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弟不可能是黑莲花》 1、第 1 章 云笙醒来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耳边不迭催促。 “云笙,你发什么呆?还不快点救人?” 云笙的意识十分清醒,可她就是睁不开眼。 她的身子像是被钉在原地,眼皮沉甸甸的,就连动一下手指都很难。 半晌过后,她折腾出一身冷汗,才竭力撑开眼皮。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 站在她面前的人身着圆领箭袖,环白玉腰带,剑眉斜飞入鬓,俊逸疏朗的脸上满是焦灼。 云笙认得这个人。 不仅认得,还十分熟悉。 这是她的师兄尹钰山。 尹钰山是蓬莱宗掌门的独子,也是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人。 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想到这里,云笙不由觉得晦气。 尹钰山也来阴曹地府了? 她上辈子是犯了什么错,以至于死了还要见到他。 可很快的,云笙发现不对劲。 她动了动腿,她的腿……竟然还有知觉。 云笙心头一颤。 明明被关在宗门牢狱中的时候,她的腿就因阴毒发作,无知无觉,形如废人。 不对、不对! 云笙猛地站起来。 耳边传来鸟雀轻啼,视线骤然开阔。 眼前分明是一片绿意盎然、郁郁葱葱。 见云笙一惊一乍,尹钰山更加不耐烦:“云笙,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快点放血啊!” “师妹一人对付那里的妖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能担待得起吗?” 云笙环顾一周,已经确定了她现在不在阴曹地府,而是在宗门背靠的乌长山,四周还围了一群邪物。 “小师妹”、“放血”、“救人”…… 这明明是她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云笙记得很清楚,那年,心高气傲的尹钰山想去乌长山中的禁地一探究竟,却不慎被一群鬼婴蛛袭击。 鬼婴蛛是魔域邪物,生着八只步足,会发出婴孩的哭声,将人引来诱杀。 此时此刻,云笙他们就被鬼婴蛛包围。 细雨潺潺,婴孩似笑似哭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弥漫而来。 尹钰山挥剑斩杀了一只鬼婴蛛,回头怒喝道:“云笙!” 尹钰山的声音将云笙从回忆中唤醒。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云笙这才意识到—— 她重生了。 回到了她还没被诬陷,没被关入宗门牢狱之前。 云笙心中五味杂陈,用力挣脱开尹钰山的手。 尹钰山之所以叫她放血,是因为她的体质特殊。 她的灵根废了大半,但体内的血却有奇效,不仅能疗伤,更能吸引邪物。 尹钰山要她放血,是想要以她的血为诱饵,引开这些拦路的鬼婴蛛,方便他救被困在林中的师妹而已。 从幼时起她就喜欢当他的跟屁虫,对他的话也是言听计从。 云笙觉得以前自己就是颅内有疾,她回了句:“不要。” 尹钰山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蹙眉看向云笙,眼神陡然锋锐:“你说什么?” 云笙撑开手中的伞,退后了一步。 山风携着雨水吹过她白皙的额间,她轻声却坚定道:“我说,我不要。” 此话一出,四周蓬莱宗弟子的目光都汇聚在云笙身上,面色各异。 尹钰山是掌门独子,宗内无人敢忤逆他。 何况是本就对他百依百顺的云笙。 尹钰山的眉心直跳,他压着一腔怒火问:“为什么?” 云笙只想着赶紧敷衍过去:“我害怕。” 上一世就是听信了尹钰山的话放血救小师妹,当诱饵引开鬼婴蛛,她不慎被伤中了蛛毒,落下了病根。 因耽搁太久,毒入肺腑,彻底伤了经脉,她的血也失去疗愈之效,对宗门再无任何价值。 后来,云笙无意撞破师妹与魔域的人密谋。 她这才知道,师妹居然是魔域派来的卧底奸细。 她想要回禀宗门,却反被师妹诬陷,倒打一耙,伪造的人证物证确凿。 无论是云笙视为生父的掌门,还是青梅竹马的尹钰山,无一人信她。 毕竟她对他们已毫无价值可言。 最终,她被关进了宗门的寒冰狱,这毒发作,折磨得她不成人形,很快便惨死其中。 - 尹钰山诧异地打量着云笙,他不懂她为何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但也没空去探究她的那些小心思。 他怒极反笑,铁青着脸盯着同行的人:“我要去林中救小师妹,你们谁愿随我同去?” 同行的弟子面面相觑,都不敢得罪他,附和道:“小师妹平日待我们极好,我们自然是愿意去救她的。” “是啊师兄,我们可不能对同门的危难视而不见!” 他们话里有话,纷纷都忙着与云笙撇清关系,更有甚者,还冷言嘲讽她见死不救。 尹钰山瞥了云笙一眼:“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我如今才算是看清了你。” 他疾走几步跃上飞剑,风迎于袖,眼若寒星:“我们走,从这群邪物中突出重围,杀入禁地!” 同行的蓬莱弟子纷纷拔剑,同那些鬼婴蛛缠斗起来。 他们人多势众,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 云笙早就料到尹钰山不会管她死活。 她伏低了身子,握着颈上的长命锁。 这长命锁是父母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在不安时,都习惯会握紧它。 云笙轻手轻脚避开蛛群,往右后方的一片竹林躲藏。 她已然足够谨慎,可还是不免有发出动静。 很快便有几只鬼婴蛛顺着屈曲的虬枝朝她飞速爬行过来。 云笙心底一沉,朝竹林内奔去。 她早年灵根已废,体内灵力稀薄,故而无法如旁人施法御剑那般容易。 可她也有一技之长,那便是画符。 大雨滂沱,她沿着林中迂曲的石径狂奔,衣裙被延伸的树杈划破。 眼见快要被追上,她自腰间的荷包中取出符箓,迅速掐诀念咒:“真光起太阳,地火起离方。雷火艮上发,烧灭诸不祥。*如律令,摄!” 符箓无火自燃,发出一声声爆鸣,转瞬便将一只鬼婴蛛烧成灰烬。 只是符箓的使用仍会消耗灵力,她灵根受损,灵力微薄。 不出片刻,就无法再驱使符咒。 很快的,她便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况。 银色的蛛丝锋利如刃,稍稍触及便会伤及皮肉。 她被蛛网封住退路,无路可逃。 鬼婴蛛活动肢节时发出的咯吱声越来越近。 离得近了,云笙看清楚它们腹部那张婴孩稚嫩的脸,嘴角裂到耳后根,露出沾着血丝密密麻麻的尖牙。 鼻尖蔓延过来的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她作呕。 云笙头皮发麻,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她颤抖着摸向了袖中的匕首。 转眼之间,锋利的步足便自她头顶劈过来。 她险些避开,却不慎被断竹绊倒。 云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了位,她喉间一股腥味,手掌被碎石划破,火辣辣的疼。 冰冷的雨水没入领口,云笙撑着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她盯着昏暗的雨幕,脑海中涌出宗门的牢狱里,茫茫大雪将她吞没的画面。 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攥紧心脏。 胃里的酸水涌上来,她干呕了几声,眼前交织着大片的光斑,近乎目眩。 不要!不要!! 她不想再痛苦地死去了! 绝望之际,一道清脆的铃声落在耳边。 “叮铃——” 云笙一怔。 她猛地睁开眼,看见一抹影子从她眼前飞驰而过。 那是一枚别致的铃铛,铃铛缀在刀柄处,再往上是锋利的刀刃,自蓊郁的树林中似是闪电一般穿梭。 “噗嗤”一声,银铃染血,那枚刀刃凌厉地贯穿了她面前的鬼婴蛛。 滚烫的血液溅在云笙冰冷的手背,她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不是错觉! 云笙仰头,这才顺着方向,隔着茫茫雨幕,望见了那立在树上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年岁,乌发高束,红衣银饰,腰间的黑色蹀躞束得极紧,衬得腰身劲瘦有力。 二人这般对视了片刻,云笙忍不住眨了一下眼,脖颈间的长命锁隐隐发烫。 眼睫上的雨珠滴落之时,他也从高处跃下。 刹那间,竹林中的风平地而起。 少年朱红色的发带随着狂风飘动,缀着银铃的刀刃在他手中缭乱翻飞,似是蝴蝶一般,所过之处徒留鬼婴蛛的尸首。 血溅在他的脸侧,混着雨水自弧度分明的下颌坠落。 那一群鬼婴蛛很快便被他扫荡干净。 他修长的指骨扶上刀鞘,将刀背上的血振落,反手利落地别在蹀躞上,缓步朝她走来。 雨声越发急遽,拍打着竹叶声声落下。 地面蔓延着的蛛网被他一步步踏得粉碎。 每走近一步,都使她呼吸紧促一分。 动作之时,他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发带摇曳,身上传来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响。 云笙紧张地直咽口水,可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铃声的来源。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蹀躞处。 蹀躞上别着蝴蝶双刀,刀柄处点缀着错综交杂的银链,每条链子上都缀着一枚小巧的铃铛。 腰封勾勒着他劲瘦的腰线,落在其上的光点令人头晕目眩。 如此繁杂精致的饰品,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矫揉造作,反而有种肃杀的俊俏。 云笙蹙眉,想得过于入神,直到耳边传来一道清凌凌的笑声。 “师姐。” 少年的声音清澈,像是沾了竹林的雨露。 云笙战栗了一下,猛地回过神。 不知何时,他捡起了她方才逃跑时掉落的伞。 他握着伞柄,把玩似得旋转了一圈,很快,便兴致缺缺。 伞面上的水珠呈弧形飞溅而落,渗透进脚下的土壤。 他微微前倾,朝着她的方向倾斜了伞面,高束的乌发中一根系着铃铛的长生辫垂落下来。 云笙不由得动了动鼻尖。 随着他的靠近,雨雾中似有竹叶混着花香的清新气味蔓延。 他将伞还给了她,指腹落在云笙手中锋利的匕首上。 那双乌黑水润的眸子看向她时,眼尾也上扬了些,携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刀不是这般握的。” 云笙这才发觉慌乱之际,自己竟将用来对付鬼婴蛛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可少年却仍前倾了身子,冰冷的指尖点了点云笙的虎口。 他看向她,眼眸像是笔尖滴落的一点墨,透着沉郁的黑,声线缱绻温柔:“要此处发力,才可一击毙命。” 云笙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着蜿蜒的雨水,从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流淌而下。 他的手指格外长,肤色苍白,皮肉匀称。 随着手指动作时,手背的遒劲的青筋也会跟着起伏。 云笙只觉得被他触碰过的虎口隐隐发麻。 眼见刀尖欲要刺破他的衣襟,云笙立刻收回了匕首,同时后退几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她的视线在触及少年那张昳丽秾艳的面容时微微停顿一瞬,像是被烫到了般飞快移开。 云笙多年的习惯,并不敢在说话时直视他人的眼睛。 特别是,他还长得这样好看。 她只是局促地盯着他的领口上的花纹,温吞道:“多谢小师弟救命之恩。” 这位救了她的少年,便是宗内明霞峰的师弟,名为沈竹漪。 沈竹漪出自金岚沈氏,自幼天赋异禀惊才艳艳,在簪花大会上出尽了风头,受尽宗内长老赏识。 这种天之骄子,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自然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他的岁数不比她小,却因晚她入门,也要唤她一声师姐。 简单来说,她似乎还占了便宜。 云笙之所以这般不安,是因为这位师弟的身份很不简单,绝不是她能够惹得起的人。 和传闻中的光风霁月相反,他是一朵笑里藏刀的黑心莲。 2、第 2 章 “救命之恩?” 沈竹漪离开的身形微微一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瞥过来。 云笙和他对上视线的一瞬,迅速低下头盯着鞋尖。 她一遍又一遍地握紧伞柄,手心里都是黏腻的冷汗。 半晌,她才干涩地挤出一句话:“对,多谢你。” 沈竹漪眼眸弯起,露出浅浅的卧蚕,打断道:“师姐误会了。” “不是救你。”他随手折下一片细长的竹叶拭着刀柄铃铛上的血迹,眼中含笑,瞥向地上凌乱的尸体,声音透着缥缈的冷气,“是它们挡路了。” 云笙也没想到,他一丝客套也没有。 她头皮发麻,窘迫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未等她回应,沈竹漪便灵巧地跃上了树,动作之间,清脆的铃声煞是好听。 少年宽大的衣袂被风雨卷起,身姿颀长峻挺,如松如竹。 云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了片刻,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虽然重生了,但令人气馁的是,她现在不能离开蓬莱宗。 她灵根已废,无力自保,她的血液吸引邪物。 先不说蓬莱的掌门,也就是尹钰山那厮的父亲,会不会放过她这个血瓶。 再说,现在外头危机重重,穷山恶水的流民叛乱,四处都是鬼婴蛛这样的邪物,何处于她而言都是龙潭虎穴。 贸然离开蓬莱宗,只会死的更快。 云笙现在迫切地想要修复灵根,她想要有能力能够保护自己。 而不是随便被一个人威胁,就要献出血肉。 当然,她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在修复灵根的期间,她处于蓬莱宗,势单力薄,需要有一个靠山。 这个靠山,最好是一个对宗门有异心,有权有势,不拜倒在她那位师妹裙下的人。 比起这位背刺的师妹,更令云笙心寒的是蓬莱的那些所谓的“亲人”。 她为蓬莱献血十七年,换来的却是唾弃和囚禁。 他们的冷血无情令她刻骨铭心,而要对付他们,就必须找一个比他们更冷血更无情的人。 云笙紧紧跟在沈竹漪的身后,提着裙摆越跑越快。 沈竹漪所去的方向,似乎是乌长山的禁地,也就是尹钰山他们闯入的地方。 他来禁地所为何事? 难不成真如尹钰山所说,这禁地里真的有什么宝贝? 云笙这般想着,耳边忽的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之音。 她停住了脚步,低头看去,一把蝴蝶刀刺入了她脚下的土壤,上头镶嵌着的银蝴蝶尚在扇动着羽翼。 茂密的竹林中,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乌黑的眼中掠过一点不耐:“别再跟着我。” 云笙吓得面色惨白,也不敢再擅自妄动,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沈竹漪见此,召回地上的蝴蝶刀,转身隐入竹林中。 沈竹漪走后不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鬼婴蛛显露了身形。 云笙的心沉入谷底。 这群邪物也是欺软怕硬,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招惹。 怕是只是暂避锋芒,就等着捏她这枚软柿子! 她不敢再耽误,心中纠结一番,还是选择破罐子破摔,厚着脸皮朝沈竹漪离去的方向奔去。 “小师弟,等等!” “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便救人就到底吧!” “……” 可是这一次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她彻底跟不上他的步伐,还被竹林内的蛛丝绊住了去路。 铺天盖地的蛛丝朝她笼罩下来,天地昏暗,四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云笙取出匕首刺向顺着蛛网而下的鬼婴蛛,却仍有不知凡几的黑影朝她疾速逼近。 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 她知道单纯的求救无用,同门情谊这种东西更是虚无缥缈。 想要活,她就必须得拿出有价值的东西。 云笙望着遮天蔽日的蛛网,无助地闭上眼。 她咬了咬牙,终是扬声唤道:“沈竹漪!” 冷风灌入喉管,她在说话时都嗅到了血腥味。 “我知道你在蓬莱宗找什么东西,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见还是没有回应,云笙拂去脸上的血,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地用力喊出三字:“纯阳珠!” 这个秘密,除了重生的云笙,不会有人知道。 果不其然,几乎在她落声的刹那,周遭的风声蓦地停了下来。 万籁俱静,烟雨湿浥。 唯有竹林摇曳的簌簌轻响。 霏霏雨线落在云笙脸颊,她彷徨地立在雨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落下。 湿润的雾气夹杂着水珠,沁着丝丝凉意。 天色青暗,竹叶清幽翠绿。 不远处的绛纱灯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飘摇不定。 茫茫白雾中透着朦胧的光,雨幕中散发着竹叶的清香。 霎时间,铃声乍响。 竹林间刮起狂风。 只见一道银光掠过,撕裂了遮天蔽日的蛛网。 天光大亮。 伴随着泠泠如玉般的声响,一抹绯红的身影自浓雾暗云中落下。 所过之处,数不清的鬼婴蛛像是血花一般砰砰砰地炸开。 那道身影在瞬息间便来到她身前。 云笙的下颌一紧,她被迫仰起头,迎向那人的目光。 沈竹漪的眉目浸在潮湿的雨雾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捏着她的脸,力道大得惊人,眼眸乌黑,唇角仍噙着笑,只是眼神冰冷,风雨中的影子飘忽狰狞。 他凑近了,声音又低又缓,像是那点雾里透过来的光,阴柔深幽,却又杀人无形:“你知道些什么,不妨说说看?” 风雨飘摇,血光四溢。 沈竹漪的指腹带着冷沁的雨露,让她止不住战栗。 云笙失神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惹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可是,此时此刻的处境,让她不得不选择向沈竹漪抛出这个诱饵。 哪怕一着不慎,她便会死。 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如今也一无所有,还怕赌么? 她便赌,沈竹漪是她这一世的变数。 她这一世,要为自己换取一世安宁。 而云笙之所以知道沈竹漪的秘密,是因为前世—— 前世,在云笙死之前见过沈竹漪一面。 那时,云笙被师妹诬陷,被宗门废黜后,关入了宗内的寒冰狱。 寒冰狱又称落霜境,其内四季如冬,鲜少有雪霁天晴的时候。 云笙缩在牢笼的角落中,每日透过铁栅望着外头的飞雪。 偶有误入寒冰狱的灵蝶被结界所伤,落在冰棱上,无力地翕动着羽翼。 云笙许久没见过活物了,拼了命救它。 痊愈后的灵蝶从云笙的掌心翩翩飞出,飞越牢笼,飞出漫天大雪。 她痴痴地望着,觉得自己也变得轻飘飘的,用干枯虬曲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下了那只蝴蝶的背影。 那天晚上,又有东西从结界那边闯了进来。 云笙哈着气,探出头来,望见一道立于风雪中的颀长身影。 那少年提着一盏清辉莹莹的灯,转身时有清脆的铃声在风中响起。 光影交错下,那张昳丽的面容于风雪中逐渐清晰。 云笙错愕片刻,认出他是明霞峰的师弟沈竹漪。 那时的云笙,同他并无交集,只是在簪花大会上远远瞥见过一次。 四周汞灯的光落在他眼底,晃着绮丽瑰色。 沈竹漪侧过头打量她片刻:“你便是那个魔域细作找的替死鬼?” 云笙没有作声,心里却莫名酸楚。 虽语气调侃,他却是第一个直言她无罪的人。 哪怕他们之间,连寥寥数语也无。 她久久不语。 沈竹漪也没再说话,他提灯围绕着法阵走了一圈。 那点灯光徘徊于阵内的高塔之间,似在这里寻找什么东西。 见他寻了一圈无果,又回到了原地。 云笙没忍住开了口:“你是来寻宝的?是为了……纯阳珠吗?” 夜黑风高闯入寒冰狱,不是为了救人,又不惜闯入阵内高塔,想来是为了寻宝。 寒冰狱除了关押罪人,还封存最珍贵的宝物,出自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其内的寒冰可保纯阳珠的气息。 沈竹漪掸去肩上的雪,眼神掠向她,不置可否。 云笙哑声道:“纯阳珠起初是被封印在阵法中心的霖寒塔塔顶,只是现在它不在这里了。” 顿了顿,她低声补充道:“……这里很冷,以汞灯汇成的法阵会汲取生灵的阳气,不宜久待。”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活的人,她觉得自己有讲不完的话。 “我没骗你,我被关了很久了,对这里最清楚了。” 她急忙去看自己在墙上刻着的痕迹,掰着指头计算着日子,歪头看向他:“外头应该是春天了吧?” “我记得寒冰狱外有一树桃花,你来的时候开了吗?” 不知是因为她的哪句话,沈竹漪唇角微弯,自胸腔漫出一声低笑。 好半晌,他才半蹲下身,提起灯笼打量她。 寒冰狱关押的多是离经叛道的蓬莱弟子,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经过那些隐匿的牢笼时,能听见非人的低吼。 尚存一丝理智的人,红着眼求救,干枯的手扣挠着牢笼,发出刺耳的声音。 突来的光亮令云笙骤然闭上眼,冻僵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热源靠近。 云笙好心提醒:“你小心点,这个牢笼上有禁制,碰到会很痛。” 沈竹漪将灯搁在膝上,弯着眼睛看向她。 空中坠下的雪粒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他的眼眸格外干净,像是被雪水濯洗过。 他伸手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唇角的笑平添几分恶劣:“替死鬼,要给你个痛快么?” 云笙有些错愕地看向他,飞快摇了摇头。 “亦或者。”他眨了一下眼,雪絮自眉睫落下,目光瞥过灯光下她生满冻疮的双手,“求我,带你走。” 他的口吻恣意散漫,眼神越过她虚虚落在风雪中的某处。 就像是临时起意,逗弄宠物一般的话语。 云笙仰头看向他。 粼粼灯光拂过他面容,越发显得他颜色皎然,像是雪地里提灯的谪仙。 她不敢眨眼,怕下一刻,他便会消失不见。 他这话说得随意,云笙自然也没当真。 禁地出入本就不易,更何况多带一人? “多谢你的好意。”她顿了顿,“可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我之前啊,中了鬼婴蛛的毒,深入骨髓肺腑。” “在寒冰狱中待久了,腿已经没了知觉,形如废人。在这里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风雪在耳边呼啸,掩盖她微弱的啜泣声。 “但是真的很谢谢你……”她越说越委屈,鼻尖酸得不行,埋头慌乱擦着眼角的泪,皲裂的唇挤出一抹笑来,“只有你相信我是无辜的。” 就在这时,禁地外响起脚步声。 云笙连忙道:“你快走吧。” 沈竹漪垂眼静静看着她,唇边的笑淡去。 良久,他起了身。 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袂,同白雪一般翻涌。 一缕乌发轻拂他的侧脸,朱红色的发带于冷冽的风中翩飞。 鹅毛般的雪卷过,少年背着剑,走在雪中,没有再回头。 …… 云笙就这样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那时的她仍抱有一丝幻想。 或许哪天能沉冤昭雪,至少能让她,干干净净地不带着骂名死去。 只是她没想到,自那以后,留给她的只有将人逼疯的孤寂。 她死后,魂魄飘荡在寒冰狱中,成为了一个地缚灵。 她听到寒冰狱守门的弟子说,小师弟离经叛道,连杀好几名王庭重臣和三宗内的长老,被王庭和三宗通缉。 又过去不知多少岁月,她看见小师弟闯入了寒冰狱。 守门的弟子倒了下去,刺目的鲜血蔓延至他踏足的冰层之下。 寒冰狱内设有十二尊佛像,以梵文汞灯维持阵法,为的便是镇压寒冰狱之下的囚徒。 可是师弟面无表情地提剑立在那里,被佛光笼罩着的汞灯一盏盏熄灭,十二尊金身佛像溅上刺目的鲜血,于他身后轰然倒塌。 杀得尽兴时,师弟眼尾绽放着一朵血色红莲,灼灼刺目。 蓬莱宗内,早已陷入火海,一片刀光血影。 她的这位小师弟,覆灭了蓬莱宗。 很可能还要做出更离经叛道之事。 只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3、第 3 章 “你知道些什么,不妨说说看?” 下颌处蓦地加重的力道将云笙的思绪拉回。 恍惚间,云笙再次对上沈竹漪冰冷的目光。 再次相见,恍若隔世。 云笙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找蓬莱至宝纯阳珠。” 前世这个时候,沈竹漪怕是还不知道纯阳珠藏在哪里,否则后来也不会夜闯寒冰狱。 她可以借此,和他谈条件。 云笙紧张得唇都在发颤,她需要捏紧掌心,才能让自己的声线平稳:“据我所知,魔域的人也在找这件宝物,若和他们发生争执,怕是于你不利。” 云笙没有说谎,魔域的人确实也在找寻纯阳珠。 上一世,云笙撞见了师妹和魔域的人密谋。 她这才得知备受喜爱的师妹竟是魔域派来的人,还偷了宗内寒冰狱里的纯阳珠。 而云笙也很快被他们发现了。 师妹一路追杀她,将她逼到悬崖,却没有杀她。 反而,师妹将纯阳珠还给了她,拍了拍她的脸,古怪地笑了一下。 云笙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便昼夜不停地朝着宗门赶去。 暗黑的天穹下是茫茫雪海,罡风如刀,万里飞雪。 云笙拖着断了的腿,走了整整九万步。 每走一步,她都在告诉自己:快了,快了。 只是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历经千辛万苦后,等来的却是一句——你可知罪? 她才知道,师妹反咬一口,诬陷她才是与魔域勾结的人,就连尹钰山都帮她指证。 可笑的是,蓬莱宗的所有人竟都信了。 - 云笙没能回忆多久,便被沈竹漪扼住了脖子。 他唇边绽出一抹凉薄的笑,凌冽的杀意自上扬的眼尾悄然流出:“你暗中调查我?” 强烈的窒息感令云笙眼前发黑,她近乎能听见自己脖颈发出的脆响。 她心脏疾跳,费力挣扎着道:“不,我猜的。” “金岚沈氏底蕴不浅,不乏群英名流和数不清的财宝,于修行多有益处,你远赴蓬莱自然是有目的,而蓬莱唯一能让你看得上眼的,怕是只有镇宗之宝,那出自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了……” 一切紧迫,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 半晌,她听见沈竹漪哂笑了一声。 她脖子上的力道卸了半分。 云笙捂着心口剧烈咳嗽。 她不敢放松半分,心里咚咚直跳。 因为他修长的指节仍摩挲在她的颈侧。 他的指尖很冷,像是游移审视着的刀锋,所过之处留下一阵战栗。 云笙的呼吸越发加快,强烈的求生欲令她浑身的血液涌上头顶。 她说话的速度也跟着加快:“我自幼便身在蓬莱,对其内机关阵法自然是比旁人了解,我可以帮你。” 说完,她忐忑地盯着他的脸,不敢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沈竹漪悠悠道:“如你所说,为何要帮我?” 云笙立刻回答道:“因为我想给自己找个靠山。” “我是一介孤女,无力自保,只能寄人篱下。今日他尹钰山能叫我放血救人,明日就能要了我的命。” 云笙飞快道:“我能帮你得到纯阳珠,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一,你要助我修复灵根。” “第二,若是在宗内有人欺负我,你要帮我欺负回去,护我安危。” 沈竹漪的目光寡淡而平静,他顺势拨开遮眼的那一丛绿竹,薄薄的眼皮微耷,自上而下睨着她:“你既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谈条件?” “你既暗中查我底细,想必也对我有所了解。” 他唇边的笑褪灭,顺势折下绿竹,根根分明的眼睫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翳,“知道与虎谋皮的下场么?” 他的五官本就浓稠艳丽,没了迷惑的笑,便极具凌厉的攻击性,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感。 那片柔软的竹叶在他手中翻折,化为利刃,抵在她脆弱的喉管上。 云笙的心缩成一团,直发着颤。 她埋头瓮声道:“我是诚心的,我能替你做任何事,而且,我也并非一文不值。” 她犹豫片刻,忽然一把撩起袖子。 在袖子遮掩下手腕上的疤痕完全暴露出来的时候。 云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她脸上涌过去。 把这丑陋的疤痕敞露在一个陌生的人前,她像是费尽了浑身的力气,满头是汗。 她咬牙道:“我的血能吸引邪物,更有疗愈补体之效,就连蓬莱宗内都用我的血来炼丹治人。” 沈竹漪在她手腕处盯了很久,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在她伤疤新生长出糜红新肉的地方来回摩挲着,竟莫名生出几分古怪的热意。 云笙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她立刻将袖子拉下,他才移开视线:“人死亦可取血。” 云笙面色愈发苍白,那落在她颈侧的竹叶已至要害处。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不不,只有我活着才可以!” 慌乱之际,她脑子发热,狠心咬破舌尖,攥着他的手便低头覆了下去。 在他掐着她脖颈时,她便注意到了。 他的手背有一道细微的伤口,不知是竹叶还是鬼婴蛛所致。 她垂下头,轻轻舔舐了一下那道伤痕。 林中清风拂面,竹叶簌簌轻响。 下一瞬,他手背细微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愈合。 云笙看着沈竹漪露出错愕的情绪,旋即猛地甩开她。 那张青春明媚的脸阴沉下来,眼底汹涌着恼怒蓬勃的杀意。 沈竹漪的手已然覆上腰间的蝴蝶刀,可却迟迟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湿软的唇。 他的眼神笼罩下来,乌黑的眼眸吞没所有光亮,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云笙紧张地绞弄着袖摆,直冒冷汗,身后的衣衫都湿透了。 她自然知道这世间之物,凡事都讲究价值。 这样应当能够证明活蹦乱跳的她比死了的有价值吧? 就在二人僵持之时,不远处传来亟亟脚步声。 “云师姐?云师姐你在这里么?” 雨势渐小,鬼婴蛛也被围剿得差不多了,宗内的弟子折返而归,也得空来关心她的死活。 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云笙顿时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沈竹漪骤然俯身凑近了她。 竹叶自她颈间擦过,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指尖的温度。 潮湿的雾气顺着她单薄的衣料渗透进皮肤中,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难道他还要继续动手? 沈竹漪手腕翻转,掷出的竹叶近乎是擦着她的面颊飞出,利落刺穿了她身后暗处蛰伏着的鬼婴蛛。 空中飘落下几缕断发。 云笙看着那在血泊之中垂死挣扎的鬼婴蛛,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漏网之鱼。” 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边,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才注意到云笙的异样,“师姐,吓到你了么?” 云笙勉强挤出一抹笑:“没有。” 她自然是不信他只是为了杀这鬼婴蛛,方才他看她的眼神,分明透着彻骨杀意。 幸而有人来了,他才没有动手。 沈竹漪颔首,漂亮的眼睫轻轻扫下来,眼神缱绻含笑:“虽说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但我可以姑且相信师姐这一次吗?” 尾音微微拉长,消融在乳白的雾气中,像是危险蛰伏的钩子。 看着这张隽秀干净的脸,云笙差点就信了。 ——若不是他的手始终搭在她颈间的命门上的话。 她颤声道:“你可以相信我。” 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枚东西,掐着她的下颌,塞入了她的口中,柔声道:“吞下去。” 云笙有些后悔,但不敢不从,还下意识嚼了几口。 浅红色的,滋味挺甜的,味道也不错,像是某种糖豆。 他这才移开手:“至于师姐所说的,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会好好考虑的。” 云笙抹去颈间黏腻的冷汗,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方才我吃的,是什么?”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睫,倏地弯下腰来和她对视,清脆的铃声随之响起。 他的臂弯虚虚撑着她身后的绿竹,盯着她半晌,像是寻常人家喜欢整蛊作乐的天真少年,笑得恶劣,语气也是吊儿郎当的:“还能有什么…毒药啊。” 虽然已经料到,可是云笙还是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沈竹漪补充道:“此药名为烟花,若是师姐安分守己,便并无影响,但若师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 他垂下眼睫,定定看着她:“身体就会像是烟花一样,‘嘭’得炸开。血肉也是七零八落的,东一块,西一块。” 说至此,他眼眸轻弯:“很有趣,不是么?” 云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倒退几步,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 对上他的目光,她瑟缩了一下,半晌,才挤出一抹小心翼翼的笑。 她脸上沾了灰尘,衣裙更是被树杈划出口子,破破烂烂的,下垂的眼睛,和苦笑起来皱巴巴的脸,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极其认真道:“好,如此,你大可放心了罢。” - 竹叶簌簌作响,身后的竹林被拨开。 身着蓬莱宗服饰的弟子望见眼前一片鬼婴蛛的尸体,瞬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云师姐?” 很快她便注意到了沈竹漪,面露欣喜道:“小师弟,怎么是你?这些鬼婴蛛是你杀的?真是了不得!” “小师弟也在吗?若此行有了小师弟,便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众人围了过来,阴冷的氛围瞬息散去。 沈竹漪也再度恢复了无害的模样,只是那眼神虽在笑里,却越过熙攘吵闹的人群,虚虚定在某一点,逐渐显得冰冷,暗含厌烦不耐。 半晌,他才不着痕迹地收起沾血的刀刃,隽秀面孔显得格外干净:“任职在身,来此办事。” 4、第 4 章 听闻此言,其他人对视一眼,看向沈竹漪腰间的令牌。 那是一枚刻有龙蟠剑身的令牌,上圆像天,下方似地,牌面纹路清晰华光流转。 这枚令牌叫做蟠龙令。 宗内的弟子们尊重和忌惮沈竹漪,除了因为他金岚沈氏的身份,还因为这枚蟠龙令。 蟠龙令是王庭给镇邪司的身份令牌,拥有至高的权威。 郢都王庭是帝都,掌管四海八荒之域。 郢都王庭在三大宗设立镇邪司,亲自选择镇邪司的督查首领,负责调查和镇压妖邪,事关王庭安危,亦有从中牵制三大宗门之意。 蓬莱掌门尹禾渊本对此官职寄予厚望,训练了大批精英弟子,便是希望镇邪司的首领,能是自己的心腹。 可谁也没想到,王庭看上的,只有沈竹漪,这个甚至于蓬莱宗内无任何氏族的外人。 尹禾渊因此被气得闭关,整日不见外人。 众人窃窃私语道:“应该是王庭交代给镇邪司的事吧,那可是要事,耽误了可是重罪。” 很快的,尹钰山也淌着血水姗姗来迟。 尹钰山身后跟着一个巴掌大脸的少女,秀靥清雅,双眼风露濛濛,格外惹人怜爱。 正是被他救出的师妹,穆柔锦。 他们身后的弟子,拖拽着一个妖物的尸体,猩红的血迹拖曳一地。 地上的鲜血中散落着枯黄的枝叶,云笙低头,看清了尸身的样子。 那是一个树妖,被抽骨剥筋,挖出了妖丹。 树妖一般居住在千年的古树之中,滋润一方草木和土地,有树妖的地方必是山灵水秀,是极为罕见而珍贵的妖物,因此被人猎杀,已然濒临灭绝。 树妖的妖丹,可是价值连城。 尹钰山格外得意:“我早就说了,这乌长山的禁地中藏着宝贝。” “我爹一直藏着掖着,我也是废了好大劲,才从他那里偷来了禁地的钥匙,引开了看守禁地的那群人。” 宗内的弟子恭维道:“少宗主英明!若非是少宗主带领我们从鬼婴蛛里杀出重围,我们如何能进入禁地,齐心协力斩杀树妖呢?” 师妹穆柔锦笑道:“说得对,多亏阿钰不怕危险,及时穿过蛛群来支援我,否则我一人可对付不了这树妖。” “也难为师妹一介女流,竟然这般临危不惧。”尹钰山摆弄着手中的妖丹,“但凡做出贡献的,都有重赏。” 说着,他走到了云笙跟前,盯着她的眼道:“除了你,云笙,你可是全程没有参与此事。” 云笙并没有如他所愿,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因为她根本就没听。 她脑子里装着很多事,乱得和浆糊一般。 想要离开蓬莱宗,云笙不仅需要修复灵根,更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备好足量的盘缠和法器。 可是她为了活命,主动向沈竹漪提起纯阳珠一事,引起了他的怀疑和猜忌。 若不是宗内的人赶来及时,她觉得,沈竹漪定会杀了她。 主动勾结沈竹漪,怕是她上辈子加这辈子以来,做出的最疯狂最大胆的决定。 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 见云笙久久没有回应。 尹钰山又不甘心地刺她道:“云笙,当初你百般劝阻我来禁地探险,说有多危险,我还以为禁地里有什么凶神恶煞的妖怪,幸好我没听你的屁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很淡的冷嗤声打断。 声音并不大,可却清晰可闻。 众人一怔,齐齐朝着沈竹漪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黑发黑瞳,护腕腰封皆是惹人注目的银,上扬的眼尾凝聚着淡淡的讥诮之色。 尹钰山蹙起眉。 他素来不喜沈竹漪,不喜他出挑的面容,更不喜他冷淡长睫之下,那种看人如看狗的眼神。 二人年龄相差无几,难免会有比较,可无论是剑道,还是符术,方方面面,沈竹漪都高他一筹。 尹钰山的拳头捏的咯吱响:“你笑什么?” 沈竹漪把玩刀柄上缀着的银蝴蝶,眼都没抬一下。 那片薄如蝉翼的银蝴蝶于沈竹漪手中像是变戏法一般转了一圈,飞舞的眼花缭乱。 哪怕沉思的云笙,也不由得盯着他修长匀称的手指看。 尹钰山从小被奉承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忽视。 尹钰山忍无可忍,上前想要推搡他:“你聋了么?我问你话呢——” 他尚未触及沈竹漪衣角,便听清脆的铃声骤起。 沈竹漪侧身避开,转身便抬脚,重重踢在尹钰山的膝盖上。 尹钰山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痛得龇牙咧嘴,仰头咒骂道:“沈竹漪,你找死——” 沈竹漪自上而下睨视他,唇边的笑早已褪灭,朱唇冷冷吐出二字:“蠢货。” 他的眼神自尹钰山身上,又落到了在场的人身上。 那锋锐的眼神扫过来,近乎压得所有人都直不起背脊。 穆柔锦见势不好,楚楚可怜地问:“师弟,你生气了?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竹林被拨开。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看守禁地的那群人姗姗来迟,见到地上树妖的尸体,纷纷变了脸色。 “这树妖……怎么死了!是谁干的!?” “完了……完了啊!” 其中的领头人跺了跺脚,又连滚带爬地匍匐到沈竹漪脚下,面色慌乱地解释:“大人,大人还请明察,是我看他们被鬼婴蛛所困,想要救人,谁知他们竟趁此机会闯入了禁地……” “这禁地的结界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钥匙……” 其他人就算再迟钝,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有人瑟缩地问了一声:“这禁地里的树妖,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么?” 看守禁地的人崩溃地叫出声:“这树妖都够买你们全部人的命了!” “这可是方圆数百万里,唯一修行出妖丹的树妖。此方禁地是王庭秘密设立,就是为了保护它的……” 他面色苍白道:“近年来,各地妖邪作乱,旱魃出世,土地贫瘠,难民死伤无数,叛军四起。” “王庭为改善民生,不惜血本以重金孕育濒临灭绝的树妖和水妖,借助妖物之力兴农耕种,水妖降雨,树妖净地,缺一不可……” “昆仑临水,蓬莱环山,灵气适合妖物生长,是以将水妖交给昆仑,树妖放在蓬莱背靠的乌长山中,交由蓬莱秘密暗中保管。设下牢不可破的禁制,禁地的钥匙在两位掌门手中。” “如今郦洲的土地被浊气污染,纵使有水也寸草不生,王庭特派镇邪司的这位小沈大人,就是来护送树妖去郦洲解燃眉之急的……” “如今完了,全完了!” 他一个激动,竟然晕了过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兴高采烈的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尹钰山彻底站不住起来了,嘴唇嗫嚅着,说不出半个字。 他手中的引以为傲的妖丹也成了烫手的山芋。 云笙同样很震惊。 老天爷。 他怎么可以闯出这么大的祸事? 前世云笙和他一路同行,觉察到不对,千方百计找来了看守的人及时阻止,尹钰山才并未入禁地。 后来他经常因为这事骂她,说就差临门一脚,被云笙坏了好事,害他与宝物失之交臂,也失去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所以这事情,云笙还真的不知道。 - 沈竹漪踏着血泊,乌皮靴包裹着修长紧实的小腿,上头垂坠着交叠的银链,绣着的貔貅龙头马身,怒目圆睁。 鲜血淌开来,他一步步碾过去,像是踩在所有人的脊梁骨上。 尹钰山手中的妖丹没握稳,一路滚到了沈竹漪的长靴边。 沈竹漪踩着那颗染血的妖丹,长睫垂落,薄薄的眼皮遮住瞳仁上缘,眸子漆黑而尖锐:“杀树妖取丹,便如杀鸡取卵,没了此妖,拿你们的血肉去喂饱郦洲那成千上万张嘴么?我说你是蠢货,有何不对?” 穆柔锦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怪我……” 尹钰山咬了咬牙:“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与他们无关!你告去王庭,有什么罪责,我都受着。” 沈竹漪笑出了声。 少年有着独特的清亮嗓音,钻入云笙耳朵里,令她头皮发麻。 “罪责?” 在检查完地上树妖的尸身后,沈竹漪随手挽了个漂亮利落的剑花,收剑入鞘时啷当作响,冷嗤道:“按照王庭镇邪司律法,误事者,杀无赦。你有几条命,替他们担罪责。” 尚在哭泣的穆柔锦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颤。 尹钰山同样也望向了沈竹漪。 余下的蓬莱宗弟子们意识到闯了多大的祸,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都怪你们,非要进那个劳什子禁地,云笙师姐劝了你多少次,你们都不听!” “你尹钰山和穆柔锦有掌门护着,我们没有靠山,不是必死无疑么!” 死到临头了,他们也顾不上什么掌门之子了,冲上去就要打尹钰山。 穆柔锦哭着劝架,被一拳打在了脸上。 她捂着被打的脸,连泪水都忘了挤,眼底全是怨毒的恨意。 这群蓬莱宗的贱人,只会惹祸,真该死! 云笙见此,连忙挪开,把地方让了出来,生怕被波及到。 云笙自然看出了穆柔锦在忍。 她不由感慨,当细作也是不容易的。 穆柔锦揭开伪装时说过,她厌恶蓬莱宗的所有人,每一次在他们面前装可怜扮柔弱都令她感到恶心。 她会将他们一一杀死,云笙只是第一个倒霉的罢了。 云笙不由得沉思。 魔域是给了她多少好处,才让她来蓬莱宗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当奸细的? 沈竹漪看着他们厮打在一起的丑态,那双睥睨的黑眸中漾着淡淡的轻蔑,就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市井纠纷。 混乱之中,有人反应过来,想要逃走。 毕竟犯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是参与者,没权没势的人,回了宗就是死路一条。 可跑到一半,只听“扑哧”一声,一把通体雪白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那人的血迸溅在竹林中,四处都是,像是被宰杀的牲畜一般,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霎时间,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沈竹漪将剑抽出,血又溅了一地。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锋处滴落的血,粘稠的液体,猩红又刺目。 剑身的寒光映照着他凉薄的眼,他似笑非笑道:“依律法,逃匿者,就地斩杀。” “还有要逃的么?” 他眼神散漫地环顾一圈,无一人敢作答。 少年美丽的面庞携着柔和的笑意,他们却想到了佛寺壁画降魔变中的狰狞恶鬼,一时之间如坠冰窖。 沈竹漪收了剑,唇角的笑意不掩恶劣促狭,轻轻眨了一下眼,声线清冽:“那便是时候回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尹掌门了。” 5、第 5 章 在一片可怖的死寂之中,云笙紧张地将自己的手在衣角上擦了好几遍。 在确认没有灰尘或血迹后,她才缓步走过去,扯了扯沈竹漪的袖摆。 许是因为忌惮,只是轻轻一下,她便吓得缩回了手,一步作两步,后退了整整三步远。 沈竹漪回眸,他刚杀完人,眼神还挟着未散去的戾气。 云笙不安地说出了心里憋着许久的话:“刚刚尹钰山也说了,我虽与他们同行,却胆小怕事,没有参与他们的行动。所以王庭怪罪下来,还请师弟,不,镇邪司的大人,可不可以替我证明一下清白?千万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千万、千万不要让一个无辜的好人蒙冤。” 尹钰山气得咬牙切齿,上前便抓住了她的裙摆:“云、笙!” 云笙生怕和他沾上半点关系。 她挣脱了几下没甩掉,干脆闭着眼提起裙摆就踢了过去。 尹钰山那张俊脸上显现出她鞋底的五瓣花印。 云笙喘着气,一颗心七上八下。 沈竹漪该不会公报私仇,把她也一并算进去了? 毕竟他刚刚就想杀了她。 她越想越害怕,知道要是被牵连进去,估计就像是一只蚂蚁一样被碾死了。 云笙仰头看人的时候,眼尾便无辜地垂下去,剔透的肌肤,苍白的唇,瘦削的下颌。 她很瘦,瘦的腕骨伶仃,松松垮垮的衣袍下,风一吹就会陷进去的腰窝,纤瘦得给人一种稍稍用力就能折断的错觉。 沈竹漪盯着她的眸光充斥着侵略性。 直至云笙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才移开视线,面不改色收剑入鞘:“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云笙松了口气。 - 所有人低垂着脑袋,走在回宗的路上,没有半点交谈声,就连穆柔锦都没有再哭,垂着头若有所思。 天色渐暗,乌长山内也风云有异,罡风如刀,妖气四溢。 傍晚时分,蛊雕成群结队显形,黑压压盖过天际。 众人噤声之时,蛊雕却发现了他们。 只听一声尖利的啼哭声,蛊雕携着骤风而至。 它生得似鸟非鸟,长瓜犹如锋利的钢刀。 云笙侧身躲开,担心因此害了旁人,云笙扬声道:“小心!” 而她身后的沈竹漪眼都没抬一下,似乎对欲来的危险毫无所察。 云笙握住沈竹漪的手,护着他,以匕首击退了那蛊雕的利爪,手腕处凝结的刀伤却因大幅度的动作撕裂,血一下子涌出来。 她“嘶”了一声,忍着绞痛,有些愣神。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还保留着往日的习惯,时刻想着如何护住旁人,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掌门师尊曾叮嘱她,她是师姐,理应立身行道,肩负起庇佑宗内子弟的责任,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但凡遇险,她都会挡在众人面前,更要在险要关头殿后。 这种事事以旁人为先,时时想着讨好他人的习性,是在一道道戒尺的训诫之下刻在心中的。 一旦形成,便如附骨之疽,哪怕历经生死,也别想轻易摆脱。 云笙盯着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紧紧咬住唇瓣。 她尚在懊恼,完全没注意到沈竹漪骤然阴沉的脸色。 云笙的手掌纤细,掌心温热,力道绵软,尚不能完全圈住沈竹漪的腕骨。 等云笙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竹漪的手已然覆上了剑鞘。 云笙被吓了一跳,立刻放开了他。 可她腕间温热的血珠也因此滚落在他的冰冷的肌肤上。 云笙看见,沈竹漪的手似乎战栗了一下。 她颤巍巍去看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却发现,他只是垂着眼。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溅落在他手背的血珠。 看着那一抹粘稠顺着他手背突出的青筋滚落,拉扯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半晌过后,他才淡声道:“我说过,此事不会牵连到你,你尚且不必如此。” 他的语气压抑又沉闷,隐隐透着些不悦。 云笙一惊,转眼对上沈竹漪的目光。 他双眸浓黑,眼尾携着雨水的冷意,颇有些靡丽阴郁。 另一边的尹钰山等人被成群的蛊雕啄得浑身是血,他举着剑,负隅顽抗,高喊道:“你们愣着作甚,快摆剑阵!” 空中的蛊雕被血腥味刺激到,扇动着翅膀,朝着云笙俯冲而下。 只是这一次,沈竹漪动了。 他瞬时扣住了蛊雕的脖颈,干净利落地卸下了它的头颅。 只听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蛊雕连一声哀嚎都尚未发出,便悄无声息地从空中坠落。 少年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微弯曲,猩红的血顺着他玉白的指尖淌落,淅淅沥沥滴进脚下的土壤之中。 目睹一切的云笙眼尾不住地抽搐,忍不住后怕。 似乎再晚一步放开他,自己的结局也许就和那蛊雕一般后果了。 沈竹漪盯着自己沾满妖物鲜血的手,迅速施了一道净水术清理干净。 后边垂着头的尹钰山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心里泛起如针扎一般别扭。 这幅场面他自然熟悉,因为云笙曾经这般保护的,都是他。 他一面施展剑阵,一面用剑抵抗着的蛊雕:“云笙,我们快布好剑阵了,你若不想受伤,就来我的身后……” 只是他的话说到一半。 便有一抹残影闪过,白色袍角如风。 只听见沈竹漪蹀躞上的铃铛一响。 不知何时,他已跃至一只蛊雕的身上。 蛊雕拼命地拍打着羽翼,想要将他甩下去。 沈竹漪手中的剑瞬间刺穿了蛊雕的身体。 而后,只见他腕骨转动,缭乱的剑花在竹林中掠过。 “砰砰砰——” 空中的蛊雕一只只像是流星般重重坠落,溅起的血水将尹钰山等人泼了满身。 如同下起了一场瓢泼的血雨。 最后一只蛊雕砰然落地,掀起满地的竹叶和狂风。 立在蛊雕背上的沈竹漪反手将剑挽在身后,回眸冷淡瞥了一眼刚刚形成的剑阵。 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衣袂,他垂眸看过来时,眉眼间尽是少年张扬的意气。 浑身的血污众人站在剑阵中,仰望着蛊雕背上的少年,窘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有惊无险回宗后,云笙便病倒了。 寒气入体加之忧思多虑,整整休养了三日才有了些精气神。 今夜恰逢月蚀阴日,铅云密布,没有一丝光亮,唯有廊庑尚存点点灯火。 云笙沐浴过后便早早入了寝,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病是好了,可是心事难医。 树妖被杀之事在王庭掀起了轩然大波,王庭特派了官员来调查此事。 果然如云笙所料,但凡参与围剿树妖的宗内弟子,那些无权无势的,都成了替罪羊,被当众斩杀。 稍微有点权势的,打点关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在牢狱中度过残生。 而尹钰山和穆柔锦,一个掌门独子,一个掌门爱徒。 这两人被掌门尹禾渊拼命护了下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据说后日便要在戒律堂处以刑法。 王庭的损失由看管禁地钥匙的掌门尹禾渊来承担。 不知沈竹漪说了什么话,尹禾渊昏了整整一日,醒来后变卖家财,四处打点,近乎把整个老本都赔了进去。 - 直至铜制漏壶的标尺指向丑时三刻,云笙才有了一丝倦意。 夜风呼啸,雕花木窗的窗户纸发出阵阵呜咽,室内幽暗,唯有桌上一根残烛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因经年累月被关在阴暗幽冷的落霜境,云笙心中有不小的阴影,格外怕冷也怕黑。 今夜没有月光,也让她越发不安,只有被烛火的暖光照拂着才会让她安心一些。 烛光落在雪青色的床帏上,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 阖眼之时,她脑海中猛地划过什么,一阵心悸—— 不对,她入睡之前,明明是门牖紧闭的,何来的风? 云笙猛地坐起身,浑身冷冰望向室内那扇大开的窗,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她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这感觉如同芒刺在背。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正在审视着她,穿透她那一层薄薄的衾被,摩挲着她露在外头的皮肉。 犹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云笙颤抖着摸向枕下的那一沓符纸和匕首:“是谁?” 她起身的动作过大,牵扯到了手腕,手腕上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开始流出血来。 血滴落下,在被褥上洇出一团团的血迹。 可云笙却顾不得疼痛,在黑暗里四处张望。 来者似乎并未有隐瞒之意,发出的动静格外清晰。 云笙猛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便见屋顶房梁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少年身着梅花暗纹箭袖衫,背着一把通体雪白的剑,颀长的身形衬得房梁交接处狭小逼仄。 他半曲着一条腿,雪白的下颌搁在膝上,鸦黑的长睫半垂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高耸的眉骨投落出一小片阴影,像是这葳蕤夜色中蛰伏的艳鬼,一副漂亮阴翳的厌世模样。 6、第 6 章 云笙捂着手腕的伤,心中忐忑,试探性地叫唤了句:“小师弟?” 看到来人,她更加慌张了,指腹不禁焦灼地摩挲起衾被,心脏怦怦狂跳。 糟糕。 他该不会是反悔了,来杀人灭口的吧? 沈竹漪并未回应,暗红的衣角似蝴蝶蹁跹,自房梁上轻轻一跃,落了地。 云笙动了动鼻尖,闻到了更深的血腥味。 她这才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不对劲,面色苍白,额间覆着薄汗,步伐很轻,和鬼一样在飘,身上携着的更深露重的寒气,像是在夜色中奔波了许久。 他受伤了?似乎还不轻。 她想起了自己和他谈的条件,又看向自己流血的手腕。 难道他不是来杀她的? 是为了取她的血疗伤? 在她这般动作时,头顶的光被一团阴影笼住。 原是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榻前。 她怔愣片刻:“你等一下,我马上就……” 话尚未说完,她的腰身便被一道银白的丝线缠住。 白丝绕紧她的腰身几圈,瞬间便将她带到了他的面前。 离得近了,云笙才发现,这是一道自他袖中飞射出的天蚕丝。 她错愕一瞬,仰头看向他。 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感到他灼热的呼吸洒落在她肌肤上的感觉。 云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沈竹漪自上而下看着床榻上只着一袭纤薄中衣的她,半晌,低喊了句:“师姐。” 云笙不敢应。 不对。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少年长睫低垂,清亮的双眸由此覆上一层晦暗。 声音也是喑哑的,身上沾着不知谁的血,一股刺鼻的腥气。 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像是稀薄的雾气,四面八方朝她蔓延而来,欲要将她吞没。 云笙垂眼看去,发现他的脖颈和手腕处的血管处竟生长出色泽如血的莲纹。 沈竹漪浓黑的眼紧盯着她,那一抹晃动的烛光化作他眼底的一点狰狞的猩红。 “师姐说过,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如今还作数么?” 他的语气低糜,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春夜的雨,潮湿绵热。 夜风携着他垂落的发丝蹭过她的手背,如幽冷的薄纱拂过。 云笙磕绊回道:“自是作数的。” 云笙说话时,血液顺着她手肘的肌肤蜿蜒流淌。 那颗血珠衬得她的肤色白如凝脂,极具冲击力。 她这才发现,沈竹漪竟一直盯着她受伤的地方看。 这毛骨悚然的眼神,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惴惴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她本想说,他是不是不清醒,或者突发恶疾,走火入魔。 沈竹漪他……不会修炼了什么邪功吧? 毕竟他看着和平时很不一样。 可是怕激起他的怒火,一刀给她捅了,话到嘴边又变了。 他现在的模样可怕得像是能生吞掉她。 云笙甚至不敢直视他。 她的床前挂着一面铜镜,云笙只敢用余光偷偷看他。 镜中的他眼眸乌黑浓稠,猩红的莲纹顺着他脖颈处一条鼓起的青筋疯涨。 云笙一直在用余光偷瞄他,恍惚间,他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和她对上视线。 下一瞬,沈竹漪猛地甩开了她。 他毫无征兆地转身就走。 云笙被甩到床上。 她怔住片刻,疑惑地蹙了蹙眉。 不是,他有病吧? 她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摆:“你等等……” 可是他的步履太快,冰冷的绸缎从她掌心中快速滑走。 云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若是沈竹漪这次走了,怕是永远都不会答应她的条件。 趁他病要命。 她决不能让他走。 像是豁出去一般,她一急之下,竟直接从后边冲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整条胳膊都陷入了她柔软的怀抱中。 沈竹漪猛地站定在原地,眼神都有一瞬的错愕。 冗长的夜色里寂静安谧,朦胧的床帐随着夜风起伏。 除了红烛噼啪的燃烧声,唯有他克制的呼吸声。 云笙用很轻的语调缓慢道:“你伤得很重,我的血有疗愈之效,能让你好受很多。” 她自然知道沈竹漪的的多疑,不知要如何说,才能让他信她,只得让语气越发的诚恳。 “你救过我性命,我自然也想要报答你。” “可以试着,相信我这一次么?” 云笙的一颗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体温烫得吓人,触及他的皮肤时,云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他整条胳膊都抱住了。 “轰”得一声,血液涌上头顶,在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她松手时。 突然,他回眸看向她。 红烛的光明明灭灭,勾勒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睫浓密柔软,看过来的时候,眸色极沉极暗,像是凶险深邃的旋涡一般。 下一瞬—— 云笙便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拖至床榻上。 她睁大了眼,看着他动作凶猛地俯下身来,像是欲要进食的猛禽,他的肩很宽,近乎遮住了身后的所有光亮。 “师姐,我与你遇到的那些蠢货不同。” 沈竹漪长臂撑在床沿上,定定看着她,冷淡的声音携着天然的磁性,“我会比这宗内的任何人,都要麻烦。” 云笙被他的膝盖压着小腿,动弹不得,被吞没进他身下的阴影里。 她害怕得牙关打颤,却仍咬牙道:“我不怕麻烦。” 沈竹漪的视线在她露出的锁骨上一顿,又蓦地移开,看向她手腕上的伤。 他袖中的天蚕丝如蛇一般攀上她的小臂,顺着她雪白的肌肤一圈圈缠绕,所过之处,蜿蜒的鲜血都被吸收了干净。 最后,那天蚕丝缠上了她受伤的手腕。 云笙只觉腕上一冷,冰冰凉凉的。 那柔韧的冰蚕丝,像是冰冷的蛇信一般舔舐过她的伤口。 沈竹漪的声音也贴着她的耳后响起:“这蚕丝中融入了我的神魂,一旦它嗅到了血腥味,便会兴奋,在你的血肉之中蚕食游走,最后深深钻进你的五脏六腑。” “即便如此,也不怕么?” 云笙的身子一颤,但反而没那么痛了。 她看着流淌出的鲜血染红了银白的丝线,天蚕丝变成了缠绕在她腕间的红绳。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咬了咬牙:“不。” 沈竹漪的面色也浮上一层薄薄的艳红,如清丽的釉色。 他盯着她纤细的脖颈,忽的嗤笑一声:“那为何你在发抖呢?” 云笙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他的呼吸绵长潮热,触及她的肌肤时,留下一片酥麻的痒。 说话时,他的唇瓣有意无意掠过她的耳畔:“师姐抖得好厉害,心跳得也很快。” 云笙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双臂将她禁锢在床榻狭小的一角之中,朱红色的发带便层层堆叠在她的床榻上,他额前的发也跟着落在她蜷缩着的腕间。 雪白的肌肤映衬着乌黑的发丝,格外刺目。 她迅速转移话题:“我先前与你讲过的那三个条件,你考虑得如何了?” 趁他如今意志薄弱、神志不清,她循循善诱几句,说不定他就答应了。 说完,云笙活动了一下,久久维持一个姿势,云笙的腿都麻了。 熟料她一动,那根缠在她身上的银线也跟着紧绷了一瞬。 流淌的血液自天蚕丝上溅落在了沈竹漪的唇侧。 沈竹漪纤长的睫毛一颤,这才看向她。 他的眼眸压抑深黑,倒映着飘忽不定的烛火。 他就这般定定看着她,然后伸出舌尖卷去了唇侧的血珠。 他舔唇的动作极为直白。 就像是他温热的唇舌,在吮吸她的手腕的伤口一般。 云笙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血液加速,忽然觉得腕间那道伤口奇痒无比,想要狠狠抓挠一番。 沈竹漪将唇上的血舔去,动了动喉结,才缓声道:“师姐,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想与我谈条件,就得拿出诚意。都说明师之恩重于父母多矣,尹禾渊于你有养育之恩,应当相当于生父,你应该很感激他。” 他笑意冰冷:“你去亲手杀了他,我才能放心。” 云笙瞪大眼:“我如今灵根未修复,如何杀他?” 沈竹漪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一般。 云笙手中多了一枚冰冷的瓷瓶。 沈竹漪柔声道:“此药你也吃过,想必知道要如何做。” 云笙颤抖着手,怎么也没敢接。 她虽恨尹禾渊,却不敢杀人。 沈竹漪盯着她面上的薄汗,忽的捧腹笑了起来。 他笑得眉眼弯弯,毫无征兆地凑过来。 他的鼻尖近乎与她相抵,幽幽道:“你在害怕。” “你其实并未杀过人吧?就连你的血都跟着发热,人在濒死之前,也是这样,越是恐惧,血便会流得更快,没一会便彻底咽了气。” 他缓缓抚摸过她腕间的疤痕。 “好可怜,师姐。” 云笙的呼吸跟着停滞了。 她发现到他的面色似乎没那般苍透惨白了,眼尾也染上薄薄的红。 他的额间覆上一层薄汗,眼睫像被春雨濡湿一般,发丝也被汗水濡湿,更加乌黑,衬得那张清隽的脸唇红齿白。 一朵如胎记般的红莲像是饮饱了血,于他眼尾缓缓绽放。 云笙怔怔地盯着那朵多出来的红莲,不敢说话。 她忽然想起,似乎在他心生杀意的时候,这朵红莲就会绽放。 云笙暗叫不好,下意识就想跑。 她腕间的天蚕丝觉察到她的挣扎,开始缓慢地收束起来,就像是蟒蛇绞紧猎物那般勒紧她。 沈竹漪捏住了她的小臂,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别动。” 他声线喑哑,克制地压抑着急促的呼吸。 那只捏着她的手青筋勃然暴起,力道很紧,紧到连指骨都泛起红,近乎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说完这句话,沈竹漪的气息越发紊乱,鬓角都被汗浸湿了。 烛火的光映衬着他昳丽的容貌,眼尾那抹红莲灼灼燃烧。 离得太近了,云笙能听见他的心跳,很快,很重,一声一声如雷落下,有种不可名状的兴奋。 他的指腹在云笙白嫩的肌肤上不经意地摩挲了一下,压低的声线阴柔得有些旖旎:“不是告诉过你了么?越动,它便会收得越紧,钻进你的身体里,死在天蚕丝手里的人,都会变成枯槁的人干。” 他笑道:“师姐也不想死得这般难看吧?” 云笙的腿彻底软了。 这感觉就如同被艳丽的毒蛇缠上了。 森冷的鳞片贴着她的肌肤,粘稠的蛇信丝丝吐在她耳边,只等着带毒的獠牙深深刺入她的身体。 云笙不敢再看,也不敢再乱动弹,只能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煎熬地在心底数着数,不知过去多久,他的气息平稳下来,眼尾的那抹红莲也渐渐褪了颜色。 她注意到他经脉处的莲纹消退,紧攥着她的手也早就收了回去,便明白,他应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袖间的天蚕丝收了回去。 而不知是何缘故,云笙腕间那道伤口竟缓缓愈合了,肌肤恢复如初,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云笙猜想,或许是那天蚕丝的缘故,也或许他用灵力止住了她的血。 一旁的沈竹漪低垂着头,一缕浓黑的乌发垂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过后,他才径直起了身,抬手以拇指用力抹去唇角的血迹。 少年长睫低垂,眉骨压眼,面无表情的。 烛火之下,他的面容越发显得眉眼干净澄澈、清峻皎然,如冰雪般清清冷冷的姿态,和方才那如鬼一般疯魔的样子判若两人。 看起来是彻底清醒了。 只有云笙白皙的小臂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指印,昭示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云笙垂眼道:“以后若是你受伤了,都可以来找我。我每月都要舍一些血供宗内炼药,已然习惯了。” 她负责出血,他负责出力,这很公平。 比起白白给蓬莱宗献血,她倒是更乐意给他。 而且每每为宗门献血,她都会有种失血的恶心感。 但是在沈竹漪这里,不知是他索取的并不多的缘故,她居然觉得不痛,只是有点痒。 比如就像是被蚊虫叮了一口,无伤大雅。 除此之外,还有点难为情。 因为他发病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种莫名的色-气。 但云笙不敢有别的旖旎想法。 她在心里已经默默地把沈竹漪当成一个需要定期饲养的蚊虫,偶尔会飞到她跟前嗡嗡乱叫,嗷嗷待哺。 沈竹漪不动声色地盯着指腹的那抹艳红,片刻后才偏过头来看她:“师姐就不好奇,我今日是何状况?” 云笙连忙摇头:“不好奇,不想知道。” 沈竹漪面上浮现冷淡的笑意,他刻意俯下身,在她耳边轻缓缥缈地开口:“每逢月蚀极阴之日,我便会如今日这般……” 云笙堵住耳朵,表示自己不想知道这些秘密。 可沈竹漪的话却仍旧清晰入耳:“就像是茹毛饮血的低贱牲畜,毫无理智,丑态毕露。” “可笑至极。” 他看过来的眼神虽在笑里,却格外空洞,漂亮的面孔像是濒死枯萎的艳丽花朵,浑身散发着堕落阴翳的气息。 云笙一颗心沉到了底。 啊!都说了她不想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小命不保了。 毕竟对于死人,是不用保守任何秘密的。 她拼命摇头,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点也不可笑!” 他蓦地住了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漆黑的瞳仁定定看向她。 云笙只想着稳住他,她急冲冲道:“你只是生病了,这有什么可笑的。要说可笑,我才是最可笑的,自幼畏寒体弱,无法使用灵力,无父无母无财,就算哪天断了气,估计也是不明不白的。” “若是我的血能够让你好一些,你尽管来就好了!咳咳……” 她话音刚落,便蹙眉咳了起来。 她的体质畏寒,方才吹了风,怕是旧疾又犯了。 沈竹漪的话倒是止住了,只是看着她,清亮的眼眸漾出几分讥诮的笑意:“师姐不仅为蓬莱宗舍血,对我亦可。” “只是以这幅身子,经得起几番折腾?” 她垂眼看着手腕上交错的刀疤,每月中旬去宗内的丹房献血的时候,都要在这里割上一刀,有时候旧伤未愈,便又在其上添了一道新痕。 她将袖子拉下,遮住那条伤疤,低声道:“总归是能撑得下去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有一沉甸甸的物件朝着她的怀中掷过去。 云笙一怔,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玉牌。 这玉牌温润软和,手感也很好。 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触碰到那枚玉牌时,一股暖流自她的身体中划过,顿时也没有那般冷了。 沈竹漪垂眼道:“此物名为阴阳玄玉,有冬暖夏凉之效,你住处寒僻,能用之取暖。” “还有,这玉牌有我的一抹神识,你可凭此玉牌去沈氏的钱庄以我的名义取走灵石,库房内有养气补血的千年红参,亦有别的丹药,你想要什么,直接拿便是。” 云笙知道沈氏显贵,这种玉牌的价值自是不必多说。 她一下子有些结舌:“……这我不能要,本就是我答应你的。” 可是那道身影已然利落地翻窗而去,徒留那块温润暖和的宝玉静悄悄地躺在她的怀里。 片刻后,再无任何动静,云笙顿时瘫软在床榻上。 她怔怔地望着房梁,没一会儿,便疲惫地睡了过去。 7、第 7 章 云笙怀揣着那枚玉佩入睡,浑身都暖洋洋的,竟睡得十分安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 经乌长山一事,她的符纸已快消耗殆尽,只要符纸不够,她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早早用了晚膳,准备晚上画符。 因为灵根受损,她的体质极弱,修为也不高,便做不了剑修,只得做符修。 画符也是要损耗灵力的,这令饱读符书的云笙在其之上的造化也仅仅停留在了理论之上。 竹月泛凉影,宗内四处点起了灯,云笙找到了宗门外一小筑内席地而坐,她提着一盏绢灯,月华披满身。 云笙身无灵力,本是连画符也无法的。 可是宗内的一位慕容氏的女符师教会了她,借天地灵力融汇自身,也能画符。 今夜天地灵力很为浓郁,而这是最适合吸收日月天地精华的地方,画符的效果自然也好。 好在宗内弟子大多休憩,小筑内一片静谧。 云笙铺开泛黄的符纸,以狼毫蘸取研磨好的朱砂,绘制所需的符纸。 不远处的竹林传来窸窣之音,尚在沉思的云笙蓦地一惊。 一抹黑色的影子轻轻跃上了小筑的阑干。 定睛一看,是一只生着翡翠瞳孔的黑色狸猫。 那狸猫倒是一点都不怕生,打量了云笙半晌,跳下地便信步围着她转悠。 柔软的尾巴一甩一甩,时不时停下闻闻她身上的气味。 云笙舒了一口气,她眼神略微缓和,看着蹭着她袖摆的狸猫,不由得笑弯了眉眼:“你饿了么?可是我这里没有吃的。” 狸猫冲着她柔柔叫了一声,翡翠般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肉粉色的鼻尖拱着她的袖摆,似乎很喜欢她的味道。 云笙心里软的不行,没忍住摸了摸它,它也享受般拱了拱她的手心,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它的舌头生着柔软的倒刺,湿润而又粗粝,逗得云笙笑出了声。 虽然很想和它多玩一会,但是天色不早了,云笙得回去了。 也不管它能不能听得懂,她蹲下身握了握它柔软的肉垫:“我得走了,下次来给你带好吃的。” 狸猫回应地叫了一声,它安静地蹲在地上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翡翠色的瞳孔闪过一道华光。 月色笼罩下,狸猫懒洋洋地舔了舔方才被云笙握住的爪子,似乎尚在回忆她的气味。 地上躺着一条石榴红色的发带,是从云笙松散的发髻上落下来的。 她没有觉察到,被狸猫用爪子扒过去,藏覆在躯体下。 它弓起身伸了个懒腰,衔着那残留着她的气味的发带,迅速窜入竹林之中。 狸猫敏捷地在飞檐重脊上跳跃,于冗长的夜色中徒留一抹残影。 乌云蔽月,星斗在天,黑猫掠过飞檐之下的惊鸟铃,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房檐处还躺着一人,天光晦暗,墨色浓重,他似在闭目休憩。 黑色的狸猫围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他仍无反应,叫声变得越发急切。 终于,那倚在房梁上的少年撩起眼皮,眸色恍若一涧浓郁的黑水,被夜色勾勒的眉眼显得有些倦怠。 沈竹漪随手掷出一片瓦砾,恰好命中了狸猫的额心。 狸猫被吓得炸毛,弓起背脊发出粗粝的叫声,丝毫没有在云笙面前的柔和婉转。 他半阖着眼,声线喑哑,隐隐透着被吵醒的不耐:“小畜生,叫唤什么?” 黑猫仍不死心,蹭蹭他的衣摆。 沈竹漪这才注意到它口中衔着的那抹发带,撑着下颌嗤笑:“带回了什么脏东西?” 黑猫不高兴了,仰起头反驳地叫了两声。 沈竹漪揉了揉额角,似乎嫌烦了。 他指尖多出一抹光亮,化作银色的丝线,随着长指微动,缠绕在指腹的银线跟着紧绷。 霎时间,那狸猫的四肢就被银白的天蚕丝束缚,似傀儡木偶般被沈竹漪操控着。 它发出几声低声的呜咽,不情不愿地融入了少年身后的影子中,竟就这般不见丝毫踪影。 徒留艳丽的发带悠悠落在沈竹漪的掌心之间。 沈竹漪枕着手臂,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那条残留着少女香的石榴红发带,忽的眉间一蹙,径直坐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背后的剑匣发出哐哐的响动。 只见一缕剑魂从剑匣内飘了出来。 剑魂凝聚成一个虎头双翼的怪物,激动地吼着:“小子,这小畜生带回来的东西可不一般,上边沾染的灵气,竟能缓解你体内的红莲业火的毒。” “显然你的影子接触到了最纯粹的灵力。快!快点看看它都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这是捡到宝贝了!” 相较于激动得直接显形的剑魂,沈竹漪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垂下长睫,眼尾携着一抹隐隐的沉意:“穷奇,此处是蓬莱,我允许你显形了?” 穷奇剑魂一噎,它气的火冒三丈,却又因受制于人不敢反驳。 它本是混沌凶兽,自天地开辟以来便已蕴生,无法无天兴风作乱惯了。 若不是失去力量被困于剑中成了剑魂,又何必受这种委屈? 穷奇阴恻恻地嘟囔道:“你这疯子,等老子恢复实力,迟早夺了你的舍,再将你的魂魄撕碎吞噬才能解气……” 沈竹漪微弯的眼角凝聚着一丝讥诮笑意,柔声道:“那你便试试。” 他站起身,背光的影子被萧瑟的夜风一吹,显得阴暗狰狞。 穷奇静默不语。 它天不怕地不怕,可却对沈竹漪这个疯子有些忌惮。 毕竟它可是见过他发疯起来的样子,搞不好到时候拼个鱼死网破,这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穷奇记得很清楚,当初年幼的沈竹漪孤身一人来到百鬼夜行的阴阳渡。 狰狞的百鬼瞅着这粉雕玉琢的小鬼嘲笑,但谁也没想到这小鬼能淌过满是血的丧魂河,徒手撕碎了觊觎他躯壳的恶鬼。 少年将血河中封印的却邪剑拔出,唤醒封印在其中沉睡千年的穷奇。 剑身如镜,倒映着少年冷漠麻木的双眸,和他身后—— 三千死不瞑目的冤魂依附在他身后,尖利绝望地哀嚎着。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被这般多的冤魂缠上,背负着这般多的血海深仇。 但这是穷奇第一次见到,凡人能在阴阳渡的丧魂河中熬过如此之久。 受血河影响,沈竹漪的神魂差点消散,成了没有七情六欲、不人不鬼的怪物。 便连三魂之一的地魂也随之抽离他的身体。 地魂又象征着一人的影子。 从此,他的影子便能离体,被他用天蚕丝操控,成了他手中的傀儡。 一入夜,他的影子便可拟态成狸猫,作为他的喉舌爪牙,为他探查传递消息。 连自己的影子和神魂都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多么可怕。 穷奇啧啧叹息。 自己同这小子契约,生死都绑在了一起,唯有夺舍一条路才可破。 虽然不喜欢沈竹漪,但穷奇对沈竹漪这具年轻有力的身体倒是十分满意。 不仅耐力好爆发高,就连那物也有惊人的份量和尺寸,夺舍之后,倒是方便它寻欢作乐。 只是,这小子不仅对其他人狠,对自己更狠,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来,连那红莲业火都敢封印在身体里。 红莲业火出自混沌,本就不是凡人所能掌控之物,纳入体内便会时时刻刻灼伤他的五脏六腑,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每逢月蚀极阴之日,便是业火反噬得最为厉害的时候,这时候,他的身体上便会蔓延出猩红的莲纹。 业火不仅会吸取他的灵力,还会折损他的生机,使他变成毫无理智只知嗜血的怪物。 长此以往折腾下去,怕是活不了多久。 这些年沈竹漪不是没有试过奇珍异宝,都无法缓解业火的反噬。 却没想到,今晚他的影子却带回来了惊喜—— 这发带上沾染的纯净的气息竟缓解了他体内的灼伤。 沈竹漪垂眸看着月光下的影子,陷入了沉思。 - 云笙再度来到小筑时,那黑色的狸猫已然蹲在阴影里不知等候了多久。 云笙双眼一亮,她还担心它不会来呢。 她立刻摊开怀中抱着的包裹,露出里头酥皮的糕点。 桂花糕,桃酥糕,果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香气扑鼻。 她可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糕点,这是云笙忍痛用灵石找下山采购的师兄换的,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吃。 “今日给你带了吃的,快来尝尝。” 她没养过活物,也无人教过她狸奴是吃肉的。 黑猫嗅了嗅糕点,似乎有些嫌弃,将头一甩便走了。 它走过来蹭了蹭云笙,爪垫讨好地搭在她的双膝上,发出很嗲的叫声。 毛茸茸的脑袋凑到少女纤细的脖颈处,痒得云笙直笑。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那双翡翠般明亮的猫眼闪了闪。 小筑十里外的榕树阴浓如盖,坐在树干上抱着剑的少年却渐渐冷了脸。 穷奇在一旁偷笑。 它知道,这黑猫本就是沈竹漪这疯子的影子,由抽离的地魂演变而来,和天蚕丝一样,其中含有他的部分神魂。 只要沈竹漪想,就能与黑猫通知同感,它所经历的一切他都能感知到。 沈竹漪一睁眼就瞧见了一截细腻洁白的脖颈。 半蹲着的少女面泛轻柔酡色,肩颈单薄笔直。 她对狸猫毫无防备,慢慢伏低了身子。 松散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的晃眼的肌肤,就连系在脖颈上那一截细细的红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细腻的肌肤于灯火照耀下似上好的暖玉。 狸猫叫得和发-春一样,爪垫就埋在她膝间殷勤地踩奶。 黑猫的爪子摩挲着襦裙的布料发出声响,这是极为亲昵的动作,不可避免地会蹭过少女身前的柔软。 沈竹漪眼睫一颤,握着剑的手指节逐渐收拢泛白。 就在这时,云笙伸出手,挠了挠黑猫的下巴。 黑猫舒适得闭起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而沈竹漪的身体则是彻底僵住了。 云笙柔软的手一寸寸拂过猫的背脊。 似是有一阵酥麻的电流顺着沈竹漪的脊椎柱窜上后脑勺。 他不禁仰起头,抑制不住地轻颤。 黑猫的毛发的触感极好,云笙见它似乎还挺享受的,便又试探地去摸它圆滚滚的小肚子。 黑猫便顺势柔弱无骨地躺在地上,朝她露出肚皮。 见它如此信任自己,云笙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抚摸它柔软的肚皮。 沈竹漪呼吸越发紧促,他浑身紧绷,满眼晦暗,死死地握着手臂上的银护腕,撑着剑的手青筋暴起,额间也跟着突突的跳。 半晌,他强压下喉间的低吟,手上的银白的天蚕丝线乍现,五指收拢。 正眯眼享受着爱抚的黑猫忽的弓起了身子,浑身都炸了毛。 它冲着远处抗议地叫了一声,又不舍地看了云笙一眼,喵的一声窜进了竹林中。 云笙有些疑惑,担心它是遇到了危险,匆匆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可是这猫溜得极快,她跟到外头,已是四处不见它的踪影。 她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茫无头绪地寻找时,头顶上方榕树的阴影中少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长十指缠绕着的闪着幽光的天蚕丝。 冒着黑烟的穷奇剑魂啧啧道:“没想到那纯粹的灵力竟是来自这丫头,之前我没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灵根损毁得格外严重,灵气又稀薄。” “昨夜,恰巧你的影子沾染她的气息,又恰逢天地灵气浓厚,才有了这变数。” “这丫头身上的秘密倒是不少,既知道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沈竹漪冷冷看过来。 剑魂立刻改了口:“既知道咱们来蓬莱宗的目的,又有那么多秘密……” 它似乎有些为难:“可惜她的灵根废了,体内灵力也没多少,不然这般纯粹的灵力,可是大补之物,老子要是吞了她,绝对能够恢复几成实力。” 夜风习习,那少女畏寒,寻了一圈无果,便裹紧了斗篷,提着萤火灯走了。 穷奇见沈竹漪沉默不语,语气里多了点试探:“小子,要不我们帮她修复好灵根如何?” “先不说她的灵力对镇压你体内的业火之毒有奇效,老子若是吞了她,还能帮你报仇不是?” 积云散尽,月光如纱般笼罩而下。 沈竹漪不置可否,反而是嗤笑一声,反手将长剑背于身后,眼尾嘲弄的冷意消散在笑意中:“怎么,我的血还不够么?” 穷奇闷不作声,回到了剑内。 这小疯子着实警觉,时刻提防着它恢复实力夺舍,所以都用自己的血喂养它。 这也是为何它会受困于他如此之久的原因。 不过它可不着急。 那丫头的灵力如此特殊,能够缓解业火之毒,它就不信,他不会心动。 8、第 8 章 在昨夜画符之时,云笙抄录下了所遇的疑虑,便去了藏书阁查阅古籍。 她的住处虽简陋,却在藏书阁的不远处,这倒是方便了她。 云笙刚出门,迎面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尹钰山气势汹汹地走来:“云笙,我与师妹明日就要在戒律堂受刑了,我爹为这件事动用了所有关系,整日跑着求人,头发都愁白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竹漪那小子告到王庭去,把我们全都治了罪,而你却是护驾有功,还有赏赐,凭什么?” “什么护驾有功,你就是杀了一只拦路的妖物而已,你究竟给了沈竹漪那小子什么好处?” 与此同时,藏书阁后头的罗汉松上。 一只黑色狸猫于枝蔓的阴翳中舔着毛,静静观望着树下的风吹草动。 谁也不知,这只不起眼的狸猫所看见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明霞峰湖面之上。 明霞峰内水光潋滟,山势萦回,岸边的垂柳枝条柔曼,笼罩着水雾般的淡绿。 沈竹漪于岸边持剑而立,他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手腕转动之间,凌厉的剑风便直指琉瓦重檐的湖心亭,掀起数十米的水柱。 如明镜一般的湖面回荡层层涟漪。 只见画面中的云笙道:“我和明霞峰的那位师弟不熟,拉帮结派乃王庭的戒律,还望你谨言慎行。” 依依杨柳之下,沈竹漪的眉目浸润着柔软的水雾,他淡漠地看着湖面的影像。 画面中的尹钰山冷哼一声,语气中掺杂着几分尚未觉察的妒意:“你和他不熟?你之前不还说是同他一见如故么?又对他嘘寒问暖,还为他受了伤,我看你们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云笙绷着脸,忍无可忍,从袖中取出符箓,直接扔向尹钰山。 尹钰山没有防备,被炸得摔倒在地上。 尹钰山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本该大发雷霆。 可是当云笙垂眼,用像是看草芥那般的眼神看他时,他的心却莫名漏了一拍,以至于怔愣地坐在原地。 周围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云笙道:“我和你这种诋毁同门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你所犯之事应是死罪,却有人为你而死,你不该愧疚至死,日日忏悔么?” 虽说她是想借沈竹漪的势,但她并不想在明面上与他扯上关系。 毕竟沈家树大招风,她又是尹禾渊名义上的亲传弟子。 宗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沈竹漪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沈竹漪刚给了她那枚玉牌,拿人手短,她虽不打算用这枚玉牌去换什么,却还是有点良心的。 云笙转身想走,忽然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这眼神从阴暗的地方,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极具侵略性。 云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蹙起眉头,四处环顾一周。 是她的错觉么? - 云笙紧攥符箓,面带愠色的画面呈现在明霞峰的湖面中央。那张白皙的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绯红,薄烟水雾轻纱的斗篷衬得她肩背纤薄,腕骨伶仃苍白,发间的珠翠点点在转动间流光溢彩。 春风拂面而过。 一枝柔曼嫩绿的柳条娇柔地缠绕上沈竹漪的袖间,被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折断。 他掌心收拢,指骨便将那一片翠绿用力碾碎。 碾出的粘稠汁水顺着白皙纤长的指节流淌。 而柳条化作细细的碎片,被践踏至尘土之中。 沈竹漪自袖中取出拭剑的帕子,漫不经心地净手。 远处湖心亭处惊起一片白鹭,两道身影踏水飞来。 不消片刻,这两名暗卫便齐齐跪在沈竹漪脚边,毕恭毕敬地唤道:“主子。”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懒懒应了一声:“她的底细,查干净了?” 两位暗卫戴着一黑一白的恶鬼獠牙的面具。 黑面道:“回禀主子,此女是徐凌玉留下的遗孤。徐凌玉是蓬莱掌门尹禾渊的同门师弟,在其出生后,徐凌玉夫妇便将其留在蓬莱,并将家当一同托付给尹禾渊。” “自此之后徐凌玉夫妇便杳无音信。据属下所查,此女十六年未曾出过蓬莱,与魔域和郢都王庭皆无关系,也不可能会有夺舍等情况发生。” “徐凌玉?” 白面道:“正是蓬莱宗前任宗主的首徒徐凌玉。徐凌玉在结识了一位来自云梦泽的神秘女子后很快便力排众议与其成婚。” “属下怀疑,此女可能身怀云梦泽血脉,主子会觉得她的血特殊,怕是可以化解主子体内业火的反噬。” 纯正的云梦泽血脉在五百年前便已灭绝,现存于世的都是旁系或是混血。 但尽管如此,只要能和云梦泽沾上一点关系,都能拥有极高的地位。 只因云梦泽血脉的灵血具有净化疗愈的能力,效果更是堪比灵丹妙药。 “只是……”白面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枚铜瑬珐琅匣子,“只是此女在蓬莱饱受苛待,她的灵根受损,体内灵气枯竭,又心怀郁结,病根深种。” “据属下查阅典籍所知,若想充分发挥云梦泽血脉的功效,不仅需要身怀云梦灵血的人灵力充裕、身体康健,更需要丹田充盈、心悦神怡。” “故而属下们擅自做主,取来了存放在孽镜台的宝物天蝉灵叶……” 沈竹漪似笑非笑打断他,手中的剑擦拭得雪白锃亮:“依你所言,我不能动她,还要助她修复灵根,保她无忧无虑,将她当成菩萨一般供着?” “属下不敢!”白面觉察到杀意,面具下早已冷汗连连,“属下一切都是为主子着想,待主子火毒化解,便无需蛰伏隐忍,直接杀回去!” “哐啷”一声脆响,那把通透雪白的剑刺向他面门,剑尖在离他鼻尖咫尺之间骤停。 跪在地上的白面,毅然决然闭了眼,显然是一副赴死的神情。 湖光春色中,那少年居高临下看着他,清隽的眉目好似笼着一层寒霜。 半晌,他反手收了剑,冷冷吐出一字:“滚。” 二人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齐声道:“是。” 欲要离开时,身后又再度传来一句话——“等等。” 沈竹漪神色捉摸不定,目光落在那枚珐琅匣子上。 “东西留下。” - 二人的对峙引来了许多人,将云笙的住处前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穆柔锦挡在了尹钰山身前,泪眼婆娑:“师姐,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要因此迁怒了阿钰……” 云笙转眸看向她,回了句:“我没有迁怒他,惹我动怒的就是他。你再替他说话,我便同你一起打。” 她语调轻柔,像是吴侬软语,神情却格外肃穆,不像说笑。 还在哭哭啼啼的穆柔锦浑身一僵,一时半会理不清她的意思,都不知如何演下去。 尹钰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为了沈竹漪那厮,竟出手伤我?” 云笙对他早已没了耐心:“我说了,和他没关系,我和他不熟。” 顿了顿,她还是补充道:“我就是单纯不想看见你。”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传来—— “劳烦各位让一下,请问云师姐的住处是在这里么?” 人群径直分开一条缝,众人不由得低下头,只见一粉雕玉琢的道童缓步从中走来。 他身披绮绣,颈带璎珞,手里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铜瑬珐琅木匣。 他身后还跟着一列身着素衣的道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样色泽温润的白鹤攒盒。 为首的道童毕恭毕敬地对云笙鞠了个躬:“我乃明霞峰侍奉的道童清灵,此行是来替王庭的沈大人送东西的。云笙师姐护驾有功,这些都是王庭发下来的赏赐。” 没等云笙发问,清灵扬手,身后跟着的道童们便相继打开了印着白鹤的提盒,整齐有序地将那些礼物给云笙一一过目。 大小不一的提盒中盛放各式各样的物品,有成盒的灵石金银、糕点食膳,亦有各色的云锦蜀缎、云纱烟罗、翡翠的文墨笔砚,点翠镶金的首饰,还有当下附庸风雅的扇套、香盒等…… 围观的人群很快便讨论起来:“那食盒里是珍馐阁的十珍招牌糕点吧!每次去都买不到,听说是专门供给郢都王庭的帝姬的……” “不愧是王庭的赏赐。可真大方啊。” 清灵覆上镶金的叶拍子,打开了他手上的那枚木匣。 他轻声道:“最后这一物,是沈大人送给您的。” 一股馥郁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呈放在匣中的那枚灵叶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不知是谁吃惊地叫了一声:“这……这是天蝉灵叶!” 天蝉灵叶可是极为珍贵的灵草,乃是对身体有益的大补之物。 听闻当年掌门尹禾渊可是为了一株天蝉灵叶身负重伤。 虽然早知金岚沈氏底蕴深厚富可敌国,但亲眼所见还是比传闻更令人惊愕。 不外乎他们会惊讶至此,这金岚沈氏的少爷和宗内任何人都并无过多交集,就连呆在宗内的时日也屈指可数。 一时之间,形形色色的目光聚拢过来,不乏艳羡嫉妒的。 之前为了讨好尹钰山从而对云笙指指点点的人都开始后怕起来,后悔不已。 若云笙和沈氏染上关系,那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 云笙头疼地看向那枚木匣,不由扶住额角。 刚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和他不熟,现在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这般大张旗鼓,她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 况且,这不仅仅是送礼这般简单,也算是变相维护了她,毕竟金岚沈氏的名头可比她管用许多。 可是越是这样,云笙心中便越是忐忑。 说好他们之间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了? 她推辞道:“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那道童小脸皱成一团:“云师姐,您若不收,清灵是回不了明霞峰的。您就当行行好,收下吧。” 云笙见这小道童都要哭了,知道他也只是奉命办事,不好为难他,便接过那枚木匣。 她无奈道:“罢了,我会亲自退还给他的,你回去吧。” 小道童瞬时喜笑颜开:“多谢云笙师姐。” 他转头催促那些剩余的道童:“快,把剩余的东西都搬进去。” 尹钰山更是满目惊诧,他记得他爹为了一株天蝉灵叶费了许多功夫。 沈竹漪那厮就这样送给云笙了? 宗内有些看尹钰山不顺眼的人开始幸灾乐祸起来:“我就说云笙这几日怎么这么硬气,要我说呢,这人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尹钰山只会闯祸,跟着他的人都惨了,仗着自己是掌门之子,天天耀武扬威的。” 尹钰山最恨旁人将他与沈竹漪比较,他狠狠瞪着那些人,却始终不敢看云笙。 仔细想来,他给小师妹送胭脂水粉亦或是珠宝法器都是常有的事。 可偏偏云笙,他不曾上过心,也没想过要送她什么。 因为他似乎总认为,无论如何,云笙会如幼时一般迁就他。 此时此刻,看着云笙手捧那枚雕刻着鸾凤花鸟的木匣。 尹钰山顿时感到十分刺眼,心里很堵,一腔怒火也泄了空。 这在宗内闹出不小的动静,以至于尹钰山的父亲,蓬莱宗掌门尹禾渊也传唤了云笙。 尹禾渊像是盘查囚犯一般,问云笙在乌长山发生的事情。 “我让你跟着阿钰,正是因你二人性格互补。当时在乌长山,你若在旁劝阻一二,他就不会犯下斩杀树妖的大错,王庭追究下来,你可知我花了多大的代价,才保下了他二人性命?” 云笙低眉顺眼:“弟子不知。” 余下的问题,和沈竹漪有关。 云笙更是一问三不知。 尹禾渊面露愠色,拂袖叫她走。 云笙走至门口,恰好有一人迎面走来。 那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衣着华贵,腰上系着王庭的令牌,容貌尚算清俊,只是眼下有浓重的乌青,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见了此人,尹禾渊立刻变了面色,连忙道:“陆大人,快快请进!” 陆大人却没有理会他,反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云笙看:“这位是?” 尹禾渊笑道:“这是我徒儿云笙。” 男子浑浊的眼神令云笙浑身发毛。 她厌恶地蹙起眉,加快了步伐离去。 这位陆大人,应该就是王庭的人。 尹禾渊那讨好的态度,怕是对此人有事相求。 这些日子,尹钰山邀请了不少的王庭官员前来作客。 因尹钰山斩杀树妖惹出的祸事,他不得不花重金打点这些王庭的官员。 云笙对他们之间的阴私勾当不感兴趣,回到住处休憩。 9、第 9 章 次日清晨,云笙是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的。 敲门的是掌门尹禾渊身侧侍奉的道童,他面色略显慌张,支支吾吾地说尹禾渊发了好大一通火。 在他提到尹钰山和穆柔锦在戒律堂内受罚时,云笙顿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道童以袖角擦了擦额上的汗:“云笙师姐,您去劝劝掌门他老人家吧……” 云笙沉默半晌,取出一枚绢帕递给他:“擦擦汗,麻烦领我去戒律堂吧。” 戒律堂位于蓬莱山山巅处,山中设有廊道,云雾绕柱而生,浮岚暖翠,温度也随着上行而骤降。 故而云笙将沈竹漪送的那枚宝玉贴身携带后,又备了一盏青柚袖炉用以防寒。 戒律堂匾额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云笙跨过门槛时,便远远听见里头的争执声。 “我儿和柔锦已然受了二十棍刑,这烈光石棍击打便如火烧,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顺着云笙的视线望过去,能看见尹钰山痛苦地蜷缩在石壁上。 而穆柔锦一张脸也失了血色,二人的腰臀部的衣物血迹斑斑。 见独子和爱徒受此酷刑,尹禾渊失了往日为人师表的沉稳气度。 他面露愠色,焦躁得在一旁来回踱步。 戒律堂长老面露难色:“可是,他们犯了大错,应当处以五十棍刑……” 尹禾渊悻悻拂袖:“王庭的损失,我已然掏空了家底赔偿,拉下这张老脸去四处求人,他们年幼不懂事,罚他们二十棍就够了,再打下去半条命都没了,石长老是要置我儿于死地?” “尹某身为蓬莱掌门,执掌蓬莱多年,石长老是半分薄面都不愿给我?” 石长老窘迫地摇头:“只是此事事关郦州的灾情,王庭镇邪司那边必定得有个交代啊。” “镇邪司?”尹禾渊蓦地蹙眉,“……金岚沈氏沈竹漪?” “唉、唉,正是。” 尹禾渊冷哼一声:“这小子常年不在宗内,仗着镇邪司的蟠龙令目中无人,净会添乱!他与王庭关系匪浅,老夫就背后无人了么?” “此事并非我儿有意为之,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你不必多言,即刻放人。” 正当戒律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时,一道清悦的声音自外传来。 “师尊此言差矣。” 众人回眸,见一捧着暖炉的少女跨过门槛款款走来。 她披着一件浅粉色云锦斗篷,宽大的风帽中露出一张清丽稚气的面庞,肤色很白,唇色嫣红,伶仃的腕骨拖着暖炉。 为了让气色不那般难看,她特意在唇上涂了些唇脂。 云笙道:“若非是沈师弟,徒儿早已死于鬼婴蛛的强袭之下,师弟所为乃是雪中送炭、绝渡逢舟,他也是奉王庭之命行事,如何能是添乱呢?”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云笙的心近乎跳出了嗓子眼,掌心内都是汗。 她在宗内时常是默默无闻的角色,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就是在夫子授课时偷吃糖。 云笙攥紧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脑子里不停地组织着语言。 然后,她拂过额角遮眼的发,抬眼之时目色清澈明亮,声音也是脆生生的:“况且无规矩不成方圆,师尊若是坏了这一次,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自此人人都敢触犯条例,王庭内,宗门内何得安宁?” 戒律堂内阒无人声,静谧森然。 人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云笙,都没想到这一向唯命是从的小徒弟竟会和尹禾渊唱反调。 跟在云笙身后的道童更是彷徨失措。 ……她在说什么? 明明上来前说的好好的,是来劝慰师尊消消他老人家的火气的,怎地还反过来教训他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尹钰山睁开了眼,他看着云笙,陷入久久的失神。 在他溢满汗水和泪水的模糊的视线里,逆光立在晨雾中和众人对峙的少女玉瞳明眸、顾盼生辉,其他一切的事物似乎都成了她的陪衬。 尹禾渊眯起眼:“云笙,你称病多日未来问安,嘴皮子倒是变得越发伶俐了。你不替你师妹和阿钰着想,反倒是给为师添堵来了?” 云笙连忙低下头:“弟子不敢。” “弟子正是为师父着想,师尊德高望重,若有有心人借此造谣生事,弟子也不想让您背上徇私舞弊、以私废公的名声。” 说完,低着头的云笙抿了抿唇。 她想起之前沈竹漪所说的话。 若是她连自己的公道都无法讨回,为人鱼肉,那他也不会答应她的条件。 尹禾渊怫然,气得近乎语塞,只得指着她的鼻尖冷笑道:“好啊!云笙,你很好!” 尹禾渊欲要发作时,戒律堂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 只见一轻裘缓带的男子阔步走来,看向云笙的目光丝毫不掩饰欣赏之情,他抚掌道:“伶俐乖巧、正言不讳,尹掌门,你确实是收了个好徒儿啊!” 云笙诧然回头,眼前大笑的男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青白二色,缀着单边琉璃耳珰,眼角细纹流露几分风流之态。 他身后跟随的弟子都是清一色这般的服饰,履丝曳缟,显贵逼人。 她并不识得此人,倒是一旁的石长老目露敬仰之色:“金岚沈氏……这位便是沈氏二当家沈漓,而立之年便有颇深的修为造化。” 金岚沈氏是九州内颇为令人敬仰的世族大家之一,居于金岚灵脉要塞,可谓是积玉堆金、富可敌国,素有“北沈南崔”这般的称号,族内弟子更是饱读诗书资质非凡。 沈漓身侧立着一位身着雪白道袍的少年,正是沈竹漪。 沈竹漪外披梅红褂袍,少年长身玉立,负剑而行,银色的腰封衬得腰身极细,左耳的金耳珰缀着流苏,晃眼得很。 许是注意到云笙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耳珰闪过金色华光,清晨的水雾浸染着他的眉眼,显得柔软干净。 和云笙的视线撞上的那一刻,他并不像她那般有被当场抓包的慌乱,反而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视线一触即离,他又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戒律堂。 云笙面上发热,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这也太尴尬了…… 不知他是否听见了自己方才对他的夸赞。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怎么过脑,仅仅是想反驳尹禾渊,说的是夸张了些,可真正被当事人听见,又觉得格外羞愧。 不仅是沈氏的族人,还有王庭上头派来的监察使者也一同来了。 尹禾渊静默半晌,才勉强露出细微的笑意:“不知贵客来,有失远迎,那些弟子未免太不懂规矩,通报一声也不说,当真该罚。” 沈漓面不改色,笑得格外亲和:“哪里哪里,我们来此谈生意,路经蓬莱地界,刚好看见王庭帝姬派来的使者进了蓬莱宗。” “尹掌门之子真是不得了啊,王庭花费数年辛苦培养的树妖说斩就斩。你也知道,我向来爱看热闹,刚好过来瞧瞧,是我叫他们不必多此一举的,不然哪里能看见这么一出好戏。” 尹禾渊眼角抽动了下,睨了门口面如死灰的守门弟子一眼:“稚子年幼,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一旁背着剑的沈竹漪忽的出了声:“掌门此言差矣。” 他半敛着眸,声线缓慢,语气却锋芒尽显:“偷取令牌,擅闯禁地,沈氏三岁幼儿都做不出的愚蠢行径,本以为蓬莱清规戒律,定会惩以为戒,倒是不想,与其他庸俗之辈也无异。” 此话不仅令尹禾渊面色苍白了几分,便连躺在石床上伤痕累累的尹钰山都攥紧了手心。 见戒律堂内静谧无声,各个低眉不语,笑眯眯的沈漓这才不轻不重地指责了他一句:“不得无礼。” “你掌门师尊向来言出法随,方才说的定是气话,蓬莱清名在外,王庭来的使者尚在此,他怎会当着如此之多的晚辈破坏规矩呢?”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让尹禾渊被打碎了牙只能往腹中咽。 他憋着一肚子火,只得咬牙切齿的吩咐石长老道:“行刑。” 尹钰山听到这句话,瞬时瘫软在了石床上。 穆柔锦更是攥紧了拳头。 她本想借着鬼婴蛛之事离间云笙与尹钰山之间的关系,若是能让云笙因此记恨上尹钰山便更好了。 哪成想这半路杀出的沈竹漪成了变数,让她得不偿失。 第四十棍落下时,尹钰山惨叫一声,像是死鱼般在石床上扑腾了两下,终是昏厥了过去。 云笙看了一眼,便从那一团血肉模糊上别过眼去。 她这才发觉沈竹漪看得眉眼弯弯,颇有兴致似的。 沈漓同样也对惨状熟视无睹,反而是眼笑眉舒地招呼云笙过去。 这种荒诞就好似此处不是岑寂肃然的戒律堂,而是生旦净丑咿咿呀呀的戏园子。 沈漓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对镶金琉璃手镯送给她。 云笙一眼便瞧出这是价值不菲的法器,连忙摇头拒绝。 沈漓却是不由分说地套在她手腕上:“你这小姑娘我一见便喜欢,看着温吞好欺负,替竹漪说话的时候倒是伶俐,什么雪中送炭、绝渡逢舟,我们都听得分明,竹漪性子孤僻,能在蓬莱结识你这般的道友,我也很欣慰。” 云笙更加窘迫了。 沈漓再次将她的“豪言壮语”重复了一遍,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被反复鞭尸一样。 沈漓欣然地拍了拍她的肩,便转身去与王庭那边派来的使者寒暄。 10、第 10 章 云笙不自在地摩挲着手上的镯子,她总觉得不妥当。 她知道这天下没有什么白得的东西,拿了人家的,总是要还回去的。 她今日将暖玉和那盛着天蝉灵叶的木匣一并带了来,想将这些昂贵的谢礼一并送还回去。 可等了半晌,沈漓仍未结束,反而径直从偏殿走出了戒律堂。 云笙来回踱步,又不敢上前搅扰,只得将目光移向了沈竹漪。 云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着他的背影追去。 她缓了两口气,扬声道:“师弟,方才,多谢你——” 山巅落起细雨,春寒料峭,云笙不由得捂嘴咳了几声,连话都没说全。 对上沈竹漪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有些不适应山巅温度,让你见笑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来是将东西退还与你的,这株天蝉灵叶我不能收,还有这对琉璃镯法器,也麻烦师弟将其转交给沈伯伯,这些都太贵重了……” 沈竹漪半敛着眸,视线落在云笙拢在袖中的暖炉上。 他淡淡道:“这些东西已是你的,若是不要,可以扔了。” 云笙脚步微滞,她攥紧了袖摆,头垂得低了些:“……我灵根已废,这对琉璃镯还是留给更合适的人吧。” 这个下意识低头的保护动作,让她裹在衣领中雪白脆弱的脖颈一览无余。 沈竹漪目光掠过那一截纤细凝白的后颈,微微停顿一瞬,便移开视线。 他冷白的指尖敲打在腰间的银蝴蝶上,不发一言。 云笙一直想试探他的态度,便多说了几句:“无论是宗内资历深厚的长老,还是云游的药宗弟子,都对此束手无策,说是灵根受损药石难医……” 沈竹漪哂笑一声:“药石无医?那无非是因为他们见识浅薄罢了。” 疾风拂过山顶,他垂眼俯视着群山,高束的发带随之飘动,少年隽秀的面庞沾着霜晨的水珠,颇有几分生动的骄矜意气。 他朱红的发带拂过云笙面庞时,青柠携着花香的浓艳的甜味便萦绕在她鼻尖。 这种味道虽好闻,却扰乱心神,给人一种短暂的眩晕感。 云笙压下心中的惊喜之情,顺势道:“莫非你有办法?” 沈竹漪转眸凝视云笙,唇角微翘,不置可否。 那双乌黑的眼眸,于柔和的日光之下有种疏离的清冷,似乎能够将她所有的心思看透。 下一瞬,沈竹漪背上的剑啷当出鞘,浮于空中。 少年踏上飞剑,银色的腰封将他的腰身束得格外紧,衬得他宽肩窄腰,浑身的线条都极具爆发力。 他垂下纤长的眼睫,眉眼明艳恣意,任狂风将广袖吹得猎猎作响:“我尚有事,先行一步。” 云笙望向戒律堂外的天堑,蓬莱山地势险要,除上山的栈道外,御剑飞跃过壕沟是最为快速的法子。 可若是不幸掉下去,那便是粉身碎骨。 云彩自天堑处飘来,云笙看了一眼便头晕目眩,不敢再往下望。 宗内的弟子会御剑,但极少用其赶路,只因损耗太大,只有在十万火急时才会用。 剑上的少年郎,明宥清涧腰间缀着的银链佩环啷当作响。 云笙指骨蜷缩,忽的仰起头:“可否载我一程?” 闻言,沈竹漪垂下眼睑,居高临下看她。 云笙道:“山巅温度过低,我不敢耽搁太久,怕步行而下会得风寒。再者,我从未体会过御剑而行的滋味……” 沈竹漪没有说话,身形随着飞剑,闪身到了云笙面前。 “上来。”他道。 云笙没敢同他触碰,只是虚虚拽住了他的袖子,也一起踏上了飞剑。 沈竹漪垂眸念动,踏着的飞剑便迎风而起。 山风自鬓边拂过,云笙的斗篷都灌满了山风。 日光落在雪白的剑身,白云同游,飞鸟作伴。 立于剑身俯瞰宗门的感受格外新奇,云笙仍有些畏怯,却也忍不住去欣赏山内美景。 若能修复灵根,便也可这般在广阔的天地之间遨游。 可以去不周山看日出,去南海听鲛人唱歌,再也不用困于这蓬莱宗一隅,像是傀儡一般提心吊胆地活着,担心再度被冤枉关进落霜境。 她难掩欢欣,闭眼感受着风拂过面颊,也更加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看过来,郑重道:“师弟,我先前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她抹去睫毛沾着的雨珠,澄澈的眼看过来:“你若助我修复灵根,我必定会倾我所能报答你。” 她也不傻,无论是天蝉灵叶还是那对镯子,都是修复灵根的宝物。 沈竹漪若无此意,应该不会送她这种宝物。 哪怕是陷阱,哪怕会殃及性命,只要有一点渺茫的希望,她也要为自己奋力一搏一次。 - 御剑穿云而行。 闻言,沈竹漪乌黑的眼看过来,他额前细碎的发散落在风中,衬得他云眉纤柔,眼尾冷峭。 他反问:“如何报答?” 他的口吻很淡,显然不以为意。 云笙的脸不由得烧起来。 以她现在的状况,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报答的。 她环顾四周,毕竟是宗内,还是谨慎为妙。 而后,她踮起脚尖,攥着他的衣摆,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先前我们说好的呀,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帮你得到纯阳珠。” 她的裙摆被风拂起,盖在了他的衣摆上,一触即离,又缓缓落了下去。 恰逢此时,觉察到她动作的沈竹漪侧过脸来。 柔软的唇擦过他的颈侧,像是触碰到了新鲜的花瓣。 似有若无的热气拂过他的颈侧。 沈竹漪唇边的笑霎时褪灭,身子一瞬冷硬起来,下颌也跟着紧绷。 他的眼神自上而下,面若冰霜地睨视那紧握他袖摆的白皙的手。 虚虚缀着的琉璃镯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腕间的疤痕,衬得她的手腕格外纤细,仿佛柔弱的花茎一般,一折便碎。 沈竹漪眼神越发冷,他排斥地用指腹抹去脖颈上沾染的东西。 有些黏腻的质感,浅薄的一点粉色蔓延在指腹上。 是女子的唇脂,散发着清幽旖旎的花香。 沈竹漪用力将指腹黏腻的唇脂摩挲干净,可那抹艳丽的红色,却更深地渗透进了他指腹的纹理中。 云笙犹自喋喋不休道:“而且,我若恢复灵力,我便能画出更好的符箓卖钱,到时候与你七三分,我七你三如何?” 沈竹漪的视线便顺势落在她开合的唇瓣上。 嫣红,柔软,泛着一层清润的光泽。 离得很近,似乎在她说话时,都能听见她唇舌间的响动,和两唇相贴又分离时,黏腻的唇脂发出的水声。 她肉粉的唇隙很小,怕是连他的一指都塞不进去。 沈竹漪猛地移开视线,高束的马尾将将擦过肩颈。 脚下的飞剑莫名晃荡了一瞬,剑身嗡鸣作响起来。 云笙的身子跟着一个趔趄,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扑在了他身上。 衣裙掀起一阵馨香。 温香柔软的身子紧紧贴合在他线条冷硬的小臂处,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 云笙从他衣袖间抬起脸来。 沈竹漪垂眼,他袖口洁白的滚边处,又蹭上了一抹唇脂的红色。 云笙有些慌乱,她面色苍白,下意识地咬上了唇瓣,仰起脸,不解地看向他,以为是他嫌不够,咬了咬牙:“六、六四分,如何?” 她瑰色的唇瓣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齿痕。 沈竹漪的指腹离她的唇不到一寸。 而后,他攥着云笙的后衣领,近乎是粗暴地将她从他怀中扯起来。 飞剑停在了山腰处,他将她丢了下去,冷冷回了句:“到了。” 云笙看着他捋平袖口的褶皱,就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那般。 下一瞬,飞剑穿过云层,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抿紧唇瓣,心想,沈竹漪当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可是,他却知道如何修复灵根。 她绞缠着袖摆。 绝对不能就此放弃。就算有性命之危,她也要再去试试。 - 暗卫白面到明霞峰时,他看见沈竹漪在书案前垂眸。 白面照例禀告道:“主子,陆卓君近日与蓬莱掌门来往密切,时常出入蓬莱宗,我们要不要趁此机会……” 说着,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久久不见沈竹漪回应。 白面抬眸看去。 沈竹漪盯着袖角一抹红:“白面,女子的唇脂中可会加毒药?” 白面怔愣道:“……啊?” 沈竹漪抬眸继续面无表情道:“什么毒药,会令人浑身发热,心生绮念。” 白面:“……?” 沈竹漪道:“取我剑谱来。” 白面低声应是。 白面看见沈竹漪将剑谱摊在书案上,而书页的第一面—— 是满满一页的清心咒。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心诀,心若冰清……” 沈竹漪提笔,字迹峥嵘,墨水浸透扉页。 白面垂头,不敢再说。 - 次日清晨,云笙又被尹禾渊传唤。 云笙估摸着,怕是因戒律堂一事拂了他的面子,想要斥责她。 可是尹禾渊的无耻远远超乎云笙的想象。 在场的除了尹禾渊,还有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云笙之前见过。 就是尹禾渊传她过去问话时,遇到的那个王庭的陆大人。 上次他便一直用这种黏腻浑浊的目光盯着她看,云笙对此人印象颇深。 “云笙,过来,快给陆大人敬酒。这位陆大人在王庭主掌道藏阁,对符术颇有研究,你不是对此感兴趣么?还不快来讨教一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尹禾渊说这话时,陆卓君的眼神便落在了她身上,眼角的细纹堆叠,他咧开嘴唇笑道:“尹宗主,你收了个好徒儿。” 这种被从头到脚凝视的感觉,令云笙深深不适,她找了个理由搪塞:“我身子不适,要去解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尹禾渊怒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这孩子,越发不懂礼数了!” 云笙提着裙摆越跑越快,只觉恶心。 尹禾渊这个老匹夫果然要把她给卖了。 因为树妖被杀一事,尹禾渊在王庭欠了许多人情。 他要用她来还人情! 云笙无父无母,尹禾渊掌握着她的一切。 云笙心里一颤,更加坚定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的想法。 - 整整几日,无论尹禾渊用什么借口找她,云笙都不敢从住处出来,只希望那个什么陆大人能赶紧离开。 直至这日,夜里开始下起了雨。 乌云蔽月,天色晦暗,不见一丝月光。 宗内阒静,没有半点声响。 云笙后来才得知消息,傍晚时,尹禾渊提早带着宗内众人去昆仑参加为时三日的宴庆。 这个消息……唯独没有通知她。 云笙将门扉紧锁,以防万一,在门外设下了符阵。 到了晚上,她缩在衾被里,根本不敢入睡。 果不其然,到了子时,院门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云姑娘,你在么?你几日没出门,你师父担心你,叫我来看看。” 云笙一下便认出了这是那陆卓君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阴沉沉的,混在蒙蒙雨丝中,令云笙忍不住开始发抖。 敲门声越发急促起来,连着门扉都震动起来。 “云姑娘。” “你在里边吧,我看见你屋内的烛光了。” 11、第 11 章 云笙咬着牙,将枕头下的匕首取出来。 在门扉被破开的瞬间,云笙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朝他刺过去。 与此同时,她设在院内的符箓无火自燃,发出阵阵爆鸣声。 陆卓君被符箓伤及,捂着肩膀上的血,发出痛呼声。 云笙借此,狠狠撞开他,朝着门外跑出去。 雨势渐大,冰冷的雨水灌入她的衣领,可是云笙却不敢停。 宗内一丝灯烛也无,她朝着一个方向,跑得飞快,却仍听见身后混着水花溅起的脚步声。 陆卓君的声音传来,他阴恻恻地笑道:“云姑娘,你的符箓做的很好,可惜你身无灵力,伤不了我多少。你若对符箓感兴趣,来我房中,我仔细教你如何?” 云笙更加撒了命地跑。 很快的,一道浑厚的灵力隔着雨幕击中了云笙的小腿。 云笙蓦地倒了下去,激起了一片水花,雨水溅在身上似是夹杂着冰渣。 她望着不远处的一块石碑,拼命地朝那个地方爬过去。 陆卓君慢步走过来,朝她伸出手。 大雨滂沱,雨幕昏暗。 眼看着他要触上云笙的肩膀。 顷刻间,铃声骤响。 只见一把飞旋的蝴蝶刀撕裂雨幕,径直擦过云笙的发旋,刺入陆卓君的手。 陆卓君闷哼一声,退后几步。 他蓦地看去,眼中刺入一抹浓稠的红。 就在那三间四柱的牌楼之上,斜坐着一身着牡丹红箭袖衫的少年。 他戴着竹篾织的斗笠,只露出一截冰雪般白晃晃的下颌,高束着的马尾于风雨中摇曳,绯红的衣袂猎猎作响。 鸦青色天际透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红衣乌发的他是天地间唯一的浓墨重彩,衬得身后的海棠花都黯然失色。 陆卓君冷声道:“你是蓬莱宗的弟子?为何没随尹宗主一同去赴宴?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一阵风扫来,牌楼上缀着的护花铃铛铛作响,斗笠宽大的檐也微微抬高,雨水自少年清隽的眉眼间蜿蜒而过,他自牌楼上睥睨着他:“你越界了。” 陆卓君看向云笙攀附的那块石碑,上头刻着“明霞峰”三字。 他蹙了一下眉,从衣襟中取出令牌:“我是王庭广阳宫的陆卓君,识相的,快快让开!” 此话一出,唯有雨声倾泻的声音。 陆卓君还以为他怕了,冷哼一声,刚要朝云笙伸出手。 下一瞬,一把长剑裹挟着寒风刺过来,径直穿过陆卓君的喉骨。 沁冷的雨丝中,浓稠温热的鲜血喷溅出几尺高,如血雨一般散落在密密匝匝的海棠花丛中。 一道惊雷乍响,半边天际亮了起来,照拂着沈竹漪昳丽的容颜。 他手持长剑,唇角仍噙着笑:“原来是你。” 话音落下,他腕骨转动,利落地将长剑抽出。 陆卓君的身子轰然倒下去,溅起一地水花和血液。 他就倒在云笙腿边,喉间破了个黑漆漆的窟窿,双眼凸出,死不瞑目。 鲜血溅了云笙一脸,自她的鬓发间缓缓滴落,又被瓢泼而下的雨水冲刷干净。 冰冷的雨水顺着云笙的领口灌进衣裳中,云笙鼻尖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冷得一直在颤抖。 春寒料峭,绵绵细雨汇成珠箔,远处飘摇的灯光葳蕤。 少年脸侧沾染的鲜血,如同一簇攀附他隽秀眉骨生长的娇艳海棠,濯洗出一片胭脂色。 云笙惊恐的发现,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苍白的面色也因兴奋红润了些,阴翳又漂亮。 血水顺着雪白的剑身淅淅沥沥坠入地面的水洼,揉碎一池月光。 沈竹漪擦拭着剑,漫不经心垂眼看过来,雨珠顺着他的长睫滴落。 剑锋自地面游移而过,带起一路火星。 冰冷的剑尖挑起云笙的下颌,沈竹漪自上而下睨视着她。 风扬起他的衣摆,衣摆分开来,露出被长靴包裹着的修长小腿。 他潮湿厚重的衣摆,被风卷着,一下又一下,缓慢又用力地拍打过云笙的脸侧。 他的声音清凌凌的,自雨幕中传来,像是尚未消散的血雾,散发着缥缈的冷气。 “师姐,好看么?” 云笙顺着剑锋仰起脸。 雨水蜿蜒过她的眉眼,她湿透的额发紧紧贴覆在额间,像是缠绕着的黑蛇。 她的一双眼睛,也被春雨洗濯得格外清澈透亮。 她的嘴唇哆嗦着,点点了头,又很快摇摇头。 她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跑,反而是,用柔软的掌心握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因为她的触碰,被雨水冲刷的剑身嗡鸣了一瞬。 云笙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竹漪的笑意很淡:“我杀他,只因他该死。” 说至此,他长睫倾覆,眼底晦暗的杀意显露出来。 冰冷的剑锋游移至她的喉骨。 “师姐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柔声道,就像在问她临终的遗言。 回想起这把剑穿过陆卓君喉咙的画面,就如同穿破豆腐那般轻而易举。 云笙的牙关都开始战栗。 她仰头看过来,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沾染着雨水,显得湿漉漉的。 她忍着泪,颤声道:“尹禾渊为了讨好王庭的人,将我当做交换的物品卖给了此人。蓬莱宗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无处可去了。”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你可以收留我么?” 她的语气和眼神中,都充斥着强烈的求生的渴望。 她瘫坐在血泊中,那张柔弱的脸被映衬得越发苍白。 “我会很有用,不会拖你后腿的。” 说着,她用力地握着这把抵着她喉咙的剑。 云笙握着剑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带动剑锋处的震动,通过雪白的剑身,一路传递到了剑柄处。 沈竹漪握着剑柄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轻颤。 沈竹漪杀过很多人,见过许多种眼神。 他们临死前,望向他的双眸间充满怨恨、惧怕、绝望…… 却独独没有这般,清晰地映在这般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就像是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哪怕这根浮木上,生满锋利的倒刺。 而她能做的,也只有忍着惧怕,忍着掌心的鲜血淋漓,死死地攀附着他。 然后,任由倒刺刺破她柔软的掌心,钻进她的身体里。 无法再松手。 这种被强烈需要的新鲜感令他心脏疾跳。 良久。 他缓缓收了剑,俯下身。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指腹触上云笙的眼尾,染血的手在那里留下了一点血迹,像是一点猩红的朱砂。 云笙对上他的视线,发白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下一瞬,便昏了过去。 因为淋雨受冻,又受了惊吓,她发起了高热。 - 白面再度来明霞峰的时候,是处理陆卓君的尸体。 沈竹漪修长的五指被鲜血衬得如玉般洁白。 他并未清洗,反而是在桌案前雕刻着一枚偶人。 白面默默拖动尸体。 沈竹漪在用画笔给偶人描着唇瓣。 朱砂的颜色像是新鲜的花瓣,如同女子的口脂。 他描摹了一遍,又用指腹擦去。 就此反复。 他擦去的动作越来越用力,不断地摩挲着偶人的唇,直至那两片唇瓣的色泽泛出靡红的样子。 他的指腹也是一片通红。 白面看得胆战心惊,他俯身道:“主子,沈家来了信,月底需您回去一趟。”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家训中说过,修行之中但生杂念,抄写清心咒便可解。” 白面应道:“是。” 说完,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他瞳孔一缩。 桌面上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清心咒。 字迹由起初的遒劲蹁跹,到后来墨点凝成一团,扭曲在一起。 白面连忙道:“主子许是疲累了,不妨休憩片刻?醒来再……” 沈竹漪的声音如玉石敲击般响起:“你来之前,我已然歇息过。而后梦见,她坐在书案上,搂着我的脖颈,仰头亲我。” 白面手里的人头“咚”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人头咕噜噜滚到沈竹漪的脚下。 血涌了一地,溅在瓷白的美人面上。 白面最为了解沈竹漪的脾性,这都入梦了,怕是此女活不成了,他以头抢地:“主子,不可杀她,她是我们现如今唯一找到的解药……” 沈竹漪冷淡瞥了一眼:“滚。” - 云笙整整睡了一日。 再度醒来时,云笙发觉自己竟在明霞峰内。 她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就是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明霞峰地处蓬莱山南面,是王庭专门在蓬莱给镇邪司的督察设立的府邸,偌大的地却只有沈竹漪一人的府邸建立于此,故而显得清冷稀落。 府邸雕墙峻宇虽繁丽,可四周的壁画都是龇牙咧嘴的枭蛇鬼怪,鲜少设有窗,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昏暗。 云笙有些发憷,没想到沈竹漪就一人住在这么个可怕的地方。 云笙找到沈竹漪时,他正在书房内。 房内的窗棂蒙着一层阴翳的纱,并无多少光线透进来。 虽是白日,却光线黯淡。 桌上燃了一支烛火。 沈竹漪的眉目被烛火笼罩,如雪般的皎洁,灯下看美人,越发觉得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乌发红唇,玉骨清秀,细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下投落出一片阴翳。 他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匀称修长的手执着画笔。 在他之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枚白瓷做的偶人,偶人的四肢都缠绕着天蚕丝打造的傀儡线,安静地跪坐在他身前。 他在用画笔,给偶人点睛。 那偶人云鬓雪肤,眼睛黑白分明,显然是个美人,由他点睛,双目恍若如有神韵一般。 云笙走进来时,沈竹漪并未抬眼。 云笙紧张地攥着袖子,低声道:“师弟,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沈竹漪淡声道:“只是道歉的话,你可以走了。” 云笙一噎。 终于,她将那些客套话都抛之脑后,直截了当问道:“我来是想问,之前和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沈竹漪执笔的手一顿,撩起眼皮看向她。 云笙道:“就是……助我修复灵根一事。” 经历昨晚一事,云笙越发想要修复灵根。 她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毕竟不可能每次都会有人能救她。 她要自己救自己。 云笙心中七上八下,她急忙道:“我只是问问,你若没有考虑好,我就明日再来问……” 却听沈竹漪利落回答道:“可以。” 云笙愣住了,怔怔看着他。 她慢慢睁大了眼。 听到这个答案,她心里难掩狂喜,可是第六感又让她意识到了其中隐藏的危险。 终于,她鼓足勇气,缓步走过去,走至沈竹漪的旁边。 她有些不习惯就傻站在原地,想着找点事做缓解尴尬。 于是,她干脆扶着桌上的砚台,替他研墨起来。 她问道:“那我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修复灵根是极其艰难繁琐之事,她明白。 而沈竹漪之所以答应她,应该是有利可图。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轻扫,看着身旁的云笙,直截了当道:“你的灵力。” 云笙研墨的手一顿:“我的灵力?” 如玉般修长的指骨握着狼毫笔的笔杆,沈竹漪的瞳色比笔尖的墨水还要压抑深黑:“在修复灵根之时,你我需签下灵契,不止是你的灵力,你的元神和识海都属于我。你的吃穿用度,方方面面,都会由我来把控。” 云笙下意识道:“现下的不行么?” 问出这句话,云笙就后悔了。 她如今的处境,好像每一处都很不堪。 沈竹漪搁下笔,看向她洗的发白的斗篷,领口边缘泛起了毛边。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丝毫情绪地陈述事实,泠泠如珠玉碎石碰撞:“这件冬衣料子厚重、臃肿,亦不御风寒,是次品。” “还有,你的住所地处低洼,阳气不足,不适活人居住。” 