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阴湿师兄表白后》
1. 一座城
初秋,千嶂城鲜少的放晴日。
从七月起,这里的人们就要忍受阴霾与潮湿,自秋日的第一场雨一直到腊月,千嶂城的晴日就像金子般珍贵。
沿河的人家趁着天晴,纷纷把半月来浸泡在湿润中的物事或家具搬出来晾晒。因为这鲜少的晴天,万物得以铺陈在阳光下晾晒。
这场面对于一个常年住在山中的人来说,堪称壮观。唐济楚端着碗,靠着客店二楼的窗棂朝下望,湛亮湛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看看这家搬出的一尊铜佛像,又看看那家搬出的书箱。总之没什么格外要紧贵重的东西被晾出来,只有一只狸猫,跳到了佛像的怀抱里,在温暖的阳光里睡着。
多好的阳光啊,在乌山的时候,她最喜欢靠在师兄背上,就像这只狸猫一样,心无杂念地睡去。
“吃饱没,吃饱了上路。”师父把她从回忆里狠扯了回来,她的视线收回来,看他把大拇指朝着外面一指。
自师兄“负气”下山后,她跟着老头下山寻师兄,一路上饥一餐饱一餐,有时饿狠了师徒之情都顾不上,你争我抢常引人注目。她望着窗外一晃神的功夫,盘里的鸡腿少了俩。
她师父名叫周才宝,名字听起来不像江湖侠客,人看起来更不像江湖人。小楚说,把他搁在江湖侠客的堆里,他看起来更像是谁的家属。虽说如此,可在小楚心目中,他的武功就是江湖最上乘的,只是师父为人胆子太小,和她想象中的大侠形象相去甚远。
小时候她和师兄下山,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咱们不惹事,但也怕事。”细细想来,这些年她和师兄确实极少惹事,恐怕这也是师父教导得好的原因。
小楚还在挑拣盘子里剩下的细碎鸡腿肉,客店二楼已经慢慢坐满了人。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千嶂城是往来商旅必经之地,沿河开满了客店。听说再过半月,这里的客店会集体涨价,朝他们狠狠赚上一笔。
眼见着钱袋子一日比一日瘪,师徒二人表面上稳如泰山,心里却都焦灼得很。半个月,如果半个月之内找不到师兄,他们就只能打道回府。
小楚用筷子挑起最后一根菜叶,正要送入口中,忽听得楼下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这声音极不寻常,原本喧闹的二楼霎时安静了下来,直到响起利器破空的声音。
江湖中立地打擂台斗殴的事情常有,但一般侠客们会挑个人少且空旷的地方。前些年武盟订立盟约,凡是在人家客店里斗殴砸坏了人家东西的,都要照价赔偿,有不少囊中羞涩的侠客因此在客店里洗了好多年盘子。像这样贸然在人家客店里闹事的,已经不多见了。
有人发出细细的抽气声,有人仍旧气定神闲地啜饮热茶,师徒二人则各自握紧了自己的武器。这就是周才宝所说的,不惹事但也怕事。
来人乃一中年男子,身材魁梧,小楚打量他比师父高了一截,又比师兄矮了一截,但是块头可比师兄大了不少。若他的武器是锤或者是斧头,扬起来这里估计要倒下一大片了。
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会让他当众就要行凶?小楚眼见这男子单冲邻桌一个一直安静用饭的姑娘冲去了。那姑娘柳叶眉,细长眼,秀气天成,却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可以貌取人毕竟不好,她师父周才宝也是一副瘦弱老头的模样,实则辉起剑来很有气派。说不定这姑娘也是一位武林老前辈呢?看起来文文弱弱,没准一挥剑,便有剑气凛然寒荡。
但这次小楚猜错了,只见那男子到她面前挥刀便直冲她面门攻去,女子只是本能地抬手去挡。
空手接白刃?小楚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中的暗器已经脱手而出,可惜所蓄内力不足,那长刀才被击偏几寸,不过几寸已是极大的造化,刀砍在一边的瓷碗上,瓷碗应声而碎。那长刀已被小楚的暗器卸去了三分力气,不然整张桌子都要遭殃。
原本看热闹的人这才“哗”地一声,争先恐后地跑下了楼,不多时便听到楼下传来的店家留人付钱的喊声。二楼剩下的人,要么稳坐如山,丝毫不惧,要么如她们师徒二人一样,瞪个眼睛看热闹。
“妖女!你还有同伙?”那男人握着刀柄,忿忿骂道。
那女子差点死于非命,看起来吓得不轻,一手撑在凳上,浑身在发抖,仿佛用最后一丝力气般抬头蹬视着他。
“即便你再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那句话,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没有劫过你商队的镖,更没有杀过你的兄弟。”她硬撑着,断断续续地,却无比清晰地对他说道。
“你还嘴硬!姓阮的,我四哥生前心系于你,对你算是挖心挖肺地好。你呢?你忍心让他尸首横陈野外,连家都回不去吗?”
两人各执一词,听语气倒都像是占了十成的理。座上列位心中各有想法,师父朝她眨眼,叫她不要多管闲事。
可她不管闲事,闲事也会找上她。她一直偷看方才甩出去的那枚暗器,盘算着等这桩事了了,她好把那暗器捡回来,本着节约的心态,洗洗擦擦还能用。不料这眼神也被那男子捕捉到了,他擎着刀,打量小楚也是个没什么光火的小姑娘,便将刀尖指向她。
这把刀一定杀过许多人,它的刃不再光亮,刃边细细的血槽中还有干涸的血迹。说不定就在刚刚,一个时辰前,他才杀过人。血腥的气息飘过来,原本她只吃了个半饱,现在是彻底不想吃了。
“你,你就是她的帮凶。她不说,好,你来说,我四哥的尸骨到底被你们丢在了哪里?”
小楚不喜欢这样被人拿着利器指着,从前师兄在的时候,没人能这样拿刀指着她,何况她一看就和那女人没什么关系,这人不过是拿她撒火罢了。
她看向老头,老头压根就在看热闹,她气急了,拍案而起。
“什么你四哥我四哥,咱们认识吗?人家都说了不认识你,和你没瓜葛,有什么事你大可以去盟府伸张,这……这瓷碗,桌椅板凳能替你断案么?”
那女子朝她投来感激的一眼,对他说道:“你别为难她,我与这姑娘素不相识,就像我与你也素不相识一样。她说得对,你若有冤情,就去盟府伸张。我奢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你诬陷。”
“你说得轻巧,我在云心城便被你骗过一次,你溜得够快的。这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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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耍手段逃?”
小楚呛道:“你拿把破刀在人家眼前晃啊晃的,哪个人不怕,哪个人不想逃?这位姑娘怕是连武功都不会,你不吓唬人家,人家怎么会逃?”
那男子连连道好,把刀一横,“那你跟我去盟府,我请里面的大人替我和四哥讨个公道!”
奢云站起身,她也是利落人,说着便要随他去盟府。小楚却担心那男子用缓兵计,用眼神拦了拦奢云。她朝小楚点头示意,看起来也确实被这男人纠缠得没法子,只想找个了结吧。
“姑娘,咱们有缘再见。”奢云留下一句话,便随他走了。
二楼这才渐渐恢复了方才喧闹的声音,留下的人开始三言两语地议论那男子与奢云。
小楚起身去捡方才掷出的暗器,却听旁边人的议论声:“去盟府伸冤?能有结果才是奇了,谁不知道如今盟府是谁在当家作主?当年……”
声音因旁边人的阻挠戛然而止。
“小声点。武盟的人可不止在盟府,若被人听见了,轻则除名,重则……”
“怕什么?这是在千嶂城,可不是在他须阳,即便是武盟的人,见了伏氏不还是得低头?”
师兄最后的行迹与音讯就在千嶂城,她来前对这里的情况略有了解,如今千嶂城的城主是一个名叫伏陈的疯子,此人似乎是练武功走火入魔,听说行事乖僻异常,寻常人见了都要绕道走。
“伏氏?”另一人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伏氏已经成不了气候了,我听闻千嶂城已是大司正在主事,也是,那伏陈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如今还疯了,怎么养得活一城的百姓?”
小楚对这些没兴趣,捡了暗器,吹了吹上面的灰站起了身。一抬头竟是客店老板站在身前,他笑眯眯的,眼睛都成一条缝了,店里差点出了事,他倒好,笑得这么开心。
“姑娘,瓷碗破损,八十文,桌椅坏损,一百八十文。以及,方才那位姑娘走得急,饭钱还没付,和你那一桌,一共三百文。”
小楚还没说话,老头这时候来劲了,“你们要抢钱啊!”
老板掌心朝上,一副铁了心要账的架势。
“这瓷碗和桌椅,是刚刚那个……”小楚的手指朝四面八方都指了一遍,发现连自己都不知道指哪,明摆着让人坑了,现在就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小楚讪讪地回头看师父,她现在好像明白了师父的那句,不惹事但也怕事了。
周才宝脸上的表情比割他的肉还痛上几分,到最后硬数出二百八十文,倒赊二十文,交给了老板。
小楚觉得她们今晚大概要风餐露宿,脸快要皱成核桃皮了。
“姑娘,可是囊中羞涩?”一直在窗边,稳坐如泰山的侠士开口问道。
不等师徒回答,那人兀自说:“我见姑娘是侠义之人,又有功夫在身,不如去安府碰碰运气。我听说他们正在悬赏招募,报酬不菲。”
小楚刚想出言致谢,那人又自言自语似的:“不必言谢,去吧。”
小楚与周才宝对视一眼,小楚从小老头眼里看到了对赏金的无限渴望。
2. 悬赏与断头饭
师徒二人在安府门口徘徊了大半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师父,你说我们是不是被阴了?”
老头揣个手,“你现在才想明白,二百八十文都给出去了。”
小楚蹲在地上,垂头丧气的。
“师父,他们若是真的诚心赏金,且赏金丰厚,那这安府的门槛不得被踏破了?可你看,我们都站了这么半天了,一个人也没有……”
小楚手里拨弄着墙角拔的狗尾巴草,与周才宝分析。
他心里也纳闷呢,两人蹲了这么半天了,竟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天上的馅饼看来也不好吃吧?
然而不仅是没有人。
两人同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哀乐声,以前在乌山,山下的村子里有人去世的时候,他们就会用这样敲锣打鼓的哀声来送别亡者。声音越来越近了,小楚骋目望去,果然是一群人在抬着棺材慢慢走近,朝着安府的方向。
师徒两人对视了一眼,呆呆地看着那群人把棺材停在门前。孝子贤孙便跪在棺前,痛声哭号起来。未过多久,安府的侧门中便走出一人,步履从容,神色安适,仿佛对这样的事早就司空见惯。
他走到棺材前,从袖袋里取出一袋钱。钱袋子沉甸甸的,想是一笔丰厚的安葬费。
那些人拿了钱,倒也没再耍无赖,抬了棺材吹吹打打地照着原路返回了。
那管家长袖一振,回身时瞧见这对呆呆望着的师徒,心中猜测二人怕也是来吃赏金的,便对二人简洁道:“事成赏金十两,事败安葬费一两。”
小楚假装抹了抹眼泪,对她师父说:“师父,若是我们事败,你就拿着这一两去寻师兄吧。到时候在乌山你们给我盖座宽敞点的坟,逢年过节……”
“行行行,”周才宝挥挥手,“我再把你师兄也踹下去陪你好不好啊?还宽敞点的坟!”
“两位,想好了吗?”
纵是破了师门不惹事的戒律,然而是为了寻回师兄,师徒也就异口同声地答想好了。
安老爷高坐中堂,数不清多少次在这些江湖客面前,装作神色淡淡地吹吹茶盏里不存在的热茶,然后故作高深地开口:“二位从何而来?”
“乌山。”
“我可没听说,乌山有两位不世出的高人啊。”
小楚不知如何回答,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师兄,他比她更会四两拨千斤,面对这种“大人物”总能游刃有余地交际。师父嘴笨,在外人面前比她还内向几分。她的手指自衣袖中悄悄捻出一枚暗器,一只脚向后退,手腕运力,状似轻飘飘地掷出一枚暗器。
安老爷只觉得耳边轻风一阵,身后的廊柱便传来一声巨响,再回头看时,一枚锋利的暗器已深深楔进廊柱中。
“还真是会功夫的……小姑娘,你叫什么?”
“乌山,夺命剑唐济楚。”
师父惊异地看着她:“什么时候起的名号?”
“刚刚。”小楚偏头悄声说。
“姓唐?”安老爷慢慢坐直了身体。他看着眼前的这少女,她眼尾上斜,眼睛轮廓却圆润,抬起下巴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挑衅。脸庞的轮廓倒是柔和,有几分稚气未退之感。
“怎么?姓唐不能领赏金?”
周才宝听他提起“姓唐”时,眉目微不可见的一皱。他有那么点想放弃,但又不想拂了小楚的兴致。
“不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位……一位女侠。都是故去的事了,呵呵。唐姑娘,如蒙不弃,可为在下跑一趟故雪祠?”
小楚只捕捉到了“故雪祠”这个名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要我们做什么?以至于你要出十两银子赏金?”
她自小生活在山中,即便偶然与师兄下山,却也对金钱无甚概念。她哪里晓得,十两银子对这些人而言,不过是苍蝇肉一般的赏金。
安老爷问她:“你可听说过云中岳的高名?”
小楚兀自念了遍那名字:“云中岳?这名字真有江湖气,听起来就是个名震江湖的大侠。”
周才宝在一旁默然而立,鲜见地没同她呛声。
安老爷笑着摇了摇头,说:“他可不是什么大侠,不过是个弑父悖伦的贼子。”
小楚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她转头去瞧师父,他没回应她的眼神,只是望着不知哪里,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小楚回过头来问安老爷:“你要的东西,和他有关?”
“我要你缉拿云中岳,只要能把人活捉,赏金我任你开价。”
她好像明白为何会有人被抬在棺材里回来了。既是弑父悖伦的贼子,那他定然是个武功高深的魔头了,如她这样的江湖小虾米,去了不就只有给人下酒的份?
她有些退缩,扯扯师父的衣袖,这次师父却没怕事,他看着安老爷,说好,“那我们就去替你会会这弑父悖伦的云中岳。”
“阁下方才提到故雪祠,想必这云中岳定然藏身在故雪祠里了。”
安老爷点头称是,“每晚三更,云中岳都会前往故雪祠祭拜故人。”
师父却问:“什么故人?”
“或是他父亲,或是那些人……谁知道呢?”
“好。”周才宝应声。
小楚一愣,她也没想到师父会这样快就同意。
安老爷提前给二人一大笔酬金,小楚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才宝身后,逮着机会就问。
“师父,你认识云中岳?他是你朋友吗?”
周才宝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怎么这么问?”
“你看你刚刚听到他名字的时候,脸都发白了!难道,你曾经败在他刀下?”
长街上的这一方天空又有些阴沉起来,千嶂城得之不易的晴日马上就要过去,这里的阴霾才是长长久久的。
周才宝叹了口气,乜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胡说,明明是我打败了他。一整夜,我和他缠斗不休,最后是我险胜一着。”
小楚那表情满是怀疑。
“你不信就算了,年轻人……”
“那我们今天定有胜算了?你一个人都打得过他,再加上一个武林新秀我,岂有不胜的道理?”
“你是武林新秀?你不是什么夺命女侠吗?”
小楚先前还不觉得羞耻,被师父这样一呲打,脸上也火辣辣了起来。
“没准有一天,这名号也会响遍中州呢?”
师父在那数他的酬金,一面回道:“到时候别说我是你师父就行了,衡镜那孩子脸皮薄,你最好也别提他的名字。”
小楚有点急了:“谁说的,师兄肯定乐意着呢!”
师父把铜钱数得嘎嘣响,间隙中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人家乐意?”
小楚结巴了:“我就是知道。”
他们两个人的事,她一直没告诉师父。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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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是个秘密,而是她难以形容这种情绪。她想到师兄的时候,先从心底涌上来的,不是想要找到他的急切,而是千丝万缕的难以言喻的涩然。
师父数完了钱,满意地掂了掂钱袋子,说:“走,咱们先去下顿馆子。”
“断头饭?”
师父嘶了一声:“你这孩子,嘴上没个忌讳。咱们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去捉那个云……云什么!”
比起拿赏金,闯荡江湖,恐怕今晚吃什么更能引起师父的兴趣。一位老江湖人,除了哪座城有哪个传奇,哪位大侠外,最精深的恐怕就是这吃上的功夫。讲起千嶂城这味菜品,他比掌勺的厨子还了解几分。
两人没了生计之忧,一路吵吵闹闹地找到了当地久负盛名的酒楼东张记。据师父说,这家酒楼原本是路边卖馎饦的,后来东家跑商四处学得厨艺,将这生意越做越大,也就从路边摊开成了酒楼。
“听起来,师父与这老板也有些交情?”
师父摆摆手,“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小楚一想也是,这是她这些年头一次见师父走这么远的路。从前就算是师兄和她下山历练,他也鲜少会陪同他们。师父的过去对于他们而言是空白的,神秘的,小时候她和师兄缠着他问,得到的也只是离奇到离谱的故事。
“十多年前,师父走过很多地方?”小楚的语气有些试探。
”那是自然。”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师父先是朝四处看看,然后叫来看店的跑堂,把他所熟知的那些菜全都点了个遍。不料那跑堂面上却是抱歉的神色:“您点的那个烧鹅和馎饦……早十年就已经做不成了。”
周才宝身体向后仰了仰,问:“做不成了?没有鹅还是没有面了?”
跑堂却说:“是东家。东家十年前跑商的时候就过世了,如今这里没人再做得出那碗馎饦了……至于鹅嘛,东家过世后,有厨子是烧成了,客人却不领情,后来我们也就不做了。”
听见故人作古的消息,师父慢吞吞地“啊”了一声,然后喃喃自语地道:“是先去享福了……”
看着师父陷入沉默,她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胸腔闷闷的,在诸多武功与学问里,师父唯独没教过她怎样面对与接受死亡。
她刚想好怎样开口安慰他,只见他大手一挥,“那就把你们店里好酒好菜全上了,算是……算是照顾他对生意了。”
跑堂的开心了,响亮地答了句“嗳”。
周围几桌的人听见了,不免有碎嘴的人念叨:“怕不是又一个接了安府苦差的人吧?”
一旁还有人应和:“看样子是了,先吃顿好的,毕竟一会……”那人在颈侧比了个砍的姿势。
小楚方才因为惹事惹上了大麻烦,现下是学乖了,一句都没回嘴。
倒是坐在最边上的,一个衣着穿戴得体又朴素的年轻人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我道是什么苦差,安家不过就是悬赏了一个二十年前的高手罢了。如今江湖之中,武功愈发精进,豪杰侠士辈出,若被一个隐匿江湖二十年的云中岳吓倒了,还有什么江湖可闯?”
师父听了连连点头:“这话在理。”
一旁看热闹的人却十分不忿:“说大话的本事谁没有?你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可有抓到过云中岳?”
那年轻人稍稍侧过身,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笑起来先露出白亮亮的两排牙:“没有。”
3. 故雪祠中
此人口出狂言,态度嚣张,语气倒显真诚。有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没抓到,没抓到你装什么?”
年轻人正了正头上的冠帽,“你们可知在下是谁?”
几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并没有人问他。
“诸位可有听说过法戒三刀林应寒?”
这名号叫出来倒是如雷贯耳,连鲜少下山的小楚都听过,只有快二十年没下山的老头周才宝没听过,到处问谁啊谁啊。
小楚好奇:“那么说,你就是法戒三刀林应寒?”
年轻人扬了扬眉,语气洋洋得意地:“在下便是林应寒……的儿子林之魏。”
众人纷纷翻了个白眼。
“嗳嗳……可你们也别小看我,我也是接过这个悬赏的。夜色里我同那云中岳打得有来有回,只是我将要提剑刺去的时候,一阵阴风吹过……我的剑就被掀飞了。当时那场景,实在是邪。”
小楚一边听着,一边有先见之明地抢了个鸡腿占着。
看热闹的人听到“阴风”“邪”这几个字眼,各自对视一眼,似乎对内情十分了解似的,眼神交织成一阵惶恐的气氛。
有一人搭腔道:“不错,当年云中岳就是在此手刃亲父的……那也许就是云大侠的冤魂在此盘桓不去。”
小楚疑惑道:“既是云大侠的冤魂,为何不帮着前来缉拿云中岳的侠士,反而阻挠他们?”
另有一人说:“也许是云大侠见他实在斗不过自己儿子,出手相救呢。”
林之魏一副不愿与尔等多言的样子,摆摆手不再多说。
小楚哼了一声:一个人越是装神秘,就越是外强中干,这是师兄告诉小楚的道理。她今日一见林之魏,心说果然如此。
她本只是对赏金动心,如今在此听了几人的对话,忽然对这云中岳以及他背后的故事来了兴趣。越是神秘的地方,就越藏着别人不想叫你知道的秘密。她对这样的秘密尤其感兴趣,她隐隐感觉到,故雪祠里就藏着被人故意掩埋的某个天大的秘密。
再低头的时候,老头又一声不吭地扒完了饭,这次倒是善良,知道晚上有场殊死搏斗,把鸡翅夹到了她碗里。
老头酒足饭饱,剔着牙,打着嗝,说:“我倒不信那有什么神鬼,小楚,师父今天就带你去会会他。”
看热闹的人又纷纷笑起来,嘲讽之意不言而喻。老头却一点都不在意。
两人用过了饭,他连找零都没收着,自觉风光无限地带着小楚走出了酒店的大门。一老一少志气满满,刚出门就被大门边上的人拦下了。
还是林之魏。
“这位姑娘,故雪祠确非寻常祠堂,二位小心为上。”他的表情比方才在楼上更为严肃正经。
小楚本以为此人不过一自大之徒,现下听了这句提醒,倒是不无感动。
“林大哥,你似乎消息也很灵通?”
林之魏眼睛转了转,含糊道:“是……也不是。”
“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可有听说过一位名叫白衡镜的年轻人?”
“姓白?”林之魏皱起眉头,想了一会,说没有。
小楚泄气了,道了句谢,便与这大话连篇的林之魏分道扬镳了。
等到了天刚擦黑时,师徒两人已在故雪祠寻到高处位置蹲守。
这里虽名为纪念先贤的祠堂,实则却为旧佛堂所改造而成。小楚细一打量,院中林木错杂高耸,几座大殿门户上也爬满藤叶,显然城中官府未曾出面打理修葺过这座祠堂。故雪故雪,故人是谁?昭雪为何?
此时暗云掩得月明三分,破落的砖路盈满横斜的枝影,托这乱枝的福,它们恰恰遮住了两人的身形。在院中唯一一块空地上,地心处静静躺着一块断裂的神像,神目微阖,有一行从树枝间流下的月光落在神目下,恰如摇摇欲坠的泪痕。
小楚有些想不明白,那云中岳为何多年之后还会在此地出没:一个人在此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销声匿迹多年,除非这里埋着云大侠未曾示人的宝藏或是绝世武功秘笈,否则实在没道理回来。总不会是为了祭奠或是忏悔吧?
小楚越想越远。难道安老爷也是为了这宝藏或是武功秘笈,才花这么大的力气悬赏云中岳?可这风声传出来这样久,这云中岳竟然一点不在意这悬赏,还能来此如出入无人之境,这得要多大的实力和胆量啊!
想到这,她把剑刃稍稍推出了一点,明亮的刃光晃着头顶那片脆弱的树叶。
师父看起来却没有她紧张,到底是十多年未曾下山了,竟是这样的轻敌!小楚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师门没了她可真是不行。
师父仰躺在枝杈间,眼睛半合着,像是在乌山家里的小院似的,只差一杯热茶了,惬意得很。
可惜现在情况紧张,她不能开口出声,否则无论怎样也要同老头呛上几句的。
月下一阵幽冷彻骨的风穿过枝叶,直吹得人心一片凉,风凉,夜凉,剑柄凉,小楚的手也有些凉。不知何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夏日夜里难以捉摸的蚊声,让人生起了十足的戒备心。
师父年纪虽然大了,耳力却不输小楚,他睁开眼,朝着右下方看去。
那里果然挪移过一个慢慢吞吞的黑色身影。
那一瞬间,小楚听见自己心中訇然一响:就是他!
来不及多想,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小楚提着剑飞将出去,纵剑下压,那人也带了武器,只是虚弱地一挥去挡。一时间兵戈振声大作,小楚身体轻,于是攻势较常人更急,身形更快,一时间剑雨纷纷,剑势不停,那人也不言语,背着一只手只守不攻。
小楚小时候听师兄将江湖故事,他说这样背着一只手打架的人一般武功都极为高强。小楚好胜心随剑势愈起,那人守势也渐渐吃紧,运力一击后,翻身便要逃走。
“云中岳!”小楚在他身后大喝,“是你吗?”
这一喝给师父也吓了一跳,站在枝头上颤巍巍朝下面瞧。
那人竟然思考了一会儿,说:“是……是,我是云中岳!你待如何?”
只不过是思考的功夫,小楚已然飞身欺近,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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踹上他腿窝,下一刻剑也抵在他肩上。
“不如何,有人想见你。”
师徒二人绑着云中岳,急着往安府赶。小楚也没想过,这趟故雪祠之行竟然如此顺利,云中岳竟然如此好拿捏。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已然武功盖世,独冠天下了。等他日见到林之魏,她可有的装了。
小楚喜滋滋地把人提到安老爷面前。他仔细端详了“云中岳”几眼,忽然捂着额头放声大笑起来。
小楚面上的笑容也随安老爷愈来愈放肆的笑声消失。
“唐姑娘,那云中岳二十年前便是名声大噪的少年侠士,到如今少说也要四十岁年纪了,你拿下的这个……我瞧着不过二十出头么!”
“那也许是武功修炼得好,容颜也能够不老呢?”
师父在身后也跟着一句一应和,师徒俩配合得倒是很好。
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的“云中岳”这才发话了:“饶命啊……大侠老爷们,我就是一请供奉回家的小贼,不是什么云中岳!”
小楚被气了个倒仰,回头看着她师父,一边指着地上的人:“您说,刚刚是不是他自己说自己叫云中岳的!”
师父点头,说对。
“他自己说自己是,他就是了?那你叫来一百个人都自称云中岳,我是不是还要把赏金都翻倍给你啊?”安老爷反问。
那小贼也在为自己辩解:“若是我自称是贼,说不定你当场就把我给打死了,说我是云中岳,还能多留到五更。”
小楚气得想踹他一脚,那小贼在地上鲤鱼打滚般地躲了过去。
“唐姑娘还需得继续蹲守。不过我担心你们今天闹这一出,明天云中岳怕是不会来了。”
“先前你派那么多人前去缉拿,这云中岳怕是早就不会再来了吧?”
安老爷却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他一定会来。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周才宝这会儿生起了好奇心:“你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安老爷却神秘地笑而不语。
师徒两人揪着小贼的衣领出了安家的门。小楚本打算将他扭送官府,小贼却贼心不死。
“嗳……唐姑娘,别揪别揪,我知道……我知道故雪祠的秘密,也摸过故雪祠的地形,你别把我送到官府去,咱们好说好商量。你把我也带去故雪祠,有忙我也帮得上。”
小楚这才放过他的耳朵,问:“什么秘密?”
“其实这秘密也是传闻……传说当年云大侠死后,生前的功法就都藏在故雪祠了。他曾经写过四十篇功法,那云中岳无一继承,且云大侠也未曾收徒传授,于是它便成了秘密。”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小楚想,那安老爷定是在找这四十篇秘笈吧?
“既然如此,安老爷其实是为了寻找那四十篇秘笈,而非云中岳本人?”
小贼嘶了一声,“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叫唐姑娘你去缉拿云中岳,或许也是因为只有云中岳知道那秘笈在哪里?”
周才宝突然插话:“那万一云中岳也不知道呢?”
4. 云中岳此人
小贼冷笑一声:“他不知道?谁信啊!”
几个人说着便又回到故雪祠门外,小楚把那小贼五花大绑起来,又用绳子勒紧他的嘴,怕他闹出动静坏了他们的事。这回三人蹲守在墙角那丛枯梅树后。这里比上次的位置更为隐蔽,却不像在树上那样视野清晰,只能靠耳力辨认来人。
武功卓绝者,即便身形庞大壮硕,步调也是稳健轻快的。小楚支着耳朵听了大半个晚上,别说人了,连只路过的野猫都没有。她回头去看师父,师父盘腿坐在地上,依旧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地。
她方要开口,师父却说:“来了。”
小楚忙摸上了剑柄。心跳得飞快,热血也冲上了头脑,在每次拔剑动手前,小楚的手都在颤抖。这倒不是害怕的缘故,而是兴奋,甚至亢奋。兴许是因为儿时总是随师父师兄在山间野猎,连习武的时候都在把稻草当作猎物,她习惯了视敌手为猎物,哪怕猎物比她更高更壮。
透过枯枝叶,小楚果然见到那人的身影,来人一身朴素简单的天青直裰,头发叫一根木簪束着,夜色里勉强能辨清是个年长之人。
小楚站起来,突兀地高声道:“敢问阁下,可是云中岳云大侠?”
那人没说话,也没否认,站在院中地心处,随意地拂拭了一番那断裂的半截神像。
这些大侠都是有些脾气和个性的,可他既然没否认,看来这回她八成找对人了。
“小姑娘,夜半风凉,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声音是极不寻常的粗哑,像是被药物侵毁过。周才宝本是悠然自得地凝神静坐,听到这声音,却倏然睁开双眼。
“你说得对,这里真是太冷了,那你早点卸剑随我走一趟,我就不用再来了。”
那人闻言不怒反笑,“这段日子,总有许多人要我同他们走一趟,我都未曾答应过。不过今日,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小楚向外缓慢地走,枯枝划在剑鞘上,擦出细微的金属声。她以前幻想自己能在敌人面前缓慢地抽出刀鞘,让冷光一寸寸逼近对方,那才像一个大侠应该有的风范。可实际上,她总是匆匆就拔出了剑。
“前辈,请……”赐教二字尚未出口,对方的剑势已经飞速逼近,几乎只是拔剑那样短的瞬间,剑尖已刺到她身前,小楚慌忙去挡。
这人身法比她的快上许多,不但剑法快,剑势也重,她不过拦了一剑,手臂已被震得发麻。
她仍未觉得恐惧,只是新奇,她今日也掀开了这江湖武林的小小一端。
岂料那一剑是虚招,那人的剑贴着她的剑划过,反手换了方向又朝她劈去。两人你攻我守,剑招对了四五个回合,小楚已然落了下乘。她的快在此人身上毫无用武之地,对方唯一的破绽是他每一着的位置总是不变的,像是积年累月训练出来的,看似毫无破绽的剑招。
一旁观战的小贼看得冷汗直流,而周才宝还是那幅稳如泰山的模样,静观二人的比试。只是,在金戈声之外,他又听到了另一阵轻得如鸿毛落地的脚步声。
小楚摸清了他出剑的规律,剑的位置故意挑偏了几寸,那人下意识地提剑刺来,只有一弹指的时间,小楚的剑飞刺向他肋下,剑尖撞在他身上时,那人的剑也抵在了她左肩。就在此时,一阵劲风袭过,小楚看着抵在自己肩上的那柄剑生生地被卷折飞起。
“谁?”他大喝。
“金公子,小徒学艺不精,见笑见笑。”周才宝背着手,慢慢地从那枯枝丛后走出来。
小楚还没反应过来师父对此人的称呼,只听到那句“学艺不精”,便很不服气地叫道:“师父,我刚才可是差点伤了他!”
“我若再不出面,你都被人家戳个血窟窿了。”
金公子收了剑,表情却比方才更凶悍,他压着眉,沉默半晌才道:“是你,竟然真的是你来了。”
“你和那姓安的,是一伙人吧?”周才宝开口。
金公子叹了口气,默默收了剑。
“既然落到你手上,在下甘拜下风。”
小楚终于看明白了,急问:“你不是云中岳?”
金公子朝周才宝深深一揖,后者在他直起身时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我的确不是云中岳,不过,安老爷的赏金你依旧可以拿。走吧,我随你们一起复命。”
小楚懵懵地要随二人走,忽听见身后枯树丛后传来呜呜的叫声,原来是那小贼还在原地像蛆似的扭来扭去。她留下句稍等,回身去捡那小贼。
她走出去不远,听见师父似乎朝那金公子说了句什么可,被夜风吹散了,她什么也没听到。看样子,这两人是旧相识,金公子还对师父敬畏有加,莫不是二十年前师父在江湖上结识的老朋友?
那小贼被解了嘴上的绳子,在原地哇哇大叫:“姑娘……呸呸,姑娘你可不能丢下我啊。”
小楚拽着他身前的绳子,将要起身的时候,才看见师父方才坐的位置旁,静静躺了一枚三角镖,刃尖雪凉刺目。
她愣住了,方才她与金公子交手的时候,原来场上还有第五个人。
“小楚,快着点。”
小楚应了一声,飞快地用帕子包着那枚三角镖拔了下来,塞进袖袋里,扯着小贼走了出去。
安府内。
小楚在一见到安老爷那副笑容,就已经隐隐猜到,缉拿云中岳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可她也没带着武功秘笈,也没挖到什么宝藏,这安老爷,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安老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寒暄道:“唐姑娘,辛苦辛苦,委实是辛苦一趟。”
金公子在听到“唐姑娘”时,也不禁侧首仔细看了看唐济楚。
这姑娘十七八岁年纪,眼若琉璃,身似幼松,方才交手时,与他这个常年混迹江湖的人也能对剑数回,有来有往,实非池中物。
金公子说:“我在江湖之中混迹二十载有余,方才与唐姑娘交手,也不免感叹岁月迭代,高手辈出。安府君,这位唐姑娘或许是你要找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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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安老爷说话,小楚一下子想通了:“找我?我明白了……安老爷,缉拿云中岳是假,替自己找个打手才是真吧?”
周才宝接口道:“恐怕不止,安老爷若要找看家护院的打手,大可以在安府摆个擂台。用这么隐蔽曲折的办法,安老爷怕是还有秘密吧?”
那安老爷安排几人上座,又让人奉茶。
此时长夜将尽,天都快要亮了。
“二位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私事要劳烦唐姑娘,”安老爷的笑容淡了,扬眉看着师徒两人,“二位不是千嶂城的人,可曾听闻我千嶂城世代城主,都由伏氏司掌?”
小楚那日在客店中似乎听到过那个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得听那安老爷继续道:“上一代老城主只得一个嗣子,那嗣子还未到嗣承城主之位时就过世了……自此老城主膝下只有那嗣子唯一的儿子了,那孩子名叫伏陈,我就说这名字起得不吉利……”他摇了摇头,喝了口茶水,继续道:“那孩子十多年来未曾见人,有人说他是天生的癔病。”
他指了指脑袋,“他是个疯子。”
“一个疯子如何能掌管一城百姓的生计?自他嗣承千嶂城以来,这城中就没有一天消停过。我呢,受大司正的委派,就想找个武功高强的人,替我们大家看着他,只别叫他再做出格之举便罢了。”
小楚看了一眼师父,回答道:“我与师父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停留过久。实话跟您说吧,我们是来找人的,答应替您缉拿云中岳,是为了筹到路上的盘缠……您这桩事,我不能答应。”
师父没说话,其他几人一时也沉默了。安老爷最是圆滑,嘴边仍带着笑意:“这……”
师父这时开口了:“小楚,这事,你倒可以先应下。”
“师父?”小楚面上不无震惊。
"要找人,只靠你我二人可不容易。安老爷在千嶂城到处都是人脉,若有安老爷相助,岂不更容易?"
小楚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可她们也算是被这安老爷摆了一道,谁知道他后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阴招?
师父朝她眨了眨眼,叫她放心。小楚这才转过身来,对安老爷说:“好,我应下您的差事了。那……那赏金?”
安老爷拊掌大笑,夸小楚豪气干云少年侠客云云,然后说:“唐姑娘放心,日后你师徒二人在此的一应花销,都可记在我安某人的账上。不仅十两赏金照给,另有百两酬金奉上,如何?”
安老爷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不过她也没忘了师兄的事,“我师兄姓白,名叫衡镜,数月前从乌山离开,我们向山民打听到他的行踪,一路跟到了千嶂城。可否麻烦您,帮我向各路英雄打听打听我师兄在哪?”
安老爷连连应下:“唐姑娘放心,这点小事,就包在安某人身上。”
小楚迟疑着问:“那您说的,在伏城主身边看着他……是怎样看?”
“少城主身边,正巧缺个护卫。”
小楚明白了。
5. 久违之人
待这师徒二人加一贼离开后,安言嵩才敛起了面上的笑容。他这人,不笑的时候与笑的时候判若两人,典型的笑面虎,他的脸阴沉下来时,颇有些凶悍的味道。
“你说这姓周的两个徒弟,一个姓唐,一个姓白的,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么?”他瞥了一眼金照山,“你当真不知道这周才宝的来历?”
金公子摇头,“不知道。”
安老爷长长叹了口气,背着手,边往回走,边拖长了声音悠悠道:“有些事你越是想遮掩,它就越暴露,秘密早晚有遮不住的那天……”
*
三人从安府出得门来,小楚给那小贼松了绑。他自称姓柳,父母皆是从良的匪寇,大字不识,因此给他起了个土名叫柳七郎。他跟着师徒二人走了一遭,又听安老爷准备重用小楚,便赖在两人身边不走了。
周才宝倒没多大意见,毕竟出钱的另有其人,况且他自从离开故雪祠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样。小楚本不想在身边带个拖油瓶,奈何柳七女侠长女侠短的,好话说了半天,她一心软也就答应了。
三人本打算回客店好好休整一番,师父却在街口处停下了,对小楚说:“我方才想起,我在此有个旧相识。小楚,你先回去,我去去就回。”
小楚猜想他是去找那个金公子,但看师父的表情,他显然不愿多言。
于是她点头应下,带着柳七回了客店。只是她没想到,这次离别竟然那样的久。
她在客店里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窗外的雾都散了一半,天色依旧乌青。师父依旧没回来。
小楚找遍了整间客店,楼下的跑堂也说没见过他,她又坐在门前从午后等到天黑,像小时候和师兄一起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等师父带回野兔野鸡一样,只是此时身边不是师兄,而是贼兮兮的柳七。
小楚总觉得柳七在偷瞄路人的钱袋,柳七却表示自己是良贼,只寻无主的财物。
就这样过了两日两夜,她想过了一万种师父可能遭遇的不测,越想越焦心。
师兄还没找到,师父又丢了。
人在这种时候很难静下来慢慢等,就在第三日夜里,她走到了街上,柳七跟在后面被人潮推着,跟得艰难。小楚纵目望去,眼前这条干道被一分为二,一半满是朝另一边空地张望的百姓。她问身边的陌生人,这出了什么事。
“外地人吧?这是咱们那位少城主自嗣位后的第一次出游,你看,那边的舆架,那里面坐着的就是咱们少城主了。”
小楚随口接道:“我听说他是个疯子。”
另一人听了却说:“疯子也好,傻子也好,伏氏救了所有千嶂城的百姓,伏氏的血脉,伏氏的后人就是咱们千嶂城的主人。”
柳七挤了好半天,终于挤到了她身边。小楚对这未来的上司不感兴趣,只略听了几句,便又逆着人潮向前走去。她想到了师父的另一种去向。
在故雪祠,她同金公子交手的时候,有另一个人来找过师父,还留下了那枚三角镖。她问柳七看没看见,柳七说当时天太暗了看不清,只是当时确实有一声不寻常的破空声。
会是那个掷出飞镖的人吗?
少城主的舆车慢慢朝这边驶来。
好一座珠光宝气,缀玉衔珍的舆车,纵是无心欣赏的唐济楚,也不免为之驻足。那舆车四面缀满玉带流苏,宝石珍珠的光泽映在少年的衣冠上,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样貌,也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光彩。舆车辚辚过处,只见得耀眼的华光,只听得金玉的振声。
柳七捂住自己的眼睛,说闪瞎狗眼了。
唐济楚也被这光芒闪得转不开眼,她想得比较长远:往后在这人身边护卫,眼睛要受多大的伤害啊?
她转开眼,扯着柳七继续向前走。也不过就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变故陡生。
人潮中有人持剑飞身而出,直劈向这座华美的舆车,目标自是不言而喻。大概是这刺客动作飞快,少城主身边的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得怔怔地看着刺客一剑砍落了无数珍珠宝石。不仅城主府的人怔住了,整条街上围观的百姓怔住了。
唐济楚回首望去的时候,正望见这一幕:舆车面向街边的一面珠帘被一剑斩落,珠玉如乱雨飞花般随剑势溅落,车中人的长发散着,却一根发丝都没乱,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刺客。
没了屏障,刺客抬剑便要刺向他。城主府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有护卫大喝住手,动作却都慢了一步,唐济楚的暗器“裂红”先一步击飞了那刺客的剑刃。
事发突然,她本着不能这么快丢了饭碗的心态,把怀里揣着的一把暗器尽数掷了出去。这些暗器不比舆车上的珍珠宝石光泽莹润,“裂红”通身乌黑,只有一抹红漆,其中一个没有击中刺客的剑,而是飞旋着朝车中人刺去。
那人只是轻轻地一偏头,便躲了过去,那暗器扎在了舆车四角的漆柱上。
刺客见一击不中,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纵剑刺向车中人。此时唐济楚已然提气跃向这刺客,扯住了他的衣领向后狠狠一拽,刺客硬是被她扯了下来。想是那刺客已经绝望,只想着如何脱身,便把目标换成了唐济楚,两人不过对了一着,他便使诈留出破绽,随后一脚踹在她格挡的剑上。
她身后没有着力的地方,一仰便仰进舆车里,有人伸出手臂揽住她,她倒在了某人温热的怀中。
唐济楚惊魂未定,可慌乱中看到眼前之人的脸,她怔住了。
在她还在愣神的片刻,他一手拨开了金骨伞的机关,伞面金光粼粼,恰巧遮住了车中的光景,阻绝了外面的哗然声。
“师妹,久违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画面不断涌现,记不清是五岁还是六岁,七岁还是八岁,她在乌山下走丢的那次,师兄也是挂了一身的血,把她从车里抱了出来。怎么狼狈的人总是她?
“怎么……”她只喃喃地吐出了两个字。
“怎么是我?”他轻轻笑了笑,“怎么不能是我?”
然而她要问的不是这个,唐济楚呆呆地:“怎么散着头发?”
这回轮到他愣了,两人对视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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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济楚很难不想起他下山前。与她剖白的那些话。可现在泰然处之的是他,别扭的却是她。也是她先别开了眼睛。
“楚楚……”他的声音也轻轻的,别有一番引诱的意味,唐济楚顿时警铃大作,警惕地抬头看他。
可他却说:“你能先起来吗?一边抱着你,一边撑着伞,有些吃力……”
唐济楚鲤鱼打挺似的坐了起来,车外的意外都已经被城主府的人摆平了,照少城主的吩咐,舆车继续行驶,只是百姓仍在议论纷纷。毕竟这样大的热闹,够大伙讨论一年了。
她跪坐在他身边,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摆好,掌心摩擦着膝盖上的衣料。
还和小时候一样。
却也和小时候不一样。
小时候他可以去握她的手,两只手牵在一处,她小小的温暖的手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可现在不行,他要是敢握她的手,她非跳车不可。
“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和我回城主府吧,你在刺客面前现过身,外面不安全。”白衡镜说。
唐济楚有意隐去自己来找他的那个目的,含糊着回答:“还真是一言难尽,我和师父一起下山,现在师父也找不到了……”
“师父找不到了?”
