抓住,回臂一拽。 那两人渔网被人拉拽,自是奋力回夺,一拉之下,只觉对手力道也不如何惊人,两人手劲完全维持的住,信心大增。正待加力回夺,手上力道突消,两人后仰使劲,猛然失了抗力,蹬蹬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就在此际,一股沛不可挡的力道自渔网上传来,拉的两人腾云驾雾一般飞身而起。 萧平安如今对付斗力境中端之下的对手,早已是手到擒来。手上一紧一松再一紧,便将两人玩弄股掌之上。就势甩起两人,砸向左边两组渔网。 左边四人两网,刚奔出数步,两道人影鬼哭狼嚎的砸将过来,其中一组胆气稍大,还想张开自家渔网救助,另外两个心惊胆战,却是就地一滚。 张网兜接的倒是接个正着,却是高看了自家力气,四人齐齐倒地,滚作一团。逃走两个更是狼狈,跑的太快,忘了手里还有累累赘赘一张大网,脚下一绊,被自家渔网缠的结结实实。 场面虽乱,盛家一边阵势不乱,四条人影闪动,齐扑萧平安,四人八掌,将他前后左右尽皆罩住。这四人都是四十余岁年纪,武功不俗,配合也是精妙。萧平安刚刚得空,下了两级台阶,出手拆的两招,又被逼回大门 之前平台之上。 萧平安一时突围不得,跟着又有数人围上,那白胖老者也加入战团。更有数人,手中也拿长棍,拉开距离,点戳劈扫砸,打的萧平安也是憋屈。 萧平安左支右绌,接连挨了几下,心头火起,难以抑制。此际退到左边廊柱之下,见粗大廊柱上一幅楹联,粗长高大,伸手板住下沿,用力一拗,折下五尺余长一截,双手握住,护在身前。 他一板在手,几根长棍登时威力大减。他见这东西好用,顺手拿来劈砸,倒也使的虎虎生威。 武林之中,有一奇门兵器,唤作“铁牌”,与常见的盾牌相似,铁牌上加以尖刺利角,也是攻防一体,更有人爱与单刀合用。当然这兵器叫做铁牌,材质却未必是铁,藤木金铁,样样皆有。萧平安虽未练过铁牌的功夫,这木板也无抓手,但武功一道,一通百通,用了两下,便知端地。 前面不远,巷口处又有一群人奔来,却是先前的唐中周,盛重光一众。萧平安闯入祠堂,盛重光脑子还算清醒,不敢带人也去爬祠堂,跃回巷子,绕道跑了过来。 众人赶到,正看见萧平安拆了半块楹联,舞的虎虎生风,不说挡者披靡,也是打的一群人节节败退。 唐中秦跟唐中汉两人对视一眼,都是难掩兴奋,倒不是看盛家笑话,而是这热闹着实好看。唐中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挤出个忧心忡忡的表情,心里却道,萧大哥你过分了啊,居然拆人家祠堂! 盛家祠堂门前其实有数条楹联,萧平安抓的这半截,乃是告诫后人德性尚品的一幅,全联上下乃是,“肃规格训严正家风,惰习奢行子孙足诫”。萧平安左边拆下来,恰好余了三字,正是“孙足诫”! 他拿着这“孙足诫”打人,威力倍增。一众盛家子弟岂有不识这三个字的,望在眼里,当真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孙足诫”打来,无奈伸棍一架,“砰”一声大响,心里不禁就是一哆嗦,祖宗莫怪,祖宗莫怪。 那白胖老者道:“云风云虎,你们两个退下。” 围攻萧平安的已经有十四人,虽都是中年汉子,但个个身手矫健。依照那老者命令,两人当即退下,剩余十二人分作两组,一组六人,牢牢困住了萧平安。 这些人虽不是结成阵法,但六面围攻,配合无间,各自少了一人,反是运转更加流畅。 这一十四人,已是仓促之间,盛家中青年一辈之中所能调集的佼佼者。那白胖老者只闻动静,未真见萧平安出手,只道他不过腿脚滑溜,一旦被困,一个不 到三十岁的小辈,就便功夫从娘胎里练,这边有五六个人齐上,也是轻松拿下了。 就看了片刻,便去了先前之念,这萧平安果然不能依常理度之。自己也不出手,只是号令指挥,一旁观战,有心看他功夫家底。 萧平安一手拿“孙足诫”为盾,一手使动“大正神拳”,眼前无一人能够抵挡。这拳法又是疾如电火,根本躲闪不得,硬接之下,已有两人嘴角溢血。但他虽频频于包围之中撕开缺口,却又总有人能及时补上,叫他脱困不得。 片刻之间,周遭又多了十数条身影,正是盛秋林等人追了出来。神色各异,也都未急着出手,只将各方去路牢牢占据。此际大局已定,此人已是瓮中捉鳖。 萧平安一言不发,面沉似水,将生平所学,尽皆展露。拳脚、身法、内力、招式、变化,妙招迭出,源源不竭。十二名盛家汉子,原是分作两组,前后呼应,圈子被他越打越开,不多时已经变成一个整圆。十二人拉开距离,伺机骚扰,已不敢与萧平安直面放单。 盛秋言一直跟在后面,已是不愿出手,心中感慨良多。这小子当真是个练武奇才,眼下场中一十二人,没有一个庸手,且各个年龄都大萧平安一截,自小练武,天资出众。可到了萧平安面前,这差距一目了然。心中不由去想,若真叫这小子成长下去,他究竟能达到何等田地? 他武功高强,为人刚正不啊,平日却又随和,爱与小辈玩闹,在城中人缘也是极好。此际竟是动了爱才之心。 一声冷哼,一人突地窜入圈中,单掌虚晃,径直去抓萧平安手中楹联。叫这小子拿着祠堂的楹联甩来甩去,当真是成何体统。此人乃是盛秋夜,已近八十高龄,武功威望,都更在盛秋林之上。 萧平安见他出手就知不能力敌,勉强撑的两招,楹联已被夺去。盛秋夜拿着楹联掠回,又是一声冷哼,冷冰冰将楹联交与盛秋林。 他本在土地庙主持即将开始的巡游仪式,这是个喜庆日子,还特地穿了件簇新的锦缎袍子。听说城内被一个毛头小子闹的鸡犬不宁,心头就是不虞。结果闹了半天,去了不少的长老,居然还未拿下,更是恼怒。终于按捺不住过来,却是见自家祠堂楹联都被人卸了。出手夺回楹联,交到盛秋林手中,已有责怪他办事不利的意思。 盛秋华道:“怪不得秋林兄,这小子着实有点门道。” 盛秋林看他一眼,并未言语。盛秋夜有责备之意,但并未表现太过明显。盛秋华这句话一说,倒似在提醒身边人。 盛秋 夜道:“这小子真气已竭,你们看着办吧。” 萧平安确已是强弩之末,他一早被围困,一番激斗,已超一个半时辰。对面皆是修为在他之上的强敌,招招拼尽全力,饶是他内功修为远超同辈,也是渐渐接续不上。 眼见他胸口起伏,喘息渐粗。但他心头憋怒,一腔怒火愈燃愈炽。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执魔伍 十二位盛家好手轮番攻上,更有一半手持棍棒,围合的圈子越缩越紧。萧平安前后左右不能兼顾,已再反攻不得,只能不住招架闪避。他真气已将见地,连“巽风雷动”也不敢随意施展。 盛家一人瞥的空子,一棍挥出,正中萧平安顶门。这一记打的结结实实,立刻就有一道血线自他乱发之间挂落,印在半边脸上。 那人心头一喜,这一击的机会何等难得,足足四五人牵制,才叫对手露出如此大破绽。他平常用的是剑,但常在城中担任巡察一则,这棍也练的纯熟,一棍下去,不说力大无穷,也有虎象之威。就便打在顽石头上,也要敲下一块。 这一棍打的结结实实,这小子脑袋居然没有四分五裂?随即一股恶寒,由心底直冲顶门。眼前萧平安冷冷望了他一眼。 那是何等一双眸子,黑白冷酷之中,似有一片血云笼罩,深沉如海,沸腾如狱! 这人片刻之间,呆呆怔住,四肢身躯就是一僵。萧平安一伸手,已将他咽喉掐住!身旁四个盛家汉子,抢上出手。 这一下剧变陡生,萧平安分明身受重创,何以形势忽地逆转,反有一人落到他的手中。 萧平安此际脑海里一阵翻腾,先前一棍挨的结结实实,速度之快,叫他护体真气激发都慢了半步,力道之强,如同一道雷电劈入脑门。短短一瞬之间,他双眼一黑。他心底一沉,脑海里不自禁浮起念头,此番完了!我要死了,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恩怨情仇,叶姑娘,师傅师娘,衡山派,一切一切,已尽成泡影。但他不甘,不服,不愿! 一股活下去的执念盘踞脑海! 紧接着两股气息忽地不受控制的自他三处丹田同时升起,一道清凉,一道温热。清凉之气,叫他瞬间恢复神智,冥冥中似有人指点,“君临”发动。这一棍力道奇巨,他身子也是僵直。“君临”以眼神气势发动,骇退。 紧接着那股温热气息自三丹田同时激发,直冲脑海。迅即脑海清明,似有丝丝甘露散入躯骸,须臾之间,全身经络,热力蒸腾,丝丝屡屡,升腾而起。 萧平安只觉浑身发热,身体似要焚烧起来。全身经络同时激发,正在他体内积聚一股叫他也是心寒的力量。这走息之势,正是大阴阳周天赋的终究奥义,“无双”! 哥舒天的话尤在耳边!你记住了,明神诀不大圆满,没有十八条经络入府,擅用此招就是自杀!你要是活腻了,死个清净地方! 此际他离十八条经络还差两道,明神诀是否已经大成,他也不 知道。一股力量正在他体内酝酿,正是他眼下所需的,但脑海里也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响起,不对,不对,赶紧停下! 正是持棍那人看到他眼中燃烧火苗之时。 萧平安想起叶素心,想起师傅师娘,那道气息散去,身体恢复支配,一伸手将对手扼住!劲力一吐,就要掐断对手咽喉。 四人自身旁抢上,逼的萧平安手上劲道又变,四指劲道透指而入,掌下人瞬间肢体麻木。手腕一翻,已掐抓脖颈,顺手抓起扫出,竟是将这人当做了兵刃。 四人不敢对自家人出手,立刻被逼退,眼前一花,已失敌人踪影。 萧平安尽全力使出“巽风雷动”,风激雷鸣,于人群之中,电闪而出。 盛秋夜咦了一声。 盛家一众长老齐齐转头,看去萧平安逃窜方向。 那边只有一位长老,乃是盛秋言。此际这个刚直的长老也似有些错愕,反应略慢,待他想要出手,萧平安已经擦身而过。 萧平安两步窜出人群,去势不减,身形伏低,箭矢一般掠出。眨眼之间,已在十丈开外。旋即一股虚脱之感弥漫全身,脚下一软,踉跄几步,速度骤降,跌跌撞撞,险险扑倒在地。 心知不妙,自己刚从虚脱之中恢复,本身就是根基不固。此番又是熬到油尽灯枯,又度被榨干精力,再不速速调息,怕真要伤及根本。 闯进一条巷子,奔出数步,前面又见三条人影。萧平安牙关紧咬,先下手为强,上前两步,挥拳就打。 对面三人惊慌失措,有的想跑,有的想躲,一个想要招架。触手之处,三具肢体如纸糊的一般被他扫开。 萧平安微微一怔,这三人在他手下,如同豆腐做的,薄脆的不如草纸。 这三人只是寻常百姓,不会武功。 三人乃是一个老者,一男一女的年轻人,应是夫妻两个。眼下三人横倒在地,肢体扭曲,头裂骨断,都已没了呼吸。前面不远,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回过头来,兀自满脸堆笑。 身后传来怒吼之声,脚步声纷乱急促,一声一声敲在萧平安心头。 唐中周兄弟三人也是目瞪口呆,唐中汉更是扭过头去,呆立原地,不再追近。眼前那个高大汉子,站在血泊之中,忽然变的陌生。 武林正道,皆有规矩,身负武功就不能对寻常百姓动手,就便与百姓起了睚眦,也要忍让为先,此谓不得恃强凌弱。十个正经门派,倒有九家门规里都有这么一条。 萧平安不是 没杀过人,他年方十二,就在里县城外杀了威逼梅盈雪的江湖好手竹叶青杨振,至于开封一场血战,他自己都算不清杀人几何。虽后有朝东海开解,也是难以释怀。 他本是纯良之人,有时候难免会想,自己若不学武,不与人争斗,和和气气,一辈子平平安安岂不是好? 眼下他杀了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 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念头,这是盛家人,个个该杀,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身后传来怒喝之声,已经有人追近。 他低头就跑,两步之间,已与前面那个孩子擦身而过。那孩子还没回过神来,面上表情正从喜悦转为呆滞。 萧平安不能不去看他,两人目光交错,一掠而过。 萧平安嘴唇发抖,一颗心正要破裂。 他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无数念头,纷至沓来。 眼下是开熹三年,他二十七岁。十二岁之前,他四处流浪,然后被骗入了牢狱,一路辗转,终于拜入衡山派。在衡山之上八年,是他最为快乐平安的时光,师傅师娘关爱,同门友好,还有林子瞻这个好友。三年前,他出山拜寿,一路风霜,有喜有忧,更有命悬一线。 开封血战、燕京被天台剑派掳走、再陷牢狱、被逼挖矿、师傅师娘惨死、金陵恶斗。他吃了许多亏,上了许多难,受了许多的磨难。或许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他还来不及领悟,他也并没有变得聪明,仍然的良善、冲动。 一个身影逐渐清晰,大声对他说话,道:“若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心性,我也不会收你。未学艺,先学做人,特别是我练武之人,力量远胜常人,更需戒骄戒躁,礼义为先。日后出外行走江湖,你须得记得,行侠仗义、扶危济贫,若是敢恃强凌弱,滥杀无辜,为非作歹,我第一个就不容你。” 这是在衡山之上,祝融峰一侧,师傅师娘屋中,自己正式拜师之后,师傅萧登楼所说的一番话。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每句每字都还记得。自己明明脑子不好,可这段路,一顿一句,甚至其中语气,自己无不记忆犹新。 他瞬间变成了十多年前,那个站在师傅师娘面前,低头惶恐,手足无措,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孩子。 他惊慌失措,完全没了主张。 他已经冲到大街之上,这里人流熙攘,拜土地公的巡游已经开始。他宛如失魂落魄,茫然融入人流之中。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走了两步,就觉头重脚轻,脑海里愈加混乱。 周遭有人也瞧出他不对 ,再看他形容可疑,身上还有血迹,登时警惕,也不敢声张,只是自己躲闪开来。 但街上兴高采烈的人实在太多,这边有两个散开,立刻有四五个挤上前来,将他牢牢裹在当中。 忽地人群中一只手探出,正抓住他手腕,轻轻一拉。 萧平安立刻警觉,就想反抗,眼前却是一顶轿子,茫然之间,已被拉入轿中。面前一人,中年模样,略显白胖,两簇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小胡子,细皮嫩肉,朝他一笑,道:“萧兄弟莫要声张,不要害了咱们两个。” 萧平安头昏脑涨,完全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轿门已经放下,外面的人声鼎沸犹然在耳,但小小一个封闭的轿厢却叫他心中大定,身子一软,已经昏倒过去。 眼下正值乱世,盛家此时大肆操办“二月二”节,确是为忧心忡忡的百姓平添了许多喜乐。眼下非单盛家内城的居民,整个兴元府的百姓都是闻讯而来,络绎不绝,汇入喧闹的人流之中。 盛秋林等人追出巷子,就见人潮如海,纷纷扰扰,花花绿绿,连衽成帷,哪里还有萧平安的身影。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执魔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萧平安悠悠醒转,自己正在一处大殿之内,外面已是掌灯时分。四下并无人息,起身到了门外。 所处乃是一处园林,甚是广大,有假山水池,松柏参天,轩竹簇簇,通幽取径,松石亭阁,浅流环绕。一派清幽写意。残月半挂,清辉之下,更显得清净雅致。 唐宋富庶,私家园林也是越修越是讲究。宋人讲究清淡写意,园林也是效法自然,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诗情画意,写意山水。此间逢石留景,遇树当荫,依山就势,按坡筑庭,远近高低,相称得宜,花木廊榭,恰到好处,实是花了一番功夫。园内树木苍龄,石挂深苔,径深亭老,显是年岁久远。 回头自己所躺的大殿,赫然又是一处祠堂,乃是私宅之中供奉自家祖先的祖祠。 这院子不似常有人来,地上枯枝残叶,荫蔽之处,残雪未消。信步走了一圈,果然未见一个人影。院中除了供奉祖先牌位的大殿,只几处通透的凉亭廊榭,也未见其他屋舍。 行到一处小桥之前,忽听下面水波响动。萧平安低头一看,下方水深数尺,一尾大鱼正舒展头尾。 天气尚冷,水池浅处冰厚,深处也有薄冰,唯独此处,只落几块残冰混着清水,一鱼正搅动其中。 那鱼也不怕人,硕大一个脑袋,寸许露出水面,竟似在与他对视。 借着月光,识得乃是一条胖大鲤鱼,颜色似是金黄,虽水中带着黝黑,越看越是金光灿然。忍不住多看两眼,更觉奇异。那鲤鱼脑门正中,有一条白线,如同疤痕,醒目之极。鱼眼前方,各有一个凸起,足有半寸长短,如同生角一般。 鲤鱼脑门之上有两个孔洞,其实称为盲囊,乃是嗅觉器官。人常称之鼻孔,也不为错。常说黄河鲤鱼有四个鼻孔,其实只是上唇多了一对短须。眼前这条鲤鱼,这盲囊长的煞是怪异,凸起分岔,宛如鹿角,可惜并非角质,软软绵绵,随水波而动。 民间传言,鲤鱼若能跃过龙门便可化龙而去,若是跳不过去,脑门上会留下一个疤痕,被打落回来。李白《赠崔侍御》诗中道:“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这点额二字便是说的此事。 萧平安心中奇异,莫非这真是一条跃龙门不成的龙鲤,化龙功亏一篑? 似看他着意,那鲤鱼懒洋洋在水面上翻过身来,一身金鳞闪闪发亮。萧平安目力惊人,适应黑暗之后,看的更是清楚。这鲤鱼鳞片色做金黄,已是少见,每块鳞片末端,更 生出一圈纯金光色,如同又镶了一道金边。 萧平安啧啧称奇,这鱼似通人性,摇头摆尾,在水面悠悠浮动,竟似当着他面炫耀起来? 可惜这鱼看着神异,味道却属实一般。不过大约也怪不得它,毕竟此地什么佐料也无。萧平安将它开膛破肚,架火烤了。等着它熟功夫,又去池里看了,水波幽静,这池里竟是就这么一条鱼。 好在这鱼足有二十多斤重,也足够他吃。就在池边大快朵颐。吃到一半,忽听脚步声响。 萧平安登时警觉,一块鱼肉停在嘴边。就听脚步声不紧不慢,径朝他这边走来。 耳听到了跟前,一苍老声音问道:“谁人在此点火?”随即便见一个白发老者慢悠悠转过竹径而来。 萧平安眼神盯在他身上,并不回话,也不起身。这老人走路比寻常老者稍显利索,但以他眼力,也瞧不出虚实。随即却是怀疑,这老者哪里来的,这院子如此寂寥,入院自己就该听到。先前巡走之时,倒是看到前后都有大门,离此也非遥远。院门都是不小,开启声音自己绝无忽视之理。还是这院中另有居所,先前自己错过了? 老者行到面前,一头银发如丝,颌下白须,相貌并不起眼,稍稍有些含胸驼背,但瞧着不是身体有恙,倒似低眉顺眼,小心惯了。一身半旧灰衣布袍,连同相貌行止,与大户人家的老奴并无二致。 萧平安暗自冷笑,这老者绝非常人,深更半夜,见个陌生人院里生火,若真是一个老仆,岂会如此淡定。 老者目光落在火堆之上,脸上稍显惊讶,道:“你把小龙给烤了?” 萧平安低头,鱼还剩多半条,形状都还分辨的出。抬头望望老者,仍不出声。 老者自顾道:“无妨无妨。”似是难掩笑意,绕着火堆绕了半圈,面上笑意越来越浓,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萧平安始终不言语。 老者反是催他,道:“你快吃快吃,这天外面凉的快。哎,瞧你模样,也是饿坏了。” 萧平安仍不接话,原地端坐不动,头也不太,压低了眉梢,只是盯着老者双脚。 老者似是自言自语,轻叹一声,又似为萧平安辩解,道:“哎,你莫慌,你莫慌。这年月,偷金偷银,乃是做贼,要怪他爹娘不曾教好,自己不走正路。可这偷口吃食,又该怪谁?”连连摇头,道:“自是怪这朝廷昏庸,百官无用。”摆摆手,似与萧平安相别,道:“你快吃快吃,吃完莫忘灭了这火头。”转过头来,慢悠悠去了。 这老者来的突兀,去的倒是干脆。萧平安原地纹丝不动,就听那老者脚步声渐小,终于再无所闻。但依旧未听开门动静,那老者似是忽然消失了。 似是知道他心底所想,忽听“吱呀”,轻轻一声门响,脚步轻轻,有人慢慢走远。声音渐小,终不可闻。 萧平安心底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你有什么鬼蜮伎俩,我尽皆接着便是。 他大动之下,食量恢弘,一条二十多斤的大鱼,大半进了肚子,剩下的倒也舍不得扔,仍是穿在木棍上提了。转身欲走,略微一顿,挥袖一扬,自池中卷起道水柱,将那火堆浇熄。 大踏步回到寝堂大殿,借着月光,看居中神龛灵位,供奉的乃是一个叫盛勇烈的人,制作牌位的乃是后人盛忠严,名字皆是陌生,也不知是哪一支哪一房的祖先。但此地仍是盛家却是无疑。那于人群之中拉了自己一把的中年男人究竟是谁?眉头微皱,又想到白日之事。呆呆出了会神,于大殿之上盘膝坐倒,缓缓回复真气。 心中骚动,竟是迟迟不能入定。但眼下岂是心浮气躁之时,须得速速回复真气。无奈先用心运转“明神诀”,待到心志空明,方才调动“仙霞劲”。约莫一个多时辰左右,真气转化未多,忽听外面急匆匆脚步声响。 缓缓撤了功力,也不移动。他正对大殿偏门而坐,脚步声也正对此处而来。 那人脚步轻快,显是轻功不俗。须臾之间,一人身影出现在门前,月光自身后洒落,正将他影子送到萧平安面前。 萧平安冷笑一声,来人分明正是之前那个老者。此际满脸怒容,与先前和善判若两人。雄赳赳气昂昂,挺胸直立,身上衣服换作短袄黑裤,干净利落。更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双手抱拳,捏的指骨咯吱咯吱作响,带着一副街头恶汉作派。 老者眼光在萧平安身上一转,立刻落在一旁,半条烤鱼正静静躺在那里。老者怒气勃发,一步已经抢入大殿,骂道:“你个?脸的龟儿子!”出手就打。 萧平安听他骂的难听,虽不知?脸是何意思,肯定不是好话。毫不畏惧,起身相迎。老人拳脚如风,使的正是“连云二十四手”。 这门功夫萧平安已见过多回,见此人出手刚猛,但承合变化之间,原无日间的盛秋夜、盛秋林等人灵动。两招对过,此人内功修为也与自己半斤八两。 说是半斤八两,如今同等修为,论气府之深广,真气之菁纯,已少有人能与萧平安相比。虽然他眼下气府真气连五分之一也未积蓄,但对战也是轻轻 松松。 果然数招一过,老者已露败像。更是瞧出,萧平安几乎原地不动,交战圈子始终未过一丈,自己进退两难,被牢牢克制。面上表情既是惊讶,又是恼怒,抽个空子,质问道:“哪凼来的龟儿子,倚着两手功夫,竟敢吃了老子地龙王!” 先前萧平安还未察觉,此际听他说了一长串话,心头更是奇怪,此人声音也是变了。先前说话略带干涩,乃是寻常老者声音,此际声音又响又是厚重,倒真似个四旬上下的莽汉。而且言语之间,夹杂浓浓的川中土话。 他错手杀人,心绪难平,此际与人动手,也无先前杀意,手下一慢,道:“左右不过一条鱼,你待怎地?”他也是讲理惯了,自觉理亏,说话也不硬气。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执魔柒 老者更怒,道:“啷个一条鱼,那是老子地龙王,身上头龙鳞龙国(角),你个瞎包!”手下劲道猛增,连攻三招。 萧平安皱眉,随手拆解,还了一招,将他逼退两步,道:“吃便吃了,哪个人说的,人为果腹充饥,就便拿了人家东西,也是这世道不好,官府有缺?”先前此人说话,倒叫他刮目相看,不想原来只是做个样子。 心念一动,这两人说话作派截然不同,难道真是两个人?莫非是一对双胞胎?先前那人假言假语,莫非是去寻帮手?他还在不在?心下留神,耳目朝外放去,院内静谧,倒是未闻异常。 老者骂道:“哪个王八龟儿子讲地,你个呀尖色怪,一派胡言!贼就是贼,荒唐世道你做贼,太平盛世你一般做贼!” 萧平安也是哑然,这倒真是个浑人,自己人也骂的么?手上劲道一吞一吐,带着老者脚下踉跄,道:“你不是我对手,再纠缠不要怪我手下无情。”此人既然使的是“连云二十四手”,自是盛家人,若再不知好歹,自己何须客气。 交手又过数招,那老者见招式占不到便宜,抽个空子,忽催内力,逼迫萧平安对掌。 萧平安气府中真气浅少,不愿动用,否则这老者败的更快。此际见他主动要比拼内力,也不含糊。心道你自托大,可怨不得我。运起“明神诀”功夫,故意将对手内劲放过,任对方真气入体。 那老者大喜,哈哈笑道:“你个龟儿子……”语音突断,连退数步,面色潮红,如同醉酒一般。 萧平安不愿与他纠缠,故意放他真气自手掌入体,随即以“明神诀”化断,随即劲力一吐,立刻叫他吃了大亏。 那老者又退后两步方才稳住身形,面色肌肉抽动,狠狠盯在萧平安面上,又有狐疑之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斗不过这个年轻人,半晌方道:“明神诀?你练了明神诀?” 萧平安大感意外,这还是初次有人瞧出自家底细,“明神诀”路数古怪,无形无质,便是敌人真气入体,他若是不肯,旁人也难知端倪。此人竟能一眼看穿? 老者面色更是惊奇,看了他一阵,忽道:“你个龟儿子作多大岁数?” 萧平安听他一口一个龟儿子,实是有气,道:“与你何干。” 老者道:“好,好,好,你给老子等着!”转身愤愤而去。 萧平安面带冷笑,看他出门而去。心知他必是真去喊人,也不需多,就白日那些人,随便来个两三个,自己决计讨不了好。随即却是犟脾气上来,哼 ,难道我就怕了你们,我偏不走,你有本事尽管来便是! 大大咧咧盘膝坐下,继续积蓄内力。此番心思通透爽快,反是坐倒就入了境界。 但此番未过多时,外面就起响声,缓慢步伐之中,夹着“嚓嚓”打磨之声。萧平安成心与人作对,就等着人来。 与先前一般无二,来人站到门前,正挡住月光。 萧平安皱眉道:“怎么还是你?” 来人赫然还是那个老者,左手持半个拳头大小的金黄木球,右手拿了一团物事,正自在那木球上打磨。手上不停,“嚓嚓”作响。那木球锃亮,瞧着倒如真金的一般。慢吞吞走进屋来,轻叹一声,道:“你个后生好不省心,人家要寻人来治你,你怎地不跑?” 萧平安狐疑不定,这个老者跟先前来的,分明就是一人,怎说话装模作样,当我傻的么?但这老者声音又恢复原先苍老模样,有些中气不足。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这木球够光滑了,莫要再打磨了。” 老者道:“哦,你也懂木工么?” 老者右手一团拿来打磨的乃是木贼草,这草有茎无叶,质地粗糙。可用以打磨木器,去除毛刺,叫表面光滑,故又名锉草。萧平安在衡山上有位交好的长老陈宗贤,除却爱种花草,懂些医道,因平日伺候花草常要搭棚造架,也顺手做些木工活,这木贼草他是见惯了的。并不接他话头,道:“你这来去匆忙,衣服也不及换么?” 老者身上仍是短袄黑裤,闻言反是诧异,道:“我这袍子旧是旧了,洗的也是干净,刚刚上身,就碍着你哪里不舒坦么?” 萧平安哼了一声,道:“你这是袍子?” 老者伸手一拂,道:“不是袍子是什么?” 袍子最初是内衣,东汉刘熙《释名》中解释为“包”,即包裹全身之意。后逐渐演变为外衣,其长度通常覆盖脚面。短袄则是不过膝盖。 萧平安本想讥刺于他,谁知这老头竟是指鹿为马,莫不是真当自己眼瞎? 老者却似已有些不悦,道:“黄口小儿,不知礼节,妄言长者衣貌,你师长如何教的你!” 萧平安听他提及师长,一股邪火陡然升起,道:“你说什么?”眉梢一沉,目光冰冷。 老者哦了一声,在他面前坐地,道:“哦,你师长被人害了?” 萧平安本想发作,此人当面坐下,轻轻松松,表现的却又毫无敌意,叫他一腔火竟是发泄不出。心中暗忖,我师傅师娘就是被你们家盛云英所害,原来你们 都知道! 老者道:“你莫瞎想,我说你一句师长,你肝火大动,若是人在,反应不至于此。嗯,也算尊师重道。” 萧平安心道,我师傅师娘冤死,正是拜你盛家所赐!我日间闹出这么大动静,你难道不知?此处分明是盛家一户宅院,而且看规模,定是一族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人闲庭信步,显是久居如此,岂会跟盛家没有瓜葛。 