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道》
1. 谢玉
卷一·大越寻仙
凄凄江湖客,芸芸人世间。
碎玉碾作尘,大越苦寻仙。
*
天令三十六年七月三日酉时,炎夏黄昏。
天边云层卷积,空气中弥漫着闷热、潮湿的气味。
谢玉蹲在树荫底下,眼睛提溜着望向远处的阁楼,身旁牵着个半大小孩儿,一双好奇的眼睛与谢玉神似,眨巴眨巴望着远处。
谢玉从怀中掏出几块铜板,一枚、两枚塞到那小孩儿手中,剩下的收回兜里。
“去那儿买串儿糖葫芦,我请。”
他们正对着的是南水县里最大的酒楼——安永阁,早几日便放出了消息,大越国内出了名的戏班子春泉要来南水县演出大戏,便安排在这安永阁内。
不说本县有点闲钱的人,就连旁边那三丰县也有几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专程赶来凑个热闹的。
南水县位于大越国边陲,与天水国邻接。大越国有七星宫庇佑,占据青洲最为优渥的中原地带,算得富庶。
库里有些富余,手头有些兵力,皇帝老儿便嚷嚷着要吞下南边那离国,甭管南水县的百姓有多少声音,山高路远,定是传不到皇城去的。
而那群修炼的人从不管凡俗的事务,自然也不会将目光放在他们这群贫苦的百姓身上,就由着两国打着,估摸得等天下大乱了他们才有闲情雅致管上一管。
战不时地打,富的人越打越富,穷的人越打越穷,哪天穷得连人都没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人发现。
再说谢玉眼前,安永阁有两层楼高,在南水镇这样偏僻的县内已经算得上是顶了天,门前手里拿着票据的看客扎堆排队,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不时瞅一眼天上的黑云。
门前的几个伙计是春泉班安排的人,正挤着笑容冲他们的贵客俯首弯腰,一张张将那票戳个小口子便算作验票。
谢玉身旁的小女孩儿买来了糖葫芦,见状晃着脑袋问道:“小玉姐,你还不进去呢?”
若非他们对话蹊跷,看这模样也像是要一同上安永阁去看戏的兄妹。
女孩儿口中的“小玉姐”正是谢玉,她将乌发利落地梳至脑后,看着身形瘦削,不过十五六岁少年模样,稍加打扮,像个玉面书生。
谁能想到这么个俊俏的少年会是女儿身?
“臭宝儿,说了多少次,要叫小玉哥。”
谢玉伸出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见宝儿吃痛地捂着额头,才转而回答她的问题:“不急,且等他们都进去。”
门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向里走去,人烟逐渐稀少,戏班班主走到伙计跟前,嘴唇张合,似是交代了些什么,便转身向安永阁內走去。
几人跟着他前后脚将安永阁大门一关,只留下一个伙计守在门口发愣,偶尔驱赶几个来看热闹的小孩儿。
“边儿去!别挡着道!”
那些个小孩儿便如同猴儿一般到处乱窜。
远处的宝儿干着急,“小玉哥,还不进去呢?”
谢玉勾唇,倒真有那风流才子的韵味,只见她道:“再等五分钟。”
宝儿只得又坐在路牙子上,看着天色渐沉,只道快要下雨了。
“还记着我先前说的要怎么做吗?”
“记得的。”宝儿抬头作答。
“好宝儿。”她又瞄了眼天色,“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你无须等我,自个儿回家。”
“晓得了。”宝儿回答得更是敷衍。
每次一干正事儿时,谢玉总是这样神秘兮兮的,活像是……怕她偷师!
宝儿嘟起了嘴,像是在吐泡的河鱼。
谢玉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走,开工咯。”
未等宝儿应声,谢玉便朝安永阁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面上摆出了焦急的神情。
门口的伙计一个激灵,伸出手来拦着谢玉。
“欸!这位少爷,你往哪去?”
“往哪儿去?自是进安永阁看戏去!”谢玉从怀里掏出张戏票,往伙计手里塞,便一副要推门而入的样子,“喏,这东西给你,可别耽误我进去看兰姑娘。”
“少爷,小少爷!不是我不让,是咱这戏早开场哩,班主有交代,您恐怕不便进去了。”伙计说着,一个劲儿地将票推回她手中,为难地摆着头。
“你!你可知我是谁?”
那伙计自是不知晓,他自幼被卖进了春泉班,跟着到处跑,哪里晓得南水县这小地方些个少爷小姐。
“我真是不知,少爷您也别为难我了,您看这天,也是要下雨了,不若早些离去。”
伙计站在一旁看着谢玉不耐烦的神情,只是不住地陪笑,也没见着一道黑色的身影急冲冲地撞到他身上。
是个小姑娘,头上草草地系着发髻,手边拿着串吃剩几颗的糖葫芦,直愣愣地倒在地上,那糖葫芦也被摔在了伙计的脚边。
正是方才的宝儿。
伙计尚且没反应过来,宝儿便哇哇地大哭起来,非让伙计赔他一串糖葫芦。
跟小孩儿是讲不得道理的,伙计更怕小孩儿的哭闹声惊扰了里边的贵客,班主知晓了定要将他劈头盖脸地咒骂上一顿。
他只得蹲下来,略感棘手地哄着那不知哪儿冲撞上来的小孩。
谢玉冲宝儿使了个眼色,又将手中的票塞到伙计手中,“你也别拦我了,我自个儿进去,你班主问罪,就让他找我南水县陈府。”
那头谢玉自顾自便推门进去,而这头的伙计被宝儿抱住了腿,他使劲儿踹了几脚,宝儿便哇啦啦地叫唤得更狠了,眼睛鼻涕一股脑向下流,蹭到伙计的裤腿上。
他没法子,只能不断在原地招手,试图阻止谢玉的步伐,却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大门再次合拢。
*
安永阁内,大戏早已开场。
阁内规整地摆放了十数张木桌,供看客入座,再向上瞧,雕栏之后坐着的都是本场的贵客。
场上序幕已过,主角即将登场。场边的乐队一段导板,幕内人唱道:
“金玉袍换了旧长衫。”
穿着朴素的老生踩着零落的台步走至九龙口的位置,衣衫之上打了几个补丁,暗示其穷困潦倒之境况。
锣鼓“铿铿”响起,只见他将手中的长剑轻巧地转上几圈,收于身后。台上的主角一个亮相,目光与场后的谢玉交汇,而后走至场中,待侧旁的乐师吱呀拉起京胡,才开始第一句念白:“一手青云剑,流落入人间;来人不识我,唤我戴罪仙。”
那老生伸出手指,在半空中颤抖,神色之中皆是痛心,自喉咙深处呼喊,换得旁人回应。
“这位仙长,为何于此嗟叹?”
“天帝老儿贬我入云天境,敲我仙骨、夺我仙器、剥我神识,道为天下苍生,却不过一己私利。”
三两句之间谢玉便知这出戏讲的是传说中剑仙被贬入云天境的故事,算作最为时兴的戏。
自小谢玉就在街头巷尾传言之间了解清楚了这世间的因缘际会。
古者言:天界尝有戴罪之仙,为乱一方,为保天界安稳而剥离众罪仙仙骨,贬入一方荒凉小世界,后人称云天境。
“仙”的历史未自此断绝。
罪仙于此灵力稀薄之地长眠,后代亦于此地生息,世代迁徙,万年来形成了“四洲三岛七国”交会之势。
其子孙亦有承袭仙家血脉、天赋异禀者,祈求通过修仙之法,突破云天境与天界的界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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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再列仙班,这群人也将自己称为“修仙者”。
然,万年来,未有一人成功突破,即使已至飞升之境,却仍是在飞升劫难之中陨落,其后人也无法将其马革裹尸。自此,不愿挑战天地界限者,于各洲占据灵脉,开宗立派,广招门徒。
而那血脉稀薄者,作凡人之躯,百年之后堕入此间轮回。
时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早已过时,写台本的先生们也都跑去写起了什么妖魔鬼怪,修真道士的故事。
万年已过,云天境人哪认自己是罪仙之后,便编篡了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极言老天不公,高呼“天帝老儿”者不胜枚数,这亦是其中名作。
不写天下百姓之不幸,反倒天天就着些山上的神仙编纂故事,这是大越国皇帝的品味,自然也成了有名戏班子劳碌的方向。
山上神仙云云谢玉并不关注,她脑子里装着的只有明日该吃些什么,后日又该如何活下去。
谢玉随着胡琴声寻了个空位,便自如地坐下,偏身一挥手唤来一旁的小二,从怀里掏出个铜板,道:“来些茶水。”
店小二俯身结果铜板,呲牙咧嘴,“好嘞,小少爷您等着。”
安永阁内有好几个小二站在一旁侍奉,而老板不见踪影,只怕是正在高层与些南水县的“落魄权贵”打着交道。
待这店小二端上茶水后,她又顺着小二哥的背影向安永阁的阴暗处望去,记住大致的方位,才端起茶杯豪迈地喝上口茶。
台上继续吟哦,台下的谢玉百无聊赖,只用指尖敲打着桌面,跟着角色唱词一同哼哼,发丝遮掩下的眼神往四周扩散。
旁边坐着的是个瞎眼的道士,穿着灰色的长褂,手边拄着拐杖,看不出底细。听说刚搬来南水县不久,也不知怎地有这闲钱来看戏。
她的视线越过那道士,继续向前,越往台前,那是越富裕的乡绅,身上穿金带银的,恨不得将一家老小都带上来凑这么个热闹。
西边坐着的是南水县陈府的二少爷,大姊曾在他家当过长工,她去帮衬时,也见过几眼。
东边坐着的男人她并不认识,但从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来看,应当也是个来逗趣儿的富贵子弟。
中间坐着的那人是三丰县上数一数二的豪绅李老爷,桌上摆着安永阁的招牌云片糕,不时跟着鼓掌叫好。
早在来之前谢玉便听坊间传言这李老爷看上了春泉的一个小花旦。
那小花旦尚且没啥名气,李老爷只想着将她娶回家中当作妾室。
小姑娘尚且年幼,哪肯答应这种事儿,只是一味回绝,李老爷便开始了死缠烂打那一套。
李老爷一招手,方才那小厮便精明地往前一凑
至此,谢玉又将逡巡的目光收回至面前的茶杯上,抿了一口,便继续听这出大戏。
上头讲到那落魄仙人在云天境重获灵力,登上望天岛,企图再登仙途,不料被天道阻隔。
失望之至,徘徊于望天岛累累白骨之间,仰天自刎,道是天道无情。
以剑道破万法,斩七情六欲,羽化而登仙,不过话本传奇。仙者超脱六道轮回,与天地同寿,哪有这么容易。
至此,一曲戏将要终了。
无人看见坐在角落的一位看客不见了身影,洁净的桌板上茶水还冒着热气,茶汤中飘着几片青叶。
而那瞎了眼的道士倒是奇怪,台上正演着最为精彩的飞升桥段,他却偏着脑袋,对着那空无一人的桌板。许是瞎了眼,看些什么都了无生趣,望着台上的角儿与望着个空桌并无二致。
瞎道士眉头微皱,神色之中尽是嫌弃。拄着根竹拐杖就朝安永阁的偏门走去,背影稳健,如常人一般避过路上障碍,遁入黑暗之中。
2. 小贼
天边浓重的雾笼罩着月光,又降下浠沥沥的雨,积在地面低洼处。
安永阁上灯烛荧荧,水面上映出来往人或意犹未尽或仓皇的神情。
各家老爷少爷的轿子停在了安永阁外,雨水将轿夫的麻布单衣打湿,而轿夫只是拿肩上的破布扒拉几下,又撑着眼,往阁内张望。
当然,这一切与谢玉无关。
她穿上了浅青旋裙,一手遮挡着滴落的雨水,一手揣着包袱,扎进漆黑的巷子里。
步伐轻盈,脚尖在雨水之中轻点,裙边被溅上了些许泥点子。
她熟练地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向东再向北,推开道破旧的木门,便到了家中。
“小玉姐,你可算回来了。”
一听见谢玉的脚步声,宝儿便挑着盏油灯从屋里蹦跶出来。
宝儿和她住一块儿,是小她五岁的妹妹。
谢玉冲她笑了笑,将衣袖展开,挡在不及她肩膀高的小孩脑袋上,“先进去再说。”
屋内昏暗,屋顶的瓦砖破了条缝,一到下雨天便会往屋里渗水,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那人没回来?”谢玉随口问道。
说的是她俩的爹,谢德财。
“没呢,都十几天了,不知道又死哪儿去了。”
谢玉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包袱放下,便将外裳扯开,从内里取出个暗袋,乒乒乓乓地向外倒着东西。
一块儿旧怀表、一枚玉戒指……她一边倒,谢宝儿一边在旁盘点着。
不知瞅见什么稀罕物,宝儿从旁将油灯凑近,仔细摸索。
谢玉点完了这批物什,转眼望向宝儿手中,一枚清透的玉佩在火光中发出柔润的光芒。
“这玉佩看着价值不菲。”谢宝儿轻声叹道。
谢玉将被雨浸湿的发丝拨至耳后,接过那枚玉佩,借着火光观察。
成色润泽,雕工上乘,上头还篆刻着两个字符,对于不识字的谢玉而言,无疑两眼抓瞎,只能看出——
“这是个好宝贝。”
“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姐妹俩目光相交,即使年幼的谢宝儿也觉察到些不对劲。
但又能如何,难不成给被害人再塞回兜里?
是的,面前的事物就是她此行前往安永阁的成果,她的赃物。
谢玉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少爷,她只是个住着残破屋舍的小贼。
谢玉迅速将桌上摊开的赃物收回至囊中,沉着道:“这批东西要快些出手,我明儿就去店里。”
“对了,宝儿,将这包袱里的衣服也收拾收拾,明儿个一块儿卖了吧。”
包袱里的衣服正是谢玉在安永阁时穿的衣服,
“这不是娘亲手缝的旧物吗?”
眼前这衣裳是她们娘亲亲手缝制的。
谢宝儿还记得娘亲亲自去选了上好的料子和丝线,花了老长的时间做好的。
那时的谢宝儿不过七岁有余,趴在娘亲膝上,伸手抓住那料子,眨巴的眼中不无欣羡。
“娘亲,这衣裳好生漂亮。”
娘亲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衣裳,等他以后考取功名,总得有身威风的衣裳。”
这话谢宝儿记了好多年,尽管她们那弟弟始终没有降生。
谢玉一边朝外走,一边道:“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不如换了钱。这回这票大,换了钱便给你找个先生交上束脩,再送你这个顽皮丫头到学堂去。”
“去学堂!”谢宝儿从凳子上一跃而下,窜到谢玉身旁,拧着谢玉的衣袖,言辞间尽是激动。
“谢宝儿,你别抓着我,我浑身都湿透了,要去换身衣裳!”
“不嘛,小玉姐,我真能上学堂去了吗?”
“骗你作甚!”宝儿没有了威风的衣裳,但能上学堂,能考功名。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昏暗之中,天边的雨还在哗哗向下,砸在褪色的砖瓦之上,又顺着檐缝滑落。
三日前,晌午。
这间破烂的屋舍里升起缕缕炊烟,飞上青天又消失不见。
宝儿跌跌撞撞地往屋里头跑来,“小玉姐,小玉姐!要来贵人了!”
闻言,谢玉端着锅铲的手顿在半空中。
这是谢玉和宝儿的暗号,所谓贵人,就是囊中富余,且身世清白、头脑简单的那批大鱼。
“哪儿来的?”
“春泉那戏班姐你知道吧?他们说要上咱南水县来唱大戏啦,就连隔壁县的少爷小姐也闹哄哄地在等着买票,那可不是贵人要来了吗?”谢宝儿的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
那可不是贵人吗?
南水县在整个青洲大越国内不足轻重,这大戏都是给达官贵人看的,哪有戏班子愿意往穷乡僻壤里面钻。
一场大戏足够将邻近乡县的富豪乡绅都聚一块儿了。
谢玉勾了勾唇,思索片刻,便照旧说道:“晓得了,宝儿你先把米炊上。”
宝儿凑到她身边来,瞧了眼锅里的几片菜叶子,又撅着嘴往旁边米缸去,“小玉姐,家里米没剩多少了,该去街市买了。”
谢玉偏头望向那米缸,“过几日就去,最近省着些,舀点儿去煮粥水罢。”
又从一旁搬了个矮木椅,给谢宝儿垫脚。
“我先去做些准备。”
说罢就拍了拍满是灰的手走出门去。
谢宝儿抻长脖子看向她姐离去的身影,见人走了,才又了无生趣地开始搅和起了锅里那几片叶子。
不过半日打听的功夫,谢玉就倒腾清楚了这次该从哪儿切入。
入夜,屋内没有大人看顾,只有两个小孩儿围着张方木桌,一坐一立。
谢宝儿捧着个缺了角的碗站在谢玉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玉的动作,粥水烫得她手指通红,但她并不在意,而是小声道:
“小玉姐,这就是那戏票?”
谢玉点头不语,专注于面前的事物,一杆细长的竹笔和一张黄色的草纸。
“小玉姐,你这手艺也教教我呗。”
“小屁孩,不教。”谢玉只是嗤笑继续凝心聚神,目光随着笔尖移动,又不时将草纸远离,借着屋外傍晚的柔和光线观察纸上的笔迹走向,再根据走向进行修改。
大功告成时,谢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轻轻弹拨了一下又仔细地收回衣袖中。
谢玉打小不识字,谢家也没这银钱供家里这几个孩子去县上的学堂识字。但要说这照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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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的功夫,她算得上是炉火纯青,谁看了不赞一句匠人。
她又回到自己屋里,拖出个箱匣,挥走上头厚重的一层灰,拿出一件压箱底的衣裳。
那衣裳低调而华美,用料扎实,柔软的面料上用银丝勾勒出竹叶纹样,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织者的情感。
稍一扭头便能发现身后尾随了个跟屁虫,好奇地瞅着她的动作,像是真诚地想要学习一门手艺。
谢玉低着头摩挲着衣裳上的纹样,总是勾着的唇也跟着压了下去。
这样便算的是准备过半了,剩下的还需等那票售罄,搞清楚池塘里的鱼有哪些才好下手。
*
却说这鱼儿上钩后的一早,谢玉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了东西,刚踏出院子,就听见旁边几个女人围在一块儿讨论些什么。
其中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看见谢玉,就招呼她到跟前。
“哟,小玉姐出门买卖东西呢?”
这是邻家的李大娘,平时也跟着谢宝儿一同叫她一声“小玉姐”,只因知晓谢玉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属实不容易。
“是的,大娘,”谢玉掂了掂手里的包袱,面头是件旧衣裳,“家中旧物。”
李大娘并不多问,只是跟她谈论起了镇上新来的那人,“听说镇上来个瞎了眼的道士,就住在南边的巷子里头,小玉姐你听说了吗?”
“自然是听说了。”
旁边的张姐接上话头,“切,一个瞎了眼的道士有什么好关注的,不如盯着隔壁那王家。”
“瞎了眼,不说明更好……”大娘停顿片刻,意有所指。
他们东边这群人向来消息最灵通。这十里八方,但凡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人和事儿,只管往这来打听,光是李大娘和张姐便能给您说道清楚。
毕竟这是他们谋生的手段。
听闻东巷人家祖上还做些正经生意,再不济也到县上做做佣工,赚点银钱。
但近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带来了繁重的徭役,祖上的积蓄变成了官老爷们指缝里头的油水。
天高皇帝远,大越皇帝的手也伸不到南水县来。
为官的不义,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给他们添些堵也不为过吧。
东巷这群人大事不敢干,只敢摸摸官老爷的裤腰带和少爷小姐的珠宝饰物。
代代流传,倒成了东巷出了名的手艺,成就了南水县贼盗频发的“名声”。
比起百姓暴动,县衙那群小官倒是愿意多上那么几起小偷小摸,因此只要县官的顶头上司不找上门来,他们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将能保住脑袋上的乌纱帽就好。
从干起这个行当开始,谢玉便与东巷人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于这道士,谢玉并不打算与她们“抢生意”。
她也向来只有家中揭不开锅时才会去干上一单,“各位大娘姐姐们,你们先聊着,我去街市那儿了。”
在她走后,几道声音自她脑后隐隐传来,似乎在讨论昨日的那场大戏。
“安永阁”“李老爷”“春泉”这几个零碎的字眼闯进她的耳边。
谢玉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赶着脚程朝目的地走去,早日将昨日的货出手便能早日安落下来。
3. 且慢
成金轩,一个店名颇为大气的当铺,与大名鼎鼎的东巷只隔了两条街,刚一进门就能瞧见牌匾之上刻着三个大字,以鎏金装饰,足见店家品味。
店内格局与其名号相比相对狭小,刚入店内就能见着两栏货柜,锁着些不知哪儿淘来的小玩意儿和客人死当的货物。
听说这带锁的柜子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外头托人买回来的。
至于那天花板上吊着的些个金银珠宝做装饰,也算是当铺主人的个人品味。
谢玉绕过两排货架来到柜台面前,却是空无一人,心下了然,拽着一旁拴着铃铛的粗绳,轻轻晃动。
这店铺格局特殊,被划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前头用来做生意,后头店老板自用。有客来时自行摇一摇柜旁的铃铛,即使老板在后院也能听着。
果然,不过片刻,急促脚步声从里屋传来。
来者是位瘦削的中年男子,鬓发齐整,面上皱纹初显,鼻梁上挂着个圆框眼镜,两瓣胡子跟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的。
见到谢玉后,他只是眯了眯眼,将她的行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这是?”
谢玉算得上是他的老主顾了,将包袱往台上一摆,露出点衣裳的布料,“好久不见张叔,有些稀罕玩意儿,给您拿来了。”
“大货?”
“是的。”
老张闻言穿到门外,左右瞅了瞅,将门牢牢合上,拴上门锁,才稳步走至谢玉身旁,“里边来吧。”
谢玉紧跟着老张在院内拐了几个弯儿,才停在了个黢黑的房间里,房间里摆着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黑货,每隔一段时间老张便会将这些玩意儿送给商队,去到别国出手。
南水县谁人不知,这老张不仅和大越皇室有些悠久的渊源,还同大越国外的大商队有些许交情,从他这里出手货物最方便不过了。
而谢玉打从干上这行开始便和老张时有往来,可以说,几乎县上所有来路不明的货物最后都会到老张这儿来,也只有成金轩敢收这些货。
谢玉将手中的包袱放下,里面都是些零碎的杂物,真正值钱的都放在她随身的暗袋里。
见她不知从哪儿又抽出个袋子,老张也不诧异,倒是哪天东巷人到成金轩来时,不从身上掏几个暗袋出来,他反会惊诧。
谢玉向外摆着货,老张照旧清点,一来一回,颇为默契。
“紫金钗一件。”
“长云草三株。”
“玉佩一枚,材质是……”
老张指尖一缩,将袋中的玉佩拿在手中,又随手抽出个会发光的小物件照着玉佩来回倒腾了几转。
“碎星玉?”他不确定地喃喃。
谢玉跟着他的声音眉头一紧,小心翼翼地请教:“这……这可有什么不对?”
老张望向她,托了托眼镜,反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谢玉实话实说:“昨日安永阁一位老爷随身的行囊中顺来的。”
老张胡子一翘,深深看了她一眼,只令她愈发不安。
“这玩意儿可能来头不简单。”老张摊开手,让她仔细打量这玉佩,“首先这玉的材质就不简单,是罕见的灵玉,碎星玉打造而成的,再看上头的文字像是紫行山的东西,怕是和那修仙者扯上关系了。”
紫行山位于大越国西南侧,是大越国四大宗门之一,虽实力稍弱,却不是凡人能惹得起的。
谢玉大脑一片空白,身侧的手指轻轻发颤,她对于这些没有概念,但听老张的语气,也知道她恐怕真偷了个大的。
“可有目击者?”
“我有做乔装,只有个店小二可能隐约见过我的面容。”
老张摇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且去别县避……”
话还未尽,几声急促而刺耳的声音打断老张的话语,二人面面相觑。
老张胡子又一颤,实实地拍了拍谢玉的肩膀,长话短说:“玉丫头,这玉佩我拿着,就算有人问上,我也会说不认识那卖货的人。出了这道门左转,草垛处有道暗门,钥匙在这儿。”
老张早将成金轩的门拴上了,现下响起的铜铃声,十有八九便是谢玉的催命符。
“其余的,便看你造化了。”
言尽于此,老张将铜制的钥匙塞进谢玉手中,又雷厉风行地向成金轩前堂快步走去。
闷热的风带起老张的衣摆,又像蒸笼中的热气,蒸得谢玉大脑发昏。
此时她犹豫不得,只是走出房门,迅速找到老张所说的草垛和那狭窄的暗门。
“咔哒。”
颤巍巍中,门锁在谢玉手下打开,她透过门缝探查窄门背后的街景,是东边的街市,行人如织,可以混进人群之中逃脱。
谢玉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手指,低下头,神色如常地钻进人群里。
长街之上,百姓熙熙攘攘,大大小小的摊贩沿街摆放。
“喂!别走!”远远的一道呼喊冲进谢玉的脑子里,将她定在原地,久远的梦魇在她的心底呐喊。
尖锐的、刺耳的。
她想要回头,却只觉得脖子僵硬得无法转动。
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客官,您忘了付钱。”
“瞧我这记性,多少钱呐。”
“三块铜板。”
原只是店家的喊话。
她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下来,继续向家中的方向走去,向那被日光照拂的地方。
叫唤声、桌椅移动声、树叶落地声……杂乱的声音充斥她的耳畔。
谢玉强装镇定,不时在摊贩前停下,看看上边的杂物小食。
“瞧瞧,要点啥不?”
“来三块香叶糕。”只有谢玉自己能发觉声音中的抖动。
“好嘞,一共收您六个铜钱。”
谢玉接过用油纸包着的香叶糕,用余光打量着街上是否有什么异常。
例如那群无孔不入的衙吏。
好在没有。
直至谢玉回到家中,重重地倚靠在紧闭的木门上时,才在心底讽刺自己一句:虚惊一场。
悬而未定的事儿永远是最为骇人的。
“小玉姐,你回来啦!”
尚在家中的谢宝儿一下扑到她的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腰,仰着脑袋,眼中尽是稚子的澄澈。
“如何,这次卖了多少?”
谢玉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却用手捏了捏谢宝儿的脸颊,再用油纸包挡在她的眼前,“别抱着我,你重死了谢宝儿,你喜欢的香叶糕,自个儿吃去。”
谢宝儿眼神骤变,只将她的手拨开,皱着秀气的眉毛,“小玉姐,你是不高兴吗,为何?”
她伸出两个手指,戳在谢玉的嘴角。
真好,她什么都不懂。
谢玉就着她的指尖,憋出笑意,“大人的事儿,小屁孩甭管。”
她俩向来这么拌嘴。
谢玉向自己的屋内走去,她收拾着行囊,谢宝儿坚持不懈地问着她发生了什么事儿。
语气之间比她还要不安。
她握着打包好的行囊,半蹲在谢宝儿面前,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好宝儿,去你房间里头,枕头底下是我给你的惊喜。”
“小玉姐,你在说什么?”
谢玉仍是自顾自地说:“你呢,收拾些衣物,去对门李大娘家,告诉她小玉姐让你来的,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小玉姐!”小女孩儿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愤怒,伸出手摇晃着谢玉瘦弱的胳膊。
谢玉反握住她的手,轻柔道:“好宝儿,我出去几日,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玉扛起简单的行囊向外走,谢宝儿仍跟在后面不住叫唤,语气之间尽是愤懑,“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也是,大姐也是!”
“谢玉,你出去了,就别回来找我了!”小孩子还在置气。
谢玉站在院子的大门前,回头看向她,双手落在她的肩上,打算与她好好解释清楚,“宝儿……”
她唤道。
“砰!”
还未来得及多言,两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一同望向院门,只见前方的木门被撞开,来者一句“谢玉何在”,吓得谢玉心颤。
门前七八个不速之客,比她俩都要高,像座俯视着她们的山。
为首一人穿着官府制式的圆袍,腰间别着一把长弯刀,胡子拉碴的,上下嘴皮一贴,谢玉才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你就是谢玉?”
见谢玉没有回答,那粗狂的男子望向一旁拿着画卷的男人,又问道:“可是她?”
“八九不离十。”
那人回答道。
“那就押回去再说!”
几个人上前,扛着她的双臂,又用兵械架住她的脖颈,生怕这个灵巧的小贼脱逃。
谢玉手中的行囊落在地上,散落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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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像那待宰的鱼,即将赴刑。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反而松了口气,在走远前,回头望了眼那傻了眼的孩子,只怕眼泪都梗在了眼眶中没出来。
谢玉冲她笑了笑,又扭过头去。
一路向前,东巷每家每户的院门都被踹开了,几个熟识的面孔跟随着她的身影。
路过李大娘时,她顿住脚步意欲交代几声,又被几个小吏架着向前。
走到巷口时,她才听见身后小孩子无助的哭喊声,一声声地锤在她的脑中。
谢玉垂眸,不再反抗,跟着小吏向前。
耳边什么声音都有,有百姓们看热闹的议论、有小吏的说教。
“这又是犯了什么事儿的?”
“你可知你这次偷到谁手上去了!”
“贪得无厌的小贼。”
总之是凑不齐一句连贯的话语。
张叔是说对了,她恐怕真是偷到了仙家人手上,看来以后估计她也要成南水县地的名人了。
谢玉自嘲一笑,竟然算不得多伤心。
其实偷久了,便有这种直觉了,每次上哪儿干活儿,便觉得这是最后一次。
这胆战心惊的几年里,她总喜欢趁着晚上将赚到的银钱塞进谢宝儿床边的暗格处,再用手贴近她的脸。
只觉得宝儿要是懂得没这么多,便不用像她一般,做这些营生,一旦有了开端,再也没什么退路可言,轻则杖刑、重则徒流死。
她又想,想来我是比大姐有天分的。
她一路走一路走,直至到那衙门,跪在公堂上,倒有了雅兴观察这县衙门的构造。
前方牌匾写着:诸恶现行。
正中间端坐着县令。
可不是大案子,连县令老爷都出山了。
余光再往旁边瞧,这公堂右侧坐着四五人,着锦衣玉袍身形肥大者,是那日的李老爷,一旁坐的许是他家少爷,后边还跟着几个随行侍从,正冷眼瞧着眼前一幕。
可不是,这公堂之上,容不得她的想法。
“谢玉?”
“是的,大人。”她低头垂眸道。
“可是你偷了李家公子的玉佩?”
县令走到她的面前,她只看见一双翘起的黑靴。
他凑在谢玉耳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平时你们偷些什么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这是偷到谁家去了?他儿子将来可是要进仙家的!你要是不想连累东巷那帮人就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一旁又传来那李老爷的嗓音:“大人,这案子有这么复杂吗,我不连证人都给你请来了?”
县令向一旁陪笑,宣证人上堂。
是那店小二,脸上落了个红红的巴掌印,跪在谢玉身旁,怨恨地剜了她一眼。
“陈氏,你那日可是被这人敲晕在了后厅。”
“回大人话,正是此人,虽有伪装,但小人记得真切。此人尾随小人到茅房,又将小人敲晕,借小人衣裳装作安永阁内打杂的窃取了李老爷家的玉佩。”
玉佩早从张叔手中回到了李少爷腰间,李少爷闻言晃动着那玉佩,轻蔑道:“这可是紫行山外门弟子令,你这小贼也敢偷。”
谢玉任凭他叫骂,偷了便是偷了,她亦能预料到这样的结局,谢玉垂头等待最后的审判。
见她未曾言语,不加辩驳,李少爷反是怒火中烧,折扇一收便想到她跟前来揣上一脚。
只有县令吃力不讨好地在旁赔罪,瞧着这少爷的脸色,见他脸色不对,只一个劲地加快审理速度。
“此人偷盗仙家宝物,杖刑三十后押送上级衙门候审!”
县令高呼。
谢玉又从跪姿变作躺姿,被困在木椅之上,等待杖刑。
一下,两下,谢玉咬紧牙关承受着属于她的惩罚,而那少爷露出满意的神色。
剧烈的疼痛从皮到肉再到骨,她浑身颤抖,死死地抓住凳脚,发出闷哼。
一个未经锻炼的女子可不一定受的住这三十杖的刑罚,她只能硬生生地挨着。
直至一道声音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
“大人,且慢。”
谢玉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见似乎一根木棍在地面敲击的清脆声响。
公堂上没有多余的声音,她的意识在一片寂静中涣散。
昏倒前她借着自己的经验判断到——
或许,是个瞎子。
4. 陈尘
“醒了?”
她听到一声呼唤,想要从梦魇中挣脱,她浑身颤抖,伸出手向旁侧一抓,是片粗糙的布料。
一只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虎口处有层薄茧,触觉温热,手心相对处似乎有道暖和的气流向她体内涌入,顺着经脉缓缓循行。
“该醒了,谢玉。”
她的耳边传来男子又一句呼唤和叹息。
“真是娇弱。”
那温暖的手抽离,黑暗之中,她又听闻远去的脚步和几声暗哑的咳嗽声。
是了,她名唤谢玉,昨日刚在县衙公堂之上被打了三十杖,原来她还未下地府。
谢玉猛地睁开眼,先是顶上的床帐,再是身上完好的衣物。
她能感受到身上的伤口仍有隐隐的痛觉,但已经结上血痂,并无大碍。
谢玉颇为谨慎地将四周的布置收入眼中。不是自己家中,像是间客房的装潢,分为粗糙,想是屋主刚搬进来不久,也没打算常住的模样,毫无赘余或花哨的物什。
虽是陋室,却有一人背她而坐,气度如松,身侧半倚着一根粗糙的竹杖。
谢玉心有疑虑,旋即拿起安然躺在一旁的发簪,悄然翻身而起,散着发静步走到那人身后。
瞬息,一根发簪抵在了那陌生男子脆弱的脖颈之上,在入一寸便会扎进其中,拿下男子性命。
她的声音在男子耳畔沉沉响起:“你是何人?”
“救你之人。”
好不知恩图报的小贼。
闻言,谢玉方才放下手中的发簪,脑中回想起昨日公堂上所听到的那最后一句话:大人,且慢。
可是这人说的?
谢玉目中警惕仍然不减,转至男子身前,拖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只见那男子面不改色,拿起桌上茶壶为她倒茶。
谢玉紧紧皱着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再到他的脸上,那双黑灰色的眸子。
破旧木桌前,坐着的正是那日所见的瞎道士,还是褂朴素的灰色长袍,发丝用根玉簪随意地束起,几缕落在脸侧,面容苍白,薄唇隐隐泛青。
瞎道士垂头啜了口茶水,双目便如同褪色的珠玉一般,毫无光泽,没有焦点地停留在茶杯之上。
他的姿态过于沉稳,谢玉对这人救下她的目的心有疑虑。
见过救风尘的,没见过救小贼的。
谢玉直截了当道:“道长为何要救我?”
瞎道士手中茶杯一顿,几滴茶水落在桌面之上,只见他眉梢一扬,没有光泽的双眸却像是会说话似的,冲她喊着:好不识趣的小贼,就是这般质问自己的恩人的?
遗憾,此刻的谢玉将将死里逃生,身上的骨肉仍在隐隐作痛,也没什么心思故作圆滑。
更别说,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喜欢那些个花花肠子的人,谢玉仍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瞎道士。
这瞎道士不知是彻彻底底的瞎了亦或是毫不在意,就这么迎着她的目光,摸索着手中的白瓷茶杯。
这时,谢玉才注意到桌上这套茶具与目前所处的陋室,实在是格格不入。
她抬头,还在等这个瞎道士回答她的问题。
却见这怪人倏地将手中茶杯落下,发出清脆的声音,而后抬起手来,虚虚引向门扉所在,“没有理由,既是醒了,便从我这儿离去,还我清静。”
这人口中话语似乎带着厌烦,是在赶客。
好奇怪的人,将她救下却说没有缘由,不求报酬,这样的人才是最恐怖的。
谢玉的衣摆像是黏在了凳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仍在观察,想用眼神将这人剥个精光。
忽而,她眼神一滞,他那朴实的长衫腰侧悬挂着一枚透亮的玉佩,上面同样刻着字儿,和那李家公子的玉佩有相似之处。
这回,就算谢玉不识字,也隐约猜测到这人或许也是修士,等级应当还要比那李家公子高得多。
那会儿她听那李家公子说着什么“紫行山外门修士”,有外门便有内门,或许眼前这人也会是个什么山的内门修士呢?
谢玉一边想着这修真人士怎么喜欢把自己的名号搞得这般复杂累赘,一边暗自猜测着面前人的身份。
忽而,面前人又道:“看够了吗?”
言语之间更为冷漠。
“没看够”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谢玉向来好耍嘴皮子,此时却被瞎道士冰冷的神色吓得紧紧闭上了嘴,缩在一旁,不敢发出动静来。
心底倒是不停歇,还在暗忖着:嚯,原来这瞎子也能看见?
片刻后,谢玉又悄悄抬眸,此时才发现,这瞎道士虽然穿着朴素,但长得还不错……
一个住在谢玉心里的小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呸,你在想些什么呢?眼前这人就算救下你的原因不明,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厢房之中,谢玉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就这么杵着,像是非要逼着他说出救她的缘由。
若是发了善心救下她,她便要好好报恩,但若是……因着什么歹念,也别怪她一时失手了。
谢玉神色晦暗,像是想起了什么,捏紧手中发簪。
“你告诉我缘由,我便离去。”在某些事情上,谢玉总是这般倔强。
两人在厢房之中僵持不下,半晌之后,陈尘败下阵来,拄着手中竹杖,便站起身来,面上恼怒像是后悔将她救下。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
见陈尘拄着杖便要走出房门,谢玉忙追至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袂,“道长且慢,这问题可有这么难?”
“难。”难到他都未曾想明白?
这瞎道士回身,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开,再看那双眸,目中无神,谢玉却分明感受注视着她的视线,由头即尾。
只见他持杖的手腕一翻,竹杖在空中滑落,抽在了谢玉的指节上,一道红痕惹得谢玉吃痛而松开了手。
竹杖又顺道击落至地面上,沿着粗糙的纹理戳至谢玉鞋履边,往缝隙处借力向上。
那力道看似轻巧,却如撬棍一般将谢玉挑得失了平衡,往后踉跄了几步,只得迅速向旁侧迈步,双臂在空中摇摇晃晃将将稳住平衡。
道士手中的竹杖仿佛可以视物一般,精确地点在她的落足之处,逼得她只能一路后退。
“笃、笃。”
屋内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与那竹杖的清脆敲击声。
谢玉将目光聚焦在交替变换着步伐,躲避竹杖的敲击,谁知那竹杖的落点又似毫无章法,随心所欲。
她分神望向竹杖的主人,五官俊逸,神色沉稳,让人猜不透他的心绪。
可惜了,那双眼睛这般漂亮,眼尾高扬,只是瞳孔之间失去了光彩。
那人像是觉察到她的晃神,唇间凝出一声冷笑。
谢玉呆呆地看着那笑颜,却道自己原来不仅贪财,还贪图恩人美色,真是十恶不赦的小贼。
不过一瞬,竹杖隔着轻薄的裙摆敲在了她小腿胫骨之上,谢玉轻呼,却不服输,随手往前一抓,抓在了瞎道士的衣襟上。
竹杖摔在地上,而二人跌落床褥之间,瞎道士方才露出满脸错愕,可谓罕见。
谢玉一手抓着道士的衣襟,道士一手撑在谢玉身侧,两人之间的间距被道士用力支撑着,只见那道士的指尖陷入床褥中,关节青白。
这回轮到谢玉咧起了嘴角,调息数秒,她松开手故作轻浮地往道士的脸上一滑,凑到他的耳边,学那青楼里的小娘子娇俏道:“道长,我谢玉虽是个小贼,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道长救我身家性命,不若我以身相许,侍奉道长?”
谢玉瞧着那瞎道士逐渐泛红的耳畔,发出爽朗的笑声,安然躺在床上,欣赏道士慌乱的神情。
方才冷淡无情之人,原来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况且,这么一问,她便看出来,这瞎道士虽然耳朵红了,却是羞的,而非对她有意。
这下,谢玉总算是放心了,这道长没有歹念,那便是她谢玉的大恩人。
只是嘛,恩情日后是要报的,而这玩笑现在是要开的。
那瞎道士惶惶然起了身,懊恼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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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下腰在地面摸索那竹杖,慌忙之间与那竹杖几次擦身。
谢玉起身,弯腰,捡起竹杖,塞进道士手中。
虽知晓他目不能视,却还是直直望向他的双眸,略带笑意道:“你意下如何,道长?”
道士抿唇,不作回应,转身向门外走去,嘴边喃喃:“今日的药怕是熬好了。”
谢玉仍是笑着,尾随着道士向外,还一路提醒其注意脚下。
到了院内,只见院内边角处摆着个小药炉,药草香气伴着水汽蒸腾。只是药香伴着股隐约的焦糊味。
道士面色不虞,徒手将锅盖揭开,谢玉凑近一瞧,锅里的水快要被烧干,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在发挥余热。
“……这是?”谢玉小心翼翼地发问。
“药。”道士的脸色又沉了些,熟练地将药材掏出,又进里屋取来包新的药材,捆在一块儿塞进药炉中。
“既是不愿离去,帮我到缸里舀些水来。”道士毫不客气。
谢玉:“这般使唤我,是决定娶我为妻了吗?”
道士不作言语,眉头拧作一团。原来正经说话这人不理会,只有这样逗弄一番才会像个猫儿一般慵懒地抬抬眼睛。
好罢,也不欺负她这瞎子恩人了,谢玉笑着到水缸处舀水。
谢玉端着几勺水,倒进药炉中,神色认真地辨认炉中药材,哪怕不认得,也将药材的外形记下,这才合上药炉。
“我来吧,煎药这活我可熟练了。”
谢玉接过道士手中的蒲扇,鼓动着药炉底下的焰火。
她道:“你可知我大越国娶亲的礼仪?”
瞎道士抿唇,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像是知道她这问题的背后肯定又给他挖了什么坑。
果不其然,谢玉目光中闪着精明的光,“这娶亲呢先是要互换生辰名姓,你连这都没做到,我们如何成亲?”
道士沉吟片刻,似乎清楚不交换姓名不大礼貌,“陈尘。”
“哪两个字?”
“一是耳东陈,二是尘世的尘”
她往旁侧一瞄,那人面上看不到一丝一毫人间的气息,言语之间更是让他那朴素的长衫略加违和,谢玉暗道,这尘只怕是出尘的尘。
“我叫谢玉。”女子一边用一把蒲扇悠悠地扇着火,一边笑道。
“嗯。”这声应答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般微弱。
此后两人未再多言语,虽然玩笑话已经开到了成婚那儿,但他们二人不过初初交换名姓的陌生人罢了,多余的话也不便打听。
于是,一人坐着煎药,一人守在一旁,闭目打坐。
谢玉一边煎药,一边望着不远处坐着的人,像是在行传闻中的导引之术,以特殊的吐纳之法,吸收天地间稀薄的灵气,以凝神聚气,淬炼筋骨。
南水县的人将这人称作新来的神秘瞎道士,只是因为他的衣着打扮及出尘气质像是道士。
此番看来,这人恐怕是个身份不简单的修仙者。
天色渐沉,谢玉瞧着他恩人皱着眉将汤药一口饮下,便拍了拍裙摆起身,向他拱手,言语变得恭敬疏离,“谢过这位道长的救命之恩,一月为限,谢玉会亲自登门道歉。”
她想着:不若帮他找来治疗眼疾的方子,这般漂亮的眼睛,怎地……
“嗯。”陈尘的声音寡淡得像天山上流下得溪水,却听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若是偷来的谢礼就免了。”
“怎地这般夹枪带棍。”想是还在因成亲的玩笑而不悦。因此,谢玉也不恼,只是又一笑,头也不回地直着身板踏出这个坐落在南巷深处的院子。
现下时间不早,她已经在陈尘这儿呆了整整一宿加一日,得赶紧回东巷去了。
陈尘恩情虽重,日后自当报答。
但在此之前,她还要打听一下陈尘这个名头,他莫名于公堂之上将她搭救,其中缘由若是不理清楚,谢玉只会惴惴不安。
更何况,她还要回去看看谢宝儿那丫头……
她肯定是伤心极了吧,像她当初那般。
5. 归家
在那个熟悉的街巷中,谢玉看了眼院前那道破烂的大门,眸光微敛。
进门之后,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的迎接,只有一片萧瑟的冰冷。
谢玉默不作声,先去到谢宝儿的房中,榻上空无一物。一旁的箱子敞开了个口,但箱内的衣物并未被主人带走。
南水县的空气潮湿闷热,更别说谢玉家中的朝向不好,一宿未曾敞开窗户通风,只觉得室内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气味。
谢玉行至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街边微弱的灯光照拂进屋中。
她坐到谢宝儿空荡荡的床榻上,又缓缓躺下,望向那长着霉点儿的天花。
经过这么一出,就算县令和李老爷忌惮那名叫陈尘的修士,她也不好再干这行当了,但她能做什么呢?
谢玉想着。
方才还有闲心开开玩笑,现下好不容易有个安静的、狭小的地儿,所有过去的记忆反是都涌入到她的脑中,将她浸没。
打娘胎起,她便在南水县东巷扎了根。
呱呱落地时,先见着的是她那死鬼爹的浑浊的眼睛,再是一旁大姊好奇的眼神。
大姊的手拽着爹的衣角。
她爹的眼神格外冰冷,看了她一眼便走出了房门。
而娘亲,娘亲还昏在床榻上。
很奇怪,谢玉自小记性便很好,好得离奇。
再往后几年,谢宝儿出世,她站在了大姊的位置上,牢牢拽着她爹的衣角,只是眼中没有好奇,只有冷漠。
等谢宝儿从她娘亲的肚子里出来时,谢玉也只想着这小家伙怎么这样丑。
皱皱巴巴,四肢瘦瘦小小,一出来便哇哇地叫唤个不停。
爹又走了,稳婆接过谢宝儿,而她还留在房间里,抚去疼出的眼泪,又从一旁的水盆中,沾了些温水为她娘擦洗。
很不赶巧,三个女娃儿凑到了一家来。
早些年生活过得倒是不错,她爹因为有娘亲盯着,和东巷众人早就断了干净,自己做些吃食就到街市上去,支个摊子叫卖,在整条东巷中不可谓格格不入。
一块儿穷的时候,谁不盼着你好,但手头有了些银两时,从前的那群人又会冒起头来。
东巷的人都戳着他们的房门,说他们一家不讲义气。
其实也是怕哪天就被谢家告发东巷人所行恶事。
但自打五年前,她娘亲去世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的娘早年死于疫病,而那半死不活的爹则是从这开始就成天往县里的勾栏瓦院里钻。
但凡向他要些银钱,谢德财便会如同疯了般将谢玉她大姐踹至地上,又是摔茶壶,又是摔水杯,嘴边还尽是些粗俗的咒骂。
“你们那死鬼娘亲掏光了我家中的钱财,你们几个臭娃子还想留在这儿吃我的银钱,喝我的血肉?”
“晦气东西,真想要钱,往别人兜里伸,别再找老子,听懂了吗?”
谢德财恶狠狠地揪着大姊的耳朵,紧紧地将她们护在怀里,单薄的后背承受着所有的打砸。
她咬紧牙关,眉毛眼睛狰狞地拧在一块儿,泪珠一点点往两个妹妹身上滴,还用手紧紧捂住她们的耳朵。
但无疑是徒劳,她们都能听到。
她大姊背上的粗布被玻璃的碎片划开,深深地留下了一道深红的烙印。
孩童的眼睛浑圆,死死地盯着谢德财远去的背影,像是恶鬼,看着那人阴暗的血肉,恨不得用牙将他啃食殆尽。
谢德财似有所感,回头与两个小孩的瞳孔相对,浑身一抖,似颠若狂地冲到她们面前,拼命地踹了几脚,直至她俩趴在地上,捂着将碎的骨头,方才骂骂咧咧地摇晃着远去。
那天过后,大姊跪在李大娘院门前,哀求她带着自己一块儿谋生,足足一上午,从晨曦拂照到日光热辣。
刚过笄年的大姊一人撑下了整个家的生计。大姊走前的夜晚,她的手划过大姊的背,一道如同毒蛇一般的疤痕在她的脊背上蜿蜒。
那种凹凸不平令人毛骨悚然的触觉,谢玉一直记着。
至此,谢玉的思绪戛然而止,她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她起身,不过片刻,便回复成往常那般事事在握的模样。
暗忖道:上次的银钱还有富余,先去找些苦力活干个把月,再去请个教书先生,和谢宝儿一同学写字,日后也能干些替人抄书、写信的活儿。
“就是那瞎道士的眼疾如何是好……”银钱没有赚够,这人情倒是难以偿清。
“先去接谢宝儿回家吧。”
谢玉呢喃,轻车熟路地拐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前……或许不能称作门,那木门半倚在墙面上,有种欢迎小贼上门的意蕴。
而谢玉这个小贼,此时登门,如入无人之境。
这儿是李大娘一家的院子,李大娘是个寡妇,自从夫郎被拽去从戎,这院子里便只余下一个妇人和两个半大小孩儿了。
开始时,常有家书从西边寄回来,李大娘总是又高兴又忧虑地找来识字的先生为她念信。
她夫郎传信说自己成了伍长,再过个几年便能归家。李大娘高兴得上街市托人砍了小半头猪肉,将她们姐妹三人唤到一块儿,算作庆祝。
但……这家书至此便是最后一封。
现下正是李大娘家吃夜饭的时候,左侧一间屋里隐隐透出暖黄色的光。
一道佝偻的人影和三个孩童的声影映在窗户纸上。
谢玉心下了然,轻敲那房门。
“谁呀,这就来。”
出来迎接者,乃是李大娘。
她的额间是热出来的汗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低声道:“我上街打听时,不说县令将你交由修士手中了吗?”
言下未尽之意即是,你怎地全须全尾,过了一夜便回来了。
谢玉揽着李大娘壮实的肩膀,莞尔一笑,“辛苦您了,大娘,宝儿这丫头不好对付吧。”
她的目光转向李大娘身后,宝儿坐在桌边,手中拿这个饭碗,望着她眼睛通红,张大了嘴,眼泪顺着先前的泪痕又向下窜。
谢宝儿张着嘴,哭得丑丑的,想要唤人,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只能上前环抱着李大娘和谢玉的腰身,一个劲儿地打嗝。
而李大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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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攒了许多话要说,又在唇边打了几个转儿,也只是哑着嗓子问上一句:
“吃夜饭没?”
这炊房空间狭小,布局紧凑土灶、炊具、桌凳,全挤在了一块儿,一旁放个油灯当作照明。
此时屋内塞着三个孩童和两个大人,越显拥挤。
李大娘家再没有多余的凳子,谢玉便往谢宝儿身旁那地儿一坐,端起热腾腾的饭碗。
只见大家的目光都紧紧地黏在她身上,只好道:
“大伙都吃啊,菜都要凉了。”
言罢,从碟中给谢宝儿夹了片青菜和几块肉,才自个儿大口嚼了起来。
“大娘今儿加的油水可不少,这菜都分外鲜香。”
李大娘跟着笑了笑,气氛方才活络起来。
只有谢宝儿,看她一眼吃一口碗里的饭,又将整片菜叶子往嘴里塞。
几声压着的咳嗽猛然响起。谢宝儿梗着脖子,面色涨红,原是菜叶子勾在了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怎么了,可是噎着了!”