“就前天,师父说要去会会老相识,让我在客店等着他,他去去就回,结果两天都不见人影。”
白衡镜叹了口气,“师父怎么还是那么……”
她哼了一声,说:“一个两个,都是连个信儿都没有,也不顾别人会不会担心,一走就没消息。”
“师妹担心我了?”他精准地在她的话里找到自己爱听的。
唐济楚立即道:“没有!”
她很快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那安老爷的差事,叫她去护卫且监视的人,好像就是眼前这人啊。要是让他们知道她是伏陈的师妹,估计要再找其他人对付他了。到时局面定然更复杂。
“师兄……”她犹豫着开口,“我恐怕不能叫别人知道咱们的关系。”
她说完莫名觉得这话别扭,他听了果然笑了一声,问:“你说得是你我师兄妹的关系?”
“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关系?”她干笑了两声。
“不会。”他答。
她缓慢地转头看他,发出了小小的疑问声。
“不会叫别人知道。”他补充。
“还有,我得先走了,万一师父回客店找不到我,他该着急了。”
白衡镜的笑意淡淡的,说:“他不会着急。”
不过看着她的表情,他还是妥协了:“那你先回去。我会装作我们不认识。”
唐济楚点点头,看着他有些低落的表情,补充道:“若是还等不到师父,我会去寻你,反正你就在城主府,又逃不掉。”
舆车停下了,她转身便要离开,下车前又想起什么,回首低声对白衡镜说道:“还有……你下山前,那件事……我们能不能都当作没发生过?”
他眉眼殊秀,神情平静。
“不能。”
6. 夜探城主府
唐济楚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回想师兄当时的语气与神态。好不容易才追上来的柳七正看见她一会抓耳一会挠腮,表情很是纠结,
“唐姑娘,我追得腿都快断了!姑奶奶你慢点走呗。”柳七在后面干嚎。
“柳七,你说要是有个人朝你表白,说他钟情于你,非你不可,可你呢……”她停顿了一下,“可你还不太能接受他,你说怎么办?”
柳七这人聪明,他说:“借钱,朝他借钱。”
“哈,那要是他不缺钱呢?”
柳七抱着手臂:“天底下有几个人不缺钱……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少城主吧?你救了他,他对你一见钟情了?”
唐济楚心虚,但是她嘴硬:“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我们只是一面之缘,我说的是别人……”
她忽然心烦意乱,摆摆手说:“算了,不问你了。”
两人到了客店门口,还没等唐济楚开口问,店家就拿了张纸迎上她。那上面是她师父的墨宝:“不必等我,不必忧心。”
她翻来覆去地看,也没发现这纸上留下了别的什么话。他从前就是这样行事任性,根本不顾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说失踪就失踪,留下两句轻飘飘的话就走。
她和师兄一度相依为命,在觉得没有师父的日子也很美好的时候,他又满面笑容地回来。
如今师父是铁了心地要走,那她似乎也只有去城主府去寻师兄了。她总觉得这事蹊跷得很,这俩人像接班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失踪。
当时她本想推掉安老爷的委派,也是师父劝她留下来,难道真是他知道师兄在此,故意把她留下?甚至是,他可能早就知道师兄在城主府了。
她正想着,门外便有人进来问唐姑娘可是在此,她随口应了一句在这。
“唐姑娘,我家老爷有请。请您收拾细软,随我等前去。”
既然师父已经离开,她在这也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当即收拾了行囊,
带着柳七一起再访安府。
这同她想的一样,安老爷很急,急着让她进城主府。看来他还不知道她和伏陈的关系,晚上那场刺杀,他们也不知道就是自己救了伏陈。
寒暄过后,安老爷才切入正题:“唐姑娘,我这里还有几句话想与你谈谈。”
他不说,她也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让她安分守己,一切听他的指挥。唐济楚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唐姑娘的师兄,我已托人打听到了他的行踪。”
她的眉毛飞快地皱了一下,很快面上又展露出笑容来,说:“那真是有劳安老爷了,我师兄他现在身在何处?”
安老爷的手指搭在膝盖上,手指一跳一跳地。“蛇川。”
唐济楚配合着露出震惊的神色,“蛇川?那不是储圣楼的地盘吗?我师兄无缘无故,怎么会去那?”
安言嵩双眼紧紧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见什么别样的情绪,然而她脸上只有疑惑。
“唐姑娘,你似乎不太了解你那师兄。”
唐济楚与他虚与委蛇半天,只有这句话倒是说到她心坎上了,然而她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头,微微笑道:“此话怎讲?”
“据我查到的线索,白少侠恐非寻常侠客。”
唐济楚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听他讲了下去。
“白少侠,似乎与储圣楼有牵扯。此中人多为江湖中罪大恶极之人,不过寻到那里隐姓埋名,对江湖而言,也算是恶人的流放地。只是,白少侠年纪轻轻,怎么会与这些人扯上干系呢?”
她看上去也在苦苦思量,一面还喃喃道:“是啊,怎么会……多谢安老爷,可否请您继续帮我打探他的行踪?”
“唐姑娘,若你知晓白少侠的往事,与我交代一下,我去找人也好有个线索不是?”
唐济楚看了他一眼,身体向后仰去,两只手臂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想了半天说:“您可知道武盟现任盟主陆厥仁?”
“白少侠……还有这层关系?”
“和他没关系,是陆厥仁的手下,其中一人,名叫白藏的,好像和他有点关系。”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把不存在的人说得仿佛真实存在的人似的。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也一定奉陪。
安老爷垂目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白藏,我记下了……”
“安老爷,还有旁的事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拍脑门说:“倒把正事忘了。唐姑娘,城主府那里已经准备妥当。我一会派人送你过去,想留在城主府,还要少城主首肯才行。”
“那他要是看不上我呢?”
安老爷冷笑了一声:“唐姑娘,放心,他会同意的。”
唐济楚愣了一下,他这副狂妄的,鄙夷的神情令她万分不适,她忍了又忍,最后硬扯了个笑:“好,悉听吩咐。”
安老爷说:“还有一事,日后你随侍少城主,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回禀。一会领你去的人,会把我的人介绍给你。”
这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
唐济楚弯唇,眼中却没有一丝笑影。
“是。”
当夜,唐济楚带着混口饭吃的柳七随着安老爷安排的人,顺利地迈入了城主府。
和伏陈那气派的舆车不同,夜中城主府没有一点人气儿。他们从侧门进入,沿路上皆是无人居住的屋舍,里面没有光亮,显得门户里黑洞洞的,乍一看倒像是荒废许久的宅院,就连故雪祠都比这里更亮堂。况且路边的草木疯长,又不见有人修剪,有几段路,枝叶已经密实地遮住了小路。
好不容易穿过幽暗的一段路程,终于见到了师兄的居处。她这才发现,师兄现在所住得不过是个狭小的偏院,堂前只有一方死水池塘,被灯笼里的暗黄的光一照,只见其上浮着的陈年的藻叶。
这与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窗明几净的环境全然不同,甚至大相径庭。
领她来的人先去敲了敲主屋的门,里面的烛光一跳一跳,很久都没有声音。等到夜风把她的脸都吹得有些凉的时候,里面终于传出了她熟悉的声音。
“进来吧。”
领事让她先等在门外,一个人打开房门,也未进去,神情倒是恭敬,他只站在门口说道:“主君,大司正已捉住了今晚的刺客,现就拘在牢中。大司正的意思是……凶手由他来审,您今日受惊了,合该早早休息为宜。”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伏陈,少城主面无表情,只冷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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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了一声。
“还有……大司正关怀主君,特寻来一位武艺高强的江湖人,护卫主君左右。您看……”
伏陈先是是沉默,慢慢用手支起了偏过去的头,他笑了一声。
“就这么迫不及待?”
领事是专业的,并不理会伏陈的情绪发泄,他转过头示意唐济楚过去。
“主君,这位便是唐济楚唐姑娘。”
领事低着脑袋并未发现或者说本就不在意对面之人表情变化之精彩。
在见到唐济楚的瞬间,伏陈翘起的腿落回了地面,他坐直了身体。
小楚趁着四周没人,在那领事背后,隔着他朝伏陈眨了眨眼睛。
“主君对唐姑娘可还适意?”
伏陈心里先是涌起狂喜,随后很快冷静下来,冷静后便是深深的忧虑。师父失踪,纵然他想把人接到身边护着,可如今他受制于人,唐济楚在他身边未必是最好的去处。
“……看她这样子,也不知是谁护着谁。”伏陈嘴角牵起淡淡的笑意,声音却仍是冷的。那领事未曾抬头,满以为伏陈是不满意唐济楚,连忙道:
“唐姑娘虽看着年纪小,功夫却扎实得很,主君万不能以貌取人啊。”
他当然晓得她功夫扎实,她小时候每一个马步,都是他在旁边看着扎的;每一道剑式,都是他看着练的。
伏陈只是哼笑了一声,“先试过几日,若她做事稳妥,我便勉强留下她。”
领事以为大功告成了,忙转身叫唐济楚过来,嘱咐了她日常起居等小事,便向伏陈告辞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她朝四处胡乱张望,她知道师兄正不错眼睛地盯着她看。就像小时候她做错事,师兄也像个小大人儿似的,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然后替师父训她。她从来不怕师父的训责,却对师兄有着天然的畏惧。
“唐济楚。”他开口。
唐济楚抿着唇,立即低下了头。
“说来话长也好,一言难尽也罢,你在这都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下意识地想踢自己脚边的石子,却发现这里不是乌山老宅,地面光滑平整得很。
她回头看看门外,像在确认外面有没有人,对他说:“我能随意说话吗?”
他说:“你是第一个被派来盯着我的,别担心,说。”
唐济楚立刻垮着肩,挨到他身边坐下,声气儿有些委屈:“师兄……”
师兄把脸偏过去了。见他不为所动,她这才把这几日的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
伏陈的余光瞄着她,迟疑地问:“所以,你们下山是为了来寻我回去?”
唐济楚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马上开始转移话题。
“师兄,我晚上住哪间房啊?我看你这里四处都阴森森的。”
伏陈的表情已然缓和了许多,“你……一会去住那边的厢房。”
他拿手指了指院外,只是从这里望去,只有一片洞黑而已。
唐济楚心底仍旧依赖他,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越是依赖他,便越想要远离他。
“这么远。”她说。
“毕竟不是小时候了。”他解释。
7. 相处
“可我打小就怕黑。”唐济楚声音低低的。
他就是吃这套,以前在山上,无论她闯了多大的祸,只要用这样的语气声调和他服软,他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伏陈侧首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柔声道:“那你住我那间,我去偏房。”
她立刻绽出一个笑脸来,嘻嘻笑道:“那是最好了,还是师兄疼我。”
伏陈看着她,他离开的几个月里,她瘦了许多,原本脸颊上鼓起的那团肉也消却下去。想来是师父不会照顾人,她跟在师父身边没少吃苦。
他想起什么来,从一旁的匣子取出一个布包,在她面前展开。唐济楚上前一瞧,便见那几枚“裂红”正躺在他手心。
其中一枚已然破损,大概是掷出时力道太大,扎进漆柱中便坏损了。
几枚暗器失而复得,唐济楚心中大喜,她本以为又要花钱去铸,没想到师兄都帮她寻了回来。
伏陈开口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找回了几枚落在车上的,那些落在地上的怕是早被人捡走熔了。过几日我找人帮你重铸几枚。”
唐济楚连连点头,眼神却丝毫不离那几枚暗器,她自小就钟爱这些小玩意儿,看得伏陈笑着叹了口气。
却说门外的柳七,跟着唐济楚进入城主府,等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朝里面喊了一声:“唐姑娘……你还在不在?”
柳七出入故雪祠也不下三四次,自是不害怕这种阴暗幽深的院落,只是夜风太凉,他也有些站不住了。
伏陈听得他喊人的动静,这才皱眉去问唐济楚:“你还带了旁的人来?还是个……男子。”
那柳七不叫这一声,她还真忘了这个人。她方才叫他守在院落另一侧,这人不声不响的,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唐济楚讪讪道:“是我意外遇见的那个小贼,我看他本性不坏,他又说自己没了去处,我便让他跟着我了。”
伏陈的表情有些不悦,哦了一声,说:“那叫他去住那间吧。他总不会也怕黑吧?”
“不怕不怕,他说了有个住的地方能吃饭就行。”
唐济楚一面说,一面疾步走向门外,朝那柳七说了什么。柳七无有不应,当即抱着行囊住到了那边的厢房。
再回来时,师兄脸上还是那副柔和的笑容,他说:“你总带着他也不是个事,难道他没别的去处,就要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吗?”
唐济楚没想过那么长远的事,只觉得柳七这人有点小聪明,听他插科打诨也有意思,便同意他跟在自己身边。听师兄这样问起,心中也没了主意。
“明日我寻叶先生,让他为你这位朋友寻个活计做,好么?”
那自然是好,唐济楚立刻应下来了。可师兄那句话,却也让她想到了自己。
“师兄……那我一直跟着你,好像也不是个事。师兄,你和这少城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今晚出现在车上,真是把我吓了一跳。你做了快二十年的白衡镜,怎么突然变成了别人?”
伏陈叹了口气,“我说了,师妹会怪我瞒着你吗?”
唐济楚想了想,说会。“尽管想说不会,可师兄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提过自己的身世,那时又毫无征兆地下山……”
她顿了顿,把最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师兄说钟情于我,喜欢我,却连真实身份都未曾告诉我。”
她的两只手交叠握在一起,显然有些紧张。
他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可手伸到一半,她立刻站了起来躲了过去。
他的手于是就僵硬地停在半空,然后缓慢地收回。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知道真相的人总是多担一分风险。我不想叫你承担这分风险,仅此而已。我幼时丧父,母亲远走,四岁时祖父将我抱给师父,为避难,也为叫我习武,在山上师父给我起了别的名字。我以为此生不会再回到千嶂城,我也只想着做白衡镜,可数月前祖父身死,我不得不下山。”他缓慢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若是知道此事,一定会不管不顾地陪我下山,所以我才不肯告诉你。”
这样一想,师父早就知道了师兄的身世与他的下落,带她跋涉千里来到千嶂城,甚至前几日叫她应下了安老爷的差事,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决定,现在都解释得通了。他把自己送到师兄身边,自己却又走了。
“没想到,你还是来了。”他唇边带笑,看着她说。
她小心地问道:“所以……你下山前那些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其实是为了叫我远离你?”
她千方百计地,总是把他的一颗心推得远远的。
“不是。”他坚定地回道。
在一片柔柔摇晃的烛光间,他的眼波温和平静,定定望着她。她心底忽地萌生出一种异样的,似酸似甜的情绪。
“很晚了,师兄……我们还是早点歇下。”她率先错开眼睛,说话也有些结巴。
她抱着行囊,走进他的房间,转身要把隔断的房门合上。却被身后跟来的师兄用两手挡住了。
“不是怕黑吗?”他故意逗她。
“又不是小时候了!”唐济楚慌乱地叫。
小时候什么样?七八岁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怕黑,师兄就抱着她像母亲一样哄着她睡。
伏陈笑了笑,松开手,“夜里有什么事,你就朝外叫一声,我一直在。”
唐济楚飞快地应了一声,把门合上了。她心里突突地跳,心脏快要跳出了喉咙。
第二日一早,伏陈便带着济楚在城主府四处走了走。尽管是白日,却不比夜里明亮多少,空气中漫着白雾,檐角屋瓦掩在雾中,几乎看不见。
两人沿路走着,不远处走来一人,瞧着五六十岁年纪,比师父大上一些。来人停在二人面前,朝伏陈拱手道:“主君,大司正嘱咐,午后羯川客商李光隐来访,大司正设宴繁宾楼,咱们也得一起去。”
说罢,他看了一眼伏陈身边的唐济楚,又恭顺地垂目。
此人倒是一副忠肝义胆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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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济楚打量他半天,猜想他一定是老城主的人。
伏陈果然温和回道:“好。叶先生,午后你同我一起。”他又看了一眼小楚,朝那先生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妹,唐济楚。我与她一同长大,是自己人。”
又对小楚说:“这位是叶先生,我祖父的亲卫。”
唐济楚向那叶先生行了一礼,脆生生地同人叫了声叶先生好。她从小就招长辈的喜欢,叶先生也不例外,听伏陈介绍“自己人”,心中便不觉对这小楚亲切了几分。
“我昨夜听说,大司正给主君送来一位女侍卫,原来这女侍卫就是唐姑娘?”
唐济楚笑答:“也算是阴差阳错,不过此事大司正尚不知晓,先生可要守口如瓶才是。”
叶先生点头,“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城主府的人自先君过世后,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府中也没几个人了。有唐姑娘陪着小主君,想是件好事。”
伏陈微微偏着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淡淡笑意。
叶先生离开后,两人又在府中走了半日。透过师兄的话,唐济楚差不多摸清了这里的情况。老城主死后,大司正渐渐架空住了整座城主府,待伏陈回来后,这里再无他立锥之地。所以她眼看着伏陈在外面是一副金尊玉贵的少爷样,回到府中,见到城主府破败的样子,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我并非热心权势,若是祖父同意,千嶂城姓伏还是姓齐都与我无关。我回来,只为了一件事。”
话至一半,伏陈的步伐慢慢停下了,她认真地看着他。
“这件事,异常艰难,也异常危险。所以,在着手行动前我必须送你走。”
唐济楚倔强道:“我不走。”
伏陈似乎猜到了她的回答,叹了口气说:“楚楚,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你先说,是什么事?若是真的危险,没准我听了害怕自己就跑了。”
伏陈道:“此事事关家父。”他的眼神颤动半晌,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叠过许多次的信纸,递给了她。
她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上面谈及的人名只有一个特别熟悉。“云中岳?”
“是。我从前一直以为,家父是云中岳所杀,然而云中岳于江湖中隐匿多年,我报仇无门。数月前我收到这封密信,有人告诉我,家父的死或许不是云中岳所为。”
云中岳,又是云中岳。
“听说云中岳曾弑父悖伦,原来还与白叔扯上过关系……”
信上说,白十三之死,或为毒杀。有人见过白十三的尸体,取走过他尸骨上的一截手指勘验出了毒物,只是真相不敢公之于众。这封信在暗处沉寂了十余年,终于飘转到了他的手里。
“楚楚,我十四岁生辰那天和你说过,此生惟愿精进武功,游侠四方,可生为人子,我终究不能忽视弑父之仇。是真是假,是对是错,谁杀了人,谁救了人,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叫大家清楚。若云中岳不是杀害我父的凶手,我也总该还他一个清名。”
8. 裂红
唐济楚听得动容,却还是不同意先行离开。
“师父如今下落不明,就算你要我离开,我都不知道去哪里。乌山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想回去。”
伏陈略一思量,说:“我再找人探探师父的消息,若实在找不到,我便让人去须阳请陆叔母,你去她身边,我也放心。”
她也知道一味和师兄对着干,并不能叫他回心转意,只乖乖地点头,眼睛却咕噜乱转,谋划着如何留在此处。
“师兄,你说我们在山中十余年都太平无事,怎么一下了山就这样多的事找上门了?”
伏陈点点头,一脸正经地回道:“可不是么,若是一下山就有这样多的钱找上门还不错。”
唐济楚想起柳七给她出的主意,便用胳膊撞了撞他:“师兄……你知道比师父失踪更可怕的事是什么吗?”
伏陈说不知道。
“是师父跑了,咱们的钱全在师父那。”唐济楚痛心疾首道。
她纵然挂心师父安危,可却也因此身无分文。伏陈听了觉得好笑,打趣道:“师父听了可要伤心。”
“所以……”她伸出两只手,手心向上摊着,“师兄可否慷慨解囊,借师妹点钱啊。”
柳七信誓旦旦地说,借钱能回绝大部分的告白,她觉得很有道理。可伏陈想了想,说:“那要等回去,我翻翻账簿。刚回来的时候我粗看了一眼,我这城主府上能动用的钱不多,不过若你想在千嶂城置办田产家宅,倒是够用的。”
唐济楚倒不是真的想伸手要钱,从前在乌山,三个人身无长物,每年的衣物都是用他们在山上打得猎物在山下换的,这些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有没有财物,对她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听师兄这样干脆爽快,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讪讪笑道:“我不过是同师兄玩笑罢了,我置办田产家宅做什么?又不是要在这过日子。”
伏陈早猜中了她的那点小心思,只温和笑道:“那若是有一日你要在我这过日子了,随时来找我。”
听听,他又在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了。她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唐济楚的脚步飞快,转瞬就走到了前面,故意把他落在身后。伏陈在后面轻轻笑出了声。
午后,伏陈如约而至。
繁宾楼枕河而立,宏丽非常。从河对岸望去,楼身如同架在一片茫茫云水间,雾气格外重的时候,它便如仙台琼阁般飘渺。再过半月,这里会成为往来客商竞逐豪奢,一掷千金的场所。为了这远道而来的羯川客商,楼中早早地挂起彩饰珠箔,朱绸丽锦。唐济楚甫一踏入,便闻到一阵舒缓的暗香。
她心内暗忖:排面这样大,看来这位羯川客商身家不小。
待步入正堂,方见到那位唐济楚久闻大名的大司正。出乎意料的是,这大司正面貌端正,毫无一丝贼眉鼠眼之相,就连衣冠都十分得体雅正,颇有正人君子之感。
她打量大司正,大司正打量今日的伏陈。自他第一面见到伏陈起,他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拿捏的人。况且伏陈已经长大成人,千嶂城许多事很快便由不得他齐霖操控掌握。若他是天真直率的性子,或许才更好拿捏,可在这些日子他的试探下,却发现这小子是块棉花,无论是喂刀子还是送糖果,他都不为所动,他一拳打在棉花上,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他看了眼立在伏陈身侧的那少女,安言嵩打包票推荐来的。两人似乎还不太相熟,自入得楼内,便都不发一语。伏陈在主位上端坐,逢人便是三分笑意,恰到好处的温和。那少女却冷面而立,垂目盯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看。
客人还没到,齐霖含笑先与伏陈寒暄道:“主君遇刺之事,属下昨晚初初听闻便叫人去查了,不料今早那刺客已是在牢中撞墙自尽。主君身边这位唐姑娘我试过了,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少年高手,还请主君放心。”
伏陈抬眼应了一声,不欲与他多话。
齐霖前半生在老城主手下蛰伏,老城主的手腕他学了个十成十,哪想到来了个闷葫芦,总令他手段难以施展。他端着酒杯,垂目不知在寻思着什么,半晌后才转回过眼。
客人未至,场上的主人家又一派尴尬死寂,场下的一干乐人也俱都沉默着。唐济楚的眼神飘到场下,观察起各色人等来。这些乐人中有男有女,冠服华美,手上的乐器也皆并非凡品,一瞧就不会是城主府所蓄养。
她的目光在乐人间游走了一圈,余光间发觉师兄看了她好几眼,她方想垂目收回视线,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女子。那女子正是那日被一壮汉迫在刀下的奢云!难道那官司这么快就结束了?
唐济楚正疑惑间,听见仆从在外面通传,羯川客商已至。大司正作为傧相满面堆笑地出门去迎,她去看伏陈,他低着头,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衣摆,很有些反常。
她俯下身体,轻轻叫了两声主君,伏陈却仍没有反应。他呼吸渐渐加重,浑身开始发起抖来,她从没见过师兄这样的反应。羯川客商就在门外,若是这种时候出了差错,即便是伏陈身体不适这种小事引起的,恐怕也要招致客人的猜嫌吧?
伏陈的唇边溢出一声:“水……”
唐济楚以为是他要用水,忙将他面前的水杯递给他,却不想那水杯竟被他拂袖掸落。
不是要喝水,难道是水有问题?唐济楚瞬间猜想到水中有毒,可在这个节骨眼发作,怕不是为了要伏陈的命。毕竟没有哪个蠢货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凶手顶多是意欲控制伏陈,让所有人看到伏氏毫无待客之礼罢了。
门外的说话寒暄声渐渐近了,唐济楚从未感到如此惶急,偏偏此时场下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主君的反常,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起来。
唐济楚恨不能此刻带着伏陈远走高飞,她暗恨自己不够警觉,又恨自己此时此刻束手无策,还护不得师兄。
伏陈缓过了劲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颤抖的声音对济楚道:“楚楚,过来点。”
两人的身形被高大的桌案挡着,几乎没人看得见桌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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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动作。伏陈蓦地攥住了她的手,掌心是不同寻常的潮热,她心底此时再没有旁的顾忌,想要回握他的手,却被他避开来。他的手指一路缓慢而艰难地向上移,直至摸到了她腕间绑着飞镖的位置,取走了其中一枚最为锋利的,握在了掌心。
尖锐的刃尖刻在皮肉里,很快便刺穿了掌心的皮肤。他得以在钻心的疼痛里获得一丝解脱。
齐霖引着羯川客商李光隐,春风满面地向内走。伏陈眼前一片模糊碎影,唯有齐霖的影子,仿佛血痕般刺目清晰,渐渐地,他的影子又扭曲幻化成一只凶兽,在他面前咆哮着挑衅。他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最后发现只有掌间的疼痛是清晰的。
连世界也在天旋地转,济楚唤他的声音听着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这样坚持了一会儿后,伏陈听见那陌生的羯川客商朝他说了句什么,似乎在自我介绍。他攥紧了掌间的“裂红”,鲜艳的血色果然从他指缝间流溢而出。
“裂红”这暗器的名字还是他帮小楚起得,没想到今日竟在自己掌间一语成谶。
他的神智随着剧痛清明起来,唇边是如沐春风的笑意,抬手朝李光隐拱手道:“久闻羯川人杰地灵,今日虽不见羯川毓秀风物,却得见羯川英杰,实为晚辈之幸。晚辈伏陈,久仰。”
血珠凝成一滴,两滴,砸落在案上,很快又在绸布洇成一团暗黑。
唐济楚的呼吸滞涩,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然而在表情上却不敢有半分异样。
她开始观察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齐霖与李光隐自不必提,叶先生仿佛知晓此事,表情也颇为凝重。还有场下的一应乐人,乐声已振,那位老熟人奢云,指尖在琴弦上虚晃,尽管唐济楚不精深乐理,却能看得出来奢云在滥竽充数。唐济楚并不觉得她单纯是为了犯懒,她开始对场上的一切异常之处保持警觉。
齐霖兀自与李光隐交谈,仿佛伏陈只是个摆设。事实上,在齐霖的操控下,他也已经成了这座城最大的摆设。
请伏陈来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通过李光隐的口,让天下人都知道千嶂城的少城主不堪大用,千嶂城即将易主。想清楚了这一点,也便想清楚了,齐霖并不想要伏陈的命。如今的世道,他若是当众残害千嶂城幼主,便会有源源不断的正义侠士来此匡扶正义,齐霖一定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伏陈点到即可的使命已经结束,留下来也只是徒增折磨。唐济楚低头,靠近了他,旁人看来仿佛是她在听伏陈说话。
伏陈已是不能言语,他想用手拽一拽她的衣角,又想起来自己满手血污,那只手又垂了下去。
“大司正,李君,主君身体抱恙,只待晚间再与二位详谈。”唐济楚朝两人拱手行礼,李光隐倒并未说什么,只有大司正,他唇边带笑,半是戏谑地道:“我们这小主君少不更事,李君还请多多海涵。”
唐济楚听得气血上涌,心底暗暗又记了这齐霖一笔。纵使师兄不欲争名夺利,这齐霖也必须狠狠吃顿教训才行。
9. 白十三
“撑着,我带你走。”迷蒙间,他听见师妹在他耳边说。
她不算多么强壮的手臂竟然蕴藏着这样大的力量,托着他稳稳地站了起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齐霖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并未阻拦。
说来也是奇,打出了门起伏陈身上的反应便止住了。一身剧痛全消,神志也清明不少,只剩下掌心被利刃割烂的痛,顺着每一丝纹理朝皮肉深处钻。
“是毒?”济楚声音闷闷地问。
伏陈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声气却愈发虚弱:“不是毒,是蛊。”
他的胳膊还艰难地搭在她肩上,低垂着头,她在他垂落的发丝间看见他那双眼睛。那本是一双清朗分明的眼睛,此刻眼底却如幽夜暗流。是被蛊毒催发出的吗?
他的声音极轻:“这蛊半月前也发作过一次。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掀翻了桌案,又砸碎了几件玉器。还险些伤了人。后来便有传闻说我走火入魔,神志不清……“
唐济楚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撑住他。虽说他们自小没被师父娇养过,可在山上,他也没吃过这样的苦。
“师兄……”她不知如何安慰好,心底对齐霖的恼恨又添上一层。可偏偏这里论的不是谁武功第一,否则便是拼个鱼死网破,她也要替师兄报这个仇。
“楚楚……师兄现在是不是特别狼狈?”他问,那一点委屈的婉转的尾音撩拨在她心尖,她却只当师兄受了委屈和她哭诉。
她小时候撒娇就这样。
“不,师兄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齐霖,老东西,等着瞧。”她狠狠地放话。
伏陈叹了口气,说:“你方才在席上的动作神情,瞒不过这老狐狸,恐怕要不了多久,你我的关系便会天下皆知。”
“那也要他查得出来才行。对了,我刚才在人群中见到一女子,我与她之前在客店里有过一面之缘,但我见她似乎并不通乐理,倒像是在滥竽充数,总觉得有些不对……”
伏陈略一皱眉,“你是怀疑,人群中有刺客?”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都不消她细细分析,他就已猜出了她的想法。
“是。”
“齐霖应该还不会对我下此死手,就算她真是刺客也是另有所图。”伏陈说。
她又问:“万一这刺客是那李光隐的人呢?”
一介客商,客居于外,若非有人指使,无冤无仇的,为何会对他下手?两人很快又都否定了这念头。
待二人回到城主府,伏陈的桌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朱色木盒,漆光柔润,下面压着一封信。
伏陈看了一眼唐济楚,轻轻道:“你离这远点。”
唐济楚抿了抿唇,听话地朝后退了半步。伏陈这才上前掀开了那盒子。
那木盒中盛着的,是一团焦黑的难辨本体的东西。伏陈拿起了盒子就近一瞧,身体僵了一瞬。
一截皮肉早已腐烂,只剩下被毒物侵烂腐蚀的尾指静静躺在那。他不由想起下山前那封密信里谈到的尸骨。
他抽出压在盒子下的那封信粗看了一眼,信上并无寒暄之意,只告诉他,今夜灯灭时,于城南周至居相见。
济楚在一旁瞧见,不由道:“这也太巧了。”
连伏陈自己也晓得太巧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方却来了告知真相的兴致?
唐济楚扭头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分析道:“要么便不去,彻底打消了对方的计划。”
伏陈的右手已经痛到麻木,他缓缓坐在另一侧,张开了被“裂红”扎透的手掌,淡淡道:“可若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错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说:“我倒有个办法。”
她还没开口说是什么办法,却被人立刻否定了。
“不行!”
他撩起眼皮,定定地看她:“你想替我去?不行。”
唐济楚长长叹口气:“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在我心里放了什么读心的虫子。”
伏陈没理会她的玩笑话,沉着脸不说话。
“好好,不去就不去,回头咱们拜托叶先生,好好查一查这断指上的毒,一样能找到线索。”唐济楚应着他,心里却打着别的算盘。
他这才缓和了面容,“你到时在周至居外等我,我亲自进去。”
唐济楚也学他的样子,沉着脸瞪他。
“师兄,数月未切磋,你的武功可是更精进了?”
伏陈耐心道:“没有。”
“你我武功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平日切磋也是平分秋色,怎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了?”
伏陈语塞,半晌低声说:“我怕你会受伤。”
“我要是怕受伤,我就不会来。”
伏陈思考了一会儿,她的眼睛也一直未离开他,他在这样直白坚定的目光里只有妥协。
他说好,“都听你的。”
济楚板着脸点头:“这就对了。把手给我。”
她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一截保存干净的布,又挑出药瓶,接过了伏陈递来的右手。她抬眼瞄了一眼他,他原本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下只得飞快地低下头。
这是他教会的。济楚把他那只右手捧起来,一手托在他手背上,那温度于他而言凉润润的,他纤秀的指尖颤了颤,落在她掌心任由摆布。他不知看哪里好,明明是朝夕共处最亲切的人,他的目光落到哪里却都像是最卑劣的进犯。
药粉被轻轻洒在他掌心,那瞬间竟比利刃剜肉还痛上百倍,伏陈的手指猛然蜷缩,又被她生生扳开。
“师兄……长痛不如短痛。”她也不忍见他皱眉,说着便猛地将小半瓶药粉尽洒在伤处。
伏陈的鼻尖溢出小颗的汗珠来,眼角也泛红,或许是痛得麻木了,只愣愣地盯着她为自己手掌缠上纱布。他掌心的伤口传来一跳一跳般的痛,就像心跳声在掌中止不住,想递给她,她却先松开了手。
唐济楚此时突然想起,院中的厢房还住着一个人。柳七还在边上的屋子里住着,唐济楚走进他屋的时候,他摆了一桌的“宝贝”,正一个个清点着。
她颇有些引狼入室的感觉,问他:“这些是什么?你又在城主府重操旧业了?”
柳七瞧见她身后慢慢跟来的伏陈,少城主表情似乎有些阴郁,他摸不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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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己,连忙解释:“不不,小的哪敢啊?在官府偷东西,我嫌命长啦?这是之前,从故雪祠……请回来的供奉!”
这小贼倒是挺会美化自己的,把偷回去的说成请回去的。唐济楚一边拿起他“请回来”的供奉,一边问道:“方才我同少城主出门的时候,你可有察觉到院中的异响?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
柳七倒是未出过门,只是他武功不济,耳力也不佳,叫他仔细听都未必能发现什么,更何况他一心都放在他这几件宝贝上了。他摇摇头,说没有。
唐济楚抄起一件宝贝,高高抬起,虚虚地向他脑袋上一比划:“要你何用!”
柳七双手捂着脑袋,连连叫着女侠饶命。
伏陈清了清嗓子,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将两人隔了开,说:“楚楚,你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什么?”
她本来对柳七这些陈年宝贝不怎么感兴趣,被伏陈一问,她也低头打量起来。
“似乎,是个箭筒?”她说。
她摇了摇手中这木筒子,里面果然传来琐碎东西相撞的细响,在另外二人好奇的目光里,她一扭那箭筒的盖子,里面果然掉出了两支箭羽。
唐济楚见柳七表情也如此惊讶,好笑道:“在此之前,你都没打开过?”
柳七连连摇头,“打开了,就卖不上价了。”
伏陈也好奇起来:“你这宝贝,都能拿到哪里去卖?”
“黑市呀。二位不会没去过吧?”
唐济楚好面子,硬撑着抢先回答:“去过,自然去过。”
她扣着那箭筒,又向外倒了倒,那箭筒深处似乎还藏了东西,只是仿佛黏住了似的,倒不出来。她一把抽出了剑刃,犹豫了一下,转头但见师兄点了点头,她便握紧了剑柄。只听得柳七哀嚎一声,那箭筒便应声而破。
三人同时朝那箭筒瞧去,那箭筒深处并无藏物,可这箭筒内壁却别有玄机。其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迹。伏陈取来拓碑的物事,一点一点仔细小心地将完整的刻文拓了出来。
那箭筒内壁第一列,赫然写着两个名字:唐薇,白十三。
此外三个名字,其中一人是济楚耳熟的“法戒三刀”林应寒,余下便是云心剑圣苏简,须阳陆言英。
“白十三?”济楚讶异地看向伏陈,柳七并不知晓白十三是老城主那位早逝的嗣子,也不知晓白十三与伏陈的关系,见两人的表情如此,不禁疑惑道:“白十三,你们没听说过?”
济楚就要回嘴,却被伏陈虚拦住,他问柳七:“你知道些什么?”
柳七“嗨”了一声,抱着胳膊:“我从小便在千嶂城讨生活,白大侠的高名我可是听说过,他与云中岳曾在故雪祠内交过手,白大侠一路护佑云瞻云大侠,却终不敌云中岳。大家都说他死在了云中岳的剑下,我看却不然。”
伏陈皱眉道:“为何?”
“他们说云中岳杀了亲父云瞻、白十三以及韩淇等人后,在故雪祠放了一场大火,白十三等人就在这场火中烧为枯骨。可我这些年……嘿嘿,在故雪祠请了好多宝贝,却无一是白十三的遗物,我猜他根本没在那场大火中死掉。”
10. 鱼刺
伏陈闻言没有轻下论断,他伸手一件件拿起、打量着桌上的这些宝贝。其他几样确然是寻常庙祠间常见的法器供奉,并无异常。只有这只箭筒,以及这其中刻满的人名,透露着极不寻常的信息。
可这些也不过是他们的推断,算不得证据。伏陈定了定心神,决意晚间便去周至居探一探那位知晓一切的故人。
两人神经紧绷了一整个午后,如今都有些疲惫。伏陈叫人端了膳食上来,他本想着单独给柳七送去一份,没想到这位自来熟的一屁股就坐俩人旁边了。
伏陈师父说得对,伏陈自小就脸皮薄,爱体面,也便不怎么会拒绝别人。偏偏柳七也是个没眼色的,自顾自取了碗筷不止,还替他们两人布置起来。
唐济楚挂心她师兄手上的伤处,更是主动替他盛饭舀汤。伏陈望着瓷碗里盛着的,满得堆尖的亮莹莹的白米饭,心也似冒着米香味的热气。离家数月,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样的温暖。
见伏陈迟迟不动筷子,唐济楚想了想,问:“师兄不方便用筷子?”
伏陈目光微微颤动,但终究还是要脸皮的,若非旁边坐了个碍事的柳七,他真想耍一次赖了。
他瞥了一眼柳七,深深吸口气,说:“勉强能用。”
柳七却不知情识趣,嘿嘿笑了一声,随口打趣道:“师兄还真是坚强。”
伏陈的筷子又停住了,他看着柳七欲言又止。
谁是你师兄?
唐济楚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连忙在中间道:“师兄你可别逞强,有什么不便的全交代给师妹我。”
伏陈的表情这才缓和了许多,轻轻哼一声,说:“你也会照顾人了?”
唐济楚语调上扬地“嗯”一声,“人都是会长大的嘛。”
她用干净的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剥下其外表那层乌黑的鱼皮,仔细又小心地分离出白嫩的鱼肉。这鲤鱼的刺可不好挑,好在她眼神不错,凝神用筷子尖勾挑出了其中的毛尖细的鱼刺。那认真的样子,比她小时候习武还专注。
伏陈在一旁怔怔看着。豆丁大点的时候,实则一开始他不精于此道,只是师父外出打猎最常带回来的就是河湖里的鱼,师妹不耐烦挑刺,宁可吃硬冷掉的馍馍也不动一口鱼,师父又是一贯“以万物为刍狗”式的抚养。他没法子,只好亲自替师妹挑鱼刺。
刚开始他信心满满地让她尝,结果她被鱼刺扎了嗓子,流着泪又噎了三天冷馍馍。后来他就自然学会了,其实也不算什么功夫,足够仔细就挑得干净。
现在,唐济楚也信心满满地把那块鱼肉夹到他碗里,“我仔细挑的呢。”
伏陈的右手一动一蜷就生生地疼,为了面子他也只得极力保持正常的姿势,夹了那块鱼肉吃着。入口是鱼肉的鲜甜,鲜甜中有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了一下他的舌头。
他的表情僵了一瞬,柳七与唐济楚正盯着他瞧,他怕唐济楚不肯再为他挑鱼刺,硬是把那根细刺在口中嚼得折了烂了才咽下去,那两人脸上竟同时露出了欣慰的笑。
然而这也是一种折磨,唐济楚喂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他都快要怀疑她是故意报复小时候的那一刺之仇了。
他竖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忍不住拒绝:“好了,一会菜都凉了,你好好吃饭。”
虽这样说,他手都那样了,还在为她布菜呢。柳七见了竟有些没由来的感动,直道:“看见你们,倒让我有些想家了。”
唐济楚想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呢?话至嘴边又停住了。这可是个容易引人感伤的危险话题。
伏陈虽不怎么待见这没眼色的小子,却也不禁看了他一眼。
师兄妹两个不欲多言,唯恐提起他什么伤心事来,这柳七倒是自顾自说起来:“自我出生起,我爹娘整日做些刀口舔血的活计,每天早起出门前全家人都要彼此告个别。我也是这样,从小与我妹妹相依为命……”
说完他叹了口气,唐济楚也动容地跟着叹了口气,只有伏陈淡淡瞥他:“她不是我妹。”
唐济楚心道又来了,忙帮柳七打圆场:“师妹也是妹嘛。”
柳七这人是油盐不进的性子,也跟着打哈哈:“确实不一样,师兄妹能结成夫妻,兄……嗳!”
唐济楚在下面狠狠踹了他一脚,柳七被踹得懵了,反应过来以后也自知失言,自己重重咳了一声。
伏陈唇角弯弯,变脸变得很快,说:“你就叫柳七么?家里面没起个正式点的名字?”