老者一笑,道:“所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你师长虽去,有你记挂,此乃死而不亡。但你若患得患失,不能释怀,更因此不辨本位,莽撞行事,此乃‘失其所’,必不长久。” 萧平安听他咬文嚼字,一知半解,并未完全听懂这老者说的什么。心中只觉古怪,方才与此人打斗,分明是莽汉一个,说话带着浓浓川中口音,句句都带脏口。眼前这老者说话不急不躁,乃是极流利一口官话。两人显然性格迥异,难道真不是一人,乃是一母双胞?借着月光,有意端瞧。他如今行走江湖多了,虽不会刻意去记别人颜貌,但武者本能,一些细微之处,都是难逃耳目。瞧来瞧去,怎么看与先前都是一人。皱眉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老者道:“你仇家既能害你师长,凭你这点微末本事,想要报仇,岂不是取死之道。” 萧平安冷笑一声,道:“那就请老丈指点两招。”左手虚晃,遮挡老者视线,右手并指直戳老者胸前“膻中穴”。 老者微微一笑,一手仍拿着木件,一手持一小捆木贼,纹丝未动。 电光石火之间,萧平安中指食指并指已到,眼见就要戳中老者胸口。指端忽遇阻力,软绵绵一团。萧平安大惊,指尖空无一物,却将他劲力完全封挡在外! 气墙! 还未回过神来,就觉天旋地转,自己莫名其妙已经翻了一个圆圈。恍若做梦,自己好端端的还是盘膝坐在地上,但千真万确,自己已经空中转了一圈。对面老者面带微笑,似是一动未动。 萧平安心底波澜万丈,释气成墙,不动声色翻自己一个筋斗,这人至少也是灌顶境的修为!盛家还有灌顶境的高手?这人究竟是什么人? 震惊之后,脑子反是清晰,此人翻倒自己这一下,分明有“连云二十四”手的影子。 更是疑惑,这人功夫怎么忽高忽低,先前耍弄与我的么?难道真不是一人?先前听源宝讲,一本书里有兄弟两个,长的一模一样,弟弟武功高强,哥哥稀松平常,哥哥时常假冒弟弟招摇撞骗,书里的侠客不知,遇到弟弟当做哥哥,险 些吃了大亏。 天下哪有如此巧事,若是两人,又怎会是一身衣服?这人如此武功,要对付自己手到擒来,何必开这等玩笑,莫非前辈高人,都有这些怪癖? 心中惊惧,百思不解。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执魔捌 老者接道:“你还不到三十是不是,你这个年纪,功夫练到这等田地,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倒也情有可原。” 萧平安颤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者道:“我是谁重要么?我问你,你见过的高手,最高是什么修为?” 萧平安立刻想到的,却是燕长安,恨恨道:“灌顶。” 老者道:“灌顶啊,算不得什么。如今江湖衰落至此,已经没有高手了么?” 萧平安迟疑片刻,难道此人修为,真的还在灌顶之上?回道:“还有双尊一圣,据说都是身知之境。”忽然想到,这身知似乎与灌顶也相差不大,嵩山之上,那相见别离接云涛显是也奈何不了燕长安。立刻又想起一人,道:“还有一位云龙野叟,不知道他是什么修为。” 老者神色一动,道:“他?原来这个老鬼也还没死啊。” 借着月光,萧平安惊讶发现,面前这老者似正在变化。先前不过寻常一个老者模样,此际面上红润渐生,皱纹慢慢隐去,白须飘飘,当真是鹤发童颜,出尘之姿。老者相貌其实未变,但一股精气溢出,精神气质与先前大相径庭。起先初见,觉得这老者也就六七十岁,眼下觉像六十岁,却又像一百多岁,莫测高深。 老者并不理他,自顾缓缓道:“身知之前,乃是修人,身知之后,便是修仙。”眉头微微一皱,语速更慢,道:“只是这修人和修仙之间,定是差了些什么,叫今人跨越不了。云龙野叟?这老头子不知到哪一步,若有机会,寻他参详参详,倒也是不错。” 萧平安只觉诧异,道:“修仙?”这神仙鬼怪的故事他自也听过,但把武功跟修仙扯到一起,他还真是初次听闻。 老者道:“你不信?” 萧平安倒非欺软怕硬,但面对一个如此高深莫测之人,实在叫他敬畏,摇头道:“小子孤陋寡闻。” 老者道:“你如今差的还远,也不怪你。这武功乃是修身,修仙乃是修的神魄。” 萧平安道:“神魄?” 老者道:“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魂为清,为人之精气思维。魄为浊,为人之形体。魂为阳神,魄为阴神。下乘武功,只修阴神皮毛。非得阴阳同修,方能清浊混沌,阴阳一体,超然物外。” 萧平安将信将疑,道:“我听说有位紫阳真人,能阳神出窍,千里之外,采摘琼花,须臾而返?”他口中紫阳,乃是民间传说的一位本朝高人,名叫张伯端,有神仙之名,宋人多有故事传播。萧平安道听 途说,名字未曾记住,这紫阳道号于他另有渊源,倒是记住了。 老者发了会呆,终究摇头道:“你说的这人乃是百十年前的人物,若真是性命双修,得了真道,如今不知哪里逍遥。” 萧平安道:“听说早就死了。” 老者嗤了一声,更是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他若真得窥大道,自已勘破红尘,方外逍遥,岂会再与你等世俗纠葛。假死脱身,那是再容易不过。” 萧平安道:“听说临安有个道济和尚,也是神佛转世。” 老者却是冷笑一声,道:“神佛转世?骗骗凡夫俗子罢了,这道乃是修出来的,便是真有今生来世,也带不走,拿不来。” 萧平安点了点头,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若真有神仙,那是不是师傅师娘还能活转过来?他对神仙鬼怪之说,一直也是不如何信。但江湖闯荡,难免听些志怪之闻,久而久之,自也有些好奇。忍不住道:“那你说这神魄如何修炼?” 老者瞥他一眼,似是窥破他心思,忽地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此等玄机,你以为我会教你么?” 萧平安摇了摇头,心道,你多半也是道听途说,自己真信假信都是两说。 老者看他面色,冷哼一声,道:“我如今已经修出神念,可以隔空取物你信不信?” 萧平安道:“隔空取物?” 老者道:“不错,你内功练的不差,自是知道真气可以离体。”随手一抛,手中那金黄木球飞出四五丈,几乎到了大殿那头,稳稳落下地来,似有一只手托着,落地也不弹跳。道:“这球离我五丈远,你说就便身知高手,能不能将它吸取过来。” 萧平安摇了摇头,道:“怕是不能。” 老者冷笑一声,道:“当然不能,就是身知高手,真气离体,莫说五丈,五尺都与轻风无异。”哼了一声,道:“神魄之力方是正道,你这井底之蛙的小子,自是没有这个见识。今日你走大运,也叫你开开眼界!” 萧平安将信将疑,瞪大眼睛,远远盯着那球,等他施为。 过了盏茶功夫,那木球纹丝未动。再看那老者,双目微闭,也是一动不动。 也不敢打扰老者施法,又等了一炷香功夫,仍是毫无变化。见那老者呼吸均匀,双目始终不睁,心中犯疑,这人莫不是睡着了?忍不住小声道:“前辈?”这人如此高的修为,叫他也是畏惧,自然开始以前辈相称。 那老者双目倏地睁开,目中精光大盛,狠狠瞪他一眼 ,道:“你聒噪什么,这神念何等玄奥,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么。你老老实实等着,再敢出声,我拔了你的舌头!” 这老者先前始终心平气和,气质中带着温和儒雅,此际疾言厉色,又是如同换了个人。 萧平安也是一惊,随即心底冷笑,你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索性自己也盘膝打坐,运起内功,缓缓恢复内力。他身具“明神诀”功法,这运气打坐,半点不用他费神。双目圆睁,也不妨碍他搬运内息。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那木球莫说飞过来,连动也未动一下。萧平安心道,我若鼓足一口气,怕也能把这木球吹动,但若想要它过来,当真是痴人说梦。忍不住看那老者一眼,此人武功虽高,怕不是得了什么毛病,已经失心疯了。想到这人或许是个疯子,不禁觉得背心一阵发冷。 就在此刻,那老者双目忽地动了动。 萧平安不愿让他瞧见自己打量于他,无端又惹他迁怒,索性闭上双目。心念一动,索性呼吸中夹带轻微鼾声。 过了片刻,忽听衣襟声响。 萧平安眼睛偷偷张开一眼,随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见那老者已经站起身来,正蹑手蹑脚朝那木球而去。 萧平安强忍笑意。 中间那老者还两次回头,要看他动静。萧平安双目微闭,装作一无所知,假鼾声时断时续。 终于那老者来到木球跟前,弯腰就要去拿。萧平安身形一动,已经抢到身旁,嘿嘿一笑。这人武功非凡,但装腔作势骗了自己这么久,实在忍不住不去揭穿。 那老者表情错愕,随即却是眉头一皱,道:“你这人好生狡猾,居然装睡骗我!” 萧平安大吃一惊。 眼前说话的,分明是个童子口音,而且还是个女孩儿! 萧平安皱眉道:“前辈又玩什么花样?” 老者仍是小女孩声音,道:“你这人坏的很,我才不要当你的前辈。” 萧平安道:“前辈究竟何人?” 老者道:“我叫花小花,我要走了,你自己跟他玩吧。”嘿嘿一笑,道:“这次他施法不成,你定要跟着倒霉。” 月正高悬,殿外松涛阵阵。眼前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捏着嗓子装作个孩童说话,叫萧平安只觉说不出的诡异,背心又是一阵发冷。想起宋源宝惯常说的那一套,心道,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这里真有什么邪物,将我本命火都压的低了,叫邪祟近身?尽量装作镇静,道: “原来小花你是想帮我?” 老者笑道:“帮你?帮你我有什么好处?他是个疯子,武功修不上去,只道破了关隘,就能成仙。”伸出袖子,掩嘴一笑,道:“十次我干这么一两回,叫他有点念想,不要整天折腾我们。” 他这样若是个豆蔻少女来做,自是俏皮可爱,可眼前分明是个耄耋老者,萧平安愈发心底发寒,道:“你们是谁?” 老者道:“我们就是我们了,好多人呢,说了你也不懂。”忽地神色一变,道:“他要回来了。”匆匆两步,回到原地坐下,望望萧平安,道:“你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萧平安莫名其妙,跟上两步,道:“谁?谁要回来了?” 那老者不答,双目紧闭。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执魔玖 萧平安正自奇怪,那老者忽然睁开眼来,眼睛一扫手中木球,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如何?如何?”仍是那原来老者声音,更是说不出的喜悦。 萧平安眼中难掩同情,原来这是个疯子,说不定是被关在此处,难怪院中显得荒废,也是可怜。不忍拂他兴致,也不说话。 老者道:“你都看见了?” 萧平安只好点点头。 老者精神大振,难掩一股倨傲之色,道:“如此相信了?” 萧平安又点点头,自己与个疯子别扭什么? 老者道:“那好,我问你,你想不想修仙?” 萧平安摇了摇头。 他这头摇的大出老者意外,本想说的话接不下去,皱眉道:“为甚?” 萧平安只好道:“在下天资鲁钝,怕是学不来。” 老者呵呵一声,道:“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神色一正,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这学艺靠的岂是天资脑子,靠的乃是锲而不舍,铁杵成针。你这不思进取的模样,我真奇怪,你这身武功怎么练来的。” 萧平安微微一怔,老者这番话倒是师娘说的。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说自己聪明,唯独师娘谆谆教诲,只要用功,他也会有出息。想到师娘,忽地鼻子一酸。 老者道:“你还知道羞愧,不算没用到家。” 萧平安道:“我真学不来。前辈歇息吧,晚辈不打扰了。”转身就想出门,一个疯子,多说无益。 身影一晃,一人正挡在他面前,老者目光阴冷,道:“你不学?你不是想找仇家报仇么?你若是修成了仙,还有谁能阻你报仇?” 萧平安道:“我自会勤练武功。” 老者道:“以你这低劣资质,要练到什么时候。还有,你如此在乎你师长,不想他们活过来么?” 萧平安一怔,道:“活过来?” 老者道:“若能得道成仙,有什么不可以?” 萧平安心中幻想,若真的能叫师傅师娘活过来,可立刻想起方才那“隔空取物”,这人虽然武功厉害,可惜是个疯子。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学不来的。” 老者长吁一口气,道:“算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我既然有缘,我传你一门武功吧,也能助你复仇。” 萧平安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虽知一再拒绝怕又要惹恼这人,但应承下来,鬼知道他教些什么,要学多久。想了一想,才道 :“我会的武功太多太杂,实不能再多学了。”他说的倒也是实情,他如今拳脚功夫,内功,轻功,尽皆都是极上乘的武功。到了他这一步,恰是该去芜存菁,不再贪多。 老者道:“我这门功夫,叫做‘偷天神功’,与人过招,别人打出来的内力,可以窃为己用。” 萧平安一怔,道:“什么?” 老者道:“怎么,又想学了?”面上显出倨傲之色,道:“窃敌人内力为己用,只要你能够吃的下对手这招不死,就能偷取他内力。” 萧平安道:“能偷多少?” 老者道:“比你境界低的,照单全收。内功相仿,最多五成。对手内功比你深厚,最多三成。” 萧平安眉头紧皱,道:“这偷来的内力有何用。”他拳头已经攥紧,其实他自己早有答案,他有“明神诀”在身,若真能偷到旁人内力,不是就能转为己用? 老者果然道:“偷来的内功,先散入经络,得闲下来,归经入府,化为己用。” 萧平安再不迟疑,道:“请前辈赐教。” 老者呵呵一笑,道:“不必害臊,只要知道这门武功,天下没有一个人不想学的。”面色一整,道:“传你此功,今生后世,永远不得再授他人。若违此誓,天道反噬,经脉尽毁,受尽苦楚,求死不能。祸及一门一族,断绝身后。” 萧平安微微一怔,知道是要自己立誓方传,只是这誓言好生歹毒。也不犹豫,右首两指指天,照着念了一遍。 老者道:“这门功夫难练的很,我先把口诀与你说清。你仔细听,此法窃天之运,述之则遭天地窥视,报应己身,我只说一遍。” 萧平安点点头,凝神倾听。高深武功岂能一蹴而就,自是先将法子记住。瞧这人如此谨慎,这门武功想是只能言传身受,好在自己如今“明神诀”有成,脑子也好使了许多,否则只听一遍,怕是连这口诀也记不清楚。 老者道:“窃天地无涯之元炁,续我体限之命根。神入炁中而灵,炁听神令而行。……” 萧平安越听越是惊奇,脑海中一阵翻腾。老者所传,当真是一门绝世神通,但更离奇的是,这门功夫对自己毫无困难! 第一步,这门功夫要窃人内力,乃是接触之际,主动化劲入体,这是第一道难关。但接反震之力引气入体自己其实已经会了,便是褚博怀褚掌门教的“行道诀”啊!而且自己不单是手掌,肢体任何一处,都能引导真气归入经络。诚如老者所说,只有敌人这一招打他不死,就能窃 取。 心中一阵黯然失色,褚掌门师徒,你们已经走了,却还在庇佑造功于我。 第二道难关,乃是入体真气散入经络,这不就是“元气一章书”教的么? 这要谢谢姜子君掌门跟郎世宁先生。 第三道难关,化去对手真气阴阳之气,与自家内功契合。老者所述法门繁复之极,可自己根本不需要学,天下论内功的兼容并蓄,还有什么比得过“明神诀”! 多谢紫阳还有哥舒天。 这门奇功自己不但能练,而且几乎是毫无困难。若是自己想的不差,自己吸取别人内力,能立刻就化气入府,归为己用。萧平安只觉双手发抖,如此一来,只要敌人打出真气内力,自己就能补充。自己与人交手,岂不是再不会真气耗尽?而存下来的真气,又可运功破穴!天下真有如此好事? 老者直讲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说完,接着便道:“一法通则万法通,凡事自有天命,你能学多少,全在造化。眼下你放开心神,我带你走经入府,也是只教一遍。” 萧平安略有迟疑,被人侵入经络这种事情,他已经上当多回,就便自己有“明神诀”,也是太过危险。随即摇了摇头,此人要对付自己,根本不需任何手段,而且这门武功太过重要,自己岂能大意,千万不可自以为是,想的岔了,必要他带着行功一次。 两人盘膝对坐,掌心相对。萧平安只觉两股真气透体而入,劲力之醇厚,果然是自己望尘莫及。 老者真气温和,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带着他诸经络游走。一边走气,一边与他解说。 萧平安心花怒放,老者所讲,与他心中所想几乎一模一样。这门功夫真的如同为自己量身定制一般。 正走到关键之处,要说如何化气入府,老者忽地微微一笑,缓缓收了内力。 萧平安心中诧异,正说到关键处,怎么不教了?后面自己虽然都会,但听会这门功夫的人解释一遍,总胜过自己去猜。 老者面露喜色,半晌不语,面上喜色愈演愈烈,终于哈哈大笑,仰头道:“明神诀大圆满,明神诀大圆满!真有人能将这功夫练至大成大圆满!当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萧平安也是惊讶,自己“明神诀”已经大圆满了?就连哥舒天也不知这“明神诀”后面功法奥秘,只是知道大成之上,还有“大圆满”,但这“大圆满”如何达成,是何境界,完全一无所知。此人怎会如此笃定,自己“明神诀”已经大圆满。 老者难掩喜色,道 :“你既然会‘明神诀’,一定还练了‘大阴阳周天赋’对不对。好小子,好好练。等你练成‘无双’,回来叫我看看。呵呵,我倒想看看,什么功夫敢叫天下无双。” 萧平安也是惊讶,此人当真是无所不知,就连“无双”也知道。此人如此傲气,居然对这门武功如此推崇。哥舒天也是,对他这“无双”既是期待,又是谨慎。这“无双”究竟有何奥妙,为何只有行功之法,却不知功效。就连哥舒天也是不知,只说从古至今,从未有人练成。 老者接道:“哈哈,对了,也不用这么麻烦,今后咱俩就是一体,还分什么彼此?” 萧平安一怔,道:“你说什么?” 老者道:“我方才说修仙之事,绝非骗你,你也看到了,我已修成神念。超脱大道,已窥门径,眼下只需要你助一臂之力。嗬嗬。我若修炼有成,自也少不了你的好处。你我有飞天遁地之能,天下来去,尽随心意。言出法随,谁人敢违?呵呵,你报仇也罢,救活你师长也罢,都是小事,小事耳。”眉飞色舞,越说越是得意。 萧平安道:“你怕是高抬我了,小子何德何能。”心道,你这神念离体,我倒是真瞧见了,实在不敢恭维。接道:“我也不懂什么神念,怕是没这个福分。” 老者道:“我既愿与你合作,自当对你坦诚。实不相瞒,我被人困在此间,不能离开这个院子,还谈什么超脱大道。眼下正需你帮忙。” 萧平安奇道:“你这般武功,还有什么人阻的了你?” 老者面上又生恨意,道:“自然是那个老匹夫!” 萧平安道:“究竟是何人?” 老者一摆手,又显暴躁,道:“你不用管。”这老者本是深沉之人,此际却是情绪瞬息万变。 萧平安道:“你想我如何做?” 老者道:“自是要你带我离开。” 萧平安道:“以你老武功,尚且被困,我怎有办法?” 老者道:“他只是不叫这个身子走。我神念离体,入你身子,咱们就能离开此地。” 萧平安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你是说?” 老者一本正经,目中精光闪动,满是急切之意,道:“正是,我舍了这副皮囊,神念跟你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哈哈哈哈哈哈。”似乎人已离了这高墙大院,忍不住放声大笑。 萧平安啼笑皆非,道:“原来你是想夺舍于我?”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分裂壹 春秋左丘明作《左传》,《左传·昭公七年》篇内有子产论鬼,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 子产认为,以大量精物为用,可强大魂魄,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通神。魂魄强大者,自己就算死了,也能将魂魄转移到别人身上。此乃最早的鸠占鹊巢,魂魄夺人之说。 此言论深入人心,类似的故事层出不穷。“夺舍”其实乃是佛家说法,也有密宗称“迁识”,道家则唤作“换形”,民间又多爱以“借尸还魂”传之。” 唐宋佛道大行于世,再加各种话本故事,夺舍一语便是寻常百姓也是耳熟能详。 萧平安这等鬼故事也听过几个,此际只觉好笑,又是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起身退后两步,心知今日多半凶多吉少,拿定主意,就便是死,也要叫这老疯子不得好过。 老者道:“你莫怕,走过来些,先前是老夫失态了。” 萧平安道:“我不是你对手,可也不会束手就擒。” 老者道:“你尽管放心,你还是你,你的身子也还是你的,只是多了一个我,咱俩合用一个。” 萧平安心道我放心才怪,只觉此人当真是疯的不轻。 老者道:“你莫要忌讳,更毋需害怕。阳曰魂,阴曰魄,两者须得贴合,方才相安无事。魂魄修为亦是有强有弱,寻常人不得其法,勉强壮大些魂魄,要等人死才能离体,只得寻个羸弱之人身子占据。魂魄皆弱,相争两败俱伤,神智皆无,只能沦为厉鬼,须臾为天道所灭。你武功不差,内外兼修,气血两旺,寻常阳魂根本近不得你身。” 萧平安道:“既然如此,可惜咱们无缘。” 老者道:“非也,非也。你我两人合作,正是天作之合。我神念有成,阳魂壮大,寻常阴身承载不动,强行进入,有若熔炉化冰雪。你‘明神诀’修炼大圆满,这门功夫兼容并蓄,天生就有融合之能,却是相得益彰。”嘿嘿一笑,道:“我这神念可不是一般的神念,实话与你说,我乃是身知的修为,这内功虽带不过去,但这辈子所见所得,招式功法,一样不缺。有我指点,你何愁神功不成。更何况我修阳神,只需多寻天精地华之物,神念壮大,就可脱凡入圣。哈哈,我既已成仙,你这功夫其实练不练也无所谓,须知阳神方是正道。” 萧平安道:“你我同用一具身子,那若我要往东,你要往西怎么办?” 老者眉头一 皱,道:“你为什么要往东?老夫大你百余岁,稍加点拨,你都受用匪浅。”忽地楞了一楞,表情呆滞,发了会呆,面上肌肉忽然抽动两下,似是回过神来,又道:“倒是我想的岔了,毕竟是你的身子,你是主,我是客。这阳神修炼全靠机缘,我也无个明确去处,一切都随你安排。我助你心愿一一了却,你再无牵挂,咱们再一起访仙问途,共证大道。哈哈,你如此年轻,咱们有的是时间。方才的‘偷天神功’好不好,我全教你啊。” 萧平安愈觉此事荒谬,此人所谓神念,不过一场闹剧,但若真有神魂侵体一说,自己也不能叫他胡来。这借尸还魂的故事听的多了,被上身的那个可谁也没有好下场。嘴上应付,走存了逃走的心思。说话之间,有意无意,自己已经转到门前。见那老者正得意,脚下一点,“巽风雷动”使出,身形就要电射而出。 他距门口不过丈余,眨眼就到。为求迅捷,身子先是倒退,半截才要转身。这身子还未转到一半,后背软绵绵撞中一物,随即一股力道反扑,狠狠将他推了回来。双足贴地,滑出丈余,重重撞在一根柱上。 老者冷冷道:“好言相劝,两全其美,你莫要不识抬举。” 萧平安心中骇然,自己在这个老者面前,简直是毫无反抗之力,索性撕破脸面,冷笑道:“阁下疯的不轻,这夺舍之说,子虚乌有,你那神念,也是滑稽可笑。” 老者道:“那你更不需害怕,咱们试试,若真不成,我立刻就放你走。” 萧平安也是豁出去了,摆开架势,道:“恕难从命!”今日就算不敌,也好过被人玩弄折辱。 老者面色阴鸷,阴恻恻道:“我本想留你一条生路,日后咱俩共用一个身子。你修阴神,我修阳神,事半功倍。可你冥顽不灵,登仙这条路,还是我一个人走吧!”也不见作势,人已到了萧平安身前,轻飘飘一掌按出。 萧平安早已凝神以待,见他出手,左臂竖掌反拨,右肘横撞。心知两人武功相差太大,一味躲闪也无幸理,仗着年轻力壮,能应付多久是多久。 可惜双手全力,仍是摸不着人家的边儿。那老者手掌如若无骨,自他两手缝隙间绕过,仍是一掌按在他天灵之上。 萧平安眼前一黑,努力摇了摇头,后退两步,又看了那老者一眼,方才慢慢软倒。 老者面露喜色,萧平安这功夫练的,比他所想,还要强上几分,受了自己一掌,居然不立时躺倒。默立片刻,忽地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这神念功夫,时灵时不灵。这小子 肯乖乖配合,方是最好。可气是个榆木脑袋。也罢,先姑且一试,若是不成,再作计较。屁大个毛头小子,我就不信你能翻出我的手心。” 盘膝坐倒,就手将萧平安身子扶正,也叫他盘腿而坐。运指如风,连封萧平安几处大穴。随即微闭双目,沉心静气,准备调动他的神念。 屋外一片乌云,看似缓慢,却片刻将月光遮着。 迷迷糊糊,似听有人发笑。 萧平安睁开眼来,只觉光线刺眼,正对着外面太阳。身子仍是受制不能动弹,面前还是那个老者,正瞅着,表情似在偷笑。萧平安心念一动,道:“小花?”身上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勉强能够说话,此外只有眼珠能转。 那老者说话,果然是那女孩声音,道:“可不是我么,你们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他一会高兴,一会生气?” 萧平安试探道:“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老者摇头道:“谁有心情天天盯着他看,有的看的到,有的看不到了。” 萧平安哦了一声,又问:“他呢?” 老者道:“生闷气呢。” 萧平安想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一试,道:“他不出来,你放我出去如何?” 老者连连摇头,道:“这我可帮不了你,伪仙盯上你啦,你跑不掉的。” 萧平安奇道:“伪仙?” 老者道:“是啊,他原来叫自己半仙,后来又要叫真仙,我们都喊他伪仙。” 萧平安小心翼翼道:“你们是谁?” 老者道:“我,小花,伪仙,还有好多好多人,说了你也不知道,哦,对,贪狼你也见过。” 萧平安道:“先前被我打跑那个?” 老者道:“对,就是他,他最没用,喜欢欺负人,整天跟在伪仙屁股后面,还想拍他马屁。” 萧平安笃定,这人是真疯无疑,什么好多人,难怪那伪仙口口声声要和自己共占一个身体,原来他们真的以为有好多人住在面前这个身体里面。想了一想,问道:“你说的这些人,还有谁比较厉害么,不怕这伪仙。” 老者道:“我们谁也不怕他啊,我们都住在一起,他也赶不走我们。” 萧平安道:“那你们之中,便是那伪仙作主么?” 老者面露不屑之色,道:“他倒是想,我们才不理他。主人才最大。” 萧平安道:“主人是谁?” 老者道:“主人睡啦,不起来。”左右看看,小声道:“ 千万不要唤醒主人。” 萧平安愈觉古怪,道:“那你们主人不出来,你们就没个纷争么?” 老者道:“你是说想不到一块是么?大伙儿主意不同,那就商量着办呗。人少的听人多的。” 萧平安道:“你们有多少人?” 老者道:“不算不常出来的,十七八个有的吧。”