“张嘴。”
谢玉叹了口气,俯身将她口中的菜叶取出,动作小心利落,宝儿这才将气顺过来,整个人瘫软在一旁,又扑到了谢玉腰间。
谢宝儿又红着脸,埋在她的腰间低声的哭。
“谢宝儿,好好吃饭,你这整的大家都没法吃了。”
“你还会走吗?”谢宝儿低声呢喃,“小玉姐。”
“不会了。所以谢宝儿你快直愣起来,再不好好吃饭小心我真揍你了!”
谢宝儿这下安心了,泪珠和鼻涕一同缩了回去,端坐在饭桌前,一口口地吃着饭。
饭后,谢玉便要领着宝儿归家。谢宝儿默默地走进炊房紧挨着的杂物间,将衣物整进包袱里,寥寥几件,像是预想到自己很快便能归家。
谢玉杵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谢宝儿,伸出手来,“走吧,好宝儿,我们一起回家去。”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同走到院门。
高个子的姑娘回头一望,大娘勾留在原地,像是有些话要说。姑娘便也等着,直至那大娘将心底的话倾泻。
“小玉姐,我不打算再偷了,是我害了你,害了柳姐儿,你们日后……”
谢玉闻言紧紧握住李大娘的手,“大娘,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自会为之承担恶果,日后……”
谢玉启唇一笑,留下个背影,“日后我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往后的几日,谢家院子里的生活恢复如常,就像是那三十杖未曾出现过一般。
谢玉白天到处在县里找工,南水县里的人一见是她便摇着头,“不行不行,你去别家去。”
她顺着南水县的大街小巷一路走家家问,撞遍了南墙,最终停在了成金轩前,摇响了铃铛。
张叔,张远崖站到门口,第一次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瘦削的身形,明明已经是19岁的大姑娘,却是瘦弱得连衣裳都撑不起来。
他让开了条路,拍了拍谢玉的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玉丫头,你日后便留在我这儿当个打杂的吧。”
6. 贴近
申时,该是下工的时候了,谢玉便走到后院向张远崖打个招呼。
院子里种着茂盛的树木,沿着一排石子路过去,便能见着张远崖平日休息的亭子。
张远崖不知从何处采收了个外形奇特的椅子,在树荫底下一晃一晃,手中翻着上个月的账本,哗啦作响。
这几天,有了谢玉的帮工,张远崖的生活更为惬意悠闲。
谢玉是个机灵的姑娘,对于成金轩的诸多事务也算熟识,有她在旁做帮手,张远崖也算放心。
见她来,只道:“可是够钟了?”
谢玉颔首,走到他身边,将今日的账也递给他,“张叔,这个给您。”
张远崖知晓谢玉不多大识字,便创了些稀奇古怪的符号,让她照猫画虎地往上记,直言:“只要我俩看得懂即可”。
“不错。”此时,张远崖颇为满意地边看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往谢玉那方向一扔。
谢玉疑惑地接至手中,轻轻一捏,便知包中装的是几贯铜钱,她抬头望向张远崖,欲言又止。
似是明白她在想着些什么,张远崖道:“谢玉,这些银钱你先拿着,是上次那批货分成,也是这个月的工钱。”
哪有老板在工人还未工作几日时便主动结工钱的。
谢玉眉毛轻挑,笑道:“张叔,这算什么,您也不怕我今儿个把你那柜子撬咯,揣着那些宝贝连夜跑路?”
张远崖嗤的一声,将账簿一同扔进她怀里,“装前边柜子里头锁上。”
话音一转,又淡淡道:“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你如何我还能不晓得?送到嘴里的钱都不要,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啊,谢玉。”
谢玉低头看着那银包,知他嘴硬心软,也不多说,将那银钱握在手中掂了掂,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打趣道:“那我可就当作张叔忧心我和宝儿吃不上饭,赏我们的压岁钱了。”
瞎诌,这正是大暑,和压岁钱是八竿子打不着。
但一旁的张远崖也只是笑了笑,并不否认。
谢玉这才说上句,“张叔您放心,收钱干事,我谢玉肯定给您卖命干活儿。”
她说的轻巧,但言辞中有几分恳切,只有谢玉自己明白。
*
脚步一转,谢玉便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那名叫陈尘的瞎道士院子外。只见那院子大门紧闭,轻轻推了一下,门闩被从里头锁上,显然家中有人。
谢玉高呼:“恩人,在家吗?”
无人应答,谢玉又放大声量,用力敲了敲门板,“恩人?陈尘?”
谢玉轻声一笑,只道这人是不是被自己惹烦了不愿相见。
她抬头看了眼院墙的高度,斟酌了一番,只觉得有些手痒。再瞅一眼院墙外的一棵高树,叶片稀稀拉拉地从顶上掉落,手是更痒了。
下一秒,谢玉借力树干,三两步一跃,翻上院墙,坐在院墙之上,悠闲地看着院内景色,顺道瞧瞧她那恩人何在。
谢玉忽往主屋檐上一瞟,瓦砖之上,一道身影正在鬼鬼祟祟地蛄蛹。谢玉眉梢又是一跳,什么贼,光天化日便来做这梁上君子?
却是忘了,她此时坐在墙上的流氓姿势,倒是更像是那肆无忌惮的小贼。
谢玉在高墙上站立,稍微下蹲,降低重心,小心地避开其间的碎瓦片,沿着墙体静步一路向那屋靠近。
再跨步,轻巧落在主屋的屋顶上,趁那蒙面小贼还未做好准备之前,将她面上的黑色面罩扯下。
“谢玉?”
“是你?”
两道声音同时在屋顶上响起,原是东巷的熟面孔。
谢玉赶忙让这人小声些,问道:“这屋主人家可在其中?”
那女人警惕地盯着谢玉,“抢生意的?玉丫头你这可不厚道啊。”
完了,感觉怎么都解释不清,谢玉只好摆手,“不是,不是,我哪跟您抢啊,再说,我是早金盆洗手了。”
女人轻哼,谢玉蹲在人屋顶上说出这话可是没有一点信服力。
她还是凑到谢玉耳边悄声说道:“里头这瞎道士,我盯了他许久,连个身都没翻,许是睡着了,正是……”
她五指伸出,狠狠抓了把空气。
“正是好时机。”
谢玉顺着她的目光伏在瓦片之间,一只眼从缝隙中往里望,确如她所言,屋中人熟睡,睡姿板正,双手放于腹间,连呼吸的起伏都未曾看见。
“怎么睡得跟死了似的。”谢玉无意识地嘟囔,这人这般睡相只怕连家里进贼了都发现不了。
她冲东巷女人使了个眼色,“且进门瞧瞧。”
两人一跳,落在门前,谢玉伸手将门扉推开,吱呀一声,吓得两人心颤,却见床榻上的人仍然一动未动,心又落了下来。
“大姐,你去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宝贝,我帮你守着这人。”
谢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心里想的却是赶紧将他这个大恩人喊起来,好将小贼赶出门去。
“玉丫头,你何时这般好心?”那女人迟疑。
谢玉好一阵挤眉弄眼,“大姐,你再不去,这人怕是要醒了。”
女人迟疑地离去,一步三回头。
谢玉趁她不察,小跑至陈尘榻前,做了个鬼脸,碎碎念道:“连进贼了都不知晓,好大的心。”
接着伸出手来,用力摇晃这人的肩膀。
没有动静。
这回轮到谢玉迟疑了。
她将手颤巍巍地探到陈尘鼻间,心重重一跳,猛地收回手。
不会吧,没气了?
她的心忽上忽下,又伸出手,想要拿过陈尘的手,学大夫看看这人脉象。
刚搭上这人的手腕,忽闻耳边呼吸声重,榻上人眉毛紧皱,反手抓住了谢玉瘦弱的手骨,狠狠一扭。
谢玉只能就着他的动势将身子也一扭,裙摆翻飞,总算免了骨折之痛,榻上人下一个动作紧随其后,又握住她的肩膀翻转,将人拽下。
却说谢玉,裙摆拧作一团,将她整个人捆成了蝉蛹,直直地向床上倒下。
“噗通。”一声,谢玉的身子僵直地落在陈尘之上,紧随一阵脚步声,东巷的小贼怕是闻声落跑了。
只是他们。
先是鼻子撞在一块儿,而后随着陈尘手中力量下意识的加重,两人贴近,谢玉动弹不得,只能睁大眼,眼睁睁瞅着陈尘苍白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顾不得鼻骨上的痛。
眼前人的眼皮仍是耷拉着,所有动作就像是全凭本能。
贴上的瞬间,谢玉紧闭着眼睛大喊:“陈尘!你个流氓!”
瞎道士猛地睁开眼来,灰黑的眼中一片茫然,先是感受到唇上柔软的触感,而后看向自己的手,紧贴处是女子的肩,肩上衣物在两人的动作之中滑落。
温热的触觉灼烧着他冰凉的掌心。陈尘来不及思索,只将身上的女子往旁侧推开,阖眸扶额。
谢玉躺在了床的另一侧,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紧皱着眉,恶狠狠地骂道:“你个流氓,你是不是早对我意谋不轨啊,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大越国你这样的是要治罪的,你知不知道这肌肤之亲是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
谢玉是东巷长大的,各种不规矩的事儿见多了,此时不过故意欺负一下这个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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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瞎道士。
陈尘却是转过身来,伸手将她的嘴捂住,眼睛仍然闭着,只是耳边通红,半晌后像是冷静过来,才睁开眼,将手放下,“抱歉,谢玉姑娘。”
他并未先质问她是如何闯进屋里的,而是向她道歉,为了刚才误打误撞的亲近。
呆子。
谢玉神色躲闪,一时无言,伸出手指按在唇上,感受着方才的陌生触感。
半晌,陈尘那个瞎道士恢复成了以往那副沉着模样,道:“你怎地会在我家中?”
说起这个,谢玉撇嘴,“本是想来关心一下你这个大恩人的,谁知你睡得跟具尸体似的,青天白日家里进贼了都没发现。”
“贼?”陈尘一顿,也不知她说的是真的贼,还是她这个擅闯民舍的小贼。
见他那眼神,谢玉哪猜不出他言语中的深意,腾地从床上跃起,仗着面前人无法视物,在他面前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好一会儿,才道:“是真的贼!”
说着拉上陈尘的手,赶往院里走去,陈尘手中未持竹杖,谢玉便暂且充当他的引路人。
院内侧面堆放杂物的屋子大门敞开,看着便是刚刚被贼光顾。
“赶快看看丢了什么值钱东西没吧。”
谢玉说着,在目光触碰到陈尘的灰眸之时,停下声音,又惋惜地叹气,“算了,我来清点,你看看数对不对。”
陈尘不知她叹气是为何事,想要挣开手,“其实,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玉拽着往前,“三个箱子,没错吧。”
“没错。”陈尘只能接过话来,又听见女子自言自语的声音。
“嗯,这个箱子似乎有被打开的痕迹。”
陈尘深呼吸,“其实,我看……咳咳。”
女子将沉重的箱子打开,扬起屋内灰尘,引得陈尘猛咳几声。
女子瞧着面前的木箱,其中被分作好几个格子,其中一格堆满了金银,此时却像是被挖空了一角,但这数量也足够谢玉瞠目结舌了。
谢玉咽了口口水,“这些金银全是你的?”
“是的,只是你可以先……”
“恩人,你这么有钱,为什么要来南水县,为什么要救下我?”
又转回了这个话题,只因谢玉着实想不通。
陈尘无奈地看着两人衣袖之下相连的双手,放弃挣扎,“我来南水县,只因修行出了变故,救你不过……顺手。”
两人皆是一愣,陈尘不知这“顺手”二字是怎么从口中憋出来的,谢玉也同样不知道这是多长的手,能顺到公堂之上去,就一个陌生小贼。
“原是同情心泛滥。”谢玉小声嘀咕道。
谢玉停下拨弄金银的手,抬起头来,“你们修士都是这样的……正派?”
谢玉的目光审视着这个瞎道士,一个“傻”字在谢玉口中打转,最后又被咽下去,“是不是别的小贼你也会救?”
谢玉此时看他的眼神只像是在看个呆子。
“不会。”陈尘答道,他姑且没有这闲心。
“哦。”原来顺手只顺一回。谢玉松开牵着陈尘的手,开始认真地清点面前财物,就像是报菜名一般。
“这金银,看着便像是被人顺走了一把。”
“这旁边几格,是什么书?挺齐整的,应该也没有小贼偷这玩意儿。”
陈尘垂手看了眼空落落的手,似乎并没有在听谢玉说些什么,片刻后,淡淡道:“不用点了,我能看见少了什么东西。”
“再是右上角的一格……”谢玉闻言呆滞地转过头去,面露不可置信之色,“不是,你看得见啊?”
7. 神医
谢玉局促地坐在陈尘屋中的木桌之上,手中的茶杯端起又放下,一双机灵的眼睛不时瞟向陈尘的眸子。
对面的男人默默开口:“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虽然回不回答权看他自己。
谢玉幽幽问道:“你不是,这个……”
谢玉的手在自己的眼珠子上划拉,“你怎么看得见的?”
难不成是装瞎?
陈尘轻笑,饮了口茶水,施施然道:“你可见过修士。”
“不曾……”谢玉忙摇头,又想起眼前人和前几日那李公子,“算是见过。”
陈尘道:“这修士可不只是拳脚功夫胜于凡人,修行至一定境界之后,修士即使双眼瞎了,也能够借着自己的神识视物,只不过比用双眼视物要累些罢了。”
“哦。”谢玉挠了挠头,对于什么是“神识”可谓毫无概念,而陈尘显然也没打算多解释。
谢玉又问:“那你这么强,眼睛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真真可惜,他那眸子形状生的这般好看,却是再无光泽。
“只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要我瞎……”陈尘不知为何,看向谢玉,面上带着谢玉难以理解地复杂神色。
谢玉皱着眉,由他打量。
忽闻轻笑,陈尘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动作像是在饮酒一般豪气。
“若是无事……”
“你这眼睛可还有救?”
陈尘与谢玉的声音撞到一块儿。
陈尘先是一愣,而后摇头。
这是他自己的事儿,何必牵扯其他人呢?
谢玉神色认真,像是要刨根问底,“那日你喝的药不是治眼疾的?”
陈尘又是一笑,但神色仍然冷淡,“不是,而是用来治我这残躯,我活不过多久,全靠这要吊着命。”
活不过多久……谢玉只是痴痴地看着面前人平淡的神色,作为一个凡人,她不解,怎会有人这般看淡生死之祸呢?
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才至于命不久矣的地步。
诸多疑问尚未脱口,又闻赶客语:“那日我救你,不过鬼使神差,顺手罢了,无需你报答。你若是无事,便自行离去。”
言罢,男人起身,不再奉陪,拄着竹杖步至墙边。
谢玉顺着他的背影望向那堵白墙,墙上挂着两把剑,一把是平平无奇的桃木剑,还有一把是剑身银白的长剑。
那柄长剑剑身似有裂痕,但泛着冷光,映照出主人神色。
谢玉垂下眸子,也不自讨没趣。起身,理了理衣摆,冷着脸便转身离去。
倏地,背后传来“砰”的一声,是血肉与地面碰撞的结实响声。
谢玉惊诧地回头,顿时惶恐地瞪大了双眼,她那方才还说不需要她报恩的救命恩人直直地倒在了地面上。
不是,这人怎么能说倒就倒呢?
谢玉三步并两步,走到这人身侧,先是颤巍巍探了探他的鼻息。
脑子里想的是,这命不久矣不会应验得这么快吧。
下一秒,谢玉松了口气。
还好,还活着。
又将这人的身子托起来,见他脑后没有伤痕血迹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只道原来这修士的脑子这般结实?可别撞傻了,撞坏了。
谢玉勉强拉住了自己脱缰的思绪,看着陈尘苍白的面色,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后,谢玉想通了,轻声叹了口气,不管陈尘是不是顺手救了他,既是救了,便是因果,便要偿报。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着陈尘的脸,开始嘀嘀咕咕地骂道:“瞎道士,臭脾气,还什么……”
谢玉回忆起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地模仿着,“顺手罢了,无需你报答。”
“你看看,除了你姑奶奶我,还有谁来救你!”
谢玉轻轻哼了一声,看着眼前人纤细浓密的睫毛,突然叹气,看向一旁床榻。
“且将他搬到床上,然后找大夫来看吧。”
“喝!”
谢玉站起身来,捋起袖子,用力一拽,没将人拽动,却险些将他衣物给拽了下来。
“喝——”
谢玉咬着牙,再是一拽,勉强挪动了一个身位,道士身上的玉牌落下与地面摩擦,吓得谢玉家乡的脏话戛然而出,紧接着道:“千万别给磕坏了,”
谢玉仔仔细细地瞧过玉牌纹样,不见破损,才松了口气。
“要不,恩人,你想在这儿躺着,这儿凉快,我去给你找大夫过来。”
虽然知道这人听不见,谢玉仍然颇为心虚地找补。
而后,一路走着,一路回头,生怕她这恩人突然诈尸。
*
月亮现了影儿,谢玉揣着银钱行至南水县西边的一间药材铺当中。
这铺子远离闹市,刚一入内便能嗅到其中各种药材混杂的味道。
此处名唤百草堂,是南水县当中唯一的一间药材铺,听闻这儿卖的药质量上乘,都是店家亲自到南水县十里外的野山上采的,店内还有个神龙不见尾的医师。
为了给她的恩人看病,谢玉特地来到了这南水县中口碑最好的药房,怎么说也要将那个神秘的医师请到院子里看看陈尘那命不久矣和忽然昏倒的毛病究竟是何故。
今日之前,谢玉从未踏足此地,此时一见,只觉得分外新奇,四处张望着,又隐隐忧心自己自己荷包里的银钱是否充足。
“店家在吗?”
正中央一个女子抬起头来,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面上以白纱遮掩,身上气质出尘,不似南水县人,瞥了谢玉一眼便继续鼓捣手中的各类药材,“何事?”
谢玉顿了顿,走近柜台,“您可是这儿的大夫?”
“直说有什么事儿就好了。”
“我家中有人昏倒,想请您出诊。”
“可有什么症状?”
谢玉思索片刻,“没什么别的症状,只是他的脸庞和纯色苍白,身上也极其冰凉……”
“停,这是死了没死?”
“没死,还有呼吸。”谢玉讪讪道,一时想不到别的症状,“他本来还好好的,突然就倒下了。”
这女子叹了口气,但这样的病患家属她见得也不少,只是继续问道:“最近可有服用药物?”
“这个有!”谢玉突然激动,“大夫,您有纸笔吗?”
谢玉没什么别的天赋,也就记性远超凡人,唰唰几下,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将那日陈尘所服用的药材尽数画在了纸上。
大夫脸上露出些许惊诧之色,接过那一打纸张,草草翻了几页,背过身去,攀着木梯开始寻找上头的药材。
“奇生草。”她报出名目,取下个小瓷罐,揭盖从中取出些许。
青草的涩香味飘出,谢玉凑近,只见罐中草叶叶片状似鸟类翎羽,手掌大小,与她画下的草药外形相差无几。
“紫砂叶。”女子手中小心地捏着根小叶植株,叶片呈紫色磨砂状。
“玄龟壳。”名字看着玄乎,实则南水县外江边常见兽类外壳,用药时需将其外壳沿着纹理撬开,以沸水烹煮。
女子拿着三样药材一跃而下,在谢玉面前依次排开摆,翻着书页进行比对。
只是,到了那最后一页的画像上,看着呈刀锋状的细长植株,女子的手顿住,神情严肃地看向谢玉,问道:“你这方子从哪儿来的,画的可准确?”
“我亲手拿的药材,记得真切。”
女子眉毛一挑,从旁拿来一个药箱,将所有药材放入其中,又从身后柜中挑了几种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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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起药箱,“走吧,我随你去瞧瞧。”
谢玉颔首带路,见这大夫面色不善,只祈祷陈尘身无大碍。
*
两人行色匆匆,随着一阵风,又至陈尘院前。
此时夜色沉沉,屋中走时未曾点灯,一片漆黑。
谢玉道:“我先进去,劳您在外稍作等待。”
谢玉摸索着走进主屋,此间伸手不见五指,但在她入内之时,墙上的银白长剑忽而发出光芒。
突如其来的光辉吓得,谢玉心跟着上上下下地跳动,还以为这修仙者的剑这般有灵性,一见陌生人入内便发起光来,下一瞬便要往她的脖子上抹去。
按说书人的话本中所言,这剑中有灵,可以护主。
谢玉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向桌边油灯处迈步,“剑灵大人,我只是来救你主人的,你别过来啊。”
剑身闪了闪,谢玉额上渗出汗珠,强挤笑意,伸手在桌上摸索“你别过来,乖。”
谢玉赶忙将油灯点亮,只见那剑身瞬间恢复如常,方才的光芒似乎只是想给谢玉照明。
谢玉眨了眨眼睛,陈尘仍躺在地上,姿势不变。
此时容不得她多想,只高声喊道:“大夫,您可以进来了!”
说罢,谢玉又俯下身去,托着陈尘的身躯坐直,用余光瞟向墙上挂着的安静的长剑,口中哆哆嗦嗦吐出一串话儿来,“恩人,你可一定要活过今天啊,不然,我怕你那剑将我一下斩了。”
刚刚进到屋内的大夫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快步走至陈尘面前蹲下,眉毛紧蹙,也同谢玉一般探了探这人鼻息,才道:“何时昏倒的?”
“今日酉时许。”
大夫的手按在陈尘脉搏之中,“修真者?”
还未等谢玉回答,她便自我否认:“怪哉,体内不见灵力,灵田破损,确实是修真者,不过是曾经的修真者,现在这幅身体恐怕连凡人都不如……”
谢玉只是个凡人,听不明白这大夫说的什么,只能在一旁焦虑地作陪,“那他现下昏倒是何故,可还有救?”
大夫瞥了她一眼,“有救。”
说着便将一旁的药箱打开,拿出几株形状诡异的蛇形紫草,“你将这几株药草掰成三段,以热水烹煮十五分钟,喂他服下,便可转醒。”
“可以转醒……”谢玉一抬头,似乎闻到一些从药草之上传来的不妙的气味,强忍不适又道:“那他这身体可否痊愈?”
“难。”大夫摇了摇头,“他如今丹田已毁,就连经脉也已尽损,寿元不足二十年,我观他所用药物,可以将灵草之中的灵气在体内短暂激发,似是希望以这股灵气重新温养经脉灵田……”
她看着谢玉面上茫然,又一叹气,“险些忘了,你是凡人,总之,他这是兵行险着,棋差一着,便会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毁掉,劝他停药罢。”
谢玉沉重地点了点头,她尚且不知陈尘是如何将自己的身体弄成眼下这幅模样的,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劝他停药呢?
谢玉向外走去,去烹煮大夫所言药物。
片刻之后,药汤被端到了陈尘面前,谢玉颇为熟练地一手端药,一手捏开陈尘的双唇。
只是,这药汤气味浓厚怪异,有股子腐朽的酸臭味,她憋着气,向大夫问道:“大夫,这药,真没问题?”
大夫同样屏息,“没问题,你且喂他喝下。”
谢玉点了点头,倾斜瓷碗,药汤缓缓流入陈尘喉中。
怎像是在喂人服毒一般……
不过一秒,谢玉怀中人,猛地睁开眼来,好一阵咳嗽,像是被这药汤呛到了一般,面露惊恐之色,一边喘着气,一边将那药碗推远道:“天蛇草?”
谢玉目瞪口呆看着这忽而转醒的恩人,又看向那大夫只想说一句:神医啊,药到病除。
8. 阎王帖
陈尘的昏倒极为突然,而他的清醒也是如此突兀。
谢玉看向大夫脸色,见她捏着鼻子的手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面前清醒过来的男子,眼中似是震惊。
谢玉弱弱问道:“大夫,这是好了?”
大夫方才反应过来,“先去床上躺着,免得又昏倒了,我还需与这病人面对面就诊。”
不消几分钟,刚刚转醒的陈尘便搞明白了如今的状况。
他躺在床榻之上,偏头朝向谢玉,神色复杂,略带探究之意。
忽听面前的大夫言道:“你是修士?”
陈尘淡然点头,即使修为尽失。
大夫:“你可知你自己目前的状况?”
陈尘:“我知道的。”
大夫严肃道:“那你可知你还能活多久?”
陈尘忽笑:“大夫且说。”
大夫从未见过如此看淡生死的病人:“二十年!”
陈尘面上笑意不减,只因同样的话三个月前他听过无数次。
“抱歉,掌门,他……怕是只能再活二十年了。”
“掌门……即使用尽灵丹妙药,他也只能活二十年。”
“天妒英才啊……即使老夫在,这孩子周身修为也无法恢复,最多只能再活二十年了。”
不管何人,只要是将手搭在他的经脉上,不出三息,便会摆摆头,怅然道出无药可救、病入膏肓的诊断结果。
可以说,阎王爷下的帖子早在他身后贴了许久,从最初的质疑、不解,到现在的豁然、从容,原来只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谢玉看着他只是欲言又止,安慰的话半天说不出来,平素最擅长耍嘴炮的人也哑了嗓。
看向他的表情,那大夫语气软和:“我知你用这药是为了尝试去修复经脉,但你应当知晓那无法控制的灵气有多么危险吧。”
陈尘熟练地应答:“知晓的。”
“那就从今天起断药,你姑且能如凡人一般过完此生,否则就是十年你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这回,陈尘没有点头,也没有应承。
大夫转头看向谢玉,“你可是他的家属?”
“我……”谢玉还未来得及否认,便听那大夫继续交代着。
“家属,你要盯着他,不能再乱服药,还有这天蛇草,一日一次,服用三日,便能中和他体内乱窜的灵气。”
谢玉有苦说不出,这只是她那成天赶她走的恩人,这什么“家属”,不是倒反天罡吗?
陈尘脸色不变,并未反驳,只是在听到“天蛇草”三个字时,手指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见二人尽皆面色不善,大夫重重叹息,只道现在救人都是不好救的。
她拍了拍手,拎起药箱便道:“三块灵石,其余自便,若有其余问题,自到百草堂找我。”
谢玉瞧着陈尘一言不发,大气不出,生怕陈尘不出钱。
这三块灵石是什么玩意儿她都不知道呢。
却见陈尘抬手,食指上带有一枚古朴的宽戒,忽而一闪,戒中变换出三颗散发莹莹光泽的玉石,外形如同石子一般凹凸不平。
这便是大夫口中的灵石了。
大夫接过灵石,未曾犹豫便转身离开。
“敢问大夫名姓!”知道了名姓,将来也好找人。
“唤我觅云即可。”
觅云知晓这个病人只怕是个倔驴,定不会听她好言相劝,日后只怕还要相见。
直至觅云离开,陈尘仍安然坐在床上,笑容固定在脸庞之上,垂下的头颅却不知道再思索些什么。
谢玉叫唤:“恩人?”
眼前人面不改色。
谢玉再叫:“陈尘?”
眼前人仍是面不改色。
谢玉没招了,叫到:“倔驴?”
眼前人皱起了眉,转朝她,脸上似乎写着:这个称呼是在唤我?
“怎么好话不听,非听赖的。”谢玉在旁嘀咕,又道:“方才觅云大夫所言你可听进去了。”
秉持着报恩的态度,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的。
“嗯。”这声回应像是从鼻间哼出来的,这人明显是左耳进,右耳出。
看着他这模样,谢玉突然有种面对说什么都不听的谢宝儿的感觉,一股子无名火往上窜,“你怎地这般不惜命,你们修仙之人修的不就是长生吗?如今修为没了,当个凡人好好活下去不也挺好?”
陈尘抿着唇半晌不言语,直至谢玉觉得这人没救了,意欲离去之时,耳畔终于传来这人虚弱的声音。
只是,这话没头没尾的,只一句:“可否帮我将墙上的长剑取下。”
谢玉深深望了他一眼,从他那灰眸之中,不知为何,谢玉看出了隐晦的脆弱与哀求。
谢玉妥协了,站起身来,走到那面白墙之上。
踮起脚来,伸出手,将将够上那柄银白长剑的剑柄。
握上的一瞬间,不知是那剑在颤抖,还是谢玉的手在颤抖,谢玉吐出一口气,强行振作,双手捧着那剑,只觉得像是捧着个活的心脏,一下一下地鼓动。
直至这把剑交到陈尘手中,那种诡异的触觉仍未从谢玉掌心消散。
她心有余悸地望向这柄剑,剑身锃亮,想是主人爱惜,日夜擦拭,陈尘修长的手指抚弄在剑身的一道裂痕上。
准确来说,是一道焦痕,想是被雷劈了似的。
“它有名字吗?”谢玉不禁问道,话本里头都说剑修们嗜剑如命,一生不娶,只将剑作为自己的伴侣,他们的本命剑通常都会起上些意义深重的名讳。
“无尘。”陈尘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摩挲着那柄长剑。
原来真是个剑痴。
“和你的名字挺配的。”
像是没话找话,说完之后,两人之间再次沉寂,空气焦灼,这回轮到谢玉想离开了。
“若是无事……”
“今夜之事,感谢。”
陈尘的声音颇为冷淡。
“无妨。”谢玉又补了一句:“毕竟你是我的恩人。”
若不是恩人,她怎会闲得慌,大晚上在个陌生男子家中勾留。
突然,陈尘正色看向她,“你白日所说,那种……”
谢玉还未弄明白这人想说些什么,却见他耳边又红了一圈,轻轻咳嗽两声,方才开口:“那种肌肤相亲之事,只有夫妻之间才做得?”
谢玉明白这人怎么忽然整个人熟了似的,原是还在琢磨白天那事儿,她嘴角一勾,又起了坏心思,“是啊,怎么着,恩人你要娶我?”
她看着面前人又陷入沉思,隔空拍了拍他的脑袋,又兀地想起来这人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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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神识”可以视物,又火速将手收回,背至身后,祈求这人并未注意她的动作。
谢玉清了清嗓子,试探道:“若无事,我便走了?”
陈尘抬头,还是一个简单的“嗯”。
谢玉转身往外走去,刚要替他将门合上,又扭头道:“方才所说的,都是玩笑,你不用在意。”
接下来的三日,她会定时来盯着陈尘服下那天蛇草,便算作报了那恩了,剩下的事情,她也管不了。
*
第一日,谢玉继续来到陈尘院外,高喊:“恩人?”
这回终于是有人为她开门了。
谢玉笑意吟吟地看着陈尘端着天蛇草汤药时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下畅快。
第二日,谢玉下工后专程绕去了集市卖了些许蜜饯,摆在了陈尘的桌上,见他喝完那滚烫的药汤,便将这蜜饯递给他。
只见陈尘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似乎吃一颗蜜饯便是在折辱他。
谢玉笑着,伸出手来将一颗蜜饯塞进他口中,见他彻底闭上了嘴。
第三日,陈尘的脸色稍微好了些,但仍是那副气血不足的虚弱模样。
谢玉一边为他煮着药,一边看他在炊房之中好一阵折腾,最后端出几碟焦糊的小菜,和天蛇草的气味混在一起,惹得谢玉眉毛皱了又皱。
她拦下陈尘,“喝了这药,去我家吃夜饭吧。”
当作饯别,毕竟这是她造访陈尘院子的最后一天。
此后呢,她做她的凡人,陈尘继续追他的仙途。
*
不知陈尘作何考量,竟是答应了他的邀请,拄着那杆竹杖,便随她左拐右拐进了东巷。
“也不怕我将你卖了?”谢玉调侃道。
只见陈尘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神色望着他,谢玉才记起来,这人可是修仙者,就算修为尽失也能将她这个凡人打得节节败退。
忽而,晚风拂过,送来一道稚嫩的嗓音,“呔!哪儿去!”
是谢宝儿的声音。
这头,两人刚行至院前,谢宝儿便拿着根树杈,叉着腰挡在门前,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被拦在门外的两人。
又是好奇,又是微嗔,只道:“小玉姐,你这几日总是晚归,就是因为这个男子?”
谢玉从旁给她的额头轻轻来了一下,叫她别闹腾,再越过她往院子里看去,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只见,李大娘正站在谢宝儿身后,目光在陈尘和谢玉之间流转,欲言又止。
谢玉只觉得不对劲,看向陈尘。
这人感受到她的目光,才言简意赅道:“熟面孔。”
谢玉张了张嘴,似乎在说:啊?怎么就熟面孔了?
下一秒,李大娘将她拽到身边,小声道:“你跟这瞎道士认识?”
谢玉:“是的,怎么了?”
李大娘搓了搓手,讪笑道:“有些小玩意儿,一会儿我带过来,你给人家还过去。”
谢玉这才清楚,原是这么个熟面孔。
她面色凝滞,这是有多少人在陈尘家中当过梁上君子啊!
谢玉清了清嗓子,“别堵在门前了,进去坐吧。”
充傻装楞谁不会,更何况她谢玉是其中好手。
一时,三个人各怀鬼胎的进了门,除了面上看着一派淡然的陈尘。
9. 薄礼
一顿饯别饭过后,二人再无接触的机会。
成金轩内,谢玉一面收拾桌面上的账本,一面回忆着那日尴尬的情景。
却说四人围在一张小巧的木桌之上,桌上摆着颇为丰盛的四道家常菜。
平时谢玉未曾觉得自己屋子狭小,此时加了陈尘这个大男人,只觉得格外拥挤。
尤其是四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地吃着自己的饭菜。
偶尔,走神的谢玉会与陈尘的筷子撞到一块儿去,更添尴尬,就连头顶那缝隙处传来呼呼的风声,也在为这份窘迫助兴。
“抱歉。”谢玉低声说道。
“无碍。”陈尘也低声回答道。
四人当中,谢宝儿吃得最快,火速将一碗饭解决,开始来来回回打量着陈尘与谢玉。
片刻后,谢宝儿噌地钻到谢玉身旁,小声道:“小玉姐,这你相好啊……”
谢玉吓得一口饭都快喷出来,只能赶紧捂着她的嘴,冲着陈尘笑笑,寄希望于这修士没什么顺风耳的本事。
谢宝儿明显没懂她深意,呜呜地还想说些什么,凭借谢玉对她的了解。
这丫头说了句:“人长得挺俊,只可惜眼怎么瞎了,看着这么虚弱,能干活不。”
见她口里没一句好话,吱吱呀呀地还想说些什么,谢玉赶忙凑到她耳边,阴恻恻地威胁道:“这是那日救我的恩人,你再胡说,明儿的糕点没收!”
两人眼神相撞。
谢宝儿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谢玉睨回去:你给我说的机会了吗?
见两姐妹旁若无人地交头接耳,李大娘也来添了把火,“小玉姐,我也吃完了,感谢招待,我先回去将东西拿回给……”
她伸手指了指陈尘,却没想这人能看见。
陈尘直接便回道:“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李大娘先是错愕,而后颇为尴尬地再次眼观鼻鼻观心,弱弱道:“就是那日,在道长家顺手拿的一些物什……这不,没想是我们小玉姐熟人。”
一阵讪笑,称呼从瞎道士变成了道长。
陈尘顿住,放下手中饭碗,又一句:“无碍。”
说罢,又转头看向谢玉。
“我也吃完了,便先离去,不多叨扰。”
似乎想起了李大娘方才的回话,又补充道:“感谢招待,手艺很好。”
这人端端正正地,恰如来时一般,敲着竹杖便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李大娘感叹道:“傻子啊?”
*
回过神来,谢玉不由会心一笑,这样的呆子,还是她的救命恩人,恐怕日后是没机会再见了……
毕竟,凡人与修士,云泥之别。
谢玉摇着头,哼唱着南水县家喻户晓的民谣,看了看门外天色,加快了动作,将几沓账本工工整整叠在一块儿,收入柜中。
又伸手晃了晃柜前铃铛,高声道:“张叔,东西收拾妥当了,我先走了!”
后院传来一人懒洋洋的应答。
于是乎,早早下了工谢玉穿过重巷,回到家中,手里还拎着要给宝儿的糕点。
还未进门便开始高呼:“宝儿,谢宝儿!”
未见谢宝儿如往常般上来迎接,谢玉眉头微蹙,抿着唇向屋内走去。
刚越过台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厅堂的正中间,而宝儿在他侧旁坐立难安。
“谢德财……”
谢玉不情不愿地喊道。没想到快半个月过去了,他们这爹又想起来还有这头家了。
只是,看这样子,似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谢玉,方才去哪儿了?”谢德财满脸漠然。
显然,谢宝儿并未将她在成金轩做工的事儿泄露。
“给人做帮工。”谢玉不愿与他多言,目光与一旁坐着的谢宝儿交汇,微不可察地向她点了点头。
谢德财对这事儿不感兴趣,直截了当地冲着谢玉说:“昨日有人找上我,想要向你求亲。”
谢玉稍微愣神,像她这般年纪的姑娘家确实大多已经寻好了人家,而谢德财向来不在家中,自然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浪费心力。
现下突然回到家中,恐怕原因并不单纯——
或者说这求娶的人附上的聘礼应当不少吧。
“哟,想来我这被押至官府的小贼在南水县名声还不够响?这都有人要求亲,也不怕家贼难防。”
谢玉盯着谢德财,只是阴阳怪气地一顿刺挠,顺道从这人嘴里激出些别的消息。
“官府,你被告到官府去了?”谢德财的两道浓眉紧紧拧在一块儿,冷哼了一声,“无妨,你嘴严实点,这可是户好人家,在进门前……”
他的目光带有警告的意味。
谢玉嗤笑,迎上他的目光,“什么好人家?我怎地不晓得我给自己应承了门亲事?”
面前男人眼睛一眯,浑浊的眼中尽是怒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迅速调整好了面上的神色,傲慢地同他的女儿商量道:“那人家聘礼不少,拿到后,我四你六。”
可真是不要脸,谢玉在心中一啐,神色不改。
却见他望向一旁的宝儿,“拿了这笔钱,你好我也好,宝儿也可以……”
“姐,不嫁!”谢宝儿在一旁急匆匆地吼道,无视了谢德财危险的神情,谁知道谢德财会招来些什么牛鬼蛇神,万一是凑到一块儿去的嫖客。
谢宝儿拼命摇着脑袋,生怕她姐会答应。
谢玉走至两人面前,拍了拍宝儿的肩膀,莞尔一笑,“好啊,我可以嫁。”
“只是,这是我嫁又不是你嫁,这聘礼自然是全数归我。”
谢玉神色冷淡,口中言语却是在平静的海面上掀起惊涛巨浪。
“姐!”
“谢玉,你!”
两道声音一同在屋内响起。
谢德财更是直直冲到她面前,右手高举,带着凛冽的风便向谢玉脸侧扇过来。
谢玉心头一紧,瞪大了双眼,下意识伸出手去接。
那掌出乎意料地没有落下,只有道清朗的声音自谢玉脑后传来。
“且慢。”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一句话,伴随着男子的呼吸声落在她的耳后。
谢玉心口钝钝地跳动,顺着重重打在谢德财手心上的竹杖向后望去,直直地望进一双眼。
如琉璃般清透,不似此间客。
许久未见,恍若隔世。
陈尘就这么站在她身后,两人相距不足一尺,此时他的竹杖敲在谢德财手中,姿势如同将她环抱在臂间。
“陈尘。”她低声唤道,而陈尘只是浅浅垂下眼眸,如同注视着她一般。
半晌,两人一同面向谢德财的方向,却见他的手心渗出点点猩红的血渍。
他面目狰狞,开口却是颤颤巍巍,“大人这是何意?”
“前来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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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玉瞪圆了眼睛回头看向这人,疑心这是不是玩笑话,却看面前人神色认真。
谢德财哽咽,吃痛地按压着渗血的手掌。
那竹杖的力道不仅在皮,也在骨,谢德财只觉得右手掌骨如同断裂了一般。
“老丈人可同意?”
谢德财狠狠地瞥着她俩,咬着牙,“原是早就陈仓暗渡。”
言下之意,合起伙来玩我呢。
原来找上谢德财求娶的人正是陈尘。
虽然,谢玉还是震惊于陈尘向她求亲这事儿,但好歹面色恢复如常,将一脸震惊的谢宝儿牵到身边来。
只道:“是又如何?”
又转向陈尘,“原来是你来提亲?”
陈尘挑了挑眉,“正是。”
谢玉没在此时问他为了上门求娶,而是低着头笑了笑,睨向一旁面色铁青的谢德财,只道:“不过你找错人了,这提亲,不需要向我爹,只需要向我言明。”
“书中不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陈词滥调,你瞧着在理?”
“无理,不过忧心你觉得失礼。”
谢玉笑他是呆子。
“那他说的聘礼?”
陈尘沉吟,“一点薄礼。”
他握了握手中竹杖,又道:“全是给你的。”
两人如同唱双簧一般,不过只有谢宝儿和谢德财两位听众。
谢宝儿在一旁露出八卦的眼神,不住地在他们二人身上游弋。
而谢德财心下再为不满,一瞅陈尘那杆竹杖,便是大气都不敢喘。
兀地,院里几道脚步声交错,房中人一同向外瞧去。
十多个穿着短衫、滴着汗的男人扛着六个沉沉的木箱挤在院子里,还有个小伙只是半只脚踏进院子,只因院子狭小,再无落脚之地。
“大人,这些物什放哪儿好呢?”为首一人随意地用肩上搭的白布擦了擦汗,冲着陈尘的方向喊道。
谢玉闻言,也偏头望向陈尘。
被几人目光夹击的陈尘虽是目不能视,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之情,从唇间憋出两个大字“聘礼。”
谢玉挠了挠头,颇为苦恼地瞅着眼前的事物,这原来就是陈尘口中的“一点薄礼”?
“不若再运回你家里去?”谢玉只得弱弱地戳了一下陈尘的手臂,在他耳边说道。
“那便送回去吧,”陈尘握着竹杖的手紧了紧,这恐怕是他平生所为最为丢人之事。
哪有人上门带着聘礼上门求亲又给送回去的。
一旁的谢德财嫉妒得眼睛泛红,只想着从陈尘手里捞些油水出来。
短短一会儿,谢德财就明白了这个名叫陈尘的道士身家不菲,而且只听谢玉的话。
这个死丫头怎会有这样的运气?
“这不合礼数吧?”他搓着手道。
几个帮工的男人也是摸不着头脑地望向陈尘,没见过这般奇怪的主顾,没见过这般奇怪的聘礼。
“这是我的聘礼?”
“那是。”
“我是向谢玉求亲?”
“是。”
“哦,我还以为我向你求亲呢。”陈尘偏向谢德财,话语之间冰冷,蒙着雾的眸子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
又对那雇来的伙计重复道:“搬回去。”
那一瞬,谢玉仿佛在陈尘身上看到了某种威严的、不可侵犯的一面。
10. 夫君
院子之中,夏日的风和煦,日光恰好照拂在陈尘的脸上。
谢玉悄悄瞥向陈尘,落在一侧的手紧张地搓着裙摆,想要看清他究竟是个怎样面目的男人。
而面前的男人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目光,状似疑惑,俯下身子,向她靠近,等待她的耳语。
谢玉轻柔一笑,“方才可真是,谢过夫君相救。”
不过一瞬,陈尘的耳朵红了又红,咳嗽几声,“不知礼数。”
又急急忙忙敲着竹杖,和一队伙计一同浩浩荡荡地走到了东巷的地块上。
谢玉暗笑这人不过表面清冷严肃,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又牵着宝儿跟了上去,离开这院子时回头的一眼只见谢德财如蛇般阴冷的神情。
管他心中谋划着什么阴谋诡计,谢玉向来是没怕过。
谢玉握紧了谢宝儿的手,再度看向狭小的巷子里塞下的男人的背影,只觉得这个莫名奇妙闯进她生活中的男子会将她的生活带向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一个未知的方向。
谢玉凑到她耳边鬼鬼祟祟道:“恩人?”
眼神中尽是对面前男人的不信任感。
谢玉拍了拍她的脑袋,“此前算是。”
“这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谢宝儿明显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像个小大人一般数落着她,“况且这人,是个瞎子!他是不是就是为了挟恩图报,贪图你的美色?”
说罢,又一副气恼的模样冲那男子的方向踹了几颗碎石。
谢玉没忍住,又捏了捏谢宝儿白白嫩嫩的小脸,“我们宝儿都懂得婚姻大事啦。放心吧,相信你小玉姐看人的目光。”
谢宝儿扭过头去,仍是不满,她倒要跟去这瞎道士的家中瞅瞅,什么样的家底,也配让她小玉姐嫁了去。
而谢玉缓缓走到陈尘身边,低声问道:
“为何求娶?”
相隔不过数日,她不认为这些时日能让陈尘这样一个剑修忽而决定娶她。
“那日与你肌肤相亲,你说……”
谢玉打断了他的话,“不过玩笑,你真当这可以做成亲的缘由?”
陈尘垂下头,面露挣扎,忽而叹息:“做个交易。”
“交易”二字一出,谢玉反而放下心来
她道:“哦?”
陈尘:“我似乎身负情劫。”
陈尘的语气中带有略微的不确定,连带着谢玉也一脸问号,只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陈尘:“我需要与你渡过这个情劫,方能恢复修为。”
“你真确定这个什么情劫的主角是我?我只是一个凡人。”
陈尘也在自我怀疑,只是反复端详了一会儿谢玉的面容,肯定道:“就是你。”
谢玉看着他那模样,败下阵来,好吧,姑且当做就是她,谢玉又问:“那我需要做什么?”
陈尘道:“与我成亲,骗过天道。”
“骗?”
“是的,我思索几日。只有此一法可以助我,我们可以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妇,骗过天道。”
“有名无实……”谢玉咀嚼着这四个字,展颜笑道:“好啊,我答应你,那你呢,你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陈尘神色认真,并无夸大之意。
谢玉笑意更深,“你也不怕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小贼,便在这儿夸下海口?”
“你不是。”
谢玉的下一句话被呛在喉间,心下还在置气: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还就贪得无厌。
“好,那先给我万两白银。”
陈尘神色一怔,而谢玉在旁得意地暗笑。
耳边又是一道叹息,“好,不过你得等我去将灵石换成白银,再换个大点的库房给你装下白银。”
谢玉闻言猛然扭头,看见那人垂下的眼眸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切。”谢玉一角将街上的碎石子踹开。
二人在东巷之中走着,忽闻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夹杂着几声惊呼。
“小玉姐!怎地是你!”
有热闹不凑向来不是东巷人的性子,一听闻有人扛着几大箱的聘礼来求亲,但凡在家中的东巷人都钻了出门,好奇地看着面前壮观的场景。
而人群中的李大娘等熟人,一眼便瞅见谢玉和谢宝儿的身影,在人群中不住地高呼。
换来身边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李大娘、张大姐更是三步并两步走到她们面前,满脸不可置信。
“这怎么回事,求亲者是那南巷瞎道士,被求亲的主角是你?”李大娘先发制人,神情严肃。
谢玉看向陈尘,对方将解释权交给了她,“是的。”
听她这么答复,几个长辈的神色更加不赞成,“谢德财那狗东西定下的?可是因着这些聘礼?这瞎道士刚来南水还没一两个月,连我们都不知底细,小玉姐你可不能冲动。”
好几个问题一股脑向谢玉砸过来,还有一声声细碎的念叨。
“是啊,你瞅他面色青白,双目失明,你若嫁过去不是成天照顾他。”
“就是,况且他这副病秧子的尊容,那活儿怕也……”
谢玉手快,赶忙捂住谢宝儿的双耳。
乡野的妇女向来说话粗枝大叶,惹得谢玉面红心燥,并不想与她们交流这方面的知识,一路抗拒地摆着手,被问得回不过话来。
“大娘、大姐!这些话你们就别说了,我已经决定嫁与他了。”
声音之大,止住了几位长辈的话头,只得讪讪地停下方才的议论。
但不一会儿,又就着各种话题,掘地三尺,快要将她和陈尘的家底都给挖出来了。
天知道她和陈尘有什么可挖的家底!
谢玉只得在那儿打哈哈,瞅眼宝儿,跑得离她十尺远,再看陈尘,拄着竹杖闲庭信步似的。
谢玉哪肯饶他安生,带着一众大姐大娘来到他身侧,拍了拍陈尘的肩膀,笑意盈盈道:
“大姐大娘们,这是我未来夫婿,你们还有什么问题问他便好。”
陈尘猛地抬头,像是面对着什么洪水猛兽,一瞬面露难色,勾起牵强的笑意,他可是许久未曾应对过这般多的长辈了,更别说这云天境哪有……
“你是哪儿人?可是我大越国人?”
“哦,北方的啊,瞧这身量。”
“晓得我们南音不,日后你同谢玉交流可怎么办哦。”
“大娘,我会说官话!”谢玉在一旁反驳。
李大娘只用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瞅着她,继续打量着陈尘,开始挑刺。
“你身家几何,做什么工作?”
陈尘略带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几大箱聘礼,在心头计了计自己存有的银钱,试探道:“姑且有个万把银两,目前尚无工作。”
李大娘可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银钱,在旁哽住,半晌后又弱弱地呛声:“嚯,原是坐吃山空。”
陈尘:“……”
谢玉瞧着陈尘的神色,憋着一股笑意,但看向身旁围着的诸多长辈,心中倒是一暖。
谢德财算不得她爹,这东巷人,却多少算得从小看她长大的长辈。
两个未婚夫妇招架不来长辈的盘问,但好歹是到了南巷,到了陈尘的院子。
聘礼鱼贯而入,摆到院落内。
陈尘、谢玉将院门一合,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转过身去,却又见到谢宝儿审视的目光,可谓打了老的,还有小的。
谢玉扶额,“进屋,先进屋!”
三人又在陈尘家中厅堂内落座,三人分坐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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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有种三足鼎立之势。
谢宝儿直接站起身了,不愿自己的气势矮两人一截。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这是宝儿的第一个问题。
“那日被抓去见官,是他救了我。”谢玉答道。
谢宝儿点了点头,又面向陈尘:“你什么身份,能从修仙者手中将小玉姐救下?”
“我亦是修士,不过恰巧身份比那人高些。”
谢宝儿面色不善,冷哼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的!”
陈尘倒是气定神闲,并不害怕回答这个问题,也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打算。
只见他从身侧拿出一枚玉牌,谢家姐妹的眼光黏在了那枚玉牌之上。
谢玉也早对这玉牌好奇很久了,也出言问道:“这是?”
“乃是北天剑宗弟子令。”
两人哪懂什么叫做北天剑宗,但能压那个什么紫行山一头,便是——
“强!”两姐妹一同抬头望向陈尘,神色之间尽是崇拜之意。
似乎许久没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了,陈尘只是轻轻咳嗽几声。
“等等,还没完!你这么厉害的修士为何会救下小玉姐,还向她求亲,是不是早有预谋,就想着趁机挟恩图报!”
谢玉满头黑线,只想指着谢宝儿的脑壳说:你姐有这么配不上吗!
好吧,却是相去甚远。
这边的陈尘倒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交易的事儿可不方便让旁人知晓。
这时,谢玉插嘴道:“谢宝儿,你可真多问题,救人是因为他善,成亲是因为我觊觎他美色,他也觊觎我美色。”
说完,谢玉还得意洋洋地冲陈尘使了个眼色。
仿佛在说:学着点,呆子。
“等等!”谢宝儿拨开谢玉那又想捂她嘴的手,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这体虚的样子,怎么保护我姐!”