柳七回道:“小的哪有什么名字,父母不认识几个字,我么……这些年倒是认识点礼器供品上的字,除此之外,只会写柳七二字了。”
“要是……我们帮你取个名字,你愿意吗?”伏陈温声问。
柳七讶然地张着嘴巴,似乎没想到有一天也能得到少城主的垂青,替自己起名字,半晌才连连点头称好。
唐济楚眼珠一转就一个馊主意:“叫……柳大骗子。”
她这是还在记恨柳七在故雪祠骗过她的事。
柳七朝二人拱拱手,“二位贵人好,小的柳大骗子。”
演得像真的似的,唐济楚被他逗得仰着脸乐了半天,伏陈看着她笑的样子,也不禁笑起来。
“柳君,有什么志向么?”伏陈问。
“多请点供奉回家,发财富贵就是我的志向。”柳七毫不避讳地,拍着胸脯道,“但如今,要是能跟着二位做番大事业,就更好了。”
唐济楚打岔说:“那你叫柳富贵。”
柳七说:“好是好,就是听着像蹲在旁边用饭的那个。”
伏陈到底比师妹靠谱点,说:“叫子富如何?简单又好记,还能叫你时刻不忘了自己的志向。”
柳七听了一拍大腿:“柳子富?这名好,多谢少城主赐名,现在听着我倒像是哪家大户出身。”
伏陈本想让叶先生随意打发他做些什么,不过就在方才某一刻,他又打消了念头。
柳七比自己有意思,更会讨楚楚的欢心。随随便便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逗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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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欢颜。
因着他师兄的身份,楚楚不会肆无忌惮地打趣他,不会在桌下踹他的脚,即便他们昼夜不离地相处了上千个日月。师兄的身份是他靠近她接近她,近水楼台的便利,也是他不得解脱的束缚。
她明明这么近,这么近,却始终与他隔着望山跑死马的距离。
他想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对柳子富说:“我本想托叶先生为你找个活计做,如果你更愿意留在这里,那便继续在那边的偏屋里住着吧。”
不为别的,只为他想她快乐。
柳子富听了欢喜极了,这下总不用再住进故雪祠那间又冷又破的大殿里了,他连连向伏陈道谢,激动时恨不能跪下来磕几个响的。
唐济楚在旁边笑着警告:“留下来归留下来,你可不能重操旧业,搬空了我师兄的城主府啊。”
柳子富“嗳”了一声,“这个主君放心,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楚的。主君,往后这主院中洒扫庭除,浇花逗鸟的活,都包在小的身上。”
伏陈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听到了。
三人用过了饭,也快到了掌灯的时候了。
周至居离位于城中央的城主府很有些距离,两人不得不早早动身。唐济楚绑好身侧的剑,伏陈重又束起长发,背着他那把金伞,两个人同进同出间,倒真有几分一对少年侠侣的况味。
“好久不见师兄一身白衣了。”唐济楚边走着,边与他说道。
“着白衣是告诉敌人,我今天不屑与你动手。”师兄很久以前这样说过,他今天也是这样回答。
她从前无法辩驳,今日神来一笔,嘻嘻笑道:“我若是你的敌人,非要你回家把衣服都洗烂不可。”
待两人行至周至居外,只见大门紧闭。原来这周至居是一家商铺,一共两层,大约也是一层做生意,二层供东家休息的那种小楼。他们环顾四周,周遭商户皆已熄灯。再一仔细打量,原来这周至居做的是亡者的生意,难怪大门紧闭,这儿的夜里根本就不做生人生意。
唐济楚先几步走到大门口,顺着门缝往里一瞧,大声“嗬”得一叫,往后退了几步。
“有人!”她皱着张小脸,把他师兄扯过来。“有人看我!”
在伏陈的印象里,唐济楚不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尽管周才宝一再教导他们不惹事也要怕事,但扪心自问,这些年他们师兄妹没少没事找事。她这样一叫,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伏陈也凑了过去,唐济楚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她此刻还能分心想着,要不要把师兄背后的伞也抽出来。
这从外面只能窥得一隙幽光的周至居,仿佛藏着某种骇人的未知的东西,稍有不慎,那东西就会窜出来攻击人。
伏陈胆子到底比她大一些,他探身瞧着,无论内心如何惊涛骇浪,面上仍旧从容不迫。他镇定地咽了咽口水。
只见那门隙中,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脸上有一只朱色墨迹画成的眼仁,正直直地盯着门外的,他的眼睛。
11. 偶人
伏陈僵硬地站直了身体,夜色下他的脸也有点白,回身看了眼唐济楚,深吸了口气。
“没什么,是个纸人。这家大概是明器店。”
店家把纸人抵在门上,大概是对付夜间小贼的手段。
济楚被那纸人吓得心神不宁,紧紧抓着他的袖口,壮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怎料这门未曾关严,她的手指刚敲上去,闭合的门便卸了劲儿,向内缓缓荡开。户枢吱呀呀一响,像女子迷狂的笑声。
那倚在门前的纸人自然也随之直直倒了下去,两人顺着半开的门户向内望去。
只见明堂两侧立着两排似乎在迎客的纸人,像是大户人家送葬时候摆的童男女,灰白的脸上点缀着艳丽煞目的红,每个“孩子”脸上都扮着和气的笑。
两人小时候虽也时常溜下山,但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同时沉默了半晌。
还是伏陈先把背后的金骨伞卸了下来,吸了几口冷气,对她说:“你怕的话就在门外等我。”
济楚四面瞧瞧,眼风扫过处尽是漆黑,比这明堂中好不了多少,她抓紧了他的手臂,下意识地贴近了他。
“……我瞧着外面比里面还吓人呢。师兄,你不怕吗?”
伏陈额头耳下都起了薄汗,但在她面前坚持嘴硬道:“不怕。”
济楚眼一闭,心一横,咬咬牙说:“那我也不怕,走,咱们这就进去探探。”
“锵”一声,剑刃出鞘,她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他手臂,两人小步挪动着向内走。她那姿势,像是随时准备着开跑。
济楚见他面上如此镇定,握着金骨伞的手背却绷紧得浮现出青筋脉络,就知道他也一定在害怕,只不过脸皮薄不肯说自己怕,便故意挑事道:“师兄,这些小孩……好像都在看着咱们呢?”
师兄的声线还算平稳,但她能听得出来其中的虚浮,“是吗?”
唐济楚挤着嗓音,朝着一边的纸人,怪腔怪调地道:“孩子们,别吓唬我师兄了,他胆小。”
低头借着微薄的光亮才看清她脸上狡黠的笑,伏陈瞪了她一眼,方想着开口说什么,明堂正中央摆着的长条桌上,倏地立起一只偶人来。那偶人披麻戴孝,面上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双歪七扭八的眉毛,和一只血红的嘴。
伏陈本就注意着屋内的风吹草动,偶人的身体飞起来的时候他早有防备,唐济楚就没那么机灵了,她惊呼一声,吓得朝空气连挥了几剑。
看她本是为了吓自己,却被这偶人吓得不轻,伏陈不由笑了一声。
“别怕,它身上有机关,有人在操纵机关。”他说。
像是为了附和他,身侧两边的纸人齐齐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细听之下,唐济楚果然听到了机关枢纽的活动声。
伏陈一手握紧伞柄,另一只手慢慢朝身后探去,摸索着停在了她指尖前一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回握住了。他那只手还覆着纱布,粗粝不平的触感,磨着她掌心。
她心里忽然安定多了,师兄的手温热有力,为了安慰她似的,收力握了握她的手。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在乌山脚下。天也像这样黑,那时身边不是这些纸人偶人,而是隐伏在暗夜林木间的成群的野狼。他那时候小小的手就像今天一样,紧握着同样小小的她的手。
她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等再从他肩上探出头来看的时候,那偶人面前的条案上,又立起了一群体型更小的偶人。偶人们的脚下,踩在一座白纸搭成的戏台子上,偶人们的身体,绑缚着从上垂下的数条银丝线。案旁的一支蜡烛幽幽亮起来,只够照亮那条案上的偶人。
她明白了,原来是想唱出戏给他们看。
那些小偶人们脸上没有五官,被牵动着前行。先是一个梳着少女发髻模样的小偶人,歪歪斜斜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台子的中央,待回头看时,她身后的偶人们已尽数伏在了地上。细碎的红纸屑纷纷落下,落在那些伏在地上的偶人身上。
“这是何意?天降红雪?”唐济楚小声伏在他肩上问。
伏陈叹了口气,说:“是说她身后的人,都死了,流了一地的血。”
第二幕戏,是那挽着少女发髻的小偶人,持着小剑,步履蹒跚地挪到那体型最大的偶人面前,她试图挥剑却不敌,只好狼狈地离开。
唐济楚没耐心看戏,四周打量着这地方。那烛火亮起来后,四周反而更黑。原来两侧的偏屋也另有空间,在他们左手边,月光最亮处,摆着的全是纸人,其余四周都是些纸扎的动物,有半人高的马,有不吠不动的狗,码得整整齐齐,等待为过身的人捎去一点关切。
她走神走出二里地,只有伏陈看得认真,戏演至第三幕,五个等身的小偶人,其中一个是方才的少女,齐齐将手中的剑指向那最大的偶人。
就在此时,两人俱听得一阵枢机开动的“咔哒”声,黑暗中有数道针影泛着幽冷的光,贴着他们飞驰而过,刺穿了台上的偶人。
唐济楚握紧了手里的剑,“谁?”
没人回答她。台上惊起一点火苗,所有由那油纸做成的偶人纸人,瞬间被那颗火苗吞噬,燃起更明亮更热烈的火来。
伏陈手中的金骨伞,也在这一刻訇然绽放开,遮在两人身前,隔绝了那突如其来的火所带来的烟气。
“阁下,戏我们也看了,下马威也立过了,也该出来相见了吧?”伏陈沉着嗓音,听得出来他此时的不悦。
伏陈是个极少会愤怒的人,他的情绪总是淡淡的,即便他生气了,也不叫你看出来。因此他发不出来的怒,总由唐济楚代为释放,养成了她从小爱打抱不平的性子。
还是没有人回答。唐济楚清了清嗓子,喝道:“出来!”
他慢慢举起伞,撑在两人头顶。她却小声抗议:“师兄,屋子里打伞长不高!”
伏陈默默把伞移到了那几个纸人的头顶。
静默中,二人只听得黑暗里一声似嗔似笑的叹气声,幽幽地,仿佛一阵阴风拂过。
唐济楚顿觉一阵毛骨悚然,她知道师兄也没好到哪去,交握的手快把彼此的指骨都要握断。
面前的那团火焰已经燃至最烈,连同它下面的木桌,也一并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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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伏陈渐渐将伞面向上移,露出那团火,以及那被火光照亮的白墙。白墙上是墨色淋漓的六个大字:杀人者,方惊尘。
“方惊尘?那不是储圣楼的人?”
唐济楚看向伏陈,他默默不语,四下里只听得“豁豁”的焰声,半晌后他说:“走吧,此人的话大约已经说完了。”
伏陈收了伞,却不敢放松警惕,直到从那明堂中离开,两人才都松了口气。
方才在里面,她不敢言语,现在这会儿忍不住开始问他:“方才那偶人演了什么故事?你看懂了吗?“
伏陈回想了半天,说:“那三幕戏……好像都与我爹的死无关。也可能与他有关,我却没看明白。似乎是说一位女侠,经历家门被屠,复仇无门,友人被杀。”
“女侠?难道白叔叔与这位女侠有关?会不会是……你娘啊。”
伏陈不是没猜过,但他很快便摇了摇头,“不会。我娘是须阳的世家出身,我没听说她家族中有过这样的事。”
她收了剑,叹了口气说:“这些江湖人就喜欢装神弄鬼。不过,师兄,你真的信凶手就是方惊尘吗?且不论这方惊尘如今已是储圣楼的尊主,今晚布局这人显然是想把咱们当刀使。”
伏陈道:“若是拿咱们当刀使,也得咱们是把快刀才行,可咱们在乌山上生活了十几年,几乎不问世事,对方连咱们的武功根底都没试过,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让我做那把刀?”
“兴许,对方不是想拿咱们两个当刀,是想让师父去做这把刀呢?”唐济楚上下看了他两眼,伏陈的眉眼隐在夜色里,她只在暝色中看见他眉骨的轮廓,她抿了抿唇接着道:“可没想到某人接到信,一个人连夜就离开了……害得我以为是因为我才……”
“当时情况紧急……”伏陈鲜见地结巴了。
“再紧急,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
伏陈的脚步停下了,只有她自己朝前走了一步,她往旁边瞧的时候没瞧见他,紧张地叫了声“师兄”。
“若我给你留下信,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还会来找我吗?”他低声问,她从这声线里听得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
“当然会,我只有你和师父了。”她想了想,“还有陆叔母。”
伏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笑了,“楚楚,我那时既希望你来,又不想你来。你来了之后,我每一天都极欢喜,又每一天都忧虑。”
她的心跳得快起来,她隐隐觉察到师兄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乌山那一晚,他倾身却停在她唇瓣前,朝夕相处十余年她第一次触到他若即若离的呼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他继续自顾自地说:“既然留不留信,结果都是一样的,留不留又有什么意义?我虽然嘴上说着不想你陪我同担这份风险,可是……”
可是我下山后,每晚梦到的都是你真的来寻我了,可是我在舆车中见到你的暗器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法再放手。
“可是什么?”她在静夜里脆生生地问。
伏陈慢慢靠近她,走了两步,问:“你真想知道?”
12. 奢云艳雨
唐济楚心头一跳,脚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也不是特别想……”她旋过身继续向前疾走几步,确认他已隔了自己几步远后,又转头戏谑道:“因为我都知道。可是师兄心里还是盼着我来的,对吧?”
几步之外,伏陈无奈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来:“你跑什么?”
“那你追什么?”她听得到他也跟着加快的脚步声,她的心跳随着这脚步声“咚咚咚”地愈来愈快,愈来愈响。
“你不跑我怎么会追?”他说。
她哼了一声,“你不追我怎么会跑?”
似是思量过许久,也或许是脱口而出,他说:“我追是因为我心悦你,喜欢你。”
黑暗中静了许久,他不想沉默的时候,她偏偏一时无话。伏陈自嘲般地替自己解围,他语气淡淡地:“你跑,也是因为不……”
“师兄。”唐济楚没听得他继续说下去,开口打断,“夜快深了。”
伏陈还不愿迫她太紧,也便没再说下去,只是哑默地跟在她身后,像往常一样,像十四年间任意的某天一般。他慢慢收紧掌心,先是撕裂般的痛,然后他想起了与她扣紧掌心的触感,在痛中也快意。
他的目光追随着前方她的身影,今夜的月色已被大片的夜云遮住了,她的身影也溶进乌暗中,只有她的轮廓,落上了一片冷苍色。
他想起柳子富所说的师兄妹的不同来,他一直以为那是比兄妹还紧密的关系,他们形影不离十四年,以前没有分开过,以后也没有任何能让他们分离。
两人行至半路,路过白日里造访过的繁宾楼,唐济楚忽然叫了他一声。
“师兄……你看那边。”
原来是繁宾楼的乐人们“下值”,他们个个面上疲惫不堪,奏了一天的乐,想必不会开怀到哪里去。弹拨琵琶、琴的,指尖都绑上了细细的布条,吹笛子、尺八的,鼓着脸颊,神情呆滞,其后还跟着几个孩子,因力气小,只好几个人一起抬一样,鼓或是瑟的。
人群之后,唐济楚注意到一个抱琴的女子,她没随着前面几个女乐一起,伶仃一个人,表情板滞,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比晴夜的星子还耀眼。是奢云。
“师兄,我又遇到那女子了。”
伏陈愣了好一会儿,问:“哪个女子?”
唐济楚“啧”了一声,“就是那个,我和她在客店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我还跟你说,她像刺客的那个。”
伏陈当时没放在心上,此刻听她描述才大概有了印象。
“我看她的表情,还是觉得不对劲。师兄,我们还是万事小心为好。你先把脸遮住。”
伏陈叹口气,认命听话地接过她的帕子,把脸遮住了半边。
那群乐人自他们眼前走过,待奢云从他们身前路过的时候,唐济楚避也不避,直直地盯着她看。奢云只是从她面上淡淡地扫过,而后仿若未见似的,云淡风轻地从唐济楚面前头也不回地错身而过。
说是她忘了倒也解释得通,可总不会面对面再见却毫无反应吧?她长得就这么让人过目即忘吗?
“奢云姑娘。”她开口叫住她。
没想到她只是愣了一下,抬步便要继续向前走,只是走了两步,她又回转过头来。长眉微蹙,妙目含惊,眼下的她瞧着倒又和奢云不是十成十的像了。
难道是她认错了人?唐济楚暗忖着,试探着又加了一句:“是……奢云姑娘吗?”
“小女阮艳雨,这位姑娘,可是认识小女的阿姊?”
“阿姊?奢云是你的阿姊?”
阮艳雨抿唇一笑,偏头靠在琴上,眉眼间俱是风流艳影,“奢云艳雨,如果不是同名者,那大概就是她了。”
“我上次见她,她正被一壮汉为难……说起来,”唐济楚以拳抵口,咳了咳声,“还是我替她解了围。”
伏陈这时才仔细看了她一眼,问:“你解了围?”
唐济楚骄傲地一抬头,说:“我最看不得以武力暴力欺压人的,当然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伏陈很自然地应了一声,“我是想问,对方没有受伤吧?”
见师兄如此捧场,她刚想再自夸吹嘘几句,却被这阮艳雨打断了:“对方可自称要为他四哥报仇?”
“你怎……”
“阮艳雨,还不快跟上?这是你家门口的市坊?容得你在这胡聊瞎攀?”队首的行首,站在那抱着手臂,阴阳怪气地喝道。
艳雨看了看行首,面露为难地朝唐济楚道:“改日……群玉坊后的六角衢,你找人打听阮氏女的居处,就能找到我。我先走了,后会有期。”
队前的乐人已经走出几十步以外了,便是队尾的孩子们也将她落下了不少。她的琴看起来分外重,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上了队伍。如此又走出了五六步,艳雨偏首朝他们这里匆匆抛来一眼,才紧着步伐离开了。
“师兄,你看着,她会武功吗?”唐济楚问他。
伏陈自是不好一直打量女孩子家,方才也不过匆促看了几眼,便只道:“不好说。不过她若是会功夫,内家功夫应已是练至精纯,你看她看起来疲惫,呼吸却一丝不乱。”
“可我看她,方才似乎并没认出你,若她的目标是你,怎么会遮住半边脸就认不出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唐济楚先转开视线,兀自嘀咕道:“总之……我明天再去找她,试探个清楚,我也好放心。”
听她这样说,他便不再说什么了。帕子遮住的那半边脸牵起淡淡的笑。她伸手扯落他面上的帕子,面上有微妙的不自在,“你……你又在偷乐什么呢?小命都悬于一线了……”
没想到他扯着那帕子的一角不放,“你明明知道。”
唐济楚扯了两下扯不动她师兄,气恼地说:“送你了……快些回去吧!”
说罢转身就走,她被方才那短暂的纠缠搅得心境摇曳,心底钻出个痒痒的,叫人抓不到摸不着的细芽,只让她徒增羞恼。
回到府中时,叶先生也已回来了。唐济楚趁着伏陈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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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拉着叶先生在外间说话。
她一向是直来直往的脾气,没有那些迂回的寒暄与试探,头一句便是:“叶先生,你可晓得我师兄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叶先生背着手,偏首看了看尚在内间忙碌的少城主,低声道:“此事尚有蹊跷之处,我也未曾查明。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小主君第一次发作,是在他回来后的半个月内。”
“半个月?叶先生,不瞒您说,我的确怀疑此事是齐霖所为。可我也在想,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下手的吗?”
叶先生缓缓点了点头,“你想得不错,以小主君的身世,想谋害他的人不在少数,未必就是齐霖所为。况且那时只是他蛊毒发作,并不代表是他下山后才被人种了蛊。"他叹了口气,停顿半晌方道:“数月来,我托人遍访名医,可蛊毒并非寻常药理可解,我也正发愁……”
唐济楚仔细打量起他的神色,但见他确实愁容满面,不似作伪,心里放下了十成的戒备,只是试探道:“叶先生,我师兄初下乌山,无所依靠,如今能毫无保留相信的,只有叶先生您了。”
换做寻常人听了,见对方对自己起疑,难免要恼怒一番,可他早年间与老城主出入江湖历练心境,早将情性锻炼得坚固无比,闻言他只是笑笑:“我叶氏先祖是奉伏氏为主,而非奉千嶂城为主,叶氏世世代代护卫伏氏周全。纵是小主君弃了千嶂城,我也要追随小主君而去的。唐姑娘,放心。”
里间的水声渐渐没了,伏陈捞着洗净未干的长发,从里间探出头来。
“什么放心?楚楚,你和叶先生说什么呢?”
唐济楚打个哈哈,叶先生脸上也是淡淡的笑,两人都没回答他,她走过去取过架子上的栉巾,替他擦起头发来。
“没什么,师兄……你头发好像又长了不少。嘿,我帮你修理修理?”
旁的他都能答应,唯独这个,他警惕地上下打量她几眼,说:“唐济楚,让你的剑离我头发远点!”
上回他信任她,任她把头发剪成狗啃般模样,那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靠近自己的头发。
两人拌嘴吵闹的时候,很难有第三个人插得上嘴。叶先生见了也只是摇了摇头,一个人背着手慢慢踱出了房门。
“剪个头发,你躲什么嘛!你看叶先生都要笑话你,小孩子吗?连剪头发都要怕。”
她一边打趣他,一边用篦子帮他梳顺长发。手里握着的他的湿漉漉的发,尚还幽幽散发着隐隐的香气,大概是师兄新用的皂角的味道,那是一种暗暗的甜,和一种柔和的香。
师兄的头发自小就浓密厚实,发丝也比她的发丝硬,小时候她觉得这不公平。师兄替她擦头发顶多不过一刻钟,而她却要替他擦头发擦到手腕都酸软才能耍赖跑开。后来幸亏他自己主动削薄了头发,她才肯再帮他擦这一头长发。
伏陈听着耳边栉巾揉搓湿发的声音,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半晌后才问道:“你方才,是在问叶先生我身上蛊毒的事?”
13. 惊变
“是。”唐济楚没有犹豫,“问你的话,十分严重也只告诉我三分。”
“他都告诉你了?”
“他也没说别的,只告诉我你刚下山的时候,这蛊毒就已经发作了。种蛊不比下毒,它比下毒麻烦,所以我觉得未必是齐霖动的手。”
这也是伏陈想过很久的问题,可虽未必是齐霖动手下的蛊,这几次蛊毒发作,却似乎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记得师父以前说过,他曾结识过一位南州蛊师,不如我们就试试找他解开这蛊?”她问。
南州距此相隔两个州府,过羯川倒是容易,再往南到蛇川,可就困难重重了。况且南川地处偏远,又与中州十二城间语言不通,想找一个蛊师绝非易事。
伏陈心知不易,自己早已是放弃了念头,可他不忍拂了她的意,于是点头称好。
当夜唐济楚辗转难眠,这一日经历得太多,画面似流水般,在脑中片刻不停地涌流。她一会儿想着杀害白十三的凶手与方惊尘的关系,一会儿又想着阮奢云的下落,最后想师兄的蛊毒。
窗外的天泛起冷暗的苍蓝时,她眼睛仍灼灼亮着。好不容易合上眼睛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呼主君。
唐济楚翻了个身,被这声呼喝叫得头脑剧痛。
“主君!羯川客商死了!大司正被武盟的人拘走了。主君!”
她倏地睁开眼睛,再没了睡意。
隔扇门外,是伏陈压低了的声音:“李光隐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昨夜,具体如何小的也不知道。就在方才,武盟的那个头儿,叫……叫胡千树的,派人带走了大司正,说是大司正谋杀羯川李光隐,人证物证确凿,便就收押了。”
伏陈顺手披了件外衣,拿起金骨伞便同他出了门。
唐济楚麻利地套上衣服,提上剑便跟了出去。他听见她追上来的脚步声,回头匆匆对她说道:“你回去,我自己应付得了。”
她哪能错过这种热闹,回去一个人睡大觉?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他。
她在外人面前先一通抢白:“小人誓死护卫主君。”
伏陈当着这些人的面,也不好再叫她回去,只看了她一眼便默许了。
此事事发突然,又兼大司正身份地位特殊,武盟虽想将齐霖收押回盟府监牢,碍于他的身份却不敢做得太绝,只派武盟的人将其押回了齐府,可谓围了整座司□□邸。
来人是想托伏陈前去说情,至少先解了大司正的围。可伏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直接前往齐府,而是途中转而去了李光隐尸身所在的繁宾楼。
几人在门口处,便听到楼内一片抽噎不止的低泣声,楼内一干人等被武盟的人全请了出来,在一楼天井处跪了一地。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忍不住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二楼的楼梯口有人把守着,看穿着,是武盟的人。为首之人拦住了伏陈,“你是何人?这里刚刚死了人,堂主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伏陈仿佛早已猜到了他的态度,神情尚还和善。“千嶂城城主,伏陈。”
那武盟的人一脸粗乱的胡须,横眉凶目,长得极为彪壮。他听了倒也没什么抱歉的表示,拿眼斜乜了他,身体该跟着晃了晃,明摆着为难人,半晌仍是那句话:“我们堂主有令,任何人……”
唐济楚的剑登时便出了鞘,她的剑法很快,眨眼剑身便抵到他颈边。换做师兄的话,他大概会当场温和地解释,事后无人见处再狠狠报复一笔。唐济楚脾气可不像他的好,她的情绪太过外露,当场的仇当场就得报。
“你在和谁说话?这里是千嶂城,城内大小事务不由你武盟说了算,也不由你们堂主说了算,更不由你说了算,敢挡少城主的路?你找死。”
那人闻言也恼怒地一掌拍向唐济楚,似乎是笃定她不敢杀他,哪怕颈侧剑刃相抵也毫不在乎。
伏陈的眉眼间终于显出怒色,骤然伸出一掌擒住那人出掌的手,那人没想过伏陈竟会武功,一掌的功力被击散,掌风擦着唐济楚的肩而过,击中末尾站着的楼中小侍。所幸掌力已散,没什么威胁,小侍只低低叫了一声。
“放肆。”伏陈压着眉,沉声喝道。他紧紧攥着那人的手腕,内力聚于掌中,几乎要捏断了那人的腕骨。
胡子男身后的人倒是个机灵的,此时两方闹起来也不好看,便连连说合道:“误会,误会,这真是误会。高统领也是怕重案之地,混进去不相干的人。伏城主见谅,此时正需要千嶂城与武盟通力合作,缉拿真凶才是,怎能因这点小事就伤了和气?”
高瞻的腕骨快被这不知师出何门的伏氏捏碎了,整条手臂的血脉都暴涨着,再这样下去,怕是整条胳膊都要废在他手上。他虽恼恨,却也只能忍住了这口气,低声俯首道:“少城主,是在下唐突冒犯,还请您见谅。”
唐济楚收了剑,眼睛还狠狠瞪着他。
“给她道歉。”伏陈说。
高瞻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道:“姑娘,多有冒犯,请您见谅。”
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抱着手臂,斜乜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伏陈这才松了劲,那高瞻只觉得瞬间血脉流畅起来,剧痛也随之消失,只是他心里仍旧不服气。被松了束缚,他甩了甩手,凶横着眉眼,为一行人让出了位置。
“啪”,一声,两声……寂静中,几人身前忽响起拊掌声。听节奏,那是出自一种肆无忌惮的,玩味的态度。
“人说英雄出少年,今日一见伏城主,果真叫在下见识了,少年英豪。”
这声音阴柔又低沉,语气间还飘着浓浓的笑意,但难说那是戏谑的笑抑或是欣赏的笑。
唐济楚举目望去,只见二楼厢房门外,站着一老一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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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句话,大概就是那长相妖冶秀丽的少年男子所说的吧。这话虽听起来是好话,可落到耳朵里,她总觉得味道有些怪。
看这里人的态度,唐济楚猜这两人其中一个便是武盟驻千嶂城的分堂主。果不其然,那看起来年纪老些的朝伏陈拱拱手,说道:“少城主,在下武盟蓝部分堂主胡千树,方才实属误会。我这属下,平日便不甚通情理,我又对他疏于训教,才使他今日险些犯下大错。念在武盟与千嶂城往日的情谊上,还望少城主莫要挂心。”
伏陈抬了抬眼皮,方想说些什么,那胡千树又向唐济楚开口道:“这位姑娘尊姓大名?如何称呼?方才我这下属可有惊扰到姑娘,我替他赔个不是。”
他一把年纪,却作如此卑下的姿态,他们两个反倒不好说些什么了。唐济楚暗想,这便就是这胡堂主的阴险之处了,先叫属下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再试探你的虚实,最后四两拨千斤,若无其事地翻篇。
“免贵姓唐。”她冷冷地说。
胡千树眨了眨眼睛,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便笑道:“又一位唐女侠。”
同样的话她听了数遍,如今已提不起兴趣。伏陈也没有同这些人寒暄交际的兴趣,他说:“胡堂主,我冒夜前来,是为我千嶂城的客人李光隐,旁的寒暄交往,等这事了了我们再提不迟。”他看了一眼旁边虚掩的厢房门,“我昨夜身体抱恙,因此未能与李公子共叙,这繁宾楼里的事,我倒是一概不知。不过方才我听说,胡堂主已是将此案的证据尽数找到,且还拘捕了我千嶂城的司正齐霖?”
胡千树笑道:“不敢说证据俱在,不过经在下调查,恐怕八九不离十。此案还需天明后,少城主容我等细细勘查才是。”
伏陈面色却极冷,“勘查真凶是重要,不过,那是我千嶂城官府的分内之事。我却不知与你武盟有何干系?武盟插手千嶂城的事务,是否内外失序?”
胡千树没想到连他祖父老城主都未曾与武盟红过脸,这初生的牛犊倒是蛮横莽撞,竟当众与他叫起板来了。不过他倒是没说错,此事论起来倒真是千嶂城内部的事。
胡千树的笑挂在皮肉上,正要措辞回复他,身侧的少年却先开了口:“我们方才查验过,死者身上的伤确是习武之人所为,如此看来,此事非得武盟插手不可了。”
伏陈却道:“据我所知,我千嶂城的大司正齐霖并非习武之人,身手也不过平平,若尔等认定杀人者身负武功,岂不自相矛盾?他既非武人,又是我千嶂城的百姓,便理应由我千嶂城查明。胡堂主,此事伏陈绝不能相让。”
那少年笑看了一眼胡堂主,戏谑道:“咱们伏城主新官上任,凡事都要把持在手中,胡堂主,我是说不动他的。”
胡千树瞥了他一眼,他也没想到这伏陈看着年轻,却死咬理不放。
“伏城主到底年轻,此案交由伏城主来断,恐怕不能服众。”
14. 少年
伏陈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淡淡扫过,说:“晚辈不敢托大,只是,城中事务若都要武盟代劳,伏陈恐失先祖父所托。况且此事不仅关系到给李公子一个公道,还牵系我千嶂城与千万客商的交往,为此晚辈不得不谨慎为之。胡堂主若执意相争,我也只好修书一封,去信问问陆盟主,好论一论此事到底应该归谁管了?”
胡千树显然不想将此事闹大,闹到陆厥仁面上,于彼于此,都不好看。可偏偏身边还站着一位比狐狸还精的,正盯着他看呢。他被架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当此时,身边那位小公子开口了:“嗳,既然如此,我看咱们不如各退一步。胡堂主,此事便交由伏城主去查,不过,若伏城主那边抓到了杀人真凶,也当交由我武盟来判。这样如何?”
伏陈的目光看向胡千树,对方也回以探究的目光,片刻后,胡千树才道出一个字:好。
唐济楚站在师兄身侧,目光却在打量那少年。他一身月白天花锦袍,衣着色彩虽素淡,可瞧衣料却知道此人背景不凡。再兼此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一看就是须阳来的世家子弟。
看样子胡千树也要看他的示意和脸色行事,武盟的分堂主已是号令一方的雄杰,能让他俯首的人,恐怕中州十二城里再挑不出几个来。不过她并不了解须阳那些树大根深的贵族世家,也便只能猜到这里。
那少年被唐济楚打量半天,这才悠悠地转眼看向她,弯唇朝她莞尔一笑。这笑意中只含了三分善意,余下是莫名含义的调情般的谑意。
被她冷冷地瞪了回去。
那少年深感意外似的,这回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
伏陈既听得胡千树的“好”,心内也松了口气,只是余光间见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人正朝他身侧的唐济楚微笑,不知从何冒起一阵焦躁与不安。
“既如此,还请胡堂主先带着你的人回去吧。”他说。
胡千树叫来高瞻,依言撤走了把守在繁宾楼的堂中诸人,临走前却停在伏陈身边,笑着低声道:“少城主,人,我都带走了。只是不知道,余下千嶂城的人,您能指派得动几个?”
伏陈偏头也笑着看他,并未言语回击,他面上笑如阳春时分的陶陶熏风,眼底的神色却仿佛梅雨季的雾,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这团人人见了都要捏一把薅一把的棉花里,藏着千万根细密尖锐的钢针。
然而唐济楚却咽不下这口气,她活着就不能容忍隔夜的气。她在旁边听得分明,便回嘴道:
“指不指派得动,都不劳胡堂主费心。”
胡堂主只当她是年轻气盛,笑了笑,振袖走了。
她跟在伏陈后面,慢慢推开那扇厢房的门。此时天光已亮,只是浓雾未消,厢房内的光线仍是灰蒙黯淡。桌案上的蜡烛早被熄灭了,烛火的灰烟散得干净。地板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纷杂,一应家具都完好地呆在它原有的位置上。
唐济楚想起小时候在山下听人家讲传奇故事,有一桩便讲到断案时勘察案发地环境的,可年深日久,当年的故事她也只记得几个片段。不过看现场的物事保存得如此完好,或许正说明凶手与李光隐未曾大动干戈?
繁宾楼的主事被伏陈叫来,战战兢兢地回复:“少城主,咱们是真不知内情啊。这半夜里,我正在房中睡着觉呢,胡堂主的人呼啦啦便把整座繁宾楼围了,说是……说是咱们繁宾楼里死了人了。”
唐济楚皱眉道:“如此说来,不是你先报的案,而是胡堂主先来抓的人?”
主事忙不迭点头,“半夜里大家都睡着,便是楼里侍应的下人,没有客人吩咐也是进不得屋子的,哪里能发现。”
她问:“那么也就是说,根本没人听见李公子遇害时的声音?”
主事苦着张脸,忙答道:‘正是啊。’
伏陈一个人走到内间屏风旁,向内瞧了瞧。那时在席上,他身上蛊毒发作看不清人面,硬撑着一口气才能与之寒暄,对方长什么样子,他其实并未看清。没想到再次相见时,他已成了一具僵直冰冷的尸体。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尽管他尚未弄清背后的真相,但却隐隐觉得,李光隐的死与自己有关。
他死前半个身体尚伏在案上,身下的纸簿被血染透,此刻已呈现为棕紫色。看起来凶手从背后入刀,他身上也无旁的受伤痕迹。
“能在人清醒的时候,不叫对方发现还精准地捅到对方要害,大概确为武人所为。”伏陈对跟进来的几人道。
他回头对那繁宾楼主事道:“昨夜究竟发生何事?你一五一十说来听听。”
不提这个倒罢了,一提起来这主事立刻叹了口气。
“原本昨日热热闹闹的,来了大主顾,我这厢忙前忙后照应着,哪想到会有这桩事?说句实在的,繁宾楼开业这些年,虽也遇上过斗殴闹事的江湖人,但这样不声不响的刺杀,咱们真是头一回遇上,您说我这生意往后还怎么做啊……”
他问他昨夜事发的经过,可这人存心的跟他打哈哈,到了如今也不肯交代实情。纵是他有耐心,此刻也忍不住冷声道:“东家,你尽可以继续扯这些有的没的,你那棵大树,武盟的人如今想砍便砍,到时树根都让人拔净了,你朝我哭也晚了。”
见伏陈直接揭了脸面,点出在繁宾楼背后撑腰的人,那主事这才收敛了那副哭啼的样子。这位一向听说很好拿捏的少城主,倒也有几分脾气了。
他愈发沉下腰,弓着身子谄媚道:“咱们繁宾楼的大树,一直便是千嶂城,千嶂城能有如今太平盛景,也是仰赖您伏氏一脉,这样说在下的靠山大树,正是少城主您啊。”说罢他抬眼飞快地看了眼伏陈,他身边那少女已经握住了剑柄,看起来怒气快要发作了。
主事也知道见好就收,毕竟若是齐霖真因此倒台了,他早晚要转投伏陈麾下。
“昨夜……昨夜便向我说得那样,宴席散后,在下与齐司正一同又在厢房与李公子小酌。酒过三巡,齐司正叫在下出去催菜,我想是齐司正有些话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说,做我们这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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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得会看眼色才是,我当即便退了出来。而后楼中熄灯,我……我记得我眼见着齐司正回了自己的房间,后来不到二更时,武盟的人便敲开了咱们繁宾楼的门。我当时吓得肝胆俱裂,眼睁睁地瞧着齐司正被武盟的人押走了。”
唐济楚听出了其间的细节,问道:“那便是有人去了盟府报案?”
主事道:“我想是的,事发突然,他们乌泱泱地进来,半点不由我分辩,我也没机会排查楼中众人究竟是谁去报了案。遇上这些个武人,那就是秀才遇上兵,真是有理说不清啊。”
“可我听他们说,齐霖杀人的证据已然找到,他们都找到了什么证据?”
主事想了想,回道:“他们先是寻到了李公子与齐司正的密信……”他抬眼偷偷瞥了一眼伏陈,说:“李公子在未至千嶂城前,便曾与齐司正有过书信往来。”
说到这地步,他大概已经想着倒戈了。毕竟眼下身陷囹圄的是他齐霖,面前这位少城主,比他想象中的还有狠劲儿,就算齐霖出得来,也未必能斗过这初生牛犊。两人一起密谋的那些烂事儿,他只需全推到齐霖身上,又有几个人能较真儿?
齐霖意图私下里联系客商,架空自己这件事,他并不意外,他微微扬起下巴:“继续说。”
“这些书信被武盟的人翻找出来,那上面似乎是说……是说……”他觑着伏陈的面色,咬咬牙一股脑地道:“是说齐司正与李公子密谋,以免去李氏此后七年在千嶂城的走商税为条件,换李氏对齐司正的支持。”
千嶂城位于群山间的谷地,是南北诸城走商的扼要之地,千嶂城为南北客商扫平路上的障碍,确保商路一路畅通无阻,作为交易,过路的客商也要上交些“保护费”,换个好听的说法就是走商税。
伏陈立在那,面无表情地垂目看着他,随后轻轻笑了一声,听得主事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小的没参与,小的实在不知,是……是武盟的人翻出来,小的才知道这桩事。武盟的人还搜到一封信,说是二人联合背着李氏家族做戏,想从这批货里套出银钱来,后来……后来分赃不均,武盟的人说齐司正激情动武,便是为了此事。”
身后是那少女在冷笑,她倏然间拍上他的肩,吓得他腿上一软,险些跪下。
“照你说,齐司正不过是想架空少城主,若是他杀了李光隐,还要露出这么明显的马脚,岂不是蠢货一个?”
主事欲哭无泪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许是武盟的人弄错了,小的是真不晓得他们两个的事啊。”
伏陈淡淡道:“齐霖那人,做事坏得太明显,若是说他激情杀人,倒也未必是假的。还有仵作呢?武盟派来的仵作是怎么说的?”
他就差说齐霖是个蠢货了,主事听出来了,赔笑道:“仵作来了,只推算出李公子何时遇害,刀口是什么模样,又大概是何人所害,其他的……都是武盟的人据此推断的。”
唐济楚想着什么,沉默半晌,忽地对伏陈说道:“师兄,我要去找一个人。”
15.艳雨
她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安抚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这是个多么大的陷阱啊,他离开乌山前夜说过这句话,师父离开时也是这样说,她现在学会了,也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送还给他。
伏陈知道自己拦不住她,眼见她转身三步并两步便轻捷地出了门。
群玉坊后的六角衢,并非形如六角。唐济楚也是在衢巷里走了半天,才明白这里大概是因为四不通八不达,屋舍错落复杂才得名六角衢。此刻正是里坊百姓用早饭的时候,不知从哪家的屋头飘来芫荽的香气,不像是清拌芫荽,也不像是烧在菜里,更像是一锅炖得浓郁金黄,其上漂一层油花的鸡汤上撒的那么一把鲜芫荽。
唐济楚咽了咽口水,兀自嘀咕是谁家大早上的便开荤,正巧旁侧的人家有个妇人开了门,正要倒洗漱用的污水。
“这位姐姐,可否向您打听个人,这坊间可有一阮姓女子?我是她的朋友。”
那妇人上下扫了眼唐济楚,神情里隐含警惕,不过仍是回答了她:“姓阮的多了去了,你不说得清楚点,我怎么晓得你是找哪位阮氏女?”
“我那朋友是乐人,平日做些鼓琴献艺的营生。”
那妇人立刻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什么粉头倡人,我不识得她们。”
说罢将盆里的水朝地上一泼,收了盆便“哐”地合上了木门。许是因为晨间四周格外寂静,这一声响在巷中太过突兀分明,邻居家听见了,有一年轻女子将门开了半条缝。
屋里的人在低声叫她的名字,她只是朝唐济楚招招手。
待她走过去,那年轻女子只道:“你要找的可是群玉坊的阮艳雨阮姐姐?”
她身后的催促声更急了,她只得飞快地对唐济楚道:“她在前面那个巷口右拐,第三户人家……门口贴着奇怪的画的,就是她家了。”
唐济楚还未插上一句话,门又似刚刚那般被人从里合上了。
她按着这女子的话,一路摸到那第三户人家的门口。她边敲门,边打量这座矮墙围起来的小院。
果然如方才那女子所说,这门上贴了几张用黑炭画上的奇怪的画,像是不懂事的孩子所作,画上有男有女,姿势诡异。作画的纸张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廉价的油纸,摸起来有些粗糙。
她敲了几声门,屋内仍没有回响。她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阮姑娘?”
这样连续问了几声,隔壁的邻居听得不耐烦了,骂了几句:“什么硬姑娘软姑娘,大清早的不叫人睡个好觉。阮艳雨,又是来找你的冤家!”
唐济楚的手就停在空中,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面前小院里的屋舍里传出动静,她听到一声低沉嘶哑的回答:“来了。”
有人匆匆起身,行走间似乎还撞翻了水盆,“叮咣”一声巨响,邻居家听了又是一阵满口脏话的怒喝。
院门被人从里抽掉了门闩后打开,阮艳雨那副困倦的面容正出现在她眼前。美人秋睡迟,倦眼微睐,风流艳丽的模样看得唐济楚也停在原处怔愣了一会儿。
她没多话,只低声道:“进来吧,进来说话。”
唐济楚依言跟在她身后。
这座小院的空地处摆了几缸碗莲,它们因主人的疏于打理而落寞,缸子里枯莲叶下的积水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
唐济楚淡淡开口:“这几盆碗莲是你种的?”
阮艳雨率先进了那座堪堪能遮风挡雨的旧屋,给她倒了杯白水,见她端在手中,戒备着并不饮下,兀自笑了笑。
“春天的时候,主顾送来的。到了秋天,已经成这副模样了。”阮艳雨笑着看向她,“你来寻我,总不会是为了与我寒暄这个的吧?”
她把胡椅拉过来,示意她坐。唐济楚也不客气,掀了掀裙摆便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唐济楚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圈这屋子。没有丁点的异常,她昨日出席时穿的那条裙子,正完好地挂在衣架上,纤尘不染。她回道:“为什么不能是寒暄?我与阮姑娘有缘,想结交个朋友,也不许吗?”
还是太过年轻,连不动声色都还做不到。阮艳雨柔柔地笑道:“姑娘,想结交朋友,也需得先叫对方晓得你的名字,才算有诚意吧?”
唐济楚转回目光,正撞上她似柔润春溪般的眼睛。这是一双毫无攻击性的眼睛,以至于没人能将她同昨夜的杀手刺客联系到一起。
“乌山,唐济楚。”
对面的人一手托着腮,曼声唤了句:“楚楚姑娘……”
这如此熟悉的称呼,分明听过千遍万遍,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与师兄所唤截然不同。唐济楚稍偏过头去,胡思乱想起来:若是师兄也用这样的语气,这般的声色唤她……真是太过荒唐。
“阮姑娘,你还是直接叫我唐姑娘或是小楚吧。”她清了清嗓子,对她道。
阮姑娘眼神似嗔似怨,低声道了句好。
唐济楚哪里遇上过这样的女子,叫人家几句话引得,差点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还是阮艳雨先开了口:“小楚姑娘一早便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阮姑娘一夕酣眠,恐怕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大事吧?”唐济楚直视她的眼睛,“昨夜,那位千嶂城的贵客,羯川客商李光隐,死在了繁宾楼。”
阮艳雨美目圆睁,用袖口半掩着唇,惊异道:“有这样凶恶之事?”