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分裂贰 萧平安吃了一惊,眼前这般莫名其妙的人在副躯体里有十多个?住的下么!动了动眼珠,道:“你是说,只要大多数人答应,我就能走?” 老者道:“是啊,不过他们都懒的很,才不会管你。” 萧平安眼见有一线生机,岂肯放过,道:“试试呗,说不定他们看我可怜。” 老者道:“你可怜么,在这里陪着我们也挺好。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面露喜色,道:“你陪我玩可好。”随即神色一戚,道:“哦,你不能动了。” 萧平安忙道:“我能说话,我们,我们,我们猜字谜可好。” 老者喜动颜色,道:“好啊,好啊,来猜。” 萧平安搜肠刮肚,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个,道:“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摆成八卦阵……” 老者哈哈大小,抢着道:“蜘蛛,是蜘蛛啦。” 萧平安吃惊道:“你这么聪明!那换你出题我猜。” 老者也是一副冥思苦想模样,过了一会,道:“半真半假,猜一个字。” 萧平安目瞪口呆,这小花如此有学问!半真半假?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字?简直是一头雾水,想了半天,连半点边也搭不上。 老者面露得意之色。 萧平安又想一会,道:“中间的中?” 老者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再猜。” 萧平安心道,我听说过海市蜃楼,不就半真半假,猜道:“蜃?” 蜃,蛟之属,其状亦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状,红鬣,腰以下鳞尽逆,食燕子。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将雨即见,名蜃楼,亦曰海市。其脂和蜡作烛,香凡百步,烟中亦有楼台之形。 老者道:“蜃是什么?不对,不对。” 萧平安冥思苦想好一阵,忽然灵光一现,道:“我知道了,是假钱!” 一点不假,宋朝就有伪钞,而且泛滥成灾。《宋史·食货志》载“会子”流通期间,市面上三分之一的钱是假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宋高宗赵构哀叹:“朕收的贡银里,十锭有三锭是锡包铜! 福建出土的南宋假币模具显示,造假团伙分工明确,有人刻版、有人调墨、有人做旧,甚至用豆腐渣填充假银锭芯子。 此外假酒假药也是屡禁不止,连包拯都亲自下场查案,抓到就剁手流放。 萧平安说出“假钱”,自己都佩服自己。假钱不真,可你发现不了,不就当真的用么?果然狗急了也 能跳墙,眼下的自己当真是强的可怕! 老者还是摇头道:“不对,不对。假钱都不是一个字。” 萧平安道:“我真的猜不出,你这题太难了。” 老者得意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是个‘值’字。你看啊,真字只留个直,假字只留个人。” 萧平安还没转过弯来。 老者兴致勃勃,拿手在地上比划,道,这是个真字,这是个假字。 萧平安总算明白过来,心道,这么有学问么!不行,我得想个难的,不能输给了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面面相觑,老者道:“你还有么?” 萧平安摇摇头,问:“你还有么?” 老者也摇摇头。 萧平安只觉有些愧疚,道:“我这人没什么学问,叫你失望了。等我能动了,陪你跳房子,捉迷藏好么?” 老者大喜,道:“捉迷藏么,好啊,好啊,我还从来没有玩过呢,听说可好玩了。”似是下了决心,在萧平安面前坐倒,道:“大哥哥你人真好,我去问问,看垚叔愿意帮你么。垚叔最有学问。” 萧平安连连点头。一个耄耋老者高高兴兴的喊自己大哥哥,不知怎地,心底竟是有些酸楚。 大殿之外,阳光普照,乃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过了片刻,面前老者缓缓睁开眼来。 萧平安心念一动,老者眼神深邃清澈,果然又与先前不同,试着道:“妖叔?” 老者皱眉,道:“原来是个粗人,什么妖,垚!三个土一起,垚!”声音清脆,语音顿挫,一口官话字正腔圆。 萧平安大窘,先前确实未曾听清,不想开口就错说话。 老者丝毫不掩饰鄙视之意,道:“我不跟粗人打交道。” 见他就要闭眼,萧平安急道:“别,别,前辈,我也有些学问。” 老者禁不住噗嗤一笑,道:“在我面前,还有人敢自称有学问!我来问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阁下有何高见?”伸手抚须,最后这“阁下”二字意味深长。 萧平安也是慌不择言,说完自己也是后悔,自己几斤几两自家晓得,我有个狗屁学问了。听到后面,却是一喜,心道,不会这么巧吧,这题我真听人讲过啊! 萧平安入川,顺手买了本《论语》。后来结伴与沐云烟、云锦书、全瑾瑜三人去百花谷。一路漫长,全瑾瑜见他有此书,便夸他文武全才,又说《论语》微言大义, 实乃群书之首。萧平安顺口问了句,如何微言大义,全瑾瑜便举了几个例子,其中就有这句。 他心道,全兄弟有才气的很,他说的话,就便不完全对,至少也不露怯,当可蒙混过去。难掩喜色,在心中理了一理,开口道:“这话说的是做人需谨言慎行。” 老者微微一怔,萧平安语出惊人,叫他完全没有想到。前面有言,宋时虽重教育,也不是人人读的起书,能识得几个字,记得两句名家之言,已算有墨水。更何况,彼时思想封闭,前人如何说,后人便要如何解。若非朱熹、程颐这样的大家,语出非常都是离经叛道。萧平安五大三粗,一眼看去就是脑子里都是肌肉的蛮汉,实是想不到他开口一句,说的自己都是有些懵。 此言乃是《论语》名句,历来被认作经典,广为传播,便是不识字的也能脱口而出。原文为孔子对子路所说:“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最后一个“知”字通“智”,子路,我来教诲你,你知道吗?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智慧啊。 萧平安所言,与正常解法完全不同,自是叫他难掩惊讶,皱眉道:“你接着说。” 萧平安看他神色,心中大定,全兄弟所教,果然有点门道,信心大增,道:“常人以为夫子说的乃是,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此乃智慧。其实不然。知说知,不知说不知,乃是诚实,谈何‘智’也?子路刚勇果敢、忠信重义却又率直鲁莽。思于先,行成果。你就便有一脑子的蠢话,不说出来,人家也不知你蠢。你便是不通一技,不施展显露,旁人也不知你无用。怕的不是不懂装懂,自以为知,而是以错为对,鲁莽冒失。” 老者连连点头,望向萧平安眼神大是不同。 萧平安全几乎全是照搬的全瑾瑜言论,只是全瑾瑜原话,颇多一些绕口文言,还有一些生僻典故,他哪里记得全,自是想到多少说出多少。接道:“何谓知,有已知,有人知。道无止境,山外有山,便是夫子也不敢自称全知。登山之愈高,愈知天地之大。道无止境,学海无涯。所知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人与人行事,除却自知之明,还需有知人之智。你笑补锅匠手拙,殊不知大巧若拙?你笑人本事低微,见识浅陋,安知人非谦虚有为,故意示你以弱?徒增人笑耳。不己知,不人知,鲁莽冒失,取死之道耳!” 萧平安忽然闭口不言,脑海里轰隆一声巨响,几乎将他心儿震碎!我为什么这么蠢!全兄弟早教过我了啊!我以为我说的是真事,是对的, 我有想过师公会如何想吗?那是大师伯和师傅啊,他们七人平日虽有睚眦,但实际亲如兄弟。师公殚精竭虑,才有如今衡山派之局面。我要他怎么办?大义灭亲,惩治大师伯这个掌门么?门中长老弟子如何看?天下武林同道如何看? 老者听的入神,听他突然中断,面色古怪,心中起疑,想他后面几句,不禁心疑,这小子是在骂我么?我借题发挥,他也借题发挥?随即立刻释然自省,垚叔,垚叔,你若如此想,倒真应了他之言,狂妄自大,胸中狭隘。 萧平安后悔不已,师娘啊师娘,你给我取字“靖言”,不就是跟我说,少说话才能平安? 老者见他久不说话,终究忍不住道:“你说完了?”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也再无说下去的兴致,点头道:“完了。” 老者见他怅然若失,一副懊恼模样。心中愈发惊奇,他分明说的鞭辟入里,头头是道,不少言语振聋发聩,我都未曾想到,缘何还这般模样?哦,他说不知者慎言,这是在内省,觉得自己不该多说,或是觉得说的还不够完全?言行合一,这是个圣人啊! 萧平安见他面色古怪,也是担忧,坏了,全兄弟是好,不过沐姑娘老说他离经叛道,刻意语出惊人,实为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这人一把白胡子,想来学问深的很,我班门弄斧,这下惹他不高兴了。 两人又是面面相觑,彼此尴尬对视。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分裂叁 过了片刻,老者率先起疑,这小子一副呆痴模样,死盯着我作甚?方才他这番话,确是立意新颖,蕴含深意。但话语也略失粗糙,更带满满的功利之意,不似儒家,倒与法家的人物相通。这小子小小年纪,又是练武出身,真能文武双全,还儒法双修?不会是哪里听人说过,今日照搬照套吧? 越看萧平安憨傻模样越觉自己想的有理,有心再考一题。但前面人家明明已经说了谨言慎行,我寻个题目,又叫他答上来,然后他兴致来了,也问我一个?他本来对自己学问也是颇有信心,谁知恰巧出了这个题目,又遇到萧平安这般言论,倒是加倍谨慎小心起来。忽地心念一动,出手如风,连点按萧平安身上几处。 萧平安被制住穴道,虽未运功冲穴,慢慢穴道也在缓解。这老者出手,片刻便将他穴道解开,道:“你随我来。” 离了大殿,来到院中。只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萧平安竖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目光却向左边瞄去。十余丈外,几棵高大古柏之后,就是院墙。 心念方动,老者斜他一眼,道:“他盯着你呢。” 萧平安登时熄了心思,他穴道被制已有半日功夫,经络滞涩不畅,兀自头重脚轻。更何况就便他精气神完足,也逃不出身知高手的掌心。 两人一前一后,穿桥过径,到了一片竹林之间,几簇修竹之下,有一个小小沙坑。老者随手折下一根竹枝,道:“咱们来写几个字如何?” 萧平安脸立刻拉了下来。陡然想起沐云烟的话,他字好丑! 老者见他神色,心中得意,自己果然猜的对了,这是个走南闯北,听了不少奇言怪论的不学无术之徒。这说话能凑巧碰上,写字可就不然,没有数载寒窗,没有名师指点,想有一笔好字,那是绝无可能。看看这小子书法,就知他究竟几斤几两。 萧平安忍不住已经开始抓耳挠腮,犹豫是否实话实说,不争这学问了。 老者心中更加有数,拿起树枝,行到沙地之上。这沙地平平整整,旁边搁着一个推子,想是有人经常在此写字,写完便拿推子推了去。略一凝神,竹枝伸出,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他心有所疑,又想选个生僻难字,自然想到“蝘蜓嘲龙,鱼目混珍”一句。刚想落笔,又觉不妥,写这一句,岂不还是显得我心胸狭隘?手腕一沉,挥树枝写道:“自惭初学步,鱼目混珠玑。” 笔走龙蛇,两行字一挥而就。字作行草,笔画勾连,飘逸如云,灵动如泉,端地是一笔好字。沙地之上作书,乃是刻入沙 中,兼有书法和纂刻之妙,不知此理,难出佳作。 这老者惯常在沙地上写字,深知其中三味。神情轻松,其实慎重,这两行字写完,自己也觉满意。左右看了两眼,道:“小友,请吧。”再回头一看,却见萧平安一旁正自左右比划。心下好奇,看他脚步轻移,手舞足蹈,倒似在练什么武功。忍不住好笑,怎么,文的不行,想要武斗,跟我动手吗? 胸有成竹,也不着急,静看萧平安比划。 过了片刻,就见萧平安几步走进沙地,拿过老者先前竹枝,对沙地上两行字扫去一眼,落枝如飞,不多时,两行字也是一挥而就。写的也是“自惭初学步,鱼目混珠玑。” 老者目瞪口呆,沙地之上,四行字并列,难分高下。不是字体书法难分高下,而是萧平安所写,字迹深浅,起转承合,都与他一般无二。 细看过去,四行字迹,两两相对,尺寸大小,运笔行走,甚至沙子推开的浅痕都几是一模一样。沙地上脚印数个,都是自己先前所留。心中大奇,这小子不会万巧不该,还是个搞拓碑复刻的吧。 萧平安轻轻一步,出了沙池。额头已经见汗。他一笔丑字,自知无法见人。无奈之下,却是灵机一动。若真是笔墨纸砚凑合,他还真是束手无策。这一见老者下场,脚下分阴阳,起手有架势。登时福至心灵,这不跟武功招式差不多么?我有“天镜”啊! “大阴阳周天赋”中“天镜”一法,能照搬他人武功之妙,只要看的明白,便能模仿的惟妙惟肖。萧平安将老者书法当做武功,笔势看做招式,运笔看作功法,居然一试成功。虽不敢说真的一模一样,八九分像是跑不了的。 自己写完,也觉侥幸。只是自己这抄袭之举,昭然若揭,也不知人家心作何想。 过了片刻,老者终于抬起头来,哈哈大笑,道:“你倒真是个妙人,也罢,你想问些什么,尽管问吧。”萧平安字纯粹是模仿他手书,这个自然看的出来,但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天镜”这种武功。临摹字体,本就是书法习艺的一课。初见自己文笔,就能临摹的如此惟妙惟肖,神形兼备,说不定此子书法,还在自己之上。所谓人不在大小,马不在高低,此子果然是不可貌相。 萧平安如释重负,还好此人通情达理,果然是个好人,想了一想,道:“小花说,你们有十多个人?” 老者道:“咱们边走边说。”举步往竹林深处走,问道:“你可知我,或者说这具躯体是何人么?” 萧平安摇了摇头。 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夫盛休林。” 萧平安一下未反应过来,但只楞的一楞,立刻明白过来。盛休林!休字辈?盛休林!他是归无迹前辈所说的那个盛家不世出的高手,当年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盛休林!归前辈说他是百余年前的人物啊!这如何可能! 老者道:“老夫今年一百五十有七。” 萧平安瞠目结舌,百岁老人他也不是没见过,师公陈观泰也是高龄,但一百五十七岁!看他模样,说六七十方有人信,看着比八十岁的老者都要年轻。莫不是大言诓我?随即又是否定,这是个身知的高手啊,也不是不可能! 老者接道:“你可是以为我是个疯子?” 萧平安自然是这么想的,只是如何敢说。更不敢与他对视,只好低头走路。 老者道:“《素问·生气通天论》有云,阴不胜其阳,则脉流薄疾,并乃狂;阳不胜其阴,则五脏气争,九窍不通。狂、妄二症即为疯。可我这状况,却又有所不同。你可知刘子疑病么?” 萧平安摇了摇头,此番可不敢再装有学问了。 老者道:“刘子疑病的故事出自《列异传》,讲的是西汉时代有个叫刘子的人。听到神女之语,相信自己身上住着另外五个‘精怪’,分别为‘愚公’、‘精卫’、‘夸父’、‘娥皇’、‘女英’。你颇有些学问,自是知道这五人。这刘子平日正常,但这些人物一旦出现,就性情大变,或如愚公般顽固坚定,或如精卫坚毅不拔,或如勇敢执着,还有娥皇、女英的柔情机智。” 萧平安只觉难以置信。疯子他不是没有见过,神智清醒,甚至鬼话连篇的也不是没有其人。但既然是疯,多是胡言乱语,神经暴躁,言语经不起推敲。如此说话有条有理,有理有据,怎么看都是骗子,不是疯子。 两人已经走到水池之前,望着池中两人倒影,微微荡漾,老者呆呆出了会神,道:“我知你难信。我年幼便天资不凡,武功出类拔萃。二十多岁那年,出来行走江湖,更有奇遇,也是这一切事故之开端。我得了一秘法,名曰‘吞天大法’。这功夫煞是奇异,能打斗之际窃人内力。更能侵入旁人经络,不单能洞察此人行功奥秘,更能生吞对方内力,化为己用。与你那‘明神诀’是不是有点像?” 萧平安听他又提起“明神诀”,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但更惊讶的还是“吞天大法”,如此说来,那“伪仙”方才传我的,就是这门功夫。而且这功夫能侵入旁人经络,生吞对手内力,他方才倒是未说。这功夫难道会 把人练成疯子? 好在老者继续道:“我心知这不是正途,但天性好武,实在忍不住不试。你内功也是不弱,自是知道内功修炼,舒经破穴乃是水磨功夫。凝气入府化作真气,最废辰光。这门功夫无异强盗,可以强取豪夺,省却练气功夫。更难能可贵的是,各家内功皆有不同之妙,这功法侵吞过一次,便能去芜存菁,大有佐益。我尝到好处,后来自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传了你这法门是不是?还好没有教完,你也莫要去试。” 老者语音渐慢,萧平安更是心中打鼓,思虑纷杂,两人都望着水池。微风正过,水面荡起涟漪,两人身影一阵虚晃。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分裂肆 老者接道:“但盛家终究是名门正派,这等事情做的多了,心下怎生得安。我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武功突飞猛进,日日惹人惊艳佩服。此等滋味,一发不可收拾。我行事也是小心,纵有人怀疑,也不曾露出马脚。这一过就是三十年。但坏事做的多了,报应早晚之事。五十五岁大寿之日,睡梦之间。这躯体之中,突然多出一人,我恍若大悟,原来不是我坏,是有人一直撺掇我利欲熏心。这个坏蛋叫做穷奇,不知何时潜入我的身子,叫我作恶。” 萧平安听在耳里,愈觉匪夷所思。不敢出言打断,轻轻嗯了一声。 老者道:“我费劲心力,才将此人压制。但此后脑袋里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如今究竟有多少,我也是闹不清楚。” 萧平安迟疑道:“这些你们都知道?” 老者道:“怎么会?这些多出来的人,有强有弱,有的清醒,有的糊涂。你没察觉,武功也是有高有低?也有人浑浑噩噩,固执偏执,莫说武功才能,连自己衣着相貌也是无从分辨。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怕是只我一个。” 萧平安越加疑惑,道:“你们彼此相识,不会打架么?” 老者道:“自有人不合群,也有人不讨喜欢。但既然都在一个身体里面,谁也奈何不了谁,倒也相安无事。” 萧平安疑问不断,道:“那你们经历的事大伙都看的到么,大家挨个出来?” 老者深皱眉头,半晌方道:“我哪里事事尽知。这里面有人无事,总爱盯着外面,听人说话,有人漠不关心,整日就想沉睡。又或者其实大家全都经历,但凭兴趣知与不知。”略一迟疑,道:“这身子清醒之时,只能有一人接管。如何对你说呢,这身体如同一把椅子,一次只能一人坐在上面。旁人想坐,就得等这人起身。” 萧平安将信将疑,道:“就没人想一直占着椅子么?” 老者道:“是人就要瞌睡睡觉,你便坐在椅子上,睡着走神,自己便滑了下去。” 萧平安道:“那这椅子不就无人坐了。” 老者神色一变,道:“这可万万不能,我们必须要有人坐上去。椅子若是长时间没人坐,那人就会醒过来。” 萧平安还未见他神色如此郑重,立刻明白过来,道:“盛休林?” 老者点头道:“是,正是本家,他们也有人叫主人。” 萧平安道:“他醒来会怎样?” 老者道:“那人若是醒来,一定没有好事。他已经好几年没 有醒过了。上次,还是一个叫盛秋煌的来过吧。” 萧平安微微一怔,前代的盛家家主,盛云英的父亲,发疯的那个?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容不得他去想其他,接着问道:“那有没有两个人,或者几个人都想出来的时候?” 老者道:“自也是有的,若有人想出来,可以跟椅子上的人说话。椅子上的人想让别人来坐,也可以喊他。两厢情愿即可。” 萧平安道:“若是一个想出来,坐着的不让呢?” 老者道:“你脑子转的倒是不慢,不错,争抢椅子的事,自也是有的,只是眼下少的多了。”呵呵一笑,道:“因为抢的凶了,那人就会出来。”摇了摇头,道:“这椅子也并非如此好玩,有些人根本也不想出来。” 萧平安道:“小花说,要你们大部分人答应,我才能走?” 老者道:“你被伪仙盯上,也是倒霉。不过无需大伙都同意,这些人怕也不想见你。你只要能说服祖母,那伪仙也不敢造次。” 萧平安道:“祖母?” 老者道:“对,最德高望重的祖母。这里若有什么纷争,实在争执不下,大家都会叫祖母裁决。”忽地闭口不言,目中光芒闪动,片刻方接着道:“我们这些人只能在这院中生活,不能离开一步,就是她和本家定的。若是本家发狂,也只有祖母才能叫他安静下来。” 萧平安道:“那我能见见祖母么?” 老者道:“我既与你说了,自会帮这个忙。但祖母也是好多年不曾出来了。”呵呵一笑,道:“她年纪太大了。” 天空白云朵朵,一朵一朵,看似静止不动,不一会却跑到别处去了。 老者随意坐在一个石凳之上,萧平安在一旁,是坐立不安。老者好似入定,已经有大半个时辰,还是毫无动静。这老者真在与什么祖母说话,替他求请?他方才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天下真有如此古怪之事?若是演戏,这人演的也太过高明。若是真的,这脑子里装着十几个人过了一百年,此人当也是个可怜人。 忍不住眼神扫向不远处的院墙,但终究未敢轻举妄动。低头再看老者,白发苍苍,额头皮肤似比纸还薄。不由心动,我这一掌下去,能不能将他打死?心中跃跃欲试,手掌缓缓提起,未等提起,又急忙放下。有本事装作本事低微,这样的事江湖上多了,但气墙,身知境的修为如何假冒的来? 老者眉梢一动,登时吓了萧平安一跳。此等高手,稍有杀机,定能察觉。自己还是熄了此念。更何苦眼下气府真 气浅薄,一身本事大打折扣。眼下紧要关头,好像也不是修炼的时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老者慢慢睁开眼来。 萧平安心头陡然一紧,随即见那老者先是缓缓望望四周,目光转到他身上,微微一笑。这一笑,带着浓浓慈祥温和,叫萧平安也是大受感染,忍不住吞咽一口,小心道:“祖母?” 老者颤巍巍站起身来,样貌也似有了变化,原先的红润精气不见,面上的皱纹似乎也多了不少,老态龙钟尽显,说话声音慢吞吞,不急不躁,也是明显的老妇人嗓音,不过口齿倒是清楚,道:“这年纪大了啊,是也该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萧平安见他起身似是艰难,忍不住上前搀扶,触手之下,只觉肌肉松垮软绵,哪里有一点练武人的样子,心中啧啧称奇。 老者轻轻伸手,只将手腕搭在他小臂上,温和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啊?” 萧平安道:“萧……靖言。” 他临时改口,不免留下痕迹,老者却是并不在意起疑,道:“多大年纪了啊?” 萧平安道:“二十七了。”其实他可能二十六,也可能二十七,只是自己一直当二十七说。 这并非因虚岁周岁之分,其实中国古代,是没有周岁一说的,官府也好,百姓也好,说的都是虚岁。 《礼记正义》引郑玄注曰:“中数曰岁,朔数曰年。”中数者,谓十二月中气一周,总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之一,谓之一岁;朔数者,朔,十二月之朔,一周谓三百五十四日,谓之为年。 是以古代的记年,你哪年生人,那年便是一岁,过年便加一岁。所以古代的虚岁,也并非是要算上十月怀胎,非要给你多加一岁。简言之,不是虚大一岁,而是不精确到年日而已。 从秦始皇十六年始,直到清宣统三年《户籍法》颁布之前,官府的户籍和档案都只记载民众的生年和年龄,不记出生月和日。 只到近代引入公历之后,才有所谓“实岁”,以多少次生日为实岁,也就是现今所说的周岁。汉代之前,国人并无过生日的习俗,其开始于魏晋,风行于唐。而国人经常挂在嘴边的生辰八字,乃是宋人徐子平在唐人李虚中六柱命理的基础上发展创造,其作《渊海子平》乃是四门八柱的开山理论。 老者点点头,道:“嗯,那也不小了。” 扶着老者顺着小径慢慢前行,老者如同小脚老妇人一般,迟缓缓迈不开步子,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小径前头,道路分岔之处, 有棵古柏,胸围需数人合抱,单独砌了个花坛圈着。主干粗壮,远看高大挺直,近看却是扭结纠缠,如同巨龙盘绕。树皮大半剥落,露出光滑的灰白色纹理。朝树冠上去,各种奇形怪状的枝干纠结曲伸,多半似已枯死,如同骨刺残骸。少有几根树枝之上,挂着一团绿意。 老者在树下驻足,仰头观看。离地三四丈处,主干之上,裂开深深一道豁口,几乎从此处将古树劈成两半,豁口处幽深焦黑,乃是雷劈痕迹。难怪此树半枯半荣,原来饱经沧桑。 老者感慨无限,轻声道:“这棵柏树,可有一千多年了,据说还是张骞种的。” 萧平安不知他说的乃是出使西域的张骞,这种古树,他山林之中,见的可是多了,丝毫不以为奇,附和道:“那是有些年头了。” 老者微微一笑,绕着大树转了半圈,折上去往凉亭小路,问道:“你是哪里人?” 萧平安摸摸后脑,道:“我自打记事先是在徐州,约莫就是那里人吧。”如今有人问起,他都称自己乃是来自信阳。实际他幼年流浪,颠沛流离,去过不少地方,最早的记忆便在徐州。此事少对人说,今日加了个小心,不敢提自己名字来历,更不敢言语提及与盛家交恶。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分裂伍 老者道:“徐州好地方啊,要兼水陆,兵家必争之地,有山有水。” 萧平安勾起回忆,道:“有云龙山,石狗湖。”心念一动,他是不是徐州人,自己也不清楚,又是年幼生活之地,记忆残缺模糊,少与外人提及。怕老者看出毛病,问道:“你老也去过?” 老者道:“倒真还去过两次,那边出了个云龙野叟,可了不得。” 萧平安微微一怔,久闻云龙野叟大名,原来也是徐州人? 阳光照在老者脸上,白发皱纹,一片慈祥,回忆道:“那边还有个饣它汤,拿野鸡跟鳝鱼熬的,滋味也是鲜美,想必你吃过不少。” 萧平安却是摇了摇头,饣它汤乃是徐州名吃,相传起源于彭祖的“雉羹”。那是有钱人家的吃食,他一个几岁的流浪儿,闻也不曾闻过。 老人似是明白过来,在他小臂上轻轻拍了拍,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你做些什么营生啊。对了,对了,我真是老糊涂了,你们这些练武的,哪会操劳什么生计。”面色一整,道:“可不许作奸犯科,恃强凌弱,肆意胡为。” 萧平安心里登时一颤,忍不住不去想那三人,低头道:“不敢。” 老者道:“嗯,看你这孩子,当是个敦厚老实的。你自己有孩子了没有?” 萧平安被问的一楞,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老者忍不住发笑,道:“便是没有,何苦吓成这样。你们这些练武的,都不肯结亲,传宗接代。