陈尘沉默,许是许久未被人质疑实力了。
他走至墙边,拿下那把长剑,轻轻一用力,长剑出鞘,陈尘伸出另一只手接过剑柄。
谢玉两姐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挥舞的动作,恣意潇洒,在狭窄的屋中破风舞尘,却准确地避开了所有物件。
长剑归鞘,陈尘淡然道:“我,暂且还算得是个剑修。”
那剑身仿若能听懂人言一般,“锃”的一声响,吓得两姐妹一同哆嗦。
“好吧,我认可你的实力了。”谢宝儿明显还是不服输。
陈尘持剑而立,闻言面上带了些许笑意。
谢玉总算松了口气,可算将这个麻烦家伙解决了,便冲着宝儿道:“好了,问都问完了,你先回家,我同他还有事情……”
谢玉声音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转而高呼:
“陈尘!”
只见不过一会儿,鲜红血从陈尘的唇间渗出,而后倾泻而出,溅落至灰色的长袍上。
陈尘重重一落,勉强以剑柄支撑着身体,面色惨白,双唇轻启,似有话要说。
但未等他说出口,他整个人便又直直地朝地面跌落,多得谢玉从旁接过这具沉重的躯体。
这下,谢玉与宝儿眉目之间充斥忧惧凝重之色。
两人将陈尘搬到床榻之上,谢玉神色晦暗道:“宝儿,你帮忙瞧着他的状况,我去寻大夫来。”
慌乱的脚步踏在泥地上,一路在人群之间穿梭。
“麻烦借过一下。”
“借过一下。”
直至谢玉站在了百草堂的柜台前,双手重重一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那正在打盹儿的姑娘惊醒。
“觅云大夫,烦请您与我出诊!”
见她神情着急,恐怕事关重大,觅云的瞌睡一下便去了,眉头一蹙,语速飞快,“什么症结?待我半刻收拾所需工具。”
11. 青山
山间云雾缭绕,怪木丛生,越向上攀爬,灵气越发充盈,而山界布设的威压亦愈发沉重。
一黑发青年从那山脚处拾级而上,身着道袍,长剑别于腰间,身无他物,汗滴如水流般顺着他的额间落入衣领当中。
他一步步向上,行走的步伐逐渐变缓,却并未停歇。
踏过这一百零八阶石梯,便至仙山山门。
“来者何人?”
“晚辈陈青山,前来问道。”青年站立于山门前,持剑拱手,回答那自虚无中传来的苍老的问询。
山间寂静,只余鸟兽虫鸣,不闻应答。
而陈青山仍维持着那姿势,眉目间皆是坚毅。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那声音半晌后才沉沉地传来,如十字箴言,烙入陈青山的识海之中。
老者叹道:“罢了,将那佩剑扔下,入我山门,此后你名陈尘。”
才是山门变幻,云宫初现。
诸此种种,不过往事。
却道此时,三个女子守在床榻旁,而床上躺着个双目紧闭的男人,面无血色,唇色苍白,就连呼吸之声也弱于常人。
当中,觅云以薄纱覆面,右手搭在男人的手腕之上,神色变幻,先是沉重,再是古怪,一声叹息之中似乎还带着些对于怪异病症的探究之色。
“他体内灵气已然乱作一团,此前服用的天蛇草并不能完全中和,或许与他修行术法有关联……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是剑修吧。”
谢玉在旁点头,焦急道:“那可有什么办法助他?”
觅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诊脉,自顾自言道:“好生古怪的脉象,分明极其微弱,呈垂死之兆,但偏偏体内根骨支撑,再辅以药物的灵力,维系生命。像是经受巨大反噬的体征……”
“反噬……”谢玉呢喃,脑中忽而忆起那日陈尘所言情劫。
莫不是因为这情劫,陈尘才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的?
觅云正欲交代清楚,却见那半死不活的人突然睁开了双眼,坐起身半倚在床侧,皱着眉头,鼻子微微耸动,露出茫然之色。
“陈尘,你醒了?”谢玉第一时间便看到了陈尘那睁开的灰眸,惊喜道。
而床上之人听见旁人呼唤,方才恢复往日那副淡定模样,若非身上病气仍在,谁能知晓这人将将从昏睡中转醒。
谢玉又是两声呼唤,“你身体可有大恙,你刚突然便昏倒了,我们才从百草堂又唤来觅云大夫为你医治。”
“无碍。”那模样就像是早已习惯这副躯体的羸弱,下一刻却又咳得肩膀发颤。
谢玉下意识用手抚在他的背上,如同照顾年幼的宝儿那般,直至陈尘喘过气来。
觅云收回尚且搭在他脉搏之上的手,患者既是转醒,再想深入探究,便要看这病患是否同意了。
“可否让我一探你体内的经脉灵田,好对症下药?”觅云问道。
“不必,我并无大碍,此次昏倒的缘故我自己知晓,劳烦觅云大夫走这一遭了。”
陈尘的回答言简意赅,又顺道咳上几声。
听得一旁的谢玉心头一紧,生怕他这位恩人又吐个血昏倒,时刻注意着他的状况。
觅云叹息,颇为遗憾地将手背在身后,又宣告诊断结果,“你此次昏倒恐怕是因为你方才用剑之时,误用灵气,导致周身灵气紊乱加重,加之你身为剑修,灵力霸道强悍。”
觅云瞥了眼此时被好好放在陈尘身边的长剑道:“这是的本命剑?”
“正是。”
觅云:“日后不可轻易使用,我看不透这剑的品级,但恐怕并不简单,也不是你现在这个……凡人之躯可以使用的。”
是了,不能随意地使用灵力,又和凡人有何异?
“体内灵力紊乱……”两人面前的觅云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喜上眉梢。
这次,觅云未从药箱中寻找药材。而是衣袖一挥,手中数枚灵果现形,散发出诡异的酸涩气味,在屋内扩散。
房中人皆捏起了鼻子,哪曾见过杀伤力这般大的草药。
谢玉还在胡思乱想着:觅云大夫手中怎么尽是些奇怪的玩意儿,她的病人们能接受也当真是稀奇。
觅云倒是见怪不怪,继续说道:“此物名为灵蝶果,乃南水县周边独有的灵果,平常少有人使用,只因它的作用是……散去修士体内的所有灵力,一枚果子可以持续三日。”
觅云刚一说出口,陈尘便明白了她所言何意。
这确实……是以往他身边医修都未提及的法子。
“如何?服用这个果子你便可以解决体内灵力紊乱之患……”觅云顿住,转而笑道:“不过,这也意味着你会彻彻底底变为一个灵力空空的凡人。”
陈尘并未在意她口中的灵力空空,只是眉毛一挑,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这位大夫师从何门?”
“我不问你的身份,你也不必知晓我的身份,若日后想找我治病了,再到我百草堂。”
觅云将几枚散发臭气的灵蝶果放在桌上,伸出手来,“盛惠,六枚灵石。”
陈尘探究之意不减,却是伸出手来将灵石放在她手中,这便是愿意服药的意思。
觅云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
留下一句:“家属,记得盯着病人服药。”
谢宝儿一脸茫然,只是扯着谢玉衣摆,不知是被陈尘的昏倒吓着,还是被一段乱七八糟的词汇绕晕了。
而谢玉抱臂,倚墙而立,瞧着陈尘脸色无碍,开始叹气。
“为何叹气?”陈尘翻身下床,摸到竹杖,又将他的宝贝本命剑挂回墙上。
相遇不过半月,陈尘便昏倒了两次,治病之时还是这副油盐不进的倔驴模样,可真是好本事。
谢玉垂下的眸色中藏有深色,漫不经心道:“只不过想你还能活多久,需不需要为你收尸。”
此言一出,陈尘和谢宝儿皆是一滞。
谢宝儿是惊,陈尘是气。
陈尘气极反笑:“借您吉言,还能活二十年。”
觅云前脚走,夏天的雨后脚唰唰地就来了。
下雨天,留客天。
谢玉与宝儿今日一阵忙活,此时的南水县的街巷中怕是只余下夜半狗吠声和在街头巷尾勾留的流浪者了。
念及此,陈尘开口,“二位不若留宿,我且去炊些饭菜来。”
陈尘敲着竹杖又从侧门穿去灶房,步履稳健,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是病患。
“哎!你个病号怎地还抢着干活呢。”谢玉忙跟上去,“宝儿,你留这儿等着。”
更何况,她可见识过陈尘的手艺,哪敢让他这位少爷出手?
陈尘听着身后叫唤,仍在思索方才离奇的昏迷。
他知晓自己的躯体恐怕支撑不了多长久,但也不至于会突然昏倒。
觅云方才说着,是他误用灵力,可他从前对于灵力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怎会因一次花里胡哨、孔雀开屏似的舞剑,误用灵力?
女子踩着轻巧的步伐追到她身后,搀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摔了伤了,语气微愠,“你怎地走这般快,你可是病号,要做夜饭也是我动手!”
陈尘闻言,无奈地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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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是孤身一人,却是被迫为他人慢下了步子。
谢玉行至他身旁,问道:“为何不愿让觅云大夫治病?”
两人说不上多熟,空有一层未婚夫妇的身份,谢玉知晓自己可能是猫哭耗子,但总归……他还是有恩于自己。
“她治不了。”陈尘分外实诚,只勾得身侧人轻声一笑,附和着雨声、雷声在他耳尖跃动。
这名为觅云的医修虽然机巧,但三个月来,他尝试了无数的法子,只证明了再多的灵丹妙药都是虚的,天道只想要他渡情劫。
“行吧,你这身家不菲,身患重病的,就连那么厉害的大夫都说你死期将至。我服侍你几年,等你一死便继承你的遗产,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陈尘微恼,这女子怎么口无遮拦。
“所以啊,你得快些寻到治病渡劫的法子,别让我这小贼的话成了真。”
往后的几日,因念着陈尘身体抱恙,二人并未再商讨成婚事宜。
而谢德财见捞不着油水又不知钻到哪儿去潇洒,谢玉照常上工、下工,偶尔去陈尘院中探访病号,这一来一往,对陈尘家中布局就快如同自己家中一般熟络了。
“我已痊愈。”陈尘言道。
而谢玉眯缝着眼打量眼前人的脸色,仍是这般苍白,实在是不可信,“不行,再歇三日。”
又伸手拿起桌上温温的汤药,递到陈尘嘴边,“最后一剂,该去找觅云大夫买药了。”
陈尘骤然闻见那药浓郁的气味,下意识往后一缩,如临大敌。
“你不会是……讨厌这味道吧。”
陈尘沉默,将眼前汤药一饮而尽,又捂着嘴一副想吐的模样。
谢玉暗笑,赶忙为他抚了抚背,“明日我们出去置办成亲所需的物什,顺道再给你买些蜜饯,如何?”
就像是哄孩子一般。
“前者可以,后者不必。”陈尘阖眼,感受那在胃中翻涌的怪异的味道。
翌日,南水县的街市好不热闹,谢玉专程与张远崖请了个假到街上采买。
陈尘还是那样式的朴素衣裳,而谢玉则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裙,二人并肩而行,引路人注目。
谢玉好久未这般专程到街市中逛了,见什么都有些新奇,抛去往日的沉稳模样,这个瞅瞅那个瞅瞅。
虽然二人此行是为了置办婚事物什,但陈尘并不拦着她的脚步,任由她拽着自己走街串巷。
在这儿生长了十九年,谢玉对此地无疑是熟识的,便不住地在他耳边说道着南水县的风土民情。
遇上熟识的店家也能停下脚步唠上几句。
两人走过小食摊、书摊、杂货摊,手边的东西越来越多,原先是拿在谢玉手中的,走着走着便被陈尘默不作声地转移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
一路向前,谢玉又钻进了一家裁缝铺子。
店内摆着各式各样的布料,从便宜到贵,应有尽有。
陈尘目不能视,谢玉便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地感受那布料的质感。
不时询问他的意见。
而陈尘只觉得眼花缭乱,哪分得清这么多料子——当然,若是在他面前摆上一堆制作软甲的料子,他还是能分辨的。
“陈尘,你摸摸这个!感觉料子很合适。”在谢玉惊喜的声音中,他摸上那布料,柔软的绸缎触感,直至二人指尖相对,犹如触电一般,立即分开。
“便要这套吧。”陈尘声音略哑,开口替谢玉做了决定。
这暗红色的料子一勾一缝,制成大越国最为传统的样式,便成了他们的婚服,被送往二人家中。
12. 成亲
天令三十六年七月十六。
按大越国历法,这并非良辰吉日,但对于两个并非相爱相惜的主角而言,这并不重要。
就在二人婚服制成的后日,谢玉一句“择日不如撞日”,这场婚礼便开始了。
谢家院内,挂着稀疏几盏红灯笼,几位大娘围作一团,谢玉静静地坐于正中,绛红作内衬,浅青色的广袖上衣搭在外头,一袭红盖头遮掩住她的神色,一双素手垂在衣摆上,摩挲着裙上绣有的花鸟纹样。
作陪的宝儿略带紧张,还在低声道:“小玉姐,你真要嫁给那姓陈的道士了吗?”
谢玉并未作答,而是反握住宝儿的手,让她安心。
东巷的众人早前虽对谢家诸多怨言,但终归是看着谢玉长大的。
看着她从个机灵可爱又跳脱的小姑娘,出落成了这般大方而又沉稳的模样……
谁都没想到谢玉这般快便要嫁出东巷,世间最恨是别离,在座众人皆是不语,握着她的手与肩,抚着她的背。
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打破谢家的沉寂。
谢玉应声而动,缓步走至院门。
“小玉姐,记着这盖头可不能随意揭开,一是礼节,二是避祸,晓得不?”李大姐抓住了她的手,如同自个儿嫁女一般,在她身侧念念叨叨。
“晓得啦,大娘您在这陪我这么久,且回去看顾你家孩子吧。”
谢玉提起裙摆,迈步跨出这道门槛。
外头喜轿已经停下,她的身侧空无一人,只能感受到背后众人注视的目光。
那锣鼓喇叭仍在奏、仍在吹。
厚实的绸缎下,她看不见任何人,任何物,就连这断断续续的喜乐也似凄哀。
或许她未来的路便要这么孤零零的走下去了……
“谢玉。”
夏风卷起红绸的一角,她瞧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身前。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将手搭在其上,“走吧。”
那手将她紧紧攥住,引着她跨上了轿子。
一路颠簸,但在喧嚣之中,她能听闻一杆竹杖规律的敲击声,让她悬在半空的心又落入胸膛。
她轻声一笑,呢喃,“想什么呢,宝儿不还跟在轿子后头……”
轿帘一掀,谢玉跨过火盆,来到堂前,一段红锦将她与陈尘相连。
“一拜天地。”那喜婆喊道。
这对新人向门外跪下,双双俯首。
“二拜高堂。”
这对新人转至堂内,前方双椅空无一人,两人再拜。
“夫妻对拜!”那喜婆高呼。
两人相对,跪地,缓缓弯下腰,头抵着头相互行礼。
礼成。
众宾客先是静谧,再是喧哗。
谢玉被送至婚房,陈尘作为新郎官,照着大越传统需与宾客共饮。
“屋内备有小食,我去去就回。”
两人的手交错而后落下。
“等我。”
一扇房门隔绝了院子里的尘嚣和烟火,谢玉独自坐于二人婚房的床榻之上,大红的盖头垂落,遮挡住她的视线。
方才陈尘说他会尽快归来,谢玉便揭开盖头,百无聊赖地观察起他们未来共居的居所。
合卺酒早已备好,一根烛火,两盏酒水,光影在杯中摇曳。
谢玉瞧着面前垒好的糕点,只是一笑,拾起一块来尝尝味道。
忽而,烛火明灭,微弱的光映照在她缓缓放大的瞳孔中。
屋内静得可怕,倏尔又一声诡谲的啸叫刺破窗户纸,穿透她的耳膜,使得她头痛欲裂,手中糕点落在地上,散作碎屑。
谢玉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强撑着扭头望去,暗红色的床榻上坐着个与她身形、衣着一模一样的女子,正盖着盖头,如傀儡一般呆坐。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半个字,喉咙被无言的恐惧扼住。
“吱呀。”
谢玉犹如惊弓之鸟,一个转头,只见屋中的窗户被风吹开,发出如老者般迟缓的动静。
窗外黑压压的,不见一丝光亮,仅靠着屋内的几盏油灯和桌上的红烛进行照明。
谢玉伸出手,颤抖着从发髻上抽出一只簪子,哆嗦着静步走向那红衣女子。
谢玉姑且只是个凡人小贼,哪曾见过这样诡异的状况。她屏住呼吸,屋内只余下窗户吱呀和簌簌风声。
几步上前,簪子轻挑,红锦落地,白骨乍现。
谢玉大脑一片空白,手直直愣在半空中。
那白骨又似有了生命一般,歪了歪脖颈,瞥向空气之中,正是谢玉的方向。
它在疑惑。
无名的恐惧将她淹没,她望向紧闭的房门,想要逃离,双腿却被定在原地,不听使唤。
那具白骨只如同看不见她,伸出指节,将落地的红盖头一勾,又盖在了自己的头骨之上,又作一副无事发生的姿态。
见状,谢玉缓了口气,捏着手中的玉簪,向后撤步,退至门边,小心翼翼地观察那具白骨,不见其作何反应,方将手抵在门上,意欲脱逃。
“咔。”
木门从外向内被打开,穿过她的身躯,来者乃是她新婚的夫婿。
“陈尘!”
“谢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却仿佛在不同的时空当中错开。
陈尘的目光与那穿着婚服的相对。
而谢玉看着陈尘拄着竹杖自如地穿过她所在之处,醒悟有何不对。
谢玉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尘之后,心底还在怒斥这个瞎子,指望他能察觉面前人是具白骨。
“陈尘,你来了?”
她听见一道柔软的女声从那锦缎之下传来,分明就是她的嗓音。
陈尘不作回应,皱着眉头向那处靠近,面上还带有微不可察的醉酒的红晕。
一人一骨相距咫尺,陈尘定在原地。
他的指尖拂过手上戴着的银戒,莹莹白光闪过,一颗浑圆的白丸出现在出现在陈尘手中,而后……
而后便瞧见陈尘眉目间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将那白丸往口中一咽,哑声开口道:“你怎地有这耐心一直盖着这红绸?”
红绸下的白骨一怔,轻柔道:“今日是我们大婚,总归特殊些。”
陈尘抿唇一笑,抬起竹杖往空中一挑,红绸被掀起,又一敲,那具白骨瞬间化作齑粉,跟着大红的喜服一块儿,徐徐落至地面。
腐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陈尘轻咳两声,走近那残余之物,伸出手一捻,神色微凝,又将手掌向上一翻,幽红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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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他掌心中张牙舞爪。
不过片刻,地上那瘆人的玩意儿便彻底没了踪影。
在旁的谢玉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从前她只知陈尘是修士,却未见他真正出手过。
而做完这一切的陈尘准确地找到了她所在的方位,叹道:“谢玉。”
“我在这儿!”谢玉颇为激动,只盼着这回陈尘能听见她的声音。
“原是这儿,可怜的魂魄。”陈尘摇了摇头,略带无奈地笑着,将那杆竹杖伸向她。
陈尘道:“扶着它。”
竹竿上灵气流转,散发温润的光辉,衬得这杆如同玉髓制成一般晶莹剔透。
凡世间的野魂若无人牵引,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在凡尘之中迷失,忘却自己的身体、名姓,化作不时吓唬吓唬人的小鬼,直至被地府中的黑白双煞勾走。
“这是怎么回事儿?”犹豫间,谢玉开口。
“你的魂魄离了体,像是鬼修所为之事。”
宾客离场,这一人一魂孤零零地在街上游荡,月光照拂,只有陈尘一人的影子落在地上。
若有路人经过,只怕会被这自言自语的瞎子给吓出个好歹。
有了陈尘这个修士在身边,谢玉倒是开始好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身躯。
此时的她能碰着自己的身体和身上的饰物,却不能摸着陈尘的身躯。
下一刻。
“哎!陈尘,我能飘起来,你能看见吗?”
她那激动的模样倒令陈尘原先皱起的眉毛缓缓落下,回应着她的呼唤。
“陈尘,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去找你的躯体。”
“哦,那你知晓在哪儿吗?”
“自是晓得。”因为那具躯体的主人就在自己的身旁。
“你说为什么会有鬼修盯上我这么个凡人,是不是冲着你来的。”
陈尘沉默半晌,似是在思索又似在疑惑,“我也不明白,但应当是不冲我来的。”
若是这样,便是冲着谢玉来的。
此事怪矣。
从那宝物指引着他来寻找谢玉,再到这冲着谢玉来的鬼修。
陈尘一哂,低声问着:“到底在做什么妖?”
此间天道。
“你在说什么,陈尘?”谢玉疑惑地向他偏头。
“无事。”
“哦,我刚问你呢,你今日怎么感觉比平常话要多些?”
言下之意是,平日里的陈尘总是寡言少语,凡事皆不愿过多解释,今日却是将这前因后果都向她说了一便,全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是吗?可能是醉了。”他一如既往的诚实,语气淡然,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从前的他便是饮上十斤的酒也不可能醉,如今却是……
陈尘望向谢玉,见她咧嘴笑着,目光冲那弯弯的月牙儿停驻,只由着他牵引方向,毫无忧惧地向前飘。
不知过了多久,这人才道:“陈尘,今儿又要谢谢你救我了。”
陈尘收回目光,“无妨,许是……欠你的。”
最后几个字模糊地带过,勾起谢玉困惑的表情。
“到了。”两个字打断了谢玉的追问。
两人抬头一瞧,顶上挂着个秦武殿的牌匾,摇摇欲坠,原是个废弃的寺庙。
13. 鬼修
大越国已有千年历史,世代承袭之中,名将名臣不胜枚举,秦武正是其中之一。
据传,数百年前,大越国与离天门统御下的离天国交战,战争持续了十数年。
南水县出身的秦武将军以其文韬武略见长,向先帝主动请缨,亲赴战场。
最终却是深陷敌营,被乱箭射死,不见尸首。
南水县人为其立衣冠冢,以示尊敬,是为秦武殿。
一个“殿”字看似威武,然而,百年过去,频繁出现的战争令百姓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去祭奠一位就连大越皇室都不在意的已殁将军呢?
至此,秦武殿日渐荒废,变作如今这幅藤蔓丛生的模样。
两人站于庙前,杂草一茬接一茬,长势繁茂,齐于腰间。
谢玉缓缓飘到杂草中央,冲着陈尘好一阵挤眉弄眼,似在炫耀自己可以随意通行。
而陈尘手一挥,化作气刃,劈出一条窄道来。
庙内昏暗,陈尘便又从手中唤出真火,照亮前路。
屋檐砖瓦上结着重重叠叠的蜘蛛网,不时从年久失修的屋顶处滴下水滴来。
谢玉虽是魂体,却仿佛被这环境吓到一般,紧紧握着两人相连的竹杖,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
秦武殿建造之时颇受重视,格局规整,穿过一道连廊,才能到达正殿。
殿中高八尺的将军铜像摆于正中,手持一柄弯刀,刀尖断折,朝下摆放着个积灰的香炉和三个蒲团,供来者祭奠。
那铜像受潮湿的空气和暴雨后的积水侵蚀,面部残余大块阴影,凸起的眼珠子死死地注视着来者,沉重威严而略带阴森。
谢玉与陈尘越挨越近,虽是魂体,但似乎能感受到他手中火焰的温度,借这点温度来驱散心底的恐惧。
“陈尘……我们还没到吗?”哆哆嗦嗦的女声在阴暗的室内回荡。
“马上就到了,若是怕揪着我的衣袖也是可以的。”
闻言,谢玉毫不客气地将那杆竹杖抛下,转而拽着陈尘的衣袖。
这是她亲自挑选的料子,是他们的婚服,此时正正正经经地穿在陈尘身上。
今日白天她尚未仔细瞧过,此时倒是可以借着火光观察。
平日里陈尘总穿着一袭素衣,没想这暗红与玄色相交的衣裳穿在陈尘身上更是格外合适,衬得陈尘不似个瞎了眼的道士,而像是那京城里骑马游街的状元郎。
“怎么?”陈尘察觉到谢玉的目光。
“无事,只觉得我眼光好。”
不论是物,还是人。
谢玉隐秘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她还是想当小贼,一个可耻的采花贼,谢玉在心中默默想着,瞥了眼旁侧那人手中的火光,又熄了心中的念头。
这就是有贼心没贼胆。
陈尘勾唇浅笑,神情中带上了醉酒后的狡黠,“我们到了,你瞧。”
谢玉定睛一看,自己正飘在一具红衣“尸体”之上,吓得直接抓住了陈尘半只手臂,一阵尖叫。
“啊!陈尘你是不是故意吓我的。”
谢玉连忙后退,却见那具“尸体”姿态不甚优雅地被扔在神像之后,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见那主人的乌黑发丝糊在脸上,似乎睡得很安详——
如果不是这具躯体的呼吸已然停摆。
“好在魂魄离体时间不久。”陈尘摆头轻叹,又道:“且回去吧。”
像道符咒,牵引着谢玉往那躯体的额间,“咻”的一下便钻了进去。
那红衣女子——谢玉猛地一睁眼,看了看凝实的双手,站起身来,仍有种不真实感弥留。
“身体可有不适?”身旁人问道。
谢玉理了理自己的衣摆,默默感受了片刻,方才拨开凌乱的发丝望向陈尘,“嘶,似乎并无不适。”
陈尘颔首,将手贴上她的灵台,闭上双目。
半晌,陈尘睁开双目,瞳孔闪过一瞬的光,额间亦似有金色的纹路在流动,神色淡漠,垂下的双眸如怜悯世人的神祗。
一副及其陌生的模样,谢玉微怔,呆立在他的面前,任由他动作。
金光消失,陈尘如触电般又收回了手掌,双手攥着手中竹杖,低头言道:“冒犯了。”
谢玉摇摇头,只等着他的解释。
“方才,我从这具身体残留的意识当中看见了,你是在我府中后院被只小鬼勾了去,想要占据你的躯体,借尸还魂,用的是……离魂术。”
一种失传了的鬼修禁忌之法,陈尘眉头紧皱,失去光泽的双眼种透出困惑的思绪。
“那小鬼怎会瞧上我个凡人,要找也是找你啊?”谢玉更是不解。
陈尘似是幡然大悟一般,懊恼自己当局者迷。
再度从银戒中取出了枚白丹,往口中一扔,双指于她后背连点三下,而后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顷刻间,谢玉只觉得身体中无名的经脉当中有股气正在迅速的流动,途径之处生出一阵暖意,而后于身体中的某个蹊跷处凝滞,仿佛被什么阻碍了运行的道路。
经脉之中气行不畅,淤堵于胸,又有一股外来的灵气与那淤堵之处相冲撞,两者仿佛在她孱弱的躯体当中打架,打得难舍难分,谢玉面上逐渐显露痛苦的神色,微微启唇喘息。
陈尘骤然收回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背。
“天生灵体,无怪会被那小鬼瞧上,但体内有道诡异的禁制,就连我也难以冲开,这便是天道指引我前来的缘由?”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谢玉仍在努力从方才的痛苦中脱离,听见陈尘快速念着什么“天生灵体”“禁制”“天道”之类的话语,疑惑骤上心头。
忽而,陈尘手中真火一闪,一道黑影从殿侧穿梭而过,四目相对。
“追。”
两人毫无犹豫,默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陈尘在前引路,以竹杖扫除障碍,谢玉紧跟其后。
殿侧,一道狭小木门,牢牢锁着,那黑影便这么视若无物般窜了出去。
恐怕便是那小鬼。
陈尘竹杖一杵,木门应声而倒,灰尘糊在二人面上,面前是一道槐树林。
倒是仍能看见那黑影遁走的速度极快,在树林之间穿梭,眼见就要丢了踪影。
这鬼魂的速度可不是谢玉一个凡人能追上的,陈尘犹豫片刻,牵上了她的手,带着她一块儿向前追去。
霎时间,谢玉只感觉自己又作那魂体的状态,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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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般穿入树林当中,周围景物目不暇接,林中的阴风带着沙石剐蹭在她的脸上。
不过一会儿,又有一道玄妙的力量将她包裹,风声、砂石皆被阻挡在外。
二人一同毫不停歇地向前追赶,全靠着陈尘辨认踪迹,直至他们的面前被一条横亘的溪水阻挡住了去路。
“它知道我们追上来了,便找地方藏了起来。”
一道声音在谢玉脑中响起,使得她瞪圆了眼睛向旁边望去。
正是陈尘的声音。
陈尘阖眼以神识将四周笼罩,而谢玉只能环顾四周。
“陈尘,那棵树……!”
谢玉话还未说完,陈尘就像是心有灵犀般冲着两人左侧的一棵树飞去,重重地将手中杖砸在树木根系。
那槐树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树木躯干摇摆扭曲,最终化作一个将将看出人形的小鬼被钉在泥地当中。
形状怪异的小鬼不住地颤抖,发出骇人的尖叫,反反复复地念着:“饶了我,饶了我……”
“为何要将她的身体夺来这?”
“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
那小鬼痴痴傻傻的,只会重复这三个字。
陈尘嗤笑,蹲在地上,手中真火红蓝交错,凑近小鬼的脸上……
姑且能称作脸吧。
它的脸上只剩下一只眼珠子,另一个眼眶当中潺潺地向下淌着血水。
“回答我的问题。”
又是一道金光,在陈尘眼中闪过。
小鬼颤颤巍巍,“好吃,好香……”
两个怪异的词汇交替,谢玉一阵胆寒。
“离魂术,从哪儿学来的?”
“离魂术,离魂术……”它的面目更加狰狞了,眼中的血水像是活了过来,一股股向外涌,渗入泥土中,作滋养槐树的养分。
“离魂术!南水外的野山!”小鬼终于是想了起来,咧着嘴啸叫。
陈尘皱眉,作为一个外来者,他对于南水县附近的环境相当陌生。
“我知晓,那座山又被我们当地人称为野魂山,是个乱葬岗。”
没有钱安葬死者的人家,便会将亡者裹上草席扔到这山中。
当然,这是十数年前的事儿了,自从这山多了个吃人的传说后便再也没人敢踏足,只言其中冤魂过多,煞气过重。
陈尘点了点头,算作明白,更多的事请还得亲自去那野魂山中一探方知。
他的目光转向竹杖底下仍在发抖的鬼魂,漠然叹道:“懵懂小鬼,尘世记忆已失,且送你超度。”
具体惩罚,自有地府的人来定夺。
陈尘紧闭双目,嘴边默念法诀,手中变幻几个法印。
金色的光芒将小鬼的躯体圈在其中。
游魂渐渐变淡,直至化作几片焦黑的灰烬落在土中。
尘归尘,土归土。
陈尘睁开双目,侧向一旁等待的女子,“走吧,先回家去,你今日魂魄离体,需要修养。”
他也未曾预料到今晚会是这样的清醒,这明明该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身旁,谢玉没有回应,反是沉默半晌,才如下定决心一般,“陈尘,带我修行吧。”
14. 金柳
二人穿着喜服站在槐树林之中,那喜庆的色彩将周围的阴气稍稍冲淡。
“陈尘,带我修行吧。”恍惚之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若是想要修行,必不可能在南水县勾留,你需抛去尘世种种,四处历炼,你可愿与宝儿分开?”
她只是沉默,思绪千回百转,“我会先将她安顿下来。”
言下之意还是:陈尘,带我修行。
而面前人虽是一怔,却仍回以简单而坚定的回答:“好。”
画面一转,是两人的婚房,谢玉坐在床榻上,手足无措地等待,看着房中油灯的微光,桌面上摆放的两盏合卺酒纹丝未动。
她那新婚的夫君从门外进来,不知从何处寻出袭被褥,随意地往地上一摊。便对她说:“今夜时日已晚,便如此歇息吧。”
莫名地,她的心中升起股委屈之情,想着这都什么人啊,就这么将自己的妻抛在一旁。
由小在大越国生长的姑娘总归期盼着自己新婚的那刻,哪怕是谢玉也不例外。
“合卺酒不喝?”
虽知二人并非两情相悦而成亲,谢玉仍是这么对眼前那瞎子道。
瞎子又是一滞,亲自走到台前拿起两杯合卺酒,郑重地递到她手中。
说不得白头偕老、举案齐眉,但言:“岁岁年年,皆如所愿。”
二人如同凡间每一对夫妻一般,交盏共饮。
谢玉睁开双目,盯着顶上陌生的天花板,数秒后才缓过神了,原来自己已经住进了陈尘的家中。
她从单被之中抽出手来,仔仔细细瞧上一遍,方确认自己已经回到躯体当中,未被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鬼夺了舍去。
她穿上袜履,静静地走至陈尘身旁,见他睡姿端正,但眉头紧锁,唇色苍白,面上渗出涔涔冷汗。
“陈尘,陈尘……”谢玉跪坐一旁,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姓,忧心他是否身体又有不适。
毕竟这还是个刚痊愈的病人。
好在他并未失去意识,牵强地撑开眼皮,沙哑着嗓子问道:“现下是何时辰?”
“早就日上三杆。”谢玉扶着他坐起身,“可是身体有碍?”
“无碍。”这人顶着张病容摆头,看起来没有一点儿信服力。
谢玉心中懊恼,想他此时的虚弱恐怕跟昨日的遭遇脱不了干系。陈尘大病初愈,昨日却这般施展术法——虽然她也不晓得这术法对于陈尘而言是否算得负担。
“我先为你煮些药,然后再去百草堂瞧瞧。”
因她成婚,张远崖特意给她放了个五日的婚假,用以休整,未曾想,这时间全用在为陈尘看病上了。谢玉颇为无奈,但也不敢懈怠。
上次他忽然昏倒的模样还牢牢印刻在她脑海当中呢。
这么想着,谢玉又急匆匆往院子走去,陈尘虚虚抬手,没能拦下谢玉。
谢玉从小便干惯了各种家务活儿,此时倒是得心应手,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药汤和两道小菜,摆在台面上。
草药苦涩的气味与菜香混杂在一块儿,也是令陈尘皱了皱眉头,但还是道:“谢谢。”
又将那药汤一饮而尽,总算没这么碍事儿。
陈尘看不见面前的菜色,但却仍能嗅到其中的油水香味,夹上一箸,青菜的鲜甜与猪肉的咸香融合得恰到好处。
明明是及其普通的家常菜,却让他少见地感受到了温暖的味道。自从修仙辟谷以来,陈尘便未曾碰过凡间的吃食,这几月因修为尽失,不得不自己做上些,或到外头的酒楼小摊凑合一下。
比不得谢玉这一手。
陈尘无疑是个极好的食客,一箸接着一箸往嘴里送,虽一言不发,却也能感受到他的满意。
以往在家中,宝儿早已吃惯了她的手艺,又惯会讨好她这个二姐,她的反馈不作数。
此时见着新客埋头苦干的样子,谢玉也流露出无意识的浅笑,生怕这个眼神不好使的新客夹不到菜,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连自己面前的饭都顾不上,直至客人的碗中垒出一座菜山。
客人无奈:“好了,谢玉,再夹我也是吃不下肚了。”
厨师的筷子顿在半空中,讪讪地收回,往自己嘴里塞,终于开始关注到自己面前快要放凉了的米饭。
“不知宝儿吃过午饭没有。”这不专业的厨师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昨日离家之前,谢玉交代了李大娘多加照顾独自在家的谢宝儿,却仍是对这个妹妹牵肠挂肚。
陈尘:“不若后日回去看望?”
谢玉应承,现下还是要先解决这病患的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地各吃各饭。
“你是家中二姐,那你大姊何在,可是已经嫁人?”
谢玉稍愣,抬头看着陈尘灰色的眸子,半晌后,才垂着脑袋笑道:“死啦,四年前。”
谢玉将碗中的米往嘴里扒,她的眼眶泛着红,瞪得浑圆,嘴边仍带着僵硬的笑,脑海中一粒粒数着面前噎下的米粒,如此才能切断自己与脑中梦魇的联系。
四年前,南水县县衙。
一个女子赤足跪于公堂之上,披头散发,脚上带有枷锁,随着她的动作,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且看这女子面上,青一道,紫一道,嘴角处的伤口结了痂又裂开,渗出血水来。
“谢氏女金柳,今十九。经南水民众告发,共获赃物折四贯银钱,是为惯犯。其中窃取主家陈府一贯银钱,是为以下犯上之罪。”
县令端坐堂上,不耐烦地敲着桌板。在他一旁,胥吏手持卷轴一条条的数落面前女子的罪行,不时往县令那儿瞥上一眼。
“谢金柳,你可认罪?”
那叫谢金柳的女子目光之中失去光彩,不愿作答。
忽而,如同感知到什么一般,猛然背身,见到堂外的人群当中,一个扎着丸子的小丫头正扒着人群,从三三俩俩看热闹的大人中间扒出一条缝来,双目直愣愣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身影。
“啪!”
县令手中惊堂木一拍,吓得谢金柳咯噔一下回过头来。
“谢金柳,你可认罪!”县令声音升高。
“草民认罪。”
“判处三十杖刑罚。”
一枚令签往她身上一抛,盖棺定论。
一杆木杖棍棍到肉,打得那女子醒了又昏,打得那丫头死死捂着嘴,咸咸的泪珠从指缝钻进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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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门一关,围观者作鸟兽四散。
小丫头瘦弱的肩膀上扛着那沉重的身躯,血水、汗水、泪水混杂,在南水县的街巷上拖出一条湿痕。
这十数岁的小丫头正是谢玉。
第一日,谢金柳倒在床榻之上,不曾转醒,谢玉从药铺寻来伤药。
第二日,谢金柳高烧不退,谢玉前去求医,却是连请郎中的银两都挤不出来,只因家中银钱都做了赔付。
她颠簸地走回家中,耳边嗡嗡作响,所有声音在她脑中纠缠成了一道拧紧的弦,就连一旁大娘大姐同她说话都未曾听见。
她跪在床前,伸出手轻轻触摸谢金柳的额头,又缩回。
滚烫。
谢金柳沉沉地睡着,双眉不安地紧皱。
谢玉像姐姐小时候一般,轻拍着她的肩膀,嘴边哼着断断续续的童谣。
李大娘闯入谢家,冲她道:“金柳丫头算得我半个徒弟,这钱你拿去。”
谢玉倔得很,沉默着,只一个劲儿地往她手中推拒。
第三日,谢玉跪在李大娘面前,重重三拜。
至此,所有执拗被俗世压倒。
谢玉揣着借来的银钱,跌跌撞撞请来了郎中。
郎中眉头一皱,嘴皮子上下一贴。
她忘了那郎中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收下了银钱。
第四日,谢金柳病逝。
一卷草席,谢玉和谢宝儿身着白衣、白帽,扛着一具尸身一步一步走到那野魂山下。
一个残破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谢氏金柳之墓”。
惨白的纸钱被熊熊火焰啃噬,化作灰烬,又被猛烈的山风卷起,漫天飞舞。
没有规矩的丧事,没有规矩的守孝。
自此,谢玉站在了金柳的位置上,又扛起了整个家。
小小的谢玉蹲坐在谢家院子里,一动不动。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她一直盯着那道木门,期待下一刻会有人敲开木门,迎到她的面前来。
她等了很久,直到黑夜的影子将她吞没,院子里很安静,听不见敲门声,听不见欢笑声。
她还这么蹲着,腿没了知觉,眼睛里挤不出眼泪。
这夜更是寂静,连南巷的恶犬都仿佛知晓她的苦楚,不敢叫唤。
忽而,月儿之下,一道影子闯进了她的视线,俯身蹲在了她的身侧,一声叹息。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眸,谢玉才恍惚地觉察,原来自己还是落泪了。
又是一声轻柔的道歉在空中逸散,谢玉才恍惚发觉自己手中端着饭碗,正在陈尘的屋子里头。
她望向蹲在自己侧旁的男子,泪眼糊住了她的双眸,她甚至没法看清这男子的面容。
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彻底盛不下时便如骤雨一般落下,男子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手足无措地接着那泪珠,任由它们浸湿自己的衣袖。
提及她的伤心事,便是自己的祸端,怎样都是要哄回去的。
口中难言安慰之语,他只是一手贴着谢玉的脸庞,一手轻拍着她的肩背。
原来还只是个十九的小姑娘。
瞧,俗世的一切,便是如此难以抛却。
15. 问道
今儿嫂嫂上集去
明儿爹爹打仗去
家里空空无一人
嚯
我就是此间小神仙
孩童们成群结队走在南水县的街头巷口,嘴边哼着稚嫩的童谣,没有音调,全是气势。
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孩儿们聚在一块儿,商贩们早早地摆出了摊子,吆喝声、玩乐声,声声不绝。
“借过一下!”谢玉搀着陈尘,一路高声喊着,为陈尘这个瞎道士开条路来。
“嚯,瞎道士和小贼一同上集来咯。”
隐约间,她听见后头的小孩儿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些什么,想来他们的事迹已经作逸闻在南水县里头传了个遍。
谢玉侧脸看向陈尘,那人倒是毫无反应,神色淡然。
“快跑,别被小贼把东西给偷喽!”人群中一个小孩高呼,像是故意让他们二人听着一般。
孩童四散,跑到别处去玩儿,那耍着机灵的小屁孩还专程往谢玉身边撞去,回过头来冲着她吐舌头扮鬼脸。
“嗤。”忽听身边人一哂,指尖微动,“都是孩童,心智尚未成熟,且走吧。”
谢玉也跟着一笑,“真骂上几句也是无妨,毕竟我还真算是小贼。”
在无人察觉到的位置,陈尘手中一根银针穿过空气,避开穿行的人群,扎在那男孩儿后背的一道穴位之上。
待到他回到家中,便会发觉身上奇痒无比,却无计可施。
算是陈尘对这碎嘴小孩儿的一点惩罚。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巷,来到乡县外沿,便是百草堂的牌匾,远远的就能见着一辆奢华的马车停靠在门外。
“这便是百草堂?”陈尘问道。
“正是。”
“倒是奇怪,那名叫觅云的姑娘并非寻常医者,而是修为不浅的医修。”
“是啊,也不知怎会在南水这样一个偏远南地扎根。”谢玉低声应答,两人一同踏入百草堂大门。
今儿店里守着的并非觅云姑娘。
只见柜台后面,一个挽着双髻的小姑娘正在焦头烂额地比划。
台前几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大男人看上去分外粗犷,手撑在台面上,“姑娘,我们也不为难你,我们只想找百草堂话事的大夫去给我们家少爷看个病。”
不远处观望的谢玉秀眉一挑,只怕今日觅云姑娘不在店内。
“是啊,麻烦你通报一声,银钱报酬多少都不成问题。”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家大夫今天不在,你们改日再来!”姑娘面露恼怒之色。
“胡说!我们轿子来时,分明见着一个大夫背着行囊走远。”
“你且说她去了哪户人家,我们去将她找来!”几个大汉语气颇为激动,想来平日是横行霸道惯了的。
谢玉本能地往门外停放的轿子一瞥,仔细瞧了瞧轿上布帘的纹样——
是陈府的轿子。
“可是熟人?”陈尘问。
“南水县的陈府。”
什么陈府李府,在陈尘眼中皆不作数。他与谢玉走至台前,敲了敲台面,“敢问觅云姑娘可是出外?”
那小姑娘眼熟早成了百草堂常客的谢玉,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冲着她好一阵挤眉弄眼。
“几位大哥,在这逗留是作何事呢?”
谢玉爽朗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众人回头,“谢玉?”
是了,谢玉大姊曾于陈府做工,他们可不眼熟面前人吗?
只见几个大汉对着个女子露出警惕的目光,面面相觑,“哼,烦请您给你家大夫递个话,请她明儿来陈府看诊。”
几人灰溜溜地往门外窜,不过片刻,马蹄声便哒哒地远去。
陈尘往那儿一瞟,“他们怎地这般怕你?”
谢玉咧嘴一笑,“许是曾经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这事儿到此便算告一段落,台前的姑娘风铃是帮觅云看顾百草堂的佣工,顺便同她学些医术。
那姑娘见一群剽悍的汉子离去,可算是松了口气,“小玉姐,还好你来得早。”
不过几面,谢玉也在这姑娘混上了个“小玉姐”的名头。
谢玉不置可否,“风铃,觅云姑娘去哪儿了,我想找她替我……”
虽然现下是名正言顺,但“夫君”两个字儿却变得格外烫嘴。
谢玉皮笑肉不笑,“替我夫君复诊。”
“可是不巧了,觅云大夫刚刚背着背篓说是到山上采药去了,可要紧?”
谢玉瞅了瞅陈尘的脸色。
“不要紧。”陈尘接过话茬,“如果可以,劳烦也给觅云姑娘捎口信,劳她有空往我院子走上一趟。”
“这是自然……”风铃说着,突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觅云大夫出门前方才交代你们估计会上门来拿药。”
两人拿上药,便回到家中,这一路上,谢玉还反复同陈尘确认,“真真不要紧?”
“不要紧。”
相似的对话每过几步就重现一回。
陈尘无奈:“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又忙拄着杖往屋内钻,留着谢玉在后头不满地叫唤,“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我的——”
“救命恩人。”
阴阳怪气的,陈尘垂眸一笑,手边拿上了个崭新的书册,回过头去,往谢玉怀里一塞,试图堵住她那伶牙利嘴。
“拿着,这是修行的基础术法。”
谢玉错愕地捧着这书册,先瞅眼封面,几串鬼画符,再迅速地翻了翻内页,好,一行接一行的鬼画符。
字迹隽永,应当是陈尘刚抄好的术法,但这对于谢玉而言,还是……
“恩公,我不识字。”
陈尘直直地面朝她,双唇微启,面上恍惚,“怎地忘了这茬。”
这话说的小声,却也钻进了谢玉耳中。
她苦恼的挠了挠脑门,“可有什么术法能让这字符烙我脑子里?”
“遗憾,并没有。”陈尘接过书册,卷成一卷,便往谢玉头上敲,“这册子暂且搁置,我一边教你识字,一边亲自带着你修行。”
陈尘寻了张桌子,往婚房一摆,便算谢玉日后学习的书桌,上头端端正正摆着几根毛笔和砚台,侧旁还用个小水缸塞了几卷宣纸。
谢玉乖巧的坐在台前,手中拿着毛笔往纸上一通乱画,而陈尘也拖来个坐垫,往她旁边一坐。
“你能看清我写的些什么嘛?”谢玉小心翼翼地瞧了眼他的眸子。
“看得清。”又解释道:“修行之人即使目不能视,只要神识尚存,便能通过神识外窥。”
这乱七八糟的名词谢玉是不晓得,只能说着:“好生厉害。”
这下陈尘从她夫君变成了书塾的先生,只不过书塾的先生多是穷酸的老秀才,教些文邹邹的经史和圣人之道。
而她旁边这人是连李家老爷少爷都惹不起的厉害修士,不仅教她识字,还会顺道将那修真界的境况讲与她知。
此时,陈尘的博学方才彰显出来。
他往纸上写下一个“气”字,“这个字,念作qi,是我们修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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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本源,在云天境当中无处不在,不过有稀薄充盈之分。”
他又画下一条线,与一个“灵”字相连,“万物皆有灵,而我们修行者就是以灵气激发体内之灵,淬炼身体、通达五感、伐筋洗髓。”
谢玉像个认真的学生,在脑中牢牢记住这几个字形。
“修行之道是坎坷向上之道,按云天境修士共识,一共划分为大境界,每一境界之间又分为十层,十层之上方是圆满。”
陈尘挥笔在纸上写出几个大字,笔走龙蛇,浑然天成。
“炼体,以天地灵气淬炼凡胎□□,是修行的第一步,也是没有修行根骨的凡人所能抵达的至高点。”
“筑基,顾名思义,是你日后修行之根基,须得扎扎实实,到这儿才算是真正踏上修行之路。”
学生举起手来,弱弱发问:“那可是到这儿,凡人就打不过我了,我就可以一个打十个了?”
陈尘一时哽住,“出息,先别打岔。”
“金丹,是修行的第三步,体内灵力本如流水,但在此阶段,修行者将灵气凝练化作金丹。金丹中蕴藏灵力越充盈,日后修行之路便可走得越远。”
“元婴,是修行的第四步。大越国之内小宗小派的长老掌门大多停滞于此。”
可以说,修炼至元婴阶段便是在云天境的修真界有了说话的地位。
“再往后,便是化神之境,淬炼灵台神识,使得体内灵力、神识可以外显。”
“这都如此厉害了,往后还有什么境界?”
“此后四境并非你此时可以接触到的,分别为合体、大乘、渡劫、飞升之境,到了飞升之境,便可通过天劫,羽化登仙,超脱六道轮回之外。”
谢玉听着早忘了跟着描摹纸上文字,张大了嘴,问道:“那……陈尘你是什么境界?”
陈尘神色一黯,“我目前并无修为,只是凡人之躯。”
甚至可能比凡人之躯更为孱弱。
谢玉愣神,那日觅云所言于她脑中回响:“他的死期不在这,但恐怕也不远了……”
究竟是遭遇了何事才会让他沦落到这样的田地,双目失明、修为尽失。
谢玉垂下脑袋,手中捏着笔杆,指尖泛白,“你继续教我修行吧,速度快些也无妨的。”
不论陈尘救她有何目的,论迹不论心,他是她的恩人,那么她便要努力修行,助他脱离夭折的阴影。
往后的半个月里,谢玉白日前往成金轩帮衬,傍晚回谢家院子看顾宝儿,夜里又回陈尘院内修行术法,每日都被各种各样的事儿占满了时间。
起初,陈尘只是口头传授修行的种种概念与术法,不过数日,见谢玉进益神速,又与她夜半在院内修行吐纳之术,感受天地灵力于身体经脉之间的流转。
再往后几日,见谢玉这个小姑娘尚能坚持,陈尘又为她加上清晨一个时辰的炼体时间。
每到清晨,谢玉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扎着马步。
陈尘不做那作壁上观的师父,也跟着她一块儿扎马步、练剑。
每日往他那儿一瞅,一个病秧子都这般努力,谢玉哪肯落后,只更加努力地进行修炼,连呵欠也不打了,扎着马步的同时将那吐纳之法结合,吸收天地灵气,锻炼躯体。
早晨,谢玉拎着包裹往外走时,方才发觉,“陈尘!我感觉我的身体轻盈了许多,就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了!”
见她惊喜,陈尘端着茶杯也是一笑,不得不说,谢玉确实有天赋也有耐心。
只是,距离他想要的,还很远……
16. 野寨
南水县,野魂山。
山体有数韧之高,南水县人不敢往山里去,便将死者的尸体抛在山脚下,即使远远瞟上一眼,也觉得其间阴气瘆人。
此时,两人一同站立于山脚之下,一阵罡风卷起素色衣摆,抬头望去,山上的高树层层叠叠,堆挤在一块儿,仿佛密不透风,让外人难以看清里头的状况。
两天前,百草堂的风铃姑娘找上门来,一副焦急的模样。
“小玉姐,陈仙长!我家觅云自从上次说要出门采药,已经旬几未归,我去她家中寻她,也是不见踪迹。”
她的语气分外着急,言语之间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未曾透露。
谢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别急,觅云姑娘外出前可曾说过去那座山上采药?”
“她,她说……”风铃拧起眉毛一阵好想,突然又叫到:“她说她往东边的山去了!”
东边的山,那不就是……
“野魂山!”两道声音同时说出这个名字,面色不佳。
“可有觅云姑娘最近触碰过的物品?”陈尘神情肃穆,向风铃问道。
风铃在身上摸了个遍,也未曾找到有何关联之物,急得直跺脚,“要不,要不我回去寻找一番?”
说罢,刚作势向外走,就被一旁的谢玉拉住了手。
“我想起来了,前些时日,觅云姑娘为我们包的药可行?”