“武盟的人前来勘验,料定杀人者是大司正齐霖。”
阮艳雨先是叹了口气,说:“平日里在繁宾楼,我等乐人多受大司正等人的照拂,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小楚姑娘,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此事?”
唐济楚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想找到她的,对吗?”
阮艳雨唇畔的笑意不减,“你说我阿姊?我与她三年未见了,若说想找,也确实想找的。不过想找人,却也不急于一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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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吗?那便罢了,我等阮姑娘心急的时候再来,告辞……”唐济楚方站起身来,便被她握住了手腕。
“你昨日说,在千嶂城遇到过她,她当时正被一壮汉为难,是怎么回事?”阮艳雨敛去笑容,终于不是那老神在在的模样。
唐济楚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慢慢道:“有人自称要为他四哥报仇,拎着把刀追到了客店里,我当时在,替奢云姑娘拦了一刀。奢云姑娘为了平息事端,应了那男人的话,一起去了武盟。再之后,我便没有她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她心下大概也想明白了。多半那壮汉找的人是阮艳雨,却把阮奢云误认成了她妹妹,一路追到了这里。
阮艳雨垂目不知想着什么,又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只见唐济楚亭亭立在那里,目光清冽,对上她的目光不闪不避。
“小楚姑娘,我信你的确认识我家阿姊,不然你也不会在街上叫住我。只是后面的事,我要如何信你?若是你编出来试探我的,我倒要去何处说理去?”
唐济楚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抱着胳膊道:“我可以编撰旁的,可总编不出来那男人的事。”她轻轻咳了咳,粗着嗓子模仿当日那男子的话:“姓阮的,我四哥生前心系于你,对你算是挖心挖肺地好。你呢?你忍心让他尸首横陈野外,连家都回不去吗?”
阮艳雨摇了摇唇,猛地站起身,扯下架子上展平的裙裳,她的动作不再从容,匆匆披上了衣裳就要出门。唐济楚在一旁看着早有防备,一个踱步拦住了她。
“你要去哪儿?武盟的盟府吗?你现在敢去吗?”唐济楚低声喝道。
她并未转头,只用凌厉的目光斜乜着她:“有何不敢?”
“就算你去了,你又待如何?她若是已经被押在牢中,你要一个人去劫狱?”唐济楚边说边拦着她,此人内力精纯,武功未必在她之下,纠缠撕扯间,唐济楚忿忿地压低声音喝问:“还是要找到官府,声称自己才是此案的真凶,用自己换奢云出来?”
阮艳雨忽然停住了动作。“没错,她不会答应。”
这句自白倒是唐济楚意料之外,她只知道此人已经心神大乱,失了分寸。不过这怕也正是关心则乱吧,若将奢云换成师兄,自己换成她,她会比阮艳雨更慌乱。可抓住了这一点,也就抓住了阮艳雨的软肋。
“我去救她出来,你呢,用自己换她,如何?”唐济楚问她。
阮艳雨想也不想地答:“好。”
“你先别急着答应,我又没说要如何换。”
“无论如何,我都答应。”她平静下来,片刻间已做出了选择。
“昨夜……不,今晨二更前,阮姑娘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要在盟府前交代个干净。以此作为交换,我去找到奢云姑娘,让她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你面前,如何?”
阳春嫩柳般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看见我阿姊出现,只要她出现了,我立即动身前往盟府自首。”
16.野心
唐济楚应下她的请求出门后,又在巷子口停下了脚步。左邻右舍的百姓到了上工的时辰,慢慢在巷中走动起来,瞧见她这幅生面孔,也只是略一打量,便抱着各自的物事匆匆离去了。
她心里装着事,一步也迈不开。最终还是折返回去,再次敲开了阮艳雨家中的木门。
阮艳雨抱着手臂,倚在门边,她笑起来眼尾微微下垂,看似人畜无害。
“怎么,要反悔?”
“你得跟我走。”唐济楚说。
她刚下山时有师父庇护左右,从来行事莽撞,那时她总觉得有师父兜底,无论路怎么走都是直的。可现在不同,她不能做出有一点偏差的抉择。
阮艳雨是杀手,只擅长暗杀,但她却不是武功最精绝,内力最浑厚的武者,若她背后的人想灭口,她最多活不过今晚。
阮艳雨听她要带自己走,面色稍显惊讶,“你怕我会逃?”
“我怕你会死。”
“你担心我?”她面上那点讶异又变成了浓浓的调笑。
“我担心你。我担心你死了,这案子永远结不了。”
来往路过的人纷纷偷瞧了过来。阮艳雨笑意不减,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道:“结不了不好么?昨日跟在你身边的,是少城主吧?虽然蒙了面,但少城主的清姿……”
唐济楚的眼神飘到了别处。她当然不介意旁人欣赏师兄的美色。
她几乎附到她耳边:“少城主的清姿我还是认得出来的。小楚姑娘……我很好奇,你和少城主到底是什么关系?若齐霖死了,你们不是该拍手称快么?”
唐济楚到底年轻,被她这一闲侃顿时搅乱了心神,“我和他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齐霖虽是恶人,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处置了他,便是失了公道。”
说罢她自觉失言,这女子看似温柔和气,却一两句话便把她的话尽数套了出来。
阮艳雨幽幽叹口气:”原来是……不好叫我知道的关系,那也罢了。小楚姑娘,你稍等,我随你去就是。”
她转身回屋中拾掇随身的行囊,唐济楚亦步亦趋跟着,生怕人跑了。阮艳雨身份特殊,日后若要自首,便也必不能让人晓得她曾在城主府暂居过,唐济楚替她挑了顶帷帽,带她回了城主府。
伏陈此时也已带着人回到了城主府。千嶂城的官府大部分都是齐霖的人,想指派这些人,当真如胡堂主所说,他费了十足的力气,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终于指挥动了这些人。
仵作是现从城南义庄里调来的,官差是从博坊乐馆里揪回来的,一个个酒囊饭袋踹一脚动一下,伏陈一向温和的面容都要撑不住了。
见到唐济楚身后的女子,伏陈忽地福至心灵地猜到这女子的身份。实则她说自己要去找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猜到她要去做什么了。
他提到喉咙里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既然她能把人带回来,就说明这一次,他们的直觉没有错。
世上就是有如此机缘巧合,差一点,晚一步,他们都解不开这个局。
阮艳雨站在他十步外,外人看不见黑纱后她的脸容,她却能透过这层纱看到外面。伏陈只最初时淡淡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便看向了唐济楚,那目光长久地黏缠在她身上。
阮艳雨弯了弯唇角,一眼便觉察出两人的关系。
“师兄……”唐济楚偏头看了眼身后那女子,她那顶帷帽上垂下的黑纱被风吹得如水波般流动,“我把她带回来了。”
伏陈看着师妹,平静地问:“你用什么交换的?”
未及唐济楚开口,阮艳雨便先笑着调侃道:“我与楚楚姑娘一见如故,我很是喜爱她,她答应我……”
她故意卖关子,把话停在那。伏陈蹙着眉头,看着唐济楚急问道:“你答应她什么了?……叫得这样亲密?”
唐济楚答应她的事确实危险,见师兄有些急了,忙安抚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师兄你听了可不能发火。”
她低了低头,打量着师兄的神色,一边低声道:“答应替阮姑娘……去盟府劫狱。”
伏陈看着她不说话,半晌后叫人将阮艳雨带下去安排,自己则转身处理卷宗去了。
唐济楚见他气场低沉,一步一步挨过去,走一步唤一声“师兄”,他没回头,掀开桌上从齐霖处搜到的各类文书。可那些字就像扭动的虫子,文字流过眼睛,没留下丝毫的意义。
唐济楚虽知道他在生气,可料定他即便生气也不会如何,他总是会向着自己的。偶尔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她莫名感到惭愧,她依仗着的,正是彼此心知肚明又不堪诉之于口的微妙所在。
她这样的有恃无恐,会不会在某日被师兄加倍地索取回去?
伏陈在她叫到第二声师兄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回头,硬生生停住了,直到她把五指张开的手掌拿到他面前晃啊晃的。他把那只作乱的手挥开,她又锲而不舍地伸过来,挥开,再伸过来。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掌心,胸腔里闷闷地烧起一簇火来,他扣住她的掌心,在她惊呼声中顺势将她拉扯到身前。在某些瞬间,支配着他的是他对她暗不见天日的野心。
她果然被吓了一跳,在乌山那晚,隔得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她的目光就像现在这样,惊慌,无措。
但她胆子也大了许多,不叫他师兄了,点名道姓地怒叫:“白衡镜!”
伏陈有意逗她,手掌紧紧扣着她的手不放,淡声道:“师门的规矩你都忘了?怎么叫我?”
唐济楚气得想咬他,她的最佳战绩是在九岁那年,把十一岁的师兄咬得哭了一晚上。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咱们师门就仨人!怎么,你想告状?你去告好了。正好我也要和师父好好说道说道,某些人心怀鬼胎,觊觎……”她与他对视的目光不觉低了三分,咽了咽口水才接着低声道:“觊觎师妹……”
说完自己脸先热了,她不晓得自己的脸有没有红,只是视线乱飘,口齿也不伶俐了,偏偏还是在这个始作俑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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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陈忍着笑意,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三两句就败给她,不过倒也真是他不占理。
像乌山那晚一样,他故技重施,微微低下头,呼吸先凑近了她,拂在她唇珠上。唐济楚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身后紧紧贴着桌案的边缘,仿佛那是她唯一借力的地方。
再凑近一点就会变成不堪的冒犯,会演变出那个他最恐惧的噩梦,噩梦里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目光里有憎恶,有他无法挽回的冷漠。
狂跳不止的心脏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似的,他只是摸了摸她的鬓角,低声道:“楚楚,你长大了。”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只见到他眼里仿若有缭绕的化不开的曼雾轻烟,只是一瞬,又变得清明起来。
氛围简直奇怪,还好她一向善于稀释尴尬,便仰着下巴道:“你这样说,好像长辈一样。那……那我也说,小镜呀,你长大了。”
伏陈变脸变得很快,一下子就沉下来脸说:“你长大了,做这么大的决定也可以不告诉我,自己就答应了。”
她不仅善于稀释尴尬,还善于顶嘴,“你下乌山,一个人回千嶂城这么大的决定,有告诉过我吗?”
他这一晚不论说什么都是理亏,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来找补,却被她湛湛的目光连连击退。
伏陈认命地叹口气,说:“好吧,那你是怎样打算的?劫谁的狱?何日动手?要准备什么?”
唐济楚把今日与阮艳雨的交涉掐头去尾地简述了一番,然后说:“师兄,此事我想过了,我找柳七和我一起去,你呢,就扮演好少城主的角色,稳坐城主府。”
伏陈急着欲说些什么,又被她打断:“要是我自己失败了,你还能借着自己的身份把我捞出去。要是你也掺和进来,到时我们去哪找人赎我们?”
伏陈还是放心不下,说:“我祖父曾经给我留下过几名死士暗卫,我叫他们和你一起去。”
她摆手说不用。
“那盟府大牢想必也不宽敞,多来人我们也摆不开,劫狱这种事,哪能大张旗鼓。传出去千嶂城倒成了劫匪窝子了。”
她说得活灵活现,他心里虽然挂心,却也只得听从她的话。
解决了师兄这关,唐济楚回屋蒙头酣睡了很久。不知是否因为突发事故接踵而至,她睡得总不踏实,期间她听见堂屋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来往了好多人,大概是来找伏陈处理事情的。齐霖倒台得太过突然,不过也正因为他尚未成气候,这些曾经倒向齐霖的千嶂城官员纷纷又向这位少城主示好。她从前都不知道,师兄原来有这样的才能,掌管一府一城也能游刃有余。
听说阮艳雨被安排去后面的厢房里住着了,叶先生那里倒还有些可用之人,伏陈将他们派到阮艳雨周遭轮流值守。说是保护,实则是监视。
她不记得睡了多久,只是刚刚有了些力气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在门口对堂屋里的师兄说:“少城主,门外停了辆马车,有位公子称自己特来拜会城主……与唐姑娘。”
17.醋与恨
师兄对那通传的人说了些什么,她半梦半醒间听不清晰,但意识总算慢慢清醒过来。
来人特来拜会师兄倒是情理之中,只是为什么又要叫上她这个人?她在这里认识的人屈指可数,称得上公子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是那个爱说大话的林之魏?还是安老爷派来的人?
她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披散着头发,悄悄推开一丝门缝。
伏陈看见她了,却只略抬眼看看她,然后便对那小厮道:“你先引客人去前厅坐,我片刻就到。”
等人走了,她才从门里钻出来,边问道:“师兄,你有贵客临门呀?”
“是。”伏陈心内纠结,“你还记得,繁宾楼上胡千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吗?”
不记得最好。他心里冒出一个声音。
可她总不会遂他的愿,几乎没怎么思考回想,下意识地回道:“当然记得,那个把有钱写在脸上的小公子。”
伏陈没想到她是这样看待那个人的,也不由失笑。不过他想,正因为她是这样想的,所以她才是唐济楚。
“他来拜访你,可我瞧着,他和那胡堂主是一伙人,摆明了想刁难你的。”
伏陈倒不是担心这个,来人若点名要见他,那也不过就是场面上的寒暄与试探。可他偏偏还提到了唐济楚,这才是令他心内隐隐浮起不安的根本所在。
他面上还算从容,说:“楚楚,你若不愿掺和这些应酬交际,我便替你推了,你好好休息。”
唐济楚没领到师兄的这份情,很痛快地便说去啊,“他若是想结交朋友,那自然是最好。他要是来为难你,我便帮师兄出口恶气。”
伏陈有口难言,深深吸了口气,还待要说什么,便听她说:“师兄,你放心,有我陪着你,定不会叫你嘴上吃亏。”
听得这句话,伏陈到底还是转开眼去,弯弯唇角。
自老城主过世,城主府一向门可罗雀,因疏于打理,接风待客的正堂只勉强算得上干净。伏陈向来爱漂亮爱体面,如今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环顾打量这正堂四周,他浑身都不自在。
唐济楚却不甚在意,随师兄与客人你来我往地寒暄答对,全副心神都在这小公子身上。
小公子自称姓言,单名一个幸字,出身家室一概隐去不提,等闲套不着他的话。
伏陈摸不清他的态度,更要紧的是,他一双笑眼艳丽飞扬,轻飘飘地落在唐济楚身上。那样子简直像锁准了猎物的猎手,看得伏陈心气焦灼。
他的好师妹下山才几日,到千嶂城才几日,他们两个重逢才几日,柳七、阮艳雨还有这言幸,狂蜂乱蝶似的围着缠着楚楚,若似柳七那般的结交的朋友便算了,可这言幸的眼神越看着越不对劲。
他也没了和言幸客套来往的心思,开门见山道:“言公子此来,是为了李光隐案?胡堂主有何见教?”
言幸说不是,他这才看了眼伏陈,伏城主唇边的笑意淡得快要消失,他却浑不在意。
“伏城主,误会。难道伏城主当我是胡千树的小厮,替他传话来的?”言幸笑着摇头,脸容看着年轻,行事言语却比伏陈还老道,可见此人大约是在狐狸堆里磨砺长大的。
“那日只是恰好遇上胡堂主,家父与他有几分交情,便随胡堂主走了一趟。在下哪懂得断狱之事?”
唐济楚在他对面坐着,本就被这人来回打量得坐立难安,听他这样一番辩白,心里更是怀疑。
什么恰巧遇上,恰巧在杀人凶案现场遇上?当时看那情形,胡千树就快要长出狗尾巴朝他摇了。
不过心里再怀疑,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这一点她明白,伏陈也明白。于是他问道:“言公子不为传话,也不为李光隐案,难道是为了与我伏陈结交好友?只是近日阖府上下为李光隐案奔走,实在无暇好好招待言公子。”
换作旁人,早因这半逐客式的场面话下不来台了,可言幸不同,言幸笑呵呵地,说出的话却足够叫他喝上一壶:“实不相瞒,那日繁宾楼一见,我与二位也算是投缘,在下平素便喜欢四海交游,今日来此,确实是为与伏城主和这位唐姑娘结交。我见唐姑娘那日与那高瞻过招,招式潇洒飒爽,顿觉非常喜爱。”
他又看向唐济楚,笑道:“伏城主贵人事忙,唐姑娘,可愿与我探讨切磋?”
唐济楚也觉察出言幸的不对劲来,她有种直觉,言幸来此的目标好像是她。他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已经知晓了阮艳雨被她带到了城主府,特意来这里试探?
还未等伏陈说话,她已扬眉回道:“多谢言公子厚爱,只是我这招式乃内门绝学,师父说了,严禁外传。”
伏陈跟着点了点头。
言幸说:“既如此,那便罢了。唐姑娘可去过须阳?我那有位从须阳远道而来的厨子,很会做须阳颇负盛名的八珍豆腐,唐姑娘可否赏光去我落脚处一起用个饭……”
人家这样好脾气地邀请你,她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她转头看向师兄,示意他来解自己的围。
伏陈立刻道:“言公子客气了,只是她身为我的侍卫,片刻不能离开我身。待日后有机会,再去叨扰言公子不迟。”
莫名地,她听到那句“片刻不能离开我身”时,背后有如剑鸣激荡般又痒又麻。
言幸叹了口气,见两人一唱一和,铁了心地将他拒之门外,也就作罢了。只是看着唐济楚坐立难安的样子,颇像他养过的一只小狗,不由又开口道:“唐姑娘,恕在下冒犯,姑娘可曾婚配?”
唐济楚的脸顿时红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一时间再多的话都堵在喉咙里,竟是一句也吐不出来了。
伏陈终于忍不住冷声开口:“言公子,这是我师妹的私事。你不该过问。”
言幸听得那声“师妹”,意味深长地看向伏陈,长长地“啊”了一声,再悠悠说道:“原来二位是情深意重,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啊。看伏城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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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二位难道已有了婚约?”
唐济楚可算看明白了,这人单纯是为了调戏他们而来的,她尚且不会掩饰,羞恼都写在脸上。
她倏地站起来,忍无可忍道:“你胡说什么?我和师兄是清白正经的师兄妹,我待师兄如兄长般,我们没有婚约!你再胡说,我让你横着回去。”
坐在对面的言幸被她的气势唬得一怔,他从小在须阳世家中长大,所见到的世家男女即便习武,也不会这样直白地袒露心声。不仅他在怔愣,伏陈在一旁也在发怔。
方才饮入的热茶仿佛在胃里冷冻成了冰,寒气在胸腔间散开,一时间,酸,苦,涩然顿时弥漫,香茗品成了酸水。伏陈眼睫颤了颤,半垂了眼眸,唐济楚望过来的时候,也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她确实一时激动说了好些话,说罢了才顾及到他在身边。师兄多思多虑,她这样说完,他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
伏陈沉默半晌,才神色淡淡地说:“的确如此,我与师妹不过兄妹之谊。言公子,可不要误会了。”
她没想到师兄会这样回答,尽管知晓这不过是在随口答对言幸,可心内也暗暗有些计较。不快吗?她应该舒口气才对。
言幸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像是他们在对话,他始终是那个局外旁观之人。
他插嘴道:“二位对在下成见太深,在下没有恶意,只是见唐姑娘天资毓秀,放在整个江湖也是年轻武者中的翘楚,便觉得唐姑娘这样的女子,应该不乏裙下之臣才对。”
唐济楚哼了一声,“裙下之臣没有,剑下之鬼不少,你想试试?”
言幸笑着叹了口气,答道:“恐怕在下无福消受。”
话至此处,言幸也知道多说无益,再聊下去,朋友没结交到,仇人倒是多两个。师兄妹俩一个比一个铁板,只好日后徐徐图之了。他没坐多久,便起身与二人告辞。
他离开后,剩下的两人才尤显得尴尬。
一个站在原地整理自己的衣摆,一个静静坐着不言不语。
没有立场的恼恨与怅然才是最无可奈何的。
两人就这样沉默许久,谁也没先开口。最后是唐济楚先说道:“我明天先想办法摸清了武盟盟府的大牢内部布局,再打算劫狱之事。”
“你一个人去?”
“不是一个人,还有柳七。他爹娘熟悉那里,能大概画出牢中的布局图。”
伏陈忽然后悔方才一时冲动,朝言幸说得那番话。可扪心自问,那一瞬间,他胸中万种心绪念头沉浮不定,它们叫嚣着,要完完全全地占据唐济楚的所有。爱意里萌生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恨,恨到他想要咬住她那无所顾忌的嘴,厮磨到血肉淋漓为止。
除却这些,还有他的试探,他在暗中,在余光里不放过她的每一刻的神情变化,卑微期盼她出现哪怕一刻的落寞神色。可她没有,她是乌山崖边的那棵树,那他便是迂回缠绕她周身的,不死不枯的藤。
18.柔情
千嶂城东南角朝向城门的通衢大道边,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坊市,名叫东七坊。即便不是千嶂城客商来往最频繁的月份,这里的也常人满为患。一入了夜,几里外都能听见这里游人高语与杯盏清脆的交响,都能望见这一片靡靡的灯火彻夜不休。
而在东七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间四娘子酒家却是坊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客店。店内雅座上坐着的客人们倒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中有千嶂城官府的主簿吏员,也有武盟盟府最低一等的打手武者,总之都是些不甚入流的小人物。天光一暗,他们便称兄道弟,搭着伙地一同来此斗酒斗茶。
这酒家名字既叫四娘子,便也不难猜到店主东家便是这四娘子。不过她可不是什么青春少艾,当垆沽酒的少女,四娘子在此经营多年,最小的女儿也在去年嫁了人。店内的客人来此酗饮,多半是为了每晚也在此游玩的乐人们,这些乐人同那些每日清早上工,夜里归家的人没什么两样,不过乐人的薪金高些,也有闲钱晚上在此饮酒作乐。
今夜在四娘子酒家靠窗雅座上,屈着一条腿坐在席上的,是个三十岁上下,满面横肉、眼神凶狠的男人。他是这里的常客,他之所以面露不悦,是因为他没见着自己想见的人。
隔壁桌的男人笑着调侃:“冷爷,还等呢?等了两夜了,人家艳雨姑娘定是有了新欢了。”
冷绍不语,闷头饮尽了杯中梨花春。这酒并不烈,入喉柔和,让他想起初次与阮艳雨的初逢。那是个绵绵春雨夜,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就如今夜般斗酒耍狠,忽听得堂中乍响起一弹指的乐声,接着那琴音流水般漫向整间屋子,淹没了四面八方的闲谈与谑笑声。
他朝她望去,那天她不过着了件暗绿春衫,眼底笑意盈盈。她朋友有许多,可唯独斟了杯梨花春递到他眼前,他看着她尖尖的莹润的指甲,将酒饮尽了。
“我说冷爷,你也不想想人家整日来往的都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一个盟府大牢看门的小卒!咱们就别想着吃天鹅肉了,啊!”
冷绍听着身旁人的冷嘲热讽,只是斜着眼睛瞪他们,嘴上却回不得一句。
他低头正郁闷间,一杯梨花春“嗒”地一声被人递到他面前的桌上。捏着酒杯的指甲恍惚间如那日所见,尖尖的透着淡粉色的比西海珍珠更莹润的光泽,那指尖也纤细,他再向上看,面前这人的手却不似艳雨姑娘。这只手的虎口处磨了厚厚的茧子,指节处泛着微红,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武者的手,这双手一见便知道它的主人定是习武之人。
冷绍抬头看去,只见一尖下巴,脸颊却圆润,眼尾上挑的少女正微笑着看他。
他对这毛丫头没兴趣,于是撇开了眼没搭理她。
“冷大哥,久仰大名。”
唐济楚放下酒杯,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搁在桌上,指尖推着慢慢推到冷绍的面前。
冷绍本不愿理她,但见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不禁一愣,又猛地抬头看向她。
“冷大哥,真是人如其姓,性子也太冷了。”唐济楚笑了笑,“不过不理我就算了,这信的主人,冷大哥也不想理吗?”
冷绍拿起那封信,迅速拆了,信纸上只有两个字:救我,是她的字迹!
冷绍一瞬间仿佛被凉水浇了个透顶,登时站了起来,周遭的人被他骇了一跳。冷绍的细缝眼瞪圆了,看着她,急问道:“她在哪?你是谁?她为何托你来送信?”
唐济楚也敛起脸上的笑,“冷大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吧?”
冷绍跟在她身后,走过了一整条街。走到后面,他的腿仿佛没了知觉,只凭意志一步一步支撑他向前,脑子里只剩下那句“救我”。他的心跳得太快了,走到后面他忍不住奔到墙根底下,干呕起来。
唐济楚在前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他。
“那就在这里说吧。冷大哥,事出突然,我不好与你细说原委,我只能告诉你,阮姑娘出事了,她现在就在盟府大牢中拘着。”唐济楚飞快说完,冷绍扶着矮墙,目光定定看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见冷绍并不表态,她继续说道:“我与阮姑娘素日有些交情,她遇上这样的事,我便不能坐视不理。阮姑娘那边……冷大哥是狱卒,身份特殊,阮姑娘不想连累你,故而只把信交给了我。”
冷绍说:“这封信,是怎么交到你手上的?”
她眨了眨眼睛。看来对方仍没被情感冲昏头脑,这种时候也能想到这么多。
“她在狱中认识一位您的同僚,是他帮……”唐济楚说到此处,忽见冷绍的表情有异。
冷绍果然冷哼了一声,“这女子!认识的人还真是多,那么现在怎么又叫你想起我来了?你尽可以去找我的那位同僚救她出来!”
唐济楚有些悟了,原来这就是吃醋。她忙说道:“是阮姑娘不想叫你为难!我以前总听艳雨姐姐提到冷大哥,她说在她心里,冷大哥是顶重要的人。或许是她不想因此连累你叫你丢了这份差事,才不叫我来找你的。”
冷绍右手紧握成拳,狠砸在矮墙上。
“说吧,你要我如何相助?”
唐济楚蹙着眉头,面露为难道:“你既然是艳雨姐姐牵挂的人,我也不愿你也此事受到惩罚。冷大哥,实不相瞒,我与朋友打算明晚去盟府大牢中,带走阮姐姐。只是……”
她抬眼看向冷绍,“只是我知道,盟府之中,守卫森严。更别提大牢了。”
冷绍略一思量,便与她说道:“不要紧。明日何时动手?”
外人看来盟府固若金汤,戒备森严,实则内里如何,只有他们自己人知晓。每晚狱卒头儿带着他们这些手下外出纵酒作乐,这么多年都如此,不过是从未事发罢了。
盟府到如今,早已是虫蛀了的高台,只差一阵疾风劲雨,便就七零八落地毁散了。
“亥时。”
见冷绍仍在考虑,她又从袖子取出一根玉簪,簪首是一点梅红,他认得的。她把玉簪递给他。
“艳雨姐姐附信给我的,若是她出了什么事,这应是她留给冷大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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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
玉簪静静躺在他掌心,他的手不敢收紧,生怕握碎了这宝贵的珍翠。
“好,亥时,你尽管去。”他简短地承诺,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转身大步离开了。
片刻后,从矮墙那边不知谁家的院子里翻出一个黑影,轻巧地落在唐济楚身边。
唐济楚见他身前鼓鼓囊囊像揣着什么,顿时轻轻踹了他一脚,低声喝问:“柳七!你又干起老本行了?赶明儿你去人家牢里也要顺个烙铁鞭子回来吗?”
柳七被踹得直跳,“冤枉!冤枉!”好容易平稳地落地了,他“嘶”了一声:“姑奶奶,我哪敢呀?”
他把胸前的宝贝掏出来,她一看,原来是一大包烧饼。
唐济楚没好气地道:“我叫你去那边踩点,你去哪踩的?烧饼摊?”
柳七两手一举,面露无辜道:“你看你又冤枉我!你这人可不能去做判官,净冤枉人了!我是去那边踩点的时候发现的,咱们那条离开的路上,就这一家烧饼摊。咱们若是从这走,必定要被这摊主和食客瞧见的。”
“被官兵瞧见都不怕,难道害怕被烧饼摊的瞧见吗?”
柳七叹了口气,“那不一样。这件事要是没有外人知道,他们自己人口风严些,后面抓不到也就算了。要是叫外人知道了,那这事可就没完了,非得对大家有个交代不可,”
唐济楚一想也是,便道:“那要如何?把烧饼摊的摊主调开?”
柳七点点头,表示都包在他身上。“我道上朋友多,放心吧。”
没想到柳七竟是个靠谱又义气的,这是唐济楚下山后第一次交上朋友,他的过往虽不算光鲜,唐济楚却开始打心眼里感激这位朋友。就连盟府大牢里的布局地图,也是他拜托自己爹娘亲手绘的。他说他们这些年进去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去那跟回家似的。
“此事别叫太多人知道了,我师父说事以密成,谋以泄败,叫太多人知道反倒不好。”唐济楚叮嘱道。
柳七连连点头应着:“你放心,我们道上有规矩,轻易不能泄密。”
他一口一个我们道上,真说得让她起了兴趣。柳七却转了话茬,说:“你方才如何?还顺利吗?那位冷大哥可愿意帮助咱们?”
他说起“冷大哥”三字时,特意学了学当日阮艳雨提起冷绍时的口气,听得唐济楚笑了起来。
“冷大哥确然对阮姑娘情根深种,就是不知道他这份情与自己的差事比起来,孰轻孰重了。”
柳七听她这般说,皱了皱眉头,这意思是她也没把握了。
“柳七,你说要是你爱上一个人,会为她放下一切吗?”
柳七思考了一下,“我的一切?我身上就这一身的本领……”见唐济楚瞪了自己一眼,忙道:“自是能放下一切的,我本来就从良了。”
唐济楚忽然想到伏陈,她还说不清自己对师兄到底是何种感情。是依赖多一些,还是……她只晓得自己离不开他,若真有那一天,她也愿意为师兄放下一切。
19.风雨前夕
唐济楚与柳七两人说笑着便回了城主府中,哪想迎面碰上了伏陈。他站在那,只看着她不说话,柳七只觉得他们少城主浑身散发着乌黑的幽光。
自前几日言幸走后,两人一直没怎么说过话,见面也只是眼神匆匆错过去,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时,柳七都不敢大口呼吸。
眼下也是,两人连招呼都没打,彼此金碰个照面,唐济楚就要走。她在前面,柳七跟在后面,耸着肩,塌着腰,笑着朝少城主打了个招呼。他们少城主人总归是不错的,没拂了他的面子,朝他扬了扬下巴算是回应。
只是唐济楚路过他时,蓦然被他伸手握住了手腕。
柳七在后面瞧着,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少城主倒没为难他,出声让他先走。柳七如蒙大赦,苦着张脸跑得飞快,转眼就没影了。
唐济楚听见了,也倔着向前走,没挣过他的手掌,又被他拉扯回来,
“我让他走,没让你走。”
她不看他,扭着脸说:“少城主好威风啊,说让谁走,谁才能走。”
没想到伏陈说:“没错,就是威风,你不能走。”
唐济楚憋着一口劲儿,不再说话了。其实她早就不恼了,或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恼。为他在言幸面前澄清自己?可明明是她先说出口的兄妹之谊。
她脑子里越想越乱,便也不知道怎样面对师兄。
“你去找那个冷绍了?”师兄问。
她干瘪地答了一声。
“看你和柳七有说有笑的样子,事情还顺利?”
她又应了一声。
“你还在生气?”
唐济楚没再应了,她不由抬起眼看他,嘴唇嗫动着,不知如何应答。
“那你为什么生气?”伏陈自始至终好声好气,温言软语,听得哄得她不由心软。
“我没有生气。”她说,但这话说得没底气,说罢她自己也低下头了。
“为着我说我们仅是兄妹之谊,你生气了?”伏陈低声问。
她的心仿佛被人乍然攥住,脑子里本就乱,叫他说得更是浆糊一般。她张开嘴,嗓子里发出一点声气,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她简短回答。
“什么不?不是生气,还是……不仅是兄妹之谊……”
唐济楚的心快要跳出来了,那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紧缩起。
见她不答,他也不敢再问下去,他的心没比她好到哪去,每一次都如此剧烈地跳动,仿佛从乌山脚下担着两桶水,不喘气地跑上山似的。
“不是生气。”她说,她回过味来,看看他说:“那师兄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因为我说了那番话吗?”
伏陈面目坦荡地说是。“我对你而言,是清白的师兄。你于我而言,我却无法说心无杂念。”
他笑了一声,柔声说:“楚楚,你依旧可以待我如兄长,只是我无法只把你当作妹妹。”
唐济楚闻言思考了一会,她不懂得自己此刻的心情该如何表达,如以往的慌张,但也不全是慌张。还有一丝一缕她自己也不能确定名之为何的情绪。
“师兄,我不知道。”她轻轻说。“再等等,等到这件事过去后,我告诉你答案,好吗?”
伏陈终于得到了等待了许久的答复,尽管又是没有结果的,无尽的盼望,可他还是弯起唇角,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唐济楚垂着头,看见他手掌覆着的纱布已经取下,不由问道:“你掌心的伤口,已经好了?”
伏陈目光里柔柔地像三月里的春光湖水,眼底眉梢俱是笑意,他抬起手给她看。那掌心已是一片溃烂的皮肉,没有好,甚至旧痂上挣裂开新的伤口。
“手上伤这么重,你还笑得这么开心?”她皱着脸问他。
他嘴硬道:“我就喜欢疼着。”
她木着脸,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看。
伏陈忍不住偏头去笑。
两人回了屋中,唐济楚重又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了手掌。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能沾水,不能用力,也不能再自己伤了自己。
伏陈听了一一乖乖应了。
在山下从来都是他说着,她乖乖听着。怎么下了山,她倒像是师姐了?
隔了一会儿,他问:“后日,你当真要去?”
“我要去。”
他想摸摸她的头发,终究还是放弃,温声道:“楚楚,祖父留下的千嶂城纵然重要,但你于我而言比这一切的分量还要重。我不敢让你去赌一回。”
唐济楚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情?如果准备去冒险的人是他,她会比他更惴惴不安。小时候师兄偶尔随师父去山野中打猎,她从早到晚坐立不安,师兄会不会在师父照看不到的地方跌下山崖?会不会被草丛里窜出来的毒蛇咬伤?会不会有猛虎拦路?
“可尽管危险,我想去做。齐霖此人虽然该死,却不能以这种方式死。师兄,因为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去做。哪怕不是为了你,我也会去做。”
伏陈看着她那双透着坚定而倔强的眼睛,垂着眼睛,无奈道:“好,都随你。”
***
武盟的盟府驻地位于千嶂城城东,整座府邸占地并不算广,就柳七拿来的那张布局图来看,整座大牢也不算多大规模。不过由于关押的皆是身负武功的江湖中人,这里的看守也自然比官府的大狱更牢固。
图中不仅画上了看守狱卒常驻的位置,还标上了机关的位置与功用。唐济楚哪见过这样的世面,她若真是两眼一抹黑擅自闯入的话,恐怕在过第二道门的时候,已经被机关中的暗箭射成筛子了。
不大的监牢,竟生生设了六道门,十二道机关,可见盟府多么煞费苦心,一众犯事的江湖人功夫又是多么高强。
“柳七,你说这么多年来,肯定不会只有咱们动过这个念头吧?”唐济楚一边观察分析着图上的每个机关,一边问道。
柳七聊起这个比聊起自己的小贼生涯还兴奋,他说:“那可不!你看这十二道机关,你猜是怎么来的?每有一人突破了最后一道机关,且成功逃脱,过后武盟便会派人多设上一道。”
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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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楚倒吸了口冷气,“那就是说,前面还有十二位前辈做过这种事?”
柳七说是,“不过嘛,能逃出来且逃到天涯海角去的,毕竟还是少数。这些年来也只有一位……”
众人正围在一桌上商量路线,见他故意卖关子,连一旁专心研究地图的伏陈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阮姑娘倚在桌边,幽幽地看着他说:“小柳哥,你晓得的可真多。”
柳七心眼里都是钱,根本不吃她这套,背着手慢悠悠地:“这位啊……当年可是登上过中州十二城的缉杀榜,连武盟盟主都放下话来,只要寻到,格杀勿论!”
“那后来呢?”唐济楚问。
“当然是让他给逃了。他当时出入千嶂城武盟驻地的大牢,那是如入无人之境啊,不仅轻功好,耳力也好!据说机关只要一响,他的动作比机关里迸发出的暗箭还要快,三两下便跳出了重重机关。等武盟的人去追时,他早就跑得没影子了。”
阮艳雨奇道:“若真有这样的功夫,恐怕在整个江湖中也算是一流的武者。”
柳七说得忘我,站起来一脚踩在石凳上,一撩衣裳下摆,手拄在上面,那神气仿佛是他本人似的,说道:“那是自然!不过据传闻,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杀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
“云中岳?”唐济楚接道。
柳七点点头,“正是。”
唐济楚看他这副神气的样子,不禁揶揄道:“怎么?你在故雪祠请供奉,对云中岳请出感情来了?”
听她这样说,柳七更是骄傲,忙从胸前胡乱掏出一快碎玉来,挨个在几人面前展示了一番,“瞧见没!瞧见没!这可是云中岳当时落在故雪祠的旧物!”
那块碎玉即便蒙尘多年,也能现出原本的质地。其上雕琢了一个小小的岳字,这恐怕便是柳七认定这块玉属于云中岳的证据了。
阮艳雨掩唇轻笑了一声,“你的宝贝还真多。”
伏陈在一旁看着,心情不觉也轻松了几分,弯着唇角朝柳七摊开手掌,“此物是在千嶂城遗失多年无人认领,理应交公。”
柳七傻了,呆呆地看向他们少城主。一时激动起来,竟忘了他对面坐着的是条子的头儿了。
唐济楚看热闹不怕事大,哈哈笑了一声,起哄道:“我师兄说得对!理应充公,这个,还有你屋子里的宝贝,通通拿出来。”
几人看着柳七欲哭无泪的脸,不禁纷纷哄笑起来。
他们就在这半日里商议好了后日的行动路线。按计划而言,先是由冷绍这个最大的未知数,引开盟府牢中的狱卒,此时牢中人手不足,守备空虚,再由唐济楚带着柳七深入牢中破解机关,找到阮奢云带她走。后面的事,便交给伏陈摆平。
如若冷绍反悔,他们也只能背水一战,硬碰硬了。
“你们这样贸然进去,我阿姊却未必会和你们走。”阮艳雨最是知道她的性子,她倔强认死理,若一心想要替她的罪,旁人等闲劝不得的。“她要是不和你们走,尽管敲晕了便是。只要她平安,我会亲自去盟府述明一切。”
20.劫狱
两日后,夜深月暗,盟府牢中烛火欲灭。唐济楚与柳七两人一身夜行乌衣,蹲伏在盟府大牢之外。
冷绍果然没有令人失望,经他一撺掇,狱卒里的主事天一黑便带着一干“心腹要员”打盟府南门出去了。
留下来的多是他们素日看不上的小喽啰,唐济楚暗暗观察过,这些倒也确实都是武功低弱的老人或新人。唐济楚不愿误伤他们,与尤擅轻功的柳七自屋檐上飞跃过去,再自上而下以迅疾的动作点了门口两个守卫的穴。
点穴的功夫还是柳七昨日现学的,没想到今日现学现卖成果还真不错。被点之人的声音还在酝酿,就已在原地僵直不动了,看起来就像是在本分地值守,没有任何异常。
两人顺着半开的大门朝里走去,值守的首领不在,留下的其余人也分外懈怠。在牢房外,数道机关前的门房旁,两个狱卒百无聊赖。桌上摆了碟豆子作下酒菜,酒也是最廉价最浑浊的一类,几乎没什么酒味。
“你说头儿今儿个怎么又朝那边跑啊,换了相好的了?”一个对另一个闲侃。
“没有吧,我听他们那意思,照旧还去东七坊。你没看见吗?冷哥那马屁拍得那个响啊,头儿爱面子,一撺掇就去了。”
那人抛了颗豆子进嘴,冷笑道:“会拍马屁的都在东七坊寻乐子喝大酒,咱们这些拍不得的不就在这嚼这破豆子。”
“人家弟弟在千嶂城官府办差,即便是胡堂主、高统领来了,也得给几分薄面。”
唐济楚只听对面那人“啐”了一口,随后两人便都不出声了。偌大的廊道中只要烛火晃动的焰声。
一声轻响自拐角处的墙面上响起,像是某种东西轻敲在墙上所发出的闷响。一声也许是错觉,但接下来的两声、三声接连响起,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确认那边有异常。
平素这里偶尔也会溜进来一两只野雀或是野猫,故而两人都未将这异常的响动放在心上。其中一个先站了起来,朝另一个还在端在陶碗喝酒的同僚道:“我去看看,别又是野猫野耗子溜进来了,头儿爱干净,我听说上个月因为这事罚了日值老张的薪水,咱们可别犯在他手上。”
另一人端着碗,朝他摆摆手以作示意。他三两步走到拐角处,但不见猫的影子。他心道野猫跑得快,也许是说话功夫间便窜出去了。他回身,下一刻,一双手猛然捂在他嘴上,瞬间他身前几处穴位也叫人几下点住了。
是两个人。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再发不出一声。
四下里实在太过寂静,连脚步声都没了。另一个坐在桌边喝了两碗浊酒的狱卒,心下也开始生出诧异,扔了碗,扶着桌子缓慢地站起来,眼睛也警惕地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
他们这里大多数人不是预见不到事情最坏的发展结果,而是为了偷闲,为了享乐,彼此麻痹着,故意忽视那个最坏的结果。头儿是,他也是,他在心底暗暗朝好的方向安慰自己,直到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
唐济楚和柳七两人将绑住的那人推倒,故意发出了动静,另一人果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这把佩刀从它自冶炼成型起,便从未沾过一滴血。就像它的主人,即便在这里当了四年的差,也从未与人动过刀子。
“谁?”他问。
此刻除了鬼,没人会回答他。
仿佛为了壮胆似的,他又高声问了一遍:“谁?”
这一声响亮干脆,竟在廊道里传出了回音,就连下一道门内的守卫也听见了。照例来说,没有上司的指令,除了上下值交接班外,这些狱卒是不得私自开门的。但偏偏他们这里的规矩法度形如空文,头儿不在,谁会认死理儿?