须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孝有三乃是出自《孟子》,东汉赵岐注论,其一为对父母错误盲目顺从,阿意曲从,陷亲不义;其二为家贫不仕致父母无养;其三为不娶无子绝先祖祀。此论深入人心。但也有论称,按先秦文字,此“后”也可能指的是“后(厚?)德传承”,指不能继承先人品行德性,玷污门风。 萧平安头低的更低,讷讷不能言。 似乎年长之人,尤爱谈婚论娶,传宗接代,接着又问,道:“那妻室可是娶了?” 萧平安只觉自己个头都小了,恨不得再小一点,缩到衣服里面去,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老者却是不肯放过,道:“你说什么,这人老了,耳朵不中用,你大点声。” 萧平安蚊讷蝇语,道:“没有。” 老者在他小臂上轻打一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颜色,道:“该打,你家人就不催你么?” 萧平安心道,我没有家人了,终究未说,摇了摇头。 老者道:“那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萧平安立刻想起叶素心,旋即又想到沐云烟,心头一惊,坏了,我真三心二意了!原本自己觉得自己最喜欢就是叶素心,眼下也是如此,可一想起此事,沐云烟的影子总要冒出来。 随即心头却是一黯,我如今浪迹天涯,落魄到了极点,哪还有那个福分能成家立业。眼下我还能寻盛云英报仇,若真杀了她之后呢?天下之大,我还能往哪里去?那么一瞬间,萧平安十分怀念衡山峰上那个小屋。但随即心情更加黯淡,我没有家了。直觉前路一片迷茫。 老者瞧他模样,登时笑了,道:“那你可要抓紧了,别叫旁人拐跑了。” 萧平安唯唯应道:“嗯。” 老人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把着话头,半天也没给萧平安问话的机会,走到凉亭前面,老者也不上台阶,在边上一张石凳坐了,道:“我倦了,要歇会。” 萧平安扶他坐下,随口问道:“你要不要喝口水。”问完自己也是一笑,这里我去哪里寻水,总不能拿这池子里的水给他喝。 老者刚刚坐下,双目微闭。还未闭紧,瞬间大亮。 萧平安并未见他睁眼,但忽然一股心悸,毫无犹豫,双足猛蹬,倒射而出。此乃武人千锤百炼得来的预感惊觉,已不知多少次,救过他性命。 与此同时,老者双掌一翻,拍向萧平安胸腹。 萧平安倒飞而出,瞬息已经到了水池之上,老者电闪般追出,距他不过一尺。萧平安仓促之间,身子倒飞,飞不出两丈,已要落到池中。对手如蛆附骨,根本叫他也不敢转身。右脚单足落在池中,倒滑而行。 此际天气尤寒,池中间冰薄,近岸浅处冰仍厚。滑出丈许,脚下冰实。老者已经空中追到,萧平安双掌拍出。 老者挥掌相迎,“砰”一声大响。萧平安脚下“咔嚓”一声,已踏破坚冰,但借着这一踏之力,不等身子沉水,拧腰而起,空中连转两个圈子,轻飘飘已经落到岸上。 老者空中无处借力,被他掌力反激,度距离也跃不到对岸,只得瞧准一块冰面,落足一点。这一步之差,待他上岸,萧平安已经奔出五六丈。 萧平安一招换过,心中惊疑不定。老者掌力在那贪狼之上,但远不及伪仙,大约只与盛秋言相仿。不知为何,此人武功真的忽高忽低。心念一动,也不回头,脚下疾朝院墙奔去。前面院墙还有十余丈。 后面老者道:“你跑不了的。” 萧 平安心念一动,道:“你是垚叔?为何杀我?” 老者脚下不停,道:“祖母说了,你是盛家仇人,混进城来,定是心怀不轨。” 萧平安接道:“你定是误会了,祖母对我极好呢。”他故意想引老者说话,以此人武功,未必追的上自己! 身后不闻人声,萧平安心底一沉,不敢回头,脚下加劲,“巽风雷动”使到极致。眼见距前面院墙已不足三丈。 身后脚步之声忽轻,旋即倏地一条身影已经挡在他面前。 萧平安紧咬牙关,身形急闪,生生变向,还是扑向围墙。 眼前一道残影,老者身形还是在他当面。 萧平安不敢再冲,硬生生止住身形,一招“浩然正气”迎面打出。 老者身形微动,已将这招闪过,双手连拂,掌影飘飘,又是“连云二十四手”功夫。 萧平安在此间闹事,遇到使这门功夫的高手实在太多,见他出手,已经认得此招。虽不知招名,但知道此招看似掌影憧憧,其实都是虚招。双手齐出,踏中宫直入。 未等他出手,七八掌已经印在他前胸双臂。 萧平安连退数步,一张脸瞬间潮红,硬生生将一口血压下。心中大骇,这一招他已经见过数次,分明是诱敌招式,怎会忽然都变作实招!武功本就是虚实之道,虚实转换那是常理,但绝无十余掌虚式忽然都转作实招的道理。 以他如今武功,能连续打中他七八掌,怕是如今的八奇也难做到。 这老者武功大是诡异,叫他立刻加了小心。凝神应战,换了几招,又被接连打中。 萧平安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这老者使的明明就是“连云二十四手”,自己可说整套拳法已经见个七七八八,甚至还见盛秋煌使过。可在这老者手中,这套拳法变幻莫测,招式之繁复诡异,出手角度之刁钻,简直是匪夷所思。自己生平见的武功也是不少,但论掌法,真的无任何一套掌法能与其相比。 心中奇怪,这老者化作“伪仙”之时,也使“连云二十四手”,随手就将自己拿捏,但那是因为他内功修为实在太过。就便随手一抓,不使什么招式,自己也躲闪不开。但就便是那“伪仙”,这“连云二十四手”使出来,也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为何眼前这老者的“连云二十四手”如此厉害! 但眼前终究不过是个斗力境上段的对手,连大圆满的修为也没有。此人终究不是“伪仙”,自己一线生机,全在于此。大喝一声,全力催动“大正神 拳”。 此人武功与盛秋言相仿,按理说,“大正神拳”只要不是功力过于悬殊,乃是出手必中。可萧平安接连七八招神拳出手,竟连对手一片衣角也没摸到。 老者随手拆解,勾连接化,将他一道道刚猛无俦的掌力全都带偏。 萧平安心中惊愕,难以言喻,老者所使分明还是“连云二十四手”,但拳路大变,掌法飘忽,如梦似幻,守御之精绝,尤在“莲心静湖掌”之上。 “莲心静湖掌”乃是剑圣所传的武功,自是精妙绝伦。“连云二十四手”分明是偏攻伐的一门武功,怎守御也如此出色。可自己先前与这么多盛家高手过招,为什么他们的防守没有如此缜密? 萧平安一口气又打出三招“大正神拳”,气府内真气终于消耗殆尽。 老者叹气,道:“莫要顽抗了,祖母之命,我也不得不从。”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分裂陆 萧平安岂能认命,咬紧牙关,继续出手。他已经使不出“大正神拳”,两招一过,已只能挨打。 老者占的先机,连下杀手。一掌印上萧平安胸口,他掌上带着内力,打的萧平安气血翻腾。 萧平安把心一横,“行道诀”、“元气一章书”、“明神诀”同时发动,咬牙硬接两掌。 一股蛮横霸道的真气侵入他体内,瞬间被“行道诀”吸收,“元气一章书”将其散入经络,“明神诀”早在经络之中弥散,这一小股气息瞬间同化,随即顺经络逆流入中丹田气府。 一瞬之间,气府之中已多了一丝真气。 法成! 萧平安惊喜莫名,这功夫居然一试成功。虽然截取的真气还不到这一掌的百分之一,但既然能成,日后不断熟悉,自能提升。这倒也不奇怪,这三样内功均是他习练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如喝水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实际“伪仙”为引他入瓮,语焉不详。其实这武功之所以是魔功,人人喊打,乃是因为其主要作用,还是制住别人,榨取内力,不劳而获。节约大量的修炼时间,同时观摩对手内功精髓,以为他山之石。至于打斗之中截取,实在风险过高,得益也远不如“伪仙”夸大。 但萧平安的这三门内功配合,效果还在这原本的“吞天大法”之上。 抖擞精神,与老者对战。 老者掌法诡异,不断打中。他索性不再躲闪,一意体会这“吞天大法”玄妙。 老者做梦也想不到萧平安竟能学会这“吞天大法”,这么多掌下去,虽然打到他吐血,但怎就是打不死!呵呵,这倒真正合自己心意。 两人又斗了一炷香时分,老者手下“连云二十四手”玄妙无双,打的萧平安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的“吞天大法”毕竟是临阵磨枪,窃取的真气微乎其微,绝大部分掌力都是生生承受。但若没有这窃取的一丝一微真气,他怕也撑不到当下。 老者愈加不耐,一掌突出,穿过萧平安双臂,拍在他前额之上。 额头乃是要害,更是上丹田所在,这一掌打中却是毫无力道。 萧平安也是一怔。 老者已经收手,神情又变,冷傲之色溢于言表,冷笑一声。道:“还好他是个废物,若真让他把你杀了,这百十年的机缘,岂不白白错过。” 萧平安道:“你是伪仙?”话音刚落,小腹之中便挨了重重一击,险些将他胆汁都打了出来,五脏六腑搅作一团。饶是他刚硬顽强,也是单腿一屈, 半蹲在地。 老者冷笑中带着阴恻恻,道:“我是真仙,再言语冲撞,我不要你性命,只叫你生不如死。” 萧平安深吸口气,强忍内腑不适,道:“你为何救我,叫垚叔杀了我好了。” 老者哈哈大笑,道:“垚叔?你这个蠢货,生就得该被人骗?你怎么知道他是垚叔?” 萧平安道:“不是?” 老者道:“是也不是,旁人不知,我还不知道么?他还有个名字,叫作穷奇。” 萧平安惊讶,道:“穷奇?” 老者道:“是啊,最卑鄙无耻,最阴险狡猾的穷奇。”哈哈大笑,接道:“其实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又好面子的蠢货。什么穷奇怂恿作恶,纯粹就是头替罪羊。可笑的是他自己,居然觉得这个名头不错,硬要拉扯到自己身上。还嫌不够,还要给自己再打造出个垚叔的身份。实在是笑死个人。” 萧平安也是豁出去了,还以冷笑,道:“那也强过你,妄想得道成仙的疯狗!” 老者一笑,道:“你莫想激怒本仙,你这身子我要定了,乖乖就烦,咱们两全其美,再不识抬举,无端受苦。” 萧平安慢慢站起,摆开架势,道:“你来战!” 老者哈哈大笑,道:“就凭你?”笑声忽止,面露一丝难受之色,甩甩头,怒道:“花小花,不要捣乱!” 萧平安先是错愕,随即飞身窜出。跃出两丈,墙头正在面前,那墙高大,两丈有余,但以他功夫,已经可以飞跃。双足一蹬,就要起身。 身后风响,一手已经搭上肩头,冷笑道:“做梦!” 萧平安反肘猛撞,足跟后磕对方胫骨。心念起,真气激发,骨紧筋绷,肌肉血气勃发,带动手足出招。未递出两寸,一股劲道软绵绵自肩头传入,如同电击,叫他身子一僵,手足再递不出去。 心如死灰,自己在身知面前,直若土鸡瓦狗。 忽地搭在肩上那只手掌一翻,已经托到他腋下,一股大力涌出,反把他向墙头抛去。 萧平安惊讶莫名,身不由己飞出,这一抛虽是有力,但也未能将他抛到二丈。心念电转,甚至身子反应比脑子还快,空中一步蹬出,在墙上一踩,人又飞起一截,手臂急探,已经抓向墙头。 右脚踝忽地一紧,又被人抓住。手掌落实,抓住墙头,挥足踢向下方小臂。 抓住自己足踝的,还是下方老者,此际面容扭曲,凶相毕露,一手抓住萧平安足踝,一手却是按着自己脑袋。 萧平安一足踢实,如中钢板。老者手如铁镣,将他牢牢锁住。他一手搭在墙头,身挂半空,眼见离逃出院子仅一步之遥,自是要拼尽全力,奋力提起右腿,要挣脱出来。 老者手如磐石,纹丝不动。面上表情却愈加痛苦,怒道:“穷奇,你也来生事!” 萧平安忽觉足踝力道一松,心头一喜,急急抽腿,手上用力,就要翻越墙头。 身下手臂忽然暴涨一截,将他刚刚挣脱的右足再次拿住,用力一甩。萧平安手上已经发力,身子腾空,被这一扯,头下脚上,重重摔落,还是掉回院内。 老者呼呼气喘,额头见汗,怒火难遏,道:“花小花,你给我滚开!”面上又是一阵扭曲,忽地换了个表情,满是幸灾乐祸之意,道:“你这伪仙,叫你吃瘪,可比杀了这小子有趣多了。你这个蠢货,还不快跑。” 萧平安一咬牙,翻身而起,这人真也罢,假也罢,自己只有拼命逃走一途!也不去看那老者,脚下一步窜到墙前,又再飞身。 足刚离地,面上已经中了重重一拳。这一拳好不厉害,险险将他脸颊颧骨打碎。人如被踢飞的破口袋一般飞出,重重摔在地上。 老者咬牙切齿,双手抱头,道:“你们都给我滚!贪狼,你还愣着干什么!” 萧平安爬起,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单手撑地,方才一拳挨的过重,他脑海里浆糊一般,天旋地转。猛吸口气,“明神诀”发动,头脑瞬间清醒。 老者双目红赤,一手抱头,抢进一步,伸手点向萧平安背心“紫宫穴”。 萧平安对方手指触到,方才醒觉,但又觉对手这一指,远无先前一蹴而就的不可抵挡,心念一动,运起“移窍”,硬吃了这一指。 老者一指点中,似也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大惊,萧平安竟未如想象一般软倒,而是踉跄一步,又朝院墙去了。心神一分,立刻双手抱头,怒道:“你们不要闹了,那人要出来了!” 萧平安不管不顾,奔向墙头,一个箭步,跃起丈许,足尖在墙上一点,人倏地拔起一截,脚步一迈,已经越过墙头。就听身后,凄厉一声惨叫。 这一声饱含内劲,声音不如何响亮,却叫萧平安心悸难当,如同一只手猛地插入身体,在他心脏之上,狠狠捏了一把。身子一歪,在控制不住身形,侧身拍落地上。 强压住心中那股心脏骤停的空无之感,脑海中一喜,自己跑出来了?随即就见,眼前有一双脚。似曾相识,抬头朝上瞟,那老者静悄悄站在他面前。 萧平安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不是说不能出院子来吗?莫非是猫戏耗子,为何要如此捉弄人。心思戛然而止,那老者负手而立,岳峙渊渟,一股强大无匹的气势呼之欲出。就便先前的伪仙,也绝无这般威迫。 老者负手而立,也不看萧平安。就这样过了片刻,身上那股气势逐渐消退。 萧平安坐倒在地,竟连爬起的力气也没有,呆呆看着老者,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片刻,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畅快之极,道:“出来了,出来了!你已经破了誓言,按照约定,你再不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这身子是我的了!” 笑容忽地一僵,眼神呆滞,朝四周望去。 萧平安顺着他视线,自己所落,竟然还是一个院子,只是比先前小的许多。 老者呆若木鸡。 萧平安不明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片刻,老者身子忽似松垮下来,对着萧平安温和一笑,道:“小伙子,叫你受惊了。” 萧平安努力站起身来,迟疑道:“祖母?” 老者道:“是我,是我。祖母我太老啦,他这些年老老实实,跟谁都和和气气,没事就是读书写字,却叫我心里愈发难安。此番他终于原形毕露,以后大伙也再都不会信他了。没事了,你去吧。” 萧平安将信将疑,道:“你要放我走?” 老者道:“怎么,你还不舍得么?” 萧平安道:“可是……” 老者笑道:“可是什么,你是我盛家的敌人是么?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谁能说的清。这一代的事,我们早不该问了。”忽地面色一变,皱眉道:“胡闹,你看到了,这里还是院子,约定没破,一切都跟原来一样。你还不快走。”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分裂柒 萧平安心道,莫非他里面有起了什么变故?天啦,你莫非是一个人孤独久了,非要将我活活玩死,你们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心头一横,我管你如何,大不了一死。转身就跑。 跑出七八丈,忽听身后一声大喊,道:“我大道有成,替你们一个一个都塑造肉身。” 萧平安心头一紧,脚下又快了几分。 就听身后又是一声大吼,道:“我不管,我要跟他走,我要成仙!” 萧平安心中大骇,实在忍不住回头去看。那老者站在太阳之前,一动不动。头顶之上,似乎有一道彩光飞出,径直朝他这边飞来。阳光耀射,萧平安也不敢确定,真的有光朝自己飞来,还是耀光耀眼,虚幻所致。心中疑神疑鬼,不由自主,伸臂一挡。 毫无异样,并没有什么东西撞到自己的感觉。萧平安眼光在那老者身上一顿,老者似是朝他挥了挥手。只觉背心发冷,不由自主,却是打了个寒战。 萧平安心中惊疑不定,这寒气从何而来,是不是又是我自己吓自己。心中纷乱,终于还是转身就跑。 院中树木飞跃向后,心中恐惧的老者终究没有再追来,也没有突然又一只手搭上自己。前面又是一道院墙,却要矮的多,萧平安一越而过,空中已经看的清楚,下方乃是一条巷子。 双足落地,青石板路,坚硬非常。萧平安忍不住回头去看,院墙之后,几株松柏刺出墙头。惊魂略定,自己真的跑出来了?此番遭遇,当真是匪夷所思。那老者真的身子里住了一群人,还自己闹的不可开交。还是这老者闲来无事,故意戏弄自己,开了一出玩笑? 最后那伪仙真的飞出来了?还是自己眼花,被日头照到了?自己下意识挡那一下,是没有什么感觉。是真全无异状么?自己是不是觉得身上一冷?有还是没有?自己竟想不起来。就便是有,或许也是自己心惊。这一番功夫,自己心惊肉跳的时候可是不少。 脑海纷杂,不敢久留,匆匆埋头疾行。走了几步,对面有人走来。心中又是一慌,看过去似是寻常百姓,两人并肩而来,正自交谈,似乎也没有看他。强自镇定,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前面两人走近,乃是两个中年男人,打扮也是寻常。两人看他一眼,自顾说话,都是未加注意。 擦肩而过,萧平安才出口气。眼下他身子虚浮,实不便与人动手。走出两步,忽然心头犯疑,急忙上下看看自己。虽然摔摔打打,好在身上还不算特别肮脏可疑。摸摸左脸,火辣辣的痛,想是又红又肿,不过那 两人从这边来,应该没看清我这半边脸?或者他们看见了,知道我厉害,不敢揭露。 忍不住回头,那两人步伐与先前一般,还在边走边说。心头一松,但随即又是一想,不对,或许这两个胆子大,心思缜密,装的这般轻松自然。 犹犹豫豫,终究没有回头再去找那两人。加快脚步,顺着巷子而去。路上又碰到几人。萧平安提心吊胆,唯恐一人突然问他,你是何人?所幸无人揭破,连多看他两眼的人都没有。 走到巷子尽头,果然是汇入一条大街,街上行人更多。萧平安愈发谨慎,贴着街边,低头走路。 此际自己蓬头垢面,身上带伤,定是惹人怀疑,走了两步,见条小巷,还是埋头钻到巷子里去。 受此大挫,知道要在城里寻盛云英报仇,直若痴人说梦,眼下还是老老实实,先混出盛家内城,再做计较。 辨别方向,小心而行。要想出去,当向西走。自己也不知身处何处,反正先往西去,见到城墙,自然对了。 走了约莫半炷香功夫,忽地身后脚步声响,心中一紧,急忙回头,身后一人正追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见他回头,当即放慢脚步,双手放在耳侧,小声道:“是萧大侠么?” 萧平安警惕心大起,望望他身后,并无旁人,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道:“小的张忠良,奉主人的命,在祖宅边上候着。主人交代,看到萧大侠出来,就请你过去相会。” 萧平安狐疑,道:“你家主人?” 年轻人道:“主人说是请你坐过轿子那个。”随即似是知道萧平安怀疑,接道:“自不止小的一个,只是小的运气比较好,先遇到了萧大侠。” 萧平安哦了一声,立刻想起那个中年男子。略一犹豫,点了点头,道:“那你带路。”自己虽然惊吓一场,但终究暂且逃得性命。这人若有歹意,直接叫来盛家高手围捕自己便是。不管如何,见见此人再说。 张忠良行事干净利落,也不多言,与萧平安拉开距离,前面轻轻松松带路。穿街过巷,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来到深巷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伸手轻轻叩门,三长一短,接连两次,敲完便走,也不与萧平安招呼。 萧平安心念一动,飞身而起,直接跃到墙上。居高临下,就见宅院短小,不过一进,此际正有一人自堂上出来。瞧模样正是那胡子修的整齐的中年男人。 男人走到院中,看来是要应门。萧平安飞身而下,正站在他面前。 男子一惊,随即看清是他,展颜一笑,道:“萧大侠果然不同凡响。” 萧平安上下打量他几眼,此人略显白胖,保养极好,身上衣服也是考究,似个富贵人家,但看手掌指节,粗大突出,当也是个练家子,道:“为何害我?” 男子呵呵一笑,道:“盛家大肆搜捕于你,除了那个去处,可没一处保的了你。” 萧平安道:“如此我倒还要谢谢尊驾。” 男子正色道:“你遇到那个老怪物了?他怎生让你走的?” 萧平安道:“你不知道?” 男子道:“那里寻常人进去,其实也无事。可我叫人去寻你,那院子居然不叫人进了。我就知道坏事。你惹那人了?你怎么出来的?”看看萧平安脸上伤势,面露惊奇。 萧平安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但这一番惊魂,只觉这盛家人都是疯子,实在不能相信,道:“你何事寻我。” 男子笑道:“是是,咱们里面谈。在下谯知章,幸会幸会。” 随他来到大堂之上,屋内陈设也是简单,想是个临时落脚的场所,于桌前对坐,谯知章道:“萧大侠一人,闹的盛家鸡犬不宁,当真是英雄了得,英雄了得!” 萧平安道:“你与盛家有仇?”此人看模样非富即贵,在这盛家内城,也有手下可供驱使,自非寻常人,只是如何看也不似盛家对头。 谯知章嘿嘿一笑,道:“也谈不上,实不相瞒,你要寻的盛云英,正是贱内。” 萧平安大吃一惊,几乎立刻从椅子上蹦起,眉梢一沉,道:“你是盛云英的丈夫?” 谯知章笑容不减,道:“赘婿,赘婿。” 萧平安忽地明白过来,狐疑道:“你跟她不和?” 谯知章笑的愈发灿烂,道:“哪里哪里,我俩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微微一顿,道:“我俩自小青梅竹马,定的乃是娃娃亲。从小她就要胜我一筹,练武也好,读书也罢,样样都比我强。” 萧平安道:“你倒想的通透。” 谯知章笑容不减,道:“不敢不通透,她注定要比我强,这个道理我七八九岁就明白了。” 萧平安道:“怎么说?” 谯知章道:“七岁那年,我爹在外面寻到两只狼崽子带了回来。我分给她一只。养了两年,我那只长的高大壮实,比她那一只要大了一圈。然后有一天,她叫我出去玩,带着我的小狼。本来玩的好好的,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好几条狗,跟她的小狼一起咬我的狼。就在 我面前,把我的小狼咬成了碎渣。那一日我便明白,我永远不能跟她争,永远不能比她好,就是养一条狗也是如此。” 萧平安只觉一阵恶寒,冷哼一声。 谯知章道:“不说这么多,我只是敬佩萧兄。萧兄冰天雪地之中,陆地行舟,也要救助一众孤儿,如此侠义,虽然未果,也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笑了两声,接道:“实话对你说,云英她如今不在城里。她带着家中许多高手,去往兴州(今陕西略阳)去了。” 萧平安道:“当真?”自己闹了半天,始终未见盛云英露面,先前倒未想到,此际谯知章一说,又有些将信将疑。 谯知章竖两指指天,道:“绝无虚言。” 萧平安道:“我有一事不明。” 谯知章和颜悦色,道:“你说?” 萧平安道:“我哪里得罪了她?” 谯知章微微一笑,道:“约莫十一年前,云英偶遇到燕长安,起了向他讨教‘连云二十四手’的心思。燕长安叫个小孩跟她说,或许是盛家的内功出了毛病。云英回来与泰山说了,泰山大人深以为然,思前想后,也去寻那人。”意味深长,看了萧平安一眼。 萧平安登时明白,道:“盛休林!” 谯知章道:“不错,他在园子里一呆就是两年半,出来就有些不正常,过得几年,彻底疯了。” 萧平安恍然大悟,道:“因此她迁怒燕长安!”这女子当真毫无道理,你自家的事如何怨的了别人。皱眉道:“又与我衡山派何干!” 谯知章长叹一声,道:“燕长安再出江湖,已是灌顶的修为,天下能制他的,又有几人?你衡山派陈观泰也是灌顶境,门下七子各个正当鼎盛。” 萧平安气急反笑,道:“好好,原来是借刀杀人。” 谯知章笑容不减,道:“也不全是,萧大侠,你忘了百花谷,还有绛仙草么?” 萧平安如遭雷殛,只觉眼前一黑,险险晕倒过去。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再说不出话来。谯知章嘘寒问暖,取水给他喝了,甚是殷勤。他呆若木鸡,魂飞天外,茫然任他摆布。 谯知章惋惜了几句,寻了身衣服给他换了,出门片刻回来,叫那张忠良带他离开。 萧平安一声不吭,浑浑噩噩,只是面如死灰,跟着那年轻人出了盛家内城,一路向西,又出了兴元府。 天空艳阳高照,他站在路口,一阵恍惚,看到个石碑,上面有“兴州”两个字,心道,对,我要去兴州 。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分裂捌 沿着官道而行,从日中走到日暮。月亮升起来了,他还在走。他走到了一座山中,周遭不见人。他越过了这座小山,前面的路绵延不见尽头。 他不停的走,风起了,天空的月亮藏了起来。 他不停的走,穿过狂野,荒原之上,远处戳着几棵枯树。 他不停的走,夜深露重。 他不停的走,天亮了,但太阳没有出来,天空阴沉沉。 他不停的走,天空有一只大鸟,在他的头顶盘旋许久。 日头又落下去,月亮也不出来,他停在一所茅屋前面,茅屋矮小,树枝扎成篱笆。 那是孤零零一座茅屋,小小两间,左右再不见人烟。 许久,有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很老很老的妇人。 萧平安不说话,那老妇人叹息一声,拿了瓢水给他喝,又给他手里塞了个窝头。老头也叹息一声,把他带到柴房。 柴房里有一堆稻草,萧平安倒上去就睡着了。 外面似乎是天亮了,他听到老妇人说:“还早,你不多睡会。” 老头子道:“睡不着了,再去打点柴。”过了一会,又说:“那后生醒了,窝头你再给他两个。” 老妇人叹气道:“跟阿二一个年纪,阿二要是不死……” 老头子道:“莫说了,没这个命。” 老人一脚深一脚浅,脚步声远去了。这个老头一只脚是跛的。 萧平安睡不着,打算悄悄的走。 刚刚到了篱笆门前,老妇人出来,给他怀里塞了两个窝头,又颤巍巍从身上紧里面摸出三个大钱,硬塞到他手里。 萧平安拿了,那铜钱上带着温热。 他并不意外,小时候要饭的时候他就知道,穷人反比富人大方。穷人把最好的都拿出来,还怕人说不好。有钱人,不用的也不肯拿出来,稍微拿出来一点,就以为是行善。 只有穷人知道穷人的苦。 屋外雪亮,映的路白。 他又不停的走,他终于泪流满面。 百花谷!绛仙草! 原来终究是自己害了师傅师娘! 兴州(今陕西略阳),在兴元府西北一百六十里。沿途皆山,乃是秦岭与大巴山区核心之地。群山夹峙,崇山峻岭,到处激流冲荡,峡谷陡峭。 说是一百六十里,实际行来,又是不知要多走多少弯路。行过一山又一山,萧平安心中如同被挖空,昏昏噩噩, 茫茫然然,只知一路向西南。 虽有前番迷途教训,却是不管不顾,看到大山就直行过去,专选险要陡峰。这一日天气忽又阴寒,萧平安又行到一座山中。此山更为险峻陡峭,山中多巨大红石峭壁,苍松翠柏,又有峰高水长,纵横沟壑,掩映白雪之间。 