他的语气平和,说的也都是实话。 可总给她一种特别强势,不容置疑的感觉。 云笙顿时觉得格外窘迫,她低头将泛起毛边的袖子往里掖了掖。 虽然这些是好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深吸一口气,才将研墨好的砚台递给他,盯着手中漆黑的砚台,终是没忍住,嘟囔着将心声说出来:“衣食住行都管,这不就是豢养宠物么。” 沈竹漪微微一怔。 “豢养?”这两个字缱绻地卷过舌尖,他眨了一下纤长的眼睫,似乎对于她提到的这个词格外受用似的,眼眸弯弯,唇边噙着笑,“是。” 就在此时,云笙的眼神不经意掠过偶人的背面。 她瞳孔骤然紧缩,端着砚台的手狠狠一抖。 ——这白瓷的偶人,正面是梨花带雨的美人面,后脑勺却长了一张赤面獠牙,双眼突出,极为可怖的般若恶鬼面。 眼见云笙手中的砚台要坠下去,沈竹漪却快一步,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握着她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滚烫,手背裸露出的青筋被护腕衬得狰狞。 离得太近了,云笙觉得自己近乎被他周身那稠密的青柠花香淹没。 那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眩晕感又来了,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烛光自他眉眼拂过,朦胧的光影明灭之间,少年清隽温柔的眉眼之间平添几分陌生的邪戾。 就像那白瓷偶人一般,一面是灿若朝霞的美人,一面是狰狞可怖的厉鬼。 令人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是真实,哪一面是面具。 12、第 12 章 云笙想把手抽出来:“我在蓬莱宗内,可以自给自足的。” 她靠着写符箓赚钱,再去宗内换吃穿用度,虽然过得节俭,有时候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远远没到需要靠被人养活的地步。 他却捏着她纤细的腕骨,冰冷的指腹紧贴在她的肌肤上,像是丈量物件,不带任何旖旎心思,语气平铺直叙:“你很瘦。” 云笙只能听见自己因为紧张发出的“咚咚”的心跳声。 他的指腹有薄茧,触碰她肌肤时,有些痒,也有种莫名的热意。 这和胖瘦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养肥了,逢年过节宰了吃。 沈竹漪不会吃人吧? 云笙越想越害怕,径直退后了一步。 而后,她“嘶”了一声。 原来是她的一缕发不合时宜地缠在了他的护腕的银链上,牵扯到有些痛。 她低头去解,匆忙间,扯断了几根,仍然还有一部分纠缠着。 云笙有些难堪地抬眼看他。 沈竹漪睨着她,然后,用方才那只执笔的手,慢条斯理将她余下的长发解开。 她的发丝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逶迤绕圈,勾缠在他分明的骨骼上。 低垂的柔软长睫冲淡了他五官锋利的棱角,他道:“师姐有什么忌口的么?” 云笙下意识回答道:“没有,我什么都能吃。” 她又觉得奇怪:“为什么问这个?” 他弯了弯眼眸:“防患于未然。” “免得养死了,多可惜。” 云笙被吓了一跳:“什么?” 沈竹漪放开她的手,再度拾起画笔,一面给那偶人的美人面上妆,一面道:“幼时我救过一只狸猫,它被我豢养,寝食无忧,也天真蠢笨,朝他人摇尾乞怜。未几时日,便抽搐而死。” 不知为何,云笙眼前浮现出之前碰到过的那只黑色狸猫。 她嗓音有些滞涩:“缘何而死?” 沈竹漪面不改色道:“吃了旁人给的东西,吐出的血把毛发弄得一团糟,死之后,我剖开它的腹部,看见鲜红的内脏中,有一颗尚未融化的毒药。” 狼毫笔蘸着如血一般鲜艳的朱砂,在那偶人的眼尾点上了一枚红痣。 多了这一枚小痣,那偶人的美人面孔尽显妩媚,眼神也越发楚楚可怜起来。 只是,见过偶人的背面,云笙再也无法欣赏起来,只觉遍体生寒。 仿佛下一刻,这美人面就会撕裂褪去,双目突出来,张开大嘴,露出血红的舌头和獠牙。 “它的性命是我所救,只需依附我一人便可寿终正寝,轻信他人,蠢得可怜。” 嘴上说着怜悯,他眼底的笑意却格外寡淡,那双乌黑皎丽的眼眸看向她,“师姐一定比它好养,对么?” 无论说多么恶劣的话,他的口吻总是这般温柔,少年清隽的面孔,眼神似是缱绻拂面的风,眼角眉梢都是绵绵情意。 云笙垂着头,装作没听懂,实则她早就被吓得麻木了。 可她还是经不住修复灵根的诱惑:“这些条件我答应。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不伤害到我,我定然会竭尽全力配合你的,但是别的……” 沈竹漪眸光淡淡垂下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得了他的允诺,云笙舒展开双肩,轻轻吐了一口气。 - 三日后,尹禾渊携着众人回了蓬莱。 王庭那边在寻人,他自然也知道了陆卓君消失之事。 他传云笙过去问话时,眼神比之从前,多了一丝忌惮和探究。 云笙的回答滴水不漏,只说自己根本没见过他。 尹禾渊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 云笙根本不怕。 尹禾渊和陆卓君之间的阴私勾当,本就是见不得人的,王庭的官员与宗门勾结,乃是大忌。 若是王庭查到他头上,他只会更惨。 尹禾渊自作自受,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所以,不需云笙出手。 尹禾渊会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他人知晓陆卓君是在蓬莱失踪的。 离开之后,云笙沿着山上的栈道,准备去明霞峰。 山间开始下起小雨,云笙的步伐难免加快了些。 初步修复灵根的日子就定在今日,想到这里,云笙难掩心中雀跃。 明霞峰的地界之前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癯,身着蓝白二色,背负紫檀剑匣,他侧首转身之时,令云笙微微愣神了片刻。 云笙想起今早蓬莱弟子们议论的话,说是大师兄会在这几日历练归宗,却没想到,他回来的这般快。 此人正是蓬莱大师兄薛一尘,也是云笙少时极为仰慕的人。 现在想来,仰慕的原因也十分可笑,是因为一枚饴糖。 云笙少时贪玩,也喜爱甜食,可一旦被师父尹禾渊发现,便免不了受一顿皮肉之苦,还会将她的糖没收。 尹禾渊说,凡间之物有碍修行,若是贪嘴,不知何时能辟谷。 那时的她尚有几分顽劣,非但不听,还时常趁着尹禾渊讲学时偷偷吃糖。 她将糖藏在书卷竹简之中,趁着尹禾渊背过身时,悄悄往嘴里塞。 末了,她自然是眼睁睁地看着尹禾渊凭空将她的糖收走,而自己又要挨罚。 待到挨了板子出来,弟子们大多已然离席,她却发觉,自己空落落的书卷之中,竟不知被谁又放了一块饴糖。 她立刻慌张地将书卷合拢,掩盖住那颗小小的饴糖,心砰砰的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四处张望。 最后离席的薛一尘从她身旁经过,劝了她一句:“师妹,下次若想贪嘴,可不能在师尊授课时吃了,私下里吃,师尊也不会责罚的。” 云笙眨了眨眼,自然便认为这枚饴糖是师兄留给她的慰藉。 她唇角含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个当做二人之间的秘密。 自此以后,她都格外听话,谨言慎行循规蹈矩。 她不想让师兄失望,因为师兄给的那一颗糖。 不过这些……都成了过眼烟云。 纵使见到薛一尘时内心还是不免会有波动,但是那份在心里尚未来得及生根发芽的情愫,也早已悉数烬灭。 台地繁花似锦,云笙甚至能回想起在草长莺飞之时,她满心欢喜地踏入花丛等待师兄归来的日子。 现在想来,那些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毕竟上一世,在穆柔锦指认她是魔族细作,装作被她所伤昏倒时。 薛一尘抱起穆柔锦,淡声道:“与魔族勾结之人,罪不容诛。” 说这句话时,他甚至未曾看过她一眼。 云笙自嘲地笑了笑,回忆起往日之事,她心中疏离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路经薛一尘时,她更是匆匆问了句好,便加快了步伐。 薛一尘蹙起了眉。 他之所以寻到明霞峰,便是听到了宗内的传言。 近日来,师妹和明霞峰的人走得很近。 尹钰山在传音玉简里抱怨的话再度浮上耳边:“师兄,云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她竟为了一个外人和我闹别扭,我和她自小一起长大,我就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 “你是不知,她竟还因为保护那个沈竹漪受了伤。也不知道那小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游历归来,他记得他的这位师妹常常会等在宗门的山麓处,那双圆圆的杏眼在见到他时会蓦地亮起,难掩欢欣雀跃,腼腆担忧地问他此行有没有受伤。 少女的情感真挚热烈,并不怎么懂得隐藏。 他不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他确实只把她当做师妹,并无其他多余的想法。 他也曾暗示过她将心思放在修行之上,不要白费功夫。 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客气疏离地唤了他一声“师兄”,便漠然移开视线。 这应当是好的,他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适应。 薛一尘眸光微微一动,终是开了口:“师妹,我去你住处没找到你,才来了此处寻你。听说你受伤了?伤势可有好转?” 云笙的背影一怔:“多谢师兄,已然上过药。” 薛一尘颔首,本想寒暄几句,却发觉自己对这位师妹竟是一事不知,只得有一搭没一搭问一些琐碎的问题。 “师妹,师父身子不适,尹师弟又尚在被关禁闭。我这些日子都会留在宗门,你若有什么修行上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师兄定有要务在身,我还是不叩扰了。” “你的灵石可还有的花?若是不够……” “够的。” “……” 二人相对无言时,薛一尘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位师妹。 她的肩颈很薄,有些瘦弱,却衬得仪态更为秀美。 鬓角的碎发后藏着玉白的耳垂,耳垂上缀着一颗珍珠。 像是她肌肤的光泽,不知触碰起来,是否也如珠玉一般温润。 他都没注意,那个泡在药罐子里的小姑娘,像是柳叶抽条一般长开了。 薛一尘的眼底流露几分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他静默片刻,从袖中取出带回的糕点,缓声道:“师妹,这是我在镇子里给你带的马蹄糕,你不是最喜欢吃了么……”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师姐。” 二人举目望去。 绵绵细雨中,沿着栈道两侧,满树的海棠花娇艳。 沈竹漪便立在层层栈道之上,睨视而来。 乌黑的额发遮掩着他苍白的侧脸,他的眉骨压眼,唇若烟霞,冷白的指尖轻轻一晃:“过来。” 云笙隔着深浅不一的海棠,遥遥与他对望。 随后,她谢绝了薛一尘:“不了,我不爱吃。” 说完,她便提起裙摆,顺着栈道向上。 沈竹漪唇边扬起浅浅的笑。 薛一尘对这突兀的打断心生不满,他仰头看向沈竹漪,目色严峻:“这位明霞峰的同门,你腰封银链上的刀似乎开了刃。” “恕我直言,刀剑无眼,若是有人不慎被其所伤,该如何是好?” 满树的海棠花随风而靡,芬芳四溢。 云笙想为沈竹漪辩驳,却听头顶一声极其轻的哂笑。 沈竹漪侧过头,柔软的睫毛扫下来,他漫不经心拂去沾衣的粉红花瓣,那双眼弯起笑弧:“……不慎?” 朦胧烟雨中,少年腰间缀着的利刃闪着寒芒。 他居高临下看过来,鸦青色的睫毛又长又密,轻笑时唇红齿白,比周身的繁花更旖旎明艳:“那便希望他下辈子慎重点吧。” 薛一尘凛然抬眼,手也覆上了身后的剑匣,气氛一时之间降至冰点。 云笙心里一跳,沈竹漪这嘴真是抹了砒霜,舔一口要被自己毒死。 她连忙回眸道:“他只是在打趣说笑。” 这般明显的维护,令薛一尘蹙起的眉头越发深了。 见势不对的云笙立刻找借口开溜:“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一步作两步,顺着栈道向上而行。 没有再回头。 13、第 13 章 绵绵细雨中,云笙紧紧跟在沈竹漪身后。 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枚熟悉的瓷瓶,冷白的指尖捻着从中倒出小红丸,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 云笙蓦地一惊。 她认出,这是他们二人初见时,他往她嘴里塞的毒药。 他还说这毒药叫烟花,发作时会在体内爆炸,把她炸得东一块西一块。 当时她还在感慨这毒药滋味很甜,像是糖丸。 所以、所以,这真的是只是糖丸? 对上她的视线,沈竹漪弯了弯眼眸。 他又从袖中取了什么,而后,指尖点上云笙的唇。 他指尖尚沾着冰冷的水珠,散发着青柠般的花香。 猝不及防地,云笙张开了唇。 那枚东西就被顺势塞入了云笙的口中。 浓郁的奶香味弥漫在唇齿之间,她下意识嚼了一下,有些粘牙,却也香甜四溢。 沈竹漪眼眸弯弯,声音也若清脆的环佩之音:“你没有乱吃旁人的东西,这是奖励。” 云笙吃完,才反应过来那句“没有乱吃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回想起他之前所说,他幼时养的狸猫是因为误食了旁人给的毒药而死。 她踏上栈道的步子一顿,愣愣地看向他,再回想起他方才挥手召她来,将糖递到她唇边,显然是一副褒奖的样子。 简直不可思议,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 云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进了明霞峰的府邸。 府邸内比外头昏暗许多。 直到他止步,覆手旋转角落里一貔貅摆件,一道密室的暗门乍现。 沈竹漪似乎看出了云笙的犹豫,他也不催促,只是用指尖散漫地敲击着那尊凶神恶煞的貔貅摆件:“能助你修复灵根的术法,被王庭称为禁术。” “此术虽有奇效,却需建立阵法,深入灵台识海,稍有不慎,便会损害识海。识海受损,人就会变得呆怔痴傻,故而被禁用。”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笑意:“师姐可会害怕?” 云笙当然是害怕的。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子夜化形的精怪。 他的面容玉白清隽,眉目含笑地立于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隧道之前,暗红的外袍上绣着大片的牡丹,像是吸饱了殷红稠热的血,于烛火之下肆意盛开。 灯花劈啪作响,密道幽深寂静。 明明知道他不怀好意,企图蛊惑她走入身后的深渊。 可是……恢复灵力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云笙必须得赌一把。 她神情逐渐变得坚定:“我不怕。” 沈竹漪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般说,笑吟吟道:“过来。” 这甬道幽长昏暗,四步便设有一处照明的烛火。 越往里走,便越发森冷,云笙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紧跟着沈竹漪。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密室,密室四角燃着红烛,暗红的光溢满整个房间,靠墙的梨花木架格里摆满了形色各异的傀儡木偶,它们被天蚕丝缠绕着,被血红的光照拂得分外诡异。 云笙杵在门口,有些发怵。 沈竹漪自顾自走入,停在红光大盛处。 他微微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截刻着莲花纹路的银色护腕,隐隐可见护腕之下流畅的肌肉和手背凸起的青筋,在血光之中颇有力量和压迫感。 “此术法需在此画出阵法,你我二人皆需要入阵,以引线将入阵的人连接,以此将意识和灵台相连,神识也会相通。” “在此之前,为保术法能够平稳,你我二人需要签下灵契。” 他慢条斯理地以丹朱在地面画着阵法,侧过头时眼尾漾着淡淡的笑意:“师姐缘何离这么远?” 云笙:“……” 因为这个阵法看起来就很邪性啊!这黑心师弟该不会要把她给献祭了吧? 虽然她是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是以命相许是不是有点过了? 云笙的手攥紧了些,犹豫片刻,才缓步走入那红光大盛的阵法。 她抬头看向沈竹漪:“这个灵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竹漪道:“对于两个不了解彼此的人,神识相通,进入灵府是风险极高的事,很容易被当做外来物绞杀。而建立了神魂的灵契,此举便会安全许多。” 云笙点头:“那要如何建立?” 沈竹漪忽然不说话了,盯着她修长的脖颈。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伸出手捏着她的后颈。 像是提小猫一样,他将她提到自己跟前,顺势将她胸前碍事的头发撩至脑后,暴露出一侧雪白的脖颈,对准肌肤上青色的血管咬了下去。 云笙吃痛一声,立刻挣扎开,震惊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沈竹漪摸了摸唇角的血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颈侧那道泛红的牙印。 热血滚过四肢百骸。 他浑身的骨头也跟着酥软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闭眼,反复地体会着这一瞬的悸动,蜷缩着的尾指泛起战栗。 不知道切开她的筋脉,血液迸发而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潮湿温暖…… 云笙被沈竹漪盯得毛骨悚然。 虽然他面上的笑意很温柔,但是她总觉得身后冒着寒气。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沈竹漪的脑海里已经以各种可耻羞-臊的姿势死了一遍。 云笙颤声道:“你、你不吃人吧?” 现下有很多人修炼邪功,以人为食,沈竹漪不会也是…… 沈竹漪用力捏着手上的护腕,将目光从她颈侧的伤口上移开。 “神魂契约,需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乳-交融。” 说着,他亦伸出手,淡声道:“取我的血,融入体内。” 她顿了顿,从身侧取出匕首。 她用匕首在他手上割出一道小口子,血落在匕首上,她伸出舌尖,舔去匕首的血珠。 她的动作格外秀气,又带着几分谨慎。 沈竹漪取出那张早已拟好的灵契,对她道:“师姐还需要核查一下么?” 云笙接过来仔细查看,其中共有六十多条,密密麻麻的,可内容却都大致相似。 灵契的内容无非就是沈竹漪成为云笙的靠山,护云笙的安危,保她寝食无忧。 而云笙的身体则可由沈竹漪摆布,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灵府识海时时刻刻都得为他敞开。 云笙觉得这契约有些怪。 因为其中第四十六条写了,他有养好她,让她心情愉悦的义务。 而她若有任何不悦的地方,务必告知他,铲除祸害。 为何还得让她心情愉悦? 云笙摇了摇头,只是问:“我记得,似乎有不用签订契约便可自由出入对方灵府识海的方法?” 沈竹漪唇角的笑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讥诮:“是有。” “条件是要双方交-合,三日三夜。” 云笙的脸一下子热了。 这个沈竹漪怎能如此骇言。 她无奈道:“那便开始吧,签订契约。” 闻言,沈竹漪低念了几句晦涩的咒文。 云笙看见法阵的地方涌出两道红光,像是红线一般牵引着二人的手腕。 而后那红线消失,隐没在沈竹漪的手腕处,和云笙的脖颈处,变成了一点红色小痣。 沈竹漪勾勒出阵法的最后一笔,缓缓站起身:“师姐若觉不安,坐下即可,其余交给我。” 色泽莹润的鎏金香炉吐出袅袅青烟,云笙于缥缈雾气中寻了张椅子坐下。 她身侧的是一面扇形博古架,陈放着各式的瓷器珐琅与书卷,她看着沈竹漪从中取出一枚檀木纺线锭。 纺线锭上头缠绕着一圈圈泛着金光的红线,云笙不由问道:“这便是引线?” “正是。” 沈竹漪将那红线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指腹上,另一端则是系在了云笙的食指上。 云笙有些好奇:“这是做什么?” “以引线连通气血穴位,便可于此阵法中使得神识相通。” 昏暗的室内,沈竹漪压低的声音同烛火荡漾的光晕一般旖旎缱绻。 一面说着,他的指尖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食指上:“此处连接的便是商阳穴,乃是体内经脉气血的出口。” 一时之间,云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在食指被他触碰的那一小片肌肤上。 他指腹灼热的温度透过肌理蔓延过来,令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连他说的话都像是眼前的烟雾一般变得迷离朦胧起来,宛若幻境,忽远忽近。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引线,旋即毫无征兆地俯身靠过来。 他宽阔的肩膀将本就阴暗逼仄的空间挤压得更加狭小,幽暗高耸的影子将她罩了进去。 他马尾中的那根长生辫垂下来,辫子上系着的小铃铛落在她的颈窝处,冰凉的触感令她心脏微缩。 云笙猝不及防仰头和他对视。 他的眉眼浓稠艳丽,黑色的眼珠摄人心魄,倒映着烛火猩红的光。 他看云笙的眸光很淡,和看暗格里的那一排木偶人无异。 她急忙错开视线,却还是被他身上的青柠花香味淹没。 昏暗的光线和香炉的烟雾削弱了形感,却使得肌肤敏锐许多。 云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的面庞。 后颈处传来冰冷的触感,他撩起她汗湿的碎发。 他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后颈的肌肤,吐字格外清晰:“枕骨之下便为风池穴,此处易受风邪侵袭,以引线相连此处可稳固神魂。” 说着,他指尖的一抹灵力顺着她后颈的风池穴钻了进去。 像是一股暖流入了体内,云笙轻轻地闷哼了一声。 引线摩擦过肌肤时带过一路酥酥麻麻的痒,同他接触的那一小片肌肤寒毛直竖。 云笙紧张得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里衣变得黏腻湿润,紧紧附着在皮肉上。 其实他的动作堪称温柔平缓,她理应觉得轻松才对。 可是,他缠绕的根根引线却近乎是侵凌般缠绕束缚着她。 引线收拢的力度蛮横霸道,像是要嵌入她的身体里,在柔软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浅红的勒痕。 通红的烛火晃动,墙面映照着二人交叠的影子。 似乎有点离得太近了…… 从未同男人共处一室的云笙只觉得如临大敌,如遭酷刑。 云笙一怔,随后看向沈竹漪。 沈竹漪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前,冰冷的指尖虚虚点在了她的心口。 云笙的身子重重一抖。 她难以置信地对上少年平静淡漠的目光,听他道:“此乃檀中穴,位于胸骨下端,两乳连线之间,按揉此处,有行气解郁之效。” “你郁结深重,我之灵力入此,可将郁气排解,现下,按揉,使引气烘热双腰,再导炁归脐。” 见云笙不语,沈竹漪垂眼看去。 深陷入肌肤的引线勒得她身前鼓鼓囊囊的。 她的脸色涨红,眼神闪躲。 他的目光掠过她双颊两团娇艳的红晕,指尖残留的绵软触感经久不散。 沈竹漪的笑意淡了些,似是对于她的分心有所不满,又似是因为其他。 他心中并无什么男女之分,也自然不能理解她的难为情。 沈竹漪收回目光,操纵着那抹灵力流窜过她的心口。 他清隽玉皓的面容毫无波澜,目光也不带任何旖旎的心思,恍若只当她是个偶人一般。 云笙颤巍巍地抬起手。 她的手落在胸前,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只是见她仍在耽搁时间,他顿了一下,用近乎是命令的口吻道:“按。” 云笙闭上眼,豁出去了般,将手覆了上去。 果真,他的灵力在她心口盘旋一阵,便往下凿过去。 有些尖锐的疼,一直蔓延至了她的肚脐。 她鬓角已然被汗水浸湿,也不敢看他,只好木然盯着前方,浑身僵硬,任由他手中血红的引线将她环环缠绕。 偏生他还极为平静地同她陈述着引线连通的每一个穴位,少年清凌凌的嗓音若浮冰碎玉,可在这样的状况下,莫名有些旖旎。 云笙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暗格里的那些木偶人,动弹不得,逃脱不了,四肢被天蚕丝禁锢,他只需动动手指,她便得乖乖照做。 不……不对! 她在想什么?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震惊于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发出的动静不小,牵扯了到了引线。 烟雾缭绕之中,沈竹漪垂下眼看过来,不笑时,那浓稠艳丽的眉眼便显得有些疏冷。 云笙心虚地眨了眨眼,生怕自己搞砸了,轻声问道:“到哪一步了?” 沈竹漪收起引线,咬破食指指腹,将血珠点在云笙的眉间,淡淡道:“最后一步,以施术者之血融入入阵者神庭,督脉天部气血汇聚之地,二者血气相融,阵法便成。” 云笙显然没听懂,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他。 沈竹漪注视着她眉心的那点摄人的红,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简而言之,便是让我的气息入你体内。” 云笙眼睫颤了颤,不住地闪躲着他的眼神。 沈竹漪朝她倾近了身子,黑色的发带堆砌在她脖颈和肩颈连接的那一小片肌肤之间。 丝绦材质的发带格外冰冷,和他的指尖的温度一样,云笙忍不住抖了一下。 少年清涧的双眸晃着昳丽的瑰色,像是幽深的旋涡:“如此,那些脏东西便近不了你身。” 云笙撞进他眼底,只觉半边身子深陷泥沼,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 脏东西? 没等她问明白,阵内红光大作,阵法开始运转,一阵眩晕感直击云笙的天灵盖。 眼前的人的身形开始慢慢变得不真切起来。 14、第 14 章 云笙睁眼时,才发觉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 她身处一片血红的花海之中,花海外围燃烧着一片火。 天空是雾蒙蒙的红,笼罩的也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红雾。 她又闻到了沈竹漪身上甜腻的香味,格外浓烈,像是被这种气息包裹了似的。 不对…… 云笙垂眸看自己的手掌,才发觉出一丝不对劲。 现在的她虽有感知,却是灵体的状态。 她蓦地想起进来前沈竹漪同她说的话。 ——此术虽有奇效,却需建立阵法,深入灵台识海。 所以她现在是在沈竹漪的灵府识海之中? 怪不得此地四处都是他的气息。 云笙打量着四周的环境,铺天盖地的红雾之下是绵延的血河,她显然没想到竟有人的识海会这般压抑,竟无一丝生机。 尚未等她想清楚,身后便传来窸窣的动静。 嘶哑干涩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好香……” 云笙吓得一激灵,回头便看见升腾而起的黑烟凝聚成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枚狰狞巨大的兽头,铜铃般大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张口露出密密麻麻的锋利獠牙。 “好纯粹的灵力,好香——” “等老子吞了你,就能恢复实力了。” 云笙看着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吓得近乎腿软。 谁来告诉她,怎么沈竹漪的识海里会有这种怪物啊! 须臾,云笙额间一烫,印堂冒出血红的光。 沈竹漪留给她的那滴血自她眉心飞出,化作一枚锋利的血刃,凌厉地贯穿了那枚兽头。 兽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蜷缩成一团黑烟慌忙逃窜。 逃离之际,云笙似乎还听见了那兽头气急败坏的吼声—— “小疯子,你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你居然敢这么对天地异兽,你给老子等着!” 直到那东西一溜烟跑远了,云笙还是懵的。 她怔怔地摸了摸眉心那滴血,这才明白了沈竹漪说的那句“其他脏东西近不了身”究竟是何意。 敢情他早就知道识海里有这个怪物搁这等着她呢! 云笙不敢松懈半分,近乎是提心吊胆地走在沈竹漪的识海中。 直至她发觉周遭的香味越发地浓郁,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垂眸,才发觉脚下那片血红的花海竟已漫过她的小腿肚。 方才……有这么高么? 朦胧缥缈的红雾透着诡谲浓艳的香气,在她垂眸的刹那,花海中窜出的血红色的花茎便“唰”得缠上她的脚踝。 云笙的双腿被束缚,她惊呼一声,绊倒在了花海之中。 见她摔倒,那些猩红的花茎从四面八方朝她蔓延而来。 它们就像是有生命有想法的活物一般,粗-长的花茎层层叠叠错综缠上她的身体,织成一张茧笼罩着她。 云笙徒然一颤,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这些花茎,像是阴冷黏腻的蛇,触及皮肤时冰冷柔软,却越缠越紧,步步紧逼。 它们有沈竹漪身上甜腻的异香,非常浓郁。 她瞬时反应过来,这些花茎应当是沈竹漪的神识。 可是为何它们要这般对她? 把她当做侵入者了么?要把她绞杀? 可她不是已经与沈竹漪签订契约了么? 由不得她琢磨明白,这些属于沈竹漪的神识便凶狠地缠绕着她,柔软的茎身攀上她的腰肢和脖颈。 花茎近乎痴缠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狗一般舔着她。 有的则是顺着袖管钻进了她的衣襟,冰冷的触感令云笙不由惊呼出声。 还有的为了争抢她腰间的位置,竟互相厮杀起来,花叶簌簌掉了一地。 在觉察到一枝花茎想要顺着她的唇钻进她的嘴里后,她又猛地闭紧了牙关。 花茎收拢的力度越发大,将她一点点往下拖拽进花海。 四周都是他身上的清冽迷醉的香气,她近乎窒息,产生了一种自己被死死抱着拖入深渊的错觉。 - 云笙陷入花海中的漩涡后,眼前便是一片交织的黑暗。 她咬断束缚她四肢的花茎,总算是挣脱了束缚,活络手脚后,她便在这一片黑暗中迷惘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才在尽头终于窥见一丝天光。 她拨开迷雾之时,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偶人,偶人的质地各不相同,有木质的,亦有镀了釉的汝瓷,偶人身上的天蚕丝杂乱无章,缠绕着垂在了地上,有的断了腿脚,被拙陋地修补好。 四五岁的男孩坐在偶人堆里,手上缠绕着天蚕丝,操控着偶人,纤长的睫毛低垂,轻声道:“不要哭了,阿娘不需要父亲,我握得了剑,能保护你的。” 那偶人头戴绢花,身着华服,被雕刻成了一位流泪美人的样貌。 细看之下,眉眼竟和男孩生得几分相似。 这个房间和沈竹漪如今的密室的陈设一般模样。 云笙通过灵体的感知,认出了面前的小孩是沈竹漪。 只是没想到他幼时生得这般可爱,披着头发,不像男孩儿,倒是像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和他现在的锋芒毕露一点都不像。 声音也软糯糯的,没有冷笑讥诮,只有天真懵懂。 云笙都忍不住想去摸摸他,却发觉自己的手掌直接从他身上穿过。 差点忘了,她如今还是灵体。 这时一位老妇人走进来,看着和木偶说话的男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小公子这般孝顺,夫人一定会开心的。” 男孩抬眼,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她:“阿姆,娘为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夜里起来时常听见她在哭,无论怎么敲门,她也不理我。” “她讨厌我么?我不是故意打扰她的,我只是想和她说,这次剑术比试上,我得了魁首。” 老妇人枯瘦的手拂过他的面庞,低眉笑道:“怎么会呢?小公子是夫人的珍宝,小公子天赋了得,身负剑骨,更是祁山的希望,我们都喜欢小公子。” 下一瞬,眼前的一切崩塌化作齑粉。 一阵刺目的光晕使得云笙不由闭上双目,再度睁眼时便已然变了天。 四周皆是火光,青铜甗中漂浮着死不瞑目的人头。 亭台楼阁分崩离析,堆成小山的尸体,尖利绝望的哀嚎几欲刺破她的耳膜。 那老妇人慈眉善目的面庞也恍惚间变得狰狞可怖,两条扭曲的血泪从那双空洞洞的眸子里流出,她死死抓着男孩的手,在他手上抓出斑驳的血痕。 “小公子,小公子——” “祁山三千亡魂,您一定要替我们报仇!” 男孩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大火吞没,火势朝他蔓延过来,他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手握着剑,一手死死地抱着那身着华服的偶人,没有移动半步。 云笙踏出一步,却径直自他身体穿过,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大火将眼前的一切吞灭。 再度醒来时,云笙额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直到一股暖流自缠绕着她的引线传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沈竹漪的识海中了,勉强镇定下来。 她有些复杂地望着眼前风轻云淡的沈竹漪,想到那凶神恶煞的兽头,终是没忍住开了口:“师弟,为何你的识海中会有……” “嘘。”沈竹漪俯下身,额角的发垂下,半遮掩住乌黑水润的眼眸,他以食指抵住唇珠,眼眸微弯,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竖起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来此之前不是说好了么……” 他近乎呓语似的贴近她耳廓,温热的吐息如雾弥漫在她耳侧那一小片肌肤上:“师姐,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云笙半边身子都软了,后背蔓延上一股冷意,连忙并拢三根指头保证:“我不会与旁人说的……我发誓。” “我相信师姐。” 说这话时,沈竹漪垂着单薄的眼皮,冷意自狭长的眼尾流露,显得不以为意。 其实信不信又如何呢。 若是她真的泄露了半点风声,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她闭嘴。 云笙长舒一口气。 其实她真的不愿意知道这般多,知道越多,往往下场越惨。 待到冷静下来后,她才觉察到了异样。 沉寂许久的丹田竟然有了一丝暖流。 她瞳孔微缩,难以置信抬手,一抹极为微弱的灵气萦绕在手心。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晕乎乎的:“……我有灵力了?” 短暂的眩晕之后,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她有灵力了!! 云笙激动得想要欢呼雀跃,下意识想要抱住身边的人。 但当她的手触碰到沈竹漪的衣角时,还是理智尚存,灰溜溜地绕过了他,一把抱住了角落里的木偶人。 她蹦蹦跳跳地,身上的环佩也清脆地响,对着神情僵硬诡谲的木偶眼含热泪道:“师弟,谢谢你!” 沈竹漪隐没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彻底消停下来,才不紧不慢道:“不必高兴得太早,你灵力枯竭,经脉堵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将借引线将灵力输送给你,为你疏通经脉。” “你要做的,是将其聚于丹田,屏气凝神。” 云笙点头应是。 慢慢的,沈竹漪的灵力随着引线汇入了云笙的体内。 他的灵力如他本人一般凌厉霸道,一入到她的体内,便有极强的存在感。 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烈火,所过之处,都被熨帖得暖洋洋的。 很快,他的灵力游走到了她堵塞的灵脉处。 她的灵脉过于狭窄,进不去,属于他的灵力有片刻的停顿,很快的,便开始凿动起她灵脉的入口。 汹涌磅礴的灵力在那灵脉的入口徘徊,凶狠地撞击着。 云笙闷哼一声,被撞得浑身发软。 她忍不住弓起了腰身,想要逃,却被身后的沈竹漪眼疾手快地捉住手,拖了回来。 他握着她纤细的腕骨,不经意地摩挲着她腕骨处的疤痕。 云笙只觉得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像是触电那般泛起痒。 “师姐。”沈竹漪靡丽的声线缠了上来,温热的气息烘着她的耳廓,颇有些缠-绵,“为了修复灵根,不是能做任何事么?” 云笙忍不住委屈地开口:“不是我想动,是……有点疼。” 不仅疼,还有莫名的酸胀感。 听闻此言,沈竹漪的目光自她的面容上逡巡而过。 少女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因为忍耐,纤弱的身体在他掌心之下轻轻颤抖。 看着她发红的泪眼,沈竹漪沉寂许久的心竟也跟着颤动了一瞬,心间涌动着酸麻之感,像是一种古怪的……快意。 他将玉白的手指横在她的唇侧,轻轻笑了一下:“师姐,若是疼,可以咬我。” 云笙感到诧异:“这怎么可……” 话还没说完,下一瞬,他的灵力疯了般地暴涨,如同凿井一般,又凶又狠地自她体内碾了进去,径直破开了她堵塞的经脉。 云笙的身子重重一抖,喉间溢出破碎的颤音,被这突如其来的送入弄得瞳孔涣散,小腿肚都在发颤。 她薄薄的灵脉被撑得近乎透明,却经不住那霸道的灵力一寸寸往深处开凿,将她经脉内的那些淤堵的褶皱都一一抚平。 枯竭的经脉第一次受到如此汹涌的灵力的灌溉,瑟缩着承受着。 她没忍住咬在了沈竹漪的指节上。 云笙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久久才平复。 尖锐的疼痛之后,是暖流游走的酥麻感。 属于他的灵力流淌至她的四肢百骸,完全地送入她的体内,顺着她的经脉,一路游走到她的丹田与胞宫。 云笙晕乎乎的,却顿觉枯竭的丹田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自她丹田处,竟蕴生出了一朵十二瓣花,似是玉兰花的模样。 只是花骨朵小得可怜,枯黄消瘦,瓣叶残败。 云笙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这朵枯萎濒死的花,心中有个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必须得养好它。 “这是我的灵根?为何会显形?” 沈竹漪垂下眼,盯着他指节上那一圈鲜红的的牙印,静默片刻,只是道:“只有你的灵根能够如此,绝不能有第二人知晓此事。” 古籍有记载,已灭的云梦人中,他们的血肉能医死人肉白骨,他们的灵根能化作花草,他们因此乐善好施,也因此惹人觊觎,迎来灭亡。 云笙点点头,仰头看向沈竹漪:“所以修复灵根,指的就是修复这朵花么?” 沈竹漪偏过头,高束的发尾将将擦过肩侧:“是。” 说完,他便上前一步,触上了那朵枯萎的花,往其内注入灵力。 云笙微微一僵。 她竟然能通过这朵灵花,清晰地感受到沈竹漪的触碰。 他指腹上薄茧摩挲过花瓣时,一阵酥麻的电流漫过云笙的背脊。 这感觉,比任何一次的肌肤相贴,都要来得猛烈。 云笙浑身紧绷起来,只觉得骨头都软了,她咬住唇瓣,颤抖地盯着沈竹漪骨节分明的手。 这朵灵花似乎格外脆弱,稍微的触碰,都能令它的花骨朵害羞地蜷缩起来。 沈竹漪甚至能感受到脆弱的花瓣在他掌心下轻轻颤抖。 这感觉有些新奇。 随着他的注视,花瓣竟层层叠叠地合拢,严严实实地掩住了。 沈竹漪微微挑眉,想要去拨开碍事的花瓣。 但是很快便被云笙阻止了:“等等!” 云笙的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颤抖着声线道:“师弟,我不太舒服,能不能换一种方法修复灵根?” 沈竹漪淡淡道:“修复灵根需要以神识相连,输入灵力为主,以药膳灵草辅佐。” 云笙低下头,没有回话。 沈竹漪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半晌道:“初次尝试,不宜操之过急,你有所不适,那便下次再试。” 云笙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了椅子上。 15、第 15 章 自那以后,云笙便将重心放在了修复灵花上,日日泡在药浴之中。 尹禾渊明显开始冷落云笙,昆仑派人送来的驭火绫直系弟子皆有,唯独没了云笙那份,有宗内的有些人乐的看她笑话。 尹钰山倒是一反常态派了人给她送各种糕点首饰,都被云笙一一拒之门外。 大门紧闭时落得清闲,云笙有空时便去明霞峰修复灵根。 在修复灵根这事上,沈竹漪的态度格外强硬专横,事事都得听他的。 例如何时吃药,何时修炼,何时要去给灵花晒太阳等等琐事。 虽说是为了她好,但云笙始终不愿被他触碰灵花,那感觉太奇怪,原因说出来也格外羞耻,因此和他起了冲突。 她胆子小,不敢当面反驳他,只能在暗地里悄悄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明霞峰内有药浴汤池,又是宗内灵气浓郁之地,更易于她滋补身体。 可对云笙来说,和沈竹漪同处一地,日日提心吊胆,更不易于她修养身心。 她以要收拾细软为由,百般推脱,故而此事作罢。 但沈竹漪却没有丝毫收敛,他时常会派那明霞峰的道童送来一些名贵的药膳灵草。 面对云笙的推辞,他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睨着她,语气散漫,却又一针见血:“若无药材相辅,怕是等师姐身死道消进了棺材,这灵根也修复不了。” 云笙哑口无言。 这便罢了,上次的各式的缎子她没收,当日她的住处便轰轰烈烈涌进来一群人,说是什么霓裳楼的绣娘。 这些绣娘二话不说就架着她,给她量身段,制衣服,将她浑身摸了个遍,阵仗排场大得生怕旁人不知他们有牵扯一般。 云笙被他一激,也难得有了脾气。 当夜回去便将那千金不换的天蝉灵叶碾碎成沫,包进饺子里蘸醋吃了。 她也想通了,人家帮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的客套反倒是给别人添麻烦了。 若是让尹禾渊得知他们这般暴殄天物,定然会气得从蓬莱主峰杀下来。 当然,随意服下如此大补的灵药的副作用很快便来了,自夜里云笙便开始发起高烧。 她从未用过这般珍贵的药材,也无人教过她要慢慢炼化徐徐图之。 她的身体本就比旁人孱弱,受不了这一味猛药,无法吸收天蝉灵叶蕴含的灵力。 她头晕得厉害,面上也似火燎一般。 云笙磕磕绊绊自榻上爬起来,怔怔望着窗外,才发觉外头淅淅沥沥落下小雨,一盏澄黄的灯笼在夜色风雨中摇晃。 竹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云笙感到愈发不适,知道这般等下去怕是不行。 她披上斗篷趿着鞋走出去,自廊下取了竹伞又提了那盏灯笼,蹒跚踏入雨中。 她匆匆去寻宗内的灵医,可她寻到住处,敲了半晌门,也不见门后有丝毫的回应。 雨水噼啪敲打在伞面上,浓郁的灵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头痛欲裂,紧紧握着伞柄。 云笙苦笑耸耸肩,都是自找的。 难得任性妄为一回,她也不后悔,反而有些痛快。 对岸的更声迭起,她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在雨中徘徊,不知走至何处,伞檐撞上了硬物,被一道无形的气流击飞。 手中的灯笼坠落,火光盛大后又在雨中堙灭。 她踉跄几步跌坐于地,一双白玉兰花鞋也掉得东一只西一只。 这也是沈竹漪送她的,说是鞋底的玉冬暖夏凉,不易寒气侵体。 瓢泼大雨打在她身上,寒冽刺骨。 云笙怔怔抬眼,透过雨帘望着眼前牌楼上三个遒劲的大字:明霞峰。 原是循着白日的记忆走来了这里。 方才怕是因为撞上了明霞峰外落下的结界才会被击飞的。 云笙的额发被雨水浸湿,体内汹涌的灵气翻涌,一阵尖锐的疼痛刺入太阳穴。 她咬牙想要站起身,却又蓦地摔倒在地,浑身泄了力。 她开始不住颤抖,只觉落在身上的雨水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得人千疮百孔。 冰冷的雨水落在她赤.裸的足踝上,云笙的睫毛轻颤。 不知何时,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滴落的雨水顺着弧形的伞面落下。 云笙抬眸。 一把红伞之下,是一截冷白的下颌。 伞面微微抬起,露出红若烟霞的唇,少年长睫低垂,腰封上缀着的银蝴蝶长链泠然作响。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低靡的声线透着揶揄:“列仙小传中凌霄道人雨夜中赤足吟啸徐行,得以悟道成仙,师姐是在效仿他么?” 云笙将绷紧的脚背藏在裙裾之中,郁郁闭上眼。 她也不知为何每次见他都这般狼狈,免不了要被冷嘲热讽一顿。 这般想着,额间却传来了一抹热度,她错愕睁眼,便见他撩开她湿漉漉的额发,掌心贴上她的肌肤,漫不经心道:“内发燥热,灵力紊乱,经脉堵塞。” “师姐。”他弯着眼睛,唇边绽出一抹灿烂明媚的笑,“不消片刻,你便要暴毙而亡了。” 云笙还想要辩解几句,谁知甫一开口便两眼一黑,倒地不起。 浑浑噩噩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似乎是被他打横抱起了。 他并未直接触碰她的身体,而是将她裹在宽大的斗篷之中。 可是她还是能清晰地嗅到他怀中的湿润的青柠花香,让她紧绷的神经也一点点松散了。 她的手无力地低垂着,原本堆积在袖肘的雨水,顺着她的小臂滑落,一颗一颗,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这雨水并不冷,反而被她的身体捂热了,滑落在他手背上的经络时,仍有热意。 余光模糊,她只依稀望见他扣在她小腿肚上的一截有力的腕骨,线条利落分明。 就这般走了几步,他俯下身,空着的那只手拾起地上掉落的白玉兰花鞋。 她见过这只手持剑的模样,手背上每一根分明有力的经络,凸起时都透着冷戾桀骜。 可如今,她的鞋履在他宽大的掌心中倒像是个供人把玩的精致物件,鞋尖绣着的蝴蝶在他修长的指骨之下无力颤动。 这画面莫名有种不可言说的暧-昧,狠狠冲击着她的双目。 她顿时有些无措,烧得也更厉害了,整张脸都是滚烫的,索性任由自己昏死了过去。 - 云笙做了个梦。 窗外春雨融融,桃红柳绿,似乎是在宗门的某个庆宴。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宴席间言笑晏晏。 沈竹漪端坐于席间,身着箭袖衫,束着高马尾,少年眼睫浓黑,唇瓣红润,一双多情温柔的桃花眼,俊俏的脸有些苍白。 他周身围着奉承讨好的人,他眼神越过聒噪的人群,暗含不耐。 而云笙并不在其中……她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宴席的桌椅之下,偷窥着这一切。 头顶痒得不行,她伸手去摸,竟摸到了两只猫耳朵。 云笙一个激灵,转头去看,裙摆下也多出了一条尾巴。 她呆愣了一瞬,很快便接受了自己是个不猫不人的东西。 因为她现在饿得厉害,空空的腹中传来叫声。 于是,她趁着众人不备时,从桌下伸出手,去拨弄桌上的糕点。 她借此吃了几枚桂花糕,又盯上了不远处的白玉糕。 她再度去拨弄那枚白玉糕。 雪白的糕点顺着桌沿滚落在地上。 然后,糕点却没有停,滚到了一只长靴旁边。 顺着长靴往上,是修长笔直的小腿,微微弯曲着时,包裹得很紧的布料被腿部的肌肉线条撑起一道利落折下的弧度。 他腰间蹀躞上垂坠着蝴蝶刀。 云笙顺着往上,看见了沈竹漪的脸。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脚边多出的糕点,比刀还锋利的下颌线投落出一小片阴翳。 云笙伏低身子,小心翼翼摸索过去。 捡起那块糕点时,她用衣袖擦干净。 下一瞬,她的后颈被掐住,顺势被那人拎起来。 她颤巍巍抬眼,对上沈竹漪的视线。 不知何时,周遭暗下了下来,所有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 光怪陆离中,那张昳丽的脸冷淡又阴郁。 顾不了那么多,她急忙将糕点先送入口中。 刚要吞咽下去时,她的虎口被用力卡住。 他的指尖很冰,触上她的肌肤时令她浑身颤抖。 沈竹漪垂眼睥睨着她,眼神冷得没有温度。 他的指腹用力抹去她唇角糕点的残渣,似笑非笑:“小畜生。” 低沉的声音缱绻又靡丽,令人头皮发麻。 云笙抖如筛糠,双耳炸了毛般向后背起来,尾巴也瑟缩地夹在了双腿之间。 她被迫仰着头,任由着他长指探入她的唇舌中,翻搅出余下的糕点。 他冷冷道:“什么脏东西都吃,不要命了?” 云笙磕绊解释道:“我只是太饿了。” 他嗤笑,骨节分明的探入裙摆,握着她的尾巴一寸寸抚过去,牢牢地攥住了尾巴根:“对谁都能摇尾巴。” “剪了好不好?” 云笙崩溃地摇头。 而后,她便被他提起来带着离开。 云笙坐在他的臂弯中,白着脸问:“去哪里。” 他的手掌如顺毛一般抚过她的后脊,却令她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他盯着她半晌,忽的露出一抹恶劣至极的笑,咬着她的耳尖,拖长语调道:“喂饱你。” 梦境瞬间消散。 云笙猛地惊醒。 脑袋尚是昏昏沉沉的。 她尚沉浸在那场梦境的余韵中,她立刻摸了摸自己的头,确定没有什么耳朵,又摸到身上完好的衣裳之时才松了口气。 头没那般晕眩了,可是体内的躁动却没有停止。 回忆起梦境中的一切,云笙皱起脸,双手抱头,无声惊叫。 她为什么会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梦! 太羞耻,太罔顾人伦了! 都怪沈竹漪! 非说什么豢养,态度也和把她当做宠物一般,才让她做了这种噩梦。 16、第 16 章 过了好一会,云笙才彻底冷静下来。 鼻尖萦绕苦涩的药香,云笙发觉自己身处一个盛满药膳的木桶之中。 指尖有细微的刺痛感,云笙抬起手,看见豆大的血珠一颗颗从她的指腹溢出。 血珠消融在热气融融的药膳里,缥缈的水雾中弥漫着浓郁的灵气。 她充血的指尖缠绕着一根红线,材质有些逾常,同引线相似,那根红线浮在水面上。 她顺着指引的方向望去,发觉引线跨过木桶,于地面迂回萦绕,尾端消失在绘着花鸟的八扇画屏之后。 画屏上映着一人的影子。 少年的侧影如松竹般挺拔,自眉骨至鼻梁再到唇线至下颌,棱角格外分明,再往下便是纤长的脖颈和突起的喉结。 透过画屏上的影子,云笙发现红线的另一端,竟就缠绕在他的指尖。 云笙望着那抹影子,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的那些举动,似乎都被他收入眼底。 她窘迫地恨不得将头都埋入水中,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唤了一声:“……小师弟?” 良久,那人轻轻应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声线有些喑哑。 她垂下头道:“谢谢你救了我,草率服用灵药是我的疏忽。” “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半晌,画屏后的人道:“按灵契所说,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师姐为何要同我道歉?” 云笙错愕了一瞬,又为自己的惯习感到窘迫,受尹禾渊规诲,赔罪反省已经刻入她骨髓里。 半晌,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这药膳,还有这引线,是在做什么?” “此药膳汇集百草,有护心养体之效,引线则是将你体内无法吸收的灵力通过指尖血释出。” 云笙蹙眉道:“药引呢?” 四肢百骸的灵力气血若要释出,需要外界加以药引疗效。 沈竹漪缓缓抬眼:“我便是药引。” 云笙一怔,隔着那扇屏风,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只盯着他的影子讷讷道:“以身为引,这很危险,你不必如此……” 似乎是被她天真的口吻逗笑,沈竹漪眼眸的弧度弯了些,下颌散漫地枕在小臂上,语气也有些吊儿郎当:“不曾想,我在师姐的心中竟有这般大度无私。” 云笙蓦地住了嘴,暗自懊悔,觉得自己真是烧糊涂了。 他可是沈竹漪,怎么会吃亏呢? 她思索片刻:“是因为我的灵力么?” 他淡淡道:“没错,这根引线会将你的灵力渡入我体内。” 云笙垂眼细细打量这根盘绕在她指尖的红线,这根引线吸饱了她的血,色泽越发红艳,像是有生命一般。 她稍稍蜷缩起手指,线圈便勒紧了她的食指,连带着整根引线都绷紧了,僵直地悬在水面上。 倏地,她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声,自屏风的另一端传来。 云笙忍不住攥紧了手。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 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肩背宽阔,仍有一丝少年人的单薄,腰身劲瘦,四肢修长,极为漂亮的身体曲线。 不见丝毫异样,似乎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心中纠结,又试探性地将那根引线再绕紧了一圈。 引线绷紧的瞬间,她清楚看见了屏风上映着的影子微微一颤。 他下颌的弧度流畅清晰,颈线舒展拉长。 室内很安静,仅有轻微的水流声,故而他吞咽的声音便各格外清晰。 她顿时便后悔了。 引渡灵力本就不易,怕是方才牵扯到何处弄疼了他,毕竟他是承受灵力的那一方,难免会困难些。 她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师弟,还要继续么?” 回应她的是越发压抑沉重的呼吸声。 屏风另一边。 沈竹漪死死蜷缩着系着引线的手指,额间溢满汗,眉心紧蹙,眼下阴翳越发沉重,眼尾泛着一片薄薄的绯红。 剑匣里的剑动了一下,一缕剑魂从中慢悠悠飘出。 剑魂逐渐凝聚成一只生着双翼的虎头怪物。 穷奇的神情分外幸灾乐祸,在他识海中道:“臭小子,你这模样当真是少见。” 它好歹也跟了沈竹漪多年,最为擅长洞察人内心的恶念,自然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表面装得随性散漫,实则戒心极重,控制欲强到可怕,任何事情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中。 无论是功名利禄还是美人财富,他向来都是清醒地,从不会表现对任何事物的偏爱耽溺。 太过在意,就会脱离掌控。 穷奇舔了舔唇,顿时恶念丛生:“这丫头可是拥有云梦泽的血脉,你掌控不了她,若是让她发现她的灵力能这般控制你,她还会任你摆布嘛?” “她的身份迟早要被发现,届时还会引来许多麻烦,要我说,不如让我吞了她,免得你将自己也搭进去了,得不偿失……” 它尚未说完,一枚血刃便破空而来,将它刺得哀嚎连连。 待它回过神来便冷颤了一下—— 方才还隐忍喘息的沈竹漪不知何时已然清醒,正冷冷盯着它。 它移了移目光,才发觉沈竹漪的手中紧握着腰封上缀着的利刃,刺目鲜血自他指缝中淌出。 摇曳的烛火倒映在他双眸中,照不出丝毫光亮,反而愈烧愈暗沉,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他的声音也同这黯淡的烛火一般,温柔朦胧,杀人于无形:“我不仅能掌控她,亦能让你生不如死,想试试看么?” 他长睫垂下时,目光极为轻蔑不屑,从他掌间淌出的血悬在空中,汇成一枚枚锋利的血刃,直指穷奇的额间。 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看狗的眼神,让穷奇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再无凶兽的威严。 穷奇一面嘶吼咒骂着一面又因忌惮逃窜进了剑中。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它要撕碎这小子的灵魂,夺舍他的身体,方才能解它的心头之恨! 云笙没等到回应,担心他是出了什么状况,稍稍扬了扬声,复又问了一句:“小师弟,还要继续么?” 半晌,她听见那头传来窸窸窣窣,似是扣腰带的声音。 云笙抬眼,便见画屏后沈竹漪走出来。 他一面走,一面扣紧束在腰间的蹀躞带。 蹀躞下垂的金扣带条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晃,袍角下笔直的双腿被包裹在紧致的鹿皮长靴中,缀在银链尾端的刀刃尚沾染着未干涸的血迹。 沈竹漪望过来道:“继续,将你的灵根化形。” 他的语气平静淡漠,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云笙将身体沉入药膳中。 她知道这次是自己惹祸在先,也知道想要修复灵根,迟早得面对这一步,便没有再推脱。 她闭上眼,试图将灵力凝聚在丹田处。 很快的,一朵貌似玉兰花的灵花浮现在了药膳的上方。 闭合的花瓣边缘仍是枯黄萎靡,但花骨朵儿却肉眼可见地大了一些。 沈竹漪将染血的手覆上花瓣。 属于沈竹漪的灵气很快便通过他的掌心涌入瘪小的花骨朵儿。 就连他掌心的血液也迅速被花瓣迅速吸收干净。 花瓣受了血液的滋润,浮上一点淡粉的色泽。 灵花稍稍张开了,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的血液给予的养分。 随着花瓣旖-旎舒展着,玉兰花清幽的香气越发浓郁。 滚烫的血液顺着花瓣流淌。 云笙只觉得浑身发热,忍不住弓起了背。 很快的,那朵灵花受不住如此磅礴的灵力,瘦小的花瓣都开始颤抖起来。 连带着药浴中的云笙也跟着颤抖,她紧紧咬着唇瓣。 温热的水流在她双腿-间流动,她忍不住紧闭双膝。 那朵灵花也开始缓缓合拢。 沈竹漪微微蹙起了眉。 他伸出食指抵住,几片花瓣闭合不了,只能紧紧地包裹着他修长的食指。 沈竹漪微微一怔。 新鲜的花瓣像是在亲吻他的手指。 他食指欲要动作时,忽然听见云笙慌乱的声音:“师、师弟!” 沈竹漪抬起眸子。 不知何时,云笙已经沉在了木桶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脸红得可怕,喘着气道:“我觉得今天修复得差不多了,这株天蝉灵叶的灵气我还没吸收完,要不,就先到这里吧。” 就这么片刻的分神,那朵十二瓣花便紧紧闭合起来。 沈竹漪垂眸,看着他的食指,仿佛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尚存。 整个室内充斥着玉兰花的异香,太过浓稠,像是一场潮湿的雨雾。 半晌,他哑声应了声:“好。” - 此次的冲动,也算因祸得福。 云笙借着药膳的滋补,将那天蝉灵叶盈余的灵力吸收了,明显觉得身子轻盈,似乎经脉也没那般堵塞了,灵花的枯黄也少了些。 她的皮肤也水灵白皙了许多,唇色红润,整个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月之后,云笙便能施展一些最为简单的术法,纵使不熟练,也让她倍感欣喜。 当然,很快也遇到了瓶颈,她仅仅只能使用一成不到的灵力。 止步不前了数日,云笙也没有太多焦虑。 她知道修复灵根有多难,能有这般效果,她已经很满意了。 这自然离不开数月的灵丹妙药的滋补。 这数月的伙食都是大补之物,膳食都是按着她的口味来做的。 云笙感觉自己长高了,也长肉了。 长肉其实是件好事。 但是……长肉最快的地方令她难以启齿。 换衣服的时候,云笙低头看着明显有起伏变化的地方,略微有些苦恼。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现在才开始发育。 其实在云笙看来,女子丰腴或是瘦弱,都是正常的,她并不在意那些目光。 但是,若是此处过于大了,逃跑的时候,行动就会多有不便。 她每日晨跑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沉甸甸的。 而且,以往的那些心衣竟都穿不下了,穿在身上就会紧绷,箍得难受极了。 沈竹漪找来的绣娘丈量了她的尺寸,定制给她的衣服,自然也定制了小衣。 可她长得有些过快了。 那些小衣竟也都…… 对于这种私密的事,云笙不好意思再开口。 结果便是勒得太紧了,那地方都是红印。 云笙小心翼翼解开心衣,揉着心口。 她的掌心覆上去。 云笙震惊地瞪大了眼。 往日轻易拿捏的,如今竟然……一手难以覆盖住。 云笙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门后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云笙猛地一颤,立刻将心衣再度勒紧,胡乱地系上襦裙的系带,再披上斗篷。 她有些心虚地推开,低垂着头,不敢看沈竹漪的目光。 沈竹漪的手搭在门上,冷白的指尖一晃而过。 那是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手指匀称又修长,尤其是中指和食指,如玉石般漂亮,手背的青色脉络微微凸起。 云笙盯着那只手,没由来地想到,她的手是包不住,如果是这只手,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包裹住…… 嗯??她在想什么!! 云笙的脸像是熟透了那般,红晕蔓延到了耳后根。 见云笙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斗篷,沈竹漪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面无表情道:“这件廉价的衣裳是救了你的命?” 云笙一噎。 她是收到了那些按照她的身段定制的衣物,却因料子太好并不舍得穿。 沈竹漪长腿迈进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脱了。” 云笙心里咯噔,转头看向他。 “换上新的。”他的眼神瞥过来,似笑非笑,“要我帮你?” 云笙连连摇头。 她将斗篷脱下来,里头是一件浅绿色的对襟襦裙。 她快走几步,去自己的衣橱内找到了新斗篷。 刚准备换上,她忽然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 牵扯的动作有些大,胸前刚刚没有系好的系带,竟在这一瞬松开了。 云笙手中拿着斗篷,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裙子褪到了腰上。 她上半身只穿了一件敞开的薄衫,还有些透,能够完全看清里头的心衣。 那件红色的心衣,勒得分外紧,鼓鼓囊囊的,雪白绵软的肌肤近乎要从中溢出来。 在白皙的肌肤上有几道明晃晃的红痕,红白相撞,触目惊心。 17、第 17 章 云笙眼前一黑,迅速将腰上的裙子提起来。 可这她一动作,双臂压迫住身前那柔腻,使其变了形状,朝心口聚拢。 波澜起伏的那一瞬,极致的红与白,狠狠冲击着人的双目。 沈竹漪像是被烫到了那般,蓦地移开视线。 云笙也立刻系好了带子,将新的斗篷披上去,立刻遮得严严实实。 她刚想开口解释。 谁知沈竹漪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少年的步子迈得很开,疾步跨出门槛,马尾上的发带如翩飞的蝴蝶一般心烦意乱地晃在身后。 云笙愣在原地,她用手捂住了脸,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快。 丢死人了…… 当日晚上,那些霓裳楼的绣娘又来了。 她们说,是沈竹漪派她们来的。 她们重新给她量了身段,惊呼道:“姑娘的身子长得真快啊,短短几月,又长了几寸,怪不得那位贵人苛责我们的衣服不合身,这、这长身体的时候,哪能怪我们呢……” 云笙闭着眼,羞愤欲死。 “这腰身还和以前一样细,真是难得。” “姑娘的皮肤好白啊,真羡慕。” 后来几日,沈竹漪再没找过她。 只是吩咐人照样送药膳。 这些人送她东西也从不分时候,哪怕有时她在学堂,也会有道童端着东西在大众广庭之下交付给她,有时是珍贵的灵药,有时还有女孩家喜欢的首饰和衣裳。 宗内盯着沈家的人本就不少,传闻越发离谱起来,都说她这一介孤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了金岚沈氏少爷的眼,整日变了法子讨她开心,金山银山不要命地送。好在他们忌惮沈家,不敢编排的太过分。 云笙也觉得不妥。 在她看来,二人只是合作关系,总归是要分开的,她将沈竹漪给她的东西都记在了账本里,日后好还回去,收的越多,她便越忧虑,这些东西,她怕是一辈子也还不清。 灵药便算了,毕竟他需要她的灵力,为何还送首饰糕点? 她还是按捺不住去和他说了此事,他只是撩起眼皮道:“这些师姐都不喜欢?想要什么?” 她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磕绊道:“喜欢是喜欢,可是旁人见了总归是不好的。而且,而且这些东西也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其实心底里,是她习惯了省吃俭用,莫名这般奢侈,内心不安罢了。 沈竹漪皮笑肉不笑:“原是有不长眼的人在乱嚼舌根。” 云笙听出他话里的杀意,怕他乱来,忙道:“不是,只是我……” 沈竹漪打断了她,轻轻挑了一下眉:“立誓之前便言明,你的身体思想灵力皆为我所用,修复灵根之时,你要每日称心快意,吃喝用度皆不得受任何委屈,你只需记住,任何让你不快,搅乱我们计划的人,都得死。” 云笙的神情空茫茫的。 她没有想到,这世上第一个同她说,要她每日都平安喜乐的人。 竟是一个利用她的人所说的。 有些荒谬可笑,却也有些莫名的触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好,我会尽力配合的。” - 慢慢的,云笙发现一件可怕的事:由俭入奢,她似乎适应的太快了。 她不喜明霞峰清冷的环境,征得沈竹漪同意后,每每她去的时候便会带上些小玩意,例如风筝纸鸢或是花草种子。 她也给沈竹漪的小院里造了一个紫藤秋千,廊庑的角落里更是时常会多出一些酥皮糕点。 每当这个时候,沈竹漪都在旁边看着她。 他擦拭着手中通透凌冽的剑,望着她坐在千秋上越荡越高的身影,面上的神情隐没于阴影中。 在云笙眼中,沈竹漪简直精通十八般武艺。 他不仅会舞剑使刀,蹀躞带上亦系着暗器。 光是剑,他便有两把。 最常使用的那把名为白鸿,剑如其名,出鞘时雪白的剑光如鸿。 另一把一直封存在剑匣内,用白布缠绕着,云笙并未见过他使用过。 平日里,他用的最多的便是别在腰间的那对缀着铃铛的蝴蝶刀。 -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阵,直到尹禾渊再度要派她去乌长山,调查清楚鬼婴蛛一事。 同行的不仅的有宗内的一位授业长老,还有薛一尘和王庭镇邪司内负责跟进此事的沈竹漪。 可见乌长山一事,绝不如此简单。 而伤病初愈的穆柔锦也因想要“将功赎罪”为由,请求一同前往,这更令云笙警惕万分。 乌长山绵延的山峦之下有个小镇,名为浮光镇。 去往乌长山的事发的村庄时,他们便暂时于镇上的客栈休憩一晚。 此番同行的授业长老姓萧,负责教习剑道一术。 因为体弱,云笙没少受他的白眼。 有薛一尘和穆柔锦这般尊师重道的好苗子在前,她更是不受待见了。 云笙曾经十分苦恼,常常想着去讨好这位对自己有偏见的长老,却屡屡碰壁。 现在她想通了不少,在这世上,总会有人不喜欢她,若是人人都要在乎巴结,那得过得多累。 - 萧长老领着薛一尘和穆柔锦于浮光镇中游散观览,丢给云笙几两碎银,要她去寻今晚留宿的客栈。 这位长老在宗内便吹毛求疵,到外头对衣食住行更是讲究,什么要天字号客房,环境要清幽雅兴,菜式不得荤腥…… 萧长老抚着胡须不疾不徐道:“此番下山除妖可是宝贵的历练的机会,你们代表着的可是你们师父的颜面,可莫要让他老人家失望。若有人碍事,我可不会宽宥。” 穆柔锦笑道:“长老放心,弟子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萧长老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若是蓬莱宗的弟子们都如柔锦你这般聪慧懂事,那将宗门发扬光大便是指日可待啊!” 云笙当然知道这老头在指名道姓地骂她,她不以为意,还一个劲儿地恭敬温顺点头。 萧长老见挑不出她什么错处,便冷哼一声,领着穆柔锦和薛一尘拂袖而去。 云笙只是笑着冲他挥手。 她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笑容渐渐淡去,怏怏地吹了一下贴覆在额间的刘海:“说话倒是神气,给钱也给的小气。” 这点钱想要住天字号房,可当真是痴人说梦。 她一面掂量着那薄薄的碎银,一面嘟囔着:“待我恢复灵力,第一个就收拾包袱走人,有多远走多远……” 还没抱怨完,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她对上一双漫不经心的眼,吓得云笙浑身一哆嗦。 “小、小师弟。你没和萧长老他们一起去么?” 酒肆茶楼鳞次栉比,伴随着街角蒸笼的白雾升腾起,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而沈竹漪就抱着剑散漫地倚在酒肆招牌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穿了一席雪白的长袍,以玄色的蹀躞束着腰,显得腰身极细。广袖上缀着银铃,稍稍一动作,便叮铃作响。 高悬于门前的酒旗于风中猎猎作响,吹拂着他高束的马尾,越发衬得他隽秀的眉眼干净纯粹。 巷口叫卖杏花的声音时远时近,他漆黑的双眸睨着她:“师姐方才说有多远便走多远,是准备去何处?” 云笙心虚地压了压被风吹起的几缕刘海:“我说的是……无论走多远都要找到萧长老满意的客栈,为此在所不辞。” “小师弟要和我一同去吗?” “那我便同师姐一起吧。”他似笑非笑道。 路经镇中长街最为热闹的地方,人稠物穰,街巷两旁的铺子更是宾客盈门,时令糕饼的香气扑面而来。 云笙的心思根本不在寻客栈上,早已被那各色的糕点迷了眼,什么荷花酥桂花糕龙须酥,她每个摊前都要停留一会,差点走不动道。 她语气间难掩失望:“若不是萧长老嘱咐要寻客栈,真想仔细瞧瞧。这可是难得的下山机会。” 身后的沈竹漪道:“他只说了要做何事,并未交代何事不可做。” 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云笙双眼一亮,转身欣喜地看向他,腕间的琉璃玉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说得有理!离日落还早,师弟,你逛过浮光镇么?” 她不经意间凑近了,双垂髻间的碎发拂过他的下颌。 淡淡的白兰花香膏的味道冷不丁漫过鼻尖,仅需垂下眼,便能看见她额上细细的一层薄汗,和她罗扇似的扑闪着的睫毛。 他不着痕迹疏远了和她的距离,语气也并未如方才那般平淡含笑,反而隐隐间透着莫名的不善:“不曾。” 云笙却未觉察,眉飞色舞地解开袖中绣花的小锦囊,数着里头的盘缠:“那今日我请客,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统统和我说。” 沈竹漪缓声道:“仅仅只是人世间低俗粗鄙的口腹之欲,也能让你如此满足欢喜么?” 他眉间神色寡淡,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和吆喝的商贩。 云笙不以为意:“口腹之欲人人有之,如何能叫粗鄙呢?” 说完,她也不理会他,好似进了花丛的蝴蝶,看见什么新鲜玩意都能驻足许久。 “原来桂花糕只用十文,那下山采购的师兄整整多收了我十成,还说是好价诓骗于我,当真是黑心。” “喔,东市竟然出了新的麻团。” 不知何时,云笙再度折返回来,身上还携着糕点果脯的香气。 许是有些热了,她解开别着盘口的竖领襟口扇着风。 云笙体虚,流了许多汗,额间的刘海紧贴着肌肤,索性将袖口也解开,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截似嫩菱一般的手腕,在阳光下白得近乎刺目。 她转眼看向他:“小师弟,你没有想吃的?” 沈竹漪目光平淡,声音也和浮冰碎玉似得:“幼时我主食丹药,辟谷过后很少会吃凡俗之物。” 云笙扇风的手一顿,忽的想起自己在他灵府中见过他少时的模样,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斟酌片刻,终是不舍地将分出一包果脯,一股脑塞进他的腰间蹀躞的袖箭袋中,顺势将油纸中的白糍糕递给他:“你尝尝。” 沈竹漪垂眼看着她手中的白糍糕。 糕点雪白圆润,充盈饱满。 两团软糯的白糍糕挤压在一起,微微陷进去。 他眼前闪过另一副画面,蓦地移开视线:“师姐不喜珍馐阁的玉食,就是对这些市井之食感兴趣?” 云笙频频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便宜的我一口一个,吃得不心疼,反而是那些价值千金的我尝一点就浑身别扭。若是心里都觉得不畅快,怎会享受美食本身呢?” 沈竹漪启唇欲要嘲讽时,冷不丁被云笙瞅准时机,将一枚圆滚滚的白糍糕塞入口中。 她柔软的指腹在唇角处一触即逝,少年似有片刻的错愕,纤长的眼睫不住地抖动。 他的面色阴沉得骇人。 没觉察到杀气的云笙鼓着腮帮子道:“唔,这应该是红豆沙馅的……” 外层的薄皮糯而不粘,混合着浓郁的香气。 太好吃、太幸福了!! 她不由得回忆起幼时她偷溜下山,就是为了买这软糯可口的白糍糕,哪怕为此会挨打,她也乐此不疲。 她感慨道:“我幼时可喜欢甜食了,哪怕挨了板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只要吃上一口,立刻便眉开眼笑,活脱脱跟换了个人似的,把我师父可气得不轻。” 云笙囫囵吞下,舔了舔唇,笑得眉眼弯弯:“怎么样,好吃吧,没骗你吧?” 沈竹漪僵硬片刻。 他紧握着袖中的匕首,眼神却紧盯着她泛着水光的唇瓣。 看着那瑰色的唇瓣,他不自觉地仔细咀嚼起来,红豆沙馅溢出,清香蔓延在唇齿之间,混杂在其中的牛乳酪馅格外浓郁。 云笙见他沉默不语,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引荐。 她顿时有种被认同的喜悦感:“我说好吃吧,你还不信,喏,要不再尝尝其他的……” 云笙注意到他的目光频频移向手中的玉兰花酥,便取出一个递给了他。 然后她便动作麻溜地把余下的白糍糕以油纸包好,用帕子净手,放入了包袱之中。 沈竹漪垂眼看着那枚干瘪的玉兰花酥。 云笙连忙道:“你别看这做工粗糙,味道很好的。” 沈竹漪盯着那枚玉兰花酥,眼前却闪过云笙的体内的灵花。 她灵根化形出来的花,也是这般干枯瘦弱。 小小的一朵,花叶尖尖一角沾泛着淡淡的粉红,触碰的时候还会无力地颤动。 就在此时,一股清幽的香气弥漫过他的鼻尖。 他微微一怔,将手中的玉兰花酥翻了一面。 似是为了拟形,也是一种巧思,每道酥层的底层都加了一片色泽淡粉的玉兰花花瓣。 花瓣格外新鲜,还沾着清晨的露珠,那香味正是自这花瓣上流露出的。 这种香气,他也十分熟悉。 替云笙修补灵根时,她的灵花承受不住,颤巍巍地绽放时,满室都是这种浓郁的幽香。 沈竹漪忽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 他迫切地,想要用什么填满。 于是他将那枚玉兰花酥,连带着底下的玉兰花花瓣一起,含入口中。 刚合拢包裹的云笙抬头惊呼道:“诶诶诶,那花瓣是装饰,不能吃的!快吐出来。” 他抬眸,浓密的睫毛下,一双乌黑的眼眸看向她。 娇嫩的花瓣被尖利的犬齿狠狠碾碎,汁液迸发的幽香也弥漫在他的唇舌之间。 而后被咽下,化作他体内的一部分。 他吞咽的动作慢,就像是在仔细回味花瓣的味道,咀嚼时下颌清晰锐利的线条跟着舒展。 堪称斯文的吃相,可是不知为何,云笙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移开视线,也不敢再耽搁时间,挑了几枚样式好的发簪,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唇脂,便寻起客栈来。 萧长老给的那点银子自然是寻不到满足他要求的住所,她也不可能自己垫付。 寻至一清净素雅的地方便作罢,任由他敲打,她全当做耳旁风。 18、第 18 章 没有订到天字号房,好在萧长老也没来得及多指责挑剔。 次日,云笙一行人便从客栈出发,离开了浮光镇,于清晨的雾气中踏入乌长山。 山路崎岖颠簸,他们顺着车轱辘留下的痕迹穿花度柳,片刻后,便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村民。 此地的村民似乎格外警惕,他们皆是披坚执锐,耕地用的锄头长矛都被用来当做武器。 这次上山并未像上次那般遭遇暴乱的妖群,只是零星遇见几只于林间捕猎的妖物。 萧长老即兴道:“柔锦,一尘,你去解决它们,顺道让我瞧瞧你们的剑术有无懈怠。” “是,长老。”穆柔锦应声,取出腰间软剑,只听铿然一声,那软剑若长鞭一般挥舞起来,妖物应声而倒。 而薛一尘拔剑出鞘跃跳如飞,也很快解决了剩余的。 领路的村民们纷纷惊叹道:“这位仙师,您当真了得,弟子都这般武艺超群!我们柳家村的祸事算是真真有救了!” “这位仙师一瞧就是有真本领的,和那些招摇撞骗的臭道士可不一样!” 萧长老对此格外受用,抚着胡须笑道:“不错,你们二人皆是练剑的好苗子,可要勤加练习,持之以恒,莫要像那些剑都提不动的人一般惹人笑话。” 说完,萧长老扫了一眼缀在最后的云笙,又顺势蹙眉看向她身侧的沈竹漪:“沈家小子,你入宗的时日不长,也极少来我听我授课,反倒是和不三不四之人厮混在一起,你可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 萧长老继续道:“你虽有资质天赋,长此以往经得起多少磋磨?” “我虽不是你师父,可却极为惜才,若你剑术方面有何问题,都可来问我,你还年轻,若想要走上青云榜首,我也愿为你指点一二。” 山中雾气湿冷,又吹来了风,云笙裹紧了斗篷。 觉察到周遭投来的审视的视线,她垂下了眼,指骨透着苍白。 随后她低声道:“小师弟,你离我远些罢,这萧长老素来看我不顺眼,免得也连累了你。” 垂眼之时,她余光看见沈竹漪包裹在鹿皮长靴中修长的双腿,再往上则是被蹀躞修饰得紧窄的腰身,腰间别着白鸿剑,青色剑穗迎风而动。 只是剑的主人听闻此言,反而离她更近了。 云笙不由得抬眼瞅他。 沈竹漪的目光落向远方,清晨薄雾之中他眉眼更显清隽干净,他淡淡道:“长老此言差矣。” “自我修道以来,无论是沈氏嫡系旁支,亦或是蓬莱同辈子弟,未曾有过敌手,也无任何迷津。”他轻轻勾了下唇,“我登青云榜首仅需我想,又何须他人指点?” 他的嗓音泠泠如玉,就像陈述事实那般平静,却无端生出几分与生俱来的骄矜和少年轻狂。 萧长老一噎,气哼哼丢下一句:“哼,小小年纪倒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此番除魔你能有多少本事!” 难得看这清高的老头吃瘪,云笙不禁笑出了声,就连心中那点不虞也跟着悉数散去。 为遮掩笑意,她佯装系斗篷的带子,实则悄悄凑过去道:“小师弟莫要听他胡言,少年心事当拏云,我若有你这般厉害,走路我都横着走。” 说至此,她眼中欢愉之色褪去:“可惜,萧长老说过我身子羸弱,灵力不足,习不了剑术。想来得等到我恢复灵力之时,看看能否有点造化了。” 蓬莱自诩为剑宗,身为蓬莱子弟却不能习剑,也无怪乎他会那般看不起她。 山间雾气皑皑,沈竹漪侧脸朦胧,唇角曳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他说你习不了剑术,只是自己无能教不了罢了。用剑手脚健全便行,又何须灵力。” 云笙双眼蓦地一亮,压低声音道:“那……你能教我么?” 沈竹漪撩了一下眼皮,不置可否,只是略有深意道:“沈氏剑法概不外传。” 云笙明了,连忙挥手道:“没关系关系,我就问问……” 她话未说完,沈竹漪便猝不及防地侧过头。 他们本就凑的近,如今他低下头,更像是一个与她咬耳交谈的姿势。 前边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二人的薛一尘脚步一顿,就连萧长老的问话都恍惚片刻,没有回话。 穆柔锦注意到他的失神,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身后远远缀着的两人,神色莫辨。 云笙耳尖泛红,她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沈竹漪不慎在意地敲着剑柄,黑润的眼眸像是被清水濯洗过,眼眸略弯,便是个漂亮的弧度:“师姐便这般放弃了?不是很想习剑傍身么?” 云笙茫然地点了点头。 可是,一般氏族的剑法确实不允外传,更遑论沈氏这般底蕴深厚的世家,泄露秘法说不定是杀头的重罪。 “师姐为何不试着求求我?”他乌黑的眸子攥着她,露出一个散漫的笑,“或许我会忍不住心软,破坏规矩呢。” 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流露出潋滟媚色,唇边两个浅浅的笑涡,衬得面容苍透干净。 云笙一时瞧着出了神,而后匆遽避开视线,意识到他又是在捉弄她,她又羞又恼,耳廓都热了起来。 她其实很不喜欢沈竹漪这种心情好便逗弄她,心情不好便威胁她的态度。 就好像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密室暗格里的那些任人玩弄的木偶罢了。 她时常告诫自己,不可被皮囊表象迷惑,却还是时不时着了他的道。 她是俗人,自然无法对美色镇定自若。 可远离蛇蝎美人这个浅显的道理,她还是时刻铭记在心的。 他和她说话之时时常带着蛊惑之意,且这已经不止是第一次了。 前段时间尹钰山时常找来她的住处,她不想见他,便不给他开门。 他在外头拍院门,叱责她没有良心。后来他仍不死心,甚至找去了明霞峰,被结界挡在外头。 云笙觉得自己给沈竹漪带来了麻烦,止不住道歉。 倚在桌边的沈竹漪懒洋洋道:“整日像是蝇虫一般在耳边叫,师姐难道不觉得烦闷么?” 云笙小声说:“是挺烦的。” 他勾着唇,眼底一片幽深,柔和清澈的声音似淬了毒的蜜糖:“只要师姐亲自开口……我可以帮你。” 云笙虽然是要和尹钰山恩断义绝,却从没想过要他性命。 她心里害怕,装傻没有回应,沈竹漪则垂下眼,漠然地摩挲着腰间的蝴蝶刀。 相处这段时间,云笙对于他阴晴不定的性格和时不时的语出惊人有些习惯了。 他似乎很喜欢诱导她去破坏规矩,试图唤醒她心底的阴暗面。 真真像是那生了神智的精魅,刻意将人引诱堕落。 想至此,云笙摇了摇头,面露正色道:“我是很想习剑,想的不得了。可是既规定了不能外传,想来是沈氏祖传下来的宝贵经验。” “我一介外人,确实不方便知晓,又如何能央求小师弟破坏规矩呢?况且此事若是被他人知晓了,对小师弟也不利。” “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拖累于你。” 沈竹漪盯着她片刻,唇角戏谑的笑也蓦地淡去。 树叶的缝隙透过来斑驳的阳光,却怎么也照不到他眼底,声线也暗藏戾气锋锐:“那你怕是不知。这世间有很多人,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去偷,去抢,甚至……” 他面无表情道:“灭门绝户,屠城亡国。” 云笙瑟缩了一下,她斟酌片刻:“这天下间是有许多恶人,可是也有诸多好人。若是因群邪所抑,以直为曲,因魑魅魍魉而对世间万物失望,是非常不值得的。” 半晌,沈竹漪似是嗤笑了一声。 他的语气亦显得凉薄:“我记性不好,忘了师姐生于温室,不曾遇过飞灾横祸,心怀善念循规蹈矩也是应该的。是我不该说那些忤逆的话,脏了师姐的耳。” 云笙一怔。 其实她能体会到他周身的戾气,她是想告诉他,世间并非他想的那般险恶。 可是偏偏她嘴笨,说出来倒像是说教。 她心中发涩,不知哪来的勇气,抬眸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你怎知我未曾遭遇过世间险恶呢?” 说这话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被师妹算计冤枉,被同门咒骂是叛徒。 视为生父的师父不肯信她,就连一同长大的玩伴也劝她认罪。 在落霜境的那整整几年里,她浑身都好痛,寒风凌冽,喉间的血不曾断过,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死之前还盼望着他们能还她一个清白。 再度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云笙也说不清心里的委屈从何而来。 这些事成了她一人的枷锁,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每到午夜梦回,都会折磨她彻夜难眠。 她双睫轻颤,鼻尖酸涩,眼眶也渐渐湿润。 她不想在沈竹漪面前丢脸,凭白惹他笑话。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 可是越是不想流泪,再如何都是白费力气。 她还是会不受控制的眨眼,泪水便不争气地顺着面颊滚落,一颗一颗,沉甸甸地砸下去。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僵,他看着云笙面上晶莹的泪珠,有些错愕眨了一下眼。 她双眼泛红,睫毛也被泪水打湿,哭成一缕一缕的,白葱似手指不断地擦去面上的泪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鼻子。 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再怎么也藏不住了,云笙蓦地转过身,用手挡着脸,有些自暴自弃地啜泣着。 她想沈竹漪应当是走了,也希望沈竹漪能无视她径直离去。 再不济便是冷眼旁观幸灾乐祸。 反正都这般丢脸了,被冷嘲热讽也无所谓了。 她以手背拭着泪,仍不住地哽咽着,直至吸气之时,鼻尖蔓延过清甜的香气。 她微微一怔,移开挡脸的手,这才看清了递到自己跟前的东西。 那是一枚被荷叶包裹着的杏脯。 她惊诧抬眼,那杏脯便又被推得离她近了些。 沈竹漪将杏脯递给她,看着她泛着水光的双眼:“你我在所签灵契中明确说过,修复灵根之期,不能有任何心郁气结,否则只会耽搁进度。” 云笙不理他,兀自掉眼泪。 他的唇线崩得很直:“仅仅是只言片语,你便哭成这样?” 云笙睁着红肿的眼:“我忧思忧虑,听不得不好的话,再被多吓几次,我就会被吓死。” 说完,她接过杏脯。 她将杏脯含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弥漫,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准备继续上路。 见她不欲再说,沈竹漪自然也没打算再问。 他只是垂下眼,看着被她泪水打湿的袖口。 他恍然间想。 她的眼泪,会是什么滋味? 方才,听到她压抑脆弱的哽咽声时。 他在想是否要杀了她得以清净。 可看见她的泪水滑落,他又想去触碰她那层薄薄的眼皮,感受她眼眸的颤动,她眼泪的热度。 光是想到触碰到她泪水的时候,他的指尖竟会兴奋地颤抖。 19、第 19 章 山际升起袅袅炊烟,徒步一个时辰后便远远望见一个村坊。 松竹荫映处有一块石碑,上头刻着柳家村三字。 村长柳茂德领着一众村民早早便迎了出来,望见萧长老时更是加快了脚步:“仙师!萧仙师!这妖邪在我柳家村内作乱,如今我们可算将您盼来了!” 他身边的妇人忙着附和:“早早便听闻蓬莱仙宗的萧仙师神通广大,什么邪祟精怪见了您都得跑得远远的,如今一瞧当真是仙风道骨,超凡出世。” 萧长老格外受用:“老夫既来了,这邪祟便莫想要再行害人之举。” 柳茂德为萧长老接风洗尘的阵仗不小,各家盛情款待,杀鸡炊黍,村里老少皆来与他敬酒。 片刻后,云笙和沈竹漪也姗姗来迟。 束着高马尾的白袍少年和身披斗篷的少女一前一后自桥上走来。 青石桥下水波湛蓝,清流急湍,两岸空翠烟霏,杏花疏影,化作一团团淡粉的锦簇云霞,二人身处其间,像是画中的人物。 柳茂德怔愣片刻:“……这二位小友也是仙师的徒弟?” 萧长老面无表情地冷哼了一声。 见状,前去接应的村民附耳在柳茂德耳边说了什么,柳茂德瞬间变了脸色。 他的儿子柳三正要上前搭话,便被柳茂德揪着耳朵拽了回来。 柳茂德在柳三耳边嘀咕几句就走了:“你去给他们指路,其他的不要多说。” 村民们围上来,柳三便道:“我爹说了,这后来的二人不仅没什么本事,还口出不逊,顶撞了仙师,仙师不喜他们,不要因为他们惹仙师不快。” 云笙看出了异样。 但她没空去在乎这些。 她在后怕,因为刚刚路上在沈竹漪面前的失态。 说是失态,其实更是真情流露。 自从那一番谈话后,他们二人之间就再也没有交谈。 沈竹漪这人格外敏锐,若是被他觉察出什么,知道她拥有上一世的记忆,那她怕是要完了。 就算和他签了灵契,她也不能放松警惕。 柳三引着众人去到各自的住处休憩,一路上,他的目光时不时掠过沈竹漪腰间的剑。 云笙跟着他们,低声唤道:“师弟。” 沈竹漪回眸,他将剑搁在桌上,缓步走过去。 云笙局促地递出一样东西。 少女白皙的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粉色的剑穗,剑穗上系了一枚桃花结。 云笙轻声道:“你的剑穗好像有些旧了,我前些日子给你新做了一个。” 沈竹漪尚未回应,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救命!” 云笙转过头去,只见引路的柳三倒在了地上,而原本在桌上的白鸿剑不知何时出了鞘,剑身嗡鸣,剑尖直指他的脖子。 动静引来了村里的其他人。 柳三哭着道:“爹,救我!” “我只是觉得这把剑好看,想要摸一摸,谁知它突然就追着我跑——” 沈竹漪眼都没抬一下,唇边笑意冰冷讽刺:“蠢货。” 赶来的柳茂德苍白着脸,急得团团转:“小仙师,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故意的,还请您行行好,让这把剑收回去吧。” 云笙看出白鸿剑生气了,她对柳三道:“它在气头上,你和它诚恳地认个错吧。” 柳茂德顿感荒谬:“什、什么?” 柳三早就吓得尿湿了裤子,只得病急乱投医,连忙磕头道:“剑爷爷,我错了,我错了!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沈竹漪眼神冰冷。 白鸿剑跟着他杀了无数人,剑身染血早已是戾气深重。 这世上能碰它的,除了他,就只有死人。 只是下一瞬,他的眸光微微一闪。 ——不知何时,云笙握住了白鸿剑。 她柔软的手轻轻拂过剑身,低声安抚着它。 沈竹漪即刻道:“云笙,不想死,就放开它。” 话音刚落,白鸿剑忽的嗡鸣一声。 下一刻,它紊乱的剑气渐渐变得清澈起来。 剑气围绕着云笙的衣裙缭绕,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丝。 云笙笑了笑,低头给它换起了剑穗。 那枚桃红剑穗被系在了剑柄处,云笙垂眼道:“原先那个染了太多血了,这是送你的新衣裳,喜欢么?” 剑身嗡鸣了一声,化作更多的剑气缠绕着她。 有几缕甚至顺着她的衣领钻进去,撩起狎昵的起伏,弄得云笙痒得直发笑。 剑被少女抱在怀中,而他日日夜夜用手握着的剑柄,此时正搁在少女柔软的身前。 白鸿剑是沈竹漪的本命剑,此时此刻,他自然能感受到它的愉悦。 它迫切地想要和眼前的少女有更多的接触。 数不清的剑气缭绕在她的颈侧,缠着她柔软的小腹。 沈竹漪面无表情:“回来。” 白鸿剑发出一声低鸣,这才依依不舍脱离了少女的掌心,飞回了到了沈竹漪的身边。 雪白的剑身如水般清澈,剑端系着桃粉色的剑穗,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沈竹漪冷着脸将它收入剑鞘,眼神在来回晃荡的粉色的剑穗上停顿了一瞬。 云笙生怕沈竹漪会反悔,连忙道:“看起来它很喜欢,那我便放心了。我有事先走了,晚点见,师弟!” - 后院处有一树桃花,云笙便倚着树,席地而坐,翻阅着随手带来的符书。 前院传来了柳茂德的声音,他在向萧长老诉苦村内所遇的怪事。 原是在此三年间,凡是柳家村出嫁的新娘,都会在出嫁送亲当日不知所踪。 起初村民们以为是山匪所为,重金聘了几名练家子作为轿夫。 可新娘仍在几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甚至有轿夫神说看见了纸人,是提着鬼火灯笼的纸人接走了新娘。 且每每新娘失踪,村内都会有人泛起头疾,缠绵病榻,夜不能寐,时常梦到新娘鬼火入梦。 柳茂德也不是没请过道士或僧人作法,可都毫无效果。 而再过两日,便又有一位柳家村的女子到了出嫁的日子。 此事传到了蓬莱宗那里,恰好宗内在调查乌长山妖魔之事,这才请来了萧长老。 午后的日头正暖,听着听着,云笙便泛起了困。 她将用来作批注的朱砂笔一搁,符书盖在脸上。 遮挡住阳光,阖上双目。 渐渐地,她便陷入了沉睡。 风卷过盖在她脸上的符书,一页页哗啦啦地翻动过去。 恰巧经过此地的柳三看见云笙身侧的符纸。 他忘了被白鸿剑指着的狼狈,又动了歪心思,想去偷拿符纸。 柳三屏气凝神,猫着身子走过去。 刚拿上符纸准备放入怀里,一把蝴蝶刀刺穿他的手掌,牢牢钉在树上。 他目眦欲裂,还没痛呼出声,就被手中的符纸封了唇。 他惊恐地睁大眼,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少年对上视线。 沈竹漪召回蝴蝶刀,甩去刀上污血。 少年的长靴碾过柳三的指骨,面上笑容诡异地温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资质愚钝,性情蠢笨,有命拿,却没命消受。” 柳三像是见了鬼那般,忍着泪匆匆逃离。 沈竹漪面上的笑意褪去。 他垂眼看着仍在酣睡的云笙。 盖在她面上的符书,每一页都有她用朱砂的批注,字迹娟秀,端方肃穆。 他只是淡淡一瞥,可眸光恰好停顿在符书的一个错字处。 赫日杲炽的“杲”字少了一横,成了“呆”。 沈竹漪笑了一声。 他顺势低头,长指从她腰间抽出狼毫笔,神情讥诮将那错字圈了起来,又附上了清隽遒劲的二字——呆子。 在他靠过来的时候,剑柄处的桃红剑穗恰好扫过云笙的手背。 细微的痒意让睡梦中的云笙蹙起了眉,手下意识向前一抓,攥住了沈竹漪的衣襟。 恰好俯身的沈竹漪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她拉了过去。 他腰间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 “哗啦啦——” 旖旎春风之中,符书一页页翻飞过去,斑驳的花影婆娑,满树的桃花粉红似绚烂的云霞。 隔着薄薄的一页纸张——他的唇贴上了她的唇。 那样单薄的纸张,根本隔绝不了什么。 二人温热错乱的气息在狭窄的纸张间磕碰、纠缠。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唇瓣的温度。 和那惊人的柔软。 沈竹漪近乎是僵在了原地—— 触碰之时,酥麻的快感沿着他的尾椎漫过全身,他的睫毛抑制不住地抖动着,瞳孔也跟着尖锐地紧缩。 他的长靴无意识地碾过地面,碾碎了地上的花瓣,粘稠的花汁渗入靴子底部的纹理中。 沈竹漪猛地起了身,浑身的银饰混乱地响。 那斑驳的花泥也因他的动作,在地面拖拽出深深的痕迹。 少年的唇红得惊人,他艰难地喘息着,指腹擦过唇瓣,黑眸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亮得惊人。 桃花簌簌而落,午后静谧,阳光温暖。 斑驳的光影中,云笙仍在酣睡。 只有纸张上的那一抹濡湿,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沈竹漪的呼吸近乎停滞,身体却反复地回忆起那一瞬的悸动,就连着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20章 云笙醒来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她将符书放在一边,寻来几片蒲草,织出一只草编蝴蝶来。 这是她幼时唯一寻乐子的法子,编起蝴蝶来得心应手。 她将一枚符纸贴在了草编蝴蝶上,掐诀念咒,很快的,那枚蝴蝶便煽动翅膀飞了起来。 那蝴蝶飞着飞着,坠落进了一旁的枯井中。 枯井旁还站着一个女童。 云笙认出了她,她是村长柳茂德唯一的小女儿,好像叫做念儿。 念儿很瘦,两颊凹陷进去,只有一双眼睛大的吓人。 云笙走过去,望向那口飘满浮萍的井。 她召回蝴蝶,顺势道:“小心一点,掉下去的话会很疼的。” 念儿抬头看向云笙,良久道:“大姐姐以前也是这般叮嘱我的。” 云笙的脚步一顿。 “你除了三个哥哥,还有个姐姐么?为什么没见到她?” 念儿点头:“大姐姐出嫁之前,时常坐在那口井边,望着井底落泪。爹娘说,大姐姐嫁的是浮光镇有名的富商之子,嫁过去是享福的……” 云笙想起柳家村新娘失踪的事:“那她也在出嫁那日失踪了么?” “爹爹是这般说的,可是我不信。” 看着云笙疑惑的神情,念儿上前附耳道:“因为每到深夜,我都听见大姐姐在井边哭。” 云笙心里咯噔了一下:“有没有可能是你听错了?” “不可能,就是大姐姐。我还听见大姐姐唱歌了。” 云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个场景怎么想都怎么诡异,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唱歌?什么歌?” 念儿对她露出了一抹诡谲的笑,待云笙看去,又好像是错觉。 她转过身,对着那口井,轻轻哼唱起来:“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井边,曲调抑扬顿挫。 一阵风拂过枯井上的浮萍,发出呜咽般的幽鸣。 此曲风开头欢快,乍一听似琴歌或童谣,但比之二者却又颇为诡异。 因为后边已是不成曲调,反倒是像是从喉中压抑出的声音,似是女子的悲泣。 云笙听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你没有和你爹爹讲过么?” 念儿道:“爹爹不信,还很生气,将我打了一顿,关进柴房里,我就不敢说了。” 没等云笙说话,一位布裙荆钗的妇人匆匆赶来,狠狠掐着念儿的胳膊肉骂道:“小贱蹄子,你不去干活,在这儿偷懒?” 这妇人正是柳茂德的妻子。 念儿被那妇人拖着走了。 云笙蹙起眉,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前院。 这时前院的酒宴已然接近尾声。 萧长老起身,取出一把剑匣,剑匣打开时,里头躺着两把宝剑。 萧长老道:“此法剑名为雌雄剑,受胎震青,膺少阳之正气,能摧三极之妖魔,可肃八围之奸魅[1]。我将其镇于村内,但有邪祟害人,皆逃不过此剑之威。” 柳茂德顿时松了口气,他端着酒杯,难掩欣喜,红光满面道:“多谢长老。” “我瞧着天色已晚,不如我先找人安排仙师安置?” 萧长老颔首默许了- 云笙找到沈竹漪时,他正在练剑。 冷冽的剑气席卷过桃花林,漫天旖旎的花影,春风卷起少年的马尾,清脆的铃声作响。 云笙匆匆跑过去,却见寒光一闪。 那剑锋就停在了她的喉骨处。 沈竹漪持着剑,眼角眉梢处沾染的桃红衬得他那张脸更昳丽动人。 他冷淡地盯着她,乌黑的双眸冒着寒星。 云笙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她吓得面色苍白,怔怔地立在原地:“师弟?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她说的什么话,沈竹漪统统都听不清。 他的眼神停在她反复开合的唇瓣上。 她的唇泛着浅浅的粉,看起来润泽又柔软。 里边藏着的舌,色泽更红,想必也会更加湿软。 他的视线犹如被烫伤,蓦地移开,“唰”地一声,手中的剑嗡鸣作响,扫落一地的桃花。 云笙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手背,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哪里惹他了? 好在念儿的出现得及时。 念儿是溜出来的,怀里捧着刚摘的蒲草,想要云笙为她织一个蝴蝶。 云笙见她浑身青紫的痕迹,实在不忍拒绝。 她蹲在地上开始编起来,很快一只草编蝴蝶便翩翩飞在桃林中。 很快,那蝴蝶被剑风扫落。 沈竹漪收剑入鞘,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云笙气坏了,鼓起勇气拉住他的袖摆:“师弟,你弄坏了我送人家小姑娘的蝴蝶。” 对上少年矜冷漠然的视线,云笙的语气变得有些弱:“你、你应该编一个赔给她。” 沈竹漪盯着她的手,扬起了眉梢。 云笙以为他会走,他却搁下了剑。 只见那薄薄的蒲草叶片在他濯雪般的长指间来回穿梭,渐渐有了雏形。 云笙定睛一看,这才发觉,短短时间内,他竟做出了个草编小人来。 而且这小人的特征格外明显——就是仿照着念儿编织的,连女孩梳的垂挂髻都编的惟妙惟肖。 沈竹漪自然而然地从云笙腰间取了笔,蘸了点画符用的朱砂,在那小人面上画出一个弧度弯曲的笑脸。 云笙大惊,他怎么知道她把笔放在哪里的? 念儿道:“哥哥,这编的小人是我么?” 沈竹漪淡淡睨她一眼:“看不出来么?” 话音落下,那画着笑脸的草人“念儿”便活了过来,竟在地上蹦跳起来。 念儿当即喜笑颜开来,点头如捣蒜:“好厉害!” 这点骗小孩子的门道自然骗不过云笙。 她看清了那缠绕在那草编小人四肢的傀儡丝线。 沈竹漪只消轻轻动了一下指尖,那傀儡便会动起来。 直至地上又多出几个草人,云笙才发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这些草人身量体态各不一,但是细看,便会发现和村长柳茂德那一大家子的人的特征都能对得上。 是柳茂德,那个妇人,和念儿的三位哥哥。 突然,她的眼前红光大作,像是出现了一场幻象。 幻象中,柳茂德夫妇咒骂着。 【小贱蹄子,回去再收拾你!】 【赔钱货,在这里偷懒,看我不打死你!】 念儿苍白的唇无力地翕张,显然也看见了幻象。 云笙蹙起了眉。 沈竹漪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视线,他抬眸,漂亮的眼睫轻扫,细长的眼尾像是一片柔韧的柳叶,眼神中透着散漫和恣意。 他就这般盯着她,略微抬了一下指尖,牵动了那根似刀刃般薄的傀儡丝线。 日光落在丝线上的光晕炫目,云笙的瞳孔蓦地紧缩。 不知何时,幻象之中,草人像是长出了血肉,彻底活了,化作念儿的模样。 她提着刀,一刀一刀,将她的家人们开膛破肚,残缺的四肢散落一地,用傀儡线将他们的尸身吊在了树上,风一吹,便轻轻摇晃起来。 幻象的画面骤然消散。 只剩下草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笔朱砂画的笑脸色泽艳丽,此时此刻,在惨白的日光下,显得诡谲扭曲。 沈竹漪缓步走过去,半蹲在了念儿面前。 乌发高束的少年嘴角绽出明悦的笑,一双水润的眼眸似春光潋滟的江面,嗓音比他身上的环佩还动听:“喜欢么?” 念儿愕然失色,半晌,讷讷道:“喜、欢。” 沈竹漪扬起手,那草人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他的袖摆滑落,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小臂,草人便一下跃到了他突出的苍白腕骨上,亲昵地蹭着他,一副献媚讨好的姿态。 沈竹漪摊开掌心,傀儡草人便乖乖地走到了他掌心内。 他垂眼看过来,风拂过他宽大的袖摆,声音又轻又缓:“送你了。” 念儿望着眼前的少年郎,此时此刻,他长睫低垂,姿容昳丽,周身都像是镀了一层光晕,似是庙会中的艳观音,眼神含笑。 念儿的眼珠子颤了颤,垂下头魔怔似地盯着那个傀儡。 傀儡咧开嘴角,猩红的笑意越盛,似有尖锐的笑声落在耳畔: 父母偏心,长兄无德。 你其实也忍受了很久吧? 念儿眼底浮现恨意,攥紧了身侧的拳头。 直至一只手蓦地夺过那傀儡,云笙的声音像薄冰一般炸开在她耳边:“念儿!” 念儿才猛地抬起头,眼中恢复清明,大口呼吸起来。 云笙知道沈竹漪喜欢蛊惑人心,毕竟他对她做的就不少。 见云笙将那傀儡揽入怀中,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师姐喜欢与孩童争玩具?” 云笙脱口而出:“我只是不想让你祸害旁人。” 这话说完,云笙心里直呼糟糕,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多直白。 见他沉默不语,她便更加怕了。 以往因为忌惮,和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就算有不满,也是委婉暗讽,从未有过明面上的争锋相对。 虽说他们二人是有灵契在身,但是并非不代表他就不会伤害她。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眸间是一涧浓郁的黑水。 他不笑时,过分昳丽的眉眼便似出鞘的刀刃,锋芒尽显,光是看着便极为摄人。 半晌,他轻笑:“几片蒲草而已,你要,拿去便是。”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离去- 入夜后,柳家村陷入一片静谧。 云笙知道自己在这柳家村不受待见,自己肯定分不到什么好住处。 可没想到他们给她安排的住处竟是村内最偏僻的地方。 更要命的是,离那口井特别近。 云笙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根本不敢阖眼。 在床上滚了几圈,她愈发害怕后悔起来。 白日里,她追到沈竹漪的住处,把念儿说的事重述给了沈竹漪。 那时的他擦拭着剑,不以为意:“你若怕那口井,便和我换房。” 云笙尚在犹豫,既怕危险,却又怕答应了被取笑。 云笙摇摇头,悄声道:“这不是换不换房的问题,你不觉得这个柳家村,很诡异吗?” 少年靠在椅背上,身子微微向后仰,高束的马尾在空中晃出一抹清凌凌的弧度。 他睨了她一眼,眼底浮现寡淡的笑意:“你说了这般多,是害怕独处一室么?” 被戳中心事的云笙一怔,眼神也飘忽不定起来。 云笙面色通红地打断了他:“我才不怕,我可是修道之人,如何会怕这些魑魅魍魉。” 想起白日的豪言壮语,此时在衾被里缩成粽子的云笙欲哭无泪,连脚都不敢露在被子外头。 当时要什么志气,志气哪有小命重要。 云笙不敢再胡思乱想,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点了灯。 这屋内设施简陋,四处皆是蛛网,唯有的木桌也布满灰尘。 她将桌子收拾干净,便又取出符纸开始画符。 一灯如豆,云笙提袖执笔,慢慢陷入平静,很快桌上的符纸便叠成了一沓。 云笙再度转笔之时,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瞳孔紧缩,一笔画错,拖出一道扭曲的弧线。 云笙吓得迅速转头。 ——那发出动静的不是别人,而是白日里她收入袖中的草人傀儡,不知何时哒哒哒跑了出来。 草人和她对上视线后,便开始手舞足蹈。 云笙打晕它,揉成一团塞进袖中。 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尚在,还未松口气,屋外却传来了一阵哭泣声。 云笙僵硬着,浑身泛起一阵冰冷。 女子凄厉的哭泣声,从那口井的方向传过来。 一声比一声幽怨泣血,越来越近,像在耳边响起。 夜风透过窗棂吹进屋内,发出呜咽的声音,紧闭的门扉也轻轻摇晃。 云笙佯装没听见。 谁知那哭声像针一般刺入耳膜,使人不得安宁。 画符需得静心凝神,她一连废了好几张黄纸。 云笙忍无可忍。 忽的生出满腔怨怼,就算是邪祟也不能半夜扰人清静! 她飞快画了数十张驱邪符,抓起符纸披上外衣便推开了门。 果然,哭声确实是从白日的那口枯井中传出来的。 她攥紧手中的符箓,便朝着那口井走去。 与她想象的不同,井边并无人,反而是两把剑悬空在上方,随着剑的金光愈盛,那从井中传来的哭声便多了几分悲鸣。 云笙认出这两把剑是萧长老从蓬莱带过来的。 她微微蹙眉,莫不是这两把剑真的镇住了村里的妖邪? 她正欲上前探查,一声猫叫自头顶传来。 云笙抬起头,看见房檐上蹲着一只黑色的狸猫,碧绿的眼瞳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是蓬莱宗出现的那只黑猫! 自从上次消失后便再没见到它,它何时跟了过来? 黑猫冲她叫了两声,便贴着房檐拐了个弯,消失在阴暗中。 云笙循着它消失的方向找去。 待她穿过碎石甬道,发现那只黑猫就立在砖砌的萧墙上,似乎在等待着她。 见她来了,它“喵呜”叫了一声,朝里头走去,还回头看她一眼。 云笙便知道它是想引自己过去,她觉得它没有恶意,便跟了上去。 黑猫跳上一处荒僻的房舍上,朝着屋内跳进去。 房舍落了锁,可是顶上铺就的茅草却缺了个口子。 云笙思索片刻,便也顺着那个小口跳进了屋内。 屋内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她一进屋便点燃了火折子。 火光亮起时,她也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窗棂上贴着红色剪纸,落灰的衾被和枕头上绣着龙凤呈祥的纹样。 镜台上亦有一层厚厚的灰,上头的妆奁也贴了“囍”的字样。 很明显,这是新嫁娘的闺房。 可在房门上,却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绘着朱砂的符纸。 云笙四处查找着黑猫的踪迹。 半晌,她忽然听见了屋外传来的脚步声。 云笙立刻熄灭了火折子,猫着身子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很快便有钥匙开锁的窸窸窣窣声响起。 云笙一惊,快速寻找着躲避的地方。 奈何环境太黑,一时半会她竟照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老旧的门扉发出“吱呀”的声音,被人从外头推开,地面映出一道歪斜的人影。 云笙的心快跳出嗓子眼。 当她慌不择路要爬进床底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云笙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便被拖进了一旁的衣柜中。 衣柜内更是黑峻峻的,一丝光亮也无。 云笙看不见,五指下意识向前探索,却摸到了一截发硬的物什。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气息落在她的面庞,很近,像是羽毛轻轻扫过,还夹杂着一丝冷淡的香气。 云笙想开口说话,却被抵住了唇。 “嘘。” 紧接着,云笙听见了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 她垂眸看去,是一颗夜明珠,滚到了衣柜的角落。 夜明珠如水般柔和的光亮瞬时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春昳丽的脸,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春水般旖旎。 少年欺身压过来,修长的食指抵在她的唇珠上,浓密的睫毛垂下,半晌,道:“师姐。” 他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是沈竹漪。 云笙怔怔看着他,才发现自己暗中摸到的那截硬物,竟是他的喉骨。 随着他轻笑,那块凸出的喉结也在隐隐震动。 云笙红了脸,立刻收回了手。 她尚且还是懵懵懂懂的,低声询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时,她的唇瓣开合,柔软的唇珠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像是蜻蜓点水一般,留下一点点潮湿的吐息。 连她自己都尚未觉察到,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 这种昏暗的环境放大了一切感官,他能清晰感受到指尖的那一抹温热的濡湿。 沈竹漪蓦地移开了手,可垂下的食指却不自觉地蜷缩,瞳孔也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忽明忽暗。 他垂下眼,看见她分开的衣摆覆在了他的衣摆上,随着她的动作,揉出了一些褶皱。 见他久久不答,云笙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肘,有些着急,却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只得悄声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为何会来这里?” 半晌,一直垂着眸的沈竹漪终于有了反应。 他瞥来的眼神携着点嘲谑的笑,夜明珠的光在他眼底像是幽暗的火。 他凑近了些:“师姐手无缚鸡之力,尚敢独自一人四处闯荡,我又*有何不可?” 离得近了,他说话的气声在她耳边震动,有些颤,显得略微沙哑。 那双乌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她,晦暗的光照下,极其有攻略性。 逼仄的空间容下二人本就不易,更何况少年生得肩宽腿长,本就是收敛着腿脚,此时修长的双手撑在她身侧。 这种被禁锢的姿势,让云笙觉得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马尾间夹着那根的长生辫自然地垂落在她的胸襟前,发尾隔着薄薄一层的衣衫,像是细密的矛一般戳着她的皮肉。 云笙缩在衣柜的角落,被他高大的身躯笼罩着,有些不知所措,磕磕绊绊解释道:“我有符箓在手,任何邪祟都近不了身,没什么好怕的。” 云笙甚至能感受到,在这狭小的衣柜内,二人说话时,吐出的气息都在交缠。 怎么办。 他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云笙觉得他的呼吸又潮又热,落在她露在外边的肌肤上。 甚至她在吸气时,他冷冽的气息就会进入到她的体内,浸入她的胸腔和骨髓。 她不敢再和他对视,别扭地移开视线,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要露在外头才好。 此时外头传来一阵焦灼的动静,那人在进屋后便又锁了门,在屋内徘徊了许久。 听着声音,那人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神神叨叨地咕哝了一会:“招娣,爹已经给你烧了纸钱,你便好好在下边待着吧,何苦要来闹得村内不得安宁呢?” “你本就是女儿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将你嫁给哪户人家都是应该的,更何况,爹当时是真的急着用钱,只有他们家能给出这么多……” “你新婚之夜自寻短见,不念生身之恩,频频入爹的梦吓唬爹便算了,连你的弟弟你也不放过,他们可都是要成家立业的。” “如今你也看到了,这位道长可不是那些江湖的骗子,是蓬莱仙山来的,想必他也发现了端倪,你莫要再胡闹,好生去投胎,到时候弄得两败俱伤,你这又是何苦呢?” 中年男人的声线混着浓厚的乡音,有点磕巴,很好辨认。 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云笙便认出这人是村长柳茂德。 她约莫猜出柳茂德口中的“招娣”,便是念儿的那位出嫁的大姐姐。 原来她不是在新婚夜失踪,而是在新婚夜寻了短见。 看来这柳茂德也没有完全和萧长老说实话。 难道说,在柳家村闹事的邪祟是已故的柳招娣? 可是那些失踪的新娘又是怎么回事? 这般想着,她悄悄将柜门推开一条细缝,观察着屋内的柳茂德。 柳茂德并未注意到这般细微的动静:“招娣,你这般任性胡闹,耽误了爹娘不说,难不成你还想耽误念儿不成。她终归是要出嫁的,难道你想要她落得和你一般的下场?” 话音刚落,屋内凭空生出一道狂风,将满屋的桌椅掀翻在地。 房梁上悬挂的红绸席卷下来,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柳茂德吓得跌坐在地,被那红绸勒住了脖颈,翻着白眼挣扎起来。 云笙捂住了嘴。 因为在她这个角度,能看见就在柳茂德背后的地面上,印着一个影子。 那个影子身段窈窕,披着流苏盖头,很明显是个女子。 女子双手死死勒住了柳茂德的脖子。 就在此时,一阵破空声传来,两把闪着金光的剑穿破门窗,直直刺向那女子的影子。 是白日萧长老剑匣中的那对阴阳剑。 只闻一声痛苦的呻吟,那女子的影子迅速遁走。 而柳茂德也在此时挣脱了红绸,涨红着脸一连骂了好几句“孽女”,便像是吓破了胆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时之间,屋内再度恢复了寂静,唯余满地狼藉。 云笙的身子仍是紧绷的,警惕地望着柳茂德逃走的方向。 便连自己无意识靠在身后沈竹漪的胸膛上都没发觉。 直到一只冰冷的手圈住了她发颤的腕骨,温热的吐息贴上她的后脖颈,蛇一般缠了上来。 耳边落下低沉的声音,像是梦中迷离缱绻的轻语:“师姐是在发抖么?” 云笙吓得连滚带爬地推开了柜门。 她反应过来后,回头看见沈竹漪那双噙笑的眼。 “师姐发抖的时候,肩也会跟着颤。呼吸也很快。” 她气得“砰”得一声关了柜门,隔绝了他的视线。 过了片刻,云笙才拉开柜门:“你早早便发现这柳茂德有问题?” 靠着衣柜内壁的沈竹漪曲着一条腿,手里散漫地把玩着那颗夜明珠:“此人拇指、食指、中指皆生有厚茧,其余二指相较光滑许多,不像是常年握锄耕种之人。” “步履虚浮,眼下发黑,也绝非舞刀弄剑之人,反而更像是出入赌坊接触骰子的赌徒。” 云笙点头如捣蒜:“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入夜之前,我疑惑于念儿同我说的话,便悄悄去了趟柳家后院,发现内里设有鸡舍,里头饲养的是雄鸡,鸡冠短小,身躯却比寻常的高大,不是家禽,而更像是书上所画的斗鸡。” 云笙道:“据我所知,斗鸡走狗赌坊寻乐,乃是世家富商中盛行之事,这柳茂德既是赌徒,想必需要极其雄厚的财力,又是从何来的钱财?” 闻言,沈竹漪抬眼看向她,眼中笑意不明,语气透着丝缥缈的冷气:“我倒是瞧不出师姐有这般大的胆子,明知其中有问题,仍选择只身一人涉险。不似天真,更像清澈蠢笨。” 云笙瞪大眼:“你骂谁……” 他缓缓道:“若是这柳茂德乃是修行之人,亦或者他与邪祟有关,你若暴露,有想过如何全身而退么?” 云笙一噎,没想到他竟如此瞧不起她:“在此之前,我有遭遇数次比这危险的情况。我能依仗我手中的符箓。” 沈竹漪目中的笑意褪去,夜明珠柔和光芒照拂着他的半张脸,另一半陷入葳蕤夜色中,看不真切,却莫名多出一丝阴沉。 他的手撑着柜门,从柜子里出来。 直起腰身后,他瞬间便比原本平视的云笙高出了一大截。 他森然的目光而上而下彻底笼罩她,这种突兀的压迫感令云笙僵在了原地。 下一瞬—— 沈竹漪捏住她的肩,动作近乎凶狠暴.戾地将她抵在了衣柜上。 云笙闷哼一声,抬起握着符箓的那只手,却被他紧紧攥住。 她另一只手握着短剑朝他刺去。 他头轻轻一偏就躲了过去,而后轻而易举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反剪到了身后。 就在此时,云笙被牵制住的手腕转动,袖中的暗器囊中飞出一枚柳叶刀,直直朝着沈竹漪的面门袭去。 云笙等着他以手抵挡,然后趁机脱身使用符箓。 谁知沈竹漪只是微微侧过头,便直接用嘴衔住了那枚柳叶刀。 他回眸看过来时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在问她还有什么手段。 少年的红唇衔着雪白的刀刃,刀尾处缀着的红绸像是盛放的芍药,衬得他的面容鲜妍明媚,这种张扬的美丽近乎叫人移不开眼。 在云笙看来,这就是羞辱。 她拼尽全力的反击,他应付得游刃有余,甚至带着几分戏耍的意味。 以至于,在她眼中,他以唇衔刀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轻佻。 云笙越想越气,恨恨咬着唇,抬脚便往他要害处踢去,却被他料到。 沈竹漪曲起膝盖分开她两膝,他蹀躞上挂着的冷硬的剑柄硌在了她的腿根处。 想到这剑柄被他日夜握在手中,她颤抖了两下,差点没站稳,便连腿都合拢不了。 她低头,看见他的腿就处在她的双膝间,被靴子包裹着,修长有力。 云笙的双腿开始发软,耳根也隐隐发烫。 见云笙彻底动弹不得,沈竹漪才慢悠悠地将嘴里叼着的柳叶刀取出,物归原主,放入她的衣襟内。 然后,云笙眼睁睁地看着他抽走了自己防身的符箓。 沈竹漪用那一沓符箓轻拍了一下她的脸,不屑地挑眉反问道:“这便是师姐所依仗之物?” 云笙拼命挣扎着,她看不见他的脸,更没了安全感,咬牙切齿道:“你无耻,你偷袭!” 沈竹漪不以为意地笑道:“师姐生得光明磊落,细皮嫩肉,怕是不知自己一身血肉在那些妖魔眼里是何香甜滋味,更不知它们的腌臜阴暗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笙觉得不太对劲,似乎她越挣扎,沈竹漪的语气都开始有了诡异的变化。 不仅如此,便连抓着她的力道也变重了,他的五指像是铁箍得一般,要嵌进她小臂的软肉中。 一朵艳丽的莲花盛开在沈竹漪苍白凸起的腕骨处,顺着他手腕内侧的青筋半遮半掩地蔓延进他的袖摆中。 云笙垂头看着那朵莲花,暗叫不好。 ——他动了杀心。 被他压在身下的躯体温热孱弱,薄薄一层雪白皮肉,像是初生的羔羊。 这个任人宰割的姿势,使得她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 沈竹漪垂下眼睫,目光直直盯着她的脖颈,纤细白皙,青色的血管格外明显。 在这层薄薄的皮肉下,是鲜活温暖的血液在汩汩流淌。 似乎是回忆起了她血液的清甜滋味,沈竹漪的心脏疾跳,抓着云笙的手都因兴奋而轻轻颤抖,从头到脚的血液也加速流动,手背上的青筋狰狞地勃然而起。 20-30 第21章 第21章 云笙的直觉非常敏锐,特别是面对一些疯子突如其来的亢奋杀意。 云笙思索片刻,立刻选择放弃反抗,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并非有意隐瞒于你,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出事,可我总得学会独自面对这些危险,哪有人能时时刻刻护我安危呢?就算是师弟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她转过头看向他,朝他使劲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这般生气,也是因为关心我。” 沈竹漪的神情有一瞬的空茫。 少女扑闪着眼睛看着他,月光勾勒她纤长的睫毛上,越发显得她的眼眸湿漉漉的,面容莹白。 云笙抓住这短短的片刻时机,被他攥住的手暗中掐为剑指,沉声念道:“慧剑出鞘,斩妖诛精*,如律令,摄!” 顷刻间,一道符纸自她袖中钻出,化为一道利刃朝着沈竹漪袭去。 沈竹漪瞬时反应过来,身子向后一仰,拂袖将那抹剑气挥散。 他避开的快,但袖中的那颗夜明珠却被这道剑气击中。 只听“咔嚓”一声,那颗夜明珠滋生几道裂纹,化成无数碎片爆裂开。 云笙初次尝试钻研的剑诀,还不太熟练,没有掌握好距离。 剑气裹挟着那些锋利的碎片朝她面门反弹回去,每一片如明镜一般的碎片都倒映着她错愕的双眼。 她心下一紧,迅速后退,却被身后的桌腿绊倒。 云笙惊呼一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朝着满地锋利的碎片摔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刻,云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是她只听见了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云笙有些迟疑地睁开眼。 然后,她便看见,沈竹漪拥住了她,径直倒在了地上。 云笙的下巴搁在沈竹漪坚硬的胸膛上,她愣了片刻,忽然摸到了满手的黏腻。 她抬手看去,发现自己掌心内全是粘稠的鲜血。 不是她的。 云笙垂眼,倒吸一口冷气—— 沈竹漪被压住的那条胳膊上嵌入了大小不一的碎片,殷红的血洇湿了衣裳。 甚至还有一枚边缘锋锐的碎片直接贯穿了他的手掌心,血水一滴一滴顺着碎片的尖端往下淌。 云笙被吓得立刻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她嘴唇哆嗦着,去检查他的伤势。 “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并未伤到要害。 其他纷乱的碎片被沈竹漪以傀儡丝线定在了空中。 那些明灭闪烁的碎片围绕着二人漂浮旋转,像是黑夜中细碎的星光,熠熠生辉。 对比起慌乱的云笙,倒在一片碎渣子中的沈竹漪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抬起手,没有片刻犹豫,猛地将贯穿掌心的碎片拔出。 喷溅出的血液溅在云笙的面颊上,云笙差点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哭了。 动作干净利落,期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在碎片牵连起破损的皮肉时,轻轻弯了一下唇。 云笙看到这一幕,吓得更想哭了。 这个疯子……不仅是旁人的痛苦,就连自身的痛苦,也会令他愉悦么? 半晌,沈竹漪抬眸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莫要忘了遵守魂契的内容。” 他抬起手,以指腹格外用力地抹去云笙脸上沾染的血迹,苍透的面颊透出一丝诡异的红润,“在契约期间,你的身体不可有丝毫损伤。” 云笙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揪着衣摆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剑诀有这般威力……” 她连忙取出止血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又道:“我这里还有疗伤用的丹药,你拿着。” 沈竹漪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的:“师姐若是真想补偿我,这颗碎掉的夜明珠是我从沈家取来的,市值八百灵石。” 八百灵石!? 这种东西你用来照明? 云笙咳了两声,立刻转移了话题:“师弟,我送你回去疗伤吧。”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撕了衣摆,用长条的布料在掌心的洞口上束缚了一圈,“不必,死不了。你来此要做何事,解决完再离开。” 云笙知道劝不动他,便应了声“好”,去到方才柳茂德停留的地方,仔细观察起来。 她掀开帷帐,发现床榻之下有个不大明显的床屉。 床屉上亦贴了驱邪的符箓,被云笙一把撕去。 云笙拉开床屉,发现里头放置着一张婚书和一枚桃木锥。 云笙摊开了那张婚书。 屋内仅有稀薄的月光,有些看不清上头具体的字迹,云笙的火折子也用完了。 她只得蹲下身,硬着头皮贴上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 正当她费劲地一字字读过去时,一道柔和的光落在了她眼前。 云笙有些错愕地抬起眼,对上沈竹漪落下的目光。 他立在她身侧,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在他手心上方漂浮着数枚染血的夜明珠的碎片,这些碎片被他以灵力凝聚拼凑在了一起,勉强拼成了未被毁坏之前的形状。 莹莹清辉照得满室通明,也照亮了她眼前的婚书。 云笙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而望见那婚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帖婚书,竟是白色的,上头沾着几滴晕开的血泪。 她的手指顿时有些颤抖,循着婚书上的字看去,发现上头不仅写有新婚夫妇的生辰八字。 下头那一行小字写着,新郎卒于昭明十三年元月小雪,享年二十三。 新郎是个已故之人。 云笙怔忪着,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女子的幽泣。 “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白纸所作的,乃是寿衣啊。 而新娘被活活献祭,和已故之人卧于同棺合葬,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云笙咬牙道:“柳茂德……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如何狠得下心。”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垂眸盯着那一纸婚书:“战乱之中尚能易子而食,如此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凡夫俗子被邪祟欺骗,以为将活人献祭,便可安慰死者,保佑他们荣华富贵一世安宁。这便是他们所想出的两全之法,美名其曰称之爱子,不过为了诸般贪念。” 云笙看向那枚桃木锥:“那这是……” 沈竹漪道:“祭祀之时,为了扼制生人体内的阴气,会将桃木锥钉在活人的胸口,防止他们逃跑或寻仇。” 云笙哑声道:“起初我以为柳茂德是卖女求财,将柳招娣高嫁给镇内的富商。没想到他更无耻卑鄙,为了钱财,竟不顾她的性命。” 她不由得攥紧了裙摆,不免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凉:“招娣、招娣……生来的名字为他人做嫁衣,死在新婚之日,这一生便是个悲剧。被最信任的父母出卖,她那时候该有多绝望。” 沈竹漪没有回话。 夜明珠的如水的光泽照拂着云笙的脸,就连她鬓角处细微的绒毛都看得格外清楚。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发红的眼角,看着她垂下湿润的眼睫时,晶莹的泪水颤巍巍地落下,一颗一颗砸在婚书上,同上头的血迹混在一起。 盯着她面上的泪光,一种酥麻的感觉自心脏处滋生。 像是阴暗的藤蔓,绞着心脏,生出一阵阵亢奋的阵痛。 他的指腹碾过掌心的伤口,尚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挤压,流出新鲜的血。 他的呼吸声随之加重,手上的力道也越发重,伤口处被碾得血肉模糊,尾指开始不自觉地抽搐。 他的气息急促,眼尾的愉悦之情却越发深,莲纹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蔓延进衣襟之中。 半晌过后,沈竹漪才蹲下身,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温柔地安抚着她,这动作不带任何旖旎情绪,像极了给动物顺毛,仿佛在安抚着受惊的狸猫一般。 他的声音像是房梁处落下的那道朦胧的月光,阴柔,蛊惑,暗含锋锐:“师姐,这便是世间之人,无论多么道貌岸然的人,扒开那层人皮,里头都是污浊的丑态,凡人如此,修行之人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想起了被拢在掌心之中的幼鸟。 柔软的羽毛之下是温热单薄的身体,和隐隐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云笙垂着头,鬓角的一缕发柔顺地垂下来,看不清神情,只是埋头瓮声道:“那你呢?” 夜色中的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我亦是如此。” 夜风拍打着窗棂,似有乌鸦的啼叫。 顶梁上缀着的红绸在夜风中飘荡,满室贴着的黄色符纸发出诡谲的红光。 “你不是。”云笙忽然抬起头,“你才不是柳茂德这样的人。”