第一扇门从内被打开了,唐济楚在阴影里暗笑。
“怎么了?有异常?”里面那狱卒问道。
另一个朝他竖了竖手掌,屏住了呼吸,压慢了步子一步步朝唐济楚的方向走去。她手上捏了枚暗器,趁他屏气凝神时,稳稳地掷了出去。
那暗器的目标却不是他的身体,它擦着他的耳朵,飞驰着掠过他钉在他身后的木栏杆上。他被吓得只顾下意识惶然地朝那暗器处望去,与前一个人一样,被唐济楚二人一个捂着嘴,一个点了他的穴。
那门后的守卫提刀赶赶来时,已是被她的雪亮的剑光晃了晃眼睛。只见一男一女,双双把脸蒙得只剩下眼睛,像从西边来的似的,不由分说便朝他跃来。
这狱卒是个机灵人,见周遭又无人盯着,他不过是混个吃饭的差事,也不想将命也搭在里头,脑袋一歪,身子一软。唐济楚的剑风还未至,他就已经“晕”了。
柳七上前踢开他手里的刀,又飞速点了这人几处大穴。
两人都未曾想过,这第一道门过得竟如此轻松。
武盟盟府的大牢,虽号称六门十二机关,却不是人人都锁在那六门十二关后面的。从第一道门开始,每一扇门都关押着犯人,只不过越靠外面的等级越低,也就意味着关押的犯人武功越低。
唐济楚初次听柳七讲解时,还替这些武功低微者抱不平。谁人武功这样低,连盟府大牢都瞧不起,谁都会难受的。
唐济楚在廊道仔细检查了一遍第一扇门后的牢房,却没见到阮奢云的身影。
“不应该啊……我当时瞧着,她武功确实不高啊。”唐济楚边走边喃喃自语。
柳七一边解着下一道门的机关,一边搭茬道:“会不会她的武功已经高到你全然不察的地步了,所以你看不出来?”
“她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壮汉,还偏偏要等到被他追上来。”
“兴许她根本不想杀人呢?”柳七一边说着,说上那机关锁已经“咔哒”一声脱了扣,解开了。
柳七欢呼了一声:“这锁遇见我也算是班门弄斧,当初在故雪祠里,那锁可比这个难解多了。”
唐济楚没理他那用法离奇的比喻,只说道:“小心。”
他们两个来时是看过机关的,十二道机关在第四扇门后逐级增加,前三道门倒还算太平。不过保不齐这些武盟的人心眼子太多,暗自改了机关也说不定。
唐济楚跟在他身后,躲过了第二道门后的暗箭机关。实则这道门上的机关并算不得致命,但若是不慎触发了,机关暗处的铜管里会注入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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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这管水顺着铜管将向着更深处,铜管里的水声也会不受控制地朝深处进发,以作示警报信。
第二道门后的人浑然未觉两人的到来。或许是太平的日子过了许久,这里的人意志麻痹,况且他在第二道门后,自然以为有前两道门的阻碍,他这里便高枕无虞了。
剑刃贴在他脖子上时,他还想着这个月的薪水何时发放。
“别动。”唐济楚在他耳边幽幽道。
那狱卒反应太过激烈,竟顾不得颈侧的雪刃,抬起手臂朝后便是一记肘击,唐济楚一手执剑不好防备,只好侧身躲了过去。
这一细微的动作给了对方予以还击的空子,那人果然抬起一脚朝她腹部袭来,唐济楚橫剑在前堪堪挡住这一脚,人也被迫向后倒了一步。
绝不能让他有喘气的机会,他会启动下一道门的机关!
她挑剑朝他下盘攻去,对方果然中计,挥拳向她,被她弯腰一躲,一拳击向其中一个穴位。柳七在一旁瞧得分明,两步夺过去接上点了他其他几处大穴。
这狱卒登时便不动了。
唐济楚又在这第二道门后走了一圈。
依旧没有阮奢云的影子。
这里的犯人倒是比第一层的犯人看起来精气神好得多,其中一个翻了翻眼皮,还和她搭话:“姑娘,你这番大张旗鼓,是要找谁出去啊?”
“阮奢云。前辈可认识么?”
那人吃吃笑了,嘴唇前垂下的一丝枯发被呼出的气吹起来,“没听过。”
唐济楚没时间陪他闲侃,站起来转身就要走,临走前那囚犯又开口了:“不过我有一言想劝姑娘,第五道门后,你最好不好去。救人也好,杀人也罢,年纪轻轻的,别把自己搭在里面。”
唐济楚只回头望了他一眼,便又随着柳七向前闯去。
果然如图上所说,前三道门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唐济楚在这里遍寻无果,只好又向前走。
第四道门后,光线显然比前面更暗。奇怪的是,这里竟然无一人把守,两人试探半晌,连机关枢机启动的声音都没有。一派的安静,只听得见牢中犯人的呼吸声。
唐济楚像先前那样,一个一个地寻过去。本以为这次也徒劳无功,却在第四道门后的尽头,一个狭窄又昏暗的牢房内,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就趴在干草堆上,长长的头发缎子般散开,昏暗的火色照在她平静的眉眼上,那是一派寂然的,如冷梅又似枯荷般的美。
不过此刻她也无心欣赏了,拍了拍木栅栏,朝她唤道:“奢云姑娘?是你吗?”
那女子无神的双眼渐渐有了些光亮,极缓慢地抬起眼皮,又极缓慢地撑起身体,望着牢外的唐济楚。
“是你?”
她的嗓音枯哑得不成样子。
柳七在一旁三下五除二地早就拿铁丝撬开了那锁,唐济楚心跳得突突地快,打开了那狱门便钻了进去。
她不由分说扶起了奢云,边道:“我知道你很震惊,但现在咱们最重要的是逃出去。”
一切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顺利,顺利到她怀疑这是一场骗局。
21.某人
就在她疑心的这一刹那,不远处传来一声轻敲铜管的钝响。她下意识地看向柳七,柳七的面色也瞬间凝重起来,不再戏谑玩笑。
这是两个素来耳力极佳的人,一个是被师父从小锻炼的,一个是为了讨口饭吃被迫养成的。只是犹如蝴蝶振翅般的一声,两人心内便已警铃大作。
来不及和阮奢云解释,唐济楚麻利地先将她扶了起来。在暗无天日的牢中过了太久,她的身体过于绵软无力,她把她扶上了柳七的背。
三人正待要离开,便听得靠近里面的机关门后传来一声巨响,那是重物砸击后又落地的声音,来自在他们未曾进入的第五扇门后,
铜管传来的敲击声响了三次便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机关门自下而上缓缓抽闸的动静。他们从第一扇门闯进来,满以为自己武功卓绝,聪明绝顶,只不过是因为前四道门根本形同虚设罢了。原来自第五扇门开始,才有武盟真正精巧的机关重器。
有人从那万点尘土飞扬的门下,提着刀缓缓前行。血的腥气比他的人先行而至,那人蒙头垢面,衣着褴褛,显然不是值守的狱卒。他周身萦满骇人的杀气,那持刀的影子落在乌暗的墙壁上,绰然如一尊杀神现世。
三人待在原地,柳七人都吓傻了,一步也迈不开。身侧的唐济楚也没好到哪去,呆呆地看着那人旁若无人地提刀慢行,所过之处血溅点点,有从那刀尖滴落的,有从他手上垂落的,还有从他的鞋履上留下的。
他提着的那把刀,也是武盟狱卒统一的佩刀。此人杀人越狱,如此从容。
唐济楚暗恨自己选了个最差的日子,竟然撞上了这几十年不遇的犯人越狱,她和柳七打通的那前几道门,岂不为他行了方便?
那人腕上的镣铐还不曾全然脱落,半挂在手腕上,垂在地上的那部分被他的步子带动得“哗啦”乱响。他并不理会那些还关在狱中的囚徒,径直朝外走去。
“怎么办?”柳七苦着一张脸问她。“咱们劫狱劫得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人物,就算追究也不会大张旗鼓。可我瞧着这人……来头不小啊,他怕是要惹出咱们收不了场的大祸来了。”
唐济楚也知道他们是捅了大篓子了,可到了这种关头,他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她咬咬牙道:“跟着他走。”
前几扇门的人早被两人点了穴解决掉了,那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前行,几乎没有拦路的狱卒出没。唐济楚暗想,那个装死的狱卒应该感谢他们才对,否则此刻他也成了那杀神的刀下亡魂了。
他们三个人隔着两扇门的距离,远远跟在他后面,一路尾随至尽头,那人忽然停下了步子,缓缓转过了身。
唐济楚登时拔剑护在两人身前。
此人性情不定,又刚杀了人,正是杀念浓重之时,砍一个和砍十个又有什么区别?
那人的眼睛藏在乱蓬蓬垂下的头发后,静静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他一点都不急似的,哪怕此刻他越狱逃亡的消息可能已经通过铜管传讯给了更上层的统领。
唐济楚从未感觉时间过得这样漫长过,她的手心都有些汗湿,握着剑柄的手臂僵直地摆着,四周的声音逐渐抽离出自己的耳朵,耳边响起如擂鼓般令人震颤的心跳声,直到那人挽刀回身,又向前走去。
两人均是松了口气,又向前跟着走去。唐济楚向前迈了一步,差点扑倒在地,被柳七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扶着自己膝盖,艰难地迈出两步,才得以顺利地行走。
那人一路出了大牢的外门,他们以为他逃出生天,便也加快了步子赶至外门门口。半藏在门内,唐济楚探出身子,只瞧了一眼便飞速退了回来。
就在门外几十步处,高高低低,错落开数十个执炬的府兵,将他们的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杀神一人执刀,挺身立于众人面前,她只瞧见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他周身内力运行的气概。几十个百里挑一的内家高手为之驻足,纷纷举着刀却步不前。一时间双方对峙,谁也不肯先动手露出破绽。
唐济楚朝两人低语:“这人的来头,比想象中的还大啊。”
奢云从方才被背在背上带出来开始就不发一语,柳七叹口气说:“这下真是撞了霉神了,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她转过头来,示意他说。
“昔日储圣楼尊主韩淇的麾下一员,奚问宁。”
“很厉害吗?”她问。
柳七有时候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混过江湖,连奚问宁的高名都不晓得。方要解释,奢云却低声开口说:“当世武者,唯有云中岳可与之试剑。”
唐济楚想了一下,说:“也就是说,这座大牢羁押过当世武林的两座绝壁,还能叫咱们一路完好无损地闯了进来?”
柳七觉得她的关注点有点奇怪,不过照她这样说,他们确实劫了曾经关押过云中岳与奚问宁两位武学大能的大牢,说出去也算一件壮举了,叫他那些道上的朋友知道,真是面上有光。
门外,一声重喝后,便是利刃破空的啸鸣,唐济楚不由地朝火光盛处望去。出剑者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按年龄而言,与奚问宁相比差不出几岁,他那柄剑是重器,剑身发乌,出剑力重且狠戾,蓄满了全身的力度,就是为了一击致命。
然而对方是最不惧重力的。唐济楚只见他催动内力,从她这个角度望去,他周身漫起了几乎透明的气障,只堪堪提刀一挡,对方的重器剑刃便如同最脆弱的薄纸般碎作两段。断剑擦着奚问宁朝地面刺去,剑的主人腹部遭刀背重击,整个人被抛向空中,异常惨烈地摔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唐济楚逆光去看,便能发现他周身的气障淡了几分。他内力雄厚是不假,可终归被在不见天日的牢中囚了那么久,即便一时真气暴涨,所向披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他倒下了,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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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转头朝柳七说:“此人是仗着一时之气撑到现在的,不好说要多久便偃旗息鼓了。咱们得趁他倒下前快点找时机跑了。”
柳七连连道好,她想了想说:“呆会我瞧准时机,先跑出去给你们引开视线,他们抽不开身最好,若是分派人过来阻拦,你们不要管我,一直跑。柳七你擅长轻功,就带着他们去巷子里绕,绕没了人再回城主府。”
柳七转头对背后背着的阮奢云道一句“得罪了”,拿怀里揣着的绳索将人与自己绑紧了,朝唐济楚点点头。
唐济楚握紧了剑柄,双目紧紧盯着几十步前发生的一切。
奚问宁虽是强弩之末,手下的刀却不曾慢过半分,仅凭着运刀的功夫也拦下了三四个冲上前来的高手。在场之人,已无人在意他手中所持究竟是吹羽可破的神兵利器,还是朴陋粗制的狱卒佩刀了。先是一两人单独上前,后来是五六个,七八个同时奔至他面前。起初奚问宁还是以内力相抗衡,到后来可运之力愈发稀薄,只剩下刀戈相击的振响。
唐济楚一咬牙,持剑从门中斜冲了出去,身后柳七也机灵地立刻跟上了。
武盟的人这边跟奚问宁打得焦头烂额,那边竟又瞧见两个黑衣小贼带着个囚犯从门口溜了出去,为首的高瞻气得将牙咬得死死的,吩咐左右,派人抓住那三个人。
高手都派去跟奚问宁对招了,剩下的小喽啰乐得快点跑,几个人追到柳七身后,被斜里刺来的一剑拦下了。
柳七闻声不敢回头,只背负着阮奢云一味地拔腿飞跃,几个起落间便不见了身影。
对付这几个人对唐济楚而言还不算多大的挑战,她挑剑去刺,几番剑影翻飞间,几个狱卒便落了下乘。她趁几人落败的空档间,旋身抬步便走。
扭头却正撞见一顶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来的青顶软轿,轿边数人垂手而立,似乎在一旁已等了许久。
唐济楚倒吸了一口气,提气欲跃上轿顶运功离开,几个轿边之人倏地飞身而上,其中一人使鞭,鞭梢劈破半空,直朝她甩来,她提剑去挡,那软鞭却蛇一般摄住剑身。另一人掠步而来将要拿她,她只得运力扯过剑身,顺着那鞭子的力道,将鞭子的主人甩到另一人身上。
电光火石间,身后持剑之人未收住力道,剑身已擦着她的手臂向前掠去,剑刃瞬间破开她的衣袖,她只觉得手臂处一阵刺骨冰冷划过,然后从那处破口又漾出被灼烧般的热意,最后是痛。
她被这一瞬的痛分去心神,剑身被人用鞭子卷走,下一刻冷刃从四面八方架上了她的颈侧。
唐济楚的一颗心,彻彻底底地沉了下去。倒也不完全绝望,毕竟柳七已经带着阮姑娘离开了。
背后奚问宁仍在血战武盟的武士,金戈震颤声不休。她死死地盯着那轿子,直到两三声拊掌的动静从轿中传来。
有人在帘内曼声笑语:“唐姑娘,果真好胆识。”
22.负伤
是言幸,那个妖冶风流的,让人牙根痒痒的少年!
唐济楚恨恨地盯着被人缓缓揭开的轿帘后的言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头衣在打斗时便已脱落,头发便散开着披在肩上,眼下看起来有些狼狈。
言幸还在挑衅:“姑娘剑下之鬼是做不得了,在下倒可以试着做个姑娘的裙下之臣。”
她被他气得快要呕血,眼神在他身上足足戳了八百个洞。技不如人,输在旁人剑下不丢人,可败在此人身前却让人无端恼火。
言幸并不理会她吃人的目光,转头朝身侧的人吩咐道:“回头和胡堂主说一声,人我带走了,如何处置就不劳他费心了。”
说罢,又让人把唐济楚带到轿前,她的剑被人夺走,身上又挂了彩,只得应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言幸用眼神示意她坐到他身边,她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迈了上去,离他远远地坐下了。
他看着她说道:“唐姑娘放心,言某不会为难唐姑娘,也不会为难……少城主。”
轿内仅有一盏灯火,随着车子前行的节奏摇摇晃晃地,她的脸色在这昏黄的光里却显得有些发白。言幸朝她捂着的手臂看去,半是哄人的语气说:“来时我让他们别伤着唐姑娘,可毕竟刀剑无眼,你若早早束手就擒,也不会受伤。”
唐济楚靠在壁上,捂着一边受伤的手臂,疼痛从裂口处漫溢出来。
她没看他,偏着脸说:“言公子,要杀要剐,您尽管下令便是。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
言幸没接她的话茬,“你伤得重吗?我这车内恰好有伤药,不如让我帮你先上些药?等会儿你那伤口可就没个瞧了。”
唐济楚这才支起身体,仔细瞧了瞧他的面容,但见此人俊目修鼻,嘴角红润微翘,面上带笑望着你的时候,倒真似很和善似的。
“为什么抓了我,又不把我送到胡千树那里?”她问。
“受人所托。”
“何人所托?”
言幸只是抿唇一笑,没有回答。他这样的人,看起来轻易撬不开他的嘴。唐济楚死心了,不过至少目前是安全的。平静下来后,她开始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世上哪有这样巧的巧合,偏偏在她带人劫狱的当晚,便有个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高手也在逃狱?她想不明白原因,但总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一定是某个人刻意的安排。
她看了看言幸,说:“言公子今晚出现得还真是及时,胡堂主还未到,你的车马人手就先到了。”
言幸听了并不为所动,还是那副笑模样,“唐姑娘,不必想着套我的话,我想告诉你的与能告诉你的,我自会尽数告知。”
唐济楚“嘶”了一声。
“姑娘嘶声也没用,言某的嘴是出了名的严。”
她吸了口气,口中蹦出俩字:“伤口。”
言幸忙抽出匣子,从里面取出伤药和棉布来,说:“唐姑娘,身处江湖之间,小命比那些虚礼重要。还是让我帮你上药吧,我从前认识一个人,受伤后也是像你这般挺着,后来伤口溃烂,不治身亡了。”
这话虽是好心相劝,听着却像是威胁诅咒,唐济楚一口气憋在胸口,咬着牙说:“不用”。
言幸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把你手臂上那块衣料剪下来,一会儿你自己上药,否则伤处粘连上衣料,你待会儿更受罪。”
她默默地转过来,把受伤那边的手臂朝向他。烛火昏暧,她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银剪,生怕他瞧不清再把自己戳出个洞来。
言幸瞧她紧张的那副样子,不由乐了起来,此时的笑才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模样,是不掺假的幸灾乐祸。
唐济楚盯着他看的目光直勾勾的,眼神不善。他这才抿着唇收敛起笑容,调侃道:“唐姑娘,我有些不明白你。你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呢?说你怕死吧,受这么点伤也要叫,说你不怕死吧,掉脑袋的活儿都敢做。”
唐济楚深深吸了一口气,怒道:“我也照你手臂上来一剑,看看你叫不叫!”
对方把银剪朝她手上一递,凑上手臂,微微抬起下巴垂目看她,“那你来吧,你看我会叫一声吗?”
唐济楚懒得搭理他,把银剪朝桌上一撂。兀自拿起桌上的药瓶,撑着手臂,擎着药瓶就要朝伤处直接洒。
言幸没好气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在她莹白光洁的手臂上扫过一眼便飞快移开,这是这一眼他的目光也掠过了她手臂上那道新伤。
辛阳子没收住力道,下手确实狠了些,那道伤割得很深,伤处几乎有些泛白,伤口外缘的血迹已然凝成了深乌色的痂,只是深处还在星星点点地向外冒血珠。偏生她又洒得不准,药末被她均匀地洒在了伤口之外。
言幸望着她,看着她在烛光下饱满的额头,纤秀的眉,不由也倒吸了口气,撇过眼睛,不由分说夺过那药瓶。
他的动作比她利落得多,或许是因为她不舍得对自己下手,那药末侵入伤口时,带来的钝痛比当时被划破时的疼还要剧烈几分。她被他的气势吓着了,手臂慌忙地向内收,又被他隔着衣袖握住了。
“怎么,唐姑娘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教育我男女授受不亲?”
唐济楚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手,嘴上还在反驳:“我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
两人不过第三次见面,她有些不解他对她的态度。可他说受人所托,唐济楚下意识地便以为是师父托他来替她解围。
他动作很是利落,根本不顾她呲牙咧嘴的表情,边说着:“你不喜欢别人碰你?那你习武时受伤,从来都是自己替自己上药?”
唐济楚想也不想地道:“我有我师兄啊。”
等待那药末化在伤处的间隙,他抬眼问她:“不喜欢别人碰你,那你师兄……”
未等他说完,她又说:“他又不是别人。”
言幸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将药瓶里的药末朝她伤处狠狠一倾,痛得唐济楚直流泪。
他替她把伤口用步简单包扎起来,她咬着唇,痛得半晌说不出来话,等缓过了劲儿,方才清了清嗓子,道了句多谢。
她白着脸,声音却很是坚定地对他道:“今日相助的恩情,改日我一定会报。”
言幸却不以为意,仰着头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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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原处,悠然道:“唐姑娘倒是义薄云天。我也不要你如何报恩了,往后不记我的仇就行。”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不会结仇。”
言幸笑笑,说:“江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说不好今日你侬我侬,明日便拔刀相向,太阳底下无新事。”
唐济楚尚且不太明白他话中含义,但见他也不过是一介少年,见识却要比她广得多,心下也不由隐隐生起佩服。
两厢沉默间,唐济楚听到远处跃马啸鸣的动静,他显然也听见了,朝她微微一笑说:“来了。”
那马蹄声果然在轿前停下,逼停了轿子,他们停在大道中央,四周只听得马上銮铃叮当脆响。
有人从马上一跃而下,无视逼近的几大高手,靠近轿前沉声道:“言公子,冒犯了。”
唐济楚乍一听到这熟悉又亲切的声音,激动得快流下泪来,在轿中扬声道:“师兄,我在这里,我没事。”
言幸尚未发话,轿边护卫着他的高手面色不虞地逼近伏陈,可他早有准备,身后跟随的人也是千嶂城万里挑一的武者。两相对峙,伏陈的手已经搭在了金骨的伞柄上。
里面的人这才幽幽开口:“辛前辈,伏城主可是咱们的老朋友,不可冒犯。”
两侧的仆从如方才那般缓缓揭开帘子,露出了里面的人。言幸,和侧身坐着,被剪了一边袖子露出光洁手臂的唐济楚。
她感觉到了他追随的目光,心虚地遮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处。
“伏城主不必忧心,言某已替令妹疗过伤了,本想带她回言某落脚处休息一晚再送她回去,不想伏城主这样心急。”言幸笑着摇头,又朝唐济楚点点下巴,“既如此,唐姑娘你快些回去吧,别遗憾,下次我们再会。”
唐济楚被他这一通抢白说得头脑发昏,看着师兄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连忙站起身要走。
方才那药瓶却被言幸塞到她掌心,“不谢。”
她也顾不上药瓶不药瓶了,拔腿就朝伏陈身边走去。伏陈垂着眼睛,先是把肩上的披风解了,从肩到脚将她裹个严实。然后他的手探到她掌心,摸到了那个已被她掌心捂得微热的药瓶。他没有迟疑,拿过那药瓶朝言幸扔了回去。
“言公子的好心,我们心领了。城主府不缺药剂,多谢。”
说着便要把唐济楚抱到马上,言幸“嗳”了一声拦住两人,又取出藏在身侧的那柄剑。
“药不需要,这剑总还需要吧?”
他一眼便看出了那是她的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那是他在山下向打铁师父学了一年,亲手为她打得。伏陈与师妹对视一眼,对方瘪了瘪嘴。
他独自走过去,伸出手,“有劳言公子代为保管。”
言幸笑了笑,将那剑鞘朝自己的方向收回几分,却是不想交到他手上的意思。
唐济楚害怕再生事端,连忙走到伏陈身侧,从言幸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剑。
她道了谢,扯着师兄疾步往马的方向走。
伏陈这一路都没有言语,他目光沉如秋水,乌暗平静。就像是大雾天的前夜,下了一场绵绵无休的秋雨。
23.彼此
回去的一路上二人并驾齐驱,唐济楚忍不住频频朝师兄看去,却在对方回望时又收回视线。
她不确定师兄是不是生气了,可他每次愠怒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现。
好半天,他开口了:“伤得重不重?只有手臂受伤了吗?”
好在面上虽敛眉沉目,语气倒还是温和的。唐济楚一向善于顺竿爬,一听这话立刻谄笑着道:“我没事,一点轻伤,还不及八岁那年从屋顶摔下来严重呢。”
伏陈气得笑了一下,“那次是我伤得更重吧?你非要爬到屋顶上挪什么燕巢,说是要给它们换个温暖点的家,还让我在屋檐下接着你。”
身边还跟着几个城主府的人,唐济楚朝他清了清嗓子让他别说了,他哼了一声,瞥了她一眼。
“柳七已带着人回去了,不过我怎么听说武盟盟府今夜出了大事,和你有关?”他问。
她也是有苦难言,但在这大道上也不好说这些隐秘之事,只道:“回去我再告诉你。”
伏陈却轻笑一声,目光幽幽地望向延伸至远方的灯火,那团火仿佛在黑沉的秋水里燃烧似的。
他说:“你不必担心,胡千树现在自身难保,没有闲心追究你的事。此事之后,我自当为千嶂城清理门户。”
唐济楚闻言讶异地看着他,他从未如此刻般令她感到陌生。
熟悉的师兄是什么样子呢?七岁时牵着她的手跨过一个山头,找到宿醉在山间的师父;九岁时站在她身前,替她认错甘受所有惩罚;十三岁的时候,师父失踪了半年,他一个人靠打猎和在山下做些零活养活了他们两个人。半年后师父回来,声称自己是在某个山洞里闭关修习了半年的内力,他倔强地一年时间里没再和师父说一句话。
她在月色与灯影交错间望着他,他的眉眼与他十七岁那年的影子堪堪重合,可终究又是不一样的。就像她小时候觉得孩子和大人是不同的,那中间总隔着一道天堑,孩子无法理解大人,大人也无法理解孩子。正如她此刻,也无法理解师兄心中所想。
明明只隔了一匹马的距离,却像隔却千军万马,在山水迢迢之外。
她怔愣地看着,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幼稚不堪,于是闭口不言了。
“楚楚?”伏陈感觉到了她莫名的低沉,于是放柔了声音道:“都过去了,等回去后,我把一切讲给你听。”
唐济楚轻轻点了点头。
***
伏陈已睡了多日的偏房,叶先生派人把正屋后身的几座屋舍修葺一新,他却始终没搬过去,也没让唐济楚搬出主屋。叶先生只道他们师兄妹关系好,便也没再过问。
伏陈替她拆了言幸简单包扎的那层布,又仔细处理了遍伤口。屋内静静的,尘埃落定,看着师兄认真的眉眼,她的心也随空中浮尘渐渐落归实处。窗外偶有秋蝉喑哑的鸣叫伴着秋风低响,一时间,他又是那个她熟悉的人了。
他在包扎的间隙抬眼问她痛不痛。她摇头,师兄的动作向来是温柔的,要是换了师父,他根本不会顾忌你会不会痛,动作比山间的老熊还粗鲁。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与柳七本是一路顺利地摸到了阮姑娘的囚禁之所,正当要离开时,便听见后面传来声音。原来是那奚问宁杀了好多狱卒,他从我们身前经过,我们只能跟在他身后逃出来。只是没想到,言幸竟然也去了那里,我本来马上便能逃出去……”
“言幸是何时来的?”他问。
唐济楚想了想说:“当时武盟已派出高手在前缉拿奚问宁,我们只是在他身后偷偷溜走,他就是那个时候突然从路边出现的。”
“方才武盟传信,奚问宁已从武盟高手间逃脱,如今下落不明。”伏陈将手中的手信递给她,“且在他力竭之时,有一覆面高手出面相救,未发一语。在场诸人中有一人曾在武盟牢中值差多年,他说那覆面者,正是失踪多年的云中岳。”
唐济楚倒趴在桌上,又因为牵动了伤口“嘶嘶”地吸气,“怎么又是云中岳!”
他扶住她的胳膊,温声道:“小心伤口。”
她伏在桌上,偏着头看他,想起方才在轿中言幸的神情,犹豫着问他:“师兄,我是不是有点矫情?明明自小习武,可受了这么一点伤,就……就这样叫唤。”
他皱着眉头说:“什么叫这么一点伤?再深几分就见骨了。”他沉着脸,“你还没说是谁伤了你,你方才说你一直在奚问宁身后,武盟的人无暇他顾,那么便是言幸带来的人了?”
她狠狠地“嗯”了一声,“什么鞭子、长刀长剑的都招呼上来了,我当时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了……只是没想到,言幸不是为了捉拿我的。师兄,我有点看不懂他。”
伏陈的表情有些怪异,“总之,他伤了你,又把你摆了一道,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人。”
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好人”这个概念的唯一解释是对他们足够好的人。师父不能算不折不扣的好人,他一个人艰辛地拉扯大他们,这算是好人,可他偶尔消失无踪,让他们在山里自生自灭,又算不得好人。山下的杨婶婶是好人,在师父照顾不到的地方,她给了他们两个母亲一般的关怀。邹六叔也算得上是好人,虽然他为人有些古板,可他教会了伏陈打铁冶炼的手艺。
可他们长大了,眼前这些人似乎又不能简单地用“好”与“坏”来区别。
“他救了我,怎么不算是好人呢?”唐济楚问道,其实她没想着与师兄争辩他到底是不是好人,她只是觉得此刻师兄的神情像孩子一样,让她格外熟悉,也格外想要依赖。
伏陈果然板着脸道:“你亥时进入,不到半个时辰,那奚问宁就已经破出了第六道与第五道门,若说是巧合,为何巧合到你刚一出门,就被他言幸截住?说不准害你的人就是他。”
“他说是受人所托……师兄,你说会不会是师父拜托他来的?”
伏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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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了解周才宝,他摇了摇头:“师父那人向来恣性,不到你我性命垂危之时,他是不会出手的。”
唐济楚理了会儿思绪,又说:“世间确实没有那么巧的事。要我猜的话,一定是有人提前知道了咱们的计划,顺水推舟帮奚问宁逃狱。”
伏陈点了点头,“不错,但这个人是谁呢?奚问宁是昔日储圣楼的掌伐,可与当年之事有因果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了。”
她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们不是一起在山上呆了十四年吗?”
“以前在山下听武林秘闻的时候,你哪次不是趴我肩上只顾着瞌睡?”
她觉得不服气,但一张嘴气势就低了几分:“那不是……我觉得他们说得很扯嘛。”
伏陈懒得说她,自顾自接着说:“如今背后之人故意放他出来,定是想利用他解决旁的事或人。”
听他说到这里,她不禁坐起来拍了拍手掌,眼睛都亮了:“不过话说回来,奚大侠实在太有气魄了!他拿着那狱卒的佩刀,就那么往那一站,像尊神像似的!那些高手拼尽全力,也只得凑近他一点点。”
她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凑近他,用小手指示意“那一点点”的大小,伏陈心中本也倾慕这位奚大侠的风范,可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避开她的手,道:“好高大的气魄啊,让咱们唐女侠记得这么清楚。”
唐济楚嘿嘿一笑,“言归正传,这次奚问宁逃狱不像是冲着你来的,倒像是冲着胡千树去的。你说在他盟府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够他喝一壶了?”
伏陈也不敢断言此事的真相,不过他猜的和她猜到的八九不离十。
他笑了笑说:“够不够他喝一壶我不知道,不过齐霖的事,他是别想再插手了。我方才安顿好了奢云姑娘,阮艳雨说,明日她自会去了结此事。我本以为这事会异常棘手,没想到又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如今反而不用担心了。”
唐济楚听了,面上却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反而有些难言的忧虑。“师兄,自从下山以来,我一直觉得有人在推着我们走,虽然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但……”
伏陈心里又怎会不忧惧?他的手缓慢地探近,最后落在她额上,手指摩挲着她的发。
“只要我在,就有人一直护着你。”
她微微垂下眼皮,人像面前那杯热茶一样,也快要冒起悠然氤氲的白气来。
“我也想护着师兄。”她小声说。
可惜声音细如蚊呐,他没听见,只问道:“你说什么?”
她摇摇头,朝他笑了笑。
半晌后,他又开始了:“那……你们在车上,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唐济楚照实回答,唯独把那段言幸剪她袖子的事略过了。
他听了半晌,却抓住了她有意忽略的关键事实。
“他给你疗伤……那你袖子是怎么回事?”
24.落子
唐济楚有些心虚,但又无法解释这股心虚从何而来。
她回答得倒是直白:“是他剪的。”说罢又转开眼睛,小声说:“而且当时也的确情况紧急,他说要是不剪开这块衣料,粘连起来更不好处理。”
她有意略去与言幸在车上的事,原本是不想让他挂心,却反而叫他吃心。伏陈沉默了一会儿,勉强抿唇弯出一点笑意:“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后面的事交给我便好,你不必再担心。”
她迟疑着“哦”了一声,眼睛还在观察他的表情,猜测他此时的心情。
无论言幸此人目的为何,今夜确实是他及时出手相救,解了她的围,且他这人除了说话令人感到冒犯外,也似乎没做坏事。她头脑一热,在打开半扇房门时,又转头朝偏房门口的师兄说道:“其实……言幸那人,也不是坏人。”
她知道江湖上的人不能再简单地以“好坏”区分了,可仍旧忍不住以这最朴素的方式来衡量他人。
师兄没有置气,也没有如往常温和地回应,只是扶着门扇,半偏过头,语调平直地道:“你觉得他好,是吗?”
从她这里望去,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出他那简短问句的尾音轻飘飘地仿佛一阵夜雨浸湿了她的口鼻。
唐济楚的嗓子像被堵住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没再说话,推门回了偏房。
似乎是平静的一夜。
次日一早,唐济楚起得很迟。千嶂城的雾天连绵几月,起雾的日子要到晌午才能微微有些牛乳兑水般轻薄的日光,半明半暗的清早便很容易多留人赖在榻上懒起。
待她一起拾掇完毕,师兄早就出门了。他的房间门大敞着,丝毫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她的主屋还有扇一人高的屏风,他那屋可真算是一览无遗了。
师兄是极爱干净之人,屋舍里虽然布置简单,枕褥朴素,却格外整洁明净。他不爱熏香,屋子里也只有后院里飘来的极淡的花香。
她在他房门口驻足良久,叶先生恰好路过,在门口与她打了个招呼,便道:“唐姑娘,正好你在这。早间那小阮姑娘托我把这个给你,她已随着少城主前往武盟投案自首了。”
他把那盒子奉上,唐济楚接来一看,盒子里只有一条藏着暗香的淡红丝帕,上面只绣了四个字:“丹心不渝”。
分明像是剖白心迹的情书。
唐济楚蹙着眉头,却也不好叫叶先生看见这些,便收起了盒子,随口问道:“艳雨姑娘已和她阿姊见过面了?”
“昨日带奢云姑娘回府时,只隔着远远的距离见到了。主君担心阮姑娘毁约,便没叫她们聚首。”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奢云姑娘如何了?”
叶先生神色略显为难,他毕竟年纪大了,难以理解这些孩子们的心境。
“奢云姑娘刚从那牢里出来,连日在那样的环境里吃住,难免意志消沉,情绪萎靡,我瞧她情况不太妙。”
唐济楚不禁叹了口气。她虽将奢云从牢中劫了出来,却是为了再将她妹妹送进去。她们没问过她的意思,就将她带到了这里。
她和叶先生又随意聊了几句,便去隔壁把还在酣睡的柳七提溜起来一起去了奢云那里。
柳七是个夜猫子,以前在故雪祠“当差”也都是在夜里进行,一到深夜他的两只眼睛亮得猫一样的,一到白天困得又睁不开眼睛。跟在唐济楚身后,两条腿跟面条似的直打弯。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身后对她说:“少城主……不,主君早上说了,往后要修葺故雪祠,就派我任监工,小楚,你说那个活好做吗?监工是不是也得像现在似的,都得早上起啊?”
唐济楚安慰他:“监工多好啊,也不出力,让你早点起又不是要你的命。”
“话虽这样说,但……但你去寻奢云姑娘谈心,非叫上我做什么?我哪能听懂你们的话?”
两人到了门口,唐济楚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柳七困得摇摇晃晃,点点头也学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知道了。
她打头阵走进院子,第一眼先见着院中一棵梧桐树,半棵树的叶子都黄了,一点薄薄的日光落照其间,显得那黄色明亮又鲜活。她再望向奢云,她同样是一个明亮如梧桐叶般的女子,明明五官与阮艳雨相较无异,却叫人能清晰地辨清二人的分别。
阮奢云便是这样一个淡漠中不脱秀气,明亮却不张扬的人。
“奢云姑娘,在此休息得如何?一切都还好吗?”她问。
坐在梧桐树下的女子闻言这才转过头来,微微笑道:“一切都好,在牢中不过呆了不到一月,如今再看到这棵梧桐树,倒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唐济楚看了看柳七,对方转了转眼睛,紧紧闭着嘴。
“今早,艳雨姑娘已随少城主去武盟了。”唐济楚心虚,声音越说越低。
阮奢云的面上没有闪过一丝她想象中的表情,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笑意,“我知道。她做过的事,如今也只能她一人承担。”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唐济楚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但她没再追问下去。
奢云站起来请他们在旁边坐下,梧桐树下的石桌石凳上覆满了一层明黄的叶子,柳七直接大剌剌地坐了上去。唐济楚倒还算讲究,把叶子拂落了才坐到阮奢云身边。
好半晌,唐济楚又开口问她:“半月前,你与那壮汉去武盟讨说法,如何就演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前些天托人问你的消息,知道你真的锒铛入狱,还吓了我一跳呢。”
奢云淡淡笑着:“杀人放火,判刑坐牢,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可你那时明明说你不认识他四哥,也没有杀过人。”
“我确实不认识他四哥,也没有杀过人。”
“直到来到千嶂城你才知道人是阮艳雨杀的,至少那个时候你能确定是她,于是便顶替了她入狱,对吗?”
奢云转开眼,拈起一片小小的梧桐叶,在指尖转啊转的,“是”。
唐济楚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看着她指尖那片叶子,迟疑片刻问道:“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奢云说:“少城主说我可以暂住这里一段时日,等我找到了去处再离开。我也没什么打算,这些年四处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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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寻妹妹,寻家人,到最后连家都没有。”
柳七瞧着也有些不忍,插话道:“那你可有什么手艺?像我的话,有份手艺谋生也……”
话说到一半,被唐济楚瞪得憋了回去。
奢云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说:“我幼时便手脚笨拙,不如艳雨机灵懂事,就算我们两个一起习武,她也总能领悟得更快。说来惭愧,这些年我确实一事无成,不过我会下厨,本想着找到妹妹躲过了这桩事后,就带着她在千嶂城盘下个酒家,只是没想到事事不遂人愿。”
唐济楚安慰了她几句,奢云反倒摇头苦笑。三人又在一处呆了许久,唐济楚这才带着柳七离开。
柳七这人没什么头脑,别人说一分他信十分,唐济楚问他:“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
他说没什么奇怪。
“明明和妹妹感情那么深,阮艳雨若是被武盟定了罪名,那可是要杀头的。我看她倒不怎么伤情。”
柳七没怎么过脑子,便直言道:“你怎么知道武盟就一定会杀艳雨姑娘的头?”
她方想反驳,却一瞬间灵台清明,灵光乍现。
“你是说,阮艳雨可能根本就是武盟派来的人,即便投案自首,武盟也不会怎么样她?”
柳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我说了吗?”
从李光隐半夜里猝亡,武盟半夜里抓人开始,她就应该想到这点才对。只有贼喊捉贼的人,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动作才会如此迅速。
只是她还想不明白,为何武盟没有把此事诬陷给师兄,而独独指向齐霖呢?尽管他已有架空伏陈之心,可根据千嶂城这些日的表现来看,那些旧乡绅,旧官员又爬回了伏氏的墙头,齐霖的野心与积淀就此浮沫一般消散了。
换句话说,武盟忙了一圈,最后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叶先生早前就透露给她,那些曾经向齐霖倒戈的人,已然半数朝伏陈俯首,另外半数在几日内被伏陈革去职务,扫地出门了。
隐隐地,她觉得此事与言幸有脱不开的干系。
***
又过了两日,离南北商客过路千嶂城的时节又近了些。此时齐府的禁制已完全解开了,武盟的人也已尽数撤走。齐霖虽得了清白,可往日骑墙望风追随他的旧人已被伏陈消解个干净,如今齐府门可罗雀,齐霖倒落得个清净。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拜会他的竟然是唐济楚。
齐霖虽然失势,但总归还有些架子。他靠在门前的木躺椅上,居高临下般地看着她,说:“你就是安言嵩选上来的那个?”
唐济楚爽快地称是。
齐霖却冷笑一声说:“安言嵩老了,眼睛都花了,选上这样的三流货色,连点眼识都不曾有。”
安言嵩自把她送到城主府后,便没再管过她,或许因为是齐霖自身难保,也没人在意她是不是去监视伏陈的。这半月来的变故,即便是齐霖此等老奸巨猾之辈也未曾料及。
唐济楚闻言也并不恼火,她背着手朝他冷淡地笑了笑。
他没瞧见,她手里正握着把外鞘乌青的匕首。
25.刀尖
齐府中的楼阁屋宇别有一番气象,唐济楚来时环顾打量过,从碧瓦飞甍到绣柱雕梁,檐下囚着的尾羽艳丽无双的翠鸟,园里养着的羯川白鹤,小湖中游弋的长尾锦鲤,这里样样都像是用金山银山堆就出来的。城主府和这一比,简直没法儿看。
再看齐霖,号称“千金一匹”的蛇纹锦,被他随意当作闲居的便袍,浑不在意它脏了或叫尖角勾了丝坏了。
他骂她是三流货色,看不起她这个小姑娘,可偏偏又是她这个小姑娘冒着极大的危险,替他洗清了冤屈。
她背着手,朝他慢悠悠地走去:“齐司正,我还以为你在千嶂城早已手眼通天了呢,如今一看,真正效忠您的,好像也没几个人嘛。”
齐霖“哼”了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是这么回事,如今我败了,难道你以为伏陈就赢了?唐姑娘,你就算是根墙头草,也不该倒向他那边。我劝你早早睁开眼看看,能轻而易举扳倒我的人,对付伏陈,就像对付一只新生的蚂蚁,吹口气他就死了。”
唐济楚在口舌上一向不甘落人下风,闻言便道:“那要看对方的口气有没有齐司正的大了。”
她的指腹在背后一下一下敲着刀鞘,见齐霖脸色微变,她也懒得与他再费口舌争辩,于是直白问道:“我不是来和你逞口舌之快的,少城主先前热毒发作,我想,总不会是齐大司正的手笔吧?”
齐霖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疑惑,而是满满的讥讽。
“我一口咬死说不是我做的,你们又能如何?”
他连演都不想演了,这样直白地挑衅,在唐济楚看来更像是气急败坏。
她也不急,又近前两步,微微俯下身靠近他道:“齐司正,您年纪比我大得多,总该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她伸出一只手,暗自用了些力道,重重拍在他肩上,“这段时日,齐司正还没收到夫人与令爱的消息吧?你以为把她们安置在云心城,就万事太平了吗?”
齐霖此人贪财恋权不假,却也的确是重情的性子,听到她提到家人,也有片刻失去理智,竟也顾不得分辨真假原委,一心只以为她抓住了他的小辫子,拿住了他的家人来威胁他。
他绷着张脸,面色也阴沉下来.
“他身上的确埋了蛊,但我齐霖以自己身家性命起誓,此事非我所为。”他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唐济楚盯着他,脸上的神色却不像相信了的样子。
她问:“既非你所为,你怎么知道他身上的是蛊,不是毒?”
“因为他这蛊,已经被人种下十六年有余了。”
十六年前?那时候他才四岁,一个四岁的孩子被人下蛊?