谢玉面朝陈尘,见他颔首,方才放下心来。
匆匆而去,又匆匆赶回。
谢玉将余下的药草匀到罐中,抽出包裹药材的黄纸,递到陈尘手中。
陈尘又取出一枚不知名的药丸生咽入口中,手中窜出火焰,瞬间,那黄纸化作灰烬,余烬之上出现虚虚的黑白幻影。
幻影当中是一片延绵的墨林,视角忽上忽下,不时聚焦于泥土中长着的荒草,这正是觅云此前所经历的视角。
“这可是你们南水县人口中的野魂山?”
“没错!”风铃抢在谢玉之前回答了陈尘的问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火光上的虚影,眼圈急得发红,在两人侧旁念念叨叨,“瞧这右边,有具草席裹着的尸体,整个南水县,只有野魂山这般尸横遍野……”
“觅云姑娘怎会往野魂山上走,按理说她应当也知晓野魂山上的危险,况且,她不也是修士?”谢玉困惑地敲打着桌面,陷入沉思。
除非这野魂山上有些什么连修士都惧怕的“孤魂野鬼”。
火中的画面仍在断断续续地闪过,除了土地上的腐尸和盘旋的秃鹫,此处与普通的野山也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我记得觅云姐那日曾说,她要去寻一种灵药,只有南水县东面这座山上才有可能遇见。”
两人不语,继续观察着眼前画面是否有端倪。
却见觅云的视线忽然后移,飘忽不定地左右张望,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几棵高大的树木之间,步子缓缓向其靠近。
朦胧地,一只苍老的、满是皱纹的手落在了她的视野正中,指甲缝里沾着泥土砂石与杂草。
周遭树影开始剧烈晃动,不时有断枝从半空中落下,火上的虚影愈发不稳。
画中人猛然回头,向山下跑去,视线随着主人跑动的轨迹四处游移,最终一双黑色的浑浊的眼珠子戛然凑近,红蓝交杂的火焰瞬间熄灭。
陈尘五指一收,神色更为凝重,“这画面已经是几日之前的了,再往后也无从追溯,似乎被方才出现的那人掐断了,觅云姑娘恐怕目前……”
处境堪忧。
无需他言,在场众人也能隐隐感知得到。
在场目前有能力去一探究竟的也只有陈尘,两人的目光聚焦于他之上,风铃紧紧拽着衣摆,而谢玉但听陈尘差遣。
陈尘亦在犹豫是否要以如今的病躯去救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医者——尽管这人曾为他诊断。
但修真界便是如此,人人自危,生怕行差踏错。
“仙长,求您救救觅云姑娘!”风铃提起裙摆就要往地上一跪,却是被两只手同时拦下。
即使没有觅云这事儿的发生,不久的将来,陈尘也是要同谢玉去野魂山走上一趟,弄清楚那日那小鬼所用的“离魂术”渊源何再。
觅云这变数不过是让此事提前罢了。
念及此,陈尘轻叹,“我会前去探查情况,风铃姑娘你留在县里等候消息。”
他的目光又侧向一旁的谢玉,“至于你……”
谢玉昂着头,迎上他的审视,“我也去。”
经过半月的修行,如今谢玉的修为算得上练气三层左右,脱离凡人的行列,遇见危险,跑得也比旁人快些。
何况,陈尘手中尚有些灵宝,应该足以让谢玉和他保命。
“罢了,你同我一起去,算是检验这半月的成果。”
“谢谢仙长,谢谢小玉姐!”风铃感激涕零,再三行礼。
不过半日准备时间,陈尘给备上了一堆符箓,往她内衫上一贴便是好几道,看得谢玉瞠目结舌。
目前谢玉尚未掌握如何使用符箓,因此,陈尘给她贴上的都是些保命防护用的。而其中,最为关键的是那“护元符”,可以抵御金丹以下修为修者的一击。
“看见事有不对就撒开腿跑,明白吗?”陈尘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样,但所言话语却还是热忱。
谢玉站在一旁乖巧点头。
“前几日教你的瞬步可还记得?”
所谓瞬步是最为低级的轻功步法,将灵气聚于足间,可提升奔跑的速度,便是草原上的豹子也追赶不上,是练气阶段所能达到的极限。
谢玉也很出息,虽然不过练气三层,却像是点满了敏捷的天赋点,在身法、步法之上的领悟极为迅速,不过三日已是小成。
此时听到陈尘的问话,谢玉一个意动,便展开了步法,在陈尘身侧绕行一圈,若是凡人见着,也只能看见一圈模糊的虚影围着他在打转。
“行,我们出发。”
陈尘竹杖一敲,原地立起了一根高大的竹竿虚影,其上可以看见一根纤细的光线系在二人的手上。
“这光柱会将我们二人相连,即使相距遥远,也可以牵引着我们回到此处,不至于在山野间迷失方向。”陈尘解释道。
“这般厉害,不会被外力所斩断吗?”
例如觅云被斩断的视线。
“有这概率,但不大。”陈尘的语气不咸不淡,毕竟,若是这光线都断了,说明他已无力支撑,那边在这野魂山自生自灭吧。
当然,陈尘是断然不信自己会折在南水县这样一个小地方的。
野魂山许久未有人踏足,荒草长至腰间,面前只有一道窄小的野径,上山的路全靠人来开垦。
此时野径上烙着一串儿快要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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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的脚印,一路向前。
二人循着脚印,一同向前,再往上便是倾斜的山路,道上怪石嶙峋。
陈尘从一旁捡了根断枝交予谢玉作支撑,二人缓步走上坡去。
回头一看,那陡峭的山路足以让人望而生却。
谁也不想将要紧的灵力浪费在攀爬山路之上,就全靠这□□撑着,向上攀爬,沿途不时滚下些骷髅头和白骨。
谢玉心头一颤,一边念叨着“冒犯了”,一边将挡路的白骨踹至一旁去。
二人如今体力,凡人比不得,不过一个时辰,谢玉立于山峰之上,眺望远处,还有一峰。
这一路上虽然到处都是野坟和飞禽,但却仍是找不到觅云的蛛丝马迹。
这野魂山最蹊跷之处在于,两个时辰过去仍不见蹊跷。
谢玉看向眉头紧锁的陈尘,“奇怪了,这野魂山不如传闻之中那般恐怖,但这觅云姑娘的足迹也是一点儿看不见。”
“确实如此。”
“可是她早已下山去了,这山上恶鬼吃人的传言也只是传言?”
陈尘摩挲着竹杖思索,灰蒙蒙的眸子望向另一峰的山头,半晌才道:“绝无可能,若是她已然安全下山,真火当中的影像就不会断绝,按照指引,她仍在山中。”
“怪透了。”谢玉从高处的岩石上往下一跳,目光在山峰平坦处逡巡,尽是些遮天蔽日的高林,不见活人踪影。
忽而,谢玉瞥见一个倒在地上的木牌,定睛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像是木牌的模样,上边的字迹她难以辨认。
谢玉用力从泥地里将木牌一拔,朝着陈尘的方向求助:“陈尘,你快来瞧瞧这儿写的什么字?”
一个不大识字,一个眼神不好,只好在陈尘能透过那还没死绝的神识窥见木牌上的文字。
“空城寨……?”陈尘一手按在破旧的腐蚀木牌上,呢喃道。
“空城寨、空城寨……”谢玉也在一旁冥思苦想,忽而灵光一闪,闪过村里老人的话语。
“传闻我们南水县里头,原有户人家,家里孩子出息,被检测出有修行的根骨,便被那紫行山的门人收了,当徒弟去。”
“谁曾想,不过几年光景,这孩子在外树敌,这户人家被一夜屠了个尽,早晨一看,府外血流成河。”
“那孩子归家,往府外一跪,便是整整三日,跪的膝盖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又过了几日,这孩子一副癫狂的模样,嘴里喊着报仇啊之类的话语,一到深夜便在南水县里发作,挥着个长刀到处乱砍。”
“那时的南水县人,最怕的便是走夜路被他盯上,问上一句,你可是我的仇人?一时整个南水县人心惶惶,就连官府也是不敢管这事儿”
“又过几日,他往野魂山上一跑,扬言要占山为王,建立空城寨,为他爹娘兄弟报仇。”
“从此,野魂山上多了个空城寨,南水县里少了个疯道士。”
一个修士的一生,便是这只言片语便能概括的。
“所以这就是南水县人口口相传的空城寨?”
“恐怕是的,只是这老人所言,已经是百年之前的故事了……”
两人交谈之间,一只秃鹫扬着翅膀从他们顶上掠过,尖尖的鸟喙咧开一阵啸叫。
忽而,旁侧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外来人,你们到山上作甚。”
17. 外来客
两人皆是一惊,就连陈尘也未曾发觉他们旁边突然多了一道人影。
谢玉警惕地将灵力聚于手中,手指并拢,转过身去。
那人脸庞稚嫩,貌似十数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仰起头来注视着来者。
怪矣,这人鬓发苍白,银丝乱蓬蓬地窝在头上,手间拿着几根尚且带有泥土的草药,歪着头冲他们笑。
“你是何人?”陈尘清冽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大哥哥,你说我吗?”那少年将手中的草药往地上随手一扔,拍了拍沾上泥,站至陈尘面前,身量不过到他胸膛,又扬起下巴将陈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大哥哥,你是瞎子吗?”
刺耳的问话落下,少年捧腹咯咯地笑着,“瞎子也敢山上来,真是少见。”
陈尘眉梢一挑,握紧手中的竹杖,示意谢玉到自己身侧来,三人在林中对峙。
男孩撇了撇嘴,捡起沾泥的草药往嘴里一塞,嚼吧嚼吧,又将那略带苦涩味的草根往他们脚边一吐。
嘻嘻哈哈地便冲他们道:“找人的还是找地儿的?”
“找人。”陈尘压下谢玉紧握的拳头。
“呵。”少年又是一声冷笑,“往野魂山上找人……别找了,早被吃了。”
“哦?被何物吃了?”
少年又开始笑,围着两人开始转圈儿,凑到谢玉面前,“这是何人,你娘子?”
“嘻嘻,倒是个大美人。”
谢玉拳头又紧了几分,带着一阵迅猛的风便要往那少年脸上揍去。
少年身形一闪,避开拳风,往陈尘肩上撞,在他侧边道:“瞎子你可真是好福气。”
陈尘阖眸,皱起的眉间带上了不耐烦之色,握着竹杖的一双手蓄势待发,只是再给这不知身份的少年一个机会。
“我问,被何物吃了?”陈尘压着声音问道。
若再不回答便将他的脑子敲了,押他魂魄前来问话。
少年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反是笑意一收,“我为何要告诉你,这种没报酬的事儿我可不干。”
“我可以宝物交换。”
少年钻到两人之间,左右嗅了嗅,嘟囔着:“还是个病秧子。”
“我要她。”少年忽而朗声道,手指指向谢玉一侧。
陈尘气极反笑,伸出竹杖先是用力往他腿上一敲,见那少年如猴子一般往旁侧一跳,身形化作虚影,借着树木隐蔽身形。
一边躲着还一边笑道:“大哥哥别生气嘛,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陈尘闻言却是神色认真起来,竹杖直冲面前的树干,重重一打,杖身完好无损,树干却是应声而倒。
少年如同被吓到了一般,倒卧在湿润的泥土上,单手撑地,手指深深陷入其中。
少年仰头,注视着二人,目中流露出脆弱而癫狂的神色。
“报酬……找到人后,回来带我走。”
少年也不管两人是否答应,只扶着那指向他的竹杖,缓缓站起,又垂眸吐出极轻的叹息,“看见另一道山头了吗?顺着这条道往那儿去,在空城寨内有你们想找的人。”
说罢,少年又夺过谢玉手中路牌,往地上一转一插,“空城寨”三个字指引的方向是一条延绵的小径,徐徐指向另一山头所在。
做完这一切,少年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佝偻着身躯,扶着粗糙的树干,步步向前,全然不见先前那副嬉笑模样。
断断续续地,那少年似乎哼唱着什么诡谲的调子,又在泥地里头蹦蹦跳跳,像是乡间小孩儿的游戏,跨过地上的断枝和骇人白骨,身影消失于云雾笼罩的野林之间。
少年的出现仿佛是为了戏耍两人,又仿佛是为了给两人指路。
“我们可要按他指引去那劳什子空城寨?”谢玉偏头问道。
“且往那儿去一探究竟。”陈尘仍看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我往他身上撒了些显踪粉,若有机会再回此处弄清楚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回事。”
显踪粉是仙门秘药,以灵力附着,可在目标身上持续七日,施法者可凭借这一物什寻觅到目标的位置。
“好,那我们走吧,还是先去找到觅云姑娘。”谢玉点头。
两人顺着少年指引的方向又是一路向前,傍晚降至,日光渐渐西沉,隐没在高山林荫之间,雾气在山中升起,一股凉意环绕着谢玉。
夏日所着单薄,难以抵御山中寒凉。
谢玉只咬着牙仔细观察周围景致,生怕遗漏线索,下一刻,陈尘如察觉到她的不适,将手虚虚搭在她的腕上,一阵暖流随着灵力一同钻进谢玉的筋脉之中。
并无言语,二人加快了步子,穿梭于林间。
忽然,狼嚎传来,两人身形一顿,向那道声音响起处望去,一头灰黑的狼以攻击的姿态面朝他们,眼中凶光乍现,呲着尖锐的牙,似乎下一秒便要向前突进。
黑狼之后,隐隐可以看见几间零散的木屋和昏黄的灯光,不曾想两人在山中徘徊许久,总算是见着人烟了。
如果他们面前没有一头黑狼横亘……
“有人居住,这恐怕并非山中野狼。”谢玉凑近陈尘的耳边,小声说道。
“是的,而且这狼……似是通晓人性。”陈尘话语刚落,那狼便迈开步子,警惕地向他们的方向迈进,泛着红光的眼珠子半刻未从他们身上离开。
谢玉单手架起,半伏身子,以防御姿态挡在了陈尘面前。
长久以来作为家中支柱,已经让谢玉将这种保护者的姿态刻入本能,尤其是对被她圈进了“自己人”行列的那群人。
毫无疑问,陈尘亦在其中。
感受到谢玉挡在自己身前的单薄身躯,陈尘一怔,却也只是让她站在前方,自己手中变幻出一柄朴实的木剑,以灵力附上剑身,目光向远处的木屋瞟去。
不仅仅是放着这匹狼,也是防着那木屋中可能出现的人迹。
“何人在此!”
远方又一道声音打破了二人一狼的对峙。
先是燃烧的火把,再是个灰扑扑的面庞,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小土坡之上遥遥问道。
灰狼后撤,叫喊着窜到男子身侧,又如家犬一般摇晃着尾巴。
男子伸手薅了一把灰狼的耳朵,支着火把向他们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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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谢玉方能看见,这男子灰扑扑的脸上有道晃眼的刀疤横在中间。
男子的目中警惕不减,将他们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声音粗狂,“你们是何人,怎么会上野魂山来?”
谢玉的身子仍是紧绷着,只听身后陈尘言道:“我们有一好友在野魂山上不见了踪影,我们到此处来寻她。”
男子一哂,掉头就走,冲着那狼道:“阿福,回家!”
又高声道:“别找了,趁着天没黑,下山去,知道吗?细皮嫩肉的瞎道士和小娘子,就别在这山上跟着丧命了。”
谢玉听见这话,拽着陈尘的衣摆忙追上去。
“这位大哥,你可是知晓些什么消息?”
她一边问着,那叫“阿福”的灰狼一边对着她呲牙咧嘴,似乎闻到了鲜肉的味道,垂涎欲滴。
“死了,上山的都死了。”那人漠然道,火光在他脸上那道蜿蜒的伤疤之上乱窜。
“兄台,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您有什么消息劳您告知。”
男子先是嗖得将那火把凑到他们面前,仔细端详片刻,最后还是道:“你们救不了。”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可能知道些蛛丝马迹的人,两人哪肯就此放弃,就算这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男子带着灰狼走进靠外的木屋,正要关上门,就被两个人影一同挤了进来。
屋内极为狭窄,只有一张矮木床和一张残破的木桌,墙面上悬挂着一把长弯刀和弓箭,唯一的光源便是男子手中的火把。
灰狼一进屋便钻进了木床底下,静静地窥探着面前几道活蹦乱跳的美味佳肴,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将他们撕咬,吞入腹中。
要知道,它可是许久未曾见到这般鲜活的大餐了。
那男子颇为不耐烦,将那火把固定在桌上,方才转过身来,“三种可能,第一,被山中野兽叼了去;第二,被孤魂野鬼勾走了魂;第三,被空城寨抓走了,你们自己思考吧,别在这儿碍事。”
谢玉望向陈尘,现在几乎所有的线索当中,都有这个名号“空城寨”。这究竟是百年之前的传闻,还是仍存在在野魂山之上的寨子?
这一切尚未可知。
谢玉又忆起,此前陈尘所用术法当中出现的觅云见之景,那最后一幕是一个浑浊的、苍老的双眼,既然不是天灾,那只会是人祸。
可以说,她的失踪大概率与那空城寨脱不了干系。
此时,见这两个外来客仍一副初心不改的模样,刀疤男沉沉道:“听我一句忠告,现在下山去,不然你们怕是也要小命不保。”
陈尘按住竹杖,“兄台,您可知道这空城寨更多的消息,您为何断言我们所寻之人可能被空城寨抓了去?”
“文邹邹的……”男子一面吐槽,一面往床榻上一坐,“我不过一个猎户,早几年和空城寨有过来往,这空城寨中人极其野蛮,他们中领头那人占山为王,好食人肉,敢往野魂山上钻,就要做好被抓的准备。”
那你呢,你为何又不曾被他们抓走。
谢玉站在一旁,沉默地打量着这猎户的神情,对于其中蹊跷按下不表。
18. 空城寨
风渐冷,夜更深。
深黑的林子之中,群狼环伺,野兽的瞳孔泛着凶光,死死盯着野魂山上这为数不多的光亮。
细簌间,木屋内传来隐约的交谈声。
“若你们执意要去……今夜便暂住于此罢。”
交谈声落下,木门由内被推开。
一缕火光在夜色之中跃动,映出三道人影,猎户打头,谢玉虚扶着陈尘的手臂,走在相对平坦的道路之上。
谢玉:“感谢这位大哥借住。”
猎户:“客气。”
谢玉:“敢问大哥姓名?”
猎户笑了,只道:“若你们能活着下山,那没必要知晓我的名字。若你们死在了山上,那更没有必要知晓我的名字。”
他们从猎户的屋子内出来,又向对角的空屋走去。
那是一间极为整洁的屋子,分明没有人居的痕迹,屋中却一尘不染,似乎有人每日清洁。
谢玉探听道:“大哥一人在此居住?”
猎户一怔:“算不得。”
算不得三个字可作的解释很多,如有人居住,但不常上山,又如有人曾经住这儿,如今却是走了……
这间木屋比猎户的木屋要宽敞的多,常用的家具一应俱全。
猎户将火把叼在口中,在屋内杂物箱中翻找了片刻,从中找出一根白烛,又一道光乍然出现。
谢陈二人跟在猎户身后,瞧着他行云流水地为他们布置暂住之所。
“没有多余的被褥,只有这张单被,你们自行解决。”
谢玉在旁颔首,又问道:“我们明儿一早便继续往空城寨方向走去,大哥可否与我们多讲些空城寨的事情,好让我们有所准备。”
猎户瞥向他们,眼角皱纹一紧一舒,叹了口气,“且坐下来再谈吧。”
三人围桌坐下,猎户从身侧解下酒袋,将塞子一拔,醇厚猛烈的酒香外溢,“可要饮酒?”
在这高山之上,烈酒是少不得的,这酒以粗糙的方式酿造而成,甭管工艺、味道如何,烈性管够,喝上一杯浑身火热,自能抵御其间寒气。
两人皆是摆头,猎户见状一笑,自道:“城里人当真无趣。”
两人不作回应,而是静候猎户向下讲下去。
那猎户似是不想见这俩无趣的城里人,只侧身面向屋中唯一的一扇窗,从那儿可以瞅见山中树林和天边的一轮明月。
他将囊嘴往口中一斜,酒水入喉,方才开始言语:“这空城寨百年之前便扎根在了野魂山之上,占山称王,寨中的大王是个修士,也引得不少不知死活的人投奔,这人嘛,进去的不少,但出去的可就少了。”
与其说是向他们二人阐述,不若说是在自言自语,追忆着什么。
陈尘问:“为何山中人都说这空城寨吃人?”
闻言,猎户又仰起头来,将酒水灌进腹中,忽而冷笑,向着月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是了,吃人……”
长久不语,只是一味地饮酒。
谢玉并不催促,而是等候他醉意爬上沧桑的脸庞。
他道:“这空城寨少说几十号人物,仅凭山中资源如何过活?”
猎户并未等他们作答,继续言道:“他们不仅猎这山间野兽,还抓那无知来客,抓到寨子里,劣质的货色就充作仆役,稍好的货色便煮了炖了,充作寨中口粮……”
以为是传言,原来是真事儿。
谢玉一颤,只觉得一阵凛意如毒蛇一般在她的脊髓之间攀爬,她跟着猎户的眼睛向外望去,幽深的林中也似有条盘旋的巨蟒,死死地盯着他们。
陈尘侧头,伸出手来,搭在她的手上,略带安慰之意。
他又道:“您可知这空城寨大王和底下喽啰的实力?”
猎户一口饮尽囊中酒,将酒囊倒悬,见其中再无一滴酒液,才失望地回过头来,先是望了眼谢玉,再是顺着转到陈尘的身上,上移,盯着陈尘无神的灰眸好半晌,才挪开视线。
“修士?”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着,置于桌面的手指却轻轻颤抖,不知是酒水之故,还是他心藏何事。
陈尘颔首,并不多言。
猎户把玩着桌上的木塞,嗅闻上边残存的酒气,语气淡漠道:“据传,这寨子的主人是筑基修为,底下还有四五个炼气修为的小喽啰。”
谢玉望向陈尘,暗忖:这筑基修为可是比自己还高上整整一个大境界,不知道陈尘可否解决。
她未曾察觉的是,当她转向陈尘之时,那猎户也在一旁瞟着陈尘神色。
“明白了,感谢这位兄台,我们便在此借住一宿,明日自作打算。”
酒没了,话尽了,好生无趣。
猎户抄起酒囊便向外走,留下一句:“若真到空城寨去寻人,便将那寨主杀了,算是为民除害。”
木门关上。
门外又一句:“早些休息吧,门窗锁好。”
*
陈尘如今身体虚弱,必须如凡人一般睡眠,猎户居所之中也没有多余的被褥,两人便一同躺在梆硬的床板上,扯着一床单被,一人一侧。
黑夜之中,谢玉紧紧攥着被沿,眼睛大睁,用目光将天花板雕出了花来。
她在心中反复粘着陈尘传授的几句吐纳之法的口诀,以消解对那不是传来的狼嚎声的恐惧,硬生生熬了两个时辰也未曾睡着。
她侧脸望向身侧男子,天色昏黑,她便借着柔和的月光描摹。
陈尘睡姿板正,眼睛紧闭,睫毛如同女子一半长,黑色的发散在床上,蹭过她的脸颊,不时听见他的口中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声。
谢玉便将自己的那半被子也往他身上盖去。
一阵冷风吹来,她才懊恼地喃喃一句:“多此一举”,又忙将那单被夺回身上,茫然地望向天花板。
这短短十几日内发生了太多事情,甚至没给她时间将这一切梳理清楚,件件桩桩便如夏日的暴雨一般来了又去,就连此时躺在此处的目的也渐渐模糊了。
她的脑海中种种画面一闪而过,在县衙被救下、被人提着几大箱聘礼求取、新婚夜中被小鬼拖了,再到现在……
躺在这里,与这个陌生却熟稔的男子一同去寻找觅云姑娘的踪迹。
于她而言,陈尘是陌生人、是恩人、是师父也是个怪人,唯独不算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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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夫君,尽管他们已然成亲,谢玉也数次这么称呼他。
凝滞的空气中,一声叹息响起。
忽而,又一阵罡风,木窗从外破开,几张白色的纸钱从窗外飘来,落入屋内,外圆内方,边缘有灼烧的痕迹。
谢玉心头一紧,只怕又是那日情形,忙抓住陈尘的手,冰凉得如同失去生机。
但好在,她的手刚一握上去,身旁人的眼睛骤然睁开,咳嗽着坐直身子,望向窗外。
看见他那灰色的眸子,竟也让她有些许安心。
她凑到陈尘身旁,“飘来了些纸钱,像是祭奠用的,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陈尘反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一同瞧瞧。
木窗仍在随着突如其来的风来回哐当作响,两人站在窗边,远远望向月的方向。
只见林中,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在撑地坐着,身旁一个火盆中,烈火在风中更为迅猛,其间白纸正在灼烧。
那人影手中似乎拿着酒囊,不住仰头垂头。
火越烧越小,那人酒囊一挥,酒水洒向空中,火又盛了起来。
一头灰狼从猎户屋中步出,缓缓走向那道人影,匍匐在他的身侧。
陈尘:“待我用神识探查一番。”
说罢,他又掏出枚谢玉眼熟的白丸。
谢玉眉头微蹙,按下他的手,“我早想问了,这是何物?”
陈尘:“聚灵丸。”
用以唤起他体内沉寂的灵力。
谢玉:“可有副作用?”
陈尘面不改色,咽下那白丸,方道:“无碍。”
他总是这么回答,不是有或者无,而是无碍。
谢玉眉间高耸,始终落不下去。哪怕在凡间也有个是药三分毒的道理,换作这灵药,应当也是如此。就算无碍,如此三天两头的服用恐怕也会酿成大碍。
但她垂眸,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她暂且没什么阻碍她服用此药的理由。
陈尘闭上双眼,在灵力的加持下,神识向远处扩散,覆盖方圆十里的景况。
不远处那人果不其然,便是今日收留他们的猎户。一人一狼未曾言语,猎户一张一张揪出纸钱扔进火盆里,那头狼也只如乖顺的宠物一般匍匐。
猎户直视前方,面上略带醉意,手边还不时抚弄着灰狼顺从的头颅。
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是一道墓碑,碑上刻着几排字:
妻燕长琴之墓
天令三十一年八月二日
正是五年前的现在。
陈尘按下心中疑惑,继续控制神识向外扩散。
隐隐约约之中,他感知到林中一侧似乎有怪异目光的窥视,神识直直向那方向追去。
那目光又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探查,只往乱林中一藏,便丢了踪迹。
陈尘只能下一个定论。
“有个修士在窥视着这个方向。”
也只有修士能发觉他的神识从而顺利逃脱。
谢玉冷笑,“哪儿来的人这般爱偷窥。”
“当是那空城寨人。”陈尘也是一笑,显然对空城寨中人的修为并不在意,只道:“明日且去一会。”
19. 山贼
自被惊醒,一夜无眠,两人只能于屋中相对打坐,恢复精力。
天将拂晓,谢玉睁开双眼,却见眼前人也默契地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灰蒙,却倒映着她的身姿。
“走?”
“走。”
谢玉走在前边,陈尘在后头敲着竹杖,一路跟随。
清晨,雾气浓重,山中萧索,却远不似夜里那般瘆人。
平地中,铺满了被风卷起的纸钱和灰烬,两人刚一出门,这纸钱又被吹到他们脚边来。
陈尘轻叹,朝不远处墓碑的方向望去。
野魂山上大多是无人看顾的孤坟,这儿完好的碑铭,实为罕见。
墓碑旁,一人抱碑而眠,一狼被惊醒,徘徊于旁侧,眼中是对生人的警惕。
二人未与那狼直视,只是缓缓向猎户走去,伴着灰狼呼呼的喘息,震耳的呼噜声渐近。
似是觉察到脚步声,猎户猛地睁开眼来,望向来者。
眼中布满血丝,不明显的泪痕附着眼角,鬓间白丝依稀可见。
他先是恍惚,而后垂头,拿起靠于碑上的酒囊,轻轻摇晃,不闻水声。又高举酒囊,往口中倾倒,两三滴酒水沾在舌尖,权当解渴。
猎户撑着墓碑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不羁地用衣袖擦去面上的酒渍。
问来者:“可是现在出发?”
两人应答:“是的。”
猎户转身朝屋中走去,乒乒乓乓地倒腾了好半晌,才又自屋中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刃。
“拿着。”
他将这入鞘的短刃往谢玉怀中一抛,道:“从修士手中夺来的,想来是宝物,拿着防身。”
谢玉捧着那柄武器,只觉得烫手,下意识看向陈尘。
猎户像是仍未醒酒,说话全凭本性,脸一横,“瞅他作甚,给你的,保护好自己,见着不对就跑!”
说完,又摇摇摆摆地回到屋中,大门一关,算是送客。
谢玉扶额,冲身旁人道:“那这我收着?”
陈尘点头:“确实是你现在能用的武器,留着防身。”
说来是他疏漏,身上竟没有一把练气修士能用的武器。
不过也是,几月前的他何曾想过自己会出现在这儿,以这样狼狈的姿态。
突然,那门又是一开,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羊皮纸制成的卷轴从屋中被抛出,又正正好落进陈尘手中。
展开一看,上面是一副地图,将山中种种路线写的一清二楚。
屋中人道:“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在野魂山之上摸索出来的路子,便交由你们了。”
“愿你们,平安归来……”
这便是那猎户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
按照地图显示,从猎户的住处继续向东攀爬,过不了十里路便能到那传闻中空城寨驻扎的地方。
两人一路走着,追着日光朝那儿赶去,越往东边去,路上的野坟越发罕见,这儿是个连十数年前的南水县人都很少踏足地境,路上却开出了一条足以供人行走的道路,看起来似乎有人往来此地。
更诡异之处在于,谢玉觉得似乎一直有道阴冷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每次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甚至连野兽的踪迹都不曾看见。
见她屡屡回头,一旁的陈尘问道:“怎么,可是发现什么?”
就连陈尘都未曾察觉的目光。
谢玉压抑着心中恐惧,强作镇定,“背后有人一直盯着。”
陈尘不疑有他,悄无声息地扩散神识,想要逮住那旁窥之人。
然而,又一次,那目光钻着缝隙便溜走了,他们身后独留一片静林。
“快些去到,看看究竟何人作妖。”
这回陈尘始终留有一道神识关注周围的风吹马动,不过徒劳无功。
那人觉察到陈尘的神识便再也未曾出现过了,反观陈尘的脸色逐渐苍白。
速战速决。
他心中暗道。
不知为何,就连他心中也生出一分不安。他从怀中又拿出一枚白丸,塞到了谢玉手中,“拿着,危急关头可以服用,(可以将你的修为短暂提升至金丹左右)。”
谢玉沉沉望了他一眼,将那灵药往腰间一塞。
一阵静默,直至两人站在一块木牌之前,这木牌上的字迹与之前所见相仿,这下就连谢玉也能认出上头写着的三个大字“空城寨”。
谢玉遥遥向那木牌指引的方向看去,再与那地图一一对应,只见地图上以一个红圈画出了空城寨所占据的大致位置与这不谋而合。
谢玉缓声道:“就是这里了。”
远处山景与此前所见并无不同,但周围杂木被尽皆砍去,夷为平地,其间可见零星木质建筑散乱分布,但却未见何人影,显得寂静异常。
“当真有人在这寨子里头生活?”
怎的这样一副人去楼空的萧索模样。
谢玉疑惑地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陈尘,知晓他恐怕还是在以神识探查寨中情形。
“怪。”半晌过去,他只弹出这么个字眼,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这寨子当中未见生人。”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寨子当中确实没有活口了,要么就是有什么结界屏蔽了他的探查。
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显得格外诡谲、不合常理。
两人逗留此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可探查到觅云姑娘的踪迹?”谢玉问道。
“未曾。”陈尘还是摇头。
两人便如同撞了南墙一般,找不着出路。
“若是我修为仍在……”
若是他修为仍在,那这一切就会变得格外简单,没有什么是不能倚靠武力解决的,这是陈尘信奉的人生信条。
在他短暂的人生当中,他向来是一方天之骄子,哪里遇到过这样滑铁卢一样的事儿。
现在的他就算借助聚灵丹强行施展术法、运用神识,顶天了也只是金丹修为,还多得他从前修行得格外扎实,身体素质尚可。
此前他料想此处事情应当是金丹修为便能解决的,可如今事态似乎没有这般简单。
“离魂术”“空城寨”……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
中间的连线被尚未掌握的线索隔断,陈尘的眉头越皱越高。
谢玉看出此人正在苦恼,只是道:“不若我们先去瞧瞧情况,再作打算。”
现在他们在明敌在暗,着实危险。
但已然行至此处,怎可打道回府?面前的“空城寨”便是唯一的破局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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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定决心去闯上一闯,谢玉又扭头看向身边人,却见他罕见的嘴角下压,不愿言语,只轻微地点了点头,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谢玉只在旁暗笑,原来陈尘也会因为无法解决的事儿而像个三岁孩童一般发脾气,这病美人生气起来,倒是比往常多了丝人气。
谢玉轻轻牵起他没有拄杖的那只手,不带情欲,只是如同哄着小孩一般,轻轻捏了一下,“我们走吧。”
我们。
多么奇怪的字眼。
陈尘总是离群索居,即使曾经是那样的身份……也总是习惯一个人行事。
太怪了。
两人牵着手走向远处的寨子,凑近了一瞧,才发现这空城寨或许曾经切切实实存在过。
寨子外围以木制围栏环绕,只留有一道高门作为出入口,木门顶端被削尖,以防外来者意图从此攀入。
从大门的缝隙往里望去,两座哨塔分设两侧,以便寨中人进行防守。
寨子依地势而建,越往高处,木屋越发密集,到处皆是人生活的痕迹,但到处皆不见人烟。
谢玉点了点陈尘的手腕,而后将牵着他的手松开,转握在猎户所赠的短刃之上。
陈尘亦在旁变换出一柄长木剑,轻巧一转,背于身后,挪步向前走到那道木门之下,身倚木门,重重一推,木门纹丝不动。
陈尘心念一动,用手触碰在木门之上,闭眼感知,确认这木门上同样有灵力附着,以掌间灵火烧灼也不见其有丝毫破损。
现在的他确实太弱了,他神色一暗,微不可察地叹息,而后又示意谢玉走远,将木剑横于面前,两指并拢,从剑柄滑动至剑尖,为其附着灵力。
只见那柄原先朴实无华的木剑被一阵光辉所附着,又有一层隐秘的火光在其上闪烁。
陈尘唇上血色又失一分,这是他目前所能用出的最强一击了。
以真火为主、灵力为辅附着于木剑之上,再以他从前修得的剑意作为根基,人剑合一,聚力挥出。
几道剑光闪过,与木门上包裹的灵力相冲撞,火光乍现,完整的大门被削成零散的木材撞落在山地之上,又顺着斜坡向下滚去。
没有花哨的招式套路,但是行云流水。
陈尘手中剑随着残破的木门一同落至地上,整个人又如卸力一般,半跪于地,紧靠一根竹杖支撑,身子颤颤巍巍地顽抗。
“陈尘!”谢玉急道,蹿到他面前,将他扶起。
此时,四五道急匆匆的脚步又从不远处传来,接着一道气急败坏的少年声音。
“你们在这儿作甚!竟把我们大门都砍了!”
为首者是个半大少年,身后跟着几个身着黑色麻布衫,脚踩草扎鞋的壮汉,几人头上都围着个黄白头巾,他们裸露着胳膊,粗糙的皮肤上或多或少有几道蜿蜒交错的伤痕。
几人神色不善,手里或拿着短剑,或拎着长弓,远远地便冲他们叫喊。
“放下武器,举起手来,从实交代!”
都是些话本里山贼的台词。
谢玉搀着陈尘的身子,两人仍是半伏门前。
闻言,谢玉只得僵硬地转头,举起空闲的一只手,讪笑道:“误会,都是误会。”
手中的短刃却迎着日光张牙舞爪。
20. 入寨
山风凛然,穿叶过林,吹动谢玉耳畔乱发。
一柄飞刃从少年手中回旋一圈。
“哐当。”
谢玉掌骨被一阵怪力所震,瞬间脱力,掌间短刃落至地上。
谢陈两人又被几柄武器押解入寨。
站在寨门前方,谢玉趁机举头望去,只见两座哨塔之上隐约可见两道人影,持械而立,身姿稳健如雕像般纹丝不动,漆黑的瞳孔牢牢地注视着闯入者。
方才真有见到这两人吗?
谢玉心中疑惑渐生,转头,却看陈尘也皱着眉望向高处,显而易见,其中诡异之事确实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就这样,两人步入空城寨所圈占的地盘。周遭的围栏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盘绕寨子外缘,满是削尖的木桩,似是欲将这片区域与尘世隔绝。
方一入内,外间的风戛然而止,寨内原是有人在活动,不分男女老少,皆身着灰黑的粗布麻衣,偶有扭头望向他们者,动作迟缓,双目无神,不过片刻有转过头去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工作。
恍若……那傀儡行尸。
寨中人沿山而居,一户户木屋依山而建,鳞次栉比,顺着台阶逐级而上,高低错落间仿佛经过建筑者精密的设计,既不妨碍行走,又似乎处处皆可伏兵。
再往那木屋仔细一瞧,每间木屋门前都杵着杆灰幡,偶有风过时,便猎猎作响,如恶鬼在低声呢喃。
两人被刀刃扛着继续向上,谢玉忧心地往一旁看去,陈尘仍是神色不善,惨白的薄唇不住抖动。
谢玉收回目光,用余光打量起了这几个山贼模样的家伙。
为首少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嚷嚷着:“偷看些什么,走快点!”
谢玉苦笑着垂眸,瞬间又变作另一幅表情,衣袖遮掩中虚虚握住陈尘的手。
“且随他们进去,将错就错。”
陈尘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声音颇为虚弱,但未见怯弱。
这等传音之法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闻,因此此时也不算得惊讶,只是在暗恼陈尘怎地还这般霍霍灵力。
他们一路走着,一路趁机观察周围环境。
寨中户门敞开着,每户都有一人站在门前,寨中人的头上带着个头巾,静静注视着前行的一队人,不发一言,目光如出一辙的呆滞。
谢玉一与他们对视,只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暗自皱起眉头。
那领头的少年似乎司空见惯,反而道:“乡亲们,这又来了个擅闯者,待我回去好好审过一番便将他们的血肉给大家伙炖了吃了。”
连片的欢呼声拔地而起,呼应这少年天真而又残酷的话语。
少年心满意足地领队继续前行,他们的目的地是那山顶的院落。
谢玉仰头遥遥望去,云雾缭绕之间隐约可见一棵参天巨木穿过云层。
上山的路是曲折盘绕的石阶,越靠近山头,木屋逐渐稀疏,空气中也开始弥漫出一股古怪的木香。
与此同时,灵气的浓度也逐渐加强,就连谢玉这个炼气修为的普通修士都察觉到其中不同。
被迫地,她体内灵气流转速度增快,心跳也跟着一同砰砰作响,隐隐作痛。
越往上去,周遭有股莫名的力量,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每走一步,那重量就越发沉重,压得她双腿打颤。
再往陈尘处望去,见他神色不变,但两人相握的手却是在一同颤抖,掌间被冷汗浸湿,一时分不清是她的汗水还是陈尘的。
而一旁的人仿佛感觉不到那重量,步伐稳健,步调一致地向前行走,就连架着刀长达十数分钟的。
这下好了,两人真像是被刀刃怼着向上爬的,刀刃与脖颈相接处再入一寸,便会划破谢玉的皮肤。
刚刚死里逃生不过一月时间,她姑且还不想简简单单地就在此处丧命。
谢玉咬着牙,握紧了陈尘的手,看向山顶的院落。
近了,约莫只差二十余步。
她便一路在心中倒数,一路向上攀爬,每走一步便觉得身上筋骨被拆开重组一般,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志。
三、二、一……
谢玉跪倒在那院落之前,刀刃在她的脖子上带出丝丝血珠,滴落地面,又没入土中。
好在,陈尘的手仍紧紧拽着她,让她不至于彻底倒地。她又颤巍巍地攀着陈尘这病秧子的手重新站直了腰身。
拨云见雾,他们得见山顶院落的模样,院中三幢屋舍分布三角,主屋左侧,一棵紫叶巨木蜿蜒而上,枝干上长长的气根垂落地面,树荫底下一张木桌、两张藤椅。
再往两侧屋舍望去,大门紧闭,门上钉着几道黄符,随风而动。
不多时,肩上那莫名的灵压终于消散,但那怪木的香气渐浓,勾得她的大脑嗡嗡作响。谢玉强撑着眼皮,望向那味道的源头,那棵参天怪木。
其上怪枝丛生,树叶繁密却无一片落叶,树干之上隐约有赤纹流转,如人体之中错综复杂的血脉,根系下探,贯穿整片山岩,这树就像是整个空城寨的“心脏”一般,树影婆娑之间向外鼓动灵气。
树木之上死寂的灵气化作紫色光晕,在每片叶子之上流转,叶片之上又徐徐散出紫烟,裹挟着那香过头了的木质香气。
“屏息!”
突然,她的脑中传来陈尘急促的命令,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听见身旁又是重重一声响,陈尘牵着她的手一同倒地,倒地之前,一道肉眼无法察觉的灵力屏障将她周身包裹。
“陈尘!”谢玉焦急地呼喊。
一旁少年挑着眉,嘴一瘪,“真是个废物。”
又向身边几个黑布衣的“保镖”下令,“将这女子带到后院去,再将他……”
少年眉眼间的嫌弃之情可见一斑,“搬到侧屋去!”
两人将谢玉架起,两人将陈尘抬着,一班往后院去,一班往侧屋去。
侧屋一开一闭,与外界彻底隔绝。
后院与山崖相接,一尘不染的土地上以血为墨,画出诡谲的阵纹,血腥味被锁在后院之中,且说这阵纹,单是望去便让谢玉好一阵头晕目眩,隐有作呕的欲望。
那两人将她往地上一扔,就毫不犹豫各自往崖间跳下,不闻回响。
只剩下那少年,居高临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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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着她,眼中紫光流转,语气变得森冷,“为何入我空城寨?”
谢玉不语,只是昂首望入他的眼中。
少年一笑,“寻人?可真是大胆。”
少年又问:“你可知我空城寨最爱的便是活人……最爱的便是你这般根骨绝佳的躯壳。”
少年舔了舔牙齿,蹲了下来,言行举止不似十四五岁的少年,“等大当家的回来,便是你的死期,好好享受最后的时日吧。”
这少年倒是愿意与她废这般多口舌,谢玉抬眸,“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哼,你也……”少年心气甚高,只是冷哼,却在仔仔细细瞧了便谢玉之后,目露兴致,“你确实配。不如这样,作为交换,我回答你三个问题,同样的,你也要回答我三个问题,如何?”
面前人早已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随她如何问,又有何用?
谢玉隐去眼中神色,“成交。”
“第一个问题,你为何现在不杀我?”
少年仍是张扬地笑,毫不在意道:“阵法的钥匙在我们大当家手里,他还有一日便会回来。”
“第二个问题,院中树木所散发的香气究竟为何会让那男子昏倒?”
“香气……?”少年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更盛,“当然是因为那香气只有你们修士能闻到,修为越高,受到的反噬也就越高。”
谢玉挑眉,“那么,第三个问题,你是凡人?”
少年愣神,而后猖狂仰腹大笑,笑得眼眶中可见泪水闪烁,“是啊,我是凡人。”
少年又喃喃道:“不过,很快我也会变成修士了……”
而后,他勾唇看向谢玉,“你的问题问完了?那就要轮到我了。”
谢玉:“且慢。”
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一颗白丸,掌心摊开,摆在少年面前。
“毒药?”少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不瞒你说,我虽然是凡人之躯,却是百毒不侵,你真以为这就能对付我?”
谢玉故作虚弱地苦笑,“当然不是,这可是我身上最值钱的宝贝了,名唤聚灵丹,可以激发凡人筋脉,从而使得凡人也能凝聚灵气,成为修士。”
谢玉顿了顿,又说:“你方才见到的那个瞎道士便是通过这个法子修炼的。”
“哦?”
“方才听见你说,你想要成为修士,何必等到几日后,我这丹药就能帮你。”
少年神色一变,收起脸上笑意,刚想往她手中一抓,谢玉便握拳,道:“作为交换,放我生路。”
少年托着下巴,眸光阴冷地照在她面上,忽而一哂,“我答应你。”
在这寨中,生杀大权皆在他手,区区一个承诺,算得什么。
少年伸出手掌,等待那属于他的灵药。
谢玉状似不舍地将灵药放在他的掌心之上。
少年捏起那袖珍的白丸,举至半空,细细端详,而后眼睛一眯,面朝怪木,高声一喊:“老树妖,她说的这白丸功效可是真的?”
闻言,谢玉呼吸一滞,死死盯着那棵巨木,身旁的手紧紧握拳,冷汗从身后打湿了单薄的衣裙。
21. 三轮赌局
少年口中的老树妖正是那棵长在院落中的怪树。
听见少年的问话,那巨树随着细碎的风开始摇晃,像在思索少年那问题的答案。
片刻之后,一片紫叶徐徐从半空中落下,此时谢玉才真正看清这叶片的模样。
叶片状如火苗,离了枝干仍裹着那紫色的灵力,叶脉走势不合常规,如久置的血浆一般暗红。
少年伸出手,从空中接下那枚叶片,瞬间叶片如火苗一般舞动,燃起蓝紫色的火焰,将那枚灵药吞噬。
谢玉的指尖紧紧扣在掌间,拳心之内鲜红的血液渗出。
她不自觉的停下了呼吸,就这么望着那道火,心脏如雷般鼓动。
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那火苗彻底熄灭,少年手中的聚灵丸仍然完好无损,如被清水洗涤过一半,莹莹发亮。
少年蹲下,看着地上仍在挣扎的谢玉,像是在看一条已经无用的虫豸,目露轻蔑之情,笑道:“没想到,你竟然未妄想欺骗于我,还是过于天真了啊。”
分明看起来比谢玉还要年轻几岁,口中话语却渗人得可怕。
他又轻舔了舔牙尖,“不过也好,再多挣扎不过徒劳无功,我且饶你一命,待我成为修士,便将你练作傀儡,留于空城寨,继续为我效劳。”
隐约间,谢玉将此前空城寨人的表现与这句话联系了起来。
所以,空城寨众人尽皆是没了神志的傀儡,而傀儡的主人,是眼前的这个……少年?
谢玉突然目露凶狠之色,手中聚起灵气便直直地向少年面中出拳,拳速极快,只见虚影,却见那少年捏紧手中丹药,于空中一个翻滚,又是出腿一扫,将她踹至地上。
谢玉吃痛地倒握在地,浑身颤抖,像是愤怒,死死盯着少年的双眼,激动道:“你无耻!你言而不信!”
眼前的少年安稳落地,浅浅笑着,像是抛糖丸一般,拨弄着那枚灵药,也似在逗弄着她。
只是,这少年不知道,她还在等,也还在赌。
早在被押上寨子之时,她就忘却了陈尘对她所说了有事就跑的嘱托,反是被山上种种激起了血性。
谢玉的指甲陷入地上,五脏六腑被紫木的异香引得似邪火在灼烧,身上筋骨也像是被人狠狠揍了好几轮一般,生疼。
比那日在县衙遭的打还要疼,但她仍是不想退,虽然说她谢玉曾经是个小贼,但也是个讲义气的小贼,怎么能丢下数次救下自己的恩人就这么跑掉呢——哪怕她仍然不知道这人救下自己的目的。
当然,此时也没有再让她退的余地了,谢玉的余光望向一旁险峻的山崖。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她参与了三轮赌局,赌注是……她自己的命。
第一轮,她赌这少年足够自负,赌自己足够特殊。
瞬息之间,她想起了莫名将她救下的陈尘,想起了那盯上她的小鬼,还有这些时日里遇到的种种怪事。
好在,她赌赢了。
第二轮,她赌这紫木木香只对修士有效,且这少年只是有些拳脚的凡人。
只因,她未在少年身上感受到灵力的气息,而上山的路程中,这少年丝毫不受周遭灵气和异香的影响,只有她和服用过聚灵丸的陈尘。
好在,她以三个问题,赌赢了。
第三轮,她赌这聚灵丸对凡人亦有功效,而这少年也愿意吃下这枚丹药。
若她这几日的观察没有差错,陈尘目前修为尽失,只有神识堪堪可用,身体与凡人无异。那么按理来说,这丹药对于这少年应该也是有作用的。
现在便是这最后一轮,她咬着牙关盯着少年的手,唯一的变数,便是这少年愿不愿意服下的药。若是服下了丹药,这紫木的异香便会瞬间对他产生效用。
当然,若是不愿……再多的功夫也是徒劳。
不过,她还是在赌,赌她这么多年钓大鱼的眼光不会出错,赌这少年的自负。
此时,只需要再添一把火。
谢玉转而一笑,勾住了少年的目光,少年皱眉,“你笑什么?”
谢玉不言,苍白的脸上尽是嘲弄之情。
少年伸手狠狠捏住她的双颊,咬牙切齿道:“你在笑什么!”
谢玉艰难地开口:“笑你胆小,所以怎地也无法踏入修仙之途。”
少年冷哼收手,不再言语,只是将那药丸抛进口中,用力用尖牙碾碎,盯着谢玉的目光像是要将她一同咬碎一般。
很好,听着那丹药被啃食的声音,谢玉竟然只觉得心情愉悦,绷紧的身体骤然松了下来,面中带笑。
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现在就看这老天给不给面子了。
她仰起头,望向天边浮云,一片祥和之景。在低头一看,面前少年正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目中狂喜。
此时,他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具器皿,天地间的灵气都向他的体内涌来,体内瞬时灵力充盈,充满了力量。
少年仰天长啸,又大笑着冲倒在地上的谢玉朗声道:“这确实是宝物,你放心好了,日后我也是不会亏待你的。”
谢玉未曾直视他的双眼,淡然道:“是吗?你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不过瞬息,少年脸色骤变,那溢满体内的灵气在他经脉之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倾斜的出口,过盈则溢。
这聚灵丹确实可以作用于凡人躯体,但谢玉未曾考虑到陈尘就算修为尽失也绝非普通凡人身躯。
相反,他体内经脉丹田经过数百年的修行,早已被拓展得足以容纳海洋般灵气。
陈尘将聚灵丹交予她之前所说的是:危机时候服用。
陈尘未曾言说的是,这丹药乃是地品丹药,天地玄黄人五品,这丹药已经是云天境内大多数炼丹师难以触及的境界了。
因此,这丹药对于修为尚浅者而言,无异于服用毒药,仅仅一颗便能让炼气修为者经脉寸断,让那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凡人爆体而亡。
此时,面前少年口吐黑血,紧紧按着自己的腹部,眼中仍是不可置信之色。
那黑血四溅,洒到谢玉面前,谢玉痛快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漂浮在半空中。
没想到,这少年不是被紫木所反噬,而是自食恶果。
“噗通”一声巨响,少年倒在地上,倒在树荫之下,后脑勺直接落地,淌出的鲜血在地上汇聚。
谢玉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起身,先是望了眼那紫木,疑惑着,这紫木对于她的效用似乎在她未察觉之时便有所削减。
暂且不计此事,谢玉皱着眉望向倒地的少年,气息仍未断绝,却是目眦欲裂,七窍流血。
一时间,作呕的欲望又在她胃中翻涌,无疑,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终结一个人的性命。
她看了看自己仍在颤抖的手,踉跄行至关押陈尘的侧屋,扶着那灰白的的墙体,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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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干呕,只觉脾胃都要被吐出来似的。
她深呼吸,向空中艰难地攫取氧气,悬着的心终于落至实处。
她抬眸看向面前钉着黄符的木门,陷入沉思,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一时手足无措。
不知晓这黄符的作用,她也不敢轻而易举开门。
瞥了眼那再没有动静的紫木,谢玉又顺着院落的小门往下山下空无一人的空城寨,灰幡仍在空中高扬,整个寨子静的可怕。
这少年死的太轻易了,尚未揭晓的谜题也太多了,还有少年口中的“大当家”,谢玉直觉这一切不会这般快地结束。
谢玉一咬牙,哪管那黄符,只破门而入,侧屋里混黑一片,倒伏着两具躯体。
一具自是陈尘,而另一具是——
“觅云姑娘!”谢玉一时诧异,这下好了,上山想找的人也找到了。
她走到两人身边,挨个呼喊。
两人却像是陷入梦魇一般,始终未曾转醒。
谢玉望向寂静的门外,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更为剧烈地晃动两人的肩膀,“陈尘!觅云姑娘!”