山中本就比乡镇要冷的多,积雪盈尺,寒风料峭。萧平安穿的布鞋,隔不住雪水,寻些干草垫了,又磨的疼痛。若不是他内功深湛,气血循环自有御寒之功,一双脚怕早已肿烂。 老妇人给的两个窝头早已下肚,他也无心去寻吃的,偶尔就吞两口雪。他也不觉得苦,肢体的疲乏饥饿,反叫他心中好过。 心神不属,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道之上。这山已远离兴元府,算得上人迹罕至,一条山道本就崎岖难行,被雪覆盖,更是难辨路径,几次都走到死路之上,只得再折回头。 越往山顶,地势越是险要。脚下嘎吱嘎吱印雪之声,遥看前头路断,自己又是走岔了道,行到一处断崖之前。 正待回头,忽听一声凄厉惨叫。 心下一惊,抬头望去,前面一道高高山崖之上,一道人影正飞坠而下。抬头间刚刚瞥清,那人已经撞到一处突出崖壁,惨呼声戛然而止,身子一弹,继续向下飞坠。下方有突出的树木崖石,一处也未能将他拦住。就在萧平安面前不远,弹出山体,落入峡谷中去了。 萧平安目力惊人,看的清楚,那竟是个穿着军服的金兵。 心下疑惑,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金兵坠落,此处可还是大宋境界。 他先前心事重重,此际有了疑虑,耳目放开,朝上又爬数丈,渐闻异响。又上十余丈,更加清晰可闻,竟似兵刃碰撞的打斗之声。心中更是奇怪,循声向上去。绕过一块大石,遥遥就见前方高高一处山峰之间,有寒光闪动。 那山峰离他看似不远,其实爬上去,怕不要数百丈山路。若不是他目力耳力惊人,根本发觉不了。 忽地松林之中,闪出两道人影,更有一人凄厉惨叫。 萧平安微微一怔,竟是一人扑倒另一人,一起坠崖。两道人影交叠一起,坠下数丈,正落在一块大石之上。被压在下方鬼哭狼嚎那人声音忽止,就此瘫在石上不动。上面那人在石上翻滚两下,手舞足蹈,看似想攀住巨石。但连弹两下,还是未能稳住身形,堪堪过了大石,继续坠落。 萧平安抬头皱眉,就见那团黑影,空中艰难拧身,想寻树木缓冲,连抓两把,都跟中间的树石差之毫厘。这一切不 过眨眼间事。萧平安微微摇头,此人下方两丈,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松树伸出崖壁,此人若能抓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人空中翻滚,似也看到那株松树,奋力伸出臂膀,合身一扑。这一下倒真让他身子挂到松树之上,但随即那棵松竟是断成两截,那人仍是坠落。 萧平安身形忽地窜出,狸猫一般,瞬间扑出五六丈。那人眼见就要从他面前落下,直坠深谷。萧平安已经看清,那人身着也是金兵军服,面目实在无法看清。 此人挟人坠崖,堪称勇武,飞坠之间,还想自救,也是顽强,全程更是一声未吭。电光石火之间,萧平安心意已定,飞身而出,空中斜斜追上那人,伸手一揽。 他知道人高空下坠之力非同小可,不敢自下承接,而是从侧面捞人。可那人自数十丈高处坠落,虽撞石扑树,力道难减,下坠之力,更在萧平安预想之上。只觉手臂一沉,带着他一起朝深谷坠去。 萧平安早已鼓荡真气,虽惊不乱,手腕一沉,借着身子下落之势,已将那人下坠之力消去五六分,随即使出“星移斗转大法”,双臂托住那人,拧身一抄,随即朝上一送。 两人身子刚刚擦过断崖,萧平安这一抛,已将那人送回崖上。自己借着一抄之力,身子转个圈,扑向内侧崖壁。这眨眼功夫,他人已在悬崖之下两丈。也是他运气不错,这崖壁虽是向内凹陷,其上却非光滑大石。萧平安扑到崖壁之上,伸手攀住一块岩石,身子顿时牢牢定住。 有这一处借力,两丈高的悬崖自算不得什么,一个“鹞子翻身”已经稳稳落在崖上。 他这番救人也是有些托大,若不是他身具“星移斗转大法”这门奇功,两人怕是都要没命。 崖上那金兵打扮汉子已经翻身而起,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四方脸孔,浑身浴血,一股剽悍勇武之气,呼之欲出。起身便是迅速扑向崖边,却正遇到萧平安飞身而上,登时惊喜交加。 见萧平安落地,抱拳上前,单膝跪倒,道:“兴州杨巨源,叩谢大侠救命之恩。”他扑树自救不成,已经认命,瞬息之间,却是死里逃生,个中惊喜,自是难言。对萧平安更是感激涕零,敬佩不已。 萧平安救人其实情绪多样,既有觉得此人是个好汉,更有一腔郁结,想寻个事情发泄之由。眼下救人成功,却又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空洞之感复归,话也懒得说,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杨巨源微微一怔,这位恩公眼见的愁容不展,闷闷不乐。可能在此人看来救自己 不过举手之劳,但于自己却是再造的恩情,就便人家瞧不上自己,名字还是要问。将来也要说与后人知道,记着人家的恩情,身子站起,抱拳不变,道:“敢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萧平安摆摆手,意兴索然,转身欲行。 杨巨源见他似要上山,急道:“恩公可是要上山去,山上有百十金兵,此去不得!” 萧平安停下脚步,道:“此地怎会有金兵?” 杨巨源面上难掩怒色,道:“还不是吴曦那个狗官!他认金人作爹,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已经把金狗放到了家门口。” 萧平安道:“那你是?”这人穿着金兵军服,八成也是假冒。 杨巨源再拱手道:“在下兴州合江赡军仓监当官。”抬头望了一眼前方山顶,道:“金兵或会下来查看,咱们还是先离了此地。” 萧平安摇头道:“我要去兴州。” 杨巨源一楞,道:“去兴州?那更不需翻越此山啊,下面山腰就有道路,绕山向西,更加轻快。这边翻山,去到东边,下去反是远了。” 萧平安哦了一声,原来自己又走错路,问道:“你是大宋的官?为何穿了金人的衣服?”他不知监当官是个什么官,但显然不是军中的斥候细作。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分裂玖 杨巨源伸手一拍,道:“这两个狗贼,一个刘青山,一个张子善,丧尽天良,此等时月,竟然还敢贪赃枉法,将发霉的粮食给士卒吃。东窗事发,居然携带军马军饷叛逃到金兵那里。我气不过,混进金兵军营,取了这两人首级回来。” 萧平安微微色动,原来这人腰间鼓鼓囊囊挂着的两个大布包里竟是人头。深入虎穴,取叛贼首级,此人敢作敢为,自己倒真没有救错人。想起一人,随口道:“当年稼轩公似也有此壮举。” 杨巨源大喜,恩公这是拿自己比辛弃疾啊!虽然辛公是带军闯营,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自己乃是单枪匹马,但事乃是一样。口中却道:“如何敢跟辛公相比。” 他一身是血,多半乃是敌血,自己也多处刀伤,好在未伤筋骨,也不管伤处,立刻带萧平安下山。 萧平安见他豪迈,做事果敢,更增好感,将名姓与他说了,随口问道:“你这监当官是做什么的?” 杨巨源道:“恩公,乃是个不入流的仓官。”自己也觉不好意思,道:“家祖乃是成都人,随家父迁到益昌此地。我也读过几年书,练过几年弓马。可惜天资愚钝,应进士不中,武举又不中。幸得刘光祖大人赏识,举我为凤州堡子原仓官,今年又移监兴州合江赡军仓。” 萧平安道:“原来你还文武全才。” 杨巨源更喜,恩公果然非常人,不但不以我位卑职微小视,应试不中轻微,反夸我文武双全,实在是有些受之有愧。 萧平安接道:“我瞧你本事不错啊,居然中不得武举,那考官怕不是个贪官。” 此话更是击中杨巨源要害,激动之下,险些滚下山去,心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萧大哥啊!知音之意,比救命之恩更加难得。恨不得就地跟恩公拜个把子,道:“不瞒恩公,我擅骑射,能开三石五斗弓,百步之内,百发百中。”摇头道:“也怪我平日张狂,聚众呼啸,名声不好,与那主考确有几分睚眦。” 两人都是胆气过人,虽知身后有金兵盘旋,仍是一路谈笑。 杨巨源忽地心念一动,道:“不知萧大哥去兴州,所为何事?” 萧平安要去寻盛云英报仇,此事岂能随便与人说道,只淡淡回道:“有些私事。”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雪地下山,更需小心翼翼,好在两人都是身强力壮,下盘功夫扎实,一路下山,也是飞快。杨巨源对此间确是熟悉,所行并非萧平安上来那条,路更易走,走的路程也短。 杨巨源知萧平安有事 不肯说,但武人直觉,只觉萧平安忽然冒出杀气,心中惊讶,想了一想,试探道:“萧大哥对吴曦这人如何看?” 萧平安眼下对什么家国大事半点不放在心上,冷冷道:“不熟。” 杨巨源却是会错意,心道,眼下川中,岂有比吴逆更为要紧重大之事。萧大哥武功如此高强,又是侠肝义胆,对我个素不相识之人都甘冒奇险救助,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方才那股杀意,他莫不是要……?问道:“萧大哥不是本地人吧,敢问从何而来。” 萧平安道:“洛阳。” 杨巨源肃然起敬,更笃定自己之想,道:“萧大哥当真是心系天下,侠义无双。” 萧平安自己一头雾水,我从洛阳来,怎么就心系天下了? 杨巨源道:“吴逆此人,实属该杀!他家一门忠烈,到他却认贼作父,玷污门庭。我川中岂无好男儿,惜乎王喜、鲁翼、毋思等人血战,他故意调派拆台。前脚我好友中军正将李好义在七方关打败金军,他不向朝廷奏捷,反诓骗众将东南方已失守,官家逃到了四明。后面原形毕露,竟要自称蜀王。逼死杨震仲大人。陈咸大人剃发,史次秦大人涂眼,皆不与贼同。杨修年、杨泰之、邓性善、詹久中、家大酉、李道传几位大人都弃官离去。就连吴逆婶母,还有他族子吴僎都义愤填膺,不肯与其为伍。” 萧平安漠不关心,也不打断。 杨巨源却越说越是激动,道:“此贼便提拔重用徐景望、禄祁、房大勋、禄禧、褚青、之流。宣抚使程松无能,兵权为他所夺,连兴元府也不敢呆了。如今他掌十万兵。派禄祁到万州,阻挡宋军。又要派重兵沿嘉陵江而下,与金人相约夹攻襄阳。若让他得逞,我大宋江山,倾覆之间尔。此贼做贼心虚,又怕遭人暗算,还豢养了一帮武林高手……” 他正讲的慷慨激烈,萧平安面色忽变,道:“有埋伏。”话音未落,嗖嗖两声,两枝羽箭已经射到。 萧平安脖颈后仰,轻描淡写避开一箭,一伸手,又牢牢将射向杨巨源那箭矢攥住。 杨巨源大惊,那箭头离自己肋下不足两尺。 侧面不远,一处山头之上,忽然冒出数十人。为首一人,两箭分射两人,见发矢不中,一挥手,瞬间数十枝箭齐发。 杨巨源已经弯腰向斜前方窜去,口中不忘道:“跟我来!”他虽是管仓库的小官,但年少便散家财养士,剿匪巡战的事干了不少,也曾与金兵野战。一眼分辨形式,敌人占了高处,羽箭厉害,须得迅速跑到弓箭难及之 处。斜前方有个土坡,正好遮蔽。 萧平安落后他两步,也不着急。两人动作太快,第一轮箭几乎全部落空,追着两人再射,有几枝箭射到,萧平安伸手尽数打落。 敌人距他们大约二十余丈,这距离射来的箭,若不是百箭齐发,对萧平安来讲威胁已是不大。 两人都是赤手空拳,杨巨源本有把好刀,坠崖之时,刀也丢了。两人窜到土坡之后,弓箭已不能及身。但敌人羽箭还是间隙射来,自两人头顶飞过。杨巨源心下暗赞,这带兵的是个懂兵法的,持续压制,叫两人不能远遁。 萧平安暗忖,这距离我若从后面绕过去,只要叫我冲入人群,当是胜算不小。若是平地旷野之上,数十人围攻,又有弓箭利器,着实不好对付,但山林之中,庇护甚多,到了近处,敌人弓箭更是难以发挥。 杨巨源见他跃跃欲试,忙道:“萧大侠放心,此处我熟的很,定能摆脱他们。”萧大哥侠肝义胆,但好汉不敌拳多,若是失陷在此,自己岂能心安。他好弓马骑射,也知有江湖异人,能人所不能,但如萧平安此等境界的武林高手,却是从未遇到过。 伸手一指,道:“咱们自这处斜坡下去,雪下有乱石树桩坑洞,覆雪皆是不同,萧大侠你跟我走。”面前一处陡坡,林木戟立,白雪皑皑,高低起伏,未见人迹。 大雪覆盖之下,向上攀登还好,下坡不循道路,极易踩到凹陷之处,轻者崴脚,重则断骨。 杨巨源乃是本地土着,冬日也常入山狩猎,看雪堆模样,便知下面虚实。 身后脚步声响动,金兵正绕山路围合。 杨巨源当机立断,朝陡坡直冲过去,萧平安紧随其后。 陡坡速降,杨巨源也不敢疏忽大意,眼睛死死盯住前方,脑海中不住勾勒下去的路径。那陡坡先急后缓,奔下七八丈便逐渐放缓。 杨巨源跑在前面,先前未曾留意,此际发力奔跑,反是心念忽动,萧大哥落足声音怎如此之轻。 心神一分,脚下一慢,却被萧平安超过。瞄了一眼,更是惊愕。萧平安落足在尺把深的雪地上,竟是只有不足两寸一个脚印。怕是只山鸡过去,留下的印子也要比这个深。心下惊叹,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踏雪无痕? 还怕萧平安不识山路,想要反超过去前面引路,却见萧平安毫不犹豫,一贯而下,认路之准,丝毫不在自己之下。萧平安久居衡山,对山势也是极为了解,目力敏锐更是远胜常人。 嗖嗖嗖响,金兵已经追到身后坡上, 不住发箭射来。 此间林密,多半箭矢都射到树上,少数箭矢飞近,也是偏的老远。 带头金将高声喝令,率部追逐。 不用说萧平安本事,便是杨巨源脚下功夫,也非这些寻常士卒可比。眼见距离越拉越开,还有两名金兵不出意外崴伤了脚,余人加了小心,追的更慢。 那金将大是懊恼,莫名其妙接了个苦差。前面那宋人也当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混进上万人的军营刺杀,还真让他得手。若不是此人执意要带走两个人头,怕真让他走脱。主将暴怒,喝令自己抓不到人就要提头来见。这人也真是命大,摔下悬崖居然也能不死,身边多那一人又是谁? 不过片刻功夫,萧平安两人已经急降数十丈,杨巨源当先引路,上了一条山道。萧平安回头一瞥,追的最近的金兵还在陡坡半腰。心下却是不耐,自陡坡而下,后半截陡坡坡势更缓,又有两人趟出的道路,须臾便能追上。自己两人抢得先机,约莫也能摆脱。只是叫人追的烦躁,还不如返回头,一个一个杀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心态较之前已是大有变化。若是之前,他定是能跑多快跑多快,决计不会想去与人厮杀。 忽地山林之中,轻轻鸟鸣之声,“啾啾”“啾啾”连响两声。 杨巨源大喜,奔走更快,道:“萧大哥莫要他顾,帮手来了。” 奔出数十步,前面不远,又是“啾啾”两声。杨巨源当先,绕过一块大石,就见道旁立着数人。都作宋军打扮,为首一人,身材不高,一双鹰目却是顾盼生威。 杨巨源大喜抱拳,道:“好义兄!” 这人正是杨巨源口中的好友李好义,瞥了杨巨源腰间一眼,面露笑容,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道:“好小子,当真让你做成了。” 杨巨源环顾四周,道:“两边山坡都占了?咱们来了多少人?” 李好义不紧不慢,道:“你放心,一个也跑不了。”略显惊奇,道:“你这位朋友是谁?” 前面萧平安竟已举步离开,他见杨巨源与宋军汇合,自无心与他们拉扯,话也不说一句,便即离开。走到此处,他约莫已经辨明方向,顺着这边山路下山,就是兴州方向。 杨巨源举步想追,硬生生忍住,目中满是敬佩之色,道:“乃是我生平仅见的大英雄,好男儿!” 李好义道:“难得你如此推崇,为何不留下来叫兄弟也认识认识,他一个人哪里去?” 杨巨源目光追随萧平安背影,道:“若我 猜的不错,他要做的事跟咱俩想的一样!”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千里壹 大山之外,还是大山。 日暮时分,蜿蜒山道一处,或坐或蹲,聚着三个汉子。都是身高体壮,一脸凶相。三人坐姿稀里斜歪,说话也是极尽猥琐,正自聊的不亦乐乎。 坐的最高一人,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拿根小枝剔着牙缝,正自说道:“还是得说城东浓翠楼那个骚娘们,前面这么大,腰这么细,这腿往咱身上一缠。啧啧啧!” 旁边一块矮些的石头上,一个汉子接口道:“那个老女人有什么好,旁边巷子里那个小寡妇,才十八,皮肤那个紧,摸上去跟缎子一样,水多的不行。”也学着前面那人道:“啧啧啧啧!” 两人对面,还蹲着一个,却是凑在阳光底下,愁眉苦脸道:“你们不要这样,我都打算戒了。” 大石上那个道:“你戒个屁,莫不是不行了。” 蹲着那个期期艾艾道:“也不是不行,我上次跟人动手,不是把腰闪了吗。” 小石上那个道:“你说僵尸那回?这都两年多了吧,我瞧你是好不了了。”嘿嘿一笑,道:“你屋里那些东西,赶紧归置归置,我给你卖了,再凑两个钱,给你买个薄皮棺材。” 大石上那个笑道:“你倒算的精明,还薄皮的,那是你自家弟弟,你大方一回死不了。” 小石上那个也笑,道:“人死屌朝天,还管什么棺材睡的舒服不舒服?老三,说真格的,二哥还是带你去见识见识那个小寡妇,咱仨一起,来个颠鸾倒凤,啊不是,双龙戏凤!哈哈哈哈,嘿嘿嘿。” 蹲着那个老三愈发愁眉苦脸,长长叹了口气。 大石上老大,道:“你一天叹八百回气了,薛郎中不是给你看了么,说没多大事。” 老三道:“不是,我是想起前些天,听杨秀才说了个事,这几天我总在琢磨,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老二点点头,道:“杨季康虽是个假秀才,我瞧肚子里墨水是有的。他说了啥?” 老三道:“他说,一个人可以吃苦,但两个人不行,因为会觉得自己的苦是对方带来的。一个人可以享福,两个人不行,因为都觉得自己该多分一点,真有什么好东西,也要藏着掖着。” 三人都楞了一会,半晌老二道:“那你说咱三个总也混不出个人样,怪谁?” 老大呸了一声,道:“甭管怪谁,别鸡吧扯犊子了,来活了。” 前面道上,有个高大粗犷汉子正行过来。 老二瞥了一眼,道:“是个穷鬼,吓唬吓唬叫他滚蛋 好了,老三你去。” 那人来的好快,看模样并未发足疾奔,却一转眼就到了近前,冷冷道:“你骂谁是穷鬼?” 老二道:“哎呦,这穷鬼还是个顺风耳,老子……” 老三道:“你跟他废什么话!”人突然蹦了起来,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去,道:“是萧大哥,萧大侠啊!” 来人正是萧平安,被人认出,也是有些惊讶,看看三人,登时想了起来,道:“你们是……” 三条恶汉却都认出他来,齐刷刷站成一排,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老大道:“我沈万大啊。” 老二道:“我沈万二啊!” 老三眼泪都快下来了,道:“我沈万财啊!” 这三个汉子竟是旧识。萧平安跟沐云烟、全瑾瑜去往百花谷,在仁怀路遇到这三人追赶璩毓秀,自是被萧平安一顿好打。这三人乃是玄天宗播州(今遵义)香堂旗下,被夔州路堂主白云在征调,查探怪尸之事。随后遭遇卧南阳与怪尸,惊魂夜斗,这沈万财捡到铁哨,也算帮了大忙。 四人都记起彼此,不约而同都想到那夜激斗,无形之间,立刻亲厚了许多。 沈万财双手捧上个水囊,道:“萧大侠口渴了吧。” 沈万大也立刻明白过来,可惜又被精灵鬼老三占先,一咬牙自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上前去,道:“萧大哥饿了吧!” 油纸包里竟是半斤多一块卤猪头肉。 见大哥怀里掏出这么大一块肉,沈万二,沈万财都是傻了。沈万财心道,杨秀才说的对啊! 三人众星拱月一般,让萧平安大石上坐了。沈万财又从不知道哪里变出两张炊饼,一发恭恭敬敬呈给萧平安。唯独沈万二真的啥都没有,急的抓耳挠腮,想上去献点殷勤,这又是大冷天,总不能上去给萧大侠扇扇。 萧平安在山间又行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猪头肉吃了一半,剩下的顺手揣到自己怀里。他是饿的怕了,总要有些吃的在身上方才安心。 沈万大见了,有心想要回来,却又不敢,愈加后悔不该献这个殷勤。 沈万财水囊之中,却是灌的米酒,约莫有个三四两样子。萧平安酒量一般,天寒地冻,冷酒下腹却有一股暖意,忍不住尽数喝了。这才想起问道:“你们三个怎么跑这里来了?” 沈万二总算抓到机会,抢先道:“萧大侠有所不知啊,我们玄天宗倒了。听说教主大人被人害了。咱们过去嚣张那个跋扈的,惹了不少人。一出事,当真是都来落井下 石。成都府以南,涪州、黔州、泸州、矩州这些地方,全都散了。还好咱们三个,上次因为打怪尸有功,被白长老看中,带到夔州来了。” 萧平安道:“白长老?” 沈万二道:“我们原来夔州路的白云在堂主啊,你们认识的。” 萧平安点点头,想起就是教秋白羽“醉仙步”那位,听他与虚全大师所说,也是个命运多舛之人。 沈万财不甘被兄弟抢先,急忙插嘴道:“还说什么玄天宗,咱们现在也不是玄天宗的人了。老鼠……那个什么什么过街,人人喊打。眼下咱们是西杀门了。白堂主也升官了,如今是执法长老呢。” 萧平安也觉奇怪,道:“西杀门?” 沈万大虽知在荒山之中,还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西方使凌岂休自立了,成立了这西杀门,蔡夜阑、白长老这些人都归顺了。” 萧平安哦了一声,原来玄天宗西方使真名叫做凌岂休。这人他可是记忆犹新,成都野林之中,此人与风危楼箫琴相抗,自己一啸破之,险些往里填了一条命。 沈万二道:“凌门主不戴面具更吓人了,我见他,头也不敢抬。” 沈万财欲言又止,道:“他这么干,我瞧大伙未必都服气。” 沈万大面色微变,道:“老三你话多了。” 沈万财却是皱眉道:“大哥你别劝,这里没有外人。咱都是粗人,咱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爹有一句话,你们还记得吧。”看看兄弟两个,道:“咱家祖上是从山东逃难来的四川,干什么逃难,家里大大小小都要被金人杀绝了。咱兄弟几个,干啥坏事他也不管,也管不了,但若是跟金人来来往往,咱死了也别下去见他。我下去也不见他,但我想见我爷。” 萧平安奇道:“勾结金人?” 沈万大叹口气,道:“现在也不能这么说,但凌门主跟吴曦搅合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萧平安只想去寻盛云英晦气,什么吴曦,金人,听过就算,根本不往心里去。整日阶的宋金宋金,打跑了金人,我师傅师娘就能活过来吗! 先前遇到杨巨源,说起吴曦,他也是一般的漠然。此际一般的心思,但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却又窜了出来。覆巢之下无完卵,若不是宋金打仗,婆婆和烟露,还有那些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个下场?自己这一路过来,家破人亡的惨剧看的少么?随即又是心思一转,与我何干?我也不是当官的,我也救不了这许多人。问道:“你们跑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沈万二道:“我们哥仨跟着蔡副门主,白长老,出来追杀叛徒。” 沈万财道:“什么叛徒,韩堂主是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 萧平安心头一颤,道:“韩堂主?” 沈万财道:“原来潼川府路的副堂主,韩谦礼,江湖人送外号,千里追风。他人好的很,就是有些懒散,否则早坐上堂主。” 萧平安面色阴沉,道:“为何追杀他?”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千里贰 沈万大瞧出不对,忙道:“我们也不知道,就听说他是叛徒,逃到这山里来了。叫我们守着道路,若是遇到,就发讯号通知蔡副门主,白长老过来。” 萧平安道:“什么时候的事?” 沈万财道:“已经快两日了,我们是今天早上才过来替换的。” 萧平安道:“你们带我去寻。” 沈万二刚想说我们也不知道,沈万大抢先道:“估摸着就在前面山头里面,我瞧白长老是朝那里去的。老二,你带萧大侠过去。” 沈万二登时不乐意,推托道:“我跟白长老不熟。” 萧平安冷冷眼神一扫。 沈万财忙道:“都去都去,我们哥仨都去。” 山道雪径,痕迹鲜明。沈氏兄弟三人带着萧平安跟着足迹,拐向一处山谷。 行出许久,那山谷竟是极深,一条岔道跟前,又有几个汉子守着。 双方远远便瞧见,为首的汉子道:“沈大,你不在外面盯到,跑进来做瓜子?” 沈万财机灵,立刻道:“这位是白长老的朋友,我带进来寻白长老。” 那汉子没有半点疑心,笑道:“你们三个水垮垮,带个人要三个一起?我瞅你哥仨怕是没得脑壳,见了堂主,叫你们霉得起冬瓜灰。” 沈万二道:“里面咋样了?” 那汉子道:“霉戳戳哦,里面有个大山洞,都是岔道口,可不得好寻。”嘿嘿两声,伸手沈万二,走开两步,压低声音与他耳语。 就见沈万二一翻白眼,也说川人方言,道:“我啷个晓得,我又莫得脑壳。” 那汉子嘿嘿一笑,将他搂的更紧,两人鬼鬼祟祟又说两句。沈万二施施然回来,带着萧平安几人继续前行。 沈万财好奇,道:“他问你什么?” 沈万二嘿嘿坏笑,就是不说。 萧平安冷冷道:“你说那个小寡妇。” 沈万二心里咯噔一声,心道,这也被他听到!立刻想了起来,慌道:“对了对了,他说韩堂主被蔡夜阑打伤了,躲进山洞里去了。” 萧平安冷哼一声,心下气恼,又是焦急。行了片刻,前面果然远远望见一处洞穴,当即展开身形,也不理会沈氏三人,直奔过去。 那洞穴在一处山腰之上,如同在山上开了一张大嘴,洞外也无人守卫。萧平安直奔入内,那洞口已经不小,进到里面却更是广大。岩壁所阻,外面风雪不能入内。 入洞乃是方圆十余丈一 处洞穴,矮处两三丈,高处四五丈,除却山石,未见他物。靠左侧石壁有一缝隙,堪过马车。自此缝隙钻入,山腹之间,竟是别有洞天。 洞中并无道路,仅有凹槽沟壑相叠的一条小径,盘旋而下。此乃不知多少万年,水流冲刷造就。有哲人说过,人世间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路。山中尤其如此,所谓山道,多是野兽常行,踏出路径,再由人寻此路径开辟出山路。 此地石面光滑,尽显沧桑,但人迹罕至,并未形成通路。洞内时见鸟兽粪便,应有不少鸟兽栖息于此。 越往里去,越是漆黑,渐至伸手不见五指。饶是萧平安目力惊人,也只能摸索前行。好在完全漆黑之处不长,走了七八丈,前面又影影绰绰可见光亮。又听滴答滴答之声。不知哪里有微光透入,才知又进入一处洞穴,头顶足下,尽多石钟乳石笋,大者合抱,小者如锥。 此地应已深入山腹,洞穴之中,已有暖和之意。前面终闻人声。 萧平安大喜,也不刻意收敛脚步,即便如此,摸将过去,那说话的几个汉子也未发觉。萧平安上前发问,自是吓了几人一跳。有个冒失的就想出手,被萧平安轻松折断手臂,其余几个登时老实许多。 其中一个交代,韩谦礼确是被蔡夜阑打伤,白长老带人追入,谁知这洞穴里面竟如此大,里面还不知多深。白长老担心韩谦礼躲在哪里,开始留下岗哨。他们此处并非最外围,前面萧平安不知如何未曾撞见。 萧平安见几人也说不出什么东西,只得叫他们大致指个方向,继续前行。走出两步,猛然想起,转头回去,将几人身上火折子之类引火之物尽皆抢了,见还有些干粮,自是一并收缴。 再往前去,山洞之中,潺潺水流之声渐大,岩壁一侧,有沟溪奔流。石壁之上,伸手一摸,湿漉漉尽是水渍。此间时高时低,高处顶不知几丈,矮处需弯腰而行。 前面洞穴还有岔路,越往下去,分道越少。一路又有如今西杀门的好汉把守,倒恰巧为萧平安指路。 