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微淡去。 “对待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都能在关键时刻解救我。师弟,你若有所爱所珍视之人,定会倾尽全力护其周全。” 少女声线柔和,却掷地有声。 沈竹漪收回了手:“你并非无关紧要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沈竹漪意识到此话的不妥,立刻改口道:“你我签订了灵契,于我而言,你是一味无可替代的药。” 他垂眼,眼眸下方落下一片阴翳。 云笙将婚书收入袖中,丝毫不介意他言辞中刻意的疏离,点头道:“是呀,对待一株药材你都能尽心呵护,天天给我好吃的,不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小师弟,你很大方,本身就是很好的人啊。” “而且你还救了我很多次……” 盯着她开阖的唇瓣,沈竹漪的眉头蹙得越发深。 他蓦地掐住她的下颌:“闭嘴。不要再说这种可笑的话。” 尚在绞尽脑汁想他优点的云笙满脸疑惑。 对上他阴郁的视线,云笙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有病。 又有哪句话戳到他异于常人的阴暗心思了? 见过因为被骂失态的,就是没见过因为被奉承被夸赞动怒的。 说完,沈竹漪径直甩开她,推开门,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沈竹漪离开后,云笙寻了一圈没找到狸猫,也溜了回去。 后半夜安静了下来,她躺在床上,也很快便入睡了。 次日午后,萧长老便将众人传唤了过去,除了沈竹漪有事在身,其余人都到了。 萧长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柔锦,你将我们商议好的计划告知他们。” 穆柔锦颔首,随即对云笙道:“师姐,昨夜长老镇于村内的阴阳剑有了反应,虽没有逮到那村内作乱的邪祟,但想必也重伤了它。” “村内暂时便没了威胁。如今便剩下村外,新娘出嫁时必要经过的那条山道,相传那数名失踪的新娘都是在那儿不见的。” “长老与我和师兄商议了一番,决定引蛇出洞,明日恰逢柳家村一位新娘出嫁,想必这些邪祟也会有所动作。” “我们决定选一个人代替那出嫁的新娘,扮作她入花轿,里应外合,将它们一网打尽。” 说着,穆柔锦看向她,露出一抹笑:“此举危险,师姐身无灵力并不适合,所以还是交给我来做。” “届时,薛师兄和沈师弟潜伏在迎亲的队伍中应机而动,师父便在暗中观察,寻那妖魔踪迹。” “师姐,你留在村内,保护好村民,可好?” 云笙沉默半晌,道:“我还是同你们一起去吧。” 穆柔锦主动提出要来柳家村,云笙总觉得不对劲,她不愿一人留在这里。 这时萧长老冷声开口:“柔锦只是告知你,并非征求你的意见。你身无灵力,跟着我们去添乱么?” “老夫要忙于捉妖,定是没有精力护你周全的。你便老老实实呆在村内,免得受伤了老夫还不好和你师父交代。” 说罢,他便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云笙:“柔锦和一尘要跟着老夫去历练,至于沈竹漪,他来是授命于郢都王庭调查乌长山,回去也要复命的。适合留在这里的,便只有你。” 云笙知道自己是必留在村内不可了。 云笙没有反驳,回到了住处。 她发现桌上多了一碟点心,床榻上摆放着一件鹅黄色滚雪细纱襦裙,样式是齐胸的,格外别致好看。 云笙便知道沈竹漪来过。 沈竹漪时常会送些衣裳首饰或糕点过来。 起初云笙不理解,后来她觉得,或许他便是把她当成了他暗格里的那些偶人,或是什么小猫小狗,每日都要给她换上赏心悦目的衣裳和裙子。 好在云笙也喜欢打扮自己,更喜欢吃糕点。 她褪下衣裳,准备换上新裙子。 却没注意到,房梁之上的阴影处藏了个人。 沈竹漪半蹲在房梁上。 他放下衣裳后便听见了云笙的脚步声。 而后便想起了昨晚,她眼神湿漉漉地说他是好人。 他心中莫名地烦躁,房门打开时,他便下意识跃上了房梁。 丝毫没意识到的云笙开始解起领口的扣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沈竹漪面色阴郁地看向窗外。 外头的桃花花瓣飘进来,带着雨露的清香。 就在这时,云笙发出了一声叫嚷。 沈竹漪朝顺着声音看去。 少女弯着腰,正在整理半褪的衣裳。 入眼的是一片白皙的肌肤,白的小臂,白的腰肢,大片大片的白,白得像是流动的牛乳,快要溢出来。 她垂下头,侧对着他,隔着起伏的纱帘,少女披散在身前的乌发半遮掩身前柔软的丰盈。 朦胧的,迷幻的,风掠过纱帘时,像是吹开的正盛的桃花,近乎让人目眩神迷。 这襦裙款式繁杂,多处需要叠穿系带,云笙穿得不耐烦了,才叫嚷了一声。 “这个沈竹漪买的裙子都这般繁琐,他究竟知不知道要系多少个结,四处都是系带,哪来的这么多带子,中看不中用。” 然后她又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系着胸前的带子。 绢带系上去,将少女的柔软身形尽数勾勒出来。 沈竹漪近乎头皮发麻。 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他的心跳一声声如鼓声落下,近乎窒息,差点溺死在那片白中。 他倏地移开目光,死死地握住了手臂上的银色护腕,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地勃然而起。 这时外头的山野的风拂过来,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枚沾着露水的花瓣落在沈竹漪的眉间。 冰冷的露水顺着他的眉心蜿蜒流淌,坠入眼中。 那一瞬,清凉沁润的触感蔓延在眼眶内,耳边尽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视线模糊的那一瞬,他脑海里却全是那纱帘后那朦胧的一瞥,看不真切的身影。 第22章 第22章 迎亲这日,穆柔锦画上红妆,穿上喜服,代替新娘坐上了花轿。 而薛一尘和沈竹漪则是乔装成了轿夫,混在了迎亲的队伍中。 临行前,萧长老拍了拍穆柔锦的肩膀:“不必紧张,老夫会在暗处跟着你们。” 云笙起得也早,此刻正混在村民中看热闹。 薛一尘环视一圈,在看到人群之中的云笙时便阔步走了过来:“师妹,我与长老前去捉妖。若有变故,便用此符通知我,我会即刻赶回来。” 云笙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男子,默默点了一下头。 虽说她想着疏远薛一尘,可这种能救命又不贵重的东西,她也不傻,是不会拒绝的。 这是宗门任务,事后重绘一张还他便是。 见她同意,薛一尘冷淡的面色稍有缓和,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她。 云笙今日披了一件水青色嵌玉镶边缠枝素面的斗篷。 这些时日,她脸上多了点肉,面色和唇色也红润了许多,不再是以往憔悴的模样,越发明媚动人,在人群之中,他近乎一眼便找到了她。 云笙伸手去接符箓,缀着的琉璃手镯顺着纤细的手腕自然滑落。 薛一尘的指尖触及她柔软的掌心时,眼神微动。 只是一瞬,云笙便迅速收回了手,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轻声道:“多谢师兄,一路小心。” 这句“一路小心”令薛一尘微微一怔,有片刻的出神。 他想起从前,在外出历练时,这位师妹都会抱着一个装满点心和符纸的包裹,郑重地交给他,脆生生地叮嘱道:“师兄,一路小心。” 可是现在,她说这话时却没了当初的亲昵,更多的是疏离和恭敬。 莫名的,他不喜这种敬而远之的恭敬。 他往前贴近一步,想要叮嘱她保护好自己。 就在这时,云笙喊了句“小师弟”,便冲他急匆匆地告别,朝着远处的桃树跑去。 她发髻上鹅黄的丝绦拂过他的指间。 薛一尘下意识想要抓住,可那条丝绦却从他的指缝中钻走,徒留一阵少女的香气。 薛一尘盯着自己落空的手,陷入了久久的失神。 _ 云笙收下传声符后,便觉察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四处张望,看见了远处桃花树下的沈竹漪。 正值五月中旬,山下的桃花都谢了。可乌长山上的桃树仍旧满树的粉红云霞,开的绚烂夺目,不远处的小河潺潺流淌。 许是因为要扮作轿夫,沈竹漪今日身着一件红衣劲装,黑色腰带束着窄细的腰身,整个人显得高挑挺拔。 云笙跑过去,想和他打招呼。 沈竹漪却看都没有看她,转身就走,径直入了一旁的屋内-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踏入屋内。 云笙朝他跑来的时候,他却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 清晨起来时,他腿-间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异样。 他不是没有过这般晨起的状态,在以往杀人兴奋时,都会有过,这具身体正处于血气蓬勃的年纪,难以避免。他从未自己纾解过,只等着它自行消退。 可是这次却起来得格外久,久到他无法出门,衣摆之下的轮廓太过显眼。 月蚀之日将近,此地的浊气厚重。 他体内的业火开始失控。 虽然以往业火失控,只会有疼痛,而现在,这种疼痛便为酸-胀,难忍。 他垂下眼,额间覆着一层薄汗,眼尾和眼睑处都是红的,昳丽的眉眼越发生动起来。 一朵莲花在他腹间的匀称有力的薄肌上生长,莲纹顺着他小腹两条深深沟壑的肌理一路向下蔓延而去,生长在起来的那物上。 很快的,粉色的肌理间开出靡-丽的花瓣。 沈竹漪又疼又痒,浑身血肉若被虫蚁啃噬。 沈竹漪蓦地握住了床榻边的白鸿剑,他将剑横在身前,拔剑出鞘,盯着不受控制的那物,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就在此时,一阵清凉的风自窗棂处吹拂而来。 白鸿剑剑柄处的桃红剑穗迎风而动。 剑穗上的流苏扫过极具份量之物,扫过生长着莲花的粉色的肌肤,这剑穗是云笙亲手编出来的,尚带着一股少女的香气。 明明是极轻的力道,却又在触碰时,迸发出惊人的刺激。 就像是被柔软的长鞭狠狠抽打了一下。 沈竹漪顿时头皮发麻,双肩重重一颤,喉间也溢出轻-吟。 他额间的汗水一颗一颗坠落下去,汗湿的马尾紧紧贴覆在背部的肌理上,那过分清隽秾丽的眉目扭曲在一起,眼尾绯红,唇瓣也是红的,似是痛苦,又似是愉-悦。 他扬起脖颈,喉结沿着纤长的颈线滑动,长睫也兴奋欲绝般颤动着。 出来的那一瞬,他有片刻的失神,室内弥漫着花香。 粉色的剑穗覆上了他的气息,如同外头的桃花一般,粉白交加。 沈竹漪眼中却闪过,云笙那双柔软的手,将这枚剑穗亲自系上剑柄的画面- 云笙看着*沈竹漪的背影,莫名有些错愕。 她总有种错觉,这几日,他似乎一直在避着她。 不过她也没多想,跟着入了屋内。 这屋子朝东,窗户也被纸糊住,光线格外不好。 云笙推门进去,屋内昏暗,环顾一圈,都没看见人。 “砰”得一声,她身后的门骤然关上了。 云笙的心也跟着狠狠的跳了一下。 身后一道阴冷的视线缠了上来,如芒在背。 倏地,云笙被狠狠地抵在了门上。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手腕,格外用力,指骨都要陷入她的身体里。 云笙吓了一跳,转眼和沈竹漪对上目光。 他沉沉的视线一直盯着她手中,薛一尘给的那枚传音符。 云笙却没意识到,因为她一心想着别的事:“师弟,我知你要去执行王庭的任务,我一人留在村里,你有什么护身的宝物可以借我一用么?” 她既和沈竹漪签订了灵契,沈竹漪可是有保护她的义务的。 事关性命,她也不会客气。 沈竹漪的目光自那张传音符上移开,冷冷盯着她。 他漂亮的眼睫扫过来,语气更是像是淬了冰一般:“你的师兄不是都将传音符给你了么,怎么,还不放心?” 他身上有一股极冷的戾气,这令云笙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垂下眼,注意到沈竹漪的另一只手搭在刀鞘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刀柄。 云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见过他杀妖物,这是他要大开杀戒之前的动作。 ……他对她动了杀心! 云笙顿时感觉天塌了。 不想给宝物不给就是了,但也没必要杀了她啊! 云笙思索片刻,顿时明白了什么:“我与薛一尘什么都没说,我绝对不会泄密的,关于你的一切。” 沈竹漪不置可否。 他只是盯着她,冰冷的手指自她的脖颈上移过去:“每每碰你这里时,你都会颤抖得很厉害。”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脉搏,笑得很温柔:“你很怕死吧?” 云笙抖若筛糠。 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镇定下来:“对,我很怕死,我想活着。” “我说出去就会没命,为了我自己,我也必须得保密。” 沈竹漪没有说话。 她脆弱的咽喉就在眼前,甚至无需用刀,只需用他的手,轻轻用力,她便会软软地倒下去,她的体温,她的话语,连带着她的气息,都会荡然无存。 在他收拢手掌时,云笙却更快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腕那里有一道伤痕,是昨夜被夜明珠划伤的。 云笙捧着他的手,低下头,轻轻地朝那里吹了吹气:“师弟,你的伤口还疼么?” 她抬眸看向他,眼中像是蒙了一层柔软的水雾:“昨晚多亏了你保护我,要不然被伤到的就是我了。” “我不会再与薛一尘有任何来往,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透露你的秘密。” 她的唇很软,吹出的气息也很温柔。 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用手拂过他剑上垂坠着的剑穗。 那粉色的剑穗被少女握在掌心中。 就就在近日清晨,它末端的流苏才轻轻扫过他的…… 纵使沈竹漪已然清洗过多遍,其上并无任何意味,只剩下花香。 但他仍有一瞬的紧绷,眼睫却不禁颤动起来。 就像是那柔软的指尖并不是在抚摸着流苏,而是在抚摸…… 沈竹漪头皮发麻,瞬时将剑穗夺了回来。 她温热的气息落在他手腕的伤口处,有些湿润,却无孔不入,缠-绵的气息顺着他的伤口钻进去,像是蚂蚁在皮肤下爬,又像是无形的手,在肆意地搅动着他的血肉。 就像是她的呼吸已经浸入到他的五脏六腑中。 他太阳穴的青筋狂跳,下意识便想推开她,视线却停在她一张一合的唇瓣上。 在唇瓣开合时,会露出里边濡湿又红润的舌。 钻进他伤口的气息,先是缠绕过这柔软的唇舌,再融入他的血肉。 沈竹漪直直盯着她的唇舌,在她闭上唇的前一刻,他的手自刀上移开,用力地掐住了她的下颌。 云笙被他单手掐着下颌,合不拢嘴,话也说不顺口,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沈竹漪的指腹已经触碰到了她口腔里的软肉,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又湿-润。 他的手指足够长,能够完全探入她的口腔,抵住她的舌根,甚至抚摸她的咽喉。 光是想到被包裹时的那种温热感,他的呼吸便猛地停滞了,浑身发热,耳根也隐隐发烫。 云笙诧异地和他对视。 他的眼神平静,却比方才想杀她时更充满侵略性,令她毛骨悚然。 云笙被吓到了,在他欲要探入时,本能地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力道不轻,落在他的手指关节处,眨眼间便红了。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薛一尘的声音:“云师妹,你们谈完了么?迎亲的队伍准备出发了。” 云笙如临大赦,立刻推开身后的门,像是一阵风似的逃了。 沈竹漪没有追,而是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手指上的咬痕。 薛一尘蹙眉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去追云笙。 沈竹漪这才缓缓抬眼,看着二人相继离开的背影,眼尾凝着淡淡的讥诮。 沈竹漪短促地笑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凸出。 他的视线移向屋内的角落,在房门的阴影后,藏着一个提匣。 提匣上镶嵌着考究的珠宝,易磨损的边角也镀上了金边。 若是云笙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它。 将其打开后,便会发现里边装着各式各样的护身法器,更有一叠叠的符箓,皆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宝物,却被整齐有序地排列在了一个提匣之中,甚至为了方便拿取,设置了大小不一的隔层。 在最底下的隔层中,铺满了果脯和糖糕。 沈竹漪抽出身后的白鸿剑,一剑将提匣劈得粉碎。 第23章 第23章 很快的,迎亲的队伍便出发了。 山路崎岖,又恰逢落雨,路途泥泞,迎亲的队伍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以至傍晚,才过了山岗处。 而路经一溪水畔的乌山亭时,变故突生。 只见远处的山坡上燃起了数簇鬼火,狂风穿过山坳,像是呜咽,迎亲的队伍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为首的轿夫吓破了胆:“闹鬼了!” 薛一尘拔出腰间佩剑,沉声道:“不必慌张,继续护送新娘,此处有我。” 身后的沈竹漪淡漠的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看向他的背影,清隽的面庞在红灯笼的映衬下时明时暗。 喜轿颠簸了一瞬,里头的穆云岚却在此时掀了盖头。 她的目光透过轿辇,落在了薛一尘身侧的那道传音符上,良久,轻轻弯了一下红唇- 与此同时,身在柳家村的云笙正在四处布置符纸。 由于上次使用剑诀的失误,她回去后便细细琢磨,又改良了一番。 直至全部都布置妥当之后,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说有薛一尘给的传音符,但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当是多一重保障罢了。 她能依仗的,始终就只有自己。 她观望了许久,没见有什么异样,正暗自庆幸是自己多想之时,一声妇人的尖利的惊叫传到了耳中—— “鬼火!有鬼火!” 云笙一惊,立刻朝着薛一尘给的传音符低语:“师兄,柳家村有变,速回。” 说完,她便匆匆朝着村头赶去。 暮色沉沉,浓厚的雾霭中闪烁着幽蓝的鬼火,甚至有数不清的人影朝着柳家村逼进。 村民们都围了过来,“村长,那位道长不是说了,邪祟都被铲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柳茂德面色惨白,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他们发现新娘不对劲了,他们知道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柳茂德的妻子也像是知道些什么,急的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萧道长也不在这里!” 待到那些人影接近,众人才看清竟是一个个身着红衣的带着面具的纸人。 纸人端着乘着唢呐和红绸的盏托。 每接近一步,它们便会僵硬地齐声道:“吉时已到,请新娘入轿。” 柳茂德满头大汗,早已没了平日的憨厚和平实,颤声道:“柳家村的新娘已经送走了,那位大人不满意么?” 为首的是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 云笙认出这是活祭出的阴童子。 女童涂着血红的口脂和胭脂,直直看向他:“柳茂德,你阳奉阴违,当死。” 柳茂德吓得连连后退,他那三个虎背熊腰的儿子也像是鹌鹑一般缩在屋内。 他的妻子连忙将身后的念儿推搡出去:“别、别,我们这有新娘,你们将她带走,放过我们,放过我们!” 念儿被麻绳捆着,嘴也被堵住了,她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张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男童直勾勾看过来:“想买柳茂德的命,一个新娘可不够。柳家村所有未有出嫁的女子,都得入喜轿。” 柳茂德双手合十求饶道:“您把她们都带走,别杀我……” 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的村民们纷纷变了脸色:“村长,您在说什么?您怎么能对这些邪祟求饶呢!” 阴童子中的女童嘻嘻笑起来:“哎呀,真是一群蠢蛋,还不明白嘛,柳茂德把你们卖了呀!”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向地上的念儿。 就在此时,只听“咻”地一声,一道尾端燃着火的符箓划破夜空飞来,下坠时带出一路耀眼的星火。 众人顺着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粉色衣裳的少女手持符箓脚踏飞檐而来。 她双手掐诀,腕间缀着的镯子叮铃作响,口中念念有词:“神功受命,普扫不祥*,摄!” 那张符箓炸开,纸人的身子瞬时被毁了一半。 阴童子转而死死看向柳茂德:“你竟还敢勾结这些蓬莱宗的道人——” 柳茂德见阴童子那残破不堪的身子,吓得都快昏厥过去:“不是我,不是我。” 他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云笙:“你来做什么?萧道长说你是无用之人才将你留在村内,你快快退下!你知道他们是谁吗,莫要逞能害了我等性命!” 云笙没有回话,而是扬手,她身侧的荷包中数十张符箓飘出。 这些符箓围绕着少女飞速盘旋,像是纷扬而落的暴雪。 云笙掐诀,埋藏在柳家角落的符箓纷纷闪烁起金光。 柳茂德见她不听劝阻,上前就要夺她手中的符箓。 云笙侧身避开,反手掏出匕首抵住他的脖颈。 冰冷的匕首贴在他粗糙的皮肉上,云笙启唇吐出二字:“闭嘴。” 柳茂德吓得冷汗直流,也不敢再大声咒骂。 反而是他的妻子在一旁哭丧道:“还有没有王法啊,蓬莱宗弟子伤人了!” 云笙看也没看她,袖中飞出一道符纸,直接封住了那妇人的口。 那妇人涨红着脸,捂着脖子发出“呜呜”的声音。 解决这些拖后腿的,云笙两指并拢,四周罡风四起,卷起她浅粉色的衣角,符箓的金光照耀在她白净的面庞上,乌黑的发荡漾在风中。 她注视着黑暗中的纸人,扬声道:“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如律令,摄!” 话音落下,那些贴在屋顶上,窗棂处的符纸便纷纷化作凌厉的剑刃。 清冷的剑光撕破冗长夜色,如疾风骤雨一般,将那些踏足村内的纸人瞬间绞成粉碎。 一时之间,搞不清状况的村民们纷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云笙。 那位仙师一直口口声声说她没本事,村长也看不起她,他们自然也将她当做了普通的少女。 却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她出手相救。 想起曾经对她刻意的冷落,村民们面色格外复杂,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便连一直哭着捶地的柳茂德妻子也愣住了,贴了符纸的面上,表情滑稽僵硬。 云笙施展着符箓,额角淌下一颗颗汗水。 在符箓组合变幻的剑阵之中,那些纸人也无法接近村落半步。 她一面施展着符箓,一面指挥着村内的青壮年人守住村内的各个角落。 被麻绳紧捆着的念儿仰着头,怔怔地看着护在她面前的少女。 这一瞬,少女衣袂飞扬的背影和披着嫁衣的长姐重合。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满头是汗的云笙轻笑安抚道:“你放心,有我在,柳家村的女孩儿们,一个都不会受伤。” 念儿流着泪瞪大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眼眸中。 一柱香过后,那些纸人不再前进。 站在最前面的阴童子手牵着手,各举着一枚铃铛。 它们边摇铃铛边低声念着晦涩别扭的咒文,身后一众的纸人也跟着念了起来。 随着急促的铃声落下,原本躲藏在门内的少女们纷纷推开了房门。 她们像是魔怔了似的,朝着灯笼的火光走去。 云笙立刻道:“快点拦住她们!” 村民们反应过来,拼尽全力将她们拖拽回来,甚至还用绳子将她们捆住。 可这些女孩被控制后变得力大无穷,需要好几个壮汉才能拦下。 被控制住后她们便开始伤害自己或撕咬那些阻拦他们的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更有甚者咬舌自尽,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 云笙试图用符箓唤醒她们,却无济于事。 她知道这是束魂咒,用于控制人的魂魄,但同时施展的条件也比较苛刻,需要知道准确的生辰八字。 云笙双眼染上怒色,转头看向柳茂德:“你这老匹夫,将村内这些女孩的生辰八字也出卖给了这些邪祟?” 柳茂德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笙握着匕首的手加重了力道,陷入柳茂德的皮肉之中,泛出血线。 柳茂德疼得直翻白眼,生怕云笙一刀将自己脑袋割了,只好承认道:“饶命!饶命!村内有册子登记户籍生辰,我也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将这些卖出去的啊!” 村民们听到这话,彻底明白是柳茂德将他们出卖,破口大骂道:“亏我们敬你是一村之长,事事都听你的,柳茂德,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有个失去女儿的妇人上前狠狠扇了柳茂德的妻子一巴掌:“还有你这个狼狈为奸的毒妇,就因我女儿不肯嫁给你那蠢笨如猪的儿子,就日日咒骂我女儿是赔钱货,我要杀了你!” 村民们纷纷对柳茂德夫妇拳打脚踢,将怒气尽数撒在他们身上。 云笙看着这一幕蹙起了眉。 她对咒术也多有了解,知道这束魂咒用的越久对人体的损伤越大,轻则魂魄受损一生变得痴傻,重则魂魄离身暴毙而亡。 云笙攥紧手,心中挣扎万分,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中。 重来一次,她要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才对。 可是…… 她盯着自己腰间,那枚装符箓的锦囊。 这锦囊是那位教习她的符师,慕蓉知韫生前留给她的,上头细密的针线绣着一行小字: “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云笙将那枚锦囊捏在手心中,半晌,一脚将柳茂德踢开。 下定决心后,云笙走向那对阴童子:“你们不是要新娘么?我跟你们走。” 村内的众人难以置信地看向云笙。 他们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她日日披着厚重的斗篷,不过十六的模样,看起来比那些新娘还要年幼瘦弱些,本也应该同那些女孩一样,躲在家父长兄的身后,被保护关怀着。 阴童子盯着她打量片刻,嘻嘻笑起来:“我们要的是柳家村所有年轻女子,作为献祭给主人的新娘。” 云笙捏着一张符箓道:“你们若要这般贪心,我便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你方才也见到了我剑符的威力,这样的符还有十八张,隐藏在村内的角落。” 云笙自然是骗它们的,剑符已然在方才全部用尽,只剩她手上这唯一一张。 “我不管你们要这些年轻女孩做什么,我是来自蓬莱的修道者,身怀灵力,怎么也比这些凡人值钱多了,不是么?” 阴童子止住了笑,有些忌惮地盯着云笙手中的符箓。 二人对视一眼,便朝着手中的铃铛低语了一会。 片刻后,阴童子抬起头:“主人同意了,你代替她们,作为新娘跟我们走。” 云笙指了指身后的人群道:“把她们的束魂咒解开。” 阴童子再度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那些疯魔的少女僵在了原地,纷纷瘫软下来。 村里的人怔怔地看着立在村头的云笙,少女孑然一身,单薄的身影立在暮霭中,灯笼的火光映衬着她瘦削的双肩。 她垂下眼,任由那对阴童子给她披上厚重繁琐的嫁衣。 天上一轮清月落下的光辉照拂在她恬静的面孔上,连她纤长的睫毛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她的表情堪称平静。 柳家村陷入一片沉重的静谧,连夜风穿过林间的簌簌声都格外清晰。 柳茂德和他的妻子鼻青脸肿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像是无声的皮影戏,众人定格在夜幕中,几十双眼睛怔愣地盯着那穿着嫁衣的少女,被纸人拥蹙着走向花轿。 直至从束魂咒苏醒的念儿哭着喊了一句:“姐姐!姐姐!不要走!” 沉默可怖的夜色被撕开一道口子,村内的少女们纷纷掩面而泣。 云笙俯身入花轿时顿了片刻,便很快没入了轿帘之中。 阴童子提着灯笼,齐声道:“起轿——” 刺耳的唢呐声响起,花轿渐渐远去。 夜色中,似有人嬉笑着哼唱着: “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 乌长亭内。 薛一尘很快便将那些鬼火扫清。 而身着嫁衣的穆柔锦也将企图偷袭花轿的纸人打得节节败退。 薛一尘总觉得事情过于简单了些,以至于他在打斗时都会频频去看腰间的传音符。 没有丝毫动静。 他虽有不安,却也没理由回去。 就在此时,萧长老追着一道身影出来:“邪祟休跑!” 那道身影身着黑袍,动作刁钻,像是一阵疾风没入了林间,很快便不见踪影。 萧长老厉声道:“此人定是那幕后主使,他精通五行遁术,又熟悉此地地形,我们四人从林间呈包抄之势,将其围剿!” 穆柔锦和薛一尘点头应是。 唯有沈竹漪,神色恹恹地转过身:“我对他不感兴趣,先回了。” 萧长老当即便沉了脸色。 穆柔锦见状,上前劝道:“师弟,我知道你一心牵挂云师姐,不放心她一人待在柳家村,她那有薛师兄给的传音符,想必不会有事的。” 沈竹漪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我?” 穆柔锦略显窘迫地低下头。 萧长老拔出剑,拦住了沈竹漪的去路,冷冷道:“沈家小子,郢都王庭那边应当也有派你去彻查乌长山之事吧?你便这般随意,玩忽职守,如何同那边交代?老夫可不会帮你说谎掩盖。” 长剑映照出的寒光拂过沈竹漪的双眼。 他目光很平静,薄薄的眼皮盖着乌黑瞳孔的上缘,高束着的马尾融入诡谲低垂的夜幕。 无甚表情,可却令人觉察出他的不悦,像是这剑锋的寒芒,隐匿于夜色中,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殆。 半晌,沈竹漪终是开了口,收敛的下颌线尽显锋锐,口吻淡淡的:“长老的手伸的这么长,是宗内没有其他吩咐了么?” 萧长老瞪圆了双目:“你……” “想来也是。”沈竹漪双眸微弯,凉薄的笑意顺着眼尾消散,自顾自道,“长老年岁已高,腿脚多有不便,追一个小妖也要竭尽全力,就等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宗内怕是也不敢授予重任。” 这句话几乎戳在了萧长老的脊梁上,他年纪大,修为也在倒退,全靠着偷服禁药维持大宗长老的脸面。 萧长老气得脸都涨红了,持剑指向他:“你、你屡次出言不讳,顶撞老夫,简直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了!这次就算你再怎么解释,老夫也绝对不会轻饶了你,定要告到郢都王庭那儿要你好看!” 沈竹漪淡淡瞥他一眼。 而后,便见他腾空而起,足尖一点萧长老的长剑,直接踩着那剑尖跃到了树上。 他居高临下瞥了他们一眼,像是多停留片刻都是浪费时间似的,直奔柳家村的方向而去。 萧长老盯着晃动的剑身,惊出一身冷汗,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若是那小子方才想做些什么…… 他又羞又恼,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怒吼道:“你给我回来!”- 云笙坐在花轿中,死死地攥着手中那张剑符。 身上的嫁衣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嫁衣和盖头,就像是会汲取人的生机和阳气似的,让她无力觉得昏昏欲睡。 盖头底下是一片黑洞洞,耳边凄凄的唢呐声响个不停。 她暗自庆幸,自己身上藏了十二道护身灵符,符纸散发出的热度熨帖着她的心口。 只等符纸起效,她便可自主行动。 不知过去多久,花轿停了。 “请新娘落轿。” 云笙听见轿帘掀开的声音,她屏住呼吸,被搀扶着踩着什么东西下了轿子。 她目光垂下,顺着头盖看过去,瞳孔微缩。 那是一个扭曲四肢,被挖去双眼的人墩子。 由不得云笙害怕,她被搀扶跨过门楣,进入一个极为阴冷的房间。 那些唢呐声戛然而止,四周陷入诡异的静谧。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便觉得有什么靠近了自己。 云笙终于忍不住,一把掀了盖头,这才惊觉自己竟身处一个灵堂中—— 悬梁处挂着红白相间的绸缎,正前方摆着牌位和香炉,而在灵堂的中心,横放着一个黑木棺材。 漫天飘散着雪白的纸钱。 云笙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就看见几个对她举起桃木锥的面具纸人。 桃木锥的尾端打磨得极其锋利。 她想起沈竹漪说的,这桃木锥是要插入新娘的体内,用于封住灵魂。 她想也不想,扭头就跑。 那些带着面具的纸人见她逃跑,张牙舞爪地朝她抓来。 云笙虽有符纸护身,但也躲不过这般多的纸人,很快便落入下风。 眼见她要被抓住,这时袖中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竟是沈竹漪捏的那枚草编傀儡。 傀儡跳起来,发出尖利的咆哮,那些纸人竟都纷纷停在了原地,不敢上前。 近年来浊气盛行,人死之后,受到浊气影响,会变成邪祟作乱,比如柳招娣。 邪祟的等级分为魑魅魍魉,依次递增。 这些纸人应该是等级最低的魑。 她显然没想到沈竹漪随便做的这东西还比这些纸人等级高。 她眼神有些复杂,但也很快上道,狐假虎威地跟在草编傀儡身后,竟还真从这群乌泱泱的纸人中开出一条道来。 就在她快要跨出灵堂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也是一个带着面具的纸人,不过身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嫁衣。 见到这枚纸人,她身前的草编傀儡似乎有些焦躁不安,扭头手舞足蹈地催促着她。 不知怎么,云笙从中听出了要她快逃的意思。 云笙也确实照做了。 然后,那纸新娘动了。 她飞速朝云笙跑过来。 云笙看见她手上涂着豆蔻的指甲,像是锋利的钢刀。 云笙心中冒出一万个要避开的念头,可是腿脚却像是灌了铅一般,长在了原地。 ——她身上的嫁衣,竟在此刻变得像是一个沉重的枷锁,将她束缚在了原地。 眼见那指甲要落在云笙脸上,依偎在云笙裙摆的草编傀儡,两步作三步跳到她的肩头。 然后一跃而起,挡在了她的面前。 云笙一怔,她清楚地看见那锋利的指甲穿过了草编人的躯体。 而后,那枚粗糙的草编人便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化作几片凌乱的蒲草,纷飞从她眼前落下。 很快便要轮到云笙,就在此时,阴童子自灵堂中走出,呵斥道:“停下。” 那纸新娘便僵硬在原地。 阴童子道:“她是主人钦点要亲自活祭的新娘,你们退下吧。” 那群纸人便如潮水般褪去了。 阴童子看了云笙一眼,将灵堂的门重重合上。 云笙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因为她听见,在她身后的棺材内,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沈竹漪回到柳家村时,便看见了桃树下满地凌乱的符纸。 耳边传来女子的哭声,他沉了面色。 柳茂德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你们别打了!别打了!还不快替我松绑!” 念儿恨恨地看着他:“你害了大姐姐不说,又将云姐姐出卖给了那些妖怪!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柳茂德的妻子被抓瞎了一只眼,脸也被扇肿了,她恨恨啐了一口:“你这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才和她呆了几日,便帮衬着外人来害你父母了!” 柳茂德眼珠一转,看得出这些失魂落魄的村民们仍沉浸在恐惧中,便冷笑一声:“你们若不放了我,那些纸人迟早还会回来,届时遭殃的可就是你们。” “若你们现在给我解绑,或许我还能在他们面前替你们求情。就算你们不替自己着想,也要为你们的儿女着想,全村的生辰八字都给了他们,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无用!” 村民们震惊地看着眼前撕下忠厚老实面具的柳茂德,有火气盛的年轻人抡起袖子提起锄头就想要弄死他,被年迈的父母连拦住。 说着,柳茂德得意洋洋道:“那个小丫头片子的下场你们也见到了,就算再有本事,也要死,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是么?”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自低垂的暮色中响起。 早已如惊弓之鸟的众人立刻转过头,便看见一位身着红色颈装束着高马尾的少年踏着满地纷乱的符纸的走进村内。 他的眉眼自低垂的夜幕中显露,苍透的面色,浓黑的眼,过分红润的唇,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艳鬼。 柳茂德一下慌了神:“你、你还活着!” 沈竹漪冷淡的视线掠过众人:“云笙在哪?” 无人敢回话,还有人在默默垂泪。 只有念儿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哭着道:“村里来了邪祟,姐姐为了救我们,跟它们走了。都怪他——” 她指向柳茂德:“若不是他和那些邪祟勾结,控制了村内的女子,姐姐也不至于冒险和它们走!” 被亲生女儿指着鼻子骂,柳茂德又惊又怒:“明明是她蠢笨,我都叫她别惹它们了,它们把人带走便满意了,她还要平添事端,是她自己活该,啊!” 因为手背上传来的剧痛,他的话戛然而止。 柳茂德垂眼看着那只踩上自己手背的鎏金皂靴,上边金丝线绣着怒目圆睁的凶兽,华贵逼人。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他,落下的眼神空洞冰冷,像是在看圈养在围栏里的任人宰杀的牲畜,“你知道它们在哪。”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 柳茂德眼珠子转了转,心中似在谋划些什么。 只是没等他思考片刻,柳茂德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沈竹漪的靴子在他手指上用力碾过去,柳茂德甚至都听见了自己指骨粉碎的声音,仅有一块耷拉下来的皮肉连接着指骨。 在柳茂德痛呼想要逃走的时候,沈竹漪抽剑,直接挑断了他的脚筋。 柳茂德哀嚎着,倒在了血泊中。 沈竹漪双目透着戾气:“她能忍耐你们这些泥猪疥狗,我没有那么多耐心。” 柳茂德的妻子被吓得尿湿了裤子,哭喊着:“你们蓬莱一向都是以仁德闻名,你这是在威胁人!” “说。”沈竹漪的语气干净利落,像是刺穿水面的箭矢。 柳茂德不敢再动心思。 他在赌坊摸爬滚打多年,早已是阅人无数,更是有很敏锐的直觉。 这种眼神,他只在那些杀人如麻的凶犯匪寇上见过。 他颤声道:“我说、我说,我知道它们在哪,它们就在后山……” 云笙紧紧注视着那个棺材。 半晌,棺材被推开,里头坐起来一个人。 和云笙想象中的恐怖模样不同,那是一个身穿喜服的年轻男人,他身披红绸,眼下带着厚重的乌青。 他起身后,便一直贪婪地盯着云笙,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你比之前的那些女人,都看起来要可口,闻起来也香甜许多,想来能助我修为大涨……所以我允许你在成婚时,由我亲自献祭,死后也有荣幸和我同卧一棺。” 云笙一阵恶寒。 年轻男人阴恻恻笑了一下,缓步朝她走来。 云笙祭出袖中剑符,符纸化作一道锋利的剑风,直接朝他心口袭去。 年轻男人伸手一挡,那剑*符便打在他的胳膊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云笙注意到他身体周围有一道煞气形成的屏障护体,又取出一张符纸,年轻男人轻蔑一笑:“我有浊气护体,刀剑尚不能伤我分毫,你这些符纸又有何用?”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拍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 隐隐有沉闷的雷声响起。 云笙没有理会他,两指拈着符箓,取出匕首划破手掌心。 鲜血淅淅沥沥落在符箓上,云笙持着符箓朝他飞掷而去。 年轻男子避也没避,只是这次的符箓在接触到他之后,便在他腹部灼烧出一个大洞。 云笙捂着掌心的伤口,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神情:“那婚书上新郎的生辰八字,果真是你的,李常德便是你的名字。你为了延续寿命,用金银贿赂柳茂德,让他为你献上村里的女孩。” 这些邪祟的弱点,一是尸骨,二是生辰八字。 云笙在看过那帖婚书后,便在画符的时候,做了两手准备。 李常德目光一变,近乎凶恶地盯着她:“你敢伤我,毁我修为!我要将你生吞活吃了!” 他有了提防,再想命中他便格外不易。 云笙躲避的同时,尚在犹豫要不要干脆取心头血加持这符纸。 心头血比她划破手掌取血祭出的符纸威力要高上不少。 但若取了心头血,等于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灵力损伤大半,这般行为格外伤身,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恢复…… 在她犹豫的这一瞬,李常德便一掌朝她肩头抓去。 云笙虽反应过来,险些避开,却也被他的掌风震碎了肩头的衣物,新菱一般白皙的肌肤上出现了五条血红的抓痕,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全身。 云笙暗道一声糟糕,她的血对这些邪祟的吸引力似乎不小。 血腥味显然刺激了他,李常德伸出舌头舔过指甲上的血迹,狂热地盯着云笙肩头的伤口,咧开嘴角笑道:“我是新郎,是你的夫君,你将血肉奉献给我也是应该的。” 眼见李常德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云笙也顾不得其他了,立刻取出匕首对准了胸口,欲要取心头血。 就在李常德的爪子快要触碰到云笙的衣角时,只听“唰”得一声—— 一把雪白的长剑贯穿了房内贴着“囍”字的窗棂,横贯在了二人中间。 寒芒的剑身映照出云笙惊讶的双眼。 案上的红烛跳跃一瞬,便听“刺啦”一声,窗纸被长剑撕破。 沁凉的风混着泥土的气息呼啸进来。 卷起一地白色的铜钱,像是漫天落下的暴雪。 伴随着蜂拥而至的雨水,窗外滚滚乌云压下来。 身着红色劲装的少年踏在破碎的窗棂上,他一手握着长剑,另一手修长的五指提着纸新娘的头颅,猩红的血顺着他玉白的指节滚落。 他身后的灵堂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内灵堂内的纸人都化为灰烬,尚存一口气息的阴童子在火中痛苦地挣扎着。 “主人……” 闪电像是白日焰火一般闪过,照亮少年被雨水洗濯过的清隽面庞。 阴童子彻底化为灰烬,那纸新娘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白鸿剑剑锋对准了李常德,少年唇角噙着讥诮的笑:“披上了喜服,就是新郎了?” 第24章 第24章 李常德面色大变:“你是何人,如何闯进来的!” 沈竹漪不置可否,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那双桃花眼里掠过一点嘲弄:“你在棺材里躺久了,怕是不知,现在就算民间娶亲,也讲究三书六礼,四聘五金。” 他擦了擦剑,笑得格外温柔:“既什么也没有,便以头骨作聘吧。” 云笙吐出一口气,立刻道:“师弟,他腹部有伤,往他腹部攻……” 见到沈竹漪,云笙似乎放松了些,侧了身,便露出被撕碎衣物的左肩。 那一片雪白的皮肉上,五条血淋淋的抓痕格外刺目。 沈竹漪面上的笑也褪去,面色阴沉得骇人。 眼见那李常德暴起,沈竹漪仍旧不为所动。 云笙急得团团转,不要命地将符箓全部朝李常德的后背掷去。 沈竹漪忽然暴起,一个瞬间他便闪身来到了李常德面前,伸出手死死掐住了李常德的脖颈。 他动作暴戾,用了十成的力道,手背上的青筋脉络都一一突起。 沈竹漪柔声道:“我改主意了,你要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一声闷雷落下,他右手的白鸿剑便似是游龙闪电般破空而出,直接将李常德周围护身的煞气击碎,穿透李常德铜墙铁壁般的身体。 李常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迅疾的剑风带着向身后的屏风撞去。 屏风顷刻间便“轰”得倒塌,便连屋内的门扉也都在剑风之下隐隐振动。 “嗬……” 屏风倒塌溅起一地烟尘,屋顶的红绸四散飘逸,云笙不由得眯起眼。 待到烟尘散去后,云笙望见,李常德无力地垂着头,被白鸿剑牢牢地钉在了灵堂的棺材内。 李常德挣扎着要起来:“我练就一身功力护体,你们奈何不了我!” 云笙兀自吃惊时,沈竹漪已来到了她身侧,“念咒。” 云笙会意,拈着符箓掐诀道:“屠割鬼爽,风火无停。千千截首,万万剪形。魔无干犯,鬼无祆精。如律令,摄!” 待符箓成形时,沈竹漪攥住她握着匕首的手,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入。 云笙的手被他宽大的掌心包裹着,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匕首的尖端没入他的心口。 耳边传来衣襟刺破的声音,她甚至能感受到,匕首破开皮肉时的震动。 一滴血珠自沈竹漪的心口飘出,涌入了符箓之中。 瞬时符箓金光大作,直直朝着被钉在棺材上的李常德飞去。 在接触到那符箓时,李常德发出尖利痛苦的哀嚎,仅在短短的瞬间,便同那棺材一起化作了一地齑粉。 整个灵堂瞬时陷入一片静谧,雪白的纸钱纷扬而落。 角落的十二连枝青铜灯散发着幽幽的光晕,唯有窗外的雨声仍连绵不绝。 眼见那李常德彻底湮灭,魂飞魄散。 沈竹漪眉间的戾气才消散在眼角眉梢中,转而慢条斯理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净,还给了云笙,唇角绽出一抹温和的笑:“师姐做得很好。” 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红唇被血色浸染。 擅取心头血加持符箓本就是极为伤身之事。 更何况他还并非画符之人,这种反噬便会更加痛苦剧烈。 云笙道:“你不用做到这般地步,只需制服了他,将他封印在棺材内便好了。为了他伤害自己,不值得。” 沈竹漪抬起手,以手背拭去唇角的血:“我若来晚一步,师姐是否便要取心头血?” 云笙没有反驳,不知为何,竟还生出一丝心虚,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也是情急之下才……” 沈竹漪的目光继而落在云笙肩头的伤痕上。 空气中弥漫着她血液的香味,弥漫过他鼻尖,像是一种甜腻芬芳的花香。 云笙被他这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她的眼神四处张望,最后蹲下身撕了喜服的裙摆,作成一个简易的披肩,盖住了露在外头的肩膀。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莫名的,像是被在乎的感觉。 在蓬莱经年累月的忽视,还有那些根深蒂固的“以旁人为先”的教导。 云笙早已习惯了不被关心和重视,也从不认为自己值得这样的对待。 肩上的在她看来只是小伤,她没想到沈竹漪会这般动怒。 她甚至觉得自己将伤势露在外头,有种故作柔弱、大做文章的嫌疑。 她裹紧了披肩。 这些认知令她莫名有些慌乱和羞耻。 云笙垂下头,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他是心疼那些药材,毕竟往日里她要是伤着了,更是要用无数名贵的药材做成药浴养回来。 云笙心中千回百转,低垂着头,盯着手中的符箓,开始胡乱地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破符烂纸么,怎么现在又夸我的符画的好了。” 云笙一怔,一抬眼,便见那张薛一尘给的传音符竟到了沈竹漪的手上。 她望向自己空落落的荷包,不知他是何时拿了去。 橙红色的烛光落在沈竹漪乌黑的眼底,像是燃起了一场腾腾烈火。 那枚传音符的尾端落入烛火之中,很快便焚烧殆尽。 沈竹漪笑了笑:“不能护主的符纸,才是无能无用。” 云笙没有阻止。 这枚传音符已经用过一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现已化作一张废纸,不能再使用了。 云笙转而望向了灵堂外:“这李常德利用年轻新娘的精血修炼邪功,他所在的这栋宅子,必然还有蹊跷,我打算去探查一下这个宅子,说不定还有幸存的人。”- 李常德所处的宅子就坐落在乌长山一处瀑布的上方,其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被雨水润泽,越发显得青翠浓郁,曲径清幽。 红日西坠,暮色四合。 雨势越发大,云笙并未找到生者,只在一个宗祠内发现了十几具新娘的尸体。 那些尸体干涸枯槁,稀疏的白发散落下来,如树皮一般的皮肤紧紧贴覆着仅剩的一把骨头,一看便是被吸干精血而亡。 想到她们生前都是及笄年华的少女,云笙便觉心中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顾不得她们凄惨的死状,云笙很快发现端倪。 这些新娘被倒挂在房梁处,而在这宗祠的四个角落都摆放着归阴灯。 云笙曾在万物志尚看过这种灯,知道它是用来将束缚死者魂魄的,魂魄无法转生,便会化为怨灵,供那些邪修驱使。 可这些怨灵却仅仅是被关在这里,并未用去害人。 云笙狐疑,便看见一缕缕黑气自那些归阴灯中飘出,涌向一个香案上供奉的神像。 云笙从未见过这种神,它紧闭双眼,左手抓着血淋淋的心脏,右手握着一把匕首。 在那神像坐下,绘着这神像图腾的阵法。 很显然,这些怨鬼产生的戾气便是用来滋养这个法阵的。 云笙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沈竹漪忽然道:“有人来了。” 夜色渐深,祠堂的三合院中有很多连接的花梨木浮雕隔断屏风。 云笙拉着沈竹漪躲藏在了东厢房的屏风之后。 虽在下雨,她仍不放心,询问沈竹漪是否有隐匿气息的方法。 沈竹漪绘出一个结界罩住了二人。 很快的,躲在屏风后的云笙望见有两人一前一后落在了祠堂的飞檐拱顶上。 前者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 后者身着一身阔袖云纹袍,正是萧长老。 云笙睁大了眼,压低声音道:“萧长老?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竹漪嗤笑一声,倒是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 披着斗篷的人落了地:“你那徒弟薛一尘,甩掉了么?” 萧长老拂去身上的雨水:“老夫命他往相反的方向追去了,暂时跟不上来,柔锦会稳住他的。就是沈家那小子,恣意妄为,不将老夫放在眼里,怕是个变数,迟早要解决了他!” 斗篷人阴恻恻笑道:“蓬莱宗的长老,当真是威风。这是你这次得到的丹药,继续为魔域效力,你便可以得到更多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的丹药。” 萧长老剜了他一眼,急切地接过了丹药:“你们此番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未免太过着急了些,都惊动了蓬莱宗和郢都王庭!蓬莱宗那边还是老夫主动揽下了此事好替你们遮拦,可郢都王庭那边,若是沈家那小子发现了什么端倪,回去禀报……” 斗篷人道:“魔域的老东西们等不及了,命我加快供奉祟神。若那小子真发现了什么,便唯有杀之而后快了。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你不是也知道么?郢都王庭里的那位……也是我们的人,他与一众宗门都关系匪浅,倒不必过于惊慌。” 云笙感到有些荒唐,不止因为萧长老的真实面目,更因这两人就在沈竹漪的眼皮子底下讨论要杀他。 她悄悄睨了一眼沈竹漪的脸色,他面色平静,只是一直望着天上。 云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云层边缘出现了一片阴影,这道阴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月亮。 月光越发黯淡,铅云低垂,暴雨如注。 月蚀之日! 近几年来,不知为何,月蚀之日越发频繁,甚至接连几月都有的这种不详的天象。 云笙想到沈竹漪也是在上个月蚀之日开始失控,她不免有些急了,悄声问道:“师弟,你没事吧?” 沈竹漪沉默了一瞬,道:“无妨。” 如若不是看见他眼尾逐渐显现的红莲,云笙差点就要放下心了。 他的脖颈上暴起一根明显的青筋,莲纹缠绕着这根青筋生长,一下下颤动着。 沈竹漪周身的气息紊乱,他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围绕他二人的结界也开始动荡不安。 云笙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沈竹漪,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下来,别这个时候发病,我还想多活一会。” 那两人一瞧便不简单,若是被发现了,避免不了一场恶战。 沈竹漪就算是再怎么虚弱,肯定可以全身而退的,而她就不好说了。 到最后,云笙绝望地双手合十开始作法:“老天爷求你了,快让月亮出来……” 云笙从没有一刻这般希望老天能开眼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神神叨叨地将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而后,她听见沈竹漪笑了一声。 云笙像是见了鬼一样看向他。 和平日里的笑里藏刀不同。 少年乌黑的瞳孔泛着绮丽的瑰色,眼角的红莲也跟着晃动,过于秾艳的面容在此刻生动活泛起来,在夜色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低下头,整个胸腔都在起伏,笑声丝毫没有收敛,琅琅如玉石碰撞般清澈悦耳。 云笙面如死灰。 疯了。 他这是彻底没救了。 眼见他发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就连雨声都盖不住。 黑袍人若有所察地朝他们二人的方向看过来。 云笙都快吓晕了,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踮起脚尖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蹙着眉,对他摇摇头:“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请你忍耐一下。” 沈竹漪缓缓低垂了眼睫。 她的掌心横着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这是方才祭出符咒时用匕首划伤的。 此刻还没有愈合,她的血液散发着一种绮靡腥甜的幽香。 像是凋零的白玉兰花瓣,被碾碎后的味道。 沈竹漪盯着她的眼睛。 业火像是在舔舐他的心脏,被灼烧的胀痛感,焦渴得快要死掉的悸痛。 他盯着这样的眼睛,看着她眼底的哀求。 他想起幼时秋猎时,那匹在他手下垂死挣扎的鹿。 他剖开它柔软的皮毛,触及它的脏器时。 也是这样柔软的眼神。 温热的鲜血渐了他一身,他的心脏疾跳,尾指蜷缩颤抖- 云笙非常不好受。 沈竹漪的呼吸急促,铺洒在她的食指上,像是柔韧的片羽搔刮过去。 云笙痒得蜷缩起食指,可那种痒意从这这一小片肌肤蔓延至全身。 云笙忍不住抬眼和他四目相对。 他眸光幽深,垂下的视线同他此刻的体温一般,烫得惊人。 云笙顿时慌了,眼神也立刻错开。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猛地攥住了手腕。 她眼睫颤动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沈竹漪反客为主,用力捏着她的腕骨,不让她逃离。 她不安地挣扎着,他五指收拢的力度便越发重,像是要将她的手腕掐断似的。 他的眼神也紧紧攫住她,如有实质一般,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往前走一步,云笙便立刻后退一步,瓷白的面孔上充满不安,眼神四处躲藏,连衣摆都不敢和他挨着。 直至云笙的背抵在了身后的梨花木浮雕上,再无退路。 他的膝盖分开她的双膝,强硬地挤了进来。 她才被迫,颤巍巍地和他对视。 他眼尾的红莲越发明艳,那抹病态的朱红弥漫至了整片眼下的肌肤,垂下的眼睫乌黑浓密,吐出的热气尽数扑洒在她的掌心中。 他攥着她的手,声音透过她的指缝传出来,沙哑低沉。 他轻笑着:“师姐,你求神求天。” 似是喟叹,也似是受不住的喘息。 冰冷的指尖在她手腕上划动,他阴郁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后面的话更是听不真切。 “……缘何不求我呢?” 云笙仍期盼着,他能说出什么缓解的办法。 她在原地不敢动弹,只得轻声安慰道:“那我求你!我求求你还还不行嘛!” “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还是说,我的血能让你好受一些么?” 屋外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飘进来。 虽努力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可云笙一连串的问话还是不免透出心中的焦虑。 沈竹漪忽的沉默了,在风雨中,那双乌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像是在仔细分辨她的话。 云笙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你还能维持这个结界么?”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有飘落的雨珠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 他低下头,将鼻尖埋入她的指缝中,温驯地挨蹭着,可是呼吸声却越来越粗重。 他的喉结重重地滚动着,像是在用力吮吸她的气息,用以平复体内的灼热。 云笙注意到,他的躯体开始颤抖,他弓着的背脊,像是一弯弧度漂亮的弓弦,似在忍耐着什么痛苦,高束的马尾也垂落下来,像是一掬清水,流泻在云笙胸前的衣襟上。 云笙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自暴自弃地想着,若是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那便这样吧。 直至,他的唇瓣蹭过她手心的那道外翻的伤口,细微的痒意让她蹙起了眉。 云笙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与此同时,猝不及防的,沈竹漪轻轻舔了一下她掌心的伤口。 冰冷的雨水伴随着冷风灌进云笙的衣领,她却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火热而濡湿的舌尖描绘过她掌心的纹路。 那一瞬的悸动与温热。 云笙的脑海中炸开一道白光,酥麻的感觉自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整个身子都瘫软下去,只得挨着身后的屏风,唇瓣哆嗦着,千言万语全部乱成一锅粥。 沈竹漪膝盖向上一顶,轻松地架住了她下滑的身子。 云笙感受到,沈竹漪开始吮吸那道伤口,他温热的唇舌游移在她的血肉间,越发用力。 像是想要从那道狰狞的伤口钻进她的身体,吞吃掉她一般。 云笙手心泛起奇异的痒,如同在被千百只蚂蚁啃食。 几个清晰的大字涌上心间—— 他他他,他是真的疯了! 云笙的脸涨红,连手都不听使唤了,直接往他脸上胡乱地招呼了过去。 沈竹漪没有躲闪,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 力道并不重,放在某些时候,还有调情的嫌疑。 偏偏他生得白皙,侧脸泛起春雨后的红潮来。 受了这一掌后,他缓慢地舔去唇瓣上残存的血珠。 脖颈上的妖异的缠枝莲纹兴奋地疯涨,顺着脖颈青紫的血管蔓延至清晰的下颌线。 沈竹漪侧着脸,长指拂上被打的地方,似是清醒了。 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下。 而后,他周身的气息彻底紊乱,围绕着二人的结界在此刻寸寸碎裂。 早就警觉的斗篷人瞬间觉察到了空气中灵力的波动,目光朝他们藏身的地方刺过来,厉声道:“谁!” 云笙两眼一黑。 天杀的沈竹漪!! 快跑! 第25章 第25章 斗篷人旋即扬起手,一道黑气便从他袍下窜出。 那道黑气在空中化为一条嘶吼游动着的巨蟒。 粗壮的蛇尾一下便将云笙前方的层层梨花木浮雕屏风撞碎,很快那处便化作弥漫着大片烟雾的废墟。 待到烟雾散去,那处却空无一人。 斗篷人目光一变,转过头,便看见一少年揽着身着嫁衣的女孩的落在了屋檐处。 他们二人皆着浓稠端庄的正红,在这泼墨般黢黑的苍穹下,像是燃烧着的烈火。 萧长老在看清二人面容时,更是大惊失色。 “沈竹漪!”萧长老的神情变了又变,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扭曲成一团,“老夫早就想将你这目无尊长的小子抽骨剥皮,没想到你如此不知死活,竟主动送上门来,那便由老夫亲自清理门户!” 沈竹漪的发带被狂风吹得飘动,额前的乌发低垂,遮挡住视线,他的神情也隐没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惊慌过头的云笙开始接受事实,反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那便想办法逃命。 她四处张望,暗地里寻找着逃跑的路线,想法设法地拖延时间。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扬声道:“萧长老,我好歹是掌门名下的弟子,此番跟着你出来除妖。你若杀了我们,回去如何交代?” 萧长老的目光转向云笙,冷冷一笑:“如何交代?你这黄毛丫头,无父无母,资质愚钝,死了便死了,你不会以为尹禾渊真有多重视你吧?老夫就告诉你,尹禾渊就是把你当做取血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道凌厉的破空音打断。 萧长老瞳孔一缩,迅速侧过头,却仍被那缀着铃铛的刀刃划破了面颊。 他半是惊恐半是愤怒地朝蝴蝶刀的方向看去。 沈竹漪抬手,将额前被雨水打湿的乌发顺至脑后,露出一双凉薄的眼:“萧山,以你行同犬彘之资,能苟活到这般年岁实属不易。我给过你机会,你却不多加珍惜。” 萧长老怒目圆瞪:“你、你!沈竹漪,老夫要将你碎尸万段才可解心头之恨!” 斗篷人蹙了蹙眉,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沉声道:“不可轻敌,一起上,解决了他们,免得夜长梦多!” 说罢,他五指成爪,袍下生出数条吐着信子的黑蛇。 萧长老冷哼一声,也从另一方持剑包抄而来。 云笙迅速搜罗着身上是否还有可用的符箓,就差把裙摆掀起来找了。 她急得团团转,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还不忘朝沈竹漪道:“师弟,我数到三二一,待会我们分开跑……” 大难临头各自飞,能跑一个是一个。 云笙扔出一张带着障眼法的符箓,扬声道:“三、二、一,跑!” 她往腿上贴了一道疾风符,瞬时脚下生风,提起嫁衣的裙摆越跑越快。 跑到一半,她按着胸口喘气,却也没见有人追来。 云笙回过头,却看见沈竹漪仍站在原地,而那两人显然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呈左右包抄之势朝沈竹漪攻去。 风雨呼啸,闪电在云层中穿梭。 云笙看见,沈竹漪的手移向身后从未动过的剑匣。 他从剑匣中抽出了一把缠满白布的剑,白布散落一地,露出斑驳的剑身。 那是一把碎剑,泛着血红色的光泽,不似白鸿剑那般清澈无暇,反倒是透着一股戾气。 剑身的寒光拂过少年的面庞。 沈竹漪的手一寸寸拂过剑身,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斑驳的鲜血染上剑身,很快便被吸收了干净。 吸饱了血后,剑格上的篆文一点点亮起,发出诡异的红光。 狂风卷起他的衣摆,他腰间的铃铛也在雨中“叮铃铃”得响个不停,越发急促,像是催魂夺命的乐曲。 飘摇的风雨中,他沉声唤了一句:“穷奇。” 话音落下,沈竹漪手中的剑瞬时红光大作。 剑柄处刻着的三道戒箍齐齐崩裂,封印瞬时破灭。 一道惊雷炸响,只见一对硕大的黑色翅羽在他身后“唰”得张开。 闪电撕裂开天际,一只状似猛虎生着双翅的凶兽在少年颀长的身躯后渐渐显露出形态。 它的脊背高耸宽阔,如山岳般压在云层中,双翅挥舞间生出一阵疾风,冷冷睥睨着众人。 云笙不敢跑了,怕被这凶兽发现,吓得躲在了角落中。 她记得这凶兽,她曾在沈竹漪的识海中见过它只有一颗头颅的样子,那时它还想吃了她。 它果然和沈竹漪是一伙的! 穷奇嘶吼道:“他奶奶的,你终于舍得放老子出来了,老子多久没吃人了,都要憋坏了!” 它体型庞大,却行动如风,很快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斗篷人的上方。 在它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下,斗篷人身侧的那几条黑色蟒蛇早已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 斗篷人暗道不好,立刻施法结出法阵想抵御片刻,争取逃跑时机。 可阵法被那穷奇一脚踩碎,斗篷人尚未来得及跑,那张生着獠牙的血盆大口已至身前。 “咚”得一声,斗篷人的头颅被一口咬下,只剩下半个身子从屋檐滚落,落在雨中。 血水蜿蜒一地,萧长老从身后提剑朝穷奇刺去。 转瞬间,穷奇如镰刀般的利爪便接住了那把剑。 强烈的碰撞下,那把剑顷刻间便粉碎,连着萧长老的左手手臂亦被撕扯下来。 穷奇口中嚼得嘎嘣脆,发出一声干呕:“你们这些老东西,修得什么邪门歪道,皮都松了,难吃得紧。也是世风日下,换做以前,老子哪里看得上你们……” 萧长老捂着冒血的胳膊在哀嚎着,他似乎认出了穷奇的身份,浑身的气焰都蔫了下去,只是看向沈竹漪道:“却邪剑!” “你、你竟这般大逆不道,将这却邪剑中封印的灭世凶兽唤醒,沈竹漪,你这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为天下所不容,无论是郢都王庭,还是魔域,都会要你死!” 沈竹漪轻笑了一声:“大逆不道?谁定的道?” 他的长靴踩在血泊中,居高临下看着他:“这道既容不下我,又有何存在的必要?” 萧长老咳出一口血,指着他叱责道:“你所作所为若是败露,就不怕连累到金岚沈氏么?难道你想要沈氏因你而被灭族么?” 沈竹漪的笑意淡了下去。 雨滴溅在深浅不一的水洼上,祠堂挂着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 沈竹漪垂下眼眸,眸间也好似淌着一涧浓郁的黑水。 半晌,他的声音自纷扬幽怨的雨丝中传来,仔细听去,似是一声自嘲的冷嗤,“沈氏三千户,早已覆灭,萧长老忘了么。” 萧长老蓦地一惊,抬头看向他,唇齿也磕绊着:“你……你……” 沈竹漪却只是垂着头,被雨水打湿的长睫缠成一绺一绺的,在眼窝下化作浓重的阴翳,说出的话也似冰坠雪掣一般。 “昭明五年,九月初九。那日祁山堆满了尸体,将洛水染成了血河。萧长老说不定亲眼目睹过。” 说至此,沈竹漪的眼睫轻轻扫过来,眼尾的红莲像是泣血一般,在雨中绽放。 萧长老已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的指尖暴露出他的恐惧,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红莲业火,你是琴川沈氏余孽,你竟没死!” 话音刚落,他的声带便被沈竹漪一剑割断。 萧长老捂着脖子,血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淌出,他只能发出几声“嗬啊”的干吼。 暴雨如注,冲刷着庭院内的鲜血。 沈竹漪淡淡将剑上的血抹去,瞥向一个角落,温声道:“过来。” 面如死灰的云笙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又聋又哑的人。 穷奇见了她,显然兴奋了许多,铜铃大的眼睛都开始冒光:“对了对了,这丫头才是宝贝,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馐美味!” 云笙看见它馋得流口水,更是心生绝望。 今日莫名其妙地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她是不是真的要活不成了? 在场的人,蓬莱宗的长老是魔族的暗线,蓬莱宗的弟子是已然灭族的琴川沈氏。 合着就她是蓬莱本地人。 沈竹漪轻轻一瞥,细长的眼尾像是一弯柳叶刀刃,穷奇立刻安分了下来。 然后,他的剑锋指向地上苟延残喘的萧长老,轻轻笑道:“是你说她灵力不足习不了剑术?” 萧长老跪在雨中,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云笙努力从他口型中分辨出,他似乎还在嘲笑自己是废物。 饶是云笙脾气再好,这会也终于动了怒气。 他身为蓬莱长老,和魔域的人暗中勾结,谋害弟子,怎么还能摆出一副好为人师、尊师重道的架子? 上辈子,她被诬陷成魔域细作的时候,这老匹夫还指着她的鼻子大放厥词,说她不仅无能无用还品行败坏,因有她这么一个弟子而蒙羞。 他有教过她一星半点的剑术么,她怎么就是他的弟子了,尽会胡乱污蔑人! 沈竹漪笑了笑,朝云笙勾了勾手:“过来,我教你习剑。” 云*笙慢吞吞走上去。 血混着雨水蜿蜒,汇成一条小溪般。 显然,沈竹漪现在状态很不对劲,玉白的半张脸尚沾着血迹,唇角携着平和温润的笑,像是平静到一定疯魔的程度。 云笙不敢惹他,接过了他递出的白鸿剑。 平日他出剑时格外轻盈,但实际上的白鸿剑很沉,提在手中挥舞时,她得使出十成的力道。 她握着剑尚有些吃力,他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腕,引她持剑时,紧贴着她的后背,身上火燎一般的温度烫得她浑身发颤。 雨仍在下,顺着宗祠的飞檐滴滴答答淌落。 山野的风格外萧瑟,她浑身冰冷,唯有身后他的身体,是唯一的热源。 雨水顺着他的喉结淌落下来,坠入进她的衣领中,消失在心衣里。 唯有这颗雨水,沾染他的体温,是热的。 哪怕只是片刻的接触,春雨的寒意也被他的体温驱散,令她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云笙不敢贪恋,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焐热她的,是他身上温热的鲜血。 劈、斩、挑、上旋下刺……仅仅是一个最为基础的剑招,云笙却学得极为吃力。 待到她能独自比划出来,沈竹漪瞥向萧长老:“你右手尚能持剑,起来与她比试,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走。” 萧长老蓦地抬起头,喉中发出“嗬嗬”声,似是在咒骂。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将一把铁剑扔给他。 萧长老迟疑一瞬,还是选择捡起了剑,无论如何,他都要作最后一搏。 捡起剑的瞬间,他便发狠地朝一旁的云笙刺去。 沈竹漪他是奈何不了,可这云笙是什么东西。 纵使他死在这里,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云笙旋即架剑挡住,她脑中只有沈竹漪方才教她的最基础的剑招,又是初次握剑,很快便被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打得节节败退。 萧长老手中的剑似毒蛇吐信一般,有佯攻亦会声东击西。 云笙努力分辨其中的真真假假,应对得格外吃力。 就在要被刺中要害时,她发现握剑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忽的利落地翻转,横剑将对方击退。 云笙有些惊讶,很快她便注意到了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条银色的丝线,在雨中泛着润泽的光。 而这条银线的另一端,就缠在沈竹漪的手上。 是沈竹漪的傀儡线! 云笙后背漫上冷汗,他何时系在她身上的?她竟一点都没有觉察。 沈竹漪微微笑道:“沈氏剑法概不外传,我只教一次。” 云笙低下头,紧紧攥着剑,没敢问这个沈氏是哪个沈氏。 旋即,她手中的白鸿剑便似活了一般,在她掌心灵活地翻转,剑光翩若游龙,挥动时追光逐影,分割雨幕,雨水如断落的珠子飞溅而下。 剑风更是格外凌厉,招招直奔要害。 萧长老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出剑也越发狠辣,只想着发泄心中戾气。 直至最后,他的招式都开始变形,被云笙抓住空子—— 少女足尖轻点,于雨中曳步,大红的衣摆迎风而起,猎猎作响,所过之处泛起的水花若白梅般纷扬,只听她手中长剑一声铮鸣,萧长老手中的剑便被挑飞,应声而落。 云笙剑指萧长老鼻尖的时候,他整张脸都开始扭曲起来。 沈竹漪像是早就料到结局般,轻笑了一声:“看见了么?她并非不能习剑,只是你太过无能无用,教不了而已。” 萧长老心中紧绷着那根弦终于断了,他自诩剑术了得,教出的徒弟更是遍布九州。 只是年岁过高,需要用禁药来维持修为才会屈尊与魔为伍。 他如何能受这般屈辱,他眼中满是羞愤和恼怒,想也不想便朝云笙扑去。 他自知是活不成了,定要和她同归于尽。 与此同时,沈竹漪手腕微转,那根锋利柔韧的傀儡线猛地绷直,透出一股森冷的杀意。 云笙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抬起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剑光落下时,水花纷扬,萧长老撞上了剑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她。 云笙瞳孔紧缩。 那种剑刺破躯体的震动,顺着白鸿剑的剑柄到了她的手心。 沈竹漪慢步来到她身后,攥住了她握着剑的手。 他的身躯像是蛇一般从后边贴覆上来,柔声道:“师姐,我说过,所有妨碍我们的人,都得死。” 话音落下,他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带着她的手,将剑往前送出,彻底穿透了萧长老的心脏。 鲜血像是解冻的小溪般喷溅而出,萧长老彻底合上了眼。 云笙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剑的手染上鲜血。 她虽除过妖,却从未杀过人。 哪怕这个人要杀她,是个败类。 却也让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半会难以缓解。 她蓦地挣脱开沈竹漪,手中的白鸿剑落在地上。 她发着抖,迅速拉开与他的距离,颤抖着手步步后退。 随着萧长老咽了气,倒在血泊中。 云笙也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跟着跌坐在了地上。 她双目失焦,只是虚虚定格在廊下一盏灯笼上,在雨雾中汇成一团昏暗的光。 半晌,一阵声音将她唤醒。 云笙这才抬眼,看见沈竹漪提着长剑朝她走来。 剑尖在海棠花纹的石砖上掠过,发出刺耳的声响,拖拽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云笙怔怔地望着他。 要轮到她了吗? 琴川沈氏。 她是知道的。 在十年前,郢都王庭以北的,最负盛名的名门望族。 沈氏少主名为沈霁,机巧忽若神,身负剑骨,年方五岁便可引灵入体,七岁习得沈氏一十八式惊鸿剑法,在三宗比试上一剑成名。 王庭太子和帝姬游街时,这位小少主便作为剑主之后骑马立于二人身侧。 少年意气,沈霁甚至于王庭盛宴中言出十年之内,必是郢都王庭白玉京十二楼榜首。 直至昭明五年年初,魔域来犯,琴川沈氏投敌,祁山被王庭联合仙盟一举出兵歼灭。 传承近百年的沈氏一族,近三千人口尽数死于那场战争,无一生还。 那位惊才绝艳,千年出一剑骨的沈氏少主,也陨落在那一年。 曾经目睹过沈氏少主风姿的人不由惋惜感慨道:“祁山洛河血水凝,世间再无惊鸿影。” 提及琴川沈氏,再无当初美誉,落在王庭流芳阁史书上的寥寥数笔,也是劣迹昭著,名声狼藉。 虽说当年之事疑点重重,可沈氏大势已去,很快便有新的氏族受王庭恩惠如雨后春笋而起,王庭之内尚不太平,都在争权夺势,谁又会在乎呢? 故而方才萧长老才会称沈竹漪为沈氏余孽。 所以,沈竹漪并不是金岚沈氏的人,他是琴川沈氏的少主沈霁,那场战役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隐藏身份来到这里,是为了复仇的。 所以,她是马上就要被灭口了吧? 檐下的坠落的雨水汇成一道雨帘,长剑在地面带出一路火星。 少年垂下长睫,缓步朝她走来,眼中的杀意昭然若揭,唇瓣的笑却似春景融融。 身后的穷奇嘶吼道:“臭小子,别犹豫了,让我吃了她!她知道我们这么多秘密,又对蓬莱那老东西忠心耿耿,这次无论她再怎么发誓都不能信她了!你我如今羽翼未丰,绝不可让世人知晓,否则必为天下之敌,死无葬身之地。能让她活到现在已经是破例了,快、快让我吃了她!” 冰冷的剑锋抵上了云笙的脖颈。 云笙浑身被雨水浸湿,她抬眼。 雨势渐大,雷鸣阵阵,地面的鲜血被冲刷,廊庑两侧的花颓败不堪,灯笼摇曳,那点光怎么照不亮持剑人的眼底。 第26章 第26章 云笙抬起了头。 她额角的乌发浸湿,紧紧贴覆着雪白的肌肤,像是蜿蜒的蛇,在晦暗的雨雾中,那双眼亮得惊人。 她的目光柔软,说话也是一字一顿的:“沈竹漪,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么,你做我的靠山,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给我衣裙和吃食,你救过我很多次,你是第一个对我这般好的人。所以,无论你是谁,来自何处,有何目的,你于我而言便只是沈竹漪,我绝不背叛你。” 穷奇开始催促道:“别听她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没一个好东西,你年少时不就是因为轻信了旁人的话,差点死于非命,这么多年来的教训你都忘了吗,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不然我们都活不成了,你我多年隐忍决不能因为一个黄毛丫头功亏一篑,你再不动手,老子可要动嘴了……” 沈竹漪的瞳仁覆了一抹沉郁的暗色,额角的青筋直跳,眼尾的那朵红莲秾艳似血滴一般,提着剑的手关节泛白,手背的经络暴起。 半晌,他抬起另一只手,咬破虎口,冒出来的血瞬时便化作数枚血刃,将还在嚷嚷的穷奇捅成了筛子。 他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猝然一笑:“你算什么东西?” “就算死,她也要死在我手中。” 穷奇哀嚎一声,迅速躲进了长剑的封印中,还不忘怒骂道:“你个天杀的疯子!利用完老子就扔,你给老子等着!” 沈竹漪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剑端挑起了云笙的下巴,迫使她仰面对他。 “你在骗我么?”他问。 语气沙哑低沉,冷漠得像是浸在这场潮湿的夜雨中。 云笙摇了摇头。 “你在骗我。”沈竹漪垂下眼,面无表情道。 这次的语气多了几分笃定和漠然。 “九月初九那日,也是这样的阴雨天。” 沈竹漪忽的低下头,近乎快要与她鼻尖相抵。 他盯着她的眼,恍然开口,声音轻柔:“他们将人活祭,说要让神灵感受到人们的痛苦。” 城内充斥着妇孺的尖叫声,雨落在地上,像是咆哮的海浪,卷走那些凌乱的残肢。 沈竹漪幽幽道:“你可知道一个人能被砍成多少段?四肢被剁成碎肉,她仍然活着,疼晕过去后,又再度尖叫着醒来。” 云笙抖如筛糠,就连紧闭的齿关也跟着颤。 “直至被丢在青铜甗中活生生地被煮熟,被分食。她的血透过地板的缝隙,一点点渗透下来,流进我藏身的地方。” 妇人七窍流血,死之前瞪大眼睛,从那双眼中流出的恐惧,是那么地真实,火光照在狰狞的尸首上。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最后,只剩下一颗充满血丝的眼珠,飘在青铜甗中的肉汤上,盯着我看。” 硕大的老鼠叼起掉落在地的一截断指,阴暗的角落中响起咯吱咯吱的清脆咀嚼声。 祭祀的人们大笑着,高歌着天街踏尽公卿骨。 “而我娘的头颅,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起,被串成在一起,挂在城墙上。疾风吹来,这些头颅便会跟着摇晃。” 那三千冤魂,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哭诉—— “小公子,小公子……” “为保住祁山最后一丝血脉,我们死不足惜。” “为我们报仇,报仇!” 冤魂的面目渐渐变得可憎,怨怼的哭泣声也化作尖利的咆哮,同这场大雨一样。 沈竹漪不再说话。 他垂眼看过来,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云笙见过他这种眼神。 这种平静的看死人的眼神。 骤雨拍打着地面,云层将最后一丝月光吞噬的时候。 云笙猛地拉住他的袖摆。 下一刻,她伸出双手拥住了沈竹漪的脖颈,然后仰头凑上去,吻住了他。 她的动作笨拙又急切,近乎是撞在了他的唇角上,又侧过脸来,呼吸错乱地贴上他的唇瓣。 二人的唇舌磕碰,她闭着眼,格外青涩地,捕捉着他的唇。 唇瓣碾磨之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沾着雨水发丝拂过面颊的湿润。 闪电划过天际,一时之间,天光大亮,像是辉煌的灯烛,照耀着在雨中拥吻的二人。 沈竹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耳边的肆虐的雷鸣声、风声、雨声,还有那些恸哭嘶吼的冤魂,都在此刻消失了。 唯有唇瓣相贴时传来的炙热的温度,胸口处的悸痛,和脊背后尾椎处像是过电一般,蔓延至全身的,酥酥麻麻的快意。 是的,快意。 这种快感同任何一次杀人见血后都不同,更加晕眩、恍惚。 像是在一个走在冰原里,饥寒交迫的人,掉进了热泉中,身上积雪融化,浑身的血液奔走、叫嚣时的颤抖,哪怕溺死在其中,也只为那一瞬的欢愉。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发出一阵嗡鸣。 唯有沈竹漪垂在身侧的手在轻颤,尾指忍不住蜷缩,痉挛,眼尾那枚红莲烧得像是一团火。 一道闪着金光的符箓漂浮在二人之间。 云笙松开了他,耳尖红得滴血,面色却格外郑重,不带丝毫旖旎之情:“这是同心咒,需要亲吻才可实施,用于感知对方的心意。方才我见你有走火入魔的征兆,未经你的同意便施展此咒,对不起。” 她的手揪着衣摆,心也如一团乱麻。 同心咒一般是结为道侣之前,二人亲吻表明心意的符箓。是极为虔诚的咒文,一人一生仅可书写一次。 有些可惜了。 云笙也从未亲过别人。 毕竟在她看来,亲吻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的事情,她甚至幻想过自己第一次亲吻心上人的时候,在山野,在湖泊,或是在任何风光正盛的地方。 不过为了小命,这些少女心思都不值一提了。 云笙道:“沈竹漪,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 她有些自嘲地弯了弯眼眸:“我会帮你。” 她虽不想与蓬莱为敌,但身在其中,有些时候想要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 若非要在蓬莱和沈竹漪之间选一个,很明显,她会选择后者。 云笙道:“我不属于蓬莱,我是属于你这边的。” 同心咒熨烫着冰冷的心口,沈竹漪耳边却不断回响着“我是属于你的”,双目胀痛无比,眼前晃过那一触即离的柔软的唇瓣。 他浑身发热,就像是从头到脚的血液都沸腾了,太阳穴的青筋怦怦狂跳。 云笙握住了他的衣摆。 沈竹漪垂眼,看着二人被雨洇湿的大红色的衣角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的心脏骤缩,像是有虫蚁啃噬着心口,鲜血淋漓,痛苦挣扎之中,却带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眼中也似淌了点暗色,半晌,才目光落在云笙白净的脸上。 沈竹漪抬手,指尖抚上云笙的发。 而后顺着云笙的额头,蜿蜒过云笙的眉眼。 最后落在了她苍白的唇瓣上。 他的指尖感受着少女皮肉下的温度,感受着她喷薄出的呼吸。 这是他的,是这世间,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这个想法令他抑制不住地愉悦,浑身连着指尖都在颤抖,比任何一次的杀戮、分尸,都要来得刺激。 他的指腹尚沾着血,涂抹在她的唇瓣上,显出瑰丽的艳色,让她整张面孔都鲜妍明媚了起来,衬着大红色的嫁衣,倒真像是出嫁的新娘。 沈竹漪反复摩挲着云笙的唇珠,看着她像是一张任由添妆作画的白纸,染上独独属于他的色彩。 他喉间轻轻滚动了一下,半晌,露出一抹似天真似无辜的笑:“师姐,这个颜色,才适合你。” 说完,他浑身卸了力气,下颌枕在了她的肩上。 云笙拥住了他,看着他血管处的红色莲纹悄然褪去,云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道:“我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就在云笙二人离开后,未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有两道身影出现在了祠堂中。 其中一人取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 正是穆柔锦。 另一个人全程隐没在暗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角的白发,和手上握着的长笛。 穆柔锦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见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死透了,我都替他们引开了薛一尘,当真是没用。” 另一人扫视了一圈,蹙起眉道:“归阴灯少了一盏,这群废物。我屈尊找到这李常德,授予他功法,让他在此地杀人修行收集浊气,便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就算王庭那边有我们的人,也遮掩不了多久。暴露是迟早的事,得速速加快进度。” 穆柔锦道:“此地收集的浊气可够了?我先前费力将树妖斩杀,不就是为了浊气能够更好滋生,因此还在蓬莱挨了刑罚,你可要好好回禀魔主。” 另一人道:“你做的事情,魔主自然都看在眼里。不过纯阳珠,你不可再耽搁。” 穆柔锦蹙眉道:“纯阳珠我还暂未得知如何解开法阵,且还需等待时机,等到蓬莱大阵开启,方便交接时,再找个替死鬼顶罪。此事不能急。” “对了,阿兄,我托你调查的人,调查得究竟如何了?” 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另一人怔愣片刻,才回道:“我派出跟踪沈竹漪的人,都没有了消息。此人与郢都王庭、沈家都有牵连,你是觉得他会影响魔主的计划?” 穆柔锦目光陡然锐利几分:“还请哥哥回禀魔主,此人深不可测,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必除之而后快。”- 再度回到柳家村时,已是深夜丑时。 雨已经停了。 云笙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亦步亦趋跟着沈竹漪。 山路湿滑,偶见蛇蚁蚊虫,他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他手上的银链偶尔会拂过她的手背,冷冰冰的,像是婆娑树影中掉落下来的雨水。 在柳家村等候的薛一尘见到二人,紧缩的眉头骤然一松,阔步走上前来:“云笙……” 他的话语在见到二人紧握的手时微微一顿,再度皱紧了眉,“云笙,我已听村民们说了全部事情,柳茂德夫妇已被我捆着押入柴房,只等着带回去审问发落。你可有受伤?可是萧长老救了你?为何只见你们二人,萧长老与柔锦呢?” 云笙平静回道:“师兄,我被抓走后便昏过去了,醒来便见到了欲要回柳家村的小师弟,和他一道回来了。至于萧长老和师妹,我未曾见过他们二人。” 沈竹漪杀了萧长老的事情绝不能暴露。 否则他隐藏实力,定会引起旁人警觉。 好在萧长老自己做了亏心事,只要矢口否认,就不会连累到他们。 薛一尘踟蹰片刻,又问:“我给你的那张传音符……” 云笙也愣了一下,要回答时捂嘴打了个喷嚏。 她身子骨本就弱,淋久了雨,自然就受了风寒。 这时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烧了。” 薛一尘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竹漪扬起眉,“那张传音符,被我烧了。” 薛一尘广袖下的手攥紧又放开,面上却不显,只是声音冷了下去:“为何?” 沈竹漪轻笑一声,挑眉反问道:“此符为传音而生,她于危难之际唤你,你可有回应?” 薛一尘沉默片刻:“……我并未收到。” “那便是了。”少年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是挂满了糖霜的花枝,“既然没有回应,那便不是符,而是一张分文不值的废纸。废纸而已,烧了便烧了,我想何年何月烧它,还非得寻个理由么?” 薛一尘冷下了脸:“我同云师妹说话,似乎并不干你之事吧。还有,”他目光瞥向二人交叠的手,语气越发冷硬,“虽我们是修道之人不拘小节,但云师妹总归是女子,你是不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行径?” 眼见势头不妙,云笙捂唇开始咳嗽起来。 本还在争锋相对的二人齐齐朝她看过来。 薛一尘道:“师妹,你身子不好,怕是受寒了,你同我来,我用灵力为你驱散寒气。” 沈竹漪则道:“她衣服都湿了,需要换洗,更需沐浴。” 薛一尘眼神刺过来:“此处是村落,不是宗内,烧火热水都需要时间,更何况并无合适她穿的衣物。” 沈竹漪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不巧,热水之事无需你担心,我这里更有合她身的衣物,鞋袜,亵裤……” 尚未说完,云笙便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沈竹漪对男女之事无甚忌讳了解,所以说出这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平日里,云笙去明霞峰,有时懒得带包裹,也会放一些自己的衣物在他那里,就连这些衣物叫什么名称,都是云笙和他说,他才知晓的。 反观薛一尘,脸都已经黑了。 云笙朝他笑着点点头:“多谢师兄好意,我就不叩扰师兄了,先回去歇息了。” 而此时得知云笙回来的阿念更是喜不自胜地小跑过来,紧紧环住她的腰:“姐姐!” 云笙笑了笑。 沈竹漪的视线落在念儿环住云笙的手上。 念儿还想缠着云笙亲热,却被一个物件砸中了手背,一下子松开了云笙的腰。 她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枚金叶子,目光由疑惑便为震惊。 沈竹漪抬起眼皮:“去打桶水来,便再送你一个玩儿。” 念儿一怔,刚想拒绝:“这太贵重了……” 却见那少年唇角噙着的笑意变得有些冷,她立刻改了口:“我这就去!” 云笙才知,沈竹漪是真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有一种类似于琥珀一样的石头,只注入灵力,便可发热发烫,很快便将木桶内的凉水焐热了,还冒着袅袅热气。 云笙褪去衣衫,抬腿跨入桶内,热水弥漫过脊背的时候,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她用双手环住自己,浸泡在温暖的水流中。 热水带走那些杀戮后的惊吓和疲惫,云笙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宁静。 她想,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候,一定也是这般温暖舒适吧。 可是很快,她又想起了萧长老死之前讥嘲她无父无母。 云笙想了整整十七年。 她的父母,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呢? 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身无灵力,所以才抛下她的么…… 这个问题,云笙从懂事时,想到现在,始终想不明白。 云笙用木勺舀起一捧水淋在手臂上,手腕一歪,突然失了力。 木勺跌落水中,溅起水花。 云笙想要捞起来,试了几次,整条手臂都都开始发麻,手掌颤抖,不听使唤起来。 没等她思索原因,门外响起了三声短促的敲门声。 云笙一个激灵,问:“谁?” 少年击冰碎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师姐,我来替你上药。” 云笙道:“这点小事,我自己来便成了。” 沈竹漪不紧不慢道:“伤在肩背,且那邪祟身上是否带有尸毒暂未可知。” 一听到“尸毒”,云笙脸色大变。 她垂头看着自己发麻的右臂,又看向肩背的伤口,这才明白,是尸毒作祟,麻痹了经脉。 她试探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脚也失去了知觉。 无法挪动。 她咬着牙,用尚且还能活动的左臂去取木桶边的小衣和外衣披上。 亵裤离得太远。 指尖触到的时候,左臂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剩颈部以上,还能活动。 云笙靠在木桶边,崩溃地叹出一口气。 好厉害的毒。 她蹙眉道:“麻烦你叫念儿扶我出来,我中了毒,动不了了。” 沈竹漪却似早已料到:“这是尸毒发作的前兆,需即刻上药,再以灵力压制毒性。若是再挪动,只会加快毒素扩散,无法呼吸,四肢彻底坏死。” 云笙有些紧张:“我觉得舌头好像也有点麻。” 沈竹漪看着夜色廊下探出的一枝娇艳海棠,声音淡缈如雾:“师姐,你现在很危险。” 云笙闭上眼:“你进来吧。” 第27章 第27章 话音落下,沈竹漪便推开了门。 白雾涌出来,雾气中的灯火朦胧。 沈竹漪跨过门槛,掀开眼前的帘子。 云笙背对着他,只露出一截圆润饱满的肩头,格外白,像是新剥的鲜菱。 她脸上的水珠尚未干涸,顺着鼻尖滴落在唇珠上。 她飞速用舌尖卷走那颗水珠。 沈竹漪的目光一顿。 而后落在她的唇瓣上,久久没有移开。 起初他并不理解,那些红尘间的男女为何会如此热衷痴迷于此事,不过是白骨外覆了一层皮肉,有何不同。 那些痴缠,他虽不懂,却不妨碍他觉得恶心。 可是和她做这般的事。 他似乎并不抵触。 甚至还觉得很舒服。 他被抽走了情魄,并不会爱人。 所以他才感到困惑,为何自他回到柳家村,脑海中却一直在回想,在祠堂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显然是想杀她的。 可当她拥上来的时候,他却更想吻她。 云笙并未看出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别扭地低下了头。 她看着水中不着一物的双腿,更加崩溃了。 好在披上的外衣的下摆落入了水中,够到了大腿的位置。 而沈竹漪的目光不偏不倚,眼神也清冷纯净。 这令云笙放松了不少。 云笙看着沈竹漪慢条斯理地将一对工具搁置在案几上,什么剪刀、细布、缝合用的针线、各式的药粉,不知道还以为她受了多重的伤,毕竟以往这种伤势,云笙都是简单地处理,也不会有人这般大张旗鼓地把它当回事。 云笙不免有些慌乱:“这些都要派上用场?” 沈竹漪修长的十指整理着杂乱无章的物件,不疾不徐道:“尸毒沾染上伤口,需要即刻将腐肉剔除,然后缝合。” 他的动作规整,似是某种设定好的机关锁链一般,无情而精细地转动着。 云笙看着沈竹漪那双明显不沾阳春水的手,忽有疑问:“师弟,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么?” 沈竹漪抬头,笑得坦然:“并无。” 云笙看着那闪着寒芒的针,瑟缩了一下,便听他慢条斯理道:“不过师姐大可放心,儿时的木偶摔断了假肢,都是我亲手替它们缝合的,无论损毁得有多严重,都会完好如初。” 云笙:“……” 木偶是木偶,人是人,这能一样吗! 云笙还想挣扎一下:“那什么……” 沈竹漪动作一顿,似笑非笑看着她:“师姐是不信任我么?” 云笙总觉得若是自己说“是”,会发生什么格外可怕的事情。 她看向混在其中的蜜饯和糖糕,立刻转移了话题:“为什么还有这个?” 沈竹漪道:“虽有麻药,但在剔除腐肉时仍会痛。我带来的药粉,源自药宗,是专门净化尸毒的,成效好却性烈,也会痛。” 他弯了弯眉眼,笑得柔和:“村里的幼童说,每逢害病,都会有一颗蜜饯作为慰藉。” “……” 云笙觉得,她应该据理力争一下:“我不是不愿上药,也不怕疼的。” 说完,她也没有再矫情,道:“你来吧。” 沈竹漪上前一步,掀开她右肩的衣物,露出肩背处五条指印的抓痕。 沈竹漪以沾着盐水的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淤血擦拭干净。 盐水虽能避免感染,可却格外刺激,云笙不免蹙起了眉头。 只是她没喊痛,也没叫唤。 沈竹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师姐,此处并无他人,若是痛,可以发出声的。” 云笙摇头,她咬牙嘴硬道:“还行。” 沈竹漪冰冷的指尖落在她的肩胛骨处,似有若无地掠过伤口周围的腐肉和血痂,指腹来回摩挲。 听见她呼吸加重了几分,才替她擦拭干净。 他勾了勾唇:“可是师姐……你在发抖。” 少年温热的气息落在云笙的耳畔,她抖得更厉害了。 沈竹漪眼底散落零星的笑意,他将手臂横在她唇边:“剔除腐肉时,会有些疼,若是不愿出声,师姐也可以咬我。” 云笙的脸皱成一团,飞快摇了摇头。 沈竹漪丝毫没有被拒绝后的不悦,也没有收回手,只是取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刀。 云笙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沈竹漪一手持刀,得空的另一手取了装着麻药的瓷瓶。 然后,他用嘴咬上瓷瓶的封口。 “啵”的一声,药瓶的红色的封口被轻而易举地拔.出。 屋内静谧,唯有缥缈的白雾从木桶中升起,安静的有些不自然。 云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纤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眼底的情绪,只是盯着她背部撕裂的伤口看。 随着瓷瓶一抖,清凉的麻药便落在了伤口处。 有一点褐色的麻药自伤口处流下,他的视线追随着那滴褐色的液体。 看着它顺着她白皙细腻的后背肌肤滑落,蜿蜒流动着,落入背部清晰凹陷的脊骨处。 最后沿着纤细的腰背,坠落进木桶的水面中。 在空寂安静的屋内,药水落入水中,发出一声“滴答”的声响。 几乎同一瞬间,沈竹漪手中的刀迅速落下,将肩背处的腐肉剔除。 他的刀法很好,云笙近乎没有反应过来。 后知后觉,才有细密的痛传上来。 沈竹漪放下刀,取出另外一瓶药。 他取走封口,将药粉抖落在她肩背处。 云笙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痛痛痛—— 这究竟是什么药? 比用刀剔除腐肉之时,还要剧烈数十倍。 云笙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哭出来,但是她咬紧自己的唇,仍旧没出声。 从小刻在骨子里,她就是个不爱哭闹的孩子。 她一直觉得,这样会给别人添麻烦。 沈竹漪好心地扶稳了她的肩。 他手心下是剧烈颤抖的纤弱躯体,他昳丽的眉眼舒展开,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师姐,此药粉用以净化尸毒,需要深入伤口,我以灵力将其化开,以便清除毒素。” 云笙一顿。 等等,那岂不是更痛了—— 她想开口阻止,沈竹漪便以绢帕净手,温和的灵力裹着指尖,触及云笙肩后的伤口。 温热滚烫的触感自化开的药粉处传来。 随着沈竹漪的指腹微微按压,一股细密的疼痛和痒流窜至云笙全身。 云笙双肩猛地一颤,想要再度去咬自己的唇。 可是尚未反应过来,少年的干净掌心便已凑到了她跟前。 被痛感麻痹的云笙自然而然地咬住了沈竹漪的虎口。 云笙发现不对劲,刚想松口,那摩挲在她伤口处的指腹稍稍加重了力道。 他的指尖搅弄在温热的血肉中,带着融化的药粉蔓延,将含着毒素的淤血揉散。 剧烈的刺痛中又带着酥麻的热意,令人忍不住想要狠狠抓挠得鲜血淋漓才得解脱。 这显然是不小的刺激,云笙浑身一颤,骨头都软了一半,身子也像是化成了一滩水,差点叫出声,只得狠狠咬住了沈竹漪的虎口。 沈竹漪动了动喉结,似是鼓励似是诱哄般,笑道:“师姐,不必忍着,可以咬得更重些。” 云笙有些自暴自弃。 她早就知道沈竹漪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其实是想看她哭,对吧。 只消别人不痛快,他便痛快了。 泄愤似的,云笙咬他的力道更重了。 落下一圈牙印,甚至都见了血。 可是沈竹漪不怒反笑,他眉眼弯弯地摩挲着手上那圈见血的印子。 之后的缝合格外利落,结束后,沈竹漪将那枚备好的蜜饯递到云笙唇边,温声道:“多谢师姐配合,做得很好。” 云笙听他这般敷衍的类似于“乖孩子”的夸赞,有种莫名的羞辱感。 她也没有和吃的过意不去,飞快地叼走了那枚蜜饯。 沈竹漪的视线落在云笙柔软的发旋上,他取出绢帕,擦拭着修长五指沾染的血迹。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热气升腾时,眼尾泛着一点红晕,他缓缓闭上眼,面上的神情慵懒餍足。 指腹触及温热的伤口时,被滚烫的鲜血包裹,温软、黏腻,鲜血没过他的指缝,他的指尖荡过一阵酥麻,兴奋地颤抖着。 云笙看见他这神情,活脱脱一副杀完人还陶醉回味的样子。 她被吓得心跳加速,她想试探能不能动。 还是动不了。 药粉的起效时间并没有那般快,她只能嘴里动两下,将蜜饯吃了。 片刻后,沈竹漪睁开眼。 他很自然地替她包扎好伤口,再替她将披在身上的衣物层层捋平整,他的动作轻柔,近乎是避开她的伤口。 她披着的头发也汗湿了,粘稠地贴覆在脖颈上,他便伸出手,耐心地将那一捧头发自她衣服中揽起来。 期间他冰冷的护腕不免擦过云笙的脖颈。 云笙侧了侧头。 那系在她脖颈上的两条细细的红色丝绢带子便松了,很快便像是两条灵活的小蛇一般,顺着白皙的锁骨滑进冗杂的衣物中。 沈竹漪知道这是云笙小衣的带子。 起初,他并不知这是什么。 直至一日,云笙在明霞峰晾晒衣物时,此物甚小,险些被风卷走,他眼疾手快接住了,布料像是丝绸,手感顺滑,有兰草的香气,随意便可揉捏成一团。 他问她这是什么。 云笙吞吞吐吐地和他解释:“这是,心衣。” 沈竹漪问云笙,他为何没有。 云笙只是红着脸道:“这是女子用来保护自己的,你可千万别模仿!” 说完,便匆匆从他手中夺过,像是一阵风般跑走了。 沈竹漪至今也不知为何她要穿这种华而不实,只有一片薄薄布料的东西,若说要护住命脉,那更不可能。 但她需要,所以他便带了。 他甚至想过,若她真需要这种东西,未尝不可用刀枪不入的天蚕丝织就的锦缎为她裁出一个相同模样的来。 他淡然向她询问,她说什么也不肯给他。 就此作罢。 沈竹漪顺着那两条带子消失的地方看过去,只有云笙衣领处交叠的阴影。 他又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云笙:“有东西掉了,要取出来。” 云笙小幅度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 沈竹漪抬手,卸掉了右手的银护腕,还有繁杂的缠在分明指骨上的银链,顺着那带子滑落的地方探去。 修长的手指穿过宽松的衣物,带起一路的起伏纹路。 指腹蹭过的肌肤像是白玉方糕般柔软,似乎有点刚出笼的潮湿的水汽。 沈竹漪忽然觉得有点饿。 那种心底升起的食欲越发焦灼,像是需要吞吃、吮吸什么,来缓解这种莫名的胀痛。 他蹙起眉,目光落在她锁骨下方。 手上加快了寻找的速度。 他很快便找到了那两条带子,而后指尖微挑,将其从云笙的衣领中勾了出来。 丝绢带子自肌肤和衣料中摩挲而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泛起一片细密的痒,酥酥麻麻的,令云笙一下子便清醒了。 她一回头,就看见沈竹漪那匀称修长、本该执笔作画的手正勾着一条红艳艳的小衣系带。 一股热血直冲云笙的天灵盖。 偏生沈竹漪垂着眸,那枚鲜红的带子,在他修长的指骨之间逶迤翻转,他一丝不苟将那两条红带子系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云笙不知要说些什么,因为在迷糊之中,她记得他好像问过她,她也同意了。 她耳垂红得快要滴血,极为郁闷地闭了闭眼。 罢了。 反正沈竹漪眼里并无男女之分,她在他眼中说不定和路边的猫儿狗儿一般,亦或是只是他密室暗格中躺着的那些偶人。 起初云笙觉得奇怪,沈竹漪似乎连男女身体有何不同都不知道。 但得知他是琴川沈氏的那位少主后,她便有些了然了。 世家中的公子哥,在十六岁时,家族便会安排通房,教习他男女之事,繁衍子嗣。 而在沈竹漪成长到这个年纪时,琴川沈氏已无任何长辈可以教他这些了。 以至于他精通各种杀人的技巧,唯独对此事一窍不通。 想至此,云笙叹了一口气:“师弟,你叫念儿扶我出去吧。” 沈竹漪很客观地说:“念儿怕是背不动师姐。” 云笙又道:“那、那叫村内的其他女孩儿……算了,那太麻烦她们了。” 现在夜深了,村内的女孩们大多都睡了,她们今日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也不好意思将人半夜喊醒,只为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 她垂下眼:“我先呆在这里,等毒解了再……” 沈竹漪又打断了她:“毒已入血液,若想行动自如,需要等上一夜。” 说完,他轻笑了一声,垂眸和她对视:“师姐能想到任何人,为何总是想不到麻烦我呢?” 事已至此,云笙心一横:“那小师弟,拜托你扶我出来去房内。” 她的伤在肩背,方才上药缝合,并不方便触碰。 沈竹漪的手探入水内,欲要将她从底下捞起来。 可是实在太滑,找不到着力点。 云笙僵硬的身体很快又顺着木桶滑进了水中。 沈竹漪宽大的手在水中摸索的时候,忽然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像是被什么紧紧咬住了,在拼命地往外挤压着他的指腹。 沈竹漪眼神陡然一变,迅速用外袍将云笙裹着从里头抱出来,劈碎了木桶。 水流四溢,漫过他的长靴。 他凌厉的目光自地面仔细巡视一圈,乌黑水润的双眸逐渐变得有些茫然。 山中多蛇蚁毒虫,时常会有人在梳洗沐浴间被咬伤。 可是,只有清澈的温水弥漫,并未见一丝异样。 所以……是什么咬了他? 第28章 第28章 他看向被咬的食指,摩挲了几下,只有些许温热的湿意。 没有血,也没有发现咬痕。 因为在水中,所以他才会混淆。 比起咬,更像是被什么包裹住。很温暖。 像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虽然记得她伤及的是肩胛,两腿间并无受伤,但他乌黑的眼眸仍然看向云笙:“师姐,你身上还有伤,需要上药。” 云笙并未回答,浑身红得像是煮熟的虾,紧紧咬着唇瓣。 比方才上药时的神色还要慌乱,她的眼神,一直盯着他修长的食指看。 没等他继续问,她便颤着声催促他:“我没有受伤。我困了。想睡觉。” 沈竹漪没有再问,只是沉沉地盯着她。 云笙被他看得浑身发颤。 然后,沈竹漪猛地将她打横抱起,穿过空无一物的廊下,回到了她的房内。 被放在榻上后,云笙才松了口气。 她紧紧闭上了眼,没有再开口。 沈竹漪立在阴影中,窗外的乌鸦啼叫了几声。 叫声规律,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沈竹漪冷眼瞥过,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他走后,云笙才呼出一口气。 若是手能动,她只想紧紧捂住脸。 好在她早已是精疲力竭,也来不及羞臊便沉沉睡去了。 这夜她睡得格外不踏实,总觉得胸闷得厉害。 她先是梦到萧长老满脸鲜血,狞笑着咒骂她是废物。 虎头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四处追杀她。 后又梦到沈竹漪要给她上药,要检查她的伤口。 她心里是不肯的,可是腿却格外听话地打开了。 再然后,她又梦到似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那声音像是个女人,格外温柔地唤她“皎皎”。 这两个字,云笙很熟悉,她的长命锁上刻着的就是这二字。 “你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 “我原本只想让你做个普通人,平安度过这一生,可是你的命数里,终有这一劫,如何也躲不过……” 女人似在掩面哭泣,云笙追过去,想要看清她的面貌。 那女人却越来越远,消失在了云雾中。 云笙追得气喘吁吁,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急匆匆地拨开白雾,只在那白雾后看见了一座高高的城池。 城池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三字:红袖城。 云笙便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脸上一片湿漉漉的,一睁眼,便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她的心口上。 它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探她的鼻息,似乎是想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见她醒了,黑猫柔柔地“喵呜”了一声,毛绒绒的脑袋蹭过她的面颊。 云笙哭笑不得,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梦中喘不过气了:“你这神出鬼没的小东西,究竟是怎么跟来的?是藏在谁的包裹里了么?” 黑猫喵喵几句,给自己舔了舔毛,又看云笙乱糟糟的头发不顺眼。 于是它又开始卖力地舔舐着云笙散在床榻上的头发丝。 云笙仍有几分倦意,她活动了下手脚,发现能动了,知道毒是解了,悄悄松了口气。 瞥了眼窗外,见天还没亮,便还想睡个回笼觉。 她不知道狸猫一般只给地位比自己低的幼猫或者伴侣舔毛,还以为它是在讨好自己。 她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光滑的毛发,忍着困意道:“乖,等我起来再给你拿吃的,你先让我睡一会……” 天还未亮,晨露熹微。 河流边的竹林弥漫着乳白色的雾霭。 云雀清脆的叫声自林间传来,郁郁葱葱笼罩着清晨的寒霜。 竹叶簌簌而动,有一人撑着剑自林中走了出来。 沈竹漪身着一件玄色的劲装夜行衣,每走一步,都在地上带出一道血色的脚印。 半晌,他用剑撑着身子,俯身咳出一口血来。 两道影子随后自竹林间显现,是两名戴着一黑一白恶鬼面具的暗卫。 白面想要上前搀扶沈竹漪,被他一掌挥开。 沈竹漪抹去唇边的血,冷冷道:“滚开,我还没死。” 白面垂下头,显然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他与黑面是祁山沈氏夫人的暗卫,在琴川沈氏灭族后的数年后才找到小公子。 找到沈竹漪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胸腔和脊椎处破了个大洞,引以为傲的剑骨早已被挖走。 那时暗卫营尚有十人在,失去剑骨的小公子再也无法使出十八式惊鸿剑法。 天之骄子一朝坠落,从山巅白雪变为脚下污泥。 沈竹漪的性格也越发阴沉多疑。 在后来,王庭肃清沈氏余孽,躲避追杀逃亡的过程中,暗卫营死伤无数,最后只剩下他与黑面二人。 小公子身边的人接连死去,每每死去前,他们都在提醒他,他们是为他而死,不要忘记复仇。 从一开始的怨恨,到后来的麻木。 小公子开始变得冷漠、不耐,与所有人疏离。 背负血仇的人,朝不保夕,头上悬着一把刀,从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有羁绊。 故而孽镜台的人无名无姓。 他们仅仅是被仇恨绑在一起的人罢了。 思至此,白面道:“这沈家变本加厉,只因昨夜镇妖塔有异动,便连夜传唤主子回去,是把主子当成了什么?沈嵘难道不知主子在月蚀之日格外虚弱,怎能应付得了镇妖塔内的东西?” 沈竹漪平静道:“沈家予我身份,授我钱财,我做他们的刀,以身饲妖,这很公平。” 白面走在沈竹漪身后,忽的一惊。 沈竹漪的脚下空荡荡的,竟没有影子。 他的衣角蹁跹,脚步也很轻,像是白日游荡的鬼。 白面道:“主子,您的影子……” 沈竹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脚下:“昨夜镇妖塔内,影子咬断了傀儡线逃窜。穷奇亦想趁机夺舍,我先处理了穷奇。” 说完,沈竹漪垂下眼,从袖中取出染血的灵石交给了黑面。 黑面默默收在胸口处。 这些灵石是沈竹漪在镇妖塔内平息妖乱换来的。 沈家虽富饶,从不会平白无故给他们钱财,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要么替沈嵘铲除异己,要么为沈家争权夺利。 这些灵石,瞧着光鲜亮丽,每一块都沾了沈竹漪的血。 所以,在他眼里,他的主子合该着华服,食珍馐,做人上人,无人能够置喙。 大部分的灵石用去建立孽镜台,豢养势力,剩下的灵石便是去购置药草。 沈竹漪又道:“交给你们的归阴灯,查出来了么?” 白面肃穆道:“主子英明,这盏归阴灯供奉的神像的图腾,是祟神。确实是混迹在王庭中攻打祁山的那帮人。那群人是一个势力,名为罹教,这个势力格外庞大,遍布三宗九家,甚至渗透了郢都王庭。” “他们似乎和魔域达成了某种协议,正在通过归阴灯四处收集浊气,目的尚未查明。主子,我们现在不宜向他们复仇,等您解开业火之毒,夺回剑骨才有胜算。”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道:“秦修文的下落,找到了吗?” 白面攥紧拳头恨声道:“并无。孽镜台已在寻找他的下落。当年城破之后,他便抛弃夫人,再无踪迹。” 沈竹漪咬断缠在胳膊上的绷带,眉眼透出一丝狠戾:“继续查。他便是逃到地府黄泉,也要给把他的尸骨拖回来。”- 沈竹漪踏进柳家村的时候,天际泛起一点鱼肚白。 不知谁家庭前种满了茶蘼花,点缀其中的樱桃红润点火,映衬一架的花白素色,如叠云堆雪一般,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斜出一支凤尾竹。 过了花圃,便是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村内的妇人常在此处洗衣聊家常。 沈竹漪蹲下身,将手上的莲花护腕取下,在溪流中净手。 冰冷的溪水穿过指缝,带走干涸的血液。 手腕上的银链发出清脆的声响,上边缀着的血刃被水流冲刷干净,变得银白透亮。 直至将浑身的血迹洗净,沈竹漪才起了身。 他瞥了一眼脚下空荡荡的影子,然后闭上眼,循着气息去找。 再度睁眼时,他的脚步一顿。 映入眼帘的,一张少女恬淡的睡颜。 支摘窗半开着,粉白相间的海棠探入屋内,花影摇曳婆娑,阳光透过窗棂上雕花照进来,落在她面容上,鬓角的绒毛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黑色狸猫蹲在云笙的心口处,将头埋入她的颈窝里。 它似乎格外满足,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它的爪垫触及少女的身子,格外绵软,像是刚出笼的白糖糕,松软回弹,轻轻一碰便会凹陷进去。 他同样能感受到那份近乎令人窒息的柔软。 沈竹漪的面色阴沉下来- 还没睡上片刻的云笙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揉着眼,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以为是念儿来找她,毕竟昨夜念儿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 她打了个呵欠道:“请进。” 见进来的人是沈竹漪,云笙被吓了一跳,睡意全无。 她不由得夹紧了衾被里的腿。 她忍着羞赧道:“小师弟,这么早,有什么事么?” 沈竹漪一身黑衣劲装,系在高马尾上的发带也是黑的,紧束着腰身的蹀躞衬着他笔挺的脊背,紧窄的有力腰腹,像是一把出鞘的刀刃,俏中带煞。 见到他,云笙怀里的黑猫耳朵背起来,如临大敌。 第29章 第29章 沈竹漪同样冷冷地盯着黑猫,直至它吓得夹紧了尾巴才移开视线。 片刻后,沈竹漪从怀中取出一包糖炒栗子。 他不动声色用指腹擦去油纸外粘到的一点血迹,随手放在了云笙的床榻边的小案几上。 云笙有些惊喜:“给我的?” 上次从浮光镇离开的太着急了。 糖炒栗子需要排队,所以她没来得及买。 但她一直惦念着。 云笙想下去拿,她蓦地想起自己下半身光溜溜的,便靠在榻上,只是裹着被子蠕动,撑着上半身捞了一粒来,然后慢慢将外头的壳剥了。 云笙将那颗栗子递到了窝在被褥旁的猫嘴边,满脸殷切地朝它努了努嘴:“你吃。” 沈竹漪顺势看向角落缩成一团的猫。 云笙转过头的空隙,他淡笑着,朝它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猫吓得毛发都炸了起来,把尾巴都藏在了肚子下。 见猫不吃,云笙有些失望,放回了纸袋里。 她轻声道:“在蓬莱的时候我便见过它,给它吃的,它也不喜欢。下次再换点别的。” 说着,她又伸出手,挠了挠猫的下巴。 沈竹漪的下颌同样有所触感。 他盯着享受的猫,脸色愈发阴沉。 云笙并不知道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暗流涌动。 她回想起,每每摸小猫的尾巴根,它都会舒服得打滚。 如果拍打这里,它就会开始踩奶。 所以她便很自然地抚摸过猫的脊背,然后用力拍了拍它的尾巴根部。 黑猫伸展着双爪,又嗲又媚地“喵呜”了一声,像是叫春一般。 同一时间,一股酥麻的快感自沈竹漪的尾椎骨漫过全身。 沈竹漪抓紧了桌沿,骨节泛红,气息有一瞬的紊乱。 他抬眸,锐利的目光如箭矢般:“这畜生在蓬莱时便咬断了一人的手指,它本性凶猛,并非普通狸猫,现在瞧着乖顺,指不定哪日失了理智便会伤你。” 黑猫呲起牙,朝他哈气,边哈气边怂得往云笙的怀里退。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云姐姐,你醒了么?” 是念儿。 云笙道:“进来吧。” 念儿推开门,探进头来。 黑猫被吸引了注意。 沈竹漪登时掠至床沿,捏住了黑猫的后颈,将它拎了起来。 猫发出叫唤,扭过头去咬他的手指。 他仍由它咬着,眼底一片薄哂。 “小畜生。” 云笙听见动静扭过头,恰巧看见,猫儿咬的他那根食指,不偏不倚,正好是昨晚在木桶内接触那道“伤口”的。 他常年握剑,那时,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食指,指腹粗糙的薄茧摩挲而过,难言的痒。 云笙的脸涨红了,立刻移开视线。 或许,她也该庆幸,沈竹漪并不懂男女之事,以为那是伤口,甚至还想着要为她上药。 念儿道:“姐姐,几日后就是我们村内的簪花节了,村内的姑娘们有谢礼要给你。” 云笙点应好- 待在柳家村的这些日子,云笙缠着沈竹漪,教她练剑和骑射。 但是有一点不好,云笙的皮肤白,随便磕碰,或是用力一点,就会在身上留下青青紫紫的痕迹。 练剑时,沈竹漪握着她的手腕,有时会紧箍她的腰身。 她的手腕、小腿,还有腰部便都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鲜红指痕。 后来,云笙借了村内寄养的马匹,用以练习骑射。 山道颠簸,所以骑马时会有摩擦。 她的大腿内侧也被磨破了皮,一片火辣辣的疼。 这几日下来,腰酸背痛,云笙便叫念儿帮她涂药酒。 云笙褪去外衫,卧在床榻上,露出背脊。 她睡了一会,睁眼时,背脊处传来热意。 已经是晌午了,念儿不是说要去准备簪花节的事情么? 她迷糊道:“骑马磨损的地方,能拜托你帮我上一下药么?” 回应她的,只是越发重的力道。 从她后颈处突出的那块骨头,顺着脊柱到腰椎,磨着她胀痛的经脉,将里头的淤血一点点揉开。 在指腹揉搓时,药酒便热烘烘地蔓延进肌理之间,渗透到了骨缝里。 云笙舒服得眯起了眼,发出了长长的喟叹。 她不由得想,念儿的手劲怎么变得这般大了。 不过按摩还真的需要大点劲,不然按不到骨头,根本不舒坦。 “转过来。” 冷淡的声音响起,一瞬令云笙头皮发麻。 她蓦地回过头:“怎、怎么是你?” 沈竹漪没有回答,居高临下看着她,指腹用力摁在她的骨头上。 云笙羞得要把脸埋进被褥里,脚踝处却传来了力道,一条腿被抬起,磨损的那两侧的皮肉便袒-露无遗。 云笙的余光偷偷瞥向他。 少年的长睫倾覆,根根分明的睫毛柔韧,一丝不苟地给她涂着药膏。 药膏覆在了破皮的地方,是一种灼热刺痛的感觉。 云笙“嘶”了一声:“痛痛痛……” 沈竹漪涂药的手一顿,目光顺着破皮的地方往上看向她腿心处。 衾被之下的阴影之中,遮掩的是木桶中那道咬他的那道伤口,晦暗光影中看得并不清晰,只是似乎随着她动作颤动了一瞬。 他黝黑的双眸盯着,一瞬不瞬,而后毫无征兆地低下头。 云笙感受到了他鼻尖灼热的气息。 她蓦地低头,就看见了这荒谬的一幕。 她猛地收拢膝盖,窜进被褥中:“上完药了,你可以走了!” 沈竹漪一顿,看着裹着严严实实的她。 他沉默着,将桌上的药酒和药膏收拾好,关上了门。 沈竹漪步步走在廊檐之下,正午之时,春光明媚,嫩生生的草色染得青翠欲滴。 他转眼盯着眼前的那树桃花,桃花一簇簇,深红印着浅红,他眼中却挥散不去的是刚刚看见的一幕,她腿心处那道糜红的伤口。 他缓步走过去。 风吹过来,那一束垂下来的桃花便抵在了他的眉骨处,花瓣间的露水沾染他的鼻尖。 他垂下眼睫,用指骨揩去鼻尖的那道湿痕。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恍然明白了那异样是什么——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如这花间的露水一般,散发着幽冷的香气- 很快便到了簪花节这日。 云笙换好衣物推开门,被念儿拉着手,穿花度柳,来到了一片花圃。 在溪水前,姑娘们嬉笑怒骂,各自手中都捧着一朵花儿。 见了云笙,她们兴高采烈地招手,念儿将云笙推过去。 落入一片脂粉香气中,不知被谁给亲了一口,云笙有点脸红地捂住脸,引来一片脆生生的笑。 念儿笑着道:“这是簪花礼,我们村的姑娘在簪花节前,都会为自己准备新鲜的花朵,姐姐你是我们大恩人,请允许我们为你编发簪花,祈福祝祷,以表谢意。” 云笙从未受过什么谢礼,有些不好意思,懵懂地点点头。 她任由着她们解开她的发髻,用木梳梳理她的头发,用桂花花香的洗头水抹在她的发尾。 少女乌黑的长发披下来时似是一匹光泽柔软的绸缎,手感特别好。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好漂亮的头发,和人一样好看。” “唉唉,你轻点编,别扯断了。” “轮到我了,也给我摸摸嘛,别小气。” 她们手巧,编出辫子,一圈圈缠在发髻间,用象牙簪固定,再将那些花朵别在象牙簪上头。 石榴花如火点缀在发间,配以雪白的茶靡。 云笙很擅长倾听,所以她也能很快融入这些年轻的姑娘们。 她们说说笑笑,衣香鬓影,格外鲜活。 薛一尘和穆柔锦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云笙侧过脸来,露出一截鬓角的发,秀挺的鼻梁,绯红的面色。 不知聊到了什么,她噗嗤笑了一声,这一抹笑,胜过她头上簪着的各式的花,花不足拟其色,像是乍然流泻出的明媚春日。 昨夜,薛一尘和穆柔锦忙碌了一宿。 他找到了萧长老的尸首,萧长老被一剑穿心,身旁还有一个无头尸。 除此之外,他还在后山找到了一种阵法的痕迹,虽被破坏,但也能看出是用来搜集浊气的。 估计这也是此地的邪修害人的目的。 他需要即刻回宗,将消息禀报回去。 此时此刻,看着这一幕,薛一尘忽觉一切的疲惫都在此刻扫空了。 他的目光落向远处的桃树。 乌长山上的桃花开得晚,花期也格外短。 前些日子他们来的时候是花开的正盛时候,这几日已经有颓败之兆了。 桃花树上的花大多有瑕疵,不是瓣叶边缘泛黄,就是干瘪无形。 唯有临靠着小溪边的桃花树,顶部一束桃花晒着阳光的一串仍开得绚烂,便显得格外出挑。 一朵重瓣桃花饱满,花苞沉甸甸的。 薛一尘突然觉得,这朵桃花适合簪在云笙鬓边。 这般想着,他便将手中的佩剑丢给了身侧的穆柔锦。 穆柔锦猝不及防接过沉甸甸的剑,转眼间便看见薛一尘已然借着树干的力跃上了桃花树。 薛一尘盯着那朵最艳丽的桃花,欲要摘下时,忽觉背后一股凌厉的杀气,浑身如坠冰窖。 他瞳孔一缩,险些避开。 冷风自鬓边袭来,只见一道寒冽的剑光穿过粉色云霞,花叶簌簌而动。 锋利的剑刃劈断了树枝,那一束开得最盛的桃花落入持剑人的手中。 薛一尘被迫自树上落了地。 白鸿剑剑气如虹,色如秋霜。 满树婆娑花影入剑端,桃花纷乱如雨而下。 一道身影踩着桃花枝,从树上跃下。 那道剑光流转,引入鞘中,少年负剑而立,怀中拥着一簇绚烂的桃红。 他马尾高高,眉眼清隽,衣袍翻飞时,蹀躞上缀着的银铃也跟着“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穆柔锦惊呼了一声:“小师弟……” 薛一尘握上佩剑,面容凝了一层寒霜。 半晌,薛一尘耐着性子问道:“师弟这是何意?” 溪水旁簪花的女眷被动静吸引,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云笙亦然。 沈竹漪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丝毫不见方才夺花时的锋芒:“桃花一簇开无主,我喜欢便摘了。” 薛一尘默然,忽道:“昨夜师弟不顾长老劝告离开,今日三更,我也不见师弟身影,我对师弟去何处并不感兴趣,只是若是宗主问起来,需要有个交代。” 沈竹漪把玩着手里的那簇桃花,眼也不抬,声音清凌凌的,透着些戏谑:“我若不想交代呢。” 薛一尘怔了怔,便见那少年随手挽了个剑花,粉色的剑穗晃得眼花缭乱,头也不回地走了:“至于在那些老头跟前怎么告状编排,随你。” 薛一尘看着他走向溪边的云笙,将那朵桃花别在了她发髻上最显眼的地方。 云笙似乎不满地说了他几句,但却始终没有将那朵花摘下来。 周围的少女们捂着嘴,偷看着俊俏的少年,又看看无奈的云笙,笑得格外暧-昧。 薛一尘握紧了手中的剑,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 他发现,他似乎比想象中的,更要在意这位师妹。 云笙正是青涩懵懂的年纪,花开正盛,招蜂引蝶,容易受人蛊惑蒙骗,沈竹漪这样行踪不定目的不明的人,断然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作为她的师兄,他是有义务,将她身边这些隐患除掉- 簪花礼后,姑娘们便开始忙碌起来,循着溪流寻找起河蚌。 乌长山中的河蚌个头大,也有生产珍珠的。 若是寻到珍珠,便可拿去镇上卖,家里的父母一年都不用干活了。 马上要回宗的云笙想要多玩一会,便也学着她们,将鞋袜脱了,把裤脚卷起来。 五月份的溪水冰凉,飞珠溅玉,铮然出声。 云笙坐在溪边的石块上,一双裸足在溪水中荡来荡去。 她一会看看溪水中的鱼,一会走到岸边,留下一串水渍。 她白葱段似的手提着裙裾,踩在溪*水中的白色石块上。 云笙低着头,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勾着湿漉漉的鞋,鞋尖跟着她一深一浅的步伐摇摇晃晃的。 沈竹漪看了一眼,低下头在溪流中清洗剑穗。 他纤长的手指一节节拂过在水中荡开的剑穗,脑海中却满是她那双湿漉漉的鞋,和踩在溪流中圆润的脚趾。 云笙玩得正欢,一尾鱼自她纤细的脚踝处掠过。 脚踝处一片冰凉滑腻,她惊呼一声,手中的鞋子便掉在了溪流中,顺着湍急的水流朝游走了。 云笙急了,刚要上岸去追。 却见一只手从溪水中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绸面鞋。 云笙微微一怔。 沈竹漪的手掌宽大,能一手包裹住她的鞋。 手指纤长,尤其是中指,手背的青筋脉络很明显,在持剑拉弓的时候,会根根突起。 看着自己的鞋被他紧握在手中,鞋面沾着的水珠顺着他手背的青筋流淌。 云笙溪水中的脚趾紧紧蜷缩起来。 第30章 第30章 沈竹漪的目光则是移向另一只鞋。 另一只鞋里头进了水,并没有漂浮在水面上,而是沉入了水底。 他将手伸进溪水中去够,却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又被什么咬住了。 沈竹漪低头去看。 发现是一枚河蚌。 两枚坚硬的外壳轻轻咬住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动,便能触碰到里头的鲜嫩洁白的蚌肉。 河蚌感受到入侵者,疼的微微瑟缩。 它开始分泌粘液,试图像包裹砂砾一般将他的指尖包裹住。 可却无济于事,只能被动地忍受着。 沈竹漪浓黑的睫毛盖住了眼睑。 这感觉和那日在木桶中,指尖被咬住的感觉很像。 不同的是,那道伤口要更深,更加温热。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那一瞬的滋味。 想要再去触碰那道伤口,让指尖陷进去,让整根手指也如这般,被那伤口的缝隙容纳。 沈竹漪这般想着,面无表情地破开了蚌壳。 云笙跑过来的时候,看见蚌壳里躺着一枚洁白的珍珠。 她惊喜地喊道:“有珍珠!你们快来看!好大的一颗!” 周围的人纷纷凑上来,赞叹他运气真好。 毕竟河蚌中就算有珍珠,也都是零星的几粒。 很少有这般大的。 在他们村内,找到这种珍珠,都认为会有喜事发生。 沈竹漪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沉沉盯着满脸欢欣的的云笙。 正在此时,有一位少女匆匆跑来,喊道:“蓬莱的那位仙师说,柳茂德和他的妻子,死了……” 周遭的欢笑声悉数消散。 有人轻声问了一句:“他们不是被关押在柴房么?怎么会死了呢?” 那少女道:“据说是柳茂德疯了,嘴里嚷嚷着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他的妻子杀了之后便上吊自缢了。”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立刻赶回了村内。 