见唐济楚满是怀疑的神情,齐霖叹了口气道:“十六年前,我还在老城主手下做事。那时我尚且年轻,接手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替老城主去南州寻一位蛊师,为的就是拔除少城主身上的幼蛊。没想到那人不在南州,而在云心城。阴差阳错间,少城主身上的蛊便已落在身体里,再难拔除。”
唐济楚只觉得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不敢全信。“你的意思是,这只蛊在他身体里藏了十六年?”
齐霖点了点头,说:“有些蛊虫寿命长,往往能与宿主同生共死。只可惜,当年我寻到蛊师时,少城主已被人接走了。也错过了将幼蛊拔除的机会。”
“那他身上发作的蛊毒是怎么回事?”她问。
齐霖慢慢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笑吟吟地看着她,恶意顺着那微眯的眼睛,咧开的嘴角漫淌着,“是我寻到了引动他体内蛊毒的办法。其实我没想弄死他,只不过想小小敲打他一番。没想到咱们少城主真能隐忍,痛成那样也不肯在人前示弱。”
他的眼睛像一滩脓烂的污水,黑洞洞的。
“什么办法?”她忍着怒意问。
齐霖挑着眉头,仍是那副天王老子来了都无法奈何他的神情,“唐姑娘还是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啊,你得先将我妻子儿女的消息交到我手上,我才好告诉你。”
唐济楚再也忍不下去,猛地一步走上前,扯住了那名贵衣料裁成的袍领,一把将齐霖揪了起来,半搡半拽地将他推到屋内。齐霖被她的蛮力甩到墙边,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本就轻视她,从未想过这小姑娘竟也有一身的莽撞强力,被摔在墙边时人有点发懵。
唐济楚瞪视着他,一口气从丹田处直冲而上,几乎是内力在推着她发出声音:“那年老城主器重你,连关系人命危亡的大事都托付给你,你却辜负旧主心意,叛主自立!此为其一。”
齐霖背后剧痛,挣扎着要站起来,望着她逆光行近,腿上忽然没了力气。
“你趁老城主病重,幼主势弱,欺上瞒下,结党营私。此为其二。”
她渐渐蹲下身子,看着他震惊的神色,忽然从心底升起一阵快意。
“你勾结外地客商,抬高过关费,中饱私囊,奢靡无度,此为其三。”
唐济楚微微仰着头,居高临下地垂目看着他。手上的匕首已然出鞘,她的拇指在明如水镜般的刀面上慢慢摩挲着。
“而你最该死的,是欺负他无依无靠,将老城主对你的信任,变成刺向他的一把刀!”
她高声喝道,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贯穿肺腑胸膛的声音自何而出。她的心也跳得极快,眼眶,喉咙再到整个胸膛热得如同浇了烈酒的一团火。
齐霖被她的气势骇住了,恨不能缩在墙里,唐济楚来抓他手腕时,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在她手中筛糠般地颤抖。
他几乎没听到刀的声音或是皮肉被破开的动静,只不过一瞬间,那雪亮的刀尖已经刺入了他的掌心。尖锐的疼痛也随之从那伤处一点点蔓延开来。
齐霖痛得直拨她的手掌,可没有任何效用。那刀尖在他手掌血肉间转了一圈,掀起让人无法承受的剧痛。他想握紧掌心,却被裂痛支配着被迫张开。
待确认他的掌心也如师兄的掌心一般,被刀尖划得溃烂难辨原样,她这才收了刀,站了起来。
唐济楚看着痛得伏在地上低吟的齐霖,恨意消退后,她的眼眸里只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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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然与漫不经心的闲淡。她只随意拿起了块布,擦了刀刃上的血迹,语气悠然道:“你若要寻仇,自可前去城主府找我。我唐济楚随时奉陪。”
她转身欲走,又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再问你一次,引动蛊毒的到底是什么?”
齐霖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呲着牙,伏在地上,如野兽般自下而上瞪着她。
她心里明白,他不会再说了。便旋身疾走,一路上齐府的下人竟被她的气势骇得无一人敢阻拦。
唐济楚负气出了齐府的门,还没走出十步,身后路边的轿子里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此人声音满是调侃的意味:“唐姑娘,每次相逢都是令人这么的……刮目相看啊。”
她本就满腔怒意,此刻听到不喜欢的人发出不喜欢的声音,是一句也不想搭理,闷头便继续向前疾行。
没成想那人竟从车上跳下来,在其后高声道:“唐姑娘留步。”
唐济楚不听,继续走。
言幸“啧”了一声,也顾不上颜面了,拔腿便朝她追来。两人你追我赶走了半天,路边的人开始纷纷朝两人看来,不晓得的还以为烈女怕缠郎呢,看起了热闹。
她终于慢下来,然后停下脚步,猛然回头没好气地看他。
“你追什么?”
“因为你跑。”他说。
她不说话了,抱起手臂静静看他。言幸算是触了她的霉头了,只好顺着她道:“是言某冒犯了,不过唐姑娘可愿赏光与言某逛逛夜市?你看天也……”
唐济楚二话不说,转身又要走。
“唐姑娘!”他高声叫住她,“此乃多事之秋,唐姑娘难道不想听听这些事当中的秘辛隐情么?”
她正在气头上,闻言却是冷笑,扭头对他说道:“听了之后呢?又变成你的刀,让你利用我替你做事?”
言幸的脸皮也是够厚的,听了这话也没怎么恼怒,只是呵呵一笑道:“唐姑娘对我的误会太深了。那么我,只答唐姑娘想听的问题,如何?”
她想了想,又看着言幸那认真的神情,心内不由地犹豫起来。出于谨慎小心的考虑,她本不应该再听此人的蛊惑,但偏偏她又有满腹的问题想问。
唐济楚咬了咬牙,道了一个好字。
言幸咧嘴笑了笑,向后招招手,那轿子便从不远处驶了过来。她不愿与他同乘,便直言:“乘轿就不必了,我与言公子闲叙几句就得回家了,家里还有人等我吃饭。”
他的热情被人浇了通冷水,面上有些僵,却也还是维持着唇边的笑容,边挥退了身后跟来的一众护卫仆人。
然后他转过眼,笑着对她说:“那便让他们全都在一旁候着吧。”说罢,又看了看她的身后,“我的人已经退下了,你的人,也总该避一避吧?”
唐济楚没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皱着眉问:“我的人?”
言幸先是怔愣,而后不自然地扯了扯一边的唇角,最后笑了出来。
“唐姑娘,你身后一直跟着暗卫呢,你竟然都不知道?”
26.暗涌
唐济楚怔了一下,缓缓朝自己身后望去,只见入夜街边人头攒动,都是下值归家的行人,哪里有什么暗卫?
言幸笑了一声说:“唐姑娘不会以为暗卫就站在主人身后吧?那还叫什么暗卫,那是侍卫。”
她哪里懂这些暗卫明卫的,让言幸这么一笑,面上露出些赧然的神色来。
言幸不欲再逗她,她虽性子直率天真,但脸皮却也薄得很,再说下去她恐怕要恼羞成怒了。他说:“你朝身后说一声,退下吧,他们自然就退下了。日后你们处得熟了,你挥挥手,他们就能知道你的意思了。”
唐济楚迟疑着学他的样子,朝身后道了声退下吧。只听得身后当真有一线轻到寻常人无法发觉的衣料摩擦声,她耳力那样好,竟然在这一刻方才听到这声音,不由暗自心惊。
言幸见状,手臂朝前一引,道:“唐姑娘,请。”
搞得好像这大道是他家开的一样,不知在客套些什么,唐济楚暗自腹诽,面上却勉强勾了勾唇角,同言幸并肩走着。
她对他倒没什么话说,兀自沉默走着,等着他开口。
言幸一向是场面人,可面对唐济楚,他偶尔也有失语的症状。他转眼看了看她的手臂,道:“唐姑娘手臂上的伤,可好全了?”
那道剑伤割得那么深,用了城中最灵的药,才使伤口愈合得快了一些,然而她方才在齐府费了好大的力气,此刻伤口又裂开了。他不说她还没在意,他这样一问,她立刻感觉到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感,像是被人硬撕开了伤口。
她眼睛转了转,嘴硬道:“那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早就……”
言幸这个恨人,听她说“算得了什么”的时候,竟然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衣料正戳在她上臂的伤口上。这种疼痛的程度不亚于刀子在肉里翻搅,唐济楚当即便痛呼出声。
那一瞬间,除了疼痛,她脑海里冒出的全是骂人的脏词,她捂着伤口,痛得额间直冒白毛汗。
眼泪也从眼底冒上来,唐济楚气得直骂道:“言幸,你有毛病啊!”
言幸收了玩笑的神色,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面上的惊慌不像假的。
“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听你说以为你好了……我给你赔罪,真是对不住。”他边说着,边想着扶她一把,被她愤怒地躲开了。
她扭头就朝前走去,只想远远甩开这瘟神,言幸却穷追不舍地跟了上来,嘴上还在道歉:“真对不住,唐姑娘,这样……这样,言某许给唐姑娘一个承诺,日后唐姑娘有难处,尽可向言某来提,在下自当竭力相助。”
唐济楚虽然恼怒,但听到他说“尽管提要求”的承诺,却有些心动,况且师父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她瞥了一眼言幸,见这少年难得低眉顺眼的样子,便道:“那好吧,你说过的话可得作数。”
言幸见她态度软化,不禁连连道:“作数作数,自然作数。”
唐济楚面色微霁,他瞧见路边有家花翠铺,便顺势道:“都说千嶂城乃客商云集,富贵温柔之所,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这花翠铺的铺面都较其他州府更精致漂亮呢。”
她闻言也沿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右手边有家灯火通明的店铺,其门面周遭饰以香花香草,红罗绸锦,店内梁顶垂下数十个大小不一,精致玲珑的灯笼。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是家卖灯笼的呢,不过只要你自门外路过略向内瞥一眼,便能得见那室内珠翠相映,银辉相耀如昼的盛况。
言幸这人偏生八百个心眼子,他也不问她是否想进去瞧瞧,只道:“唐姑娘可否赏光陪言某逛逛?”
唐济楚也被那珠光宝气的光芒震慑住了,心内好奇,当下便应了。
两人说着便向店内走,铺子老板是个三十左右年纪的妇人,头上少说簪了有四五支钗环,不过她生得白润丰美,又会打扮,这些钗环在她头上不显得赘余,反倒相得益彰,在她发间熠熠生辉。
难怪生意做得这样大,哪个客人瞧她的这一头珠翠琳琅不心动呢?
那老板见二人一前一后进来,为首的这少年通身富贵,后面跟着的姑娘也俊俏白皙,眉宇间隐隐一股英气,不由心道来单大生意。
唐济楚不适应这老板殷勤热情的模样,可言幸仿佛早已习惯了,并且还乐在其中。
不曾想这老板笑呵呵地直奔她道:“这位姑娘,你方才进来时我这打眼一瞧,竟觉得你十分眼熟,咱们可是有缘啊。”
唐济楚不知如何回答,不自然地陪着笑,眼神去寻言幸。他唇边也含着淡淡微笑,没说话。
她还没想到如何回应老板,余光间却瞥到一支并股银钗,钗头錾出卷草纹理,又以银丝缠出碎蕊样子,上缀一颗饱满圆润的珍珠,叫人见了就轻易移不开眼。
那老板是何等会看人眼色之人,顺着她一瞧便得知她的喜好,立刻便托起那支银钗,往她发间比量着,笑对言幸道:“您瞧这钗子,仿佛天生就为了配这位姑娘而生的,姑娘生得这样明丽秀气,我再没见过比姑娘更适合这支钗子的人了。”
唐济楚哪听过这样恭维的话,从小到大师父都叫她野丫头,除了师兄说她好看外,再没旁人夸过她美。当下乍听见这老板的话,一张脸霎时红了。
言幸瞧了也啧啧称奇,实则在他心内,这钗子只是朴素凡品,可不知为何,这老板将之往唐济楚发间一比,他忽然觉得这钗子银光湛湛,珍贵非常。
“确实如此,唐姑娘,你戴着吧。”言幸说得真诚,说着便取出钱袋,“这支钗,我替姑娘买下。”
唐济楚向来不愿拿人手短,急道:“言公子不必破费,我自己有钱。”
说罢也寻出了自己藏在怀里的钱袋子,“我与言公子非亲非故,也未曾有恩于你,我不能收你的礼物。”
老板伸出三只手指,“姑娘,三两银子。”
她怔了一下,咬咬牙,行云流水般掏出三两银子递给老板。
言幸慢了一步,倒也没说什么,索性收起了钱袋,背着手看了一圈,瞧见一侧桌上摆了只攒珠玉冠,笑着对唐济楚道:“唐姑娘真是阔气,不如一并买了这顶冠送给言某?”
她简直要为他的厚脸皮鼓掌叫好了,“你是说,没叫你出钱,我还要倒搭一个?”
言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老板收了银子,也是满面春风。
如果不是她知道言幸身世不简单,她都要怀疑他和这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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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伙的,专坑她的钱了。
老板瞧着二人的模样,缓缓道:“唐姑娘,倒让我想起十多年前……不,想来已有二十余年了,也有这样一位唐姑娘在我这里买下支银钗。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也是一位,如公子一般洒脱俊秀之人。”
言幸接口道:“可是唐薇,唐女侠?”
老板笑着看了他一眼道:“这位主顾名动中州,我那时满以为她是什么冷面的魔头,没想到也是位二十出头,见了珠翠走不动路的女孩子罢了。”
言幸听了这话,笑意微敛道:“她可不是什么见了珠翠便走不动路的姑娘,她可是差点撬动整个武盟的奇女子。”
有关于唐薇的故事,这些年她也不过略略听山下人讲过,可每次中途便被打断了,以至于她从未听过事情的完整经过。她没出声,静静听着老板说:“是了是了,唐女侠是江湖间多少女郎的模范啊。这些年杳无音讯,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言幸一边淡淡地回应着,一边取过那银钗,凑近了唐济楚。替她一手扶着侧鬓,一手将银钗簪上她头上的发髻。然后朝她微笑道:“很适合你。”
唐济楚垂着眼睛,并不理会他若有若无的眼神试探,只回道谢谢。
两人转身欲离开时,忽听得门口有二人说话的生意,恰巧也是一男一女。那女子她不认得,那男子却极为眼熟。
“妍娘,你就别气了……我那也是迫不得已的。这样,我拿珠翠赔罪如何?”说话的男子正是前些日子,在酒楼前说大话的林之魏。
没想到千嶂城这么小,这便又撞见了。
那女子根本不听他辩白,两人拉拉扯扯好一阵,那女子甩开他走了。他拍着脑袋懊丧时,一眼便瞧见花翠铺边上抱着臂,满眼含笑的唐济楚。
她身边的那个老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长得极妖气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自己。
“林大侠,许久不见了?在哪发财啊?”
林之魏想着自己方才被美女所拒的场面叫她瞧见了,脸上是红一阵青一阵,挥挥袖子忙道失陪,转身就逃了。
她正乐得看这大话精落荒而逃,身侧言幸的侍卫已然跟了上来,在言幸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言幸面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转头对唐济楚道:“唐姑娘,今日事忙,恐怕无暇与姑娘叙话了。改日,言某登门造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济楚“嗳”了一声,言幸已然回身急急地离开了。
她自觉无趣,运轻功抄近路飞跃回了城主府。
府中虽然修缮了许多处,可她们所居住的那处院落,此刻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四周的灯火灭了,柳七不知去了哪里,主屋也暗着。
她猜师兄应该早就睡下了,或是压根没回来。不然无论如何,他也会为她留一盏灯才对。怕惊扰了他的睡眠,她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了主屋的房门。
雾夜的月光也朦胧,随着被推开的房门,乍然一团涌入屋内。
在这阒寂无声的秋夜,在一片渺茫的月色里,师兄坐在那里,正不声不响地望着她。
这样僵持了片刻,他问:“你去哪儿了?”
27.溃烂中的
唐济楚能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强烈的不悦,并且这强烈的不悦并是不因为她去见了齐霖。
她站在他面前,眼睛没看他,她一边的靴子在地面上无意识地踢踢踏踏,碾着地砖,嘴上小声地道:“我去了哪里,你不是都清楚么?”
他听到了,却幽幽地看着她不说话。
见他不答,她又用正常的声量复述了一遍:“我去了哪里,你派来的暗卫不是应该知道吗?那时候我让他们先走了。”
伏陈沉着眼眸,语气却没有方才的咄咄逼人之感,问她:“你都知道了?”
他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安插暗卫,虽说也是为了保护她,但她仍然隐隐有一种异样感。
唐济楚点点头,垂眸道:“他告诉我的。”
又是一阵沉默,她感受到他近乎灼人的视线,心里已然有些发慌。
沉默过后,伏陈忽地轻轻笑了一声,他没有高声喝问,也没有诘责,这反倒更恐怖了。
“他告诉你的?”他又反问。
她不说话了,因为多说多错,这种时候早早向师兄认错,他便不会太恼火。这是她和师兄相处十四年来获得的经验。
“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他从椅上站起来,缓缓朝她的方向走来,她慌不择路地后退,却退得撞到了正堂中央的八仙桌上,她被吓了一跳,他却从她身边错过身去,只是将房门关紧了。
最后一线月光被拒之门外。徒剩窗纱筛进来的朦胧光亮。她的心在那一刻也仿佛被揪紧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陌生的师兄?可或许从下山那夜起,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乌山白衡镜了,你看,连名字都轻易地变了,人又怎么会停在原地。
“他没告诉我什么,后来他有急事就走了。”她连忙解释道。
他的手还搭在门上,微微笑着问她:“没告诉你什么?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你发上的这柄银钗很漂亮?”
唐济楚这次是真的没话说了,言幸原话虽然不是这样说的,但大概意思也是如此,她越解释便越解释不清。
师兄从门前转过身来,这一次是朝她走来的。
他说:“楚楚,我不喜欢你瞒我、骗我,但有时候,我宁愿你骗一骗我,好让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唐济楚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骗一骗我,好不好?就说你不曾见过他,也没有一起去过花翠铺,好不好?”
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脸颊上时,她仿佛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躲开了。
伏陈怔住了,满眼尽是不可置信,就连她自己也不由对自己的动作感到惊异。她怎么会讨厌他呢?
幼时山下的孩子们嫌他们是野孩子,不肯带他们一起戏耍扮家家酒,他们两个就躲到一边自己扮。那时候师兄喜欢扮作哥哥,她喜欢扮作新娘子。师兄说我是你哥哥,怎么能娶你当新娘,她说师兄又不是真的兄长,当然可以娶我当新娘子。
她在说那话的时候,却从未想过未来的这么一天。
唐济楚心乱如麻,绕过八仙桌想回自己的房间,又被他截在房门前。
她咽了咽口水,这才说道:“我的确和他去了花翠铺,我不想骗你。”
“然后呢?”
她不答。
他又朝她迫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她的后背挨上了房门。
伏陈捧起她的脸的时候,她整个人快要缩成一小团,尖尖的下巴陷在他掌心里。
她闻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是他掌心的伤还未愈合。浓重的腥气仿佛在敲击着她的脑袋,她的意识也像被一口巨钟囚住了,这世界里唯有他缓慢而幽轻的声音清晰着。她无法逃离这声音,也不能逃离。就如同她此刻虽然畏惧他,但也更依赖他。
“他是怎样替你簪上它的?”他问。
唐济楚说不出话来,他便自行猜测着。
毫不犹豫从她发间抽出那柄银钗,他还握在手里仔细欣赏了一下。
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将要比他的说话声音还要响了。他迫得太近,以至于她的背也紧紧靠在房门上,有那么一刻,她感到自己在发抖。
“这银钗很是精致华贵,最衬唐姑娘容色,我替唐姑娘买下了,好不好?”师兄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低语道。
唐济楚想开口解释,却陡然发现自己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似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只见他一手扶着她的脸颊,另一只手已经替她又将银钗缓缓簪入发间。他的动作很慢,发钗像某种利器,一点一点刺探着缠绕纠结的发髻。
他还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的头发,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边还学着言幸的笑,只是那笑声幽幽地:“唐姑娘,很好看。”
伏陈感觉到了她在发抖,但他没有停手。如果喜欢与畏惧俱是在意,得不到她的一颗心,那便要得到她畏惧时的颤抖。
他的唇慢慢靠近她的,他应该咬下去,撕扯也好,纠缠也好,去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占有。
可他没有,只差一点点,他又缓慢退开了。
她想拂掉他的手,却不想这半天蓄了多大的力气,到他手上时拂已变作了拍,响亮的“啪“一声。
伏陈不由闷哼出声。
唐济楚想起他的手,心绪从恐惧中又生出心疼来。他掌心旧伤未愈,她这一掌拍下去,估计师兄的伤口又要裂了。
又是畏惧,又是心焦,心境激荡下,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兄……你不要吓我……”
这下反而轮到他愣住了,无措地举着那只正汩汩向外冒血的手,怔怔地看着她扯着嗓子开嚎。
果然她一哭,师兄就拿她没办法了。她听见伏陈缓缓呼出一口气,手又伸过来捧着她的脸,替她擦眼泪。
“别哭了。”
“……我害怕!”仍旧是呜呜哇哇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哭声。
见他态度果然温软许多,她有些得寸进尺地倾身把眼泪擦在他肩上。伏陈没推开她,反用另一只手缓慢地拥住了她,在她后背缓慢地拍着。
她哭了好半天,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方才因为太过恐惧而失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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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开口,她的嗓子还是哑的。
“师兄,我们还回到山上那时候的样子好吗?”
伏陈笑了一声,情绪渐渐也稳定下来,态度却异常坚定:“唐济楚,你可以回到山上那时候的样子,只要我还在,你变回什么样子都可以。”
她听了有些感动,鼻子热热的刚想说些什么,又听他道:“但只要你在,我就回不到从前那样子了。”
“等等,你的手……”她飞快地转移话题,手指方才触碰到他的指尖,手已经被他握紧了。
是他那只受伤的手,掌心的纱布触感粗糙。
他掌心的纱布被她裹得很厚,虽然见不到血渍,但她用了那么大的劲儿拍他,那伤口现在一定已经惨不忍睹了。
“你在乎吗?”
“你在乎它,它便能早些愈合。”
他说着,掌心越收越紧,连她的手也被他捏痛了。唐济楚下午时伤口刚被言幸戳痛过,此刻不难想象他的伤口该有多痛,他却浑不在意似的。
唐济楚吸了吸鼻子,随口回道:“我又不是大夫,我在不在乎有什么用?”
他没回答,手上也没再用力了。
“你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那我改日请人上门,替你专门打一支好吗?”他终究还是没放下心里的事,犹豫着开口问她。
“我也没那么喜欢,只是当时……”她顿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只是什么?”
她说没什么,语气悻悻的。
“我有点累了,想先睡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说。
伏陈的手掌微微松开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掌中一点点抽离。怕他反悔,站起身来后,她飞快地打开一边房门,迅疾地闪了进去,在房门里小小朝他挥了挥手,便迅速合上了房门。
他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白布上已经洇上了血迹,虽然只有一两团米粒大小,但仍旧刺目鲜红。
沉湎在痛苦带来的快意中,他的掌心握得越紧,伤口便裂得越欢,于是痛楚便更进一分。
伏陈慢慢拆开了那重重包裹的纱布。
今夜他的蛊毒没有再犯,黑夜里,他却如往日般摸出那枚“裂红”,再一次地,将那尖刃刺入掌心。已经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他想着她那张蹙起眉头的脸。
仿佛她在问他,为什么它又裂开了,为什么它总不见好。
依稀是还在山上时的光景,他们仍是紧密难分的,她没为了某个人同他拌嘴,他们只有彼此。
痛得麻木时,他反倒浑身轻松,只是步伐轻飘飘的,游魂般回了自己房间。
桌案上摆着一封信。
是暗卫方才送来的,他一直等她回来,还没来得及拆开。他走过去,点了蜡烛,借着一点微弱的光去看那信封。
呆呆地盯着它看了半晌,他又抽出了其中的信纸。
信上不过寥寥数语,他却看了许久许久,血从掌心漫出一滴,正巧落在那信纸的落款上。
在那朵艳丽的血花下,是一道龙飞凤舞的字迹:
周才宝。
28.动心起念
是夜唐济楚辗转难眠,直到窗外天色蒙蒙亮,方才有了一点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总觉得床榻前仿佛站了人似的,眼睛睁不开,意识也不断下坠。或许那也不是人,只是一双眼睛,它长在了廊柱上,长在了门扇上,她不清醒,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实。
它盯着她看,眼都不眨,时而是温柔的笑眼,时而眼眸血红满是怨念,似乎要滴下红泪。
她就这样被吓醒了,醒来的时候,正对上师兄担忧的双眼,她吓得大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叫梦魇住了?”伏陈温声问道,神色有些焦急。他替她用手擦去额上冒出的冷汗,又握住她因噩梦而冰冷的手掌。
唐济楚大口大口喘着气,刚从梦魇中逃出来,眼前的现实都似乎蒙了一层噩梦中的色彩,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一切是否真实,就连师兄的眉眼都开始陌生起来。
换做从前,她定要抱着他,添油加醋地将那噩梦向他描述一番。
她看着他,手却从他的掌心里慢慢抽离开。
下山前,师父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们都长大了,人有各自的路要走,又何必强自踏入到别人的路上呢?
十四年间,她习惯了依赖这个与之相依为命的人。那时候她想师兄就是另一个自己,他的眼就是她的眼,他的手就是她的手,他们每天所望的是一片云海,脚下所踏的是同一座惜剑台,不分彼此,无有你我。
然而直到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做了个噩梦。”好半天,她才轻轻说,“梦到师兄和师父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
她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被子一角,指甲在被面上划来划去。
他被她躲开了手,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倾身想如同往常那样抱住她,却也被她缓慢又坚定地推开了。
“可虽然师父和师兄都离开了,我也总得过好自己的日子,再等着有一天和你们重逢,对吗?”她轻声问。
不对,不对。他在心里默念着,目光垂在被子上那朵纤秀的兰花上,连望向她面庞的力气都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那只是一个噩梦,我还在这里,我不会离开。”
噩梦是假的,而谎话却是真心的。唐济楚定定看着他,说道:“你已经离开了,从你离开乌山那一刻起,咱们就都应该长大了。你是你,我是我,你选择回千嶂城,我也本应该去走我自己的路。难道师兄有自己的路可走,我却要永远跟在你身后吗?”
伏陈听了半晌,耳边只剩下那句她说要走自己的路。他猛地抬起头来,齿关也有些颤抖着问:“你要走?”
“我迟早要走,这就是我的答复。”
她的声音很有些冰冷,语气又是那么的坚定。
那天她说会给自己一个答复,竟然就是如此冷情的回答。
唐济楚不再看他,在可怕的沉默里,她竭力屏住自己的呼吸。
“你能去哪儿?”伏陈的语气是极力克制后表现出的异常的平静。
她哪里想过这些,噩梦的劲儿早就过去了,只不过仍在嘴硬:“脚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在愤怒的极点,人反倒冷静下来。定定地盯着她半晌,他开口:“楚楚,连你的梦里都有我的影子,你想走,又能去哪儿呢?”他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的,陌生的、带有微微恶意的笑容,“就算是梦里,你也走不掉,忘不了。中州十二城,凡你踏足之地,都逃不开我的视线。”
唐济楚这下是真分不清这是噩梦还是现实了。她犹疑地看着他,伏陈朝她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垂目道:“时辰尚早,你继续安心睡吧。待醒来,会有银匠上门。你不是喜欢那些小玩意儿吗?”
她犟劲儿上来了,“不睡了,我睡好了。”
“你一个时辰前才入睡,现在便睡好了?”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没有解释,回望着她,半晌后说了句随你,便转身离开了。
***
在十几个雾天后,千嶂城又一次放晴了。
如伏陈所说,还未过午,银匠便从外边带着全副器具来了。柳七消失了一整夜,早上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了,边看着人家一样一样把家伙事儿摆出来,边悄声问唐济楚:“这么多银料,你去哪儿发财了?怎么没叫上我。”
她用手肘撞了撞他,“你还说我呢?你昨天去哪野了?到处不见人影。”
柳七叹口气说:“我娘忽然犯老毛病了,我回去瞧瞧她。”
唐济楚微微扬起眉毛,偏头看着他认真道:“严重么?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你需要的话就拿去。”
柳七连连摆手,“老毛病了,腿上的旧伤,今早已经好多了。以前云心城有位大夫,倒是治伤的行家里手,若她在的话或许还能根治,可惜后来出了那桩事……哎呀真是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啊。”
“什么王八活千年?”阮奢云从一边的月洞门里走过来,远远地听见他们说话,笑着朝两人道。
柳七也扭头去看她,一时间只觉得阮氏两姐妹虽气质截然不同,可五官却十分相似。阮奢云浅笑时如春风化雨,格外和煦动人。
“没什么……就是说好人不长命。”柳七清了清嗓子说。
见他说话完全抓不住重点,唐济楚补充道:“他母亲腿伤犯了,治伤的大夫也不在了。”
奢云听了,转了转眼睛问道:“什么样的腿伤?”
“先是从马上摔下,断了骨头,后来蹲进牢里,寒湿交加又患上了痹症。”
奢云也蹲过一阵子的牢,自是能够了解。她想了想道:“我早年曾跟人学过些医术,若柳公子不嫌弃,我可为令堂瞧瞧伤。”
柳七重重“嗨”了一声,“那就先谢过阮姑娘了,叫什么柳公子啊,叫我柳七……不,少城主给我起名字了,吉利着呢,叫子富。”
奢云依言颔首淡淡笑着称呼了一声“子富兄”。
倒是唐济楚面露讶异,“你还会医术?”
“我本是云心人,二十年前,云心城的济世堂乃是十二城中最富盛名的医馆,当年即便是云心城路边挑担的小贩,也能将药谱倒背如流。”
她这话虽然略作夸张,但当年云心城医者如云倒是真的。
“可惜后来法戒三刀林应寒屠杀济世堂上下十三名医者,那里自此便沉寂了下去。”奢云说着,脸上却已敛去笑容。
唐济楚望着她暗含着恨意的眼睛,暗想这阮氏姐妹约莫与云心城那桩旧案有关。
“听说林应寒早死在了唐薇女侠的剑下。”柳七接口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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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也有人说……是她放走了林应寒。”
阮奢云嘴角牵起一点轻蔑的笑意,“若他还活着,那便的确是王八活千年。”
唐济楚还待要说什么,那银匠已然准备好了一切,在一旁打岔道:“唐姑娘,都备好了,你来选样子吧?”
她看了眼二人,又转头对那银匠说了声稍等。
奢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连忙上前握住唐济楚的手,说:“差点忘了正事了,早些时候,少城主派人来问我要不要同你一起选样子,他怕你一个人无聊不开心,所以我就来了。”
听他提起伏陈,唐济楚面上有些淡淡的不自在。奢云看得分明,却没说破。
柳七哪听得懂这些心事,脑袋凑过来,却帮不上忙。
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同奢云说道:“奢云姑娘,其实……我有些话一直不知道同谁说,说给柳七吧,他什么都不懂,又是个大嘴巴。”
“谁是大嘴巴了?”柳七啧了一声。
奢云牵着唐济楚的手,往一侧避了避,对柳七道:“子富兄,你先去替我们选选簪子的花样,我们去去就来。”
待他走远了,她方才看着唐济楚,目光温柔地问道:“什么事?”
唐济楚抿了抿嘴唇,开口便是:“我有个朋友。”
奢云挑了挑眉,“嗯”了一声。
怕她不信似的,她又强调:“我的一个好朋友。”
奢云笑着点点头,重复她的话:“你的好朋友,怎么了?”
“她有一个亲如兄长的……朋友。”她说得有些结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她只当对方是亲人,是兄长,她不想失去他。她原以为他们会这样一辈子都是彼此最依赖的人。可是……”
她抬眼看了看正认真听着的奢云,“可是那个朋友某日对她说,他喜欢她,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奢云强忍住嘴角的笑意,问道:“那么,你这位朋友……好朋友,是个怎么样的人?”
唐济楚掖了掖自己的鬓角碎发,不自觉地眨眼睛道:“那当然是一位人见人爱的好姑娘。”
“那他喜欢她,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你那位好朋友也喜欢他么?”
她想了想,迟疑着说:“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才是男女之情般的喜欢。”
奢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一见他便觉得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在他面前竭力维持自己最好的那一面,他痛苦,自己会比他更痛苦,大概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了。”
“可我们已经……可他们已经相处了十余年了,哪里还会见面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呢?互相见过了对方最狼狈的一面,也无所谓让对方见到自己的狼狈,这要如何解释?”
奢云点了点头,说:“那这便不是喜欢啊。”她笑了笑,“这是爱。”
唐济楚一下子红了脸,声量也高了些:“怎么可能!总之她对那人……还谈不上男女间的喜欢,可她也不想伤他的心。”
“既然不能确认自己的心意,便要叫对方早早断了念头。越是让对方怀揣着希望,便越是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于痛苦。”
唐济楚喃喃道:“断了念头?可若是这样……亲人便也做不成了呢?”
“在他动心起念的那一刻,你们本就做不成纯粹的亲人了。”
29.坏念头
秋日风凉,唐济楚的手从指尖一寸寸冷到掌心。奢云说得对,她越是舍不下与师兄十余年的情谊,就越是狠不下心肠断了他的念头,也便将他的痛苦无限延长了。
奢云见她有些神伤,转而道:“唐姑娘,若是日后离开这里,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唐济楚从未想过有一日离开师父和师兄,自己该去往何处。人生的前十八年,她活在二人的庇佑下,以为一辈子皆是如此,师父在山上打猎觅食,她和师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眼下听奢云这样一问,她的目光不由露出一点迷惘。
“我不知道。也许做个大侠,四处行侠仗义?”
奢云微微一笑说:“那日你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了几天,已经想好了。我想就在千嶂城盘下一家铺子,正巧我厨艺不错,开一间酒家。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等她回来。”
唐济楚知道这个“她”是阮艳雨,她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怀里取出那张包得小心翼翼的绢帕,递给了她。
“艳雨姑娘离开前,把它交给了我。我总觉得这东西不是送给我的,或许你能明白?”
展开那绢帕,她正瞧见上面绣着的小字:丹心不渝。
奢云沉默许久,她的情绪淡淡的,半点都不曾表露在外,唐济楚看不懂她。
“既然她是送给你的,理应是你收下。”半晌后,奢云又把它送回到她手上。
她也没多过问,奢云藏着的东西想来是不欲叫她知道的事。
两人叙话至此,那银匠等得有些久了,频频朝这边张望。唐济楚此刻脑子里哪还有什么簪子钗环了,随意选了几个花样,又帮奢云挑了一个。末了心下还挂念师兄,托银匠替师兄打了几个男子的发簪样子。
伏陈是午后回来的,情绪又和昨夜今早截然不同,似乎又变回那个她熟悉的师兄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略去昨夜的事,只是唐济楚还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昨夜奚问宁现身了,他还在千嶂城,武盟的人寻我来,希望我下令全城戒严以便缉拿犯人。”伏陈语气轻快,听起来心情不错。
昨夜言幸得了消息便匆忙离开,或许正是为了此事。可她没敢再提起姓言的,只随口接道:“你答应了?”
“怎么可能?最早一批客商已经停驻千嶂城歇脚,此时戒严全城,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再者说,只有搅得他们焦头烂额,天翻地覆,我才有机会喘口气,重整官府。”
伏陈仿佛天生便有坐镇一方的能力,比起在江湖间刀口舔血,他更适合坐在高堂上拨动棋局。不过短短几日,曾经倒戈齐霖的人已被他或收入囊中,或清洗一空。别人想架空他,想叫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可他偏趁这机会翻了身。
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如他所说,中州十二城里遍布他的眼线。她本应该为师兄感到骄傲的,而此刻,她竟有些不寒而栗。
见她不声不响,伏陈转眼看向她,语气温柔:“银匠带来的样子你还喜欢吗?听说他是从南州来的,那里的银匠很会做首饰。”
唐济楚木木地点了点头,说:“我很喜欢,师兄。”
伏陈听得愣了片刻,眼睫颤颤的,低声诱哄似的问:“喜欢什么?”
她没反应过来,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师兄不是问我喜不喜欢簪子的样子吗?”
他叹了口气,昨夜把她吓得直做噩梦,他也不敢迫她过甚,于是便淡淡回道:“没什么。”
唐济楚仔细回想着,才发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她身体立刻坐直了,心下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想起奢云的那番话,打定主意要断了师兄的念头。
她没再接下方才的话题,只问道:“师兄,你最近可有师父的消息?”
伏陈没有犹豫,果断回答道:“没有。”
唐济楚撇了撇嘴,小声打趣:“还说视线遍布十二城呢……连师父都寻不到。”
伏陈的眼风扫过来,她立刻低了头,听他问:“嘀咕什么呢?”
“我说……那你的蛊毒,要怎么办?”
“我已经在派人去寻蛊师了,听闻云心城早年有一位蛊师,济世堂被人灭门后,她也下落不明。”
唐济楚“哦”了一声,没再搭腔。伏陈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道:“我这些天忙于公事,无暇陪你,过两天……等天晴一些,我带你在城中走走,好不好?”
他的“好不好”总是带有强势的意味,唐济楚没回答,抱着定要断了他不该有的念头的想法,她清了清嗓子说:“不必了,师兄你忙吧,我有柳七和奢云姑娘陪着。”
他以为是她还在置气,探身去拉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慌忙闪身朝边上迈了一大步。
伏陈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落寞地收回去。她的心又纠结起来,不忍心见他失落。
她心肠本就软,只能咬牙逼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我长大了,不是时刻都需要师兄陪我。”
“那就算我求你陪我,楚楚,你陪陪我好吗?”
伏陈刻意压低了声音,兼之他的嗓音又如此温软低柔,唐济楚的心又如同雨后的一地乱红般,软得不成样子。
她真想对他说好,我来陪你。又瞬间被理智撕扯回来:绝对不能答应,不能再给他一点希望。否则他抱着这一点点希望,就会继续蛇一样穿梭缠绕在她身上,哪怕承受着痛苦,也要试图钻进她心里。
长痛不如短痛,她说:“奢云姑娘想在城中盘一间酒家铺子维持生计,我想……我想帮帮她。我不能陪你了。”
哪知伏陈只是怔了一瞬,却并未表露出失落,反而莞尔一笑,说:“好。楚楚,你们若是积蓄不够,我这里还有,你尽拿去用吧。到时候我也随你一起去帮忙。”
她本意并非为此,但师兄顺杆爬得太快了,她只能讪讪地一笑说好。
“师兄……你别再对我好了。”
半晌后她犹豫着对他说道。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说了这么些不痛不痒的话,唐济楚心里想什么,她想做什么,伏陈心里早已了然。她在他面前清澈无比,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便能领会她话不尽的意思。
“你想我对你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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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唐济楚两只手抓着膝盖上的那块布料,抓紧了又放开,掌心不自觉地来回抚动着。语气也有些飘忽:“也不是让你坏……”
伏陈轻笑了一声,语气幽幽:“想我对你坏一点的话,我有千万种手段对付你,你受得住么?”
他的这番话,是从未向她展现过的,露骨的侵略性。唐济楚只觉得整个人忽地心跳加速,如若针毡。
奢云说喜欢一个人,便会心跳剧烈,可她现在分明是要心跳停摆了。
她背后起了层薄汗,额头上也是,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膝盖,像以前那样顶嘴:“我的剑也不是纸糊的,师兄可别……可别小瞧我,我……我现在武功未必比你弱。”
外强中干,结结巴巴的。
“你是不是以为,世间欺负人的手段只有用剑来压制?”伏陈望着她吓得有些发白的小脸,心底竟然无比畅快,笑着接道。
唐济楚坐立难安,对面的视线仿佛要将她活生生吞下去,怎么就演变成了这种局面呢!她慌张地站起来,他的视线也黏着跟着。
像盯住猎物的蛇。且毫不掩饰他明晃晃的觊觎之色。
“我……我有点事,去找奢云姑娘。”
是她先败下阵来,气势没他的足,胆子也没有他大。
伏陈见惯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难得见她这幅样子,便悠然地“啊”了一声,然后语气半含笑意地说:“那你可要早些回来,让师兄等久了,说不好又要起些坏念头了。”
他是故意的,她听出来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怕他又来捉她似的,扭头逃也似地跑了。
伏陈根本没拦她,大概是因为知道她根本跑不出城主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想去哪儿还是她的自由。
她躲到了奢云那里,一下午都没再回去。奢云拿不定酒家的定价,两个人好生计算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她也在奢云这处用过了晚膳。
可最难熬的还属夜里,她甚至觉得现在的师兄是比夜游神还恐怖几分的存在。
她几度想着和奢云睡在一处算了,直到师兄派人来传话,说今晚他有些应酬,约莫要很晚回来,让她不必等他了。
她听了反倒松口气,入夜时便一个人摸索着回了两人的院子。
师兄的房门半掩着,她只瞧了一眼,不敢多看,正想回屋时,又心念一动,转身朝他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挨近。
那屋子里果然没人,一应陈设如旧。只是桌上静静躺了封信。
唐济楚好奇心作祟,凑近只瞧了眼那信的封面,却蓦然忽然发现那字迹分外眼熟。
她顾不得旁的,当即便点燃了案上的蜡烛。
那烛火忽明忽灭,她拿起信封欲要抽出其中的信纸时,背后却蓦地伸来了一只手。
她的心那一刻差点停止跳动,她僵住了,信封轻易地被人从指尖抽开。
他就站在她背后,挨着她,呼吸拂在她耳后,牵起无尽的痒。
他把那封信引向那一点跳动的烛火上,很快,那封信便被火光一寸寸蚕食,
唐济楚僵硬得彻底无法动作。
30.怨与怒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封信连着外面的信封一齐被火舌吞噬了一半,胸中顿时生起一阵愤然,伸手便要从他手中夺过那燃着了一半的信。
伏陈避开她的手,将那信举得更高,另一只手擒住她胡乱攀抢的手。唐济楚红了眼睛,拼尽了全身力气与他撕扯不休,可那只手仍然纹丝不动地高高举着。
直到那信燃烧到只剩一角时,他方才将那碎片丢在铜盆里。
“你疯了。”她的眼睛直直瞪着那铜盆中渐渐熄灭的火光,然后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伏陈,几乎是尖叫般地喝问:“白衡镜!你疯了?”
她竭力想摆脱他手掌的桎梏,狠命甩了几下却丝毫甩不掉。伏陈面上虽冷静,眼下却也泛起薄红,齿关明明在颤抖,却被他强行咬得死紧。
他说不出话来,只得听她因愤怒而显得飞快的质问:“为什么要烧它?那是师父的信对不对?”
唐济楚的心跳得快飞出喉咙,耳边也仿佛有人在重击鼓面,每说一句话,耳边便有沉重却飞快的钝响声,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神志。
她将他的沉默当作成一种默认,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找到师父了,对吗?你不想我去找他,所以把信藏下不让我看见,是吗?”