陈尘有了动静,眉毛一皱,似欲转醒,但徒劳无功。
谢玉仅凭直觉,又一次握上了陈尘的手掌,像以往陈尘数次所做的那样,闭上双眸,从体内调动自身灵力,那股如针线一般细微的灵力,一点点地通过二人掌心相对处传入陈尘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只觉得体内灵力像被山贼洗劫一空,一点儿不剩之时,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谢玉睁开眼睛的瞬间与陈尘对望,对上那双灰蒙蒙的眸子,彻底安心,虚弱而又欣喜道:“陈尘,你终于醒了!”
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自己语气之中的依赖之意。
陈尘就这么直对着谢玉,仿佛还逗留在梦魇之中未曾走出,半晌才深深叹息,扭头去摸索自己的竹杖,“辛苦了,谢玉。接下来的事儿便交给我吧。”
像是温柔的师长一般,从她手中接过重担,明明他自己也格外虚弱。
这是陈尘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从前她只觉得一些夫妻唤起对方的小名时腻歪的很,却没曾想,原来被人这般温柔的直呼名姓时也是这样的腻歪。
谢玉低头,避开陈尘又一次转来的目光,“觅云姑娘也在此处,但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如何是好。”
陈尘颔首,从指尖戒指中变出一个丹药,“此物名为祛魔丹,是玄级丹药,可以驱逐一些低阶的梦魇小魔,且喂给觅云姑娘。”
说罢,陈尘在原地,盘腿捏诀,以吐纳之术排出体内瘴气。
再度睁眼时,只见一旁觅云已经转醒,正踌躇地望着他们两人。
见陈尘望来,方才作揖,“神农谷弟子,觅云,感谢二位舍命相救,日后若有何事,尽管找我觅云。”
直到现在,觅云终于自报家门,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神农谷……
陈尘眉毛一挑,这是云天境内三大药宗之一,若他没有记错,应该远在离天门辖域。
陈尘并未多问,而是点了点头,算作接受,而后心念一动,想起那白发少年身上的显踪粉。
手边再次捏起法诀,少年踪影在他识海显形。
“不好。”陈尘急促道:“可还记得我们在另一山头遇见的白发少年?显踪粉显示他正在往我们的方向赶来。”
22. 拘灵阵
谢玉转过头去,颇为震惊地望向陈尘,要不是陈尘说起,她早要忘记此前遇到的少年了。
倒是一旁觅云姑娘满头雾水,“这是何人?”
“是我们在野魂山靠近南水县的山头遇到的白发少年。”谢玉迅速地解释道。
“白发少年……”角落处的觅云轻声呢喃,忽而一拍脑袋,“我也在山间遇到过!我原先在山中听见有人呻吟,以为是有人被困山林之中,谁知一靠近看见是个白发少年,好生奇怪,我便赶忙向山下跑,谁知,他一掌将我敲晕,再醒来,便是这里了。”
谢陈二人相视,心下了然。
谢玉虽然身体虚弱,倒还是笑着打趣道:“不知觅云姑娘是什么修为?”
觅云:“不才,将将筑基修为。”
一旁仍在盯着白发少年踪迹的陈尘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欲言又止。
觅云:“我医修出身,被突袭一个掌刀击晕应当也是正常的吧……”
陈尘打断了二人的交谈,道:“按那少年速度,马上便能赶来,此刻出寨也只会与他撞个照面,暂时没有时间过多回忆了,我们需赶快想出应对的法子。”
“好!”谢玉撩起衣袍也往地上一坐。
“首先,需要确定这人的身份修为。”
谢玉联想方才服用聚灵丹而亡的那少年,“方才那个抓我们进寨的少年口中有个神秘的‘大当家’。”
几人遭遇前后一串联,便大致能确定这大当家便是那白发少年,谁料想得到这偌大的空城寨,大当家与二当家长相皆如少年模样。
“他的修为……”
在谢陈二人与白发少年初次相遇之时,都没有觉察到他的修为,说明,那少年身上定有隐匿修为的秘术。
谢玉骤然想起县中老人的传言:“县里的老人家说,那跑到野魂山里建起空城寨的疯修士乃是筑基修为。”
如今经过百年,不知可有变数,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白发少年的修为只会比筑基修为要更高,那么往上便是金丹修为。
谢玉现下只觉得体内灵力空空,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尘,不知可有破局之法。
陈尘沉思片刻,又从戒中拿出一颗聚灵丸,“干脆一战。”
作为曾经的剑修,战斗是他的本能,何况以他的剑术水平加之聚灵丹提供的金丹修为,即使是金丹修为也不足为惧。
这也是他敢带着谢玉上野魂山的底气……虽然好像确实遇到了些未曾预料到的事情。
陈尘的手凝滞在半空,只觉得底气似乎弱了些。
一旁的谢玉现在可见不得这丹药,忙将它夺走,“没收!你不许再碰这灵药!”
方才后院少年暴毙而亡的样子仍让谢玉心有余悸,哪敢让陈尘服用。
却说一旁的医修见到丹药便凑到他们面前细细端详,片刻之后,不可置信道:“聚灵丹!地级丹药!?”
不,重点不在这儿,“不是,谢玉你夫君这副病躯还敢服用这个丹药?本来是半条腿踏进棺材里,吃吃吃,再多吃几颗就可以感受到半截身子入土的感觉了。”
这大夫骂起病患来是丝毫不嘴软。
病患和病患家属四只眼睛,呆呆地一同眨巴着眼睛投向觅云。
好一顿骂之后,觅云方才感觉不对劲,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不是平常的病患,语气软和下来,小心翼翼道:“额,我的意思是,就是……谢玉姑娘平时要多看着点你夫君,切莫再过多服用这类丹药,现下他的身子承受不起。”
谢玉悄悄捏了捏陈尘的手臂,方才笑道:“知道了,觅云大夫,以后一定盯着他,一定一定……”
又转头和蔼地瞅着陈尘,“夫君,你记住了吗?”
陈尘僵着脸点头。
三人在这屋子里,又陷入了僵局,忽而觅云道:“不如我吃这丹药,我姑且是筑基修为,再如何也不会对经脉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如今确实只有这方法了,现在他们在暗,敌人在明,陈尘借助显踪粉看得见白发少年或者说寨主的位置,而寨主却不知晓空城寨目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只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进行伏击。
陈尘再颔首,谢玉将手中丹药递给觅云,眼中仍是担忧,“觅云大夫可勿要逞强。”
话音刚落,陈尘那处又言:“快些从这出去,最好远离院落之下那有灵压的石阶,底下的空城寨民居,我看是个不错的伏击之处。”
旁边两个女子一同点头,眸中尽是严肃。
三人起身,欲向屋外走去。
陈尘却忽然闭眼,沉重道:“不好,他已至院落之中……”
明明方才显踪粉还显示他远在寨门之外,瞬息之间,便现身至此。
门外忽而闪过一道人影,“是啊,大哥哥,我已经到院落之中了。”
正是寨主,银白的发丝凌乱散布,自发间瞧去,可以看见他眼中黄浊色,不似少年似垂死老者。
这少年寨主咧嘴一笑,愉悦道:“那么大哥哥,你们便在这屋子里呆着吧!”
寨主神色忽变,用力将房门合上。
陈尘握起手中竹杖猛追,却未追上房门闭合的“砰”的声响。
敲在门缝边缘,这门却纹丝不动,只抖落下些许木屑,仿佛在嘲笑他所做的无用功。
陈尘手中卸了力,竹杖重重落在地上,垂下的眸中懊恼之色显现,一声深叹,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谢玉看懂了他眼中所诉说的情绪,因为这是他见到的每个天之骄子在遭遇不顺之时都会露出的感情。
她见得太多了。
她捡起地上的竹杖,轻轻放在陈尘手间。
没有说别的,反而问道:“陈尘,这间屋内可是有何玄机?”
陈尘坚定地持握竹杖,阖眼道:“内有一道小阵法,若我未曾感知错,这是拘灵阵。”
虽然陈尘声音很轻,但门外的人却是捕捉到了,笑着说:“大哥哥可真聪明,可惜没什么用了。”
陈尘脸上颜色变换,艰难地开口:“这拘灵阵最出名之处在于它只能由外向内破开,若是由内向外使用蛮力破阵,所用之力越大,反噬也就越严重。”
外面又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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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专程要和陈尘对着干似的,“是啊,我这外头还设有一阵法,一经开启,会将拘灵阵内人的精血不断外送,用来滋养这棵树……”
“哦,你们应该都见识过了,这棵紫木,或者称它为——天魔树。”阴冷的笑声顺着门间缝隙传进来,又缓缓远去。
“那么,再见了,三位。”
脚步声远离,三人又一同坐下,觅云愧疚道:“你们是为了救我上来野魂山的吧,是我害了你们……”
“并非。”陈尘淡然道,即使现在可能距离死亡只差一步,“我也有欲调查之事。”
谢玉知晓陈尘所说的是那新婚之夜中,小鬼用在她身上的术法。
谢玉眸光闪烁,咧嘴一笑,“这是在作甚?各自担责?”
两人望向他们当中修为最低的谢玉。
“两位大佬,一个神农谷出来的医修,一个……不知道哪个宗门出来的修士,我谢玉在这儿可都得依仗你们,你们不想想办法,我们可就真没救了。”
是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解决方法,而不是在这儿自怨自艾。
陈尘点头,“若我没猜错,依据寨主方才所言,他要启动的阵法或许是一种邪道阵法食元阵,以阵中人为灵力供应源,为指定的精怪或修士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这个寨主,只怕是阵道翘楚,他在院中架设食元大阵,中间套有数个拘灵小阵,以达到阵间能量的循环……”陈尘皱着眉喃喃自语。
觅云在旁补充道:“确实如此,但以我对于阵法粗浅的理解,每种阵法启动、运行皆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条件,这也就意味着,现在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安全时刻。”
“那就是说,我们要趁着现在的时间赶紧找到破阵的办法,不然时辰到了,便是我们的死期,可方才陈尘和寨主都说这阵法从内强行破阵会有强大的反噬,这可如何是好?”
“斩了便好,管他什么反噬。”
若是以往的陈尘,会这么回答。
但在此时,陈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过往所学。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之中响起:“世间万物,皆有其解,有死则有生,陈尘,你可记住。”
“一个完整的阵法至少需要阵眼、阵纹以及灵力来源三种条件,若是想要从内解阵,必须破坏其中一个条件,据我观察,野魂山之下有条贫瘠的灵脉,寨主将这灵脉的灵力抽出,用作阵法的灵力来源,难以破坏,至于其他两项……”
阵法布置的条件严苛,致使不少修士不愿修习这般复杂的术法,转而去修习剑道、刀术等相对直来直往的术法。
谢玉忽而惊道:“陈尘!你可记得屋外贴着的黄符?上面有些奇怪的纹样。”
“是了,是了,这应当是拘灵阵阵纹。”陈尘不住用指尖敲击身旁竹杖,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
“以整个木屋为阵,又将阵纹置于屋外,可真是……”陈尘闭上双眼,“现在我们可以寄希望于阵眼还在屋内我们可接触的地方了。”
他的神识再次向外展开,不放过屋中一寸一毫的角落。
23. 破局
一次,两次,三次。
陈尘的神识扫遍了整个屋子的区域,无功而返,整个屋子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着。
修为尽失的陈尘无法支撑这样频繁的神识使用,只觉得灵台当中一阵刺痛。
在他皱眉瞬间,谢玉便呼唤道:“陈尘,停下来吧,我们一块儿来找。”
他重新张开双眸,哑声道:“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或许寨主没有将阵眼设置在屋中。”
但这实在是不合常理,他也从未听闻过有什么金丹或者筑基修为的阵道天才能使阵法独立于阵眼运行。
除非,他一开始就想错了,这阵眼并非什么关键的宝物,而是人。
陈尘神色一凛,先操纵神识内视,见体内并无异常,方才开口,冲那两人道:“我们寻找的方向错了,他设置的阵眼可能不是宝物,而是人……”
“人?”面前两人一同惊呼。
陈尘颔首,“在下并非专攻阵法,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了解不多。但忽而想到从前所学,想要以拘灵阵将我们彻底困在其中的办法,不是将阵眼藏匿于隐秘之处,而是将阵眼在不知不觉之间放在我们三人当中,若想破坏阵眼……”
“就要将我们其中一人杀掉?”这下就连谢玉这个将将步入练气阶段的小修士,都感受到其中利害了。
言罢,陈尘还是从戒中拿出一枚聚灵丹,却在含入口中之前稍稍顿住,望向欲言又止的谢玉,“抱歉了谢玉,这丹药我还是要服下,余下琐事,出去再说吧。”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以人作为阵眼,便要以灵力作笔,在修士体内画下灵纹,用以作为阵眼驱动阵法。
而每个修士体内均有自我保护机制,单单通过神识无法探查其他修士的体内状况,只有通过灵力的连接方能
三人之中只有他对这阵法最为了解……
他的掌间灵力骤出,“两位,冒犯了。”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一座高山之上,负担着大师兄的职责。
一道霸道的灵力在两人体内逡巡,检查其中的异样。
片刻,陈尘的眼睛蓦地睁开,眉目之间隐含复杂之色,他再次看向谢玉,重重地叹息:“不出所料,那阵眼,便布设在你的体内。”
“阵眼……”谢玉呢喃的声线中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望向陈尘似乎在沉思的脸庞,忽而想起二人在另一处山头偶遇白发少年时的状况。看来不只是他们给白发少年下了显踪粉,这白发少年也为他们布了一个大局。
“好一盘大棋。”谢玉冷笑,而后振作起来,“若是,在他启动阵法之后,我身上的阵眼还不能解开,你们便把我杀了。”
她的目光之中只剩下坚毅和恼怒,而没有丝毫犹疑。
在南水县当小贼的几年告诉她,行事要果敢,不然只会害了更多人。
她看向陈尘略带错愕的神色,“别误会,我不是什么仁心慈善之辈。”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若是你没救下我,我可能个把月之前就已经死了。”
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
“好了,别再废话了,我是死是活,便看你的了,陈尘。”
“诶诶,还有我,谢玉姑娘。”一旁觅云为这焦灼的气氛加了把火,又转向陈尘稍稍作揖,“若有何我可助力的,尽管开口。”
“好。”陈尘眼底露出复杂神色,但此时显然不是思前想后的好时期,“你修为尚浅,若是强行破除体内咒文,会因没有神识和灵力护体而生死难料,但我仍有一法,以反咒破局。”
“反咒?我似乎也听师长说过。”觅云在旁点头,这个法子显然是可行的,只看时间是否充足,以及……
“我体内灵力应当刚好可以支撑我布设咒文,但此后诸事,便要交给你们了。”陈尘摩挲着竹杖,望向觅云,也是在考量这人是否真正能够信任。
“放心交给我!你们是进来救我的,我就要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出去,不然我觅云枉为神农谷修士!”此刻的觅云像是女中豪杰。
“可需要我配合?”作为其中关键谢玉淡然笑道。
他继续将手心与谢玉相对,“放松就好,接下来我会将阵眼咒文记录下来,再绘制反咒以灵力将之重新绘制于你的体内。”
“好!”谢玉一笑,贴上他的手,却感受到他紧张的颤抖,面上仍是一副镇定模样。
谢玉凑到她耳边,一如初见之时的作弄,“别紧张哦,夫君,我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
只不过现在算不得作弄,现在是名正言顺。
她这夫君一瞬间耳边便熟透了,好消息是,手不抖了。
谢玉又是一笑,站直身子,阖上双眸,浑身肌肉放松,“来吧。”
陈尘的灵力如同涓流一般钻进她的体内,与她身体中细微的灵力交融,触感就像是冰冷的剑刃,只是这剑刃将自己的刃边又用灵力包裹起来,避免伤她。
两道灵力交汇,她的灵力作为路引,使得她周身都对陈尘开放。
她感受着两股灵力一同在自己的体内游走,那股陌生的灵力,总让她觉得像被轻飘飘的羽毛挠了一般,骨头只觉得酥酥麻麻的,她只能不断给自己洗脑,以让自己放松下来,不会阻碍陈尘的动作。
半炷香过去,寨主设下的咒文已经被陈尘拓印在了一张灵符之上。
谢玉抬眼,审视着陈尘手中灵符,当视线顺着灵符勾勒之时,心口一抽,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妖邪盯上。
陈尘并未言语,而是抽出另一张空白灵符,将已有灵符上的咒文按结构拆解,而后重新组合,组成能够用来应对这诡谲灵咒的反咒。
只需以灵力将这反咒设下,两股灵咒便会在谢玉体内发生碰撞,从而消解。
“可有护元丹?”陈尘毫不客气地向一旁的觅云问道:“没有?我记得这不是神农谷招牌之一?”
他的语气冷淡,但觅云却像是瞬间遭遇长辈问话一般,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随身的方圆戒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里面装的正是护元丹。
“谢玉,将这个服下,可以保你元神不受咒文冲撞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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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不说废话,径直接过丹药,往嘴边送。
倏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和着长刀在地面拖行的声音。
忽闻一人粗犷之声响起:“寨主何在?”
屋中人只是面面相觑,但没人回应,毕竟来者是敌是友还不见分晓。
刀起刀落,院中事物似乎被外来者砍得七零八碎,乒乒乓乓的声音四起。
“空城寨寨主何在?”
寨主自是在后院布阵,即使听到了,也无暇分心。
隐约间,谢玉觉着这声音格外熟悉,“这……怎地有点像是那猎户大哥的声音?”
“恐怕便是他了。”
看这阵仗,这猎户似乎也认识寨主,而且怕是有些仇怨。
谢玉开始大声叫唤:“大哥,猎户大哥!”
果不其然,脚步声渐近。
“你们被关在里头了?”
“是的,里面有阵法关住了我们,我们马上能破阵。”
屋外人像是松了口气。
陈尘接上话茬:“兄台,这空城寨寨主正在后院,意欲开启空城寨大阵,届时,我们都逃脱不走,可否劳您一事?”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身边的女子面露痛苦之色,陈尘眼皮一跳,只听谢玉道:“我感觉,体内咒文似乎开始运转了。”
身体内就像是被火灼烧一般。
“觅云姑娘,你来解释,我为谢玉破阵眼。”
觅云点头,三人各自行动。
觅云也长话短说:“这位大哥,后院便是你要找的寨主,若他仍在阵中,便随便找些什么趁手的武器捅上去。”
阵法开启之时,若无人护卫,阵中人,便是最脆弱的。
她又看了眼面露痛苦的谢玉,“若他已然出阵,你便找机会破坏后院阵纹。”
最后,她补充道:“寨主乃是修士,优先保重自己,其余事情,等我们从这该死的阵法中出来后再说。”
屋外人不知是何表情,只听一阵拖刀声渐远,柄上铁环碰撞,发出金鸣。
一口气说完这串话,再回头时,只见身后,一人面色苍白,运作灵力的手不断颤抖,另一人额上布满汗水,尽是痛苦颜色。
顷刻,几道巨响拔地而起,两人分别跌至两旁,陈尘更是力竭而昏倒,只剩谢玉苦苦支撑着地面,大口地喘息,眉毛紧皱。
下一秒,房屋从顶部开始崩塌,觅云眼疾手快展开灵力,将落下的碎片弹至远处,屋外狂风大作,但好在,三人安然重见天光——
不对,还有个已然昏迷还不知身体状况的陈尘。
但现在别无他法,他们要先赶去后院。
“谢玉姑娘,你可还行。”
谢玉一咬牙,瞥向陈尘,为他寻了处平坦的位置躺下,方才道:“且去后院吧。”
两人望向后院的方向,紫木的叶片窸窸窣窣向下落,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一阵一阵响起。
谢玉与觅云目光相对,看来后院两人已经打作一团了。
24. 无尘剑
拘灵阵破,原想饱餐一顿的天魔树上诡异纹路颜色黯淡,树杈上片片紫叶如活过来了一半,缓缓蜷缩,如同蛆虫似的扭动,而后落在土地之上化作点点灰烬。
后院,危崖之上,食元大阵已然开启,阵上纹路血红,灵力流淌其间,一旦视线凑近,便觉魂魄皆要被它啃食。
阵纹两端,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提刀站立,刀疤之下的脸庞尽显凶色,而另一端是个背手而立的瘦弱少年,说是少年,却满头白发,随着山间卷起的阴风与尘沙在空中飞舞。
天边的紫叶一片片地落下,白发少年身上,转瞬变作紫色微光,融入他的体内。
这少年的瞳孔在尘沙中泛红,却听他道:“仇观澜,我已数次手下留情放你离去,你确定还要这般与我作对?”
“不杀你不足解恨。”仇观澜沉沉回道,将手中刀一横,压下重心蓄力,目中只余下面前少年。
少年狂笑,从空中捏下一片紫叶,紫叶形状变换,作一柄长枪,紧握手中,枪上尖刃被紫色的火光包裹,引得周遭空气一同变形。
少年长枪一指,划破躁动的风,“便看看,你这凡人凭什么了。”
少年踏风而起,瞬步拉近二人距离,枪柄在少年手中不断旋转枪刃直指仇观澜心口,意欲速战速决。
下一瞬。
“锃”!
仇观澜手中长刀微提,拦下少年那杆长枪,刀枪在空中交汇,争鸣声起。
少年不断加重力道,仇观澜面目狰狞,一声怒喝,双手稳住刀身,而后单腿后撤,浑身皆在颤抖,但又堪堪在风沙之中稳住脚步。
“灵器?”少年口中呢喃,所言灵器便是修真者以灵力锻造的兵器。
眼下这个凡人显然并不能全然掌控手中刀刃,但这刀刃却格外亲近这个凡人,任由他驱使。
两人的兵器在半空中交锋,打得有来有回。
仇观澜面露狰狞,热汗挥洒至泥土之中,双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但观那少年,面上毫无倦容,枪枪聚力,正当仇观澜节节败退之时,那柄长刀刀柄上的铁环响起清脆碰撞声,一道光幕挡住了少年的枪势。
眼见正面攻击难以突破,少年冷哼,瞥了眼那渐渐枯萎的紫木。
他抽开长枪,纵身一转,凌空之时,一个空翻至男人身后,这次,他以枪为笔,枪尖在空中迅速滑动,画下咒文,轻轻一点……
“住手!”一道急促女声破空而至。
“砰”一声,又是一个沉重的药箱砸在了两人中间,瞬间化作成年男子高度,如同一个棺材般直直挡在两人之间。
可惜再快也远不及白发少年咒文打入仇观澜身体的速度之快。
谢玉与觅云一同来到后院,面色不善。
而正在打斗的两人也向这两个不速之客投去目光。
白发少年阴恻恻地笑着,将那巨大的药箱一枪挑至一旁,“也好,这木匣今日便作我这老朋友的棺材,送他上路吧!”
他口中的老朋友正是仇观澜,也是谢玉所识的那位猎户。
觅云冷笑,将那药箱缩成板砖大小,便想着向前和那白发少年好好斗上一番。
说时迟那时快,白发少年的目标并未在她们身上,而是凝聚灵气,长枪一转直接向仇观澜后心口刺去。
仇观澜转过身来,将那刀再度举起,但凡人速度哪及修士全力一枪。
他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那枪带着周遭风沙向他扑来。
倏地,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谢玉!”觅云高声惊呼。
而仇观澜更是怔怔地看着面前人,一柄长刀脱手落地。
那柄长枪狠狠地刺在了谢玉胸前。
白发少年显然也没想到谢玉会在此时挡在身前,也没想到谢玉步法之迅速,连他都未曾察觉。
虽然震惊,但无妨,都是碍事的,除掉哪个都成,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这具身体。”白发少年喃喃,眸色晦暗不明,手中力度仍然不减,瞬息间,这柄长□□入谢玉的衣物,再向内便是谢玉的心脏。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只是面前女子突然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笑容。
她小声道:“你猜,你能杀了我吗?”
这道声音只有白发少年能听见,白发少年惊疑,但止不住已经出手的灵力。那长枪伴着紫火一同深入,忽而一股诡异的力量将他狠狠地弹开,白发少年踉跄后退几步,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位置稳住身形。
而另一边的谢玉大大方方地扯开破烂的外衫,内里好几道黄符显形,其中一道燃着幽蓝火光,瞬间化为齑粉。
谢玉面上笑容不减,只如无事人一般,闪身至白发少年前,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伸腿将那持枪的手踩在脚下,夺过长枪。
却说那柄长枪,刚到谢玉手中便重新变作了紫色的叶片,谢玉眉头一蹙,将这叶片塞进衣裳暗袋中,方才回头喊道:“觅云!”
觅云虽则震惊,仍与谢玉默契十足,轻轻点头,将手中药箱骤然放大,重重压在来白发少年身上。
白发少年先是挣扎,而后这怪异的药箱白光大作,似乎变得愈发沉重,白发少年终于是被压在了药箱之下,动弹不得。
这下,在场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谢玉伸出手与觅云击掌,“好默契,这人便留着陈尘醒来审问吧。”
而后转头望向一旁的猎户,只见仇观澜垂下头,去捡起跌落在地面上的长刀,颤抖的手够了好几回才再度拖起长刀。
谢玉眼神中困惑,问道:“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听见谢玉问话,仇观澜顿住:“担忧你们有命来,没命回。”
谢玉不置可否,听这人又问:“你身边那文绉绉的瞎道士呢?死了?”
谢玉和觅云相视一笑,这猎户也是不大会说话的,谢玉回应:“他晕着呢,倒还没死。”
仇观澜也沧桑一笑,走至白发少年身前蹲下,眼中是熊熊燃烧的仇恨,“没想到,你还是落到了这个地步……”
仇观澜支着刀回头:“可否由我杀了此人……”
话音还未落,药棺下人忽而勾唇一笑,施施然道:“你们不会以为,就这样便能将我解决了吧。”
只见他棺下手变换了几个法诀,只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这食元大阵还开着呢?”
食元阵的阵纹红芒不减,反而更盛。
瞬间,谢玉看着背对着她们的仇观澜重重跪下,伸手紧紧抓住胸前衣物,一口鲜血溅在少年面上,而后仰头倒下,手中刀砸在自己身上。
仇观澜死死瞪大双眼,眼中映照出忽而恢复生机的天魔树,树上仿佛紫色的火焰在滋滋啦啦地燃烧,照亮野魂山的半边天。
谢玉和觅云对视,齐齐跑到仇观澜面前,搀扶着他,却只觉得手中的血肉滚烫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灼烧。
瞬间,谢玉便想起方才作为拘灵阵阵眼所忍受的灼烧之痛。
“不好。”谢玉暗道。
耳边少年的笑声逐渐猖狂,响彻山间。
那笑声随着狂舞的风越来越慢,越来越重,到最后,只剩下垂死者的喘息声。
两人朝药棺下的人看去,白丝依旧凌乱,只是皮囊逐渐松弛,将将附着于人骨之上,重重叠叠的纹路如山脉,昭示着这人的彻底衰老。
仇观澜与那少年——
不,与那老者的精元一同被输送至那株天魔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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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只见那树影张牙舞爪,越攀越高,遮云蔽日。
忽而,谢玉听见仇观澜艰难地嘶吼着什么,她凑近他的嘴边,勉勉强强捕捉到几个字眼。
“食元阵……食元阵……我记得……烧了……烧了寨子,拆了灰幡,还他们……”
仇观澜的手轻轻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送出了最后一句嘶哑的话语,“还他们自由。”
谢玉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向觅云道:“只能如他所言了。”
觅云严肃地点头,望了眼那垂死的老者,将药棺收起。
“你去背上陈尘,其余交给我,可行否?”
谢玉点头。
她们未曾听见的是,那垂死老者在他们身后,牢牢地注视着紫色的树影,眼角处留下一行泪,“交易完成……帮我报仇,带我出去……”
这句话在老者口中反复重复,直至他的牙齿全部掉落,便是咿咿呀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另一边,两人脚步匆匆,前去前院,谢玉奔至陈尘身侧,将他抗在身上,不过短短半月过去,当初谢玉连拖都拖不动的男子,已经能被她轻而易举地扛在肩上了。
“走,下山!”
此时,天魔树正在专注于汲取食元大阵之中的养分,上山的灵压早被收回,然而,这下山之路,可没她们想的这般容易。
一路上,一具具傀儡身躯僵硬,四肢落在地上,一步步向上攀爬,每移动一步,四肢便如同生锈一般发出咔咔声响。
再看他们那无神的黑色眼珠,正直直看向那棵还在疯长的树,痴迷尽显。
谢玉看着他们的姿势动作,心中不适愈浓。
他们当中有十数岁的孩童,有面容朴实的男人,有年轻壮实的妇女,却尽皆变作了行尸走肉。
这群傀儡似乎发现了谢玉三人踪迹,一具接着一具将目光投向她们,仿佛下一秒便要如同林中野兽一般撕咬上来。
觅云道:“来者不善,我去拔幡,劳你在旁解决他们。”
就这样,两人继续向寨门方向奔去,一路上,觅云拔下灰幡,折成两断,谢玉则单手抱着陈尘,手脚并用将那攻上来的傀儡踹走。
谢玉不时回头望向那还在生长的紫木,随着折断的灰幡变多,那紫木的生长速度愈发缓慢。
谢玉兴奋道:“有效,真的有效!”
但仍然无法真正制止这怪木的生长,只见随着两人的行动,那怪木的根系也逐渐发达,粗壮的树根穿破两人足下的石阶,阻挠着他们前行的道路。
越往下走,越是心惊,这什么天魔树的根脉已然在整个空城寨之中扎根,再往外便是整座野魂山,整个南水县……
此时谢玉方才明白,这灰幡与天魔树根脉相连,是食元阵的传输通路,被练作傀儡的寨中人乃是护阵者,而寨主则是这食元阵的钥匙。
随着两人向下,路上的傀儡逐渐变少,估计都是到山上去护佑天魔树了。
空城寨的大门便在两人面前,此时她们需要思考的是,这空城寨要怎么烧毁。
谢玉将陈尘安稳地放在一旁,抬头问道:“觅云,你可会那个……掌心冒火的术法?”
谢玉的描述极其抽象,但觅云还是明白了,只见她露出了复杂的神色:“玄火?那可不是我这样的小小筑基修士可以掌握的。”
玄火不仅需要灵力支撑,还需要强大的神识控制……以及普通修炼者这辈子都遇不上的机缘。
谢玉随性地顿在门前,一时苦恼,抓了抓脑袋,向一旁嘀咕道:“陈尘,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忽然,陈尘指间戒指一闪,一柄长剑从中蹿了出来,像是好久未呼吸到新鲜空气一般,四处乱窜。
正是无尘剑。
25. 火烧野寨
好一阵,无尘剑方才压抑住激动,稳稳当当地落在谢玉面前。
而谢玉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剑,不知这是何意。
这剑在空中对着谢玉的脑袋一敲,仿佛在说:怎么这都不懂?
而后这剑又在空中划了一圈,一股小火苗在空中乍现,转瞬便如同没了力气一般,哑了火。
不知为何,谢玉竟能隐约明白它在说些什么。
它在让谢玉以灵力驱使它,在空中使出剑术,便能用出灵火,至于这剑术——
她又看向那柄无尘剑,只见它继续在空中乱砍,看着颇为着急。
谢玉福至心灵,原来是让她乱舞!
谢玉接过剑柄,明明不是她的剑,却让她觉得分外亲近。
她转头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觅云,与她说:“我们且一试?”
觅云咽了口水,不敢置信,但与谢玉一同又将陈尘搬到空城寨之外的安全之处,给谢玉留有发挥的空间。
谢玉双手持剑,手还在忍不住的哆嗦,她将双眸合上,深呼吸,默数着三、二、一。
微弱的灵力聚集于无尘剑之上,谢玉仍是闭着眼,举起剑身便是一通乱颤,还险些将自己的发丝削去。
但那无尘剑就像是来了劲儿似的,随着她的动作愈发活跃,带起谢玉的双手在空中翻飞。
从毫无规律,到自成套路,一阵细微的火光出现在无尘剑的剑刃上,随后,无尘剑带着谢玉腾空,拖着她便向前冲。
“啊——”
这种脱离地面的感觉惹得谢玉紧皱眉头,不住大喊,只能踮着脚在空中跑动。
一人一剑在空中四处乱跑,片刻之后,这剑终于是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先是那伫立的哨塔,再是四周的围栏,无尘剑扯着她环绕整个空城寨砍了一圈。
狂风将她发丝吹得凌乱,风中的沙石一半划过她的脸颊带下血痕,一半塞进了她微张的口中。
尖叫声被山林吞没。
谢玉只能紧紧抓着那柄剑,生怕自己被甩下山崖。
“蹭蹭蹭。”
一道道围栏应声倒下,连绵不绝的火焰在围栏之上吐着火舌。
终于,谢玉在体内灵力被彻底吸干之前,在空城寨门口再度停下。
无尘剑脱手落地,剑上光芒转瞬即逝。
谢玉撑着膝盖,将口中泥沙呸出,而后一阵酸水在她胃中翻涌。
一旁的觅云赶紧扶着她,“你还好吗,谢玉姑娘?”
谢玉摆了摆手,大口喘着粗气,在觅云的支撑之下顺势抬眸。
从缝隙之上的火星开始,那火越烧越旺,烈焰自寨周木栏向上爬升,又向内扑去,风卷着火舌拍打寨中屋舍,发出“嘶嘶”的爆裂声。
“我已在寨周以灵力阻隔,不至于让这山火蔓延。”身边医师道。
寨中无人生还,正如其名字一般,唯有无数被火焰蚕食的灵魂在火中浮现,扭曲着挣扎、嘶吼。
漫天的焰火卷起喧嚣的黑烟,所有的贪嗔痴都葬在一场山火之中。
他们是贪婪者,妄求长生而登野魂山,入空城寨。
他们也是可怜人,求仙之途夭折于微末之时。
在火向上鼓动之时,那些被囚禁的灵魂终于化作星点,消失在长空之中。
青白的天空无一束云彩。
风寂寥,便是尘埃落定。
谢玉不知道如何书写死亡,不知道如何书写仙途,她伸出手,拾起躺在地上没了无生机的无尘剑。
她忽然想问陈尘,这无家可归的游魂会去往何处?
她看向陈尘,见他眉间皱着,轻声叹气,俯下身来,将他眉心褶皱抚平。
她又轻轻将他扛起,才看向觅云,只见她同样静静看着空城寨上景象,不发一言。
“走吧。”谢玉终是开口,紧紧攥着手中剑,剑刃垂向地面,背着空城寨的火光、灰烬,向远处一步一步走去。
那火还在向上吞噬,爬上伫立不倒的牌匾——
空城寨。
谢玉听见了,
炽热的火在木上,燃烧、蔓延。
无数灵魂被囚墓上,叫嚣、挣扎。
无法脱身。
三人的身影在干燥的泥土之上不断拉长、向远。
他们走入乱木之中,谢玉蓦然回首。
身后是连缀成一片火幕,火光比天边日还要耀目,刺疼人的双眼。
再看向高处,那紫木已然停止生长,在熊熊火焰之中变作黢黑的焦木。
根系仍然深埋泥土之下,但已然因为欠缺养分而枯损,只待岁月的腐朽而后重新哺育野魂山的土壤。
空城寨是一个载满恨意的空壳。
一具空壳滋养了罪恶的种子。
说书的人说,云天境是负罪者的家园。
世上本没有凡人,只是天上的仙人犯了罪过,被削去修为贬入了云天境,从此便有了第一个凡人。
凡人在六道轮回之中挣扎,在生存之中生出欲望,为了欲望又再度罪恶之中沉沦。
因为有执念,有欲望,云天境的修仙者永远不可能超脱天道的束缚。
那么他们所修何物?
谢玉想不通。
她只往前走,因为她从降生以来,身上担着的就不止她一人,她必须向前。
*
空城寨中,一片死寂弥漫,白发老者奄奄一息,他看着不远处的火光,看着那已经被火光淹没的男人,看着他身边的一柄刀。
他又抬起头,看向天边已作焦炭的紫木,这棵支撑着他活过了一辈子的树。
“阿城!”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叫唤,再一抬头,是他的娘亲。
他睁开双眸,在水雾之中,看见穿着灰棕色的衣裳的妇人,面部线条柔和,呼唤他的名字。
刘千城。
“娘亲。”他喃喃道,一时不知自己是已经死了才能与娘亲相遇,还是死前的回马灯。
他眷恋地牵上妇人的手,却听那妇人与他说:“阿城,怎地还未起身,今儿可是你要去紫行山修行的日子。”
话中的三个字戳中了刘千城的神经,先是震惊,不过瞬间这种震惊又变作了仇恨。
他紧紧攥住面前粗糙的手,声音当中带着些许颤抖,“娘亲,我不去了好不好。”
而他娘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说:“阿城,你这孩子,可真会逗你娘开心。”
一层火光掠过,他跪在了紫行山哭灵殿之上,他的身躯不受自己掌控地跪伏于冰冷的地上,向高台之上那仙风道骨之人叩首。
“徒儿起身吧,日后你便是我忘灵座下的小弟子。”
恍惚之间,他记起来了,这是他入门的第一天,拜入紫行山掌门座下的第一天,也是他苦难开始的第一天。
“我不服,为什么师尊要包庇他?”
“你还不懂吗?因为他是大师兄,他是日后要继承我衣钵的人,而你……不过是个小弟子罢了。”
诸多拥挤声音在他脑中交汇,只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一瞬,血红之中,他跪倒在了刘家门前,巨大的伤痛戳着他的心脏。
面前是十数具倒地的尸体,他爹娘、小弟,甚至还有家中仆从,尽皆倒在了血泊之中,无声无息。
耳边,每个路过的人的叹息、惊呼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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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识海之中打架。
日上三竿,县衙门的人终于是来了。
看着面前的几具尸体,县令在他们当中摆了摆头,叹息离去。
因他只是个凡人,而屠了刘家的是仙人。
刘千城在刘家门前跪了整整七日,不眠不休,跪到膝上红肿,渗出淤血。
他咬着牙,直至牙龈滴出血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望向悬在半空的皎月,恍惚之间,有道声音在同他说:“找到我,我帮你报仇,找到我……”
他走到大街上,看着街上躺着的叫花子,他拎起他的衣领,问道:“是你在说话吗,你能为我报仇吗?”
那叫花子不敢动弹,凝在半空中不住地摇头,瞳孔之中无尽恐惧。
刘千城将这人扔到地上,又找上了下一个人,“是你在说话吗,你能为我报仇吗?”
他一路向前质问,声音愈发嘶哑,他停在一个孩童面前,还想继续问,却是一口血喷溅在那孩童的脸上。
他见那人澄澈的瞳孔之中浮现出自己的模样,像是一个狰狞的恶鬼。
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做错的不是他。
“来找我,来找我……”
这次,他找到了那道空灵声音的方向,正是南水县外延绵不绝的高山。
“野魂山。”他呢喃着,一手拭去脸上血污,跌跌撞撞地朝着山的方向跑去,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
“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手脚并用,爬在无人开垦的小径之上,全然忘记自己是个修士,可以用灵力赶路。
他像头林中的野兽,掌心之间是湿润的泥土。
夜晚,他看见林中一双双红色的眼睛望着他。
“嘶!”他冲着它们龇牙,下一刻扑至群狼之间,茹毛饮血。
忽而,他抬头,看见一株紫色的树苗在昏暗的夜里发出诡谲的光芒。
他痴痴地看着,这次终于听清了,就是这树苗在同他说话。
他慢慢地向那处爬去,小心翼翼地如野兽般伏着身体,向它表达自己的敬畏。
那树苗之上,几片稀疏的紫叶随着微风摇晃,他伸出手,捧着那叶片,他听见了:
“你助我生长,我助你复仇。”
刘千城先是一愣,而后快步奔向死去的狼群,叼起一头狼便如同献宝似的匍匐在那尚且微小的树木之前。
不过瞬息,一头狼便被彻底吸干,只剩下一片单薄的皮毛。
刘千城一匹接着一匹的将野狼叼来。
终于,这树长高了一寸,一片紫叶缓缓落入他的手中,点点金光飘至空中。
上面是一道术法,离魂术的使用方法,按照上头的步骤施行,便能占据生人的躯体。
刘千城呆呆地注视着半空。
它说,以血肉饲养,每助它生长寸尺,便能降下恩赐,圆它所愿。
十几日过去了,他第一次道出人言,在一棵树前:“你能帮我带回我的家人吗?”
他的希望变了,他不想复仇,他想要他的家人回来,想要回到从前,他还是凡人的时候。
忽而,林间传来窸窣声,刘千城猛然回头,是一道黑色的小鬼身影。
但是,此时的他不想管什么鬼神,他只在乎:“你能帮我吗?”
“能。”一个字让他的神魂皆为之震颤。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来,在掌心之中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点点滴滴落入泥土之中,被紫木尽数吸收。
直至天亮,契成。
后来,他知道了,这树名叫天魔树,它需要……很多很多的血肉。
26. 局外人
最初,刘千城一人在山中砍木扎营,捕猎山中野兽,以其血肉饲养天魔树,但这样太慢了。
刘千城举着紫行山的弟子令,成了山中蛊惑人心的妖精,诱惑过往的凡人。
“我乃紫行山掌门弟子,现欲自立门派,跟随我,我带你修行。”
因为是凡人,所以有欲望,所以追长生。
不费吹灰之力,刘千城聚起了一群贪婪的人,在献祭给天魔树之前,他需要这群人帮他建起寨子,能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血肉的寨子。
就这样,寨子成功建成,元老们围坐在篝火旁,欢欣鼓舞,举杯共饮,畅想着未来修仙有成的模样。
而刘千城只是攥着空酒杯,坐在一旁,与那纯粹的欢欣格格不入,篝火在他的瞳孔中、脸庞上闪烁,描摹出隐秘的欣喜。
“该叫你什么呢?”深夜,他独自摩挲着空白的牌匾,呢喃声遁入无尽幽深之中。
次日,“空城寨”的牌匾被挂在了寨门之上,俯视过往来者。
因为寨中人将死,算不得人。
而他刘千城,每每梦醒,只觉手中是鲜血淋淋,他算不得人,更像是野兽。
所以,这儿有个再合适不过的名头。
“空城寨,这便是你的名字了。”
他望向从旁恭敬而来的元老们,淡淡道:“看见那棵紫色的树了吗?”
众人:“成天见。”
刘千城颔首,瘦削的脸上吐出残忍的话语,“从今往后,你们的任务便是将上山的凡人抓上来,用来饲养那树。”
几人面面相觑,瞳孔快速地颤动,分明是白天,却仿佛见了鬼似的,。
一人咽了口口水,哆哆嗦嗦道:“老,老大,这是何意?”
刘千城瞥向他,却见这人一个咯噔往后跌,刘千城轻笑,道:“意思是,拿凡人的血肉来喂养,或者……”
他走到那说话人的面前,重重地拍下他的肩膀,“或者,以你的血肉来喂养。”
他的笑容逐渐放大,透过这人颤抖的肩身,望向那棵逐渐生长的紫木。
从此,刘千城失去了他的名字,而成为了——
“寨主!”
“大王!又有人上山了,是个凡人!”
裹着灰色头巾的小喽啰们抄着根木棍,围作一圈,在他身旁叫唤,几个少年郎两只眼珠在阳光底下不停地转动,脸上显出兴奋的酣红。
他手下的人命越来越多,有用的人留下来,无用之人便每月以食元阵吞噬,再将凡人肉身中的元气反哺到天魔树之上。
此时,他倚靠在天魔树下,手中握一壶浊酒,吨吨地灌入喉中,日光穿过叶间缝隙,照拂他头上的几缕白丝。
他仰头望向紫木,道:“老树妖,这数十年都过去了,你还有多久才能帮我报仇……”
他不指望这树会应答,因为它从来如此,只顾贪婪地吞噬血肉。
而他,早已被契约困在了野魂山上。
寨主恍惚地低笑,忆起数年前,他也想要撂挑子不干了,却在半条腿踏出野魂山的瞬间,感受到体内鲜血的涌动。
只要再往前一步,他的精血就会尽数被这片土地吮吸,输送至天魔树的根脉之中。
那一瞬,寨主终于明白了那契约的恐怖之处。
他回到山上,一拳打在树干之上,指间血肉模糊,他道:“老树妖,我不干了,放我走。”
那树并不回应,甚至连一片叶子都未曾被震撼。
忽而,紫叶徐徐落下,砸在他的脑袋上,打断了他的回忆。
寨主错愕地拾起那片叶,只见那紫叶消失于他的指缝中,点点微光闪烁,凑成三个大字:
炼魂术。
天魔树终于再度开口:快了,且将寨中人尽皆炼化罢。
初听那声音,只觉得庄严,如今听来,却是恐惧。
他支撑着树木站直身躯,不知是醉酒还是畏惧,他的身躯摇摆,大脑昏昏沉沉,眼前出现一人模糊的身影,他轻声呼唤:“小弟。”
那人一笑,“大哥!等你学成,定要回来接我!”
转瞬,又随着这声音消失在天际。
原来只是虚幻泡影。
三日。
他用了三日以炼魂术将寨中人的灵魂尽皆炼化,徒留躯体,又将那躯体炼成不死不灭的傀儡,维持空城寨的运转。
终于,他看向那长高了足有一尺的巨木,他问道:“足够了吗?”
天魔树应答:“我还需要三个修士的血肉。”
他低下眸,垂在腿侧的手轻轻颤抖。
他道:“好。”
此时的野魂山早已成为凡人闻风丧胆的吃人去处,人影寥寥。
最多也就几个不怕死的凡人孩童在山脚处晃悠不多时,便被自家大人拎着后领带回家去了。
他站在悬崖之上向山脚望去,满头白发和浑浊的双眼告示着他的衰老。
但寨主曾以身饲养天魔树,此时他的身躯当中血肉枯竭,难以生长,被困作少年模样,看着格外诡谲。
他等啊等,没等到修士,等来了个凡人少年。
少年意气风发,背着长剑:“我听闻空城寨的寨主能教我修仙,便是你吗?”
寨主看着这率性少年,恍惚间竟觉得看见了自家小弟,只对他说:“是我。留下来,我为大当家,你为二当家。”
就这样,空城寨中变成了大当家与二当家的天下,看着那少年在寨中晃荡,寨主才觉得自己仍在人世。
寨主继续熬着,熬到了一对夫妇上山。
听闻那对夫妇当中一人为金丹期修士,一人为武林高手。
寨主听着少年传讯,神色微暗,“终于等到了……”
这金丹期并非他现在修为可以对付的,但他姑且在阵法之上有些造诣。
他即刻动手,在空城寨中布下拘灵阵,只要将那对夫妇诱入寨中,他们便是插翅难飞。
他像条毒蛇,从他们上山那刻开始死死盯着他们,只待一个可乘之机,便露出尖牙狠狠扎入他们的脖颈之中。
没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什么可乘之机,这对夫妇便是冲着他来的。
他站在空城寨的最高点,带着笑看向那谨慎前行的两人。
女子名叫燕长琴,金丹期修士,拖着一把与她清秀面容截然相反的长刀。
而那男子叫做仇观澜,看样子在凡人的江湖里还小有名气,人称仇三弓,三弓之内,千尺之外,夺人性命。
当他们登上空城寨最高处时,寨主正怡然自得地坐在紫木下,轻抬眼皮。
来者道:“你便是那滥杀无辜的空城寨寨主?”
他道:“正是,不知姐姐和哥哥是来做什么的?”
燕长琴冷笑,提刀迈步,豪爽的声音穿风而至:“拿你性命!”
寨主轻盈后跳,躲过夹带灵力的刀刃和不断射来的箭雨,步步后退,直至山崖。
寨主施施然地从储物戒指中变换出一杆笔,于空中比划数下,几串墨色咒文如同链条一般,将燕长琴困住。
瞬间,早已准备好的食元阵与拘灵阵同时运转。
燕长琴面露痛苦之色,嘴角渗出鲜血,跪在了食元阵血红的阵纹之上,只见她手中长刀哐当落地,仇观澜方才快步从后赶来。
跪至燕长琴身旁,声线颤抖:“长琴,你怎么样?”
燕长琴死死看着寨主,“杀了他,拿着……我的刀。”
燕长琴不识阵道,只觉得体内灵力血肉逐渐抽离,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方能不露怯。
仇观澜犹豫,不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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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燕长琴不管,却被燕长琴一手推走。
他拿起那柄刀,回头看向燕长琴。
他不会刀法,但这把灵器却仿佛与他灵魂共振,一股莫名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中。
“去吧,助他一臂之力……”燕长琴对那刀说道。
仇观澜举起长刀,横至身前,分明是个凡人,却似乎有灵力附体。
他直来直往,哐哐几下便冲那寨主砍过去,毫无章法的刀,反而打得寨主措手不及。
“小心他手上那笔。”
燕长琴仍在苦苦支撑,看那寨主又要故技重施,连忙出声。
而仇观澜听闻妻子的言语,下意识转过头去,没看见寨主目露凶光,举起笔便要动作。
燕长琴眸光一闪,抵抗着拘灵阵的束缚,直直地撞向白发少年,以牙咬着白发少年手中的笔,将它扔至山崖之下。
她的眼中渗出鲜红的血,身上的血肉仍在被食元阵蚕食,她忍着剧痛,趁少年不察,伸手一推,将他推下山崖。
终于是为民除害,她深深呼出口浊气,想从方圆戒中取出阵道书籍,好将身上这诡谲阵法解开。
“时间不多了……”
忽而,燕长琴裙下脚踝被只冰冷的手抓住,仰身后倒,面带惊惶坠入崖间。
“长琴!”
仇观澜焦急地扑上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坠落的燕长琴。
但徒劳无功,两只手交错分离。
仇观澜面如死灰,跪在山崖上,看着她的坠落。
他没看见的是,燕长琴身上元气如同丝带,还在往紫木之上牵引。
紫木生长,一片紫叶迅速落下,化作一叶扁舟,闪下山崖,载着两具先后掉落的躯体,缓缓上升,最后两人躺在了天魔树下。
仇观澜不可置信地快步走向那道身躯,燕长琴未曾坠亡,但不过瞬息,她便被那天魔树蚕食殆尽,双目阖上,淋淋鲜血遍布全身,面目全非。
而寨主单手撑地,看着他们,面带嘲讽。
他抬头望向天魔树,对它喃喃道:“一人……”
而后,面前的男子又举起手中刀,目露恨意,直直砍向他的脑袋。
寨主咳嗽着笑了笑,仇观澜不过一届凡人,体力早已在方才的打斗中耗尽,此时这刀被寨主轻而易举地拦下。
寨主神色冷淡,看向他眼中仇恨的怒火,眉头一挑,忽道:“我放你离去,莫要纠缠,你打不过我。”
仇观澜手中刀紧了又紧,终于是放弃了,只将面前的燕长琴抱入怀中,拿起刀,转身离去。
仇观澜缓缓走着,走到院前,将燕长琴冰冷的身体又放至一旁,弯弓搭箭,三箭齐发,射向那天魔树下白发少年。
少年并未闪躲,三支箭一同射入他的心口。
少年朗声大笑,胸口震动将那竖着的三道箭矢抖落。
凡人的武器,怎么能撼动修真者的躯体?