云笙看着人将柳茂德夫妇的尸体抬了出来。 死前的柳茂德瞪大了眼,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满是惊恐。 云笙垂眼,注意到他脖颈处有一道青紫的勒痕,因是吊死,死状格外不雅,吐舌失禁。 而柳茂德的妻子,则是被他用柴房的火把,烧成了灰烬。 和沈竹漪制造的那场幻象中,草人的结局一模一样。 云笙不由得看了一眼他。 他恰巧看了看过来,轻轻一嗤:“你觉得是我所为?” 云笙咬了咬唇,随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你。” 沈竹漪瞥过来,睫毛垂下,狭长的眼尾像是柔韧的柳叶。 云笙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一般都是直接杀了,不会这么拐弯抹角。” 说完,她便走到出事的房内,细细查看。 薛一尘似乎很疲惫,眼下的乌青深重,见到她便走上来道:“师妹,待到午后,我们便回宗,我需要将萧长老的尸首带回去,再将乌长山的事情如实禀报给师父。” “柳茂德夫妇死了,我在关押他们的柴房外设了驱邪的法阵,邪祟进不去,仵作查过,也不似人为。他之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他已将知道的都如实禀报,我需回宗复命,也不愿再查,姑且算他畏罪自尽。” 云笙故作惊讶,而后深深地惋惜。 薛一尘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妹,你被那些邪祟抓走后,真的没看见些什么么?” 云笙摇摇头:“我当时害怕极了。昏了过去。” 薛一尘眼中的冰雪消融,口吻亦带着满满的怜惜:“你受苦了。是师兄不好。” 他伸手,揉了揉云笙的头:“师兄往后会多在宗内,你有什么困难,不必寻外人,都可以来找师兄。” 云笙错愕一瞬,迅速后退,像是避开什么洪水猛兽。 她这已经不能叫疏离,甚至能称得上是厌恶。 她掩饰性地笑了笑:“不必了师兄,我又不是什么小孩了。” 这种关爱…… 上一世,她跪在宗内落雪的长阶时,他满身风雪赶回来,抱起昏迷的穆柔锦,自她身边跨步走过时没有;她在落霜境内,阴毒入骨,双腿尽废,在墙上用石头刻着一日日的天数,等待着沉冤昭雪时没有。 如今来了,却已然太迟。 她早就不需要了。 薛一尘的手僵持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 他不明白,为何只是出去历练了一次,云笙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思来想去,她身边唯一的变数……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了廊下的沈竹漪。 沈竹漪同样看过来。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 沈竹漪盯着薛一尘摸云笙的那只手,面上的笑容平静。 他背后那把剑匣里,觉察到杀意的穷奇没有显形,只是在沈竹漪的识海中嘲讽道:“你动了杀心?你想砍掉那人的手?可他只是摸了她一下。” “这一大股酸味,我便说呢,你怎么能忍住不杀她,每次都用灵力封闭我的五感不让我看她。” “原来是喜爱她啊。嘿嘿……你这疯子,不是早在丧魂河里斩断情丝,失了爱魄么,难道还会有感情么?我看你只是起了欲望,馋人家的身子吧。不过我瞧那姑娘只是怕你,对你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沈竹漪隐入廊下的阴影中,转身咬破了虎口。 虎口钻出的血刃飞向剑匣,把躲在里边偷笑的穷奇戳的嗷嗷大叫。 “你他娘的!再戳老子试试!” “别……别,我错了,错了……” “你别发疯了,别不承认,我看你就是爱上她了!你这是妒火中烧,争风吃醋!” 半晌,沈竹漪一字一顿开口,冷得似青锋碎冰:“琴川沈氏之后,不会有情爱,亦没有软肋。”- 暮色四合,村内的家家户户也燃起了油灯。 白面轻车熟路地绕过门口熟睡的大黄狗,潜入村内。 他翻窗进来的时候,沈竹漪在桌案前看书。 白面跪地:“主子,找到薛靖的下落了,如今在一方做太守,为非作歹,强抢民女。” 室内很安静,只有翻书的哗哗声响起。 白面没等到回话,抬眸看去。 并不是剑谱,也并非是符书。 沈竹漪在看一个话本。 话本里夹着一枚女儿家的簪子作为书签。 白面猛地想到了那个叫云笙的姑娘房内就很多这样的话本。 白面的视线移到书签的那一页—— 【纵使她是出身下贱,贪婪算计,处处勾引,这样的人是断断不可入王府的】 【但是他仍旧执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这样一个粗鄙不堪的农妇为正妻】 【因为他爱她】 白面有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候沈竹漪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白面,争风吃醋是何意?” “妒火中烧,又是什么感受?” 白面大惊:“谁敢与主子说这些?” “主子志不在此,而在天下,怎会像是那些无能无用的人,拘泥于小情小爱,拈酸吃醋?” 沈竹漪淡淡看着他崩溃,又道:“这书中所讲的爱,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 说完,他将那话本置于烛火之上。 火舌舔上话本的书页,将书页上的墨字一寸寸吞没。 书页卷曲,猩红的火光映照着沈竹漪玉白的面庞。 他面色平静道:“母亲死之前的那日,状若疯魔,一会哭一会笑。她嘴里一直在说,‘他明明说爱我,说永远不会背叛我’。” “她红着眼睛爬过来,死死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你的父亲为何如此狠心?’” 他缓缓闭上眼。 彼时的祁山陷入一片血海。 被掐住脖子的他反抗了一下,直到他对上她流出血泪的双眼,便没有再挣扎。 漫天的灰烬落下,殿外暴雨如注,雷鸣闪电劈下来,照亮一城的尸骨。 她泣血道:“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要杀了他!” 最后,她又猛地清醒,放开了他,亲吻他脖颈的掐痕,伏在他的肩头哭泣:“霁儿,活下来。答应娘,绝对不要爱任何人,不要有软肋,若哪一天你不幸爱上了谁,一定要杀了她。” 说完这句话,她便拔出殿内悬挂的宝剑,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他亲眼看着她被数把长矛穿透身体,被割下头颅。 沈竹漪睁开眼:“母亲耽于情爱,引狼入室,死于蒙骗,全族俱灭。” 听着沈竹漪毫无波澜地说出这些话,就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一般。 白面早已被吓出满身冷汗。 沈竹漪垂眼看着火光中的话本。 白面才发现,主子其实是在喃喃自语。 主子根本没把他当人。 或者是把他当成了偶人。 以前主子就有对木偶自顾自说话的习性。 书卷的残页冒着燃烧的青烟,红烛的烛泪缓缓流淌。 白面擦去冷汗,他想了许久,才想出违心的话:“主子,这世间情爱,也非如此不堪。待到大仇得报,主子可寻觅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共度余生。” 沈竹漪忽的笑了。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 少年乌黑的双眸看过来:“在逃亡的那几年,性命垂危之际,我去了雪域。被一雪山上的猎户所救。” “猎户生有一女,说她真心喜爱我。当夜,我面上莲纹显露时,她吓得涕泗横流,双腿都在抖。” 白面也吓得双腿发抖。 那之后的事情,他也知道。 猎户也认出了沈竹漪的身份,将他的行踪以一枚灵石的价格卖给了郢都王庭。 沈竹漪被抓了回去,活生生挖出了剑骨。 火光映照着沈竹漪漆黑的双眸,他看着那烧成灰的话本。 只留下一角残页。 【因为他爱她】 爱是什么? 爱是洪水猛兽,是止渴鸩毒,是下位者的欺骗利用,是沉溺者的万劫不复。 沈竹漪触及那些灰烬,感受着上头的余温一点点冷去。 他幽幽道:“若是爱上了她,便一定得亲手杀死她。” 杀死她,她的心便不会跳动,她的血也会干涸,她的眼睛再也不会那么明亮。 沈竹漪暂时不想杀云笙。 所以,他亦不能爱着她- 离开柳家村时,全村都来为他们送行。 姑娘们围着云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云笙笑着和他们告别,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借口要小解,跑向村内的那口井。 念儿就站在那口井的旁边,背对着她。 云笙忽然道:“柳茂德的死,和你有关,对么?” 闻言,念儿缓缓转过头,那张瘦削的脸上,天真不在。 云笙道:“我去你姐姐的房间看了,所有的符纸都被撕了,井底那把镇压的阴阳剑也挪动了位置,剑阵被破坏,再无束缚她的东西。我听说柳茂德疯之前,是你去送的饭。柴房外设了驱邪阵,是你姐姐附在了你身上进去,然后杀了柳茂德,对吗?” 一阵风吹过,树下念儿的影子,是一位披着盖头的新娘。 念儿轻声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从他们这一行人进村之后,念儿便注意到了云笙。 她看出云笙受了排挤,也看出了云笙的性子温和柔软。 她故意接近她,向她透露长姐的死因,引她去调查真相,借她之力揭穿柳茂德的真面目。 她柳念儿其实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在柳茂德夫妇发现她是一个女婴时,便将她扔进了村里的那口井里。 是长姐跳进井里,把她捞了起来。 在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三位哥哥剩下的,柳茂德赌输了,一身酒气回来,就会拿她撒气。 她在夜里时常睁着眼,饿到天明,等长姐干完活回来,悄悄递给她从厨房偷回来的馒头。 她缩在被窝里,狼吞虎咽地啃着发硬的馒头,听长姐诉说着村外的故事。 村外有许多仗剑天涯的侠女,过着斩妖除魔的自由生活。 她们喝酒吃肉游山玩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不潇洒自由。 长姐抱着她,眼里闪烁着向往的光,在月色下,面庞美丽温婉:“等我攒够了钱,便带小念离开这里,好不好?” 念儿满怀憧憬地点头,那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可是她们终究没能等到那天。 柳茂德赌输了一大笔钱,和那些邪祟做交易,将长姐卖了配婚。 长姐带她逃跑,被抓了回来。 她想去救长姐,被打昏了过去。 为了防止长姐再逃跑,他们叫来“鬼媒人”,取来已故新郎的头发,塞进长姐的口里,用针线缝起来。 自那以后,长姐就疯了。 一天夜里,她看着长姐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从捞起她的那口井里一跃而下。 长姐死了。 可是长姐的魂魄一直没有离开,夜夜在井边哭泣哀唱。 她知道,姐姐一直等着她复仇。 念儿垂眸看着那口井。 如今仇已报,她对这个人世间也彻底失望,她要去找长姐,听她讲故事了。 就在此时,云笙忽然道:“你说想要学画符,难道也是骗我的么?” 念儿浑身一僵:“你……说什么?” 云笙道:“你想学符术,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念儿错愕:“你不怪我?” 云笙伸出手,一只草编蝴蝶从她的袖口飞出,围着念儿翩翩起舞。 念儿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枚蝴蝶落在她的手上,变成一本小卷,刻着“入门符书”四字。 云笙笑道:“我为何要怪你?你为这世间铲除了两个祸害。曾有一位符师告诉我,萤烛末光,亦可增辉日月。她这一生救了无数人,包括我。等你参透这本入门符书,想进一步学习符术,随时可以来找我。” 云笙望向天际,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眉间,她轻轻道:“你姐姐生前的愿望是逃离这个困住她的村落,你为何不代替她走出去,去看看外头的万水千山呢?” 念儿抱着那本符书。 良久,她眉眼皱成一团,终是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云姐姐,在这个世上活着,真的好苦好累。” 她抹去泪水,抽噎道:“但我不想死……我要学本领,要替她活着,走出这里,去漂泊也好,颠沛流离也罢。我、我想完成我们的约定。” 云笙笑了笑,朝她摆了摆手:“那可真是了不起。” “万里迢迢,山高水险,祝你如愿以偿。” 村落的炊烟袅袅升起,暖风拂过丰润的绿草。 念儿脚底的身穿嫁衣的影子似乎也释怀笑了笑,弯腰拥住了哭泣的她。 最后,她化作风里的一抹尘埃,飘出逼仄的枯井,飞出这座狭小的村落,自由地飘向红尘万象。 30-40 第31章 第31章 离开柳家村回程已是傍晚,他们再度于浮光镇休憩了一晚。 因为去的晚,镇上的许多客栈都满了。 最后寻到西市一个偏僻的客栈,只有两间客房是空的。 穆柔锦便道:“明日便回宗了,今夜便先将就吧。小师弟和师兄一间,我与师姐一间,如何?” 其余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行。” 听见穆柔锦要和她同房,云笙吓得直摇头。 和她共处一间,半夜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坐在客堂拐角处的薛一尘喝了口茶,目光始终不离云笙。 沈竹漪盯着薛一尘,唇边的笑泛着冷意。 穆柔锦耐着性子道:“那你们要如何安排?” 沈竹漪没有说话,牵着云笙的手便往楼上走去。 薛一尘将茶盏放下,起身拦在二人身前,他目光看向云笙:“师妹,你同我一起。” 沈竹漪笑得温柔,另一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蝴蝶刀:“师姐,你想和谁待在一块儿?” 云笙在这三人中抉择一番,最后还是选择了沈竹漪。 她道:“我和小师弟之间有修炼的事情要探讨。” 薛一尘蹙眉道:“什么修炼之事?你可以来问我。” 沈竹漪懒懒吐出二字:“双修。” 这一下把其余二人震惊到说不出话。 沈竹漪便带着目瞪口呆的云笙走上去。 云笙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乱说什么?你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么?” 沈竹漪很平静,眼神也澄澈自然:“彼此配合,神识相交,阴阳调和,是为双修。我们平日里,不就是在双修么?” 云笙有些哑口无言。 沈竹漪连交合的具体意义是什么都不知,更别说双修了。 估计在他眼里,双修就是两人一起修炼。 书里隐晦的说法,确实是这般说的。 云笙无奈呼出一口气,进屋后,便问了正事:“这几日,我有给灵花晒太阳,但是它好像一直无精打采的,心法也在修炼,但是灵力溃散,像是遇到了瓶颈。而且,我老是做梦,睡得很不安稳。” 沈竹漪思索片刻,在地上画了个阵法,转而看向她道:“师姐,闭上眼。” 他的指尖点了一下她的眉心,柔声道:“我需进你的识海探查,会有些痛,你能忍耐么?” 云笙点头道:“能的。” 话音刚落,阵法内红光大作。 云笙只觉一道针扎般的刺痛涌向太阳穴,她忍不住闭上了眼。 然后,她便感觉到一道凌厉的气流侵-入了她的识海。 气流和他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知道是他的神识。 气流一路势如破竹,识海的要塞瞬间便被攻陷,被迫朝入侵者敞开。 很快的,那道气流便找到了她隐匿在识海中的元神。 她的元神和她同知共感,便像是一个缩小版的她。 她的元神青涩懵懂,很快就被气流挤压到一个角落,直接让出了地盘,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地求饶。 那道气流并没有选择放过她,反而更加亢奋,连流动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云笙抿紧唇,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气流舔.舐过她的唇,她的颈侧,然后一寸寸拂过她的脊背,缠绕着她的腰身,继续探过去,很快便找到它想征服的地方。 在那道气流强而有力的鞭笞之下,她的元神哑声哭泣着,彻底缴械投降,极为艰难地容纳了那道气流,逐渐和它融为一体。 像是有烟花在脑海中炸开,云笙弓起腰背,绷紧身子,一阵酥麻的热意自四肢百骸蔓延。 她近乎喘不过气,小腿肚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直至他从她识海中抽离而出,云笙才颤巍巍地睁开眼。 沈竹漪同一时间清醒,他面色如常,只是唇色红润了许多。 他并不知道那抹神识在做什么,左右不过是他潜意识中想做的,但那抹神识回到体内后,他心中莫名有种强烈的刺激和快意,像是大快朵颐后的餍足。 他看向云笙,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伸手拨开云笙额间汗湿的刘海,轻笑了一声:“师姐,你流了很多汗。” 云笙抖了两下。 沈竹漪道:“我的神识在你体内触碰到了一个结界。你灵力无法更进一步,也是因为这个结界封印的缘故。” 云笙咬着唇瓣,不敢吭声,长发下的脸颊近乎烧起来。 直至她感受到对方灼热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脊背,她才磕绊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一直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追过去,便看到一个结界,结界后是一个名为红袖城的城池。” 红袖城在凫丽之山以北,淮海以南的地方,地处要塞,易守难攻,是脱离于魔域和王庭,不受任何人管辖的地界。 红袖城的城主是一位名叫燕辞楹的女子,据说她来自已然归隐的燕家,曾是王庭中的一宫之主,后因分歧与王庭决裂,携着宫中一众下属渡过淮海建立了红袖城。 奇特的是,红袖城内以女子为尊,女子为政,可纳多名夫君,男子若要出门,必须得跟随自己的妻主,否则便会被处刑。 沈竹漪沉吟片刻:“既能频繁入你梦,不为魇便为引,去看看它的真面目也无妨。三日后,待我处理一些事,随你去一趟红袖城。” 云笙点头。 沈竹漪不陪她去,她自己也是要去的。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有人陪着总归是好的。 经历了方才那事,云笙只觉被掏空了,身心俱疲,四肢都是软绵绵的。 她轻声道:“时候不晚了,我想歇息了。” 说至此,她看向房中仅有一张的床榻。 第一个念头,便是让他睡地上。 可见那张床榻足够宽敞,中间还有一道青纱帐幔可以隔开,到嘴边的话又改口了:“以此帐为界限,你睡左,我睡右,谁都不可以越界,泾渭分明。” 沈竹漪侧过头看向她,云笙又道:“男女有别,你我不能同寝。” 听闻此言,沈竹漪一顿,乌黑的眼眸染上浅浅的困惑,不由瞥向她心口处。 此处不同,他是知道的,她有柔软的弧度。 他的眼神往下,想到,她腿心处有一道像是伤口般的缝隙。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么? 云笙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生怕他求知欲上来,要她一一指出都是何处有别。 她立刻钻进了衾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躲在衾被里闷声道:“我先睡了,你自便。” 室内熄了灯,唯有窗外的一点若明若暗的光透进来,悄然无声,她却听得更清楚。 青纱帐的那一头,沈竹漪放下剑匣,卸下发带和莲花护腕,又去解腰间的蹀躞带。 随着他的动作,清脆的银铃声不断,伴随着蹀躞上的金扣“喀嚓”一声脆响,之后便是褪下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云笙睁着眼,看着青纱帐那头透过来的一点朦胧微薄的光晕。 帐子上映着清晰的影子,少年赤着身,弯腰褪去长靴时,他的背脊处隆起的肌肉线条像是绵延的山峦一般起伏。 一阵缠.绵夜风拂过,轻轻掀起青纱帐的一角。 露出少年分明有力的腰线,晦暗不明的光落在他的背沟处。 云笙立刻转了个身,面对着里头的墙壁思过。 片刻后,床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咯吱”一声,一旁的床榻深陷了进去。 云笙盯着墙角,念着清心咒,慢慢的,也陷入了梦乡。 不出所料,她又梦到了红袖城。 这次她格外平静,毕竟都决定去此处一探究竟了。 而后梦境变幻,刮起了狂风暴雨,满地都是死尸残骸。 沈竹漪立在尸山血海中,提着白鸿剑,静静看着她。 他朝她浅浅一笑,说要教她习剑。 云笙吓如鹌鹑,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挥剑斩断她的脖子,便乖乖握住了他递出的白鸿剑。 而这次,白鸿剑和她记忆中的有些不同—— 浸染了鲜血后,这把剑像是活了过来,变得有血有肉,更加沉。 剑茎上的缠绳像是狰狞纵横的青筋,甚至还有心脏般的脉搏跳动。 她竟一手都握不住,勉勉强强双手才能圈住。 沈竹漪引她持剑挥舞,在漫天大雨中,在尸山血海中。 她的手摩挲过剑茎粗糙的缠绳,手心处的肌肤都红了一片。 手中的剑越发沉重胀大,云笙快要握不住。 而后,那把剑被沈竹漪夺过去。 沈竹漪眼底笑意凉薄,亲手将那把剑送入了她的身体里。 云笙尖叫了一声,被吓得即刻清醒了过来。 天色蒙蒙亮,柔软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青纱帐幔上,窗外传来清脆婉转的鸟啼声。 云笙轻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却看见少年干净清隽的面庞。 沈竹漪闭着眼,纤长柔软的睫毛垂在眼睑处,高挺的鼻,瑰色的唇,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只是此时此刻,他额间覆着一层薄汗,眼尾很红,呼吸紊乱,像是和她一般做了噩梦。 云笙一怔,刚想谴责他越界了,却发现是她带着青纱帐幔滚了过去,且睡姿极为不雅,一条腿还搭在了他身上。 不仅如此,她还如梦中一般,隔着一层青纱和他的衣物,握住了他的剑。 握住他的本命剑,便是握住了他。 第32章 第32章 一线香自角落中的象牙雕梅雀香筒中袅袅升起,风将外头床檐下悬着的花铃吹得叮叮当当得响。 沈竹漪鸦黑的睫毛动了动,似是清醒了过来。 那双眼睁开时,有种蝴蝶破茧的美感,眼尾处的红晕像是艳丽的蝶尾,轻轻颤动。 此时此刻,还没睡醒的云笙脑袋里是一团浆糊。 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和手中沉甸甸的……剑。 似乎事态已经太过荒诞,她竟不合时宜地想着,是否都是这般夸张到令人害怕的程度,她一手尚且圈不住。 猝不及防就和他四目相对,沈竹漪乌黑水润的眸子盯着她。 触碰他的时候,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的体温极高,云笙的手心滚烫,布满了汗,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 沈竹漪蹙起了眉,不禁也跟着动了一下腰身。 他的背脊紧绷,似乎很疼,鬓边被汗濡湿,面庞显得干净隽秀。 他的剑在她手中嗡鸣颤抖,云笙快要握不住。 那把佩剑并不听她的话,也没有被她柔软的手心安抚住,反而是变本加厉、横冲直撞地刺向她。 一颗汗珠落在沈竹漪眼窝和鼻梁连接的凹陷处,他太阳穴处的青筋隐约跳起,另一处的却跳动得更快。 云笙吓得面色苍白,欲要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攥住了手腕。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是禁锢着她的手腕,却没有再动,看得她红着脸拼命想要从他手中挣脱。 二人都握着彼此,争执之间,青纱帐幔越收越紧,布料不断摩挲,他的神情介于痛苦与欢愉之间,呼吸声也随之加重。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师妹,时候不早了。” 两人的身躯皆是一颤。 云笙吓得攥紧了手。 沈竹漪修长的五指深陷被褥,手背的青筋也跟着暴起,背脊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骨节,眼尾,浑身上下都泛起红,汗珠顺着他小臂利落的肌肉线条一颗颗滚落进床褥。 他双肩一颤,差点就此泄出来。 云笙猛地坐起身,对着外头喊道:“马上,马上出来!” 外头听出不对劲的薛一尘蹙起眉:“我可以进来吗?” 云笙瞥向沈竹漪,半晌道:“稍等。” 说完,云笙便飞速跳下床,趿着鞋子哒哒哒地跑去推开门。 薛一尘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沈竹漪靠着床榻,披着的衣物是敞开的,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腹,下半身则是披着衾被,只能隐约看出一点弧度。 他散落的乌发像是上等的松烟墨,似是披着满身光滑。 他叼着一根朱红的发带,慢条斯理地将发收拢束起,长生辫上缀着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响。 沈竹漪眼边红冶秾艳如血,眸光也是散漫的,漂亮的眼睫一扫,淡淡瞥向他。 看着云笙泛红的面颊,薛一尘攥紧了手心。 他只觉心中某处格外酸涩,绷着冷峻的面孔,浑身像是一块通体冒着寒气的冰。 半晌,他才道:“师妹,收拾一下,准备回宗。” 云笙点头:“好的。” 而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海棠点翠步摇,那张淡漠的脸神情不变,只是耳根微微发红:“师妹,昨日我和柔锦逛夜市时,她格外中意这支步摇,央求我买给她,我见好看,便给你也买了一只……” 云笙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打断了他:“多谢师兄好意,但我不戴这种,若是遇到危险,打斗起来多有不便。” 薛一尘握着步摇的手一顿,道:“往后我都会护着你,有我在,师妹不必出手。” 云笙敷衍地笑了一下:“师兄,这个世上,可没有谁能一直护着谁。” 薛一尘听出她话中明确的拒绝之意,也不再劝说,只是沉着脸,手中的步摇几欲被他捏断。 她的师妹,在这短短的时日内,究竟受了什么苦,为何会连他也不信。 他的目光再度变得冰冷锐利,越过云笙望向了室内。 任何人胆敢横在他与师妹之间,从中挑拨唆使,都得付出代价。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客栈跑堂伙计的惊呼声:“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不好了,有人晕倒了!” 云笙和薛一尘对视一眼,二人纷纷朝楼下望去。 穆柔锦吐出一口血,自阶梯上跌落,倒在拐角处,昏死了过去。 她发髻间那支点翠步摇,尚在轻轻晃动- 薛一尘抱着穆柔锦匆匆赶回蓬莱宗时,已是巳时三刻。 宗内的灵医很快便被尹禾渊传召过去。 萧长老之死加上穆柔*锦昏迷,引得宗内众人都在探讨此事。 云笙被宗内的长老传话,询问了有关乌长山的事,她把能说的都一五一十说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开始收拾金银细软。 沈竹漪被宗内传召后,便足不沾地携着归阴灯去郢都王庭复命。 她知道他很忙,要在沈家、蓬莱和王庭三方势力中周旋。 待到他处理完事情,三日归宗后,他们便要去红袖城。 这可算是远行,不仅仅是住一日客栈这般简单。 云笙一一整理着东西,直至尹禾渊身旁的道童敲响了她的门。 道童笼着袖子,低眉道:“云笙师姐,掌门请您去一趟。” 云笙蹙起眉。 尹禾渊这几日在为穆柔锦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为何会得空来找她? 云笙虽不情愿,在离开蓬莱之前,也不能公然违抗师命。 她道:“烦请带路吧。” 道童领路,穿过曲折的回廊,穿花度柳,到了尹禾渊的住处。 还没进门,她便听见宗内的灵医道:“她之前受了棍刑,本应该好生修养,不宜再使用灵力。结果,她为救乌长山百姓,又扮作新娘,和邪祟斗法,这下内息紊乱,邪气入体,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啊!” 尹禾渊大发雷霆道:“什么叫做神仙难救?继续用药,若救不活,你们都要给她陪葬!” 他气得将长桌掀翻,连带着厚重的砚台朝门口抛掷而去。 见那砚台要砸向道童的额角,被一道宽大的纱袖卷住,抛向了角落。 抱着头的道童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云笙,连忙鞠躬道:“多谢云师姐。” 屋内的几人纷纷朝云笙看来。 灵医一顿,看向云笙,磕磕绊绊道:“但若是有人身怀疗愈之血,放血引出邪气和毒素,再以其之血炼制丹药,使柔锦服下……” 尹禾渊的目光瞬时便锁定了云笙,直截了当道:“云笙,此月你便不必去为宗内丹房舍血炼丹了,你的血用来救治你师妹。” 早就料到的云笙忽然笑了一下。 室内陷入一片静谧,尹禾渊蹙起眉头:“你笑什么?” 与此同时,匆匆赶来的尹钰山和薛一尘刚踏进门,便听见背对着他们的少女一字一句道:“我此番来,便是告诉师尊,我不愿再为宗内的丹房舍血炼丹,更不愿取我的血去救旁人。” 尹禾渊错愕片刻,随之而来的是被忤逆的暴怒:“什么叫做旁人?这是你师妹!她平日有多尊敬你,如今她性命不保,你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云笙道:“若是今日躺在那里的是我,师尊还会这么说么?” 更何况,她不信穆柔锦会这么容易死了。 尹禾渊面色变了一瞬,眸间愠怒更盛:“云笙,你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屡次三番顶撞师长,视同门情谊于不顾,蓬莱八十三条戒律,你犯了多少条,还没抄够吗?” 薛一尘垂眸道:“师尊息怒,师妹舟车劳顿,一时糊涂才出此言。” 尹禾渊冷笑拂袖道:“一时糊涂?来人,将她关去丹房,她既这般糊涂,就让她进去将那八十三条戒律誊写十遍,待到她何时清醒了,在丹房内放了血,再放她出来!” “是。”其余几名弟子应声道。 那一直捂着脑袋的道童看着角落的砚台,知道这东西若是砸在他额角,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暴毙而亡。 他踟蹰片刻,终是趁着乱成一锅粥的众人没注意,悄悄溜去了明霞峰。 在这宗内,只有一人能救云师姐- 云笙被关进宗内丹房的时候,恰是正午。 他们尚给了她一丝体面,没有五花大绑地抬进来。 蓬莱宗的丹房,她很熟悉。 四壁内的木格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丹药,绕过中间三兽足的盘龙炼丹炉,旋转角落中的一枚天球瓶,里头便显现出一道暗室。 她便被关在了这间暗室之中,连带着那一册厚重的蓬莱戒律。 暗室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摆放着一枚剔透的四角琉璃丹炉。 这是用来炼她的血的。 此暗室的四壁,摆放的丹药,都是以她的血炼成的。 每月中旬,她都要来到这间隐蔽的暗室,看着刀落在她的手腕上,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掉落进琉璃皿中。 失血的感觉很冷,混杂着苦涩的药香,逼仄压抑的丹房,这些日子构成了她回忆的一部分。 她的血为药引,加各式的灵药,能炼作宗内的上品丹药,就连当初重伤闭关的尹禾渊,用的都是此药。 云笙撩起袖摆,看着手腕上交错的疤痕,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入了夜,尹钰山和薛一尘都来看过她。 尹钰山气势汹汹地走进暗室,本想质问云笙为何如何狠心,要眼睁睁看着穆柔锦去死,毕竟现下能救穆柔锦的只有云笙。 可当他看见云笙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双肩瘦削,乌发低垂,只露出一截尖尖的雪白下颌的模样,心中某块地方却塌陷了下去。 尹钰山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云笙,你何必与我爹犟嘴呢?你不知他吃软不硬么?我知道你不愿再舍血,你便就破例这一次救救小师妹,我绝对会补偿你的。其他的你想怎么随心所欲都没事,但此事性命攸关,不是儿戏。我定会与我爹求情,让他不再让你舍血。我听说你滴水未进,给你带了点吃的。” 他蹲下身,伸手去拂她的鬓发,将食盒中的糕点递给她,想要喂她吃。 云笙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因为二人的动作,糕点滚落在地。 尹钰山只觉好心喂了驴肝肺,想骂几句,瞧见她白净的侧脸,终是不舍得骂出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踹开门便朝外走去。 他走后不久,薛一尘亦来看望了云笙。 他来时步履匆匆,显得格外疲惫:“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你和柔锦对我来说缺一不可。如今看你们一个昏迷不醒,一个被关禁闭,我亦心如刀绞。师父心意已决,我无力挽回,只能委屈你。师兄愿陪你一起,你舍了多少血,师兄便愿散多少灵力为你疗养身体。” 见云笙始终低垂着头不发一言,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地上沾了尘土的糕点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看你。” 待到夜深,云笙抬眸,看向暗室被结界封死的门窗,慢慢摸向了怀中的符纸。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只黑猫自明霞峰内走出,潜入了丹房之内。 第33章 第33章 “已经第二日了,她还是不同意?” 窗边的尹禾渊负手立在窗边,透过林间的云霞看向丹房的方向。 病榻上的穆柔锦紧锁双眉,侍奉端药的道童小厮们鱼贯而入。 石长老摇了摇头:“倔得很,若是强取,这灵血便会无效,以血炼丹不是什么正统之法,我们也不敢大张旗鼓。” 尹禾渊冷哼道:“只要能救人的法子,管它是非正统,不许任何人去探望,多饿几日,让她长点教训。这丫头小时候还听话得很,如今越来越无法无天,宗内还没出过一个敢与我顶嘴的。若她执意不改,不顾师徒情分,那便关进落霜境里去。” 石长老错愕道:“掌门,落霜境可是关押罪人的……” 这时一弟子匆匆敢来:“掌门师尊,不好了!” 尹禾渊瞪了他一眼:“发生了何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回掌门,郢都王庭来人了。” 尹禾渊一顿,蹙眉道:“来人便来人,郢都王庭派了什么使者来?是为乌长山之事来的?沈氏那小子不是回去禀报了么?” 那弟子瑟缩道:“不是使者,是帝姬亲自驾临了……”- 尹禾渊领着一众长老弟子匆匆赶至宗门口的时候,天际舒卷的云端飞来了一行白鹤,白鹤围绕着一顶琉璃浮雕层层相叠的轿辇。 鹤唳于九皋,敛翅落在山野。 轿辇旁左右立着八名白衣飘飘的宫人,他们手持宫灯,俯首低眉,直至一位梳着望仙髻身着百鸟裙的女人自轿辇上走下。 跟在她后边出来的,是一位轻裘缓带的执扇青年,笑眯眯地环顾四周。 尹禾渊连忙俯首行礼:“蓬莱第三十二任掌门尹禾渊,参见帝姬,参见定远王。” 执扇青年笑了笑:“掌门不必多礼。” 女人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而后回首,望向天际。 天际飞来最后一只白鹤,一位身负长剑的少年自鹤背上一跃而下。 正是沈竹漪。 尹禾渊眼皮跳了一下,看向执扇青年:“敢问帝姬亲自驾临,所为何事?” 执扇青年耸了耸肩,但笑不语。 沈竹漪身着镇邪司的绯红鹤纹官服,步步走近,亮出手中的蟠龙令。 “近日镇邪司收到检举,蓬莱宗内有人效仿魔域邪祟炼制禁药,并暗中向外高价售卖,我奉命进宗搜查。” 他看着尹禾渊越发阴沉的脸色,笑得人畜无害:“尹掌门,烦请带路吧。”- 帝姬驾临,镇邪司彻查蓬莱宗,丹房的吴长老是最后知道消息的。 魔域流传出的禁药,是有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的好处,但炼制的方法却是要以人的五脏生气滋养炼丹,五脏内含有的灵力越多,药效便越好,因此近些年死于邪修的人越来越多,浊气四起,故而被王庭禁用。 但在一些黑市中也有售卖炼制此药的原料,一些世族大家也会炼制此药。 这些年邪祟四起,宗内亏空,他为了营生,也瞒着尹禾渊,暗中售卖炼制此药,甚至宗内有长老也在用,已经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炼制此药总是有掩盖不住的血腥味,故而他便向掌门提出让那叫云笙的丫头一月献一次血,那丫头的血制成的丹药也能卖出不错的价钱,但可比不上这能返老还童增进修为的禁药,孰重孰轻,他可是分得清的。 他快步走向丹房,暗自庆幸自己已将那些藏在暗室中用以提炼丹药的东西销毁,宗内用过禁药的萧长老也死在了乌长山…… 见王庭的人已在搜查丹房,尹禾渊握紧了拳头。 他并不知吴长老私下所为,他所担心的是关在里边的云笙被发现,叫旁人误会,丢了他的脸面。 吴长老上前低声劝道:“掌门且宽心,丹房内的暗室设有禁制,从外看便是天衣无缝,里头的一丝声音也出不去,难以发觉……” 王庭的人搜查了一圈,没有发现端倪。 帝姬身边的宫人也都将四周墙上隔间的丹药一一嗅闻查验,垂首道:“回帝姬,这些都是普通的丹药,并无发现禁药。” 吴长老松了一口气。 帝姬微微蹙起眉,看向沈竹漪。 定远王“唰”得收起折扇,挑眉幸灾乐祸地笑道:“沈家小子,莫不是你搞错了?叫我白跑一趟,你可要赔我……” 沈竹漪似笑非笑道:“镇邪司办案,闲杂人等噤声。” 定远王:“……” 沈竹漪在观察一周后,敲击起四壁。 吴长老额角冒出冷汗:“你这是做什么?” 沈竹漪慢条斯理走至角落的一枚天球瓶处,回眸笑道:“找暗室。” 吴长老的手抖了两下,连忙上去阻拦道:“沈家小子,适可而止。掌门可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给你几分薄面,查也查了,你年少无知,我们不与你计较,我们蓬莱可没有你说的什么禁药,更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暗室……”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轰”的巨响自他身后传来。 空中出现了一道水波纹,沈竹漪见状一脚踢开吴长老,抽出白鸿剑刺在那道水波纹上。 沈竹漪手腕翻转,剑光流转,那道水波荡漾开,自剑尖蔓延出一道道蛛丝般的裂痕。 很快,便听见那道裂痕后传来少女如潺潺水流般柔和的声音:“……三头分九目,九臂见金身。金眼霞光迸,雷音火电生*……” 随着这道柔和的声音愈来愈清晰,轰轰轰的声音像沉闷的雷声砸在耳边,禁制不堪重负,其上的裂痕也不可胜数。 整座丹房都陷入一阵剧烈的晃动,木格中呈放着的药瓶相继坠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少女的声音越发急促:“……剪邪皈正道,遇召现真形。收摄邪魔祟,急捉降乾门。如律令,摄!” “轰轰轰——” 顷刻间,禁制碎裂,吴长老身后的那堵墙火光四起,竟直接炸出了一个洞来。 待到烟灰散尽,众人齐齐看去—— 一手持符箓的少女立在火光中,乌发凌乱,双眼明亮。 狂风四起,将她单薄的衣袂吹得翻飞如蝶翼。 在她脚下,那本厚重的蓬莱八十三条戒律燃烧在火浪中,风一页页席卷而过,将上头的条条框框悉数燃尽。 “啪嗒”一声,定远王手中的折扇直接掉在了地上,面上再无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怔怔地盯着火光中的云笙。 就连一贯无甚表情的帝姬在看清她的眉眼时,眸光也轻轻一颤。 云笙步步走出暗室,抹去脸上的灰,朝角落里脸色发青的尹禾渊笑着道:“师父,有客自远方来,我不出来迎接,未免太失礼数了。” 沈竹漪看着浑身是灰的云笙,发髻都是松松垮垮的,缠绕在上边的辫子也毛躁松散,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他面上笑容灿烂,心里却想杀人。 他仅仅是离开了三日,这群人就把她弄成这幅鬼样子。 他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字字清晰彻骨:“彻查这间暗室,将负责丹房的几位长老请来,我有话要问。” 吴长老瞬时瘫坐在了地上,只得不断安慰自己人证物证已然销毁。 可是很快的,便有几名王庭的宫人带着一位身着丹房服饰的弟子前来。 他们道:“回帝姬,我们在搜查几位长老住处的时候,这位弟子向我们检举了他的师父,说他的师父私下偷练禁药,我们也在这位长老的住处发现了禁药,和被封存在血池中的脏器。另外,我们在已故的萧长老房间内也发现了这种禁药。” 那位弟子指向吴长老:“我要检举,我师父一直与黑市有联系,这里有他每次叮嘱我前去黑市的令牌,并且他还在丹房的暗室中偷练禁药……” 吴长老如同五雷轰顶,他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他视自己为生父,他不敢相信对方会背叛自己,而且那些血淋淋的脏器都是嘱咐他销毁的…… 吴长老涕泗横流,破口大骂道:“孽徒!孽徒!” 那位弟子麻木地垂眼看他,瞳仁中无一丝光亮,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云笙注意到,在那位弟子的颈部,似乎缠绕着一条细细的银线。 傀儡线。 她蓦地看向沈竹漪,忽然明白了什么。 帝姬走进丹房的暗室,这里充斥的血腥气令她微微蹙起眉。 她看向尹禾渊:“尹掌门,你可知在你宗内有这样的暗室?” 尹禾渊铁青着脸,答道:“帝姬,老夫是知道,可老夫并不知他们竟敢偷练禁药!” 帝姬目光落向中央那盏琉璃鼎,淡淡道:“这枚琉璃鼎浸染血色,想必是常年以血炼丹所制。修习之人对血腥味极其敏感,掌门未曾过问么?” 尹禾渊磕绊道:“这是……” 帝姬不紧不慢打断他:“近日邪祟频出,不止是乌长山,就连我身边的一位侍女失踪,我寻她命牌,最后竟寻到黑市的一枚丹药上,她被人活生生地炼制成丹,供人服用,何其可恶。此等禁药甚至风靡在宗门世家之中,我不得不管。” “所以,无论尹掌门是否知情,都还请随我去一趟王庭,其余相关者扣押入狱等候发落,若有违反,当场杖毙。” 尹禾渊握紧拳头,满眼不甘道:“不知此事,广阳宫宫主和太子那边是否知晓……” 帝姬侧过头,发髻上的鎏金掐丝凤头钗闪过一道华光,她看过来的目光也透出几分冷意:“本宫与镇邪司彻查邪祟之事,为天下民众解忧,何人敢有妄言?” 尹禾渊低垂下头,半晌,咬牙回了句:“诺。” 帝姬的目光落在云笙身上,慢步走上去:“你犯了何错,以至于要被关在这里?” 眼前的帝姬雍容华贵,云笙紧张得直咽口水,刚要回答,帝姬便道:“我瞧着你面善,不像是会犯错的人,若是往后有谁要为难你,你便取出此物,让他来找本宫。” 云笙满脸疑惑,看着帝姬牵起她脏兮兮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枚小巧的羽扇。 一旁的定远王朝她眨眨眼:“你就偷乐吧,小姑娘,帝姬可不轻易把信物送人的。” 帝姬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沈竹漪:“余下之事,交予镇邪司处置。回宫。” 身后的白衣宫人纷纷垂首道:“是。”- 帝姬一行人启程后,连带着尹禾渊和宗内的八名长老都被带走。 除了带走的物证,其余和炼制禁药相关的东西都被当场销毁。 蓬莱宗瞬时乱作一团,尹钰山与薛一尘正忙着安抚人心,维持宗内的各项事宜。 沈竹漪垂眼看着山下四处燃起的火光,唇角绽出笑。 少年生得好看,哪怕是恶劣到幸灾乐祸的笑,在他身上也似霞姿月韵。 他转而看向丹房中的云笙,见她还在格外陶醉地打量手中那枚羽扇,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些。 “什么人的东西都敢拿?不怕被人卖了?” 云笙小心收起羽扇,脸红地冲他比划着:“帝姬生得可真漂亮,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不愧是天潢贵胄,你知道吗,她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晕乎乎的,都害羞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沈竹漪长睫垂下来,不悦道:“那女人和木头没什么两样,内里野心勃勃,哪里好看?” 云笙瞪他一眼:“不许无礼,反正比你好看多了。” 沈竹漪冷笑一声,将她下巴掰过来,贴近了脸,同她四目相对道:“是么?我倒瞧不出你有眼盲的毛病?” 他一下凑过来,混着青柠的香味落在她脸上,二人的额前的发丝都缠在了一起。 她吓了一跳,立刻推开他,转而看向他腰间:“这是什么?” 他取出一枚枚像是银色的小珠子的东西把玩着:“自然是好东西。” 说着,他便扔出一枚。 只见那枚银色小珠子碰到丹炉的一瞬间,便像是烟花般绽放,“轰”得炸出了个窟窿。 沈竹漪眉眼弯弯道:“有人称其为,火树银花。” 云笙张大了嘴。 沈竹漪走至暗室,盯着那枚琉璃丹炉:“往日,他们就是叫你在这里放血的?” 云笙握住了手腕,回忆起来:“我在这里放血,有很长的竹筒将血滤去杂质,然后引入这枚丹炉。” 沈竹漪盯着眼前的琉璃丹炉,忽的拔剑出鞘,一剑将其斩成齑粉。 他的声音也如碎玉破冰一般:“云笙,你且记住,从今以后,违背你意愿的人,犹如此鼎,当死无全尸。” 这发出的动静极其之大,立刻将宗内的人都吸引过来。 丹房唯一留下的石长老见此,一张老脸都白了,差点昏厥过去:“这、这琉璃丹炉可是掌门花大价钱造的,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其余的弟子也跟着围上来,看着碎成齑粉的丹炉。 尹钰山怒了:“沈竹漪,你要做什么,我爹不在,你就无法无天了!” 他刚想出手,便被镇邪司的人绑住了手脚。 “沈大人在处理和禁药有关的赃物,闲杂人等勿近。” 薛一尘倒是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云笙和沈竹漪。 云笙勾唇看着满地狼藉。 要是让尹禾渊知道了,估计得心疼好几天吧。 想到这里,云笙掩住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但凡与禁药有关的东西都要销毁,不止这枚破鼎,还有这个陋室。”沈竹漪转过身道,“伸出手来。” 云笙伸出手,手里便多了几颗冰冰凉凉的银色小珠子。 云笙也没有客气,接了过来,朝着一旁的金丝木虫鸟架砸去。 上边那些翠觚海棠花瓣式口的翡翠瓶,都是用来装她血液的器皿。 “轰”得一声,惊雷火星爆发在狭小的暗室中,像是燃烧着的星辰。 虫鸟架倒在火海中,连带着上边的瓶瓶罐罐,发出清脆的声响。 被拦着的石长老惊呼道:“使不得,使不得啊!这些都是掌门心爱的古董啊!” 尹钰山被碎裂的瓦片划破了脸颊,他捂着脸难以置信道:“云笙,你疯了?” 云笙忽然觉得无比畅快。 她又砸向横挂在梁上的匾额。 阳刻“反求诸己”的金丝楠木匾额自高处坠落,摔得四分五裂,落入燃烧着的火堆中,势头越发炽盛,焮天铄地。 石长老近乎要窒息:“这是掌门从王庭广阳宫的大人亲笔题下的匾额,掌门日日擦拭,当眼珠子一样爱惜……完了,完了,掌门回来定是要怒急攻心,大发雷霆啊!” 火光映照在云笙的眼眸中,她将手中的珠子狠狠掷向这昏沉暗室的各个角落。 就像是在将这十几年的如履薄冰悉数摧毁。 看它片瓦不存,看它倾塌崩坏。 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 倘若我问心无愧呢? 云笙砸了个痛快。 直至熊熊烈火快要将整座丹房吞噬,沈竹漪才将她抱了出去。 石长老面色灰白地嚎了一声:“天要亡我蓬莱。” 而后,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他身后,目睹一切的蓬莱宗弟子们目瞪口呆,各个被爆炸的余威轰得灰头土脸。 沈竹漪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灰尘,露出一抹笑:“好玩么?” 云笙意犹未尽地点头:“好玩!” 沈竹漪的眼眸更弯,面庞清隽纯粹:“杀人更好玩,下次带你去杀人,好不好?” 云笙的笑僵在了脸上,不敢吭声了,连忙摇了摇头。 沈竹漪似乎有些失望地眨了一下眼,他转而理了理她毛糙的辫子,漫不经心道:“罢了。玩累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34章 第34章 白鹤引路,刻着花鸟虫兽的浮雕轿辇自云端穿行而过。 轿辇中的定远王和帝姬相对而坐,二人之间的架上横着一道棋盘,一旁的侍女正以铜胎掐丝珐琅茶具润茶。 定远王手执温玉制成的白子:“你今日将羽扇信物赠予那小姑娘,可是看清她的容貌了?” 帝姬端坐俯瞰着棋局,半晌,柔声道:“和她很像。” 定远王落下手中的白子,抬眼道:“不光是像,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我见那小姑娘穿得多,就连畏寒的毛病都同她一样。是她的女儿?为何我从未听过她有诞下子嗣?若真是她的女儿,她于你我二人恩重如山,我看那蓬莱宗苛待于她,你要将其接到王庭保护起来么?” 帝姬拈着棋子摇头:“不可。如今王庭风波谲诡,太子党如日中天,广阳宫的那位同三大宗关系密切,更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我势微力薄,尚不能自保,就连身边的侍女也护不住,将她接来只会害了她。” 定远王叹了一口气:“也是。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何会答应沈家那小子,和他一起来蓬莱,我们尚在韬光隐晦,今日是不是太过出风头了些?更何况,沈竹漪此人,不仅与沈家有牵连,我怀疑他与孽镜台也有关。” “王庭这些年加收民税,占据灵脉,广阳宫的玄甲卫更是铲除一切异己,这使得越来越多人心生不满,加入了孽镜台。” 孽镜台是近几年涌出的一股叛军势力,他们刺杀王庭权臣,洗劫王庭的灵脉和官田,和一般出于草根的叛军不同,他们不对百姓动手,有头脑也有财力,必定是有人暗中支持,这让王庭头疼了许久。 定远王道:“我们不知他的底细,也绝非你我能驾驭之人,你确定要重用此人?” 帝姬垂眸:“你我这一路走来,邪祟作孽,民不聊生,我不能再按兵不动,看着我的子民深陷苦海。再这样下去,不止孽镜台,会多出更多的叛军,甚至魔域也会卷土重来……广阳宫属于太子麾下,便连镇邪司也有一半是他的人。我只能下这一步险棋。” 黑子落下之际,已在棋局上呈现合围之势,只等挥刀包抄直下,将白子吞噬殆尽。 定远王拍了拍脑袋:“这步棋毁了呀!” 帝姬勾唇道:“八方风雨,动荡不安,若非毒蛇猛虎,岂能势如破竹,助我上青云?” 定远王用折扇敲了敲棋盘:“你呀,与虎谋皮,可要当心反噬。我瞧这沈竹漪,可比王庭那些老家伙还要危险许多。” 帝姬眸光一闪,道:“舅舅,落子无悔。”- 自从炸了丹房之后,宗内无人再敢惹云笙。 她也不必和谁交代,收拾了一下便和沈竹漪启程去红袖城。 虽说路程不短,但一路走走停停,赏花看景,也是怡然自得。 路经一家风雅宜居的客栈,云笙便决定在此休憩一晚。 客栈外是一片开阔的湖景,澄澈的湖面上大片的绿荷相接,叶揽清漪,衬着粉色的荷花,清幽弥漫,鱼食落下时,碧玉盘子般的荷叶倾斜,下头掠过一条金色的鲤鱼。 沈竹漪推门进来的时候,云笙正对着山光湖色慢吞吞地梳着发。 见她又要梳成双髻,他微微蹙了眉:“你就只会盘这一种头发?” 云笙仰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也想学其他复杂的,但学不会。而且我编的辫子,松松垮垮的,不仅容易乱,还很丑。” 就连这种幼女梳的双发髻,也是慕容知韫教她的,因为那时她年纪小,也适合梳这种。 长大一些之后,慕容知韫便已不在人世了。 沈竹漪走上前,拿过她手中的木梳,开始替她梳头发:“我给你编。” 她的头发像是清凉的绸缎,丝丝缕缕从他五指的指缝穿过,透着栀子花的香气。 云笙眨了眨眼,看向他马尾中藏着的那根长生辫,上头系着刻着莲花的小铃铛。走动的时候,就会叮铃叮铃得响。 嗯,他编的辫子是挺好看的。 云笙道:“你给我也编这样的长生辫吧,可以有好兆头。” 沈竹漪道:“为何?” 云笙歪过头:“你不知道嘛,将胎发编成长生辫,意味着祝福幼童岁岁平安,长命百岁。你的长生辫是谁教你编的?” 沈竹漪编辫子的手微微一顿,半晌道:“我娘。” 在他七岁那年,她第一次哼着歌,为他梳头编发,发尾系上铃铛。 自那以后,他每日都会效仿一遍,系上同样的铃铛。 云笙清醒了不少,暗骂自己多嘴,连忙找补道:“她一定很爱你。” 沈竹漪垂下眼,捋着她的一缕发,唇边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是么?” 她也想杀他,很多次扼住他的脖子。 爱一个人,就要杀掉他。 所以,她或许是有些爱他的。 不过爱与不爱。于他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给她发尾系上海棠红色的绢带,把辫子缠绕进发髻的时候,这抹绢带便会如花一般点缀在鬓发间。 看着她空空的鬓发,他忽道:“过来。” 云笙便乖乖跟着走了。 来到他的厢房,她看见他从床底像是变戏法一般取出一枚绘着白玉兰花的黄梨木折叠式的妆奁。 她有些诧异:“这可是女孩子的东西,你从哪来的?” 沈竹漪道:“无聊的时候,用木头雕的。” 实际上是在替沈家处理叛徒的时候,看见了一样的,但那枚已经浸泡在血水里,完全不能用了。 所以便按照记忆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至于上头的白玉兰花,他静静看向她丹田处。 是想起她的时候画的。 随着妆奁展开,云笙看见里头呈放着各式各样的簪钗钿栉,耳珰璎珞项圈,华胜抹额臂钏玉玦…… 她都快惊掉了下巴:“怎么有这么多?” 沈竹漪道:“选一个你喜欢的。” 云笙都快挑花了眼,在看见一枚鎏金缠枝花蝴蝶簪的时候,再也移不开目光。 蝴蝶的翅膀很薄,边缘勾勒金丝,翅膀上镶嵌着珍珠和鸽血红宝石,尾端饰以点翠。 转动的时候,蝶翼似也在轻轻颤动。 她簪上发髻,看着妆奁镜中的自己,第一次对一枚发簪爱不释手。 其实哪有及笄的女孩儿不喜欢这些漂亮精致的东西呢。 以前她不敢妆点,生怕被尹禾渊看见说她分外不务正业,哪怕在集市中看见这样的首饰,她也从不敢过多表现出喜爱。 云笙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太傻了,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低头又在妆奁中打量起来这些珠宝。 在看见一对攒珠海棠花耳坠的时候,她取来想戴,却发现自己的耳洞已经长出新肉了。 她又看见妆奁中有冰针,便仰起头对沈竹漪道:“你帮我个忙,帮我在耳垂上扎洞,好不好?” 叫旁人来,总比自己扎要好。 她虽不怕见血,但总是会痛的。 沈竹漪接过冰针,看她闭眼屏气道:“来吧,我准备好了。” 他忽然问:“晚上想吃什么?” 云笙一*怔,道:“想吃荷花酥和乳糖浇。” 几乎在她说话的瞬间,沈竹漪指间的冰针便蓦地穿过她的耳垂。 云笙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像是被小蚂蚁咬了一口。 玉白的耳垂渗出一颗血珠,空中弥漫着玉兰花的魂香。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颗摇摇欲坠的血珠,不禁滚动了一下喉结。 云笙尚在感叹:“你可真厉害,一点也不疼。” 沈竹漪陷入了诡谲的沉默。 他转头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坐下来,倒了一杯又一杯,却还是觉得渴。 他放下茶盏,再度看向她,她仍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他的眸子沉下去,心也跟着微微发颤,像是得病了般。 云笙的话没得到回应,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急骤的脚步声。 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沈竹漪用力捏住了后颈。 在云笙的惊呼声中,沈竹漪猛地俯下身,一手用力撑在桌上,另一手顺着她的后颈拂过鬓角,将她的脸掰过来,张嘴含住她的耳垂,将那颗血珠用舌尖卷去。 云笙一怔,耳垂那处传来的温热的濡湿感,令她忍不住攥紧了手,整个人也跟着压在了桌上。 他开始吮吸她的耳垂,用舌尖勾勒着她的耳洞,力道一下比一下凶狠,像一条火热的蛇,想要钻进那个小小的耳洞,又开始用利齿撕咬她耳垂的软肉。 在她嗓子眼发出一声很小的,像是猫儿的叫声时,他才微微一顿,温柔地将细密的血珠悉数舔舐干净。 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令云笙开始颤抖。 她这个角度看不见他,却能透过妆奁中的镜子看见他的侧脸。 有撕咬她的那一瞬,他的表情格外扭曲凶狠,掐着她的脸的力道也很重。 他的眼眸中淌着近乎炽热的,阴暗的,复杂的情绪。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云笙都觉得,那一刻,他想杀了她。 她屏住了呼吸,看着沈竹漪脖颈处的缠枝莲纹蔓延进他的衣领,比窗外的莲花开得更盛。 漂亮得晃眼。 他浑身都很烫、泛起一层红色,便连扣着她脸的那只手,骨节都遍布着这种红色。 他的眼睛也很红,呼吸声很重,喘出的热气悉数落在了她的后颈,烫的她的那片皮肉也变得红彤彤的。 那只握着她的手开始兴奋地颤抖,云笙几乎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云笙的手拂过他的高马尾,轻轻地安抚他。 直到片刻后,他才卸了力道,将整张脸埋在她颈间压抑地呼吸着。 云笙这才松了口气,默默推开他,眼神也无处安放,直至她发现那妆奁处底下还有一格。 那一格还有一个很精致小巧的锁孔。 云笙的注意被吸引了去,好奇道:“这个可以打开吗?” 沈竹漪颔首,随手变出一枚很小的金钥匙,将其打开了。 云笙怀着好奇心拉开抽屉,发现里头的空间比她想象得还要大上许多。 只是在看见里边的物什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吞吞吐吐道:“这些也是你买的?” 里头呈放着一枚极为漂亮剔透的柱状和田白玉,顶部的弧度微弯,翘起,刻有各种雕花纹路,底部又做了执手。 除此之外,还有红线系着的花鸟镂空雕花金缅铃…… 沈竹漪目光清澈:“嗯。掌柜说这是珍藏的货品。” 他低头看向里头的白玉,忽然蹙起眉,总觉得在何处见过:“此物是戴在何处的?” 云笙看着和那物相似的白玉不敢说话。 如今也有许多女子喜欢豢养面首,也有面首为了讨好女主去替她买首饰的。 那掌柜见他出手大方,又生得白净漂亮,怕是把他当成面首了,所以才哄骗他去买这种房中之物…… 见他节骨分明的手欲要去持那枚白玉,云笙崩溃地大叫道:“别碰!” 她立刻将那暗格关上,因为动静太大,里头发出的清脆铃声令她红了脸,低头道:“我不喜欢这里边的东西,你不要碰,也不要再买。” 见她有这般大的反应,沈竹漪有些不解,却也只是淡淡“嗯”了声。 云笙怕他又会对自己问东问西,干脆便领着他下楼吃饭。 此客栈处于去往红袖城的必经之路,在客堂用餐的时候,时常会看见被一众男宠围绕的女子。 云笙拿出舆图,比划着:“我们从水路去,红袖城周围有天然的护城河,陆路大多为山路,崎岖颠簸,不如水路平稳。” 她嚼了一口手中金黄色的山楂叉烧包,温热的酥皮滚落在盘中,表皮金黄酥脆,入口即化,新鲜酸甜的山楂很好地中和了叉烧的油腻,云笙很快就吃了干净,还忍不住舔了舔手指。 第一次出远门,她想得格外多:“入乡随俗,我们不如先打听一番再进城……” 这时,隔壁桌的一位女子轻笑出声:“像你们这样的,可进不了红袖城。” 云笙蓦地转过头,看见处于她左前方的一位女子抚了抚发髻,妖妖娆娆看过来:“在红袖城女子为尊,男子成年之后便需要有身份,而身份地位自然都是女子给予的。”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清澈,有些低沉沙哑,可容貌却生得极其美艳,梳着飞仙髻,右手缠着一条嘶嘶吐信的青蛇,正盯着云笙,似乎对她格外感兴趣的模样。 “简而言之,小姑娘,你进去是可以的,但你身边这位,若不是你的仆人或男宠,没有身份的野男人,就算侥幸带进去了,也会被别人掳走。这种生得花容月貌,看着年轻有力,龙精虎猛的,怕是会被当做禁-脔,夜夜笙歌。” 第35章 第35章 沈竹漪唇边的笑容一滞,手已经无声地摸上了他腰间的蝴蝶刀。 云笙立刻安抚住他,转过头看向那位女子:“这位姐姐,若我们执意要去,有何办法?” 那女子红唇一勾,摸了摸小青蛇的头:“要么让他扮作女子,要么伪造一份奴契,不过最好是在身上烙上奴印,因为若是被发现了嘛……” 她朝云笙妩媚地眨了眨眼:“你绝对不想知道后果。” 随后,她便起身离去。 她站起身后,云笙才发现她的身量格外高大,腰间系着一张罗盘。 那条蛇已经游到了她的颈部,翠绿的蛇瞳竖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云笙看。 上楼时,云笙斟酌道:“也不能光听她一人的,我们多去打听打听。” 未等沈竹漪回话,一旁的厢房内发出的细微动静吸引了二人的注目。 云笙记得,这厢房内住的是红袖城的一位女官人和她的小宠。 二人的房门大敞着,云笙一眼就看见了。 罗帐之内,隐约可以看见二人的影子,女官人坐在男宠的身上。男宠露在罗帐外的手腕,缠着缅铃的系带。 只能听见缅铃不断地脆响,急促的吸气声和女子甜腻的娇笑:“浪-荡的东西,再快些。” 云笙近乎石化在了原地。 沈竹漪的眼神掠过那两团白肉,没有丝毫波澜,就似在打量交-媾的牲畜。 少年乌黑的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厌恶。 云笙反应过来,拉着沈竹漪便开始狂奔,直至回了住处,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低下头,看见沈竹漪那一截被她圈着的腕骨。 比刚刚那个男宠的手腕更加苍白、有力,瘦削的骨骼利落折下,这样的手腕,若是戴上那缅铃上的红绳,会更加好看。 云笙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立刻放开了沈竹漪的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烫的惊人。 沈竹漪柔软的长睫低垂:“师姐,这便是男女之事么?” 云笙囫囵地嗯了一声:“应、应该吧。” 他的声音冰冷,泠泠如碎玉溅落:“真脏。”- 次日清晨,沈竹漪起来时,又出现了那种晨起的状态。 他眼前闪过昨晚的梦境,零碎、不堪。 只是回忆起几个片段,一朵秾丽的莲花便在他的肌肤上生长出来,他蹙着眉,似是忍耐着什么痛苦一般,衣摆下的轮廓便越发明显。 他浑身都是汗,鬓角也被汗水濡湿,纤长柔软的睫毛湿成一绺绺的,一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也是湿漉漉的,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汗水沿着薄而匀称的肌肉滑落下去,肌理上的莲花被汗水染得越发艳红。 疯了般舒展着花瓣,盛开到极致,像是要挣破他苍白的皮肉,自他的血肉中开出来。 那东西气势汹汹,失去了掌控,始终下不去,仿佛已经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沈竹漪撑着身子,忍得额角青筋暴起。 很快的,外头传来了敲门声,云笙的声音隔着门外传过来:“师弟,你起了没?” 近乎是在少女声音响起的时候,沈竹漪浑身重重一颤,所有的忍耐随之分崩离析。一门之隔,他就这般倾泻而出,垂在身前的长生辫发出清脆的铃声。 出来的那一瞬,他头皮发麻,修长的五指痉挛一般颤抖着,那种近乎是灭顶般的欢愉,令他的思绪陷入短暂的空白。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盯着失控的东西,欢愉散去之后,他的眼神充斥着冰冷的杀意。 脏东西。 留着也碍事,不如除之后快。 他的手覆上白鸿剑,冰冷的剑身贴上去的一瞬,他的手指又开始痉挛,他喉结滚了一下,手腕翻转,剑刃亮出时,角落里的却邪剑冒出一缕剑魂。 “不可!不可!”穷奇连忙现身,慌慌张张道,“会失血严重,危及性命,一时半会好不了,行动也不利索,一些剑法需要阳气施展,你、你若这样,那些剑法也用不了了……而且,你小子不是狂妄得自诩能掌控一切么?若是这都无法忍受,红莲业火的反噬只会越来越频繁,你将来当要如何?” 它急得连激将法都用上了,倒不是为了沈竹漪。 这小子青涩,不懂其中门道与快活便算了,但夺舍之后,它还要用呢。 沈竹漪终是没有再动。 他冷冷盯着穷奇,手上的剑掉转了方向,划破手肘。 涌出来的血化作血刃,朝着穷奇飞旋而去。 穷奇被捅得嗷嗷直叫,逃回了剑里,瞬时被封印了五感,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它在一片黑暗里发疯般咆哮:“忘恩负义的疯子!” 沈竹漪没理会它,只是盯着淌血的手肘。 以往红莲业火折磨得只会有无尽的痛,可是现在,却多了这种反应,虽也是胀痛的,却更加难以掌控,难以忍受。 外头的云笙以为他不在,便先下楼去用早膳。 吃到一半,她便看见沈竹漪自楼上走下来。 他似乎是刚沐浴完,并未束发,沾染着水汽的乌发披散至腰后,发丝还在坠落着水珠。 他面无表情走过来,身上携着青柠水雾的香气。 云笙以为他是有起床气,低头咬着手中的包子,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直到头顶多出一抹阴影,骨节分明的长指拿起桌上的茶杯。 云笙睁大眼,尚且来不及阻止,沈竹漪便仰头,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似乎很渴,喉结滚动,发出明显的吞咽声。 他发丝上的水珠垂坠下来,滴答落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水痕。 还有一颗坠在了云笙的手背上。 云笙默默抹去手背上的水痕,那句“这是我的杯子”就这般默默咽了回去。 沈竹漪饮完茶水,忽的蹙了一下眉,只觉这茶水中多了一丝莫名的甜腻。 他垂下眼。 这才看清了他方才抿过的茶杯边沿竟有一圈淡淡的口脂,那种甜腻,正是口脂散发的香气。 他攥着茶杯的指骨发白,那种被冷水压抑下去的躁动又顺着紧绷的小腹翻腾上来。 他扫过云笙,径直盯着她的唇瓣,她的唇上果然涂着一样的口脂。 云笙也恰好看过来,抿紧了唇瓣。 二人的视线一触即离,她是,他也是。 最后,还是云笙转移了话题,到了正事上。 经过多方的打听,云笙确实了那带着青蛇的女子所说为实,只好花费重金去黑市托人伪造了一份奴契。 红袖城外有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两侧生长着芦苇荡。 在护城河的对岸,有一座寺庙,名为宝华寺。 夜色已深,明日方可入城,云笙便打算在宝华寺借住一晚。 听附近的村民说,这宝华寺也颇有来头。 据说这宝华寺的住持原本是王庭的一位高官,名为许官人,后来领着自己的下属,皈依佛门,花重金建立宝华寺,这位许官人则是成了宝华寺的住持,法号静尘。 许官人散万贯家财,镀了七丈有余的金身佛像于庙中,且广施善缘,在红袖城外施粥,周遭的村民们都对宝华寺有着极高的信仰。 暮色四合,山岚凝烟,宝华寺卧于山岚之间,青苔附着的阶梯顺着山道蜿蜒而上。 云笙轻叩寺门,说明来意,寺内的小僧弥便热络地领着他们去往了客房。 小沙弥提着灯,穿过九曲回廊,路经放生池,月华倾泻泛着点点辉光,几尾金鲤游曳而过,四处可见长明灯下,零星几个僧人低头扫着落叶。 他们被安排在临近后山的两处禅房内,掀开屋内的布幡,四处都装点得很干净。 室内泛着淡淡的檀香,云笙只觉心旷神怡。 在休憩之前,云笙用随身携的朱砂替沈竹漪额间点上了一颗红砂。 城中男子的身份若不是男宠,或者是未出阁的,都要点上守宫砂,没了守宫砂的,若是没有女主,就会以不守夫道之罪处死。 云笙也想到了这一层,给沈竹漪的眉间用朱砂点了一颗守宫砂,这越发显得他眉眼昳丽极盛,精致得似出鞘的利剑那般锋芒。 沈竹漪离开之前,和她说,夜里不要擅自出门。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这般说,云笙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赶了一日路,连桌上的茶水都没喝,沾在床榻上便陷入了沉睡。 夜半时刻,漏刻钟声响起。 云笙翻了个身,迷糊之间,睁开了眼。 雕花木门上映着一道扭曲的人影。 起初云笙以为是沈竹漪,可这道身影明显臃肿许多,身形更不似少年那般纤长。 云笙蓦地惊醒,取出枕边的符箓朝外掷去。 那人被符箓击中,发出一声痛呼,很快便遁走。 云笙推开门,很快便顺着血迹的方向追过去。 她追到附近的正殿内,黑夜中,房梁顶处的经幡起伏飘荡,立于殿内中央的菩萨低垂眼眸,慈眉善目。 云笙刚要进去搜寻,外头忽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她知道此时出去怕是来不及了,便在殿内寻找躲避的地方。 而下一瞬,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很快便将她带到了佛龛后的阴影之中。 云笙一惊,直至她鼻尖嗅到熟悉的花香。 她仰起头,对上沈竹漪戏谑的视线。 他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36章 第36章 很快的,外头的人来了寺内。 云笙隐约看见,竟是一男一女的身影。 那男人像是寺内的武僧。 “许久日子不见,叫我想死了。” 男人一面撕扯着女人的衣物,一面低头吻她的肩颈。 女人发出一声婉转的娇-吟,双腿环住了男人精壮的腰身:“我从红袖城中出来,大费周章就为了见你一面,城内可是有规矩不许和外男私通,若是被发现了,我可没好果子吃,你可得对我好一点。” 月光之下,二人白花花的身子纠缠在一起。 武僧的僧衣与女子的罗裙散落一地,伴随着男子的粗重的喘气声和女子软得快要滴出水的声音。 女子笑道:“你平日里人模狗样的,那些香客可知道你背地里这般爱钻女人的裙摆?” 武僧捧着她的一截发吻起来,低低笑道:“当知彼金刚部大菩萨入莲华部中,要如来部而作敬爱。如是诸大菩萨等,作是法时得妙快,乐无灭无尽。” “我之金刚杵入你之莲华,乃是乐空不二,修行合一。我在普渡你。” 云笙看得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这僧人竟如此邪性和无耻。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沈竹漪。 佛龛后的空间逼仄,她的后背紧紧贴覆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佛龛投落的阴翳拂过他清隽面孔,他纤长的眼睫垂落,眉间那一颗红色的的守宫砂灼灼其华,浓艳逼人,无悲无喜的模样像极了殿内的居高临下低眉而视的菩萨。 只是菩萨不会这般冷漠,他注视着在月光下的衣不蔽-体的二人,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扭曲淫-乱的影子,像是在看一场牲畜的交-媾。 云笙看不下去了,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沈竹漪的眼睫轻轻扫过她的掌心,痒得她一哆嗦。 处在这般煎熬之中,云笙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洇湿,紧紧贴覆在她一身细腻的皮肉上。 蹲得久了,云笙的腿开始发酸发麻。 她想活动一下腿脚,她调整了半天的坐姿,直至身后传来一声冷淡的命令:“别乱动。” 云笙一愣,才发觉自己坐在沈竹漪身上。 就在这时,那女人激动地高声叫了一声。 云笙被吓得一哆嗦,重重坐下了下去,撞到了不该撞到的地方。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沈竹漪的指骨用力捏着云笙的后颈,迅速将她提远。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少年此时此刻乱了呼吸,他咬牙切齿道:“你再动……” 余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因为尾音已然不成音调。 他克制地压下喉间的轻-吟,颤动的长睫在眼下汇成一道阴翳,眉间凝着一股子戾气。 该死。 哪怕是见了赤-裸的身子,听见那些污言秽语,他亦无甚反应。 可在她贴上来时候,鼻尖盈满她的香气时,他毫无波澜的外壳便被一瞬击碎,衣摆之下的地方就开始有了变化。 一股细小的电流顺着他的尾椎骨攀爬而上,沈竹漪袖中的手死死攥着。 直至那二人走后,她才虚脱般从佛龛后爬出来。 她揉着发酸的腿,又揉了揉后腰,心想沈竹漪身上的剑柄可真硬,硌得她疼得不行。 她吐出一口气,抱怨道:“我腿都要断了。” 沈竹漪从佛龛之中缓步走出来。 他的面容逐渐从阴影中显现,光影明灭之间,锋芒昳丽的眉眼偏从颓唐夜色中绽出几分灼灼华光来,像是徐徐展开的美人画卷。 他丹唇轻启:“我记得师姐答应过我,夜里不会外出。” 云笙顿时有些心虚:“我之所以出来,是看见窗外有人才追了出去,追到这里就没有看见人了,静尘方丈是良善之辈,我在蓬莱宗内就听过他的盛名,我也不知道他门下竟会有如此不守规矩的僧人。” 沈竹漪始终没有说话,云笙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低声道:“这两人耽误了我好些许时间,我本还想着清晨早起,去听静尘方丈念经呢,希望明日能起来。” 沈竹漪冷不丁道:“我劝你离他远些。” 云笙有些疑惑:“静尘方丈?这位净尘方丈设立普济院,施粥渡人,普度众生。又哪里得罪你了?” 沈竹漪反唇相讥:“在师姐眼中,敬佛信佛之人,便是良善之辈,不会有人心存歹念?” 云笙不以为意:“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常乐为宗。” 沈竹漪瞥过来,眼神懒散又讥诮:“怎么,你也是那秃驴的信徒?” 云笙一怔,她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秃驴,指的竟是静尘方丈。 “你怎能这般无礼?”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用剑柄的末端敲击着殿内那尊金身佛像,环绕着其走了一圈。 云笙又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沈竹漪道:“找东西。” “什么东西?” 沈竹漪眉眼弯弯道:“尸体。” 尸体? 云笙被他弄得一惊一乍,道:“佛门重地,何来的尸体?” 沈竹漪的声音透着缥缈的冷气:“尸体藏在了这具金身之中,我欲要斩断这枚金身。” 云笙睁大眼:“这可是菩萨的金身,你、你这般做不怕亵渎神佛么?” 沈竹漪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缓步走近,忽的用力攥住她的下颌。 他冰冷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声音缥缈:“师姐,这才叫亵渎。” 说完,他便俯身咬在了她的唇瓣处。 很用力,不带任何暧-昧的情绪,反倒像是兽类之间啃咬,他叼着她的下唇,直至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他才像开始进食地猛兽,吞食属于她的津液。 就像是单方面的挞伐,甚至,云笙从中觉察出一丝怒气来。 他在气什么? 直至云笙快要喘不过气,他放开了她,垂下的眸光极尽轻蔑。 云笙被他逼得快走了几步,她推搡着他,转而碰到了供桌上瓜果。 云笙艰难地喘着气,她睁开眼,蓦地看见了寺庙内端坐于高处的佛像。 佛像端坐于莲台之上,垂眸凝睇,仿佛殿内的一切都被祂尽收于眼底。 云笙心里慌极了,连忙手掌合十,拜了几拜,她急忙道:“菩萨在上,我们并非有意惊扰您歇息。” 她转而骂他:“这里是寺庙,你怎可当着满殿神佛,行此、行此……”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竹漪堵住了唇。 她被他抵在供桌上,罗裙都凌乱出褶皱,那些瓜果也跟着滚落在地。 金身佛像投落下庞大的阴翳,他欺身而上,扶住她的后颈,同她更深的吻在一起,云笙只觉得身体都要被他怼进了桌案之中,月光如银辉一般洒落而下,勾勒他宽阔的肩线,他的背脊近乎弯成了一座拱桥。 云笙废了老大劲才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她身子一矮,迅速逃走。 她一边逃一边摸着自己红肿的唇。 沈竹漪这个疯子!!- 清晨,寺庙的钟楼鸣响一百零八记,惊飞一片栖在松柏间的飞鸟。 静尘方丈正于殿内诵经,他手捻佛珠,身后巍峨的金身佛像光滑流转,僧人鱼贯而入,次第入座。 许是因为昨晚的经历,云笙辞别方丈后便准备离开。 昨日接待他们的小沙弥却极尽挽留,他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女施主,我瞧你们,是要去河对岸的红袖城?” 云笙点头:“是的。” 小沙弥犹豫片刻,终是道:“女施主,那红袖城可不吉利啊。” “小师父何出此言?” “据说,不少去红袖城游玩的女子,都在此处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云笙一怔,随后道:“多谢小师父提醒,我们会注意的。” 待他们走后,小沙弥幽幽叹了口气- 城外的人,要想进红袖城,得获得通城文牒。 云笙以蓬莱的身份令牌作保,得到了通城文牒,而沈竹漪便是以她的剑奴的身份跟随她进去。 本来沈竹漪有镇邪司的蟠龙令,王庭管辖之内,四海皆可出入。 但是红袖城却是例外。 据说红袖城城主是因和王庭决裂才盘踞于此,王庭之人不得入红袖城,更遑论是男子。 踏进红袖城的地界时,云笙在船上反复地叮嘱沈竹漪:“记住了,你奴契上的名字叫做沈小八,到时候,你要称呼我为小姐,万万不可抛头露面,一定要紧跟着我。” 至于为何名字是小八,那是因为恰好只有这个名字可用,其余附庸风雅的都已经售罄了。 红袖城和她梦中的印象一般模样,城门把手的将士皆为女子,身披矫健敏捷的甲裙,生得英气端正。 云笙忐忑不安地将通城文牒和奴契递给城门的将士,对方检查奴契的时候,微微蹙起眉,上下打量起沈竹漪:“名字是沈小八?”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云笙连忙点头:“是的是的,他在家行八。” 守城蹙眉道:“你这奴仆是哑巴?让他自己说话。身配兵刃,可有灵力?奴契可在何处有备案?” 云笙见状不好,立刻从包裹里拿出几枚灵石递给她:“姐姐,我自幼身子不好,家里便给我找了这一名剑奴,只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保护我的安危。恰逢家道中落,家里只剩我二人相依为命,此番来红袖城寻人治病,风波露宿,麻烦您行行好,先允我入城。” 那女将见云笙纤细瘦弱,面色苍白,又生得白净漂亮,仰起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心中生出几分怜悯之意:“行。你照常入城,奴仆不得走正门,要从偏门进,这个哑巴要从另一道排队进去。” 云笙便推了推沈竹漪:“我先进去,小八,你去那边排队等我。” 沈竹漪站着不动,直到云笙暗暗从袖中掐他,他才根据指引去了偏门。 偏门排队的是清一色的俊美漂亮的男子,多以薄粉敷面,唇红齿白,打扮的也是花枝招展,轻薄素纱。 见沈竹漪走来,他们纷纷侧目。 沈竹漪的俊俏和他们不同,俏中带着清冷的煞,肤色自然白皙,又宽肩窄腰,身材高挑,一进来竟有种鹤立鸡群之势。 眉间用朱砂点了一颗守宫砂,这越发显得他眉眼昳丽极盛,精致得似出鞘的利剑那般锋芒。 除此之外,还打磨了一枚银戒,带在他的拇指上,因为他模样太过招摇,若是没有身份象征,怕被城内的女子抢了去。 那群男人面露嫉妒,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什么货色,不涂脂抹粉,他家主人会喜欢吗?” “就是,除了长得好看点一无是处,还背着剑,舞刀弄剑的真粗鲁,知道怎么伺候人么?” “你们看,他的守宫砂还在呢,就是没有女人疼。” “这种一看就是只知道一味蛮干,只顾自己的,什么技巧花活,样样不知,我和你保证,等他家主人找到新宠,绝对会弃之如敝履。” 他们荤素不忌的话语,令沈竹漪的面色更加阴沉。 他想起了昨晚的梦,不,自从目睹了那一场风月后,不止是昨晚,这些日子的每夜,他都会做这种梦,醒来时便会昂扬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梦中在上的,是云笙。少女的乌黑的发散落下来,遮掩一片白皙的肌肤,俏生生的下巴,垂眼看着他,她蹙着眉,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痛苦抓着他的肩:“你别…” 他攥着她的下颌,细密的吻落下去,卷走她的泪珠,近乎不给她吐息的机会,纵使如此,比起其他动静也算是称得上温柔,可她还是红着眼哭了,像是被狠狠欺负了似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被褥里。 她的眼泪并未换来他的怜惜,他的手拭着她温热的泪水,他兴-奋得手都在抖。 他手腕上缠着一根红绳,只消他一动,便会有清脆的铃声响起,那根红线紧绷的时候,云笙的身子也会跟着紧绷起来,她整个身子剧烈战栗,而后无力地瘫在他身上,任由他掌控,铃声急促地响个不停。 梦中的他低下头,轻轻咬着她耳朵,哄着道:“坐下来。” 她被他的假意温柔迷惑,却丝毫看不见他眼底藏匿的恶劣。 这幅美丽的皮囊之下,是狰狞的怪物在蠢蠢欲动。 叫嚣着要将鞭笞她,碾碎她。 沈竹漪狠狠闭上了眼,试图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刃,额角的青筋直跳。 经过这么多日,他仍无法接受梦中的那个自己。 浪-荡,沉溺在欢愉之中,满脸红潮。 他周围的男宠们仍在喋喋不休。 在他起了杀意的时候,那群男宠们突然停止议论,相继惊呼起来。 从他们这个角度能看见城门口,一匹通体雪白的的照夜玉狮马受了惊,朝人堆里冲去。 那马匹显然是灵草喂养出来的,马蹄处还有灵宝加持,落下时风驰电卷,一脚便能要了人命。 人群被冲散,首当其冲的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鹅黄色齐胸衫裙的少女立刻冲出来,将女孩护在怀中,另一只手祭出符箓。 沈竹漪瞳孔一缩。 云笙。 他手中的蝴蝶刀立刻变换了方向,朝着马匹飞旋而去。 刀柄处错乱的铃声落下,人群中飞出另一个火红的身影。 云笙祭出的符箓拖拽了马的速度,在蝴蝶刀刺入马匹颈部的经脉时,那火红的身影抽出长刀割断了马蹄,另一手护住了云笙。 马匹发出一声悲哀的嘶鸣,便倒了下去。 沈竹漪赶到时,就看见了云笙被另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抱在怀里。 那女子长眉入鬓,轩然霞举,身着红色劲装,提着一把漆黑的长刀,云笙在她怀中显得格外娇小。 红衣女子先是和马匹的主人确认情况后,低头看向云笙:“姑娘,可有受伤?” 云笙红着脸摇摇头:“谢谢你。” 赵缨遥甩去长刀上的血:“不必谢我,你那张符箓厉害,就算我没有你亦可全身而退。我看你并非红袖城中人吧?” 云笙睁大眼:“你如何知道的?”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声音。 “小姐。” 云笙侧过头,看见沈竹漪面无表情走过来,自倒在地上的马匹上抽出了他的蝴蝶刀。 清脆的铃声一响,刀刃带出的血迹溅在了他的脸上,他幽幽抬眼望过来,脸侧的点点血迹像是一簇冷花红,漂亮阴翳,“时候不早了,我们是否要先入城去寻客栈。小姐。” 他的声音透着微渺的冷气,后两字的“小姐”咬字明显加重,音调上扬,*像是一把蛰伏在阴暗角落的锋利钩子。 他面色平静,可云笙却能感觉出他的不悦,像压抑着一股暗火。 想到尚要寻找客栈,云笙便有些失望地冲那位红衣女子拜别:“这位姑娘,我们尚有要事,先告辞了。” 红衣女子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第37章 第37章 缘分有时很奇妙,云笙尚在感慨与她一见如故,只可惜人海茫茫,也许便就此一面了。 可就在傍晚入住客栈时,她们竟又再度相遇了。 那背着长刀的红衣女子正在角落中喝酒。 二人对视时,皆错愕了一瞬。 沈竹漪尚在楼上卸包裹,云笙便很自然地和她交谈起来。 这位红衣女子名叫赵缨遥,来自昆仑宗一带,也是来红袖城办事的,便连客房都在他们的斜对面。 按照云笙小时候的憧憬,她计划的是成为像赵缨遥这样的女侠,提着刀,拎着酒,去过许多地方,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给旁人听。 所以,云笙特别喜欢她,那种想与她结交的念头达到了顶峰。 云笙听她讲自己的经历,来了兴致,也学着喝起酒来。 赵缨遥见云笙喝得自然,便也习以为常,和她把酒言欢。 直到云笙说的话开始变得无厘头,甚至小声哼起歌,赵缨遥才意识到不对劲起来。 沈竹漪姗姗来迟,便看见面色通红的云笙抱着赵缨遥的胳膊不松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姐姐,你可真好看呀。” 沈竹漪站在木阶梯上,自上而下望过来,鸦青色的羽睫低垂,眸色黑得格外纯粹。 而后,他跨过阶梯,阔步走过来,将云笙抓着赵缨遥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不顾她的挣扎,径直弯腰将她腾空抱起。 云笙挣脱不开,生气地抓着他的马尾的小辫子:“放开我,你走!” 赵缨遥面露愧疚之色:“对不住,我不知她酒量不行,这酒也烈……” 沈竹漪面无表情仍由她又咬又啃,一双眼睛像两丸沉沉的黑水银。 赵缨遥有些不放心,提刀跟上去。 这时沈竹漪淡淡回眸扫了她一眼:“小姐之事,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他眼尾柔韧,似一弯锋锐的柳叶刀,眸光清冷。 赵缨遥蹙眉,欲要说些什么,却只是驻足,望着二人离去。 待到厢房时,沈竹漪的辫子已经被云笙扯松了,发尾的铃铛一骨碌滚落在床上,叮铃铃得响个不停。 云笙也跟着倒在床铺上,髻发散落,将脸埋在衾被里,整张脸红红的,像是在生闷气。 沈竹漪提着她的后颈将她从床上拽起来:“浑身都是酒气,别睡我这里。” 云笙径直看向他:“还给我。把她还给我。再给我三两银子。” 沈竹漪眉眼平静,从包裹里将她的衣物一件件翻出来,丢在她身上:“你现在很脏,去洗干净。” 衣裙盖在了云笙头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好在她是喜洁的,听到“很脏”二字,她低头闻了闻袖子,闻到有些冲鼻的酒气后,脸微微一皱,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朝着屏风后的浴池走过去。 沈竹漪则是慢条斯理地将被她弄乱的发束好,从衾被里找出那颗铃铛,再度系在发尾上。 几声鸣叫响起,沈竹漪瞥过去,窗口停着一只送信的乌鸦。 他起身,将信上的禁制解开,展开一行行读过去。 片刻后,他收起信,将其放在烛台上燃成灰烬。 他擦拭着腰上的蝴蝶刀,而后拿起角落的剑,朝着门口走去,准备去处理信上的人。 就在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的声响。 沈竹漪的面色淡漠如常,不偏不倚走向门口。 直至那声响变成咕噜噜的声音,连同着呛水般的咳嗽声传来。 “救命……救命!” 沈竹漪的脚步才微微一顿,他不耐地转动了一下手上的护腕,片刻后,才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来。 他走至屏风后,看见云笙像是鸵鸟般将脸埋在轻易便能触底的浴池中,格外浮夸地扑腾着,喊着“救命”。 他额角的青筋跳动了几下,将她捞起来,扑腾出的水花溅了他一身。 他拂去眉眼的润泽的水渍,垂眸看向湿了大半的衣襟,微微挑了一下眉。 云笙咳嗽了几声,看见是他,有些失望:“怎么是你啊……其他人呢,那个很好看的红衣姑娘,没来救我吗。” 见他不说话,她生气了,将他胸前垂落的辫子揪过来,扯掉了上头刚编好的银铃铛。 沈竹漪伸手要夺回来,她偏不给,干脆张口将铃铛塞进了嘴里,翘起下巴挺胸抬头挑衅他。 眼见她要就要吞下去,沈竹漪直接掐住了她的下巴,伸手探进她口中。 他的食指在她的唇舌之间翻搅,修长的指节和她的舌头纠-缠在一起。 她发出呜咽可怜的声音,可是他却仍旧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肆-意,往里摸索、抠-挖,没有丝毫留情。 她唇角流出一点晶莹,想要闭上嘴,却被他曲起的指节抵住了上颚的软肉内壁,合不拢嘴,只能发出“啊啊”的不成调的破碎声音。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舌根的凹陷处,像是一条冰冷的蛇,似乎还要继续侵-入,通过她柔软的喉咙,钻进她的身体里,吞吃她的五脏六腑。 她的下颌泛起酸意,见抵抗不了,她开始自暴自弃,舔了舔他指腹的薄茧,像是小兽一般懵懂地探索着,细细密密地舔过他的指缝,在他指缝连接处舔-舐。 沈竹漪背脊一颤,睫毛簌簌抖动起来,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一道沙哑的喘声。 然后,他用力掐住她的下巴,盯着她,近乎是恶狠狠地威胁道:“再乱舔,耽误时间,就割了你的舌头。” 吓唬很管用,她立刻老实地收起舌头,怔怔地看着他。 他便从她口中找到了那颗被她藏在舌底的银铃,自她唇中取出的时候,晶莹的铃铛发在寂静的浴池中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云笙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人在吓唬自己,便恶狠狠地想要去咬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啵”得一声抽出来,她只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咬到舌头的云笙皱着眉叫了一声。 她气愤地抬起头,见沈竹漪起身要走,抬起头去就朝他的下颌咬去。 位置低了点,她只是咬在他的锁骨上。 他错愕一瞬,和她对视的瞬间,她抓住他的衣袖,又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唇上。 这次她咬得很重,他的唇角破了一块,透出点靡靡的血色。 沈竹漪以指腹抹去唇上的血,垂下眼时眼尾覆上一抹沉晦,怒极反笑,半晌,丹唇幽幽吐出二字:“很好。” 今晚要杀的另有其人。 云笙还没意识到危险,像是凶兽般盯着他,龇牙咧嘴的,得了便宜,还要再咬上几口。 在她再度扑上来的时候,对上的只是他毫无感情的双眼。 在她觉察大事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他顺势掐住她的后颈,低头用嘴狠狠地衔住了她的唇。 铃铛声络绎不绝,浴池中的花瓣打着圈儿。 云笙想退回到水里。 可沈竹漪却扶住了她的后颈,骨节分明的长指嵌进她散落的发间,不允许她后退半步。 他不在乎她是否承受得住,只是发狠地报复,毫无章法地去用唇舌去吮.弄她,撕咬她,像是猛禽一般大口吞咽、进食。 她尝到了他唇瓣的血,害怕了,呜呜地抗议着,用力地推搡着他的双肩。 换来的却是单方面的屠戮,暴风骤雨一般落下。 这像是一场厮杀,他咬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牙关,又急又凶,下颌线崩成清晰分明的弧度,凸出的喉结不断吞咽着,舌尖探进方才手指都未曾涉及的地方,碾磨着她,缠绕着她,榨取着她,连一丝空气都都要掠过来。 云笙只觉舌尖发麻,整个人像是过电一般痉挛颤抖,近乎呼吸不过来,只能被迫地接受着他,无力地攀附着他,从唇舌交-缠的缝隙中漫出一声细碎的哭声。 铁锈般的血腥味,混着烈酒的香气,在二人唇舌间游走。 他抚在她颈侧的手掌游移,能清晰地感受到温软的皮肉下涌动的血液。 她的哭声并没有引起他的怜悯,他紧紧盯着她红彤彤的双眼,看着她窒息隐忍的神情,他的心在一抽一抽地颤动胀痛,这是一种奇怪的快意,令他面上的神情介于古怪的凶戾与欢愉之间。 由起初的恼怒的报复,变为单方面的沉溺。 他眼尾泛起雨后桃花般的春红,眼睫不住地颤动,仿佛快要欢愉到极致,快要流出泪来。 直至她无力地扯着他的袖摆,表示自己服得不能再服,而后双眼一闭,因为缺氧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他才放过了她,睁开乌黑水润的瞳仁,扶着她的后颈,失神地看着浴池内泛起的涟漪- 第二日云笙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她扶着脑袋,低头看见自己换了一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困惑,便听见了敲门声。 店内的小厮道:“客人起了吗,您的剑奴出去前,叮嘱我辰时给您送解酒汤。” 解酒汤…… 云笙一怔,脑子里迅速划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她一个激灵跳起来,跑到妆奁前,看着镜中自己红肿的唇瓣,她掀起上唇和唇瓣内侧,发现甚至舌尖都有几个破皮的地方。 沈竹漪! 该死! 云笙用力锤了一下桌子,捂着自己通红的手生闷气。 她接过小厮手中温热的醒酒汤,一面喝汤一面将余下的回忆拼凑起来。 ——她才想起来似乎是自己先招惹沈竹漪的。 是她弄乱他的头发,夺取他的铃铛,企图吞下去,还挑衅地咬了他的唇…… 然后他忍无可忍,当场就报复了回来。 云笙郁闷地捂住了脸。 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细枝末节,她倒在床榻上,抱着头羞恼地来回打滚,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啊啊啊喝酒真是误事!! 不过话说回来,他居然没有一怒之下杀了她,真是万幸。 云笙一屁股坐起来,手不断绞着袖子。 沈竹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会真的以为是在打架吧。 她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这才用妆奁中的口脂掩住唇上的痕迹,整理好衣裙鬓发,推门出去。 她知道沈竹漪一夜未归,应该是去忙他的事情了。 她自然也不打算闲着,在红袖城内逛逛,打听一下消息。 客栈外是凤栖街,酒楼茶舍围绕着凤栖湖错落而立,岸边草木蒙青,有一众女子在投壶射箭,街头巷尾笙歌漫舞。 一节竹筏自石拱桥下徐徐飘来,船头的女子躺在一男宠膝上闭目休憩,船尾的还有一名男子吹箫而立。 云笙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吃,她先是将剔透的糖衣舔了,才去咬里头红润的山楂,被酸得直打颤。 逛着逛着,不知来到了何处,四处都是酒楼,斗拱飞檐,珠帘绣额,丝竹声不绝于耳。 云笙被一物砸中了脑袋,她定睛一看,是一枚香囊。 她这才抬头望去,看见有几位描眉入鬓男子倚在阑干上,朝她抛媚眼。 云笙:“……” 很快便有老鸨过来拉拢她,杵在门口乐呵呵道:“姑娘,进来快活呀,我们这儿淸倌儿多。” 云笙摇摇头:“不用不用。” 老鸨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眨了眨眼:“卖身的红倌儿也有,花活样样精通。” 云笙红着脸逃似得跑了。 很快,她便走到了一处湖边,望见湖边停着一艘五层高的画舫,画舫四角飞檐皆系着金银花鸟铃,明暗相通的木阁上饰潇湘绿绮窗,顶头高悬的匾额上刻着三字:百花楼。 云笙猛地抬头。 她紧紧盯着那块匾额,耳边再度浮现了梦中的那道声音。 “……皎皎,到这儿来。” 云笙的手开始发颤,她握住胸前发热的长命锁,强装镇定,目光划过这座画舫四处的守卫,整理思绪后,朝着路过的一位姑娘打听这座临水而立的画舫。 那姑娘摇着团扇,一脸诧异:“你是红袖城中人么?竟然不知百花楼?” 云笙一脸乖顺:“姐姐,我非城中人,只是来此处寻亲投靠的。” 那姑娘便道:“百花楼可是红袖城内所有女子都想去的地方,据说是城主所建,里头有十二花仙,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美男子,琴棋书画样样齐全。若要进楼首先便得一掷千金。若是被十二花仙其一看中了,得了他的花神令,便有幸能同其一度良宵。” 云笙:“……哇哦。” 第38章 第38章 云笙满怀心事回到了客栈。 推门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云姑娘。” 云笙回眸望去,看见赵缨遥负刀而来,面露愧色:“昨夜只顾着和你谈天说地,没能出言提醒你少喝点,实在对不住。” 云笙连忙道:“是我贪杯不对,不关你的事。” 赵缨遥又道:“我见你脸色不好,是身子还不爽利?” 云笙摇摇头,欲言又止。 赵缨遥看出她的踌躇,主动问道:“可有何事?” 云笙道:“赵姐姐,你来城中,可曾听闻过百花楼?” 赵缨遥面色一肃,迅速环视四周,走近低声问:“你从何处听来的?” 云笙道:“我今日逛街的时候看到了,赵姐姐,我可能要去一趟百花楼。” 赵缨遥正言道:“实不相瞒,我来红袖城中是为查案,昆仑宗内有女子在红袖城失踪,且最后销声匿迹的地方,就是这百花楼。云姑娘,此地凶险,不宜前去游玩。” 云笙猛然想起宝华寺的小僧人,也说过红袖城的危险。 她叹气道:“我今日看见这百花楼四处都有守卫,且都实力不俗,更是在水中水下都设有禁制,便知道这地方不一般。但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我心中有疑虑,只有百花楼内可解。” 赵缨遥见她态度坚定,也不再多劝,只道:“三日后,我要去百花楼,你若信得过我,可以和我同去,只是我要探查,不能时时护你左右。” 云笙面露喜色:“若有姐姐相伴,那我便放心许多了。我有符箓傍身,身边还有一位剑奴,可以自保,姐姐不必为我担忧。” 赵缨遥笑了笑:“不必这般客气地唤我,你直接叫我缨遥即可。” 云笙眼尾弯弯道:“好,缨遥。” 沈竹漪踏进客栈的时候,就远远听见云笙一口一个缨遥叫得格外亲切。 正对着门口的赵缨遥瞥见了他,意味深长道:“还有一点,你那剑奴怕是进不去。” “为何?” 赵缨遥道:“百花楼是供城中达官显贵玩乐之处,一般的奴仆进不去,唯有男宠意图斗花仙,才可随主人进入。” 云笙眨了眨眼:“斗花仙?” 赵缨遥道:“斗花仙,意味着百花争奇斗艳,便是向楼中的十二花仙发起挑战。” “百花楼楼主曾经扬言,在她楼中的十二花仙,拥有这世间男子最甚的美貌,最温顺的男德,最不凡的技艺,但凡这世间能有品貌超越十二花仙的男宠,楼主便会将百花楼的珍宝奉上。” “据说,是一位风流成性的女官人,为了让自家的男宠同百花楼中的花仙比试琴技,才开的先例。” 云笙张了张嘴:“这不就是斗鸡么?” 赵缨遥没忍住笑出声:“嗯,可以这么理解。” 云笙旋即拍着胸脯道:“这点没问题。我的剑奴沈小八,貌美如花,盖世风华,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赵缨遥挑了一下眉:“让他以面首的身份进去,他会愿意么?” 云笙有些心虚,绞了绞衣袖,嘴上却不肯落下风:“缨遥你放心,他唯我马首是瞻,从低贱的剑奴到面首,这可是升位分,他还敢不乐意?不乐意我就发卖了他。” 赵缨遥以手抵唇笑了几声。 跨过门槛的沈竹漪脚步一顿,昳丽的眉目瞬时笼上一层阴云,他盯着云笙的后脑勺,目光幽幽:“小姐打算将我发卖去何处?” 云笙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差点撞进沈竹漪怀里。 她抬头时,一下便注意到了他过分红润的唇瓣,唇角一处被咬破的痕迹尚在,随着他说话时的开合若隐若现。 云笙抿紧唇,耳后隐隐发热,往赵缨遥身后躲,“你别误会,我乱说的。” 沈竹漪唇边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多谢小姐升了我的位分。往后我也会尽到应有的职责,寸步不离地服侍小姐,不敢有丝毫怠慢。” 云笙:“……” 这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语调,不出意外的话这梁子应该是结下了。 食用午膳的时候,云笙想百花楼的事情,她屡屡分神,以至于好几次咬到了舌头和口腔内壁的肉。 她有一颗牙本就生得尖利,一不留神咬下去,就会疼直发颤。 她因此伤到了舌头,就连吃食或喝汤都不方便。 于是云笙东西也吃不下去了。 她回到房内,吐出舌头,对着镜子检查里头破皮的地方。 再度抬眼时,镜子里多出一道身影。 云笙吓得一个激灵:“师弟?” 这一下子,她又不慎咬破了舌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沈竹漪门口的盆里净手,水珠顺着他极长的中指滚落,他的笑容很淡,语调讽刺:“什么师弟?小姐慎言,我是您即将发卖的低贱的剑奴。” 这阴暗又刻薄的语气,让云笙想到了她先前遇到的那些被妻主发卖的男子,也是这么一副阴暗潮湿的怨夫样。 云笙攥紧了袖摆。 她下意识吮着舌尖的破口,一股腥甜的刺痛感弥漫开来。 沈竹漪缓步走近,用手托起云笙的下颌。 他的手掌心温热,携着水珠,散发出旖旎的花香。 冰冷的东西硌在了云笙的下巴处,云笙一个激灵,她垂眼,看见他的食指处卡着一枚银扳指。 红袖城的奴仆亦或是男宠,都要佩戴刻着名字的信物。 奴仆一般都是佩戴在手上,或者脖颈上。 而男宠相对于会更自由一些,会在胸膛处或者那处穿环,用以取悦主人。 在云笙失神的这片刻,沈竹漪轻易撬开云笙的唇,他的长指探了进去,压着云笙破皮的舌尖。 云笙痛得牙关轻颤,她被卡着合不拢嘴,唇角一丝晶莹溢出来。 她干脆便咬了下去。 他的指节处便多了一圈牙印。 沈竹漪并未动怒,反而,他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垂下眼睫,指腹抚摸着她那颗虎牙,语气阴沉又温柔:“这里太尖了,会咬伤自己。” 云笙张着嘴,磕磕绊绊道:“我自己来磨掉就行……” 他曲起长腿,另一只单膝点地,以一种近乎是仰视的姿态看着她。 火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后颈处,一双乌黑水润的眼望过来,像是幽暗的湖面:“奴仆伺候主子,是理所应当的。” 上一刻他还在说着谦卑悦耳的话,下一刻便冷漠地命令道:“张嘴。” 云笙下意识就跟着照做。 他食指冰冷的银戒触碰到她的唇肉,一阵刺骨的冰冷。 那枚银戒指抵在了她尖尖的虎牙处,缓慢地摩挲起来。 室内格外寂静,只有二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和银饰与牙齿反复摩擦的声音。 牙关处传来的震动,让云笙觉得有种难言的痒。 他修长的食指就在她开合的唇瓣间来回进出,指腹间沾着一点濡湿。 云笙忍不住仰头去看他。 他长而密的睫毛低垂,倾覆在眼睑处,根根分明,有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那种薄而秀敛的美丽。 怎么会有人生得这般好看?即使他说出再恶劣的话,做出再恶劣的事,你看到他那张精致的皮囊,竟说不出一点重话。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他的眼睫一动,乌黑的眼看过来。 二人的视线一触即离,她是,他亦然,就像是什么心照不宣的事情,隔着一层没有捅破的纸张,慢慢生根发芽。 沈竹漪的余光中,少女仰着脸,白净的脸上是一片薄红。 她额前的刘海柔软服帖,眼中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是被春雨洗濯过,又像是昨夜酒醉过后,以那种微醺的眼神,微微张着唇,懵懂又怔愣地看着他,甚至能看见,那一截抵着牙关的红软的舌尖,因被咬破了皮,显得靡红,像是因为太甜而熟透的果子。 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一道讥诮恶劣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有这般好心,只是想着为她磨平锋利的牙么?你难道就不曾臆想过,重重地吮过那破了口的地方,卷过她的血珠,看她疼得发抖的模样?难道就不曾想过,抵入她唇的,不是你的食指?难道就不曾想过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禁锢着她的腰,让她坐下又起来,命令她站在一旁夹紧腿不许放出来的样子? 沈竹漪猛地站起了身,他握住手腕的护腕。 少年青春的面孔上浮现一丝懊恼的情绪。 而后,他推开门,径直走出去。 他浑身的血液倒流,脖颈处的一条血管鼓起来,尾指近乎蜷缩着颤抖- 云笙不知道为什么沈竹漪会突然冷着脸离开。 好在她那一侧的牙基本被磨平了,就算在用餐或者沐浴的时候走神,也不会咬破嘴里的肉。 云笙躲在房内画了三日的符,将符纸塞入随身的荷包,为以防万一,就连袖中和鞋里还有小衣内都放了若干张。 沈竹漪整日早出晚归,不知去忙何事,有时回来便是一身血腥味。 这次是真生气了,一屋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却连话都没和她多说。 云笙也表示理解,毕竟让他堂堂沈家公子扮作以色侍人的面首,他生气也正常,多生气两日就没事了。 好在就算生气,每日投喂她的习惯还没断,她起来时,甚至能通过桌上的糕点的温度判断他走了多久。 有时是一碟奶心蛋黄馅的青团,有时是荷花鸡蛋羹,还有香甜的蜜浮酥柰花。 大多时候都还是热乎的。 云笙看着镜中日渐圆润的脸,陷入了沉思。 她不是特别重欲的人,可是沈竹漪搜罗来的这些糕点,是真的很好吃,她真的忍不住。 为了修补灵根,她每日都要喝药膳,在喝完药吃上一些糕点零嘴,令她都不怎么排斥这些苦涩的药膳。 到了第三日,便是去百花楼的日子。 这日云笙起得格外早,换上胸口绣着并蒂莲花的水青色襦裙。 为以防万一,她去西市买了面具。 百花楼内人多眼杂,万一若是得罪谁了,她将来若是离开蓬莱宗闯荡,被人记住相貌总是不好的。 然后,她肉疼地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 进百花楼的第一步,便是一掷千金。 她将沈竹漪也打扮了一番,按照城内男子的风俗,把自己的口脂给他涂了一点。 赵缨遥仍是红衣黑刀,正在店内给腰间的葫芦蓄酒。 好在进百花楼的门槛并没有云笙想得那般高。 在清点了她给出的灵石数量,说明他们是来“斗花仙”的时候,门口的守卫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去通传了一声,便很快放行了,只派了一位领着他们进了画舫。 画舫构造格外巧妙,其上的牌坊、亭柱和水榭明暗相通,屋脊鳞次栉比,绕过门口的一面八扇花鸟云梦屏风,便到了主楼,四周犹然可见外头的湖光山色,鸟雀啾鸣,地上铺着百鸟朝凤的织锦毛毡,金丝篾帘之后是一片歌舞升平,宾客满盈,连接水榭的阑干处缠绕着各式各样的花卉,身段纤纤的男子正跳着胡旋舞,恍若在湖上漫舞。 “是谁不自量力,要来斗花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位身着马面裙的女子款款而来,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云笙一行人身上。 百花楼中欣赏歌舞的人们听到“斗花仙”三字,纷纷望过来,楼上的雅座也打开了窗棂,探出几个头来看热闹,便连顶楼之上,也有一道目光追随而来。 百花楼中掌事的红姑在听到守卫通传有人要来斗花仙后便坐不住了,领着一众侍女气势汹汹地杀出去。 只见船头立着三人,一位着红衣背黑刀的女子,和她并肩而立着戴着面具梳双螺髻的小姑娘,都是气质不凡,在这小姑娘身后…… 红姑的目光一变,满眼惊艳之色。 那少年身着雨过天晴色软烟罗锦服,乌发高束,眉如翠羽,背脊挺拔,眸色淡淡,在这烟柳喧闹之间更显风姿冰冷,当真是个玉树琼花般的神仙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眉间一颗朱色守宫砂,衬得容颜更盛,恍若天神太子一般的谪仙人物。 男子的清白,可是头等大事。 红姑变脸般笑道:“哟,许久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小公子了,便是这位小公子要来斗花仙吧?敢问是谁家的小公子,是何名讳?” 云笙道:“是我家的,叫做沈小八,携千金特意来百花楼,烦请楼中十二花仙赐教。” 沈小八? 红姑嘴角抽动了两下,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笑脸相迎道:“这位姑娘不像红袖城中人,如何证明他是你家小宠呢?不要怪我不识抬举,实在是因为世道乱,我红袖城中的女子近来失踪的不计其数。” 云笙道:“红袖城中也有女子失踪么?” 红姑冷笑:“先前我的侍女与河对岸那宝华寺的僧人私奔,便再无音讯。要我说,宝华寺的那群僧人,都遁入佛门还不安分,引诱我城中的人,那群和尚绝对脱不了干系。” 云笙蹙起眉。 她记得,宝华寺的小沙弥说,外来游玩的女子在红袖城的地界失踪。 而赵缨遥也是因为昆仑宗的女子销声匿迹在红袖城,才会选择来百花楼探查。 此时这红姑又说她们红袖城内有女子没了音信,还怀疑宝华寺的僧人。 究竟谁说得是真的? 第39章 第39章 红姑冷哼道:“她们被外来的男人骗到城外去,怕是已经凶多吉少,离开红袖城,谁能护她们的安危?” “不仅如此,越来越多的外乡人,浑水摸鱼的想要进我百花楼,这不,刚抓到一个以假乱真的……” 她拍了拍手,便有守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抬了进来。 云笙定睛一看,立刻认出被绑着的人。 是他们在进红袖城之前的客栈里,遇到的那位带着小青蛇的美艳“女子”。 此时此刻的她再无在客栈时的妩媚淡定,狼狈得鬓发散落,眸光含恨,竟是一个实打实的男人! 那日他说的话回响在耳边—— “要么让他扮作女子,要么伪造一份奴契,不过最好是在身上烙上奴印,因为若是被发现了嘛……” 云笙捂着脸发出一声叹息。 糊涂啊。 这人当初奉劝她去伪造奴契,自己却选择了最不靠谱的男扮女装这一条路。 红姑啐了一口:“这贼人男扮女装,就连身边养着的青蛇都是一条低贱的雄蛇!真当我百花楼是好惹的?待到明日,若没人愿意买下他,就将那多余的二两肉割了去,留在楼里给花仙们倒夜香。” 云笙目露同情,她身后的沈竹漪唇角携着淡淡的笑意。 被五花大绑着的百里孤屿自然也认出了沈竹漪,而云笙虽然戴着面具,那声音也能听出来。 他男扮女装被识破,满心怨怼,免不了也想将云笙二人揭穿,一起拉下水,都别好过。 他眸光闪过一抹阴鸷,吐出嘴里的破布,刚想说话。 就在这时,沈竹漪腕骨转动,袖中疾速飞出一道傀儡线,缠绕住了他的脖子。 百里孤屿被傀儡线勒得满脸通红,张着嘴啊啊啊地说不出一个字。 沈竹漪垂下眼睫,眸光轻慢,步步走近。 百里孤屿身上的青蛇冲着沈竹漪露出毒牙,刚要咬下去,就被他掐住七寸,晕死过去,连同麻绳一起缠成一圈,塞进了百里孤屿口中。 百里孤屿气得直翻白眼:“呜呜呜!” 沈竹漪用随身携带的丝帕慢条斯理地净手,转头冲红姑笑吟吟道:“这种没有身份又不老实的野男人,不如拔了舌头,打断手脚,卖进勾栏里,免得生出端倪,叫他跑了。” 饶是见惯了歹毒手段的红姑都怔愣了片刻。 云笙更是瑟瑟发抖。 沈竹漪果然是个记仇的。 先前这人嘲讽他进了红袖城就是没有身份的野男人,要被掳走当做禁脔,就被他记到了现在。 想起自己也说过要将沈竹漪发卖一类的话,云笙吓得面无血色地闭上眼。 沈竹漪将丝帕塞入袖中,缓步走至云笙身侧,柔声道:“至于我与我家主人的身份……” 一面说着,他*的指尖沿着云笙手腕内侧的肌肤挑逗地摸下去,五指插入她的指缝中,同她用力交握,另一只手挑开衣襟,露出锁骨上的一点红色咬痕,略带轻佻地挑了一下眉,瞥来的那一眼在笑里,风情万种,“也是你们能置喙的?” 一切不言而喻。 云笙被迫和他十指相扣,抖得更加厉害了。 红姑本想再仔细盘问几番,手中的折扇上突然出现了两字:放行。 红姑“唰”得一声收起折扇,视线暧昧地打量着二人,心中不知盘算着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是我逾越了,再质疑客人的身份未免有失待客之道,三位贵客快快请进。” 赵缨遥走在最后,自从进来后便刀不离手,冷静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红姑摇着扇子走在画舫的长廊内:“所谓请花仙易,送花神难,这位小姐,凡事都有规矩,否则都得乱了套了。若是赢了,我百花楼自有珍宝奉上,但若是输了,您的小宠可就得永远留在我百花楼内了。” 云笙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忐忑地望向沈竹漪,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沈竹漪面无波澜,只是在说话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她的手心作为回应:“我家小姐不会输。” 红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便请吧。” 一行人来到正堂,云笙和赵缨遥相继落座,百花楼中的客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红姑笑着道:“世间男子千千万,分一二三四品,我们百花楼中十二仙,便是上上品。斗花仙,要比的不仅仅是容貌才情,重中之重的更是三从四德。众所周知,一个好男子,要品貌绝佳,性情温顺,忠贞不渝,能够事无巨细地服侍于女子。话不多说,先让各位瞧瞧,我们楼中的花仙。” 她一面说着,画舫内落下纷扬的花瓣。 云笙拂去落在头上的花瓣,这才发现每一片花瓣中都夹着一页纸笺,而她手上的这个写着: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至此。 画舫顷刻间便暗了下来,唯有不远处的水榭明亮。 由远及近,能听见婉转的戏腔。 五尺高台,柔肠百转。 很快的,水榭之上的人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 身着紫衣的男旦生得唇红齿白,顾盼间风情万种,低声吟唱道:“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 水袖堆叠在他雪白的皓腕处,他自水榭处款款走来,绕过长廊,而后绕着云笙边唱边走,将发间的紫玉燕钗取下,媚眼如丝地看向云笙:“……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眼前的男旦臻首娥眉、颜丹鬓绿,双手奉上紫玉燕钗时,云笙只觉一股兰香自他袖间浮动。 看台下的客人们惊呼道:“是兰花公子!” “紫玉燕钗?这不是兰花公子的花神令么?” “兰花公子送出了花神令!这位姑娘何其有幸,第一面就得了兰花公子青睐,可以与兰花公子共度良宵……” 有人为此场景即席赋诗,更有人提笔作画,只为留下美人真容。 云笙听见什么共度良宵后,忙不迭抬起屁股往赵缨遥身边挪动。 赵缨遥也放下手中的酒葫芦,伸手护住了她。 兰花公子见云笙没接他的紫玉燕钗,似乎有些诧异,也不恼,只是低头笑了一声,便将钗子重新插回了发上,轻轻拉着云笙的袖摆,柔情似水地看着她。 红姑笑道:“我百花楼的兰花公子因昆曲而闻名,一曲三叹,风姿绝艳。当年王庭魔域,多少权贵不远万里而来,甚至散尽家财,只为听他一曲。姑娘,你得了他的花神令,可是有福了。在我百花楼斗花仙可有过门槛,不知你家小公子,可有何过人的才艺,供我们一赏?” 众人齐齐看向端坐的沈竹漪。 沈竹漪目光淡淡,唇角含笑,静静看着兰花公子抓着云笙衣角的那只手,半晌,铮然拔剑出鞘,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杀人。” 百花楼内陷入一片寂静,赵缨遥身躯紧绷了一瞬。 云笙猛地站起来:“舞剑!他说的是舞剑。他这人就爱打趣说笑,活跃气氛,哈哈哈……” 红姑藏起折扇中的利刃,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细长的眼看向二人:“我们楼里有专用于舞的长剑,烦请公子用这把,此剑钝,不易伤人。” 沈竹漪接过那把剑柄带有红绸的剑,静默半晌,脚尖点过桌背,腾空而起。 那长剑在沈竹漪手中挥舞,似流星,似游龙,剑气流云断水,拂过湖面惊飞鸥鹭一片。 剑出如白蛇吐信,清灵无迹。 沈竹漪持剑立在水榭的斗拱飞檐之上,衣袂蹁跹,红绸飘逸飞旋,如一抹明亮的焰火绕他周身。 美人如玉剑如虹,台下的看客们纷纷拍手叫好。 起初他舞剑之姿繁复华丽,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而后一招一式逐渐凌厉直白,杀伐果决。 他手腕转动间,一道剑风穿堂而过,剑风撕裂落红飞花,直冲角落中和云笙交谈的兰花公子而去。 众人惊呼之间,兰花公子发上的那支紫玉燕钗被剑风打落,刺入身后的墙体中,钗的尾端还在微微发颤。 兰花公子乌发散落一身,他面上虽仍在笑里,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过来,勾唇轻蔑一笑,辫子上的银铃泠然作响,手中的长剑挽出缭乱的白虹。 剑柄的红绸卷过台下正在作画的人的笔墨,只见剑尖蘸了墨水,于地面拖拽出一道迤逦的墨痕。 沈竹漪手腕翻转,瞬息万变间挽出数个剑花,墨点四处迸溅。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他在用剑写字,你们看!” 如秋水般的剑光错乱纵横,笔墨洋洋洒洒挥落。 随着长剑铮鸣一声,最后一笔落下,少年自高处跃下,负剑而立,身后的马尾随风晃荡,那一瞬的少年意气分外张扬。 与此同时,一道剑意散开,百花楼内的花卉,竟都在这道剑风下簌簌抖落,化作一滴残红。 众人抬眸,定睛一看,百花楼正堂高悬的匾额上赫然多了一行恣睢肃杀的大字: 百花杀。 ——我花开尽百花杀。 满堂寂静。 红姑怔忪地盯着那入木三分的笔墨,满眼忌惮。 百花楼,百花杀,好大一个下马威。 那她也不必客气了。 她掩去眼底的算计,半晌才道:“小公子好剑法,算是有一技之长,不过光会舞剑,可登不上大雅之堂。在我百花楼内斗花仙,要比的是六艺四雅,所谓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四雅便是琴棋书画。” “不过话说回来,男子无才便是德,在斗花仙中,才艺占比并不是最重的,我们首要比的,也是重中之重的入门槛,便是男子的三从四德。” 台下的看客们纷纷附和道:“对呀对呀,男人还是要听话的最好。” 红姑扬起下巴:“我在百花楼的花仙,都将男子的三从四德烂熟于心。” 兰花公子和她交换了一下眼神,遂绾好发,轻声道:“所谓三从四德,男子未嫁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更要遵守牢记男德、男言、男容,男功。妻主便是天,妻主所说的一切都是世间真理。妻主远行,要恪守男人的本分,妻主纳小,绝不可新生妒忌,妻主不满,要从自己身上找缘由,反思自己是何处有错……” 待到桌上的茶盏变凉,兰花公子终是背完了这本男德经。 台下的看客们纷纷称赞起来。 云笙早就被绕晕,撑着额头垂眼看地面,赵缨遥也跟着揉了揉眉心。 红姑拍了拍手,勾唇道:“接下来的比试,比的便是男子之德,由各位看官作证,我从如下这些卷轴中抽取试题,总共三十五道试题,由二位即兴作答。” 身后的侍女奉上一托盘的卷轴,红姑抽取了一枚出来。 那枚卷轴浮在空中,化成一幕皮影戏,随之响起弦乐,皮影戏昏黄的灯光下出现了一女二男,皮影戏中的女子抛弃旧爱,和新欢日夜笙歌。 这两个男子,一人着戏服,一人提着剑,很分明地代表着兰花公子和沈竹漪。 红姑的声音随着明快悠扬的戏曲响起:“试问二位公子,如若你年老色衰,惹妻主不爱,妻主已有新人,要将你休弃,你要如何让妻主回心转意?” 她指向云笙:“譬如这位戴面具的姑娘,是这灯影戏中的妻主,而你们是被休弃的那一方,另一人就是妻主寻觅的新欢。” 云笙:“……” 谁出的这么歹毒的试题? 红姑道:“开始!” 随着一声锣鼓敲响,兰花公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垂落,伏在云笙面前,额头抵在她的膝前:“妻主,我只恨光阴匆匆,恨我不再年轻貌美,不能得妻主欢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妻主纳新人入府,我愿主动让位。” 皮影戏上的戏子也跟着伏跪哭了起来,声情并茂,戏幕后响起凄凉悲哀的二胡乐声。 兰花公子望向持剑的沈竹漪,声泪俱下:“这位哥哥,自此以后,你便是妻主的正夫。只是哥哥白日舞剑,晚上侍寝,怕是没有多余的功夫将妻主的衣食住行伺候周到。” “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以废弃之身,留在妻主身边,仍能为妻主洗衣做羹,为妻主抄经祈福,为妻主守着青灯了却残生,只要远远看上妻主一眼,便已满足。如若妻主何时起兴,愿再听我唱一曲,我便是死而无憾了……”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字字泣血,台下的看客们纷纷动容,也跟着一起拭泪。 红姑满意地捂嘴直笑:“哎呀,真是个惹人怜爱的知心人物,试问这位姑娘,你还会休弃他么?” 云笙哑然,久久不语。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他说了,这还比什么比啊! 红姑转而得意地看向沈竹漪:“小公子,到你了。如若兰花公子是你妻主的新欢,你的妻主执意要为了他休了你,你要如何做才能不被休弃呢?” 锣鼓声一响,皮影戏中持剑的人,拔剑四顾心茫然,乐声也变得滑稽讽刺。 沈竹漪乌黑的双眸看向兰花公子,对方垂下湿润的眼睫,一副柔弱无骨的姿态,作势要伏在云笙的膝边。 他暗暗往云笙袖中塞了一个香囊,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云笙来不及管他,她和沈竹漪对上视线,生怕他会撂挑子不干了,连忙朝他挤眉弄眼做口型,叫他随便说两句好听的。 在各色的目光中,沈竹漪忽的拔剑出鞘,直接刺向兰花公子。 那剑横劈在了兰花公子和云笙之间,斩断了兰花公子的水袖,兰花公子瞳孔一缩,连眼泪都来不及收,吓得麻溜地从云笙身旁滚走。 反应再慢一步,他就会被劈成两半。 皮影戏中的乐声变得紧锣密鼓,剑尖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下,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剑痕。 兰花公子滚得足足离云笙有三尺远,那把剑才停下来,只是仍悬在他的头顶。 红姑惊呼了一声:“住手!休要伤人!你这是做什么?” 沈竹漪手执长剑,笑得眼尾弯弯:“这便是我的回答。” “若是她喜欢上了旁人,我便杀了那人,爱一个杀一个,爱两个杀一双。” 剑尖从兰花公子的面部移至他的喉间,沈竹漪柔和的声音也跟着娓娓道来:“她若爱他容貌,我便割了他的皮囊,她若爱他嗓音,我便将他毒哑,她若爱他身轻体健,我便砍了他的四肢,将他做成人彘。” 说罢,他袖中飞出一道傀儡线,缠绕在控制皮影的竹竿上,皮影戏上持剑的人,挥剑站斩断了戏子的头颅,头颅在滑稽的乐声中滚落了一圈。 看着这一幕,兰花公子直接吓晕了过去。 沈竹漪轻嗤一声,提着剑走向云笙,剑尖在地板上带出一路火星。 在云笙惊诧的目光中,他俯身把那把剑放在她的手心,目光紧紧攫着她面具后的眼,红唇一勾,笑得摄人心魄:“待我杀尽勾引她变心的人,仍会日夜不寐地纠缠着她,她若要摆脱我,不是一纸薄薄休书递给我,而是将刀刃刺入我的心口,彻底杀死我。” 第40章 第40章 云笙颤抖着接过剑,却还是没拿稳。 剑落在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整个灯影戏便就在此时落幕。 红姑身后的侍女吓得花容失色。 红姑怔愣片刻,才厉声道:“住口!这是何大逆不道的妒夫之语?简直一派胡言!如何能与花仙相比?” 云笙深吸一口气,脑瓜子里嗡嗡作响,飞速找补道:“红姑且慢,您真是误会他了。我觉得他的本意是愿与所爱之人生死相守,如那戏文中说的一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真情由不得第三人插足,我觉得并不比兰花公子所答的差。” 和沈竹漪相处这般久,把黑的说成白的这种本领云笙已经是炉火纯青。 赵缨遥也跟着点头:“岂止,此题问的只是如何不被休弃,他宁死也不愿被休,其赤诚之心日月可昭,无人愿意背负一条人命,单论此题,我反而是觉得他赢了。” 台下原本愤懑至极的看客一愣,似乎在思考他们的话。 红姑满眼愠怒之色:“休在这里妖言惑众!我看剩下的比试也不用比了,你们就非我红袖城内人,怕是与那男扮女装的贼人是一伙的,来我百花楼究竟有何居心,还不速速招来!” 她手中折扇挥舞,画舫内凭空刮起一阵狂风,满地落红狂舞。 沈竹漪的衣袍被风鼓起,勾唇冷笑:“这便忍不住了?自一开始,这画舫四周的水榭便以唱戏为由,朝着画舫聚拢,飞檐处设有阵眼,暗中和水里的禁制形成阵法,四角香炉出幻烟,那唱戏的身上带有的暗香。” “以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媚惑我妻主,是把我当死人了么?” 红姑暗暗惊讶他竟早已识破这一切,半晌,她冷笑了一声:“那又如何?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城外人,既然用尽手段进我百花楼,说不定近日我城内女子失踪,就和你们有关!我们怎能让你们空手而归呢?不如留下来,看我楼中好戏开演。” 随着她话音落下,湖面不知从何聚拢了袅袅雾气,白朦朦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湖底升起八十八道暗桩,水榭飞檐下的花鸟铃急促作响,一道阵法自头顶笼络而下。 而后,漫天的花瓣落下,暗香在雾气中弥漫,遮天蔽日,廊下的宫灯一盏盏次第熄灭。 在雾的那头,响起一道凄婉的唱腔,在茫茫白雾中,幽怨空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这断壁残垣……” 此音非男非女,雌雄莫辨,沙哑靡丽。 起初只是一人在唱,而后四面八方涌来,似是许多人若断若续的戏曲声,不绝于耳,如泣如诉,内藏暗锋,杀机四溢。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赵缨遥出言提醒道:“云笙小心!这是音修布下的幻境,戏曲就是引人入幻境的媒介,快把耳朵捂上,小心被拉入幻境。” 云笙眉心一跳,袖中兰花公子塞给她的香囊掉出来,在一片幽香的兰花之中夹着一张纸笺,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二字:快逃。 云笙痛苦地捂住耳朵,却怎么也无法隔绝那些靡靡之音。 被画舫中的幻境彻底淹没前,云笙的手腕猛地被人攥紧,她茫然睁开眼,对上沈竹漪乌黑的双眸。 白雾那头传来的幽幽一声叹息: “……一梦间人老矣凋了豆蔻,这世间并无有海市蜃楼。” …… …… “云笙,都日上三竿了,你还在这偷懒?” 谁在叫她? 云笙睁开眼,便看见眼前的尹钰山不耐烦地抱臂催促道:“喂,师兄和小师妹都已经快到了,你还要睡多久?” 云笙揉着太阳穴,头晕目眩。 奇怪,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现在是在哪? 云笙抬眸,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这才慢慢想起来。 今日,是她初次和师兄们还有小师妹下山试炼! 他们要去雪域妖窟捉妖,可不能耽误了时间。 她一骨碌站起来,哈出一口雾气:“马上马上!” 尹钰山冷哼一声:“背好包裹,赶紧把你怀里那不人不妖的小怪物丢掉,什么东西都喜欢捡,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云笙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满头白发的男童。 她回忆起,这男童是在雪山下救的混血种,他母亲是雪妖,父亲却是人类,因为雪妖肆虐,他的母亲死后,住在山脚下的猎户欲要烧死他,被她救下。 此时此刻,她怀里的“男童”也睁开了眼。 “男童”纯白的羽睫下是漆黑的瞳仁,他抬起自己稚嫩的手看了一眼,沉默了一瞬。 那张青涩的面孔明显不悦烦闷,在听见尹钰山的话后,“男童”抬眸冷冷盯着他,眸间杀气四溢。 沈竹漪在进入幻境前,便牢牢握住了云笙的手。 他之所以答应放下身段舞剑,是为了暗中破坏阵眼。 但时限不够,只破了一道阵眼,进入幻境时能有一定的干涉,却不多,这幻境是将他二人一起拉进去的。 只是这是云笙的过去,她便是陷入回忆中的人,失去了记忆。 而沈竹漪进入她的回忆构成的幻境,成为了她回忆中这个顺手救下的,不人不妖的小怪物。 音修设下的幻境,是海市蜃楼的梦境,若是陷入回忆的人在梦境中死亡,本体也会心悸而死。 只有找到梦境中和回忆相悖冲突的地方,将其销毁,才可从梦境中醒来。 沈竹漪刚想动作,云笙便紧紧抱住了他。 他要快被勒得喘不过气,脚尖又不着地,脸埋进她的颈窝,鼻尖全是她身上的香气。 云笙道:“阿钰,我们只除作恶的妖,他并没有干坏事,人世间已经无法容下他了,我想顺道把他送回妖窟,他小小一只,也吃不了多少。” 云笙救他,其实是出于私心。 人这一生便是不停地弥补自己幼时的遗憾。 她从小便无父无母。 云笙无法弥补自己的,看见同自己一般处境的人时也会动容。 拯救他们,好像就是在拯救那个被困住的自己。 “你不嫌脏的话,随你。”尹钰山转头和男童对上视线,蹙眉道,“小怪物,看什么看?低贱的混血种,再看把你从山上丢下去。” 云笙蹙眉看了尹钰山一眼,这才垂头看向怀里的男童:“你可以自己走吗?”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云笙背着包裹,牵着他的小手轻声道:“你别害怕,那个大哥哥就是这样的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闻言,沈竹漪无声冷笑。 她以前真是比现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眼神都透着一股清澈的痴气。 云笙并不介意男童不理她。 毕竟他瞧着呆头呆脑的,说不定被吓傻了,不知道怎么说人话。 她只是想找人听她讲话。 尹钰山并不喜欢听她说话,还会嫌她烦。 现在多了一个人听她说话,她可开心了。 云笙紧张地整理鬓发,却也难掩雀跃:“待会就要见到大师兄了。不知道上次给他带的桂花糖糕他喜不喜欢。你帮我看看,我的头发乱不乱?……别不理我呀,乱的话你就点点头。” 鹅毛般的雪纷落,冻得她白皙的脸通红,她乌发红唇,双眼亮晶晶的,弯得像月牙,因为马上要见到仰慕的人,嘴里哼着歌,鹿皮小靴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中,那只牵着他的手,温热柔软。 沈竹漪没有回话,眼睫落下一片阴翳。 突然,云笙弯下腰来,凑到他跟前看他,近到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她眨了眨眼:“怎么了,你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般想着,她从包裹里拿出桂花糖糕来:“还在因为尹钰山说的话生气?他都是在胡言乱语!你才不是小怪物呢。诺,给你。我在山下学着做的。你只能吃一块,剩下那块要留给师兄的。” 沈竹漪抿紧唇瓣,白发旁的尖耳朵往后折过去,幽幽盯着那块留下来的桂花糖糕,都快在上边盯出一个洞来。 像是她在山下见过的小狸猫,满脸不开心。 云笙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吧,我做的有那么难吃嘛,怎么看着更生气了……” 很快云笙便没功夫和他唠嗑了,因为与薛一尘他们会和了。 路上有吃人的雪妖,云笙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薛一尘一剑斩落。 