泪水在眼底堆成了海,她望向他时,只见到一个扭曲的模糊的人影。她一时觉得愤怒,这愤怒快要掩盖住她心底的恐惧,她微微偏着头,语气里带了些狠意:“你凭什么啊?白衡镜,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只因为你我是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师兄妹吗?”
多日来的忐忑不安,憋闷在心里的话,被她一股脑地倒出来。一腔愤慨下,人总是喜欢挑最伤人的话来说。
伏陈直视她略含恨意的眼睛,心中竟感到有些痛快。
当她不再叫自己师兄时,当他只是白衡镜时,他反倒觉得畅快。爱也好,恨也罢,与身份无关,所有热切的恋慕都不必再加以师兄之关怀的名义在暗地中诡行。
“是,我不想让你离开,我瞒了你。”他语气轻快地说。
他是小人,是只得在夜里窥伺师妹的怪物。可他不以为耻。
甚至他看着她,嘴角牵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齿关仍在颤抖,却是因为兴奋。
“师父又如何?你从四岁到十八岁,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喂养你照顾你的人是我,前十四年是我,后十四年,二十四年,三十四年都只有我。楚楚,你怎么会想离开我呢?”
唐济楚被他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偏偏他说得一点没错。她把腰间的剑扔给他。
“十四年全还给你!我不要了!我要走,即便不去找师父我也要走,天下之大,我总还有朋友在!”
说罢她转身便夺门而出。疾行几步后,想起不仅她的剑是他亲手学着去铸的,她身上穿着戴着的,也全是他的。气得又转身跑回他面前,二话不说开始扯身上衣裳的系带,她手忙脚乱地扯开第一道,将外面的罩衫扔在他身上,又开始解里面的中衣。
伏陈原本便派了人守在外面,料定她跑不出去,本是气定神闲地站在远处,直到见她气势汹汹地又跑回来开始解衣裳,这才慌了起来。
“唐济楚,你要干什么!”他的嗓音也大了起来,慌张地问道。
他的手不知道该落在何处去拦,慌张间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犟得很,还在解自己的衣裳,势必要全还给他才行。她腰上束着的革带被她不管不顾地甩在他脸上,肩上。鞭子似的,落处火辣辣地痛。
“你不是要我还给你吗?还你!全还你!够了吗?”她拗不过他,嘴上却不甘示弱。
他没法子了,她的力气委实不小,再争下去,她恐怕真要解个干净了。他的脸微微泛红,不声不响地倏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够?你以为只有这些?”他问。
“你长到十八岁,皮囊、血肉、骨骼,每一分每一寸都剃不掉我的存在,楚楚,你分得清吗?你能分清吗?”
她疯了似的挣脱他,使了吃奶的力气,却挣不开他。他的手臂还在慢慢收紧,胸膛朝她压来。他穿得单薄,她身上也只着中单,薄薄一层隔着他微热的皮肤,使她心惊肉跳起来。
唐济楚深吸了一口气,像九岁那年那样,张口便朝他肩膀咬去。伏陈只是低哼一声,这点痛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算什么。
她用了狠劲儿,下死口咬他,她能感到他肌肤微微地在颤,可他却没有躲开。直到他肩上被她咬出两排血洞,她才稍稍松了劲儿。
“咬够了吗?”他一手压着她的后颈,“没咬够,那换一边咬好不好?”
“混蛋。”她的嗓音因方才声嘶力竭的大叫而沙哑。她渐渐平静下来,被他的怀抱桎梏着,也不得不平静下来。“白衡镜,你是混蛋。”
他应该生气的,应该恼怒于自己的谩骂才对。但他没有,他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新鲜的事,他的脸贴着她的发鬓,于是笑声从她的后颈处传来。一条蛇,或是一根潮湿的藤蔓似的,紧紧地、密密地从后背攀上来,令她浑身颤栗起来。
“师父会知道你在我这里好好的。”他语气含笑,轻轻地说,“我会告诉他,你愿意呆在这里。”
并且他一定会相信。
话说到这个地步,唐济楚只觉得提不起一丝力气。不仅是愤怒,还有恐惧,甚至这恐惧之情早已超过了愤怒。她抬起膝盖朝伏陈撞去,却被他轻易握住膝盖拦下了。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怀抱也松了一边,让她逃了出来。
她想跑,又被伏陈一只手捉住了胳膊。他飞快地点了她背上几处大穴,唐济楚只觉眼前瞬间一暗,便直直朝边上倒去,正委顿在他怀里。
伏陈单腿跪在地上,撑着她的身体。他也很是筋疲力尽,就在原地,借着稀疏的月光一寸寸用目光描摹她的脸庞。
原来喜欢到极处时,爱意会变成恨不能将之吞嚼的怨。
他慢慢低下头,循着她温热的呼吸,悬在热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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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晌。天边云层游移不定,那一瞬正当月色清辉乍破暗夜,堂前骤然亮堂起来。
伏陈叹了口气,两臂揽着她,将她抱回了屋内她的榻上。
她乱解下的衣裳扔了一地,被他一一拾起来折叠整齐。
末了,他静静立在她榻前垂目瞧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转身离开。
奚问宁的消息是在三天后传来的。
阮奢云方从柳七母亲那处回来,柳七一整个上午都在夸奢云医术高超,奢云看起来谦虚,实则一直翘着唇角。
自那夜以后,唐济楚就没再出过城主府的大门。提起伏陈时,她连师兄都不了,直接称呼一声“那谁”,听得柳七一头雾水。柳七不懂,奢云却怎么会听不懂她的小心思,只笑着随着她称呼伏陈为“那谁”。
三天没出过门,她又一句话都未曾与“那谁”说过,她对外界的消息自是一无所知。关于奚问宁的小道消息,还是柳七随口提起的:“这你都不知道?这闹得都满城风雨了,他们都说……”
柳七一手虚掩着嘴,说:“说奚问宁是在云中岳相助下跑出来的。他们两人本是故交。就在昨日,那奚问宁竟公然现身城东的东七坊,据说十多个高手同时出招,也没人能奈他何,还有人说,在奚问宁现身处,也见着了云中岳!”
“难道安言嵩之前用云中岳做噱头,并非空穴来风?”唐济楚皱眉道。
“不过……云中岳都快二十年未曾现身了,这些人怎么就知道那人就是他呢?”
唐济楚摆摆手道:“兴许也是某人的噱头呢。”
三人闲叙半天,奢云时不时便瞟柳七一眼,瞟了四五次后,柳七终于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唐济楚,“你看我这记性,小楚,给,你的信。”
唐济楚那一刻满心希望那是周才宝送来的信,看到那封皮上的落款是言幸,瞪大的眼睛都无神了。
没好气儿地拆开那信,她粗略地扫了眼,言幸的信文绉绉的,净掉书袋。最直白的还是末尾那句“请唐姑娘赏光”。
请唐姑娘赏光。这话她不知从言幸嘴里听过多少回。这次又是请她吃饭,似乎是为了上次他们未说完的话。
现在不是她想不想赏光的事了,而是“那谁”能不能放她出去的事。
想到“那谁”,唐济楚又有些心烦意乱。
她回了屋子,想着把信藏到个稳妥的地方,书案定然不行,他只要进来就一定……
唐济楚忽然愣住了。连她都知道,要藏住的东西,需得寻个安全隐秘的地方藏着,难道他就不知道吗?除非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那封信会出现在书案上,除非他已经烧掉了许多封同样发自周才宝、同样内容的信。
所以他都未曾拆过那封信,便知道了那信的内容。
她怔愣间,门外忽然传来他的声音:“楚楚?”
手里攥着的那封信,被她慌张地塞到了枕头下。
31.酸
门外的人又敲了一声门,唐济楚这才开口:“何事?”
这三日里,她没再同他说过一句话,眼下因为心虚,竟然顺口回答了他。
伏陈欲推门而入,被她一句话截停:“不要进来。”于是他的手就停在门扇上,掌下的木雕花纹硌着掌心,那枝叶似乎快要生长出来,密密地缠上手掌。
“过两日放晴,我想带你到城外郊野四处走走,你不是不耐烦呆在这里吗?”他温声说道,语气里格外有些低声下气。
唐济楚不语,听着他继续说道:“前几日确实是我拘束了你,楚楚,是师兄对不住你,别再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若换作往日,或许他一开口道歉她便已然心软了。从小到大,吵架后先低头的那个也总是他。
可这次她需得狠下心肠才行,如奢云所说,她的一切软化的迹象,都会是割肉的慢刀,只会让他们彼此绑缚,共沦深渊而已。因而她刻意冷下声音,说:“不必了。”
门外的人沉默了半晌,似乎靠在了门上。
他说:“楚楚,等此间事了,我找到当年的真凶,解决了这桩旧事,咱们回乌山好不好?我想吃后山那片林子里的山楂果了。”
伏陈声音温软,又故意提起旧事,唐济楚便是铁石心肠,此时鼻子也泛起酸来。
其实何止是他想回到过去?怀念乌山上的日子,怀念年少时光景的分明是她才对。然而师兄的执念始终未破,他们在这里和在乌山上又有什么区别?在他望着她眼睛,说过那些话后,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这些话她含在嘴边,却不能也不敢对他说。只听他继续说:“你还记得第一次吃那个果子的时候吗?你那时坐在我肩上,在树上摘了一颗山楂果,明明酸得直皱眉,却告诉我它是甜的。”
唐济楚没说话,手却攥紧了衣摆。
“我呢,明明知道它是酸的,可你告诉我它是甜的,我便甘之如饴。”
“你喜欢摘果子,那我便装作喜欢吃。后来装着装着,我竟然也适应了酸味。”
他说着,舌根下,心尖上也泛起酸,酸过了头便是苦涩。含着苦味时,他的喉咙再难以发出声音,好一会儿,他靠在门上,默默无语。
她的鼻子也仿佛闻到了山楂果的味道,牙齿像咬了一口那酸果子似的,微微发软。
唐济楚扶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想推开门,手却停在半空。
她深吸了几口气,垂首低声道:“你想吃酸果子,千嶂城也有。何必回乌山。”
声音虽低微,他却听得分明。至少她愿意与他说话了。
“你替我摘么?”
“你现在随口同那些人一提,便有数不清的酸果子吃,哪里用得上我?”她小声嘀咕。
他却笑了,说:“可我只想吃你摘的。”
她慢慢转过身去,也背靠着门扇,没回他的那句话。只道:“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不喜欢。”
说罢,唐济楚笑了笑,随口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喜欢吃酸呢?不过……你现在倒是很爱拈酸。”末一句声音低下去,他还是听到了。
这话说得不假,伏陈坦然受了。但听她的语气似乎已经消气了,他了解她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又敲了敲门,“楚楚,银钗都已经打好了,你真的不想瞧瞧?”
唐济楚眼珠子转了转,清清嗓子,这才转身打开了房门。伏陈笑得眉眼弯弯,秋日也作春光和煦,两手捧着那匣子奉上。
“权当我的赔礼。”
那个暗夜里如同鬼魅的人似乎已经消散在明媚秋阳里,她揭过那匣子,师兄顺手在她头上胡乱地摸了几下,好像她还是那个孩子似的。她略略安下心来,然而只是把匣子藏到身后,没当着他的面打开查看。
她那日挑样子的时候,也给师兄挑了一支,只是她现在抹不开面给他看。只好藏起来,也不给他瞧。
“怎么,怕我抢了你的首饰?”伏陈见状,淡淡笑着开口问道。
“这都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给你看就总有不给你看的理由。”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他虽有点失落,却也没再追问,目光落在她脸庞上。两人关系虽松弛缓和了些,不过吵过架后第一回见,她仍有些尴尬,避开他的眼睛,眼神也只落在他衣裳下摆处。
半晌后,又是他先开口:“先前奢云姑娘说,她想在千嶂城盘下一间酒家,我借了她一些本金,她过几日大约要忙这些。”犹豫了片刻,他说:“你若在这里呆得无趣,我便带你去看看她,好么?”
唐济楚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你不想我跟着,那我不去。你自己去,但需得让暗卫随行。好吗?”
这三日,她一直盘算着从城主府偷偷溜走,再离开千嶂城。现在听他这样说,反而渐渐打消了念头。
她点点头,没再拒绝他。“好。”
唐济楚没有直言原谅,也没有再纠结过去的事,两人心照不宣地想把此事翻篇。
她按着他给的地址去寻奢云,门口果然无人阻拦,至于那暗卫,没碍着她的手脚,她也便当作不存在了。
奢云盘下的店面不算大,整座小楼比河而居,店内无人时,便能听到流水潺潺而过的声音。
眼下正是客商过路的旺季,整条街上的铺子全指着这两个月赚出一年的粮食钱,奢云初来乍到,有些心急,怕错过了这赚钱的功夫,便雇了两个帮佣来做活。
唐济楚一走进店内,便瞧见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那两个帮佣还不如柳七灵巧,短短半日砸坏了奢云高价购得的瓷瓶一个,酿酒的坛子两个。奢云一向柔和的性子,也急出了一身的汗。
见唐济楚走进来,她这才勉强露出一点带着疲惫的笑,说:“我从前便知道开间铺子不是容易的事,只是没想到比我设想的还要不容易。这一上午,官府的人已来过三四次了,不是要查看酒曲,便是要看店里的价单。还有这间店面,这桌椅无论如何摆,都显得逼仄。”
唐济楚想到几日前她在牢里几近枯死的模样,再看她如今,虽然满面倦色,却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她心中不由欢喜起来,挽着袖子帮几人一起挪起桌椅来。
奢云忙拦下她,“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劳作的道理。”
她索性也撂下了手里的活,拉着唐济楚坐下来,仔细瞧了瞧她,说:“昨日我在城主府不敢问你,你和少……你和他到底如何了?”
唐济楚剥了一颗花生,讪讪地问:“你怎么知道?”
“就算我什么都不晓得,可总能瞧出人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单纯的师兄的关怀。”奢云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换句话说,你那个朋友,如今到底作何想法?”
唐济楚捻起一颗红衣包裹的花生粒,慢慢投入口中,嚼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是生的。
“我本想走。”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轻声说,“我不想伤他,可若是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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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注定都不会快乐。可方才……我又心软了。”
“你讨厌他?”
唐济楚瞪大了眼睛,矢口否认:“怎么可能?这世上任谁讨厌他,我也不会讨厌他。可……可不讨厌,也不能算是喜欢吧?”
“那……你难道就没有一刻心动?”
她又头痛起来。
如若心跳剧烈便算作心动的话,那日他隔着一层单衣抱住她的时候,她心跳骤然猛烈,那便算是心动吗?
那他十九岁生辰那日,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他捏着她的耳垂轻轻笑着的那一刻,也算是她在心动吗?
生花生特有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她后知后觉地皱了皱鼻子。
“你说……一个人会为了这样的恋慕,做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举动吗?”她抿了抿唇,问阮奢云。
奢云想了想,说:“若爱一个人爱到极致,由爱转而生恨,也不是没可能。”
见唐济楚苦着一张脸,她以为自己吓着她了,忙道:“不过以我看,少城主决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爱惜你还来不及,你难道以为他借我钱财开店,是怜我孤弱?自然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不过……情爱之事,旁人再明白,也不如你自己明白。小楚,你年纪尚小,不能理解也是情理之中的。”
唐济楚一手撑着脸,正苦恼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人浑厚的嗓音:“老板,可有浊酒卖?”
奢云愣了一下,却道:“有。”
此人声如洪钟,气自丹田处勃发,唐济楚不由循声望去,一眼便似被钉在原地。
她想起那夜里在大牢中所见的,奚问宁的背影。此人无论是身高还是气魄,几与那人无异。她精准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正是奚问宁。
唐济楚咽了咽口水,没敢声张。奢云那日身体虚弱,没瞧见过奚问宁的身影,自然也没认出来他。
那人兀自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打街头走过来,这里的酒家,家家户户吹嘘自家的酒如何精酿。”
她还记得此人是如何一人力挑数名高手的,见对方笑着看过来,只得回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小姑娘,一个人来喝闷酒?”
唐济楚忙指了指前去舀酒的奢云,“我是老板的朋友。”
那人卸了剑,随意在一边长凳上坐下。那日的破刀怕是已被此人扔了,原来他更善用剑。
唐济楚感觉到自己腰侧悬着的剑身在隐隐嗡鸣,她忍不住想与这位武功超拔的剑客试剑比武,可又觉得太过唐突,便按捺住了心思。
大概是她瞟他的剑瞟了太多次,那人临走前,竟朝她抱拳行了一礼。
“阁下若有意与在下过上几招,那便后日子时,咱们雁荡山顶见。”
也不叫她“小姑娘”了,倒是给了她一名剑客的尊重。唐济楚心下油然生出一股豪气,当下便应道:“好!”
不论此人是否真的是那奚问宁,他也绝非等闲之辈。
她逞一时之快应下了,回去的一路上却寻思着不知要如何说服师兄同意。恰巧这一夜他回来得晚,她等不到他,便早早睡下了,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她尚还闭着眼睛,忽然想起那封昨日匆匆藏在枕下的信,她伸手去摸,哪知什么都没摸到。
唐济楚猛地睁眼,身上已然惊起了冷汗。她从床上倏地翻坐起来,朝外一望,这才发现在她平日梳妆的桌案上,那封信被人平展开,堪堪用瓷瓶压住了。
32.甜
唐济楚呆呆地望着那封信,冷气如蛇一般蜿蜒缠绕于身。
他不仅看过了,还堂而皇之地把它展开,放在她面前。
他是什么时候来过的呢?在她熟睡时,在她于梦中呓语时?除了取走这封信,他还做了什么?
她仿佛生吞了一整个冰块似的,喉咙处冰冷胀痛。
这是一种挑衅,又像是一种警告。可偏偏早间一起用饭时,伏陈面色平静,不似在愠怒。
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看来那道伤还没有愈合好,并且永不会愈合了。
即便手成了这样,他还是坚持替她剥虾,动作很熟练,先拧去虾头,然后顺着虾脚撕去虾壳,将其中软弹的虾肉剥离出来,留着虾尾方便她捏着。这样剥满了一碟,他方才把瓷碟朝她的方向推去。
“昨日有贩海货的客商送来的,虽不如在海边吃着新鲜,不过我看他拿冰镇着的,味道应该还不算差,你尝尝?”伏陈声音温柔,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偷偷觑他好几眼,一番观察之下,确认他并无责难之色,她方才回道:“冰那么金贵,只用来送这虾子?那这些虾得多贵啊。”
“听说是向北送往须阳的。”
唐济楚“哦”了一声,说:“怪不得。”
饭桌上风平浪静,如同煮开了的白粥,温热平和的氛围令人稍有松懈。也许师兄变了呢,只是想告诉她万事不必瞒着自己呢?或许是她把师兄想得太坏了,他们相处了这么些年,她本应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想到这,唐济楚也有些自责。可她仍旧沉默地按下言幸的那封信,彼此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剑拔弩张的微妙形势只停留在那张摆着书信的桌案上,见了面,即便弓弦绷直之至,他也能浅笑着看她吃下自己剥的虾。
两个人总得过得糊涂,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师父的信她得糊涂,言幸的信他也得糊涂才行。
唐济楚捏着虾尾,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咬了一口虾肉,正如他所言,这虾还算是新鲜,入口弹牙,略带薄甜。
她借花献佛,且是借佛祖的花献给佛祖,在碟中又捏起一只虾,递到他嘴边。
哪知伏陈这个薄脸皮也开始厚脸皮起来,也不伸手接过,就着她的手,一口衔住了虾肉。她的指尖离他的淡红的唇只差一点便要挨上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微热的呼吸从她指甲缝里钻进去,沿着指尖的血脉,一点点传达至她的心尖。
某处在微微地颤,由痒而起的,羽毛拂过似的。
偏生他又没咬断,齿关朝前咬去,目标不是那截虾肉,而是什么别的猎物似的。
唐济楚惶急地撒开了手,在他咬上她指尖的前一刻猛地避开了。
伏陈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正常地咬上了一口虾而已。
“好吃吗?”她问。
“虾肉鲜美,不过还差一点味道。”
唐济楚明智地没再开口问是什么味道,一味地用勺子舀粥喝。她都些好奇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招数到底是谁教的,难道他看了那种书?
她狐疑地又偷看了他几眼。
待他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她便慌张地七扯八扯:“对了师兄,自下山后,我们都好久没比试了,你呢?好久没摸金骨伞了吧?”
她说这话倒是真的,尽管初来乍到时齐霖阴招不断,但确实没有让他用到金骨伞的场合。
伏陈上下打量她一眼,轻飘飘地道:“问我?”
“前些日子体谅你赶路疲惫,没看着你练功,这半个月连基本功都抛下了。我还没问你呢。”
唐济楚简直想朝自己的嘴巴扇几下,怎么就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脑袋快要埋粥里了,他还没放过她,语气凉凉地:“待会吃过了早饭,就去院里蹲半个时辰马步。”
他“好心”地把那碟虾又朝推近几分,“多吃点,别一会儿没劲了。”
她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伏陈一副会意的样子,“一个时辰?”
唐济楚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他一定是在报复自己。“是一炷香!白衡镜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伏陈低头笑了,反问她:“什么私仇?”
什么私仇?自然是她藏了言幸的信的私仇。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谁都不能戳破,她说不出来,憋得小脸通红,只好自认吃了个哑巴亏,咬着牙念叨:“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
饭也不吃了,她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走到院里的空地,架起胳膊沉着下肢,不情不愿摆了个蹲马步的姿势。
无论在山上还是山下,习武练功一事,师兄施加于她的威势比师父还盛,旁的她尚可和他对峙呛声,此事她却得像个鹌鹑一样,乖乖听他的话。
伏陈缓慢而优雅地用完了他的早饭,一手持着金骨伞,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
唐济楚偷懒了好多天,乍一捡起基本功,倒有些不适应。先是胳膊发颤,然后腿肚子也跟着抖。
但她岂是轻易示弱的性子,见他看过来,咬着牙也撑着身体保持不动。
“你不服气?”他问。
语气那么温和,意思那么危险。
唐济楚咬牙拖长了声音,回了个“服——”。
伏陈轻哼了一声,说:“你若不服气,便拔剑来。”
说罢,他转身朝前面的空地走去,手持之金骨伞倏地绽开伞面,此伞虽名为金骨,实则只有伞面饰以金粉,其骨架乃为百折不弯的钢骨,且伞的主骨当中还藏了把长剑。因此整把伞颇有分量,堪称重器。
这是唐济楚当时攒了两年的私房钱,求着铁匠张改了八回图纸所制。
见他这架势,她不声不响地拔了剑便从后追了上去,剑如秋霜,明亮冰冷,伏陈甫闻剑声,便猛地错开了身,她的剑擦着他的肩膀而过。手腕却被他擒住了,伏陈运力将她一抛,她便狼狈地朝前跌去。
“这偷袭的招数,你怎么现在都没学会?”伏陈“啧”了一声,淡淡笑着说。
她弓着身子,“狼狈”中勾了勾唇角,持剑反手朝他挥去,伏陈没防备这狡猾的一招,伞面来不及格挡,她的剑倏然已至,横在了他颈侧。
唐济楚脸上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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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仰着下巴,语气遗憾:“哎呀师兄,这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防不胜防啊。”
伏陈也不恼,看她那副得色反而忍不住笑了,一指弹开她的剑尖,简单利落道:“再来!”
她收剑挽了手剑花,提剑又朝他扑去,这回失了先机,正面直攻,果然被他以伞相遮,剑锋在伞面上刺出一道光火。但很快,伞面便朝一侧飞开,对面的人早已抽出伞中剑,幌子飞走了,只剩下刚硬的剑身斜里朝她刺来。
唐济楚早有防备,将剑一竖,恰格挡在他的剑前。两人持剑对过几招,已是剑光如电,辉耀非常。
她笑了笑,挑衅道:“师兄这伞用得越发纯熟了,往后与敌人打起来,还能给对方先舞一段瞧瞧。”
伏陈笑了一声,“那你把剑放下,师兄好好给你舞一段瞧。”
唐济楚才接了他气势凌厉的一剑,才不上他的当,在一片剑影中,一线明光照在他眉宇之上。修眉俊目,半含凛冽之气。她的目光只停在其上片刻,立刻又反手拦下他的剑气。
只是他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几番过招后,早抓住了她的漏洞,便故意露出破绽引她来刺。唐济楚果然中招,满心以为自己此局必胜,却落了他的圈套,剑身一动,下一刻,他的剑先她而至,带着冰冷的剑气,落在她右肩上。
“别动。”他说。
她气急败坏,竟然耍起赖来。不管不顾地直起身子,硬是把自己的剑也架到他脖子上。
“你这是耍赖。”伏陈无奈地看她。
他率先收回了剑,见她还赖着,剑身纹丝不动,于是挑着眉问她:“什么意思?非要叫师兄做你的……剑下之臣?”
唐济楚听得他低沉曼转的声音,不由想起先前她骂言幸的那句话。
“裙下之臣没有,剑下之鬼不少。”
原来他一直记得,还把那句话私自改了。
唐济楚鬼使神差地说:“什么剑下之臣,分明是……”
至此戛然而止,她飞速收了剑,心跳快得难以抑制。她觉得奇怪,莫名的心慌,可她不想细究这背后的原因。
“分明是什么?”伏陈在她转身疾步离开时,还在恶意地问。她愈发觉得慌乱,被台阶绊了一跤,踉跄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躺在床上平复了许久,心神方定。
言幸的那封信被撂在书案上一天一夜,她不曾去动过,伏陈便也未曾过问。
在她心里,这事到此为止算是翻篇了。她现在惦记着这日夜里子时,前往那雁荡山山顶,去会会那位大侠。
可此事她也依旧没向他知会一声,一来他听了定不会同意她前往,二来他若是主张随行,事态恐怕会更复杂。
她早早熄了灯,准备趁着夜深人静偷溜出去,即便躲不过暗卫的视线,也总得躲过师兄。
唐济楚是这样打算的,也这样做了。月至中天,她鬼鬼祟祟地换了一身黑衣,刚走到正堂,便听得伏陈那屋中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动静。
有东西被人撞倒摔在地上,重重地一声。随后,她听见了他的痛苦的低吟。
33.药
没有片刻犹豫,唐济楚转身便朝他屋子的方向走去。隔着门扇,她闻见一阵细微的香气。
她疑惑却来不及细究,猛地推开门,那香气便扑鼻而来。伏陈半跪在案边,一手青筋凸现,紧紧抓抓桌沿。
他的长发颓然垂着,半掩住痛苦的神色,唐济楚心内一空,拔腿便奔向他。
“师兄?”
他的蛊毒发作起来,整个人便失去控制,痛楚万分,上次她是见识过的。不过她没想到,时隔不过半月,他竟又发作起这蛊毒。
是齐霖?不,不可能,别说他已经失势,就算是从前,城主府驻有暗卫,他也不可能轻易在他屋内设下引发蛊毒的东西。她心思百转,一边扶起伏陈,一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
伏陈身负裂痛,没了力气,她让他环住自己肩头,可纵是唐济楚这般习武之人,也被他下坠的力道压了个十成十。两人摔在一处,唐济楚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覆在下面,她从来没觉得师兄是这样的沉。
他的骨骼难道是钢铁石头生成的?压在上面,竟然稳稳地不动了。
他的头垂下来,正贴在她脸侧,她仿佛在背着他似的。如果不是知道他是蛊毒发作,她都要以为这人是在发酒疯了。
唐济楚挣扎了一下,忍着掀翻他的冲动,细声细气地对他说:“师兄,你先起来,我把你扶……”
“痛……”他忽然开口。
她无法拒绝一个病人的痛呼求救。
“好像有刀子……在我脑子里,在我身体里搅,眼眶也是……楚楚,我都快看不清你了。”
他的声音里半含哽咽,一滴滚烫的泪擦着她的脸庞滑下去。
唐济楚极少见过师兄如此脆弱的一面,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更坚韧,更强大的那一个。上一次他这样,还是小时候他风寒发热的那次。
他的身体也在发抖,唐济楚的心随之软了下去。
她弓着腰,想朝前从这沉重中爬出去,却被他死死摁住不放。
“我去替你寻大夫来……师兄,你先放放……”
伏陈像个孩子,在她肩上胡乱地摇头。
“别走,就待在这。”他说。
这痛楚太过分明而深刻,她也仿佛变成了他身上的一根骨头,一线血脉,她的抽离牵起他身上更难挨的痛。
她维持着这姿势,静静等了他半晌,他的呼吸起伏剧烈,或许是因剧痛激起了身上的热汗,他胸膛间的热意贴在她背上。
唐济楚的额上也生起了密密的汗珠。
待他忍耐过这阵最为剧烈的疼痛,他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时,她方才试探着问了一句:“师兄?好些了吗?”
却听他颤抖着问:“你穿着夜行的黑衣,想去哪儿?”
唐济楚微微偏头想看他此时的神色,却拗不过他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想朝前爬,又被他压到最低。
她隐隐觉得,这句话才是他今夜的所有目的。
见她不回答,他又问:“去见他?是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全都知道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瞒着我去见他,他就这样重要?你一定要逼疯我吗?”
她被他一连串的发问砸懵了,还未等反应过来,身后的人一口咬在她肩膀上,泄愤似的。
伏陈咬她的力道可比她自己咬他时轻多了,可饶是如此,唐济楚还是感到肩上一阵刺痛。
“你说,言幸?”她小心翼翼地,“我不是去见他!”
然而他身上疼痛再一次席卷而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听见他咬紧齿关也无法抑制住的牙齿打颤声。
唐济楚这才想明白,原来这两日他的顺从与温和,全是伪装出来的。他整个人都悬在发疯的边缘,当她戳破那层脆弱的窗纸,潜伏的凶兽就会猛烈地冲破门扉,咬住她的手指。
她的掌心撑在地砖上,掌下是与身上截然不同的冰冷。
“还有谁?你还想去见谁?”伏陈的意志将要崩溃,他甚至有些绝望。
“奚问宁。”她慌得简短回答,“我那日好像又见到他了,我在盟府时见过他的背影,我能确定那就是他。”
“他是储圣楼先尊主的旧部,我想着前去会会他,说不定能套出方惊尘的消息。”
即便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伏陈仍能记起那日在明器店,那神秘人给出的线索,正与方惊尘有关。
“至于为什么瞒你……你现在的身份,总不好去见一个武盟逃犯吧?”
唐济楚感觉他的力道轻了许多,她也能微微直起身子来了。
见伏陈仍旧不声不响的,她在他身下翻转过了身体,正面对着他。他垂着眼眸,慢慢地低下头,偎到她身前,头枕在她膝盖上。
他的长发蜿蜒成一道长长的暗河,流过她的裙摆,寂静中,她听见他用微微的哭腔说:“对不住。”
唐济楚挑了挑眉头,问:“你说哪件事对不住?是方才把我……还是偷偷去我房间找那封信?”
屋内的香燃尽了,香气也渐渐散去了。
伏陈没回答她的话,眼泪却洇湿了她的裙子。他的语气却很是平静:“有时候我想就死在这里,骨头烧成了灰,流进你的骨血里,活着不能时刻作伴,死了却能日夜相随。”
唐济楚听得毛骨悚然,他总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些骇人的话来。且让人觉得,他是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的人。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人活着才有可能。”她说罢又觉得自己这话哪里不对,师兄却在她膝上破涕为笑。
低低笑了几声后,伏陈忽然说:“楚楚,你今夜能不能陪我。”
唐济楚瞪大了眼睛,吓得差点想把他推翻开,“什么?”
“陪陪我,好吗?”他语气低柔地问。
她磕巴了,舌头都不利索:“陪……陪陪你?我……我们还是师兄妹吗?”
他的脸在她膝上蹭了蹭,“小时候你生病,让我整晚在床边陪你,还要哼歌哄你睡。你现在到底长大了……”
若是换作平常,唐济楚定然要将他掀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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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刚发作了蛊毒,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瞧着也没什么攻击性,她本就心软了,此刻心一横,很是义气地应道:“好,舍命陪君子。”
她这视死如归的模样,把伏陈气笑了。“又不是让你做甚,干嘛这副表情。”
他的蛊毒发作差不多结束了,身体却还虚弱,不过已经比方才那样子好得多了。她把他扶起来,定了定神,伏陈让她等一下。兀自踉踉跄跄地朝一侧走去。
唐济楚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她明白男女大防之事,可为了师兄她愿意仁义到底,守师兄一夜。
她脱了鞋子,又深吸了一口气,爬到了床榻里侧,板板正正地躺了下去。
两只手交叠着覆在腹上,闭着眼睛,整个身体僵硬像块石头。
伏陈搬着简易竹榻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师妹。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迟疑着道:“你……”
他手上没力气,勉强放下那木榻,她听见他出声,睁开一只眼睛看他。
“还和小时候一样,我住里面,如何?”她问。
伏陈指了指那竹榻,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以为你不愿意躺我的床,所以我……”
唐济楚飞快地从榻上爬了起来,眼珠子也骨碌碌地转。
“而且……而且你我都长大了,不好在一个榻上……”他声音越说越低。
她抱着手臂问:“都在一个屋子里了,传出去是一张榻上还是两张榻上有分别吗?”
“……不会传出去。”
“那你摸着自己的心问问,有分别吗?”
伏陈的眼神有些闪烁,答道:“有。”
那目光是说不尽的暗,唐济楚有些畏缩,只得道:“那你去住那边,我就住这。你那竹榻一看就硌骨头。”
伏陈答了声好,另从柜中取出一套枕褥,随意铺在那竹榻上。
等一切安置好后,唐济楚倏地将他榻前的绣帘合上了,可两人相距不过五步,即便隔着一道帘子,彼此的呼吸也如此清晰可闻。她枕在他平日睡过的枕头上,躺在他躺过的褥子上,盖着的是他素日裹着的被子。
尽管先前她住进主屋,也是他住过的,但怎比得上今晚这样近?
她忍不住好奇地揪起他的被子一角,轻轻地嗅。
伏陈在帘外听见了她像小狗似地吸鼻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做什么?”
她说没什么,他的被子仿佛也沾染了院子里淡淡的花香,倒有些催眠。说是陪他,可她先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唯一的遗憾,是今晚注定的爽约。她对那人感到抱歉,可为着师兄,她又不得不如此。
这是她做出的选择,也愿意为了这抉择付出一切的代价。
昏昏沉沉间,她在一片温暖中睡得沉了。
帘外的人却微张着双眼,难以入眠。他听见她呼吸声渐渐沉稳,听着听着,她仿佛又发出了一点呓语。
静等了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了,她在梦中轻轻唤出的那一声。
“师兄。”
34.她的梦
山堂深阔,古木犹青。乌山旧居内,一切如昨。
只有透过她寝居花窗的日光,似乎比平素格外明亮了许多,明亮到有些炽热灼目。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模糊地感知到眼前的景象。
这是她的卧房,她的床榻,为何有阵不属于自己的味道?然而这味道又异常熟悉,令她十分安心。
唐济楚轻轻动了一下,脸侧却擦过另一人的皮肤。她怔住了,那人的滚烫的呼吸也晕在她颊边,下一刻,比呼吸还要热上几分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她脸庞。
她的心顿时鸣如擂鼓。
那人见她不动也不言语,于是轻笑了一声,这笑声也是她分外熟悉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在舌尖,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轻笑间,若即若离的吻又落在她唇角。
唐济楚从未想过,这个曾经日夜相伴,亲如手足的人,他的唇会如此亲密缠绵地触碰自己。从脸颊到唇角,试探着渐近,引诱着索取。
这一下之后呢?他的吻难道要落在她的唇上?
唐济楚心中警铃大作,慌张地想推开,却发现他早像藤缠树般将自己密密匝匝地藏在他的怀抱里了。
“师兄!”她蓄了十足的力气,叫出了这么一声。
对方获得了认可似的,在听到她这样唤过后,缓缓地,极其认真地低下头来。唇瓣相触的刹那,唐济楚浑身都绷紧了,像是身体里的无数条丝线乍然被人抽出,攥在手里。他抿一抿她的唇瓣,那些丝线也随之被提紧了。
她吓傻了,心跳却没再说谎,阵阵如雷声滚过,震鸣不止。
他的气息比铺天盖地的日光还盛,简直无孔不入,快要把她周身也浸染得全是他的味道。然而他的吻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
鬼使神差地,她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下一刻,却迎来了比方才更凶猛的亲吻。
她脑子一空,又是一阵惊呼:“师兄……你……”
“楚楚……”
“唐济楚?”
唐济楚倏地睁开眼睛。眼前哪里有什么炽焰般的日光,四下里昏黑黯淡,绣帘被人掀开一角,伏陈在月色下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满是担忧。
“又做噩梦了?”
她脑子发昏,迷迷糊糊地,仿佛还陷在梦里,眼神却飘飘忽忽地落在他的唇上。
伏陈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她却睡得安稳,他听了许久她安稳的呼吸声,将要睡着时,却忽然听见她的呼唤,他那点睡意便一下子消散了。
唐济楚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梦里那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可面前的师兄被月色照耀得颇有几分冷静自持之感,与方才梦里与她缱绻一处的师兄全然不同。
“怎么了?”他又问。
她这才咽了咽口水,嗓音有些沙哑,回道:“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我吵醒你了?”
“没事。”他回答,顺便回身在桌边替她倒了杯水,递给了她。
她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凉水,却听他问:“做了什么梦?像小时候那样说给我听,梦便破了。”
唐济楚眼睛微微瞪大了,心虚地说:“也没有什么……梦到……梦到奚问宁奚前辈,我们比试了一番……我输了。”
说罢,她又举起杯子,继续喝着。
“是么?”伏陈笑了一声,“可你梦里明明在叫我的名字。”
唐济楚一口气没上来,被白水狠狠呛住了。
“好像不只有和奚问宁比试的梦吧?”他笑着问,“我还听见你说了别的梦话。”
唐济楚坐直了身体,还在咳嗽。
“你要听么?”他问。
“你呓语道……”他慢悠悠地开口,故意逗她。
茶杯猛地翻落在被上,她连滚带爬地凑到他身前,捂住了他的嘴唇。
伏陈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剧烈,一时间也愣住了,呼吸被阻隔在她掌心,温热的呼吸在方寸间回荡。
就像他的吻落在了掌心一般。
唐济楚意识到这一点,又很快将手收了回去。慌张地想要跳下床榻离开,却被人握住了小臂,拦在了半路。
“怎么了?”
“我……你……你蛊毒既然已经无恙,我还是先回去吧。这样……你也睡不好。”她没看他的眼睛,垂着头结结巴巴地回道。
“你做了关于我的噩梦,是不是?楚楚,我……”
唐济楚直摇头,面色泛红,她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做了什么梦,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不是,不是……不是噩梦,但我得先回去了。”
她挣脱开他的手掌,脚底抹油般飞快跑开了,没几步溜回自己房间,紧紧阖上门,怕被人窥见了秘密似的,躲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伏陈默立在原地,自是一头雾水。半晌后也关上自己的房门,不再去管搁在地上的那竹榻,兀自偎到她方才躺过的枕褥上去了。
他试着从这上面嗅到她一丝一毫的气味,却只从其间感受到了一点,她于此残存的温度。
早间两人起得都很早,眼下却都有乌青。唐济楚推门出房间的时候,恰巧遇上他也从房中走出。伏陈还未来得及见她一面,她便又飞快地钻回屋子。
他敲她的门,说:“楚楚,还在怪我?”
这话说得奇怪,她什么时候怪他了?
“没有,师兄你别多想了。”
“那……你想去哪儿,我今天陪你去。”
唐济楚想了想,迟疑着说:“我想今夜再去一次雁荡山,昨夜是我对前辈爽约,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想着再去一次,若前辈今夜也在是最好了,若他没去,那我也算不留遗憾了。”
本以为伏陈会拒绝,没想到他当即便应了句好。
“我同你一起前往,就跟在你百步之内,不会出面。”
唐济楚也痛快答应了。
她慢慢地扯开了一点门扉,露出了一隙他的身形。伏陈就在门外,温和地微笑着,她看着他,缓缓将门打开了。
***
雁荡山在千嶂城正北,南北往来的客商通常从它的山脚下经过。
这是唐济楚自下山后,头一次有这样大好的心情前往游览群山风光,只可惜是夜里。四周遍野是高大葱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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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树木,快要将月色都遮掩住,虽已有人开辟出了一条上山的小路,可想攀登至山顶,仍需费一番功夫。
她远远走在前面,他悠闲跟在后面。奚问宁武功高强,耳力定然不凡。她带一个伏陈上来已是提心吊胆,他还欲令暗卫跟随,被唐济楚坚决拒绝了。
其实他没告诉她的是,为了防着有人假借奚问宁名义给她下套做局,一上午他便派了人在此地驻守,上山最便捷的小路只此一条,而一天之内此处都无异常,他才敢放心带她轻车简从地来。
唐济楚却不在乎这些,她的人生只有输与赢两种答案,比试赢了她便洋洋自得,输了她也甘拜下风。
她下了山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有这样多的弯弯绕。拿齐霖的事来说,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一切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构陷齐霖不过是第一步棋,背后的人更欲图谋的,分明是伏氏世代掌管的千嶂城。
擂台上殊死搏斗的人,尚且还知道对手是谁呢,而师兄陷入的无边的斗争里,他们连敌人都很难摸清。
这样想着,她已先一步登上山顶。这是一方狭窄的平地,靠近崖边的位置躺了几块巨石,她抬头朝天一望,天上一轮明月朗照,星光灿烂。
她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心神,呆立着望了许久。若说这景色多么夺目绚烂,使人终身不忘的话倒有些夸张,只是这明月夜使她想起了乌山的惜剑台。多少个月夜,她就在那台上望着夜空幻想着在山下的生活。
可如今她真的走了出来,却在遥远的异乡回想起了乌山的月亮。
“小姑娘真是勇气可嘉,后生可畏啊。”
那人依旧声如洪钟,可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的耳力已算得上奇绝,却丝毫未听到他走来的动静,可见此人内家功夫已是十分深厚,足以控制步伐力道,走路声比发丝落地还要轻上几分。
唐济楚手心微微出汗,可仍旧稳稳握住了剑柄,两手合抱朝他行了一礼。“前辈果然来了。昨夜是晚辈失约在先,抱歉。”
奚问宁将手一竖,示意她无碍。
“小姑娘,既然来了,彼此总得先自报家门吧?否则比试了一通,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一概不知,岂不糊涂了?”
唐济楚在江湖间本就是无名小卒,自然不怕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坦荡道:“在下乌山唐济楚,敢问前辈名讳?”
奚问宁听了,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倒背着手笑了一笑。
“二十年前,我也识得一位姓唐的女侠,那时候她也如你一般年轻,站在我面前……”
唐济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旁人站在她面前提起另一位唐女侠了。她皱了皱眉头道:“前辈,我不是旁人,天下也不只有一位姓唐的女侠。”
奚问宁自觉多言,便笑道:“抱歉,唐姑娘,恕我多言了。我名,奚问宁。”
她微微挑起眉头,果然如她所言,此人正是奚问宁。她方要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笑得无比的没心没肺,笑得无比的熟悉。
“奚贤弟,没想到二十年后,站在这里与你比试剑法的,竟是我的徒儿。”
35.取义
唐济楚顿时僵立原地,一时间鼻子泛酸,委屈、怨怼等等诸多复杂难言的情感交汇着,哽在喉咙里。
奚问宁听到这声音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面上含笑,朝来人拱手一礼,方要称呼,对方一摆手,抢先道:“别客套,还叫我一声老周便是。”
奚问宁有些懵,却也顺着他称呼了一声“周兄”。
周才宝如往日一般,一身粗布袍,黑布鞋。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他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二人中间。见唐济楚别着劲不理会自己,笑得有几分尴尬。
“小楚,这回是师父的不对,你还气着呢?”