耳边轰轰声响,前面那潺潺水流,到了地下竟已成暗河,激流奔涌,怪蟒一般穿行地下。道路越来越是狭窄,有些地方,人已要贴壁而行。 前面火把亮光,一处稍缓之处,四五人站成一排,面前地河奔涌,拍打岩石之上,激起水花。 萧平安也不遮掩身形,大步过去。 洞中水浪声响,五人待萧平安走近方才发觉。 居中一个,身着长衫,正是之前玄天宗夔州路的堂主白云在 。火光之下,这人好似老了许多,两鬓尽是华发。见了萧平安只觉有些熟悉,一时也未认出。 萧平安胡子拉碴,一副落魄模样,但偏生目中精光内敛,大踏步行来,气势不凡,叫他也不敢轻视。但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也不至叫他忌惮,皱眉道:“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萧平安与这人并没什么交情,更懒得叙旧,道:“我韩大叔呢?” 其余四人见他无礼,都要发作,白云在却是微微一怔,抬手止住下属喧闹,道:“你是萧平安?”他平素做事稳重,记性也好,一听声音,已觉有些熟悉。再加“韩大叔”三字,登时认出萧平安来。 如今萧平安在江湖之上,已是名气不小。那四人听了,也都是惊讶。 萧平安四下看了几眼,这山洞路到这里,已是断了,望望面前激流,忽起不祥之感。 白云在道:“我倒是听韩堂主提起过你,你怎到这里来了?” 萧平安道:“我大叔呢?” 白云在叹息一声,挥了挥手。那四人会意,远远退了开去。白云在方道:“杀他乃是凌门主严令,我也违抗不得。” 萧平安道:“因为什么?” 白云在摇头道:“我也是不知。韩堂主为人爽直,虽与我没什么深交,也断不愿害他。他被蔡副门主打伤,逃到这里。见我等追来,自己投入这暗河去了。” 萧平安眉头紧锁,山洞到此路断,一条激流宽约两丈,水流奔涌,冲向前面黑漆漆一个洞穴。 白云在道:“你信也罢,不信也好。我带人进来,已是故意磨磨蹭蹭。本想山洞或另有出口,谁知此间竟是一条绝路。” 萧平安冷冷道:“如此倒要谢谢你了?” 白云在道:“韩堂主是条汉子,我说这话乃是出自本心。但有命在身,他若是不跳入河中,我也不能放过他。你若想动手,白云在接下便是。” 萧平安看着那暗河,不远处那洞穴口不足一丈,水流距洞顶不足一尺,皱眉道:“我大叔水性不错。” 白云在摇了摇头,道:“你可知为何我等无人敢追?这是地下暗河,进了山洞之后,根本不知深浅长短,水流又急,两壁滑不留手。你看这洞乃是向下去的,里面或有空腔,但大部都被水淹没,不能呼吸。你进去容易,想要出来,怕是比登天还难。” 萧平安道:“既是流水,定有出口,在何处?” 白云在道:“方才也有自小在此处长大的,说这山后面,并无潭泉,这 暗流不知最后汇入哪里。” 萧平安看向激流,心中也是犹豫,那洞口数尺之后,便是一片漆黑,虽不知虚实,但这些人既不敢追,多半是有些凶险。心中忽然有些恍惚,想起初遇韩谦礼,自己错把他当做索命的无常。二年前,川中再遇,韩大叔也老了啊。大叔啊大叔,当时你为什么不与我说的再明白些? 白云在似看出他心思,道:“你想是没见过如此地下暗河,其中冰冷不能视物,水流湍急,不知深浅。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 萧平安回头看他一眼,道:“你告诉姓蔡的,洗干净脑袋等我!”随即一跃而下。 这激流宽不过两丈,却是极深,他人落下,双足竟未触底。水中冰寒刺骨,即便他有真气护体,也觉寒意透骨。到了水中,才知水流之快,带着他直奔那漆黑山洞。临近洞穴,流速更快,那洞中有股吸力,似是急着要将他吞噬。 萧平安心中默念,大叔,你不要死,等我!深吸口气,低头潜入水下,随即整个人没入黑洞之中。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千里叁 火把噼啪声响,先前回避四人当中一个,又走了回来,满脸堆笑,道:“白长老当真是好手段,几句话就叫这蠢小子自己跳下去寻死。” 白云在望向那黑洞,好半晌功夫,也不看那人,转身而去。 萧平安确是未见过如此暗河,但当年随褚博怀入川,却是听说过暗河的厉害。韩谦礼是他如今不多的几个亲近之人,他一定要救! 只是这暗河的凶险还在他预想之上。进入黑洞不过短短数息,那股吸力竟是越来越大。水流并非直着向前,而是不停旋转,他在水流之中努力想稳定身形,谁知事与愿违,越想稳住,越是上下颠倒翻转。 水流之中,毫无着力之处,竭力睁开双目,眼前只有浑浊一片。萧平安心中还算安定,知道此处水势过大,水下有暗急漩涡,自己相抗不得。索性闭上双目,随波逐流。好在水流虽急,水中并未遇到突出的岩壁石块。 他放松下来,情况却大有好转。水流包裹,虽还是打转,倒不至他头上脚下翻转。 如此漂出数十丈,流速渐慢,但始终没有空隙可以抬头换气。四周照旧是一片浑浊,不能视物。水速放慢之后,萧平安已能掌控身形,试着潜泳片刻,比自然水流也只稍快。 又过片刻,仍不见光亮,萧平安难免有些心焦。实想不到,这洞穴竟如此之长,更是一点露头换气的地方没有。约莫入水已超一刻钟功夫,胸口已觉有些憋闷。 寻常人闭气,数十息已是极限。训练有素的水中好汉,多的是能撑一刻钟上下。过了一刻钟,每进一步,都是艰难。内家高手,闭气可达半个时辰,但那是一动不动的假死之状。水下游动,能撑一刻钟,实属不易。 若是平地之上,萧平安如今闭气二刻钟也不在话下。但在这水中,刚刚一刻钟功夫,憋闷之感已生,接下来能挨的时间已经不长。他从未试过在水下闭气如此长时间,也未想到消耗如此之快。 心知不能坐以待毙,顺着水流,努力向前游动。游出数十丈,立觉不对,胸中憋闷之感更加明显。立刻明白,自己使力之下,胸中这口气反是去的更快。 如此一来,却是左右两难,是听天由命,还是努力向前? 此处水流更慢,瞬间心思已定,奋力向前游动。未游出多远,身子忽然撞到水中一块岩石。幸好只是身体蹭到。入水这么久,还是初次碰到障碍。愈加小心,手臂在身前划动探路,果然前面障碍越来越多。 一口气又是数十丈远,忽觉脚下一硬,已经碰到地面 。心中一喜,既有变化,想是离出洞不远。 向前又游片刻,头顶微光。努力将头探出水面,顶心撞到石壁之上,撞的眼冒金星。心头却是一喜,头顶确是有了空隙,大约拳头大小,虽不足将头抬出水面,却能叫口鼻探出。 身子仰躺,将口鼻探出,一股清新之气灌入肺腑。心脏狂跳不已,若再晚的片刻,自己怕就要溺毙在这水里。此番当真是莽撞之极。 随即将眼也抬出水面,周围总算不再是漆黑一片,迷迷糊糊可见轮廓。四下一扫,此处水道宽达四五丈,两边都是石壁。 换得一口气,继续朝前,水面时高时低,高处依旧是整个人淹在水中,低处小半个身子都已可露出。 萧平安也不知韩谦礼到了何处,四面到处是水,根本也无法找寻,只得硬着头皮向前。 又游片刻,水面更低,头顶终于越来越高,河道旁边,赫然出现一处洞穴,不过两三丈见方,高出水面。 萧平安颇有些气喘,迈步过去,一脚一脚离开水面,爬上洞穴,坐倒下来。方才在水中不觉得,离了水面,湿衣贴在身上,倒加倍冷将起来。地下洞穴都是冬暖夏凉,但也是相对而言。 萧平安歇了片刻,心中难免神伤,自己都如此费力,韩大叔有伤在身,怕是根本撑不到这里。左右自己也尽了心力,想来也是命该如此。 呆坐片刻,回到水里,继续向前。从原路返回,那是绝无可能,自己只有继续向前,寻路出去。 好在此处水面已浅,水流也缓,跟着水流一直向前。前方水面也是越来越宽,走到后面,这暗河已宽达十余丈。头顶不住有水滴滴落,叮咚有声。 再行片刻,河道左边露出河岸。萧平安总算脱了冰水浸泡之苦,沿着脚下河岸蜿蜒向前。洞顶距头顶不过丈许,光线灰暗,只勉强能够辨路。 萧平安也是惊讶,看这地势,洞穴还在往地下深入。此处山也不甚雄伟,怎会有如此深一个地洞。 他怀着揣着打劫来的火折子,油纸包裹,应还能用,但无引火之物,也燃不了多久。晃亮一个,凑地上看了。河岸泥沙夹杂石块,若有人的痕迹,当是一目了然。走了十余丈,一点痕迹未见。心下更是黯然,韩大叔多半是已遭不幸。 念头刚起,就见前面不远处,模模糊糊一团物事趴在岸边。越走近越看着像个人。疾奔两步,到了近前,果然是一人趴在水边。急忙上前抱起,那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却不是韩谦礼是谁。 这一下当真是 喜出望外,韩谦礼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不醒。伸手一探脉搏,只觉细若游丝,心知耽误不得。就在水边盘膝坐了,自背后抵住“灵台穴”,一股真气渡了过去。 他有“明神诀”在身,韩谦礼又是昏迷不醒,真气入体,并无阻碍,一股气息在经络中游走。心中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大叔体内经络破裂不堪,伤的乃是极重。 忍住悲伤,以真气暖续,韩谦礼心跳渐强。用功半个时辰,韩谦礼终于哼了一声,悠悠醒转。 萧平安不敢停歇,继续运功。 过了半晌,韩谦礼咳嗽一声,虚弱道:“不知哪位相救?” 萧平安道:“我是平安。” 就觉韩谦礼体内气息忽地一乱,自己险些收束不住,韩谦礼竟不管不顾,就要回头,口中道:“平安?你真是平安?你不要骗我?” 萧平安竭力调动真气,平复韩谦礼体内乱气,一时不能开口。 韩谦礼意识已复,坚持回身。萧平安无奈,只能停了内力。 两人面面相对,黑洞之中,都只能看个轮廓。 韩谦礼喜极,黑暗之中,目中泪光闪动,道:“好,好,真是平安,真是你,真是你。”颤巍巍伸出双手。 萧平安犹豫一下,往前靠了靠,两人紧紧抱住。 萧平安只觉韩谦礼抱住自己,用力好紧,似是不如此,自己就会飞走。其实韩谦礼已是虚弱无力,手上越来越松。 萧平安心中难过,道:“大叔你经不起寒,我前面寻个干地,点起火来再说。” 韩谦礼并未回答,只是兀自不肯放手。萧平安轻轻挣脱开,韩谦礼却是又昏厥过去,当下将他背起,大步前行。 走不出多远,只觉地面松软,越往前去,地上越是湿滑,松软烂泥。鼻端一股腥臭之味,愈来愈浓。头顶瑟瑟,似有什么声响。忍不住晃亮火折子一照,只见头顶洞穴之上,密密麻麻,不知吊挂着多少蝙蝠,漆黑成团。 蝙蝠冬天会冬眠,但也并非一动不动。似是感觉到光线,有些蝙蝠挪动身体,引得周边蝠群跟着骚动,但很快便即平静。 萧平安心头却是一喜,既有这么多蝙蝠,想来离出口已经不远。随即明白,脚下烂泥,原来是蝙蝠粪。 蝙蝠粪被水泡过,底部湿滑,走出数丈,竟已没到膝盖。萧平安小心翼翼,终于挨过这十余丈。前面光线越来越亮,地面已是渐渐干燥,此处路分两段,一道向上,迎着光亮,一道带着水流继续朝下。 向 上的乃是崎岖山石之间一道凹槽,乱石堆积,实难行走。但对萧平安自是不难,韩谦礼犹自昏厥,也无暇拿衣物捆绑,索性双手托住,只凭双足向上攀爬。 头顶亮光反是暗了,但爬了二十余丈,终于到顶。又是山间一处洞穴,外面月影朦胧,原来天色已黑。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千里肆 萧平安将韩谦礼放下,去到洞口,走不多远,就见一棵松树,大半已经枯死。萧平安上前,呼呼两掌,将枯死的半截松树劈断,整根拖进洞来,点起堆火。 大多松树,枝干折断或为病虫所侵,会自己分泌出油脂,将断枝病害与自己截断,这油脂便是松香。松香浸入松木,干燥易燃,乃是山间点火的好材料。 两人衣服都已湿透,又无替换,索性脱的赤条条的,衣服架在火上烤了。他自己一身衣服,尽是蝙蝠粪便臭气,也无办法。 又为韩谦礼渡过去真气,这次半刻钟功夫,韩谦礼便醒转。借着熊熊火光,看见萧平安模样,先是欣喜,随即笑容也慢慢凝聚。 两人对面而坐,韩谦礼道:“你也受了许多苦吧。”萧平安形销骨立,胡子拉碴,掩盖不住的落拓。 萧平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这世人毕竟还有爱我念我之人。其实细想,原本韩大叔与自己恩情不小,但两人相聚时日不多,又似乎谈不上如何亲厚。二年多前川中在遇,感情却是好了许多。心中隐隐约约,也是一直将他当做一个亲人。过去他有师傅师傅,有师兄弟朋友,但真正的大叔,却就这么一个。 萧平安忍住不让眼泪掉落,道:“大叔你怎会被人所害?” 韩谦礼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上回再遇,两人也是激动之下,各说各话。 萧平安将怀着干粮掏出,有几个炊饼,还有沈万大那半块卤猪头。油纸包裹,虽破了些皮,所幸并未沾湿。 韩谦礼见了,哈哈笑了两声,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咳嗽。等到萧平安烤热,自己吃了两口,便即不吃。火光背后,靠在石壁之上,看着萧平安大吃。 萧平安也是饿了,心知韩谦礼受伤,吃喝不下,自己已经脱险,在这山中还怕寻不到吃的么,当下也不客气,将一大块肉跟几个饼都吃了。 萧平安吃完才发觉韩谦礼一直看着自己,道:“大叔,你先歇歇,待天明了,我带你出去寻大夫。” 韩谦礼道:“不妨事,你吃饱了?” 萧平安不过六分饱,但能吃的都已吃完,一抹嘴,道:“饱了。” 韩谦礼道:“你怎么又到川中来了?” 萧平安心头一黯,随即想到,大叔已经身受重伤,我何必再提旧事,惹他烦恼。勉强笑了一笑,道:“左右无事……”心觉不妥,这谎话有些太假,接道:“那边打仗打的厉害,我寻思这边能清净一些。” 韩谦礼笑道:“你这孩子,还是不会撒谎。你衡山在南边,可比川中消停多了。” 萧平安心道,大叔果然还不知我的事。 韩谦礼面色陡然一变,身子也直了起来,道:“你不是来找吴曦麻烦的吧?” 萧平安奇道:“不是,我寻他麻烦作甚。” 韩谦礼似是松了一口气,靠回石上,道:“你衡山派跟朝廷牵连太深,我还以为他们派你来刺杀。” 萧平安道:“大叔你是如何遭至这般?” 韩谦礼呵呵干笑两声,似是自嘲,道:“我也是倒霉,撞破人家秘密。” 萧平安道:“那凌岂休么?” 韩谦礼道:“不单是他,说来这事,倒与你还有些关联。” 萧平安道:“跟我?” 韩谦礼道:“你还记得你跟褚掌门去调停青城和峨眉之争么?” 萧平安默默低头,自己如何不记得,而且褚掌门也已经故去了,还有源宝。 韩谦礼道:“凌岂休背后,还有一人,一直行云布雨,不知究竟意欲何为。我只知他叫孔雀,过去曾是魔教中人。” 萧平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叶惊鸿!” 韩谦礼奇道:“你知道?你见过?这人手段了得,你可莫要与他对上。” 萧平安嘿嘿冷笑两声,杀死宋源宝的罪魁祸首,灌顶境又如何,定要你死在我的手里!道:“我当然知道,这人跟昆仑派也有勾结。” 韩谦礼道:“什么?跟昆仑派也有勾结?” 萧平安道:“不错,叶惊鸿跟昆仑派的姜子君沆瀣一气,还跟卫王也有关联。”他如今脑子也是清楚,知道哪些事大,将自己知道的叶惊鸿根底抖漏个干净。叶惊鸿与卫王有没有关联其实他并不知道,但既然有姜子君在里面,也是八九不离十。 韩谦礼愈发惊讶,道:“金国卫王?完颜永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平安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韩谦礼道:“凌岂休反出玄天宗,乃是他暗中唆使。青城派寻峨眉派并派,也是他挑起。” 青城派劫走叶素心的“摇光”剑,才引来自己和褚博怀师徒几人入川,自己从云锦书手中得到“开阳”剑和蜀中唐门的“报恩牌”。后来默心大师出面,青城峨眉两家反是重归于好。 这里面自己也是奇怪,云锦书如何会有“开阳”剑和“报恩牌”。如今想来,云锦书与玄天宗算有些交情,这两样东西说不定 就是玄天宗收集。青城掌门甄意融口中的那位高手,莫非就是凌岂休?哦,不是,是叶惊鸿!这两人究竟意欲何为,闹了一出大戏,只为青城派和峨眉派重归于好么? 韩谦礼道:“我若不跟你说,怕是你想破脑袋也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帮人图谋的是蜀中唐门。” 萧平安奇道:“唐门?” 韩谦礼道:“是,听你前面所说,我是明明白白了,我倒霉也是不冤。”自嘲一笑,道:“素来不与江湖任何门派结盟的唐门,原来是倒向金人了。呵呵,凌岂休、蔡夜阑,还有什么叶惊鸿,原来你们都是要做狗。” 萧平安仍觉有些迷糊。 韩谦礼道:“原本川中,不算玄天宗这个外来户,乃是唐门、青城、峨眉三足鼎立。你们一通搅合,青城和峨眉开始好的不得了,你说唐门着急不着急?” 萧平安这才恍然,道:“他们处心积虑,就为的一个唐门?” 韩谦礼呵呵道:“一个唐门?你说的这般轻巧。也是,唐门多少年韬光养晦,大伙都忘了他有多可怕。” 萧平安想起褚博怀所说,道:“我知道,江湖上说,唐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寸草不生。’唐门不与外人主动结怨,外人想请唐门帮忙,也是缘木求鱼,痴心妄想。” 韩谦礼悠悠道:“据说一百五十余年前,有个揽月山庄,盛极一时,可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山庄之中,连条狗都没剩下。” 萧平安道:“唐门做的?” 韩谦礼道:“你都不知揽月山庄,自不觉得什么。我若告诉你,这揽月山庄,当时有两位灌顶高手呢?”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两位灌顶?” 韩谦礼缓缓道:“唐门要杀的人,谁也躲不过。” 萧平安哦了一声,伸棍子捅了捅火堆,爆起一窜火星。 韩谦礼道:“这用毒的本事跟武功修为关系不大,一个不谙武功之人,也能杀的了灌顶,是以唐门的人出来,谁也不会去惹。”嘿嘿一笑,道:“若是庙堂之上,更是大有用处。朝堂之上,有人跟你政见不合,莫名其妙死了。你跟人打仗,对方有员猛将,主帅足智多谋,然后莫名其妙也死了。你想要皇位,跟你争夺那个,莫名其妙也死了。而且这些人一死,你还查不出半点蹊跷,你说是不是妙极了。”忽然想起什么,紧张道:“平安,你记得,千万不能招惹唐门。” 萧平安点点头,师公师傅也都说过,天下可怕,莫过唐门。只是这唐门一 直独善其身,而且据说门中不传外姓,弟子从不过百。唐门的毒药还是金贵,也难用到两军阵上。心念一动,道:“既然唐门睚眦必报,他们打唐门的算盘,不怕惹火烧身么?” 韩谦礼颇感欣慰,道:“你倒是聪明了许多,孔雀谋算之深,叫人叹服。青城峨眉之交不过其中一环。早在十余年前,他便通过蛛丝马迹探出了唐门常消耗的材料,暗中布局,将这些对唐门极其重要的物品大量把控。你前面所说,此人结交昆仑,背后更是金国王爷,想来如今金人大兵压境,也是其中一势。” 萧平安道:“唐门不是不怕威逼么?” 韩谦礼道:“威逼之下,还有利诱。这人也谙医术,有个保胎的方子,能叫唐门畸形的孩子少上一半。” 萧平安奇道:“大叔你怎知道如此清楚?” 喜欢无双群侠传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千里伍 韩谦礼苦笑一声,道:“也是我自作聪明,凌岂休叛出玄天宗我是不大乐意,他也瞧我有些不过眼。你知道我那只鹞子,有寻人之能。他密会唐门的长老,被我发觉。我也是胆大妄为,偷听了几句,听他们不住提到‘那人’‘那人’,才知道背后还有主谋。过了几日,凌岂休忽然请我吃饭。” 面色难看,带着恨意,道:“我进去一看,桌上摆的就一道菜,看模样分明就是我那只鹞子。我当即险些发作,硬生生忍住。知道事情不妙,躲又躲不过。灵机一动,索性也装作那人下属。声言自己乃是暗中埋伏的探子,只为监视于他。那凌岂休果然被我唬住,又不肯信,拿话试探,都被我顶了回去。他见我强硬,反不敢动手。既有唐门这条线索,我连蒙带猜,也套出他不少话来。” 萧平安心道,韩大叔脑子好使,比我可是聪明多了。 韩谦礼接道:“我也知道自己是假,故意停了四五日,于第六日上白日出门,借口访友,想要溜之大吉。谁知没跑出多远,就被蔡夜阑追到。”连连摇头,似也觉得自己运气不好。 萧平安道:“你放心,我定去找蔡夜阑,给你出气。” 韩谦礼吓了一跳,道:“不,不,不,你别犯浑。”喘了两口粗气,方道:“你是个练武奇才,多练几年,再去寻他也成。” 萧平安嗯了一声,道:“大叔,你累了,先歇会,天亮咱们去寻大夫。”出去寻了些积雪,回来让韩谦礼沾了沾唇。 自己也在火边躺下,他此前连续在山中行走,也未歇息,此际倒真有些倦意上来。但即便如此,翻了几回身,却还是睡不着。 韩谦礼道:“睡不着么?那咋俩再唠会?” 萧平安道:“嗯。” 韩谦礼道:“你个傻小子怎么找到我的?” 萧平安翻个身,对着韩谦礼,道:“我从洞里游过去的。” 韩谦礼沉默了好一会,半晌方道:“你真是个傻小子啊。你不奇怪么,这大冬天的,山洞里怎么会灌满水?” 萧平安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山洞是水流侵蚀不假,但既是活水,平日绝无灌满之理。只有夏天时节,大雨浇灌,山洪爆发,山洞才会水满为患。原来是白云在他们掘了旁边的溪流灌进来。 自己毕竟还是缺了见识,冒冒失失就跳下河去。而且若是此理,灌进的河水不会溢出,显然会有出口。不过也幸亏自己跳河进来,否则这洞穴的出口如此难寻。等自己找到,韩大叔岂能撑得到。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似是各自想着心事。 韩谦礼又说话道:“现在想想,之前你说的那娄世南也是个聪明人啊。说不定他早看出对付璩家的事不对,想要抽身逃跑。可惜。对了,他有个帮手,叫什么阴长生是吧,这人后来咋样了?” 萧平安道:“他如今跟着墨非桐前辈。” 韩谦礼道:“那挺好,他也是个苦命的。” 萧平安道:“嗯。” 过了一阵,两人都暂无睡意,萧平安眼睛也大睁着发呆,听韩谦礼忽然问道:“平安,我问你个事,你这一生里面,哪个时候对你影响最大?” 萧平安一时没明白,道:“什么最大?” 韩谦礼道:“就是你觉得特别重要,叫你改头换面的时候。” 萧平安想了一想,嵩山上不该跟师公说师伯的事么?耳听得师傅师娘去世,自己却无能为力?哦,牢狱里学了“明神诀”?不,若没有梅盈雪阿姨,自己也不会被关进大牢,遇到紫阳。自己以前不是在徐州么?又是因为什么去到里县的?已经记不清了。 韩谦礼道:“我跟你说,我改头换面那一刻,是在一家面馆。” 萧平安兀自想着自己的事,火堆噼啪作响,火苗印在石壁上,跳着诡异的舞蹈,脑海里只觉纷乱,嗯了一声。 韩谦礼道:“你不奇怪么?一个面馆。呵呵,我跟你说啊,就在临安。那时候我刚二十岁,学了两手武功,还练的不咋地。混的饥一餐饱一餐。那日赚了十几个铜钱,寻了家面馆。我也不敢去那大的馆子,寻了个平平常常的。那面馆的牌子就挂在门旁的窗户上。我看寻常的汤饼五文钱,加了羊汤的六文,上好白面的面线加点咸菜七文,还有一样叫玉尖面的,要十三文。你莫奇怪,临安吗,比旁的地方是要贵一点。” 萧平安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看火堆那边,韩大叔有些胖了啊,白白胖胖的肉被火苗映的发红。 韩谦礼停了一会,又道:“我在牌子跟前,站了许久,琢磨着点个啥,我这饭量,一碗汤饼肯定吃不饱,今日手里还有点钱,要不也尝尝玉尖?有大半年没吃过了。可手里这几个铜钱,一碗玉尖可就没了。我要是点两碗汤饼,不,三碗汤饼,那个尖嘴猴腮的鬼伙计定要笑我,要不加一碗羊汤?我想的太出神了,居然没注意自己楞了多久。然后我忽然想,可笑么,我堂堂七尺男儿,今日居然因为几个铜钱,一碗面,算计来算计去。然后我听见好像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对我指指点点,我觉得脸上火烧,恨不得转身跑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萧平安听的出神,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吧,要买点什么,吃点什么,都要比较比较,想上一想。呵呵,大叔跟我一样,也是个穷鬼的。 韩谦礼又道:“忽然之间,我悟了。你韩谦礼是个什么东西,不单计较一碗面,还担心吃碗面会薄了面子。韩谦礼。你有什么面子?你不过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萧平安听大叔的声音虚浮,带着肺腔里的空音,有些担心,道:“大叔你慢慢说。” 韩谦礼喘了两气,歇了一歇,接道:“我是明白了。脸面这个东西,只有自己能挣来,也只有自己丢的掉。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有价码,有些要你拿汗去换,有的要你拿血去换,有的要你拿出自尊。全看你舍不舍得,豁得豁不得。那之后,我苦练武功,终于也闯出些门道。” 萧平安听他接连说起衡山派,心中也是难受,听他气息虚弱,瞥过去精神委顿,道:“韩大叔,你累了,先歇歇,以后咱们再说。” 韩谦礼点点头,微闭双目。 萧平安又翻了几次身,好容易有些睡意。 忽听韩谦礼又道:“平安,你冷么,火是不是熄了。” 萧平安睁眼看了看,火苗确是小了,起身加了几块松木,道:“添上了,你接着睡吧。” 韩谦礼忽道:“你去过邵州了么?” 萧平安心念一动,面色不变,道:“还未来得及。” 韩谦礼似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既然未去,以后也莫去了,我先前记得岔了,那边也没什么。” 萧平安心道,大叔这是何意?忽地明白,先前大叔给自己这个地方,大约还是心里不平,自觉受了委屈,想要自己知道。眼下却怕自己真的去了,惹出事来。大叔啊大叔,可惜已经晚了。 韩谦礼又道:“平安你快娶个媳妇吧,不要学大叔我。” 萧平安嗯了一声,这是怎么了,谁都关心自己婚配不婚配。 韩谦礼道:“不过呢,你又穷又笨,确也不大好找。” 萧平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你真是我亲大叔。 火头又大起来,有盘旋的风潜进洞来,带的火光摇曳。 过了一会,韩谦礼又道:“平安啊,火还旺不旺?” 萧平安道:“旺着呢,大叔你冷吗?”伸手摸摸,烘烤的衣服还是带着湿。 韩谦礼道:“不冷。” 过了片刻,韩谦礼又道:“你记得那个侏儒么?” 他声音很轻,萧平安很仔细才能听清,道:“嗯,他也想进衡山派。” 韩谦礼道:“你说奇怪不,前些日子,我老梦见他。” 萧平安哦了一声。 韩谦礼道:“你小子是运道好。那个侏儒为了进你衡山派,也是煞费了苦心。你大叔我,那部《六合刀》全本,送去你们衡山派,你们也不会多在意吧。你说好笑吧,我怎么会梦见他。” 萧平安道:“做梦么,我也常梦见人呢。”他梦见的却是师傅师娘,总是梦到师傅师娘要去哪里,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 韩谦礼的声音越来越轻,道:“兴州那边,庆元坊里头,有我一个宅子,你去问问便知。宅子后头,有棵大杨树,树下边三尺,我埋了不少钱,你取了去,娶媳妇用。” 萧平安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娶媳妇”三个字,好容易忍住没说。 又过了一阵,韩谦礼也未说话,萧平安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忽然又听见韩谦礼在唤他,道:“平安,平安,火是不是又熄了?” 萧平安猛地警觉,大叔怎么老是问火呢,火不是烧的好好的嘛?急忙起身,行到韩谦礼身旁就觉不对。韩谦礼双目大张,但眼中已无神采,甚至自己过去,他眼珠一动不动,竟似没有看到。 