云笙满脸骄傲,转头对沈竹漪道:“我说的没错吧,我师兄特别厉害,一定可以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挣脱开了她的手。 他们势如破竹,直捣妖窟。 云笙叫沈竹漪去妖窟外头,找个地方躲好。 他不愿,直接被尹钰山用绳子捆住:“你这拖油瓶,知道我们是去做什么的么?” 沈竹漪死死盯着他。 云笙叹了口气,却没有阻止。 雪妖虽然不喜混血种,却也不会伤害他。若是贸然跟着他们进妖窟,才是真的危险。 所以云笙便放心地去帮助师兄他们。 而变故也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薛一尘和尹钰山与雪妖中的首领斗法时,被逼上绝路的雪妖发出嘶吼,引来了雪崩。 穆柔锦被一只雪妖偷袭,身受重伤。 云笙离她最近,便搀扶起了她,用符箓拦住雪妖。 她低头道:“师妹,扶着我,我们得迅速离开,这个妖窟要塌了。” 雪妖的嘶吼引得满山雪崩,妖窟塌陷,碎石与积雪砸下来。 穆柔锦摔了一跤,连带着云笙一起倒在了雪地里。 云笙咬着牙将她拽起来,拼命往出口跑。 身后还要雪妖在追,云笙一面殿后,一面扔出符箓。 就在这时,薛一尘和尹钰山追到妖窟外,解决了欲要逃离的雪妖首领。 他们这才发现两位师妹都还在妖窟内。 天色越发暗,雪域内山脊像是匍匐在暗夜中的巨兽,雪崩来势汹汹。 眼见二人快要跑出来,这时一只尚存一口气的雪妖嘶吼着扑向跑在前面的穆柔锦。 尹钰山和薛一尘变了面色,纷纷朝着穆柔锦的方向跑去。 眼见那雪妖锋利的爪子要捅穿穆柔锦,尹钰山扔了一个爆火符,将它炸死。 而这爆火符的余威,发出巨大的轰鸣,将本就岌岌可危的妖窟,彻底炸毁。 尹钰山变了脸色,这才想起云笙还在里边。 满山的风雪席卷下来,还有残存的雪妖朝他们攻击。 薛一尘接住了重伤的穆柔锦,用剑挡住雪妖的利爪,被迫步步后退。 雪崩只会引来更多的妖兽,马上就要陷入黑夜,雪域的黑夜比白日更危险。 寒风似刺骨的利刃,他们无法再向妖窟前进半步。 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先撤离,再来救云笙。 否则只会都折损于此。 雪崩的速度极快,乌泱泱的大雪压下来,离出口仅差一步的云笙,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漫天的风雪将她掩埋。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她挣扎着,希望有人能发现她不见了,即使手被冰棱划破,指甲缝里都是血,她还是没有松手。 她想着,他们一定会来救她。 她的师兄这般厉害,她的师妹这般善良。 他们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鲜血染红了冰面,蔓延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她又痛又冷,被冻得近乎没有知觉。 她不知撑了多久。 半晌,她似乎是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她慢慢松开了手。 昏迷前,她静静地看着。 看着自己怀中,那块小心包裹的桂花糖糕,滚落进皑皑白雪中。 40-50 第41章 第41章 入夜,风雪停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自岩石后艰难地爬出来,一步一步走在雪里,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惨白的月光下,细碎的雪花飞舞。 沈竹漪面色阴鸷地走在雪地里,额角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若不是幻境给的这幅残破的躯体,区区雪崩,岂能让他受伤昏迷。 他只破了一次阵眼,唯有一次变回真身的机会,只能在关键时刻使用。 他找到地方,在地面用长着利爪的手,不断刨开碎石和雪块。 云笙比他想的更蠢,为救旁人,所有人都逃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这里。 这是她的回忆,他不知她后来是如何得救的,或许也是这具雪妖身体的主人救的她。 但现在身处幻境,这一劫,很可能就会成为她的劫数。 这幅雪妖的躯体虽孱弱,嗅觉却格外敏锐,能记住她的味道。 爪牙也足够锋利,能够挖开碍事的石块和残雪。 她被埋得很深。 估计畏寒的毛病,就是这时候落下的。 活该。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用力将雪刨开,身处地面也越陷越深。 他的手磕碰到雪里的岩石,指甲盖被撞得径直翻折过去,碎裂成一块一块,露出鲜红的指肉。 血水落在雪地里,凌冽刺骨的风拂过他的眉眼,他双眼眨也不眨,只顾着跪在雪地里翻找,那张稚嫩的面孔上落下大小不一的裂口。 直至一夜过去,日光落下来,雪里跪着一个小小的,满身被白雪覆盖的雕塑。 沈竹漪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触碰到了昏迷在雪中的云笙。 温和的日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却始终没有动静,像是睡着了。 沈竹漪垂眼,看着这样的云笙,只想着将这幻境里连带着幻境外的人通通都杀了才好。 他这才意识到,她和那些木偶不一样。 他喜静,身边的木偶也要缄口无言。 但他不喜欢不会说话的她。 这样不会眨眼,不会哭,不会笑的她。 哪怕缠上傀儡丝,做成木偶,仍由他操控。 那层皮肉之下,也没有鲜活的心跳和汩汩流动的温暖的血。 他找到雪山内的药草,碾碎了,用尖利的牙咬破自己的手掌,炙热的血珠伴着药草顺着她青紫的唇滚落进去。 一炷香过后,云笙的睫毛动了动。 沈竹漪将皮开肉绽的小手藏在了袖中,静静地看着她醒来。 见到他,云笙似乎很惊讶。 “是你救了我?”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摇头。 云笙口中满是铁锈的腥味:“那便是我们的运气好,命不该绝。你有看到和我同行的人么?两男一女,咳咳咳……” 沈竹漪不说话。 云笙嘴唇皲裂,受了风寒,说至此,眼神落寞垂下去,自嘲地笑了一声。 看见他满脸的伤痕,面色青紫,她动了动被冻僵的身体,挫热自己的双手,贴在他的面颊上,心疼地看着他脸上的伤口,垂泪道:“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她的泪水滚烫,融化他眉间的冰霜,一颗颗砸在他冻僵的脸上。 他感受着她温热的泪水,看着她通红的眼。 他藏在袖中,那血肉模糊的五指开始痉挛、发颤。 仿佛那泪水淌过他指尖的伤口,浸湿了他的血肉,他心口处升腾起一股古怪的,酸涩的暗流,流窜至四肢百骸。 只留下一种疼痛到愉悦的扭曲,酥麻,又叫人颤栗。 “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出不去,寻一个洞窟生火取暖,再想办法吧。”- 云笙领着他找到了一个洞窟。 看着这个熟悉的洞窟,沈竹漪的面色变了一瞬。 果然,在云笙寻柴点火的时候,找了一个濒死的人。 沈竹漪垂眼,神情漠然地看着这个人。 这是一个和云笙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少年束着发,发间一根末端缠着银铃的长生辫,他陷入了昏迷,颈部和面部布满了猩红的缠枝莲纹,只能透过那些纹路,依稀看见漂亮清隽的面孔。 云笙轻声道:“这估计是他的洞穴,我们占用了他的洞穴。” 她点燃了火堆,身上的积雪融化了一些,凑过去看那濒死的少年。 她探了探他的脉搏,沉默了一瞬,转过头看向沈竹漪,哑声道:“他身上有毒,很厉害的火毒,好像快要死了。” 她把那昏迷的少年挪到火光处,那少年身上的暗红可怕的纹路便被火光照得更加狰狞了,像是一个浑身布满血腥的怪物。 沈竹漪听见身边的云笙倒吸一口冷气。 他垂下眼睫,漠然又自嘲地看着那暴露在火光下昏迷的人。 就像是阴暗的老鼠暴露在了日光下。 沈竹漪往火堆里加柴,噼啪声作响,看着这火越烧越旺,只等着云笙将这晦气之人远远踢开。 谁知下一瞬,云笙将被咬破的食指放在那少年唇边,将血珠渡进那人口中。 沈竹漪的睫毛颤了一瞬。 云笙转头,火光映照的脸庞格外红润,见那少年喝了她的血,脉搏不再那般紊乱,心中格外有成就感,弯着眼眸笑道:“你不知道吧,我的血很厉害的,能够医死人肉白骨。” 火星飞舞,光芒照拂在他雪白的面孔上,沈竹漪忽然哑声道:“他身上这些丑陋的纹路,怕是遭受诅咒,许是邪祟,你不害怕么?” 云笙被吓了一跳,转头看他:“你会说人话啊!” 沈竹漪郁郁垂下眼,陷入了沉默。 云笙眨了眨眼,才道:“身上有纹路就是邪祟么?说不定他只是生*病了。而且,你看,这些纹路,像不像漂亮的莲花?” 沈竹漪的瞳孔一缩。 “我看他年岁不高,又扎着长生辫,他的家人一定很爱他,等着他回去团聚呢,他要是就死在这里了,多可惜啊。” “再说了,我第一次下山,若是就能救人,就说明我并非一事无成,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假话。我云笙也是很厉害的。”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的家人都死了,如今,他也快要死了。” 云笙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是他么?你怎么知道?不许乱说。” 入了夜,云笙又给洞穴中的濒死之人喂了数次血。 她站在洞口处,静静望向雪域的夜空。 雪域的夜格外美,天空呈现一种黛青色,没有房檐斗拱的遮挡,能清楚地看见漫天的星子,像是飞舞着的流萤,缟素般的月光落在茫茫雪山上,天上若婉转银河。 云笙将同样无眠的沈竹漪拉过来,陪她一起看星星。 她揉搓着被冻僵的手,轻声道:“真好看呀。我以前呆在宗门里,只能望着四角屋檐,从没见过这般广阔的天际。” 突然,天际的一颗流星坠落进薄雾绵延的雪山。 云笙有些惊喜,推了推沈竹漪的肩膀:“这是神明显灵了,快许愿!” 她生怕来不及,迅速闭上眼,合拢手掌道:“雪域神灵在上,蓬莱宗云笙有幸见此异象,还请神明显灵。” “一愿,我们都能够活下来。” 漫天银河像是坠落的雨,云笙吐出一口雾气:“二愿,我能够修复灵根,有一技之长,天下之大,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三愿……“云笙小小地纠结了一番,很快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三愿,若我能大难不死,希望以后能有数不清的灵石,住在灵石做的宫殿里,着华服享珍馐喝美酒,一辈子都不用愁。” 雪落在她的鬓发上,她睁开眼,眼睛也像是被雪水濯洗过,澄澈明亮。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道:“没有别的了?” 云笙捂着脸道:“这还不够多啊……我以为我已经够贪心了。” 说着,她又轻声道:“我还想看一场烟花,我从未看过。不过单单用这个来许愿的话,太浪费了。” 沈竹漪道:“我的愿望,可以给你。” 云笙摇摇头:“那怎么能行,这可是你的愿望,怎么能给别人,你小小年纪,就没有想要的东西么?” 沈竹漪淡淡道:“我不信神不信佛,想要什么,便自己去夺。” 在被屠城灭门的时候,在被挖去剑骨的时候,在被体内业火折磨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求过神。 求神佛显灵。 很显然,神佛并不眷顾他。 他本该死在昭明五年,却因族人的接连赴死,苟活至今。 是苟延残喘的恶鬼,佛渡世人,不渡恶鬼。 云笙眨了眨眼,只当是每个人的信仰都不同,弯了弯眼眸道:“既然如此,你的愿望给我了,那我便祝你得偿所愿吧。” 她慢慢走近火堆,蹲下身伸出手烤火,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温暖的火光笼罩过来,给她的发丝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垂眼看着火堆,也逐渐陷入了梦乡,只是意识模糊间,轻声道:“你说,我这般啰嗦……神灵都听到了么?” 沈竹漪在火光另一头,背后是漫天飞雪,一阵萧瑟的风吹来,卷过他的白发,他的身躯挡住了洞口的风,垂眼看着她被火光照得酡红的脸。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勾缠着他的白发,呓语着:“不过神仙这么忙,肯定没有耐心听完吧……”- 一夜好梦。 云笙再度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欢快地说:“我与师兄他们联系上了,师兄马上就会来接我们。” 她低头看着山洞内的少年,经过一夜,少年脸上的莲纹消退,她感叹道:“他生得可真好看呀,长得和小姑娘似的,将来也一定招小姑娘喜欢。” 沈竹漪不再说话,看着云笙用洞内的木柴做了个简易的木筏。 她将少年放在木筏上,拖着他,牵着沈竹漪的手,步步朝着雪山外走去。 就算风雪停了,这段山路也并不好走。 在路途中,云笙遇到了山中的猎户。 她询问猎户是否能救木筏上的人。 云笙精疲力竭,没办法再拖他走了。 猎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云笙从怀中摸出最后一颗灵石递给猎户,这时猎户看清了木筏上少年的脸。 猎户又改了口,说愿意救他,他接过灵石和木筏,云笙递给了她一枚装着血的小瓶子。 云笙垂头对沈竹漪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他能活下去,若将他留在这里,怕是会活活冻死。” 沈竹漪盯着那猎户远去的背影,目露刺骨寒意。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在他年少时,躲避追杀的那些年,他体内的红莲业火屡次失控。 为了压抑业火的毒性,他去了雪域。 可是却被雪妖所伤,昏迷不醒。 再度醒来,他躺在一个粗糙的木筏上。 他没有死,却说不上高兴。 因为只要睁眼,就是无穷无尽的痛。 有猎户声称自己从雪山中用木筏将他拖了回来,并夜以继日地用自己的血喂养他,他才能得救。 猎户说,他应该报恩。 猎户宠爱自己的女儿,时常给她带漂亮的少年,可没多久就被玩厌了。 猎户的女儿望着沈竹漪的脸,很满意。 那时的他面无表情,没说一句话,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半步。 就算如此,猎户之女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天天来看他,一口一句喜爱他。 自他醒来,便没再喝那瓶子里的血,而他的业火也在那夜失控,脸上生长出艳丽的莲花。 闻声而来的猎户之女看清他的模样,目露惊恐,大喊道:“怪物,你是怪物!” 猎户更是拿刀驱逐他。 他撑着残破的躯体离开,念在他们的救命之恩,留下身上所有财物偿还,没有杀他们灭口。 再然后,猎户认出了他就是被通缉的沈家余孽,以一枚灵石的价格,将他的行踪出卖给了郢都王庭。 他被抓了回去,挖出了剑骨。 自那天以后,沈竹漪慢慢学会了控制业火,莲纹不会蔓延至脸上,而他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什么救命恩人,什么父母之情,什么忠心耿耿,统统不可信。 更别说尔虞我诈的情爱。 她们爱的是鲜活的皮囊,无人会爱他腐烂的血肉。 他厌恶这种东西,也厌恶一切说爱的人。 任何人说爱他,他都会痛下杀手。 可是直至今日,他才从这幻境中得知—— 当初救了他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突发善心的猎户,而是那年,也被困在雪域中的云笙。 并且,云笙还忘了他。 忘得一干二净。 沈竹漪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冷风灌进胸腔里,他的笑声越发大。 少年时被背叛时的迷茫与怨恨,像是一个笑话。 那道高筑而起的,坚不可摧的冰墙,蓦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像是信念轰然崩塌,他的心也像是被挖去了一块,不知从何而起的感情汹涌而至。 他分不清这是迟钝的恨,还是迫切的、痛苦的、想抓住一切的……爱。 云笙见他笑得渗人,还以为他撑不住疯了。 他攥着云笙的手越发用力,云笙吃痛一声,垂眸安慰他:“我们再坚持一会,马上就能得救了。” 沈竹漪垂下眼,眼眸中不甘的阴暗情绪快要溢出来。 她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以血救了他,为何又能说忘就忘? 她知不知道自己救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有没有问过这个怪物想不想活? 还是说,这些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雪。 在云笙快要绝望之时,远处的风雪之中,远远望见了等待的薛一尘。 云笙喜出望外,生出一点力气,朝着薛一尘跑去。 薛一尘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慢摸向了身后的剑。 就在幻境中的薛一尘提剑刺向云笙一瞬间,一个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积雪下的枝丫发出被踩断的沉闷折断声。 万山载雪,稀薄的月光流淌而下。 云笙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 雪花簌簌而落,吻过他的眉间。 他的身形在那一刻变得颀长挺拔,雪白的长发一寸寸褪去,化为乌黑的马尾。 清脆的银铃声在风雪呼啸间响起,长生辫拂过她的面颊。 少年舒展开的眉眼昳丽惊艳,琼姿皎皎。 他的左腹被薛一尘的剑刺穿,但他还未褪去尖爪的手也捅穿了薛一尘的胸膛。 幻境中的薛一尘吐出一口血,倒了下去,化作一缕一缕黑色的魂魄咆哮着散去。 漫天风雪呼啸而过,晦暗的天际,四处回荡着雪妖凄厉的嚎叫。 恢复真身的沈竹漪站在冰天雪地中,回眸看向她,轻笑道:“云笙,看清楚了么?” 云笙怔怔地看向他,也慢慢恢复了记忆。 沈竹漪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是血痕,蜿蜒的血落在雪地中,像是一路绽开的红梅。 他伸出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收好你的东西。” 云笙垂下的眼睫一颤,一颗泪珠缀了下去。 那是那一枚被竹叶包裹着的桂花糖糕。 只是碎成了好几块,早已成了冰渣。 她红着眼道:“谢谢你救了我。” 沈竹漪下意识想要触碰她湿润的眼角,在看见自己染血的手时微微一顿。 他转过身,阴沉着脸道:“我救你,只因灵契。” “云笙,你且记住,你身上的衣物、吃食、药膳,方方面面都比这个廉价的男人值钱,别再让我看见你为一个男人犯蠢流泪,否则你爱一个,我便杀一个。” 云笙哑然。 雪域妖窟一行,是她第一次下山除妖。 自她从雪域回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忘记了在雪域中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加重了畏寒的病根。 或许是她潜意识内排斥这段痛苦的回忆,现在,她却悉数想了起来。 薛一尘并没有这般早来救她。 而那混血的雪妖,也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死在了一场风雪中。 她拖着木筏,濒死之际,遇到了上山的猎户。 她身上只有一枚灵石,猎户只能救一人,便带走了沈竹漪。 而后云笙便昏倒了在雪中。 此时的薛一尘以功力为奄奄一息的穆柔锦吊命,无暇抽身,而尹钰山被雪妖所伤,更无法只身来救她,只得将此事传唤了宗门。 三日后,宗门的人姗姗来迟,来到雪域,才找到了她。 她本该死,却又顽强地挺了过去。 自此以后,无论春夏秋冬,她都要裹上一件厚厚的斗篷。 想要破除幻境,便要将与回忆不符的地方扼杀。 所以沈竹漪杀掉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薛一尘,她也从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解脱了。 第42章 第42章 云笙轻声道:“自我从雪域回去后,我便病了,将这一切都忘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这个幻境也悉数破碎。 沈竹漪的背影一顿,也跟着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的声音也悄然响起:“其实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沈竹漪,我不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她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像是一场戏剧开场,锣鼓锵锵,满坐寂然。 只闻高台之上,曲调婉转: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而就在这戏曲浅斟低唱之际,云笙的脑海中也莫名跟着浮现出一道画面。 桃花落红如雨下,簇拥在琼华学宫的人们面露惊叹。 “此人年方七岁,便能使出十八式惊鸿剑法?” “这你便不知了吧,这位小公子年少成名,在琴川一带,可是有名的神童剑骨!” “琼华学宫可是有王庭和九大世家的天才,竟无一人是他敌手?” 云笙的目光随着春风拂过纷扰的人群,终是看清了琼华学宫的桃林中的情景。 桃林之中,四仰八叉倒着一群朱缨宝饰的世家子弟,一抹剑光穿过桃林,桃花簌簌而落,飒然有声。 那抹剑光最后乖巧地落在了桃林中唯一立着的人手中。 那少年约莫七八岁,着一抹明艳灵动的红衣,容貌格外秀美,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挽了个剑花,挑眉间尽显倨傲:“王庭脚下的琼华学宫,也不过如此。” 倒在地上的人不甘地骂道:“当真是狂妄,你今日只是侥幸赢了我们,报不出名头的无名之辈,也敢大放厥词?” 身后的百里桃林像是一片粉红灿烂的胭脂云,那少年踏上剑,骄纵一笑,意气风发:“那你便记好了,我名沈霁,琴川沈氏的沈,光风霁月的霁,十年之内会是王庭白玉京剑主,青云榜的榜首,届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天下第一剑,合该冠以我琴川沈氏之名。” 婉转的戏曲之中,少年的声音清脆如玉,字字响彻桃林。 很快,这一副生动的画卷被纷乱如雨的桃花掩盖。 云笙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直至一声刺耳的锣鼓声落下,云笙猛地睁开眼。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并不是在百花楼,也不是方才的桃林,而是在一个以椒涂璧,以琉璃为瓦的宫殿中,外头正下着雪,殿内却温暖如春。 怎么回事?她还没有出幻境么? 还未等她想明白,便有人执住她的手。 眼前的女子打扮像是宫婢,面色慌张,低声对她道:“听说了么?沈家那个逃跑的余孽被抓回来了,挖去了剑骨,就等着赐死呢。” 云笙愣了片刻。 沈家余孽……剑骨…… 是沈竹漪! 那么现在,她应是处于郢都王庭。 她未曾去过郢都王庭,所以这个幻境应该是沈竹漪的回忆构成的。 方才的那片桃林,也应当是他的回忆。 云笙强掩异样,透过殿内悬挂的铜镜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貌。 她进入了沈竹漪的回忆,变成了王庭内的一个宫婢。 那和她窃窃私语的宫婢继续道:“原本这沈家余孽狡猾,藏得深,逃到了雪域去,好在一个猎户发现了他的行踪,及时告诉了王庭,广阳宫的大人领人才将他抓了回来。” 云笙攥紧了手心。 当时的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昏迷的他跟着她,左右也不过一死,不若托以旁人,还有一条生路。 可那时的她涉世未深,不知道一个为利救人的人,自然也能为利出卖。 她的指甲陷入肉中,若是当初她能再坚持久一点,带他出雪域,会不会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云笙闭眼不再乱想,继续套这宫婢的话,渐渐摸清楚了沈竹漪被关押在了广阳宫的一处宫殿内。 她必须要在他被处死前,将他救出。 这是他根据他的回忆构成的幻境陷阱,所以哪怕沈竹漪成功逃脱,很可能如今,幻境中就成了他无法躲避的杀机。 云笙以打扫文渊阁的落雪的由头,偷了朱砂和符纸用以画符,入夜便借着符纸溜进了关押沈竹漪的宫殿。 一进去,她便闻见了刺鼻的腥味。 八角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放眼望去,是一片血池。 在这血池的中央,站着一个少年。 准确的说,他并不是站着,而是被洞穿他琵琶骨和腕骨的锁链吊了起来,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犹可见里头猩红的肉,裸露出的脏器,和森森白骨,背脊处亦是如此。 就像是将他身体里的某块骨头,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圈养在此处的乌鸦站在他的肩头,啃食着他的肉,他垂着头,形销骨立,生死不知。 云笙的嘴唇不断发颤。 不久之前还曾见过他意气风发地立在桃林之中,如今却见到他残破的模样,这种强烈的落差感令她感到由衷的绝望。 她记不清这几步是如何走过去的,只觉得格外漫长。 在快接近他的时候,被锁链钉住的少年忽然抬眸,血污下的眼神似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矢,径直刺过来。 他盯着掏出匕首的云笙,漂亮的眼中满是阴狠的杀意。 然后便看见,云笙用匕首刺死了那只乌鸦。 乌鸦的尸身坠在血河中,慢慢沉了下去。 云笙盯着他的脸。 以前的他生得阴柔美丽,眼尾上扬,五官还未长开来,披着长发的样子,就像是谁家柔弱皎白的姑娘。 不似现在,眉骨和眼睛都锋利许多,纵使仍是昳丽的,却更有几分凌厉清隽的少年气。 云笙都差点没认来,还是通过眼神辨认出了他。 云笙哑声道:“公子,我是祁山沈氏安插在王庭的细作,是来救你的。” 她知道,那时的沈竹漪经历了这么多,绝不会再信旁人。 只有提及沈氏,或许能博取他的一丝信任。 沈竹漪唇角牵动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滚。” 云笙:“……” 好吧,他果然不信。 她看向头顶的锁链,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符。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声音。 掌事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太子,这边请。” 云笙一惊,四处环顾,发觉这殿内瞧着宽敞,竟无任何藏身之处,她来回跑动,没法犹豫,只好深吸一口气,藏身在了血池中。 “吱呀”一声,厚重的红檀木门被推开,走进一名头戴皮貉帽,腰系黄金犀角带的青年。 青年沉声道:“你们,退到三丈之外,孤要亲审沈氏余孽。” “是。” 沉闷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青年注视着被锁链束缚的人,白玉般的面容浮现阴恻恻的笑容。 他缓声道:“沈霁,当年你在琼华学宫的论剑大会上以一十八式惊鸿剑法闻名天下,千年出一剑骨,好不风光。那时便连孤的恩师,都感慨生子当如沈家郎……” 说到这里,他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俊美的脸上满是嫉恨:“孤身为天潢贵胄,却因在瑶华学宫不慎败在你剑下,就要被人拿与你处处比较。活在你的阴影之下的这些年,你知道孤有多么想将你扒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苍天有眼,当初惊才绝艳的沈家少主,如今成了王庭的阶下囚,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后,昔日风光无限的沈氏一族,全族俱灭,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腹部,开始癫狂大笑起来:“就连你引以为傲的剑骨,也被挖了出来,很快就是孤的了。这剑骨于你多有浪费,可若孤得到了,便能笼络朝臣,王庭之内,皆为孤用,这天下岂不是就在孤的掌中?” “沈霁,在你目中无人之时,你可曾想到,会有一日,被孤踩在脚下?” 太子没能得意多久,便闻一声嗤笑。 那血池中的少年抬眼,乌黑的双眸静静打量着他,半晌后,不屑地挑了一下眉:“你谁?” 太子变了脸色,暴怒喝道:“沈霁!” 宫殿外风雪呼啸,寒鸦盘旋。 沈竹漪轻笑道:“败在我剑下的人无数,若是每一个碌碌无为之辈我都要记住,岂不是白费功夫?” 太子暴跳如雷,拔出腰侧的剑,上前几步就要朝他刺去:“沈霁,孤要杀了你!”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血池传出一声异响。 太子一怔,转头便看见血池中跃出了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宫婢,满脸是血,只能看清一双明净的眼。 她扔出手中的剑符:“狗太子,看剑!” 剑符中射出数道飞剑,毫无防备的太子被飞剑钉在了柱子上,手臂和大腿都被剑刺穿,无法动弹。 云笙走过去,蹲下身在他脸上贴了一个定身符,顺带用笔墨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你连我都打不过,还肖想与天下第一剑道天才比?” 血池里的沈竹漪眸光微动。 太子又惊又怒:“你是哪个宫的宫人,竟敢与沈氏勾结!你胆敢对孤行此无礼之举,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云笙踩在他头上,学着他的语气扮鬼脸,阴阳怪气道:“哦~这是灭九族的大坠~” 太子气得快要昏厥:“你你你……” 云笙直接将匕首抵在他的喉管处:“把这锁链的钥匙给我,不然杀了你。” 太子咬牙道:“钥匙在掌事太监手中。” 云笙将匕首一个反转,刺入他掌心,他痛呼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 云笙垂眼道:“别给我耍花样,你自诩皇命金贵,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咱们一起死。” 太子这才颤抖地从袖中摸出了钥匙。 他本想借此好好折磨一番沈霁,谁成想会有这般变故! 云笙立刻用钥匙解开了沈竹漪的身上的锁链。 她想去搀扶他,被他冷冽的目光刺了回去。 她一怔,看着他撑着外壁一步一步走出血池。他背脊处的蝴蝶骨清晰可见,腰腹部的骨头森白,他缓慢地淌在血池中,像是破碎的蝴蝶,翕张着残缺的羽翼。 云笙移开了目光。 鼻尖却在泛酸。 沈家少主自幼便是出尘脱俗的人物,合该睥睨群英,立于剑道之巅。 怎么能在这个阴暗的宫闱里,被乌鸦啃噬血肉,像是花瓣一样片叶凋零? 她收回了搀扶的手,走回去,将一枚符箓贴在了太子里衣的胸口。 太子变了脸色:“贱女人,孤岂是你能碰的?” 云笙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太子气得满脸涨红:“孤要杀了你……孤要杀了你!” 云笙垂眼道:“贴在你胸口的这枚符箓,是瞬息而发的符,你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道符箓,顷刻间就会要了你的命。” 太子不甘地攥紧了拳头。 云笙道:“屏退所有宫人,包括守在外边的暗卫。去你寝宫,我要梳洗沐浴,给他疗伤医治,还有,再给我准备一百枚上品灵石。” 太子瞪大眼:“你简直贪得无厌!” 云笙一巴掌呼过去。 他最要面子,自然招架不住,只得喊道:“住手!孤会安排人去做。” 云笙这才满意,转眼看见了一旁因伤势过重,而吐血倒地的沈竹漪。 云笙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想要扶他起来。 沈竹漪眸间覆上一层寒霜:“滚,别碰我。” 云笙没听,走过去,伸手扶住了他。 她微微一顿。 好细的腰身。 沈竹漪似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额角青筋一跳,冷声道:“你敢——” 云笙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如今的少年还有未褪去的稚嫩,骨量很轻,瘦得皮包骨头,她这副身躯是干粗活的宫婢,还算游刃有余。 仗着他重伤无法反抗,云笙走得飞快。 沈竹漪面色紧绷,脸色阴沉到吓人:“放我下来。” 云笙道:“不放。” 沈竹漪气到浑身颤抖,他恶狠狠道:“我会杀了你。” 云笙浑不在意地点头,踢了踢地上面如土色的太子:“他也说要杀我呢,要不你们商量一下谁先谁后呗。” 沈竹漪蓦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云笙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人没事后,低头瞥向地上的太子:“带路。”- 最后,云笙在太子寝宫的汤池内舒舒服服洗尽浑身污秽。 沐浴完后,云笙将太子绑了,仍然不放心,干脆带在身边。 太子声称暂时拿不出这般多灵石,会惊动库房,云笙便取走了他寝宫内那些价值连城的法器。 有些符箓以她的灵力无法驱使,需要借助灵石或法器之力。 此法过于奢侈,但是用这狗太子的她不心疼。 她走去偏殿,查看沈竹漪伤势,却看见他已然醒来,欲要下床。 他的伤尚未好,摔在了床榻下,却又很快地撑着床的边沿站了起来。 云笙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殿内悬挂着的宝剑,握上剑柄,欲要挥剑之时,那把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身后被绑着的太子发出一声怪笑,云笙给他腹部来了一拳,不顾他的咒骂,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殿外的雪堆满了台阶,檐下缀着参差不齐的冰棱,窗外寒梅琼萼,疏枝横斜。 殿内的沈竹漪鸦羽般的睫毛落下阴翳,那张皎白的脸像是脆弱的瓷器。他弯腰去拾剑,腰腹处的伤口崩裂,洇出血迹。 他握住了剑柄,背脊挺直,劈、刺、点、撩,一招一式凌厉飘逸,身上的白衣多出数不清的斑驳的血迹。 像是雪中怒放的红梅,苔枝缀玉。 可在云笙却看见,他握着剑的腕骨一直在颤抖,在最后一个长剑反撩的时候,剑不受他控制,从他手中脱空,刺入宫殿内的九龙盘柱。 他吐出一口血,垂下头,盯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发颤的手。 在那一刻,他有一瞬的茫然。 鬓边的长发垂落。 他的睫毛簌簌抖动。 剑骨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抽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比之抽筋剥骨的痛,更痛却是,那种体内的灵气消散,渐渐趋于死寂的平静。 他立在那里,眼底映着窗外的飞雪,是一片白茫茫的荒芜。 云笙攥紧了手。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还这般年轻。 在这迷茫的这一瞬,他是不是也在想,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本该前程似锦,本该意气风发。 这种落差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云笙宁愿他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或是歇斯底里地咒骂那些人。 无论怎么样。 都不要像这样,这种不发一言的死寂。 像是白雪坠入泥潭中,一点点融化殆尽。 第43章 第43章 许是见到云笙失魂落魄的模样。 太子不忘阴阳怪气道:“剑骨已去,骨连经脉,任他再练一百一千招剑式,也无法使出一十八式惊鸿剑法。” 云笙忍无可忍,将他揍得鼻青脸肿,用符纸封住了他的嘴。 这几日下来,沈竹漪并未养伤。 他一直试图握剑,从一开始连剑都握不稳,到后来,渐渐能挥剑。 云笙在殿外站了半晌,犹豫地来回走动。 她知道,如今的他一朝坠落云端,最无法面对的就是旁人同情的目光。 可是他这般不要命地练下去,显然会影响伤势。 终于,她还是决定去阻止他。 她刚踏进偏殿,便有一道寒芒刺来。 云笙偏头,很轻易地躲了过去,顺势抓住了沈竹漪握剑的手,抬眸便对上他阴戾的目光。 云笙道:“回床上去,好好养伤。” 房梁上的宫灯摇曳,在他的面孔落下斑驳的阴影,他的唇被鲜血染得艳红,露出一抹苍白的笑:“你以为我会对你心存感激么?做梦。” “只要我活着,就会杀尽所有见过我这副模样的人,而你,是第一个。” 他不会再信任何莫须有的善意,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云笙垂下眼:“好呀。” 沈竹漪长睫一颤。 云笙眼尾弯弯道:“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来杀我。” “当然了……”她转锋一转,“如果一直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失血过多,死在我前头了,那多可惜啊。” 在他愣神之际,她夺走了他手中的剑,挽了个轻巧的剑花:“我曾经也不会用剑,世人都说,我灵力稀薄,与剑法无缘。” “可是我那眼高于顶的小师弟却告诉我,用剑,手脚健全便行,何须灵力?他是我见过这世间最厉害的剑修,他授我剑法,连我这提不动剑的人都学了一点皮毛。” 廊檐之下风雪漫卷,她在澄澈温暖的灯光轻轻一笑:“所以,哪怕没有剑骨,哪怕没有十八式惊鸿剑法,你沈霁就不能是白玉京十二楼剑术榜首了么?” 沈竹漪没再说话。 这一夜,云笙和沈竹漪都彻夜未眠。 云笙垂头看着床榻下呼呼大睡的太子,心中越发不安。 她本想着等沈竹漪再养几日伤再走,可她却很快发现了异样。 太子寝宫,就算他屏退了服侍的人,也未免太安静了。 王庭的人不是傻子,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了。 想到这里,云笙坐不住了,决定第二日入夜便走。 她找到沈竹漪,诚挚道:“就算你现在仍然不信我,可王庭之内犹如龙潭虎穴,不可在此滞留,我们先扮作宫人出去,出去之后,你若不愿与我同行,我也绝对不会再跟着你。” 沈竹漪沉默不语。 可哪怕一样是面无表情,云笙也能通过他眉毛和嘴角的弧度,判断出他应该是同意了。 云笙当机立断,拉上五花大绑的太子作为垫背的,身披夜行衣,手持符箓,做足一切准备后,才让那太子走在前头,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朔风伴着柳絮般的雪卷进来,云笙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用匕首戳了戳太子的后背:“你走前边。” 太子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照做。 四周的玉宇瑶阶、亭台楼阁都悬挂着八角宫灯,在皑皑白雪中融化成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四下无人,万籁俱静,云笙用刀抵着太子,不敢有一丝懈怠。 身侧并肩同行的沈竹漪静默无言,雪粒落在他清隽的面孔上,融化后化作他眉间的一道水泽。 就在这时,一道飞箭射在了她脚下的积雪中。 云笙猛地抬头。 四周的覆雪的乌檐之上,冒起一片火光,伴随*着密不透风的结界笼罩而下,一群持弓的王庭卫军显露身形,九曲回廊之下,站着一片手持火把的黑衣人。 缓步走来的掌事公公阴恻恻道:“咱家就说,太子殿下的衣食住行都有登记在册,太子无病无灾,何时需要伤药了?且昨日太子竟无传唤一名妾室……当真稀奇。原是你这沈氏余孽,胆大包天,竟敢挟持太子!” 太子激动地挣扎了两下,却因被符箓封住嘴,急得满脸通红。 云笙将匕首抵在太子脖间,冷声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乖乖放我们出去,否则这狗太子的项上人头不保。” 说着,匕首便在他脖颈处带出一道血痕。 眼见那些人还在放箭,她撕掉了太子嘴上的符箓,太子低头看着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怒斥道:“你们这群废物,没看见孤还在她手上吗,动什么手,这女人是个疯子,疯子懂吗!你们要是伤了孤,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掌事公公老脸一白,只得吩咐道:“都停下、停下!绝不可威胁太子安危!” 云笙道:“把结界打开。” 掌事公公咬牙,关上了手中的法器。 云笙挟持着太子步步前行,眼见快要到结界出口。 突然,一道可怖的威压凭空而至,云笙猝不及防抬起头,就看见空中一道五指虚影飞快朝她压过来。 她连忙持符念咒:“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如律令,摄!” 符箓化作的金钟护在了周身,却被那五指一掌轰碎。 连带着云笙贴在太子身上的那张杀符也被击碎,云笙后退几步,连匕首都握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瞬息间,太子就被王庭的人救走。 掌事公公看见来人,大喜道:“贼人休得猖狂,广阳宫宫主已至!” 来人是一个脚踏鸾鸟的中年男子,腰间的令牌刻着广阳二字,落下的眼神像是在睥睨蝼蚁,淡淡吐出一字:“杀。” 话音落下之际,王庭的卫军纷纷拔刀上前。 云笙只听身侧一道剑出鞘的清脆声响,沈竹漪持剑刺穿了一个王庭卫军的身体。 他出招狠戾,一剑封喉,血液飞溅在他白玉般的脸上,身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崩裂,他浑身都是血,别人的,自己的…… 感受到湿润的血液浸透薄薄的衣衫,他持剑的手兴奋地颤抖。 掌事公公一脸惊讶:“他剑骨已除,怎还如此厉害……” 太子揪着他的耳朵吼道:“厉害什么厉害,还不速速叫人放箭,杀了他们!” 房檐上的卫军纷纷架起弓弩,漫天的箭雨悉数落下。 沈竹漪手中的剑格外快,将那密不透风的箭矢悉数搅碎。 云笙与他背对背而站,使出符箓阻挡剩下的箭雨。 可渐渐的,沈竹漪唇边开始渗血,持剑的手也因筋脉损伤,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云笙暗暗着急。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转过头轻声道:“沈霁,我可能没法带你走了。” 沈竹漪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只是像是早就料到般,讥诮地勾了勾唇。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她没有反咬一口,只是单纯要抛下他逃命,他已然觉得很意外了。 毕竟无论她的身份是真是假,救他又是何目的,为一个废人搭上性命,都是不值当的。 云笙祭出在太子寝宫的法器,燃烧其中的灵力,自那法器中涌出磅礴的灵力,全都汇入她手中的符箓之中。 这是她从未使用过的符箓,因为光是驱使,就要消耗大量的灵力。 刹那之间,那些昂贵的法器悉数碎裂,风起云涌,她手中的符箓放出盛大的金光。 周围的人纷纷觉察到了不对,太子吼道:“这女人要逃跑,拦住她,一个都别放过!” 弓-弩手再度射出箭矢,像是密集的蝗虫一般涌过来。 云笙身上的白纱宫装飞扬而起,柳絮般的雪花落在她裙摆上,清辉的月华披满身,照拂着她温婉的眉目。 她手中的符箓光芒越来越亮,如水般拂过澄澈的双眼,乌发和衣袂随着狂风涌动,飞速道:“二十四气为君使,七十二候顺我行。风雪召来!” 近乎是在符箓燃烧的那一瞬间,云笙的双脚便结了一层寒冰,而漫天的箭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冰雪,定格在了空中。 包括那些持剑杀来的王庭卫军,掌事公公和太子脸上惊讶的神情也跟着定格住,连同着空中那踏着鸾鸟的男人,化作了动作各异的冰雕。 唯有云笙身后的沈竹漪,没有受到符箓波及。 沈竹漪唇边的笑容褪去,乌黑的眼珠茫然僵直地转动了一下,手中剑锋还在滴血。 ……为什么? 那一层薄冰已然从云笙的腿脚蔓延至她的腰部。 这种符箓不仅需要灵力驱使,以她如今的能力使用,还会遭受反噬。 云笙忍着刺骨的寒冷,咬牙道:“看什么看,走啊!我拖不了他们多久——” 沈竹漪一眼也没有多看,转身就走。 下一瞬,那脚踏鸾鸟的男人身上的薄冰尽数碎裂,他终于动怒,抬手一挥,顷刻间,那些停滞在空中的箭矢也纷纷破开冰层。 云笙望着漫天落下的锋利箭矢,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起初以为,想要破除音修的环境,是要将被困在回忆里的人拯救出来。 可是仔细思索,刚刚处于她的回忆构成的幻境中,沈竹漪杀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薛一尘,她便恢复了记忆,随之幻境破灭。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想要破除音修的幻境,便是要找出记忆中的变数,而后将这个变数扼杀。 而在沈竹漪的这段回忆中,最大的变数,明明就是她啊…… 因为在他真正的回忆里,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被剔除剑骨时,根本无人来救过他。 所以她成了这个变数。 只要幻境里的她死了,他便能从回忆解脱,而这具身体也不是她的真身,只是幻境中的虚影,死了也不会影响到她。 云笙吐出一口气,闭上眼。 不就是万箭穿心之痛,又不会真的死,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这一辈子,忍的多了,不都过去了? 可是,直至听见箭矢刺破皮肉的声音,她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意。 觉察到不对劲的云笙猛然睁开眼。 在这一瞬间,四周的厮杀声、风雪声都销声匿迹。 远处的宫灯,连带着火光,凝成一团团光影模糊的影子。 而那支本该刺向她眉心的箭矢,此时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牢牢紧握。 血液从他的手掌心流出,一颗颗滚落,滴在雪地中。 云笙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竹漪。 他的背上,肩颈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一支穿透了他的喉骨。 沈竹漪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和飞雪,喉间不断溢出血液。 他也不知为何。 他有一万个要走的理由。 可是在看见她被万箭所指的时候,这具身体胸腔内落下的心跳,比他脑海中涌现的,各种寡情薄意、分析利弊的思绪来得都要快,只是转瞬间,他便挡在了她的身前。 ……为什么? 那个问题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直至云笙崩溃地叫道:“沈竹漪,你这个疯子,回来干嘛,我都快要成功了!啊!你真是死了算了!” 他脑中的那根绷直的弦顷刻间断裂,那些失去的记忆像是潮水般涌上脑海。 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是了。 他不是此时如丧家犬一般的沈霁。 他是沈竹漪。 从孽镜台中的恶鬼,是地狱里杀回来的沈竹漪。 而他也在这具岌岌可危的身体也在快要死亡前的那一刻,唤醒了全部的记忆,刀光血色的天际下,他在翻卷的白雪中渐渐恢复了真身。 比之当时,他如今的的眸子变得更加凌厉狭长,眉骨鼻梁也肉眼可见地分明挺拔,下颌骨转角处稚嫩的青涩化作冰雪一般冷峻清晰的弧度。 唯有一身的少年意气,像是风雪中出鞘的利刃,越发得耀眼夺目。 沈竹漪乌黑的眸子渐渐恢复光亮,抬眸之时,死死攫住眼前的人。 再晚一点,他手中的箭矢就会贯穿她的头颅。 想至此,他用力掐住她的下颌,眸光极冷,像是恨极了那般道:“云、笙,你怎么敢……” 在被叫出名字的那刻,幻境中的一切静止了。 云笙也失去了幻境中的伪装,彻底地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与此同时,只听“咔嚓”一声,他另一只手中的箭矢被折成了两截。 云笙后怕地看着那断成两截的箭矢,仿佛在看自己的脖子。 不、不对! 沈竹漪是怎么恢复真身的…… 还有,他是怎么认出她的? 幻境不是还没破灭么?他是如何恢复记忆的? 就在云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时,沈竹漪的眼眸闪过一道猩红,衣袂飞扬,狂风舞动,他眼尾处的红莲显现,漫天的大雪中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舌蹿腾飞舞,像是一朵朵红莲盛放,积雪在顷刻间融化,那些持刀的侍卫和守军触及火焰,尚未发出哀嚎,便瞬间化作灰烬。 他的手从她的鬓角绕到了她的耳后根,像是抚摸情人那般旖旎,眼里那一点猩红的光晦暗癫狂,语气却极尽温柔:“你很想死么?”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放心,我杀了这群杂碎,再慢慢弄死你。” 他指腹处的薄茧摸过她脖颈处的血管,引得她一阵战栗。 云笙觉得像是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 她眼睁睁地看着红莲业火使天地间的冰雪消融。 不仅是人,失控的红莲业火开始吞噬一切,短短时间内,寝宫、水榭、楼阁都化为一片齑粉废墟。 在万物绝望痛苦的悲鸣声中,沈竹漪俯下身,狠狠咬在了她的脖颈处。 云笙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救你……” 听到这句话,他的身躯微微一颤。 缠枝莲纹顺着他颈部突起的青筋疯长,他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她,但凡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都盛放出这样漂亮灼热的莲花。 她颤抖地伸出手拽住他的袖摆,却只摸到了冰冷绸缎上繁复的纹样。 “师弟……” 她仰起脖颈无力地承受着,望着红莲业火越烧越旺,布满阴霾的天空也在火焰的侵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节骨分明的大手抓着她的后颈,整张脸埋在她的肩颈处,像是阴冷的蛇,在吸食她的血,先是用尖利的犬牙撕咬,而后像是情人厮-磨那般温柔地舔舐着。 直至他火热的唇舌探入她的衣襟深处,云笙才下意识挣扎起来,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反而让他的动作越发粗暴狠戾,他修长的五指深深插-入她的发间,像是要将她吞吃殆尽。 她红着脸,用力拍打着他的肩。 一颗汗珠顺着他纤长的睫毛滚落。 在抬眼之际,他乌黑的双眸中也像是盛放着晚春花开般的旖动,这花绚烂地开在烈火中,炙热的眼神近乎将她吞噬。 云笙喘着气道:“沈竹漪,沈竹漪你疯魔了!你被业火控制了!” 她气急败坏地咬在了他的肩头,很用力,刺破衣物,在他肩部咬出了一个血痕。 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不及他曾经受过的任何一次鞭刑或是抽骨削经的万分之一。 在经历那些酷刑的时候尚能一声不吭的他,可在她咬上来的时候,却克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吟。 云笙看着他眼下浮现奇异的红润,意识到这或许只能让他爽,后悔不已,刚要收回嘴,却被他伸出的手卡住了下巴。 他稍稍用力,她的嘴便合不拢,露出一排贝齿后的舌头。 他的指腹摸上她右侧的虎牙,轻轻摩挲着,就是这颗尚未被磨平的牙,方才深陷他的皮肉,他的指腹摁上去,力度越发重,仿佛在回忆着她的齿牙扎破皮肉那一瞬的悸动。 他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紧绷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云笙都快气哭了,嘴又合不上,一点晶莹从嘴角渗出。 他额间布满了汗珠,一颗一颗,顺着他高耸的眉骨滚落,一道瑰丽的莲纹沿着他下颌的转角攀附而上,他却只是笑道:“师姐,我很清醒。” 在说出这句话时,燃烧着的红莲业火翻涌,整个幻境不堪重负,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从裂缝处开始尽数破碎。 一道刺眼的白光向二人吞噬而来。 第44章 第44章 再次睁眼,云笙已然回到了百花楼。 而在百花楼,围绕着画舫的水榭发出一道道爆鸣,那些隐藏着阵法的地方尽数被毁。 一旁的赵缨遥也猛然睁开眼,她面色苍白,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幻境,嘴唇一直在抖。 红姑因为幻境的反噬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望向沈竹漪:“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能在幻境的因果之外,甚至还毁掉了我们的阵法……” 其他客人们自幻境醒来后便作纷纷鸟兽散。 百花楼内的侍女们娇呵一声,朝着三人围攻而来。 从幻境出来后便一直阴沉着脸的沈竹漪忽然拔剑,一道剑风自堂内扫过。 这道剑意并无任何花哨之处,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堂内的桌椅被径直劈成了两截,便连刀枪不入的盘龙柱触及到余威,也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剑痕。 在看见那道剑意后,所有人心中都涌现出一个想法——血肉之躯,触及必死。 眼见那些侍女要血溅当场,一道牡丹色的披帛自高楼涌下,披帛用以柔和的绸缎制成,却能裹挟着那道锋锐的剑意。 剑风在披帛中穿梭,竟调转了方向,朝着湖面飞去,湖面那八十八道暗桩被剑风扫过,瞬间矮了一截,就连湖水都被劈开。 一道身影自顶楼缓缓而降,那是一位眉心点缀花钿的婀娜女人,眉眼妩媚,唇色红润,指甲涂着漂亮的丹蔻,声音也好似戏曲般婉转:“小公子,杀意这般重,不怕遭业报吗?” 红姑见到此人,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楼主。” 云笙意识到,这女人便是百花楼的楼主燕辞楹。 她的相貌极美,身姿丰腴却又不失少女的轻盈,第一眼见到她都会想,传闻中的国色天香合该是这般。 云笙从未见过这般明艳的女人,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 燕辞楹轻笑一声:“生得这般俊俏不凡,貌美郎君,怎地如此铁石心肠?” 她眼波妖娆流转,自沈竹漪高耸的眉骨落下,停在他窄而有力的腰身上,格外满意地勾了勾唇:“不若留在我百花楼,侍奉我左右?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 “金银、地位、权势,这世间男人所追求的无非便是这几样,你来我百花楼必有你的所求,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迤逦的眼尾被淡金色的水粉勾勒着,手肘间长长的披帛犹如缠绵的春风般笼向少年清隽的面庞。 牡丹色的披帛卷上他的腕骨,冷白的指尖被衬得像是一寸雪。 他抬起浓密的睫毛,眉骨下方落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有声音,像是被碾碎的花瓣,旖旎朦胧中,缓慢又惫懒:“若我要王庭之内一人的项上头颅呢?” 燕辞楹轻笑:“当真是一朵恶毒带刺的花。” “虽然有些难度,不过也不是不行。我反正也看王庭那些人不顺眼许久了。” “说吧,你要杀谁?” 百花楼内的光朦胧又眩晕,纷扬而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是一种迷人心智的香气。 “呵。” 沈竹漪忽然低头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震动。 “你不会当真了吧?” 云笙望过去,就见少年小幅度地扬起下颌,那张脸上有着淡淡的讥诮,弯弯的眼眸中,恶劣呼之欲出:“你配么?” 乌黑的眸子深处,那种轻蔑流露出来,似乎看人和看犬并无两样。 云笙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话音落下,燕辞楹似乎踉跄了一下,她面色大变道:“你……” 红姑更是气到站起来:“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无礼!” 沈竹漪的长靴碾上披帛的末端,逼得燕辞楹的身形跟着被踩在地上的披帛朝他快速靠近。 而他另一只握剑的手,手背经络分明,早已准备洞穿女人纤柔的身体。 燕辞楹只得将那段披帛舍弃,她身后飞出好几名持剑的男子,皆是俊美无双,实力非凡,应是楼里的其他花仙。 燕辞楹沉着脸道:“我要他死。” “是,楼主。” 而红姑手中的扇子化作长剑,也领着一众侍女朝他杀了过去。 云笙摸向袖中的符箓,转头对赵缨遥道:“缨遥,还请你祝我们一臂之力。” 赵缨遥早就拔出腰间的长刀:“这是自然。” 许是云笙的声音吸引了燕辞楹的注意,她袖间飞出数道金针,直奔云笙和赵缨遥而去。 她拂袖道:“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将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交给我调教,看在我们同为女子的份上,我尚且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只听“叮”得一声,那几枚金针悉数落在赵缨遥的刀面之上。 赵缨遥冷冷道:“少废话。” 燕辞楹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取下发髻上的菱叶般的金簪,很快便在她手中化为两把金色短剑。 她持短剑向二人攻来,赵缨遥提刀迎上去,云笙也使用符箓在一旁帮衬。 燕辞楹看出云笙是弱点,找准时机向她刺去。 云笙俯身躲避,那把金色短剑近乎擦着她的脊背而过,削断了她的一截长发。 而她颈间的长命锁也因此坠出衣襟,落在其上的光点划出一道光晕。 燕辞楹目光错愕一瞬,眼神发愣地盯着那枚长命锁。 云笙抬眸,少女的面具掉落,那双清亮的眸子看过来。 她快速祭出一道定身符,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剑风自她身后呼啸而来。 不知何时,那些围攻沈竹漪的花仙和侍女们纷纷口吐鲜血倒了一地,竟无一人能拦住他。 “楼主小心!” 燕辞楹愣神的这片刻,那道利落的身影就已经到了她眼前。 定身符并不能拖她多久,可就是这短短的瞬息间,便也足够了。 她只能勉强躲避要害,沈竹漪手中的剑便已经穿透她的腹部。 他目光落在云笙断了一截的黑发上,攥着剑柄的手瞬时暴起青筋,朝着燕辞楹的心脉攻去。 燕辞楹身上的法宝勉强护住了她,楼中的花仙和侍女纷纷上前掩护她后撤。 红姑眸中杀意尽显:“竟敢伤楼主,今日便是倾尽我百花楼一切,也要你们死无全尸!” 被她护在怀中的燕辞楹吐出一口血,却哑声道:“等等。” 燕辞楹定定看着摘下面具的云笙,那熟悉的眉眼近乎令她身形颤抖。 缘何……有故人之姿? 哪怕心中已然隐隐有了猜测,燕辞楹仍红了眼眶,半晌,她失声道:“这枚长命锁,你是从何来的?” 云笙蹙了蹙眉,却没有回答。 燕辞楹自袖中取出一枚符箓,在看见那枚符箓的瞬间,云笙胸口的长命锁开始隐隐发烫。 那道睡梦中熟悉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 “皎皎。” 沈竹漪冷冷盯着她,攥着剑的手再度抬起时,云笙拉住了他的袖摆。 “等等。” 沈竹漪垂眸看着她的指尖,蹙了一下眉。 云笙认出制作这枚符箓的纸张,是曾经慕容知韫和她说过的,极为罕见的不朽纸。 不朽纸在世间仅有寥寥几张,以这种纸张绘出的符箓,一经使用也不会作废,其中的术法能够世世代代,永久保留下去。 燕辞楹往那张不朽纸的符箓中灌入灵力,很快的,符箓中的术法便开始生效。 符箓中的法术笼罩,是一片明媚的春光,耳边鸟雀啾鸣,山风拂过来,百花楼内盛开出堆云叠雪一般的花卉,在短短的时间内,随着季节时令变化,花开花落,从三月阳春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到初冬迎霜寒的芙蓉面。 四季眨眼而过,最后,在大片盛开的紫檀金粉中,一道女子的幻影侧过身,微笑道:“皎皎。” 这女子的声音和梦中的声音重叠。 云笙一怔,望着那道女子的幻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云笙脖颈上的长命锁缀着的泪滴状的宝石开始发光发热,她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却莫名心跳如擂鼓。 “住手!都住手!” 幻影渐渐消失,燕辞楹紧攥那张符箓,流下泪来,她紧紧盯着云笙的脸,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女子,在花丛里冲她轻笑。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辞楹,我希望这孩子能够无忧无虑,不被世俗所困所扰,你瞧,就像这春日幽谷中的白驹一般,就像此刻的你我一般】 【她的小字,便唤皎皎】- "所以,我在梦中频繁梦见的那个女人……是我娘?” “而你和我娘是义结金兰的姐妹?那张不朽纸绘制的符箓,是我娘放在你这里的?" 云笙简直难以置信。 事情往众人都未料到的方向发展,以至于整个百花楼都陷入了沉默。 红姑手里的剑都差点没握稳。 她知道楼主有位视之如命的挚友,只是那女子来自云梦泽,且格外神秘,在十六年前便没了踪迹,所有人都认为她或许已经死了。 楼主曾被燕家威胁,不得踏出红袖城,故而十六年来都只能在百花楼内等待这位故人。 难不成…… 这位小姑娘,竟是那位故人之子么? 燕辞楹没有着急解释,而是一面疗伤一面打量着云笙。 怎么看怎么满意。 她笑道:“小云儿,说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干娘。毕竟这枚长命锁,我当年可是也见过的,不仅知道上头刻着你的小字,就连其上的缀着的宝石还是我送的呢,叫做花萤石,其中的光芒代表着一花的生命,每一颗石头底部都雕刻着五色花,你瞧瞧是也不是?” 云笙一怔。 这种细节,除了每日摸索长命锁的她,根本无人知晓。 静默片刻,云笙已经信了五分,恭恭敬敬道:“不敢欺瞒楼主,我来红袖城百花楼,只因此地的景象频繁入我梦中,而我的身体又遇到了瓶颈。我们之所以乔装打扮以斗花仙的名义进入其中,是因外头有过多流言蜚语,实在是不知是敌是友,是否会是陷阱。因此造成的误会,我向您赔个不是。” 毕竟她只是想解困惑,若是能够相安无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燕辞楹捂唇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小云儿,你真是和你娘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做的没错,谨慎点好,毕竟这世道可是乱得很。至于这点小伤嘛,也不算什么,你燕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至于你的困惑,我或许能解,只是小云儿,此事事关你娘亲还有你的身世,外人不可知晓,你需一人和我来,我慢慢为你解答。” 见云笙尚有戒备,燕辞楹笑道:“我知道你没这么快信我,这样,你亲手封我经脉,待我为你解答完,你再替我解开如何?封了经脉我可无法使用灵力,又受了伤,也对你没有威胁了罢?” 红姑和侍女们纷纷变了脸色:“楼主,这不妥……” 燕辞楹抬手打断他们:“不必多言,小云儿不会伤害我。” 云笙也没客气,果断上前封了她的经脉。 她欲要和燕辞楹走,却被沈竹漪用剑鞘拦住了去路。 云笙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声道:“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 沈竹漪不以为然:“她只是封了经脉,又不是废了手脚。你是无知无畏,还是有好几条命,敢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走?” 云笙道:“你就这般看不起我?一个身无灵力的人我尚且对付得了。若那梦中的女人真是我娘,那便是我的秘密,不能说与外人听。” 沈竹漪的面色沉了几分。 云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再者,她再危险,能有你危险?你方才在幻境里都做了什么,你忘了么?” 沈竹漪怒极反笑,缓步朝她逼近,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我都做了什么?” 云笙蓦地红了脸:“你……你……” 怎么能这般不要脸! 二人的拌嘴落在燕辞楹眼里,令她微微有些动容。 唉……果真是老了呢。 哪怕用灵丹妙药洗去了容貌的衰老,可是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是怎么都带不走的。 看见朝气的少年少女,还难免会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鲜活可爱。 燕辞楹无奈一笑,这才缓缓抬眼,看向沈竹漪:“这位小公子,一切都是误会,我先前对你的孟浪之词和你捅我的这一剑,便是一笔勾销了罢?你非我红袖城中男子,调戏几句也不会影响名声,你也不必因此对我有偏见。” 她妩媚的眼波淡淡流转:“你若非要和小云儿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是以何身份呢?我同她娘亲交好,自然也要对她负责,此事非同小可,只有她未来的夫婿可以知晓……”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红唇轻勾:“你这般关心我家小云儿,莫不是心悦于她?”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争锋相对的两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云笙的脸苍白了一瞬,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事情,转头道:“楼主慎言,我们之间只是一起合谋共事的利益关系罢了,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沈竹漪见她一副遭了洪水猛兽的神情,袖中攥着剑的手紧绷了一瞬。 心里某处扭曲在一起,是一种莫名的酸麻,这种割裂而又复杂的情绪,令他有一瞬的茫然。 而后,他心中燃起如燎原之势般的恼怒。 他乌黑的眼眸亮得惊人,也跟着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你带她走,要杀要剐都随意。” 第45章 第45章 云笙跟在燕辞楹身后,尚且发现这百花楼内廊腰缦回,明暗相通,且每一处皆设有阵法,稍有不慎就会触动。 她暗自庆幸没和燕辞楹撕破脸,毕竟光靠楼内的机关阵法,都足够让他们喝上一壶。 约莫走过四五个垂花门机关,燕辞楹领着她来到一处阁楼。 似乎多年无人踏足,推开阁楼的门,能闻道淡淡的霉味,灰尘飘在阳光中,像是梦境里的景象。 燕辞楹有些不好意思:“当年你的母亲留下一抹神魂封印此处,说若是多年后有故人寻来,便引她来此。所以此地一直都是封闭不对外的。” 说着,她眉眼有些落寞:“我当时就该想到,或许那时的她就已经在遭遇着什么,可是我却一无所知……” 云笙一人走了进去。 那道呼唤声越发近,直至云笙踏入阁楼,楼内的一盏盏长明灯次第亮起,阁楼中的封印终于重见天日。 一抹残魂自封印处飘出,云笙很快便认出,这是她梦中的女人。 她的容貌逆着光,始终看不清楚,可是声音却很熟悉:“皎皎,你既然找到了这里,说明你已然发现自己身体内的封印了。想必你有许多的疑问,你天生灵力稀薄,是娘所为,也和你体内的封印有关,可若是要解开这道封印,等待你的或许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现在还有回去的可能。” 云笙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抹残魂,半晌才道:“回不去的。” “我的灵力先天不足,我的炁海甚至比不过三岁幼童。旁人能做的,我都做不了。我连自己保护不了。” 云笙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自己母亲的样貌,可如今见到了,哪怕是一抹残魂,她也看不清楚。 甚至,她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她只觉得陌生,仿佛在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谈。 若不是心口处的长命锁一直在闪烁光芒,她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那抹残魂无法感知她的情绪,只是道:“皎皎,若你执意要解开封印,便切记,你来自云梦泽,你体内流淌的是云梦泽最纯正的血统,你要去做什么,无需去问任何人,你只需问你自己。” “若要冲破你体内的封印,需要修炼此心法,我这就将其授予你。待你将此心法修炼完,为娘自会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话音落下,一道金光没过云笙的额间。 她错愕半晌,感受着身体内久违的温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页页心法。 那抹残魂拥抱住了她,像是冬日的雪缓缓融化:“我的皎皎,娘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的小手是那般温暖,娘多希望你能做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 而后,那抹残魂便渐渐变得黯淡起来。 云笙伸出手,却眼睁睁地看着残魂从指尖流逝。 她面上的冷静彻底瓦解,心中堆积许久的情绪犹如决堤洪水倾泻而下。 眼泪夺眶而出,云笙哑声道:“为什么要封印我的灵力?为什么要把我一人留在蓬莱宗?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对我不好。我被欺负了,我被诬陷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没有……” 说着说着,她小声哽咽起来:“为什么你们赋予了我*生命,却不肯好好养我……” 室内静悄悄的,只余她的哭泣声- 云笙从阁楼中出来时,燕辞楹已然在外头等候多时。 见她欲言又止,燕辞楹笑道:“小云儿,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云笙抬眸道:“当初我的父母,为何会弃我于不顾?” 燕辞楹沉吟片刻:“小云儿,你出生正值王庭和魔域都动荡的时候,我身处百花楼无法外出,只知道那场战争死了很多人,王庭的先皇与先皇后也死于其中,只留下年幼的太子与帝姬。” “你的母亲叫云何月,是已灭云梦氏族的后代,她与你父亲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他们二人伉俪情深、除魔卫道,也在早年间帮了我许多。”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母亲,是在她怀胎三月之时,那时她还说,等你长大些,会带你来见我。我曾向燕家发过誓,不得踏出红袖城半步,于是我就这般等啊等,等得百花楼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你娘始终没有来。我派出打探的探子寻遍了人世间,也没能找她。” 她眸光动了动,眼底像是初春的溪水化了坚冰,流淌出几分温柔:“我虽然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娘是我见过的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而且我很确信,她也绝对是个好娘亲。在她小腹微微隆起的时候,她就在给你筹备贺岁礼,法器、符箓、灵田、药圃不说,还有云梦的至宝纯阳珠。” 云笙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 “纯阳珠?” 燕辞楹道:“云梦王族有两样宝物,一样是寒山玉髓,一样是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是世间最纯净的东西。” 尹禾渊明明说过,纯阳珠是蓬莱之物,而她是父母不要的孤女。 蓬莱好心收留她,她除了这枚长命锁……别无他物。 想到这里,云笙攥紧了掌心。 燕辞楹看见云笙的神情,也逐渐明白了什么,蹙眉道:“小云儿,你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 云笙犹豫片刻,简单地将能说的尽数告知了燕辞楹。 燕辞楹气得一拍桌子:“蓬莱宗尹禾渊这个老匹夫!定是他私吞了你娘的东西,就算你娘有不得已离开的理由,也绝对不会不给你留钱财!小云儿,我今日便是倾尽红袖城之力,也要给你讨个说法!” 云笙摇摇头:“不可。” 红袖城这块肥肉郢都王庭早已虎视眈眈,若现在出了岔子…… “在蓬莱地界不宜与他们有争端,我怕会是鹬蚌相争。”云笙抬眸道,“我会去调查清楚。若是属于我的,我定会叫他还回来。我可以处理好这一切,这些小事便无需楼主费心了。” 燕辞楹见她面色凝重,便料到她还有其他的顾虑。 这孩子,哪怕是到现在,还是完全没有信任她……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人情都不愿欠。 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天降的馅饼呢? 动动嘴皮子就有人出马,把那些都拿回来,不好么? 或许是她曾受过他人恩惠,得知受的恩惠都要十倍百倍奉还。 所以她宁愿一开始就靠自己。 这却让燕辞楹越发心疼起来。 燕辞楹领着云笙去往阁楼的廊下,此处可以望见外头广阔的湖景,依山傍水,缠绕着阑干生长的凌霄花点缀在湖光山色中。 燕辞楹沏了一杯茶,和云笙聊起她母亲的过去。 只要提起云何月,燕辞楹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看到云笙似乎意识到自己聊的太多了,燕辞楹掩唇轻笑道:“罢了,说说你吧。小云儿,与你同行的那位少年郎,我瞧你二人关系匪浅……” 云笙解释道:“他是我师弟,来自金岚沈氏。我与他之间有些许交易。” 燕辞楹凑近道:“你可有与他云雨否?” “咳咳咳……” 云笙一时呛住,面色通红地不停咳嗽。 燕辞楹轻笑道:“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要被那些世俗影响。谁说男欢女爱吃亏的就是女子了。” 燕辞楹垂眼看着纤纤五指上的丹蔻,目露讥诮:“王庭世家的那些男人,为了掌控女人,什么都说的出来。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夫者,天也’……这些都是屁话!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走遍天下,女子却要三从四德困于深宅?就因为他们多了那二两肉?” “小云儿,你若遇到一心一意待你好之人,同他相守一世一双人自然是好的。若遇不到,自然也不必强求,一切都以你的心意为主。你若喜欢他,便和他好,不喜了,便一拍两散,去寻他人便是。” 云笙点头:“楼主所言极是。” 燕辞楹噗嗤笑了出来:“哎呀,你可真可爱。小云儿,干娘修为并不高,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但驭男之术却颇有门道。我瞧你那师弟就不错,出身好,相貌佳,肩宽腰窄,重点是年轻有力。相信你干娘看男人的眼光,拿下他,绝对能让你满意。” 云笙一顿,连忙摆手:“不不不,他不是我能招惹的……” 燕辞楹自顾自道:“你说得对,那小子出言不逊、眼高于顶,性情傲慢,确实不好驾驭。不过这样的男人一旦驯服,那便只是你一人的刀刃。小云儿,你且在我百花楼内休憩几日,干娘有的是手段替你拿下他。” 燕辞楹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云笙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云笙揉了揉眉心,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越发之深- “两位请坐,这是凫丽之山的小种嫩芽辅以旸谷泉水所制的茶水,请容我为二人沏茶。” 赵缨遥坐在雅间内,盯着眼前端茶倒水的男人,眉目温润,举止得体,似乎是楼里的花仙,侍女称呼他为杏花公子。 见杏花公子提起袖摆,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腕骨,坐在身前沏茶。 赵缨遥蹙眉道:“我并不习惯他人伺候,也不喜用茶,你去别处逛逛吧,不必管我。” 杏花公子一怔,又望向一旁,斜靠在梨木门框的沈竹漪。 后者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过来,少年生得秾丽,眉眼锋锐,无甚表情时,浑身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杏花公子轻轻叹息,就在此时,手中的折扇多了一行字。 楼主又有新的吩咐? 他垂眸看去,看清折扇上的字后,面色苍白了一瞬。 楼主这……是要他去送死么? 杏花公子深吸一口气,起身,转而朝沈竹漪走去:“公子,楼主有请。” 沈竹漪淡淡睨过来,就是一眼,让杏花公子浑身一颤。 他垂下眼,忍着惧意行礼道:“我知公子不喜被扰清净,可事关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公子若现下有空闲的话,不知可否……” 他话说一半,便被沈竹漪打断。 沈竹漪似笑非笑道:“你抖什么?带路。” 杏花公子长舒一口气。 他领着沈竹漪行至二楼,七弯八拐后,穿过一道长廊,走至尽头。 杏花公子背部已有薄汗,垂眼酝酿道:“我瞧公子与那位姑娘之间,似有矛盾,许是有误解。其实公子应当珍惜才是,那位姑娘宽和从容,这般温柔的性情和美丽的容貌,放在我百花楼内,也是众位公子趋之若鹜的客人。故而兰花公子才会对那位姑娘青睐有加,想要与她结下一段露水情缘。若是可以,我也想将我的花神令赠与她……” 只听刀出鞘的声音铮然响起,沈竹漪把玩着手中的蝴蝶刀,冷冷笑道:“需要我替你转交给她么?” 杏花公子面色苍白了几分。 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公子误会了,我其实是来帮您的……” “我只给你一次说清楚的机会。” 杏花公子闭眼道:“还请您随我来。” 他被剑指着,指尖颤抖地推开了最里边的那扇门。 里头并无什么机关猛兽,反而只是一间厢房。 略微不同的是,此厢房内四周皆放置着屏风,这些屏风以白石为座,屏面磨得格外雪亮,像是一面五尺高的镜子,照得室内敞亮。 而屏风内设有雅座、床榻,和案几等等,案几上了堆了一叠书卷。 杏花公子轻声道:“凡是入我百花楼内的男子,皆要观摩熟读此书。” 沈竹漪提剑走近,看见这些书籍卷轴的封皮皆是洒金纸,内里书页更是细薄光润。 直至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所画的绘图时,他的面色一沉。 上面的画丹青溢彩,格外细致,画的竟是男女交-缠在一起的模样。 沈竹漪手中的剑蓦地刺破书卷,丹唇厌恶吐出二字:“下贱。” 那一页被径直挑破,露出下一页,一种全然不同的姿势。 女子坐在椅上,男子则是半跪在地上。 女子白皙的脚踩在男子宽阔的臂膀上,男子的面容完全隐没在女子的裙摆中,只隐隐透出些轮廓,而女子则是仰着头,难掩欢愉之情。 杏花公子的声音随之款款而至:“公子,男欢女爱并不下贱,反而是人之常情。而这些书卷则是教会我们,取悦自己所爱之人的一种手段,也是增进二人感情的方式。” 沈竹漪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瞬。 看着那张靡艳的画卷,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云笙的脸。 若是她呢?那双单纯的眼中也会露出这般痛苦到愉悦的神情么? 他睥睨的神情中难掩轻蔑,可是想到她这幅模样,握着剑的手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垂眼看着画上卖力吞咽的男人,喉结也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杏花公子见此,伏低身子慢慢退出。 他没有说,这些书卷都是他们红袖城男人出嫁时的压箱底,用于传授男子如何在新婚之夜服侍于妻主。 毕竟只有让妻主满意,他们才能获得宠爱。 第46章 第46章 云笙下来寻人的时候,只看见了四处搜寻的赵缨遥。 问了一圈,才通过杏花公子嘴里得知沈竹漪的下落。 杏花公子神情闪烁,只道:“沈公子在看书。” 顿了顿,他又道:“姑娘,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谈谈。” 云笙瞧出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便点头应好。 到了僻静无人处,杏花公子直接开门见山:“云姑娘与那位沈公子,究竟是何关系?” 云笙一顿,半晌道:“算是师门关系,各取所需,知道对方的一些秘密,但是都守口如瓶。他可以相信。” 杏花公子长舒了口气:“那便好。云姑娘,我便和你直说了。” “我幼时有过奇遇,能够观人三魂七魄,这位和你同行的沈公子,他三魂混乱缺失,影子缥缈不定,不仅如此,还没有爱魄和情根。” “三魂混乱是极为痛苦之事,想必他曾遭受过什么非人的待遇,我不敢与楼主说,怕她关心则乱,会擅自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 “但是我看出楼主很为在乎你,我不能违背楼主的命令,但是云姑娘,我还是得告诉你。” “没有爱魄与情根的人,是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他会和旁人一般,有欲有念,唯独没有爱。或许,你可以问问,他丢失的情根和爱魄在何处。” 云笙怔愣片刻,顿时明白了杏花公子的好意,点头道:“多谢公子。” 杏花公子轻笑:“这是我该做的。我即刻便领姑娘去寻沈公子。” 杏花公子在前引路,引到一处,他便不肯再上前了。 云笙狐疑,走至长廊尽头,推开门,看见四周都是屏风的厢房。 这些屏风镶嵌着镜子,完全映照出屋内的情形,仿佛在室内做任何事,都能在镜中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的少年端坐在案几前,他乌发雪肤,背脊挺直,广袖敛于身旁,修长如玉的手指翻着书卷,眉目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清冷绮丽。 云笙好奇走上前,想看看是什么书让他看得这般认真。 云笙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她也清楚沈竹漪的脾性,和他拌嘴完,气也消了,她便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沈竹漪早就听见了脚步声,随着云笙的靠近,他眉目仍旧格外平静,将手中的书卷捋平摊开来。 云笙的目光在触及那画上的男女之后,便僵在了原地。 下一瞬,红晕从她的脖颈蔓延到了耳后根,她后退几步,整个人吓得哆嗦起来:“你你你,你看的是什么书!” 沈竹漪缓缓抬眸。 他的双眸乌黑如玉,视线落在云笙露在外侧的肌肤。 他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信,充斥着极强的侵略性,从她纤细的脖颈到她白皙的手腕,寸寸舔舐而过,最后停在她裙摆处。 原来那道狭长柔软的伤口,并不是刀剑所为,其中流淌的也并非是血液。 而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触碰或是吮吸那道伤口并不会伤害她,反而能令她感到快乐。 方才画上的男子便在替女子行此事。 沈竹漪自小便过目不忘,自然是将这书卷中所有的细节都记了下来。 他目露浅浅的疑惑。 那男子奋力吮吸的样子像是在饮用琼浆玉液。 所以呢?尝起来究竟是何滋味?- 云笙再也受不了沈竹漪探究的目光,当即推开门。 她顿时明白杏花公子口中不得不奉楼主之命是什么意思了。 得知这一切都是燕辞楹授意的时候,云笙更加恼了。 她气急败坏找到燕辞楹,对方正躺在一位美男子的膝上,吃着那男子给她剥的葡萄。 燕辞楹似乎早就料到,糊弄了云笙几句,立刻转移话题:“小云儿,晚些时候,楼里有为你设宴。我们百花楼的点心和绸缎可是天下闻名。” 云笙有些受宠若惊:“为我……设的宴?” 燕辞楹点头:“你想吃什么,尽管和红姑说。” 云笙一时不察被带偏了话:“我想吃樱桃饆饠和荔枝酥山。” “还有呢?” “还有玉露团。” 云笙被打发走的时候,都忘了自己是来讨说法的。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到了晚宴,没想到除了吃,舞才是重头戏。 百花楼内的优伶们拨弄着琵琶,俊美的男子于丝竹管乐中翩翩起舞,他身着的舞衣薄如蝉翼,舞动间能够清晰地看见衣物下有力的线条和胸膛的轮廓。 赵缨遥身边伺候着的美丽少年替她倒酒。 她抿了一口,面色大变:“好酒。” 云笙见她喝的痛快,也有点馋,但想起自己酒后失态,只敢饮小一口的果酒。 琵琶声如珠如玉,而很快的,一位身着水袖长衫的男子缓步走出。 他戴了面纱,腰肢极细,弱柳扶风一般,扭动起来也颇有美感。 他一面舞,一面走至云笙跟前,面纱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脸。 云笙微微一怔:“兰花公子?” 兰花公子微微一惊,这才捂住了自己的脸,轻声道:“对不起。我本应该离开的。可是我实在思念女公子。这才想着能在庆晏之中最后瞧上女公子一眼便好了。” 他话说的可怜,云笙感到困惑:“你为何要离开?” 兰花公子觑了一眼一旁的沈竹漪,轻声道:“在与这位公子比试一番后,我自愧不如,实在难当花神名号,便想着就此离去,去对岸的宝华寺削发为僧,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 云笙没想到,只因她使了手段想进百花楼,就让一人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 她知道在这乱世中有一栖身之所是多么不易,更何况是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难免有些愧疚:“兰花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们二人各有千秋,他虽模样才情样样都比你好……” 兰花公子抹泪的手一僵,云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但是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也不懂得心疼人,在红袖城内还是你这样性情温柔的更好,所以,你便安心留在百花楼内好了。” 兰花公子一边拭泪一边摇头道:“送出的花神令被客人拒绝,发生此等事情,是不允被留在楼内的。如若女公子不嫌弃的话,请让我留在女公子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说着,他看向沈竹漪,“就是不知这位公子,是否会允许……” 沈竹漪冷不丁笑道:“自是可以。” 兰花公子一怔,就见沈竹漪一面散漫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樽,一面淡淡道:“自红袖城回蓬莱,路上多妖魔魑魅,恰好缺一个像你这样腿脚比她慢的诱饵。有的妖喜欢生吃活人,你既什么都愿为她做,缺条胳膊少条腿而已,想必也不会在意。” 兰花公子攥紧了手,干笑一声道:“公子真会说笑……” 沈竹漪抬眸,双眸似两丸黑水银,目光沉沉地压在兰花公子弯折的脊梁骨上:“我从不说笑。她不是已经与你说了吗,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如此,酒足饭饱后,我还喜杀人助兴。” 兰花公子瑟缩了一下,扶着额头,作势要跌倒在云笙怀中:“公子,你吓到我了,我头好晕……” 话音刚落,便有一杯酒水从头到脚泼过来。 沈竹漪转动着空酒杯,似笑非笑看着他。 兰花公子吓得手脚并用地爬到云笙脚边,楚楚可怜道:“女公子救我,若是我要死,也希望死在女公子手下……” 云笙将手帕递给兰花公子,略有歉意道:“没人要你死。他胡乱说的。没事的,不就是花神令?我接了。如此,你便可以继续留在这百花楼内了吧?” 想起这兰花公子先前在香囊内留下的纸条,她正好有问题想要问他。 兰花公子破涕为笑:“女公子菩萨心肠,多谢女公子。” 云笙看向沈竹漪,解释道:“我就听他唱唱曲子。不做其他的。” 沈竹漪唇边仍携着笑意,只是撩起眼皮道:“你想与他做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埋头喝酒的赵缨遥愣住了,斜眼去看沈竹漪的神情。 在琼宴飞花的喧闹中,少年慢条斯理地倒着酒,宫灯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他漠不关心地一杯杯送入腹中。 只是细看去,捏着酒樽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酒樽上都出现了一道裂缝。 赵缨遥:“……”- 云笙一面走,一面翻看着兰花公子给她的那枚香囊。 香囊盛满了红色的娄山红花瓣,她垂眼夹杂在其中,那张写着“快逃”二字的字条,陷入了深思。 而后,她行至兰花公子的厢房,敲了敲门。 门之后,错乱的呼吸声响起。 兰花公子蓦地推开门,作势就要扑入云笙的怀中。 云笙更快地避开,他扑了个空。 他倒在地上,衣衫凌乱,面色也是红的,他难耐地在地上扭动,一边扭一边去脱自己的衣服,喘着粗气道:“女公子,今晚晚宴中的酒水被下了催-情药,奴好难受,快救救奴……” 云笙连忙用他的外衫将他绑了起来,道:“你先冷静一下,我去找人。” 云笙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红姑和燕辞楹。 顿时猜到有可能是她两搞的鬼。 若是酒宴中的酒水中加了催-情药。 兰花公子仅仅是小酌一杯就变成那样。 那沈竹漪喝了那么多杯,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于是她没顾得上兰花公子,还是决定先去找沈竹漪。 她进门的时候,门没有锁。 盥洗室内点着烛光,透过纱帘上的花瓣,落下婆娑的花影。 沈竹漪的影子也映在这张纱帘上。 他似乎就在依靠在墙角,坐在羊毛毯上。 烛光映衬着纱帘,他高耸的眉骨,凸起的喉结,分明的侧脸轮廓,也都清晰可见。 他的呼吸声紊乱,虽是有刻意压制,在这阒静的室内,却仍能听得出来。 沈竹漪仰着脖颈,涣散的眼神盯着烛光,汗水自分明的下颌线一颗颗淌落,没入身下柔软的羊毛毯中。 可那药效却不退反增,却在他体内掀起一阵阵翻涌。 换作以前,他不会饮酒,更不会中这种拙劣的计谋。 可是今日,他不仅碰了酒,甚至没有品出其中的异样。 因为他内心都被另一种情绪所裹挟。 眉目间的汗水蜿蜒而过,他盯着自己的躯体,唇角的笑意冰冷讽刺。 不仅情绪失了控制,自轻自贱地与一小倌周旋,像是争宠的犬一般,争夺属于她的视线。 就连身体,也再度失了掌控。 他将悬玉环紧箍在了失控的地方,这玉环于他而言,尺寸并不合适,近乎是凌虐般得禁锢着他。 可是哪怕那处被收拢的玉环勒得充血,仍旧没有消退,反而越发盎然地生长。 就在这时,云笙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帘子响起:“师弟,你感觉怎么样?” 沈竹漪的双肩重重一颤,纤长的五指用力没入身下的羊毛毯中,柔软的羊毛毯被抓出凌乱的褶皱。 云笙问:“我可以进来吗?” 沈竹漪闭上眼,将喉间的轻吟压下去,半晌,才克制道:“出去。” 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一丝喑哑。 云笙垂下眼道:“我这里有丹药,用以泄火凉血的。我不进来,就从帘子这里递进来,好吗?” 帘后是一片沉默,唯有越来越乱的呼吸声,时重时轻,隐忍不发。 于是,云笙小心翼翼地从帘子的缝隙中,将那瓶丹药递过去。 他映照在纱帘上的影子岿然不动。 云笙有些担心。 她便用手,将丹药瓶一点点推向他的手边。 她带着凉意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指。 沈竹漪却像是被烫到了那般,被她触碰到的尾指紧紧蜷缩起来。 云笙也被他惊人的体温给吓到了。 手中的丹药瓶哐当一声滚落。 在寂静的室内发出极为清晰的声音。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都是湿润的,他动了动眼睫,眼神有片刻的涣散,忍着颤抖去拾起地上掉落的药瓶。 可是云笙和他想的一样,也想伸手去够。 在那一刻,沈竹漪攥住的不是药瓶,是云笙的手腕。 他手心的濡湿和滚烫近乎让云笙的身子都僵住了。 缱绻的夜风轻轻拂过纱帘的一角,云笙看见,他握住她的手,骨节都透着病态的红,手背的经络青筋根根分明,如玉雕琢。 他并未松手。 这一刻,云笙觉得,他的视线贴在了面前的纱帘上。 透着这一层薄薄的纱帘,像是阴暗的潮水一般涌过来。 云笙没有感觉错。 沈竹漪确实在看她,鹰隼般的目光近乎要灼烧面前的纱帘。 纱帘隔绝的是两个世界。 她手腕的肌肤温软,光是贴覆上她的肌肤,一阵酥麻便从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流遍四肢百骸,他愉悦到难以抑制,近乎就要轻吟出声。 沈竹漪攥着她的手越发用力,分明的指骨近乎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云笙被他摁得发出了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瞬,沈竹漪想将这只手的主人拖拽进来,狠狠堵住她的嘴。 当她看见他如同发-情的牲畜一般不堪的模样。 看见他的丑陋之物,她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逃跑。 想到她厌恶的眼神,沈竹漪用最后理智,放开了她的手。 云笙立刻将手抽回来。 她白皙的腕骨上多了数道鲜红的指印。 她吓得起身道:“丹药在你那,你、你先吃几颗缓解一下,兰花公子也中了药,我去看一下他。” 说着,她便匆匆跑了出去。 出去后,云笙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一闭眼,耳边全是少年克制的喘息声。 她忽然觉得很热,就好像中药了似得。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清醒了一点。 她这才想起了兰花公子,丹药全给沈竹漪用了,那兰花公子如何是好? 她犹豫片刻,便提着半人高的木桶,去接了冷水。 云笙推着木桶走在长廊里,里头的水时不时晃荡出来,溅起一些水花。 为了不弄湿衣物,她便将袖摆挽在了胳膊上。 折返回来时,倒在地上的兰花公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云笙蹙起眉,推门而入。 室内的烛火格外黯淡,角落中的青釉莲花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床帐外铺着层层叠叠的鲛绡,在月光的映照下,轻轻摇曳。 云笙轻声道:“兰花公子,你还好吗?” 在云笙进入室内后,身后的门突然落锁。 云笙吓了一跳,忽然感觉有道阴冷的目光贴了上来,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转眼看见身后站了个人,悄无声息地像鬼一样,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云笙惊讶道:“怎么是你?” 第47章 第47章 沈竹漪静静站在香炉的烟雾中,他的声音也像是这烟雾般,旖.旎轻柔:“你很失望?” 他一遍说着,一边走近。 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绯红,步伐略显轻浮,许是因为额间的发丝凌乱,几缕轻拂在脸侧,举手投足都带了点勾栏样式,就连眼神,也莫名有些轻佻。额间那点守宫砂艳红至极,像是白玉做的艳观音。 云笙心里咯噔一下:“你、你吃了丹药,应该好些了吧?” 沈竹漪缓步逼近,领口的衣襟也是乱的,汗水自脖颈的青筋滑落,汇聚在分明锁骨的那一个小窝处,泛着潋滟的水光:“云笙,你很缺人取悦你么?” 云笙闻到了花香。 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汗涔涔的那一片肌肤,尤为明显。 昏暗的烛火拉长他身后的影子,显得有些许扭曲狰狞,他的眉眼在烛火之下越发昳丽,湿润的眼睫之下,双眸若点漆:“以至于那种放-荡的脏东西,你也看得上?” 云笙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沈竹漪的语气也很不对劲。 他不仅像是中了催-情药,还像是醉了。 要是让她知道沈竹漪这厮酒量不行,她一定不会让他喝酒。 云笙拾起木桶里用来舀水的水瓢:“你现在不对劲,你需要清醒一下。” 说着,她就要举着水瓢朝他泼过去。 沈竹漪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只是,他并未阻止,反而引着她的手,将水瓢里的水顺着脖颈处浇了下去。 云笙眼睁睁看着他的衣襟被水浸湿,严丝合缝地贴覆在他的身子上。 春夏的衣衫本就轻薄,如此以来,便相当于荡然无存。 他的每一处肌理,她都能看得清楚。 衣摆那处的轮廓,便更加明显了。 水瓢被扔进了木桶中,溅起的水花拂过他的眉眼。 氤氲水雾间,他乌发散落,唇红齿白,美得雌雄莫辨。 沈竹漪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很清醒。清醒到记得,师姐在宴席上,说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懂得心疼人。” 他掌心火热的温度熨帖上来,烫的云笙浑身发颤。 云笙哭丧着脸道:“说笑的、说笑的,不能当真啊……” 沈竹漪沾着水珠的冰冷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腕线,顺着她手腕内侧的青筋往上摸去,晦暗的光影也沿着他的笑意徐徐散开:“我还没有心疼过师姐,怎知我不懂呢?” 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是烧了起来,云笙浑身都很热,汗湿的衣物紧紧贴附在她的后背,她甚至能感受到汗珠顺着她脊背滚落。 沈竹漪活动了一下修长的五指,发出骨骼的轻响。 他微微抬眼,睫毛落下一片阴翳:“光是这双手,这把剑鞘,亦或是……” 他冷白的指尖点了点红润的唇,轻轻笑起来:“都能让你愉悦。” 云笙都快要疯了:“我不想,我不想……” 他究竟都在这里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竹漪面色阴沉下来,用力掐住了她的腰,五指恨不得嵌进她的身体里。 他额间的碎发扫落下来,喘出的气息有些紊乱:“那你想要谁?那个小倌,还是你心悦已久的师兄?” 云笙被他掐得双腿一软,径直倒在了床榻上,心口剧烈起伏,颤声道:“这和薛一尘又有什么关系?” 沈竹漪恨恨地咬上她颈侧白皙的肌肤:“你休想。” 云笙痛呼一声,不断挣扎推搡着他道:“你误会了,我来这里,只是想和他聊聊天,比如……比如看书读诗之类的,我只对这些感兴趣,其他的想都没想。” 沈竹漪忽的没有回应她了。 似乎是药效又起来了。 他忽的低垂着头,浑身的肌肤都泛起红来,额间透出薄汗。 推搡之间,云笙的指甲不慎划过他的肌肤,而后,他倒在她的身边,在她耳旁发出一声似是痛苦的低吟,腰腹也跟着轻颤。 云笙听得头皮发麻,不敢再乱动。 汗水濡湿了他的乌发,几缕散落下来,他细密的长睫低垂下来,像是脆弱的蝶翼一般轻颤,眼尾也泛着这种病态的红。 他身上又散发出那种旖-旎的花香,越来越浓稠,近乎要将云笙吞没。 云笙突然觉得床褥底下有什么硌在她的脊背上,她掀开床褥,这才发现底下竟然藏着几本厚厚的书卷,那些书卷摊开来,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荒诞、香-艳、不堪入目。 是他先前看得那些书…… 她的视线触及上头那些色彩分明光怪陆离的画面,便立刻侧过了脸。 可是那一大片白花花的皮肉还是在云笙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其中一张,还和如今的他们的姿势一般模样。 她的脸红得如同煮熟了的虾,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闷在雾*气缭绕的蒸笼里,一颗颗汗珠滚落进身下的床褥中,染出一片更深的洇湿的痕迹。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他的眼神朦胧又暗沉,像是飘忽不定的烛光。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时,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仍执意地拭去她鬓角的薄汗,拨弄着她汗湿的刘海,她细软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腹上,像是无力攀附着的菟丝花。 他离得更加近了,炙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肌肤上,二人视线相交,气息交缠。 她完全被他身上那种颓靡的花香淹没,这种香气迷人心智,不知不觉中,她的口鼻间竟都满满当当地充斥着这种清幽的味道。 像是要透过她的皮肉,钻进她的骨缝中去。 云笙这才害怕了,在他身躯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沈竹漪掰过云笙的脸,迫使她继续去看身下那些摊开的书卷,那些丹青重彩的画,好似一朵朵颓败腐烂的花,盛开在她的身下,绚烂、荒诞。 她像是折了羽翼的幼鸟,陷落在这片泥泞中,雪白的面颊,乌黑的发丝散落开。 他蹙着眉,死死地咬着唇瓣,直至唇瓣都被咬出血,似是在忍耐什么痛苦。 可是见她不说话,甚至不看他,体内那种药效引发出的焦灼,便越发强烈。 于是,他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 捕捉到她眼神的那一刻,他心脏处蔓延过一种亢奋酥麻的情绪,近乎让他窒息。 他的呼吸更加乱,更加急促。 云笙颤巍巍闭上眼,开始装死。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抚摸过她的眼,感受到那层薄薄的眼皮下,她眼珠的颤动,而后俯下身,用嘴唇轻轻蹭过她的耳垂,半含半咬地,在她耳边喘着气着低语:“师姐不睁开眼,如何阅书?” 他的气息很乱,气音很轻,声音也是喑哑的。 云笙不敢睁开眼,只敢从双目的缝隙中看他。 他的乌发被汗水濡湿,越发的黑,衬得唇色很红,面色苍白,眼中尽是潋滟的光,像是颓靡的花,美得惊心动魄。 额间用朱砂点的守宫砂早已被汗水浸润,泛着艳红的光泽。 他抓住她的手,在触碰到她温软的肌肤时,他喉间又溢出一声轻吟,撩人心弦。 云笙听得面红耳赤。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便念给师姐听,好不好?” 他垂眼,带着她的手拂过书卷上的文字。 每当她的指尖拂过一词一字,他便会轻柔地念出来。 哪怕他的眼底是一片晦暗与癫狂。 “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他的声音格外清悦,像是融化的白雪,像是碎裂的玉玦。 这样的声音,合该吟唱阳春白雪,却偏偏字斟句酌,吐露出最不堪入耳的话。 云笙受不了了,抽回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身,红润的唇轻轻一张,咬上她心口处襦裙的系带。 系带被扯开,衣襟松开的一瞬,云笙猛地睁开了眼。 她忍无可忍,直接往他小腹三寸下狠狠踹去。 她这一脚是准备让他断子绝孙的。 却在找准地方用力地那一瞬,却被他牢牢攥住了脚踝。 他垂眼看着她,眼底像是晚春般的旖动:“师姐原来喜欢这样么?那幅画上也有呢。” 不知何时,她的鞋袜早已被他褪去。 露出雪白的脚踝,和紧绷着的足弓。 她的脚趾尖触碰到他束在腰上蹀躞的垂落的银饰,冰冷的触感令她微微蜷缩了脚趾,不由得向下踩去。 第48章 第48章 踩下去的这一瞬,昏暗的室内,灯花噼啪声清晰地爆鸣。 然后,云笙听见了一声闷哼。 云笙能明显感受到,很热,有些硬,还有柔韧的弹性,沉甸甸的,像是心脏一般在跳动。 云笙僵硬了片刻。 沈竹漪攥着她的手也跟着收拢了一瞬,手心处的温度烫的她浑身发颤。 他仰起头,下颌线紧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眼尾像是被春水桃花濯洗过一般,越发绯红,眼睫都染上一层湿润,朝她瞥来的那一眼藏着说不出的风情。 他似乎浑身都颤抖起来,就连握着她的手都不稳。 半晌,他眼睫轻颤,喘着气笑道:“师姐,可以再重一些。” 于是云笙一脚踹在他的胸膛,把他踹了下去。 他顺势倒在了柔软的羊毛毯上,慵懒地蜷缩着身子,眼神紧紧盯着她,恣意无忌地喘着气,手里还攥着她心口处的系带。 云笙捂住心口,坐了起来。 她不经意瞥到少年衣摆处那格外分明的变化。 甚至因为她的目光,更加兴奋了一些。 云笙的脸颊烧了起来,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凶巴巴道:“你快点解决,别、别出去丢人现眼。” 酒意浮上面颊,沈竹漪浑身的肌肤都是滚烫泛红的,他难耐地蹙着眉,说话的时候都要克制忍耐,抬起眼睫,眼底是一片乌黑柔润的水泽,声音很哑,却异常地勾人缱.绻:“师姐,很痛。” 云笙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而后惊出一身冷汗。 该死,她究竟在想什么…… 云笙眼神瞥到床褥上的一幅画,恰巧是教习如何自我纾解的。 她将那幅画扔在脚底下:“自己学。” 末了,她又板着脸补充道:“不许出声。” 沈竹漪笑了一下,目光流连在那副画上。 然后,他咬住了那抹云笙的系带,双手往下覆去。 他的手格外匀称,骨骼轻薄,十指修长。 这样的手,适合抚琴,适合作画,也适合握剑。 却不是这把剑。 云笙浑身僵硬,目光飘向天花板,可是室内静得可怕。 故而那些细微的,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便格外明显,还有时不时能听见自他胸腔内漫出的极为沉闷的哼声。 云笙格外紧张,手心都是汗,垂在床榻边的双脚也漫无目的地摇晃起来。 一颗颗的汗水蔓延过沈竹漪的眼角,在他的眼窝处汇成一道水泽。 他额间的守宫砂,也逐渐融化在汗水中,晕染成很深很重的红,逶迤出一道胭脂般的色泽。 他眉目润泽,乌发雪肤,苍白的面色染上薄红,额间那点朱砂更是艳丽,衬得他唇红齿白,像是悲悯的观音。 可哪有观音是这般模样,他手持柳枝,伸入净瓶之中,沾了甘露,挥洒而出。 一点落在少女摇晃的莹白的脚尖上。 他眼神晦暗一瞬,修长的五指越发用力。 突出的喉结在修长的颈线上来回滑动,而被他衔在口中的系带也逐渐变得湿润。 不知过去多久,云笙才推开了门。 门外偷听墙角的燕辞楹和红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角落里还绑着昏迷的兰花公子。 云笙没好气地白了她们二人一眼,便匆匆离去。 燕辞楹咳了几声,追在身后道:“小云儿,你别生气啊,就一点点催-情的药草,对身子有益,强身健体,不碍事的……” 见云笙不语,她又试探道:“你们二人成了?这时辰是不是有些太短了?” 见她越说越离谱,云笙回道:“你想到何处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燕辞楹捂了一下嘴:“那怕是不成,这药草虽对身体无恙,但他喝得有些多了必须要交合才能彻底解,否则,时隔数月,难免又会发作。” “什么?”云笙的眼神已经可以杀人了。 燕辞楹立刻带着红姑溜了:“你若不想帮他解,就让他自己熬吧,顶多就是难捱一些,不碍事不碍事。” 二人走后不久,赵缨遥踏着夜色自二楼的窗户翻了进来。 云笙被吓了一跳,见对方面色凝重,问道:“缨遥,怎么了?” 赵缨遥走近,低声道:“我本想去对岸的宝华寺探查一番,谁料我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臃肿,看不清样貌,但根据服饰,我能认出是我昆仑宗之人。她的包裹中还有百花楼内的花笺。” 云笙心中一跳。 这时,被捆着的兰花公子发出了动静,悠悠转醒。 赵缨遥瞥了一眼他,附耳道:“我要再去百花楼内搜寻一番,你且小心。” 云笙颔首,趁着兰花公子还未醒来,解开了他的绳索。 兰花公子醒来后摸了摸脑袋,领着云笙去往雅座,俯身倒茶时略显歉意道:“女公子,都是我的错,我中了那种药,后来又……” 云笙摇摇头:“不碍事。” 她抿了一口茶水,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有一事想问你,之前你给我的那枚香囊,里头的纸条是何意?按理说,在此之前你是百花楼的人,为何要提醒我其中有诈?” “你放心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兰花公子迟疑一瞬,这才轻叹一口气:“不瞒女公子,我其实并非开始就流落风尘,我原是王庭的官宦之家,直至家道中落,才辗转来到百花楼。而百花楼……待我并不好。我表面是风光无限的花仙,实则却要周旋于各类权贵之中,一旦不屈从,就要受皮肉之苦。我身心疲累,我一直想着逃离此处。” 云笙有些疑惑:“那今日宴会上,你不是说了要离开么?” 兰花公子无奈笑道:“红姑不会放我离开的,我的赎身钱可是天文之数,若我不是花仙,下场只会更加凄惨,怕是就要成为那以色侍人的小倌……” 云笙眨了一下眼,有些惆怅:“那你找错人了,我是这里边最穷的,还欠了一屁股债。” 兰花公子摇摇头,眼眸中盈满了泪光:“女公子,我们私奔吧。我对女公子一见钟情。我经常去对岸的宝华寺捐香火,是以和对岸的宝华寺的僧人有些交情。只要出了红袖城,宝华寺的僧人定会帮助我们逃离这里。” 提到宝华寺,云笙便想起了那夜在佛前翻云覆雨的武僧和女子,那女子似乎也来自红袖城。 “而且,而且我还知晓百花楼的秘密。女公子,你可知为何这么多人冒着风险也要进这百花楼么?” 云笙缓缓扬了一下眉头,想到那带着青蛇男扮女装混入其中的男子,确实也觉得诡异:“为何?” 兰花公子低声道:“据说,楼主有一件宝物,是魔域和王庭之人都想要得到的。他们频频派人来潜入我我百花楼,也正是因此。” “而且。”兰花公子环顾四周,忍着恐惧轻声道,“而且,那些见过宝物的人,似乎都死了。我不愿呆在这里,只是怕被牵扯进去。” 云笙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可以助你离开。”- 云笙在睡前,默念了数遍云氏心法。 一夜无梦。 云笙伸着懒腰醒来时,只觉格外轻松。 她感受着经脉中的灵力流转,有种预感,通过这本心法,那些堆积在体内的灵力或许可以冲破她体内那道封印。 她正欲下床,就看见窗边坐了个人。 白雾透过湖边蜿蜒的栈道,漫入房内,清晨的水汽凝结在窗户纸上。 沈竹漪在这缥缈的雾气中,垂眸擦拭着手中的剑。 他的额发湿漉漉的,应是刚洗了头,乌黑的发披在了肩后。 云笙吓了一跳:“你何时进来的!” 沈竹漪指了指桌上的羊奶羹和山楂糕:“我来给师姐送早膳。” “还有。”沈竹漪放下剑,缓步走来,清冷平淡的眉眼自雾气中显现,“不知昨夜酒后,可有冒犯师姐?” 提起这个云笙就来气,她也不敢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些片段,只是磕磕绊绊道:“你以后不许喝酒了。” 沈竹漪目光落在云笙的鞋上,半晌道:“我那日觉察到师姐体内的灵力有所波动,想必是找到破除封印的方法。” 云笙点头:“是的,不过以我的灵力,还需一段时日才可以。” 沈竹漪道:“我为你度灵力,师姐,将你的灵根化形。” 云笙没有犹豫,气运丹田,便将灵根化形出体外。 那朵玉兰花更加饱满了些。 沈竹漪抬手触碰上它的花瓣。 粉嫩的花瓣瑟缩了一下,紧紧包裹着。 他垂眼,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地抚摸过细腻的花瓣。 云笙的手抓紧了被褥。 他指腹上的茧似乎厚了一些。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覆上那朵花瓣,往里徐徐不断地灌入灵力。 灵花承受不住这般强势汹涌的灵力,想要逃回云笙体内,却被沈竹漪牢牢地捏在了掌心中。 就像是被狂风肆虐着根茎和枝叶,颤巍巍地。 看着这一幕,云笙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的画面。 也是这双秀气漂亮的手,长而干净的手指握着那处的粉,格外用力,近乎律动出残影,手背的青筋根根突起来,显得分外狰狞。 烛火的光怎么也照不亮他晦暗的眼底,汗水自他凌厉的眉眼蜿蜒而过,一颗一颗,坠落进他躺着的羊毛毯中。 伴随着灵力涌入灵花,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近乎叫她融化。 那个时候,也是这般滚烫炽热么?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云笙只觉一股血流冲向了天灵盖。 她持着羊奶羹的手都开始颤抖,以至于打翻了一些。 温热的羊奶流淌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指节上。 她再也无法直视他紧攥着灵花的手,崩溃喊道:“停下!不许碰了!” 沈竹漪抬起眼睫看过来,乌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满面通红的她,破晓雾气凝结的水珠附着在他清隽的脸上,显得格外干净。 他垂眼看着顺着食指流淌的羊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云笙受不了了:“不许舔,你去洗手。” 沈竹漪看了她一眼,而后将双手浸在了一旁的木盆中,水流漫过他修长的五指,将上头黏腻的羊奶清洗带走。 趁着这个间隙,云笙立刻将灵花收回体内,吐出一口气:“还有别的方法么?之前不是用引线也可以度给我灵力么?” 沈竹漪道:“引线并未带来。” 云笙道:“那便算了……” 沈竹漪话锋一转:“还有别的方法。” 他目光平静,缓声道:“□□中也蕴含灵力,不仅包括血液、津液还有口涎,以及动情时的……” 他目光下移,云笙立刻道:“等等,你不必解释了。你就直接说方法吧。” 沈竹漪面无表情道:“交合是最有效的。” 云笙道:“这个直接排除。” 沈竹漪又道:“除此之外,便是口涎。” 他走近一步,腰间蹀躞带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干净的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滴在云笙的手背上,格外冰冷。 沈竹漪刚沐浴完,浑身的水汽尚未褪去,眼睛也是濛濛的一片柔和水光。 那种青柠混着竹叶的香气在水雾中便越发清晰了,像是他发间的香气,又像是他衣襟内的香气。 他的手撑在床榻的边沿,云笙便这样被他禁锢在了一处狭小的空间。 “唇对唇,以度灵气。” 旋即,沈竹漪俯身下来,颈间的银链吊坠也跟着晃动下来,护身牌上缀着的小铃铛不停地响。 他乌黑如玉的眼眸紧盯着她,清悦的声音也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所以,师姐,我要亲你了。” 床帐四角缀着的银质镂空熏球漫出袅袅的白烟,同他身上惑人心智的香气混淆在一起,让云笙整个人都飘飘然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体内的灵花像是格外渴望来自外部的灵力。 这种渴求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近乎是在她点头的那一瞬,他冰冷的手便捏住了她的下颌,俯身吻了下来。 他尚未干透的乌发像是海藻一般笼罩着她,她被亲得向后仰去,得空的那只手胡乱地抓,抓住了他长生辫上的铃铛。 铃声错乱地响,那种竹叶混着花香的味道萦绕在云笙的鼻尖,潮湿又闷热。 他从她的唇角一路吻过去,将她的唇珠轻轻地含着、吮着,迫使她张开了紧闭的唇瓣。 他扶着她的后颈,五指深入她的黑发间,越发用力地吻着她哆嗦的唇瓣,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开始往里度灵力。 灵力是温和的,但是他的唇舌却是发烫的。 他勾缠着她的舌,吞吃她唇齿间的气息,迫使她不得不为了那点稀薄的空气,可怜兮兮地去主动吻他。 只有他在亲吻中度过来的一点灵力,才能让她从这种难耐的炙热中稍稍恢复一些。 所以她用力地攀附着他的肩,掌心摩挲过他肩颈处隆起的肌肉,指甲难耐地挠过少年脊背处流畅的肌肉线条。 沈竹漪垂眼看着她湿润的眼睫,一种过电般的酥麻自四肢百骸蔓延,那种诡异的满足感,使得他的尾指开始蜷缩颤抖。 亲吻,原来这般叫人舒服。 她像是那朵瘦小的灵花,离开他的灵力,就会枯竭而死。 她渴求他的灵力,而他也并不在乎这点得失,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她。 此时此刻的她,睁开眼只能看见他,不会有任何无关紧要的杂碎吸引她的目光。而他也是她唯一的需求和依赖,她只能委身于他,也不管他所给的一切,她是否能够承受住。 云笙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烂掉的果子,被他捣碎了,反复地碾磨出里头仅剩的一点汁液。 他度过来的灵力顺着她的喉管漫入她的五脏六腑,而后融入血液,属于他的冷冽的气息也融入其中,钻进了她的骨缝里。 直至云笙快要喘不过气,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他垂眼擦去她嘴角的一丝晶莹,她无神地看着他,浑身被他充盈的灵气包裹。 他冰冷的手抚摸过她颤抖的背脊,那些灵力过于霸道,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只能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闭着眼尝试着容纳它们。 她体内的灵花盛开,盘旋,香气弥漫整个室内。 第49章 第49章 翌日深夜,一道背着包裹的身影自百花楼的密道中溜出。 城西正等候着一辆马车。 那道身影来到马车处,脱下了伪装,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脸,正是兰花公子。 兰花公子不安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往城内张望。 终于,另一道身影姗姗来迟。 兰花公子露出一抹笑:“女公子,事不宜迟,我们快些上船,去对岸吧,宝华寺的僧人应该就在对岸接应我们。” 云笙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孔,道:“很抱歉,你怕是走不了了。” 兰花公子瞳孔一缩,转身便跑,旋即一道破空音自葳蕤夜色中响起,一把嵌着蝴蝶的匕首便自夜色中飞旋而出,上头发出的铃声像是催命的音调。 伴随一阵痛呼,那把蝴蝶刀直接贯穿了他的小腿。 远处立在房檐上的沈竹漪把玩着另一把蝴蝶刀,居高临下看着他。 兰花公子倒在地上,四周走来举着火把的人,正是赵缨遥还有红姑等人。 红姑啐了一口:“我就说怎么那般多人来找我百花楼的麻烦,原是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仗着楼主信任你们,无法无天!” 兰花公子难以置信望向云笙:“我只是想逃走,女公子为何要出卖于我?” 云笙垂眼道:“近日来,去百花楼后消失的那些姑娘,都是你杀的吧?” 兰花公子眼神闪烁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云笙道:“缨遥从红袖城护城河河边找到了一女子的尸体,进行尸检后,我们发现这具女尸口中有一样异物。” 赵缨遥取出手帕,里头包裹着一片血红的兰花花瓣。 娄山红。 兰花公子面色一变。 云笙道:“百花楼每个花仙身配香囊,香囊中的花瓣加了香料,故而香味经久不散,不易腐坏。你杀了她,取肝挖心,不慎留下了香囊中的一枚花瓣。娄山红的花瓣色泽同血一般,融于血泊中不易发觉,故而你并未发现,就此逃离。而她心肝已去,临死前还想着为你销毁证据,欲要将其吞入腹中,却已是强弩之末,就此断了气。” 兰花公子心底一沉,他不由得回想起那女子死前拉着他的袖摆,睁大眼欲要和他说些什么,而彼时的他却踏过血泊,不屑一顾。 赵缨遥将一样东西甩在他脸上:“不必辩解,这是我潜入你房内发现你与魔域之人串通的密信,他们不仅要你抛尸河中,更要你偷取百花楼内的宝物。” 云笙蹙眉道:“你刻意在这些外地女子面前抹黑百花楼,说你是如何被百花楼压迫,哄骗她们带你逃跑,实则是将她们骗到城外杀害,将她们的心和肝脏交给魔域的人……” “够了!”此时此刻的兰花公子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他双目布满血丝,如同怨妇一般厉声道,“我早就恨透了这些轻浮无知的女人,她们把我当做玩物,又怎知我不是把她们当做猎物。若不是她们蠢,又怎会中计!” 云笙摇摇头:“无可救药。你以为你为何能骗得到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良善之辈,换做其他地方,怕是早就将你生吞活剥了。你因此洋洋得意,却不知你践踏的都是难得的真心。” 与此同时,沈竹漪拎着另一人自房檐处落下。 那人身披兜帽,身量高大,在沈竹漪手下却如鸡崽一般瑟缩着,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手脚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在一起,手肘处断裂的白骨粘连着皮肉耷拉在身侧,像是提线的偶人。 赵缨遥冷声道:“你便是和他接应的魔域之人?说,你是受魔域何人指使,将这些女子骗来挖肝掏心是欲为何?” 说罢,她便揭开了这人的兜帽。 此人头顶光秃秃的,还有戒疤,明显是个和尚。 云笙觉得他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竟是宝华寺那天晚上,在佛堂行云雨之事的武僧! 云笙道:“你是宝华寺的僧人?为何会与魔域的人有关系?静尘方丈可知道你做出的这些腌臜事?” 武僧迟疑一瞬,对上沈竹漪漠然的视线,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连忙痛哭流涕道:“我说!我说!只求给我个痛快!” 武僧哭丧着脸道:“我只知这些女子的心肝被捣碎了,用以绘制某种至阴的阵法,那阵法、那阵法就在宝华寺的一处偏僻荒废的庙宇,周围设有归阴灯,用于供奉一尊神像,但那尊神像……” 说着,他面露惊恐道:“我从未见过这般邪性的神像,他像是活着的,在吸食阵法的血肉……” 云笙蹲下身,将一张绘制的图展示给他:“是否是这尊神像?” 上头的神像左手握着心脏,右手持着匕首,紧闭双目坐在一堆尸骸之上。 武僧连连点头:“对、对!” 云笙抿紧唇瓣。 又是归阴灯和阵法,这竟和乌长山柳家村那邪祟供奉的神像是一样的。 她查阅过古籍,得知这神像之名,叫做祟神,可是其他的,古籍中却是寥寥数语也无。 魔域的人在暗中杀人,以浊气滋养这尊神像,而且不止一处。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云笙蹙眉道:“你是受魔域何人指示?” 武僧明显瑟缩了一下,他左顾右盼着,显然在心虚着什么。 直至沈竹漪慢条斯理地用靴尖抬起他脱臼的下巴,冲他微微一笑:“问你话呢,舌头不会用,便割去喂鱼。” 少年人的眉目在夜色中越发浓稠妍丽,这一笑像是晚春庭院后绽放的娇艳海棠,却让那人直接吓得失了禁。 近乎是对上沈竹漪目光的那一瞬,武僧吓得脱口而出:“是魔域左使赫连雪!” 话音刚落,武僧的胸口冒出诡异的红光,而后便整个身体如球一般迅速鼓起来,眨眼之间便爆体而亡。 沈竹漪迅速将云笙拦腰抱起,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几个疾步便退出了十丈之外。 赵缨遥也及时反应过来,抽出长刀抵在身前。 其余几人便没这般好的运气,各种脏器混着污血像是瓢泼大雨,淋了他们满身。 云笙看着飞溅到自己脚下的残肢断臂,瞳孔紧缩。 是蛊。 这人身体内被种下了一道蛊,一旦提及幕后主使的名字,便会爆体而亡,以此作为保密的手段。 魔域左使赫连雪,云笙听闻过这人的名号,他又称为“千面魔”,只因他可天衣无缝地变化成各种模样,有人说他是小孩,有人说他是老妪,还有人说他是妙龄女子,总之,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沈竹漪似乎早就料到,无甚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残肢,又低头检查了一遍干干净净的云笙。 直至发现云笙缎鞋上被溅到的一点细微的血迹后,他不悦地蹙起了眉。 兰花公子从满脸污血中露出一双眼睛,似乎被吓傻了,崩溃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和这僧人做了交易,他予我钱财而已,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缨遥确实也没指望他知道其他的,只是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的,河对岸便走来一队人马,皆身着镇邪司的服饰。 赵缨遥向众人出示了蟠龙令:“镇邪司办案,此人我将带回王庭受理。” 红姑命令身后的侍女将满地血污清扫,冷哼一声:“按理来说,此人是我百花楼的人,要处理也是我们处理。不过看在云小姐的份上,此人你便带走吧。” 说罢,她便领着百花楼的侍女拂袖而去。 云笙有些惊讶:“缨遥,你是镇邪司的人?” 赵缨遥满脸歉意地点头:“对不住,瞒了你太久。我确实昆仑宗的弟子,但也是王庭设立在昆仑宗镇邪司的督查。此番来红袖城也是为了调查我昆仑宗女弟子失踪一案。” “无妨。”云笙扭头看向沈竹漪:“他也是镇邪司的人,算是与你共事的,为何从未听你们提及过?” 赵缨遥似乎有些惊讶,她略有深意地看向沈竹漪,半晌才道:“王庭设立在三大宗的镇邪司督查皆管辖不同地域,故而设立在三大宗的督查都是与不同的宫主一同理事,我们不曾见过也正常。” 云笙了然。 王庭极其避讳三宗之人有所勾连,避免他们见面也是正常的。 说着,赵缨遥抱拳道:“我们先走一步。这僧人是宝华寺的人,我要去宝华寺问静尘方丈具体的事宜。现在看来,那宝华寺极其可疑。或许是我先入为主,被宝华寺的僧人言语蛊惑,我要再度折返回去调查清楚。” “有缘再会。” 云笙亦朝她行了一礼。 她目送着赵缨遥领着那对镇邪司的人马远去,转而看向沈竹漪,狐疑道:“缨遥有那么多下属,你与她同为镇邪司督查,为何从未见过你有过下属?” 沈竹漪一面擦着她鞋边的血迹,一面漫不经心道:“太笨,都被我杀了。” 云笙道:“你好好说话。” 直至云笙的鞋面焕然一新,他才慢悠悠起身:“有何事是我一人无法解决,还需大费周章动用王庭那群废物?” 他目光盯着远去的赵缨遥,漠然道:“这群人名义上是她的下属供她驱使,又何尝不是王庭的走狗,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云笙叹了口气:“怪不得缨遥方才拘谨了很多。” 她目光越过护城河,夜色寒凉,远处一片芦苇林轻轻摇曳,芦花蓬松柔软,在月光下泛着水天一色的光辉,底下不知埋葬多少红颜枯骨。 想到她那扑朔迷离的身世,还有在蓬莱等着她的穆柔锦。 云笙突然感到格外惆怅与迷茫:“小师弟,这片王城锦绣之下危机四伏,我不欲害别人,却有人要害我。终有一天,我也会死么?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在河边,曝尸在芦苇荡里,无人问津。” 沈竹漪道:“我活一日,师姐便不会死。” 萧瑟的寒风拂过芦苇荡,如雪的飞絮四起,他淡淡道:“我会杀尽一切阻碍我们的人。” 云笙转过头,盯着他的眼道:“若有一日,你要死了呢?” 毕竟他的身世摆在那里,他是沈霁,是琴川沈氏之后,届时若是被揭穿,他会是所有人的敌人。 他是很厉害,但与王庭为敌,会有好下场么? 问出这句话,云笙就后悔了。 这虽然是她在心底一直顾虑的事情,但这么问也太直接了罢。 “若真有那一日……”沈竹漪弯了弯眼眸,将蝴蝶刀背上的血振落,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将刀别在了蹀躞上,缓步朝她走来,手指沿着她的腕线向下摩挲,同她十指相扣,语调缱绻:“师姐便来陪我,可好?” 云笙吓得一激灵:“什、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揉着她五指关节处的凹陷,月光照拂下清隽的面孔流露一丝笑意:“我在一处地宫之下设有琉璃棺,血肉之躯*卧于其中能保千年不腐。我知师姐怕黑怕冷,故而四周设有长明灯驱寒照明。师姐要去看看么?” “和师姐葬在一起,一定很有趣。” 光是想到这点,沈竹漪笑意便越发深了,心底泛起一阵愉悦,就连握着她的手都跟着兴奋地颤抖。 云笙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好,他是真的打算拉她陪葬。 “不、不用了。”云笙被吓得一激灵,那些消沉的想法也跟着一扫而空。 她反握他的手:“师弟,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竹漪看向她。 月华流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的眼睛很亮,亮到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倒影。 她握着他的手柔软,干燥又温暖。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 比起活人,他当然更喜欢死人。 可是云笙不一样。 比起她躺在棺材内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模样, 他更喜欢看着她被他亲吻得喘不过气,满脸哀求地地抓着他的衣襟的样子。 生动而又鲜活,满室都是她动情的香气。 见他不说话,云笙又道:“我看过的你的手相,你命格很好。” 