虽然他只是个孱弱的筑基期阵修。
仇观澜浑身颤抖,还是缓缓蹲下,抱着一人、一刀,背着一弓,在渐升的月亮之下沉沉离去。
寨主没管那被抱走的修士躯体,只因那天魔树看起来今日是吃饱喝足了。
他咳嗽着站起身来,冲一旁道:“别躲在后头看了,出来吧。”
蹿出来的人,正是这空城寨的二当家。
“哥!你何时教我修行,我也想像你方才那么帅!”
“时机未到。”
遗憾的是这少年毫无修行的天赋,等到他……解脱,再去为他找来修行的法子吧。
寨主坡着崴了的腿,深一步浅一步走到院前,在寂寥的夜中低声道:“先做些吃食吧。”
今日这出,本是场惩除奸邪的正道戏码,但在天魔树的参与之下,变成了一场滑稽的儿戏。
27. 吾妻长琴
“吾妻长琴。”
“许久未见。”
“昨日,两位修士上山在此借住。”
“或许,他们会是报仇的关键。”
“吾妻长琴。”
“我做得对吗,不过一个瞎子与弱女子。”
“也不知他们是否会在那魔鬼手中活下来。”
“吾妻长琴。”
“我心不安……”
“吾妻长琴。”
“再见。”
火光闯入寂静山林,照拂两个女子的白皙脸庞。
“没了?”谢玉问道。
“没了,”觅云一手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黄白草纸,一手举着火把,轻声叹息,而后将纸递给谢玉。
谢玉凑近那火把上的焰火,来来回回地翻着几张纸,上边字迹凌乱,多勾画痕迹。
谢玉自是还识不全字,更别说这般潇洒的草书了,但她看见每张纸的开头皆是——
“吾妻长琴……”她呢喃地重复觅云方才的话语。
明月栖山间,一声狼嚎乘风而来,半隐在夜色中的灰色兽影骤然扑至谢玉身上,将她按倒在地上。
借着月光,可见其尾高翘,死死盯着她的双眸,口中不住呜咽,像在质问着这个外来者,我的主人呢?
“谢玉姑娘!”觅云慌忙腾出手来拽住那野狼头颅,免得谢玉被它尖牙所伤。
天边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滴湿周遭的泥土,谢玉单手撑地,陷入湿润的泥土之中,另一只手牢牢护住几页草纸。
灰狼在觅云手中挣扎,不知为何,她似乎从这狼面上看到了悲恸的神色,但它分明什么都不知晓。
是了,悲恸。
半个时辰前。
谢玉扛着陈尘的身子,一路下山。
几人沉默不语。
忽而,谢玉回过头,冲在身后跟着的觅云道:“觅云大夫,天色渐沉,不若随我去一处歇脚?”
觅云虽是疑惑这野魂山上竟然有歇脚之处,但还是默然点头,跟上谢玉的步伐。
谢玉的脚步极快,像是要去寻找什么真相。
直至此时,谢玉昂起头,任由天边雨顺着她的鼻梁滑落,她苦涩地笑,伸出手来,拍了拍这狼的脑袋。
不似初遇时的警惕与害怕。
只因她想起了,自己原来已是一名修士了。
“对不起……”她冲那狼道。
雨势渐大,谢玉不再犹豫,翻身而起,轻松挣脱灰狼的爪子。
身上被印着几道爪印,身后沾着大片的泥土。
谢玉毫不在意地拾掇几下,冲觅云道:“雨大起来了,还是先进屋里吧。”
“嗯。”觅云仍盯着那狼,担心它突然袭来。
但直至两人走到屋内,点亮屋内烛火,从窗口向外望去时,才见那灰狼又站在了土坡之上,遥遥眺望远方,任由雨水打湿毛发。
一如她与陈尘上山时所见那般。
只是,这回,它等不来它的主人了。
雨水缀成丝线,斜打在窗边,在谢玉面上。
谢玉伸出手来,垂眸将那窗户合上,雨声瞬间被阻隔在了窗外。
室内寂静。
这正是他们来时借住的居所,屋中被褥仍方方正正地摆在床榻上,而陈尘双手交叠腹上,静静躺着。
此时的几人方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恍惚感。
觅云半跪于床边,将手搭在陈尘腕上,眉头紧锁。
“如何?”谢玉问道,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思绪。
“更糟了。”觅云一面叹息,一面摆头。
谢玉缓缓走到床边去,瞧着他那比先前任何时候还要苍白的脸庞,几欲开口,却不知该言何物。
只是展开那干净的被单,铺在陈尘身上。
而后又静静地走到桌前,拿起那原先随意放置在桌上的无尘剑。
剑身乖巧地呆在剑鞘之中,仿佛筋疲力竭,不像初见时那般闹腾。
谢玉低声道:“你的主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她拿着剑,将它轻轻地放在被中。
只因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一幕。
那时,病榻上的陈尘抱着剑,倔强地看着他,或许那时的他还在纠结要不要向天道臣服,要不要渡这个情劫。
一个呆子。
“喂,恩人,你要快点醒来知道吗?你要活过这二十年,还要再活一百年知道吗?”
她半跪在陈尘边上,不顾觅云那副看傻子似的表情,自顾自地碎碎念。
“你还有这般多的财产,要是醒不来,可就全归我了!”
觅云在旁默默开口:“姑娘,按照我们医修的道理来说,这样是叫不醒病人的。”
除非你按着鬼修那套,这叫做叫魂。
谢玉扭头,觅云才发现,谢玉便是这般面无表情地道出那一连串话语的。
“没事,觅云姑娘,你看你的病,我发我的牢骚。”谢玉仍是面无表情,又转过头去,一句接着一句如同嘴炮,毫不停歇。
谢玉从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更别说替别人怨天尤人了。
也亏得她是这样的性子,不然早该死在几年前了……和谢金柳,她的大姊一块儿。
这些天来的经历,给她这个初初踏入仙途的门外汉带来了太多的震撼,憋在心里的诸多心绪,只能这般排解。
一旁的觅云没见过谢玉的嘴皮子功夫,眼底暗藏讶异,但还是凭借着自己的专业水准,耐心地以灵力探查陈尘体内的状况。
只能说,陈尘的体内已经被那聚灵丹生出的灵力到处撵了一遍,看这状况,似乎还服用了不下三次。
这数次叠加,如今他的身体不仅仅是丹田,就连五脏六腑都变成了一副一碰就漏风的模样,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如今,陈尘的身体全靠着他前半生对于肉身的修行硬撑着。
陈尘此次陷入昏迷也是因着身体不堪重负,只能以昏迷维系。
第一次见着陈尘时,她便觉得这人是个倔驴,是治不好的。
对于这样的病人无需白费口舌……
“犟种。”两人的声音在空气中重合,面面相觑。
谢玉问:“觅云大夫,可有法子了。”
觅云沉默片刻,忽而神色一凛:“这回真有了。”
觅云反手将那药棺又取了出来,这回的药棺只有两个巴掌的大小,下一刻,觅云将药棺打开,从中取出一本书来,才将药棺又收回戒中。
谢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药棺,只因她早就想问了,“觅云大夫,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怎么又能拍人,又能藏物的。
觅云神色僵住,半晌才憋出一句:“这是,我的家传武器……”
神色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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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的都是对这武器的嫌弃。
谢玉肃然起敬,“您请。”
而后,不再言语,给觅云留出足够的空间翻阅手中书籍。
此书名为千旬方,是神农谷的医修们世代传习的方子,足有两掌厚度,怎样偏门的疑难杂症都能在上边找到。
觅云双眼弗一与那书中黑字接触,便变作严肃的神色,一丝不苟地快速翻阅其上内容。
“滴。”
白色的蜡烛融化、滴落,在寂静的屋内发出声响,与那书页纷飞的声音共振。
蜡烛越来越短,终于——
“找到了!”
她快步走到谢玉面前,颤巍巍的手激动地捏住书页,“在这,谢玉姑娘你看!”
“这上面写了,一修士经脉寸断,修为尽失,若要纾解,可靠这……支撑其躯体。”
“我日,什么丹啊!”上面字迹模糊,像是被什么人故意抹去一般,觅云抓耳挠腮,这么多天来,首次吐出一句脏话来。
谢玉可看不懂这药方子上复杂的文字,只得眨巴双眼在一旁看着。
而觅云一副不可置信模样,不住伸出手去反复摩挲那页纸张,好一会儿,才宣告放弃。
但好在,这丹药名字虽被隐去,但这方子还是好心地给陈尘这个急病患者留了下来。
“混元果两枚,云生草一株,九月白二两……”觅云低声快道,不断从戒中拿出药材,看得谢玉一阵眼花缭乱。
“这便是可以暂且稳住他的身体的方法。”
觅云纤细的手指与书页上的黑字并进,继续向下念出声来:“至于痊愈之法,云天境内只有青洲离国中的离火草可堪一试,效果未知,病者已逝……”
这下谢玉听懂了,青洲便是她们脚下的这片大地,而离国则是大越西南方向的一个大国,并无皇室维系,而靠着离天门执掌。
身侧,觅云仍在低声回忆道:“离火草,离火草……百年一现,烧灼人体,有强韧经脉,增加寿元之效,恰如凤凰涅槃重生。”
“谢玉姑娘,可能尚且有救。”
谢玉抿唇,看向尚且躺着的陈尘,不知这尚且、这可能当中,又有多少变数。
“离火草……”她将这三个字烙入脑中,方才点头。
不管如何,还是要一试。
“觅云姑娘,先麻烦你为陈尘稳住体内状况,其余事情,待他醒来再言。”
觅云点头,掏出个随身的药炉。
药炉不断变大,至谢玉腰身高,而后停止,“锃”地落至地面。
觅云:“还劳姑娘为我护法,这丹药可能需要一日才能炼成。”
这个无名丹药看似复杂,不过地级丹药,只能将将保住经脉肺腑,但对于现在的陈尘而言,便是救命之药。
谢玉背身站在窗前,打开窗户,让风吹散屋中闷热,守着那半截烛火,听着身后药炉中焰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已经歇了,但山风迅猛,将林木枝桠吹得东倒西歪。
黑暗之中她隐约看见那灰狼从土坡上退了下来,又在几个屋子之间逡巡踱步。
白烛之上,烛火摇晃,她与那狼在狭小的窗中对望。
灰狼并无反应,只是抖搂毛上雨水,静静地走开了。
谢玉追随着它的身影,见它卧在了墓碑前,卧在了一个空酒壶旁,仿佛还在守着那独守墓碑的猎户。
28. 凡宠
“那空城寨?”
“一把火烧了。”
“那树?”
“也一把火烧了……”
“那猎户,那寨主?”
“也一把火烧了。”
两日过去,陈尘终于醒来,刚睁开眼,便一连抛出三个问句。
听到答案,只是长久的沉默,而后,陈尘才撑着床坐直身来,努力习惯这幅孱弱的身躯。
陈尘看着怀内抱着的一把长剑,不觉与谢玉目光相对,便知晓是她放入怀内的。
他不问无尘剑怎会从方圆戒中钻出,因为无尘总是有自己的想法,这几个月跟着他四处流浪,也是委屈它了。
“那天魔树可有残余?”
陈尘身处正道,多年来降妖除魔的经验告诉他,这树绝非平常。
他垂眸,握住剑柄。
若是……没有线索,他只怕要再往门派走一趟,禀告师父此间怪象。
“这树只怕已经被你这无尘剑上的灵火烧成灰了……”谢玉忽而顿住,“等等,我身上似乎还真有。”
一个专业的小贼,如果不喜欢东摸西摸,东藏西藏,那便算不得合格。
谢玉将外衫解开的瞬间,陈尘紧紧合上双眸,生怕再犯这凡间禁忌,却一时忘了自己明明是个瞎子。
只见,谢玉解下的外衫内有处暗袋,她手一掏,一片紫叶落入她的掌间。
“本打算留作收藏……没想到,你还有用,”谢玉先是嘀咕两句,而后抬头望向陈尘,道:“此物可还有用?”
陈尘本都做好了去挖这什么天魔树残骸的准备了,此时却又片完好无缺的紫叶呈在面前。
他道:“好,好,好。”
连声道好之后,接过那紫叶。
谢玉见他眼睛一闭,神情一变,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毕竟陈尘可谓前科满满。
她直接按住陈尘的手,嗔怒道:“陈尘,你又想干什么?不如看看你的身体是如何恢复的?”
振聋发聩。
陈尘猛然睁开眼,想要动作的手刹停,转而将这片紫叶放入方圆戒中,好生保管。
此时,出外透气的觅云,带着一身凉意从门外进来,张口便是一句:
“嚯,妻管严啊?”
在两人面前反复观察,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低声呢喃:“果然,这不听话的病患就要交给能制住他的家属看管。”
不用怀疑,觅云便是故意让陈尘听见的。
陈尘扶额,而后望向谢玉。
谢玉只是尴尬地笑着,并不言语。
陈尘未曾清醒的这几日里,觅云早知道这二人是夫妻关系了。
陈尘叹息,顺势扶着谢玉的手,借力起身,一身骨头便像是刚刚散架,而后重组的一般,只令他感到陌生。
“出去瞅瞅吧,”陈尘重新握住竹杖,颇有仙门中大师兄的风骨,道:“山中物资紧缺,若无大事,便下山再说,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
谢玉被陈尘教导半月,早形成了肌肉记忆,此时听他语气,赶忙站直了身板,端正地道一句:“是!”
觅云仍虚虚地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幕。
这二人不像夫妻,倒让她想起了曾经在神农谷被师父耳提面命的一幕。
*
“等等,我有一事。”谢玉拽住陈尘的衣袖,一路小跑至猎户门前,轻敲门扉,道一句打扰,而后进门。
她从这猎户……不,仇观澜的屋中又翻出根未用过的白烛,点上火,端在手中,往外走去,走向那燕长琴墓碑。
蹲在燕长琴墓前,将白烛立于碑前,拿起一旁的树枝,轻轻扫了扫那被雨水冲刷过的墓碑,
而后,在身旁两人的注视下,她又从里衫中取出几页纸,正是仇观澜的亲笔信,亲手将仇观澜最后的几页书信一张张地,送到微弱的火中。
“走好。”
她俯身,跪在燕长琴墓前轻轻叩首。
而一旁的灰狼也直起身来,如她一般,对着那墓碑,垂下了尾巴,垂下了头。
或许直至此时,它才明白,它的主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很怪,觅云看着眼前的一切,转着指间的方圆戒。
从前,在神农谷,她见过很多人,不仅有谷内的医修,也有谷外来求医者。
他们多是如陈尘一般,超脱世外,但带有些高傲的倔强。
但谢玉……初看不知,再看,也同样倔强。
虽然身有微末修为,但是个倔强的凡人。
觅云笑着摆头,背过身去,不看面前一幕,只看天边青云。
而陈尘,虚虚地望向那道墓碑,望向那跪在墓碑前的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火势渐旺,贪婪地吞噬着轻薄的纸张,不过瞬息,便作灰烬。
待到这火彻底被山风吹灭,她才冲着身后站着的两人道:
“走吧。”
可能因为她是凡人,又或是因为她出生在南水县中,她终究学不会看淡死生之事。
但她从不会为此掉泪——
从谢金柳死后。
她的神色之中不见悲戚。
终于,三人踏上了来时的小土坡,俯视下山的泥泞路。
“等等,还有一事。”谢玉又拽住了陈尘的衣袖,对着陈尘道:“陈尘,我可以带走它吗?”
她的手指遥遥指向那还在墓前盘卧的灰狼。
无论如何,她现在居于陈尘院中,二人也是名义上的夫妇,这是该问的。
陈尘双手拄杖,杖上的指节因谢玉一句撒娇的话语微颤。
反应了好一会儿,陈尘才瞥了眼那头灰狼。
一头平平无奇的野狼,只是毛发被前任主人养得锃亮,此时如同没了生机一般,蜷缩成一团,毫无野兽的锐气。
而后,陈尘还是仰头朝向天幕,将神识从谢玉面上移开,如此,他才能狠下心来。
他问:“你日后还要与我修行?”
想要修行,便会遇到这般危险的事情……
谢玉毫不犹豫地答道:“是!”
她谢玉可不是个会半途而废的人。
陈尘叹息,头一回与她讲到曾经的故事。
他说:“我拜师之时,师父与我说了一句话。”
谢玉问:“什么?”
陈尘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玄而又玄的一句话,谢玉听不懂,只想说,同意便是同意,若是不同意……
陈尘继续道:“他因此赐我名,唤陈尘。”
谢玉一怔,问道:“哦,你原本不叫陈尘?”
陈尘后半句话被岔开,哽在喉间,半晌才硬着头皮继续道:“他的意思是,若要修行,便要舍去尘世种种……”
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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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上遇到的修士,没一个能舍去尘世种种的。
谢玉神色飘忽,追随着天上偶尔飘来的彩云,不愿接话。
想着,若是这人不同意,便将这狼带到自家院子里去。
是的,陈尘的院子便是陈尘的院子,她的院子只会是南巷那个破落的小院。
陈尘垂眸望向这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姑娘家,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复杂神色,缓缓叹息,“带走罢,由你好生驯养。”
*
三人一狼在山间走着,却不并排。
觅云可不想夹在两夫妻之间,只一路吹着口哨,四处溜达,看见合适的草药便往储物戒中随意一塞。
而谢玉陈尘两人长长的衣袖相贴,身边跟着个灰狼。
如今,面前的两人便是这灰狼唯二识得的人了……一路走着,倒也是恢复了些精气神。
那狼分明是个普通的山中灰狼,但陈尘教了她一套驯兽之法,使其认主。
谢玉在旁念道,别的修士身边跟着的都是灵宠,而她身旁跟着的是一头凡宠。
陈尘笑着,听她耍嘴皮子。
两人一狼的修行故事,便从这小小的南水县开始了。
一场无人知晓的山火,带走一个顽抗数百年的空城寨。
一场火后的暴雨,带走山中人的仇恨与执念。
*
却说一行人从清晨出发,这回他们轻车熟路,不过晌午便到了山脚。
两人与觅云在南水县中分道扬镳。
“阿福,一会儿可跟紧点,夹着尾巴知道吗,别吓着县里人了。”
谢玉留着阿福的名字,虽然没有那个修士的宠物会叫阿福的。
谢玉蹲下来,对着阿福好一顿交代,也不管它能否听懂。而后,才走入南水县中。
两人走街串巷,耳边烟火气渐浓,久违的喧嚣声让谢玉心情总算好了些。
谢玉忽而想起来,有些事情可还没问明白呢。
她凑到陈尘耳边小声问道:“所以,你原先不叫陈尘,你叫什么?”
陈尘敲着竹杖,回头看向野魂山,只见那山体尽皆隐匿于云烟之中,一片人声喧哗之中,他道:“青山,陈青山。”
山依旧,但人事尽去。
谢玉轻声一“哦”,她可品不出这青山二字背后的高雅意蕴。
只是道:“那你可知为何我叫谢玉?”
陈尘思索片刻,认真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谢玉噗嗤一笑,学那学堂中的老朽,弯弯绕绕道:“非也非也。”
陈尘追问:“为何?”
谢玉道:“因为谢德财那玩意儿好财。”
这下不用她说下去,陈尘也是明白了的。
所以,谢家三姐妹,大姐谢金柳,二姐谢玉,小妹谢宝儿,金银财宝尽皆囊括。
这便是俗人所求。
他们一路绕着,也不嫌走些远路,到那集市去买些吃食。
只因谢玉没了生计之忧后,便多了口腹之欲,在山上的日子全靠干粮度日,口淡无盐。
“这个,陈尘!”
两人当初的交易可说好了,不论她要什么,陈尘都要满足她。
“还有这个!”
谢玉便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张口,摊子上的吃食各要了一份。
这是谢玉这辈子花钱最豪爽的一回。
29. 花拳绣腿
刚刚回到南水县,向宝儿报过平安,见她无事,谢玉那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此前经历的种种疲惫从脚底涌了上来。
谢玉脚步虚浮,缓缓回到陈尘院子中,见他早已将房间收拾好。
她意识模糊,更是口无遮拦,“好夫君,好生贤惠。”
一席浑话出口后,什么都不管便往床榻上一倒,睡得昏天暗地。
陈尘无奈地笑着,替她褪去鞋袜,盖上薄衾。
“辛苦了。”他道,却忘了自己才是病人。
却说第二日一早,南水县里的公鸡还未开始叫,几声竹杖敲击便将她唤醒。
谢玉朦胧着双眼,眼皮耷拉着勉强穿戴齐整,站到院中,看向那蒙蒙亮的天空,大脑逐渐放空。
只见陈尘大手一挥,数十把剑哐哐当当地落地,谢玉一个激灵,杏眼大睁。
“这是……”
是幻觉么,怎么这么多剑,各式各样、长短不一。
谢玉又揉了揉眼睛,暗道:也许我还在与周公相会。
呢喃道:我怎生这般勤勉,在梦中都不忘修行。
谢玉如今已是炼气修为,初窥门径,但却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和合适的术法,相当于空有灵力,但在实战当中只能赤手空拳,徒手接刃。
然而,若想与他共同骗过天道,以他的身份……
“你日后少不得会遇到不少麻烦,而我如今修为尽失,就连自己也无法保全,更是无暇顾及你的安危。”陈尘道。
尽管,陈尘会将她的性命安危放于自己之前,因为这个女子还是被自己牵扯入修仙者的世界的。
本来她只该是个凡人,虽是个小贼,但总有一日会迷途知返,找份正经的工作,和小妹谢宝儿一同摆脱谢德财的枷锁。
又或许,她会找个极好的郎君,毕竟她相貌不凡,又颇为机巧。
只因他的到来,这一切都变了。
陈尘神色微暗,而后抬起头来,望向谢玉,“所以,你需要从今日开始,好生修行,不论是修为的提升亦或是术法的提升。”
“因为我本身为剑修,其他方面也不大擅长,所以教你修剑,可有异议?”
谢玉眼中亮堂,兴奋的目光在院中摆出了十多把剑当中逡巡,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腿间肉,才知这并非梦一场。
“没问题!”
她的印象中,话本里的剑修可是剑术高超如龙舞,身形飘逸,白衣若仙,一脚踩在灵剑之上,便能腾空而起,日行万里,她怎会有异议。
陈尘轻笑,举起竹杖一指,“且去选一把剑吧。”
这儿的剑是他好不容易从箱底翻出的,是他身上为数不多可供炼气期修士使用的地级灵器。
“这也太多了吧,恩人,你哪儿弄来的!”谢玉激动地拿起了三四把剑,高举在空中,抬头观察剑上纹理。
剑上倒映出她熠熠生辉的神情,眼中仿佛水波流动。
“专程为你找的。”
谢玉闻言,将手边剑扔进剑堆里头,一路小跑,张开双臂,重重地抱上陈尘,小声道:“谢谢你,陈尘。”
什么天劫、情劫,尚无定数,但陈尘此时对她的好却是实打实的。
女子的声音清冽,话语之间的气息吐在他脖颈上,鼻间隐隐传来女子身上的独特香气,染红了他的耳畔。
陈尘灰黑的瞳孔晃动,双手愣愣地滞在半空,不知所措。
半晌,他将手放在了谢玉腰间,轻声叹息。
“无妨……”
凡间有人以拥抱表达谢意,想必他也是要如此回礼的吧。
而谢玉,在感受到腰间隔着衣裳的触感时,才觉得二人此时的姿势不对,抬起头,望向陈尘那闪烁的睫毛。
这人脸色仍旧苍白,但病气掩不住他那与俗世格格不入的美。
每一分,每一寸都恰如其分的美。
两人身体贴近,近到谢玉能够隐隐感受到面前人胸膛中缓慢的心跳。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点在那心跳之上,感受着那心跳逐渐变快。
好一会儿,谢玉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僭越,赶忙仰起头,只见陈尘那俊美的脸庞上错愕的神情。
谢玉轻轻舔唇,迅速低下头松开手,从他怀中挣开,摸了摸鼻子,故作忙碌地在剑堆中挑选。
没人知晓她表面上神色如常,实际上在内心将自己骂了千百回。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样贪图美色之人啊,谢玉!
终于,谢玉从中挑选出一把与自己身形相符,重量也刚好的银白长剑,正式开始了剑术修行。
“出剑。”陈尘严肃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响起。
而谢玉闻言侧身出剑,剑刃刺破空气,但仔细一瞧,便能看见持剑的一双素手隐约在颤抖。
“这……这姿势对吗?”谢玉瞥向一旁坐在木椅上的陈尘,小声道。
陈尘微微颔首,说到:“就这个姿势,维持一炷香。”
谢玉下身侧步,上肢挺直,手臂停滞在半空之中苦苦支撑。
每当她的手要落下之时,便会有根竹杖往他她手臂上一敲。
谢玉吃痛惊呼,赶紧又将手臂摆直。
日上东山,炎气渐至,谢玉一遍一遍地将剑刺出,而后定在空中。
随着时间流逝,一层薄汗附着在谢玉额间,她只觉得体力不支,手脚皆在打颤,直至陈尘喊一声,“可以了。”
谢玉整个人便如同泄了气一般,瞬间松懈下来。
正当此时,陈尘又一棍子轻敲在她背上,“站直,下一个动作……”
谢玉顿时又挺直腰背,颇为幽怨地望向陈尘站起身的背影,在他身后一脸比了好几个鬼脸方才爽利。
她未曾看见的是,她前方站着的陈尘垂眸,露出久违的真挚笑意。
“谢玉。”
“在!”一声回应铿锵有力。
“看好了。”
陈尘手中未持剑,只是拿着他那节竹杖,在空中画下漂亮的圆弧,而后穿身刺出,再紧随一个翻完,竹杖向上一挑,几步向前,连带快速击挑。
空气间唰唰作响,在他快步行至院墙时,身体凌空,一脚蹬在墙体之上,轻巧扭身,借力一跃,灰袍下摆扬空。
一杆竹杖直直指在谢玉面中。
谢玉不住瑟缩后撤,轻轻眨巴眼睛,仿佛在说:大师,这是我配学的吗?
陈尘挑眉,示意她来试一次。
谢玉挠了挠头,回忆方才他的第一个姿势,突然回身问道:“陈尘,这最开始画的半圆是做什么用的,我要学吗?”
陈尘:“……”
谢玉讪笑,这是要还是不要,怎么瞧着花里胡哨。
陈尘道:“嗯,不过是我们剑修耍帅的招式罢了。”
谢玉:“……”
而后,瞧着陈尘脸色弱弱道:“所以我不学了?”
又直直向前一刺,干净利落。
而陈尘唇角一勾,将手中竹杖在半空中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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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又击在了谢玉身上。
瞬间,谢玉口中叫唤,开始在原地蹦蹦跳跳,高呼:“你怎么又打我,我可没做错!”
陈尘无奈地摆头,低声笑着说:“我这力道如何?”
谢玉怒道:“大得很,疼死我了!”
要不是她穿着两层衣裳,只怕胳膊都要青肿了。
陈尘还在笑,“我敢说你还真敢信?”
谢玉表情凝滞。
陈尘站至谢玉身前,又一声“看好了”。
将两种出剑的方式皆展示了一遍,收杖舒气,望向谢玉:“这回可懂了?”
“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谢玉也不气恼,只是缓缓飘至陈尘身后,将长剑穿至陈尘颈前,小声嘀咕:“那你完了,我会变成女鬼生生世世跟着你——”
陈尘哼哼低笑,徒手夹着剑刃,轻轻一挑,便将长剑又夺至自己手中。
随后,他慢慢悠悠敲着拐杖坐到了椅子上,对谢玉道:“快练,就你这些把式,连阿福也是要笑话的。”
看向一旁懒洋洋躺着的灰狼,意义明确。
谢玉哽咽,只想说:屁嘞,我可是打得过阿福的,觅云可做证明。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照着陈尘的教导一步一步掌握最为基础的剑招。
“所有的剑招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从中衍化而来。”
她每一动作,陈尘便会缓缓道出动作要领。
“至于你刚刚说的那个动作,并非花把势,而是借着剑本身势,使得你的招数更为有力。”
谢玉本来记性便好于常人,一来一回竟将陈尘方才的动作学的像模像样,只不过少了些游刃有余的神韵。
“我将所有剑术的基础都放在了这一套动作之中,不同的动作组合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就需要你自己去领悟了。”
谢玉在其间得了趣味,在狭小的院子里龙飞凤舞,从这面墙一蹬便轻轻松松跃至另一面墙去。
陈尘坐在椅子上,摩挲着手边的竹杖,竟也有些许手痒。
在门派之中,以陈尘的地位,没有哪个初窥门径的师弟师妹刚上门来让他教导。
可以说,陈尘许久没有像这样手把手去教导一个不过炼气期的修士了。
倒是格外有趣,且让他找回了刚握剑的感觉。
忽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击打着两人耳膜,彰显出来者的不耐烦。
敲门声甫一响起,阿福便如同看家犬一般开始吼叫。
谢玉与陈尘视线交汇,谢玉手中剑入鞘,往门口走去,顺道拍了拍阿福的脑袋,让它在一旁好生呆着。
木门大开,是个熟人。
来人见她在内,惊诧道:“是你?”
这不速之客正是谢玉月前于公堂上有一面之缘的李家公子,也是紫行山外门弟子。
谢玉唇角一勾,眉毛一扬,似乎在说:是我,你不满意?
两人还未开始说道,陈尘便缓步来到了谢玉身旁,一男一女将院门挡得死死的。
陈尘眉梢也是一挑,面色淡然,似乎在说:有事儿就说。
李少爷见眼前景色,轻蔑地大笑出声来,“原来是早就认识,才在公堂之上合谋蒙骗于我。”
谢玉回头望向陈尘,却见陈尘面上同样疑惑。
李少爷可看不见他们的脸色往来,只道:
“我托了家中长辈前去探查,北天剑宗可根本没你这号人!什么陈青山,是不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30. 邀请
“何人!胆敢在堂上喧哗。”县令开嗓一吼,满堂皆寂静,只听得见竹杖在石地板上敲击的清脆声响。
“在下陈青山。”来者穿着灰色的质朴衣袍,头顶一根玉簪将发丝挽起,两缕乌发,挂在他的脸庞两侧。
“我管你什么陈青山,王青山的,胆敢扰乱公堂便是罪过,来人,将他一并拿下!”县令语气不善。
就连一旁的李氏父子及仆从也挑起眉,露出轻蔑的笑容。
父子俩的神情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刻薄。
堂上站着的小吏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扛着长枪围至陈尘身旁。
只见陈尘朗声一笑,从腰间举起玉牌,“忘了介绍,在下天水国北天剑宗陈青山。”
这回轮到县令脸色一滞,在空中发号施令的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望向一旁的李氏父子。
李少爷不可置信地收起笑容,放下翘起的二郎腿,三两步上前,仔细观察那枚玉牌,而后颤颤巍巍地跪下,“晚辈紫行山弟子李长横,方才冒犯前辈了。”
陈尘哼笑,转向已然晕倒的谢玉,道:“这小贼,你们可是罚完了?”
李长横小心抬眼,试探道:“前辈这是何意?”
陈尘:“将她带走的意思。”
陈尘分明脸上带着笑意,但却令人不寒而栗。
李长横慌乱道:“前辈您带走,您随意,我们,我们……”
听他憋了半天,没蹦出来一个字儿,陈尘只是嗤笑一声,也不打算与这小辈多言,只用着他的竹杖,挑起谢玉的衣领,一路拎回了自家的院子里头,如履平地。
没想到,一个月时间过去,这个小少爷终于后知后觉地登门问罪。
陈尘看他那怒意横飞的脸,只笑他原来不傻,又问:“所以,你当如何?”
他正道自己手痒,不想便有人送上门来讨打。
话音刚落,阿福又从谢陈两人中间挤了进来,露出灰黑凶悍的头颅,冲这不速之客咧起嘴呲呲低啸。
“我当如何?”李长横的目光在这两人一狼之间逡巡一圈,先是瑟缩,而后故作镇定,高声言道:“当然是把你们两个小贼的命都拿下,替天行道!”
一个月之前,李长横被这个瞎道士的北天剑宗玉牌给唬了一跳,都未曾发现,这人身上压根没有修为,这个令牌怕不是也是偷来的。
想到这儿,李长横更是怒火中烧,从腰间剑鞘中抽出一把黢黑的短剑,夹在两人当中,看起来颇有气势。
一个月不见,没想到这个小少爷豪横了这么多,再看修为,已然练气八层。
陈尘轻挑眉梢,举起竹杖,将他那不敬的剑轻描淡写地拨至一旁。
谢玉压下他那竹杖,凑到他耳边,小声密谋:“祖宗,你现在的经脉可万万动不得,知道吗?”
闻言,陈尘望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扬,也学她那模样,低头凑到她脸侧,压低嗓音应答一句:“好。”
谢玉迟疑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人竟有听话的时候?他可是想到了怎么将这碍事的人轰走?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那被堵在门外的人勃然大怒,“砰”地将短刃一下插进了门板上,厉声道:“你们可是瞧不起我?还在这儿说些什么?”
谢玉没关注他问了些什么,反而顺着他的手望去,倒吸一口凉气,“嘶,你这是破坏我家财产,修个门可贵了,能不能轻些?”
李长横握在剑把上的手青筋暴起,只见他合上眼睛,五官紧紧拧在一块儿,忍无可忍道:“闭嘴!”
谢玉瞬间闭上嘴,眨着眼瞟向这暴怒的李家少爷。
他费劲巴拉地将剑刃从木门之中拔出,咬牙切齿地,又再度将剑指向陈尘,“陈青山,你与我一战,若是赢了,我不与你计较,若是输了,你们两人日后都要任我驱使!”
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自以为自己是天才修士、世界第一的时刻,他亦然。
只见陈尘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朗声道:“可以。”
转口又言:“只是,这姑娘现在是我徒弟,你若是想挑战我,不妨先过了她这关。”
谢玉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向自己,“我吗?”
陈尘不作应答,背身让出一条路,又缓缓坐到院中木椅之上,从侧旁的矮木桌上给自己倒杯热茶,啜上一口,好不自在。
毕竟,他现在多少是个病患,休息一会儿也不为过吧。
而阿福呢,看这场景不像是危机时刻,也跟着悠悠闲闲地在陈尘身旁趴了下来。
说来好笑,阿福这几日被他们豢养得如同这县里土生土长的家犬,迅速习惯了县中悠闲的生活,成天懒懒地趴在院中,摇晃着尾巴,正如现在这般。
再观李长横,心中怒气再也压抑不住,只想速速将谢玉碾压,再将椅子上那个装腔作势的瞎子斩于剑下。
他冷哼一声,进到院中空地,看向谢玉那颤抖着的拿剑的手,他后退几尺,伸出剑来,道:“请。”
下一秒,也不管谢玉是否应承,他便举着剑闪身冲过来,那剑刃快得看不见影子,只能隐约看见剑身反射出的锃亮剑光。
谢玉一惊,握紧手中剑,步步后撤,拉开身位,又不时左右侧身,躲避那直来直往的短剑。
退无可退时,谢玉急道:“不是,陈尘,我真打他啊?”
这可是一个练气七层,而她还卡在练气四层不上不下的。
陈尘仍在喝他那茶,灰黑的眸子中没有焦点,此时倒像是个真瞎子了,徒留谢玉在树下左右乱窜,像个猴儿似的干着急。
却说那李长横,哪管他们在交谈些什么,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将这小贼斩于剑下。
“喝!”他将剑背于身后,步步逼近,“专心些!”
谢玉心中慌乱,瞄了眼院墙旁栽的大树,本能地就踹向院墙,借力蹬上高树,牢牢蹲在树杈之间。
李长横一剑刺入树中,高树被撼动树叶簌簌,纷纷扬扬落至地上。
“嗤。”像是在嘲笑她的贪生怕死。
谢玉正色,心下明了,不能再做这缩头乌龟了。
只见李长横将灵气在体内运行,腾空而起,灵力聚于剑上,生出光芒。
谢玉眸光闪烁,是个机会。
她不等李长横攻上来,从树上纵身往院子中央跃去,凭借灵力使得周身轻盈,腾空数息。
借着这腾空的时间和李长横尚未反应过来的空当,谢玉直接用力在空中一踩,一步、两步,顺势扭转身体朝向,对着李长横的背一踩,将他狠狠踩在地面上。
再一动作,谢玉一柄长剑“叮”地插入地上,这剑若是失手偏一寸,便会直接划伤这少爷细皮嫩肉的脸颊。
陈尘捧茶的手蹲在半空中,悄然叹息,这谢玉可真是,方才教的半点没学会,全靠着前半生的本能。
精得很。
而李长横脸朝地,碰了个灰头土脸,瞳孔放大,勉强扭过头望向微笑俯身的谢玉,唇瓣颤抖,只道:“女侠,女侠,放我一马!”
谢玉笑出声了,怎会想到仅仅一个月过去,局势便成了这般。
这货认怂倒是认得快。
陈尘未曾与谢玉说的是,她根骨非凡,乃是天生灵体,修行速度本就快于旁人。
李长横看着就是个用丹药将修为怼上去的假把式,哪敌谢玉这扎扎实实练出来的修为。
更别说,谢玉经过空城寨一役,灵力虽仍然微弱,但她对于灵力的掌控小有长进。
在比拼开始之前,他便看到了结果,不过有意锻炼谢玉一番,好让她更好地掌握所教的内容。
谁知这女子……
也不知她是贪生怕死,还是机智灵巧了。
谢玉喜笑颜开,没想到这人这般不经揍,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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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柄,望向陈尘,显然是在等他夸赞。
而仍躺在地上的李少爷看她嬉笑,忽而想起什么:“我是紫行山的弟子,我是紫行山的弟子!师兄救命啊!”
陈尘眉毛一挑,他道这个缩头乌龟怎敢上门挑衅,原是有人撑腰,才敢狐假虎威。
正当此时,一道声音从墙外乘风而来:“李长横,不可嚣张。”
忽见,一个扇着折扇、身着白衣的玉面公子走入院门大敞的院落,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在下紫行山师白情,方才我这蠢师弟多有叨扰。”
轻轻一句话将适才发生的种种归为“叨扰”二字。
谢玉眯缝着眼,睨向那自称师白情之人,却道此人绝对是个老狐狸。
她不再言语,收回面上的笑意,利落地将那面如土灰的李长横从脚上释放,走回到陈尘身旁。
空气凝滞,场上无一人言语,只有李长横愤恨起身动静。
师白情微笑,“唰”地合扇,双手交错,长长一揖,“想必眼前这位道长,便是赫赫有名的北天剑宗之弟子?”
他可不是李长横那个蠢货,这北天剑宗的令牌哪是普通人能偷来的。
玄级灵根又能如何,没有脑子在修真界可是万万走不长远的。
他喊李长横上门挑衅不过是为自己铺路。
若能替紫行山结识北天剑宗的剑修,这对于他而言可是不小的功绩。
陈尘也跟着笑,摩挲着手中瓷杯的杯口,淡淡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未等他开口,陈尘便将手中茶杯掷于桌上,站起身,大有送客之意,“想来两位是找错人,找错地儿了,若是无事,便请打道回府吧。”
谢玉见陈尘起身,气势便来了,在旁补充,“哦,最好是把修门的银钱也一并结了再走。”
李长横哽咽。
就连一旁的老狐狸也是一愣,片刻才重新露出笑意,手中变换出一贯银钱,摊开,“这是当然,我们紫行山皆是讲理之人。”
谢玉秀眉一挑,毫不客气地接过银钱,而后开口:“行,那你们可以走了。”
谢玉给阿福使了个眼色,该它上场赶客了。
阿福懒懒一摆尾巴,看似威武的灰狼挪到那两个白衣修士面前,象征性地叫唤了两声。
这回是轮到谢玉和陈尘沉默了。
不争气的家伙,谢玉咬牙切齿地暗骂。
且说师白情也是不恼,从怀中拿出个精致的帖子,递向陈尘,“陈兄,这帖子乃我等掌门亲手所书,只望陈兄空闲之时,上紫行山做客,我紫行山定然好好为此番叨扰致歉。”
在来到这儿之前,师白情便请示了掌门,掌门直言要将这北天剑宗的修士好好请上山去。
谢玉:……
怎么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陈尘一笑,接过请帖,眼中深不见底,让人望不穿他的想法。
“我收下了,两位请走吧。”
“砰”大门被重重关上,院中终于清净下来了。
谢玉仍在思索那封请帖,“陈尘,你可是要上那紫行山去?”
陈尘道:“我原先打算回宗门将空城寨琐事以及天魔树上的叶子一一呈递掌门……”
谢玉一愣,这是说,他们要离开南水了吗?
陈尘轻轻划过请帖那锐利的边缘,道:“不过,既然是有了个送上门的机会,我想先去那紫行山探探深浅。”
陈尘尚且记得,谢玉曾言南水县传闻中,这空城寨寨主便是紫行山人……
陈尘扭头,看向谢玉,神情无奈,“不过,就你刚刚对阵的招数,我们还是多练练在上这什么紫行山罢。”
谢玉:“我已经很努力了!我才刚学会诶?”
“继续练。”陈尘的语气不容有他,
就这样,一人叽叽喳喳,一人沉稳,又在这狭窄的院落中继续修行。
31. 筑基
几轮剑光忽闪,剑身便如行云流水,轻巧地将那从半空落下的绿叶划成碎屑,落叶边缘平整,安安稳稳地躺在地上。
小小的院落之中,女子穿着鹅黄色长裙,身姿灵活,半点不受裙摆阻碍。
忽而腾空,忽而点地,剑身随着她的动作一同上下舞动。
院中静谧,只有女子长剑在空中挥舞之时发出的争鸣之声。
男子与灰狼静坐角落,眼皮子耷拉下来,似乎下一秒便要会周公,只有食指在一杆竹杖之上敲击。
颇有韵律。
而女子醉心于长剑挥舞时的韵律,唯有掌中长剑,那剑身与女子身形仿若融为一体,剑随人动,人随念动。
正是谢玉、陈尘与阿福。
随着一切稳定下来,谢玉重新回到成金轩当她的看店伙计,只不过每天清晨与傍晚多了别的任务。
那便是识字、修行、练剑。
时间一天天过去,谢玉每日过着重复的生活。
此时,谢玉在练习着陈尘教授的一套基础剑法,未曾调用周身灵力,但却分明感觉到周围的灵力向她奔涌而来,在她的经脉之间穿行。
福至心灵之际,只觉得某道门槛松动,谢玉在半空中轻巧落地,聚气凝神,背剑收心,不过瞬间,丹田中凝聚的灵气增多,在挤压中变化作液体状,冰冰凉凉地在她体内运转。
谢玉愣愣地望向一旁的陈尘,还未反应过来自己体内是发生了什么。
只见方才还昏昏欲睡的陈尘缓缓睁开双眼,灰黑的眼中笑意显而易见,他道:“恭喜。”
谢玉这才隐隐察觉,“我这是筑基期了?”
谢玉再三确认,仍然恍惚,只因为这番突破得过于轻而易举了。
谢玉一手举着剑,眼神透亮:“旁人修行也这般容易的吗?”
陈尘在旁品了口茶,“旁人不知,但与我当初不相上下。”
区区两个月便横跨练气期,成为筑基修士,这放在哪儿都要被捧上一句天降奇才。
且说那日上门找茬那位李家公子,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到达练气七层,已经被紫行山纳为外门弟子,生怕大越别的宗门抢去了。
更别说,谢玉可是千百年不得一见的天生灵体,修行便如吃饭喝水般轻易。
想到这儿,陈尘眉毛微蹙,只是不知这天生灵体竟会转生于南水这样一个地方,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
陈尘微不可察地一声叹息,重新以神识窥探谢玉体内状况,见她丹田中灵力醇厚,如溪水般潺潺。
听到陈尘那一番话,谢玉道:“常人可比不上你吧,你可是那什么北天剑宗的修士,他们都很怕你!”
陈尘但笑不语。
谢玉凑过来,伸出手抚摸着阿福刺挠的毛发,好奇道:“这北天剑宗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都这般恭敬?”
陈尘淡然道:“不过天下第一剑宗罢了。”
这是谢玉迟早要知晓的事情,不若此时告诉她。
谢玉顿时目瞪口呆,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好半晌,才又道:“原来你这么厉害,那你在这剑宗里又是什么身份?”
陈尘并不回应,过去的身份皆随着他修为的散去一同烟消云散了。
不值一提。
他只道:“再过一周,我们便动身,你且去将身外事打点妥帖罢。”
*
翌日,谢玉照常去成金轩上工,只是这便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了,算上七零八落的时间,她也正巧在成金轩呆了一月。
谢玉熟练地穿过回廊,走到后院,只见青绿的草地逐渐染上淡淡的秋意。
赵远崖穿着黑色的绸衫,还戴着他那圆框墨镜,想来是格外喜欢他这幅外国来的稀罕玩意儿。
“赵叔,我干完今天便要离开南水了。”
赵远崖压低下巴,一双黑瞳从眼镜里透出,深深打量了一番谢玉。
“去吧,我早知你不会久留。”
“慢着,谢丫头,这枚令牌你留着。”
“日后若是有缘,自会在天水相见。”
赵掌柜口中的天水,是大越邻国,地大物博,资源富庶。
别的不说,光是路程便和南水县这个边陲小县城隔了十万八千里,紧赶慢赶也需要个把月的舟车劳顿才能抵达。
谢玉接过那枚令牌,只见其呈黄铜色,表面光滑,其上雕刻蟒蛇样式,栩栩如生。
上头写着“天水崇王”四字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谢玉猛然抬起头来。
是了,经过一个月的猛攻,谢玉终于是将些基础的字形彻底掌握,此时稍加辨认,便能看出令牌上所刻纹样。
呢喃道:“小小南水,竟有暗潮涌动之势,我也不能久留了……”
*
再转几个弯,谢玉便拐进了百草堂之中,里边空空荡荡,没人来拿药,只见风铃单手托腮,眼睛半眯着。
正在打盹儿呢,忽地就被道敲桌声惊醒,打着哈欠道:“师傅出门去了,开方子可以找我,有旁的事明儿再来。”
“又去哪儿?”谢玉道。
风铃甩了甩脑袋,将瞌睡虫甩走,才睁开迷糊的眼,看真切面前人,便是谢玉。
“谢玉姑娘,你怎么来了,师傅还是去的野魂山。”
谢玉暗忖:怪矣,有何稀奇之物,竟引得她屡次登上野魂山。
但也无妨,空城寨已然被铲除,觅云姑娘想来也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
谢玉回过神,才注意到这小丫头的称呼从觅云大夫变成了师傅,调笑道:“怎么,你可是拜师觅云大夫了?”
那丫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嘿嘿,我本无家,是师傅将我救下,早前只当个帮工报答,但师傅见我对药材医术感兴趣,便也收我为徒,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好好干。”谢玉笑吟吟道,只是遗憾觅云姑娘不在,没法亲自道别,“对了,帮我们捎口信,我与陈尘远游去了,日后有缘再会!”
谢玉刚要离开,风铃那小丫头便又是一拍脑袋,“对了,师傅也有嘱托!”
说罢,她便俯身钻进柜台深处,好一阵翻箱倒柜,拿出一大件包裹来,上边结结实实地扎着几捆绳。
谢玉接过,放在手中掂量,可得有个四五斤重。
“这是何物?”
“是师傅留给陈尘道长的药物,还嘱咐您一定要盯紧了陈尘道长,让他切莫冲动行事。”
谢玉低笑,这几日陈尘无事便在院里打盹,偶尔外出在这小县城里四处晃荡,比她还像个凡人,哪儿有冲动行事的念头。
不过觅云姑娘可真真心善,出门去了还不忘他俩。
谢玉只道:“再替我谢过觅云姑娘。”
风铃在柜台后咯咯傻笑,“不客气不客气。”
倒是替觅云姑娘应承上了。
谢玉失笑,这会儿真要走了,她挥手别过。
清脆的少女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玉姑娘,再见!”
而后又逸散空中,再无回响。
*
到了夜里,谢玉扯上了蜗居在家中的陈尘,一同到了东巷的谢家小院。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息,这儿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刚一进院,谢宝儿便兴高采烈地蹿了出来,“小玉姐!”
“这周在夫子那儿学得如何?”
“好得很,她夸我机灵!”
前阵子回来,谢玉便托陈尘为谢宝儿找了位夫子上门教宝儿识字念书。
毕竟自己在专心修炼,宝儿也不能落下。
谢玉轻轻薅了把谢宝儿的脑袋,度着两人身高,再过几年,谢宝儿便要如自己一般高了。
“那谢德财呢,可曾回来打扰你?”
“未曾。”
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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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不知是因为开始上学还是近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宝儿不再似从前那般脱线,性子也沉稳了许多。
这是好事吗?
算得,因为宝儿开始长大了。
这是坏事吗?
算得,因为宝儿该长大了。
此次远行,她最不舍,最难以辞别的便是谢宝儿。
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但终有分别之日。
不论是她此日别过,背井离乡,还是日后宝儿长大,走上和她并不重叠的道路。
世上无人能从一而终,始终相守。
她看向远处站着的陈尘,似乎在数着半空中的树叶。
她知晓这人是想给她的宝儿匀出好好说话的空间。
谢玉面色复杂,一句话噎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片刻,陈尘像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垂眸,望向她,冲她抚慰一笑。
谢玉轻轻叹气,捏着身边裙褶,俯身蹲下与谢宝儿视线齐平。
她一只手搭在谢宝儿肩上,斟酌后言道:“宝儿,我将远游,归期未定,你可有想做的事儿,我都给你办妥。”
宝儿眼中并无讶色,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终将离去,宝儿是低头沉思。
半晌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小玉姐,我想上皇城去,我想当武状元!”
这回儿,就连陈尘也扭头,看向那半大小孩儿,会心一笑。
只是谢玉仍在犹豫,他们家中没有任何关系往来,这武状元可不好当。
她没怀疑过谢宝儿的天赋与决心,因为她们一家三姐妹合该如此。
她只忧虑这路是否过于坎坷。
她望向陈尘,耳边又传来谢宝儿的叫喊:“姐夫,你瞧我能行不!”
陈尘走到他们身边,便真如她姐夫一般,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且去一试。”
至此,谢玉也不多纠结,只给留足了盘缠,又为她请来了专教武功的师傅。
连带着陈尘也送她一份礼,是他专程设计并找县中铁匠打的一把白铁剑,与谢宝儿正正合适。
谢玉与陈尘再度背着行囊简装出行。
他们走在南水县的街上,人流还是如往常一般多,今儿是休息的日子,小孩儿们都被从学堂中放了出来,在街上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忽而,他们见一群人围成一团密不透风。
谢玉眉毛一挑,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在讨论着些什么。
成了修士,这耳朵更灵了,他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至谢玉耳中。
“嚯,怎生这幅面目全非的样子,这谁啊。”
“不知道啊,只听说是个老嫖客。”
“怎会成这样子?”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听说是惹到了些在那儿玩乐的少爷,晚上就被……”
那八卦的妇人并未将话说完,但周遭众人皆明白她的深意,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已经报官,诸位别再观望了,”
“晦气,晦气。”
“嗐,还是赶紧地,走吧,再多看一眼今晚都是要做噩梦的。”
谢玉眉上褶皱加深,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人如鸟兽四散,她攥紧了拳头缓步向前。
只见那人被扒光了上衣扔到街边,脸上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胸膛不见起伏,已经气绝多时。
不是谢德财,只是个生客。
这一瞬,她说不出心中是恍惚、是失望还是庆幸,只觉得一阵空落落地。
或许,日后谢德财也会落得这幅田地?