萧平安慢慢坐倒在他身旁,伸手在他眼前试探,韩谦礼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说话,道:“平安,有点冷呢。” 萧平安强忍悲痛,道:“我把火在拨旺点。” 韩谦礼道:“不,不要,你……你离我近点。” 萧平安道:“我在呢。” 韩谦礼道:“你知不……知道,你跟我有……点……像?” 萧平安道:“什么?” 韩谦礼道:“咱们都是……是对别人大方,对自己……自己小气。” 萧平安道:“嗯。大叔,我给你再弄点雪。” 韩谦礼道:“不……不要,你不要走。” 萧平安道:“我在呢。” 又过了好一会,韩谦礼眼中似蒙了一层白纱,越来越浓,他气息更弱,他问道:“天还没亮呢?” 萧平安道:“快了。” 韩谦礼道:“哦。” 萧平安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日头快要上来的时候,韩谦礼已没了呼吸。 萧平安寻了个山洞,将韩谦礼的遗体安置了,搬了许多大石,将洞口牢牢堵住。 走出洞口,外面依旧山势争攀,银装素裹。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千里陆 四川以“川峡四路”的设立而得名,并非民间所指的长江、岷江、沱江、嘉陵江四条江相会,。 兴州便在嘉陵江畔,地处陕甘川交界地带,素有秦蜀要冲、陕甘纽带之称。县城三面夹水,左为嘉陵江,右为八渡河和玉带河,“一江两河,三水围城”。水道之外,又是群山包裹,秦岭,巴山,峰峦迭起。有山,尽地势之险要,有水,却又得水利之便捷,千百年来一直被视为兵家必争和商旅辐辏之地。 萧平安自山中出来,未行多远,就被人拦住。奇怪的是,拦路的七八个兵丁身上衣服,似宋军又不似宋军。态度也与寻常宋军迥异。为首的一个,满脸带笑,绕着萧平安转了一圈,口中还啧啧有声。 萧平安眉头紧皱,这是个什么毛病! 就听那头目道:“不错不错,筋骨强劲,是条好汉子,你就跟了本都头吧。” 萧平安也是无语。见过上来就要过所的,见过上来就想要钱的,这个过分了,居然想要我的人!冷冷道:“滚。”荒郊野外,四下就这七八个兵丁,还不够他一手收拾。 那都头丝毫不以为杵,笑道:“你这样毛刺的我见多了,见了本都头的手段,没有不服气的。来,来,来,你过来,本都头教你两手。” 片刻之后,这都头两个黑眼圈,半边脸肿的高高,双手放在体侧,站的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道:“大哥你武功这么吓人,怎地不早说呢?” 萧平安道:“怎地,你强拉人当兵还有理了?”扫视一圈。 旁边七个士卒各个面上鲜红的巴掌印,见他看来,连忙低头。 那都头道:“有眼不识泰山,恕罪则个。实在是我见你直冲我等而来,还道你就是来投奔我全盛军的。” 萧平安奇道:“你们不是官军?”此地应是兴州驻军,哪来的什么全胜军?自己听过神武军,御前军,这什么全胜?名字起的一听就不正经。 那都头哼了一声,意甚不屑,道:“兴州军助纣为虐,跟随吴疤子谋反,都不是好东西!” 萧平安道:“你们什么全胜军,是要造反么?” 都头如同受了天大委屈,气愤道:“我等乃是大宋忠良,兴师讨伐吴疤子,怎么是造反!” 萧平安这才明白,原来是一支义军,如今军中都头一职早为“队将”取代,乡勇头目方叫“都头”。道:“好,好,你们有多少人?” 都头道:“两万人!” 萧平安皱眉道:“这么多?” 都头忙道:“说是两万,其实一万。” 萧平安颇感无奈,斜他一眼。 都头忙又道:“不算不能打仗的,七八千。真的,若是加上后面运粮支援的,一万五还多呢。” 萧平安其实也不关心,一万也不稀奇,那杨安国不是三万人的队伍都拉起来了。随口问道:“还有运粮?你们来自何处?” 都头道:“我等全盛军,全乃西岭灌云寨,盛乃利州连云盛家,都是赫赫有名!” 萧平安大吃一惊,灌云寨也是老相识,乃是全瑾瑜一族。但他心思都在利州连云盛家几字上,一把扯过那都头衣领,道:“连云盛家?” 那都头见他突然激动,自是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是,是,盛家家主便是我军副帅。” 萧平安心头更是一震,自己未问,就知道了盛云英下落,忍住激动,道:“主帅是谁?” 都头脑子里过了几遍,自己是不是该宁死不屈,但这些事人尽皆知啊,为这个再惨遭毒打,好像有些不值,吞吞吐吐道:“是我家族长全正风。” 萧平安眉头微皱,想起病榻上那个老者,原来此人真的被治好了,随即心里一阵翻腾,绛仙草,百花谷,还真是凑到一起了啊。道:“盛家来了多少人?” 这回那都头再不肯说,咬紧牙关,只是摇头。 萧平安心急火燎,本想用强,冷静片刻,松开手掌,道:“你们家还有谁来了?全正愚?全正楠?谢廷隐?谢廷云?吕开山?”他一连串,把记得的人物都说了一遍。 那都头果然敌意大减,道:“尊驾莫非是我灌云寨的朋友?” 萧平安道:“你家全瑾瑜是我好友。” 那都头将信将疑,道:“是么?” 萧平安道:“总有两年多未曾见了。” 那都头哦了一声,道:“正风族长身子好了,廷隐大寨主便引退了。” 萧平安点头道:“他们真的认祖归宗去了?” 那都头疑心更去了几分,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是否要小的带去引见?”这人若真是自家朋友,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是,见了族长,也翻不起什么波浪。 萧平安装作想了一想,道:“眼下我不便与他们相见。”顿了一顿,道:“你叫什么名字。” 都头道:“小的宋振威。” 萧平安道:“名字倒是威武,你方才说要我入你部下?” 宋振威急道:“不敢不敢。”萧平安想要什么,多少已经听出味来,此人来历不明,岂能带到军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萧平安继续编瞎话,道:“我有些机密,不能与他们明着相见。” 宋振威心底呵呵两声,眼前这位,故事大约是看多了,要么是个奸细,要么就是个自作聪明的精神病,这等鬼话能骗过谁。军中大营,牵一发动全身,岂能让你莫名其妙几句话就混入? 萧平安看他一双眼乱转,心知骗不过去,犹豫片刻,凑上前去,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萧平安。”全正风既然来了,全家当是承了自己人情,只是不知人家记得多少。 宋振威瞳孔猛地一睁,激动道:“你是……” 萧平安见状倒是松了口气,这招若是不成,这七八人怕是要倒霉了,伸手指就唇,嘘了一声。 宋振威立刻闭嘴,目光中已带感激崇敬,低声道:“族长跟瑾瑜公子都说,大侠恩情,全家永世不忘!”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全兄弟有消息么?” 宋振威皱眉道:“吴逆说公子就在兴州城里,还拿公子威胁大帅退兵。” 萧平安想了一想,道:“你们要与吴曦开战?我要寻个机会,混进兴州城去。我的事情,莫要对任何人说。” 宋振威见他神色凝重,不怒而威,越觉惊讶,看向萧平安眼神更加崇拜,这位莫不是要以一己之能,挽大厦于将倾,微澜于既倒!当然他才疏学浅,后面两句,知道意思,话倒是不会说。 萧平安也不管他如何瞎想,道:“你先带我在你营中藏上几日,你们何时攻城?” 宋振威目瞪口呆,攻城?没说要攻城啊。 宋振威乃是都头,手下该有一百士卒,眼下已经凑了九十多个,今日出门,又有收获,带了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回来,叫同僚也是羡慕。 全盛军沿八渡河东岸里许,于一处山头之下扎营。对面便是兴州城。 宋振威倒真未说谎,营房密密麻麻,连绵数里,怕真有万众之数。 大军在此集结有已些时日,天寒地冻,但营中帐篷不多。众多士卒只能夜晚聚在火堆之前取暖。 若是常驻的兵营,士卒都有屋舍,还有交易的肆场等等,宛如市镇。但大军在外,多数只能露天而息。 帐篷非是北方游牧之专利。汉代,帐篷被称作“幄帐”,帐,指的是有顶篷的帐篷,而帷则是四周相围而无顶的篷帐,多以布、帛、毡、革等材质制成。 一顶大的军帐所费不菲,若无庞大的后勤车队,绝无可能大量携带帐篷。 此间靠近大山,士卒可以用木为柱,拿树枝铺遮。但说的容易,做起来也难,士卒并非都精木工,且上万人聚集,所耗引火做饭的木头也是珍贵。 此处营中放眼望去,帐篷和树木搭建的庇所寥寥,想都是军官所用。 好在虽四处还有积雪未化,其实此际已经过了惊蛰,春分也是不远。天气正逐渐暖和起来,夜晚虽也冰冷,但终究还未冻死人。 萧平安一路进来,留神查看,只是这些帐篷和庇所虽有大有小,却也分辨不出其中住的什么人。而且要寻的盛云英根本也不在此处。 但看营内外,森严有度,外有多层拒马,内间营房道路各是井井有条,并非乌合之众模样。 眼下乃是白日,营中人来人往,不住有人与这宋振威招呼,看来这宋振威人缘倒是不错。人多眼杂,萧平安也不好打听。 宋振威有个小小窝棚,与另外四个都头住在一起。窝棚矮小,也不好引萧平安去住,正自犯难。萧平安却不计较,到了宋振威所属的营地,也跟旁人一样,挤在地上。 宋振威回营还有事办,只能暂且将萧平安安置,吩咐个叫李飞的照看。 萧平安却是正合心意,宋振威虽是客气,也是警惕,疑心病不轻,很多话都不肯说。李飞却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也不知萧平安来历。萧平安只说是新投军的,诸事不明,向他请教,果然套出许多话来。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千里柒 原来这全盛军确是以全、盛两家为主建立。其中盛家约莫两千人,各个都会武功,更有不少高手在内。全家约有四千人,都是青壮,日常操演过兵阵,刀、枪、弓箭,兵种齐备,甚至还有两百骑兵,若论装备、战力,还在许多正规军之上。此外还有两千左右,乃是一路之上,闻讯加入的义军,其中比较大的有三枝,皆是川陕一带的流寇,都有两三百人之众。 全正风为主帅,也是颇费了些心力,将这些人打散再分配成前后左右中五军。中军两千人,由他亲自指挥。前军一千五百人,由盛云英统帅。右军一千人,由全正愚统领。左军一千人,盛家老长老盛世谭带领。后军两千五百人,乃是一位叫杨方斋的统领,千余山贼流寇,多是分到了他这一军。全家的两百骑兵,却是单独为列,驻扎在下游渡口。 萧平安听到盛云英果然在此,暗自欣喜,自己果然来对了。 这其中那位杨方斋却不是一般人,乃是赫赫有名的剥皮将军杨政后人。杨政初为吴玠部属,乃是秦中名将,在川陕一带,对金战功赫赫,历任川陕宣抚使司都统制、利州东路安抚使等职,最终官职太尉,死后谥号“襄毅”。 杨政晚年在兴元府为官逾十七年,也正是这期间,世人知晓其残忍暴戾一面。洪迈《夷坚志》一书中载称其资性惨忍,嗜杀人。摧残家妓,稍不如意,杖杀剥皮,其行令人发指。 萧平安在老君山,倒是恰巧听过此人故事。不想居然还有他后人在此,也觉惊奇。 李飞说起这些,也是眉飞色舞。说那杨方斋乃是全正风三番五次登门才请来,更是要拜他为主帅,杨方斋却是坚决不受。 萧平安与他一番闲扯,终于扯到了盛云英身上。可这个李飞却是词穷,除却知道是个女的,平日穿戴一身红甲,其余是一无所知。 萧平安又问道:“你们在此盘踞多久了?” 李飞道:“先到的已经快一个月了吧。大伙陆陆续续来的,盛家的人来了,有半个月。最晚的,嘿嘿,大牛你不就是么。” 萧平安自不叫透露真名,随便起了个化名叫王大牛,李飞抖这机灵,他半天才明白过来,问道:“眼下是个什么形势?” 李飞道:“你也瞧见了,这兴州城三面是水,易守难攻。这江上原有一座铁桥,也被拆除。我等一艘船也没有,只能看着干瞪眼。”四下瞄了瞄,周围人不少,三五成群,不是瞌睡,就是自己闲扯,也无人注意他俩,低声道:“那吴逆见我等势大,也是怕了,听说暗中叫来了金人,就在北边河对岸山里驻扎。” 萧平安只是随口一问,并非真的关心战事,寻思,自己眼下在右军,盛云英统帅前军,应是在靠近八渡河一线了。自己混进军营,却是弄巧成拙。这军营管的甚是严格,莫说要去前军,进出自己这营都是费劲。 心中也是后悔,自己也不懂军事,前面却是大意了。若早知道盛云英在前军,自己何苦混到这右军来。想下无法,还是等宋振威回来,逼他想想办法。接着问道:“就这么干耗着么?” 李飞道:“那可不是。两边现在斗的也凶呢。每日两军都要喊话,我们叫对面不要叛国,没得欺君忘祖,该把吴逆绑了出来受降。对面骂咱们这边才是反贼,乌合之众。听说还派了些探子过来,混在我军营里,撺掇咱家窝里斗。这营里,每天都要查探子呢。” 萧平安只哦了一声。 李飞却是眉飞色舞,四下看看,几乎凑到萧平安耳根,口水都喷将上来,道:“我听说啊,那几个山贼已经有人被收买了,说不定就要反水。” 南朝范晔《后汉书》中有“反水不收,后悔不及”典故,乃“行为不可逆转”之意。南北朝时已逐渐与立场翻转相通,而且,所诞生之处,恰恰也与农民起义军相关。 李飞又四下看看,声音更小,道:“还有人说我家族长只是做个样子,其实是等吴逆封官,两家尚未谈拢而言,要不为何光说不打。你信不,我反正是不信。” 萧平安心道,杨安国岂不也是如此,借着冯八千的人头,摇身一变,反贼当上金国大官了。 那李飞兀自喋喋不休,继而开始嘲笑盛家人。原来盛家人晚来,仗着武功高强,多有盛气凌人者。但全正风严肃治军,日日教士卒操练,如何听从号令,如何结阵攻守。这一练,到显出盛家人笨拙,被他嘲笑。 转眼一日到头,倒是有人特意给他送了些肉食来,宋振威却是一直未见。 黑夜转眼就来,营地之中,渐渐安静。一簇簇的篝火燃动,粗鲁的鼾声不断响起。 萧平安合衣而卧,天空繁星点点。迷迷糊糊睡着,睡着便开始做梦。自己正在一处和韩大叔吃酒,有个侏儒过来讨酒喝。自己给了,那侏儒心满意足去了。可一回头,对饮的变成了韩大叔和那个侏儒,两人勾肩搭背,说着他记不住的话。 次日天明,也不见人。萧平安忍不住问了两回,都说未见宋都头。等到午后时分,才见宋振威急匆匆过来,满脸歉意,连道怠慢。原来他回营就被抓去议事,一直说到当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萧平安也不去问,知道问了这人也不会说。直截了当,道:“我要去前军,你有什么法子?” 宋振威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萧平安诧异,面上不动声色,道:“我自有说法。” 宋振威将信将疑,道:“咱们选个偏僻地说。” 营地有一半在山坡之上,宋振威道:“将军有令,即刻起,任何人不得离开军营,咱们去坡上说。” 萧平安道:“嗯。” 宋振威仍想探听,道:“萧大哥哪里知道的信,比我来的还快。” 萧平安道:“莫要多问。” 宋振威心头一凛,道:“是,是。” 此处山坡之上,树木已被砍光,不少树根都被刨出烧了,原地留下一个一个大洞。 萧平安混迹江湖两年,亏更是吃了不少,倒也悟出一个道理,不管什么场合,少说话总是没错。敷衍几句,果然宋振威忍不住把知道的都说了,道:“眼下北边金兵暗自潜伏,吴逆蠢蠢欲动,主帅对日下的操练很不满意,昨日出了念头,要做个夜间袭营操演。五方主将在中军帐中抽签,五根签中,有一根写了‘攻’字。拿到这个‘攻’字的要在三日内,任选一处袭营。除却不许带兵器,其余与实战一样。” 萧平安心道,这不是就是操演么,也算不得奇怪,俗话不是说,练兵千日,用在一时么。 宋振威皆道:“事发仓促,说是主帅震怒,就在账中定下方略,立刻叫大伙抽签,一点准备的时间也不给。” 萧平安咳了一声,道:“谁抽中了‘攻’字?” 宋振威道:“就妙在这里,除了抽中的那位,谁也不知。总之按上头说,我家将军是没有抽到。” 萧平安呵呵一笑。 宋振威却是会错意,一拍大腿,道:“洪副将也是跟大哥一个想法,这事,要的就是个尔鱼我炸。洪副将也说,说不定我家全将军就是抓的‘攻’,有三日时间,尽可做足文章。”嘿嘿一笑,道:“眼下五处大营,都是严防死守,然后派出斥候。” 萧平安道:“说不定眼下就有人盯着咱们。” 宋振威神情紧张,转头四望,道:“对,对,对,萧大哥言之有理。”接道:“还是萧大哥聪明,若不是大哥有意隐藏,议事一起去方好,我等是大半天功夫,才知道洪副将意思。”神色郑重道:“不到图穷匕见一刻,谁的话也不能信。” 萧平安点点头。 宋振威道:“要说洪副将脑子就是好,还说,此番操演,绝非两家之事。其一,主帅说拿到‘攻’字的袭营,有没有说没拿到‘攻’字的不能袭营?其二,没拿到‘攻’字的把旁人的营破了,怎么算?若这个被破的恰恰又是拿到‘攻’字的一支呢?其三,既然要守,独守是守,联合守也是守,自是可以结交盟军。其四,拿到‘攻’字的会不会使离间计,也假意与人结盟?其五,虽为五军,兵力却是不同,这其间要如何制衡。其六,有没有人想灭一营,两营,甚至四营?其七,我们是该防,还是该攻?一番话,把我们脑袋瓜子都给问懵了。” 萧平安嗯了一声,这些可能,他倒真未想过。但细想之下,主帅既要的是兵不厌诈,又不设规矩,自是鼓励大伙出其不意,争取最大战果,倒真有如上可能。 宋振威说到酣畅处,愈发兴高采烈,道:“笨蛋奎老五还问,怎么可能一家吃下四家。洪副将说了,两家联盟,先行将一家各自击破,然后两家联合,灭掉剩下一家,最后两家争雄,岂不就有一吞四之战果。”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也未说打败一军是否可以收编,若是如此,最后定是一家独赢了。此番过后,五军必定要重新编制,谁英雄谁狗熊,谁吃香谁吃屎,可就走着瞧了。” 萧平安连连点头,如此一来,这看似随意的一道操演题,倒真能解的异彩纷呈。问道:“你们还说了什么?”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千里捌 宋振威看看萧平安,道:“洪副将与大哥一般心思,今夜要我带兵试探一下前军。” 萧平安心道,跟我个屁一样!面色阴沉,道:“嗯。” 宋振威自觉猜对,更是佩服,道:“洪副将说,我们和右军乃是兵力最弱两支。后军兵力最盛,但都是乌合之众,平日训练也是最差,那个新来的杨方斋几斤几两大伙也不清楚。中军无疑实力最强,虽身处四面包围,但多是我全家精兵,更有主帅坐镇。至于前军,军中武林高手最多,盛副帅虽是巾帼,果敢勇烈,不让须眉。最后还有一个变数,就是二百骑兵,不过不让动兵刃,这骑兵怕是也参与不得。这其中,若是前军拿到‘攻’字,我们最是危险。” 萧平安道:“嗯。” 宋振威只道萧平安有心考教,道:“其一,这五路主将,盛副帅最为果敢,她不管有无拿到‘攻’字,想通其中关节,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大约是学着洪副将模样,大手一挥,道:“盛副帅性子,即便是要结盟,也是先打过再谈。我们左右两军,与她毗邻,最是危险。咱们先行试探一把,至少看看她是什么打算。”这大手挥完,忽地冒出个念头,洪副将这动作,怎么跟全将军有点像? 萧平安道:“你们多少人手,几时出发,我随你一起。” 宋振威大喜,道:“好,我们有三百人,我部出二十人,也不少了。既不能动兵刃,有萧大哥出手,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生擒了盛副帅!” 萧平安瞥他一眼,这姓宋的多少有点毛病,怎么说着说着话,口水都下来了! 回到营房,宋振威果然拉了十数人耳语一番。他倒也是谨慎,唯恐泄露了机密,分作几波,才把十八人通知完毕。 待到晚间,夜幕已落,三百人集结已毕,就由那洪副将亲自带领,摸出营去。萧平安换了身衣服,混在人群之中,也不起眼。 今晚天公也是作美,无星无月,夜似浓墨,众人沿着山脚而行,悄无声息。山中雪未化,此处上万人践踏,雪早便作烂泥地,天黑又冰冻,踩上去声音微细。 前军在北,一面沿江,一面与山丘相邻。这山丘南端正是萧平安所在的右军。自这山行过去,恰好能到达北军营地。 萧平安心不在焉,心中不住盘算,待会乱起,该如何寻那盛云英。心中也无计较,但想,既是此军主帅,营房当在正中,到时随机应变就是。 脑海里正自胡乱琢磨,忽听异声。他耳目远胜常人,当即警觉,回头一望。身后却并无异状,声音离的很远,似是骚乱之音。 宋振威在后面离他不远,见他回身,原地不动,面色凝重,也觉不对,紧走几步,贴身过来,道:“怎么了?” 萧平安侧耳倾听,道:“你听?” 宋振威并未听见什么,当即伏地,片刻神情一变,爬起身来,道:“真有动静。” 萧平安登高两步,举目望去,身后数里之外,星星点点,有火光冒起。 萧平安混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有人,不少人见异状,也登山了望。远处那火光瞬间已大了起来。 宋振威又凑到萧平安身边,口中低声骂道:“奶奶的,什么人这么狠,今晚就干上了!这是真有人袭营了啊,打的是后军。” 萧平安眉头微皱,这群人倒是真不消停,眼下纷乱已起,怕家家都要更加防备。 片刻功夫,一人从前面奔来,道:“老宋,跟我走,将军召集,叫你的人原地先藏起来。” 宋振威连连点头,吩咐几声,跟着那人去了。 萧平安心思转动,莫若我一个人过去?随即立刻否定,眼下乱起,前军势必戒备,自己单枪匹马,根本混不进去。他曾与沈放一道闯营,深知这军营非同小可。况且这是义军,自己只想寻盛云英麻烦,并不想与士卒摩擦。 过了一刻钟功夫,宋振威回转,召集众人,道:“将军有令,大伙原地待命。”伸手一拉萧平安,低声道:“将军令我等去查看前军动向,你跟我一起?” 萧平安自是答应。跟宋振威走出十余丈,山坡之上,另有十余人候着,凑在一起,往山上攀去。 有一人前面领路,显是对山路极熟,片刻已经绕到山后。此处林木渐多,又是大片积雪。 雪地行走,嘎吱声终难掩盖。行出里许,已自山后靠近前军。前面一处山坳之内,忽听响动。众人都是军中精英,全神贯注,耳目敏锐,立刻觉出不对。 山坳之中,有两人冒出头来。原来前军也是谨慎,这后山并未忘记安排岗哨。 萧平安心中不妙,岂肯节外生枝,飞身窜出两步,俯身抓起两团雪,随手一捏,成两个雪球,扬手打出。 那两个暗哨大约是困倦了,迷迷糊糊打盹中听到声响,起身声音稍大,将自己暴露。其中一个刚想呼叫,一个雪团已打到前额正中。另一个刚爬起一半,被雪球打到额头太阳穴。两人一起晕倒。 实在是这暗哨隐蔽太好,彼此发现,已在七八丈之内。若非如此距离,萧平安想打晕两人不伤性命,这分寸倒是难以把握。山中这积雪时日已久,上层是雪,下面是冰。冰雪掺杂,萧平安捏的雪球其实跟个石块也无区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身后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人捅了捅宋振威道:“老宋,不厚道啊,哪里招揽的高手!” 宋振威也吓了一跳,随即威风起来,道:“我宋某的兄弟,各个都要你们知道吗?” 有此惊吓,众人愈发谨慎,索性拉开距离,只叫宋振威与萧平安两人,前面探路。 萧平安有心寻事,自不推辞,自己一人在前,叫宋振威也缀在后面。果然又发觉两处暗哨,其中一个更是聚了三五人,被他轻轻松松一一料理。 众人已攀到山头,再不敢进。 这山头也不高,不过五六十丈。与右军营地相似,山坡那边,半山腰以下,都已被营房占据,空余的一半,树木也几被伐光。 众人就伏在山头之上,观望下面营地。 营房之中,处处篝火。与右军一样,众多士卒只能露宿,全靠篝火取暖。营地外沿立有栅栏,每隔一段,都燃有一堆篝火。火线描注,一道火蛇环绕,这营地规模也是一目了然。 高处看去,其中火光点点,密密麻麻。 看了片刻,众人都觉不对。 下面营房之中,靠北一侧,如蚂蚁一般,人头攒动,军队正在集结。 宋振威低声道:“这前军列阵,莫非真是要去袭营?不对啊,他们北面可没我们的人啊。” 又一人道:“人看着不多,大约五百上下,莫非跟咱们想的一样,也是出去骚扰的?” 另一人道:“不是他们出手,那袭击后军的又是谁,他娘的,全乱套了。” 萧平安凝神观望,军阵之前,围拢十数人,似是将官正在议事。萧平安心思难定,这其中有没有盛云英,若自己此际潜伏过去?可惜距离实在太远,完全不能分辨。 这片刻功夫,下面出营那支队伍,已经向北进发。 众人莫名所以,一人道:“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宋振威摇头道:“这事不对头,你们没瞧见么,这批人带着兵器呢!” 众人目光相对,沉默片刻,其中一人道:“回去。” 萧平安虽有些不肯,但也无法。最后看了一眼。下方营地之中,帐篷营房也是不少,狭长地块居住一带,账房最多。篝火之间,黑暗之中,有隐约游动的巡察小队。 一行人默默回转,待回到原先停留之处。那三百人还在原地,萧平安等人自一群人旁边穿过。其中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汉子,跟萧平安双目一对,随即分开。 萧平安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人瞧着怎有几分眼熟。回头再寻,那人却已隐到人堆里去了。想了一想,实在想不起是什么人,或许是自己看错,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人。 过了一会,三百人回转,原路返还。 回到营中,火堆之旁坐倒。萧平安只得自我安慰,好事多磨。 未等到次日清晨,一个消息不胫而走,营地之中,一片喜气洋洋。 吴曦暗中使离间计,意图分裂义军。杨方斋将计就计,谎称义军内部不和,要有内斗。昨晚。见江这边烽烟大起,吴逆信以为真,派兵渡江来袭。杨方斋和全正风等人早有埋伏,半渡而击,斩首四百余,俘虏一千余,俘获大战船七艘,中小战船三十七艘。吴逆布置在附近的水军,损失过半。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千里玖 萧平安闻听,也是惊讶不已。原来什么操演不过是障眼法,要的是对面吴曦上当。这计谋连自己人也多半不知,倒也是谨慎。也对,这义军乃是乌合之众,若不做些手脚,众人以为真的内乱,又有奸细混迹在内,惹起营啸也未可知。 而昨日袭击的后营的,居然是左军。两军打的兴致勃勃,还差一点真让左军攻下了后军,不少人打的是头破血流。打到后来,两边才发现,自家各自主将盛世谭跟杨方斋怎么都不见露面。想来除了五军主将,下面就连偏将也是蒙在鼓里。 萧平安想了片刻,叫人找来宋振威,开门见山道:“三日之期是不是未过?左军拿的‘攻’字?” 宋振威先是错愕,随即眉眼舒张,道:“你等我,我先去问问。”急匆匆去了。 这一去又是两三个时辰,下午方归。这次将萧平安领到自己小窝棚之中,道:“萧大哥果然机敏,就在今夜,我们左右两军,携手攻打前军。” 这一下简直是意外之喜,比萧平安所想的还要合适百倍,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不错。” 宋振威心道,居然有族人说萧大哥是个粗人,当真是瞎了狗眼。老宋看人从来不差,如萧大哥一般见识深远,深藏不露,智勇双全的,怕是天下也没有几个。将自己所闻和盘托出,道:“我去寻洪副将,一开口,就被偏将大大夸奖一番,说军中有我这脑筋的,不出十指之数,看不出我老宋粗中有细,还他娘真是个人才!” 萧平安拍拍他肩膀,意示鼓励。 宋振威满面红光,接道:“全将军也是一般意思,不管‘攻’字在谁手中,五军必要分个高下。后军昨日被袭,应对一塌糊涂,损失已经过千。但杨方斋用兵当真是有过人之处,如今反大伙都忌惮于他。全将军已经联络了左军盛将军,如今我们两军最弱,必须联合。昨日迎战金兵,乃是正军为主力,前军辅助。前军精英尽出,而且如今还在北边参与收缴战船,收编俘虏,正是良机。