对上他平淡的眼神,她磕磕绊绊道:“你别不信呀……” 说罢,她摊开他宽大的手掌,指尖沿着他手心的一处纹理比划着:“你看,这条线叫做地线,意味着一个人的一生。你的这条线很长很长,村里的老人说过,这样的手相一定能够长命百岁的。” 芦花荡内的栖息着的三两白鹭掠过湖面,夜风拂过,鼓起二人宽大的衣摆。 月光下,沈竹漪的面孔清隽干净,眼神也若江面缥缈的雾气一般。 无论是玄门以卜卦闻名的大巫,还是精通相术的云游散人,都说过他是天煞孤星之命,一生血债累累,必将不得善终,死后入阿鼻地狱。 可是她却告诉他,他会长命百岁。 他自是不信命。 沈竹漪收拢手掌,抓住了她不停比划的指尖,笑意浅浅:“师姐,我信你。” 第50章 第50章 云笙回到百花楼内后,燕辞楹已等待许久。 她通过红姑得知了兰花公子一事,格外愧疚:“小云儿,你没有受伤罢?都怪我识人不清,也过分信任于他,才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杏花公子在一旁道:“楼中十二花仙皆是家道中落之人,若非楼主,又怎能有今日?楼主仁慈,赋予我们人权和信任,是他不知好歹。” 云笙也跟着点头:“楼主无需自责,人心隔肚皮,又怎能轻易识破?” 说罢,她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求楼主。” 燕辞楹道:“小云儿直说便是。” 云笙道:“前些日子,有一男扮女装身带青蛇的贼人被红姑等人抓获。我想拜托您帮我调查一下他,并允许我与他见上一面。”- “云姑娘请进,我等在外候命。” 云笙对领路的守卫颔首:“辛苦你们了。” 她提着一盏灯笼,走至一处牢笼。 灯光照亮了囚笼里头的人。 他蓬头垢面,正嚼着已经冷掉的馒头,灰尘之下一张阴柔的面孔雌雄莫辨,青蛇盘绕在他的手上,对着铁栏杆后的云笙嘶嘶吐信。 云笙垂眼道:“百里孤屿,是你的名字吧?” 听到自己的名讳,百里孤屿有了点反应,阴冷似蛇的目光缠了上来。 云笙道:“百花楼的密探已经查出你的底细。你是玄门的人,也是有名的盗贼,甚至大张旗鼓地接受委托,只要雇主有钱给你,你便是无物不盗。” 玄门是三大宗中最为鱼龙混杂的门派,其中授予的五行机关术,使得宗门内诞生出许多以盗墓为生的人,她也是通过百里孤屿腰间的罗盘才想到去往这方面调查。 云笙接着问道:“此番,你不惜男扮女装,来到红袖城百花楼,是受了何人指使,为偷何物?” 百里孤屿放下馒头:“你既知我是受人委托,便知我们这一行,绝不会出卖雇主的消息。” 云笙有些可惜地耸了耸肩:“楼主说要将你打断手脚发卖了,我本想看在我们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替你说几句好话,叫她放了你。既然如此,便算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果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等等。” 百里孤屿面露狐疑:“你真能叫燕辞楹放了我?” 云笙道:“那是自然。” 她又道:“不过你若是随便编了个消息诓骗于我,待我查证之后,我便会叫她变本加厉地罚你。百花楼的惩罚男人的手段,你应该最清楚。” 本抱着几分侥幸心理的百里孤屿咬了咬牙,半晌,低声道:“我说。” “我来百花楼,是受了魔域之托。这并非是我与魔域的第一次合作,他们给的报酬一直都很高,我也欣然答应。” 云笙不动声色垂下眼。 果然如此。 云笙又道:“他们叫你来百花楼偷什么?” 百里孤屿蹙眉道:“一个女人的遗物。” “据说是一个来自云梦泽的女人,这女人带着云梦泽的秘宝,死前来过此处,留下了一样东西,很可能便是秘宝。这女人是燕辞楹唯一的挚友,燕辞楹一直将她的遗物放在百花楼内保管。” 云笙攥紧了手。 她深知百里孤屿口中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云何月。 而魔域叫百里孤屿偷的东西,很可能便是云何月留给她的。 可是那只是一张有云氏心法的符箓,并无他们所说的什么秘宝。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云何月的失踪,与魔域关系匪浅。 云何月对她有所隐藏,怕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云笙,根本无力对抗这背后的一切。 云笙平复异样的心情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百里孤屿不以为然道:“十几年不知所踪,不是死了还能如何?” 云笙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 她浑浑噩噩走在百花楼的朱弦玉磬声中,推开房门,躺在了榻上。 她一直认为她的父母是因为她灵根受损所以抛弃了她。 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没有怨过。 可是如今却有人说,他们已经死了。 云笙就这样睁着眼到了第二日清晨。 她起身洗漱,平静地穿戴好一切,便去和燕辞楹告别,拒绝了对方送的一切厚礼。 燕辞楹亲自送他们到了城门口,流着泪看着云笙登上了客船。 她望着客船渐行渐远的背影,啜泣道:“小云儿在蓬莱受了欺负,若非我无法离开红袖城,定要去给她讨回公道。” 杏花公子安慰道:“楼主,云姑娘并未接受您送她的金银财宝和侍女,想必也不会让您出手的。她自小便是孤身一人,那时便无人可依,长大后又如何习惯依赖于旁人呢?过度的付出只会让她更加困扰。年轻人有自己的路和执念,成长的路上也必要经历风雨,或许就此放手,也不失为一种明智之选呢?” 燕辞楹长叹一声,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罢了,我累了。扶我回去歇息吧。”- 破晓的晨曦落下岸边绵延不绝的山峦上,一片乳白色的光晕笼罩着湖面的薄雾。 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水面上,深山白云间处的人家开始冒起袅袅炊烟,鸡鸣声一阵阵。 云笙坐在床榻上,望着窗棂外的小雨。 沈竹漪推门而进,桌上便多出了一碗羊奶羹和一坛桂花酿。 桂花酿里蜂蜜居多,酒液偏少,故而更显浓稠。 云笙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显然兴致缺缺。 沈竹漪的身上带有雨后清新的草木香气,乌黑的发散在身后,额发也是湿漉漉的,眼窝处有一小块水泽,显得乌黑的眼格外潋滟。 他走过来,卸下身上的剑和蝴蝶双刀,蹀躞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着。 他垂眼道:“师姐缘何不悦?” 云笙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沈竹漪平静道:“昨夜的雪霞羹和清蒸蟹皆未动筷,今日的甜食也不感兴趣。并未高热生病,也不似痴呆失智。” 说到这里,他冷冷勾唇:“思来想去,怕是只有被何人何事迷了心智,以至于寝食难安了。” 云笙:“……” 她确实是在想她娘的事,但她总觉得沈竹漪说的另有其人。 她恹恹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沈竹漪道:“按照灵契所说,忧思多虑对修复灵根多有不益,我有取悦师姐的责任。” 云笙仰头看向他,疑惑地发出一声:“什么?” 沈竹漪从包裹中取出一枚提匣,将提匣摊开来了,慢条斯理道:“师姐既不想进食,那便做点别的事。” 提匣里头摆放着百花楼的书籍和画卷,一些杂乱的小物件儿,还有云笙见过的缅铃和玉带。 云笙瞪大眼:“这些东西不是百花楼的么,你要作甚?” 沈竹漪抬眼道:“师姐不信任我?” 自幼时起,他学什么都很快,无论是剑术亦是暗器都是信手拈来。百花楼的这些手段,他亦了如指掌,不会比任何人差。 他的双手撑在云笙两侧,像是画上的男子一般俯身去吻她的耳垂,他半含着她耳垂上缀着的珍珠,清晰的水声混着他泠泠如玉般的话音一起钻入她的耳中—— “我会让你快活的,师姐。” 耳边的濡湿让云笙睁大眼,双腿一软,径直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他湿润的发丝散开来,堆叠在她的锁骨处,还有几缕落在她的手背上,混着雨后的清香。 这种冷不丁的冰凉触感,像是花瓣上倾斜下的清凉的露水,和他滚烫的唇舌相比,像是两重天的世界。 他一路从她的耳边吻到她的鬓角,颈部也是一片濡|湿。 云笙从床头的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脸红得不像样,凌乱的发丝和敞开的领口更是让她感到陌生。 她立刻伸出手捂住了脸。 沈竹漪便开始吻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去,含在唇中,细细舔|舐着,用舌尖缓慢地勾勒着她五指相连的那处凹陷的软肉。 他吻得耐心又仔细,吻得她半身的骨头都酥了,像是一滩融化的水,刘海汗湿得贴覆在光滑的额头上,一双眼也像是被春雨洗濯过。 他握着她瘫软的手,唇瓣贴覆在她手心的纹路处,眼睫垂下来,哑声道:“师姐,我要亲你了。” 云笙想开口拒绝,却发现一张开唇,喉间溢出的都是破碎的音调。 沈竹漪低头覆了上去,两唇相贴。 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 他半湿的黑发散乱在她身上,像是丝绸一般柔顺,冰凉。 湖面的微光透过窗棂流转在他线条流畅的脊背上,他俯身深吻的时候,肩颈的肌肉会跟着隆起,他身后窗棂透过的晨曦的光勾勒着极具张力的弧度,像是一弯饱满的弓弦。 云笙快要呼吸不过来,在他怀里胡乱地挣扎着。 沈竹漪的双臂不断收拢,像是蟒蛇绞紧猎物那般缠绕着她。 二人之间严丝合缝,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轻易地感知。 云笙觉察出来后,便不敢再动了。 他一边吻她,一边睁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偏过头,看着窗外的雨幕。 他并不满她的走神。 于是他伸出手,捂住她的双耳。 如此,云笙便能更加清晰地听见舌头搅动的声音。 和交换气息时的水声。 云笙快要疯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沉重,如同泡在一潭深不见底的温泉中,不断下坠。 她的手胡乱地摸索着周遭的一切,企图抓住些什么。 她的手在几度抓空后,终于摸到了桌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的五指用力攀附着,指节泛白。 像是要借此来驱逐身体里那钻心一般的痒。 她并没有控制好力道,只听“咚”得一声,桌面上盛放着的桂花酿的容器倒了,里头的桂花酿悉数倾泻出来。 流淌而出的桂花酿洒在了二人交缠的衣摆上,云笙藕粉色的裙摆明显洇湿了一小块,一股桂花的甜腻芳香盈满了整个室内。 沈竹漪放开了她的唇瓣,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裙摆上。 在他的注视下,粘稠的桂花酿顺着她裙摆单薄的衣料一点点渗透下去。 沈竹漪想起了那幅画,画上的男子伏在女子的绿罗裙下。 像是在忘我地喝着桂花酿。 50-60 第51章 第51章 雨声潺潺。 湖水映着两岸的青山,呈现出一种潮湿的绿色。 细密的雨点敲打在船篷上,淅淅沥沥,雨雾汇成湖面的一片袅袅青烟。 河的两岸,漫山遍野盛开着粉白相间的木芙蓉,在雨中越发秾稠艳丽。 云笙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她忽然道:“等等,我还有疑虑未解。” “在红袖城这一带消失的女子不计其数,为何我们就只找到了一具尸身?其他的女子的尸体在何处?就算被挖去心肝,也总会留下骨头。” 她的裙裾凌乱地堆叠在平坦的小腹处,大腿的桂花酿也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却自顾自道:“缨遥去了宝华寺盘问,我也得去一趟。” 沈竹漪舔了一下唇角的桂花酿,白皙清隽的面庞,唇色红彤彤的,像是涂了口脂。 见她失神在想旁的事,他的笑意有些阴郁。 他从堆叠的裙裾中抬起头,身子往前挪动了一点,撑着手肘来吻她。 少年的唇齿之间,满是桂花的芬芳和甜味。 混在清新潮湿的雨雾中,是一种迷人心智的香气。 这瓶桂花酿产自红袖城,口感很好,闻起来醇厚浓郁,融化在舌尖却清甜不腻。 她第一次有所回应,主动去尝他舌尖渡过来的那一点清甜。 沈竹漪弯了弯眼眸,将她一缕鬓发缠绕在指尖,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师姐,我学的可好?” 他不择手段,便是想要看见,这张脸上出现愉悦的神情。 这种感觉,令他回忆起了幼时。 幼时,被关在祁山后山洞窟处的时候。 洞窟里有十九个被机关操控的铜人,它们是祁山的匠人花费数年打造而出,陪他练剑的工具。 铜人的招式和配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发精进。 所以,相应的,若是他的剑术没有跟着长进,就会死在洞窟内。 那日,他领悟了一十八式惊鸿剑法中的新的一式,将十九个铜人尽数击毁。 洞窟的门缓缓打开,门后出现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 “娘。” 他小跑到美妇人跟前,长生辫上的铃铛跟着叮铃铃地响。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掌心的水泡被剑柄缠绕着的麻绳磨破,一片斑驳的血迹。 他在学宫处,看见旁人练剑时磨痛了掌心,那人的娘亲蹲下身,心疼地掉眼泪,轻轻地朝着手心的红肿处吹气。 可是美妇人看也没看,只是问:“告诉娘,你学到第几式了?” 他仰起头道:“第十一式,娘,我学的可好?” 美妇人满意地笑道:“你做的很好。” “但不够,远远还不够。你要学成十八式剑法,要名扬四海。你爹狠心抛下我们,为娘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届时,你学有所成,一定要让他后悔。” 于是他夜以继日,在那不见天日的洞窟内练剑。 只等着他再一次击败铜人,洞窟的门开的那一瞬。 只有在这时,阳光才能照进来,驱散洞窟内的阴寒。 那立在光里的美妇人,疲惫的脸上才能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温柔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于是他也从这种痛苦中,尝出几分快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他开始感到麻木。 被长期囚于洞窟之中,偶尔的光亮和得来不易的温柔,确实如同饮鸩止渴,让人上瘾。 可久而久之,便味如鸡肋。 他不再期待她的到来,和那句轻飘飘的,可有可无的夸赞。 他也不再有这般深的执念,去使尽一切手段,去取悦一个人。 他不再需要这种情感。 杀人,成了他新的乐趣。 直至现在。 这种执念失而复得,且比以往的更加强烈汹涌。 窗外的雨势渐大,客船在风雨中飘摇。 沈竹漪轻掐着云笙的下颌,深吻着她。 不够。 远远还不够。 他冰冷的指尖绕过堆叠的衣料,按照往日的记忆,去往画上的人喝桂花酿的地方。 他修长的手指翻找着,他没找到桂花酿,只找到了她身上的那道伤口。 果如他所料,一如既往,并未愈合。 随着他的触碰,新鲜的桂花酿自其中流淌,格外温热,剔透的色泽也和那一坛桂花酿一般模样。 于他而言,她此处和那一坛桂花酿无异。都散发着花香,令人想要品尝。 就像是撬开蚌壳,有清澈的河水流出一般,在蚌肉的更深处,隐藏着夺目的珍珠。 云笙的身躯猛地紧绷,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她的双眼便蒙上一层水汽。 在他的注视下,她浑身上下都泛着靡红。 她像是生病了,眼泪不停地流,泛滥成灾,打湿了被褥,他的手指,和袖摆。 他好心地要为她上药。 他伸出手,从指节到手背上根根青筋,一点点擦拭干净。 给指尖涂上百花楼中的润泽的药膏,上药的过程会有些困难,毕竟地方可能很深,她不会配合,但他却格外有耐心。 药膏在伤口的边缘打着圈,被他的指腹磋磨得温热,融化在嫩生生的肌理间。 指尖有时会陷入伤口,这时她的呼吸便会更加紊乱,捂着嘴看向天花板。 桂花酿多得近乎漫过他的袖摆。 他袖子处洁白的滚边被打湿,显得更加白了,他却浑不在意。 在他欲要俯身之时,就在这时,云笙忽然用力搂住了他。 她在他耳边,近乎用哭腔道:“师弟,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他微微一顿,还是选择先让她果腹。 她已有一夜滴水未进,已然消耗了许多。 于是沈竹漪起了身,接了一盆水,替她擦拭。 而后,他又仔细净了手,直至确认十指清爽,他才重新戴上了护腕。 他将发带衔在口中,沾着水珠的双手拢起散落的发,用发带束成了马尾。 长生辫上的铃铛不断地响。 这使得沈竹漪的目光落在了提匣中的铃铛上。 他也是在百花楼的书卷中才学到,这个铃铛是给她用的。 沈竹漪蹲下身,将她的裙裾整理好,抚平裙角上的所有褶皱。 就像是抚平另一处的一样耐心温柔。 而后他取出木梳,替她也梳理好凌乱的头发。 窗外的雨停了。 沈竹漪端起桌上的羊奶羹,用勺子递到她的唇边。 云笙想要起身,可是脚一滑,直接歪倒在沈竹漪的身上。 她的骨头软了,没有任何力气。 云笙红着眼瞪着他。 这样一来,确实是没功夫想她母亲的事情,也没心情伤春悲秋,现在她脑海里全是…… 沈竹漪眉眼弯弯,将她抱在怀里。 他享受这种照顾她的感觉。 他可以照顾她做任何事情,吃饭、沐浴、小解。 碗勺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扶着她的后颈,将她汗湿的发撩起来,双眸中的倒映着出木芙蓉一般旖旎的光晕。 “师姐,张嘴。”- 云笙折返回去,去了对岸的宝华寺。 暮色之中,宝华寺卧于绵延的苍翠蓊郁之间,起伏的飞檐若蛰伏在阴暗之中,树木的虬枝化作扭曲的影子。 接待云笙的还是那位小沙弥,云笙直言自己是来找赵缨遥的。 小沙弥提着灯走在前边,不满地嘟囔着:“您说的可是镇邪司的那位赵大人?她正在与静尘方丈问话呢,她可真威风啊,领着镇邪司的人,话都不说就闯进我们的寺庙,盘问那些失踪的女子在何处。在我们寺内盘查了一番,搜遍了院内,就连地面也挖了个底朝天。” “你不会和她是一伙的吧?” 云笙没有说话,跟着他们到了主殿。 镇邪司的人举着火把,火光远远映照在殿内的几丈高的金身佛像上。 静尘方丈手捻佛珠,跪在佛前,静默无言。 护在他身旁的武僧倒是各个义愤填膺:“镇邪司的人便可以随意搜查了么?王庭都要予我们宝华寺几分薄面,就因为一个僧人和魔域扯上关系,你们便怀疑上我们了?那些女子是在红袖城失踪的,你们为何不去找那燕辞楹对峙?” 静尘方丈道:“够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仰望着佛像,沉声道:“赵大人,您搜查完了,可还有什么话要问?是老衲御下不严,让手底下的僧人被外人迷惑,做出这般事,老衲给您赔罪了。只是,佛门重地不宜见兵器,赵大人可否领着您的下属先行离开呢?” 赵缨遥静默一瞬,才道:“静尘方丈,不,或许应该叫你许元德。” “自红袖城出来我便连夜动用亲信去细查了你的底细。世人皆道,你原是一方高官,只因看不得世间疾苦,放弃荣华富贵,皈依佛门,建立宝华寺,散尽家财为佛像镀金身。” “世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你早年确实是忝居高位,只是,你和你的党羽,早年间无恶不作,奸淫掳掠,死在你们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到了晚年,你有了家世,子孙绕膝,便开始金盆洗手,开始信神拜佛,捐赠香火,甚至自己出了家,建立庙宇,成了里头的得道高僧,你那些沾了人命的手下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庙里的武僧。” “我原以为,你皈依佛门后,会改邪归正,谁知你仍纵容你的手下诱拐、甚至强抢民女,把脏水泼到红袖城的头上,甚至被魔域之人收买,将这些女子的怨气用来滋养邪神。” 静尘方丈没有丝毫惊慌,只是淡淡道:“老衲遁入佛门,前尘尽是泡影。赵大人,流言蜚语听不得,您要拿事实说话。” 他身旁的武僧道:“对,证据呢?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整个寺庙你都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你们镇邪司不是讲究证据说话么?” 云笙蹙了蹙眉,她的目光移向身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低下头时,轻轻扬起了唇瓣。 风一吹,他披着的不合身的僧衣鼓起来,地上的影子显得臃肿飘忽。 云笙蓦地瞪大了眼。 她想起,在去往红袖城的前夕,那一夜,她在梦中惊醒。 也是在门前看见了这样一个矮小臃肿的影子,欲要偷偷流入她的房内。 她用符箓伤到了他,却不慎追丢了,后来才进到殿内,遇到那对在佛前行男女之事的野鸳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云笙蓦地走过去,拉起小沙弥的袖子,果然在他臂弯处看见了被符箓留下的痕迹。 小沙弥吃痛一声,连忙拉下袖子,惊呼不定道:“你、你做什么?” 云笙没有理会他,对赵缨遥道:“缨遥,还有一处,你没有搜查。”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宝华寺的主殿内,越过那次第点亮的长明灯,看向殿内低眉的金身佛像。 云笙沉声道:“那尊佛像。” 她话音刚落,静尘方丈手中的转动的佛珠一顿。 方才还在打抱不平的武僧们纷纷安静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朝着云笙看过来。 小沙弥跳起来道:“不可!不可!你们这是亵渎神佛,要遭业报的!死后有报,堕入阿鼻地狱!” 镇邪司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满殿神佛,一时之间,自己手中沾满血腥的刀格外沉重。 此时跪在佛前的静尘方丈轻叹一声,口中低念:“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不杀为仁,慎言守心;是处不死,所适无患……” 他沐浴在佛光之中,身披袈裟诵经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赵缨遥口中罪大恶极的高官。 镇邪司的人不由得低声道:“赵统领,我们会不会弄错了?” 第52章 第52章 云笙也蹙起了眉。 镇邪司的这些人不敢轻易动宝华寺,她能理解。 王庭兴建庙宇,四海之内的百姓都信教。在这世间活着饱受苦难,受苦便是修行,若不信奉些什么,如何能撑过诸多疾苦? 就连她也怀有敬畏之心。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时。 身后的沈竹漪忽的笑了起来。 他缓步朝着殿内的静尘方丈走过去,一旁的武僧们见状,纷纷目露凶光。 “你要做什么?” 只听沈竹漪身后的剑蓦地出鞘,霜冷的剑光溢出,随之猩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在一旁的佛龛之上。 那僧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竹漪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镇邪司的人,他低头笑了几声,笑得越来越放肆,就连瘦削的双肩都跟着耸动起来。 平静过后,他缓缓抬起头,随手将凌乱的发丝顺至脑后,声音平缓靡丽,在空旷的庙宇之中,如珠玉碰撞般响起:“你们不怕妖,不畏人,不惧生死……却怕遭业报,下地狱么?” 说至此,他转动手上的剑,指向那群僧人,露出一抹明媚又灿烂的笑容:“贪嗔是地狱,恋色贪财,耽食酒肉,无非种地狱之深根,此身即是无间,此地亦是无间。还不明白么?你们始终身处无间啊。" 周围的武僧们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他冲过去。 只见少年腕骨翻转,剑起剑落,透骨穿身。 血珠顺着剑脊滚落,靠近的武僧喉间绽开一线朱色。 静尘方丈的佛经念不下去了,转头怒斥他道:“佛门重地行杀伐之事,你会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沈竹漪露出如观音一般白璧无瑕的面容。 滴血的剑锋指着身披袈裟的静尘方丈,沈竹漪轻笑,语调也是缓慢的:“昨日罗刹心,今朝菩萨面。” “你身披袈裟,手握佛珠,也掩盖不了身上和我一样的气味。跑出来的鬼,跑得再远,也要入地狱的。” “而方丈……”说着,他莞尔一笑:“你要和我一起。” 话音刚落,便见白鸿剑剑端凝结一道剑光,如新雪初霁,明镜乍泄。 剑光撕裂冗长夜色,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但见其掠过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佛像,那金身佛像自中心生出一道裂纹,很快的,那道裂纹迅速蔓延开。 只听“轰”得一声。 殿内供桌倒塌,飞沙扬砾。 镀了金身的佛像自眉心裂开一道缝隙,少年持剑而立,剑尖犹带三分颤鸣。 他收剑,四处归寂,泠然冷光入剑鞘中。 与此同时,那枚金身佛像轰然倒塌,碎裂成了两半。 镇邪司的人咳了几声,待到烟雾散去后,他们定睛一看,纷纷白了面色。 在这金身佛像之下,竟有一道深逾几丈的坑。 深坑中白骨累累,遍布尸骸,上层的还尚有人形,骨骼纤细,身着女子的衣裙,能看出生前饱受凌虐,下层的骨骼腐肉与蛆虫胶着在一起,令人作呕,而深坑的一旁还有一处狭小的地道,显然他们是从地道将尸体藏匿在这金身之下。 眼见事情败露,静尘方丈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沈竹漪俯下身,慢条斯理地将佛珠捡了起来。 捡起的时候,他微微俯身,在静尘方丈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声道:“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镇邪司那群废物,王庭藏污纳垢,官商勾结,不亲自送走你,怕是又让你逃过一劫。” 听到这话,静尘方丈平静的面容才露出一丝裂痕:“你究竟是何人?要治我于死地。” “方丈可是贵人多忘事。”他将佛珠一圈一圈收拢,缠绕在了修长的五指上。“十余年前,琴川一役,你自称支援燕翎关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亲眼目睹金岚沈氏为魔域擅自打开关隘。” 静尘方丈瞪大了眼:“你、你究竟是谁?”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五指攥成拳,一拳一拳落在许官人的身上。 佛珠沾染了鲜血,佛龛前一滩刺目的猩红。 静尘方丈倒下后,他身上的袈裟也因吸饱了血,呈现出一种秾艳的猩红。 沈竹漪靴底踹向了他的背脊,他便跟着倒入了那道深坑之中。 沈竹漪若无其事地笑着,擦去了脸上的血。 他稍稍用力,那圈佛珠便断了线,染血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进佛像之下的沟壑之中。 赵缨遥领着镇邪司的人,从那佛像之下,挖出了近数百具尸骨。 通过那条地道,他们找到了同样的归阴灯和阵法。 那些尚存人形的是近日来在红袖城附近失踪的女子,云笙甚至从中看见了那夜,和那武僧交-媾的女子也在其中,她死状恐怖,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而那些已然只剩白骨的尸骸,怕是在建立这座庙宇之时,便被他们埋在了这座金身之下。 天光渐亮,驱散宝华寺中的阴霾。 云笙最后看了一眼晨曦之中的宝华寺,只觉那红墙黛瓦的庙宇,好似一张生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虔诚的香客们,如何能想得到—— 在庄严*的寺庙之中,金身菩萨端坐莲台,慈眉善目地低垂在双目,在祂注视的脚下,猩红的土地里,掩藏着累累白骨。 沟壑难填的罪孽。 云笙走在下山的栈道中,低声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这静尘方丈的所作所为了?” 她低下头,自责道:“我也太笨了,竟也被那些传闻影响,若是我早些发现,是不是便会少一个女孩子遭受他们的荼毒……” 她话尚未说完,便被沈竹漪塞了一枚东西进去。 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间,像是饴糖。 他弯了弯眼:“事已至此,师姐又为何要自责?若事事都要自省,不若多挑挑旁人的毛病。” 云笙吃着糖,轻轻眨了一下眼。 山道内飞来一寒鸦,停在沈竹漪的臂弯之上。 寒鸦似乎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沈竹漪眼眸中的笑意淡了一些。 他看着走在前边的云笙,对寒鸦道:“告诉他们,不必来了,许元德已死,去找下一个。”- 回时比去时的路途要顺遂很多,水路过后便是陆路。 水路过得顺遂,除了有几只心智未开的妖兽挡路,被沈竹漪一剑杀之后,再无任何阻碍。 直至一日,他们到了必经的桐州。 想要离开桐州时,却被设立的关卡拦住了去路。 此地名为桐州,据说这位新晋的薛太守和广阳宫关系匪浅,他仗此强抢民女,搜刮民脂,已然成了盘踞在此的地头蛇。 就在几日前,薛太守新纳了一房小妾,谁知这小妾竟是孽镜台的人,正是来寻他复仇的。 孽镜台是一股近来兴起的叛军势力,其中皆是死士,他们戴着恶鬼面具,刺杀王庭官员,掠劫官田和灵脉,一时之间,王庭之中人心惶惶。 这小妾入府当日便刺杀了薛太守,薛太守因猎蛟得来的鳞片护住了心脉,当即便封锁了桐州,下令抓捕那名女子和孽镜台的同伙。 云笙无奈,只得在桐州多待上一日。 桐州这几日闹得人心惶惶,云笙在酒楼用早膳时,好心的老板娘提醒她,像她这个样貌年纪的小姑娘少出去走动,要是被那个薛太守盯上了可就糟糕了。 云笙吓得用油纸包上几个艾叶糍粑就想走。 谁知到了城关,还是被拦了下来。 理由是云笙和沈竹漪因身形年纪都与前几日刺杀太守的那群人相似,就这般被扣进了太守府。 云笙以为沈竹漪会做些什么。 可不知为何,他并未出示蟠龙令,甚至也没有动刀剑。 他这般做想必有他的用意,于是云笙也没有擅自暴露蓬莱宗的身份。 太守府内绕院而建的游廊旁种着凤竹与松柏,翠盖亭亭,危石砌成的假山,池塘上点着数枚荷花灯,波光粼粼中,几尾金鲤自下掠过,泛起阵阵涟漪。池水萦回,草木扶疏,好一片风雅景致。 只是云笙没有半点欣赏的意思。 她和沈竹漪随着那些被抓的人一起,到薛太守跟前给他过目指认。 云笙自称和沈竹漪是兄妹,来桐州省亲。 筛选了一轮,薛太守已经确定,他们并不是孽镜台的贼寇。 可是薛太守却没有放他们二人离去。 夜里开始下起细雨,廊下的灯笼在雨中轻摇。 薛太守的伤势还未痊愈,靠人搀扶着,他打量着二人道:“你们兄妹二人生得倒是不错,让本官开心了,就留你二人在身旁伺候。” 无人理会他,他窘迫一瞬,朝云笙道:“过来,尝尝这进贡的石榴,你自乡里来,怕是没有尝过。” 云笙没有动,沁凉的细雨浸润她的薄衫。 她没想到,这太守不仅好色,还男女皆可,顿时心生厌恶。 她的不以为意让薛太守变了脸色,他将侍女剥好的那一盘石榴拂在地上:“孽镜台的那群东西敢忤逆本官就算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无视本官?本官就是桐州的皇帝,在桐州呼风唤雨!” 石榴滚落一地,薛太守用脚碰了碰,威胁云笙道:“这石榴是本官赏你的,你不吃,本官要你死无全尸。” 薛太守身侧的两名侍卫已然抽出刀刃。 云笙的手刚摸向袖中的符箓。 这时,天际闷雷乍响,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沈竹漪的声音随之响起:“薛靖,短短十年,你便忘了自己是谁了?” 薛太守的瞳孔猛地紧缩。 少年平静的话语像是匕首破开冰面,让他寒意侵骨,那些尘封的记忆跌踵而至—— 十年前,他还是一介难民,被祁山的琴川沈氏收留,当着最低贱的马夫,后来,他信奉起了祟神,暗中将马匹杀害,以此祭奠,被沈夫人发现,严惩了一番。他不甘却不敢反抗,直至广阳宫的人找到了他,他加入了罹教,成了这群人的眼线,将祁山的地形摸清楚汇报给他们,并成了指认沈氏与魔域勾结的证人之一。 不可能,琴川沈氏都死光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那些过去…… 又一声闷雷响起,阴雨潺潺,不知何时,太守府的斗拱飞檐之上,一群戴着鬼面的人在雨雾中显露身形。 云笙错愕片刻。 这群人……是孽镜台的人! 只见那群鬼面人如雨燕般飞过,刀光剑影之中,血水像是解冻的溪流一般漫过池塘,将池塘的水都染红,上头的莲花灯泛起血光。 太守府的侍卫死了大半,倒在了血泊中。 杀完侍卫,那群人持着刀,朝着云笙他们步步走来。 云笙攥住沈竹漪的手,慌张道:“我们快跑,孽镜台的人,都是亡命之徒。” 就在这时,闪电划过天际,闷雷滚滚,天际骤然亮起的那一刻—— 那群鬼面人齐刷刷跪在了沈竹漪的面前。 云笙的话瞬时止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竹漪。 他的眼神很平静,融融秋雨中,乌黑的瞳孔像是两盏飘忽不定的风灯,沾着雨露的脸干净清隽,绯红的衣袍灌满了风雨,猎猎作响。 扫过肩颈的马尾衬得他肩颈有些单薄,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成群恶鬼,雨丝蒙蒙,扭曲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具,有的是赤面獠牙的般若,有的是牛头马面的罗刹…… 他便这般立在魑魅魍魉之中,容颜更盛,丑陋的罗刹映照着妍丽的美人,形成了极致鲜明的对比。 雨水洇湿了他的鬓发,飞扬的鲜红衣摆犹如旋转开的莲花,像是降魔变中莲花座上的艳丽的观音。 可云笙知晓,没有观音会与恶鬼为伍。 薛太守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欲要逃走。 就在这时,沈竹漪手中的剑出鞘,径直削掉了他的耳朵。 薛太守痛得在雨中打滚,他捂着耳朵,血水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喷溅在了地上。 沈竹漪缓步走过去,他睨视着他,用冰冷的剑尖拍了拍薛太守的脸,剑尖指着地上血迹里的石榴。 只见他莞尔一笑,朱唇轻启:“赏你的。” 薛太守像是没听懂,苍白着脸看向他。 只见剑光一闪,薛太守的一根手指滚落在了地上。 “啊!……啊!” 十指连心,他捂着流血的手崩溃地叫喊。 沈竹漪弯着眼,声音像沾了雨水那般阴柔:“敢漏一颗,就削你一指。” 薛太守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捧起血水中石榴,吸饱了人血的石榴越发晶莹剔透,像是凤冠华翠上的红宝石,他将石榴送入口中,满嘴铁锈般的血腥味,他一面吃,一面干呕。 云笙立在雨中,看着混着血的雨水蜿蜒至她的脚下。 孽镜台的人开始追杀太守府余下的侍卫,飘摇的火光之中,攒动的人头扭曲,血点溅在廊下的灯笼上,将上头挑花浅笑的仕女染红。 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了云笙的脚边,死不瞑目。 云笙刚要低头。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沈竹漪笑意微敛,尾音似乎有些懊恼:“这般倒胃口,应该等你用完晚膳再动手。” 云笙不知道薛太守的结局是如何,或许死了于他而言,比活着要好很多。 她被蒙着双眼,入了甬道,就这般跟着他们进了孽镜台。 据说孽镜台的人善用五星土遁之术,地下亦或是地上都有数条暗道,故而他们神出鬼没,无人知晓他们的藏身之地。 云笙发现,这群人的身上都有刺青。 有的在腕上,有的在脖颈,还有的在腰侧。 这种刺青是红色的,像是曼珠沙华,又像是莲花,开在肌肤上,栩栩如生得很漂亮。 见云笙一直盯着旁人的手看,沈竹漪的笑意有些淡:“好看么?” 云笙点头:“好看的,我也想弄一个。” 沈竹漪不说话了。 他没有说,这是刺入骨血中的偃术,用以控制他们,若有背叛,就会即刻死亡。 云笙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原以为孽镜台是鬼气森然的地方,但云笙发现,这里头也有府邸,也有花草,除了地下的甬道,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次日,沈竹漪不知去了何处。 云笙醒来时,遇到了先前在沈竹漪身边的两名暗卫,他们似乎才是孽镜台明面的主人。 黑面一直沉默不语,像块木头。白面比他年岁小一些,还会与云笙说些话。 云笙忍不住问白面,沈竹漪去了何处。 白面道:“今日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是琴川沈氏灭族的一日。 云笙没有再追问。 她在孽镜台内逛了一圈,发现其中最小的孩子估计只有五六岁,竟也都沉默寡言,成熟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 白面说,孽镜台中的人都是被王庭压迫剥削之人,他们的亲人死于非命,他们从此加入孽镜台,在身上刻下烙印,抛去身份,只为复仇。 第53章 第53章 夜里又下了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窗扉,廊庑上交错的紫藤花枝在窗棂上脱落斑驳的光影。 正安寝的云笙觉察到身下的床褥陷进去了些。 身后的人携着一身的潮气和雨露,径直躺在了她的身边。 他替她掖好了被角,并未进衾被,就躺在床檐最外的一侧。 而后,他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她露在衾被外的手。 他修长的食指微微弯曲,勾住了她的食指,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云笙却睡不着了。 因为到了子时三刻,身侧的人开始发颤。 云笙起了身,点亮一盏烛火。 烛火柔和的光一瞬拂过沈竹漪昳丽的眉目,他紧蹙着眉,额间和鬓发间都是汗水。 被浸润的乌发透着光泽,像是绸缎,映衬着他苍白的脸。 云笙看见,他的脸侧开出一朵秾艳的红莲,开在他绮丽的面容上,透出一种非人的,似鬼魅般的,毛骨悚然之感。 云笙旋即将微薄的灵力注入他体内:“沈竹漪,快醒来。” 他应当是做了噩梦,明明浑身发烫,却抑制不住地往她的方向靠过去。 他的发丝擦过云笙耳侧,恍惚间,云笙听他说—— “好冷。” 于是云笙将他抱在了怀里。 似乎是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稍稍平静了下来。 云笙担心他,不敢让他睡了,唤了他好几声。 那浓黑的眼睫轻轻一颤,他睁开一双被汗水濡湿的眼睛,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的那般。 他眼尾泛着红,昳丽又脆弱,大片的莲花开在了他的脸侧,喉骨,像是泼墨在他雪白皮肉上的朱砂。 他的衣襟中散发出旖-旎的花香。 云笙看得口干舌燥。 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一颗颗滚落,垂入她的衣襟之中,烫得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可就算如此,他仍在颤抖着说冷。 单纯用手渡灵气似乎不管用了,云笙想起,沈竹漪说过,通过□□交互是最有效的。 于是,云笙垂眼看着枕在她腿上的沈竹漪,而后,轻轻将少年的下颌抬起来。 她俯身吻了下去。 沈竹漪的长睫轻颤了一下,任由着她撬开他的唇,与他唇舌交缠,交换气息。 几息过后,云笙想要换气。 可仅仅只是分离了一瞬。 沈竹漪便撑起身子,紧紧追逐着她离去的唇瓣。 他炙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后颈,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仰着头,急切地,自下而上去捕捉她的唇。 仿佛只是分离一刻,他便会焦灼得渴死一般。 他的气息灼热又凌乱,仰着脆弱又纤长的脖颈,毫无章法,又小心翼翼地吻在了云笙的下颌上。 不知怎地,云笙从这个吻中品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片刻后,沈竹漪的身体没有那般烫了,他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望着外头的细雨。 九月初九,似乎总是在下雨。 梦中的雨更是如针一般细细密密扎在身上,闷雷响起,电闪雷鸣那一刻,照亮祁山的满城尸骨。 似乎只要闭上眼,便能听见凄厉的哭嚎。 可是背上不间断地传来的轻抚,却将他骤然拉回了现实。 云笙以为他还没醒,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替他顺着背脊。 然后,她又垂下头,想再次为他渡气。 可是这一次,云笙垂头时,看见了沈竹漪清醒的双眼。 桌上的烛火照不亮他的眼底,她侧头吻上来时,他亦是睁着眼。 那双清醒时弧度凌厉冷淡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云笙心底猛地一揪,径直放开了他。 被发现偷亲他,她异常地慌乱,耳后根都红了一片。 可是落在沈竹漪眼底,这份慌乱,更像是害怕。 在对视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看见倒映在她眼底的自己。 他鬓发凌乱,侧脸上盛开着色泽艳丽的莲花。 纵使他已然清醒,这莲花却仍未褪去,花瓣灼灼舔舐着他的眼尾。 自从他学会控制业火之后,莲纹已经很少蔓延至脸上了。 可他仍能回忆起,当年在雪域业火失控之时,那些人看见他脸上莲花,所表露出的恐惧和厌恶。 他并不在乎他人的情绪。 可是这样神情若是出现在云笙脸上。 他心中传来闷热的钝痛之感。 他的手摸向蹀躞上的刀刃,刀刃贴上肌肤,冰冷尖锐的刀锋沿着花瓣游移过去。 云笙一怔,看着他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他想将脸上的莲花剜下来! 在他欲要用力之时,云笙猛地夺过匕首,吓得浑身冷汗倒流:“你干什么?” 沈竹漪乌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他试图从她的眼里找出一些厌恶的情绪。 他平静地说:“师姐不觉得碍眼丑陋?” 云笙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触碰他脸上的莲花,道:“我觉得很好看,你若将这莲花剜下来,留下来疤痕,那才是真的难看呢。” 沈竹漪的眼中有些茫然:“好看?” 云笙点头,为了让他相信,她极尽诚恳地说:“不瞒你说,我也想弄一朵这样的刺青在腰侧。” 他的眼神沉沉落在她身上,一瞬不瞬,似乎要将她看透一般,半晌过后,柔和的声音响起:“未尝不可。” 云笙对于尝试新事物总是十分欢喜的:“那明日,叫一位姐姐替我画初稿,好不好?” 她知晓,刺青得先用笔墨拟好形态才可刺入皮肉之中。 沈竹漪拢起长发,苍白的脸抬起来:“不必明日,我现在便可替师姐画。” 他脸侧的莲花妖冶,红唇轻勾,幽幽道:“不会有人比我画的更好。”- 云笙也不知道事情怎就变成了这样。 此时此刻。 她卧在榻上,下颌枕着玉枕,全身仅仅着一件露着背和后腰的心衣。 在她身后,沈竹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笔架,视线落在她露在外头的大片洁白背脊上。 她双肩瘦削,心衣的系带系在后颈上,红艳艳的一截衬托着洁白的后颈,肩胛骨似蝴蝶一般。 堆叠在腰侧的繁琐衣衫越发衬得她腰身极细,腰窝处深陷进去,并不当初那般瘦得皮包骨,而是多了一点柔腻。 云笙忍不住回过头。 她看见沈竹漪似乎在碾磨着朱砂,不,并不是朱砂,而是她压箱底的唇脂。 不常用的原因是那唇脂色泽太艳太深了,和朱砂其实并无两样,云笙总觉得自己有些压不住这般有攻击性的颜色。 那唇脂被他一点点磨碎了,放在一个洁白的小瓷瓶中。 而后他握住了桌上的紫豪笔。 笔杆是青玉质地,浮雕刻着荷叶,衬托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也如玉一般好看。 圆润的笔尖蘸上艳红的唇脂。 这唇脂本就是由花瓣做的,如今不过是以她的身体为画布,再度化成花罢了。 云笙尽力压下心底的异样,望向榻边的抱月瓶。 抱月瓶中还摆放着沾着晨露的娇艳海棠,粉白相交,秾纤适中。 而后,那笔尖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这笔是取用山兔的背脊毛制成的,触及皮肤,有些凉。 上头沾着他用指腹碾磨的唇脂,在她肌肤划过时,有些黏稠。 拖笔而下。 柔软的兔毛有些痒。 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导致这一笔便偏了。 沈竹漪抬眸看了她一眼,用袖帕拭去。 云笙不好意思地眨了一下眼,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去数抱月瓶内的海棠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 室内很安静,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他撂笔的声音格外清晰。 可是很快的,笔上的唇脂有些干了。 连带着紫毫笔上的毛发都有些分岔,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便有些不适。 她蹙起了眉。 落下画笔的肌肤那处也泛起点点娇气的红晕。 沈竹漪的指腹轻轻拂过她背后的红痕,而后,他将画笔含入唇中,舔舐过笔尖。 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她的云笙蓦地睁大了眼。 直至那笔尖再度落在她的肌肤上。 灼热的,柔软的。 云笙的身子猛地抖若筛糠。 丹青着墨时画师时常会舔笔,这个动作是正常的。 可是不知为何,由他作来,却透着令人难以呼吸的色-欲。 他的唇如花瓣一般红,水润透着光泽,仿佛他舔舐的不是笔尖。 云笙不敢再看。 可是她仍能清晰地感受着落在身上的每一笔,点、折、撇、钩……时轻时重,时缓时慢。 她近乎是屏住呼吸,等着不知下一笔何时落下。 其实很舒服。 却也很痒。 腰间泛起难以忽视的痒,像是有狸猫的爪子在她的心上挠过去。 云笙想要狠狠抓挠一番,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抱月瓶里的花瓣。 那海棠花的花瓣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不经意间,花叶被她的颤抖着的手指碾碎,碾出来的花汁渗透进她的指缝,染红了她的指甲,像是蔻甲一般红艳艳的。 沈竹漪按住了她抖动的肩膀,很快的,一朵莲花在她的脊背连接着后腰的那块肌肤上,徐徐绽放出来。 莲花的瓣叶沿着她的腰窝延伸向下,蔓延进堆叠在她腰上的衣物中。 沈竹漪的指尖缓缓拂过那朵莲花。 在明亮烛火的照拂之下,艳红的笔触衬得她的肌肤犹如白玉般温润、细腻。 他的指尖小心触碰上去,近乎都在颤抖。 少年潋滟的眼尾流露出病态的红。 他身体中的红莲,终于也盛开在了她的皮肉上。 她干净得就像是这么一片白纸,这一抹红,属于他的痛苦,他的不详,他的丑陋,也深陷进她的身体里,弄脏了她雪白的皮肉。 他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也跟簌簌颤抖,忍着错乱的呼吸。 片刻后,他再度睁开眼。 桌上的烛光灼灼,却怎么也照不亮他幽暗的眼底。 人总是这般贪心。 享受到这一刻灭顶般的欢愉,他又想要的更多。 他从腰上的蹀躞中取出一枚银针。 银针的末端抵在她肌肤上时,冰冷而又尖锐。 沈竹漪仿佛已经看见银针扎破她的肌肤,血珠冒出来的样子。 若是往里种下偃术,他的痕迹便会永远留在她身上,她会俯首帖耳,百依百顺。 孽镜台前无好人,这些刺青,都是恶鬼留下的枷锁。 她将在这冥府地狱,和他一起。 曾经的沈竹漪以为,掌控一个人的所有,便是最亲密的关系。 可是,看见她紧张地闭起眼。 他又停下了。 仅仅是用笔作画,她的肌肤便红成这样,若是用针扎破,她或许会疼得直哭。 想到她的眼泪,他心中多出几抹烦闷的钝痛。 针尖蓦地调转,那枚银针深深钻入他的食指中。 豆大的血珠从他苍白的指尖冒出来。 方才她主动地吻过来的时候,少女青涩的呼吸与拂面的发丝。 比起操控的偃术,他更喜欢她主动的接近,主动地亲吻。 这是第一次,他厌恶起偃术,厌恶起方才一闪而逝的想法。 他想到百花楼中所说,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其实是彻底地连接在一起。 比起用偃术的傀儡丝线操控她的血肉,或许进入她的身体,触碰她的心,才是他此时此刻最想要的。 从那她双膝间的那道伤口钻进去,朝着她的心一路蚕食顶撞。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朵莲花,那枚银针刺入他的指尖,越陷越深。 染着血的食指也跟着游移过去。 和她彻底融为一体之时…… 他垂下纤长的眼睫,用鲜血涂抹那朵红莲,看着它灼灼绽放,最深的时候,能够抵达这里么? 云笙屏住了呼吸。 可是,预感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云笙的尾指紧紧蜷缩着。 她脑中空空的,只感受到一片温热的濡湿。 第54章 第54章 廊庑花瓣未干透的水珠淅淅沥沥落下,月光浸透窗纱,揉开葳蕤灯火,显得杳杳朦胧。 桌上的烛火发出很轻的爆鸣声。 沈竹漪俯下身,吻住了那朵绘在她背上的莲花。 他的唇舌勾勒着,一点点舔舐过去,将她肌肤上深浅不一的口脂尽数吞入腹中。 云笙近乎是瘫倒在了床榻上。 他俯下身时,长生辫上系着的铃铛就抵在了云笙光滑的背脊处。 冰冷而又坚硬。 云笙忍不住回头道:“你都弄没了,要如何刺青?” 沈竹漪忽的止住了。 在她的肌肤上,仍残存着一些口脂。 只是已经被他的唇涂抹得不成样子。 他用指腹一点点捻去这些残存的口脂。 他抬起眼,唇色因为沾染口脂,红得似花瓣一般秾丽。 云笙这时注意到了他淌血的食指。 那根银针几乎尽数没入他的指腹,触目惊心。 她蓦地一惊,连忙道:“怎地弄伤自己了?” 说完,云笙便披上外衣,从榻上下来去看他的伤口。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蓦地将针抽出来,温声道:“师姐,这并不是好东西,会很痛。” 云笙握住了他一直滴血的食指。 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心疼地看着他:“当然了,十指连心,能不痛么?” 她垂下头,朝着他的伤口吹着气。 温热的气息落在指腹。 她抬起眼,湿润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问:“还痛么?” 沈竹漪微微一顿。 其实这点疼于他而言完全算不上什么,不过是他用来冲淡其他情绪的手段罢了。 可是对上她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字:“痛。” 少年垂下柔软绵密的眼睫,乌黑潋滟的双眸,微微泛红的眼睑,看着格外脆弱易碎。 云笙俯下身,张嘴含住了他的食指。 她幼时指尖被划伤,慕容知韫也是这般含着她的食指。 她学着儿时的回忆,用温热的舌尖卷走那颗血珠。 被她含住的那一刻,沈竹漪整个手臂都陷入一阵酥麻。 而后,是被包裹着的极致的温暖,那种欢愉流向了四肢百骸,令他的尾指都情难自抑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其余四指微微弯曲,触上她的下颌,触及她温暖的皮肤。 她懵懂地抬起眼,唇上还沾着他的血珠。 在对视的一刹那,沈竹漪忽的扣住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近乎是胡乱地吻着她。 少年的吻毫无章法,只是一味地吞吐属于她的气息。 云笙快要呼吸不过来,猛地推开他。 二人分开时,银丝拉扯出一条线。 云笙捂着被他撞红得额头:“你突然发什么疯……” 沈竹漪喘着气,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刻,他寂然的心开始跳动,心跳声一阵阵,大过了所有的思绪。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 就这般看着她。 云笙也注意到了他过于直白的目光,她耳根发烫,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了。” 说着,她放开了他,剪去了烛火。 上了床榻,翻了个身,就避开了他的目光。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可是她却仍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凝在她的背后,挥之不去。 好在折腾了半宿,她终是沉沉陷入了梦乡。 离开孽镜台后,约莫三日的路程,云笙终于回到了蓬莱宗。 她得知,经历了禁药一事,尹禾渊被王庭审问关押了数日,确定与此并无嫌疑后才被放出,但也因身为一宗之主的失察,事关魔域和禁药,帝姬调任了她的人前来协理蓬莱宗。 向来专权的尹禾渊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回来后发现丹房里的古董都被砸了,更是被气得大病一场,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云笙得知消息后有点想笑。 但尹禾渊需要还给她的,远远不止这些。 云何月留下的遗产养活一个婴儿绰绰有余,所以其余的,或许都被尹禾渊暗自收为己用。 尹禾渊告知她,她是被父母遗弃在蓬莱的婴儿,甚至不知她父母姓甚名谁,唯一留给她的只有那枚长命锁。 故而她理应感恩戴德,以血偿还这些年在蓬莱的衣食住行。 想到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欺骗,云笙深吸一口气,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云笙回宗之时,蓬莱宗的正门处熙来攘往、人头攒动,许多在外游历除妖的蓬莱宗弟子都回来了,为的便是参加此月下旬的群英会。 所谓群英会,便是由郢都王庭发起,三大宗和九大世家的英才都要参与的比试大会。 在群英会上崭露头角的人,便会荣登青云榜,就此闻名天下。 而这次的群英会更加特殊和盛大,其中有一轮的比试,名为长留山论剑。 三月前,王庭白玉京的剑主因病抱恙无力再任其职,欲要退位让贤。 自郢都王庭建立以来的规矩,白玉京剑主之位不问出身姓名,可是权贵之身,也可是村夫俗子,王庭剑主当是天下第一剑,剑锋所指,敌莫敢当,震慑魔域,故而建朝以来已有两位剑主出身草莽。 此番王庭便昭告天下,借群英会之名号召天下英才参加长留山论剑,剑道魁首便会成为新任白玉京剑主。 白玉京剑主,不仅可居住在天上白玉京的瑶宫,更有莫大的权利,掌管十二楼五城的剑修。 上一世,云笙因灵根受损,无法参与群英会。 这次无论结果如何,她也要去试试。 为了在群英会上取得成绩,云笙便开始日夜不寐地钻研那本心法。 明霞峰的药浴也日日没落下,睡前就继续抄录符书,慢慢的,她能绘制的符箓越发地多,也越来越熟练,她用自己绘制的符箓卖出赚了些灵石,所以她也能自己购买一些药材。 云笙知道沈竹漪所买的药草大多名贵,可轮到她自己买,真真正正掏出确切数量的灵石的时候,她才体会到有多心疼。 一株小小的药草,就要她十日所画的符箓。 回宗之后,沈竹漪便不见人影,时常几日都不在宗内。 云笙知道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云笙的灵力精进之后,便耳聪目明了许多,她偶尔看见会有两抹黑影出入明霞峰,她猜到这两人或许是沈竹漪的下属,就是孽镜台的白面和黑面,便也见怪不怪。 平静的日子过了许久,群英会也拉开了帷幕。 第一轮比试是秋猎。地点设在听溪谷,此地的妖兽被浊气影响,变得残暴嗜血,而此轮比试设在这里,为的便是将其一举歼灭,免得它们逃出山谷伤人。 参加的人数众多,故而分成队伍进行比试,最少二人,最多五人为伍,猎杀此地的妖兽。 在一些妖兽的体内,藏有群英会的令牌,击杀后便可获得。 最终,队伍内的人平分获得的令牌,以令牌的高低论名次,淘汰半数以上的人。 听溪谷之外,几方势力聚集。 能参与群英会的都是宗门的内门弟子和世家王庭的名列前茅者。 蓬莱宗弟子清一色的飘逸白纱谈吐斯文,昆仑弟子腰间都系着酒葫芦举止大方,玄门的人更是各有千秋,身负罗盘法旗令旗的比比皆是,像百里孤屿那样养异宠的人也不少,更有甚者在山谷前摆起了算命卜卦的摊子。 王庭世家的人则都是在周围仙鹤宝马拉着的轿辇之中,静静等待着秋猎开始。 云笙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若是谁都能乘轿辇而来,此地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她和沈竹漪二人共乘沈家的轿辇,换作以前,她是不会诧异的,可是现在她却知道沈竹漪并非金岚沈氏的人。 她惴惴不安道:“沈家那边……” 沈竹漪才慢条斯理道:“这轿辇是我替沈嵘解决了与他妾室私通的官宦换来的,你放心坐着就好。” 云笙:“……” 这么说更加不安了啊! 云笙有些不放心:“师弟,沈嵘他是否知道你的底细?” 沈竹漪垂下眼:“他自是不知。” 金*岚沈氏是自琴川沈氏灭亡后,在王庭扶持之下,迅速崛起的一代新氏族。 沈氏老爷最宠爱的长子死于魔域之战,幼孙也在那场战役中失踪,那时沈嵘尚不是家主,只是沈家老爷的数个儿子中之一。为了争夺权利,讨好沈家老爷,他自外选了数名毫无背景的流浪乞儿,欲要他们假扮失踪的沈家少主。 要足够聪慧足够优秀,才能成为沈家的少主。 沈竹漪便从这十名孤儿中脱颖而出,其余人都被沈嵘下令处死。 沈嵘是个商人,想要在沈家待下去,便得创造价值。 而沈竹漪便是一把无所不能的刀,能替他铲除一切异己。 世家的子嗣都有镇压锁妖塔和魔域边关的责任,沈嵘心疼自己的儿子,便命令沈竹漪前往。 更遑论替他儿子顶罪,领罚,都是平常之事。 可是沈嵘不知道的是,这样锋利的刀,能杀敌,也能伤己。 他有太多的把柄在沈竹漪手中。 故而,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为了整个沈家和他的项上人头,也得打碎了牙齿咽进肚中。 沈竹漪笑得格外温柔:“不过,我期待他知道的那一日。” 当他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无法回头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云笙不免担忧:“师弟……” 沈竹漪打断了她:“这些日子我不在宗内,未能给师姐渡灵气。接下来要入遗址,师姐身上有我的灵气,我便可顺着灵气感知到你,不会走散。” 云笙一怔,仰头看向他。 沈竹漪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唇:“师姐今日涂了我送的唇脂?” 云笙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嗯,再不用就要坏了。” 她抬眼道:“这些唇脂色泽也都相似,你是如何知道我换了的?” 沈竹漪忽然凑近了,低下头,鼻尖轻抚过她的面颊和唇瓣,有些痒。 他轻轻咬住了她的唇,又舔了一下:“这唇脂是我亲自选的玉兰花香,和师姐的灵根一样的气味。” 云笙睁大了眼。 他的手掌隔着衣裳一寸寸拂过她僵硬的背脊,唇瓣厮|磨的时候,他一边轻揉着她的耳垂,一边用气声道:“张嘴。” 云笙下意识张嘴,他侧头深吻过来,二人的额头相抵。 他的睫毛簌簌抖动,像是蝶翼。 一股暖流涌入了体内,是属于他的灵力,可那种舌尖相贴的触感却令她浑身酥|软。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二人也因此分开。 云笙的口脂淡了许多,半数都到了沈竹漪的唇上,像是金瓶乘着的牡丹,惊人的冶艳。 沈竹漪高大的身形使得整个轿辇都显得逼仄了些,他的手撑在软榻上,摸到了她紧握成拳的手,便单手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云笙被他逼到了轿辇中的角落,退无可退。 沈竹漪不紧不慢地侵占着她的领地,侧面脖颈处突出的青筋蔓延出一道猩红的莲纹。 “师姐。”他将遮眼的发撩至脑后,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笑了一声,声音是少年般的清悦:“躲什么?” 下一瞬—— 他便掐起她的下颌,凶狠地吻了下去。 云笙的尖叫被他吞入腹中,整个人近乎被他挤到那个角落的缝隙里去。 他的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手背护着她的后脑勺,缓慢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根,落下的眼神很平静,动作却越发狠戾,像是猛禽一般在大口进食。 云笙被迫吞咽着,手无力地攀附着轿辇的窗沿,整个轿辇也跟着颠簸起来,缀在轿辇四周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蓬莱弟子聚集处。 薛一尘领着众弟子在树下休憩,尹禾渊与其余长老正在遗迹处施加阵法。 蓬莱弟子们跃跃欲试,讨论秋猎何时开始。 薛一尘的眼神却越过熙攘的人群,望向了远处停靠着轿辇的地方。 尹钰山走过来道:“据我所知,云笙回宗已久。和沈竹漪在明霞峰待了半月,今日来听溪谷,也是和他一起的。我就说她怎么敢和我爹叫板,原是攀上了高枝。” 他眼底的嫉妒一闪而过:“师兄,你就不管管她?哪日她要是真和沈竹漪那小子回了沈家,离开蓬莱宗,怕是都不会回来了。” 薛一尘转头冷声道:“师妹与蓬莱疏离,是因掌门不顾她的意愿取血炼药,你就没有半分的愧疚?” 尹钰山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我爹已受了惩罚,我也已经服软多次,每日各式各样的东西送到她住处,她一概不收,还将其丢在了山脚。是她不领情,我难不成还要去亲自求她?” 薛一尘揪着他的后领道:“你即刻随我去和师妹道歉,让她回来与我们一伍。她要你做什么,你都好好受着。” 尹钰山一面挣扎一面骂骂咧咧:“师兄,你放开我!我不去!” 二人就这般推搡着走了一段路,不免引人多看了几眼。 尹钰山觉得丢人,便没有再叫喊。 行至沈家的轿辇前,尹钰山被薛一尘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尹钰山不服地攥紧了拳头,慢吞吞地走上去。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轿辇四角的铃铛错乱的响。 风掀起了轿帘的一角,尹钰山恰好抬眼望过去。 只是一眼,便让他僵在了原地。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白皙的手背,五指攀附在朱红的窗沿上,指节泛白,尚在轻轻颤抖。 往里看去,只能看见少女一点绯红的侧脸,乌黑柔软的发,和那只扶在她颈后,青筋裸|露的手。手腕上一朵猩红的莲花,像是饮饱了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埋在少女颈间的沈竹漪猛地抬眼,阴鸷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刃,越过轿帘径直刺过来。 轿帘落下,让尹钰山双腿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身后的薛一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还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厉声道:“尹钰山,你又想干什么?” 可是尹钰山却苍白着脸没有说话,浑身颤抖着,脑子里不断闪过他方才看见的景象。 光天化日之下,云笙在别的男人怀里,肆无忌惮地亲热。 这个念头闪过,他便头痛欲裂。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莫名的酸楚在他心中翻涌,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他不能呼吸。 尹钰山垂着头,像是一直丧家犬般粗重地呼吸着,半晌后,他抬起头,眼眶发红,他猛地抽出薛一尘腰间的剑,朝着轿辇奔去,恨声道:“姓沈的,我要杀了你!” 只是他还没跑上几步,便被人一脚踹在了心口,像是破布一般飞了出去。 沈竹漪掀开轿帘,居高临下看过来。 尹钰山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吐血,酸涩嫉妒的眼泪却一颗颗地落下来。 他终于明白,他不能接受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云笙投入他人怀抱。 他早已习惯了云笙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以至于失去这道影子后,他才知道云笙对他有多重要。 薛一尘握住腰间的剑,和轿辇中的沈竹漪对视。 听到动静的云笙在沈竹漪身后探出头来。 薛一尘在看到她散乱的发髻和花了的口脂后,突然明白了尹钰山方才的失态是因何故。 薛一尘几欲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他手中的剑发出铮鸣,可他只是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云笙,那些斟酌许久的话统统忘了干净,只是哑着声音道:“师妹,我来接你回去。” “你属于蓬莱,秋猎理应与我们一伍。” 沈竹漪敛去眼中晦暗,转而看向云笙,笑吟吟道:“师姐要和他们走么?” 嘴上这般说,身后紧箍着云笙的手却越发用力。 云笙摇了摇头。 尹钰山蓦地抬头,歇斯底里道:“凭什么?他有什么好?以至于你要抛下自小长大的宗门?” 云笙垂眼道:“就凭小师弟很厉害,比你们所有人都厉害。” 尹钰山顿时哑了声。 “良禽择木而栖,我亦选强者为伍。” 薛一尘蹙眉道:“师妹,他并非我宗内人,其心必异。” 云笙静静看着他:“是同宗又如何?我与你们同宗,在雪域妖窟的时候,不一样被抛弃么?” 尹钰山面色一变,脸色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你、你都想起来了?” 薛一尘似乎也有片刻的失神,立刻道:“师妹,雪域之行确实是我的过失,是师兄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那段记忆于你而言并无益处,还会让你忧思多虑,宗内的医师说,你忘了也好……” 云笙打断他道:“我意已决,我和师弟一伍。你们请回吧,到时候遗迹开启试炼之时,我们不是同伍之人,便是对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说罢,她便俯身钻回了轿内。 沈竹漪眉眼舒展开,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些。 少年懒散地依靠在轿辇旁,一边拨弄着轿辇上的铃铛,一边笑着朝他们做了个“滚”的口型。 尹钰山抹去嘴角的血迹,从地上爬起,咬牙切齿道:“姓沈的,你以为你赢了么?她只是想利用你赢得比试而已。之前和你要好,也是因为你的钱财灵石,她根本不是真心待你……” 沈竹漪唇角的笑容淡了下去,下一瞬,他腰间的蝴蝶刀便自蹀躞中飞出。 寒芒闪过,刀刃直指尹钰山的脖颈。 只听“叮”得一声,薛一尘挥剑挡住了那枚飞刀。 再晚一点,尹钰山便要身首异处。 薛一尘咬牙道:“你真是个疯子。师妹不能和你这种人为伍,我定会将师妹带回来。” 银光一闪,那蝴蝶刀再度回到了沈竹漪的手中。 沈竹漪握着刀,笑了笑,声音带着缥缈的冷气:“不怕死的话,就来啊。” 第55章 第55章 不过片刻,试炼便已开始,众人等待在传送阵处准备进入山谷。 三宗的掌门和世家的家主端坐于山谷外,高悬的水镜中,能够映照出听溪谷内的景象,他们便借此水镜在观察山谷内子弟们的表现。 三宗掌门难得相聚,自是有谈不完的话。 昆仑掌门赵昊宕乐呵呵地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尹禾渊:“老尹啊,前些日子听说你被帝姬带人押去了王庭?好像是因为禁药一事?唉你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连手底下的人偷鸡摸狗都看不出来。” 话音落下,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尹禾渊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他恨恨瞪了赵昊宕一眼。 片刻后,远处天际飞来一只鸾鸟,其上的男人负手而立,腰间刻着“广阳”的令牌熠熠生辉。 “郢都王庭广阳宫宫主至——” 在座的人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起身问好。 见到来人,尹禾渊面色显然缓和了许多,就连背脊都挺直了。 广阳宫宫主淡淡应了一声,挥袖道:“开始吧。”- 山谷外,数千道传送阵闪过华光。 云笙再度睁眼,发现自己已然处于山谷之内,而原本在她身侧的沈竹漪却不见了踪影。 她顿时明白,这传送阵会将同伍的人分开。 她如今便是孤身一人。 云笙警惕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四周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凤凰花树,一簇簇开得如火如荼,绚烂夺目。 她在林中走了片刻,很快,身后便传来了动静,只见一抹黑影自花叶中似闪电一般穿出,朝着云笙的后脑勺张开血盆大口。 云笙立刻跃到了树上,从袖中祭出一张符箓,瞬间便将那抹黑影烧成了灰烬。 她垂眼看着地上散发着焦味的尸体,蹙了一下眉。 这东西似豺狼,却又比之体型更小,口中生长着一圈圈细密的獠牙,浑身黑气缭绕,显然是被浊气污染的妖兽。 她仔细搜查了一番,并没有在这妖兽身上发现令牌。 只是没等她松口气,前方的树丛中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立刻抬头,紧攥手中的符箓,沉声道:“谁?” 自火红的凤凰花树下走出一个背着黑色长刀的女人,两弯细长的柳叶眉,一双眼神采奕奕,腰边悬着一个酒葫芦。 云笙惊喜地唤出声:“缨遥!” 赵缨遥笑道:“云笙,百花楼一别,甚是想念。” 云笙眉开眼笑,从树上跃下来,小跑几步上前紧紧抱住她,又往她身后打量:“与你同伍的人也走散了?” 赵缨遥点头:“我与昆仑宗师弟们为伍,从传送阵后进来便只有我一人。” 云笙眨了眨眼:“那我们一起行动,共同寻找令牌,对半而分如何?” 赵缨遥颔首:“我来寻你正有此意。我在不远处看见了盘踞在树上的一条巨蟒,蛇鳞之下藏着不下十枚令牌。只是此蛇体型庞大,又受浊气影响,蛇毒可腐蚀刀剑,我一个人难以降服,需要你的帮忙。” 云笙点头如捣蒜,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道:“我特意绘制了能够成阵的符箓,威力很大,但是需要将其引入阵内。” 赵缨遥扶上刀柄:“交给我。”- 铺天盖地的凤凰花绵延不绝,满地落红之上,立着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女。 “滚开。”尹钰山烦闷地踢走一块石头,“说了不合作就不合作。” 进了遗迹后,他倒是运气好,没过多久就和蓬莱的人会合。 只是薛一尘仍在气头上,不愿和他共处,独自一人去林中狩猎。 只剩下他与穆柔锦,还有其余两名蓬莱的弟子。 路途中遇到了玄门的人,说是盯上了林中的一头巨蟒,要和他们合作。 玄门的人鱼龙混杂,尹钰山可不屑于去淌这趟浑水。 直到对方交谈间,提及有个昆仑宗的身负长刀的女人,还有个蓬莱的梳双螺髻的小姑娘也在打这头巨蟒的主意。 尹钰山这才停下了脚步。 穆柔锦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说的,可是云笙师姐?” 尹钰山思考半晌,对穆柔锦道:“师妹,你在此处等我。” 说着,他便折返回去,挑眉对玄门的人道:“说说看,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玄门的人阴恻恻笑道:“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她们降服那巨蟒,耗光所有的手段和力气后,我们再将她们得到的令牌一举夺来。”- 赵缨遥脚不沾地在凤凰花林中穿梭,在她身后,一条被激怒的巨蟒嘶吼着在林中飞速蜿蜒爬行,所过之处满地落花飞扬。 只听“叮”地一声,布满坚硬鳞片的长尾横扫而过,赵缨遥抽出长刀抵挡,却仍被击飞了一丈之远,喉间涌上一抹腥甜。 她不敢有片刻停留,转而加快了步伐,很快便将这条巨蟒引到了一处地方。 此处的树木间皆被系上了红绳,四角系了铃铛,数枚符箓隐藏在花叶中。 巨蟒的庞大的身躯撞断红线,铃声响起,隐藏在花叶中的符箓开始金光大作。 赵缨遥抬眸道:“云笙!” 刹那间,一粉衣少女自树上跃到了那巨蟒的背脊,只见她单手掐诀,腕间琉璃玉镯发出清脆的声响,符纸像是纷扬的暴雪绕着她的裙摆盘旋,狂风自整片火红的凤凰花林中席卷而过。 “浑沌无象,一气化生。开朗天地,雷霆运行*……如律令,摄!” 话音落下,林中由符纸组成的阵法便爆发出雷霆之势,电闪雷鸣缠绕着那条巨蟒的身形,使得它开始痛苦地嘶吼,可触及到周围的红线,便会被其上的闪电击退。 巨蟒像是无头苍蝇般甩着长尾,想要将云笙摔下去,云笙用匕首稳住身形,将手中的符箓不休止地砸在它身上。 她暗自庆幸沈竹漪在进遗迹前给她渡了一口灵气,才让她能够以符为阵,困住这头巨蟒。 云笙拈着符箓,施展这符阵中的最后一箓,少女乌黑的发漫卷在狂风中,雪白的脸上满是坚毅:“缨遥,就是现在!” 在暴雪般的符箓中,一身红衣的赵缨遥持刀飞进,她高喝一声,在那巨蟒被雷电麻痹无法动弹时,直接将手中的长刀钉入了它的七寸命脉。 “轰”得一声,巨蟒的身子无力倒了下去。 灰尘散去后,云笙自蟒蛇背上踩着鳞片一路跑下来,一把抱住赵缨遥欢呼雀跃起来:“缨遥,我们成功了!快看看它鳞片下有多少令牌!” 赵缨遥抱着她转了个圈,笑着抹去云笙脸上沾到的灰:“短短时间内,你的符箓之术又精进了许多。想必你一定付出了良多,辛苦了。” 云笙放开她,心中格外激动,用匕首将令牌从蛇鳞中剜出来,看着快要堆起来的令牌,眉开眼笑道:“不辛苦不辛苦。”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二人面色一变,齐齐回眸看去。 只见凤凰花树下走出几个玄门的人,尹钰山亦在其中。 玄门的人笑道:“两位当真是厉害,短短时间内便降服了这头巨蟒。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只是见者有份,你们就这样独吞了令牌,未免有些不厚道吧……” “啰嗦什么?”尹钰山的眼睛从始至终就没从云笙身上移开过,他道,“云笙,我给你机会,你现在抛下那个姓沈的和我同行还来得及。你不是想要魁首么?我一路收割妖兽,身上令牌也不少,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加上这条巨蟒身上的令牌,我们定是魁首。” 云笙将那些令牌用袋子装好:“尹钰山,这些令牌不是妖兽身上的,已被我们收入囊中了,你们要强取么?” 玄门的人道:“此言差矣,试炼中可没规定不允许抢夺令牌,这些令牌只是在你身上,又没冠你姓名,我们如何不能取?再说了,可是我们先盯上这头蟒蛇的。” 赵缨遥眉目如冰,望向山谷外的方向:“你们所说并不作数,要问,就问问三位掌门与广阳宫宫主,你们的所作所为,符合规矩么?” 如她所料,他们争执的画面也完全呈现在了山谷外的水镜上,被外头的掌门和长老们尽收眼底。 昆仑掌门赵昊宕怒拍石桌道:“无耻小儿!此番试炼的本意是为了让弟子们肃清这些妖兽,怎能行此强盗途经!若人人效仿为之,那谁还会辛苦斩杀害人的妖兽?简直是歪门邪道!” 玄门掌门无所谓地笑笑:“诶,赵兄,此乃计谋。所谓兵不厌诈,这两个丫头还是太嫩了。” 尹禾渊抬眼道:“规则中没有明说不可夺取他人令牌,自是各凭本事。” 赵昊宕气得络腮胡都吹了起来:“你们——” 赵昊宕又看向正闭目端坐在流水旁的广阳宫宫主,忍着一腔怒火道:“秦宫主,这也是可行的么?” 秦慕寒缓缓睁眼,手掌缓慢地拂过鸾鸟的羽翼:“规则之内,便允许存在。” 尹禾渊眉眼舒展,指尖飞出一道光落在水镜上。 很快的,天上的出现了一道水纹般的涟漪,化成了一个字:允。 在这个字出现的瞬间,玄门的人放声大笑:“一起上!将她们的令牌尽数夺过来!” 云笙手中的符箓化作几道闪电向他们劈过去,赵缨遥与云笙背靠背,举起长刀御敌。 可是他们终究是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再加上二人狩猎巨蟒已耗费太多的灵力和力气,很快就开始落入下风。 赵缨遥被玄门的机关所困,身上多了大小不一的伤痕。 云笙便将所有的符箓便都用在了破解那些机关上。 眼见玄门的人要夺取包裹中的令牌,她只好抽出匕首与他们短兵相接。 尹钰山瞅准时机,手中的法器化为锁链,直接扣住了云笙的手腕。 尹钰山笑道:“云笙,别挣扎了,这是我爹那里偷来的宝贝捆仙锁。” 令牌散落一地,云笙想要去捡,却被迫朝他的方向移去,锁链紧勒着云笙的手腕,眼见要落入他掌中。 突然,一道汹涌的灵力自云笙体内窜出。 金色的光芒顺着她的手臂萦绕,瞬时便将那禁锢她的锁链震了个粉碎。 手握锁链的尹钰山来不及闪躲,被那道灵力击中肋骨,径直倒了下去。 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看向云笙。 那道凶猛的灵力化作绕指柔缠在云笙腕间,轻吻着她泛红的肌肤,而灵力的另一端—— 众人抬眸看去,火红的凤凰花叶漫天飘零,一白衣少年立在飞剑上,衣袂飞扬,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灵力的另一端,萦绕在这少年的指尖。 倒在地上的尹钰山咬牙切齿道:“沈、竹、漪。” 沈竹漪并没有理会他,只是一伸手,地上的那些令牌便全都卷入了他的袖中。 玄门的人蹙眉道:“这位道友,这条巨蟒身上的令牌是我们先看上的,怎么也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沈竹漪乌黑的眸中沁出一点冰冷的笑意:“这些令牌有冠你们的姓名么?” 玄门的人看出他不好惹,思索再三道:“这位道友,不如我们平分如何?” 沈竹漪言语平静:“你们似乎误会了。” 他的语气沁着肃杀的秋霜:“我不仅要这蟒蛇体内的令牌,我还要你们迄今为止所获的所有令牌。” “而你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谈判的资格。” 玄门的人难以置信看向他:“你——” 沈竹漪勾唇笑了笑:“所以,不要耽误时辰,你们一起上吧。” 玄门的人彻底被激怒:“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让你尝尝我玄门机关术的厉害!” 他一挥袖子,身后的凤凰花叶竟都化作片片刀刃,像是刀雨般铺天盖地落下。 眨眼间,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玄门人便呜呼哀哉地倒了一地,就连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关都被花叶切成了两半。 还有两个见势不好想要逃走的人,被飞出的蝴蝶刀直接穿过手臂钉在了树上。 沈竹漪自白鸿剑上落下,朝着云笙走去,长靴碾过尹钰山的手指。 “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断了。 尹钰山疼得龇牙咧嘴,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无济于事。 沈竹漪袖间的傀儡线将这些人吊在了树上,云笙挨个将他们装令牌的袋子割走,数了数,总共有上百枚的令牌。 她将一半分给了赵缨遥,另一半收进了自己的小荷包,整个小荷包都塞得鼓鼓囊囊,快要放不下了。 她想的很清楚,这些人包藏祸心在先,那她也不用和他们讲客气。 看到赵缨遥身上的伤,云笙面无表情摸出包裹中的笔,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画了个王八,尹钰山脸上的王八前还加个了歪曲的“大”字。 她收起笔走到沈竹漪身边,沈竹漪替她拭去下巴的墨痕:“这便解气了?” 被挂在树上的几人仍在不服气地瞪着他们,尹钰山的目光更是阴魂不散地追着云笙。 沈竹漪扫了一眼,轻飘飘道:“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眼珠子挖了才能长记性。” 刚想饮酒放松一下的赵缨遥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云笙低声提醒他:“这不符合规则吧,外边有人看着。” 沈竹漪笑道:“规则说不可杀人。” “师姐见过人彘么?人彘挂在树上,风一吹便会跟着晃,很有趣。” 方才气势汹汹瞪着他们的几人顺时便被吓破了胆,还有人尿湿了裤子。 “我们错了,错了!女侠,祖宗,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对对对,使我们有眼无珠,不该招惹姑奶奶,我们就是畜生!” “从此以后我们见了您,保证绕道走,求求您了!” 水镜外,看见那些被倒吊在凤凰花树上的玄门弟子,昔日里趾高气昂的人脸上都是鬼画符,屁滚尿流的模样令玄门的掌门不忍直视。 赵昊宕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害人不成反被害!都是报应!” 他近乎笑弯了腰,看向早已黑了脸的尹禾渊:“老尹啊,我没看错,那些被挂在树上的,还有你儿子吧?倒是这个在你儿子脸上画画的小姑娘,我怎么瞧着这么熟悉……” 尹禾渊气得捏碎了酒杯。 这孽子真是让他丢尽了脸面! 而瀑布边的广阳宫宫主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秦慕寒盯着水镜内的沈竹漪,眉头微蹙。 他思量许久,转而对身边侍卫密语道:“你看清楚了?当年琴川沈家那孽种,是真的死了?” 侍卫虽不知他为何要提这一茬,仍低声规矩回复道:“千真万确,当年那孽种剥了剑骨后,便已然奄奄一息。后来欲要抽离业火时,他体内的红莲业火失控烧了整座宫殿,靠近的人都被烧成了飞灰。属下亲眼看见他被业火反噬,葬身火海。那火势蔓延了整整十日,所有的东西都被吞噬殆尽,无人能活着走出来。” 秦慕寒转动着扳指,再度陷入了深思- 赵缨遥会快便和与她同伍的昆仑宗人会和,与云笙辞别。 虽然舍不得,但云笙知道这是试炼,所有人都存在竞争关系,她离开也是对的。 看着其他人都马不停蹄去猎杀妖兽,云笙也催促沈竹漪出发。 沈竹漪不急不慢问:“师姐这般想赢?” 云笙点头:“我都参与了试炼,定是要努力博个好名次。” 沈竹漪道:“师姐无需费力,我会让师姐成为魁首。” 云笙却早就料到了他想做什么:“我不会抢夺别人的令牌。方才那是因为他们先动的手,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更想堂堂正正,靠自己获得一个好名次,这样才会心安理得。” 沈竹漪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蛊惑失败,也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云笙并不喜欢依赖他。 便连被人算计被人围困,她所想的也只是殊死一搏。 他早就循着灵力的指引到了此地。 他一直在等,在等她通过他留在她身上的那抹灵力,向他求救。 只要她喊出他的名字,他就会让那些令她不悦的人统统消失。 这种等待令他心中酸麻一片,光是想到她无助地呼唤他时,他便兴奋地颤抖。 可是到最后,云笙也并未想起他。 哪怕是被缠上了该死的锁链,无法动弹时,她也只是握紧了身侧的那把匕首,从未想起过他。 为什么呢? 明明只要递给他一个眼神,一句话,或是一个吻,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为什么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呢? 他眼底沉沉,黑瞳中充斥着无法宣泄的扭曲阴暗。 风吹过云笙的一缕发丝,他将其缠绕在了指尖,直至指腹被细细的发丝勒得充血泛红。 他面上瞧不出半点异样,轻轻笑道:“师姐既想亲力亲为,还有一处地方可去。” 第56章 第56章 山谷内有一条瀑布,从山壁上砸下来,水花四溅,凉风席卷。 周围的林间弥漫着一片瘴气,暗藏危机。 瀑布之下有一处深潭,急流中生长着人面鱼身的赤鱬鱼,受到浊气的影响,长出尖锐细密的牙齿,嗜血残暴。 它们成群结队,能够灵活地逆流而行,比任何一只凶兽都要危险。 任何来河边饮水的凶兽,一旦便被这鱼群拖入水中,不消片刻便成了一地白骨随水飘零。 但是这些鱼群在进食的时候,也会将令牌一齐吞入腹中。 因而哪怕危险,许多人都在周围伺机而动。 薛一尘也在其中。 他瞅准时机,发现一只落单狩猎的赤鱬鱼,立刻将其斩于剑下。 不慎吸入的瘴气令他有些身形不稳,但好在鱼群围上来前,他也将尸身成功带出。 “太好了师兄。”穆柔锦剖开鱼腹,挖出三块令牌,露出一抹笑,“幸而我遇到了你。我们守在此地,定能夺得魁首。” 一旁围绕在此的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不是没有人尝试去杀落单的赤鱬鱼,只是但凡多耽搁片刻,被瘴气所影响,尸身没带回来不说,还差点葬身鱼腹。 就在此时,又有二人涉足此地。 云笙在看见远处瘴气后,便低头从荷包中翻找一阵:“这是护体的符纸,能够有所缓和瘴气。” 沈竹漪将符纸纳入衣襟,缓声道:“师姐,想学挽剑花么?” 云笙啊了一声,抬头看他:“想。但是我们不是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水流中的岩石上,取下蹀躞上的蝴蝶刀,割破了手腕。 血液融入河流中,很快,便有水底下便有一片黑压压的身影呼啸而过。 此地的河床深,又遍布砾石,水流湍急,不远处的瀑布砸下来时,疾风卷起水流,水中混着夺人性命的鱼群。 一旁蛰伏在暗处的人惊讶道:“他们疯了吗!这些怪物对血腥味格外敏感,而且它们能够顺着急流冲到岸上来将人卷进去!” 话音落下,汹涌的河流中便涌出一群人面鱼身的赤鱬鱼,它们聚集在一起,尾巴翻搅着河水,湍急的水流宛若一条条的白练朝着二人卷去。 沈竹漪抽出白鸿剑,紧贴着云笙的背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冰冷的河*水溅在云笙的脸上,她周身弥漫着一片冷雾,被水雾浸湿的刘海紧紧贴覆在额头上。 可是身后的人却体温滚烫。 云笙能听见他一声声沉闷有力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手掌灼热的温度。 瀑布之下水势磅礴,密密麻麻的赤鱬鱼顺着翻卷的河水游过来,有的甚至顺着水流飞跃起来,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云笙甚至能嗅到这些鱼群身上铁锈般冰冷的血腥气。 近距离看,它们生长着怪异的人脸,或哭或笑,有的体型格外大,齿缝里还夹杂着猩红的肉丝。 云笙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后,云笙被握住的手腕动了。 剑光疾起,流云断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白鸿剑在她手中铮鸣低吟。 剑尖的一点寒芒快到成了残影,缭乱反复的剑花落下,鱼群也同流水一般被斩断,飞溅的水流混着血液落在潭水中。 旁观的人纷纷变了脸色,看出沈竹漪的游刃有余和云笙的生疏,才难以置信道:“他们竟在利用这些鱼群练剑,简直是狂妄至极……” 薛一尘和穆柔锦亦面色难看地皱起眉。 对比起来,他们的如临大敌小心谨慎简直就是个笑话。 虽然看着像练剑,但二人亲密无间的举动,共执一把剑,时不时的附耳指点,倒更像是调情。 渐渐的,云笙开始熟练起来。 沈竹漪用膝盖轻碰云笙的腿,她便知道转向躲避,沈竹漪的指尖摩挲她的手腕,她便知道挥剑翻转。 数不清的赤鱬鱼尸身落入了水中,一片潭水染得深红。 每有破绽出现,沈竹漪腰间的蝴蝶刀便会将漏网之鱼劈杀。 而后他便会轻点云笙的手背,指出她方才的纰漏,教她如何掠剑走步。 赤鱬鱼显然也有一定的神智,它们越聚越多,竟在水面形成了一道庞大的漩涡,鱼群汇成一条咆哮着的龙头,顺着水流呼啸而来。 水面的疾风掠起二人的衣摆,瀑布奔流而下,恍若天上银河流转倒悬。 刹那间,云笙挣开沈竹漪的手,脚尖点过河中的石砾,执剑一跃而起,灵力汇在剑端,雪白的剑光像是一片清辉洒落在水面。 剑光所过之处,鱼群死伤无数。 云笙再度出剑,却差点被身后跃出的赤鱬鱼一口咬断脖颈。 沈竹漪手中的蝴蝶刀飞旋,将那条鱼劈成两半,飞身搂住了云笙的腰。 他用指腹抹去云笙脸颊沾染的血:“师姐,你下盘不稳,想要自己执剑,操之过急。” 云笙咬了咬牙,想要挣脱开他:“你别管我,我想要再自己试试。” 沈竹漪看出她的不服气,眼眸弯了弯,轻笑道:“有一剑诀,你可想看?” 云笙果然来了兴趣,转而看向他:“我想学。” 沈竹漪将剑一挽,背于身后,发带被瀑布下的狂风吹得舞动,立在高山清涧之下,尽显风流意气,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望向她:“师姐,不要眨眼。” 话音落下,便听铃声一动,少年的身形化作缥缈的剑影,所过之处,疾风划过水面,直冲那鱼群汇集的漩涡而去。 似星光,似闪电,但见剑影,不见人身,唯有“唰唰唰”的凌厉破空之音,和鲜血四处飞溅。 宛若这潭水中的游龙,剑下漫出漫天霜色。 数百道剑影落下,少年凌空立于瀑布之下,眼中一片清冷剑光,血雾弥漫中,数不清的赤鱬鱼尸身漂浮在水面上,漫天的金光闪闪的令牌自空中纷扬而落,稀里哗啦地在云笙面前堆砌了小山。 伴随着令牌的掉落,少年的声音也如飞珠溅玉,泠泠皎然:“师姐,此诀名为剑起星奔万里诛。” 虽远万里,必诛之。 云笙连令牌都忘了捡,只是怔怔望着他。 不敢想象,他的剑骨要是没有被夺走,会有多么厉害。 周围的人也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堆成小山般的令牌,眼红地都快要滴血了。 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直接将这里的赤鱬鱼全端了! 可是见过沈竹漪出手,就算那些人再眼馋,也不敢上来找麻烦,只得咬咬牙另寻他路。 很快,秋猎便到了时辰,王庭派人来清点各伍的令牌数量。 清点的人走上前:“昆仑宗,赵缨遥、韩玥、宋玺文……二百八十块令牌,目前暂居首位。” 一面走着,他一面通传,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空上的水镜便会出现相应的字。 他目光平静,直至走到一处小山前。 ……小山? 他瞳孔一震,这才发现面前的不是山,而是堆砌成山的令牌! 云笙从后边探出脑袋:“劳驾抬一下腿,你踩到我们的令牌了。” 清点的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半晌,他手中的算盘法器闪出一道光,很快便汇成了水镜上的文字。 他咽了口口水,颤声道:“金岚沈氏沈竹漪,蓬莱宗云笙,九百零九块令牌。” 听溪谷外的众人看着水镜上浮现的可怕的文字,纷纷陷入了沉默。 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两人所得来的令牌。 很快便有人发出质疑,于是,二人获取令牌的全部过程都被展现在了水镜上,众人从起初的狐疑到后来的心服口服,就连云笙在尹钰山面上画的王八都清晰无比。 被数千万人看着丢人,尹钰山气得眼前一黑,近乎要昏厥过去。 确认并无违反规则后,云笙二人便是第一轮比试的魁首。 第一轮比试淘汰了过半的人。 当夜,剩下的人入住了王庭的行宫,在行宫内休憩十日后,便将进行第二轮比试——长留山论剑。 剑术并不是云笙的强项,她这几日都虚心向沈竹漪请教,企图抱一下佛脚,不强求要拿什么名次,只要不被淘汰就好。 她在行宫内走动的时候,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谈论。 “你们听说了么?长留山论剑,太子殿下也要来,今日已从郢都动身了。” “太子殿下也要屈尊参与比试?我们比试不就是为了脱颖而出被人注意到,在王庭谋求个一官半职么,太子殿下这是何苦?”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次比试,最重要的便是长留山论剑。事关王庭白玉京剑主之位,除了通过第一轮试炼的人可参与,还有其他的名额分到王庭和那些世族大家,四海八荒有名的剑修都为此次比试而来,夺得魁首的人便会成为新一任白玉京剑主。” “白玉京剑主可是除三大宫主之外最为重要的,不问出身不问姓名,只求剑道魁首。上一任的剑主是帝姬的老师,亦是帝姬的心腹。帝姬也是凭此才有和太子抗衡的权利。若是太子或是太子的人成了新任剑主……王庭怕是要彻底变天了。” “我听闻太子早在十年前便得一剑骨,自此闭于深山不出,潜心练剑,此番出山,势必要掀起波涛啊!” 云笙的脚步一顿。 她在沈竹漪的回忆中见过这位太子,原来他们挖了沈竹漪的剑骨,是要给太子所用。 明明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忍不住为沈竹漪鸣不平。 削骨之痛,杀亲之仇。如何能忍? 这世道待他不公,换做是她,怕是也要搅个天翻地覆- 暮色四合,行宫内点起了灯。 沈竹漪一人在室内,桌前有一盏琉璃罩着的莲花灯。 灯影拂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张如雪如玉般的脸,却透着异样的绯红。 他垂眼看着腿间的异样。 在百花楼时中的药,在体内仍有残留,似乎又发作了。 那种闷痛又潮热的感觉,一阵阵传过来,他额间开始淌落汗水,腰腹间更是一片汗涔涔的,薄薄的衣衫贴覆着劲瘦的腰线。 沈竹漪在发觉这抹异样时,便选择去用冷水沐浴。 沐浴之后,稍稍好了些。 他端坐于案几前,执笔开始抄写剑法。 少年眉目如画,沾着水珠的面庞清隽干净,如谪仙般无欲无求,不染半点红尘之气,只是细看过去,便会发现桌案下的阴翳内,那衣摆撑起的轮廓,像是阴暗蛰伏的兽一般,隐藏着着狰狞可怖的欲-望。 云笙就在此时回了住处,刚推门便闻见了竹子的清香。 沈竹漪披着湿漉漉的发,正端坐于案前,执笔描摹,握着笔的那只手皮肉匀称,指骨修长,煞是好看。 云笙感到很奇怪。 近日来,他沐浴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虽是喜洁,但也不至于清晨傍晚,以至于有时候深夜,都要起来清洗吧。 云笙走近了,才看见他是在书折子上画着一招一式的剑法。 书折子上的小人和他一样扎着高马尾,提着剑,点、撩、劈、刺,身形和动作都绘制得格外清晰。 一旁做了格外详细的注解:灵力不足要剑随身走,上撩时作弓步,以灵力汇聚下盘。回剑横掠时,以灵力注入臂膀…… 他的字冷峻隽秀,密密麻麻的一行行。 他擅剑,这本像是三字经一般的剑法,自然是给她的。 云笙鼻子一酸。 方才她还在想着,若是沈竹漪和王庭翻脸,自己要如何逃脱…… 她呼吸一紧,心里无比酸涩和羞愧,痛恨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事实便是,他帮了她良多,她也受益良多。 她得帮他,力所能及地帮他。 云笙脑子一热,取来干燥的锦帕,垂眼道:“师弟,我给你擦头发吧。” 沈竹漪握笔的手似乎顿了片刻,而后安静地看向她,道:“不必,你离我远些。” 云笙迫切地想做些什么,自然没有听出他话语间的异样。 “那怎么行,不擦干会生病的。” 说着,她便走了过去。 少女的裙摆扫过他曳地的衣摆,他的衣摆跟随着她的脚步动了一下,牵扯到了腿间。 沈竹漪滚动了一下喉结,将喉间的轻吟压下去。 他再度将衣摆撩至身前,只是衣摆被他的手抓着,多出几缕凌乱的褶皱。 云笙用锦帕包裹住他的发尾,从发尾一点一点耐心地向上擦拭。 他的头发很顺滑也很干净,混着竹叶的清香,特别好闻。 不可避免地,云笙的手也会触碰到他的发丝。 像是触碰到了冰冷的露水,清清凉凉的。 他的发根有些硬,也有点扎手,但是额发处细碎的头发却格外柔软服帖,触碰的时候会轻轻缠绕在指尖。 云笙回忆起,自己年幼时,慕容知韫也曾给她擦过头发,还给她抚摩过头皮,那时的她枕在她的膝上,轻轻闭着眼,就这样陷入梦乡。 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云笙回忆着,也找到相同的穴位,轻轻用指尖按压起来。 在她柔软的指尖摩挲过他的头皮时,沈竹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种酥麻却又清晰的痒自尾椎泛起,他眼睫颤抖,手背上薄薄的皮肉紧绷起来,突显出分明的青筋,笔落下的墨点喷薄而出,濡湿也渗透了纸张。 云笙尚不自知,还要动作,却蓦地被他抓住了手。 和他冰冷的发丝不同,他握住她的手格外滚烫。 她错愕看下去,却发现他脖颈和耳根都是通红的,额间出了很多汗。 他的面色绯红,潋滟的桃花眼蒙着一层雾气,像是被春雨洗濯过,惊心动魄的美丽。 云笙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她连忙将手背贴向他的额间,惊呼道:“好烫。”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有一瞬的茫然。 云笙忽的想起来:“莫不是百花楼所中的情药?” 燕辞楹曾和她说过,中了这药,唯有交合可解,否则每隔数月,都要复发。 沈竹漪没有回答她,只是被她盯着,腹下的胀痛感又深了几分。明明起来之后,只要以冷水沐浴,持续一段时间后便会平复。 可是如今,她的气息萦绕在他周身,漫入他的口鼻,这种感觉便久久不能平复。 沈竹漪紧紧盯着她开合的唇,看起来格外柔软。 他的心口处掠过疼痛的震颤,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又有某种冲动。 想要将手指抵进去,感受这种温暖。想要抵住她。 云笙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她觉察到很明显的变化,眼神掠过他,登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也跟着心跳加速起来。 沈竹漪蓦地站起来,蹀躞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往屏风后的盥洗室走过去。 他再度将身子沉入木桶的冷水中,想要驱散那些异样。 冷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可是仍旧不行。 他的汗水顺着脊背滚入木桶中,他蹙着眉,咬着唇,如同忍耐着什么痛苦似的。 屏风之上,光影映照,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这木盆是云笙用以沐浴的,于他而言有些小,他坐进去,需要将长腿曲起来。 他整个上半身都露在外头,影子映照在屏风上。 云笙看见,他修长的五指攀附着木桶的边缘,似乎很用力,挺拔的脊背也跟着微微躬起,肩颈处的薄肌匀称流畅。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呼吸声反而更加紊乱了。 并不管用。 他从木桶出来,披上外衣,走出来时,带出一路水痕。 云笙看见他提起角落的剑,连忙问:“你去哪里?” 沈竹漪将湿淋淋的长发拢起,手背的青筋紧绷,克制道:“狩猎场。” 这种时候,只有杀戮才能平复。 身上伤口流血时的快-感,能够压过一切心神不定。 云笙并不赞同:“长留山论剑在即,你去狩猎场,若是被妖兽所伤了怎么办?” 他转过身,眼神攫住了她,步步朝她走近。 他浑身氤氲着花香的水汽,走动间,丝毫并不掩饰自己外露的锋芒:“那师姐说,我该如何做?” 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尤其是他身上锋芒直挺的剑,太过于显眼,随着走动而岿然出鞘。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看。 她的视线,隔着层层布料,他的呼吸越发乱了。 那把剑亦然感受她的目光,越发凌厉,气势庞然,直指着角落中的她。 云笙早就没有刚才劝阻时的底气,腿都吓软了,半晌,磕磕绊绊道:“要不,冷静冷静?” 他眼神平静,步步走近,膝盖挨着她的腿。 只消再往前一步,膝盖便会进到她的双膝之间。 被他抵着,云笙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很可能要死在高耸的剑锋之下。 她看着他额间的薄汗,轻轻伸手,安抚一般替他擦去。 他的身躯紧绷了一瞬。 很舒服。她的触碰让他感到格外的舒畅,是一种脊椎骨都发麻酥软的欢愉。 体内那种钝痛和焦热稍稍缓解了片刻。 可是还远远不够。 他攥紧她的手,躬下身,无意识地用侧脸去摩挲她的掌心,纤长柔软的睫毛垂下来,琉璃般清透的眼眸盯着她:“如何冷静,师姐教教我。” 他沾着水珠的发丝顺着衣襟没入她的心口,将她的衣物都弄湿了。 他像是身躯巍然的猛禽,收敛了爪牙和羽翼。 云笙心软了,去触碰他分明的下颌,突出的喉骨,悸痛的心脏。 云笙的手心贴在他熨烫的胸口,感受着他一声又一声,年轻有力的心跳。 云笙的心也跟着怦怦狂跳起来。 室内未免过热了,她感觉自己快要化作一滩水。 她的手也不知该要往哪里放。 他身上的肌肉紧实,像是石砾一般坚硬,硌得她的手生疼- 云笙怔怔地看着沈竹漪。 即便是这时,他也是格外好看的,垂落的乌发上光泽流转,像是一团松烟墨,眼睫浓黑,眉骨高耸。 他的身上亦有香气,不像是香膏,更像是从骨血中透出的一种香。 和头发上清冽的竹香不同,更像是某种甜腻的花香,格外浓稠迷幻,像是雨雾般笼罩了她。 令云笙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更像是在梦中。 见他状况不对,云笙想要扶住他,便只得用双手去环住他腰上的蹀躞。 却在慌乱之间,不慎触碰到了昂扬的剑锋。 一触即离。 第57章 第57章 沈竹漪的身子重重一颤,整个人栽过来,下颌枕在她的肩颈处,近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此刻的他,被汗水濡湿,骨节都透着靡红,似乎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抗的模样。 云笙自然撑不住,她快走几步,想扶他去桌边歇息。 跌跌撞撞的,她的裙摆被桌角牵扯到,撕裂开一道口子。 一截雪白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 云笙顾不及心疼裙子,转眼对上沈竹漪的视线。 他盯着她的小腿,视线令她毛骨悚然。 他伸出手,在快要触碰到她脚腕之时,却蓦地收回手,只是捡起了地上那一截断裂的裙摆。 下一瞬,他抽出腰间的蝴蝶刀,一刀划在了手腕上。 红色的血顺着苍白的手腕的滴落,他终是清醒了片刻,撑起身子,朝着外头走去。 云笙想要追出去,被他袖间的傀儡线捆在了书桌上。 她只得蹙眉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腕间尚有鲜血滴落,像是一路旖旎蜿蜒的红梅。 那修长的五指中,牢牢攥紧留有她气息的裙摆。 夜风拂过桌上那本剑谱,哗啦啦得响。 每一页中,都是不同的持剑的姿势。 云笙一面看着剑谱,一面等他回来。 毕竟她手上还缠着他的傀儡丝,他不回来,她也难解开。 过去了很久,沈竹漪始终没有回来。 云笙没撑住,趴在桌上小憩起来。 她一直回想着方才二人的事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很快便梦到沈竹漪按照剑谱教她练剑。 剑谱上头一字一句写的很清楚:大拇指和食指控制剑尖,小指压着剑柄,或是手掌顶住剑柄,与剑柄之间严丝合缝。 云笙盯着他身上的那把剑,鬼使神差地,云笙按照剑谱上所说的那般做了。 室内过于暖和了,二人身上都覆着一层薄汗。 花香味便更加浓稠了。 他眉间的汗水滚落下来,一颗一颗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云笙被烫得抖了一下。 在她欲要收回手的时候,他攥住了她的手。 他乌黑水润的眼眸看着她,柔软的长睫如蝶翼一般,漂亮而又脆弱。 他温声道:“师姐,教教我罢。” 云笙没来得及抽回手。 他包裹着她的手,掌心处的热意融化在她的肌肤上。 而后,他引着她握住了那把蓄势待发的剑。 他闷哼一声:“我做得可对?师姐?” 云笙的目光移向剑谱。 这是正握的姿势。拇指屈压,其余四指并拢。 下一步是双手持剑,右手握剑柄,左手轻扶剑首。 腕骨灵活转动间,能很好地掌控住。 剑柄处的狰狞的纹路摩挲着她的手心,那炙热的温度,让她掌心都泛起一片红。 持剑时,他滚烫的身躯紧贴着她,她能明显感受到,在她动作时,他也会跟着轻颤。 他唇角沾染的水珠落下来,是温热的,落进她的衣襟里,他呼吸的有些急促,低低的声音恍若天上仙乐,又像是幻妖惑人心智。 二人都生疏不已,长剑在她手中铮鸣,难以掌控。 云笙看得快要昏厥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云笙明显都握不住剑了,才见剑吐白虹,气势磅礴。 沈竹漪将头埋入她的颈间,背脊宛若一张紧绷的弓弦,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 “师姐,当真教得很好。”他嗓音低靡,像是春夜里的一场雨,浸润她的掌心。 这声音听得云笙头皮发麻,云笙抖若筛糠,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他被她的模样取悦到,眷恋而又痴迷用鼻尖轻蹭着她的颈侧,深深嗅着她的气息,神情格外愉悦。 沈竹漪捧着她的手,看着她泛红的掌心,缓缓将其递到唇边。 他开始亲吻她的掌心,细细□□着她掌心磨损的地方。 不止是亲吻,甚至是舔舐,舔舐上头他留下的气息。 他一根一根手指吻过去,舌尖卷过她的指缝。 那种酥麻的感觉侵袭而来,云笙受不了了,下意识将掌心挥向了他的脸。 力道并不重,却因他的肤色过于苍白,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指痕。 他玉白的脸上染上薄红,像是被蹂-躏后的痕迹。 云笙一顿,她的手还没从他脸上移开,食指尚贴在他的唇侧。 他偏过头,呼吸明显加重了些,轻轻咬住了那根食指。 他红唇衔着她的食指,温热的舌缠着她的指腹。 琉璃罩下光影明灭,温热的烛油顺着红烛垂落。 云笙只觉被他含着的指尖也像是被这滚烫的烛泪包裹似的。 他柔韧的长睫,外翘的眼尾,抬眼时,朝她瞥来的那一眼。 唇红齿白,在朦胧的灯火中,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还要继续么?”他缓缓开口,“师姐。” 这一声叫得云笙一个激灵,她猛地惊醒。 这才明白,方才的只是一场梦。 转眼之间,她对上了一双乌黑的双眸。 沈竹漪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定定看着她。 他浑身冒着冰冷的气息,发丝上的水汽尚未干,面色看起来冷静了很多。 云笙怔怔看着他:“你好些了么?” 沈竹漪不置可否,似乎对这种事格外忌讳。 他只是将眼神转向剑谱:“你可有不懂的地方?” 云笙点了点头。 而后,沈竹漪自然而然地俯下身,他握住了她的手,用那只手去执笔。 他的指骨冰冷,触碰上来的时候,云笙的手隐隐发麻。 她任由他握着,在剑谱上继续写着剑法上的小注。 毛笔沾着墨水洇湿了纸张,留下湿漉漉的墨痕。 他靡丽的声线在她耳侧响起。 腕骨放松,以小指、无名指、中指发力……五指卷握成螺状,双手握住。 云笙不知想起了什么,指尖开始颤抖。 在她眼里,剑谱上的字开始扭曲,变了形状。 她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琉璃罩下的莲花灯徐徐转动,照拂在他的脸上,是婆娑的花影,在眨眼的那一瞬,又像是阎府的妖魔一闪而过。 他的眼眸乌黑,仿佛能吞没一切光亮。 她浑身都是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衣物黏-腻地贴覆在身上。 沈竹漪觉察到她的异常,转眼冷静地盯着她:“你很热么?” 云笙的手腕一抖,手中的笔忽的掉落下去。 她顺着笔掉落的地方,看见他袖口的角落中,有一角鲜亮的颜色。 这是……她被撕下来的那一截裙摆? 云笙的脑袋空白了一瞬,她的思绪尚未清醒,便将那一角裙摆的布料从他袖中抽了出来。 裙摆有些凌乱,濡湿了一小块,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什么。 透着浅淡的石楠花香味。 她的掌心,恰好附着在那一块洇湿的地方。 云笙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裙角,刚想凑过去仔细看。 忽的,她的手腕上一紧。 她转眼看过去,对上一双乌黑的双眸,少年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晦涩,将那一截断裂的裙摆很快便夺了回来。 云笙有些怔愣:“你拿这块破布做什么?”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道:“明日给你买新裙子。” 说完,他起身,接过一盆水,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替她擦拭起来。 温热的水流自她的指缝间流过,水面的花瓣打着旋儿。 他将她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连带着掌心。 她没忍住,用手舀水朝他泼过去。 “你干嘛,只是沾了点墨迹,弄痛我了。” 他不躲不避,眼角眉梢处沾上了水泽,面庞格外隽秀干净。 待到他彻底洗干净,才转身将水倒掉。 直至云笙再也看不见时,他才将手心揉皱的那一截裙摆缓缓展开,他低低嗅着裙摆上她与他交织的气息,将那一截布料藏进了衣襟更深的阴影中- 云笙再也不敢找沈竹漪教她练剑。 余下十日,她都靠自己的摸索勉强度日。 很快便到了长留山论剑的日子。 长留山高耸入云,乳白色的雾霭中峰峦叠嶂,山脚处云雾弥漫,隐隐可见其后广袤的山川轮廓。 三宗之主早已在山脚处等待,而在山上的栈道处,立着上一任的白玉京剑主,再往上,是仪态端庄的帝姬和负手而立的太子。 云笙与一众论剑者仰望着他们,静静等待着论剑的开始。 云笙并未同真正的剑修交手,率先与她比试的是崔家的人。 崔家虽与沈家并名,但崔家之人擅器,擅剑者并不多,她运气好便遇到了器修,仗着有沈竹漪的指点,险胜了下来。 余下的几日中,云笙接连战胜了三人,其中一个还是靠着王庭关系塞进来的酒囊饭袋,云笙赢得格外轻松。 此时的排名已然够她进入下一轮比试,她一直悬着的心也就此放下了。 今日便是长留山论剑的最后一日,她照惯例去抽签。 而就在这时,她的好运气用完了,她抽到的木签上刻着三字:姬承曦。 四海八荒之内,唯有王室一族姓姬。 姬承曦,乃是王庭太子的本名。 云笙心中重重一跳。 赵缨遥特意找到她,难掩忧虑愤恨:“云笙,你要小心。太子身负剑骨,剑术了得,下手也不知轻重,我有同门已然败在他剑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肉,已经回宗医治,怕是不能参与下一轮的试炼了。” 第58章 第58章 云笙有些担忧地擦拭起剑,余光中瞥见一人的身影。 是沈竹漪。 他一身雪白缥缈的长袍,走动时衣袂飘飘,蹀躞系着劲瘦的腰线,紧实有力的双腿包裹在长靴中。 一阵风拂过,垂在他颈侧的长生辫发出清脆的铃声。 听见这声音,云笙的莫名开始浑身发烫。 她回忆起,在那个荒唐的梦中,他颤抖时,辫子上的银铃也是这般响个不停。 她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下移,落在他握着剑的手上,顺着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描绘,根根分明极具张力,而她知道,另一处的会更加狰狞。他皮肤白,所以也是粉色的。她始终忘不了,他面上那介于痛苦与欢愉之间的神情。 少年的身躯紧绷时,每一块肌肉都鼓噪,有一种极强地压迫感,他的神情也不似现在这般冷清,而是格外压抑地在她耳边吐露的隐忍滚烫的气息。 她满面通红,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登时感到手心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沈竹漪走到她的身前,将腰侧的白鸿剑抽出,只见桃红色的剑穗一晃,那把剑便落在了她怀里。 云笙吓得一个激灵,毕竟她的脑子里全是另一把剑,差点连白鸿剑都没握稳。 她抱着白鸿剑,心虚地看向他:“你、你把你的剑给我作甚?” 沈竹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下一场比试,你用它。” “为何?” 沈竹漪垂下眼:“必要时刻,它会护你周全。” 云笙摇摇头:“不行。” 她仰起脸道:“你是最有希望的,我不能用你的佩剑。万一你换了剑,发挥失常了怎么办?” 沈竹漪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轻扬了一下眉梢:“对付这些人,我不用剑亦可。师姐何需挂心?” 云笙哑然。 说的……好像也对。 她真该担心的似乎是她自己。 她远远望着沈竹漪登上了论剑台之一,抱着剑没再开口,静静嗅着桃红色的剑穗上的竹香,直到听见论剑台的长老唤出自己的名字。 “蓬莱宗,云笙。” 云笙的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事关太子,自然引得众人关注。 她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登上了论剑台,对面立着一位腰细黄金犀角带的青年,正是太子姬承曦。 他正悠然自得地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水,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笙登上论剑台。 姬承曦显然已经是此论剑台的擂主,自从他登上这论剑台就没下去过,和他比试的人全都惨败,就连崔家的少主也不例外,以至于这论剑台上全是鲜血。 和沈竹漪不同,姬承曦如今的模样和幻境内相差不多。 姬承曦打量她一眼,讥讪道:“你便是我那胞妹送羽扇信物之人?真是可笑,她去蓬莱宗大闹一通,就是为了笼络你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 云笙知道这狗太子的秉性,垂眼道:“殿下此言差矣。帝姬殿下不惜亲自动身去往蓬莱,是为严查禁药,庇护四海八荒免受奸邪所害。连我这种弱小之人都能得帝姬垂帘关怀,可见帝姬体恤民情,深仁厚泽。” 她一面说着,一面暗暗惊叹,帝姬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这狗太子的监视之中。 云雾缭绕的观剑台中,定远王冲帝姬眨了眨眼,满面欣慰:“这丫头倒是喜欢你,是个知恩图报的,连太子都敢呛。” 帝姬却摇了摇头:“我不该给她信物的,只会让她引火上身。” 果然,论剑台上的姬承曦变了脸色,摸向腰间的剑:“倒是能说会道。” 转眼间,便听一声脆响,太子便拔剑袭来,眼中闪着骇人的光:“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能耐。” 云笙手中的白鸿剑出鞘,她右手持剑,并未选择和他正面对抗,而是借着剑尖避开锋芒,朝着另一侧躲闪而去。 姬承曦扑了个空,转头时面色阴沉:“怎么,只会躲么?” 云笙感觉到*手中的白鸿剑生气了。 于是她也不打算忍了。她脑中涌现沈竹漪剑谱中的批注,心中也越发沉稳。 只见刺眼的剑芒飞至,少女的裙裾翩然,手中的白鸿剑倾泻一片霜色,只余一片冷然残影。 “叮——”剑锋相交时,姬承曦和云笙四目相对,唯见少女被剑身寒芒照亮的双眸。 姬承曦心中一怔,迅速反击,二人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各自退回一角。 姬承曦面上明显挂不住了,他的攻势越发迅猛,可谁知云笙看似柔弱,却身若蒲草,坚韧如丝,她的剑势和身法都格外诡谲冷凝,不似她本人之风。 一时半会,姬承曦还真拿她没办法。 眼见论剑台下的众人都开始议论纷纷,显然这少女并非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能同姬承曦分庭抗礼,着实令人有些吃惊。 “我听说……这个叫云笙的姑娘,前些年还是灵根受损的废人,短短数月不见,便已然这般厉害了。” “不止呢,她并非剑修,而是符修。在秋猎的水镜中,我亲眼瞧见她能以符为阵呢!蓬莱宗当真是人才辈出啊。” “这般说,若是并非论剑,而是单纯的比试,太子殿下岂不是要输给她了?” 听到这些议论,姬承曦彻底怒了,指腹拂过剑端,冲着云笙冷笑:“能让本宫用到它,也算是你有本事。” 话音落下,云笙明显感觉到太子身上的气势变了。 他周身都泛起金色的光晕,但见剑气横生,游龙之势自他体内吟啸而出。 只是闪神之间,他便到了云笙身前,手中的龙泉宝剑如雷霆骤雨般落下。 “是剑骨!太子殿下身负剑骨,手握龙泉宝剑,何人敢与争锋啊!” “王庭得此明主,荡平魔域也不在话下了。” 云笙的眼睛都快要跟不上,只得以白鸿剑抵挡,她步步后退,在这极强的剑威之下,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在勉强接下最后一剑时,她腿一弯,俯身吐出一口血来。 云笙垂下眼,头晕目眩地盯着那摊血迹,才发觉自己握剑的手已经不能动弹了。 短短时间内,姬承曦便像是换了个人。 得天独厚,金玉为骨,原来这便是千年出一,令人趋之若鹜的剑骨。 她抬眼看向姬承曦,咽下喉中的腥甜。 原来这便是他们从沈竹漪那里偷来的东西。 姬承曦蹙起眉。 云笙的目光平静,可撞进这般明亮的眼眸,恍若她早就看透了一切,审视着他皮囊之下的真相。 姬承曦心中又惊又怒,再次提剑,已是下了死手。 但见千钧剑势冲云笙头顶落下,而一道剑光乍现—— 白鸿剑径直飞出,雪白如霜的剑身挡在了云笙身前,桃红色的剑穗在疾风中翻飞。 那道剑意消散,云笙被余威波及,落下了论剑台。 她稳住身形,猛地抬眸,只听“咔嚓”一声——剑身如水般的白鸿剑在她眼前,断成了两截。 云笙整个人都僵住了。 姬承曦似乎也没想到竟让她逃过一劫,神情不甘,却又无法再出手。 论剑台长老宣布姬承曦获胜时,云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断成两截的白鸿剑。 她慌乱地去捡起断剑,却蓦地被人握住了手,而后拥了个满怀。 竹叶的清香充斥鼻尖,她抬起眸,看见沈竹漪,鼻尖泛起一阵酸意,眼泪这才后知后觉地落了下来:“对不起。” 她哑声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我不该用你的剑的,我护不住它。” 沈竹漪以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它护住师姐便够了。” 云笙近乎咬破了唇瓣。 她心疼的握住断剑,默念道,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匠人修复你。 哪怕用光所有的积蓄,也在所不惜。 只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云笙志不在此,只要能有资格进入下一轮试炼便行了。 可是她看过沈竹漪的回忆,知道他自小习剑,这场论剑于他而言非同小可。 他是很厉害,没有本命剑亦能打败许多人,可是,若是对上身负剑骨的姬承曦呢? 本命剑于剑修而言极为重要,并非普通的剑便能替代,沈竹漪很可能会因此与魁首失之交臂。 想到这里,云笙仰头看向他,内疚的眼泪不断地落下,喉间也像是被堵住了般格外晦涩:“小师弟,我不想让你输。” 生平第一次,她不甘心。 凭什么烧杀抢掠者摇身一变,就能风光无限,誉满天下,而承受了灭门之灾削骨之痛的人,还要背负一身骂名? 只因他们大权在握,高高在上,就能将一切真相轻易抹去么? 正是因为她也经历过这种诬陷,知道其中酸涩委屈,所以她才更不想让他输。 那种卑鄙小人,不配成为白玉京剑主。 沈竹漪道:“那我便不会输。” 云笙一怔。 沈竹漪乌黑的眼眸看着她,口吻极为平静:“即使没有本命剑,我亦会是这长留山的论剑魁首,郢都白玉京唯一的剑主。”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挽于耳后,指尖汇集灵力,萦绕她周身抚平所有伤痛。 “师姐只需看着。”他拾起断掉的白鸿剑,眼尾流露出冷冽寒霜:“看着我用这把断剑,杀回去。” 此时此刻,他在乎的并非输赢。 灵契上白纸黑字,一笔笔写的格外清楚—— 伤害云笙的人,都得死- 很快便入了夜,星沉月落,依稀可见山脊绵延起伏。 王庭的宫婢在长留山的亭台楼阁处点了宫灯,远远望去山峦处嵌灯如星,夜火流光。 论剑台矗立在朦胧的山雾中,葳蕤夜色下的草木温润,萤火纷飞。 论剑已然进入尾声,可前来观战的人却只多不少,近乎盈满了山脚。 论剑台迎来最后一战,选在最高的碧霄台上来决出谁为魁首。 太子祭出剑骨,势如破竹,所有与他交战的人都败在其剑下。 在他看来,这白玉京剑主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自此以后,他那不自量力的妹妹便再无与他抗衡之力。 姬承曦垂眼看着碧霄台下人头攒动,众生匍匐于脚下的感觉令他格外沉醉。 抽签的长老将木签予以过目后,扬声道:“最后一位,金岚沈氏,沈竹漪。” 沈嵘忧心忡忡找到沈竹漪。 倒不是因为关心他,而是沈家虽未参与郢都的党派之争,但却万万得罪不起其中的任何一方。 “太子殿下对白玉京剑主之位势在必得,你可万万不要去与殿下争,他身负剑骨,你争也争不过,走个过场快点儿认输便好,这样也算送殿下一个人情。” 清冷的月光下,沈竹漪立在那里,霞姿月韵,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擦拭着手中的白鸿剑。 林间的风灯飘摇,光影交错,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的眼底,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步步走上了碧霄台。 台下一直忙着恭维太子的人这才注意到:“这沈氏的少主怎么持了一把断剑?” “有点眼熟……这不是之前蓬莱宗云笙用的剑么?” “沈氏财力雄厚,不会一把完好无损的宝剑都拿不出来吧。” 和台下那些贻笑大方的人不同,居于观剑台上的广阳宫宫主蓦地蹙起了眉。 秦慕寒冲身旁的侍卫呵斥道:“我让你将参与论剑之人的底细一一调查清楚,叫你不择手段也要将一切不受控的因素铲除,为何还有掌控之外的人登上了碧霄台?” 他身旁的侍卫面色有些惨白:“属下尽力了,只是此人身后有帝姬,纵使属下想找借口剥夺他的论剑资格,都被帝姬使手段一一回绝了。” 秦慕寒的目光刺向远处的帝姬,而帝姬似乎有所觉察,端起酒樽,冲他得体一笑。 秦慕寒捏碎了手中的酒樽,目光阴冷:“区区女流之辈,也妄图争权夺利。” 侍卫连忙道:“宫主放宽心,太子殿下早已适应剑骨,剑骨之威无人可敌,这白玉京的掌权必是我们的。” 碧霄台上的姬承曦同样注意到了沈竹漪手中的白鸿剑。 他嗤之以鼻:“本宫允你自本宫的宝库中挑选一把新的剑,以免用这断剑输了,倒叫旁人说本宫胜之不武。” 夜风拂过,花树摇曳。漫山的灯火映照着碧霄台上的风景。 沈竹漪眼底笑意翩动,轻轻吐出二字:“足矣。” 太子蹙起眉:“你说什么?” “赢你,足矣。” 太子蓦地沉了脸色,拔出龙泉宝剑:“哼,痴人说梦!那便休怪本宫剑下无情。” 而尚未等他动作,对面的人拔剑更快。 只听一声剑鞘擦过蹀躞金扣的脆响,沈竹漪的身形一闪,便如凌冽狂风掠过来,他单手持剑,一身白袍于月光下纷飞,风声自袍角而过猎猎作响,剑芒若寒光乍现。 他面上温润的笑意早已褪去,手中的断剑流泻出清亮的光,剑身映照出他狭长的双眸,比剑刃的粼光还要冷。 一剑剑接踵而至,快得近乎化为残影,唯有清脆错乱的铃声响彻在碧霄台上,剑风所及之处,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剑痕。 他的一招一式没有任何的多余与花哨,更没留防守的余地,全是明晃晃的杀意,直奔要害之处而去。 姬承曦面色瞬时凝重了几分,他凭借剑骨见招拆招,定睛想去看对方的破绽。 可沈竹漪的影子像是融入缥缈的月光中,阴冷无形,随身耳动的铃声更让姬承曦心跳如雷。 再度落下时,只听刀剑相交之音—— 姬承曦横剑挡在身前。 再慢一步,那柄断剑就会划过他的脖颈。 而落下的攻势并未停歇,反而越发凶猛。 剑气纵横间,姬承曦才捕捉到沈竹漪的目光。 和来势汹汹的剑气不同,他的目光非常的平静,冷静寂芜到令人毛骨悚然。 姬承曦心中一跳,猝不及防的,他的心口下方,连着脊骨处开始发热。 是剑骨! 剑骨竟然在嗡鸣,仿佛感召到什么,竟有要挣脱出他血肉的趋势。 怎会如此,剑骨已然为他所用数年……怎会此时出了状况! 而显然剑骨的失控,让他开始落入下风。 只见冷冽的剑气汇聚在那柄断剑之上,白日焰火般的剑光般飒沓而至。 “噗嗤——” 姬承曦茫然垂下眼,他右臂处的衣袍不知何时被划开,血水喷溅出来。 那柄断剑像是浸了寒霜,令他浑身战栗。 他步步后退,可是很快地,左臂、大腿、小腿,甚至肋骨小腹处,都涌现出血痕,一朵朵血花将他的袍角染红,在诡谲的夜色中殷红刺目。 失血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可是这种久违的无能为力的感觉,才让他更加绝望。 他仰起头,看着万千剑意恍若游丝般落下,欲要将他绞杀。 那少年白衣如皑皑落雪,剑意峥嵘,他凌空而起,衣袂翩飞,身后映着一轮硕大的明月,万山的灯火绵延,像是银河倒悬。 他踏着月色清霜,提剑而来,垂下的眼神不带任何温度,犹如谪仙降世。 姬承曦猛地睁大了眼,浑身如坠冰窖。 这一瞬少年的身影,和十年前的一幕猛然重叠。 ——十年前,瑶华学宫的十里桃林,灿烂的粉霞之中,那少年立于剑上,红衣夺目,意气风发。 “那你便记好了,我名沈霁,琴川沈氏的沈,光风霁月的霁。” “十年之内会是王庭白玉京剑主,青云榜的榜首。” “届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明明二人的容貌不同,剑法各异,可在此时此刻,却让他有着相同的心悸感—— 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得天独厚,惊才绝艳,哪怕他有了剑骨,有了龙泉宝剑,享用天材异宝整整十年,他们之间也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摸不到他的半片衣角。 “哐当”一声,姬承曦手中的龙泉剑掉落在地,他满头大汗,头晕目眩。 待到视线清晰地时候,那把断剑早已到了眼前。 ——这一剑,刺向的是姬承曦的项上人头。 第59章 第59章 “够了!” 眼见这一剑要让姬承曦命丧当场,观剑台上的秦慕寒猛地站起来,立刻挥出一掌。 “轰——” 那一掌及时落下,将剑锋打歪。 而姬承曦被余威波及,如同破布一般从碧霄台的六十六层台阶上滚落。 秦慕寒藏在广袖中的手青筋暴起,心口也明显起伏,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姬承曦,认输。” 姬承曦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满眼不甘:“老师……” 他们为此番论剑付出良多,与剑骨磨合了数年,打点关系的灵石便堆成了小山,就是为了这白玉京剑主之位,怎能轻易为他人做嫁衣……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秦慕寒面若冰霜,沉声道:“你技不如人,认输。” 姬承曦咬紧牙关,气血涌至头顶,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承认此话,近乎等于将他凌迟示众。 他近乎气到落泪昏厥,却仍攥紧了拳头,像是用尽浑身力气才吐出一句:“我认输。” 这一切发生的过快又过于荒唐,便连碧霄台负责评审的长老都迟迟未反应过来。 直至帝姬缓缓起身:“胜负已分,恭迎白玉京迎来新任剑主。” 一直吊着口气的云笙这才缓缓闭上了眼。 沈嵘面上再无笑意,吓得浑身颤抖,若不是身旁的沈夫人扶着,都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碧霄台下齐刷刷跪了一片:“恭迎剑主。” 沈竹漪缓缓落在碧霄台上,并无半点喜悦之情,手中的断剑尚在淌着血,他的目光落向被宫人用载舆抬走的姬承曦,眼中的杀意分毫不减。 而后,他若有所觉,侧过身,隔着跪拜的人群,与观剑台上的秦慕寒远远对视。 二人目光相接时,便是一片刀光剑影- 白玉京迎来新一任的剑主,按照惯例,天上白玉京将掌灯宴庆,举行剑主交接仪式。 只是王庭内不少人进言,临近先帝和先皇后的忌日,白玉京要用以祈祷冥福,交接仪式应当推迟。 此番进言获得以广阳宫为首的多方支持,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子一方势力在有意耽搁时间。 帝姬也为此事愁心,四处奔波,最后不得已亲自找到了沈竹漪。 谁料沈竹漪倒是格外平静,他只提出一个要求—— 交接仪式可以推迟,但该在白玉京举行整整一日的庆晏必不可少,由他来定时日,全权操办。 此话传出去,太子党的人纷纷放宽了心,原以为这沈竹漪是个剑术了得的厉害角色,却没想到不分轻重。 到底是头脑简单贪慕虚荣热闹的年轻人,那便不足为惧。 云笙也感到奇怪,她是最了解沈竹漪的人,自然知道于他而言,权势和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为何他执意要办庆晏? 只是云笙没有机会当面问他。 作为下一任的剑主,沈竹漪确有太多的事情要了解和处理,无论是去剑阁了解,还是去与上一任剑主会面。 往后数日,她只隔着人群远远瞥见过他的侧脸,被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攀龙附凤之人太多,想要见上他一面实属不易。 这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簪花大会上远远一瞥的时候。 他站在光里,她处在芸芸众生间,那些分隔的人流恍若楚河汉界,是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云笙走回去,向行宫内的侍女开始打听何处有藏书。 这次试炼后,她又有一些新的想法,想用在符箓上。 寻了一圈无果,她失落回到住处时,定睛一看,才发现桌上摆放着一本孤本符书,和一包糕点。 云笙有些惊喜,追出去时,只看见一道黑影。 她叫了声“师弟”后,发现对方的身形并不相似。 她后知后觉,这是沈竹漪的暗卫。 东西是他的暗卫送来的。 对方身上尚有血腥气,面容隐没在恶鬼的獠牙面具后,只是沉默地向她行了个拱手礼,便消失在黑暗中。 云笙怔怔地立在原地。 而后,她耸了耸肩,走到桌边坐下,捧起符书开始读起来。 有了符书,时光便飞逝而过,很快便到了十月二十二日,白玉京举办宴会这一日。 此消息一出,近乎是天下皆知。 白玉京坐落在郢都背靠的不周山山巅,地处中央,又高耸入云峥嵘崔巍,但凡掌灯,便如天上高挂的明月星辰一般为天下所见,绚烂夺目。 这被天下万民视为吉兆,前朝便有百国朝拜白玉京的盛世景象。 能被邀入白玉京参与宴庆都是的都是世家王庭贵族,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此次白玉京宴会,作为蓬莱宗主的尹禾渊都没有受到邀请,更别说蓬莱宗的其他人。 云笙也自知,她是没有资格的。 十月二十二日。 云笙总觉得这个日子有些熟悉,可她却记不起有什么特殊,以至于沈竹漪钦定必须是这日。 到了这日傍晚,云笙照例在进食后,来到行宫内的一处庭院。 此地开阔,视线无阻,看月亮是最清楚的,她便选在这里画符。 云笙在研墨的时候常常失神,时不时会望向不周山的方向。 很快的,不周山山巅处有一点亮光闪烁,很快的,整座山开始此起彼伏地亮起灯来,像是暗夜中的星河。 