细数这十四年间的往事,似乎每次都是他的不对。可奚问宁在场,她也不好当场让师父没脸,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没有”。
周才宝摸了摸后脑勺,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身后用内力喝了一句:“后面跟着的那个,一并上来。”
奚问宁这才一手握住了自己的剑柄,也随之压低了眉,低喝道:“谁?”
两人内力本就充盈,从丹田振起的喝声一高一低,回荡在山野之间。一时间林岳震悚,引得百鸟惊飞。
重重树影后走出一人,身姿颀长,挺拔修俊。只是面上的表情说不上多愉快,与唐济楚此刻的神情竟别无二致。
周才宝拦了拦故友的剑,打着哈哈道:“莫要惊慌,这是我另一个徒儿。小镜,快来见过奚前辈。”
说罢他又兀自道:“这小子在山下布满了眼线,竟连他师父都敢拦。我这多爬了两个时辰的山头才赶到。”
伏陈先是看了一眼唐济楚,两人目光片刻交错又分开。他走上去,紧挨着她站定了,才朝着奚问宁见礼道:“晚辈伏陈,久仰。”
他或许没听过白衡镜这个名字,但一定听过伏陈。奚问宁果然面露讶异,也朝伏陈一礼道:“原来是少城主,奚某连日在城中作怪,实在是……”
此处没有外人,伏陈直言道:“前辈不必挂怀。只是盟府下令捉拿,千嶂城不好插手,也不能明着给前辈施以庇佑。至于今夜之事……楚楚是我师妹,一路潜行至此,只为私心保护她而已。”
唐济楚在边上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其实……其实那日与奚前辈约定在这山顶比试,不仅为了向前辈求教,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
奚问宁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晚辈听闻,奚前辈二十年前曾为蛇川储圣楼尊主的护法,是也不是?”
奚问宁偏头看了眼周才宝,答道:“是。”
“那你一定认得方惊尘了?”
乍听得这名字,奚问宁的眉头紧紧皱起来,面上肌肉紧缩着,他的牙似乎在咬紧。
“你问方惊尘做什么?”他问。
话说到这里,周才宝方才觉察出一些不对来,他没说话,静静瞧着师兄妹二人。
她侧首看了看伏陈,由他接道:“半月前有人秘密告知我,杀害我父的真凶,正是方惊尘。”
“你父亲?”
伏陈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说:“晚辈另有一名字,姓白,名衡镜。”
几乎不需要思考这其中的联系,一切便都明了了。奚问宁目光闪烁半晌,半是激动地问:“你是,你是十三的孩子?”
他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周才宝,直到对方也点了点头,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释然、洒脱,唐济楚却觉得这笑声不似解脱后的畅快。
在场之人皆静默而立,年轻人不懂这笑声中的意味,只有周才宝,因为他懂得,所以面色更肃然。
“没想到十三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周兄,二十年,不过白驹过隙一般。当日我与尊主、白公子一别,约好年尾时一同去乌山游赏,没想到当日一别,竟是生死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奚问宁竟也是性情中人,一揩眼角热泪,接着道:“十余年来,我蹉跎于牢狱之间,本以为自己就此苟且余生……如今我既逃出来,便定要一洗沉冤,替当年之人,当年之事,讨个公道。”
唐济楚听了半天,只听出来他当时与白十三、韩淇等人交好,他们的问题,他倒是一个没回答,便问道:“所以奚前辈,可认得方惊尘?”
“忘恩之辈,负义之徒,怎会不认得?”
她飞快地与伏陈交换了个眼神,急着问:“怎么说?”
“当年尊主出山襄助唐女侠,将楼中大小事务一并交由他最信任的方堂主处理,未曾想到他离开还不到两个月,那方惊尘便叛主背义,篡位夺权,下令秘杀尊主。”
伏陈的手有些冰冷,“所以,我爹是与先尊主一起,死于蛇川储圣楼内乱?”
没有人回答,但沉默间一切又似乎已经有了回答。
半晌后,奚问宁开口:“事发之时,我并不在尊主身边。是非对错,待寻得当年见证之人或物,方能下定论。”
唐济楚感觉到了身边之人情绪波动之大,不由地伸出指尖勾着他的袖子,看向他,无声地抚慰。
他再转过眼望向她时,眼底已浸染上淡淡的红。强自忍住情绪,他朝奚问宁低低说了声:“好。”
“我愿与奚前辈一道,替他们雪冤断仇。”
周才宝沉默许久,他本不想让他们踏上这条路,这十余年间他也都是这样打算的。可如今才发现,人该走的路,该做的事,不由他定,全是宿命使然,令人嗟叹。
“小镜,江湖势力盘根错杂、树大根深。你想做的事,绝非易事,说不好就要粉身碎骨,你当真考虑好了吗?”
伏陈立时便想答应,只是见周才宝的目光看向唐济楚,那答案便变得模糊起来。
唐济楚知道他们你一眼我一眼的是在想什么,她向来不喜别人把她当作包袱累赘,立刻便道:“都瞧我做什么?你们若是不敢去,我便自己去替白叔叔伸冤。”
换作以往,伏陈还真有可能阻止她一起,可现在不同,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往日还要卑劣几分。生要时刻相随,死,他也想纠缠到底。
他盯着她,慢慢道“好”。
这倒是出乎周才宝意料,他蓦地发现,他这长徒和以前相较有哪里不一样了。
几人结伴下山,他走在两个徒弟身侧,他们贴得倒紧,谁也没凑上来和他寒暄。各自有心事似的,走得缓慢。
周才宝咳了一咳,道:“小楚啊,下山之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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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反倒胖了一些……小镜呢倒像是瘦了。你是不是折磨你师兄来着?”
唐济楚本就在走神,听师父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反呛道:“谁折磨谁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伏陈低了低头,面色微微泛红。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师兄还能折磨你?”
唐济楚自是有口难言,抿唇扭头不理他。
倒是伏陈,面露戚戚,低声道:“师父,是我之过,我没照顾好师妹。”
唐济楚“哈”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了眼伏陈,对方一副抱歉的样子,很是能装。
“小楚,你师兄如今不容易,他还年轻便要管上一座城的事务,你体谅他些。”
她气极,“我还体谅他,我都……”
说到此她又生生咬住了没说出口的话,恶狠狠地瞪了眼伏陈,他低着头,辨不清表情。
她还像孩子似的,欲伸出一脚绊住他,给他个教训。哪想山路多碎石,夜里又难看清,她刚要动作,自己反倒被脚下碎石绊得踉跄。
伏陈岂会察觉不到她这点小心思,本就提防她,却不料她自己先摔了,便忙一力扶住了她,一只手也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小楚,别闹了,仔细从山上滚下去。”周才宝步子快,早走到了前面,头也不回地朝唐济楚道。
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偏生还在师父近在咫尺却看不见的地方。
他一定不知道,曾经爱护师妹如手足般的,他的徒弟,正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囚住了她的手掌。
唐济楚忽然想起昨夜的梦,和清醒时吻上她掌心的唇。她慢慢松了手上的力气,不再挣脱他的手。
可师兄真是可恶可恨啊,仅是攥住了手还不够,他的手指还慢慢地侵入她的指缝间,皮肤一寸一寸地摩擦,直至十指相扣。
她只觉得那只手的手臂,一会儿僵硬,一会儿又分外的软,没了力气,将要抬不起来。
仿佛全身都靠着那只手在走路,双腿啊,脚啊,通通没了存在感,唯有这只手,感知着另一只手掌的温热。
说来也怪,师兄从小就牵着她的手到处走,可这是头一回,她觉得牵手竟能令人如此心跳加速。
唐济楚默许了他这稍显“越界”的举止,两人一路上却也一句话未说。
等回了千嶂城,奚问宁方遮了脸孔,几人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辰地点,他便道一句失陪了,转身三两下飞跃离去。
只剩下师徒三人,到了城主府门口,伏陈率先松了手,将人放开了。周才宝回首看了两人一眼,只见两个徒儿各自一副不自然的神情。
他倒是没放在心上,余光间瞥见一人朝他们这里走来,大声道:“少城主,晚间有人递来拜帖,说是……特来拜会少城主的。”
伏陈接来那拜帖,师父却先凑了上来,一瞧那封面上的落款,道:“言幸?谁家的公子?”
“身份未知。”伏陈不是没派人查过他,只是此人实在善于掩藏,他的人连一点线索都未曾寻得。
周才宝背着手,呵呵笑道:“我只听闻过须阳陆幸,可没听说过什么言幸。小镜,我倒也想拜会拜会这位言公子了。”
36.似梦非梦
伏陈先是看了一眼唐济楚,心里是顾不得他姓盐还是姓糖了,与师父说道:“此人先前与武盟走得很近,此时来见,恐是别有目的。”
周才宝背着手,乐了几声方道:“小镜,你下山后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伏陈一头雾水,低声道:“数月而已。”
“数月过去,你却连武盟势力都没摸清?”
周才宝屈指在他额上敲了一记,他这才清醒过来。方才他一心只在意师妹与那言幸间的事,丝毫没反应过来“陆幸”这个名讳的底细。
当今武盟盟主陆厥仁生有三子,长子早年夭折,次子养在身边,幼子生逢时乱,出生后便被抱去了姑母陆言英那里,受其抚育至今。
“是敌是友,一探便知。小镜,你别对人家抱有太大的恶意嘛。”老头哪知道他这位好徒弟的心底事,只一味劝道。
“明日摆上好酒好菜,咱们会会他。他若真是图谋不轨,师父替你赶他出去。”
唐济楚在一旁没敢说话,看着伏陈慢慢低沉下去的眉眼,她真想劝师父别再说了。他倒是没瞧见,师兄崩溃发疯的样子。
没想到伏陈沉默片刻,竟答了他一个“好”字。
周才宝在前面走远了,只剩他们两个刚过月洞门,森森树影里,唐济楚试探着迟疑着问:“我也去么?”
伏陈微微偏头看她,野草丛里忽窜过一只尖声叫着飞掠而过的野猫,惊得唐济楚打了个冷颤,身体不自觉地朝他身前靠去。
伏陈抬手扶住她手臂,轻轻回了句:“随你。”
她听不出他的情绪,再回过神时,伏陈已走到前面几步之远了。
简直是师兄心,海底针。
师父现身后,也被伏陈安排在城主府中居住,却离他们所住的主院隔得有些距离。尽管如此,唐济楚还是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他们这一家人,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一起。
更重要的是,他回来后,师兄也跟着安分了许多,瞧着一如少时温和端方,人畜无害的样子。
唐济楚一贯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这便趁他在堂屋挑灯夜读时,嘻嘻笑着坐他身侧。
“师兄,今儿怎么不叫我陪陪你啦?”
伏陈眼风未动,兀自掀了一页书,没理她,懒得理她。
见他不说话,她又得寸进尺,准备一雪前日之耻,故意道:“好师兄……你也不想师父知道……”
他掌心一收,手上的书倏然间合上,转眼幽幽地看向她。
她的那句话就截断在嘴边。
“知道什么?”他轻飘飘问。
唐济楚心虚地朝后坐了坐,他却转过身来,倾身靠近她。她朝后退,他就握住她的膝盖,朝自己这边扯了回来。
“唐济楚,你是不是以为师父回来了,我就不能把你怎样了?”
他这话说得太过露骨,她眉心突突地跳,一手扶上了桌缘,半对抗着他拖扯的力道。
她低声地骂:“白衡镜!师父就在后面,我只要高声一喝,他马上就到。你敢在师父面前放肆?”
唐济楚也没想到伏陈竟已嚣张到这种地步,不过想来也是,他都敢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偷牵自己的手,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有些后悔今晚的莽撞,她早就该醒悟,师兄早就不是早些年那个任她欺负的小可怜才对。
伏陈无所谓地笑了一声,挑眉道:“那你叫吧,把他叫来。”
说罢,他一掌扶上她的腰,将之往自己身前一揽,待她无措地倒趴在他胸前,他方才倾首迫至她面前。他的鼻尖撞上了她的鼻尖,呼吸近在咫尺。
几乎与那梦中无异,师兄的呼吸温热又清新,她垂眼只看见他的唇,与梦中一样的红润莹泽。她的心跳也似梦中般响彻周身。
“叫啊。”他说。
唇却已浅浅印在她的唇角。她听得亲吻中“啵”的那一声,心空了一瞬。连震响的心跳声都远去了,她有些辨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若是梦境,为何她却如此心热;若是现实,为何她已全然不想推开他?
她的眼睫飞速颤着,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本是想拒绝,此刻却异常虚软。
她没拒绝,他却不敢继续。这一刻他不知肖想了多久,筹谋了多久,他的心跳不比她的慢多少。浑身叫嚣着想再次吻下去,又硬生生停住了。
伏陈两只手捧住了她的脸,担心她被吓傻了。唐济楚的眼底果然泛起了一点水光,他看得心惊又心虚,却绝不后悔方才所为。
她仿佛喝了几两烧白似的,醺醺然有些懵懂,一双眼睛是不同寻常的亮。
“你还好吗?”伏陈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
唐济楚这才如梦方醒,慌忙扯落他的手,起身便跑回了自己房间。
只留伏陈坐在原处,拇指轻轻一搓其余几指,似在留恋某人面庞上的细腻。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唐济楚歪在榻上,狠锤了半天枕头,半宿未睡着。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伏陈敲门告诉她,后厨正在备宴,让她早些起床梳洗收拾。
末了添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编发髻?
唐济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答应的结果,就是师兄在她头上梳了个简单的桃心髻,却用上了四支银钗。需知这几支银钗不是一套首饰,它们各有花式形态,同时簪在髻上,颇有种泼天富贵之感。
她倒不是质疑师兄的手艺,毕竟从小拿她练手早习惯了。只是这银钗簪得她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眼看着伏陈的手还要伸向最后一支,包在红布帛里的银簪,她连忙按住他的手。
那是她特地让银匠师傅打得男子所用的簪子,虽说花得是他的钱,但怎么也算是她的一片心意。只不过她现在不知道如何开口送给他。
伏陈见她拦住自己,便偏要拿起它瞧瞧。她只好飞快抽走那只簪子,塞进自己袖中。
还要添上一句:“姑娘家的东西,你不要乱看。”
他不说话了。实则早在那匣子送到她手上前,他就已经看过了那匣子里打好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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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银钗。不,最后一根算不得是钗,只是一柄男子束发时所用的银簪。
唐济楚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浑然不觉身后的人直直地盯了自己半晌。
屋外有人来传话:“主上,言公子已到前厅,正候着您去。”
伏陈只道:“知道了。”
唐济楚从铜镜里看了一眼他,不料正巧对上他的眼神,黄铜镜里他的面容与眼神显得有些模糊扭曲。她转头去瞧,他又一切如常,面上是淡淡的微笑。
她不知怎的,又想起昨夜那个不算是吻的吻来。
“我也去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说了一声,“我还能拘得住你么?”,转身便走了。
唐济楚不知他这是同意了还是在愠怒,于是便提着裙摆一路跟了上去。
和言幸许久不见,艳丽风流的少年本在前厅正堂里翘着一只脚,端着茶杯闲坐着,见伏陈从画屏后走来,这才放下翘起的那只脚,缓缓站起身。待瞧见他身后跟着的唐济楚,目光却已是落在她身上挪不开。
先是客客气气地同伏陈见了一礼,两个少年满口说得却尽是老套的寒暄,唐济楚听了要打哈欠。
言幸这才笑吟吟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唐姑娘,多日不见……你头上这是,在开簪子大会?”
唐济楚撇着嘴,朝他翻了个白眼。
伏陈也蜷起拳头掩唇轻咳了一声。
“有钱,就簪,不行吗?”她反呛道。
言幸连连拱手道:“行、行。唐姑娘喜欢,簪上十七八支又何妨。”
伏陈没等他与唐济楚招呼完,便先打断道:“言公子,开席前,我这里有个人想见你。”
言幸倒是有些意外,笑着问:“谁啊?”
周才宝闻言方从堂下走来,即便是华筵盛宴,他依旧衣衫朴陋,粗布麻衣。不过比昨日稍显整洁一些,至少刮了他那一脸错乱的胡须。
“言小公子,别来无恙否?”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来似的,改口道:“错了,是陆小公子。”
他从第一眼开始就认出了他。
自唐济楚认识他起,还从未见过言幸,或者说陆幸,如此慌乱的表情。
陆幸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伏陈与唐济楚,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他低头笑了笑,“这位前辈,晚辈和您似乎不太相熟。”
“我和你是不太相熟,不过我和你家长辈却熟得很。”
“你大费周章,捏了个假身份,千里迢迢地赶到咱们千嶂城,总不会是为了同我这两个徒儿交朋友来的吧?”
陆幸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看了眼唐济楚,向他示意道:“为何不是?我同唐姑娘十分投缘,留在这也为了与她结交朋友。”
说罢,望向唐济楚道:“是吧?唐姑娘。”
唐姑娘冷笑,“第三回见面就让我胳膊见血的那种交朋友吗?”
陆幸耸耸肩,道:“生死之交么,向来如此。”
伏陈还未开口,便听周才宝斩钉截铁道:“是言英让你来的。”
37.应许
他没叫全她陆言英的名,显得有几分熟稔。这份熟稔是他们师兄妹都未曾得知的。
陆幸施施然看向周才宝,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前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少年人纵情山水,交游好友,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么?何必牵扯起家中长辈?”
他们两人这番对话,倒是把唐济楚脑子里系死的那个结彻底打开了。第一次相逢,他便站在胡千树边上,连盟府的一方堂主也对他很是言听计从,从那时起她便已然对此人有所防备。
她知道齐霖一案少不得盟府推波助澜,可她想不明白的是,此人完全可以在她劫狱时断了她的后路:救不出奢云,阮艳雨也不会轻易变了心意,最后不过落得一个死局。师兄也无法因此重揽人心,坐镇千嶂城。
可陆幸没有,他所做的一切,反倒替他们摆平了眼前的困难。难道他真的是友非敌?抑或是好意背后有更大的谋算?
唐济楚想得头痛,只听得周才宝道:“若只是少年纵意,我倒不便置喙了。可若是她授意的,那便……便多谢陆夫人厚意。”
陆幸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环顾了一周,见四处的仆人早已退下,眼下只有他们几个,方才正色道:“姑母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得您一句谢字的,前辈不必挂怀。只是……不知前辈是如何认出我的?”
周才宝这才笑道:“你不记得我也算正常,贵人多忘事,陆小公子,我可是记得你的。”
唐济楚已经懒得思考这是他哪次抛下他们两个下山时的偶遇了。她看向伏陈,伏陈也是一脸沉思的模样,见她看过来,朝她回以一个安抚的笑。
那两人正说着,府中管事笼着袖子前来,朝几人拱手道:“几位贵人,还请后院叙话?”
伏陈一连几日随着叶先生应酬接引,早已熟悉了这套流程,闻言也客套地请陆幸前去坐坐。
陆幸面上的笑容已是十分勉强,或许他压根没料到周才宝的到来,如今这宴席早已是宴无好宴,叫他有些坐立难安。
他看了一眼唐济楚,若说从前她对他的戒备有七八分,那么现在知道了他的确切身份,她的戒备俨然已有了十分。陆幸深吸了一口气,道:“盛情难却,陆某总不好再推脱。”
他没解释化名的缘由,他们也没再问,仿佛同时默认了他的身份似的。
只道三分实情的事,有时反倒比全说开了更明了。
唐济楚暗忖着,这就像陆幸他表面上与她说些不明不白又暧昧的话,实则筹谋之事与她无半分关系一般。若不是她多留个心眼,真要慢慢猜想这人是真心属意自己了。
伏陈所想显然与她不同,沉着脸走到她面前,恰巧遮挡住了陆幸的目光。对他笑了一笑道:“陆公子,请。”
她没看懂师兄的动作,反而快走几步,挤到他身前去和陆幸搭话。
“陆小公子,陆公子?其实我还是觉得你姓言更好听。”
陆幸刚从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抽身,心下还提着一口气,听唐济楚这样打趣,不由笑了一声。
“那唐姑娘还是称我一声言公子?”
“可你姓言和姓陆,毕竟是不同的。你若果真姓言,还能像今天这样呼风唤雨?”
陆幸余光里瞟了眼伏陈,好笑问道:“我如何呼风唤雨了?在这千嶂城,我要如何在伏城主眼皮子底下呼风唤雨?”
唐济楚朝他假意扮了个笑脸,道:“你不能呼风唤雨,却能叫奚问宁从牢中毫发无伤地逃出来。”
他脚步微顿,伏陈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走在他另一侧,两人一左一右将他围住。陆幸只愣了片刻,淡淡笑道:“唐姑娘,你真会开玩笑。”
“你不能呼风唤雨,却能瞒下武盟的人,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她继续说道。
陆幸“唉”了一声,“唐姑娘,听你这样说,我都要觉得自己委实情深意切,快要爱上自己了。”
唐济楚飞快瞄了一眼一直沉默的伏陈,慌忙道:“你瞎说什么?”
“既然能猜到我所做的事情,那么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谁,唐姑娘难道想不明白?”
她本想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没想到这人顺竿爬,颇有种扇他一巴掌他还要舔你掌心的黏缠感,口舌之争又变成了暧昧不清。某人就在身侧听着,她的汗都要冒出来了。
“可叹陆某枉费心机,也换不来……”
“陆幸。”眼看他还要黏缠下去,伏陈忽然打断道,“艳雨姑娘,是你的人吗?”
陆幸愣了一下,问:“你说那个你带去自首的女杀手?”
见他绕圈子并不答话,伏陈又接连问道:“李光隐之案,是你派人动的手?”
他皱了皱眉,却停住步子,似在沉思:“此事确非我所为,我当时不过途径此地,探望胡堂主罢了。”
未等伏陈有所反应,身后的周才宝慢悠悠地跟上来,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悠然笑道:“到底还是三个孩子。”
“认真的认真,撒谎的撒谎。”他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留下句轻飘飘的话。
陆幸的脸色快要挂不住了,勉强朝二人一笑。
席上有人如坐针毡,有人心不在焉。纵是佳肴美馔在前,也是各有心事,神色不一。
唐济楚自然也记挂着自己的事,待陆幸离席,等了片刻也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前她偷觑了一眼伏陈,见他神色平静,似无所觉,这才匆忙走开。
她还留个心眼,故意朝陆幸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在后院绕了一大圈方才绕到前面。转过拐角,陆幸果然抱着手臂在等她。
像极了戏本里偷情的戏码。
“你果然来了。”他靠在白墙边,身侧的草丛已被人细细修剪打理过,不比盛夏时茂盛蓊郁,雾气下有几分枯落的意味。
她有些紧张,飞快道:“长话短说,上回我们没说完的话,我想问你的事情,我大多已猜到了,也不想多纠缠。只有一件,你说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这话还作数吗?”
陆幸上下打量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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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淡淡开口:“应过的事,自然都作数。”
“云心城内有位远近闻名的蛊师,这些年她行踪不定,陆公子,我想请你帮我找到她。”
“蛊师?”他没想到她的请求是这个,“有人中蛊?”
唐济楚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她自己不知道,她冷脸的时候,秀丽斜飞的眉有着冬日松木般冷峻的颜色,偏偏这样俏丽的脸蛋长着如此英气勃发的长眉。
“陆公子,此番相求是以朋友的名义。望你千万别将我中蛊的事捅出去。”她低声道。
陆幸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倒吸冷气了,笑了一声,道:“好,我不问。唐姑娘的事,我自会应到底。”
她才道一个“多谢”,不远处便传来仆人行走的动静,唐济楚侧首警惕地去看,手臂已被人扯住拉了过去。
他们没交过手,可她头一次发觉,这少年的力气不小,内力积蓄恐也不薄。反应过来后,唐济楚迅速掀了袖子将他的手甩开,面色略显不豫。陆幸没说什么,慢慢撤开了手。
慌乱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顾不得那些了,她听见了伏陈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似乎在问她的行踪。
“我先出去,你等过一炷香的时间再走。”
急着交代完这些,唐济楚转身便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此刻才明白那些戏本里的人为何做了坏事后总要确认一番自己的形象。可她明明没做亏心事,不过与陆幸有过短短交集,到了伏陈面前,心境倒像是偷情一般。
“师兄,你怎么出来了?”她快步走到伏陈面前,先发制人、反将一军。
伏陈的脸色这才缓和许多,他心里明知道她方才去了什么地方,此刻却强自忍住未说出口的话,温和笑道:“我怕你迷了路。”
她捂着肚子,面露痛苦道:“我也不知怎的,肚子突然痛起来。”
说罢也觉得自己演得太过拙劣不堪,讪讪朝他一笑。
“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去吧,不要逞强。”
唐济楚的目的达成,也不愿意留在那看他们打哑谜,做谜语人,巴不得早些回去躺着,闻言连连点头道好,扭头就溜了。
她走后,伏陈在原地等了半天,直到另一个身影从后面走出来。
来人没有被抓包后的悻悻然,反而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坦然。缓声道:“伏城主待我真是亲厚,立在这等我等了这么些功夫。”
伏陈负手而立,脸上本挂着温和的假面,在回首看到陆幸发上那根银簪时,那点浅笑便倏然消弭了。
陆幸抬手摸了摸发上的银簪。见伏陈果然冷下脸来,不禁笑了笑。
“久闻千嶂城商旅来往如云,更有精工巧匠驻留开店,陆某百闻不如一见,这银簪果然与陆某相配。”陆幸笑着拱手谢道,“还要多谢少城主以此簪相赠。”
伏陈早忘了叶先生“喜怒不形于色”的教诲,此刻面上无一丝笑意,他的眼神没落在陆幸身上,只是盯着那根银簪。
38.肆无忌惮
唐济楚独自在房中等到夜色渐深,堂屋的门才有了动静。他没来敲她的房门,径直回了屋子。
她的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已屏息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呼吸总算正常许多。
可她也不愿就这样僵着,推门去看,师兄那屋的房门未关严,屋内一派幽暗洞黑。这场景似曾相识,唐济楚有些羞于回忆。
带着万分的小心,唐济楚屈指叩了叩他的门。
他没应。
“我听到你回来了……你睡下了吗?”她问。
还是没回应。
唐济楚心下泛上一点酸,更多是委屈。她确定他清醒着,她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那不是熟睡中的人的呼吸。
虽说她的确瞒着他去找了陆幸,又向他撒了谎,可她难道一点秘密与隐私都不能藏吗?退一万步说,他瞒着她的事也不算少!
如此越想越来火,唐济楚抬起一脚踹在他房门上泄愤。这一脚不算重,不过将半掩的房门踹开一道缝隙而已。
“有本事一辈子别理我。”她还像旧时那样赌咒撂狠话。
房内的人呼吸声却一下重了,下一瞬从幽黑中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扯进了房中。
她在他身前剧烈地挣扎,却被他推按着,顺势撞合了房门。她的背抵在房门上,也算是为那一脚付出了代价。
两只手也被他擒住,唐济楚再也忍不下去,屈着膝盖朝他撞,“你又发什么疯?你又发什么疯!”
这半月以来的纠缠,并没有抚平他的不安,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便如同食人的巨蟒一样,慢慢收紧力道,将她裹挟其中。
“那你呢?有哪次不是骗我瞒我?我是疯子,你也是骗子。”伏陈的最后一点努力维系的理智也尽数崩断。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断了所有的路,让她永远囚于自己身侧三尺之地。
唐济楚受制于人,又被他这样一喝,只好慢慢平静下来,回望他的眼睛。经过这么多次的观察,唐济楚发现这种时候她越是挣扎,伏陈缠得越紧。师兄吃软不吃硬,跟他对着干注定要吃亏。
“师兄,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她轻轻地说,眼底漫上一点泪光。
“你从他身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在等你好好说。可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唐济楚心下慌乱,牙齿都在打颤,却仍在嘴硬:“我不想说,是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对你说的,陆幸是我结交的江湖朋友,我和他的事就算我想藏又如何?你要这样管着我一辈子?若我日后嫁人生……”
“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伏陈忽然开口,打断她道,“我在想你骗我后离开那一刻钟里,你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在想你的语气,想你的眼神……”
她只知道他的语气和眼神,阴郁得快要滴下水来。比雾还潮湿,比秋水还森冷。
“你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比现在更绝情吗?”他的脸几乎要贴在她面上。
“楚楚,你这样,让我有点想杀了他。”
唐济楚浑身结实地打了个冷战,目光里,神情上是毫不掩饰的防备与恐惧。若是数月前,平生温柔仁慈的师兄这样说,她只会觉得那是玩笑或是一时气急的气话,可现在,她竟然觉得他真的做得出来。
“你抖什么?”他轻轻问。
“你尽可以再像今天这样骗我一次,看我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他就用无所谓的,轻松的语气说出这般狠绝的话。
她手上的桎梏被他松开了,浑身却在止不住地抖,脑子一热,高高扬起手来,对着他的脸,可始终落不下那一巴掌。
“打啊,不敢么?”伏陈微笑着。
他反握住师妹的手腕,用了些力气,带着她的手掌狠狠地、利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力道比寻常耳光还重,打得她的掌心也如万蚁爬过,震得酥麻。
唐济楚的心跳快随着这一巴掌暂停了,但很快,他歪在一边的脸骤然凑近,带着十足的力度,吻咬在她唇上。这是第一次,她被迫如此亲密地含住他的气息。
先是他的牙磕上她下唇,似乎撞出了一个两个血洞,她在他温热的气息间也闻到了血的味道。
可他的唇又立刻吮吻着伤口,那破了的血口子被柔嫩的唇安抚着,疼痛便尽数消失。同食同寝这些年,她第一次尝到这张唇的味道。柔软的、莹泽的,她不敢探出舌尖尝试,但她知道它或许是微微的甜。
唐济楚忘了挣扎,也忘了扇他耳光。手渐渐落下来,搭在他肩上。
直到身后门外,传来师父的声音。
“小镜?小楚?人呢,睡得这样早?”
她呼吸瞬间乱了,偏偏口唇被人堵着,呼不出气,只能从鼻腔里细细吸气,显得十分可怜。
伏陈微微松开了她,容她顺了顺气,眼神却幽幽地盯着她瞧。
唐济楚怎会看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
他在说,你敢出声么?
她下意识地想咬住嘴唇瞪他,却发现自己下唇已然肿了,伤口处泛起丝丝的疼。
于是就只剩下瞪他了。
伏陈挑衅似的,低头又在她唇上轻轻吮了一记。她脸上的血轰然热了起来,不为别的,那吮吻的声音足够他们两个听到,也该够门外的人听到了。
师兄,你才是真的想死。
唐济楚瞪他瞪得两只眼睛快只看得见眼白了。他显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手扶着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又吻了上来。
这次更像是情人间的吻,而非方才仇人似的啃咬。
师父仍在门外,脚步声未停,离门边最近的时候,师兄的吻却愈发急切,缠着她的唇使她快无法呼吸。
她听见门外师父“嘶”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晚还出门。而这时师兄的舌尖飞快扫过她的那颗尖尖的虎牙。
不敢大声呼吸,不敢动作,又无法推拒开他的唇舌,她憋着气憋得眼泪满溢,恨恨咬了口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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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门外的人走远了,伏陈方才将她松开。
师妹攥着他的衣裳,人却止不住向下滑,被他抱在怀里缓了好一会儿。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唐济楚半分都没犹豫,扬起手比他还干脆利落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伏陈脸上挨了两个巴掌,白皙的面庞上薄薄一片红,反倒笑了。
他笑的那副样子,比陆幸还要艳丽妖异几分,捂着那半张脸,噤了噤鼻子弯唇笑道:“多谢唐姑娘赏光。”
她双腿尚且勉力支撑着自己,用力将他推开,扭头便扯开了门离开了。
跟疯子讲道理是没用的,她已经吃足了教训,明天……不,今晚就搬到师父跟前儿,再不能深夜里去他那里了。
吭哧吭哧地抱着枕头被子,唐济楚又觉得此举太过明显,反倒惹得师父生疑。尽管局面闹成了这样,她也还不想叫师父知道他们间的事。
又吭哧吭哧地把枕头被子抱回来。
有人敲她的门,她语气不善地问了句谁。那人立刻惶恐道:“是……是陆公子送来的。”
唐济楚这才意识到自己吼错了人,不过此时陆幸来送东西,说不定没安好心。她把房门微微打开了一角,发现师兄早已不在原地,出了门。
她心中诧异,收过了小厮送来的东西,道了句谢便送他走了。
翻开那东西一看,竟是她今早揣在袖中,已然被她抛在脑后的那支银簪。唐济楚脑子嗡地一声。
它是什么时候落到陆幸的手上的?!
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念头,她感到隐隐不安,或许陆幸正是戴着这支银簪,在伏陈面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伏陈跟在周才宝身后,两人俱是沉默不语朝前走着。周才宝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上次师徒两个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他被他罚着练了三个时辰的剑。后来是他的手磨得鲜血淋漓才作罢。
今夜夜色不佳,月轮掩在重重雾后,辨不清颜色。此情此景下,伏陈却不觉心境蔽塞,惟觉一片快意,仿佛有月光朗照心间。
陆幸说:“那银簪是她的一片心意,他十分感动。”
陆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还说:“若惹得师兄不快,那便将银簪送还便是。”
不过寥寥几句,他一直记到现在。
随着师父走到后院,这里的守卫被师父遣走了,他便没再派人驻守。此刻院内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一棵伸来枝杈的梧桐树。
听说这棵梧桐已黄透了叶子,他还未来得及观赏。但鞋履一踩上去,人便立刻能从那表层清脆,底面松软的触感中想象出它本来的样子。
周才宝负手在前,执剑朝地上不过轻轻一点,浑厚内力震颤起满地的梧桐叶,霎时间如雨般飞溅四起。他只是运力轻轻一扫,那满地的黄叶便飞散开来,徒剩一片青砖地。
他瞧着他这垂目而立,不知作何想法的徒弟,沉声道:“跪下。”
伏陈只是慢慢抬眼看了看他,偏首倔了一瞬,便直直地跪下了。
39.誓
“你可知我为何罚你?”师父语气微冷。
伏陈许久未曾被罚跪,膝盖触地时感到一阵折骨般的痛楚,他的眼神颤了颤,却未发一语。
周才宝见状,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胸中汹涌的怒意。“你知我为何罚你?你身为兄长,罔顾伦常!下山后我把她送到你这来,是为叫你庇佑她一二,不是让你欺她年少懵懂天真……你明白吗?”
“师父是在教训我,不该与师妹亲近吗?”伏陈淡淡开口。
周才宝被他噎住了一瞬。他这个弟子,自小看着温柔和顺,其实一身的犟骨头,一旦认定的事,八头驴、八十头驴都拉扯不回来。
“师父若要教训我,早该在你下落不明那年,楚楚半夜风寒发作,高热不退时教训我;早该在我年幼时带着楚楚上山采野果子果腹,一脚踏空摔得浑身是血的时候教训我。”
伏陈语气平静,可手却在袖中攥紧了,方才忍住全身禁不住的颤抖。
周才宝虽有心教训,可伏陈所言桩桩件件都属实,他无法弥补过去疏忽带来的错误,也无法挽回如今错乱的局面。
伏陈微微垂目,又添了一句:“况且,我只是她师兄,不是她哥。”
他太了解这个徒弟,这句话听在周才宝耳中,就知道是他铁了心咬定小楚,不会轻易放开。
“我不是不让你与她亲近,我是不让你和她过分……”
周才宝也被他迫得连连败退。他想拿出点身为师父的威严,可伏陈压根不吃这套。他跪得笔直,不冒犯他的尊严,却也不听他的教训。
“师父觉得我错了,那我便错了,弟子甘愿领罚。”
“但,誓死不改。”
声线坚定且平静,没有一丝回圜可商量的余地。
周才宝气得脑门子青筋直蹦,可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是一只未曾驯化完全的鹰,看着温和,实则野性难驯。
“那你就继续跪在这,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伏陈也倔着绝不低头,周才宝兀自回了屋,他还在原地一板一眼地跪着。
膝头起先是痛,而后被夜里的雾一浸,又变得冰冷沉重,他有一会儿觉得下肢已冻成了一块石头,就算师父叫他起来,恐怕他也要长久地跪在此处了。
后来麻木代替了一切痛觉,天边泛起雾蓝,不知何时开始落起了细雨。这雨可不似春日绵润细雨,秋夜里每一丝冷雨都像针似地,即便隔着衣物,也能细细扎进每一寸皮肤。
跪了不知多久,他几乎提起了内力在支撑自己。眼前有些模糊,覆面的秋雨却倏然间消失了。
伏陈迷迷糊糊地朝上望去,初时只见一团昏黑,慢慢才辨清她的身形。
唐济楚撑着伞,伞面罩住了他。雨丝落在伞面上,不过一点梭梭的细响。
他跪在她面前,这才低下了头去。
“师兄,你给师父道个歉吧……再这么跪,腿都要废了。”她轻轻说。
伏陈闭目不语,咬牙仍旧撑着。寒砖森冷砭骨,四肢百骸都透着凉。
唐济楚见状倒有些不知所措,翻来覆去一宿不见他回来,她就知道铁定是师父把他叫走了。冒夜来此看到他跪在这,心里的那点怒意便很快被其他情绪冲散了。当真只是怪他吗?可他的吻落下来时,她分明心跳不止。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跪在这,可又隐隐地感觉此事与自己有关。
从袖子里扯出一方软垫,准备塞到他膝下。小时候师兄被罚跪,她就是这么干的。
可这一次伏陈推拒开她的手。
“我不要你的怜悯。”他被寒夜冻得唇齿不清,飞快地说道。
唐济楚还是听清了。她的手顿了一下,被他握住了手腕,那力道很轻,很快他没了力气,手渐渐松开了,垂在她裙摆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扯住了她的裙角。
更像在乞怜。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手彻底垂下去。人也像抽走了魂魄,缓慢地委顿下去,她慌忙地接住他。
手上的伞落在地上,潮润的雨瞬间裹住了两人。唐济楚抱着他的肩,撑着他,看着周才宝立在檐下深深叹气。
她还不知道师父缘何叹气,只是开口求道:“师父,师兄他知道错了,你别再让他跪了。”
周才宝横了一眼他最宝贝的小徒弟,恨恨骂道:“他知道个屁!”
撑了一夜都没倒下,偏偏她来了他倒撑不住了。
不过骂归骂,他到底也舍不得让他再跪下去,跪石砖倒不算什么,只是秋夜雨凉,寒气入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起来吧。”
眼见着小楚要去扶他,周才宝心里又是一阵倒吸冷气,三两步健步如飞在她之前扶起了伏陈。
“小楚,你先回去。”
唐济楚迟疑地看着师兄,脚下未动。师父“啧”了一声,“你回不回?”
伏陈乍一起身,膝盖以下全没了知觉,不禁趔趄着向前倒去,被周才宝冷硬地扯住了。
她被师父一喝,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走了。
待唐济楚身形远去,伏陈的腿也不软了,身子也立正了,神智也清醒了。默然立在原处,听周才宝骂道:“你可真是大情种啊,若我不叫你起来,你是不是能跪一辈子?”
一拳打在棉花上,伏陈眼皮都没抬,回了个“是”。
周才宝顿觉一口气闷在胸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过几日我要走,我会带着小楚一同离开,你对她的那点心思趁早收拾干净。她还小,经不起你引……”
周才宝话声戛然而止,没说出口的“引诱”罪名太重,安在小镜身上确实不合适。
“您要带她走,总要问问她的想法。师父凭什么觉得,她会跟你走,抛下我?”他略掀起眼皮,直视着这个亲似父亲,却又远在天边的人。
“且她三年前便及笄了,若我果真欺她年幼,三年前我便会告诉她一切。”
周才宝哑口无言,伏陈面无惧色,直视他半晌,平静开口:“师父难道以为,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会比我的还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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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才宝彻底愣了。
待伏陈走出院子很久,他才怔怔摸了摸脑门,兀自嘀咕:“谁跟他比这些了。”
唐济楚虽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却总觉得师父愈发阴阳怪气起来。
早间一起用饭,周才宝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进来,瞧见伏陈也在,嘿嘿一笑道:“哟,大情圣也要食人间烟火啊。”
还没等伏陈有所反应,她的脸先红了,伏陈的反应却淡淡的,只道:“师父早。”
周才宝还当是先前和小楚一起下山那会儿,抢鸡腿的功夫不在话下,不曾料到伏陈的筷子比他更快,先夹起鸡腿放她碗里。
倒不是城主府穷得要抢鸡腿吃,他纯粹不想看她落下乘。
还好意思说楚楚在他城主府胖了,也不想想自己带着她吃了多少苦,伏陈越想越气,又夹了一只鸡腿放她碗里。
周才宝的筷子落了个空,冷笑道:“大孝子,你可真是孝顺。”
唐济楚咬着鸡腿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师父的话头又落在她身上:“小楚,过几日我就要走,你现在考虑,是留在这,还是随我一起走?”
感觉到师兄在幽幽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神飘到边上去,一时间没回答。
“小楚,师父在这替你做主,你别怕他。”
“我没怕他。”唐济楚立刻回道。
然而这实在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是个拘不住的性子,她想随师父去江湖上看看,可如今她更离不开师兄。这种心情实在复杂,复杂到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对师兄到底是畏惧更多还是依恋更多。
可权衡过后,她发现自己无法抛下师兄离开。只要一想到他那夜里,跪在地上时乞怜般的目光,她就一步也迈不开了。
片刻后她答道:“我要留在这,陪在师兄身边……不是我不想随师父走,是……千嶂城如今才安定下来,背后之人仍在虎视眈眈,师兄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周才宝连连吃瘪,埋着头一味吸溜吸溜地喝粥。唐济楚没瞧见师兄嘴角转瞬即逝的那抹笑,满以为自己伤了师父的心,一连安慰道:“等这边的事都了了,我一定随师父走。”
师父翻了个白眼,“两个白眼狼。”
虽说如此,他也知道,若是唐济楚自己不情愿,都不消他来问,她自己早就想辙跑了。如今她虽懵懂,可对她师兄确有几分情意,他倒不便再去管束了。
饭毕,趁着唐济楚不在的间隙,他开口对伏陈道:“其他的便罢了,只有一件,你……你不能欺负你师妹,只是想想也不行。”
伏陈初时没听懂,只是皱了皱眉,待意会到周才宝的意思,方才有些面红。
“我没……”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行。”
伏陈喉结滚了滚,轻轻地应道:“嗯。”
周才宝转身走了,没瞧见他那一向持重的弟子,眼神木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唐济楚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他才有些回过神来。
“脸怎么红了,想什么呢?”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