今晚日暮之后,我两军并力,先将前军清除!” 萧平安道:“好!合该如此!” 宋振威重重点了一下头,差点把帽子掉了,急忙伸手一扶。心道我才认识萧大哥两天,这脑袋瓜子怎么跟开了窍一样,这见识噌噌往脑子里灌啊。 好容易熬到晚间,军队果然集结。 两边想的仔细,谁也不敢尽信对方,各自队伍,却是穿插安排。右军四百人去左军,左军四百人来右军,双方各留两百人看守营地。昨日左军袭击后军,也有减员,也有俘虏,两相抵消,还是落得一千人上下。 萧平安与宋振威一道,正被分配去左军。一行人向西,在河岸边与左军四百人汇合,八百人浩浩荡荡,摸向前军。 左军主将正是盛世谭,宋振威远远瞧见,急忙指点给萧平安看了。全盛军中除却两百骑兵,只有极少数马,此间不过四匹。人群之中,一目了然,最前面一个骑马之人,一身布衣,便是盛世谭。 萧平安在柳家堡拜寿,还有路过郑州,都曾见过此人,只是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不苟言笑的老者。 这一次,倒是顺顺当当。一行人到了前军营地,河岸之旁,也无遮挡,离着半里路,便吆喝着攻上。几乎分毫不差,右边同时发起,两面夹攻前军。 这其中也有说法,前军扎营讲究,前后左右,都是大片空地,想偷偷摸摸接近,少数几个尚有希望,大队人马那是绝无可能。相距一里开始冲锋,也是议定。要的是对手惊慌失措。 而且此番攻伐,约定不许动兵刃。失了防御利器弓箭威胁,这里许冲锋,是须臾便至。 萧平安也混在人群之中,一路冲进大营。 前军营地扎的一丝不苟,但毕竟材料有限,说是封闭的营地,其实外沿不过是砍了些木桩,间隔数丈一个,中间以绳索相连。四面有些拒马壕沟,也多是做做样子。 宋振威斗志昂扬,冲进营地,迎面一拳,先打倒一人,高声断喝,道:“左右联军前来劫营,尔等快快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王八犊子,你敢拿兵器!” 却是个前军士卒惊慌之下,操起一杆长枪,被宋振威夹手夺过,顺手赏了两记耳光。他得意之下,跑的太快,孤军深入,却是被三四人围住,其中一个更是武功不俗,上去就险险被人家摔了一个跟头,就地一滚,方才躲开,急道:“大牛,大牛!”这操演还有一样规矩,被击倒地便算战死,两边都有随军的监督,专查对手是否有人赖皮,倒地不死。 半天却不见人来,慌忙扭头去看,哪里还有萧平安的身影。好在终于有自己人跟了上来,帮他截住两个对手。 萧平安却已经跟在盛世谭身后。他眼下穿着件暗红旧军服,头戴范阳毡笠,毫不起眼,根本不怕盛世谭认出。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这袭营归根到底还是操演,最简单的办法,莫过逼迫对方主将投降。况且兵对兵,将对将,盛世谭跟全正愚进来,必然要寻盛云英。 只是不知盛云英究竟在不在营地,若还在前方打扫战场,自己还会扑空。但眼下既然到了这里,先走一步看一步。 前军一千五百人,去了五百精锐,剩下的果然羸弱不堪。遇到敌袭,乱成一团。盛世谭带着两百余人,一路势如破竹,一处像样的抵挡未遇。 萧平安暗道跟对了人,盛世谭一路不停,显然是熟悉这大营,要直奔中军账。 一路之人,偶有前军士卒奔出,自有士卒分出打斗。双方果然都不使兵器,打斗也是点到为止。前军士卒多半无心恋战,做个样子,便即举手投降。 但这军营之中,果然武功高手不少。虽多半都是出自盛家,但队伍既被拆开,遇到了,倒也有几对真的切磋起来。这些高手争斗,寻常士卒也插不上手,还有不少,居然袖手就在旁边观战起来,甚至有人起哄叫好。 众人都已明白乃是操演,于是总有些人,松松垮垮,就不当真。 萧平安渐觉不对,这营地之中,怎么看也不像有一千人的样子。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百四十三章 群英玖 雷震也不客气,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赢钱赢到手软。赵老鬼,听说你让人家揍的半死不活,干嘛还出来现世。” 这两人针锋相对,各自身后之人也不闲着,就在中间斗起口来,越说越是难听。 林楚玉笑道:“雷大爷,你老是赌钱还是吵架来了,再吵这天可要亮了。”江南雷公派这几家都是江南一域的豪强,与铁掌帮交好,林楚玉与众人都是熟识。 雷震哈哈大笑,道:“对,对,咱们五十万两帮你,丫头,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 花轻语心中不喜,心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捣乱。” 未等她回过神来,却又有两人挤上前来,年纪都是不大,对云锦书抱拳道:“云兄来此,怎地也不支会一声?” 云锦书拱手还礼,道:“原来是霍兄、封兄二位,不知二位兄弟在此,失礼失礼。” 原来这两人年岁不大,来头却也不小。霍中阁乃是河间府霍家长孙,河间霍家虽不如武林四大世家势大,却也是传承过三百年的武林大豪。 封长逸乃是雪花帮的少帮主,雪花帮做的是私盐买卖,瞅准了金国盐价便宜的空子,专门贩盐到大宋去卖。帮中好手云集,就是玄天宗也要卖几分面子。 霍中阁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们两家也凑五十万两,一起赌上两把可好?” 云锦书面露难色,道:“这赌局本是玩笑,我等都是年轻人,哪来的那么多银子。我等只有八千两在内,其余都是江湖朋友帮衬。” 手一扬,对着沈放、萧平安、花轻语几人道:“这些也都是在下好友,忽然兴起,才想对上几局。小赌怡情,这数目太大,反叫我等心中不安。若是伤了和气,反而不美。” 沈放暗自点头,心道:“这云锦书得享大名,果然是有过人之处,难怪雷武龙、欧阳宗言等都肯以他为首。” 栾星来却是笑道:“银子虽多,左右不是咱们出,你怕什么。” 封长逸也是笑道:“云兄误会了,我跟霍兄不过是跑跑腿,这银子乃是家父和霍大伯所出。” 云锦书微微一怔,道:“这……” 忽听一人笑道:“好,一百万两,华山、青城、天台、点苍跟你们赌。”几人越众而出,当先一个长眉中年道人,正是华山派岳长青。身后有天台派常风和点苍派鹿安然,还有一个年轻道士,想是青城弟子,其余几人也都是三派弟子。 岳长青年纪最大,对萧平安却最是客气,过来便与萧平安见礼,按住萧平安肩膀,着实亲热。常风与鹿安然两人三派比武,都吃过萧平安的亏,此际虽出来帮忙,却是能站多远,就站多远。 萧平安见又是冲着自己而来,也是惊讶,嘴巴都有些合不拢,实不知三派这是何意。 此际周遭已是渐渐安静,几人还未开赌,但一番叫价,岂能不惊动周围人,等价钱叫到一百五十万八千,已是满座皆知。不少人已经停了手上赌局,凑上前来,都想看个热闹。 岳长青道:“我家风长老就在三楼,他叫我跟萧兄说。”呵呵一笑,道:“你若敢输,他就下来揍你!” 萧平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不会赌啊!” 那青城派道士也道:“在下青城派俞飞,曾在峨眉见过萧兄弟一面,可惜未能相识。今日奉广元师叔之命,助萧师兄二十五万两,还请笑纳。”此人言语客气,看萧平安眼神也是热情,显是有心结纳。 萧平安更惊,道:“广元子前辈来了,待晚辈上去拜见。” 俞飞笑道:“师叔正与风前辈他们喝酒,说咱们小辈玩的高兴,就不必多礼了。” 萧平安皱眉道;“多谢前辈好意,可这银子我不能要啊。”他心中也是一团乱麻,自己不过跟着凑个热闹,怎地忽然这钱铺天盖地,都朝着自己来了。 先前五十万两,这又是一百万两,卖了自己也还不起啊。 鹿安然见他神情慌张,心中大乐,上前一步,故作关心之状,道:“萧师兄,我家卓长老也在楼上。他说如今三派声望,寄予萧师兄一身,萧师兄该当奋勇,莫要坠了三派名声。” 常风跟道:“正是,正是,我师傅也这么说。” 萧平安挠头道:“正阳师伯也来了?卓师伯不是跟云阳师伯一起么?是他们要赌,我就跟着看看,我什么也不懂的。”他心里一晃,说话已有些颠三倒四。 沈放也是暗暗称奇,这得意楼虽是京城富贵之所,上等交际应酬的不二之处,但今天这武林人物来的也太多了一些,世上哪有如此巧之事。 常风和鹿安然看萧平安窘态,越发觉得高兴。鹿安然笑道:“萧师哥又是欲擒故纵。哎,扮猪吃老虎这本事,咱们几个差萧师兄实在太多太多。” 常风一本正经道:“正是,正是。萧师兄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咱们也放心了。哎,咱们天台派根基浅,家里窘迫,这二十五万两可是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才攒下来。”话锋一转,嘿嘿一笑,道:“不过交给萧师兄咱们当然放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萧平安满脸通红,不住摆手道:“我不要,我不要,我真不会赌啊。” 众人都是惊的合不拢嘴,萧平安不过是衡山派八代弟子,怎地面子如此之大。 听几人说话,这三楼之上,坐着风危楼、广元子、卓青行、正阳,这几位前辈之名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居然都如此看重萧平安,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云锦书和栾星回两人也是忍不住多看了萧平安几眼,猛然发觉彼此都在偷看,又急急撤回目光。 一旁赵无极、魏汝刚、南雄泰三人更是喜上眉梢,巴不得萧平安这就上场,三下五除二,把一摊银子输个精光。 赢钱固然大家高兴,但又哪里有一起输钱更见交情。 柳冲莹也是吃惊,一拉宋源宝,道:“你这萧大哥真好大的面子!”虽然都是一百万两银子,但江南雷公派、建康断魂刀、雪花帮这些门派,又如何能和华山、天台、点苍相比。 宋源宝得意道:“那个当然,我萧大哥说了,将来他可是要领袖武林的。” 众人神色都变,齐向萧平安看去,人人都道:“此人看似低调,原来有如此雄心壮志。”眼前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未来江湖之中,必然是他等的天下,故而众人虽是吃惊,却不觉突兀。 萧平安吓了一跳,急忙分辨道:“我没说过啊!” 宋源宝双手捂嘴,装作失言,后悔莫及,道:“是,是,是我记错了,不是萧大哥说的。” 众人自然更觉欲盖弥彰,看萧平安眼神更是不同。就连云锦书心中也道:“萧兄弟原来也有争雄之心!不错,听传言他极擅扮猪吃虎,假痴不癫,将人玩弄股掌之上,我还道讹传。如今看来,怕是不假,他若真是心思愚钝之人,岂能短短时间,博下如此大名声,叫诸多前辈刮目相看?” 暗自摇头,心道:“原来我还是将他瞧的轻了。除了栾星回之外,此人也是不容小觑。”想到此,眼神有意无意,又在沈放身上一晃。 栾星来也觉惊奇,看看萧平安,道:“萧兄弟,果然深藏不露啊。” 唯独沐云烟差点笑出声来,她可不像云锦书一般心思复杂,只觉萧平安蠢蠢笨笨,偏偏还总叫人误会,实是趣事一桩。 宋源宝古灵精怪,张嘴说谎就叫她看破,连她自己险些也忍不住要给萧平安添油加醋,看萧平安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好容易才忍了下来。 沈放起初也是惊疑,但一看宋源宝神色,立刻明白。心道:“萧兄弟忠厚老实之人,偏偏遇到宋源宝这个惹祸精。” 欧阳宗言也是万想不到,接二连三有人出来搅局,最后却是成全了萧平安的名头。 今日事情传扬出去,不管胜负如何,萧平安定是又要大红大紫。心中不快,道:“别尽说些没用的,咱们这就开始吧。” 忽听一人高声道:“既然如此,咱们给加到三百万吧!” 注:娄师德其人不但宽厚,而且风趣。娄师德其弟守代州刺史。师德曰:“吾备位宰相,汝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全先人发肤?”其弟跪曰:“自今虽有人唾某面,某拭之而已,庶不为兄忧。”师德忧:“此所以为吾忧也!人唾汝面,怒汝也;汝拭之,乃逆其意,所以重其怒。夫唾,不拭自干,当笑而受之。”还有一个故事,豺狼咬鱼。武则天曾颁布禁屠令,禁止屠宰禽畜。当时娄师德担任御史大夫,到陕西公干,吃饭时厨子送上一盘羊肉。娄师德道:“皇帝严禁屠杀,怎么会有羊肉?”厨子道:“这只羊是豺咬死的。”娄师德笑道:“这只豺太懂事了。”于是吃了羊肉。厨子又端上一盘鱼脍,娄师德又问。厨子又道:“这只鱼是豺咬死的。”娄师德笑骂道:“你这个蠢货,豺怎么能咬死鱼呢,你应该说是水獭咬死的。”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百一十二章 求药柒 感谢背水、念昔两位日日月月岁岁年年。 陈宗贤两年前以八十八高龄无疾而终。萧平安痛哭一场,将那本《奇本草》随陈宗贤葬了,难过了好久。 众人自然不知他这其中故事,还道乃是衡山派有此传承,也是称奇,都道,衡山派传承数百年,果然是底蕴深厚。 花四爹道:“走,跟我去琼林苑看看。”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并非这整座岛都叫琼林苑,而是另有一地。跟随花沐容和花四爹一路直入谷中深处。一路之上,巡守之人更多,最后一段路,路边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花沐容道:“诸位见笑,前面所去乃是我百花谷的命脉,最珍稀的药草和良种都是存放此处,我百花谷研制丹药也在此地。是以不得不多加提防,有备无患。” 沐云烟道:“其实也大可不必。” 花沐容奇道:“为何?” 沐云烟道:“因为你们谷主啊,她这么好看,人家送东西还来不及,谁会来抢她东西。” 花沐容掩口笑道:“你这小妮子真会说话,姐姐听见,定要笑不拢嘴。” 沐云烟正色道:“我说真的,我以前问风大哥,九州八奇谁最厉害,他还说各有千秋,我问他,你跟别人都打过,跟百花谷主打过么?” 花沐容奇道:“你风大哥?” 沐云烟吐舌道:“说顺嘴了,惊涛堆雪,华山风危楼,是他让我叫他大哥,可不是我无礼。他还假惺惺跟我说,男人怎能跟女人动手。”摇了摇头,道:“不过也是,她这么好看,谁忍心跟她打,我瞧她才是八奇之首。” 花沐容听她叫风危楼大哥,也是微微一怔,但想到她师尊,倒也说的过去。 这谷地之中,竟然还有一处山谷,其中几处大殿,数十座暖棚,井然有序。 谷口守卫众人,见是花沐容和花四爹带人前来,远远便躬身施礼,但到了近前,仍是尽职盘问。 花沐容也不着恼,耐心说了众人身份,方始得过。 进了山谷,见道旁有数棵大树,高约七八丈,树干都用稻草包起。花沐容看看萧平安,道:“小兄弟可知这是何树?” 萧平安道:“应是‘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它的树液有剧毒,可以擦在弓箭之上。琼州与广南都有,此地过冬有些艰难,不想贵谷也养的这般大。” 花四爹道:“这种货色岂能难倒这位小友,咱们去里面看看。” 两人带着诸人一个温室一个温室的看过去,此间的温室与外面又是不同,房间都不甚大,里面种的花草也少,有些花草甚至是单独一室,都有专人养护。 又到了一处温室之中,一踏入门,便闻香气扑鼻,室中姹紫嫣红,竟是百花齐放,大半的花草都正开着花,甚至还有蜜蜂在其间飞舞。 花沐容道:“诸位或许不知,这好看的花儿可比活命的药草值钱。这些奇花异草,各地都有富商愿意出大价钱来买。” 随手一指,道:“这个叫猪笼草,长的像个瓶子,乃是我谷自广南东路三岭山寻来。你莫看它貌不惊人,却有一样本事,能抓捕蚊蝇来吃。这几年临安城的达官贵人甚是稀罕,家家要摆上两盆,一株就能卖到五十两银子。” 沐云烟却是一眼看到一朵大花,色泽鲜红,孤零零插在一处,足有三尺来宽,奇巨无比,却是不见一片叶子,连根茎树干也无,惊奇道:“那是什么?” 花沐容眉眼含笑,看看萧平安,道:“小兄弟,这棵你认出来,我才说你好本事。” 萧平安皱眉看了几眼,道:“这个我也未见过。” 花沐容和花四爹都是呵呵一笑。萧平安却又接道:“不过却是好认,这应是腐尸花,又名大王花,大花草。乃是产自爪哇国,全株只有一朵大花,其花之大,未有过之。按书上所说,这一株长的还不算大。” 花沐容笑容一僵,随即却是欣喜,道:“小兄弟,你当真是了得,好本事,竟连爪哇国的事也知道。” 天下草木之多,谁也不可能尽数识得,在镇江沈放给了萧平安等人半个榴莲,萧平安就是不知何物。但这大王花偏偏就记在《奇本草》上。 唐代之前,读书人大多以为,所谓爪哇国乃是莫须有一个国度,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天长日久变作了笑话,说人记性不好,常说将事情忘到了爪哇国。孰不知爪哇与中原一直有往来,东汉便有使节过来朝贡,当时称作“叶调”。 后汉至隋,史书又称爪哇国为“呵罗单”,亦称“陆耶婆提”。到了唐代,来长安的爪哇人更多,又称爪哇国为“诃陵”、“阇婆”。这名字太多,反叫人糊涂。 《奇本草》的编者张宝藏在长安为官,见了不少爪哇人,听闻有此花,也是大有兴趣,仔细询问,收录进来。 他这本《奇本草》专收天下奇花异草,有大半原因,也是因为唐时长安的胡人众多,带来不少奇花异草,都是中土未有,才叫他突发奇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既要拿大唐的奇珍与人家比较,也想遍录天下奇异,以作惊奇。只是他这书中之物太过稀奇,大半他自己都未亲眼见过,天长日久,人人只道是信口开河,书籍大多亡佚。萧平安所得乃是张宝藏手书,只怕已是当世孤本。 沐云烟兴趣盎然,道:“它长的这般别致,为何起个这么吓人的名字?” 花沐容道:“自有原因,这大王花乃是胡商自天竺带来,一共五株。这花本是寄生,旁边这棵树便是它的养分,甚是难活。如今我谷中已养死了三株,只剩这最后一株。还有一株卖给了当朝程松程大人,呵呵,听说此人已到川中为官了。” 沐云烟道:“没听说程松有这个雅好,想是买来溜须拍马。” 花沐容笑道:“小妮子聪明的紧,一语中的。这程松买去,正是此意。他放出风去,说自己买了朵奇花,花开四尺,天下无双。寻常大莲也不过十余寸,四尺大花,朝中自然无人肯信,争相与他打赌。引得韩侂胄大人和皇上都有了兴趣,相约花到之日,一同去观,也为众人赌约做个见证。呵呵,这程松本意就是如此,想请皇上去他家走一趟,他身价自又是不同。可惜……” 掩口而笑,道:“可惜他只算错了一件事,小姑娘,你不是好奇它为何叫‘腐尸’这么难听的名字么?咱们近前一观。” 带着众人绕过花丛,朝那大花走去,未到近前,便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如腐臭的尸体一般,人人都是皱眉。 花沐容早掏出丝巾掩了口鼻,道:“程松大人唯独小瞧了这花的味道,咱们谷中先前已对他明言,此花味道有点特别。” 说到此似是忍俊不禁,笑的花枝招展,道:“据说当日程府,张灯结彩,花红柳绿,朝中大臣足足来了一半还多,皇上也是准时驾到。当着君王之面,程松带花匠兴冲冲开箱取出花来。此花一出,果然是人人惊艳,连呼惊奇。皇上也下座来观,可还没走到近处,一阵风吹来。” 说到此,突然止住不说,面露惋惜之意,不住摇头。 沐云烟道:“姐姐不要吊人胃口,然后呢?” 花沐容笑道:“还能怎样,程大人落了个尸臭相公的名声,一连几日,上朝之时,人人都躲着他走。” 沐云烟也是笑道:“还不是你们故意骗人,说这花味道只是有些特别。” 花四爹接口道:“我们也未骗他,就是特别的很么。”话锋一转,道:“这程松小气奸猾,挑三拣四,毫无信义。我百花谷本就不愿做他生意。” 众人一路看着奇花异草,与花沐容和花四爹谈笑风生,也是宾主皆欢。 又行到一处温室,那屋子与众不同,只有寻常卧房大小,四面除了一门,连个窗户也未见。更稀奇的是,屋中竟有一颗大树,刺破房顶,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未进门,花四爹便正色道:“小兄弟,这里面有一株奇草,养的一直不得其法,也想请小兄弟看看。”他一头白发,杖围之年,此际对萧平安说话,却是十分客气。 萧平安见他说的郑重,连称不敢。 推门而入,屋内却是空空荡荡,只见一截粗大树干,一人合抱,似是这屋中就种了这么一棵树。 花四爹自地上拉起一道盖板,下面现出一处台阶。花四爹晃亮火折子,顺着台阶下到地下。 地下室也不大,不过丈许,众人下到其中,几乎已将空地挤满。室内阴气逼人,背后乃是石壁,有水渍渗出。正中一颗大树树根盘曲而下,粗壮的根部一半插入地下,一半裸露在外。 树根之下,盘结之中,累累尽是骷髅。其中一个骷髅,自眼中冒出一棵尺许长的奇草,圆曲而生,有如盘蛇。茎如白玉,分作七节,单叶对生,宽约二指,叶片狭长,通体橙黄,每片叶上都有三个白圈,如同鬼脸。顶端隐隐探出一个小小花苞,其形更是诡异,头顶尖突两角,花托下带着长须,侧面看去,竟如龙头一般。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千零八章 冷雾捌 南宋扬州城格局基本延续唐代中期,城中共有四门,东为康海,西为通泗,南为安江,北为迎恩。 透过浓雾,前面城楼高耸,厚重的城墙之上,两层飞檐楼阁如同巍峨巨兽,蹲伏雾气之中。城堞之后,兵将林立。近城墙之处,搭起一个高台,叫城下的百姓也能看的清楚。 眼下这高台之上,一字排开,跪着十七个人,皆是寻常百姓打扮。个个五花大绑,低垂着头,但看模样,多是青壮男子。后面左右摆着两张大椅,铺着厚厚红毯,上面却是无人。 玉姑仍不死心,问身旁一人,道:“这上面的是什么人,犯了何罪?” 旁边那被问话之人看她一眼,却是朝旁边让了让,有意避开了她。身后一个老者好意提醒,低声道:“我们也都稀里糊涂,姑娘你少说几句,外面的兵盯着呢。” 忽听号角声响,三长两短,随后从城楼之中,走出数人。前面两人当先,右边一人身材魁梧,四方脸孔,相貌堂堂,全身甲胄,更衬的英武豪气,正是郭倪。左边一人却是矮了半头,白白胖胖,内着官服,外面裹着厚厚一件火红色的狐裘。 玉姑道:“那便是丘崈?” 郭汾阳道:“不是他是谁,呵呵,可惜稼轩先生也是识人不智。” 沈放道:“何意?” 郭汾阳道:“此人嘴上慷慨激昂,内心其实怯懦。只是做事颇有些手腕,花言巧语,八面玲珑。稼轩先生想是为他所骗,还以为志同道合。” 几人议论,声音虽小,也有旁边百姓听见,都是惊惶,纷纷拉开距离。 郭倪和丘崈边走边掩口低语,玉姑道:“他两人说的什么?” 墨非桐道:“丘崈问,赵蕃几个又来寻你了?那郭倪答,迂腐之言,不必理会。” 沈放暗暗佩服,眼下大雾,隔的又远,丘崈与郭倪两个,都是深谙为官之道,说话举手半遮着嘴,如此墨非桐还能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当真是本事了得。 丘崈与郭倪上台,身后数人都留在台下,丘崈自去左首椅上落座,郭倪大踏步上前,手按城堞,朝下扫视一圈。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 郭汾阳冷笑道:“空生了一副好皮囊。” 郭倪开口,声音宏亮,响彻城门上下,道:“眼下国难之际,存亡关头,扬州不容有失。本将军三令五申,所有人不得离城,贩夫走卒,也要助大宋守城。众志成城,殒身不恤!此乃忠君之志,报国之责。” 说到此目光缓缓自城下扫过,好半晌功夫,方才接道:“可就在这几日,这十七人心怀鬼胎,竟妄图系绳逃出城外。非常之际,有非常之法,临敌之时,涣散军心!尔等罪无可恕,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跪地那十七人终于有人开口,先是有人大呼道:“大人饶命。”也有人冤枉道:“我又不是当兵的,不过寻常百姓。”更多人都是道:“我等知错了,还望将军开恩,愿意戴罪立功。” 郭倪冷冷道:“如今晚了!”转过身来,腰间长刀出鞘,蹬蹬两步,走到最左首一人,手起刀落,已将那人头颅砍落。 身旁一人魂飞魄散,但手脚都被捆的严严实实,奋力挣扎,不过只是歪倒原地。郭倪一步上前,长刀砍在颈上,鲜血狂喷。 城下百姓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言语,不少人身子都在乱颤。 郭倪面色阴沉,一路杀将过去,仍是跪姿的都砍去脑袋,歪倒在地的也一刀砍死,连杀十七人,污血溅满全身。 身后台上,丘崈紧紧身上狐裘,似是不胜寒冷,以手支颐,双目低垂,对郭倪杀人,却似懒得去看。 杀尽十七人,长刀归鞘,郭倪又回到城墙之前,目光更是阴冷,大声道:“都拖下去悬于四门示众!若再有怯敌判国之人,一概如此下场!” 沈放皱眉道:“当真岂有此理!” 玉姑道:“能教城中百姓军民一心,共御外辱,自是好的。只是如此行径,岂能叫人心服,怕是适得其反。” 郭汾阳道:“我瞧他话里有话,分明是故意做给丘崈看的。” 墨非桐道:“若是临阵脱逃,岂能不带家眷,不见老弱妇孺。这郭倪也有分寸,确如郭兄弟所言,我看也是指桑骂槐,借题发挥。” 立威之举已毕,眼见就要散场,忽然城墙对面,一片民居之中,“哐哐哐哐”一阵锣响。百姓本已欲走,锣声一响,众人惊讶,全场又安静下来。 锣声止歇,一人道:“俺乃勃术鲁,奉大金翼王爷之命,应签书枢密院事大人之邀,前来拜访,你给通报一声。” 这人声音带着金人说汉话那股特有的荒腔走板,但一字一句,说的也是清清楚楚。声音似乎不大,城上城下,数千百姓官兵却是个个听的明明白白。 大雾之中,四下更是安静。 台上郭倪眉头一皱,回头朝丘崈望去。 签书枢密院事只有一位,便是丘崈。说话之人意思,分明是这位大宋重臣,私会金国使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眼下两国交战,并无议和之说,若是正式使节来访,必有礼仪规程。而且这人说的明白,乃是“应签书枢密院事大人之邀”。私会敌国使节,能有什么好事!此人既然在此揭露,怕就是眼下之事。 郭倪这一回头,更是透着狡黠阴险之意,以他为官阅历,自是明白这一望千也不该,万也不该。 城下百姓,大多一脸错愕,纷纷四下张望,欲寻说话之人。 沈放也是惊讶,这人声音听着似有些耳熟,再听名字,依稀真是临安林府见过的勃术鲁,此人听彭惟简之命,确是在翼王府中效力。但心中明白,说话的决计不是此人,皱眉道:“应声虫前辈?” 墨非桐神色也是凝重,道:“还有下文,听他要说什么。” 那声音果然响起,道:“尊使驾到,有失远迎,略备薄酒,先驱驱风寒。”却是换了一人声音,乃是字正腔圆的官话。不消说,这人模仿的乃是丘崈声音。 沈放面上难看,这勃术鲁并无官职,乃是翼王府下一个食客,不过是个下人。丘崈身居签书枢密院事,对一个金国下人如此说话,当真是丢尽了大宋的颜面! 但再一想,却又合榫合卯,眼下形势紧张,能混进扬州城,有胆量进来的,都是彭惟简之辈。这些人不居官职,就不需依官场那套规矩,谈起事来,反加倍方便。 那模仿勃术鲁的声音又起,先是啪了两下手掌,然后道:“大人这舞跳的当真精彩。” 模仿丘崈之声哈哈大笑,道:“今个高兴,许久未曾跳过,生疏了,生疏了。”这一次口音略变,带着吴语腔调。 玉姑嗤笑一声,道:“当真是待客有道,不谈正事,还要先歌舞助兴。” 郭汾阳摇头道:“没上没下,不成体统!” 城楼之上,丘崈坐在椅上,无动于衷,甚至连个表情也无。郭倪面色阴沉,怒道:“哪里来的奸细在此妖言惑众!”取过弓来,张弓搭箭,对着城楼西南方向一处民居,射出一箭。 城下大批宋金已朝箭落之处涌去。 喜欢无双群侠传请大家收藏:()无双群侠传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