在白玉京点的灯和鲛人灯的材质类似,可千年不灭,传光万里。 数以万计的灯落下来,漂浮在云层中,顺着风飞向五湖四海,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望见那一缕缕的光芒。 此时此刻,云笙和许多人一样,仰头望着头顶皓月繁星般的灯火,满目惊艳。 片刻后,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怎么,他沈竹漪自己在白玉京享清福,把你落在这里了?” 云笙转过头,看见缠着绷带的尹钰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的墨迹还没消干净。 其后而来的薛一尘用剑柄狠狠敲了一下尹钰山的头,望向云笙道:“师妹,今日白玉京宴庆,我知你孤身一人,便提了酒与你同饮。” 云笙变了脸色,迅速收拾东西,起身便告辞:“不必了,我不胜酒力。” 尹钰山见她如避洪水猛兽般,心中一阵刺痛,语气更为不甘:“云笙,你看不清谁才是真心待你的么?” “沈竹漪那小子一朝得道,把你忘了干净,自己逍遥快活,他若真对你好,怎会不想方设法请你去赴宴?你醒醒吧。” 云笙道:“他待我如何,与我不想见到你有关系么?” 尹钰山一噎,还欲要辩驳,忽然注意到远处天际,一盏盏灯飘了过来。 他纳闷道:“这些灯怎地飘得如此之快?难道用灵力加持了?” 尹钰山接了一盏灯,这才发现和一般用以祈福的灯不同,不仅灯油是鲛油,灯面的材质格外透光轻薄,显得皎洁清莹,就样式也不一样。 穆柔锦惊诧道:“你们瞧这灯彩,嵌在上边的画屏上绘有仙鹤和百岁兰,都有‘长命百岁,岁岁无忧’之意。” “这并不是宫灯,而是贺岁灯。” 她目露疑惑:“今日难道是谁的生辰么?” 云笙也接过了一盏,她发现这灯触及温润,放在手中也格外舒服,除了画屏上的仙鹤与百岁兰,在转动之间,还会变幻出其他的画面。 云笙转动至一面,上头并无绘彩,只有一行墨字: 【吾之皎皎,如满月之恒,千秋万岁,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这些灯笼上,竟都有一模一样的墨迹,就像是人一笔一划写上去的一样。 尹钰山也同时将另一盏灯笼转到了这一面,他也看到了这行墨字,恍惚间道:“皎皎?谁是……” 他突然一噎,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云笙。 他记得,幼时在后山玩乐之时,云笙为了保护他摔了一跤。 云笙胸前长命锁滚落下来,他捡起来,发现上头刻着的两个小字。 那时尚不怎么识字的他磕磕绊绊读出来:“白交?” 小小的云笙爬起来,盯着膝盖上的血痕和灰尘,低声道:“是皎皎。” “教我画符的慕容师父说了,是皎皎云间月的皎皎。” 回忆起一切的尹钰山近乎瞠目结舌。 半晌,他才看向云笙,极为艰难晦涩地开口:“皎皎是你的小字?今日……是你的生辰?” 此话一出,穆柔锦和薛一尘都愣在了原地。 自出生以来,云笙便没有庆祝过生辰,无人知道她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也没有人会在意这种小事情。 久而久之,云笙自己也忘了,又或者是怕会失落难过,所以刻意地选择去遗忘。 云笙捧着那枚贺岁灯的手都在颤抖。 难怪会如此熟悉,十月二十二日,是她的生辰。 糊涂……当真是糊涂。 她怎么能因为旁人的忽视,以至于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呢? 她抬头,望着漫天流光溢彩的贺岁灯,从冗长的夜色中落下,飘向行宫内的各个角落。 眼眸中倒映着一片灯火通明,原来这成千上万盏自白玉京而落的贺岁灯,都是给她的。 其余的三人都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一声鹤鸣划破夜色,远处天际飞来一行羽翼如霜的白鹤,背上立着白衣飘飘的仙侍。 为首丹顶的白鹤翩然落在行宫的乌檐上,只见一位少年跃下,脚踩屋檐上的小青瓦。 夜风惊扰飞檐斗拱下的花鸟铃,清悦的铃声响起。 少年身后映着漫天灯火,朝着飞檐下的云笙伸出手:“师姐,过来。” 冷白的指尖在灯光下像是一捧雪,煞是好看。 云笙没有片刻犹豫,朝着他的方向小跑而去。 她越跑越快,裙摆飞扬,就连耳边的点翠坠子也跟着晃。 少女白葱似的指尖提着裙裾,像是一阵风同薛一尘三人擦肩而过,只有跑过时掀起的那阵馥郁的花香,残留在他们鼻尖。 她轻盈地跃起,被沈竹漪一手捞住腰身,接了个满怀。 提着绛纱灯的白衣仙侍低眉敛目,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沈竹漪一眼也没多看剩下三人,转头吹了一声口哨。 只闻一声高亢清亮的鹤唳,白鹤扬长而去。 薛一尘望着白鹤在灯火中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酒一点点被夜风凉透- 云笙的手埋在白鹤背部柔软的毛发中,高空清爽的夜风拂过面庞,钻进她的衣襟。 她垂眼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感觉此时此刻,一切都格外不真实。 “我是在做梦么?”她喃喃道。 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将外衣剥了,冰冷的指腹摩挲过云笙的唇瓣。 一下便将这样东西塞进了云笙的口中。 云笙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香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 是一颗糖。 他歪过头,好暇以整地盯着她看:“什么味的?” 云笙忍不住用后牙槽用力嚼了一下,有一点点粘牙,但那种甜味便一下子融化了,更加浓郁,心间升腾起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她回味着,认真答道:“牛乳,还有掺杂着一点桂花的香。” 沈竹漪弯了弯眼:“师姐在梦中也能分的这般清楚?” 云笙一顿,怔愣地看着他的眼眸,被灯光照拂得恍若琉璃。 她的影子倒映在这片绮丽的琉璃中,格外清晰。 所以,这真的不是梦。 有人不远千里而来,给她过了生辰。 第60章 第60章 他们所乘的白鹤涉水低飞,那些仙侍们都被落在了后头,渐渐不见人影。 云笙听见人声嘈杂,这才发觉白鹤竟掠过了一片热闹的城镇。 此地的人们忙着欣赏白玉京飞出的贺岁灯,没注意到他们。 城镇中的百姓大都信奉白玉京的福泽,于是在白玉京掌灯这一日,会变得格外热闹。 夜市中玉壶光转,鱼龙并舞,与天上的灯火交相辉映,花楼中的姑娘们载歌载舞,小孩儿手中握着吉祥如意的糖画,每个人面上都欢喜洋溢。 云笙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 往年的今日格外冷清,可是自此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今日的普天同庆。 哪怕他们此时此刻的欢喜并非是为她,可是情绪却能传染,旁人的幸福,也让她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这时沈竹漪又从袖中摸出一个贺岁锦囊。 云笙垂眼看着锦囊上绣着的“福”字,以为里头也是糖。 她解开系带,却发觉里边竟是一叠符箓。 她垂眼看着上头的符文,觉得有些新奇:“这是你画的?是什么符?” 说起来,她阅过的符书也算不少了,这世间竟还有她也未曾见过的符文。 “你没见过啊?”沈竹漪打量着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云笙看出他眼中的打趣和揶揄,她一向对符箓感兴趣,如今遇到她没见过的稀罕物,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云笙那股不服气的劲头又上来了。 试试就试试,难不成还能让她大开眼界。 云笙手中拈着符箓,往其注入灵力,见没反应,就知道有咒文。 云笙转眼睨他:“说吧,咒文是什么?” 沈竹漪转过头,漆黑的眼眸看着她,鬓边的一缕柔软的乌发落下来,触碰到云笙的手背,有些痒。 他安静地看着她,声音也很轻很轻,和这湖面缥缈的雾气融在一起,梦呓般消散在她耳边—— “云笙岁岁平安。” 话音落下,迅速汇成一道金色的符文。 瞬息之间,云笙手中的符箓燃烧了起来,从她手中直接蹿了出去,径直飞向了高空。 云笙错愕仰起头。 “咻——” 符箓在空中炸开,倾泻出的光芒似烟火般绽开。 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朵,而沈竹漪长指一点,一道道黄色的符箓从云笙手中的福袋中钻出,围绕着他们飞速旋转,而后悉数冲向天际。 “咻咻咻——” 符箓炸开后,汇成一片火树银花般的烟云,有的像是桃花粉霞般绚烂,有的像是空谷幽兰般绮丽。 这阵势格外庞大,比寻常的烟火有过之而不及,照得整个黑夜如同白昼一般,引得所有人为之驻足。 这些烟云如梦似幻,堆簇在一起,时而又幻化成羽阙仙宫,楼台殿阁,倒挂的水晶帘下有仙娥起舞,氤氲的烟雾消散后,白鹤自这些海市蜃楼中穿梭而过,孰真孰假,难以分辨。 欢庆的人们望着天际,纷纷欢呼道:“快看啊!是天上白玉京的福泽显灵了!” “今天真是黄道吉日,谁家若是今日生子,必是麟儿送福。” “仙人赐福,天降祥瑞!” 云笙便处在这一片花团锦簇的烟火幻境中,听着下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彻底呆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只觉鼻尖一阵酸涩,眨眼的时候,眼泪便自然落了下来。 耳边传来一声笑。 “师姐怎么哭了呀?”沈竹漪用指腹抹去她的泪,语调古怪,唇边的笑显得有些幸灾乐祸,“小心把福气哭没了。” 云笙遮住脸,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眼泪却泛滥成灾,根本止不住。 沈竹漪撑着下颌,看着她抽抽搭搭的样子,笑道:“不过今日是黄道吉日,万事皆宜,百无禁忌。” “想哭,就哭吧。” 变幻的烟火落下绮丽的光,映照在少年乌黑水润的眼眸,像是在他眼底盛开旖旎的花。 他昳丽的面庞,比之花团锦簇中的金瓶牡丹,更为动人心魄。 云笙觉得,自己这辈子或许都忘不了这一幕。 她顿时明白,为何有人垂垂老矣,临终前却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年少时的某个瞬间。 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只此一眼,终生难忘。 哪怕他是一场梦中的昙花一现,她也认了- 云笙已经记不清白鹤是如何越过不周山的云雾,飞往山巅的白玉京。 白玉京的瑶宫就像幻象中的模样一般,崇阁巍峨,琉璃为瓦,水晶玉璧为灯,一片晶莹剔透的玉树琼枝,萦绕的复道和飞阁随着缭绕的云雾此起彼伏,不染一丝人间烟火。 云笙从白鹤上下来,站在其中一处风亭上,四周皆是明月珠璧,耿耿星河,她倚在栏杆上,垂眼望去,万家灯火和广阔河山尽收眼底。 瑶宫清冷,高处不胜寒,沈竹漪将早已备好的狐裘为她披上。 云笙喜欢方才的热闹喧嚣,也喜欢现在这种安宁静谧。 她吐出一口雾气,看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的宫殿:“白玉京的盛宴开始了。你去赴宴吧,不必管我。” 白玉京的宫殿楼宇众多,瑶宫是供剑主休憩闭关之地,举办宴会的宫殿另有他处。 沈竹漪懒散地半倚着栏杆:“我对那种宴会不感兴趣。” 云笙轻笑道:“能去白玉京赴宴,那可是许多人穷尽一生的夙愿,你对这都不感兴趣,还能对什么感兴趣?” 沈竹漪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向她,他的呼吸很轻,却格外灼热,悉数落在她脸上。 云笙被他看得面红耳赤,狐裘中的手胡乱地揪着衣摆,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如何开口。 沈竹漪看着她低垂着眼,单薄的眼皮泛着红,鼻尖也是红彤彤的。 这般看着,他忽然想起,方才她在烟火下流泪的模样。 她轻轻抽泣时,鼻尖会微微翕动,面上一片晶莹的水光,克制咬唇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这些泪水,是为他而流,光是想到这点,他心中便一片酸麻,不知是阴暗*的快感,还是扭曲的怜惜,浑身都开始燥-热。 云笙垂眼看着自己狐裘外冻红的指尖,低声道:“外边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而下一瞬,沈竹漪便握住了她冻红的指尖。 云笙惊诧抬眼,看着他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少年温热的唇舌覆上来时,她被冻僵的指腹陷入一片酥麻的柔软。 云笙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师弟。” 他纤长浓密的羽睫动了动,抬眼看了过来。 云笙触及他抬眼那一瞬幽暗的光,像是猛禽,她吓得瑟缩了一下,这种刺激感使得她心跳声如擂鼓,双腿也跟着软了下去。 她眼睁睁看着,他仔细地吻过她的指腹,一路密密麻麻顺着手背吻过来。 她手腕内侧的肌肤格外敏|感脆弱,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停在此处反复地舔舐着她凸出的那一小块腕骨。 他的动作青涩,神情平静,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垂落的红色发带遮住他干净的眉眼,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得听见耳边窸窣的动静。 他怎么这么会…… 好痒。痒得她要疯了。 夜风拂过,云雾氤氲,星子在宫宇旁像是珠串般坠落,远迩笙歌。 云笙倚在他身上,被他打横抱起,顺着旋转的云梯拾级而上,她身上披着的柔软的狐裘顺着二人的动作散落在地,只是无人会再去在意。 一进入瑶宫,就被宫殿内温暖的香风淹没。 殿内格外大,偏殿的中央设有一处汤浴,新鲜的花瓣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打着转儿。 他替她褪了鞋袜,步步踏入汤浴中,把玩着将她被浸湿的发尾:“师姐,暖和了么?” 温热的汤泉水覆上身躯时,云笙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她小声“嗯”了一声,看着红色的花瓣从指缝中穿过。 池子有些深,她的脚触不到底,只得攀附着他的手臂。 少年手臂处的肌肉鼓噪,她能够触碰到特别流畅硬朗的线条,和手腕内侧突起的青筋。 平日他穿着衣服看起来清瘦颀长,脱了衣服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看着令人血脉贲张。 她看着水珠顺着他清晰的腕骨流淌,水痕蜿蜒在他修长分明的手指上,云笙都觉得有一种独特的张力。 她鼻子一热,整个人也晕乎乎的,觉得很渴。 她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放开了他的手臂,却因脚踩不到底,向下沉了一点,扑腾了几下,水都没入鼻腔里。 好在沈竹漪及时捞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抱在怀中。 云笙将水咳出来,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颈。 很快的,二人的轻薄的衣衫都被打湿,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 云笙觉察到腿上有异样,垂眼看着水中苏醒的东西,差点被吓晕了过去。 她连忙放开他,呛水也不管了,连滚带爬朝着汤浴的岸上淌过去。 没逃出几步,就被他用力捏住手腕,一把扯回了怀中。 汤泉中顿时水花四溅,缥缈的白雾中,沈竹漪高大的身躯从后彻底覆盖了她,就像是一条蟒蛇般死死将她缠绕在怀里。 他将头埋在她的臂弯处,有些急促地在她耳边呼吸。 云笙还在不断挣扎,直至不小心碰到他,听到一声闷哼后,她也不敢乱动了。 他的膝盖处在她的双膝之间,她想合拢也没有办法。 无形温热的水流淌过最为脆弱的地方,云笙张了张嘴,最后难堪地咬着唇。 她看着他,知道他也不好受。 他的马尾早已散乱,湿了的黑发散落在白皙有力的年轻身躯上,健壮起伏的肩颈线条像是绵延的山峦。 极致的黑与白,格外有冲击力,令云笙头晕目眩。 他埋头在她颈间,用鼻尖深深嗅闻她的味道,一下下缓慢地蹭着她,神情眷恋到近乎痴迷,动作也格外青涩,像是不知章法一般,寻不到地方,就只有靠吮吸她的气味来纾解,很快额间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云笙整个人红得像是被煮熟了一般,任由他抵着,隔着薄薄的衣物,与她肌肤相贴。 她总是不忘去看他的脸。 他眼睑低垂,泛着雨后桃花湿漉漉的红,乌黑的双眸也像是蒙了一层柔软的水光,纤长的睫毛湿润成一绺绺,这时的风情与脆弱,独属于少年的漂亮感,让她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像是泄了浑身的力道,将下颌枕在她的肩颈处,懒洋洋地轻啄着她的颈侧。 云笙闻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像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不是头发,也不是皮肉,像是骨血深处钻出来的。 丝丝绕绕的香味,比这浴池中的花瓣还要甜。 此处的汤浴换水很方便,无需出去,便有温热的水从孔眼中冒出来,地底加热的灵石再度运作。 花瓣顺着氤氲的雾气纷扬而落。 云笙得以片刻放松,沐浴在温暖的汤池中,欣赏着身边水雾中的美人。 沈竹漪睁开眼时,纤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有种蝴蝶破茧的美感。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云笙的心再度揪起来: “师姐可曾记起,百花楼中,也有这样一处汤泉。” 他又提百花楼作什么?现在她听到百花楼三字就害怕。 那个地方的汤泉的作用和此处可大不相同。 云笙连忙摇头:“我不记得了。” 沈竹漪眉眼处的水泽显得格外干净,轻声道:“在百花楼的壁画中,有一副画卷,名为鸳鸯戏水,绘制得很清晰。” 云笙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捂住了他的嘴:“那是小倌才会做的,取悦女人的事情,你堂堂白玉京剑主,怎么能钻……” 他眼眸弯了弯,像是得逞般轻轻一笑:“师姐不是都记得么?” 话音刚落,便见他沉入了水中。 他海藻般的乌发飘散在水中,缠住了她的脚踝。 水面泛起涟漪,云笙只觉身子微微一沉。 而后她迅速捂住了嘴,瞪大眼睛,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的脚底明明踩着他的肩,却仍觉得身子在不断下坠。 就像是沉入海底,有灵活漂亮的小鱼围绕上来,在周身轻轻地吻着,吮着。 60-70 第61章 第61章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身子也随着水起伏,她怔怔地望着远处轻轻摇晃的水晶帘,落在其上的光晕五彩斑斓,光影迷幻。 她融化在了这温柔至极的唇舌中,生理性的泪水一颗颗滚落,近乎要呼吸不过来。 就像是陷入极为快乐癫狂的梦境里,你明明保留有一丝清醒,歇斯底里地呼唤着让你从梦中醒来,可是你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不听使唤,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落,疯狂。 在他触及她最脆弱的地方时,仅仅只是一瞬,那种酥麻快要将她逼疯,她一阵痉挛,只得死死咬住唇,借此来冲淡这种濒死的欢愉。 好在理智及时回笼,她很快便阻止了他。 少年破水而出,被水浸润的乌发贴覆着他的身躯。 他慢条斯理地湿润的将额发向后撩起,直直看过来,豆大的水珠顺着他五官分明的棱角一颗颗滚落。 他眼眸氤氲雾气,唇色也更为嫣红,像是水中不谙世事却又媚态天成的妖精一般,只需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能轻易让岸边的人失足沦陷。 和云笙对视时,他神情平静地舔了一下唇瓣,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云笙猛地夹紧了双膝。 她的反应太大,水流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似笑非笑瞥她一眼,倒是没有再折腾她了。 寝宫内有合她尺寸的衣物,云笙立刻换上了,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羊羔毛毯上。 沈竹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将银色的护腕扣在手臂上。 云笙坐在床榻上,他便也跟着坐下,用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拭湿润的发。 他的修长灵活的手指隔着干燥的帕子,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发根。 摩挲的时候,力道刚刚好,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寝宫内的的香炉袅袅,醇厚的绮罗香令云笙像是打盹的猫儿一般轻轻眯起了眼。 直至触碰到他手腕处冰冷的护腕,她才一激灵,回眸看向他。 他就这般盯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知道他这种眼神的含义,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才道:“我要休憩了,你去另一个寝宫。” 沈竹漪将她的一缕发缠在手中把玩,意犹未尽道:“我不能待在此处么?” 云笙把头发抽出来道:“不能,男女有别。” 沈竹漪嗤笑了一声,将手撑在她身侧,吐出的气息落在她耳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幽幽道:“方才怎么不见师姐说呢?” 他的手沿着她的腕线一点点摩挲上去,语气也是阴柔缥缈的。 “师姐难道不欢喜,不快活么?” 云笙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我……我……” 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他身上的气味,也很喜欢他的身子。 和他肌肤相贴时,是很快活的。 此时此刻开口,显得很像爽完翻脸不认人。 但是云笙知道,这是不对的。 无人引导他,他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对此好奇再正常不过。 以往云笙总是含糊过去,毕竟他先前中了百花楼的药,她帮他也属正常。 但是,他越发地好奇大胆了。 以往只是亲亲抱抱,今日竟然…… 她明白,每次含糊过去,也不是办法。 以前不开口,是因为惧怕,惧怕惹怒他遭来杀生之祸,但是现在,她更想与他说说心里话。 斟酌许久,她才开口道:“你说得对,我是抵挡不了诱惑。但是小师弟,你不了解男女之事。此事确实能够让人愉悦,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是前提是,要两情相悦。” 在百花楼时,杏花公子的话她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这些日子,和他相处越久,那些话语就在她脑海中响起。 【这位和你同行的沈公子,他三魂混乱缺失,影子缥缈不定,不仅如此,还没有爱魄和情根。】 【没有爱魄与情根的人,是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他会和旁人一般,有欲,有念,唯独没有爱。】 想到这里,她心底莫名揪在了一起,垂眼道:“师弟,你并无爱魄,是也不是?” 沈竹漪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算是默认了。 云笙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并不会爱上任何人。”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眼神黯淡了片刻,掩饰地挽起鬓边的发。 “你和我亲近,也只是好奇罢了。换作其他人都可以。我们可以在灵契所说的范围内接触,但是若是跨出这一步,这样于你于我,都是不公平的。以后,我们便如往常一般,保持应有的距离。” 沈竹漪蹙了一下眉,而后伸出手,掰过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 他乌黑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冷冽的气息落在她面门上:“我只想与你亲近。” “从前没有旁人,往后也不会有。旁人敢有一丝一毫的越界,我都会将其挫骨扬灰。” 这种直白的话语令云笙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他眼眸中的自己的倒影,好几次都差点要妥协。 少年山洪倾泻般的眷恋,令她溃不成军。 这种偏爱其实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越是看得重,便越怕失去。 若是到最后只是一场泡影,那不如未曾拥有过。 她怕的是,她会陷进去,而他却会无情地抽身。 她被伤害过,不会再轻易交付真心,也不会和任何人进入一段亲密的关系。 可纵使是这样,她到底是心软了,伸手抚摸他的侧脸。 云笙轻声道:“我们去把你的爱魄找回来,好不好?” 她嗫嚅道:“若那时的你了解到何为情爱,我们……我们再好好商量。” 云笙主动的触碰令沈竹漪睫毛微微一颤,他不受控制地用鼻尖蹭着她的手心。 他眼睑低垂,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和肌肤的香气,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甚至不知是因为肌肤的摩挲,还是因为身体的兴奋红了脸。 虽然他很喜欢她捂着嘴,眼泪朦胧地被迫承受的模样,但显然她的主动的靠近和亲昵,会令他更加受用,更加身心愉悦。 他轻轻咬上她的指节,直至她痒得哆嗦,又放开,抚摸着她手指上的浅浅的牙印,他没有立刻回答好与不好,只是直勾勾地看向她。 他喜欢与她的接触,只是每一次接触都浅尝截止,都想要更加亲密些才好。 人的贪婪是永无止尽的,有过一次,就可以有成百上千次,甚至更加贪得无厌,变本加厉,他有时恨不得深深钻进她的皮肉,融入她的骨血中。 他看过百花楼的珍藏,知道他可以与她更深地连接在一起,不仅仅只是肌肤相贴这么简单。 就像是剑入鞘身一般。他想将那些画卷上各式各样的,都与她一一尝试,探索。 他轻蔑甚至厌恶,世人沉沦于七情六欲的模样,却迫切地想要看到她那时的神情。 云笙怔了怔,低垂着眼,有些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莞尔一笑,吻了一下她的手背:“我答应师姐。” 说完,他便自床榻上起来,走出了寝殿。 云笙没有忽视掉他衣袍下的异样,用衾被遮住了泛红的脸。 他的天赋体魄,方方面面都赛过旁人,此处自然也是天赋异禀。 沈竹漪却坦然自若地整理好衣襟上的褶皱,一面整理一面走回去。 云笙翻了个几个身,都没睡着。 过了一会,她透过衾被看见沈竹漪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来,浑身都是潮湿的水汽,右手的指节也泛着色-欲的红。 他饮了一杯茶水,又开始看她。 那种视线简直如芒在背,透过一层薄薄的衾被,一寸寸拂过她里头的肌肤。 她忍不住了,嗡声道:“你不去睡么?” 沈竹漪“嗯”了一声,只听一声清脆的铃响,他像是飞燕般轻巧地跃上了宫殿内的顶梁。 他卧在顶梁上一处雕花上,抱臂含笑道:“我在此处睡。” 云笙干瞪眼,又拿他没办法,再次合上眼。 不过奇怪的是,这次她没有再翻身,而是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白玉京荒废的宫殿中,有两道人影自暗处先后显现。 “禀宫主,属下一夜都在那沈竹漪去赴宴的必经之路上蹲守,只是……并无所获。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宫主责罚。” 秦慕寒负着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影卫:“不怪你,他今晚并未去赴宴。怕是在瑶宫内。” 秦慕寒道:“想要除掉他,只有趁着此番宴会,白玉京人多眼杂时。否则等他继任剑主之位,我们想要出入白玉京,还得获得他的首肯,就更加难了。” 影卫低头道:“属下这就潜入瑶宫,将功补过,把他的头颅献给宫主。” 秦慕寒不置可否,只是道:“复苏大计进行到哪一步了?” 影卫道:“已有一半的阵法汇集的浊气养育了祟神大人的神像,只是乌长山和红袖城的阵法和归阴灯被破坏,损失惨重,怕是要再多些时间。” 秦慕寒冷笑道:“通知魔域的那群废物,若想要继续合作,便要拿出些诚意来,加快些进度。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是,属下领命。”- 夜色已深,月光似水,照拂着熄灭灯火的瑶宫。 一道身影轻巧地翻过宫殿的飞檐,正是秦慕寒身边的影卫。 影卫贴着宫殿的廊庑缓步而行,从怀中取出一管子迷烟。 待到迷烟悉数发散进瑶宫中,影卫才悄然推开宫殿的门。 远处床榻上的人睡得正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觉察。 影卫心里冷笑。 看来这沈竹漪只空有一身剑术,这样的人也配和他们广阳宫争? 他步步走近,摸向身侧的暗器袋。 却在迈出下一步的时候,浑身一僵。 不知何时,他的脖子上抵着一把镶嵌着银蝴蝶的刀。 影卫猛地睁大了眼。 眼前持刀的少年倒挂着在房梁上,系着铃铛的长生辫一晃一晃的,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眼底,荡漾着一圈圈绮丽目眩的光晕。 他弯了弯眼睛,食指抵在瑰色的唇上,轻笑道:“嘘。” “你会吵到她的。” 刹那间,蝴蝶刀便像是切豆腐一般,没入了影卫的脖颈。 影卫被割掉了声带,他难以置信地张着唇,嘴里发出“嗬嗬嗬”的微弱气音,鲜血喷溅在水晶柱上,他抽搐了两下,便径直倒在了身后柔软的羊羔毛的地毯中。 沈竹漪轻巧地自房梁上翻身跃下,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伸手抹去侧脸溅到的鲜血,感受着鲜血消散的余温,眼中的笑意变得有些兴奋。 果然,有人等不及了。 沈竹漪弯腰拎起影卫软绵绵的身体,单手卸掉他的下巴,给他喂了一颗止血丹,便拖着他一步步朝外走去。 影卫还没有死透,因为他有话要问。 能成为影卫的人,都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一般问不出什么。 但是,不怕他不说。 他的蝴蝶刀薄如蝉翼,能将人的肉像是生鱼片,一片片割下来。 先前骨头再硬的人,割到第三千片,也什么都招了。 第62章 第62章 云笙睡得很沉,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沈竹漪不知去了哪里,桌上只留下了一盆食盒。 云笙下了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连鞋袜都没穿,就赤着脚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 第一层是一盒奶酪山药糕,再下一层是雪花酥,最底下是一碗八宝攒汤,都还是热乎的,冒着淡淡的香气。 云笙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幸福的喟叹。 有时她并不饿,只是享受着打开食盒的过程,每一层都藏着惊喜,这令她格外有满足感。 过了一会,外头的宫门发出咯吱的响声。 是沈竹漪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衣服,乌黑的发,浓黑的眼睫,像是水墨画泼成的。 他逆着光走进来的时候,白玉京的山巅的云雾也一同顺着敞开的门扉飘进来。 他身姿清冷,就像是居住在山里的神仙,衣袂间藏着缥缈的云,宛若朔风回雪。 沈竹漪垂眼,看见她陷在羊毛毯中的脚趾,和露在外头的赤-裸的脚背。 她足弓的弧度很秀气,他被她踩过,自然知道脚底紧紧贴合上他的时候,有多柔软。 云笙和他对视,注意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她的心尖猛地一颤,下意识蜷缩了一下脚趾,而后立刻将脚缩进了衣摆中。 而后,她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反应会不会有点太过浮夸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如今,他的一个正常的眼神,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有种隐晦的、古怪的感觉,令她不由自主脸红心跳。 她真是疯了…… 云笙偷偷觑了一眼他,发现他的面色很平静,无甚表情的时候,眉眼冷峭疏淡,风姿皎洁,并没有半点贪恋红尘的欲-望。 她越发唾弃自己的小人之心。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怎么不穿鞋袜?” 他说出的话尚沾染着山间清冷的雾气,像是一捧融化的雪。 云笙抖了一下,心虚将双脚叠起来,低声道:“踩在地毯上,不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现在穿。” 她弯腰捡起鞋袜,坐下去套上。 他便自然地捧起她的发,抓起妆奁旁的木梳,便替她梳起来。 梳篦的齿距很密,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显得特别小。 她用帕子擦了擦手,连忙道:“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她想去接过他手中的梳篦,却碰到了他冰冷的手背,瑟缩般收回了手。 沈竹漪浓密的眼睫低垂,看着梳篦穿过她一缕缕的发丝,透过妆奁的镜子和她对视,下颌近乎贴着她的柔软的发旋,眉眼轻轻一哂:“师姐,只是梳头而已。” 云笙看着妆奁镜中的他,眨了眨眼。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昨晚约法三章,男女有别,仔细想想,这确实……并不算越界。 她便乖乖地不再动弹,只是透过镜子看着他的动作。 他取出妆奁中的梳头水,打开时,弥漫出小苍兰幽幽的香味。 云笙对气味一向很敏-感。 无论是香薰的气味,还是食物的气味,亦或是沈竹漪身上不同的香气。 她都能分辨的很清楚。 梳齿轻轻摩挲过头皮,酥酥麻麻的,云笙闭上眼,细细感受着小苍兰的香气如雨雾般弥漫开,是一种格外舒适奇异的感觉。 等她再度睁开眼时,妆奁镜中的少女已然束好了发,鬓发两侧装点上了紫藤瀑布缠花,缀着细碎的宝石流苏。 好漂亮。 云笙忍不住左右扭头欣赏。 不得不承认,沈竹漪的手真的非常巧,手指修长也很灵活。 无论是握剑还是束发,亦或是做别的,他都能做得很好。 待到申时三刻,便是白玉京封禁的时候,届时所有人都得从中离开,天梯也会收回。 白玉京又会恢复成杳无人迹的模样,所有的宫殿都会用以供长明灯,给先皇先后在天之灵祈祷冥福。 下天梯后乘上白鹤,云笙又再度回到了行宫。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人也到了此处。 定远王在树下摇着折扇,身后跟着的侍女捧着各式各样的宝物。 他招摇惯了,阵仗不小,加上云笙他们乘着白鹤归来,行宫内参与试炼的人都纷纷出来看热闹。 云笙却不习惯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这令她头皮发麻。 定远王见了她,乐呵呵地开门见山道:“云姑娘,本王听闻昨日是你的生辰,这是一些小小的贺礼,不成敬意。听闻此次群英会你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当真是年轻有为,本王就喜欢这么争气的小姑娘,你还有什么心愿,尽管说来。” 云笙摇摇头:“多谢好意,只是贺礼便不必了。” 定远王扬了扬眉,凑过来小声道:“你就不必与本王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我的意思,就是帝姬的意思。你懂吧……” 他还欲要再凑近一点,便见一把蝴蝶刀横在二人之间,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定远王不满地看向沈竹漪:“你作甚呢,本王和云姑娘说些体己话。” 沈竹漪皮笑肉不笑:“有什么体己话,和我说便是。” “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说的,本王只爱和姑娘家谈风说月。” 沈竹漪转动冰冷的刀面,粼粼寒光照进他眼底。 他冷嗤道:“定远王府上姬妾成群,莺燕无数,聚起来可以搭个戏台子,还不够听你胡言乱语么?” 定远王收了折扇,近乎要跳起来:“沈家小子,你还没当上白玉京剑主就这般无法无天了,要是让你掌管了剑阁,你岂不是要骑到本王头上了!” 云笙听不下去了,连忙出来道:“贺礼便不必了。只是我确实有一个心愿。” 定远王即刻转身,笑眯眯道:“云姑娘尽管说。” 云笙道:“我知您与隐世家族的公孙世家交好,我这里有一把断剑,名为白鸿。我想请您让公孙家的家主出面,用最好的料子,亲自修复这把断剑。” 她取出一张灵票,毕恭毕敬地俯身郑重道:“这是我全部的积蓄,还请您务必收下,转交给公孙家主。我知道想要修复一把宝剑来说,这还远远不够,群英会给的赏赐我也会送上,这便是我的心愿。” 此话一出,定远王怔住了。 他知道云笙这般说,便已经打定主意用自己的钱财修复这把剑,绝对不会接受旁人的施舍。 他更知道白鸿剑,是沈竹漪的剑。 她有很多的要求可以提,可是她想要的,仅仅是修复这把剑。 公孙家是以造器闻名天下,如今的崔家之所以能成为九大世家之首,便是因为他们与公孙家交好,得以使用公孙家打造出的器物。 而公孙家的家主,更是并非钱财权势就能让他出山的。 便连太子当年在铸造龙泉宝剑时,都没能请得动这位公孙大师。 而他却因早年救过这位大师一命,恰好有这个人情。 不过,他却不认为云笙是“恰好”开口,瞎猫撞上死耗子。 这小丫头片子倒是精明。 定远王若有所思地看了二人一眼,半晌,无奈一笑,轻轻叹息道:“沈家小子,你运气可真好,着实让本王妒忌啊。” 送走定远王后,云笙长舒了一口气。 白鸿断剑后她一直于心不安,后悔不已,如今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她转过头后,才发现沈竹漪正定定看着她。 不是普通的眼神,而是那种抽丝剥茧一般,令人骨软筋麻的注视。 她被吓了一跳,轻声询问道:“小师弟?” 沈竹漪静默半晌,才道:“那把剑并不急着修复,师姐为何这般心急,甚至要假借他人之手?” 云笙理所应当道:“白鸿因我而断剑,我亏欠于你,如此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沈竹漪走近一步,眼底不起波澜,笑意明悦,却在正午的日光下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的语气很轻:“师姐总想着与我互不相欠,是方便在哪一日……不辞而别么?” 云笙心里狠狠一跳。 他有格外敏锐的直觉,看破了她的心思。 云笙不喜欢亏欠他人,不是因为有多高尚,而是因为不想和任何人有所交集。 在百花楼的时候,云笙的想法便是彻底修复好灵根后,从尹禾渊那里夺回她娘留给她的遗产,将每一顿吃食、每一株药膳、以及每一个物件的钱财算好了,悉数还给沈竹漪,她有个记账本,就是用以记录这些的。 在替沈竹漪压制体内业火后,她便会离开蓬莱宗,去她想去的地方,悠然自得地过完这一生。 虽然现在计划出现了偏差—— 她似乎有点点喜欢上他了。 但显然,沈竹漪并不适合白头偕老。 他肩上背负着太多,她也不认为他会为她放弃,也不想让他为她陷入两难。 真到了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会坚定不移地斩断那些刚刚萌芽的情愫,选择奔赴向往已久的自由。 这般想着,云笙越发心虚,脚后跟开始往后挪。 她试探道:“就算分道扬镳,也要在两清后,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 沈竹漪并没有提醒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不着痕迹地后退,而后,不出所料地一脚踩空。 云笙错愕地睁大了眼,身子猛地向后一仰。 眼见她要后脑勺着地,沈竹漪才出了手。 他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没有碰到她的身体。 只是伸出手,虚虚勾住了她的腰带。 他盯着她的眼睛,修长的食指穿过腰带和她衣料的缝隙,指腹一点点抚平了腰带上的褶皱,恰好停在了她腰窝的位置,便不动了。 云笙不受控制地收紧小腹,她有种错觉,即使隔着这一层衣料,也更感受到他指腹的温度。 沈竹漪的眼神虽是在笑里,却莫名能感觉到他的压抑和不悦。 他收敛了笑,勾着腰带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扯到了跟前,挑眉道:“你说两清便两清?”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懵,像是被吓到了。 见此,他想去触碰她的脸,可是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敛去眼底的阴沉,克制地触碰她发间缠花上的流苏,柔声道:“师姐要明白一件事,在你与我签下那份灵契后,便是骨血交融,难舍难分。” 淡紫色的流苏在他冷白的指尖来回晃荡着,云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指尖。 看着他的指尖在她的脉搏处虚虚一点,浅尝截止般,他纤长的睫毛也跟着扑闪了一下:“此处流淌的血液里,也有我的一部分灵力。” 他瞳孔内闪烁着一点病态迷幻的紫色光晕,那是流苏上缀着的宝石折射出的光芒。 他的声音也朦胧起来,像是某种幻术。 “师姐感受到了么?” 话音落下,云笙顿时觉得一股暖流从他方才指尖划过的地方涌入了她的身体,酥麻的感觉冲击天灵盖。 她极为克制地咬住唇瓣,才没有发出呻-吟。 就在此时,行宫外传来一道声音:“快来看啊!第三轮试炼的入围名单和地点的告示出来了!” 云笙也像是猛然惊醒般,从那种晕乎乎的酥麻感中抽身而出。 她暗暗心惊,不愿承认自己的失态,掩饰道:“我去看看告示。” 说完,她便像是逃难一般不敢回头地跑了。 第63章 第63章 不出所料,云笙进了第三轮的试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发现公示的名单上有许多熟悉的名字,例如赵缨遥和百里孤屿。 而蓬莱这边,入围的只有三人,分别是云笙、薛一尘和穆柔锦,尹钰山则是被淘汰了。 这对云笙来说是件好事,总算不用听他聒噪。 第三轮比试的地方在一处孤岛之上,要从无妄海上乘船而入。 很快便到了登船那日。 这是一艘巨大的王庭船舫,共有三层之高,供以试炼者们休憩。 广阳宫宫主亲自在登船的渡口相送。 云笙走在沈竹漪身后,缓缓登上船舫,不知为何,总感觉这广阳宫宫主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们身上,令云笙不适地*蹙起了眉。 前头的人兴奋地讨论着: “据说我们这次去的岛屿,名为桃源岛,在岛屿之中还藏有令人长生不老的仙果呢。” “长生不老你也信?都是传闻。” “不管怎么说,桃源岛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去一趟都是无比值得的。” 海面上波涛汹涌,船舫也不免颠簸。 行驶了整整三日有余,众人便开始感到疲倦和乏力。 又过了两日,海面温度骤降,罡风如刀,甚至能看见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川,同行的广阳宫使者便提醒众人,已经快到桃源岛了。 这令众人不禁又打起了精神,聚在一起围着炭火炉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用烤红的火钳子翻动炭火时,偶尔能听见火星子噼啪作响的声音。 “桃花源岛不是四季如春么?怎么越近越冷……冻死我了。” “吱呀”一声,二楼的一扇门被推开,一位外披狐裘内身着暗红箭袖衫的少年从中走出,他眉眼冷淡,对船内的交谈声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走向对面的房门。 看到沈竹漪,众人的高谈阔论一下子小了许多,只有沈竹漪的鹿皮靴步步踏在木板上的回音。 这位新晋的白玉京剑主虽然还没完成交接仪式,但在他们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是没有人想去套近乎,可实在难以接近。 船上的都是各宗各世家的天之骄子,这般目中无人的姿态自然让人恼火,但那日众人见过他在不周山的剑法,也无人轻易敢惹他。 又过了一会,对面房门的云笙探出头,抱着暖炉,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 她穿得单薄,面色却红润,一看就知道房间内十分暖和。 有人低声道:“我看见新晋剑主用灵石给她取暖,好不奢侈,哪像我们烟熏火燎的……” “就算沈氏再有钱,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吧。” 众人好奇地探头探脑,云笙也觉察到了,立刻就想要关门隔绝视线。 沈竹漪单手抵住房门不让她合上,侧过头一个眼神居高临下扫过来,像是被冰雪淬过的刀刃,给那些偷窥的人吓得立刻移开了视线。 而后,他进了屋内,房门便彻底合上了。 室内暖烘烘的,混着香薰的味道。 云笙无奈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进来,也不怕坏了你新晋剑主的名声。” 今时不同往日,沈竹漪一剑成名,已是成了五湖四海的名人,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大做文章。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解开狐裘的系带,淡淡道:“他们敢乱嚼舌根,就得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自从沈竹漪进来后,外头便安静了不少。 云笙透过门扉往下望,做贼一般扭过头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这船舫里不隔音。” “你找我何事?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还是避嫌为妙。” 沈竹漪步步走近,眼神很平静,垂眼看她:“那日我已承诺过不会碰你。我们什么都不做,为何要避嫌?” 取掉雪白的狐裘,云笙才发现他今日身着一袭暗红色窄袖长袍,配以皮革的深黑色的蹀躞带,就连发也是半披半束的,长生辫自然垂落在胸前,相较与平时清隽的少年感,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几分靡丽的妩媚,身上的香气也浓稠了些。 而且,似乎是天气冷了,他还带了狩猎拉弓用的纯黑色鹿皮手套,只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 柔软的皮革手套将他纤长的五指勾勒得格外分明。 他在活动手指时,手套会跟着修长的手指,紧绷出冷峻的弧度。 云笙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这般招摇的装束,因为他肤色白,也能驾驭得很好。 美人如玉,怎么看都有些孔雀开屏的意味。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云笙的目光,一面走近,一面极为缓慢地扯掉了一只手套,露出修长的手指。 “师姐怕什么?”他似笑非笑,语气又轻又缓,像是融化的雪,“又不是在偷情。” “咳咳。” 云笙立刻移开目光,坐在桌旁倒了杯热茶压惊。 “你找我何事?” 沈竹漪将另一只手也取了,一齐别在腰间的蹀躞上,清洗好十指后,便开始熟练地剥桌上摆放的水果。 他眼也没抬,只是道:“到桃花源岛,不要离开我半步。” 云笙立刻嗅出了不对劲,神情紧张了几分:“这桃花源岛有异?” 传闻中这是四季宜人的岛屿,可是现在快到了,却已经开始下起小雪。 不知怎么,云笙又猛地想起临行前,秦慕寒阴冷的眼神,心里有些提心吊胆。 沈竹漪将一瓣果肉递给她,橙子如雨雾般的清香瞬间笼罩了她。 云笙接过来,清甜的汁水在口齿中迸溅,新鲜可口。 一个橙子很快就吃完,她有些意犹未尽,扫了一眼桌上的石榴,又飞快移开视线。 然后,她有些掩饰性地一本正经道:“我这几日在练习我娘给的那本心法,灵力好像又进步了些,我感觉体内的封印已经有所松动了,你若需要我的灵力压制体内业火,尽管开口。”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沈竹漪的眼睛,他拿起云笙看的那个石榴,开始仔细清洗起来。 这石榴个头大,皮也厚,沈竹漪的食指覆上去,稍稍用力,便轻易捅破了外皮,他的长指灵活地插|入裂口中,往裂口的深处一点点挤进去,从里向外将其掰开。 石榴的外壳脱落,颤巍巍地露出果肉外白色的膜瓣。 纵使他没使劲,也有几颗果肉被他的指尖碾开了,石榴的清香一下子溢满了室内。 淡红色的汁液顺着他手指分明的骨骼流淌,汁水蜿蜒在他手背遒劲的青筋处,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而起伏。 云笙忽然觉得口干极了,这幅画面,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不过被剥开的,不是石榴。 她绷紧了小腹,偷偷瞄了他一眼,刚好和他对上视线。 沈竹漪抬眸,单薄的眼皮形成一道锋利的褶,眼神很淡,却又莫名的欲。 云笙咽了口唾沫,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他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将沾上的粘稠的汁液用流水洗干净,而后把石榴籽一颗颗剔下来,装进盘子里,而后推给她。 云笙将石榴捧在手心里,抓起来一颗一颗送入口中,果真清甜可口。 这时,她注意到沈竹漪腰间的蹀躞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凑过去,发现这是一枚珠子,像是用玻璃做的。 她问:“这是什么?” 沈竹漪道:“留影珠。” 云笙的眼睛立刻亮了。 留影珠可是非常稀少的宝物,它可以记录下周围的声音与影像,再用灵力显化出来,就和身临其境一般。 “我可以看看么?” 沈竹漪默认了。 云笙捧在手心里,很快的,留影珠中便出现了一幕幕沈竹漪练剑的画面。 连剑身扫过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身姿颀长,持剑而立,每一招每一式,都如画一般好看。 云笙惊喜极了,剑谱上的注释虽详细,但哪有动起来的比划来得清晰直白,仅仅只是一眼,许多细枝末节她都看明白了。 “这是给我准备的么?” “是。” “为何没听你提起过?” “有些招式并未纂刻进去,并不完整。” 她立刻将珠子收入怀中:“没关系,先给我看看。刚好在船上无事可做。” 沈竹漪走后,云笙近乎就沉溺在这留影珠中。 她将旁的灯烛都灭了,就留下一盏烛火。 再用灵力将留影珠中的画面呈现在墙上。 少年灵动飘逸的身姿便在光影明灭之间游走,他持剑时,锋芒尽显,秾丽的五官比手中出鞘的剑刃更加锋利,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丽。 云笙很快便将所有的剑招都看完了。 留影珠陷入一片长久的黑暗。 云笙以为里头没有东西了,便准备安寝。 谁知她刚脱下衣物,很快,便有极轻的声音,从一旁的留影珠中传出来。 云笙微微一怔。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很快,又有一声,在阒静幽暗的室内,清晰可闻。 是一声压抑的轻喘,尾音轻轻扬起,少年的声音沙哑中又透着些许阴柔,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他是在忍耐着痛苦还是欢愉,恍若天上弦乐。 云笙听得头皮发麻。 接着,是克制却又急促的呼吸声。 留影珠在昏暗的室内骤然亮了起来。 云笙睁大了眼。 少年躺在榻上,他的乌发散落,衣衫凌乱,面上覆着一块轻薄的布料。 他高挺的鼻骨抵着那块布料,闭着眼,用力地摩挲着。 像是在深深地嗅闻上边残留的味道。 云笙认出,那块鹅黄色的布料,是上次他从她的裙摆上撕扯下来的。 直至布料将他苍白如雪的肌肤摩挲得泛红起来,他才发出轻吟,睫毛无意识地簌簌颤抖,眼神也是涣散的,泛着潋滟的水-光。 似乎极为痛苦似得,他轻蹙着眉,俯下身,口中咬着垂在身前的长生辫,长生辫上的铃铛抑制不住地轻响。 他喘出一口气,错乱的铃声之中,他低低唤了一声:“师姐……” 少年的声音像是贴着云笙耳侧响起,这一瞬,她甚至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息,舔-舐着她的耳廓。 云笙捧着珠子的手一抖,那枚留影珠边从她手上掉落下去,一路骨碌碌地滚落至墙角。 随之,留影珠中的画面光怪陆离地充斥着整个室内。 他被汗濡-湿的长睫像是蝶翼一般脆弱地翕张着,汗水顺着他线条冷峻的下颌一颗颗滚落下去,他深深吸着裙摆布料上残留的气息,骨节分明的长指握住了自己。 第64章 第64章 这双手是那般得好看,因为极力的忍耐,手背上一条青筋暴起,根根脉络分明,手指长而冷白如玉,能够轻易掌握任何她不能掌握的东西。 似是过去了许久,在出来的那一瞬,他蜷缩着身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发出一声绵长又低靡的叹息:“云笙。” 他极少唤她的名字,由他的声音咬文嚼字,每一个音调都格外悦耳动听。 由起初的低沉,缓慢,到后来随着动作,变得越发急遽、剧烈。 到最后,呼唤出她名字的语调已然破碎得不成音调。 甚至兴奋地战栗。 可仍能从那低吟中,依稀分辨出是她的名字。 每一声都像是尖锐的鼓点,重重地敲打在云笙心头。 云笙。 云笙云笙云笙。 啊哈。 云笙…… 云笙浑身猛地一颤。 不知何时,他睁开了眼,长睫舒展开来,有种蝴蝶破茧的美感。 他看过来的方向,正好和她对视了,内勾外翘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就这般撞进他幽暗的眼底。 他眼底像是盛开着晚春旖动的花,开到极致,快要腐烂。 属于她的那一截鹅黄色的裙摆兜着一捧洁白的雪。 浓稠的几滴雪溅落在云笙的衾被上,还有一部分淅淅沥沥地顺着他极长的手指滚落。 直至留影珠熄灭。 这浑浊的雪也跟着一起融化了。 云笙颤抖地拾起角落里的留影珠,她用灵力,将这一部分悉数抹去。 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次日清晨。 桃花源岛便到了。 岛上已开始下起薄雪,萧瑟的冷风犹如钢刀拂面,放眼望去荒无人烟,渡口的木栈都残损得不成样子。 众人从船舫的房间中出来,被迎面来的冷风吹得发抖。 云笙和沈竹漪也走上了船头。 云笙披了件兔毛斗篷,将脖颈也遮得严严实实的,耳朵上还覆了一对毛茸茸的耳罩。 沈竹漪贴近了一些。 云笙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他在她耳边唤:“师姐。” 云笙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少年的声音清澈,泠泠若玉石环佩之音,又如高山之巅的白雪一般,不容玷污。 可这样的声线,再低哑几分,又会展露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撩人至极。 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绕过她的脖颈,挂在了她的身上。 是一个极为精致的佩囊,系带编织得五彩相间,装东西的布袋上绣了彩色的蝴蝶,镶嵌着银色的铃铛。 云笙佩戴着格外合适。 云笙打开鼓鼓囊囊的布袋,发现里头是满满的一袋糖。梅子糖、饴糖、乳糖,应有尽有…… 她愣了片刻,立刻合拢了佩囊。 然后,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她又不是小孩了,还送一个五彩糖袋给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走了方圆几里,都不见半个人影。 临近黄昏时刻,小雪簌簌而落,岛上的房屋紧闭,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为首的薛一尘道:“分开探索吧,我们如今还未收到第三轮试炼的规则,说不定在岛上某处有。” 众人纷纷应是。 云笙在人群中看见了赵缨遥,朝她眨了眨眼,对方也报以微笑。 虽然云笙很想和赵缨遥一起,但对方也有同行的师兄弟需要照拂。 天色已暗,云笙便和沈竹漪朝着桃花源岛上的东面探寻岛内的情况。 此地并无人迹,连牲畜的迹象也无。 “吱呀”一声,云笙踩断了地上一截枯树枝。 她低头看去,却发现地上竟残留着一道很深的抓痕。 她拨开那些树枝,用手上的灯照清楚。 在薄薄的积雪下,似乎有凝固的黑色污迹。 云笙蹲下身,低头嗅了嗅,瞳孔骤缩。 是血。 与此同时,一道惨叫声刺破了暮色。 “不、不好了——” 云笙立刻朝着尖叫的声音跑过去。 地上躺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只剩下半个身子的人。 仍能看出他穿得是崔家的服饰,只是已经被开膛破肚,鲜血混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 刺鼻的血腥味令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云笙方才一路小跑,耳套歪了,露出被冻红的耳朵。 沈竹漪只是越过人群随意地扫了一眼尸体,便平静地踏过脚下小溪般的血泊,将她耳套的系带束好。 另一个崔家的人魂不守舍道:“我和我兄长在西边探查时,听见了从洞口传来的动静,便想要进去查探情况,过了一会,我听见了我兄长的惨叫,一转头……” 他眼底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一转头,我便看见兄长倒在了地上,有个青面白发的人,伏在他身上,正在撕咬他的肉……” 他干呕了几声,才流着泪道:“我正要去驱赶,那怪物速度极快,见我过来,便一下不见了。只是短短一瞬,我兄长的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干净,已经死了。” 云笙注意到地上尸身腹部撕裂的咬痕,感觉自己的肠子也绞在了一起。 她下意识朝着沈竹漪的方向退了一步,后脚跟踩在了他靴尖上。 可是目睹了这般惨的死状,她的身体还是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沈竹漪以为她冷,从她身后敞开宽大的狐裘,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头。 云笙抬眸,恰好和他对视。 他垂眸时,根根分明的眼睫遮住了眼睑,细小的雪粒落在他的眼睫上,显得整张面孔干净又隽秀。 云笙心底的恐慌散去了些,在他的狐裘中仰起脸,悄声问:“师弟,吃人的……真的也是人么?” 沈竹漪只是静静看着她。 看着她说话时吐出浅浅的雾气,眼里完全倒映着他,且只有他的模样。 将她困在这样一个独属于他们的狭小空间,哪怕没有任何肌肤相贴,肢体接触,只是对视时的气息交缠,也令他有种酸麻到胀痛的病态满足感。 他不着痕迹地将狐裘一点点收拢,轻轻挤压她温软的身体。 他的心脏处传来悸痛,是一种躁动的情绪。 想要抚摸她的脸,她的唇。 只有她的体温,才能缓解这种焦渴。 自从她提出男女有别,与他约法三章,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一直都在克制隐忍。 他们睡在不同的屋子里。 甚至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 这并不能让他冷静下来,反而在无数个更深人静的夜晚,他反复地失控,反复地起来,那种胀痛感频繁到他夜不能寐,他只能凭借着留有她气味的那一小截裙摆,来给予聊胜于无的纾解。 这种焦虑越来越深,愈演愈烈,近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开始将那些她用过的,只要残存她气息的东西,都悄然无息地收起来。 她喝过的茶杯,她丢失的罗袜,她吃剩后的糖纸。 他越发得患得患失。 想要再用力,再用力,直至她的骨骼发出被挤压的声响。 直至,她和他融为一体,她和她彻底地连接在一起,才能缓解这种情绪带来的焦虑。 他忍下心中掠过的冲动,面上丝毫不显。 只是感受着她说话时散发的雾气,慢慢渗透进肌肤里,他闭了闭眼,半晌才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比起茹毛饮血的怪物,道貌岸然的人更有残杀同类的嗜好。” 被追杀的那些年,他混迹在流落的难民中,早已看惯人食人的画面。 最弱小的人被饥肠辘辘的难民剖开肚子,里头全是石头和泥块。 沈竹漪冷眼看着他们撕扯着同类的尸体,贪婪地咀嚼着血肉。 温热的血溅在他们癫狂的脸上,仿佛同类的肉才是世间珍馐。 云笙苍白着脸道:“你说得对,无论在哪里,都有这种事情发生。” 沈竹漪一点一点捻去她发顶上的雪粒,看着冰冷的雪粒在他的指腹下,渐渐融化成一小片水渍,他勾着唇道:“所以,师姐这般细皮嫩肉的,更要仔细些。” 云笙知道他是在吓唬她,脚后跟用力碾过他的靴尖。 沈竹漪蹙起眉,闷哼了一声,喉间溢出很低的喘息。 “师姐,你踩疼我了。”他散漫开口道。 嘴上说着疼,语气却很轻快,那张隽秀的脸诡异地红润了些,像是生病了。 这个死变-态,还让他爽了。 云笙气得不行,浑然忘了方才的恐惧。 这时赵缨遥忽道:“谁在那里!” 众人纷纷望过去,便见赵缨遥从一旁的狗洞中揪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 穆柔锦蹲下身,柔声道:“孩子,你是这里的岛民么?能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么?” 那小孩抬眼,死水般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们,缓声道:“你们都会死的。” “桃花源岛只进不出,你们逃不掉,会被他们找出来,一个个吃了。” 其余人纷纷变了脸色。 薛一尘意识到什么,立刻跑去渡口,却发现原本来的地方化作了一片迷雾。 他朝着雾气走去,却被一道结界挡住。 众人试着一起施法打破这结界,可这结界却是纹丝不动。 云笙也试着用剑符,却差点被反弹的剑气所伤。 她向后退了几步,被沈竹漪拦腰接住。 云笙差点腿软,立刻挪开,抬眼看他,声音清脆:“和你说过男女有别,你不能随便碰女孩子的腰。”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性命攸关的时候除外。” 沈竹漪陷入沉默。 云笙取出符箓又要去试,沈竹漪道:“不必试了。” 云笙转头看他:“连你也打不破么?” “这是阵法结界,只有阵眼处可破。” 果然,消耗了许多力气,反而有人受了伤,都没能打破这结界。 薛一尘面色有些难看:“联系不上王庭的人,天色已晚,我们先找个休憩的地方,待到天亮再做打算。” 众人寻到一处荒废的庙宇,也算安置下来。 折腾了半日,都是饥肠辘辘,滴水未沾。 风雪拍打着寺庙的窗棂,云笙的肚子叫了一声,从贴身的糖袋中取出一颗糖来充饥。 沈竹漪静默半晌,提着剑走了出去。 再度回来时,他推开门,身后席卷着鹅毛般的雪花,拎着一串活蹦乱跳的鱼走了回来。 云笙凑过去道:“我一个不眨眼你就不见了,就是为了去捉鱼?外头有那种吃人的怪物……” 沈竹漪熟练地将鱼沿着脊骨剖开,取出内脏,利落地在鱼面划开几刀,行云流水般。 而后他用水囊中的水将手洗干净,用竹签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烤:“你身上有我的法器,它们伤不了你。” 云笙一噎,才道:“谁说我了?我和他们在一起没事,我是说你,你一个人,万一你遇到那白发怪物……” 沈竹漪抬眸,淡淡道:“我捉鱼的时候随手杀了一个,尸身沉到冰层里了,那里的鱼不能吃了。” 他将竹签上的烤鱼翻了个面,腕骨转动时,露出一截沾了血迹的衣袖。 云笙吓得半死,赶紧去检查是不是他的伤口。 万一那白发怪物有毒怎么办? 她的手探入他的衣袖,被他反手握住指尖,火光落在他黝黑的眼眸中,他定定看着她,有种迷人心智的绮丽。 云笙错愕和他对视。 寺庙外的风声呼啸不绝,沈竹漪的语气格外冷淡疏离:“师姐,男女有别,你越界了。” 云笙:“……” 去他的男女有别,他还挺记仇。 行,不碰就不碰。 第65章 第65章 不过片刻鱼便烤好了,沈竹漪取出一包油纸,将其中的孜然均匀地洒在了上头。 云笙睁大眼:“你这又是哪来的?” 沈竹漪道:“从外头的屋子里拿的。” 云笙将头枕在臂弯上,好奇地歪头看他动作:“你看起来很熟练。” 这些都是下人做的事情,一般的世家公子小姐如何能这般手巧。 沈竹漪轻描淡写道:“习惯了。” 云笙一怔。 是啊。若不会这些,流离颠沛的那些年,早就化作一具白骨。 她心里暗暗揪成了一团,眼神也没那般轻快了。 鱼被烤得外酥里嫩,混着香料的焦香味道溢满了整座庙宇。 其他人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口唾沫。 云笙咬下一口,烫的她吸了口气,酥脆的外壳很有嚼劲,鱼肉非常新鲜,她一口气便啃了干净。 她分了一串给赵缨遥,小跑回来的时候,看见那被他们抓回来的小孩五花大绑扔在佛像后。 云笙问赵缨遥:“这小孩还是什么都没说么?” 赵缨遥摇了摇头。 云笙走过去,将烤鱼递到那小孩面前:“吃不吃?还是热乎的。” 小孩低头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又将头移开。 云笙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符箓,她一念咒,符箓便化作了一朵桃花,她桃花别在鬓间,轻声道:“听说桃花源岛以前开满了桃花,如今下了雪,一朵也见不到了。” “我给你这张符箓,你便能时时见到桃花,你能不能告诉我,岛上的其他人都去哪了?” 小孩静静看着她,喃喃道:“我妹妹以前,很喜欢桃花。” 云笙歪头道:“什么?” 小孩看向她,接过那张符箓,露出一抹古怪的笑:“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 寺内的火烧得正旺,外头落下鹅毛大雪。 小孩说,他的名字叫做阿雪。 阿雪说,他们村落里的人,都被怪物吃了,只剩下他躲在狗洞中,逃过一劫。 那些青面白发的怪物,其实都是外乡人,而且是修道之人,各个修为不浅。 他们来到桃花源岛寻找长生果,结果不知为何,都变成了这种吃人的怪物,且变得比生前更厉害,用火烧不死,用剑砍不死,就算看上去死了,也很快会活过来。 村民们称呼这种青面白发的怪物为,青面尸。 薛一尘问:“桃花源岛的结界,如何破除?” 阿雪道:“桃花源岛本是无结界的,估计是这些怪物生前设下的,外头的人进得来,里边的人却出不去。青面尸白日里都藏在桃花冢的墓室中,到了晚上便出来觅食。” 赵缨遥攥紧了手:“桃花源岛外设下的是阵法结界,我们绕着岛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阵眼,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有探寻,那阵眼,怕是就在……” 云笙和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桃花冢。” 桃花冢的入口就在山脚之下,并不需要怎么寻找,山门大开,就像是刻意等着他们进去一样。 众人齐聚在入口前,面色都有些凝重。 明眼人都知道这桃花冢里有多危险,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沉重的墓门缓缓升起,众人走进,墓穴里的温度比外边会稍高些,只是甬道里格外黑,伸手不见五指。 沈竹漪从怀中取出一枚夜明珠,如水的光芒便席卷了整个甬道。 众人一下子就看清了站在两侧的陶俑。 也就是照亮的这一刻,陶俑嘴中的机关转动,吐出一道道利箭。 云笙道:“小心!” 她祭出符箓抵挡,沈竹漪手中的蝴蝶刀飞旋,将箭矢悉数斩断。 就在此时,角落冲出一道白发身影朝着云笙后背袭去。 云笙听到脚步声,再度祭出剑符。 剑符中的剑影落下,将那身影的左胳膊切了下来。 可那道身影反而加快了速度,云笙见此,又祭出剑符捅穿了他的心脏。 诡异的是,那身影仍未停下,像是疯魔般朝着云笙跑过来。 离得近了,云笙才看清那是一个白发青面神色狰狞的“人”,他嘴里散发着一股恶臭,齿间夹杂着腐肉,张嘴就要咬她。 是青面尸! 赵缨遥那头同样也遭受了偷袭,她用手中的长刀砍了数十下,将那青面尸的头骨都砍烂了,可那白发人仍站起来,朝着众人嘶吼。 持剑的薛一尘护住了身后吓得花容失色的穆柔锦,一剑斩落身侧的青面尸,蹙眉道:“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那些青面尸倒在地上,似乎是嗅到了什么,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云笙,朝着云笙四肢扭曲地爬过去。 显然,比起普通的血肉之躯,拥有云梦泽血脉的云笙,对他们而言更有吸引力。 云笙自然无法应对这么多青面尸,她一面打一面后退,眼见那青面尸欲要触碰到云笙衣角,薛一尘扬声道:“师妹小心!” 说着,他便提剑朝她奔去。 可是有道身影比他更快。 只闻破空之音呼啸,一把蝴蝶刀飞速旋转而来。 错乱清脆的铃声在墓穴中回荡,只是顷刻间,数百道凌厉的刀影落下。 眨眼间,青面尸被砍成了数百段肉块。 那些肉块拼命地在地上蠕动,却因凑不成人形,挣扎片刻便没了动静。 沈竹漪将蝴蝶刀背上的血振落,冷冷盯着那些碎裂的肉块,飘摇的血影倒映在他眼中,汇成了无边的晦暗杀意。 这些东西在觊觎云笙的血肉。 他自然知道,云笙的骨与血,对他们这些怪物来说,有多致命的吸引。 他日日隐忍,想要和她血乳-交融,彻底融为一体的欲.念却越来越强烈。 他忍得都快要疯了。 这些畜生是如何敢肖想的? 杀了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都不足以解恨。 他眼中冰霜凝结,身影一动,像是一道疾风,朝着剩余的青面尸冲去。 只见他手中的蝴蝶双刀飞旋,快得只剩下虚影,血液一大块一大块地飞溅在四周的甬道围墙上,像是在用朱砂泼墨。 余下有一点神智的青面尸见势不好,纷纷隐没在墓穴的黑暗中。 沈竹漪踏在汪洋血色里,回眸看过来,刀尖尚在滴血,他眼中的杀意并未褪去,黝黑的眼珠像是兽类没有感情的瞳孔,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众人吓得不敢呼吸,只有云笙提着裙摆越过血泊,朝着他跑过去。 她看见他手腕内侧出现了一道缠枝莲纹。 绮丽妖艳的莲纹顺着他手腕的血管生长,开出一朵血色的莲花。 糟糕。 这墓穴里的浊气太重了,这让他体内的红莲业火逐渐失去控制。 云笙也顾不上了那么多了,连忙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 好在她现在的灵根修复了大半。 她开始运用心法,将她的灵气渡给他,压抑他体内业火的毒性。 沈竹漪的眼眸缓慢转动了一下,垂眸盯着云笙的手。 因为和他交握,她的手也沾染上了血迹。 沈竹漪眼中的杀意渐渐褪去,用他的袖子,替她一点点擦拭干净。 和他此时此刻的冷静不同,他腕骨上的莲花游移到和云笙肌肤相贴的地方,贪婪地吸食着云笙度过来的灵力,颜色越发浓稠艳丽。 莲花兴奋地怒放着,似乎要挣破他的皮肉,钻进云笙的身体里。 赵缨遥道:“前边有一道墓门,我们去看看。” 薛一尘看着云笙和沈竹漪十指相扣,目光略微有些黯淡,很快便移开视线,朝着墓门走去。 他打量片刻,皱眉道:“这墓门没有机关,刀剑不破,如何能进去?” 这时一人开了口:“这个我擅长。” 众人转头,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缓步走出,他手臂上缠着一条嘶嘶吐信的青蛇。 正是百里孤屿。 和在红袖城的扮作女子的阴柔模样不同,百里孤屿今日身着玄门弟子的服饰,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云笙,便朝着墓门走去。 百里孤屿取下腰间的罗盘,勾唇道:“我自幼便会盗墓探穴,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在百里孤屿用罗盘寻找墓门开关的时候,云笙也忙得焦头烂额。 压制沈竹漪体内业火是一件格外损耗灵力的事情。 她很快便开始力不从心。 她*甚至都想划开手臂,将血渡给他。 可是那些怪物又对血腥之气格外敏锐,说不定会引来它们。 云笙不知,她的灵力的确能压制沈竹漪体内业火所带来的杀意。 这种杀意转变为另外一种更为强烈汹涌的感觉。 沈竹漪直直盯着她雪白的脖颈,眼底渗着深红的欲念。 她并无觉察到那般侵略的目光,仍是忧心忡忡地触碰他腕骨处的莲纹。 她的指尖碰上来的时候,莲纹开始扭曲疯狂地生长。 她轻轻的触碰便引得他浑身的筋骨都开始痉挛,像是一滴冷水落入沸腾的油锅,炸出一阵说不清的快慰。 沈竹漪艰难地移开视线,却又落在了她说话的唇上。 她嘴唇开合时,会露出贝齿后濡湿的舌。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背的青筋暴起。 她说的什么话,统统都听不清了,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脑子里全是扭曲怪异的念头在叫嚣,在痛苦地、阴暗地、不知廉耻地呻-吟—— 好想要、好想要。 想要尝她的舌,吞吐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肉,嚼碎她的骨头。想要挞伐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钻进她的身体里,亲吻她的脏器,和她彻底永远地连接在一起。 沈竹漪克制地喘了一口气,骨节都泛着嗜欲的红,无处宣泄的情绪使得他精致的眉眼都开始扭曲。 这让云笙以为他是被业火折磨,手抚上他的背脊,轻轻安抚他,想要缓解他的痛苦。 她的柔软的手心抚过他的背脊。 他被抚摸得脊椎骨都麻了,眼前也是一片眩晕,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快要焦渴得快要死掉的人。 她的脖颈就在眼前,毫无防备地展露出脆弱的血管。 他只需再往前一点,就可以将齿牙刺进去,就像是在交-媾的兽类一般,咬住后颈就绝不会松口,待到她发出微弱的泣音,再细细地舔-舐、吮吸,进行温柔地安抚。 他眼前掺杂着半真半假的幻象,猛地闭上眼,咬破了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才恢复了一点清醒。 就像是一味烈性的药,但凡沾染上一点,之后的每时每刻,哪怕只是吸入她的气息,吞入肺腑间,也会化作丝丝缕缕缠绕勒紧他的心脏,让他失去理智,变成不合时宜发-情的牲畜。 他深切地痛恨这种肉-体失控的感觉,却又深陷其中,甚至骨子里渗出的都是对她的迷恋。 他该知道的,自从他分不清自己是想杀她还是想吻她开始,这一切就都失控了。 掌握生杀的刀柄,握在了她的手中。 久而久之,云笙也觉察出不对劲。 他滚烫的气息落在她的手背上,令她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百里孤屿找到了机关,墓门缓缓打开。 云笙想要去牵他的手,可下意识的念头却提醒她:若是再触碰他,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低声提醒他:“师弟,我们该走了。” 他沉默地站起身,垂落的羽睫遮掩住眼底的晦涩,一眼都没看她,只是刻意地保持着和她不远不近的距离。 云笙也任由他去,只是余光一直注意着他,生怕他会出状况。 众人踏入墓门之后,云笙听到机关转动的声音。 转瞬间,脚下的土地开始颤动,眼前闪过刺眼的白光。 再度睁眼时,云笙已经到了桃花冢的另一个墓穴。 她身边的人全都消失了,包括沈竹漪。 而很快的,她身后传来了沉闷的,像是咀嚼的声音。 云笙转过头,便看见一个青面尸正在低头进食。 骨头被嚼碎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更糟糕的是,她传送来这里时,机关发出了不小的响动声。 青面尸进食的动作一顿,僵硬地朝云笙的方向望过来- 成群的蝙蝠倒挂在墓穴中,转动着头颅。 沈竹漪一步步走在墓穴的甬道中。 他被墓穴的机关传送到此处时,也是孤身一人。 有青面尸从阴影中朝着他背后嘶吼而来,他头也没回,手持蝴蝶刀捅进了青面尸的头颅,将它的头骨震得粉碎。 他扫过一地的尸体与白骨,眼神很冷,周遭的气流都跟着凝结起来。 明明上一刻,云笙还在他的身侧。 他顺着狭窄的甬道走过去,在甬道的尽头,忽然有道声音传过来。 “师弟,是你么?” 声音在甬道内有回响,沈竹漪抬眸。 就在不远处,有一道人影。 随着人影的靠近,面孔也清晰起来。 云笙站在阴影里,她的斗篷不知所踪,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襦裙,露出单薄的肩颈和锁骨。 似乎是因为惧怕,她双手抱臂,将胸孚乚的软肉勒得很紧,像是洁白的丝绸一般,快要溢出来。 和他对视时,她才破涕为笑,流着泪朝他小跑过来。 “终于见到你了,我刚刚都吓死了。” 她仰着头看着他,丝毫不在意襦裙的系带松了,而他垂眼看下来时,能看见她心口处的一小颗红痣。 明晃晃的。 她还想上前来,抱住他。 沈竹漪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看着她雀跃地跑过来。 而后,他身后的剑,毫不犹豫地捅入了她的心脏。 被剑捅穿的“云笙”错愕地看向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他的神色冷峻,不为所动。 “云笙”哭着问:“为什么?” 他唇边溢出一抹笑,笑意里是散不掉的戾气:“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样貌?” “云笙”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叫,很快便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消散。 有一小部分黑气钻进了沈竹漪的手臂里。 那团黑气在沈竹漪的小臂上游移,像是一条颤动的蛇,朝着他的心脏的地方飞快移动。 见此,一直躲在暗处的穆柔锦露出得逞的笑。 只要浊气入了心脏,轻则产生幻象,重则变为傀儡。 沈竹漪同样也注意到了,他单手翻出蝴蝶刀,利索地剖开了手臂的皮肉,从血肉经脉中翻搅,抓出了那团黑气,徒手掐灭。 穆柔锦彻底愣住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沈竹漪已经朝她藏身的地方看了过来。 只是一眼,穆柔锦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她刚想逃跑,沈竹漪身后的剑已然啷当出鞘,击碎她藏身的石壁,直直捅穿了她的腹部。 若不是她的反应快,差点就要命丧当场。 穆柔锦哇得吐出一大口血,她惧怕得连牙关都开始打颤,再也不敢托大,立刻使出魔域的秘宝,这才逃离了原地。 沈竹漪持着滴血的剑,冷冷瞥了一眼,没有再追。 第66章 第66章 墓穴中充斥着野兽般的嘶吼,云笙只觉脚下生风,一路狂奔,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的青面尸抛出符箓。 火符将那青面尸烧了个干净。 火符的威力大,但消耗的灵力也多,她身上并没有多少张。 只是很快的,便有数不清的青面尸从墓室的角落中冲出来,它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鱼群,蜂拥而上,直奔云笙的方向。 其中一个青面尸像是壁虎般顺着甬道的墙爬过来,云笙差点被它抓住,俯下身子躲避时,脖子上的长命锁却被扯断了。 长命锁被握在干枯的手中,很快便淹没在尸群里,云笙咬牙回望了一眼,被密密麻麻的怪物吓得差点腿软,只得顾着逃命。 她感觉这些怪物越聚越多,火符都用完了,将前头的怪物烧成了灰烬,但它们前仆后继,数量众多,这样下去,她很快便要力竭了。 就在这时,一道强势的剑气自甬道另一方席卷过来,像是秋风扫落叶般将身后的怪群击退。 沈竹漪提着剑,自墓室的机关中走出来。 “师弟!” 云笙双眼一亮,拉上沈竹漪的手便朝着前方跑。 沈竹漪一顿,任由她拉着自己。 云笙道:“这些怪物数量太多了,不能和他们硬碰硬,现在尚不知被他们抓伤会怎样,我们先跑。” 沈竹漪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个遍,忽然道:“你的长命锁呢?” 云笙没想到他眼神这么好使,她气喘吁吁道:“丢了。” 沈竹漪又问:“丢在何处?” 云笙支支吾吾地没有再回答,只说回头再找。 沈竹漪却蓦地停住了脚步,径直抽出了剑。 云笙的脚步一顿,诧异地回过头。 沈竹漪已然提着剑,折返回去,杀进了尸群之中。 云笙变了脸色:“沈竹漪,你疯了吗!” 沈竹漪没有回话,他所过之处血肉横飞,血迹溅在脸上,可他的眼神却很冷静,在这成百上千的怪物之中寻索。 手中的剑挥舞成残影,他雪白的袍角也被撕扯出了道道裂痕。 好几次那青面尸的獠牙就要刺破他的喉骨,被他以剑挡了回去。 云笙看得心惊胆战,将身上所有的符箓不要命地扔向那群怪物。 很快的,沈竹漪就发现了云笙的长命锁,被攥在一个青面尸的手中。 他挥剑砍断了那只手臂,用剑尖将长命锁挑起来。 云笙朝他身后的怪物掷出符箓,他顺势踩在怪物的头颅上,借着力道一跃而出。 云笙扔出最后一张符箓,牵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狂奔。 直至跑到一处墓室,云笙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棺材。 她灵机一动,带着沈竹漪躲进了棺材中。 这棺材恰好能容纳两人,沈竹漪用夜明珠照亮了棺材内。 他将长命锁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重新戴在了云笙的脖子上。 乌泱泱的沉重脚步很快便到了这处墓室,外头的怪物在徘徊寻找。 躲进棺材中,云笙松了一口气。 等了片刻,她才缓过劲来。 回想起刚刚那惊险的一幕,云笙没好气道:“你能别吓唬我了么,虽然你很厉害,但那些怪物那么多,轻易杀不死,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是,这长命锁是很重要,但再重要,也比不过你的性命……” 棺材内的空气逐渐稀薄,说着说着,云笙的话便止住了。 ——她已经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云笙侧耳去听,外头怪物的脚步声错乱,仍未散去。 她深吸几口气,却越发胸闷气短。 沈竹漪垂下纤长的睫毛,盯着她看,忽然笑了一下:“我若死了,师姐会伤心么?” 他说话时的冷冽气息落在云笙的脸上,有些痒。 云笙这才发现他们仍是十指紧扣的姿势,立刻将手抽了回来。 “不会。” 她慢吞吞地将身子背过去,盯着棺材闷声道:“我会再去找个听劝懂事的小师弟。” 闻言,沈竹漪将头埋在她颈窝处笑了几声,声音格外清朗。 下一瞬,他猛地掐着云笙的下颌,径直将她的脸掰过来,粗-暴地吻了下去。 “唔……” 在这沉重的棺材中,他死死抱着她,像是蟒蛇绞紧猎物一般,要将她嚼碎了,揉进骨血里。 云笙被沈竹漪挤到了角落中,她的后背贴在冰冷坚硬的棺材上,可他腹前的肌肉也硌得她生疼。 进退两难间,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发出被挤压的响声。 云笙觉得这不像是吻——他在吞吃她的舌。 密闭的棺材中,气息灼热,一点轻微的动静都能听得格外清楚。 云笙听见他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和二人唇舌交-缠时,发出的湿-腻声响。 他就像是初次开荤的猛禽,青涩又莽撞地磕碰、探索,不知节制,也毫无章法。 外头的怪物发出一声咆哮,云笙的身躯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她才明白此时此刻有多荒诞: 棺材外嗜血的怪物在低声嘶吼,棺材内的他们在紧密地相拥、亲吻。 这如同噩梦中的诡谲画面,却令云笙心间生出一种隐秘的刺激。 她怀疑自己可能也疯了。 沈竹漪发现了她的失神,执拗地咬过她的唇瓣,五指插入她的发缝,来回摩挲着她的发根,动作很慢,却又格外用力,透着一股抵死缠-绵的意味。 交换津-液时,那种温暖的满足感令他发出压抑的喘声,眼尾也是红红的,兴奋地快要哭出来。 湿润灼热的气息包裹下来,云笙感觉自己融化在了他的唇舌下。 像是糜烂的桃子,被轻易地咬破了纤薄的果皮,被吮吸、被碾磨。 他的舌格外灵活灼热,就像是骨髓也在被舔-舐一般,她浑身的骨头都酥麻了。 这种钻心的痒,令云笙不禁在棺材板上挠出一道深深的抓痕。 沈竹漪攥住了她的手,强迫她摊开手掌,和他再度十指相扣。 而后,他的动作便开始温柔起来,轻轻地啄着她的唇瓣。 云笙的瞳孔已因缺氧开始涣散,他便撬开她的唇,为她渡气。 云笙吞吐着他渡过来的气息,动作没有一开始那般抗拒了,反而开始想要更多,一点点试探地摩挲过来。 可是沈竹漪仍是不紧不慢的,反倒是云笙耐不住了,主动地去捕捉他的气息。 就在这时,沈竹漪睁开了眼,看着她主动地靠过来。 她的动作有些急切,呼吸紊乱,手也紧紧揪着他,将他的衣物揉皱成一团,就像是濒临渴死的菟丝花,只能选择攀附着他,纠缠着他,靠汲取他的血肉和养分存活,只要离开他,就会枯萎、凋零。 他弯了弯眼眸,如同褒奖似得,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 他仍由着她索取着体内所剩不多的气息,愉悦到心脏都开始胀痛,便连身体也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种快要窒息的快感,令他眼底渗出深红的欲-望。 云笙缓过劲来后,才发现外头的动静已然散去。 她立刻掀开了头顶的棺材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腑,云笙连忙从棺材里爬起来,垂眼看下去。 沈竹漪仍躺在棺材里,额前的一缕乌浓的鬓发垂落,手臂随意地搭在棺材上,身上的衣物凌乱不堪,唇红得像是胡乱地涂抹了女儿家的胭脂。 他的眼神也是散漫的,盈着潋滟的水光,颇有些勾人,手里还拈着云笙的发尾,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像是餍-足的猛禽,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尾驱赶着食腐肉的秃鹫。 这一副不正经的勾栏样式,给云笙看得面红耳赤。 但考虑到他刚刚是为了她渡气,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转过身道:“我们先走,那些怪物不知何时会折返回来。” 也就在这时,云笙才发现他们身处的这一处墓室四周竟都设有壁画。 她走过去,借用夜明珠的光端详了一番,神情却蓦地一变:“师弟,你快来看这壁画,我总觉得很熟悉……” 壁画上似乎记载的是一则故事,在桃花源岛之前也有一场浩劫,人们在祭祀神明时,蓦地发现神像变了,变成一个左手持着心脏,右手举着刀刃的神像。 这种神名为祟神,乃是堕神,以世间浊气为食,出世时必有浩劫。桃花源岛的人死在了那场浩劫中,死后全都变成了青面尸这种怪物。 直至有一日,有一位从云梦泽而来的神女,她的灵气有疗愈净化之效,神女在桃花源内建立了一座祭坛,对着祭坛施展心法,净化了整座桃花源岛,岛上的人才恢复了神智。她将对付祟神的方法传授给了桃花源岛上的人,由岛屿中村落里的人世世代代相传下去。 而最后,云梦泽的神女选择牺牲自己,封印了祟神,这才换来一片海晏河清。 壁画记载的故事到此结束。 云笙道:“我在乌长山的时候,见过这个祟神的神像,当时的归阴灯汇集的浊阴之气,就是为了供奉这枚神像。” 包括在红袖城失踪的那些女子,据抓获的魔域之人所说,他是奉魔域左使赫连雪之命,收集浊气,也是为了供奉这神像。 云笙蹙眉道:“难道是魔域想要解开祟神的封印,所以才害了那么多人,用阵法汇集浊阴之气,用来供奉祟神,助它打破封印?”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们怕是已经筹划许久,近日以来,天象有异,月蚀之日越发频繁,四处有邪祟作乱,难道意味着他们快要成功了? 想至此,云笙手心都开始冒汗。 沈竹漪显得无动于衷,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 只要没有不长眼的人动云笙,魔域的人就算将天捅出一个窟窿也与他无关。 只是这幅壁画……莫名令他心生不快。 牺牲了云梦的神女,换来世间的安宁。 历代的神女都肩负着净化世间浊气的使命,她们享有世人的尊敬和供奉,就理应为之而死,这是她们不可违抗的宿命。 这些年,王庭的人一直都在寻找云梦神女的血脉。 云笙也拥有云梦泽的血脉,甚至可能比他想得要更加纯净- 正当云笙深思时,身后的墓门机关处发出些响动。 从机关中又走出一个人。 是桃花源岛唯一幸存的那个男孩,阿雪。 云笙并未靠近,也没有显得诧异,只是平静地问:“阿雪,你怎么下来了了?这墓穴里很危险。” 阿雪道:“我有些害怕。” 云笙道:“你也会害怕么?桃花源岛上所有的村民都死了,你一个手无寸铁的男童,居然能在这群怪物眼皮子底下存活这么久,我以为,你是不会害怕的。” 话音落下,墓穴内陷入一片死寂。 二人静静对望。 与此同时,赵缨遥领着姗姗来迟的众人从墓门中赶过来:“云笙小心!离他远一点,他杀了我同门的师兄弟——” 云笙掷地有声道:“魔域左使号称千面魔,能变幻身形,化作男女老少,无人知晓他的真实面目,你变成孩童模样,就是为了戏弄我们么?赫连雪。” 话音落下,阿雪低着头发出一声笑,他笑的肩膀都开始耸动。 “就算你们一早就怀疑我又如何?这结界的破除之法确实就在桃花冢中,为了解开阵法,也得乖乖跳进我为你们设的陷阱,不是么?” 他体内的骨骼发出“咔嚓”的响动,转身之间,他便从男孩的模样化作一个白发的青年,他很瘦,露出的手都是嶙峋的,只附着一块皮肉,腰间系着一枚笛子,看着格外弱不禁风。 可是负伤的赵缨遥却如临大敌,他们一群人在这桃花冢内死的死伤的伤,只仅仅余下十人。 赫连雪笑着看向云笙:“你既知道我号称千面魔,又可知我最大的爱好便是收集美人皮?我府中珍藏着各式各样的美人皮,就差一副你这般相貌的,放心,我会完整地把你的皮剥下来的。” 云笙还没说话,只听“哐啷”一声脆响。 霎时间,沈竹漪从云笙身侧闪身而过,他的发带凌冽飞舞,巍巍赫赫的剑气盈满了整座墓穴。 赫连雪迅速后退,眼神紧盯着沈竹漪的剑。 沈竹漪的动作格外快,招招携着刺骨冰冷的杀意,身上的银铃也跟着响个不停。 赫连雪一着不慎被剑刺破掌心,鲜红刺目的血滚落下来,沾染他雪白的发。 沈竹漪甩去剑上的血,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唇边是没有温度的笑意:“你方才说,要剥谁的皮?” 赫连雪沉了面色。 他自知规避锋芒,跃上了墓室的机关,将笛子横在唇边吹起来。 笛声一响,桃花冢内的机关纷纷转动起来,棺材齐齐掀开,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嘶吼的青面尸。 那些青面尸像是被操控一般,朝着沈竹漪涌过去。 云笙连忙道:“我们去帮他。” 赵缨遥几人纷纷应是。 云笙的符箓用完了,便手持铁剑,与这些怪物近身缠斗。 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离得近了,青面尸的面孔便更加狰狞。 可是一想到沈竹漪被这些怪物包围,还有一个赫连雪会在暗处使诈,云笙便觉得没那么怕了,只想着要力所能及地帮他减轻负担。 她一面应付着这群青面尸,一面去看尸群中沈竹漪的情况。 沈竹漪反手持剑,稳当当地踩在青面尸的头颅上,像是白鹤在水面上飞掠一般,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剑光如镜光乍泄,绞杀一切近身的东西,他就像这墓穴中无情转动的机关,只知麻木地杀戮。 浊气缠绕在他周身,血光溅在他清隽的面孔上,他居高临下斩断青面尸的头颅时,云笙看见他眼尾绽放出的血色红莲。 不好…… 业火又开始反噬,现在情况危急,她却无法为他度灵力纾解。 这里的浊气在影响他,业火的反噬,只会一次比一次来势凶猛。 若是沈竹漪在这里失控,她不敢去想后果。 云笙急得团团转,她为了接近沈竹漪,手上的剑使得飞快,竟活生生地从尸潮中斩出了一条路来。 隐藏在墓室机关中的赫连雪冷笑:“还真是情谊深厚,你既这么担心他,便替他去死吧。” 赫连雪手中的长笛化为刀刃,他隐藏在青面尸中,借着墓室中变幻的机关接近云笙。 他手持刀刃,向云笙后心狠狠刺去。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剑气掠过,身前的尸潮“轰”得一声四散而飞。 转瞬间,沈竹漪如同鬼魅般自尸潮中掠出,出现在了云笙背后。 他的眸子漆黑尖锐,阴霾的杀意遮掩了所有的光亮,眼尾一朵猩红的莲花像是燃烧的烈火,舔舐着他的眼尾。 “噗呲”一声,赫连雪的刀刃划伤了沈竹漪的右脸。 而沈竹漪手中的剑,已然捅进了他心口下方三寸处。 血顺着沈竹漪的下颌淅淅沥沥地淌下去,他苍白的面孔被鲜血染得更加红润,像是噙着一抹盛开着的旖旎芍药。 沈竹漪用力擦去脸侧的血迹,那种刺痛感显然令他杀意更盛,唇角噙着笑,莲纹已然蔓延至了手背,手中的剑势若游龙,杀伐的剑气纵横在墓室中,无论是青面尸还是人,都被剑气所波及。 赫连雪被打得节节败退,他捂着伤口,嘴角溢出鲜血:“疯子……” 他连忙催动笛子,让那些青面尸为他掩护逃跑。 可是那锋利的剑气穿过层层青面尸的皮肉,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赫连雪呕出一大口血,在倒下去之前,朝着沈竹漪挥去一掌。 那一掌凝聚着磅礴的浊气,掌风被沈竹漪一剑斩灭。 可是散不去的浊气却缠绕在了沈竹漪的周身。 沈竹漪体内的业火开始疯狂地流窜,他眉头蹙了一下,持着剑的手开始颤抖,脖颈处的一条青筋暴起,莲纹盛开在他眼底,化作猩红的杀意。 沈竹漪杀疯了。 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但凡靠近他的都在他的剑下化为了飞灰。 第67章 第67章 就在这时,百里孤屿从墓室后探出头高喊道:“桃花源岛外阵法的阵眼已经被我找到了!阵眼一旦破解,桃花冢就会塌陷,我先行一步,你们若不走,就和这些怪物一同陪葬吧。” 云笙一剑斩落拦路的青面尸,眼见快要触碰到沈竹漪的背影。 忽然,他背后一直尘封的剑匣动了。 云笙知道,这剑匣里的剑名为却邪,是一把凶戾之剑。 却邪剑里封印着一只名为穷奇的凶兽,就是那个一直想要吃掉云笙的虎头怪物。 不到危急关头,沈竹漪并不会用它。 却邪剑掀起一阵狂风,将云笙击退。 穷奇化作剑魂从却邪剑中飘出来,狞笑道:“好好好,沈竹漪你小子也有今天!老子蛰伏隐忍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 穷奇回头凶恶地睨着云笙:“这小子体内的业火受到浊气刺激,已经彻底失控,待到他被业火折磨得丧失神智,就是我夺取他身体的最好时机,岂能容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坏了我的计划!” 说着,穷奇咽了口唾沫:“放心吧,等老子夺了他的身体,毁掉他的元神,就把你也吃了,送你们一起去阴曹地府团聚。” 罡风之下,云笙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整座桃花冢已然开始塌陷,墓穴上方的石砾碎瓦坠落,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震动起来。 云笙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越是这种危机的时刻,她反而却越发平静起来。 她抬眸,定定注视着穷奇:“你很想吃我?可惜这世上想吃我的怪物太多了,轮不到你。”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中的剑划伤了手臂。 周围的青面尸被血腥味刺激到,嘶吼着朝着云笙跑过去。 穷奇面色大变:“你这女人……和他待久了,也变成了疯子!” 云笙是它馋了许久的一块肥肉,她拥有纯净的云梦泽血脉,吃了她必定功力大涨,怎么可以便宜了这些东西! 它飞至云笙身侧,控制着却邪剑驱赶这些青面尸。 就在这时,云笙悄然摸向了她身上的五彩佩囊。 佩囊中的糖都已经被云笙吃完了,在佩囊的最底部,有一张血红的符箓。 沈竹漪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这张血符中,含有他的心头血,是用来保护云笙的。 云笙立刻祭出血符。 刹那间,血符红光大作,一道道血刃汇成了阵法。 穷奇一时不察,被阵法困住,血刃一刀刀凌迟着它的剑魂,它痛苦地嘶吼着,却邪剑上形成一道旋涡,将它吸了进去,重新封印在剑中。 它不甘地嘶吼道:“你就算封印了我也没有用!沈竹漪他已经疯了!他被业火吞噬了神智,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他会杀了所有人,包括你!” 云笙心头一震,回眸看过去。 青面尸已经快被沈竹漪屠戮殆尽,他不止杀青面尸,只要目光所及,就会用剑毁之。 墓室的棺材被他用剑劈得粉碎,就连赵缨遥一行人都被凌厉的剑气波及,纷纷口吐鲜血。 沈竹漪周身燃烧起业火,红莲般的火焰蔓延,令墓穴内的温度骤升。 业火触及地面的尸首,转瞬间将血肉之躯烧成了飞灰。 桃花冢开始塌陷,大块的石砾砸落下来,灰尘四起。 赵缨遥咳了几声,牵起云笙的手:“云笙,不能再管他了,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你快和我走,这桃花冢要塌了!” 云笙被赵缨遥带着狂奔,脚下的路开始层层裂开,一着不慎就会陷入地缝之中,身后的石柱相继塌陷。 “轰——” 天塌地陷间,空中飘着阴翳的飞灰。 云笙不由得回过头,越过一片的残垣断壁,和沈竹漪遥遥对望。 桃花冢摇摇欲坠,他孤身一人站在血泊里,身后是堆积成山的尸骨,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双眸,那双早已没了人类情感的眼眸,静静地和回眸的云笙对视。 这像是梦中的景象,梦中也是这样,满地的尸骨,和燃烧的火焰。 痛苦绝望的嘶吼声,石柱坍塌的轰鸣声。 云笙曾不止一次梦见过沈竹漪被业火吞噬了神智,杀光了一切人,包括她。 可是现在的她,明明是在朝着唯一的生路奔跑,为何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沉重呢? 没有梦中的惊恐和害怕,云笙无比确信自己现在是清醒的。 她在想,现在的他,是痛苦着的么? 他最恨失去清醒,被操控的人生。 从身体里将剑骨抽出来的痛楚他都能清醒着忍受。 现在的他,一定是无比痛苦的吧。 …… “云笙,你做什么?!” 赵缨遥眼睁睁看着云笙甩开她的手。 处在墓室机关出口的百里孤屿也停住了脚步,眸光微闪。 云笙低声道:“对不起。”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塌陷的桃花冢奔跑。 云笙脚下踩着的地砖塌陷,她的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下,膝盖被横飞的碎石割破了,她却无暇顾及,直起身子,笨拙地躲避着四处掉落的石块。 她用剑割断了碍事的裙摆,步子越来越快,朝着沈竹漪的方向奔去。 沈竹漪周身失控紊乱的剑气朝她绞杀而来,云笙持剑用他教给她的方法抵御。 每一招,每一法,她都缠着他给她看过。 他的剑很快,可教她的时候,一招一式,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的招式繁杂,他使了上百次,也教给了她一一对应的破解之法。 彼时的云笙坐在盈满月光的屋檐上,托着腮打趣道:“这般隐秘的破解之法也教给我,你不怕哪天被我用剑指着脑袋啊。” 听到这样的话,沈竹漪不怒反笑,笑到浑身都战栗起来。 月光下他的眉眼格外澄澈,弯着眼笑道:“师姐学得很快,或许哪一日,能用我的教你的剑法杀了我,也未可知。” …… 想到这里,云笙的心更慌了,攥紧了手中的剑。 她虽学艺不精,但也够她接近他了。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只要再快一点,就能带他出去了- 沈竹漪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是一个阴雨天,祁山的血蔓延进土壤里。 七岁的他握着剑,和暗卫一起,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听见他娘对暗卫吩咐道:“我祁山世代守护着红莲业火,绝不可以落入那奸邪手中,我将红莲业火封入霁儿体内,你们护着他逃出去,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一定要为我祁山留下最后一丝血脉!” 业火封入体内时,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他在火焰中重塑肉身时,恨不得立刻便死掉。 起初逃亡的那几年,业火折磨得他头疼得难以入睡,半夜起来练剑时,满心的杀意纵横。 暗卫营的人死伤*大半,逃亡中的一年,他被王庭抓了回去。 他们剥离他的剑骨时,是在一个盛满药浴的宫殿中。 汗水一颗一颗滚落,他听见骨头从血肉中抽离的声音,看见他的血染红了整片池子。 王庭的人还要继续将业火从他的经脉中抽走,红莲业火就是在此时失控的,烧毁了整座宫殿,无人能够靠近,他借此逃了出去。 后来流浪的那几年,草根树皮裹腹。 荒地人吃人的景象时常有,想吃他的人自然也不占少数,都被他反杀了。 他寻到传说中的丧魂河,找到了河底沉睡的却邪剑。 却邪剑是凶戾之剑,只有至凶至恶之人可以唤醒。 他便将自己的情根和爱魄通通交了出去,唤醒了剑中沉睡的穷奇。 后来,他凭借着穷奇之力,摆脱了王庭的追踪,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孽镜台。 恰逢此时,金岚沈家的沈嵘为了讨沈家老爷的欢心,谎称寻到了失踪的沈家少爷。 实则,是沈嵘寻来了十几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教他们符术剑术,命他们生死搏斗,选出最有天赋的那个少年,冒充沈家的少爷。 他杀了所有人,从中脱颖而出。 从此,世上再无琴川的沈霁,只有沈竹漪。 梦中的一切都在扭曲,化作数不尽的人脸。 那些人的脸时而幻化成祁山枉死的老少妇孺,他们哀凄地哭着:“小公子,求您为我们报仇,我们死得好惨哪,好惨哪——” 时而是王庭的人,叫嚣着:“你身为罪臣之后,卑贱之躯,你的剑骨能为太子所用,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时而是他娘,疯疯癫癫道:“霁儿,你要出人头地,要名扬四海,要让你爹后悔!” 他们的叫喊声越发尖利,阴魂不散,裹挟无休止的恶与恨,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的耳目。 沈竹漪持剑站在业火中,眼底也窜动着杀戮的火焰,堙灭一切光亮,只剩下麻木的杀意- 赵缨遥怔愣地看着云笙的背影。 少女的裙摆褴褛,跑动时仅能看见一截纤瘦的脚踝。 她穿过密不透风的剑气,纵身一跃,朝着业火的深处奔去。 这业火将那些刀剑都难以杀死的青面尸都一把烧了干净,可知若是普通人触及,必定是会灰飞烟灭。 赵缨遥近乎要把手里的刀柄捏碎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敢去想云笙在她眼前,被大火吞噬的画面。 可是等云笙落地时,那焚烧的业火却没有伤及她的分毫毛发。 赵缨遥难以置信地放开了手中的刀。 云笙如履平地一般在火光中奔走,她的衣裙都泛着耀眼澄澈的火光,照拂得她的肌肤,如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釉。 当云笙靠近沈竹漪时,沈竹漪手中的剑猛地向她刺过去。 云笙不躲不避,只是迎着锋利的剑锋而去。 “沈竹漪,沈竹漪!” “你给我醒过来!”- 梦中的天空染上一片血红色,业火肆意燃烧着。 沈竹漪站在泥泞不堪的血河中,任由血液没过他的腰身。 血河中伸出无数的手,男女老少的都有,它们扯着他的衣摆,抓住他的脚踝。 它们或在乞求他,或在咒骂他。 他挥出的剑越来越快。 被斩断后,又有数不清的手再度长出来。 沈竹漪手中的剑不曾停下。 无休止的痛苦,需要无休止的杀戮来平息。 一直是如此,本来该是如此。 直到晦暗的天穹裂开一道口子,有道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沈竹漪——” 沈竹漪微微一顿。 他的眼前蒙了一层灰败的血色,耳边也尽是轰鸣的响声。 万物在他眼中,都是黯淡无光,暗红的是血,深黑的是尸骸。 而就在此时,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光点。 沈竹漪的双目胀痛,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光点。 离得近了,他充斥血丝的双目才看清,那不是光点。 是人。 眼前向他奔来的人,她逆着火光,看不清面庞,可却在这茫茫血色中,是唯一的纯白,是唯一的明亮。 她像是看不见尖利的剑锋似的,朝着他坚定地跑过来。 是梦么 还是蛊惑人心的假象 血河中的鬼魂缠上来,张牙舞爪地讥笑—— 当真是天真,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么?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被屠城灭族的时候是,被剥离剑骨的时候也是。 你那时求神求佛都无用,还有谁会可怜你,谁会回应你? 业火弑杀的本能让他举起了剑。 可是在云笙抱上来的时候—— 沈竹漪手腕翻转,蓦地调转了剑锋,任由剑端“噗嗤”一声没入自己的小腹。 一切的鬼魂的讥笑声,连带着风声与坍塌声都停止了。 周围的火光开始湮灭,眼前大片大片的血色也跟着褪去。 他垂下眼眸,终于看清了怀中的人的样貌。 她的身体是那般柔软,温暖。 他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处,深深地喘着气,像是濒死的人,汲取着她的气息。 云笙被他搂得快要喘不过气,低头才看见自己手上全都是他的血。 她惊诧一瞬,看见没入他腹部的剑,连忙用手捂住。 可是血仍旧从她的手缝中流出来。 她顿时慌了,将灵力凝聚于掌心,动用心法替他疗伤。 失血的感觉令沈竹漪浑身冰冷,他收拢手臂,近乎将云笙揉进骨血里。 “你没有丢下我。” 他弓着身子,轻轻颤抖着,头越埋越深,去听她的心跳声,去闻她的气味。 一声、一声,轻轻地落下。 像是梦中呓语一般,他不断重复着,不断确认着:“你没有丢下我。” 他闭上眼,眼睫不断颤动着,浑身也因为愉悦,也颤动不止,他腹部的伤口不断在渗血,而他却幸福得就要在此刻死掉。 第68章 第68章 在桃花冢彻底塌陷的前一刻,沈竹漪带着云笙逃了出来。 只是出来以后,他便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 昏过去后,他却仍死死地钳制着云笙的手腕。 云笙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桃花源岛的结界虽然打开了,可是云笙并不方便带着昏迷的沈竹漪离开。 她每日要用灵力为他治疗伤势。 而且,还有一件事,令云笙耿耿于怀。 她去桃花冢的废墟里寻了多次,都没找到赫连雪的尸身。 反而是找到了壁画中神女当初净化村落的祭坛。 她试探地将灵力注入祭坛中,很快的,祭坛中传出了一道声音。 “皎皎。” 云笙一怔,蓦地看过去。 那是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是她梦中见过的身影。 是她的母亲云何月。 不过又是一缕残魂。 “你既找到这里,想必很想问我,当年的真相。” 云笙攥紧了手。 云何月的残魂低低叹息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告诉我,我身为云梦的王女,血脉尊贵,仰之弥高,有庇佑天下的使命。那时的我坐在高台上,接受万民敬仰和供奉。世人若有灾祸病痛,我便献出灵力与鲜血,救他们于危难。世间更有云梦之血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美誉。直到后来,我得知历代的云梦王女都以自身封印世间浊气,与王庭更是有世代的和亲,我一时无法接受,便逃走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的父亲,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了蓬莱掌门的身份,我们退隐山林,避世不出,很快便有了你。我以为这般,一切都会变好。直至祟神的封印松动,失去王女的云梦人心涣散,彻底被奸邪所灭,浊气祸世,满目疮痍,死伤无数,你父亲为了对抗那些信奉祟神的人,死在了我面前。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命。” “我为之赎罪,以一身血肉,再度加固了祟神的封印,这一切才得到平息。” “我不知道封印你的灵力,隐瞒你的身份,这般做究竟是对是错,可我的皎皎,身居庙堂之高固有忧民忧天下之责……” “你何其无辜,要接受这般的宿命?” 话音落下,云何月留下一滴不甘的眼泪,便消失殆尽。 直至她的残魂消逝,云笙都不曾看清楚过她的样貌。 一道光柱直冲天空竟凝聚成云,突然降下一场雨。 云笙站在雨中,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 这夜过后,春雨滋润大地,岛上化为青面尸的岛民,竟都纷纷恢复了神智。 为了感谢云笙,村长将云梦神女留下的封印祟神之法告诉了云笙。 祟神以世间贪、嗔、痴,以及怨念为食,唯有至阳至刚的红莲业火与至阴至柔的寒山玉髓能将其封印。前者被祁山的琴川沈氏世代守护,后者则是云梦泽传承的秘宝。 桃花源岛的人好心送了他们船只和伤药,云笙带着昏迷的沈竹漪离开了。 就在云笙走后不久。 穆柔锦撑着重伤的赫连雪,自藏身的礁石后走出。 穆柔锦道:“计划失败了,你我都差点丢了性命,回去之后,你要如何与魔主交代?” 赫连雪咳出血来,眼神逐渐阴狠:“蓬莱宗那边,你不是用浊气控制了尹钰山那小子么?那便将功补过,为魔主献上纯阳珠,再回魔域。”- 云笙知道,沈竹漪受了伤,王庭内又有许多人对白玉京剑主之位虎视眈眈,这时候回去无异于找死。 她不知去哪里,只好先带着他回了红袖城。 至少红袖城中的人,都是她所相信的。 燕辞楹收留了他们,还命人天天送来上好的伤药。 百花楼中又多了许多新面孔,就连派来伺候云笙的小奴都生得唇红齿白。 那小奴名为箐奴,一眼便看出云笙与楼主关系不凡,所以对云笙也是格外殷勤。 他知道云笙带回了一个昏迷的少年,她还经常亲自为那少年上药。 那少年生得像是金瓶里乘着的牡丹,格外昳丽秾艳,比楼里的花仙都好看。 可是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脸侧却有一处刀伤。 这让箐奴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这日,他为云笙送饭时,旁敲侧击道:“云姑娘,这位小公子脸上的刀伤很深,怕是到时候会留疤……” 在他百花楼内,男人若是破了相,那便是仅次于没了贞洁的大事。 云笙尚未说话,床上便传来了动静。 云笙转过头去,满怀惊喜道:“你醒了?” 沈竹漪不知何时已然悠悠转醒。 他一身素白的衣裳,乌黑如海藻般的长发披在身侧,面容也是如雪一般的苍白,唇色不点而红,一双琉璃般的眼眸静静望过来。 沈竹漪的目光越过云笙,直勾勾看向门口的箐奴。 他面无表情,散落的黑发流转着光滑,眸子漆黑又尖锐。 这目光令箐奴如坠冰窖。 箐奴脚底抹油一般立刻溜走。 云笙又道:“诶,你今天的药还没有煎好,我去催一下。你伤势没有好,先不要乱动。” 在她走后,沈竹漪便下了床,步步走向房中的妆奁前。 镜中的少年面容清隽,脸侧却有一道狭长的刀伤。 他的指骨碰了碰那侧刀伤,伤口已然愈合,快要结痂。 换作以往,何处留下疤痕,他都不会在意,左右不过是骨血外的皮囊而已。 可是,如今不一样。 他记得,红莲业火失控之时,他曾想过将蔓延至脸上的莲纹割掉。 可是云笙说,她不在乎莲纹,若是他的脸因此留下伤疤,才是真的丑陋。 他盯着镜中那道碍眼的刀伤,目光越发阴沉,身侧的手攥紧,指骨都泛白起来。 “砰”得一声,他的拳头落在了镜子上,镜面霎时间便四分五裂。 破碎的镜片割破了他的手,细小的碎片扎进了他的皮肉中。 他垂眸那一滩血迹,柔软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尾落下一片阴翳- 沈竹漪的伤势好转,这令云笙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这日恰逢百花楼夜宴,楼中的花仙作鼓上舞。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云笙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跳舞。 这新来的花仙,因来百花楼时鬓间被楼主插了一朵桃花,手持扇子作鼓上舞,被众人爱称为小桃红。 他身着水袖,穿着也很轻薄,胸前只有一层薄纱,细细看去,什么都能看得清。 他腰身系着红色的绸带,从水榭中的鼓上飞跃至楼内的宴席之间,楼内落红簌簌,他恍若飞燕,如鱼得水一般周旋在客人之中。 下一瞬,他脚尖轻点,携着艳红的绸缎停在云笙的桌上,他指了指她手中的葡萄,含笑问她:“女公子,奴有些许渴了,可否喂奴吃一颗?” 云笙一怔,盯着他泛着水光的唇。 小桃红生得格外白皙,鬓边透着桃红般的粉。 他但笑不语,缓缓凑过来,就着她的手去吃。 不知为何,云笙的后颈忽的汗毛倒竖。 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阴暗又森冷。 就像被蛇缠住,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又滑腻的鳞片。 云笙没有选择直接喂给他,而是拾起一颗葡萄,对准了他的唇扔了过去。 小桃红不怒反笑,反而像是受了褒奖的狗一般叼住,含入口中,他眼波妩媚流转,仅仅是转身的那一瞬,那葡萄竟变成了一朵桃花。 是幻术! 他红唇衔着桃花,将它献给云笙。 而后,小桃红又借着腰间那抹红绸,飞向了水榭上的鼓。 他赤脚点着鼓面,作起鼓上舞。 一曲结束,他背对着众人,缓缓仰头下腰,手中的折扇飞旋,又被他以唇接住。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云笙看得津津有味,一曲结束,她也跟着楼里的看客们鼓掌。 一旁的人说道:“这新来的花仙公子貌若好女,身姿轻盈可作掌上舞,肤白胜雪,还会幻术这种赏心悦目的小把戏,当真是讨喜。” 看得正起劲的云笙也跟着附和点头:“是呀是呀,他长得真好看,皮肤也很白,舞也跳的不错呢。” 话音刚落,云笙鼓掌的手蓦地一抖。 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更加具有侵略性,令云笙如芒在背。 也就在这时,她才想起二楼还有一个正在养伤的人。 云笙顿时觉得有点心虚,想了想,她从果盘里挑出了一串个头饱满的葡萄。 她拎着葡萄蹬蹬蹬地跑上了楼,推开门,却没看见沈竹漪的身影。 云笙怔住了。 二楼如今的厢房中只有他一人,他去哪里了? 云笙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他,最后,她犹豫地望向一处长廊。 这廊道极长,沿着廊道是一排转鹭灯,随着灯旋转之时,一面是繁花似锦,另一面是鱼水交欢。 错乱斑驳的光影混着这些鲜妍诡谲的色彩,肆意地涂抹、扭曲着云笙身后的影子。 走到了尽头,有一扇紧闭的门。 她试探性地走过去,敲了敲门:“小师弟?” 门扉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竟就这般开了。 云笙毫无防备地走了进去。 近乎就是在她踏进房门的下一刻,“砰”得一声,她身后的房门蓦地合拢。 云笙的身子跟着抖了一下,她才发现,这间房内的悬梁处都悬挂着月霞纱,色泽似幻,质地轻薄,无风却会轻盈地晃动。 房内并无灯,只有散落的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暖融融的烛光融化在月霞纱上,室内的熏炉散发出袅袅青烟,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起来,弥漫出出一种旖-旎的甜香。 云笙穿过层层叠叠的月霞纱,发现在帷幕的中心,盛放着一张鼓。 鼓面薄如蝉翼,温润亮泽,绘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这应该是供花楼里的伶人练习鼓上舞的。 月霞纱的帷幕后,似乎有一道人影。 夜风轻轻拂过,率先映入云笙眼帘的,是鲜红的衣摆。 每每踩下一步,衣摆的弧度就会往上一点,露出一截系着铃铛的脚踝。 少年的脚踝格外苍白,白得触目惊心。 他踝骨处的线条瘦削凌厉,似高崖处的峭壁一般,利落地折下。 云笙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脚踝的主人,是沈竹漪。 第69章 第69章 令她震惊的是,沈竹漪披着伶人跳舞的水袖长服,色泽鲜红艳丽,长长的红袖垂在冰冷的地璧上。 他戴着面纱,面纱上垂坠着一排的红珠子,摇摇晃晃的,遮掩住了他的面庞,只露昳丽平静的眉眼。 哪怕是这般阿世媚俗的扮相,披在他的身骨上,却并曲意逢迎的风尘,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冶艳。 可是云笙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根本不敢沉迷在男色中。 她瞥了一眼紧闭的门,颤巍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竹漪缓步走过来,清脆的铃声不绝于耳。 他的声音如房内的迷幻的雾气一般,隐忍、朦胧,听不出一丝情绪:“鼓上舞,我亦会。” “师姐不是很喜欢看么?” 他身上的红纱和周围的月霞纱缠绕在一起,如梦似幻。 越是漂亮,就越锋利,越有毒。 像是脚不沾地的红衣艳丽男鬼一般,铃声勾魂索命。 云笙吓得直哆嗦,声音也颤得不像话:“我我我不喜欢。” 不看了,这辈子都再也不想看了! 沈竹漪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方才看得目不转睛,神魂颠倒的,不是师姐么?” 云笙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是!我只是捧场的!” 沈竹漪幽幽道:“还是说,师姐只是喜欢看鼓上的人?” 云笙一怔。 不等云笙回话,沈竹漪自顾自道:“师姐方才说他长得好看,肤白胜雪……” 他垂下眼睫,手轻轻拂过鼓面的莲花,淡淡道:“不若将他的皮扒下来,制成人皮鼓,送给师姐玩,可好?” 这幅平静到癫狂的模样,吓得云笙开始流汗。 她连忙道:“我才不要他的皮,我不喜欢。” 沈竹漪似乎满意了,看过来,歪过头,纤长柔软的睫毛拂下来:“他有我好看么?” 云笙的恭维之词顺手拈来:“没有,他哪有你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句话是真的,她说的也格外诚恳。 沈竹漪轻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那便用我的皮,好不好?” 云笙快要昏厥,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外边的靡靡之音响起,沈竹漪赤脚踏在鼓面上。 月霞纱纷纷扬起,他衣袂堆叠在地上,霞光中的他,像是蛊惑人心的妖精。 转动之时,他的水袖拂过云笙的面庞。 像是羽毛一般,有些痒,却又格外香。 云笙被那种浓稠幽冷的香气包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他脚踝上的铃铛响动,越来越急促。 发尾擦过他起伏的肩颈,衬得他独有一份少年的单薄。 动作之时,他的衣摆会跟着飞扬起来。 云笙又能看见他那一截劲瘦的腰,腰身很细,可是腹部却有清晰有力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起伏出深浅的的沟壑,蔓延进衣裳里。 云笙鼻子发热,眼都花了,算是彻底明白,一舞千金是何意思。 她头晕目眩,直到她垂下头,看见有一团团的血迹,落在雪白的鼓面上。 血迹在鼓面上开出花,他雪白的足踏在血红的花上,狠狠地冲击着她的双目。 云笙这才意识到,是他的动作,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 云笙连忙道:“沈竹漪,你不要命了!” 鼓面上的少年恍若未闻。 大片的血涂抹在鼓面上,像是妖艳的莲花,像是被碾碎的花瓣。 云笙赶紧跑过去,她够不着他,只能径直抱住他的腿:“你别这样,我不看了,我再也不看了!他们不如你好看,你就算站着不动,也比他们好看!” 沈竹漪这才停下来,他低垂眼睫,站在鼓面上,居高临下看着云笙。 而后,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触她的脸,恍惚道:“是么?” 那截触碰她的指尖因为失血,白得恍若一寸皎然无暇的雪。 云笙不住地点头,仰头看着他:“是的、是的。” 见他无所反应,温热的血沿着鼓面,淅淅沥沥坠落下去,像是他面纱上缀着的朱红珠子,映衬着他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云笙急了:“你别这样无理取闹好不好?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要怎么做,你才信我?” 他缓缓弯下腰身,面纱上的珠子碰撞出琅琅之音。 他目光移向她手中拎着的那串葡萄,晶莹欲滴,饱满的紫色像是快要糜烂。 方才那小桃红含笑问是否能吃她手中葡萄的样子,仍历历在目。 贱人。 凭他也配? 沈竹漪的声音阴暗得快要滴出水来:“喂我。” 云笙还没反应过来:“啊?” 沈竹漪扯出一抹讥诮的笑,眼角眉梢流露出冰雪般的冷意。 那张清冷的脸,自上而下睥睨着她,以骄矜的口吻命令道:“像刚刚喂那只狗一样,喂我。” 云笙闭了闭眼。 她摘下一颗葡萄,颤巍巍地递到他的唇边。 沈竹漪拂开面纱上的珠子,用没有疤痕的那张侧脸对着她。 他灼热的气息铺洒在云笙的手背上,除了那颗葡萄,他还含住了她捏着葡萄的指尖。从她的指尖,他一路含吻过去,舔舐着她的指节,舌头灵活地在她指腹上打着圈。 而后,他缓缓放开。 她手中的那葡萄蒙着一层潋滟的水光,越发剔透起来。 云笙蹙起眉:“你好好吃……” 谁知说完这句话,云笙刚眨眼。 她手中的葡萄乍然变成了一朵白色玉兰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沈竹漪袖中的一颗血珠滴落在白玉兰上,那朵白玉兰又被其染红,瓣叶像是朝霞一般绚烂。 云笙有些诧异,对上他的视线。 他眨了一下眼,柔韧的眼睫扑闪,像是蝴蝶破茧那般惊艳。 似有蒙蒙雾气弥漫而来,月霞纱拂过他那张明媚的脸,明灭重叠的光影间,泛起柔和迷幻的光晕,他的眉目透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很快的,从鼓面上滴落的鲜血,蔓延在地上,竟都开出了这样艳丽的玉兰花。 它们沿着桌椅攀绕而上,点缀上云笙的裙摆,盛开在葳蕤夜色中,摇曳生姿。 云笙鼻尖盈着清幽之香,置身于花海,感觉浑身轻飘飘的,犹如灵魂出窍一般。 下一瞬,她恍然惊醒。 才明白,这是他施展的幻术。 月霞纱层叠起伏,沈竹漪低下身,咬住她手中的玉兰花。 他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地,将那朵花嚼碎,直至艳丽鲜红的花汁将他的唇染得红彤彤的,像是涂了女儿家的胭脂。 当他抬眼的那一刻,他的身躯消散,化作了成群的蝴蝶。 这些蝴蝶也是红色的,它们的翅面有着漂亮而诡异的花纹,像是他身上的莲纹。 月霞纱的光影晕染在红蝶的蝶翼,翕张着蝶翼时,破碎的轮廓流转着浓郁晶莹的红,如焰火,如夏花,一切的一切都笼罩着朦胧的光晕。 那些蝴蝶卷过云笙的裙摆。 一只轻轻停在云笙的指尖,缓慢地扇动着蝶翼。 云笙忍不住去触碰它的羽翼。 却见红光一闪,那蝴蝶消散。 她触上了沈竹漪的眼睫。 沈竹漪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指腹,他擦去唇边沾染的花汁,淡淡道:“那种拙劣的幻术,也能入你的眼么?” 云笙连忙摇摇头:“他的幻术没你好看。”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人也没你好看。” 他轻声道:“就算我脸上留了疤痕,师姐也觉得我好看么?” 云笙傻愣在了原地。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发疯了。 是因为脸上那道刀伤? 仅仅是因为这个!? 谁说他会留疤了! 他用的可是最好的膏药,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必要这般焦虑吧? 见云笙久久不应。 沈竹漪忽然沉了面色,捏紧了云笙的下颌。 他猛地俯下身,避开面纱上缀着的珠子,恶狠狠地咬在了云笙的耳垂上。 他咬着她耳垂的软肉,神情扭曲,似有隐忍,又似带着深切的恨意,在她耳边重重喘出一口气:“差点忘了,师姐是喜爱皮囊之人,若我容颜有缺,师姐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 云笙痛呼一声。 该死的,他是狗么!! 她想去掐他的腰,又想起他有伤,转而去掐他的手臂。 谁料却碰到了他的银护腕,反而硌得她的手发疼。 云笙气急败坏,想也没想就去掐他的脖子。 她圆润的指甲刮过沈竹漪的喉骨时,他的呼吸声猛地一颤,喉骨也跟着剧烈滑动了一下。 下一瞬,他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开始胡乱地吻着她的耳垂,气息急促地顺着她的耳廓舔-舐。 云笙看见,少年那张青春的脸都涨红了起来,明媚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的呼吸声越发地重,一声一声,急促地、灼-热的,尽数钻进她的耳膜中。 没给他掐清醒,倒是给他掐兴奋了。 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他引着云笙的手,探入他的衣摆中,去触碰他腹部裂口处的血肉。 他希望云笙的手能够探入他流血的伤口,搅动其中的血肉,更深地埋入他的身体里,触碰他破碎的脏器…… ……一定会很温暖。 他迫切地想将云笙纳入他的体内,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这样她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云笙用力挣脱他,却在争执之中抓到什么极具份量之物。 云笙错愕,被烫得缩回了手。 第70章 第70章 她柔软的掌心让沈竹漪的身躯猛地紧绷,哪怕只是蜻蜓点水般,不足以解渴,却也令他浑身发麻,身体反复地回忆着被握住的那一瞬的愉悦。 他身上穿着的这件伶人的服饰,格外贴身放-荡,修饰出少年颀长的身形,故而在衣摆的起伏之下,什么变化都能看得清楚。 云笙耳根发烫,僵硬地立在原地。 室内静得可怕,沈竹漪垂下眼来,他的双眸黝黑,像是陷入一片沼泽,对视一眼,便要被吞噬。 而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砰”得一声,云笙被抵在了鼓上,沈竹漪抵着她的额头,隔着面纱上错乱的珠子,开始近乎癫狂地吻她。 有的珠子卡在二人的唇瓣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将冰冷的珠子推入她的口中,迫使她张开唇。那东西硌在了云笙的裙摆处,云笙屏住呼吸,吓得不敢动。 可是再这么下去也不行,云笙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他。 然后,她趁机一把扯掉了他覆面的珠子。 珠子散落一地,清脆的声响不绝于耳。 沈竹漪眼眸一震,长发也跟着散落下来。 少年乌发雪肤的模样,在烛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釉,隐隐有光华流转。 他脸侧的刀伤暴露在她的目光下。 血液从脚底倒流,一种强烈的、欲死的羞耻感,近乎席卷了他全身。 下一瞬,他徒手掐灭了一旁的蜡烛,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滚烫的烛油灼伤了他掌心的皮肉,可他却似无知无觉,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她看见了? 看见了那道像是蜈蚣一般丑陋的伤痕。 她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厌恶、失望、还是反胃? 他的面色阴沉得吓人,脖颈处一条青筋暴起。 自从云笙开始因男女有别的理由疏远他,他竭力藏起那些因患得患失而滋生出的阴暗。 直至他的脸被划伤,这种焦灼到了顶峰。 潮湿的阴暗角落中,那些疯狂扭曲生长的东西,再也掩饰不住了。 外头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宾客开始陆续散去。 室内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 和她跑向门口,仓皇离去的步伐声。 沈竹漪垂下眼,薄哂,眼底一片冰冷弥漫。 世人无不看皮囊,她亦喜爱完美无缺的容颜。 这自然不会是她的错。 要怪便怪,这世间庸俗的美丑之分,就算伤了心脉,也不该伤了这张脸。 良久,沈竹漪深深吸了一口气,勾唇笑了一下。 无妨。 她看上了这百花楼里谁的脸,他就割下来,做成面具好了。 若是届时,她仍要离开…… 一朵靡丽的莲花开在了他脸侧的伤痕处,他漠然地望向楼下的灯火通明,手已然覆上腰间的蝴蝶刀。 就在此时,房内的烛火再度亮了起来。 光亮刺入沈竹漪的眼底,他眼睫颤动,眼睁睁地看着云笙点燃了门边的烛台。 火光映照云笙的容颜,她并未选择离开,而是举着烛台,静静看着他:“不就是一道伤痕,有什么见不得人?” 她步步走近他:“别说这药膏珍贵,你不会留疤,只消过几日便好了。你为何要这般焦虑不安?就算真的留了疤……” 云笙站在他面前,将烛台放在桌上,侧过脸看向他:“那又如何?我依然觉得你很好看。谁若是因此而疏远你,你也不必在意那人的看法,因为他根本就不值得。” 眼前的烛光令沈竹漪的双目胀痛,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因为她的注视,那道伤痕开始灼烧起来,开始发痛、发痒,就像是里边的血肉在疯狂生长。 