她亦不知。
“走吧?”她回头望向陈尘,攥着拳的手松开,轻轻颤抖。
“走吧。”陈尘颔首。
两人逐渐走远,行至车坊,换上租赁的马匹。
从此,便是蓬山此去无多路。
32. 过往
紫行山,位于大越国中部。
正是饭点时分,紫行山山脚下,正阳县的客栈里,炉灶中油水味儿与陈年的酒香一同翻滚,三两桌食客围着木桌说笑,小二的吆喝声、碗筷碰撞声此起彼伏。
仔细一瞧,此间身着黑衣的两人正是谢玉与陈尘。
“陈尘,这么多人在这正阳县中,难不成都是上紫行山去的?”
谢玉坐在饭桌前,四处张望。
听见耳边说:“多数人应该都是,你仔细听听。”
自从练气以后,五感通达,她竖起耳朵,这个客栈中的各种声音尽皆收入她耳中,果不其然,她听到不远处那桌拼桌的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哦,你说这紫行山啊?那可是咱大越前三的宗门。”
“可真了不得!”一旁有人顺势搭话,语气里满是憧憬“我听你们的语气似乎很憧憬紫行山掌门?”
“那是!”最先开口的短衫大汉满脸通红,端起一旁缺了角的大碗豪迈一饮,酒气扑面而来:“还记得前年,正阳县久违地大旱,整年颗粒无收,全仰仗紫行山掌门一挥手,广施粥水,咱们才活了下来!”
“是啊,别说是百姓了,就连官府都说要为紫行山掌门立庙,说他是当世活菩萨!”
“那他答应了吗?”
“哈,哪能啊。”那大汉在旁一笑,“他只说了句‘折煞老夫’,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乃真善啊。”
闻言,谢玉抿了口茶,低声与陈尘道:“你说,这紫行山掌门是真善,还是伪善呢?”
此前他们所遇到的空城寨寨主便是这紫行山中人,不知为何,谢玉的直觉让她对紫行山提不起任何好感来。
陈尘替她夹了一筷子菜,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她撇撇嘴,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突然,一道声音从他们桌旁传来,只见那侃天侃地的大汉拎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坐在了他们旁边,“哎!你们也是上紫行山去的?”
谢玉警惕地看着他,“与你何干?”
那饮酒大汉,此时面上带笑,黝黑的脸庞上满是醉酒的酡红,上下打量着谢陈二人。
“哈哈,不过好奇。”他说:“这儿是去往紫行山的必经之路,再向东走三里路便能到紫行山山脚,在座的哪个不是往紫行山去的。”
那名大汉见她面上警惕之色不减,只好摇了摇头,放弃和她搭话,又蹒跚着去到下一桌吹水。
她回过头来小声嘀咕:“这正阳县人是不是太自来熟了些。”
陈尘但笑不语。
似是听到他们的议论声,站在边上打瞌睡的店小二做声:“客官您见谅,这人成天来咱这儿吃酒,什么也不干,就给这来往的人吹嘘紫行山。”
谢玉眼睛一转,“听你语气,似乎不怎么瞧得上这紫行山?”
小二耸了耸肩,“我是打外地来的,没经历过他们说的什么旱灾,只是这群修仙的没一个好东西。”
谢玉讪笑,不巧了,她和陈尘都是店小二口中的修仙者。
这店小二也是个口水多的,义愤填膺地便开始抱怨,“我是隔壁县的,每年不仅有朝廷那群酒囊饭袋来收税,还有些什么修仙者来收地盘费,根本熬不下去,我们就举家搬到了正阳县来。”
谢玉转头瞟向陈尘,眼中带着些不可思议。
这哪是修仙者,这不是地头蛇吗?
“我此前也有听闻,这地方的小宗门有些打家劫舍的风气,也出手镇压过几个,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根本无法铲除干净。”陈尘开口。
那小二接过话,“你也是修仙者?”
“算是。”
“那你可能帮我们铲除这帮强盗?”
陈尘沉默,半晌才道:“抱歉,我无法插手大越国境内的宗门事务。”
店小二神色复杂,扭头便离去了,嘴边低声道了句:“一丘之貉。”
谢玉端着碗,用那大碗挡着自己的脸,当作无事发生。
“有时候,这耳朵太灵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陈尘向来稳重的脸上也露出些许尴尬,“说得在理。”
“为何你们什么北天剑宗不能管这儿的事儿?”
“修仙者不应该以铲除奸恶为己任吗,管这么多条条框框?”
“许多人修仙的目的在于修长生,而非除魔卫道。”陈尘将空碗放在桌上,木桌轻轻摇晃,“这样的事儿,往后你还会见到很多。”
谢玉愈加沉默,“那你呢?陈尘,你修仙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我自幼生于修仙世家,”陈尘道:“最初修行,是家中传统,此后修行,是为了追求极致。”
“那现在呢,还是这个追求?”谢玉连番发问:“所以你才希望我能帮你渡过那个所谓的情劫?”
*
数月以前,他浑身是血,步履蹒跚地走在祁山山脚之下,手边拿着一把残破焦黑的长剑。
路过一个书摊,上边摆着《剑宗轶事》一书,三三两两的凡人围在边上,看着书摊老板。
“老板,这什么《剑宗轶事》讲得可都是真事儿?”
一人随意地捡起一本书来翻看。
老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金牙,“保真,我在这北天剑宗可是有人脉的,全是他给带的料。”
“切。”那人脸上露出轻蔑的笑,“上面提到的什么掌门首徒,这修行速度也太快了,看着就是杜撰的。”
他的手指只在书页当中,周围跟着凑来了几个脑袋。
二十四岁之时修至金丹修为,元婴之下无人能敌。
三十五岁结婴,于北天剑墟中得本命剑无尘。
三十八岁渐入人剑合一之境。
四十五岁化形,百岁合体,两百岁大乘,再进一步便是渡劫飞升。
这便是掌门首徒的实力,掌门虽为他的师傅,但早就被他的修为超越。
之所以仍牢坐掌门之位,多亏首徒没有夺位的想法。
据传闻,此人冷情冷性,已然娶本命剑为妻,成日疯疯癫癫,一有空余便去剑宗道场论剑。
曾创下一月未歇,连斩百人的记录。
两人一路从南水县赶来,谢玉秉承着吃陈尘的、用陈尘的原则,一路好吃好喝地来到了紫行山山脚下。
众人看着这白纸黑字的记录,一阵唏嘘。
“这也太假了……”
老板自信一笑,“诸位一看便是外地人吧,没听过我们剑宗掌门首徒的事迹也是正常。”
“你们且去问问县上百姓,这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儿!”
几人在街边如火如荼地讨论,人一圈又一圈地围上去凑热闹。
一听,原来是几个外地人在聊着北天剑宗大弟子的故事,又一脸无趣地散开。
忽而,一个血人闯进他们的视野,路人被吓得赶忙往旁侧一躲,给他让条道出来。
血腥气在大街上弥漫,随着他的前进,血液渗入地面,一路拖行。
“这是何人?”
“不知,这也太恐怖了吧。”
他艰难地拖着步子向前,剑尖触底,撑住自己那残破的身躯。
一阵风过。
“砰!”
他倒在大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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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众之下。
“来人啊!”
“救命啊!”
“死人了!”
祁山山脚之下乱成一锅粥,街上聚集的人群脚步声交错,人头攒动。
远处,三位穿着北天剑宗弟子袍的修士火急火燎地赶来,步履匆匆。
他们三人合力,将那倒地者抬起,才见血人腰间别了块北天剑宗玉牌,落在地上的黑剑正是……
“无尘剑!”一人惊呼。
“是大师兄……”
“快,快将他带回宗门去!”
三人将腰间剑取下,踩在剑上,不过瞬息便消失在了百姓的视线当中。
徒留县里的人们对着地上那滩黑血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做声。
忽然,书摊前那拿着书的外地人颤巍巍说道:“刚那群修士唤这个血人什么?”
旁边瞪大了双眼的人下意识接到:“大师兄……?”
“这可是书上所说的大师兄?”
“应当……”书摊老板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惊疑不定,“应当不是。”
他咽了口口水,“他们所说的应当是别的大师兄。”
看热闹的百姓散去,又过了一炷香,官府派人上街将这地上血迹用水冲去。
这事儿便成了少有人提起的街头逸闻。
然而,无人知道,这血人正是北天剑宗掌门首徒,众弟子口中的大师兄,陈尘。
他被人救上北天剑宗,经过几天几夜的诊治,勉强吊着性命。
他坐在一张轮椅之上,在竹林中望向迟暮的夕阳。
一阵脚步声响起,白发苍苍的老者缓步移至他身后,负手而立,与他同看那一抹夕阳。
两人一坐一立,直至夕阳彻底落下。
老者问:“你可后悔?”
陈尘答:“追求道之极致,弟子无悔。”
老者叹息:“我不如你。”
而后又是凝固的沉默,在晚风送来老者的下一句话之前……
“你可知,为何云天境至今无一人升仙?”
“师傅请讲。”
“昔时,罪仙被贬云天境,修为尽失,作凡人之躯。”老者眼中尽是彷徨,“贪、嗔、痴,乃是凡人执念,也是吾辈无法抛去的本性。”
陈尘面上淡然,但手边仍抚摸着那放在膝上的一柄长剑。
恍若回到了最初登上祁山,师傅与自己论道的场景。
“然而,罪仙被贬皆因他们心存欲念,这也意味着,若要成仙必然要摒去七情六欲。”老者说:“这百年来,我悟透了,云天境人没有成仙的可能性。”
“这是仙人给我们的惩罚。”
“那为何云天境中会有天道,会有天劫?”陈尘问。
“所谓一线生机,不过虚妄。”老者道。
陈尘笑着仰头,月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流转。
见他仍不知悔改,老者摆头,胡子在风中摇曳。
他深深地叹息,一手搭在陈尘肩膀上,“你修为尽失,日后你待如何?”
“便做个凡人吧。”
听他这番话,老者不再言语,一如来时,又默然离去。
在他离去后,陈尘将残剑举起。
这剑与他共度天劫,本已残破不堪,重新清洗之后,将将恢复原样,只是不见灵力流转的光泽。
在寂静的夜色之中,陈尘一手推着轮椅前行,一手挥剑,意随心生,剑剑破空。
待到力竭,他坐在轮椅上沉重地呼吸,终于意识到,对于剑道的追求在数百年之间,已然成为了他的执念。
所以,不是做个凡人,他本就是凡人。
33. 鲛人圣殿
“大师兄,大师兄!”
“您有封东海的来信!”
祁山之上,一只仙鹤从天边落下,尖尖的喙上衔着封远方而来的信件。
一名新来的杂役弟子追着仙鹤一路跑,一路高声呼唤,最后踉踉跄跄地奔进了陈尘的院子里,将信件从仙鹤的嘴上取下,又毕恭毕敬地递给他口中的大师兄。
陈尘将信件接过,信上潇洒地写着几个大字:北天剑宗陈尘亲启。
他顺手抚摸着仙鹤头顶的绒毛,换来仙鹤清脆的鸣叫。
这杂役弟子低着头颅,小心翼翼地抬眸,瞥向面前这位大师兄。
大师兄渡劫失败的事儿已经传遍北天剑宗了,毕竟那日大师兄浑身是血地被从祁山山脚下扛上来,他还是被派去清理血迹的那一批。
在抬头之前,他想的是大师兄好生可怜,渡劫失败不止,还修为尽失,再无从头来过的机会。
而在抬头之后,他瞧见了大师兄那苍白的脸庞,那线条硬朗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自怨自艾,而是那种超脱世俗之外,又将得失功利尽皆抛诸脑后的淡然。
他想,大师兄天人之姿,合该成仙,是天道不公。
不仅是他,这是每一个北天剑宗弟子的想法。
即使掌门座下那向来与陈尘单方面不对付的三师姐,在看见陈尘时也屡屡叹息,目中不无惋惜之色。
若说有个天才,成天压在你的头上,你会觉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服气。
但若果这个天才,是你拼尽全力也无法战胜的人,这种嫉妒、不服的心理,优又会变成由衷的赞美,所思所想只会是有朝一日定要超越这人,越挫越勇。
可是这人还未等你成长起来,便因为旁的什么事儿再也无法与你相比,你的心中只会是惋惜与惆怅,慨叹于世事无常,自己再无办法光明正大地战胜此人。
陈尘可不管这小弟子想些什么,只是伸手将信件接到手边,“辛苦了,你且回吧。”
瞧他在这儿站得胆颤心惊,也不自在。
小弟子闻言松了口气,赶忙行过礼,躬身后退,双手将木门合上,留陈尘独自在山顶的木屋中读信。
信中言:
【陈兄:
近来听闻你前去望仙岛历劫,不慎被那天劫所害,修为尽失,实是我修真界一大憾事。
愚弟此处有一先天灵宝,名唤窥天镜,或可看穿你历劫失败背后的因缘际会。
若陈兄愿意一试,烦请回信,我将派老二老三前来接应。
愚弟,连思宇】
这封东海来信的主人正是陈尘早年结识的好友,连思宇。
东海势力分布不同于其他地界,世世代代由鲛人一族掌控,鲛人族生活在深海之下,若无人接引,外人绝无可能寻到鲛人的皇宫。
如今轮到连思宇这一辈,他身为鲛人族的老大,管辖整片浩瀚的东海。
信中内容可谓言简意赅,但这个消息若是放出去,整个修真界都会为之撼动。
传闻中,曾经的仙人被贬云天境之时,从仙界偷渡过来了八件宝物,件件都有大用,但却下落不明,流失于云天境的各个角落之中,只闻其名,而不见其踪迹,被称作八大先天灵宝。
窥天镜正是这先天灵宝之一,流落东海,无人发现。
没曾想,竟然被连思宇这代的鲛人寻到了,算是缘分。
陈尘更没有想到的是,连思宇竟然愿意主动向他这个废人透露先天灵宝的踪迹,甚至许诺交予他来使用。
他倒在屋内那张摇晃的木椅中,怀中抱着无尘剑,望向那将外界喧嚣阻隔的天花。
“你说,我该去试试吗?”
“可是,看到了缘由,我又当如何?”他对着无尘剑,轻声说道:“是要以我如今这病体残躯逆天而为,还是选择彻底放弃?”
他的头脑中只剩下问号。
无尘剑自从天劫以后,已然残破不堪,虽然经过宗门当中器修的修理,却早不见此前那种英明神武,让敌人看了闻风丧胆的潇洒模样。
只见这柄有数道划痕的银剑剑身轻轻颤动,像在给予陈尘回应。
它在说:去试试,再拿起我。
无尘剑陪伴在他的身边百余年,从结婴期开始,便寸步不离,可以说,无尘剑是最熟悉他的人。
他听见了无尘剑的呼喊,那声呼喊也是他心底的渴望。
说到底,陈尘还是不服气。
无尘剑再度震动:狗屁天道,你去一试!
陈尘笑着抚摸那柄剑身,纾解它的气愤。
那便走吧。
他坡着腿走到书桌前,大袖一挥抄起笔,一封信到东海,一封信给掌门。
就此别过北天剑宗,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
由祁山到东海,少说万里路,就连修仙者都少有踏足,更别说他现在这带病的凡人之躯。
连思宇唤来了四只仙鹤,拉着个轿子带陈尘赶路。
即使有个仙鹤轿载着,他也用了足足半月才抵达东海,渐渐地,他感受到了凡人躯体的脆弱。
尤其是——
他已然二百余岁,身无修为,身体更为孱弱,剑宗之上的医修曾断言,他这凡躯最多再支撑二十年。
云天境中有四洲,青洲占地最广,天水、大越、离国分据其间。
而东海,在青洲以东,却并非上述任何一个凡人国度的属地。
它的主人是位于海底之下的鲛人圣殿。
到了东海,几个仙鹤将陈尘送到了鲛人一族的二皇子与三皇子手中。
连氏兄弟在他身旁转了几圈,以灵力汇聚成结实的水泡,带她钻入水底。
随着三人不断深入,光线被深海吞噬,不知走了多久,漆黑之中出现了一道光点。
在不断游近,那光点逐渐放大,原是金碧辉煌的鲛人圣殿。
整座鲛人圣殿被灵力结界所包裹,在穿过结界之前,外人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而待到三人从结界中穿行而过时,鲛人圣殿真实的模样终于显形。
飞檐斗拱,金玉镶嵌,蛟珠点缀。
偌大的宫殿之中不断有鲛人从中摆着尾巴游出,再到结界之外去觅食寻宝。
当然,这座宫殿不仅是鲛人一族生活的地方,也是不少东海海妖的居所,他们向鲛人臣服以换取歇脚之地。
陈尘穿过结界之时,连氏兄弟幻化出的浮泡与结界相融合,他踏在空中,却因没有灵力从半空中跌落。
多亏连氏兄弟及时反应过来,一人一手拽着他安然落地。
陈尘面色惨白,看见鲛人圣殿门口,一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男子焦急地向他迎过来,他穿着有金丝点缀的玄色长衫,头顶上的冕旒随着他急促的步伐晃动、碰撞。
他正是陈尘此行要寻找的人,鲛人族的皇——连思宇。
“陈兄!”
他还未走近,便开始高声呼唤陈尘。
在见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后先是一愣,而后目光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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搀着他的手,带他入宫。
二皇子与三皇子手持三叉戟,在他们身后护卫,一路上一群小鱼小虾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外来者。
一路无言多言,陈尘与连思宇一同走入灵宫藏宝库,留两位皇子在外守候。
其间金玉满盈,就连那罕见的蛟人珠都有四五颗镶嵌于墙上,作为照明。
二人直至奔向藏宝库中间的一面朴实无华甚至锈迹斑斑的镜子。
这正是窥天镜。
连思宇一手挥去护在窥天镜外的灵力罩,他道:“此物就是窥天镜,借此可窥见天机。我等于东海深处发现,但未敢轻易动用。”
顿下片刻,他又道:“若陈兄决定要用,便将手放在镜缘这颗明珠之上,在心中问询,窥天镜会展示出你所要的答案,当然,只有你一人能够看见。”
“如此宝物,你便这般给我用了?”
他现在只是个凡人,即使侥幸窥得天机,也不一定有重新登峰造极的机缘。
连思宇在他身上得不到任何回报。
只见这个鲛人族的帝皇正色道:“陈兄曾于险境将我救下,因果相连,善因结善果,我自当报答。”
“别说是先天灵宝了,就算是鲛人圣殿……”他豪爽的语气忽然顿住,而后讪讪道:“这个老祖先留下的圣殿还是不能给的。”
陈尘轻笑,多年未见,连思宇还是这般模样。
他踏上阶梯,望向那面镜子,从那铜镜之中瞧见了他如今的模样,面色苍白,披头散发。
他垂眸摇了摇头,将手搭在高处的镜子上,心中问:
我于望仙岛渡劫,天道言,我仍有一劫未渡而将我周身修为尽皆劈去,敢问为何?
怪矣,不向自身寻求答案,反而求于外物。
陈尘暗自嘲笑自己,也不指望这什么窥天镜会给我答案。
忽而,窥天镜上的镜影回旋,从陈尘面容变作了另一个女子的面容。
陈尘错愕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所处地域是他陌生之处,女子的面容亦是他并不认识脸庞。
镜中浮起几个虚幻的文字:她是你所欲求,是你修复经脉灵府的关键,也是你命中劫数。
为何……
为何……
陈尘心中反复言道,这是他未曾想过的答案。
他想过可能是他心中剑道仍不够坚定,也可能是他未能抛却俗世凡尘,七情六欲。
只是,这窥天镜上出现的女子……
他的心中愈发疑惑。
命中劫数?一股难言的悲戚盈溢胸膛,陈尘逆天寻道二百载,何曾信过天命,难道最终还是要被这所谓天命作弄?
陈尘自嘲着,我所欲求……一个陌生的女子?
心中郁气更盛。
常在修者之间听闻些八卦言道:某某去渡情劫结果失败了,难道天道想给他也来一道情劫?
陈尘在高台上冷哼道:可笑之至。
就在此时。
“咔。”
“咔。”
镜面之上先是一道裂痕,而后数道如蜘蛛网一般裂开。
陈尘的双目突然一黑,仿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我的目中淌下。
“陈尘!”
身旁连思宇高呼,接过他倒下高台的身影。
再次醒来之时,陈尘的双目已然目不能视。
他躺在鲛人圣殿的床榻上,如常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窥天窥天,必然是有它自己的代价的。
34. 紫行山(一)
01
前尘往事,不足一提。
此时,谢玉与陈尘一同站在紫行山那空落落的山门前。
一个眉清目秀穿着白色的素衣,小姑娘坐在山门边上,抱着一棵粗壮的大树沉沉地入睡,偶尔嘟囔几声梦话。
谢玉瞧向陈尘,小声道:“我去叫醒她?”
陈尘无奈一笑,轻轻点头。
谢玉走近,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位姑娘……”
话还没落,她便从地上弹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嘴边还高喊着:“师兄,这回我没有偷懒……我有好好地看着山门!”
她双目迷瞪,直至望见那前后站立的两个陌生人,瞬间警觉,眼中升起警惕,她道:“你们是做什么来的!”
“若是上山净心修行的凡人请走旁边的小径。”
“我们可不是上山修行的,”谢玉嘴角一扬,露出个自以为友善的微笑,从兜里掏出张师白情递来的请帖,“你且看看,这是你们掌门给我的邀请函。”
“邀请函?”那姑娘浅浅扫过,眼睛滴溜一转,“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坑骗于我!”
忽而,在他们身后,一声清越的男声传来,“沉香师妹,这两位是我们宗门贵客,且放他们过去吧……”
原是师白情,没想到这般巧,竟会在山门前遇着。
“白情师兄!”
“两位怎么孤身前往紫行山,”师白情脸上噙着笑意,手边折扇一张,说笑道:“也不与我说上一声,好让我接应。”
几日不见,师白情身上又换了身绿色锦缎织成的衣裳,下摆绣着几只翱翔的白鹤,瞧着分外华贵。
“沉香,日后见到来客可得尊敬些,明白吗?”
师白情的折扇合起,落在看门的沉香脑袋上。
“嘶!”沉香双手捧着脑袋,埋怨道:“这都好几个月没见过客了,万一这是骗子呢?”
师白情垂眸摆头,略带无奈,双手抱拳,“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谢玉不置可否,只觉得看了场二人转。
“我这就将两位引荐给掌门,请稍等。”
陈尘手中竹杖一挥,示意他带路。
紫行山的山路修缮良好,一路上可见不少穿着朴素的凡人往来,他们面上都带着淳朴和善的笑容,一见到师白情便颇为热情地招呼几声。
静谧之中又带有些凡间的烟火气。
一路上三人同行,师白情为两位山外来客讲解这紫行山的由来。
“开山师祖游历此地,忽见紫气东来之吉祥景象,又见紫行山灵气充足,便在此开宗立派,借山名作宗门之名,以示对灵山之敬意。”
“这整座山都是你们的?”
“自然。”
紫行山从一座无主的灵山变成了宗门的领地,从山脚到山峰皆由宗门统领。
“紫行山定期会接收些上山净心修行的俗世弟子,安排在山腰居住,再往上诸峰,便是正儿八经的紫行山弟子了。”
“紫行山共有五座山峰,我们现在去往的便是掌门和诸多内门弟子聚集的清莲峰。”
“你们这紫行山分什么内外门,那你在这紫行山中是什么地位?”谢玉看着眼前景象,在旁插科打诨。
“不才,掌门座下三弟子。”
“那方才那个看门的呢?”
“不过是个杂役弟子,”师白情轻笑,“她的父母将她丢在山脚下,掌门不忍她在外流浪,遂将她安顿于山脚下。”
“你们倒是好心……”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空城寨寨主,不知同是紫行山弟子的他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疑惑归疑惑,但她并未问出口。
从山门往上,跨过半山腰,便能看见一条云梯环绕山周,一路向上,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三人踏上这云梯,而谢玉不由自主地向下望去,山体陡峭,她踉跄着向后退,撞到陈尘身上。
多得他眼疾手快搀着,谢玉才不至于跌下山去。
她后怕地轻喘,紧紧抓住陈尘的衣袖,颤颤巍巍道:“这云梯,真没有人一不小心摔下去的吗?”
陈尘低声笑着,“若是怕,便不要向下看。”
“好……”她的声音仍在抖动。
“只是……”陈尘兴致忽起,“你连这高度都惧怕,日后御剑飞行如何是好?”
谢玉闻言,一咬牙将他衣袖甩开,昂首阔步,“你可别小瞧我!”
走在前头的师白情回过头来,以折扇掩面而笑,不动声色打听道:“不知二位是何关系?”
“夫妻。”
“师徒。”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谢玉暗道不好,自己可是答应了要与陈尘一同渡情劫,骗过那什么天道的,这不得好好声张一下。
她扭头瞧向陈尘的方向,两人一同再度张口。
“师徒。”
“夫妻。”
两道声音又撞到一块儿,毫无默契。
谢玉:“……”
师白情意味深长:“我明白了。”
三人不再言语,只一路向上。
被这么一打岔,谢玉倒是忘了这山的险峻,抬头望去,三人离山峰只差百十步阶梯的距离,雾气渐浓,隐约可见那山峰上若隐若现的宫阙,仿佛凌于九天之上。
谢玉初见此番景色,心胸震荡,此时才有自己真正进入修仙宗门的实感。
而一旁的陈尘始终眉头紧锁,不知所思何事。
在三人走完最后一级云梯之时,拨云见雾,终于是瞧见了这清莲峰上的真切景色。
一座大殿居于正中,殿前是一汪莲池,其间莲花盛放,金色的花蕊随风摇曳,池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
和煦的风在山间流转,送来一阵花草清香。
莲池四周,矮桌整齐排列,诸多身着白衣,以发带束发的弟子盘腿坐于桌前,闭目养神,神色肃穆。
倏忽间,一阵钟磬声从峰上最高的建筑顶上悠悠传来,在山间回荡,涤荡人心。
“这是……”谢玉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随着那钟声余韵一同摇曳,体内灵力被激发,缓缓流动,冰冰凉凉的,如同被清泉洗涤。
师白情也是一愣,而后回复道:“瞧我都给忘了,现在正是每月一回的掌门亲授课的时间。”
谢玉和陈尘的目光一齐飘向那大殿,只见殿门随着钟声停歇而敞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端坐于正中,开口之际,声音借灵力扩散:
“礼!”
“拜见掌门!”
众弟子一同起身,行礼,在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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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人挥手之后才又同时坐下。
两人观察之时,师白情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殿中人便是我紫行山的掌门。”
也是他们此行要见的人。
师白情又道:“不过这时间不凑巧,掌门每次授课都要持续一日一夜,恐怕没有时间接见二位……”
陈尘眉毛一挑,只听他如何安排。
师白情似是苦恼,“二位,不若先随我到后山弟子居所歇息,待到掌门有空闲接见之时,我再来通禀。”
不论如何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隐约间,谢玉感觉有一道神识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扭头向大殿望去,那老者手中持书,尚在与弟子对话。
-
后山丛林密布,看不见进入的路口,更别说师白情口中内门弟子的居所。
只见师白情走近一道石台边上,从腰间掏出紫行山弟子令牌,与石台上的空缺贴合,白光乍现,这片密林瞬间消失于眼前,内里可见有几道连廊相互联通,从中穿行便可通向弟子的住所。
谢玉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又问道:“这是什么原理?”
“不过障眼法罢了?”
“也是阵法?”
“正是。”
“你们紫行山之人阵法可真厉害。”
“我紫行山精于此道,”师白情话锋一转,“不过姑娘口中的‘你们’又是何意,姑娘可曾见过其他紫行山众人?”
“哦……也是我们南水县的人,跑到了南水县旁的野魂山上建了个什么空城寨。”谢玉大大咧咧道:“怎么,你认识这人,这人可把我害的够呛。”
师白情继续引路,眼中晦暗不明,脚下木质的走道吱呀作响。
半晌,他笑着道:“此人我也不认识,不若待明日见了掌门问问。”
他停在一面木门之前,轻轻推开,其中格局方正,只摆着一张床榻和一张矮几。
四面皆有窗户,可以看见从外头岔进来枝桠。
“今日你们便在这儿住下吧,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我的住所便在那儿。”
他走到窗边,遥遥地指了一下这扇窗正对的另一间屋舍。
随后,他带着那如常的笑意,正要关上木门离去,突然脚步一顿,抬头道:“师尊传音,后日有我紫行山一年一度的弟子试炼,将会开启山门秘境,内有诸多宝物,不知两位可愿一试?”
谢玉不知晓这什么秘境为何意,只是望向陈尘。
师白情惯会看人眼色,接下来的话便是对着陈尘说的了,“主要是,掌门瞧这位姑娘将将筑基修为,入内试炼一番最合适不过。”
谢玉的手一愣,没想到不过是从那掌门面前晃了一圈,自己的修为便被他扒了个底朝天。
这就是修真界吗,恐怖如斯。
“如此,便去瞧上一瞧吧。”
“这两枚令牌交给两位仙长。”
师白情的修为可比谢玉要高。
她听着这称呼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倒是陈尘,今日寡言少语,像是对此地颇为忌惮。
谢玉将木门一合,见陈尘转眼便坐在了木几前,竹杖放在身侧,手中把玩着那两枚令牌,若有所思。
“陈尘,此地可有何问题?”
35. 紫行山(二)
谢玉在指尖甩着令牌,偷偷混入一众弟子当中,寻了个空位坐下,而陈尘也在她身旁坐着,只不过面色不佳昏昏欲睡。
且说半个时辰以前,谢玉刚收拾好行囊便东窜西窜将紫行山的弟子居所探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什么异样来。
陈尘坐在矮几前,阖眸抄录着一卷书籍,见她又一次从门边钻进来,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谢玉只摇了摇头,道一句:“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又坐到他身边去,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望向他的字。
虽目不能视,但丝毫未曾影响他字中风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悬空,仅笔尖与粗糙的纸面相接触,落笔时干脆利落,手臂摆动带动笔势,墨水在纸上流转,浑然天成。
她的目光跟随着陈尘的笔尖,入了神,渐渐坐直了腰身,仔细瞧着纸上的文字,两人越凑越近。
直到两人衣摆相错,陈尘收笔,无奈道:“谢玉,你再近些,我是连写字的空隙都没了。”
“抱歉!”谢玉骤然远离,又问道:“你这抄的是什么?看起来像本剑诀。”
“寒枝为骨,霜魄为魂,一剑出而九霄霁……”她嘴边不甚娴熟地念着。
“是的。”陈尘偏头,“此乃北天剑宗的剑诀,《北天九剑》,我们宗门也是因为这剑法而得名的。”
谢玉倏地闭上眼,蹿至墙边。
“怎么?”陈尘疑惑道。
“这独门秘诀我瞧了不会要被灭口吧。”
陈尘:“……”
他站起身来,并未作答,而是缓缓道:“一同再出去瞧瞧吧。”
就这样,两人坐在了紫行山掌门大殿之前,两抹黑色的人影在一众白衣修士之间显得格外突出。
上边的白胡子老头念啊念啊,从日常修行的阵法讲到了对敌的杀阵,谢玉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凑在一块儿却如同听着天书,早就神游天外不知多少回了。
昏昏欲睡之际,她戳了戳一旁早就将眼睛闭上,打坐歇息的陈尘,“我可以问一件事儿吗?”
“问。”
“为什么你们修士总是穿着一身白衫,活像是下一秒就要奔……”
她将那最后一个字眼咽进嘴里,但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你从前在宗门不会也穿成这样吧?”
“……不,”陈尘语塞,“我从不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最多一件素色单衣。”
他们没注意到的是,一旁坐着的几位白衣弟子微不可察地僵了几秒,不可思议地来回打量自己身上的衣裳。
“真是难以理解……”
一时的打岔也难以消磨这难捱的上课时间。
短短一个时辰,谢玉在座位上换了四五个姿势,怎样都觉着不自在。
再往陈尘那边望去,只见他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只有风吹过时,才能看见他鬓边的发丝缓缓飘动。
谢玉计上心头,忆起几日前陈尘传授的传音入密的法子。
“正是巩固的好时候!”她低声嘟囔,而后闭目凝神,回忆陈尘那日所言。
“所谓传音入密,其实便是以神识包裹声音,再将你想说的话语传到另一人的识海当中,达到秘密沟通的效用,日后在外,多有用处。”
谢玉自信地将神识探出,可以瞧见四周景象,只见周围修士身边清晰可见点点光辉,在他们身体之中流淌,而再往一旁陈尘那处瞧去,却是空空荡荡。
想来这便是修士体内的灵力了。
她的神识不断向外延伸,在扩散几尺范围后,却觉得识海一阵刺痛,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赶忙又将神识一缩,痛感消失。
她将神识化作触角模样摸向陈尘的方向,学那民间传说中的女鬼,幽幽唤道:“陈尘……陈尘……你在吗……”
陈尘猛地将眼睁开,望向她的方向,只见她面上带着隐秘的笑意,果不其然,是这个小丫头捣得乱。
就在此时,一声“吭哧”的笑声打破了殿前的静谧,又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鹅,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这笑声像是会传染一般,各个角落不断传来阵阵“咕咕”的动静,如煮沸的开水,此起彼伏,范围越扩越大。
“肃静!”殿上老者深深叹息,声音直抵谢玉耳边。
那突如其来的笑声瞬间消停。
谢玉瞪大了眼,面露不解地四处张望,只见身边的弟子或满脸涨红地憋笑,或捧腹垂头,抵在桌边,努力忍耐。
就在她想询问陈尘发生了何事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识海之中。
“……小友,你的传音入密似乎还未练到家。”
谢玉蓦然抬头望向正前方,与那紫行山掌门那和蔼而略带笑意的的目光对上,瞬间明白方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她自知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上唇下唇紧紧一闭,双手覆面,以头抢桌,耳尖泛红,不愿再多言语。
而陈尘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也坐在原地低低地笑着,又伸出手,在她桌边轻叩两声。
她一点点扭过头,露出一只眼睛,眼中半分羞赧与半分幽怨交杂。
“不要紧,我曾经有位小师弟也干过这事儿……”他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像是现场教学。
谢玉更加幽怨了,将头埋进胳膊里。
“可是无聊?”
谢玉不语。
陈尘从方圆戒中依次拿出几件物什,正是他方才抄了几页的剑诀。
他将几页纸、原本和一杆毛笔推到她桌上,又取出墨锭和一小壶泉水,为她研磨。
半晌,他道:“好了,你抄抄书,便不无聊了。”
好生不会安慰人的呆子!
谢玉又羞又恼地将那几样墨宝摆在自己面前,提笔,重重一个墨点落在纸上,笔走龙蛇。
滚!
一个大字力透纸背,又被递到了陈尘面前。
明明是自己惹的祸,却惯会怪到陈尘头上。
陈尘仍是低笑,将谢玉那张亲手写下的“滚”字书好生折起来,收入怀中。
又道:“当真不抄?”
“我宗剑诀向不外传,仅此机会……”
谢玉咬牙切齿,恨恨地拿过纸笔与剑诀,开始仿着书上字迹抄录,可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见她开始静心抄书,陈尘只说一句:“再等一个时辰,日暮之后,便能知晓答案。”
谢玉笔尖微顿,正色颔首。
太阳西沉,暮色渐浓。
山野之间莹黄的灯光朦朦胧胧地亮起,殿上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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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仍在与弟子论道,半刻不歇。
底下众人也是神色认真,时而落笔记录,时而举手问答。
谢玉偏过头,只见陈尘也睁开了双眼。
她道:“你察觉到的异象还未出现?”
陈尘蹙眉仰头瞥向已然悬在半空的月华,又望向中间那汪澄澈莲池。
谢玉跟随着他的目光,只见池中白玉般的莲花缓缓张开萼片,花中像是金丝缠绕,在月光下生辉。
随着莲花的盛放,水面上升起雾气,向外扩散,带着丝丝缕缕绵柔的香。
那雾缓缓溢出,飘至谢玉面前,她伸手触碰,那雾在她手中化为液滴,渗入指尖,其中夹带着令人舒畅的灵力从指尖向体内流动。
她错愕地对上陈尘的目光,“这便是你所说的异象?”
“……不是。”他的眼中同样带着些许困惑。
还未等他开口解释,身边传来几阵小声的呼喊。
“师兄!”
“白情师兄!”
“你们好生听讲,我不过来凑个热闹。”
谢陈两人回头,原是师白情。
师白情毫不避讳,在他们中间坐下,“你们怎么跑外头来了,在屋里呆着多逍遥自在?”
“闲得慌便出来瞧瞧。”
“哈哈,听听也好,你们北天剑宗中人的阵道造诣可不一定能出我师尊之右。”
“敢问这中央的莲池是何物?”
师白情微怔,而后笑道:“我曾听师尊教诲,这莲池名为镜池,师祖初登紫行山时便生于此处,明明无人照料,池中莲花却如同天生有灵,坚韧顽强。师祖感其灵性,留于主峰之上,并布下灵阵,使得莲池每日夜晚时生起灵雾,润泽万物。”
师白情小声说着,尽量不干扰周遭弟子与掌门论道。
黑夜掩盖众人的目光,谢玉看向陈尘的方向,不见他神色,一阵浓厚的雾气阻隔在两人之间。
她又一次望向师白情口中的镜池,莲花被黑夜笼罩,那圣洁的白色仿佛便作了漆黑的鸦羽。
骤然,耳边响起黏腻的水滴声,像是直接击打在她的耳膜之中,冰凉而伴有阵痛,水滴声愈来愈大,浸没她的双耳,世间声音都在她的耳边消失。
她再度回头之时,陈尘与师白情都隐入黑暗,不见踪迹。
“陈尘!”
她张口大叫,声音却似乎被锁在了喉中,不论如何也无法喊出。
一片雾气之中,只剩下周围的弟子和殿上嘴唇张张合合的白胡老者。
她听不见声音,发不出声音,恐惧、哀伤——不知从哪儿溢出的哀伤将她浸没,她四处张望,眼神游移,忽见周遭弟子站起身来,缓缓向镜池之间聚拢,镜池如其名,映出弟子的脸庞,却不见其五官。
他们缓缓向莲池中走去,池水浸没他们的腰身,洁白的衣裳浮于水面。
“哒……哒……”
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
“咕噜……咕噜……”
她听见了,她看见了。
自己也在弟子中间,埋进了一池黑水之中。
“咕……咕……”她艰难地呼吸,艰难地向上抓,却仿佛被莲花的根茎扯住了脚踝,动弹不得。
再接着便是黑暗,窒息与冰冷。
36. 紫行山(三)
她在黑暗之中越陷越深,不知多久,她跌入淤泥之中,身上沾染潮湿恶心的泥土,身上的灵力被锁在丹田气海之中,无法调用。
她向远处望去,隐隐瞧见一座古朴的高楼,烛火通明。
目光再向后转,只有一片茫茫黑暗。
她只能向前。
她从淤泥中拔出腿,向那红色迈去,每跨出一步,都像是带走千斤的泥泞。
“咕噜……”她听见身旁传来水泡的声响,侧过头去看,却发现几缕黑发从泥中浮出,上下耸动,再是一只惨白的手从中抓出,手上青筋蜿蜒。
谢玉心头一紧,脚步凝住,死死盯着那抹黑色。
却见泥中挣扎着露出半张人脸,面上污浊,看不清是男是女,面上红的黄的色块交错,眼中是浓重的惊惶,露出头颅不过数息,又重新被拉入泥潭之中。
“底下,底下……啊!”
原是个女子。
话语还未说完,伴随着一声惊呼,她的声音被泥沼封住,只剩下闷闷的咕噜声,片刻后,又重归沉寂。
谢玉勾留片刻,又更为用力地向前扑腾,终于,她瘫倒在岸边,拼命地喘息。
冰冷而潮湿的风刮过她的脸庞,额头、颈部薄薄一层汗水黏连,发丝更是混乱不堪地贴在脸侧,全靠着一根歪斜的簪子栓在头顶。
待到气息平复,她重新站起身,手摸向腰侧,长剑从满是泥土的剑鞘中被抽出。
“铮!”
剑身仍然洁净,剑的主人却是狼狈不堪。
她看见面前多了一道宽阔石梯,通往她先前望见的门楼。
她将唇边黏上的几根野草抹去,又轻轻挪动着自己的脚步,向上攀爬,脚步声轻悄但沉重。
梯上坑洼,青苔横生,稍有不慎便会脚滑跌落。
她走得无比小心。
但越往上走,横七竖八的尸身越多,甚至阻挡了她前行的方向。
这尸身身上同样带着湿润的泥泞,散发出腐朽酸臭令人作呕的气味,他们嘴巴大张,瞪圆了的眼眸中饱含畏惧,却如同死了的鱼目,毫无生机。
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跨过。
忽而,“砰”的一声,她的身躯不慎碰到一具尸体,尸体从高高的楼梯上跌落,那瞬间而至的沉闷声响吓得她一阵哆嗦。
她重重闭上双目,眉毛拧在一块儿,再度睁开眼睛时,凝神屏气继续向上爬。
一道笔直的石梯,直通红楼。
在她登上最高点时,先是两盏红色的灯笼,而后是两个牛头马面之人自高处探出头来,浑圆而无眼白的黑眸直愣愣地盯着那弯腰从楼梯之上爬上来的女子。
“又来人了?”
“不知怎么处理。”
“再踹下去吧。”
“你说得对,当作没看见……”
谢玉悬在梯上,双手攥紧,她克制着自己向下望去的欲望,缓缓调整自己的站姿,结结实实地踩在石梯之上,将剑身垂向侧后方牛头马面视线的盲区。
“这儿是哪?”
“嚯,这生人还敢与我们讲话?”
“少见,少见呐……”牛头将他那巨大的头颅凑近,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不过,抱歉了,上边人满了!”
牛头恶狠狠地将最后三个字道出,同时举起手中的铁叉,重重向下刺下。
谢玉眼疾手快,抓过铁叉的尖用力一拽,借力从牛头的顶上越过去,身形再一转,将长剑横在了马面的脖子上。
“啊!”牛头脱力,踉跄着跌落石梯,又在石梯上滚了好几圈,在将要从半空中坠下之前,手指紧紧扒住石阶上的深坑,好歹是吊在了梯子上,神情惶恐,指尖不住打颤。
“马面,马面,”他焦急道:“救救我!”
然而,在他伸长脖子向高处看去时,绝望地发现马面被夹在了长剑之上,身上的横肉都在抖动。
“马面,你揍她啊,怂货!”牛头咬牙切齿,苦苦支撑。
“你说的轻巧,你上啊!”马面哆哆嗦嗦,与他隔空对骂。
而谢玉只是轻笑,疲惫而嘶哑道:“这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人?”
“这,这儿是地府,女侠,女侠放过我……放过我。”
谢玉手中剑向内一分,压在他的皮肤上,“怎么出去?”
“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只感受到谢玉的剑越来越深,“我,我带你去找……”
话音未落,一声巧笑从两人身后传来,“姑娘,不必为难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玉猛地扭头,望向声音的源头,一个身着彩衣,发上簪花的娘子款款而来,身姿婀娜,手中挑着杆长烟枪,言语之间,朦胧的烟雾从她口中吐出,带着股莫名的香气。
“大人,大人快救救我!”还被晾在底下的牛头高呼。
那女子听见底下的呼喊,稍楞,而后走近,凉薄轻蔑道:“废物。”
指尖在空中轻绕,细微的丝线一圈圈缠上牛头的指节。
“咔哒……咔哒。”他的指节根根碎裂,伴随着痛呼,牛头坠落到地上。
谢玉目睹眼前一切,呼吸放缓,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眼见那位大人一步步朝她步近,她拽着马面一同往后。
“别害怕……”女子的身形消失,下一瞬又出现在谢玉面前,修长的手指捏住剑身,“这不过也是个废物。”
“啊啊啊!”是马面在尖叫,他双手紧紧抓住了女子的手腕,反复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啊!”
那剑刃没入马面的脖颈之中,越来越深,血液喷涌而出,溅到谢玉颤抖的唇上。
女子一面用力,一面抬起手边的烟杆,凑近嘴边,烟雾吐在谢玉面上。
“松手……”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似乎有魔力,谢玉持剑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长剑应声而落,卷起了刃边,彻底报废。
就连那马面的身躯也重重倒下,底下血肉模糊。
谢玉打了个寒战,迫使自己镇定地对上那女子的目光。
而那女子抬起下巴,俯视着谢玉的脸庞,下一秒又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跟我来。”她向那幢昏红的高楼走去,蓦地回首,发现身着黑衣的谢玉仍站在原地,浑身紧绷。
女子摇着头嗤笑,“过来!”
谢玉身后蹿来一双无形的手,按着她的肩膀跟在女子身后,两人一同扎进门楼之中。
楼中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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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复杂,楼中央镂空,节节楼梯回旋向上,佝偻着背的老者,穿着素布短衣胡子拉碴的青年男人,面上满是褶皱的妇人,背上都背着个巨石,一层层向上攀爬,红烛粘在墙边,,只靠这烛火照亮整栋高楼,灯火明灭,摇晃不定,像是巨大的燃烧着的鬼魂。
谢玉站在红楼的最高层,隔着矮矮的栏杆,向下望去,其中一人的目光与她遥遥对上,初看是个正常的男人的脸庞,下一瞬变作五官模糊的狰狞面目。
她被吓得连连后退,感受到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绕过来,细长的指甲抵着她的咽喉,“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罪人罢了。”
她说。
红烛照映之下,女子的影子将她罩住,遮挡住她的目光。
“他们是何人?”
“他们是犯有罪过的凡人。”
“凡人是患有罪过的仙人,地府中挣扎着,无法入轮回的是患有罪过的凡人……”
“你看我可有罪过?”
“你……蝇营狗苟半生,小偷小摸不少,但算不得罪过。”
“那什么才叫罪过,又是何人判断的。”
“天道……”
“天道是何人,它怎地可以为人定罪……”
“仙帝说它有,它便有。”
“那你呢,你可有罪过?”
女子沉默半晌,嘴边塞着的烟杆垂下,又是一阵烟雾吐出,她嫣然笑道:“我?当然也有。”
这时,几个蹦蹦跳跳的童子将她们包围,嘴边喊着:
“孟婆大人。”
“孟婆大人!”
“孟婆大人,怎么有生人来了。”
“是哦,这人是谁?”四五个童子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格外聒噪。
被称作孟婆的女子忍无可忍,闭目道:“闭嘴!”
周遭瞬间安静,但挡不住童子好奇打量的目光。
孟婆可不管他们,只手将他们推开,领着谢玉走近了一间黑暗的房屋当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几道呼吸声重合,巨大的恐惧在她心中蔓延。
“这是?”谢玉暗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然而没有回应。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
“滋啦”,光亮闯进昏黑之中,谢玉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但见孟婆手中提起了一盏油灯,借着油灯中的火光,她勉强看清眼前是张木桌,桌后背坐着一人,宽大的玄色长袍与散乱的乌发一同垂落在地面上,蔓延至谢玉脚边。
谢玉仔细听着,终于意识到,那屋中响起的沉重呼吸声便是来自那坐着的人。
那人沉沉睡着。
“阎王。”孟婆的手敲在木桌上,呼吸声仍在继续。
“老头!”那阎王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伴随着木椅吱呀作响的声音。
“何事?”是一道苍老的女声。
“闯进来了个生人。”
“让我瞧瞧……”那声音又变作年轻阴柔的男声。
“你是何人?好生可怜,怎会又跑到这儿来。”地上躺着的乌发伸长,拂过她的面庞,谢玉想躲,身躯却是被定在了原地。
又是一句孩童的言语,“咯咯咯,记起来了,我像是见过你。”
37. 紫行山(四)
“啊……”谢玉痛苦地呻吟着。
黑色的发丝如同八爪鱼般紧紧缠绕在她的脖颈上,夺走她的呼吸,在她奄奄一息,半跪于地之际,那捆厚实的黑发倏忽散开。
“不对,不对……”那背坐之人瞬间从座椅上弹开,爬到房间的一角,身躯蜷缩成一团。
“不对,不对……”一双惨白的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颅,角落的阎王拼命摇晃着头颅,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而颤抖,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断地重复着:“快把她带走,快把她带走!”
每重复一遍,他的声线便会变换一回,看起来远比谢玉要痛苦。
孟婆瞥了谢玉一眼,神色凝重,快步走到阎王身边,揪着他的头发,“冷静!”
她手中的阎王瞬间不再动弹,而是缓缓凑到她身边,“孟婆,把她带走,不能再放她进来了……”
“看着我,她是何人?”孟婆揪着他的脸朝向油灯,严肃地问道。
而谢玉只手撑着身体,在黑暗中用余光窥视。
火光之下的那人,脸色苍白但俊朗,乌黑的嘴唇不断颤抖,来来回回摆动着脑袋,漆黑的眼眶中不断涌出泪水。
“不能说,不能说……”他苦苦哀求着,“你把她带走,孟婆……你把她带走好不好。”
孟婆皱着眉头,将他重重地拎到眼前,两人目光相对,僵持片刻。
终于,一声叹息,她嘴唇翕张,气息吐在阎王面上。
隐隐可辨,她所说的乃是“废物”二字。
她的手一松,阎王跌坐在角落,嘴边仍在念念叨叨着什么。
谢玉抬眸,眼神中带有审视之意,望入那阎王的眼眸中。
两人目光刚一对上,阎王浑身瑟缩,轻轻跳上自己的椅子上,身子一转,又背身而坐。
“孟婆,将她带走,她不是这儿的人。”这回,他的嗓音变成了威严浑厚的中年男子,“……至于她的身份,你不便知晓。”
阎王轻轻挥手,示意二人离去,“走罢……带她重走黄泉路。”
他的语气间带有困倦。
对此,孟婆似乎习以为常,神色复杂,尊敬道:“是,大人。”又一缕光线将将还在地上跪着的谢玉五花大绑,悬上半空。
她轻轻将手边的油灯搁置在木桌上,再一吹,房间内又被黑暗吞噬。
她的手推向木门,身后响起阎王的均匀呼吸声。
却说此时,门上的手用力一推,那木门纹丝不动。
孟婆眉头紧锁,一拳砸向木门,“咔”,门上裂缝从拳心处向外蔓延,片刻,木门彻底碎裂。
残渣之下,钻出两个脑袋,咿咿呀呀地说这些什么,正是方才那群童子,仍几人站在栏杆前,手指纠缠在一块儿,畏惧地望向孟婆。
孟婆鼻间哼出冰冷声响,“你们,将这门修好。”
在她说话期间,屋内黑暗处传来的呼吸声为她伴奏。
孟婆像是没了耐心,快步下楼,再施一术法将谢玉的嘴也一同封上,免得她多言。
她们逐层向下,沿路众鬼魂不时向谢玉投去或好奇打量、或阴森冰冷的目光。
直至两人重新回到红楼门前,站在两个红灯笼底下。
谢玉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之景,只见牛头马面各居一角,仍旧倚在红灯笼边上打盹,再一细看,马面的脖颈上似有几道针线缝纫,血珠从其中向外渗出。
听见孟婆的脚步声,两个打盹的小鬼瞬间清醒,连忙起身。
“大人!”牛头道。
“大人,这是何人!”马面道。
“怎会有生人在此……”牛头又言。
“定是牛头工作不力放进来的!”马面的言辞铿锵有力,两个小鬼愣是营造出了七嘴八舌的气势。
“闭嘴。”这话已快成了孟婆的口头禅,“若是闲着便将石梯上的尸体都清了。”
果然,下一秒,两小鬼再也发不出声来,只能哑着嗓子张牙舞爪,相互推搡。
被勾在半空中的谢玉默默看着面前之景,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现,只因为……
这实在是太怪了,牛头马面死而复生,却又似乎对此前发生之事毫无记忆。
然而,谢玉的嘴也被孟婆一并封了起来,不然按照谢玉的性子,定是要问上一问的。
跨过那灯笼后,孟婆不再走那石梯,而是浮在半空中,快步向谢玉来时的泥沼步去,迈步之时,五彩的衣摆在空中漂浮,衣袂与阴风戏耍。
不过瞬息,两人落在岸边,景象与谢玉来时并无任何区别,只有一片寂静。
你莫不是要将我重新扔回这泥沼之中,让我自己爬回去?虽然不能发声,但她在空中挣扎片刻,在内心问道。
孟婆瞄了她一眼,低声笑着,又将手边的烟杆含在口中,吞云吐雾,静静等待。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一艘木船从远处缓缓驶来,船上站着个无脸人,身上带着蓑笠,摇着浆板,在泥沼中滑行,却似乎在平静清澈的水面上行走一般,不受阻碍。
他停靠在岸边,俯身行礼,“大人,可有事情吩咐?”
他的声音苍老而了无生机。
“船夫,带她的魂回凡间。”谢玉被扔在了船板上,身上的诸多束缚瞬间解开。
船夫不在多言,别过孟婆,浆板一摇便行出几尺的距离。
远远地,谢玉望向岸边女子模糊的身影,她高声问道:“方才阎王的话是何意!”
明明距离逐渐拉远,女子的声音却像是近在咫尺一般轻柔妩媚,“意思是,我们还会再见。”
“我没有抹去你的记忆,但给你下了一道禁制。”
“此地之事,不可外泄……否则你就会变成鬼魂,以死人的身份回来见我,明白吗?”
她的声音中带着冷冰冰的威严,在她耳畔间萦绕,又恰似一只蜘蛛,在她头皮上爬行。
谢玉眼中惊疑不定,心脏如同被手攥住,她垂下眸,坐在船边,向船只前行的方向瞧去,但见晨光熹微。
晨曦的薄雾将她笼罩,她的双眼不自觉地合上,脑中隐隐发昏,又是一片莫名的黑暗。
*
“谢玉……谢玉。”
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但她动弹不得。
“谢玉!”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她猛然睁开双眼,弹身坐起。
先是一片模糊,再是一张眉头紧皱,略带忧心的脸庞。
正是陈尘。
他的两指相并,点在她的额间,指尖发出隐秘的微光。
见她转醒,陈尘轻声叹息,卸去忧虑,起身靠在床边,垂眸望向床上坐着的满脸茫然的女子。
谢玉的手揪着被褥边缘,张皇四顾,空无一物的居所,只有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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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一张书桌,桌上摆着用过的墨宝,确是紫行山为她与陈尘安排的歇脚地。
“陈尘?”她略微颤抖且暗哑的声音中带着疑虑,层层叠叠的衣裳内,早已被冷汗浸透。
穿着朴素的男人略带笑意,“如何,可是做噩梦了?”
梦……吗?
她问:“我们可有去殿前听紫行山掌门授课?”
陈尘俯身,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怎不知你这般好学?”
紧接着又道:“不过是没机会了,掌门讲习早已结束。”
“那你此前说的紫行山上你觉得不对劲的事物是?”她翻开被褥,坐到床边追问,双眸直勾勾地望着陈尘。
“莲池,”他说:“那座莲池看着普通,但我却觉得池中似有玄机,有股……让我不舒服的气息。”
“莲池……是了……莲池。”她又问:“我是何时睡过去的?”
“刚进屋,我在抄记剑谱之时。”
陌生的记忆闯入谢玉脑中,带来一阵刺痛。
她想起来了,刚进屋时,陈尘便坐在了木桌前,说要抄本剑谱,而她嫌这无趣,躺到床边看着自己好不容易能看懂的话本。
“等我抄完回头之时,你便睡去了。”陈尘见她神色不对,也跟着一块儿皱眉,“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启唇,又忽然想起那孟婆的话语,转而问道:“你可知道地府?”
“知晓,地府专司轮回,统管死后的魂魄。”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到了那地府去……”忽而,她的心脏又像是被一双手攥住,呼吸一滞,她面色惨白,及时停住话头,撑着床边起身,“没事,不过是噩梦。”
这一瞬间,谢玉明白了,地府中所经历的一切可能并不是梦。
那阎王的反应……她究竟是谁?
平生第一次,谢玉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质疑。
她缓缓走到门边,牵强地笑着,回过头来向还站在床边若有所思的陈尘道:“现在何时,我们可要出去探一探?”
已是第二日巳时。
陈尘回答的声音从她的脑中掠过。
她向窗边望去,日光居于半空,一个身着青衣外袍,玄色内衬的男子正摇着扇,款款而来。
她眯着眼,不过片刻,男子来到他们门前,轻敲房门。
“两位,掌门有请。”乃是师白情。
谢玉走向房门,状似随意地伸了个懒腰,“哟,终于来了……”
一阵脚步声过后,陈尘也站在了她的身后。
“哈哈哈,叫两位久等了。”
他们一同踏上连廊。
谢玉打着呵欠,环视周围的居所,突然出声问道:“话说,我们此前在大殿前见到的那莲池是什么来头?”
师白情唰地开扇,笑言:“我曾听师尊教诲,这莲池名为镜池,师祖初登紫行山时便生于此处,明明无人照料,池中莲花却如同天生有灵,坚韧顽强。师祖感其灵性,留于主峰之上,并布下灵阵,使得莲池每日夜晚时生起灵雾,润泽万物。”
谢玉脚步顿住,与身后站着的陈尘相撞,她的目光不可思议地投向还在前方走动的师白情,放在腿侧手指忍不住颤抖。
“看着清澈,不愧为镜池……”
她回头看向陈尘的面容,他那灰色的眸子与她视线相撞。
究竟何为虚妄,何为真实。
38. 紫行山(五)
在师白情的带领之下,谢陈二人跨过掌门大殿的门槛,步入殿中,只见八张宽椅分据左右,正中拾级而上是一张白玉雕琢的高椅,高椅两侧立着两只仙鹤塑像。
殿中四角,有琉璃玉柱支撑,柱上彩漆勾勒几幅游仙图加以金箔点缀,墙上灯盏之中灵火摇曳,映得游仙图上金光明暗。
“两位请坐。”一道声音从高处传来。
师白情俯首离去,将殿门合上,谢玉与陈尘相视,坐于一侧,一张方桌将两人分割,桌上放着几枚带叶的灵果,露珠还附着其上。
“两位小友远道而来,不如先尝些紫行山上土生土长的灵果。”
陈尘面色如常,并不伸手而是开口道:“不知掌门如何称呼?”
“唤我法号忘灵即可。”掌门道。
“忘灵道长分明是一山之主,待人却如此亲和。”谢玉也在一旁笑着捧哏。
“我等求仙之人,修身养性,乃是本分。”
“那不知掌门请我等上山,有何见教?”
“呵,何必说得如此生分,”忘灵抚须而笑,目光一转,停在陈尘腰间的玉令之上道:“不过是听说这位道长乃是北天剑宗的弟子?”
“正是。”
“敢问名姓?”
“陈青山。”
“陈青山……”掌门噙着这个名字,捋着胡须轻笑,瞥向那挂在陈尘腰间的令牌上,没管这人对自己的隐瞒。
“青山贤弟,”他道:“让贤弟上来一趟只是因为山门之中有一宝物,意欲献于北天剑宗的诸位仙长,以换取十年后天水秘境中北天剑宗能庇护我宗弟子。”
天水秘境位于天水国祁山之中,由北天剑宗把控,百年一开,各门各派按资排辈,可派弟子前往寻宝。
然而,对此事毫无概念的谢玉在旁插话,言语之间毫无客气,嬉笑道:“一宗之主,竟要倚仗他人庇佑?”
殿中空气凝滞,忘灵笑而不答,只轻叹,“小姑娘年少,不知其中艰险。”
“掌门勿怪,”陈尘在一旁,面容冷峻,“只是此事不是我一个小弟子能决定的。”
“我自是明白,”忘灵脸上的笑意未曾停歇,“不过想托你为我等捎口信,我等自有厚礼报答。”
忘灵老头既然笑着装傻充愣,陈尘也直言不讳,“忘灵道长说笑了,都说是小弟子了,怎地能冒昧向北天剑宗诸位尊师传信呢?”
忘灵却是开怀大笑。
“贤弟不厚道,”他说:“你腰上佩戴的可不是小弟子该有的玉令。”
陈尘坐得板正,听到这话时,手边紧紧按着那根竹杖,一双灰色的眸子凛冽,睨向那在高椅上坐着的居高临下的白发老头,眼中冷意渐浓。
忘灵毫无惧意,任由他打量。
他沉吟片刻,嘴角一勾,“看来道长对我剑宗内情了解颇深啊。”
“那是,天下第一剑宗,瞻仰已久。”
然而,这北天剑宗弟子令的差异,非门内弟子不能看破,这人绝非他口中的这般简单。
谢玉哪管这打着机锋的两人,又是一阵笑,“道长如此见多识广,可知南水县空城寨寨主?”
忘灵扣在椅上的指节一滞,目中晦暗不明,“自是认识。”
“哦?”
“听闻此人狠辣,在南水县为害,杀生无数,我宗也曾派人前去擒拿。”
“可我怎么听说,这就是掌门座下弟子呢?”谢玉的话锋尖锐。
忘灵垂眸,从谢玉进殿以来,首次正色望向这女子,面上和善,似有苦意。
“此子名为刘千城,确是门下逆徒,教徒无方,老夫之罪。”
当真是教徒无方如此简单?
在南水县传闻中的版本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知道长可知天魔树?”谢玉紧紧追问,翘着二郎腿,神色狂妄。
这天魔树,要数谢玉最为熟悉,毕竟在野魂山时,只有她一人从头至尾见证了整桩事情。
她直接问出口也是打算看看这忘灵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清白。
她的脑中瞬间转过那虚幻之中看到的镜池黑莲。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忘灵确确实实地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反问道:“这是何物?”
“无碍,道长不认识便好。”在她仔仔细细观察着忘灵神情之时,陈尘接过话来,“敢问师白情道友是何身份?”
“乃是我座下三弟子。”
“那怎么不见道长其他弟子的踪影?”
“自是远游去了,”忘灵的表情不见破绽,他轻轻捋着胡子,似是慨叹,“这些年,只有白情愿意陪伴老夫左右,难能可贵。”
陈尘若有所思,片刻后撑着竹杖站起身了,“掌门所求我应允了,至于掌门所言献宝之事,烦请早做准备,不多叨扰。”
“贤弟深明大义,老夫谢过。”
谢玉也跟着一块儿起身,只听见高处那人又道:“两位小友勿忘那秘境,其中宝物众多,若有两位看上眼的,便算是老夫赠与二位的礼物。”
在两人一同走出门外,谢玉才将揣着的疑惑低声问出:“方才为何要问师白情的身份,他可有什么不对?”
“你可曾发现,他说是掌门座下三弟子,但忘灵的其他弟子却未曾现身过,其中难道不是有蹊跷?”
“可是那个老头子不是说他的弟子都去远游了?”
“不可尽信。”陈尘作为北天剑宗掌门首徒,对于弟子事物可谓熟稔,个别几个弟子外出游历尚且可能,“像这样成群结队,如外出春游一般的,可真是少见啊。”
“那为何要答应他去那什么秘境,这不是更为蹊跷?”
陈尘面上带笑,并未张口,声音却传进了她的识海之中,“我何时说了要亲自进入秘境?”
两人目光相对,神色各异。
谢玉目光再向远处望去,只见殿前回廊的柱后靠着一道身影,她眉毛轻挑。
“师白情?”她直呼其名。
果不其然,下一瞬,那背着的人影转过身来,轻轻挥扇向他们走来,好一个世故圆滑的玉面书生。
“事情可是谈妥了?”他问。
陈尘颔首,又平淡开口:“没曾想,你们紫行山竟与我北天剑宗也有交情?”
师白情稍愣,记忆被唤起,“似乎却是如此,听闻师祖便是北天剑宗弟子。”
“不知名讳?或许我也会认识。”
“不知,”师白情摇头,“师祖早逝,我未曾见过,书中亦未曾记载。”
“实乃遗憾。”陈尘嘴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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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面上却不见半点憾色,“既然如此,我们先行回去歇息了。”
“稍等!”两人还没走远,师白情的声音又传到耳边,“两位若是没有安排,不若由我带路,看看紫行山之景?”
闻言,谢玉脚步止住,从身后拽住了陈尘的衣摆,冲他轻轻点头。
陈尘心下了然,回复道:“那便请?”
“爽快!”师白情道:“便从主峰开始吧。”
“好呀,先去那莲池,我好奇许久了!”谢玉蹦到两人面前,眼中满载期待。
“那便如姑娘所言。”
他们缓步向前,穿过雾气萦绕的回廊便到了那镜池之前。
池水平静而毫无波澜,上边几株白莲萼片微合,在和煦的风中摇曳。
谢玉蹲下,凑近池边,池水确实如镜面一般清澈,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此时的容貌,一双杏眼微凝,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她伸手将陈尘拉到身边来,“你看,这池水怎地这般清,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污浊。”
她将手探入池中,轻轻捧起一汪池水,日光之下波光粼粼,又迅速从她指缝中流逝,重新纳入莲池中。
她听见后边站着的男子道:“姑娘可小心些,这些年失足落入池中丧命的弟子可不少……”
“当真?”她扭头看向那以扇掩面的男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忽而,扇面一收,他的脸上还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当然是笑话,不过是掌门用来警醒弟子的托辞罢了。”
“也是,这么浅的池子,怎么能淹死人。”谢玉的话语不咸不淡,也像是同他开着玩笑。
她再度伸手,这次便不是伸向池水,而是直接探向了最近的一株白莲。
“慢着!”一柄折扇打在她的手上,又折回师白情手中,“姑娘,这可碰不得。”
谢玉将手缩回,又扭头,“怎么,这莲花可是有毒?”
“正是。”师白情重重叹息。
“这回不是笑话了?”
“这玩笑可开不得。”
“不愧是镜池,颠倒黑白,看着是白莲,原来是黑心莲。”谢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看着躲到了云层后日光,伸了个懒腰,“走吧,这儿我看够了。”
然而,面前两个男子尽皆神色莫名地望向她。
陈尘仰头看着她,似在思索。
而师白情的脸上,也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破绽,是隐秘的惊诧。
“不走吗?”谢玉挑了挑眉。
“走。”半晌,师白情重拾笑意,“姑娘可比我会开玩笑,这白莲如何会变成黑莲呢?”
谢玉散漫地在宽敞的路上走着,这回她反像是引路人,对这主峰的构造格外熟稔。
听见师白情的话语后,她故作神秘,回头道一句:“这不很简单?”
“还请赐教。”
陈尘的目光也同样紧紧跟随着她。
“等到了晚上,白的不就变成黑的了吗?”
师白情摸索着扇柄,展颜道:“那这晚上可还是别出门了,要是碰到黑莲可就危险了。”
“大门不迈也挺危险,”谢玉踩在道上纷纷扬扬的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后,她才回眸,这回的话语是对着陈尘说的,“万一它跑到梦里把我吞了呢?”
39. 紫行山(六)
三人一路逛着,游遍了紫行山大大小小的角落,谢玉与陈尘在寻找着这山上是否存在什么不对劲之处,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半山腰俗世弟子生活起居的地方,宁泉村。
“师道友,怎地带我等来此处?”
师白情但笑不语,神情间流露向往之意,“既是来了我紫行山,不妨一窥这最具凡间味的景色。”
谢玉只笑,“这凡间味我闻得可不少。”
从市井小民、避难流民,再到她这般迫于生计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的小贼,没人比她更清楚,一个凡人是怎样的,然而——
“这宁泉村有紫行山庇佑,其中景象与真正的凡间大为不同。”
至少与南水县是全然不同的,要论繁华,此处远不及南水县,但要论幸福,此处生活的人远胜于南水县。
瀑布旁,屋舍鳞次栉比,袅袅炊烟从中升起,不少穿着灰色道袍、草布鞋的百姓从中穿行,或扛着几捆木柴、或挑着水、或背着行囊从山脚缓步向上,步履稳健。
但无一例外,来往弟子一见到师白情便会热情地招呼,顺带好奇地瞟一眼他身边跟着的两个“黑衣人”,毕竟这紫行山弟子穿着与这明显不同。
“白情师兄,今儿也来了呀,”一位面容憨厚的男人手中提着一桶满满当当的水,走到三人面前,“这两位又是?”
“掌门贵客,你且忙去,我不过在此处转悠片刻。”
“好嘞!”
此时恰逢正午,此处溢满了饭菜香味,与主峰上的光景大为不同,进一步是仙,退一步是凡。
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白情师兄!”是个姑娘的声音,“你们怎么在这儿?”
待到她蹿至三人身前时,师白情挥扇笑道:“沉香师妹。”
沉香眉眼弯弯,嘴角上扬,额上的刘海与两侧发髻随着她动作舞动,她凑到谢玉身旁,个头比她矮些,只小声道:“姑娘,昨儿在山门口拦住你们可真是对不住……”
“没关系的。”谢玉见着她的面容,也跟着笑。
她的笑容远不同于师白情那种世故圆滑的笑,像是个不会气恼的假人。
她让谢玉想起了远在南水县的谢宝儿——
不对,或许谢宝儿现在已经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只是不知道她现今如何。
谢玉神思恍惚一瞬,又听见沉香开口道:
“你们可是要在宁泉村里逛逛,没人比我更熟悉这儿了,让我来带路吧!”
三人还未发话,沉香便在一旁嘚吧嘚吧地吐出了一连串话语,“白情师兄,让我带路吧!”
她又蹦到了师白情的身旁,拽上了他的衣摆,眼睛眨巴着道:“就当让我为昨天的无礼致歉。”
师白情面露无奈,却也道:“好,便由你带着逛逛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扭头看向谢玉与陈尘二人,见两人默契地点头后,方才跟上沉香跳脱的脚步。
四人走走停停,只因沉香的介绍实是详尽。
就如此刻,她在一间屋舍中驻足,“阿伯!这是我们掌门的贵客,快出来见见!”
说罢,又对谢玉二人解释道:“这位阿伯是咱宁泉村的村长,不同于我们这些外来修行的弟子,他是紫行山上土生土长的。”
“在哪儿呢?”一道声音从昏暗的屋子里传来。
只见片刻,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伯缓缓摸出门来,头发花白,腰身佝偻,但眼眸中是淳朴的欢迎,每当笑时,脸上的皱纹与斑块挤在一块儿。
“诶哟,这些日子少见掌门有客来了,”他说:“掌门是个好人,掌门的客人也定然如此,沉香丫头,你可得好生招待。”
这话是对沉香说的,而后又对着客人道:“可吃了午饭,不若在我这儿吃上几口?都是些热乎的家常菜。”
“阿伯,你又忘了,白情师兄早说了这修仙者早已辟谷,哪吃咱凡俗的饭菜。”沉香一手搀着老村长,凑到他耳边大声说道。
“哦哦,这人老了记性都不太好了。”他来来回回打量着谢玉与陈尘,“这两位年轻人身形健朗,看着就是前途无量……”
村长的声音忽而顿住,只因他看见了陈尘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他犹豫道:“孩子,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本生倦意的陈尘听了这话,手攥紧了竹杖,只道:“无碍,只是发生了些意外。”
村长一敲拐杖,挣开沉香的手,转过身往屋里走,一路走,一路摇着头道:“年轻人总爱说些无碍,没事之类的话语,哪儿能没事儿啊,这年纪轻轻眼睛成这样了,任是谁家的爹娘也是要心疼的……”
随着村长的身影隐于屋中,他的声音也渐渐弱下去,变作一阵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声响。
谢玉神色复杂,也望向陈尘的眼眸。
这些天来,她与陈尘相处得愈发熟稔,反而忘却了他的眼疾,此时经由村长的言语,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忽视。
她张唇欲言时,只见陈尘淡淡言道:“我尚能视物,诸位也不必太上心。”
而他攥着竹杖的手隐匿于宽袖之中。
半晌,他们终于等到了再次从屋舍中出来的老伯,只见这回,他那不住抖动的手上捧着个精巧的木盒。
他抬眸瞧了眼陈尘,才将手探向锁扣,木盒一开,里边是几株保存完好的植株,不断散发出草木的香气。
“我虽不是你们这样的修士,但我自小在这座灵山上生活,年轻时总爱往林子里钻,手头藏了几株灵草,听些暂住紫行山的医修说,这草可以敷于眼上,可治疗眼部痼疾,不知对这双目失明可有疗效,但你且收下。”
木盒又被合上,伸向陈尘的方向。
老人家的手使不上力,那小巧的木盒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只见陈尘叹息,还是伸出手接过那木盒,手再往方圆戒一抚,木盒被收入戒中,转而出现的是一块淡青色的玉石。
“阿伯,谢谢你的好意。”他学着沉香的称呼,又将手中的玉石递给村长,“这石头你且收下,放于屋中,夜里也能好眠。”
村长微愣,没想到陈尘竟能知晓他夜间久久不能入睡的症结,他还是笑着摆头,满头白发一同在微风中摇曳。
“来者是客,我如何能收你的礼物呢?”
“不过是将有用之物献给需要之人。”
“好好好……”村长的手颤抖着接过那青石,珍视地抱于怀中。
师白情看过眼前之景,稍稍叹气,而后俯身道:“阿伯,你好好回去歇息,我们先去别处了。”
“好,你们忙去,不用管我。”村长忙道。
而沉香在旁,眼眶微红,师白情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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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时,低声问道:“这是如何了?”
“无事。”她一袖子遮住眼眶,不过一会儿,闷闷道:“走吧,再带你们去别处。”
他们各怀心事地又一次远去,只有个老伯还驻留在屋前轻轻挥手。
不仅是村长家,沉香还带着他们往各家各户还有宁泉村旁的瀑布、林间走了一溜,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师白情特意放慢了脚步,跟在两位客人身旁道:“可逛倦了?若是倦了我与沉香说去。”
“无妨。”这回陈尘和谢玉一块儿道。
“她,”师白情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同两位外来客说这些事情,但片刻后还是说道:“她其实是被我从山下带上来的,紫行山底下的县中虽然相对安宁,可隔壁县中百姓却是对当今大越皇室怨声载道,不时有弃婴和溺死女婴的事儿发生……”
“作为修仙者,我们不敢过多插手凡俗事物沾染因果,但既是见了,便好歹尽一份力,便将她收作杂役弟子,在山上生活。”他叹息,“她自小在宁泉村长大,对这儿情感颇深,所以……”
师白情言尽于此,但谢陈二人能够理解。
特别是对于谢玉而言。
这种事儿在南水县同样不罕见,再加上县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作态,这种民风更是猖獗。
“明白的,师道友不必忧虑。”
师白情轻拍折扇,“如此便好。”
*
在傍晚时分,谢玉与陈尘两人终于是又一同回到了住所,将门扉紧紧合上,点一盏灵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两人脸庞上,树影在窗上摇曳。
“梦里……你说的梦里是什么意思。”陈尘问出了
显然,此时的陈尘早已觉察到在她睡去的那几个时辰里,恐怕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视物,但能透过神识窥见她的神情,恍惚、疲倦而又充斥着隐隐的畏惧。
她在畏惧的究竟是何物?
“梦里,”她仰头,天花板上是两个人的倒影,而非鬼魅,“或许就是你猜的那样。”
“你在梦里被莲池所吞噬,还梦见了地府?”
谢玉看向陈尘的目光中带有些诧异,八九不离十。
“有哪些是能与我说的?”陈尘继续问道,对于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并不惊讶,毕竟在他身上发生的桩桩件件在旁人听来可能都是不可思议的。
“那个镜池确实如你所说般不对劲,”谢玉说道:“昨日,我无知无觉地陷入沉睡,在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地方,我看见我们在主峰掌门殿前论道,然而,刚到晚上,那镜池中的白莲变做黑莲……”
一种诡异的呼唤将谢玉拉到那镜池之中,感受着那冰冷的水没过她的腿,没过她的下巴,最后再将她包围,她越陷越深,掉入莲池泥沼之中,无法挣脱。
再然后,她从一片黑暗中醒来,在泥沼中浮沉,看见所谓地府者。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紧紧攥着自己胸前的衣领,艰难道:“这就是我能说的所有事情。”
入夜,这边后山的弟子屋舍一片寂静,但掌门殿中仍然灯火通明,两道声音在其中响起。
“今天为何去宁泉村?”
“师尊,这不是为了让他们感受一下紫行山上的祥和之景,以放松警惕吗?”
“嗯……做的好,此事成后,必有重赏。”
40. 紫行山(七)
在这紫行山又呆了一夜之后,终于到了忘灵所说的门内秘境开启的时间。
此时,诸多弟子站于紫行山主峰的烈日之下,整齐地列队,而谢玉与陈尘也混迹其中,腰间同样别着紫行山弟子令,虽然两人一席黑袍与周围白兮兮的弟子格格不入。
“此处秘境名为混元秘境,是紫行山中的天地灵气孕育出的天然的洞天宝地与镜池紧紧相连,直达紫行山内部。”在他们身旁,师白情紧紧跟随,顺道向两人介绍起了此处秘境。
这回他身上穿着湖蓝色锦缎,头上簪着根镶嵌有碧玺的银簪,身上不知用了些什么香料,隐隐有草木香传来。
“经由师祖的炼化,这一处秘境开启的权限被掌握在了紫行山历代掌门人手中,仅供紫行山门人探索取宝,因为秘境承载人数有限,每年仅仅会放入五十人去历练,你们算是例外。”
“秘境当中宝物众多,还有灵兽可供诸位驯服,灵兽等级从人级到玄级不等,只要有实力,它们便可供尔等驱使。”
说起这灵兽,谢玉骤然想起那被塞在了储物戒中许多日的阿福,她向陈尘传音道:“陈尘,不知阿福如何?”
陈尘同样以传音之术说道:“你睡着之时我让它出来跑了几遛,想来是不会憋着的。”
谢玉:“……”
希望如此。
两人都未曾驯养过狼,更别说是体内没有一丝一毫灵力的狼,这些时日里,阿福只被当作普通的家犬饲养。
按照陈尘的逻辑,这犬类只需要不时放出来遛一遛便足以,听闻这是陈尘从北天剑宗世代相传的驯兽手册中学来的。
“那你前些天所说那法子准备得如何?”
“已然妥当,只等这秘境开启。”
两人传音一来一回,而旁边的师白情也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两位道友,可看见掌门面前高台上摆着的玉珠?”
“这玉珠上似乎透有淡淡的光辉,好生漂亮,这又是何物?”谢玉收回心神问道。
师白情笑道:“这便是开启混元秘境的钥匙,混元珠。”
他的话音刚落下,上边站着的白发老者将双手搭在那颗珠子上,威严的声音传遍整片广场。
“诸位,”忘灵说道:“再过一刻钟便是秘境开启的时间,本次进入秘境者共有五十人,有师白情领队,你们身上的紫行山弟子令,是混元秘境识别出你们的唯一标识,在秘境之中必须仔细保管。”
“秘境一共持续时间为七日,若在其中遭遇困境,必须第一时间将灵力注入弟子令中,我会及时将你们带回来。”
一刻钟后,忘灵终于问道:
“诸位可准备万全?”
“是!”场上声音齐整,五十人喊出了百千人的气势。
谢玉与陈尘对视,却见陈尘将一物塞进她的手中,以神识快速地与她说:“始终拿好这东西。”
她垂眸,轻捏着手中那物,不动声色地颔首,又抬头直视前方殿中老者。
忘灵的视线与她交汇,面上带笑,一捋白胡,嘴边微动,“小友可加油,里边好东西不少。”一句话在她脑中响起。
她望向陈尘,见他面色如常,想来忘灵这话是独对她说的。
她的眉毛皱起片刻又松开,她也冲那老头一笑,道:“感谢忘灵道长。”
经过数次的实践,这道声音精准地传至忘灵耳中,而并没有如她梦中那般闹个大笑话。
忘灵将目光收回,神情肃然,双手间白光乍现,灵珠之中似乎有混沌星云流转,清气与浊气交汇、冲撞。
就在这时,镜池中的莲花竟然兀自往池畔飘去,一道光刃从混元珠内探出,在半空中打转,俯视着场中的每一张脸庞,而后冲向镜池,池水被劈开,光刃化作光幕,牢牢阻隔着周遭的池水。
激荡起的水波卷起浪,跃向空中,又被一阵风裹挟着重新落回池中,而那细小的水珠在其中跳跃,最终滴回莲瓣之上,刹那间,一池莲花盛放,水珠顺着光滑的花瓣向莲心荡漾,又被花蕊尽数吸收。
再看水池中央,一条石制阶梯从水池底部升起,梯上洁净无尘,步步向下,直直通往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这镜池可当真是别有洞天啊。”
谢玉意味深长地冲师白情说道,言语间似在责怪师白情怎地不将这镜池透底,但又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师白情只是挥动扇面,一如往常,笑言:“这不是掌门师尊特意吩咐的,就是为了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点惊喜,好让两位回北天剑宗能多赞许我们紫行山几句。”
陈尘浅浅哼笑,在座三人是谁也没信谁的鬼话。
“诸位,本次的混元秘境已然开放。一如往常,在正式进入秘境之后,会与同伴分散,分别落入秘境的不同角落,秘境由外至内,圈圈递进,越往深处便越为危险,与之相对,这无主的宝贝也就越多。”
“若没问题,便顺次进入秘境,秘境出入口仅会持续一刻钟,请诸位抓紧时间,或许晚一步这宝贝便会归入他人囊中。”
白发老头那飘飘然的胡子随风而动,脸上笑意吟吟,嘴中的话语确是在明里暗里拱火。
只见在场诸位弟子相互对望,眼中多了些许警觉。
三三两两的人们试探性地走向那道阶梯,而后又回头遥遥望向广场上的众人,脸色各异,但都带着隐秘的兴奋。
对于宝物的向往是人之本性,即使修仙者也不例外。
“如何,两位道友,我们一同下去?”
三个格格不入的身影站在广场的边缘,待到一众弟子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师白情才施施然地开口,打破其中的沉寂。
陈尘拄着竹杖,轻轻一挥,示意一同前往。
三人踏上了那道阶梯,师白情于前方领路,谢玉站在两人当中,听见身后竹杖“哒哒”敲击的声音,罕见地不曾慌乱,衣摆中掩着的手紧紧捏着陈尘递给她的那玩意儿。
越往深处,光亮被池水吸收,黑暗笼罩在他们身上。
不知想起什么,谢玉抬头,试图望向水面那莲花的倒影,脚步顿住。
那莲花之下,是一朵朵盛放的、漆黑的莲,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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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其根茎,这黑莲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莲瓣一头摆向谢玉的方向,莲心之中的金蕊荡起水波。
她环顾四周,水中的每朵莲花都扭曲地朝向她的方向,蕊心不断伸长、盘旋,又密密麻麻地撞向那阻隔着池水的光幕。
光幕摇撼,它们钻不过来,只能疯狂地拍打在光幕上,“砰,砰”,它们击打出圈圈波纹,像是有数百个金色的瞳孔在她周围盘旋,死死地盯着她。
她向后叫着:“陈尘”,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似在颤抖。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她骤然发现,前方的师白情早已踏入黑暗之中,而身后的陈尘也不见了踪影。
她抬头,蓝天白云早就被黑水掩盖,而且,肉眼可见的是——
那黑水似乎再向下冲刷!
谢玉紧紧攥拳,咬紧牙关,顺着石梯向下狂奔,一步不敢停歇。
终于,她在这石梯的尽头望见一处光点,而身后的水已经粘上了她的裙摆。
她向那光点一扑,那光瞬间将她包围,她仿佛落在了一个颇有弹性水泡之中。
黑水落下,多亏这水泡,她才不至于被水淹没。
由此开始便是黑暗,无尽的黑暗。
她伸出双手,不见五指,但陈尘给的那物仍安然无恙地躺在她的掌心之中。
她强行镇定,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步,脚底像是有一层薄薄的柔软的膜将她问问托住,她的心落下几寸,又继续向前。
这个黑暗的世界中没有终点。
“此处秘境名为混元秘境……”师白情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与最初陈尘向她阐述的神话相呼应。
天地最初便是由这混沌而生的,混沌生了天地,天地生息万物,万物又反哺天地。
不论是怎样的小世界都是通过混沌的法则衍化而来,不论是那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仙界,还是他们所在地的这一方云天境。
“混沌……混元。”
就在她思索其中端倪之际,她的头顶忽而响起一阵雷鸣,几道白得晃眼的闪电劈下,她只能慌乱地四处躲着。
闪电一道道劈下,劈过的地方缓缓长出草蔓,谢玉自顾不暇地躲避,未曾注意这草蔓的出现。
直至草蔓蔓延,她才恍惚地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青草地之中,下一瞬,她的眼中被白色的光笼罩,无法视物。
只听见耳畔边又几道闪电劈下。
闪电裹挟着几颗树种,不过瞬息,树种变作小芽,又从小芽长成参天大树,在她再抬头之时,天上的黑暗褪去,变成了她熟悉的天空,几缕祥和的云彩在其中漂浮,太阳悬挂当中。
再次恢复视觉之时,谢玉茫然地望着天空和旁边那棵庞大得看不见末梢的树,一片巨大的叶子落下,盖住她的脸庞。
“真好,又活了一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大脑中一片空白,只因这并非她平日的声线,而是一道尖细的女童声音。
她惊恐地蹦起来,轻飘飘的叶片被弹走,她赶忙向旁边一望,她的身体像个巨人一般,安详地睡在旁边。
41. 紫行山(八)
谢玉迈起步子,小心翼翼的向她的身体靠近,只见她的躯体是。双眼紧闭,睡得格外安详。
她在伸出手仔仔细细的瞧着自己的双手,并非常人的五指,而是一片薄纸制成的圆滚滚的手。
她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陈尘此前递给她的那样物什,一个小纸人。
她凑近自己那具倒在树下的身体,轻轻松松将那个躯体的手指打开,只见其中空空如也。陈尘给她的小纸人早已不见。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尝试辨清现在所处的环境。
林木如海,枝叶遮天蔽日,其间灵气浓郁,她只如同泡在灵气当中,浑身暖洋洋的。
然而,四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就在谢玉疑虑之时,隐约见远方有一条潺潺溪水,她一颠一颠地往那跑,等她走到湖边,朝水面望去时,她才真正看见了自己的容貌。
一张纸片人弯着腰探向水面,身形僵住,芝麻大小的眼睛不断眨巴,脸上还带着些异样的僵硬的红晕,几缕被黏在头上的发丝直直垂落。
谢玉:?
她骤然想起,进入秘境前一天的深夜,陈尘在案前不知鼓捣些什么,不时还拿出毛笔,在上面细细勾勒,如果她没记错,她就看见了红色的墨水。
谢玉沉默,他那红色的墨水不会就是用来。为她画上这诡异的腮红吧。
她的耳边回响起陈尘当时的话语。
“这是我从一位好友那儿处学来的李代桃僵之术,以这样一只小纸人,将你的躯体与神魂分别放于不同的位置,以躯体作为诱饵,我倒要看看那个叫做忘灵的掌门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待到明日,你我一同进入那个秘境时,若是神魂受到可能威胁生死的刺激,纸人上的术法便会自动生效。待到那时,你的灵魂就会被塞进这个纸人里,你可以通过附着在躯体上,从而达到操控你的身体的作用,也不会被这天地法则视为游魂。”
“同时我还在这纸人上附着了一道传音术法,如果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你可通过这术法向我传音,不过记住这个传音输入法有使用次数的限制,仅仅可以使用三次。”
谢玉抓了抓这小纸人上凌乱的发丝,几缕头发落下,被她收于掌心,别说,这发丝的材质还挺逼真。
她轻轻叹息,瞄了眼旁边树林边上。那具躺着的身体,又蹦蹦跳跳的,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走到自己的脸旁边,仔仔细细瞧着自己那纤细的眉毛,啧啧称赞道:“怎的生的这般好看。”
而后,又在自己的衣裳边上,寻到一处空档钻进去,空间恰恰好能容纳她这副身形。
在与自己的□□相贴近的那一刻,她的神魂仿佛也在颤抖,不过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神魂与躯体产生了联结。
她心念一动,想着。站起身来。确见这具身体果不其然,直直的站了起来,只是双眼仍然紧闭,看起来极其诡谲。
与此同时,高声呼喊着:“唉,等等先别动!”
只因那具身体站起时,还没有稳住自己的身子,险些从自己那具空壳的腰间滑下去。
她紧紧的抓着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布料,才勉勉强强地保住了平衡,不至于从中跌落。
她大口地喘息。
尝试操纵这具躯体,向前走了两步。才恍然想起,这身体的眼睛似乎还没睁开。
她又一次意动,“谢玉”双眼睁开,周围的画面直直映入她的识海之中。
她暗自握拳,成功了!
接下来便是要通过传音与陈尘取得联系。
她仔细研究了一番自己现在所处的这具身体,最后在胳膊上发现了一道阵纹,纹路复杂,但黯淡无光,这应当就是陈尘所说的那个传音术法。
她伸长了自己那纸做的小短手,勉勉强强够到胳膊上,又将灵力注入其中,那道阵纹发出隐隐微光,片刻后开始明暗交替地闪烁。
“谢玉?”
一道声音凭空出现,让她新奇不已。
这声音不似陈尘平日里那醇厚的声线,反而像个滑稽的幼童。就跟她每回去到南水县的书塾时听到的吵吵嚷嚷的声音一般。
谢玉笑出声来,滑稽的笑声经由传音术法传到陈尘那处去,陈尘想也知道她在笑些什么,瞬间沉默。
少时,陈尘那边清了清嗓子,“你现在在何处,可能辨认?”
小纸人附着在自己的身躯上,四处张望,最后抬头看向云层之后若隐若现的日光,在那日光的方向,似乎有一座浮空的岛屿。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似乎格外平和,看不见什么灵兽或者宝物,按照日光的方向,我现在应当是在秘境的西方,可以看见日光的方向有一座岛屿,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
“嗯……我现在应该在与你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不确定这个秘境有多大,但我这儿也能看见那座岛屿,我们不妨以这为锚点,在它所在之处会面。”
“以及保护好自己,”他顿了顿,“据我感知,秘境中灵兽的等级约莫都在筑基上下,最高者不过筑基圆满,你可以寻寻可有机缘,最需要小心的是忘灵。”
“好,那你呢?”
“我身边宝物众多,不必忧心。”
“等等!”谢玉小纸人刚刚开口,却见手臂上的阵纹逐渐暗淡。
“你是不是动用灵力了!”这句话并非问句,却没等它传达至陈尘那处,阵纹便彻底熄灭,同时纹路中的一道空心圆消失不见。
还有两次机会……
谢玉皱着眉——
当然,小纸人没有眉毛,只是当她意念动时,躯壳上的表情也同时发生变化。
她咬牙切齿,呢喃道:“那家伙肯定又用灵力了。”
别说这传音术法的激活需要灵力,他身上的诸多宝物的运用同样也需要灵力。
她握了握腰间重新挂上的一把银剑,仰头遥望远处的浮空岛屿,重重叹息,迈开步伐。
*
另一边,陈尘的神魂也刚刚从纸人上苏醒,他的躯体就在一旁躺着,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杆竹杖。
他仔仔细细瞧过四周,是一处洞穴,洞中岩壁嶙峋,顶上的石柱还不断向下滴水,饱满的水滴落至地上,发出“哒哒”声,在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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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洞中回响,好在,出口就在前方。
半个时辰以前,陈尘跟随着谢玉与师白情一同沿着石梯向下走入那秘境。
竹杖一下一下地敲在石阶上,待他走入一定深度后,那池面逐渐闭合,他忆起谢玉所言的黑莲,展开神识,从池底向上,那几朵莲花一如往常,静静地呆在池面上,只偶尔在风拂过时,与水波一同摇曳。
陈尘皱着眉,神识咻地穿过镜湖水,来到主峰的广场之上,场上已然空空如也,只是殿门打开着。
忘灵盘腿悬坐于中央,混元珠漂浮在他面前的台柱之上,快速地旋转,山顶的灵气实体化,不断向混元珠中涌去,又被吸纳入通透的珠子当中,用以维系秘境的开启。
再看忘灵,双眼紧闭,面上无悲无喜,依稀可见,他的额间烙有莲印,发出微光。
他双手捏了个法诀,一道虚虚的光线从他掌间空隙穿过,在混元珠上缠了几圈。
然而,还未等陈尘提神细看,忘灵的神识便直直冲他而来,将他抓住,惹得他脑中阵阵刺痛。
不过些许痛觉,只够让他轻皱眉毛。
他问道:“不知道长在做何事?”
不知何时开始,他也学会了谢玉那般直来直往地问询方式,尤其是在应对忘灵与师白情这种心底有几百个心眼的人物。
那道神识骤然将他松开,一声轻笑传入他脑中,“道友,我不过维系这秘境开放,不必警惕,我可不敢招惹这紫行山的弟子,快些回去吧,秘境入口就要闭合了。”
紧接着,有一股推力将他重新塞回了湖底。
湖面的水闭合,天空与悠悠的白云映在清澈的湖面。
他继续向下,便是深不见底。
他阖上双眸,袖中的手双指合拢,轻轻划了几道。
细微的灵力光束从湖底向上,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那所谓秘境入口的屏障,直冲后山弟子居所穿行,最终与一柄随手置于台面上的长剑融合,长剑上焦黑的伤痕上似有灵火灼烧。
他的心落下,脑中轻声呼喊着:无尘……
不过刹那,缩小的剑身在他的识海中被唤醒,带着激动与喜悦发出鸣叫。
他会心一笑,心落下了一半,抬起头时却仍是一愣。
在他未曾注意的这段时间里,走在前方谢玉与师白情不见了身影。
他眉毛微蹙,只能继续向下,一步、两步、三步……
这石梯似乎没有尽头,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虚空中回荡,直至他一脚踩入水坑之中,溅起的水花攀上他的脚踝,打湿他的衣摆。
他的脚步顿住,不过在他犹豫的这一瞬,水位疯涨,将他浸没。
不过片刻的惶神后,他又镇定地水中屏住呼吸,神识向后方探去,身后的石阶在寂然中消失。
未等他琢磨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白芒一现,他足下那虚幻的土地也一同消失。
他在水中不停下落,又从水中钻出,穿进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被雾气包裹着,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被刺激的神魂已经离体,附着于小纸人之上。
42. 紫行山(九)
无名的洞穴中深邃而阴暗,墙壁上渗出粘稠的血水,缓缓滴落在地面上,与地面上的积水会合,互不相容。
洞穴顶部垂下森白的骨刺,像是某种巨兽的獠牙,在微弱的光线中,寒光闪烁。
洞穴深不见底,依稀有诡异的呼啸声,似是孩童的啼哭声,又似是风从洞穴中穿行而过的声响,内部有何危机和机遇尚未可知,但好在洞穴的出口就在不远处。
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倚靠着石壁紧闭双眼,发丝零落,隐隐看见几绺白发在发间穿过。
他那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睁开双眼,眼中灰蒙蒙的,黯淡无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头部僵硬地转动了几圈,又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双手轻轻蜷缩,骨头咔吱作响,每一个动作都艰难而僵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片刻的适应过后,陈尘操纵自己的身体撑着墙壁爬起,又捡起与他一同跌落在一旁的一根染血的竹杖,无人看见这具身体的背上附着着一只扁平的纸人,不时微微动作,操控着这具躯体的行动。
他挪向洞口的光源走去,缓缓探出头去,窥探着洞穴之外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只如一副炼狱的图景,让他的视线瞬间凝结。
只见一轮血色的月亮高悬天际,猩红的月光笼罩着一片荒芜土地,这片大地上寸草不生,只有兽骨残骸在地上零落,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此间万物都被蒙上一层诡谲的色彩。
就在那轮血月的侧旁,一座浮空的岛屿与它比邻而居,被血色雾气紧紧环绕,难见其中景致,只有岛屿边缘不断垂落碎石。
整座岛屿若隐若现,仿佛是来自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幻影,轻轻触碰便会消失不见。
他不动声色,视线向远处延伸,一片黑林之后是延绵的山岭,岩石裸露在外,只有寥寥无几的光秃秃的树杈遮掩,不时能听见似有巨兽低沉的嘶吼从山林间传来。
就在这时,纸人胸口上的一道纹路发出微光。
“陈尘?”
远处而来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向外探寻的脚步顿住。
“谢玉?”
她想来也进入到这秘境之中了,只是不知道她在何处,又是否有危险。
陈尘皱着眉环视四周,仍在犹豫是要往洞中走去,还是往洞外这片被血月笼罩的天地探寻。
在他思索的同时,谢玉那边声音传来。
她说,她那处同样能看到一处浮空岛屿。
但他注意到一个词“日光”,他的灰眸垂落,若有所思。
最后,他们约定在那座浮空岛屿之下碰头,因为,这是他们目前所见的事物当中,唯一存在关联之物。
他与谢玉只有三次通讯的机会,这种通讯能够跨越小世界的界限,作为代价,通讯的时间也有着较大的限制,在彻底断开联系之前,他必须先与谢玉碰头才算得保险。
此刻,他看着闪烁的阵纹,明白时间不多了,迅速将所有需要注意的事儿都向谢玉交代了一遍。
在阵纹彻底失去光芒之前,他听见另一侧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
“你是不是动用灵力了!”谢玉说道。
声音逐渐微弱,第一次通讯彻底结束。
陈尘摩挲着竹杖的顶端,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微风自远方吹来,撩动他鬓角处乌黑如墨的发丝,只是在这发丝当中,几缕不合时宜的白色若隐若现。
曾经,他以这幅躯体仗剑天涯,在整个云天境之中算得上没有敌手,自以为那升仙天劫也不会奈何得了他,却没曾想到在望仙岛上经历的九重天劫才是他真正的死关。
自那日以后,他修为尽失沦为凡人,要靠些旁门左道,以燃烧神魂体魄为代价,才能勉强有些灵力以供驱使,落魄至此,心中却添了些许淡然。
云天境万物不如那传说中的天界一般永生不灭,而是遵循这世间的法则,枯荣兴衰,皆有命数,天劫是他的命。
他本以认命,直至鲛人圣殿,窥天镜中映出一位陌生女子。
荒谬,他当时这么想。
可当自己在南水县中,与这名叫谢玉的女子缔结交易之时,他才察觉,真正荒谬的是自己。
她只是个凡人,他却将他牵扯进是是非非之中。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他窥见了凡间世俗百态。
时而纠结、时而怯弱、时而痛苦、时而狂妄、时而执拗。
这些情绪被修道者摒弃,却比剑锋更为锋利,更为直白地刺入他的心中。
他的内心极为矛盾,既渴望能够寻找到恢复修为的方法,从前所学的良心道义又在心底谴责。
不论如何,在回到北天剑宗,将这一切解决之前,他会保护好她的性命安全,无论是否以燃烧自己的神魂为代价。
等到回到剑宗……一切便要结束了吧,包括那不时传来关怀的声音。
他唇角的笑意终究是在呼啸的风声中缓缓收敛,只余下一抹沉默的凝重。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当下所面对的一切,这是现在要解决的。
灰色的眸子中倒映出血红,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名叫忘灵的紫行山掌门究竟要做些什么,以及那天魔树与此处是否有牵扯。
天魔树是他从前从未听闻的妖物,若是放任不管……他不敢设想任何一种万一。
他心念一动,一柄桃木剑骤然被握在他的掌心中。
剑尖垂向湿润的泥土。
他向外走去,跨过横亘在洞门的妖兽尸骸,踏入血月笼罩的天地,四野寂静,风声全无,林木如同被禁锢一般,纹丝不动,林中一条泥泞小路通向远方。
空气中弥漫的腥气,树木高大而扭曲,树杈相互交织,仿佛一只只伸出的手臂,血色的月光从枝桠中泻下,地下满是斑驳的如同血迹的光影。
他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继续提步向前,每走过一步,泥泞的土地上便留下一道脚印。
走至一处林中岔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朝向浮空岛屿方向的小径,并在岔路口的黑木上以剑刃轻划,作下标记。
然而,没过多久,他仔细观察过后,才发现四周的林木生得诡异,每一棵林木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分辨不出自己是否始终在原地打转。
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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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走到一处岔路,看见岔路口上的林木中有一道一模一样的剑痕。
“迷阵……”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闪过,便彻底确认下来。
他再度望向天边的月亮,被树杈切割成碎片,如同破碎的棱镜。
“呵。”他轻轻哼笑,将灵力注入掌中的桃木剑,剑身骤然放大。
他轻巧一跃,踏在剑上,剑身逐渐升高,悬浮于半空之中,整座黑林的面貌在他的脑海中尽显。
林木密布,枝干交错成网,一条泥泞的的小路蜿蜒盘旋,头尾相衔,形成一道完整的阵纹是,某种诡异的力量在纹路中附着。
他抬头望天,直冲那浮空岛的方向御剑而去。
却在半空中撞上一道无形的结界,荡起一圈细微的波纹。
他以手中竹杖作剑,阖眸,心中默念九天剑诀,竹杖之上光芒骤显,这股光芒沿着杖身攀升,冲向那不曾显形的结界。
然而,那道结界坚如磐石,只是微微颤动,便将其中包含的灵力吸纳为己所用,迅速恢复原状。
看来强行破阵应当是不可行了。
他再次阖眸,这次他将神识借助灵力扩散,覆盖整座阵法,最终,在东南角发现了一股诡异的力量波动,以那处为源泉,这种力量如丝线般向外延伸,牵引着阵势,一如支撑着这座迷阵的骨架。
那儿或许就是破阵的关键或者说是阵眼所在。
他眯起眼,将竹杖上的灵力收回,人与剑合二为一,化作一道光线,循着诡异力量的踪迹,向黑林的东南角飞去。
他距离那力量的源泉越来越近,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又落入林中。
只是这回,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数人交谈的声音。
他将脚下踩着的桃木剑收回,回头望去。
原是熟人。
穿着锦缎,簪着碧玉,手中一把折扇,身后跟着数位白衣弟子,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意,好不潇洒。
“青山道友?”来人惊呼,“原来你也在这迷阵当中。”
陈尘不动声色,只是问道:“迷阵?你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师白情和一众前来秘境的紫行山弟子。
“这是秘境的第一道关卡,白情师兄与我们在此处探寻了半个时辰,发现此处乃是迷阵,需要寻得阵眼才能破阵出去。”不必他开口,他身边一位小师妹便替他说完了。
师白情见怪不怪,只是笑着继续挥扇,“没想到,道友的阵法功底也这般扎实,不过这么些时间便找到了阵眼。”、
“阵眼?”陈尘继续问:“此处便是迷阵阵眼了?”
“正是,青山道友且随我一同破阵吧。”
陈尘眉毛一挑,跟上他的脚步,只见他停在了一棵树下,背对着陈尘久久伫立。
“啪!”
只见他手中折扇一合,被掷于半空,手中捏起法诀,瞬间灵力灌注,折扇作笔,画下寥寥数笔,墨色的轨迹凝于空中,汇成完整的纹路,其间灵力流动。
阵成。
“动手吧,现在。”冰冷的声音从这个背对着陈尘的人口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