他分不清这是糜烂还是新生,就像他此时此刻,分不*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是为了安抚他的权宜之策,还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云笙凑近了,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袖子撩起来,露出腕侧斑驳的疤痕:“我手腕上的疤,看起来比这可怖多了,你会厌恶么?” 沈竹漪失神了片刻。 云笙道:“若是爱一个人,仅仅是因为他的脸,那这样的感情,未免也太拿不出手了。” 说完,她踮起脚尖,很轻地吻在了他伤痕的那朵莲花上。 莲花绚烂地绽放,开在他脸侧,极尽的鲜妍。 而后便转瞬即逝。 云笙看见,少年眼底的迷茫、错愕与不解。 他很少有这般的神情,以至于真的有些符合这个年纪的纯情和懵懂。 他静默了许久,才缓声道:“爱,难道不是痛苦么?” 他的母亲说过爱他,可是却是掐着他的脖子,泪流满面地说着。 她的眼泪像是刀子,落在他身上,刀刀见血。 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予他痛苦,比一切的恨,一切的憎,都要更加深刻。 云笙一怔,也不知他是怎么会有如此的误解。 云笙绞尽脑汁地想纠正他:“爱也许会有痛苦,但是仍旧是很美好,很了不起的东西。” 见他仍旧并未所动,云笙极为认真道:“爱一个人,是爱他皮囊之下,他的一切真实的模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抛弃他。” 烛光轻轻摇曳,光芒如水一般,拂过画屏上的美人面。 沈竹漪的呼吸声忽的乱了,他骤然靠近,直挺的鼻骨抵在云笙的腕侧。 他近乎是痴迷地吻在了云笙腕侧,那狰狞的疤痕上。 他温热的唇舌舔-舐过暗红色的线条,细细描绘过每一道她以匕首划开皮肉的痕迹。 仿佛这样便能感受到当时刀尖破开薄薄皮肉时,她的痛楚,她的隐忍。 他爱怜地吻着斑驳的疤痕,气息越发急促,眼尾泛起一片绯红。 似乎触碰到这疤痕,就是触碰到她的心。 他眼眸颤了颤,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云笙不禁怀疑,他是否下一刻就要兴奋地哭出来。 沈竹漪忽然抬起眸,定定看着她,缓声问:“师姐,你爱我么?” 这下换云笙愣住了,她瞪大了眼。 月霞纱轻拂过沈竹漪的脸,他的声音极轻:“你可以爱我么?” 隔着朦胧的纱,他的双眸攫着她,像是懵懂青涩的少年,声音极为平静,却又莫名流露出一丝癫狂:“我想要你的爱,全部的爱,多痛苦的爱,我都能够承受。” 云笙彻底哑然。 她的脸和脖子都开始发热,心跳声也越发急促。 之前在桃花冢的时候,看见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想去他的身边。 要说这么多日的朝夕相对,没有感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爱又意味着坦诚,要毫无保留,也意味着担当。 将所有的秘密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她不够了解他,也瞒着他许多事。 像重活一次这种稀奇古怪的说法,她自己都无法说出口。 而且……更别说他的身份,他注定是与王庭不死不休的。 未来会是怎样? 除了传闻中的秘宝往生镜,没有人能预知未来。 所以,走错一步,很可能便要粉身碎骨。 她的唇瓣哆嗦着,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见她迟迟犹豫,沈竹漪便知道了结果。 他柔声道:“不想说,便不必说。” 云笙一怔,道:“不是这样的,我可以想一想,再告诉你吗?” 说完,她便紧张地去看他的神情。 眼前的少年眉眼轻弯,显得润泽温朗,如玉雕琢。 他勾唇道:“自然。” 这下换云笙愣住了。 他的反应太过于平静随和,和方才的歇斯底里形成鲜明的对比。 云笙松了一口气:“我去给你拿伤药。”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之际,沈竹漪面上的笑便淡了下去,眼眸晦暗。 云笙是不会爱他的。 那也无妨。 被爱这种东西,没有也无妨。 既然用爱留不住她,那为何不为她量身做一个枷锁,将她和他永远锁在一起,血乳-交融,抵死缠绵,生要在一起,死也要一起。 爱是虚无缥缈的,是会消失的,但是枷锁却不会。 他将枷锁的钥匙吞入腹中,她若要走,那便将他剖心挖腹,再离开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那种焦躁不安终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谲的兴奋。 光是想到能和她永远在一起,他体内流淌的血液好像也化作了滚烫的岩浆- 次日,云笙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伸了个懒腰,下床后便去找沈竹漪。 箐奴低眉顺眼道:“那位公子,在小厨房,为您做午膳。” 云笙去到后厨,果然看见了沈竹漪。 他身着白衣,用木簪绾着发,缀着铃铛的长生辫垂落在腰线处。 厨房内的白烟升腾,朦胧他清隽的眉眼。 他从木桶内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放在砧板上。 云笙道:“你伤还没好,为何要来这里?” 沈竹漪取出刀道:“师姐的吃食用度,一直以来都是由我全权操办,不必交予旁人。” 云笙身后的箐奴小声解释道:“云姑娘,我给您做了鱼汤,本想给您送过去,谁知碰上了这位沈公子,他说您不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沈竹漪垂着眼,没说话,他一手执着刀,一手按着挣扎的鱼。 刀刃逆着鱼鳞刮过去,发出“嚓擦”的声响。 砧板上的鱼的尾巴胡乱地扑腾,鲜红的血溅在沈竹漪修长的指骨上。 血液顺着他手背分明的青筋滴落,沈竹漪剔除完鱼鳞,便开始将鱼肉切片。 箐奴光顾着打量云笙的反应了,仍在喋喋不休道:“可我好歹也是楼里知根知底的人,厨艺更是在楼内排的上名号的,这位小公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先不说他的伤势不便,再说了,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看便不是擅炊煮的……” 一片片的鱼肉被沈竹漪的刀切得格外薄,鱼背上晶莹剔透的鱼肉堆叠在一起,像是开出的花。 就在此时,砧板上的鱼剧烈扑腾了一下,溅起的血水把云笙和箐奴都吓了一跳。 沈竹漪面不改色,再度按着鱼头,手中的刀猛地落下。 鱼背上肉都被剔除了干净,见到里头森白的骨头。 他这才抬眼,黝黑的双眸望过来,勾着唇柔声道:“我确实不擅炊煮,比之种种,我更擅杀人。” 他眼底的幽光绮丽,声线也若金声玉振一般蛊惑。 箐奴一时不察撞进他眼底,忽然浑身一震。 很快的,箐奴的脊背处传来一种钝痛,痛得就像是他的肉被极薄的刀刃,一片片割下来似的。 箐奴的额头也开始冒汗,此时此刻的他,好像便是那砧板上的鱼。 沈竹漪手中的刀,一刀刀落下,剔除他脊背处的血肉。 那鱼被剔得只剩下骨头,仍在挣扎,箐奴痛得浑身冒汗,忍不住倒在地上开始痛呼起来。 云笙看出了异常,刚要出声。 沈竹漪便转过身去,将鱼下锅。 箐奴这才从幻象中解脱,他大口呼吸着。 云笙蹲下身道:“箐奴?” 箐奴没有回话,像是见了鬼一般,一张脸苍白臃肿,跌跌撞撞跑出了厨房。 云笙无奈地看了沈竹漪一眼,出去找了一圈,没看见箐奴的影子。 她只好先去盥洗。 又过了片刻,沈竹漪推开门,手上提着红木食盒。 食盒内第一层是藕粉糖糕,第二层是鱼汤。 云笙很想质问他厨房的事情,但是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藕粉糖糕清甜,乳白色的鱼汤更是鲜香醇厚。 云笙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几下。 民以食为天,她打算先吃完再问。 沈竹漪并未坐下和她一起进食,而是在她身旁站着,静默地看着她。 云笙先将糖糕吃完了,再用汤匙一口口喝着鱼汤。 她吃得很快,也很干净,就差舔盘子了。 沈竹漪用指腹擦去她唇边沾到的糖渍。 云笙怔愣地看向他,他垂眼时,睫毛密而翘,像是蝶翼一般,身上携着雨露青竹的香味,一晃而过。 他的动作太过于自然,以至她都没反应过来,他便转过身,将空碗收进食盒,拿去一旁清洗。 吃人嘴短,更别说他还在洗碗。 于是云笙决定再晚点质问。 当然,拖来拖去的结果便是无疾而终。 自那一日,箐奴便换去伺候别的客人了。 云笙愧疚地补偿了他一些银钱,便和燕辞楹打了招呼,不需要再有人伺候。 70-80 第71章 第71章 沈竹漪的伤势渐好,脸上的伤更是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身着红袖城的霞光锦,越发显得神清骨秀,比楼内的花魁还要惹眼。 云笙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她去向杏花公子请教有关于情根和三魂之事。 她一直想帮沈竹漪寻回缺失的情根与爱魄。 杏花公子和她说,若要取回情根和爱魄,就要去丢失的地方寻回。 念及沈竹漪之前的失控,云笙甚至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情爱”这二字,生怕他反过来问她。 于是她打算先从别的地方旁敲侧击。 刚好就有一个现成的。 趁着沈竹漪不在时,云笙溜进了他的房内。 剑匣内的却邪剑静静躺着。 云笙过去,敲了敲剑匣。 里头的穷奇被惊醒。 云笙开门见山道:“穷奇,在许多史书志怪中,都有你的名号。你作恶多端,四处迫害幼童妇孺,被一位捉妖师封印在了却邪剑内,沉入丧魂河河底。丧魂河凡人进去便是九死一生,沈竹漪当年是如何拔出却邪剑的?” 穷奇本不想理她,直到云笙亮出了沈竹漪放在糖袋中的血符。 穷奇立刻识趣道:“当年的那臭小子,不足十岁,以凡人之躯进了丧魂河。丧魂河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他便痛不欲生,三魂便彻底紊乱,地魂离体。” 云笙道:“地魂离体?” 一人一剑丝毫没注意到,门外多出了一道身影。 沈竹漪并没有进去。 廊下的灯明明灭灭,落在他漠然的面孔上,他脚下的影子被拉长,狰狞地扭曲在一起。 穷奇嘲笑道:“哼,地魂又称为影魄。你见过人的影子能脱离身体么?有时候,他的影子从他身后逃走,他行走在灯光下,是没有影子的。他将影子当做傀儡。这不是人,是怪物!” 窗外的光不知何时褪灭,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毫无所察的云笙道:“那又怎么样?你连身体都没有,封印在一把剑里,最窝囊的就是你了,你还好意思嘲笑别人。” 穷奇气得张嘴就要咬她,却因太过虚弱,连剑匣都挣不脱。 它幽怨道:“你看不见命格,我却能看见。当年那场沈氏的屠杀,他本是要死的,却侥幸活下来,他命格改写,身后纠缠着三千冤魂,戾气极重,会克死身边所有人。我劝你趁早逃跑得了,他为了却邪剑,献出情根和爱魄,早已不是个完整的人,别被他缠上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穷奇的话令云笙攥紧了手,她的语气格外坚定:“我不会走的。” 穷奇挑拨离间失败,心中酸溜溜的,它道:“你会后悔的,到时候就算你想走,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夜风吹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口立着一道人影,令穷奇蓦地变了脸色。 下一瞬,如雪般翻涌的血符自沈竹漪的袖中飞出,将穷奇的魂体捅出一个个窟窿。 穷奇在却邪剑内哀嚎着,血符却不曾放过它,它的灵体传来尖锐的疼痛,越发黯淡干瘪。 它开始尖叫:“该死,好痛、好痛啊!快停下!” “求你了,是她!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沈竹漪!沈竹漪你不得好死!她为什么不问你,宁愿来问老子,因为她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凄厉的叫喊声中,沈竹漪缓步朝着云笙走过来。 他的面色很平静,长靴踩在木地板上,声音清脆而有力。 缀着铃铛的长生辫轻轻摇晃,像是寂夜中催命的魂音。 他逆着光,下颌和眉骨的线条清晰凌厉,像是刀刃上的弧度。 云笙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明明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害怕起来。 她步步后退,直至“砰”得一声,碰到了背后冰冷的墙壁。 云笙的腿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滑下去。 沈竹漪曲起腿,架住了她瘫软的身子。 冷硬的靴子硌在她的月退根处,她浑身发麻,无力地仰头看着他。 “看见我很惊讶么?”他的膝盖重重碾了一下,挑了一下眉尖。 云笙跟着颤抖了一下,她不敢开口,因为喉间溢满了破碎的音调。 她只得不住地摇头。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师姐想知道有关于我的事情,可以亲自来问我。” “比如我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想杀我。” “亦或者,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无比空洞,眼底有冶艳的莲纹显现。 他冰冷的指尖拂过她的颈侧,声音也是冰冷的。 “师姐明白的,我从不舍得对你说谎。” 他勾唇笑了笑:“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需求,只有一点,那畜生说的没错,被我缠上了,死也解脱不了……” 他的笑褪灭,粗-暴地掐住了她的下颌,膝盖也跟着用力一顶。 “你若想走,痴心妄想。” 云笙的魂都要飞走了。 她怀疑自己病了,心跳得太快了。 不然为什么除了害怕,她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云笙为这种想法感到深深的羞-耻。 但她实在不敢再惹他了,她得想办法收场。 落入这种地步,破局很难,一着不慎就会死。 但对于云笙来说又很简单。 云笙垂下头,亲了一下他捏着她的手。 沈竹漪浑身一颤,五指顿时便僵住了。 云笙轻松地握住他的手,又踮起脚,亲在他的喉骨处。 方才她就注意到了,他面无表情时,下颌处的线条也会跟着紧绷,弧度冷硬清晰,连接脖颈的一道青筋鼓起来。 看得云笙心痒痒的。 沈竹漪的呼吸开始不稳,露在外头的肌肤都红了,耳垂更是红得滴血。 云笙揉了揉他发热的耳垂,轻声道:“谁说你是东西了?” “我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是人,你也是活生生的人。” “再说了,好端端的,我走去哪里,我又不是闲得慌。” 沈竹漪耳边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倒流,被她吻过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 可是这样,他还要艰难地去看她的眼睛,艰难地去辨别,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的眼睛很澄澈,倒映着他晦涩的面容。 云笙见他安静下来,便找借口开溜:“我有些饿了,先走啦。” 她刚走出一步,便被扣住了后脑勺。 云笙来不及尖叫,一下子被拽了回去。 沈竹漪的唇重重地覆了下来。 他的气息错乱、急促,就像是快要焦渴死掉的人,在她这里寻求一丝的慰藉。 他格外用力地吮-吸着她的舌,五指深深插-入她的发缝之中。 他的喉结重重滚动着,吞吃着她的津-液。 云笙只觉自己冒着热气的蒸笼里,喘不上气。 在上颚处的软肉被刮过时,她叫出了声,气息滚过,又被他吞入腹中。 云笙忍无可忍,咬破了他的唇瓣。 借此,她才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她上气不接下气道:“我饿了,沈竹漪,我是真的饿了。” 她眼中湿漉漉的,手腕上都是青紫的掐痕,看着格外可怜:“我想吃小米粥,你给我做,好不好?” 沈竹漪用拇指指腹抹去唇瓣上的血,抹开了后,他的唇瓣像是涂了胭脂一般,秾艳逼人。 他盯着她红肿的唇瓣,良久,指尖碾了一下。 而后,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下了楼。 直到看见他进了厨房。 云笙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闹了这么一通,但好歹也是说通了。 二人便默认要离开红袖城,去往丧魂河,寻回他的情根。 不仅仅是替他找回情根爱魄,云笙还想要多了解沈竹漪一些。 当年,琴川沈氏因与魔域勾结,被王庭下令灭族。 自此,琴川祁山一带便成了禁地。 去往丧魂河的路途经过祁山,云笙想要回琴川看一看。 此事过去了十余年,云笙自然是不抱太大的希望。 但若是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替琴川沈氏一族平反。 那沈竹漪,是不是再也不用假借他人的名讳而活,也是不是,再也不用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了? 离开红袖城后,走走停停,云笙和沈竹漪又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此处离祁山不远,一路走来,人烟稀少。 云笙起床时,沈竹漪正在剥橙子。 这甜橙个头大,云笙很喜欢吃,但每次她剥了,手都是黏腻的,天气冷了,她又懒得洗手,干脆就不吃了。 可是一来二去,沈竹漪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思。 只要是他剥好的,她都吃得干净。 云笙梳着头发,甜橙雨雾般的香气飘了过来。 她忽然问:“师弟,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沈竹漪剥橙子的手一顿。 他眼也没抬,只道:“我不过生辰。” 云笙将梳子搁在桌上:“那怎么行,你陪我过了生辰,我也要陪你过。” 沈竹漪的声音并无半点起伏:“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云笙跟着呢喃了一会,忽的愣住了。 就像是从头被浇了一盆冰冷的水,冻得云笙浑身发颤,一丝困意也无。 九月初九,分明是祁山被灭门的那一日。 所以,便是在他生辰的那一日,他的族人,他的母亲,死在了他面前么? 难怪他从未提起过他的生辰。 云笙觉得喉咙发堵,好半天,她才挤出一句话来:“对不起,害你想起了这些……” 沈竹漪的面色格外平静,淡淡道:“这并没有什么不能提及的。” “那一日,母亲要为我大办生辰宴,只因父亲会在生辰日回来。时隔数年,他确实回来了,祁山的结界唯有祁山之人知晓弱点,他将弱点告诉了王庭的人,王庭的兵马和罹教的人犹如无阻,踏平了祁山。”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是云笙的手却开始颤抖。 沈竹漪忽然笑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等找到他,我会送他下去,和母亲陪葬。” 云笙忽然抱住了他,像是安抚一般,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背脊。 她的头发尚未梳起来,柔软的发旋触碰到他的下颌。 他被她发间桂花的香气所笼罩。 沈竹漪看的很清楚。 纵使掩藏得很好,可云笙看向他的眼神中,始终遮不住满满的怜惜。 以往的他,最厌恶这种怜惜。 逃亡在流民之间,不乏有贵族世家,像是招猫逗狗一般,施舍给他们一些精细的米面馒头。 他们高高在上地看着流民们为了几个馒头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 看着那些流民对他们磕头,高喊着“活菩萨”“大善人”。 仿佛这样,他们就真的成了菩萨。 怜悯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他不会怜悯任何人,也不屑任何人的怜悯。 可是云笙不一样。 她的一切情感,他都甘之如饴。 若是没有爱,那便有怜悯和愧疚,若是这些都没有。 那便还有恨。 沈竹漪埋在她的肩颈间,眷恋般去吸食她身上的香味。 他的母亲,一生都在追寻着,那缥缈不定的爱。 为爱疯癫,因爱而死。 幼时的他并不理解,旁人都在为权利和地位勾心斗角时,他的母亲却在痛苦于一个男人是否爱她。 直到如今的他也尝过这种滋味。 这种反复的折磨,纠结,在否定与怀疑之间徘徊。 就像是心脏被挖去了一块,血淋淋的,他寂寞又寒冷,迫切地想要填满身体里的空缺。 他只会比她更加无所不用其及。 留不住所爱之人,才是无能无用。 不是么?母亲。 第72章 第72章 去往祁山的路途并不遥远,且比云笙想象中的要更加顺利。 传闻琴川一带依山临水,风光旖旎。 可是经十年前的战役后,亭台楼阁都被一把火烧了干净,此地四处都是废墟,已然荒芜。 细雪飘了一日,山上的盘虬的枯枝覆上一层雪白。 四处可见的便是乱葬岗,雪迹斑驳的山道罕无人烟。 唯有的山脚下的客栈,摇摇欲坠地支棱着,墙皮都已经斑驳。 坐在破旧门槛上的掌柜揣着手,招揽着生意:“都来住店了,住店便可观赏本店镇店之宝了。” 云笙走进店里,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掌柜迎上来:“客人,可是要住店?若是不住店,只为观赏镇店之宝,一次要十文。” 云笙将十文放在桌上:“什么镇店之宝?” 掌柜迅速将钱摸进了口袋,他走到门口,四处观望了一眼,而后关上了店门。 然后,他领着云笙二人来到了后院。 行至后院,云笙的面色一变。 后院的树上悬挂着一枚死人的头骨,以及零散的四肢白骨,有的地方已经腐坏。 云笙道:“这便是你们的宝物?” 掌柜得意洋洋道:“客人,可别小看了这些尸骨。您可曾听闻琴川沈氏一族,也就是十多年前极负盛名的名门望族,他们可是大名鼎鼎的叛徒。” “这枚头骨就来自于沈氏的族人。此人的头骨是我们从烹煮后的青铜甗中发现的,头骨完整,四肢残缺。但通过她随身的衣裳和令牌可知,此人便是沈氏的乳母温氏。别看只是个乳娘,这位温氏可是照顾了沈氏少主沈霁多年呢。” “观赏一次要十文钱,摸一次要二十文,五十文便可鞭尸解恨!” 云笙这才发现,头骨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鞭痕。 死后曝尸荒野,被人鞭尸,便是死后都不得安宁。 下一瞬,铃声骤起,蝴蝶刀捅穿了木桌。 木屑四处飞散,桌子“砰”得一声裂成了两半。 掌柜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上已经横着一把冰冷的刀刃。 呼啸的风雪从凋敝的窗子中吹进来,像是怨鬼的哀厉。 红衣少年自上而下睨视他,笑得毛骨悚然:“那你的命,又值几文?” 掌柜的吓得直哆嗦。 云笙立刻起身,正色道:“说,这枚头骨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掌柜瑟缩着,迟迟不答话。 锋利的刀刃便陷入他的肉里,没出一条血线,他立刻疼得叫起来。 云笙道:“你若不老实交代,就得死。我问你,是在给你活命的机会。” 掌柜哭着道:“饶命啊!这也是我花重金从旁人那里买来的,在此地行商本就不易,若不行此法,根本无人问津哪!” 云笙道:“何人?你若敢有半句虚言,这颗项上人头,也别想要了。” 掌柜咬了咬牙:“我说、我说!”- 从客栈出来时,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纷扬而落。 细白的雪粒落在沈竹漪的长睫上,他的面庞也很干净,像是被雪洗濯过一般。 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 云笙安慰道:“我们有了线索,待我们找到掌柜所说的那个人,顺藤摸瓜下去,一定能找到证据……” 她的话尚未说完,脚下一滑,被身后的沈竹漪及时揽住了腰。 她垂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到了结冰的河面之上。 沈竹漪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起,云笙从风帽中探出脸来,眉目间难掩忧愁,搂着他脖颈的手越发收拢。 她自然不可能劝他放下,人命关天,灭族之仇,更不可能放得下。 她所担心的,是他的安危。 山路崎岖,直至走至山上的一处北面,沈竹漪才停下。 此处已然无路,沈竹漪却目不斜视走过去。 云笙才发现,这是一处阵法所遮掩的地方。 云笙发觉这些阵法的门路和孽镜台外的相似,走进去便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处宽敞的私宅,四面是蜿蜒的朱红游廊。 四周的房屋内向围合,南面设有天井,正对大门的是一处格外广阔的祠堂。 将行李放置好后,云笙看见沈竹漪走进了祠堂。 紧随其后的云笙的瞳孔一缩。 在这座祠堂供奉的香案之后,密密麻麻摆放着的都是死者的牌位,一眼甚至望不到尽头。 这种场面无比震撼,以至于云笙跨过门槛时的腿都在颤抖。 最显眼的那一块楠木牌位上头刻着一行字:先妣沈氏之神主。 这是他的母亲。 牌位参差错落,有的牌位上不止一人的名讳,行三行四的比比皆是。 所生之日不尽相同,而所卒的年月日却都是“昭明五年九月初九”。 甚至有的幼童,不足三岁,便也化作了这么一块小小的牌位。 祠堂外的雪纷扬而落,云笙将乳娘温氏的头骨安置好,便开始祭拜死者。 她闭上双眼道:“我会陪你找到当年的真相,让死者安息,让一切真相大白。” 沈竹漪将燃烧的香插入案几上的香台,垂眼看着抖落的灰烬,轻哂道:“师姐,这世上没有真相,只有胜败,胜了的人所说的,才配是真的。” 云笙一怔,听他的声音字字落下,比冰雪更彻骨:“我要的,不是真相,是血债血偿。” 云笙抿紧了唇。 祭拜的过程,她注意到,在角落中有两块空白的牌位。 云笙看了好几眼。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问:“这两块牌位为何没有名讳?” 沈竹漪的眼神格外平静:“这是留给秦修文的,等找到他,我就会送他下去。” 云笙顿时了然。 沈竹漪的父亲是入赘进祁山的,故而沈竹漪是随母性的。 秦修文应当就是他的父亲,伙同王庭一起将沈氏一族送葬的罪魁祸首。 “那另外的……” 云笙突然顿住了,她猛地转头过看向沈竹漪。 祠堂的门大敞,一阵刺骨的风吹过云笙的面庞,冻得她双目发颤。 鹅毛般的雪絮飘进来,庭院内的白雪覆着红梅,极尽地鲜妍肃杀。 沈竹漪立在三千牌位前,大红的袖摆在风中狂舞,若鲜血泼就而成。 他笑得恣意又坦然:“是我的。” 他的命,王庭掌控不了,天道亦掌控不了。 是生是死,自由他来定夺- 冬日天黑得很快。 他们并未选择赶路,而是要在这处院落中休憩一宿。 入夜,雪漫长亭,风吹断了庭院内的树枝,花影摇曳,廊下灯火朦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床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沈竹漪端着东西进门,看见一截白皙的脚趾闻声缩回了衾被。 “午膳和晚膳,你没吃东西,为什么?” 床上的人将自己裹成了一团,并未搭理他。 沈竹漪就在床边盯着她看,过了许久,才走过去,坐在了床沿边上。 床上的人仍然不吭声。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将衾被掀开一个角。 他看着云笙涨红的脸,拨了一下她细软的刘海,扬了扬眉梢:“挺能憋的。” 云笙大口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她闷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吃。”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想动。” “无妨,我喂你。” “不要,我不饿。” 话音刚落,云笙的肚子就叫了一声。 她羞得快要将头埋进枕头里,背对着他道:“你怎么这么多管闲事,我吃不吃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到时候你死了,下了阴曹地府,我在红袖城里看小倌跳舞,逍遥快活,你也要伸手来管么?” 沈竹漪垂眸看着她,低头笑了几声。 少年的笑声琅琅,如环佩之音一般悦耳。 下一瞬,他掐着云笙的后颈,将她整个人翻过来,发狠般去亲她。 他的臂弯撑在云笙的胸孚乚旁,灼热的气息也跟着扑过来,将她吞噬。 他掐着她后颈的时候,冰冷的护腕贴在她的脖颈处,惹得她颤抖了一下。 沈竹漪与她额头相抵,唇瓣贴着唇瓣。 云笙撞进他眼底的一片晦暗,听他贴面幽幽道:“你想快活,还不简单么?” 他的吐息滚烫,透着甜腻蛊惑的花香,烫的云笙浑身发热。 她开始挣扎,去踢他。 沈竹漪用力攥住了她,云笙的脚踝上便多了一道鲜红的指印。 他这才发现她的脚是冰的,蹙了一下眉,便用宽大的手掌将其包裹,大力揉搓着。 他摩挲的力度越发重,手掌若铁一般禁锢着她,还抓着她往身上按。 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坚硬的,灼热的。 云笙怎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却被他牢牢禁锢着,死活挣不开,耳根红得和滴血一样。 她便只好使出旧招,假意迎合,让他先爽。 他确实是快活极了,面色涨红,脖颈也发红,就连扣住她的骨节都泛着噬欲的红。 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就像是生病的人,浑身滚烫。 然后,趁他放松时,云笙重重咬了他一口。 沈竹漪果然松了手。 他的发也凌乱了,他伸手将额前的碎发顺至脑后,冷峻的眉骨突显出来,眉眼更显锋锐。 他上唇破了道口子,红肿靡丽,他盯着她,伸出湿-润的舌舔了一下。 这个动作看得云笙呼吸一窒。 然后,他捏着云笙的下巴,又再度覆上了她的唇。 这是一个血腥的吻。 他的舌尖抵着她的,纠缠着,近乎是在用舌蹂-躏着她。 云笙被吮得浑身发麻,听见清晰的搅动声,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咽进腹中一般。 她快要疯了。 他并不满足于此,屈膝而上,宽阔的肩背将她的身躯笼罩。床榻陷进去一大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直至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揉磨她的肌肤,云笙才反应过来。 她想开口制止他,却被他的舌缠得喘不过气。 她双眼红红的,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压在上方的沈竹漪这才顿住了身形,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她的声音和小猫的爪牙似的,挠在他心上。 而后,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抹去她的眼泪。 云笙哽咽道:“你就是个骗子,当初说好的约法三章,根本没用。” “说好了要坦诚相对,你有什么也都不告诉我。” 她用力地揉着眼睛:“人家都是给死人立牌位,你倒好,给自己立了一个供上去。这样有多不吉利,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你想的便是大仇得报,要去和王庭的那群人同归于尽?” 她一口气了说了这么多,最后,流着泪定定看着他:“沈竹漪,你不是问我爱不爱你么?” “那么我告诉你,想要别人爱你,你得先好好爱自己。你得把你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别人才会珍惜你。” 少女微弱的哭声像是针一般刺入他的耳膜。 沈竹漪顿住了,他看着她通红的泪眼,心尖酸胀、发麻。 她说不错。 在遇见她之前,活着于他而言,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行尸走肉,被剥夺了情根,被抽走了骨头,被烧断了经脉,仍能麻木地行走在世间。 清醒时是痛苦,唯有杀戮有片刻的愉悦。 经脉中封印业火,可他的血却是冷的。 他需要旁人的血,来获得所谓的温暖。 他也许会杀了那些人,再杀了自己。 可是,此时此刻。 云笙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在他的指尖。 细碎得像是雪一般融化在他的指腹上。 却又烫得他,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些眼泪是为了他流的么? 他死寂已久的心竟开始砰砰直跳,血液从四肢百骸向头顶涌过去。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相悖的情绪? 光是想到她为了他而哭泣,他便有一种强烈的精神刺激,血液流动得超乎寻常,满足到近乎疯狂,亢奋得快要死掉。 可真到了这种时刻,他却又不想看见她的眼泪。 快慰与痛苦交织在一起,烧得劈啪作响。 余烬过后。 只剩下心疼得一抽一抽,开始隐隐作痛。 窗外的风雪拍打着门扉和窗棂,发出悲鸣的呜咽。 沈竹漪俯身倾近她,他很轻地捧住她的脸,凑近了,去舔-舐她濡湿的眼睫。 他用舌尖卷去她苦涩的眼泪,尽数咽入腹中,仿佛这样便能和她感同身受。 外头冰寒地冻,他们的影子交替印在晃荡的烛火中,乌黑的长发也交缠在一起,像是两个孤魂野鬼,纠缠着取暖。 不知过去多久,雪停了。 云笙也哭累了,消停下来,靠在榻上。 沈竹漪从桌上端来热腾腾的粥。 云笙垂眼看着唇边的汤匙,半晌哑声道:“你不许再留着那个牌位。” 沈竹漪道:“好。” 云笙迟疑一瞬,才慢吞吞地张嘴喝了几口。 “你也不许随便碰我。” 沈竹漪沉默了。 云笙便将头偏向一边,盯着墙不说话。 少年垂落的长睫抖动着,用汤匙搅动着白粥。 碗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的指腹摩挲着勺柄,乌黑的眸子若两丸沉沉的黑水银。 无论如何,先哄她吃了便是。 半晌,沈竹漪轻轻“嗯”了一声。 就这样,云笙喝了好几口。 最后,她转过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盯着窗外的飞雪道:“沈竹漪,你不许死。” 第73章 第73章 次日,云笙的双眼肿成了核桃。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坐在床榻上。 室内是暖和的,外头天气冷,她根本不想动。 沈竹漪推门而进的时候,风雪也跟着他深黑的大氅裹挟进来。 他带来了她的早膳,和洗漱用的热水。 云笙仍闭着眼犯困,像是小鸡啄米一般,头一点一点的。 帕子沾了温水,他用锦帕擦拭着她的脸,缓慢地按压着她红肿的双眼。 然后,他用梳篦开始梳她的发。 梳头水是丁香花味,他将其摊在掌心中。 云笙半睁眼,迷迷糊糊瞥了一眼。 刚好看见粘稠的梳头水顺着他极长的中指流淌,他一寸寸分明的指节,没过他指腹的薄茧,被他一点点碾磨开,涂抹在她的发上。 一阵香甜的花香弥漫在温暖的室内。 云笙衾被里敞开的腿不知不觉合拢了。 沈竹漪比以往更加热衷于为她梳洗打扮,无论是发上的绢花,还是丝绦,每日都不重样。 他触碰她的肩膀,她才慢吞吞地抬手,任由他给她穿上外衣。 这件外衣的系带也很多,无论是腰腹,亦或是前胸,都有带子需要系。 他的手掠过她腰肢,很快便系好了腰腹的两侧。 这带子系在了她腰身最细的地方,然后,他从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去系剩下的那条胸前的系带。 他的双臂也很长,紧实而有力,下颌自然而然地便搁在了她的颈窝处。 云笙便僵住了。 她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顺着她宽阔的衣襟钻进了进去,堆叠在她月匈口前,只留下一片湿而热的雾气。 云笙忽然觉得很痒,钻心地痒,以至于她不安地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 可是他确实没有触碰到她。 这令她不好开口,甚至有小题大做的嫌疑。 她张了张唇,看着系在月匈前的绢带,另一端就缠在他修长的食指上。 随着他食指紧绷,指骨弯曲,水青色的绢带也跟着绷直,紧紧地束缚起来。 这一下,云笙差点叫出来,于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她急促地呼吸着,盯着横在她心口前的手。 少年的掌心很宽,五指很长,看着便能轻易地包裹住任何东西。 用力时,手背处连接着长指的一道青筋突显出来,她蓦地红了脸。 随着他的用力,一侧的细带甚至凹陷进了她月匈前的软肉中,被绢带缠绕着鼓鼓囊囊的。 云笙忍无可忍,径直推开了他。 她的脸也是气鼓鼓的:“你系这般紧做什么?”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以前都是系到带子剩下二寸的地方。” 云笙道:“那我长肉了不行吗,你天天喂我那么多东西吃,我能不长——” “你、你往哪看呢?不许看!” 沈竹漪才意识到自己盯了许久,脑海中一个念头冒出来—— 若是深陷进那柔腻的不是系带,而是他的双手。 亦或者,是他的唇舌。 这个念头近乎让他浑身发烫,他猛地别过脸去,下颚的线条紧绷,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可是越是不去想,这念头便越发荒唐,甚至在他眼前浮现出活-色生香的画面来。 少年突起的喉结顺着纤长的脖颈滑动了几下,就连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攥紧,又放开。 他开始嫉妒起那条系带- 近日以来,云笙发现孽镜台的人在四周出现得越发频繁了。 沈竹漪有时深夜也会出门,不知在忙些什么。 更深夜漏,起夜的云笙被一道声音惊醒。 一枚纸鹤顺着窗棂缓缓飘进来。 触及云笙指尖时,这枚纸鹤化作了一行墨字。 在云笙读完之后,这行墨字便无火自燃,再无痕迹。 云笙垂眼,最后还是披上兜帽出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不速之客,身着玄门的道袍,青蛇从他的衣襟中探出头来,对着云笙嘶嘶吐信。 云笙蹙起眉:“百里孤屿?” 百里孤屿摸着手里的罗盘笑道:“我央求我师父替你们算了一卦,便知道你们还活着。” 说罢,他正色看向云笙:“云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应该知道,我们玄门荤素不忌,只要有银钱便能接委托。而我更是臭名昭著,和魔域合作过多次,为他们盗取了很多宝物。” 云笙道:“是的,你很有名。” 百里孤屿道:“十日后,便是蓬莱建宗百年,届时将宴请四方来客,蓬莱宗的大阵也会开启。” “魔域的人找到我,以重金聘请我,在蓬莱宗大阵开启时,以五行八卦阵破开蓬莱禁地的禁制,为他们偷取蓬莱至宝纯阳珠。” 云笙静默片刻,道:“魔域在蓬莱宗内有细作,和你里应外合,然后你们会在宗内找一个无依无靠的替死鬼,陷害他偷了纯阳珠,是也不是?” 百里孤屿大惊:“你怎么知道?” 云笙笑了,挽了一下鬓边的发:“因为我就是那个替死鬼,对吧?” 百里孤屿睁大眼:“你是如何知道的?” 云笙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来告诉我,是想威胁我么?” 百里孤屿连忙道:“当然不是!” 在桃花源岛上,他是见过沈竹漪大开杀戒的模样,他知道,若是他真的答应了魔域的要求,沈竹漪这疯子是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还有一点就是…… “我此番来,是想与云姑娘合作的。我师父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我师父之前算了一卦之后,口吐鲜血,连夜昏迷了好几日,醒来之后,他找来我,吵着要见你,云姑娘。”- 这是云笙第一次到玄门。 与那些器宇轩昂的大宗不同,玄门的正门设在一条逼仄扭曲的山道上,上头的匾额锈迹斑斑。 百里孤屿展露的诚意,便是让云笙去见他的师父。 “这世间大拿,撞破了头相见我师父,都不一定见得到呢。” 起初云笙不以为意,直至百里孤屿说出,他的师父并非玄门的现任掌门,而是玄诚子。 玄诚子是玄门极负盛名的道人,在数十年前已然归隐,可是他当年的每一则落下的真言,都在数年后得到了应验,其中包括王庭与魔域的战役,以及关于祟神之事。 是以找他窥探天机的人数不胜数,可都一一被他拒之门外。 这世间除了至宝往生镜,就只有这位玄诚子,能看出一丝天机。 云笙对于卜卦和命理一说都很感兴趣,对于玄诚子的大名也是早有耳闻。 最主要的是,这一世,魔域动手得未免太快了些。 云笙知道,想要揭穿魔域的阴谋,靠她自己肯定是不够的。 既然百里孤屿有意与她合作,那她也确实有一计划需要拜托他们。 她一直以为像玄诚子这种人物应该是仙风道骨的,住在隐世桃源里。 所以当她看见那个在茅草屋里挥扇煮药的小老头,说不失望是假的。 云笙礼貌地拜见了玄诚子。 她忽然看清了玄诚子长眉下的双眼。 那一双眼充斥着眼白,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缓声道:“夜深时分,打搅姑娘休憩,多有得罪。只是老夫这有一卦,唯有姑娘可解。” “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玄诚子望向云笙,缓声道:“姑娘乃是天生的贵人,终有一日,会得天下闻名。” 云笙有些诧异,顿时觉得他在胡言乱语,但面上还是客气道:“……多谢。” 他并不理会云笙,只是自顾自道:“可悲、可叹,纵使得天垂怜再有一线生机,也难逃命运使然。” 云笙的脚步一顿。 她近乎是错愕地睁大了眼。 得天垂怜再有一线生机,指的难道是她重生之事? 难逃命运使然,意味着她的结局还是不会发生改变么? 云笙加快脚步到了玄诚子面前:“还请前辈明示,这是何意?” 玄诚子将袖中木筒里的木签一一陈列出来,入目皆是极其凶恶的下下之签。 他道:“这世间终会有一浩劫,难以避免。而姑娘你是唯一能扭转乾坤之人。天道并非为姑娘改了命数,只是姑娘的命,需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云笙闭上眼,她顿时明白了。 重生并非是上天垂怜她,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而是她还有用。 云梦王女的命,要用于解救天下苍生。 她咬牙道:“这点我知道,可我不想死,可有破解之法?” 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如何能够甘心? 玄诚子一双眼慢慢迸发出浅金色的光:“能解你危机之人,便在此签上。” 云笙接过签,上头刻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九月初九…… 她每次记错的话,这是沈竹漪的生辰。 “此人恰好在你身边,他三魂紊乱,命中带煞,冤魂缠身,本是该死之人,却又存活于世。你的一线生机,在此人身上。唯有他将你的命格背负,替你走完这条路……” 这生辰八字的年岁和沈竹漪的相合,加上玄诚子口中所说。 云笙近乎确定了玄诚子说的人便是他。 她只觉手中的签滚烫:“这不可能!我如何能叫他替我、替我去……” 玄诚子摇了摇头:“你二人命格相悖,注定是一死一生,阴阳相隔,难以两全。我劝缘主,莫要深陷,难以自拔啊。” 说完,他便耷拉着长眉,遮住双眼,将那木筒内的签递给云笙。 说完这短短几句话,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双目无神。 他闭眼道:“天道交给老夫的任务,便是劝诫姑娘。只是救一人,与救苍生,孰轻孰重,老夫非局中人,自是不能妄言,也不可逼迫。但姑娘若舍大义,愿救天下于危难,老夫也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助姑娘渡过此劫。” 云笙抬眸道:“您是说,若我愿意接受这个身份,您便会帮我?” 玄诚子睁开眼道:“若能救这世间于危难,便是舍老夫之命又如何?” 云笙将木签收入袖中,踏出了门。 身后的玄诚子轻轻叹息:“纷吾独无闷,高卧喜闲居。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玄诚子的话令云笙一夜无眠。 天微微亮时,云笙看见有道人影送了糕点到她的桌上。 这人戴着白色的面具,是沈竹漪身旁的暗卫。 他应是受了沈竹漪的命令送她早膳。 这般想着,云笙旋即起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沈竹漪要纯阳珠,究竟是为什么?你的主子信任我,你也大可信任我。沈竹漪他总是瞒着我一些事,可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要如何帮他?” 白面沉默片刻,道:“以纯阳珠为引,将剑骨夺回来。” 云笙又问:“你们近日这般忙,是因为何事?” 白面道:“我们找到了关于秦修文的踪迹。” 云笙知道,秦修文便是沈竹漪的父亲,也是背叛他母亲害祁山的罪魁祸首之一。 听到这句话,云笙闭了闭眼。 她和沈竹漪,因灵契捆绑在一起,或许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滋生出些情愫,但这些情愫和他们二人所背负的东西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哪怕不愿承认,可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关于她的身世,她已然心中了然。 云梦的王女世代都为拯救苍生而死,她不知自己可否摆脱这样的命运。 她想改命,可是却要让旁人代替她去死。 更别说,这个人是沈竹漪。 此番回蓬莱,归心似箭。 上一世,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勾结魔域。 这一世穆柔锦仍想着拿她当替罪羊,云笙自然不愿意。 云笙早已和百里孤屿商议出一个计划。 可云笙却不敢将此事告诉沈竹漪。 一是她要借此计划引蛇出洞,将那些人一网打尽,难免会有一些苦肉计,若是沈竹漪知道,必定不会同意。 二是,他也有很重要的事,他找了秦修文这么多年,眼见近日有了线索,她不敢告诉他。 他从七岁开始心中便填满仇恨,他或许是真的喜爱她,但她不知道这份喜爱在他的心里能占多少。 而若是他为了帮她,因此失去了关于秦修文的踪迹,云笙更会心怀愧疚,也怕他会后悔。 正午时分,沈竹漪携着一身血气回到房内。 他们约好了就在这几日要去阴阳渡,去寻回他的情根和爱魄。 这几日,云笙有意无意在躲着他。 沈竹漪自然觉察到了。 晨起时,他要替她梳发,也被她一反常态拒绝。 木梳在他掌中被捏到变形,沈竹漪面上却不显,仍柔声问:“师姐近日,为何待我如此冷淡?” 云笙一怔,背对着他,只是低声道:“以后这种小事,我自己来便行。男女有别,我很早便与你说过,你忘了么?” 沈竹漪的羽睫倾覆下来,在眸间汇成一片阴翳。 他道:“师姐,明日我们便要去阴阳渡了。” 云笙点头应好。 这是她答应过他的。 丧魂河处在混沌的边界阴阳渡,越过祁山,再跨过一片海,便到了边界。 只是云笙没想到,他们这一趟,跑了个空。 丧魂河形若弱水,船只不渡,人进去也会沉入河中。 这条河封印着许多厉鬼、大妖,甚至如穷奇这般的上古凶兽。 河中的鬼魂颇多,戾气影响到人的三魂七魄。 这时候魂魄紊乱,最容易夺舍。 于是这些鬼魂用各类财宝,引诱着人们来到丧魂河底。 沈竹漪说得轻描淡写,穷奇更是寥寥数语。 直到亲眼看见厉鬼相食,云笙不敢想象,当年沈竹漪是如何在这些鬼魂中存活下来的。 云笙设法用符箓抓住了丧魂河中的一只怨鬼,那只怨鬼显然认出了沈竹漪,吓得直哆嗦。 在云笙的逼问之下,怨鬼自然是知道什么便招什么。 当年沈竹漪为了拔出河底的却邪剑,舍弃了情根与爱魄。 他的情根与爱魄被一个困在丧魂河中的狐妖捡了去,据说那狐妖最喜拿旁人的情根和爱魄,多了这些东西,它轻而易举就勾引了过路的人,遑论男女,都被他吸干了精气,无往不利,就连降妖除魔的道士也拜倒在他的脚下,他的修行更是如鱼得水。 很快,狐妖便挣脱了丧魂河的束缚,逃了出去。 怨鬼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狐妖去了哪里,它是一概不知。 云笙在丧魂河留下了一道符箓,只要那狐妖回来,这符箓便能够追踪到他的踪影。 留在阴阳渡已然没有意义,云笙便决定返回蓬莱宗。 回宗的路上,云笙冥思苦想。 如今她所面临的,是魔域将要栽赃嫁祸她的事情。 上一世,魔域选择偷窃纯阳珠的时刻,远远没有这一世来得早。 是因为她的一些举动发生了变化,所以影响到了事态的发展? 第74章 第74章 云笙和沈竹漪一回到蓬莱,便惊动了许多人。 毕竟除了穆柔锦,包括薛一尘在内的人,都以为她死在了桃花源岛。 尹禾渊忙着操办蓬莱的百年宴庆,根本无心在意云笙的死活。 而尹钰山这几日都不见了踪影,说是大病了一场,闭门不出。 倒是薛一尘,在得知消息的第二日,便去找云笙。 “师妹,你在里边么?” 薛一尘敲门的时候,云笙恰好刚醒。 她斟酌片刻,准备去给他开门。 倒不是想见他,而是她想要从他那里套出点蓬莱的近况,也顺带让他散播点消息出去。 云笙的手刚走到门口,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她直接被抵在了门板上。 ——是沈竹漪。 他长发散落,显然是连发都未来得及束,浑身还带着水汽,湿漉漉的发携着青竹的香气,发梢上的冰凉的水珠坠在云笙的手背。 他乌黑的双眸亦蒙着一层水汽,眼神却是恼怒的,滚烫坚硬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近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道:“不许开。” 云笙瞪了他一眼。 云笙低声道:“你管得了这么多?” 听到这话,沈竹漪的双眼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无处宣泄的扭曲情绪使他的心都在发颤。 云笙这几日对他的冷淡已然快要把他逼疯。 光是想到云笙曾经对门外那个人有过懵懂的慕艾,沈竹漪就嫉妒得想要杀人。 薛一尘…… 他怎么配,他如何配? ——他该死。 气到极点,沈竹漪反而平静下来。 他眼眸晦暗地盯着云笙雪白的后颈。 她后颈处系着一抹红色的带子,衬得她的脖颈很细。 毫无征兆的,他做出了在梦中做过许多次的事。 沈竹漪咬住了红绳的末端,用力一扯,便将其轻松地解开。 云笙只觉身上一凉,她蓦地低下头,外衣里头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而她那件贴身穿的红色的肚兜,早就顺着她的白皙滑-腻的肌肤一路溜下去。 沈竹漪从衣摆下接住,肚兜被牢牢握紧在节骨分明的手中,柔软的丝绸布料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分明的红与极致的白,这颇为放-荡的一幕,狠狠冲击着云笙的双眼。 她羞愤至极,回过头就一口咬在了他的下颌上。 沈竹漪闷哼了一声,却不是疼的。 他的双臂像铁一样紧箍着云笙,急促的呼吸尽数落在云笙的后颈。 他的面色透着红润,呼吸声越发紊乱,胡乱地用鼻尖抵着云笙的脖颈挨蹭。 云笙明显感受到有什么杵在了她的裙摆处。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云笙脸红得像煮熟的虾,这下发现顺着他的目光,从上往下看过去,这件外衣领口宽敞,毫无遮挡的淡粉色的肌肤摩挲着外衣,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云笙开始挣扎起来,沈竹漪像是忍耐着什么疼痛似得,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浓密纤长的睫毛也跟着不住地颤动。 “你再乱动……”他将她的手按在疼痛难忍的地方,云笙吓得立刻僵住了。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薛一尘的声音从门板后传来:“师妹,可以给我开门么?” 云笙被吓得剧烈地抖了一下。 沈竹漪从后攥紧了她的下巴,在她耳边哑声命令道:“回答他。” 敲门声越发急促,云笙喘了一口气,才竭力稳住声线道:“我已然歇息了。” 细密错乱的吻落在云笙的后颈,沈竹漪开始舔-舐她后颈突出的那一小块骨头。 云笙被舔得双腿发软,整个人近乎是瘫在了门板上。 她的身子撞到门板,虽然有沈竹漪的手垫着并不疼,但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令云笙彻底屏住了呼吸。 门外的薛一尘蹙了一下眉,似乎也听到了这声动静,他又道:“那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竹漪无声地叼着云笙后颈的那块软肉,舔了一会,又开始用犬牙轻咬。 云笙抿紧了唇瓣:“好……” 话音刚落,她便被猛地顶在了门板上,身后滚烫的身躯像是坚硬高耸的山脊,与她严丝合缝地紧密相贴。 云笙差点呻-吟出声,她立刻改了口:“不、不行。大夫说了我需要静养。” 薛一尘静默片刻,才道:“好好休息。” 薛一尘离去后,云笙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对着沈竹漪的肩膀就是一顿捶。 沈竹漪像是早就料到似得,退也没退,硬生生挨了下来。 云笙发泄一通,累得她的手都在抖,垂眼一看,惊恐地发现他竟有了更骇人的反应。 他看着她,不遮不掩,只是似笑非笑道:“打够了?” 云笙不敢吭声了,眼睛也不知往哪看。 沈竹漪忽的敛了笑,幽黑的眸盯着她:“那便换我了。” 话音一落,他便将她扛在了肩上,阔走几步,丢进了一旁的床榻上。 云笙陷入柔软的床褥中,很快便翻身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里爬。 沈竹漪伸手将她一把拽回来。 云笙吓得叫嚷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海藻一般的长发散落在她身上,弥漫着雨雾间竹叶的清香。几缕乌发顺着云笙的衣襟钻了进去,像是细密的矛,哪儿有缝便往往里钻,一下一下戳着她的软肉中的孔隙。 云笙呜咽了一声,眼见他重重覆过来。 云笙以为自己死定了,连忙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额间却只多了一道很轻很轻的触感,像是羽毛般拂过。 云笙一怔。 她缓缓睁开了眼。 沈竹漪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明明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他却弯曲了脊背,俯下身,克制又轻柔地在她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云笙从这个吻中觉察出一丝莫名的讨好,甚至于……忐忑。 少年的羽睫低垂,颤动了几下,像是青涩的蝴蝶,乌黑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攫着她。 云笙垂下眼,才发现他忍得特别辛苦。 就像是在生一场大病,他浑身的肌肤都红得可怕,脖颈间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肌肤里散发出一种勾人的甜腻的花香味。 满室都是他的香味。 他自她身上翻身下来,清脆的铃声响起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偏房。 很快的,云笙便听见了偏房内传来的哗啦啦的水流声。 云笙忽然明白,为何他每日清晨都要用冷水洗身。 他正值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会有绮念。 可如今正值严寒,这般行径最为伤身,风寒湿阻于筋骨之处,很快便会疾病加身。 云笙不忍见他日日如此,但又不敢再跨雷池半步。 思来想去,她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 趁着他在泡冷水时,云笙蹑手蹑脚地进了他住的偏房。 她慢吞吞地将一件东西留在了他的榻上。 云笙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做贼一样,她看了一眼,又羞愧地闭上了眼。 就此反复了许多回,她在他榻边来回踱步,那种羞-耻感令她想要放声尖叫。 不、不对!她简直就是脑子坏了—— 当云笙反悔,想要把肚兜拿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只宽大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炙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云笙吓得腿都软了。 不知何时,沈竹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他的衣襟敞开,平时束得极紧的蹀躞也松松垮垮地半挂着,腰身很细,覆了一层薄薄的肌理,紧实而有力,没有一丝赘肉,腹部两条很深的沟壑线条蔓延进蹀躞中。 他的另一手撑在床榻上,将已经石化了的云笙圈在怀里。 “师姐。”他声音喑哑,像是朦胧晦暗的雾气,“放在这里,是要我帮你洗干净么?” 云笙剧烈颤抖了一下。 沈竹漪会帮云笙清洗外衣,但是贴身的衣物,云笙都是自己打理的。 可是云笙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他的一切,包括握住她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垂落至胯骨的蹀躞,和那一颗顺着他深陷的腹股沟滑落下去的水珠。 在她眼中都变了味,变得轻佻又放-荡。 她羞愤欲死,闭眼道:“随你,你碰过的,我我不要了!” 说完,她便从他长臂下扭过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一张脸涨红着,跑得比逃命还快,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沈竹漪并未去追。 逼得太急,只会适得其反。 他垂眼看着床榻上那件贴身小衣。 他的师姐,总这般心软。 只闻一声脆响,蹀躞带解开,掉落在了地上。 沈竹漪俯下身,将脸埋入了那件衣物中,就像是在隐晦的梦中无数次埋入她温暖的心口那般。 他记得很清楚,在她心口的左侧,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沈竹漪闭着眼,高挺的鼻梁抵着衣物,眼睫颤动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嗅闻属于她的味道。 少年弯曲的脊背绷紧得像是一张弓弦,他秾丽的面容因为和衣物的摩挲,开始涨红、扭曲起来。 属于他的气息一寸寸侵占着这件衣物,就像是真的玷污了她一般。他的手甚至因为兴奋,都开始握不稳。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在少年周身,他乌发雪肤,面容惊人得昳丽,像是堕落凋零的花瓣,眼中的神情介于痛楚与愉悦之间。 清脆的铃声响个不停,他的长指覆了上去。* “师姐。” 他一声一声唤着,喘着气,无比的眷恋和缱-绻。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是泄了出来,额间的汗水一颗颗滚落,蜿蜒过他昳丽的眉眼,他鬓间都是汗,双眸潋滟,眼尾覆着一抹薄红,犹若出水芙蓉般的美丽。他垂下濡湿的眼睫,看见红色的肚兜上添了几分他的痕迹- 傍晚时刻,两道身影到了明霞峰。 云笙发现有戴着一黑一白恶鬼的面具的等待在这里。 他们似是有什么要事禀报,看了一旁的云笙一眼。 沈竹漪道:“说。” 白面便道:“王庭的人看守着秦修文,似乎要将他转移去别地。我们不敢擅自打草惊蛇。” 沈竹漪周身的气息瞬时变得低沉冷凝。 在沈竹漪说话之前,云笙道:“你不是找他很久了么?再不去,万一给他跑了怎么办。我……我就不去了。” 沈竹漪道:“你想我去?” 云笙点点头:“自然。” 他又问:“你要与我分开?” 云笙眨了眨眼:“你们去必定和王庭的人兵戈相见,如何能分心照拂我?我就不去拖后腿了。” “你一人待在蓬莱宗,确定可以?” “我住在明霞峰,这里有你设的结界,蓬莱那群人虽然无耻,但也不能随意对我出手,你忘了,我还有帝姬给我信物,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不要着急,处理完事情再回来。”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最后,他只是缓步走近,指尖点在了云笙的眉心。 云笙只觉一股暖流溢进她的身体和经脉之中。 沈竹漪道:“这是我三成的灵力。”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簪。 这金簪并无流苏吊坠,只是刻有云笙看不懂的纂文。 沈竹漪将金簪插入她的发髻道:“这枚金簪是法器,可护你无恙,你且记住,不得取下,明霞峰设有结界,在结界内等我。” 云笙点点头。 沈竹漪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在等什么。 可是云笙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开口- 很快便到了蓬莱的庆典,这次宴请将整整持续三日,蓬莱宴请十方宾客,护宗大阵开启。 各大氏族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后山的住处。 沈竹漪不在宗内,云笙便成了孤身一人,这个消息,在宗内遍布眼线的穆柔锦自然也很清楚。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 云笙并未住在明霞峰。 她一直在自己的住处静待时机,直至第二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是夜,蓬莱宗内禁地中传来了一道尖叫。 “不好了,有人夜闯禁地,杀了守门弟子!” 漫山燃起灯火,一道身影自云笙的窗前掠过。 “是谁?”云笙提着剑追了出去。 那道身影跑出了蓬莱宗,直至一道山崖处,无路可走时,才停了下来。 那人摘掉了斗篷,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云笙用剑指着她:“穆柔锦,将纯阳珠还回来。” 穆柔锦轻笑一声:“师姐,这个宗门有什么值得你守护的?这些男人被我玩弄于手掌心,我以为你会看得清,他们就是一群蠢货。” 云笙道:“我知道。” “我更知道魔域之中,人人都有苦衷。你若现在收手,不再陷害于我,将你们魔域的筹划如实告知,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穆柔锦一怔,紧接着,她放声笑了出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云笙,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 说完,她便用力将纯阳珠抛掷向了山崖之下。 云笙想也没想,跟着纯阳珠跳了下去。 穆柔锦看着云笙翻飞的裙摆,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她低下头,看见云笙接住了坠落的纯阳珠,在坠入崖底时,用符纸借力,只是摔伤,陷入了昏迷。 纷扬的雪簌簌而落,点缀在少女紧闭的眼睫上。 这一切,都如穆柔锦所料- 确定穆柔锦走后,云笙才睁开了眼。 她将“纯阳珠”收好,庆幸来之前,穿了厚厚的袄子,只有屁股墩有点痛。 在风雪之中,一道身影清晰起来。 那女人长身玉立,手持一把长刀。 “缨遥。”云笙拍了拍身上的雪,“谢谢你愿意帮我,接下来就要叩扰你一段时日了。” 赵缨遥笑道:“无妨,我随我父母一起来参加蓬莱的宴请,正愁无人作伴呢。这些时日,就拜托你领我们欣赏一下附近的风景了。”- 如云笙所料,第二日,便传出了蓬莱宗禁地宝物失窃的消息。 就连传闻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所有人都看见了,是“云笙”杀了守镜的弟子,盗取纯阳珠,打伤师妹穆柔锦,逃了出去,就连地上都留下了她的令牌。 人证物证俱全,蓬莱宗宗主已然发布了通缉的悬赏令。 云笙便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蓬莱宗。 近乎是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尹禾渊便领着一众长老和弟子匆匆赶来。 “孽徒!你还敢回来!” 话音落下,尹禾渊便朝云笙挥去一掌。 不待身边的赵缨遥出手,云笙祭出符箓,将其化解。 尹禾渊指着云笙咒骂道:“这孽徒被魔域之人蛊惑,连杀我十名弟子,盗取蓬莱至宝纯阳珠,简直罪不可恕!今日各方贵客在此,尹某便在这里清理门户,将其逐出师门,打入落霜境,永世不得出!” 身后看戏的人群低声道:“早就听闻尹宗主秉公无私,嫉恶如仇,不愧是大宗风范。” 尹钰山缓缓走出,他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眉间也萦绕着一股黑气,嘴中不停重复着:“我亲眼所见,云笙盗取宝物,杀了人。” 重伤的穆柔锦也紧跟着开口道:“师姐,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纯阳珠可是宗内至宝。师姐,你便向师尊认个错,这么多年师徒情分,他定会饶你性命。” 这一幕如此熟悉,云笙的回答仍旧没有变:“我没有错,为何要认错?” 尹禾渊气得拂袖道:“当真是不知悔改!” 云笙道:“你们便确定那个人真的是我?若非是我,这便是污蔑,指控他人与魔域有染,这在王庭例法中,可是重罪。” 赵缨遥立刻道:“岂止,那些乱嚼舌根的,都被拔了舌头。” 尹禾渊身后的弟子面面相觑,顿时觉得舌根发痛。 直到尹禾渊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掷地有声道:“我没有看错,就是云师姐!” 尹禾渊道:“来人,将这孽徒押入落霜境!” 云笙没有说话,只是掐诀念咒,袖中的符箓纷飞而出。 所有靠近她的人,都被符箓击退。 尹禾渊眯起眼道:“你早年灵根受损,如何能绘制出这般威力大的符箓?怕不是你与魔域勾结,吃了什么禁药。” 他沉声道:“剑阵!”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蓬莱弟子们便齐齐应“是”。 数百把长剑汇聚在一起,气势若虹,矛头直至云笙。 第75章 第75章 铺天盖地的剑风席卷过去,席卷满地的白雪。 云笙望着那剑风,双手掐诀。 沈竹漪给予了她一成的灵力,足矣让她驾驭这些厉害的符箓。 她低声道:“……五雷猛吏,霹雳风奔。魔王束首,鬼妖刑身,如律令,摄!” 随着她字字落下,罡风骤起,鼓起她宽大的袖摆,少女脚下隐有风雷骤起,轰隆隆砸下来,竟将那剑阵砸了个粉碎。 云笙步步走近,双螺髻上缠绕的碧绿丝绦飞起,拂过她白皙的面颊:“尹禾渊,你当年说,我父母将我遗弃在蓬莱,什么都没留给我,可是却不知我母亲在红袖城有一位故交,她说,我母亲很爱我,我母亲我没有丢下我,她给我留下的家财,足以保证让我一辈子无忧,而你,你因为一己私心,私吞了我母亲留给我的所有东西。” “我时常在想,你为何会如此厌恶我?我是你的徒弟,也算是你从小养大的,直至我知道,我的父亲,和你是同门师兄弟,你们一齐拜在蓬莱宗门下,你事事不如我父亲,下一任的掌门人也理应是我父亲。是他爱上我母亲后,主动退位让贤,这才轮到了你。” “所以每每看到我,都让你想起了当年那个,让你望尘莫及的师兄,是也不是?” 云笙的话,字字如锋利的刀刃,刺入了尹禾渊的心中。 尹禾渊的指骨捏得发白,面上的表情更是狰狞。 他彻底被激怒,咬牙切齿道:“你这妖女,速速将纯阳珠还来!” 话音落下,他抽出身后的佩剑,朝着云笙攻去。 他剑指云笙咽喉,眼底杀气四溢。 可还没触碰到云笙衣角,她发间的金簪便凝成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阻隔在外。 云笙弯了弯唇:“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你一向自诩德高望重,实则只是个说谎成性的卑鄙小人。纯阳珠是不是蓬莱之物,我想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就算拿了,那也只是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尹禾渊气得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切齿道:“你这妖女,果然是你偷的纯阳珠!” “这妖女修了邪功,落霜境已然关不住她了,祭阵!” 此话一出,就连穆柔锦都瞪大了眼。 身后的长老连忙劝阻道:“掌门,掌门三思啊!这玄冰阵不可随意启动,这、这是王庭早年间为了惩治罪大恶极的魔族之人建立的阵法,此阵法依靠蓬莱山底的冰脉,不仅耗损巨大,此阵法一旦启动,会惊动王庭那边的人,据说这云笙和帝姬的关系匪浅……” 一旦启动此阵,这便不是宗门处置一个叛徒,而是事关王庭了。 届时不仅会惊动王庭的宫主,说不定帝姬和那太子那边都会赶过来。 尹禾渊已然被气红了眼,只想着将云笙碎尸万段。 云笙既然知晓当年之事,那便是万万留不得她。 既然他奈何不了她,那便让她死在玄冰阵中。 连同往日的那些旧事一起埋葬。 尹禾渊拂袖道:“帝姬包庇她又如何?广阳宫宫主自会替老夫做主!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是她杀害宗内弟子,更何况,她手中还有纯阳珠,挑衅老夫……帝姬再怎么包庇她,也到不了一手遮天的程度!” 尹禾渊转动宗内的机关,蓬莱宗脚底的发出震颤。 但见在蓬莱的几座主峰升起数道冲天光柱,一时之间,地面迅速蔓延出一道道霜花般的阵纹,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在此刻冷凝。 随着尹禾渊用灵力催动下一道机关,一道道冰柱轰轰轰地砸下来,如同牢笼的栏杆一般将云笙禁锢在其内。 很快的,冰柱四周凝成冰墙,在阵法彻底形成之前,云笙将赵缨遥推了出去。 “云笙!” 赵缨遥用长刀劈砍冰面,阵法却纹丝不动。 云笙道:“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么?无论发生什么,相信我。” 在这阵法之中,上有千仞冰山压下来,下有数以万计的冰棱如刀刃般穿出地面。 云笙躲避着那些冰棱,可是阵内的温度骤降,她吐出的气息都化作白霜,眉间和羽睫之间都凝出了霜。 很快的,寒冰自地面的四周快速蔓延收拢,阵内的霜纹像是追逐着阵内云笙的方向,她被身下猛地窜出的冰棱贯穿了小腿,通红的血液蔓延在冰层之中,她猛地抬头,看见数以万计的锋利冰棱旋绕在阵法周围,直指她的眉心- 王庭以北的一处院落之中,看守着院落的玄甲卫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竹漪手持长剑,缓步走近。 一位男子躺在病榻之上,长发之下,他面容憔悴,眼角堆着细碎的褶皱,却仍可见年少时的俊朗之色。 他看向沈竹漪,气若游丝道:“霁儿,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他轻轻笑道:“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说音刚落,一旁的侍女挡在了他的面前。 侍女哭着道:“小少爷,请您听我解释。您误会老爷了。” “老爷和王庭的广阳宫宫主秦慕寒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自小便被秦慕寒用药物控制,秦慕寒为了毁灭祁山,命令老爷去接近当时琴川沈氏的女家主沈观悦,也就是,也就是您的母亲。他们举案齐眉,恩爱有加,诞下您之后,秦慕寒三番五次下令,让老爷加害于你们母子,可老爷于心不忍,这才抛妻弃子,躲在了山林之中,他本想着就此度过一生,却仍被秦慕寒找到了,秦慕寒用尽非人的手段折磨老爷,甚至、甚至动用了搜魂之术,这才用浊气控制了他,骗沈夫人打开了阵法。” “这么多年了,秦慕寒一直将老爷关押在此处,威胁他说出蓬莱遗物的下落,他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啊少爷!这些年,老爷全靠着沈夫人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他对夫人是真心的啊。” 沈竹漪缓步走过去,用剑挑起珠帘,看向珠帘后的男人。 “你既这般真心爱她,为何不陪她一起去死呢?” 秦修文一愣,他喃喃道:“我是该死,只是临死前,想找到她的尸身,和她葬在一起。今生我对不起她,若有来世,能再与她做夫妻,我必定会好好对她。” 沈竹漪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高束的发尾掠过单薄的肩颈,长生辫上的铃铛发出错乱清脆的响声。 “尸身?”他用指尖擦去笑出来的眼泪,笑意沿着外翘的眼尾消散,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在病榻上的秦修文,冷淡的声音如缥缈的雾气,“她死于乱剑之下,面目全非,头颅被割下挂在墙头示众,躯体被剁成一块块放于青铜甗中烹煮。” “何来的尸身?” 秦修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浑身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沈竹漪笑意温柔,缓声道:“她临死前恨透了你,若有来世,怕是宁可做牛做马,都不愿再与你做夫妻。” 秦修文喉间溢出一声悲鸣,忽的呕出一大口血来。 沈竹漪垂眼。 那一滩刺目的血迹在他乌黑的眼底化作一抹红,顿时绽放出绚丽的光彩。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我改主意了。” 他收起剑,轻笑道:“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的视线扫过室内。 这室内几乎都是沈观悦留下的遗物,包括他床头放着的那枚锦囊,上头绣着“沈”字,是二人的定情信物。 沈竹漪道:“至于这些东西,是她的,自然也要跟着她一同去。” 说着,他将一旁的油灯扔在了床幔之上,顿时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秦修文绝望地摇头:“不……不,求你,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求你……” 沈竹漪手一松,那枚锦囊也被毫不留情地投掷入了火海之中。 秦修文追着去捡,却摔倒在了榻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锦囊被大火吞噬。 他泪流满面,捂着嘴剧烈咳嗽,鲜血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卷曲的火舌舔上宅院的砖瓦,火势渐大,房梁柱轰然倒塌,溅起的火星如流萤一般飞舞。 陡然窜起的火光映照着沈竹漪白玉般的面容,他立在熊熊大火之前,衣袂在狂风中翻飞,看着一地的尸体和残砖碎瓦被火焰吞噬,看着沈观悦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被他亲手抹去。 白面走过来,低声道:“秦修文自缢了。” 沈竹漪没有回话。 这时一只黑鸦自空中盘旋飞来,落在白面的臂膀上,在他耳边啼叫。 白面呼吸一滞:“少主,蓬莱那边出事了。” 第76章 第76章 蓬莱宗。 因玄冰阵法的启动,罡风四起,吹得树木簌簌颤抖。 尹禾渊的手覆上了第三道机关。 玄冰阵每一道机关都需比之前更磅礴的灵力才可启动,他的灵力显然不够,源源汇入其中,这机关竟纹丝不动。 这时薛一尘姗姗来迟。 尹禾渊道:“一尘,来助为师一臂之力!” 薛一尘看着被玄冰阵困住的云笙,他立刻跪下求情道:“师父,请您饶恕师妹。” 尹禾渊恼羞成怒:“你当真是被这妖女迷惑了!你们一起,启动灵力汇入这机关之中。” 其余长老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一道清厉的鹤唳声划破天际。 数道白鹤自天际飞来。 帝姬自白鹤上下来:“住手!” 尹禾渊瞳孔一缩。 按理来说,帝姬和广阳宫那边理应是同时得到消息。 为何帝姬会先一步来? 他猛地看向阵内的云笙,她垂眼看着他,眉目被霜雪覆盖,冻得发红的手中却紧握着那把羽扇信物。 不知为何,尹禾渊心中竟有了不好的预感。 帝姬步步走来,眼眸凌厉:“尹掌门,玄冰阵消耗地底的冰脉,可是当年为了诛杀那些罪大恶极的魔族之人所用,你今日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如此大张旗鼓,就是为了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尹禾渊道:“帝姬,这妖女偷了我蓬莱至宝纯阳珠,更是杀害我宗内弟子,此等祸害,不可再留于世间啊!” 帝姬冷哼一声:“不管如何,我命你即刻停阵,将人放出来,其余的,本宫自会定夺。” 尹禾渊不甘地咬牙,转眼便看见一只鸾鸟自天际俯冲过来。 秦慕寒领着广阳宫的人姗姗来迟,缓声道:“事关魔域之事,帝姬还是谨慎些为好。” 太子姬承曦紧随其后,点头道:“没错,尹掌门,近日蓬莱盛宴,恰逢几大世家和三宗之人都在此地,本宫会为你做主。” 见此,尹禾渊才舒展了眉心。 帝姬转头看向阵内的云笙:“云笙,他们说你勾结魔域,杀害同门,偷窃纯阳珠,可是事实?如今众人在此,你有何冤屈证据,都可以说出来。” 随着二人交锋的话语相继而落,在场内所有的视线都朝着阵内的云笙看过去。 她立在运转的玄冰阵中,衣袍间覆满霜花。 阵内刺骨凌冽的寒风鼓起她的袖摆,她的面颊和身体都被冷风割裂出大小不一的口子,血色顺着脚下的冰层的裂隙蜿蜒,像是一线刺目的红。 云笙抬起眼,融化的雪粒凝结在她睫毛处。 她的视线隔着运转的冰魄,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确保所有人都在场之后。 她才缓缓绽出一抹笑。 她外披红色的斗篷,身着一袭红绫短袄,领口的柔软绒毛衬着白净的脸,圆而下垂的双眼,俏生生的下巴,站在寒风之中,瞧着明媚乖顺,说的话却字字珠玑:“我这里,确实有纯阳珠。”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云笙从袖中取出那枚被扔下悬崖的“纯阳珠”,仔细看去,没有丝毫的破绽。 尹禾渊怒目而视:“孽徒,果然是你!” 云笙瞥他一眼,手一挥,上头的障眼法便消散而去。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这枚珠子哪里是什么纯阳珠!? 分明是一枚留影珠,用幻术化成了纯阳珠的样子。 施加幻术的手段极其高明,不仅能幻化出纯阳珠的样子,就连气息都分毫不差。 留影珠弥足珍贵,能记录下一切的画面和声音。 穆柔锦面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她猛地朝一旁看去,看戏的人群中,百里孤屿朝她笑着耸了耸肩。 帝姬挥了挥袖子,往留影珠中注入灵力,很快里边记录的画面便呈现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赫连雪找到百里孤屿,要他破坏禁地外的阵法,偷取纯阳珠。 而后,是百里孤屿与云笙的谈判。 百里孤屿的师父玄诚子不仅擅占卜,也擅奇门遁甲和幻术。 云笙请玄诚子,用了整整一日,在留影珠上施加数百道幻术。 百里孤屿也确实破坏了蓬莱宗内禁地的阵法,偷取了纯阳珠。 不过他交给赫连雪的,却是这枚伪造成纯阳珠的留影珠。 画面一闪,接过这枚留影珠的,正是穆柔锦与赫连雪。 纯阳珠乃是至纯之物,魔域之人不敢触碰。他们隔着盒子检查过,却并无看出异样,加上他们急着将功赎罪,与百里孤屿合作过多次,对于唯利是图的玄门弟子,他们并没有过多怀疑。 赫连雪变幻成云笙的模样,杀了宗内的十名弟子,制造混乱。 穆柔锦携着这枚假的纯阳珠引云笙出宗。 而后便是二人在悬崖上的对峙,云笙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 这枚留影珠一直记录到云笙踏入蓬莱宗,被尹禾渊骂“孽徒”,被众人指控为凶手的时候,仍未停止。 看到这里,众人纷纷瞪大了眼。 尹禾渊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 薛一尘恰好看到了这一切,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穆柔锦,这个印象中一直单纯柔弱的师妹。 尹禾渊脑袋里嗡得一声,他眼中翻涌着诧异之色:“柔锦,这是真的?” 穆柔锦嘴甜讨喜,又极为乖顺。他已然将穆柔锦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甚至有替她与尹钰山指婚之意。 尹禾渊涩声道:“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只想听你说,只愿意相信你。” 穆柔锦擦干了眼泪,那白净的脸上无甚表情。 她的沉默令尹禾渊更加心慌。 人群之中,百里孤屿扶着玄诚子缓步走出。 玄诚子不常下山,周围的弟子都认不出他。 只有几位宗主和家主面色大变:“这位是玄诚真人!” 玄诚子当年的每一则真言都得到应验,包括魔域与王庭的战役,是以便连王庭都对其尊敬有加。 玄诚子眯着眼道:“老夫愿为云姑娘作证,是魔域之人找到我这不争气的徒儿,要他盗取蓬莱宗内的法宝,嫁祸给云姑娘,云姑娘为了揪出宗内内鬼,才央求老夫将这枚留影珠幻化成纯阳珠的模样。配合这位云笙小友,来了一出引蛇出洞。真正的纯阳珠,早已放在老夫这里保管着。” 只见他取出一枚锦盒,里头赫然呈放的是真正的纯阳珠。 尹禾渊正要上前去拿,却见玄诚子一甩浮尘,他便扑了个空。 玄诚子眯眼道:“纯阳珠出自凤梧海,据老夫所知,当年此宝并不属于蓬莱。” 帝姬当即命人解开玄冰阵的机关,只是这阵法已然启动,想要关闭要耗费更多的灵力。 仍被阵法困住的云笙忍着刺骨的寒意道:“纯阳珠是我娘云何月的宝物,当年你吞了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却没想到她也没有完全信任你,在王庭的灵庄内早已拟了契子,契子上列的东西清清楚楚,除去灵石、商铺,还有纯阳珠。尹禾渊,你别想抵赖分毫。我会将这些年我在蓬莱吃穿用度的灵石都给你,剩余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要一分不落地还给我。” 话音落下,赵缨遥便将早已取出的灵庄契子拿给在场的人过目。 众人都被契子上边所列的条条道道震慑住了。 都说这云笙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可谁知她已逝的双亲竟给她留了这么多宝贵的遗物! 尹禾渊环顾四周,见往日对他恭敬有加的弟子纷纷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更加心急,忍不住上前摇晃穆柔锦的双肩:“柔锦,你说话啊!这都是真的么?” 穆柔锦被他晃得心生厌烦,她一把甩开了他。 她露出一抹笑:“是又如何?” “陪你们演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深的戏码,我已经太厌倦太累了。” “伺候你这个老东西,替你端茶倒水,说那些违心的话……实不相瞒,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恶心得想吐。” 尹禾渊又惊又怒,颤抖着手指着她,说不出一个字。 赵缨遥领着镇邪司的人将她抓住,穆柔锦并未挣扎,只是有恃无恐地笑道:“别以为你们这就赢了。云笙,你不会以为蓬莱这些道貌岸然之辈,能够阻碍我魔域的计划?实不相瞒,我已经赢了。他们这群废物,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而我们很快就要让这世间陷入真正的炼狱。” 在穆柔锦被镇邪司的人封了灵脉,与此同时,尹钰山额间萦绕的黑气也跟着散去。 尹钰山顿时恢复了清明。 他似乎也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他红着眼睛看向穆柔锦,颤声道:“怎么可能,你竟然是魔域之人,那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关心和情谊,都是假的么?” 穆柔锦讽刺地笑道:“情谊?你们这些见异思迁道貌岸然的男人,也会有所谓的情谊?你最喜欢的,难道不是那些虚情假意么?要说情谊,云笙倒是真的关心过你们,可是我只要略施小计,你们就能轻易地一次次将她弃之不顾。可见你们想要的,只是顺你们心意的傀儡罢了。” “包括今日,尹禾渊还要用这玄冰阵将她挫骨扬灰,要说无情,你们正道的人可是当仁不让。” 尹钰山闭上眼,一时之间,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和云笙的过往。 悔恨犹如潮水般裹挟而来,气急攻心下,他吐出一口血。 尹禾渊的面色一会青一会白,撑着一口气,半晌,他露出一抹笑:“云笙,是为师误会你了。你不必说气话——” 云笙道:“我没在与你说笑,也不是在说气话。当着王庭太子与帝姬,以及宫主的面,我今日与你,与蓬莱,恩断义绝。” 尹禾渊苍白着脸道:“都怪为师瞎了眼,被这魔域妖女迷惑,你可愿原谅师父?” 云笙道:“你确实瞎了眼。” “这些年,若不是你不识好歹,怎能容魔域之人胡作非为?你休要将责任全推在魔域上,你不配为一宗之主,更不配做我云笙的师父。我不仅要你把东西还回来,包括你对我的污蔑,对我的伤害,条条框框,每一条都能让你去吃王庭的牢狱。” 昆仑掌门赵昊宕道:“怪不得我看这丫头眼熟,原来云何月是她的生母。她母亲乐善好施,也助我们于危难,如今她生死不明,留给她女儿的东西,尹禾渊你这老匹夫也要私吞!今日之事,我昆仑也管了,你这老匹夫,必须把云笙小友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赵缨遥拍了拍他的肩:“爹,做得好。” 有了昆仑表态在先,其余想要巴结新晋剑主的人也纷纷替云笙鸣不平。 云笙之所以惹怒尹禾渊,为的就是让他把事情闹大。 当此事越过蓬莱宗,惊动王庭,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当着这么多人揭穿他,那么就算他背靠秦慕寒和太子,这二人也保不了他。 云笙所想是事实。 秦慕寒看着义愤填膺的人群,明白尹禾渊这颗种在蓬莱宗的棋子已经失去应有的价值了。 那么,只能发挥他仅有的余热了。 无人注意到,一缕黑气自他袖中飞出,直击尹禾渊的眉心。 近乎是黑气入体的瞬间,尹禾渊眼中布满红血丝,他眼窝深深凹进去,双眼中的怨毒却闪着似磷火般的幽光,死死盯着玄冰阵内的云笙, 刹那间,他体内爆发出极强的灵力,一下子涌入了第三道机关。 “轰”得一声,随着第三道机关落下,玄冰阵中掀起罡风,所过之处草木瞬间化为齑粉。 云笙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耳边传来冰裂雷崩之音,这轰鸣声令她双耳都被震出鲜血。 “轰轰轰——” 阵内四角汞灯环化出四个罗汉身,他们口中念咒,一掌掌劈下来,在冰层上落下一道道深坑。 “一净天灵赎罪愆!” 地面错节冒出几丈高的冰棱。 随着阵法内霜纹越来越亮,地面的寒冰也迅速跟着蔓延,厚重的冰层自云笙的靴底蔓延至她的脚踝,冻住了她的双腿,她的双膝似灌了铅水,近乎是寸步难移。 寒冷的雾气弥漫,凌冽的风如刮骨的刀刃,暴风雪的肆虐之下,云笙的意识也渐渐微弱下去。 她只觉自己的经脉也跟着寸寸冻结,血液不再流动,很快的,她的意识也跟着抽离模糊,她看不见阵法外的场景,只有阵内无穷无尽的寒风。 “二净地脉除秽根!” 阵法之外竖起高高的冰墙。 赵缨遥大惊,用长刀疯狂地劈砍着玄冰阵外的冰墙,可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赵昊宕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帮忙,可玄冰阵仍在运转。 尹禾渊癫狂大笑道:“没用的——玄冰阵是我蓬莱地底寒冰所化,一旦第三道机关落下,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赵昊宕气得一拳将他打翻。 眼见阵法四面汞灯之上的罗汉挥拳落下,阵法之内的冰棱纷纷转掉方向。 “三净人魂消七魄!” 冰层已然顺着云笙的小腿蔓延至她的腰身,她浑身都麻木僵直,望着漫天的暴雪,裹挟着冰棱如锐利的刀剑箭雨,明晃晃的,随着那四罗汉挥掌,瞬时齐发—— “云笙!” “师妹!” 在万千枚锋利的冰棱欲要刺穿云笙*的身体时,她发间的金簪忽的金光大作,随着金簪滋生出裂痕,那些冰棱在她身上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看出门道的人惊呼道:“她发间的金簪内有因果神通,遭到致命伤痛之时,会由因者转移到果者身上,究竟是何人?” 只见一道白虹般的剑光越过山巅,刺入了玄冰阵的外的冰魄之中。 下一瞬,玄冰阵中的一切开始地动山摇。 凌厉的剑气卷碎云笙周身的冰棱,那些冰棱悉数化作齑粉。 汞灯上的罗汉怒目而视:“何人敢坏阵法?” 如雷声灌耳般,惊飞山巅一片飞鸟。 回应他们的只是绞杀而来的剑风,风雪之后,那红衣少年持剑的身姿越发清晰。 他踏在阵法的冰层之上,昳丽眉目比冰霜更冷。 第77章 第77章 又一剑落下,只听“喀嚓”之声不绝于耳,阵法外的冰墙应声而裂,齐齐化作冰晶流转。 剑光如闪电般游走在玄冰阵内,阵内的冰柱轰然塌陷,汞灯凝结成的罗汉法相也在剑光之下凐灭。 剑光在冰层之上破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阵法之内的云笙被冰封在了原地,冰霜覆盖了她的身体,她化作一枚毫无身息的石像,连带着她的眉目和衣裙的褶皱都被寸寸冰封。 下一刻,沈竹漪宽大的衣袍将被冰封的她裹了进去。 他将她拥在了怀中。 他眼尾的红莲灼灼绽放,红莲业火流窜在经脉之内。 二人在阵法残余的风雪中紧紧相拥,他体内红莲业火的炙热驱散了寒冰,云笙身上的冰层渐渐融化,她缓缓睁开了眼,看清沈竹漪眉眼的那一瞬,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的红衣被血迹洇湿,化作更深的色泽,云笙在他身上看见了被冰棱洞穿的窟窿,深不见底,她顿时便明白了,那些冰棱的伤害,是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沈竹漪将她发间的浮冰抹去,他的视线触及她身上的伤,她身上的血迹将衣服滚边上镶着的狐狸毛弄得一团乱,血红的毛发一绺一绺地缠在一起。 他眸间的阴翳更重,指尖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抚摸过去,低声呢喃道:“师姐,你瞒得我好苦。” 再晚一步。 他就会彻底失去她。 想至此,他心中弥漫出一丝恨意。 恨她从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宁可赌上性命,鱼死网破。 机关算尽,也不愿利用他。 他眼底的幽暗快要将她溺毙,云笙却径直抱住了他。 她埋在他心口处,极其小声地哭泣:“对不起。” 心口那一片的地方被她温热的泪水烫伤。 那些被隐瞒的怨怼,尽数融化成柔软的棉絮,闷热潮湿地包裹着他的心脏,只剩下漫长的钝痛。 沈竹漪弯下腰,捡起云笙掉落的那枚金簪。 血液顺着他的腕骨流淌,金簪上的雕花染了他的血,色泽秾艳。 他将那枚金簪深深地插入云笙的发髻。 做完这一切。 沈竹漪腕骨转动,白鸿剑剑光一闪,四枚汞灯维持的法阵轰然坍塌,连带蓬莱宗也跟着地动山摇,身后的乌长山鸟雀四散。 剑锋直指阵法外的尹禾渊。 尹禾渊自知大势已去,他爬起身就要跑。 只见剑光一闪。 鲜血飙成一条线,尹禾渊的脚筋被挑断。 他再也站不住,直直跪了下去。 沈竹漪提着剑,缓步走过去。 他手中的长剑落在尹禾渊的背脊上,唇边仍携着笑,眼神却趋于漠然。 沈竹漪微微笑道:“尹掌门,本来没有那般快轮到你,你却等不及要去鬼门关了。” 沈竹漪手中的剑翻飞,就像是在将一条鱼刮鳞剖腹一般,尹禾渊的血肉飞溅在雪地中,四处都是殷红的血迹。 尹禾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脊背处可见森然的白骨。 “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云笙的手腕上有多少道刀伤,流了多少血给你宗内炼丹药,你每日就得割多少刀,放多少血。” 尹禾渊眼中流露出恐惧的情绪。 在他破碎的目光之中,沈竹漪轻轻笑道:“我会用药吊着你的命,在你清醒的时候,把你的肉,一道道割下来,你可知人能挨上多少刀?” 尹禾渊被吓得昏厥了过去。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噗通”一声,方才指认云笙的弟子们吓得一屁股摔进了雪地中。 云笙缓步走过去,忽然,她袖间的符箓亮了起来。 云笙立刻掐诀念咒。 只见人群中,一个蓬莱宗弟子被符箓击中,痛苦地倒地挣扎起来。 在剧烈的刺痛之中,这蓬莱宗弟子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变幻着。 一会是满头白发的老妪,一会是青涩瘦弱的男孩,一会化作了蓬莱宗中的弟子。 最后,他化成了云笙的模样。 这正是躲在人群之中的赫连雪。 想必他是在等时机救出穆柔锦。 赫连雪不断挣扎着,他本以为,他的伪装天衣无缝,混迹在人群之中,云笙是找不到他的。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在桃花源岛时,云笙给的那一张桃花符箓,竟然暗藏玄机。 那张符箓比寻常的精妙,能够变幻出的桃花栩栩如生,他甚至能在符箓的幻境中,见到当初桃花树下的人。 所以,他没舍得扔掉。 云笙掐着符箓,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众人,缓声道:“想必你们一定听闻过此人的名讳,此人名为赫连雪,正是魔域的左使,他又叫做千面魔,能够变成各种样子,你们见到的那个‘我’,正是他所幻化出来的。” 就在这时,尹钰山气得拔了剑,朝着穆柔锦刺过去:“是你,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 长剑铮然,却在下一瞬停滞。 云笙径直攥住了他的剑柄。 冒着金光的符箓悬在剑锋处,尹钰山的剑停在穆柔锦眉心的咫尺之前,便彻底动不了了。 穆柔锦的目光闪了闪,看向云笙——她纤细的五指紧紧握着剑柄,符箓如雪一般旋绕在她红色斗篷周身。 云笙一脚踢在了尹钰山的膝盖上,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云笙垂下眼,居高临下看他:“尹钰山,你爹做的事,没有任何人逼迫他。若非他心生贪念,又怎会被魔蛊惑?” 人证物证俱全,尹禾渊被卸去了蓬莱掌门的身份,数罪并罚。 除此之外,他与王庭官员之间的阴私勾当,也被一齐揭穿。 眼见大势已去,秦慕寒领着广阳宫一众人先行离去。 云笙并未去阻拦,沈竹漪受了伤,她的灵力也所剩不多,这时候并不适合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惋惜的是,尹禾渊从云何月那里偷来的家财,大多被他挥霍完,所剩无几。 云笙进了蓬莱宗的宝库,将剩余的东西尽数搬走。 她一人搬不了这么多,赵昊宕便命同行的昆仑弟子替她搬。 还有一些浮财,被尹禾渊变卖,用去收买人心,算下来,尹禾渊欠云笙的钱财,足够他在牢里呆一辈子。 云笙本想把东西搬回百花楼,奈何赵昊宕热情邀请他们去昆仑做客。 云笙只是伤了脚踝,但沈竹漪确实伤得太重了,东西也确实太多了,云笙便欣然应允。 是夜,云笙一夜无眠。 她披了一件外衣,推开房门,却发现皑皑白雪中,立着一道身影。 沈竹漪乌黑的双眸睨着她,他未束发,鸦青色的发垂落进大氅中,额前一道靛青的抹额,他手中掌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盈盈清辉衬得他肤色皎若白雪。 云笙被吓了一跳:“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又乱跑?” 她用了灵力为他止血疗伤,已然好了不少,但玄冰阵的余威不可小觑,他需要静养。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问:“师姐当初,缘何知道我需要纯阳珠?” 云笙身上有不少秘密。 她不曾开口,他亦能感知到。 她的灵魂似乎不属于这具躯壳。 不知何时,便会如那些游魂一般脱离躯壳。 这个想法如一把匕首突兀地搅入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血肉,他的心脏血淋淋的,空荡荡的,迫切地需要什么填满这种空洞。 他想拥抱她,亲吻她,靠着汲取她的气味来缓解这焦渴一般的煎熬。 可他面上却仍旧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云笙缓缓吐出一口气。 果然,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她并不想欺骗他:“若我告诉你,我是重活一次的人呢?” “上一世,我临死之前遇到了你,那时候的你就在找纯阳珠。” 她的语气轻松,余光却一直紧紧盯着他的面容。 沈竹漪周身倏地涌现出一股冷冽的戾气。 云笙吓得裹紧了外袍:“我、我,开玩笑……” 沈竹漪道:“是他们。” 云笙僵住了,她定定看着他。 沈竹漪蓦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鲜血淅淅沥沥落入白雪中。 他眸色阴狠,步步踏上覆雪的台阶,忍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用近乎肯定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上一世,是他们杀的你。” 云笙是彻底怔住了。 她只是随意地提了一嘴,他就相信了? 她曾为为此想过许多措辞和解释,却不知,其实如此简单。 也是,他这般聪明,怕是里快就理清其中缘由了。 她连忙避开了地上琉璃盏的碎片,去握住他淌血的手。 云笙将他拉进了屋,翻出伤药,小心翼翼把他血肉中的碎片挑出来。 她不置可否,轻声道:“我已经将我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了,尹禾渊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定定看着她,仍是沉着脸,没有说话。 云笙上药的手一顿,盯着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觉得我没和你说。可我若和你说了,你必定会率先出手,对不对?这是我与尹禾渊之间的恩怨,是我的事情,我想要亲自解决,再说了,你也有你的事情,我总不能事事都要你费心费力。” 他如今已然成为王庭的眼中钉,此时不能做出头鸟。 云笙见他不说话,她便起了身,想留时间给他想一想。 刚走出一步,手腕上便一紧,她被一股力道拽了回去,径直跌进沈竹漪的怀中。 云笙腕侧肌肤来黏腻的温热,是他手上的血。 他却似无知无觉似的,只是轻轻笑道:“我们所签的灵契,本就是神魂交融。” “每每我渡灵气给你的时候,属于我的灵力进入你体内,便会自你的喉管,流入你的心脉。” 说着,他冰冷的手指点上她的喉骨,顺着她的喉骨往下滑动。 “它们紧紧贴覆着你的心脉,钻入你的五脏六腑。” 他宽大的掌心覆在了她的心脉处,仿佛真正攥住了她的心脏,那修长的五指钻入她的身体,肆意地搅动着她的脏器。 最后,他滚烫的掌心停在了她的小腹处:“甚至流向你的胞宫,在此处经久不散,滋润你的身体……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现在才分你我,是不是太晚了些?” 云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开始飞速流转,小腹处更是紧绷发热。 沈竹漪垂下浓密的眼睫,一点点拭去她腕上的血迹。 他吻了吻她的额心:“师姐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睡。” 次日,昆仑设宴款待云笙,期间赵昊宕和他的夫人止不住向云笙嘘寒问暖。 赵昊宕道:“云笙小友,在我昆仑,你想要什么都尽管说,千万别和老夫客气。” 赵昊宕的夫人更是满意地打量着云笙,试探问道:“云笙小友,你如今可有道侣?” 低头喝汤的云笙忍不住咳嗽起来,她连忙摇头:“没有。” 赵夫人笑眯眯道:“我瞧你与身边那位来自沈氏的小友,关系亲密。他可是你的道侣?” 云笙红着脸道:“不是,他是我师弟。” 沈竹漪剥虾的手一顿,他柳叶般柔韧的眼尾瞥着云笙,凝着一丝寒霜。 赵夫人这便放心了,她暗中掐了一下赵昊宕的胳膊。 赵昊宕连忙道:“赵耀文,出来!” 一位温润的青年猛地站了起来,红着脸朝云笙敬酒。 云笙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敬回他。 赵夫人笑道:“云笙小友,这是家中犬子,尚未婚配,正值弱冠,他如今在王庭永芳宫做着差事,每个月月奉为五千灵石,成婚以后,必是悉数上交的……你瞧着如何?能否看得上眼?” 正在喝酒的赵缨遥一顿:“娘……” 云笙更是惶恐道:“夫人的好意,云笙心领了,只是……万万不敢当。” 赵夫人难掩失望,末了,温柔一笑:“无妨,无妨。” 酒宴结束后,云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房。 她先熄灭了房中灯,才躺在了榻上,缓缓褪去外衫。 小臂的肌肤敞露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凉意渗透进来。 云笙突然觉得黑暗中,有一道阴冷的视线罩住了她。 晦暗、凌厉,却又灼热,侵-犯着她露在外头的每一寸肌肤。 这让云笙浑身的汗毛倒竖。 黯淡的月光照进来,她这才看清了,床边站着一个人。 少年高束的马尾拂过白皙的后颈,他的肩颈瞧着单薄秀气,可当他居高临下看过来时,那双黑峻峻的眼睛,没有温度的视线,却又压得云笙喘不过气。 沈竹漪就这样,悄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像是夜里的幽魂,不知道盯着床上的她看了多久。 云笙的困意消散干净,她把口中的尖叫吞回去,半晌才道:“怎么了,睡不着么?” 前些日子,她起夜时,发现他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 他皮肤白,一旦没有休憩好,眼下的乌青就会非常明显。 沈竹漪蹲下身子,瘦削的下颌枕在云笙的榻边,他鸦羽般的睫毛扑闪着,拈了一缕她鬓角的长发,缠绕在指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半晌,他幽幽道:“师姐,可以给我一缕你的头发么?” 云笙道:“你要头发做什么?” 沈竹漪歪过头,看着她:“吞下去。” 云笙吓得直接坐起来。 云笙送给沈竹漪的那件小衣,已然清洗过许多次。他的东西覆盖上去,她的气息便会逐渐变淡。 觉察到这一点,他开始抑制不住地焦躁、恐慌,像是困兽一般,用力地、自虐一般地摩挲着那件残留她气息的小衣,沙哑着声音唤她的名字,直到那处的粉色变得深红,发紫,擦破了外皮,仍无停歇。 日复一日,这种情绪并未得到纾解,反而愈演愈烈。 在离开她的这些时日,在看见她毫无气息地躺在阵法之中之时…… 今日宴会上,赵夫人问云笙是否有道侣时,这种焦躁达到了顶峰。 有那么一瞬,他浑身的血液急速倒流,想杀了所有人。 直到听见云笙拒绝时,他的呼吸才平缓过来。 但很显然,他并不满足现在这种关系。 他想要与她亲密无间,无法容忍任何人。 在以前,他见过旁人成婚。 那时的他对于这种关系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这便是一座牢笼,两个人被捆绑在深宅大院中,成为束缚对方的枷锁。 可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和她,一起踏入这樊笼。 结发为夫妻。 他要剖开肺腑,将她的体发纳入腹中,永远缠着她,哪怕死后化成鬼,也能循着这抹气息找到她。 生生死死,碧落黄泉,她再也无法摆脱他。 他要和她做尽夫妻之事,和她之间再无任何距离。 只有听着她的心跳声,他才能安然入眠。 沈竹漪亲吻着她的发梢,喃喃道:“师姐,这世间的人,要如何才会结为夫妻?” 云笙缓声道:“当然是两情相悦,最不济也得足够了解对方才行。” 沈竹漪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物圈在了她的手上。 云笙低头一看,那是一枚缠丝鸳鸯手镯,手镯上镶嵌着几枚铃铛。 云笙发现,沈竹漪的手腕上也多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手镯。 “这是何物?” 沈竹漪道:“鸳鸯镯。” “此物能在必要时刻通知共感,护师姐安危,若有危险,我便能及时觉察。”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 除了能在关键时刻通知共感,更重要的是,这鸳鸯镯上缀着的十颗铃铛,叫做同心铃。 同心铃平时并不会响动,是一枚哑铃,只有佩戴鸳鸯镯的二人两情相悦,这上头的同心铃才会发出声响。 云笙点点头。 她又道:“我放在丧魂河的符箓有了反应。休憩几日后,我们先去寻回你的情根可好?” 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云笙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攥着她的那一缕头发,已然闭上了眼。 少年的睫毛柔软又纤长,阖眼时,有一片浅淡的阴翳。高马尾散落在肩颈处,褪去往日的凌傲与戾气,月光下的皮肤透出病态的苍白,有种秀敛的美丽。 云笙想要将头发抽出来,但他却攥得格外紧。 云笙不敢再用力,怕吵醒他。 云笙知道,他时常会在夜里出去,或许是去杀人,或许是回孽镜台。 他有很强的戒心,很少会在床榻上安眠。往往是像猫一样休憩在房梁上,这样睡得浅,若是有所异动,他就会及时醒来。 这怕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她轻轻顺着他的背脊,感受着他的呼吸逐渐绵长,温热的气息融化在她的手背上。 林间透出斑驳的月光,照拂在静谧的雪地中。 云笙手上的动作渐渐缓下来,也闭上了眼。 第78章 第78章 很快的,云笙便知道,这鸳鸯镯所谓的通知同感,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笙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这种感觉很奇怪,心里拼命控制自己去做什么,可是手和脚却像是附了千斤坠不听使唤。 梦里的她,也躺在床榻上。 附着在身上的被褥轻飘飘的,像是一团棉花般柔软。 被褥里的她却不着一丝衣物,柔顺的被褥摩挲过肌肤,冷风顺着衾被的缝隙钻进来。 云笙打了个激灵。 然后,她听见了清脆的碰撞声。 云笙这才发现,她手腕上的鸳鸯镯不知何时变成镣铐,用锁链连接着支撑床榻的柱子。 不仅如此,她的脚腕上也有一对像是脚镣一般的金色镯子,还镶嵌着铃铛。 好在就是,镯子并不怎么紧,也不勒手勒脚,云笙很快便解掉了右脚的镯子。 镯子解掉后,云笙才发现,在她右脚的脚踝处,竟然有一道深红的牙印。 云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掀开被褥—— 她的腰部有好几道鲜红的指印,视线往上,白皙的肌肤上遍布红痕和细密的齿痕,左心口旁的小痣边缘也有一圈泛红的印子。 云笙的耳根红得都快要滴血。 上次身上有这般多痕迹,还是跟着沈竹漪练剑的时候。 她的皮肤白,也很容易泛红,别说随便一个磕碰,或者只要稍稍用点力,就会留下印痕。 他一手紧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持剑。 一番下来,她的腰上和手腕就全是斑驳的指印。 这般想着,云笙继续解锁链。 这究竟是什么梦? 若是没法醒过来,最不济,也要逃走……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长靴踩在空旷的室内,一声一声,不紧不慢,像是沉重的鼓点。 云笙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随着门被从外推开,她猛地抬头看去。 门后出现了一张清隽美丽的面庞,少年乌发雪肤,皮囊极具迷惑性,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衣物半褪在腰间,仍可见腰腹部凌厉分明的线条,深陷进去的沟壑随着走动而起伏。 少年的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背脊处有几道新鲜的冒血的抓痕,显得他年轻有力的身躯更有压迫感。 云笙的眉心重重一跳。 她想开口,开口问沈竹漪在搞什么名堂。 可是梦中的她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逼近,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苍白又修长的手指解开躞蹀的扣带,蹀躞掉落在地。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的目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丝毫不掩侵略性。 压抑、深黑。还有那近乎癫狂般的占有欲。 云笙被吓得往里瑟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松开的锁链,轻轻一哂,声音冷得犹如刮骨:“即使是在梦中,也想着要逃走么?” 云笙说不出话,只能无助地摇头。 她终于明白,这是沈竹漪的梦境。 至于他为何会梦见她,她又为何会与他进入同一个梦境…… 云笙目光落向手腕上的鸳鸯镯,恨恨咬牙,怕是因为这个东西。 冰冷的手覆在她额间,撩拨开她汗湿的刘海,他的眼神透着寡淡的讥诮:“师姐很热么?出了好多汗。” 云笙吓得一边摇头,一边往里缩。 他却牢牢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后退半步:“昨夜我已伺候过师姐,今夜师姐该用何处取悦我呢?” 他的手劲强硬,体温也很烫,五指近乎嵌入她的腕骨中。 云笙羞恼得浑身发颤。 听这话……沈竹漪这厮竟不是第一次梦见她? 他知道这是梦,以为她是假的,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连装都不装了? 沈竹漪冰冷的指尖摩挲过她的唇瓣,自上而下睨过来的眼神也是毫无温度的。 “此处?”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唇珠、下颌,喉骨,一路探过去,而后停在那颗覆着牙印的小痣上,来回摩挲。 他将唇覆在那颗红色的小痣上,用力吮着,哑声道:“此处?” 随着他的动作,他腕骨上的鸳鸯镯熨帖在她的肌肤上,坚硬而又冰冷,令她战栗起来。 他的长指并拢,猛地抵入曾经咬过他的地方。“还是这处?” 一阵恐怖的,近乎过电般的酥麻漫过后脑勺,云笙像是砧板上的鱼,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了唇瓣,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云笙的目光颤巍巍地落在沈竹漪极长的中指上,因为常年练剑,他指骨突出,指腹覆着一层薄茧。 他们之间并不契合,无论是何处,她似乎都经受不住。 她一动,脚腕上的金镯子也跟着晃,上头缀着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 沈竹漪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少女的脚背很白,圆润的脚趾蜷缩在一起,足弓绷紧时的弧度,令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的眸光黯下去。 今日梦中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 少女看着他的目光中,似乎格外清明,甚至充斥着怒火。 就好像是真的云笙,在他的掌心之下。 他的这些龌龊、阴私,终于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 沈竹漪的心直直下坠,莫大的恐慌、羞-耻感浮现上来,而后是无法言说的快意。 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眸,完完全全被他占据,她脸上因为愤怒而一片绯红…… 光是想到这点,沈竹漪的呼吸便急促起来,心脏处传来一阵酸麻的疼痛,身体往下坠,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过去。 他开始胡乱地吻她,动作趋于疯狂,喃喃道:“云笙,皎皎……” 皎皎如月,如今落在他身下,被他肆意践踏…… 他用力地摩挲着她脚腕处的金镯子,盯着她白净的脚背,散落的长发像是绸缎般披下来,遮挡住那狰狞的、渴望她的一面。 他的双手紧紧攥住了她脚腕上的镯子,不顾云笙的挣扎,往自己的方向拖过去。 云笙蹬着腿,可是沈竹漪却牢牢地将她钳制起来。 云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她的双足并拢起来,覆上一物。随着他的动作,她脚腕处的金镯子开始晃动,越发急促,上头的铃铛响个不停。 那铃铛来回摇晃得飞快,近乎出现了残影,铃声越发响亮。 云笙只觉得浑身滚烫,她模糊的视线中,沈竹漪披散着发,瞳孔涣散着,脖颈处暴起一条青筋,唇很红,雌雄莫辨的模样美得惊心动魄。 他额间的汗水一颗一颗,滴落在她的脚背上,烫的她浑身发颤。 不知过去了多久,云笙才从这场梦中惊醒。 清晨的日光落在她眼睫上,她猛地坐起来。 她用力去取腕间的鸳鸯镯,直到手腕处都红了,这镯子还是纹丝不动。 云笙又掀开被褥。 她脚腕处并没有什么金链子,她又去检查脚掌,也没有泛红,亦没有濡湿。 云笙这才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门外再度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和梦里一模一样。 云笙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敲门声响起,云笙穿戴好衣物,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取过梳子,假意在梳头,说了句“进”。 沈竹漪身着一袭鸦青色长袍,蹀躞束着极细的腰身。 云笙的眉心狠狠一跳。 昨日他穿得并非是这件服饰,这件服饰她见过,在梦中。 只不过那时的他,并非是这般衣冠齐楚。 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时的画面,他的上衣半褪,松散地垂坠在蹀躞上。 她甚至能透过平整的衣襟,看见隐藏在其下那充满爆发力的年轻躯体,他宽阔的肩,收束的腰,和小腹上分明的线条,再往下…… 云笙闭上眼,不敢再看。 沈竹漪步步走进来,缀在发尾的铃铛也跟着叮铃铃地发出声音。 这铃声并不大,可是落在云笙耳朵里,却像是夺魂的魔咒一般。 她的视线却又落在自己的脚上,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缠在脚腕上的金链子不断地晃,脚掌之下是一片滚烫,铃声急促地响,盖过少年低低的喘声。 云笙手中的梳子掉落在地上,双腿也僵直不动。 铃声止住了。 沈竹漪俯下身,捡起了那把梳子。 他抬眸的时候,黝黑的双眼紧紧攫着她,半晌,缓声道:“师姐很热么?” 说完,冰冷的手覆在她额间,将她贴覆在额间细软的发拨开,他垂眼看过来,声音格外平静:“出了好多汗。”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令云笙蓦地僵住了,近乎毛骨悚然。 不对?她哪里露馅了?难道他知道了? 她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在那一瞬,她近乎不敢呼吸,心虚得快要死掉。 明明色-胆包天的是他,按理来说,她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 她现在应该站起来,指责他,辱骂他,再、再好好惩治他。 可是为什么,她会这么心虚,这般难以启齿,甚至不敢让他发现,她入了他的梦? 云笙有种强烈的直觉。 千万、千万不能被沈竹漪发现—— 若是被发现了,他很可能会破罐子破摔,将梦中的一切,一一付诸行动。 云笙深吸了一口气,生硬地调转话锋:“我饿了。” 沈竹漪不置可否,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食盒旋转开,第一层是热腾腾的白玉汤圆。 沈竹漪用汤匙舀出一个,递到云笙唇边。 云笙怔愣片刻,张嘴接过来。 这汤圆的皮很薄,也很软糯,轻轻咬下去,里头的内陷便炸出来,浓郁的芝麻香味弥漫在唇齿间,暖洋洋的,又带着清香的甜味。 云笙舒服得眯起了眼。 第二个,第三个。有豆沙馅、流沙奶黄馅和花生馅。 云笙吃得很快,一碗汤圆见了底,只剩下几个。 糯米吃太多,很快便觉得撑得慌,云笙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沈竹漪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碗勺。 汤匙舀起汤圆,他递到唇边。 热气氤氲他乌黑的双眸,像是潋滟的江面。 他的唇衔着圆滚滚的汤圆,沈竹漪并未马上咬,而是伸出舌头,将上头的的水舔干净。 他吸吮着,发出清晰的水声。 红润的唇覆着晶莹的水光,包裹住雪白绵软的汤圆,鲜明至极。 这幅画面蓦地刺激到了云笙,令她想起了梦中,他的唇舌也是这般吮吸,这般灵活。 她总觉得别扭:“快点吞了,哪有你这么吃的?” 不像是在吃汤圆,反而像在吃…… 云笙不由得收紧了胸旁的手臂。 直至那汤圆肿胀起来,沈竹漪才用一侧犬牙,用力咬了下去。 稠密的内陷顺着雪白的皮流淌,被他鲜红的舌尖尽数卷入口中。 他将她剩下全都吃干净,才将碗勺放入食盒内。 云笙梳好发,简单地用木簪盘起来。 只有沈竹漪在给她梳发时,才会给她抹上洗头水,辫那些繁杂的辫子,用绢花,或者丝绦,铃铛之类的点缀上去,就算是发髻,也是多样的,再配上各种钗和发簪。 云笙虽然爱美,却经常偷懒,只有在兴致来了的时候才会装点一二。 沈竹漪从袖口中取出一样东西。 云笙垂眼看去,是一双带绒的罗袜。 这双罗袜靿后开口,附着着绢带。 沈竹漪道:“天冷,这双厚。” 说完,他的手便探入衾被中,攥住了她的脚。 她的脚果然是冰冷的。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的温度很高,熨帖到她脚掌处,是一片温热蔓延。 云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在他修长的五指中,她的足像是孩童的玩具,他揉捏着她冰冷的脚趾,直至她的肌肤开始红润起来,才将那罗袜给她穿上。 那系带绕过她的脚踝,沈竹漪的指腹忽的在她的右脚踝骨处停了下来,指腹来回摩挲着。 在梦中,就在突出的踝骨这里,留下了一道属于他的烙印。 想至此,他不由得舔了一下尖利的虎牙。 云笙立刻将脚缩了*回来。 绢带绕着她的脚踝,她总觉得像锁链。 云笙干脆没有系。 沈竹漪自然没错过她脸上的慌乱。 他的神情耐人寻味,鸦青的睫毛下,眼中涌动着暗流。 就在这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门后传来赵耀文的声音:“云笙姑娘,家母命我送来一些昆仑的特色小食与你,不知现在可方便?” 云笙暗叫不好。 赵夫人还没放弃撮合他们两。 云笙熟知沈竹漪的脾性,她连忙低声道:“他是缨遥的哥哥,昆仑此番帮了我良多,再者,我们马上就要从这里离开了。” 沈竹漪的眼神令云笙浑身发毛。 云笙推开房门时,沈竹漪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赵耀文那个角度,恰好看不见他。 沈竹漪的目光如有实质,甚至莫名地,透着一股子冰淬的幽怨。 就像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在旁人面前,总要遮遮掩掩。 云笙心不在焉地与赵耀文寒暄着。 “云姑娘放心,帝姬已命人细查尹禾渊的过失,如今桩桩件件,这些年因他之过失,让魔域得逞了许多计划。就是广阳宫宫主也保不住他,尹禾渊是再也翻身不了了,如今被关在王庭的牢狱之中,任由处置。” 云笙点头:“如此甚好。” 沈竹漪靠在门扉后,眉间不耐烦了,冷不丁地用手指勾了一下云笙的手掌心。 云笙吓得一哆嗦,立刻结束了谈话。 “多谢伯母好意。” 赵耀文红着脸离开了。 赵耀文没走出几步,忽的想起母亲的叮嘱。 于是他鼓起勇气,想要邀请云笙出去游湖。 这般想着,赵耀文心中雀跃,快步折返回去。 就在这时,抵着门的沈竹漪听见了他回来的脚步声。 沈竹漪眼眸中的光一点点被阴暗蚕食。 他漫不经心道:“师姐的灵力,似乎许久没有长进了。” 云笙一怔,跟着叹了一口气:“每一次都是差一点便能冲破那层封印。” 沈竹漪抬起她的下颌:“张嘴。” “啊?” 在云笙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竹漪便已然俯下身来。 他的五指紧紧扣着她的后颈,错乱的铃声响起,他腕间冰冷的鸳鸯镯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唇瓣贴上来,轻易地便撬开她的唇。 很快的,汹涌磅礴的灵力便侵-入了云笙的体内。 属于他的灵力滚烫,就像是一股热流,熨帖过心口,直直朝着下头涌过去。 他的气息和他本人一般凶戾,在她的胸腔内横冲直撞。 云笙的小腿肚都开始颤抖。 这种感觉格外刺激,也特别惊恐,她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开始不受控制,不受摆布,一种钻心的痒从骨髓里溢出来,流窜过身体。 灵力在二人之间流转,很快便溢满整个室内。 云笙并未注意到,门扉未合拢。 赵耀文整理好衣襟后,刚想敲门,门扉便“吱呀”一声,开出一截小缝。 透过那道幽闭的小缝,赵耀文猝不及防,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沈竹漪的五指虚虚拢着少女的后颈,他懒懒瞥来一眼,像是进食的猛禽,在警告想要分一杯羹的秃鹫,眼底晦暗的光化作锋锐的刀刃。 只是对视一眼,赵耀文便近乎落荒而逃。 沈竹漪指尖的傀儡丝缠上门把手,“砰”得将门合拢。 第79章 第79章 云笙急促呼吸着,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异样。 她丹田处的灵脉不似以往贫瘠,那朵盘旋着的灵花如同汲取养分一般吸取着灵力,多日不见,它被滋养得格外好,枯黄的瓣叶早已焕新。 只是,在她的灵脉之处,仍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着,这便是云何月在她体内设下的禁制,只要这一抹禁制在,她就无法自如地使用灵力。 他的灵力已然到了她丹田,在她灵脉外的禁制处徘徊,很快便找到了禁制最薄弱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地往里凿着。 云笙承受不住这般汹涌的灵力,她紧锁眉心, 他面无表情盯着,眉骨间浸着晦暗:“师姐,凝神。” 他的灵力气息强而有力地撞着她。 云笙深吸一口气,被撞得绷紧了身子:“别……” 他却将她软下去的身子架起来,清泠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神抱住气,意系住息。” 她丹田的禁制很快便承受不住这般凶猛的撞击,被凿出一个狭窄的小口。禁制便开始收缩,和他对抗着、排斥着。 “宛转悠扬,聚而不散,则内脏之气与外来之气,交结于丹田。” 云笙的手腕被他牢牢攥住,他指腹的温度,薄茧摩挲而过。 体内有火在烧,丹田开始发热、充血,云笙死死盯着沈竹漪的手,就像是那修长的骨节在狭窄脆弱的灵脉内壁中搅动一般。 云笙颤巍巍地攥住了他的手,呼吸急促:“等等,要不换一天再突破吧。这结界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 沈竹漪并未理会她的挣扎,也并未有停歇的意思,他昳丽的眉目冰冷,命令道:“意念运气,坎离相交。” 禁制的缺口太小了,属于他的灵力无法进去。 她绷得太紧了,过于紧张,便连丹田也处于紧绷的状态。 云笙咬着唇瓣,她蜷缩着,开始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直至她唇瓣捱出一排靡红的血迹。 沈竹漪将另一只手抵入她的唇瓣内,任由她咬着他的指腹。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将她汗湿的刘海拨弄过去,柔声道:“师姐,放松。” “寂然不动,任鼻呼吸。” 虽然他是在助她破解体内的封印,丝毫不吝地给予她灵力与精气,但不知是否是因为那个梦的原因,云笙始终无法放心下来。 沈竹漪似乎觉察到她的分神,食指指腹下压,抵住她的舌。 “唇齿轻合,呼吸缓细,舌抵上颚。” 云笙只得照做,直至她唇角有了一丝晶莹,被沈竹漪用指腹抹去。 沈竹漪道:“呼气。” 云笙艰难地呼吸,喉骨滚动,下咽。 她的一呼一吸,一吞一咽都在他的掌控之间。 如此反复,他温柔而又耐心地引着她。 就连他的那道灵力也只是在禁制边缘耐心地徘徊着,浅浅地抽-送。 他将她鬓边的发撩至耳后,低下头,额间与她相抵,幽冷的香气弥漫过来。 他轻轻蹭过她汗湿的面颊,低声问:“感觉好受些了了么?” 云笙已然没那么紧张了,她轻声道:“好些了。” 她话音刚落下,属于他的灵力忽的暴起,凶戾地顺着那道小口径直碾进去,很快地,禁制应声而裂,他磅礴的灵力填满了她的灵脉中的每一丝缝隙。 云笙跟着重重颤抖了一下。 很快,她的识海间如同烟花炸开一般,一片空白。 这一刻,她只觉身在云端,经脉每一处的堵塞忽的就消失了,灵气顺着丹田运行,直至四肢百骸。 冥冥之中,她好像触碰到了封印。忽的,她眉间闪过一道金光,她顿时觉得身体轻盈,那道一直桎梏她的枷锁,竟就此破灭。 她喜不自胜,转眼看向沈竹漪:“破除封印了!” 沈竹漪的身子摇晃了一瞬。 云笙的笑意褪去:“你怎么了?” 沈竹漪垂着眼,咽下喉间铁锈般的腥甜:“无妨。”- 与此同时,王庭的一处宫闱内。 广阳宫内的一处宫殿内,有人望着天际,激动道:“这气息,不会错,是云梦泽王族之气!” “快、快去禀告宫主和太子,十六年了,罗盘终于找到神女的踪迹了——我们只需要循着罗盘给出的这抹踪迹找下去,定能找到——” 秦慕寒大步走进来:“不必了,我已然知道是谁。” 他眯着眼道:“当年云何月以性命加固祟神的封印后,害我们苦等了整整十六年,寻找她留下的寒冰玉髓。” “我起初倒是没想到,她竟然留下了血脉,还是一个女儿。” 不过当他看见玄诚子出山,且力保这蓬莱宗的少女时,他就想到了。 “派去调查沈竹漪的探子基本都死了,沈嵘那老狐狸也不敢透露口风。哼,不过与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沈氏那余孽,果真没有死,且与我们寻找多年的云梦泽血脉就在一起,当真是天助我也,立刻调兵,我要出宫。”- 待到一日雪停,云笙便向赵缨遥正式辞别。 云笙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和她说了许多心里话。 “缨遥,此处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要多保重。” 赵缨遥看着云笙手腕上的鸳鸯镯,她在沈竹漪手上见过一样的。 她低头道:“云笙,我有一事想要告知你。” “我在王庭镇邪司任职,对王庭之事也有了解,他们在暗中调查沈竹漪的身份,并且似乎有了些眉目。沈竹漪他……” 赵缨遥正色道:“此人的底细不简单,若届时王庭与他发难,恐会连累于你。” “我知道,我兄长配不上你。但一路走来,我也看出沈竹漪对你的掌控欲太强,亦正亦邪,实非良配。我听薛一尘说,你依附于他也并非是自愿,是在蓬莱举步维艰的无奈之选,如今你摆脱了蓬莱,便也可摆脱他了。” “云笙,留在昆仑吧。你若不嫌弃,我认你作义妹,以后你我姐妹相称,我的家人便是你的家人,我势必护你周全。” 一时之间,云笙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对王庭的恐惧,也有说不出的感动。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可能离开沈竹漪的。 她刚要拒绝,身后的门扉“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云笙转过头,惊愕地看见沈竹漪缓步走进来。 他白璧无瑕的面容自阴影的分割处显现,眼中的情绪在一片阴翳中看不清晰。 他目不斜视地走至云笙身侧,握住她的手道:“师姐,该走了。” 他的指尖冰冷,顺着云笙的指缝深深插-进来,用力地与她十指相扣。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交叠缠绕。 这令云笙瑟缩了一下。 云笙不知他听到了多少,怕他会发难于赵缨遥,率先开口道:“缨遥,我要走了。” 赵缨遥蹙着眉,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云笙身后,似乎还想挽留。 就在她跨出门槛时,一把佩剑横在了她的身前。 剑鞘泛着金属的冷光,她对上了沈竹漪乌黑的双眼。 他平静道:“不劳赵小姐相送了。”- 这一路上沈竹漪平静得可怕,云笙也不敢去招惹他。 好在次日,云笙留在丧魂河的符箓已然寻到了狐妖的踪迹,且就在停在了一处彻底不动了。 这个地方是混沌旁的灵山。 狐妖去往灵山,也在云笙的意料之中。 灵山中多秘境奇遇,传闻的天地灵宝往生镜也在其中,许多想要得道成仙的妖物都是奔着往生镜而去的,往生镜能够映射过去,指点迷津,是得道成仙不得多得的宝物。 可是同样的,灵山也危机四伏,毕竟它靠近混沌,是比雪域更危险的地方。 换作以前,云笙或许会有所忌惮。 可如今的云笙已然能绘制并使用各式的符箓。 普通的精魅根本不需要沈竹漪出手,她一人便能解决。 不出一日,他们便在灵山中寻到了那狐妖的踪迹。这狐妖修为大涨,竟已然练成八尾,离九尾只差一步之遥。 狐妖似乎也觉察到了被跟踪,仗着熟悉地形,他迅速潜逃进了灵山的一处秘境之中。 云笙跟着进了灵山,废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抓住。 狐妖吓得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 云笙当即拷问他:“我没有想杀你,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在丧魂河河底捡到了一个人的情根与爱魄,交出来便饶你不死。” 狐妖一张漂亮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哭道:“饶命啊。我捡了的情根多了去了,我这里的你们都看过了,真没有他的啊!” 沈竹漪的刀还未出鞘,那狐妖便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秘境的入口出现两道身影。 云笙回眸看去,正是薛一尘和尹钰山。 她蹙了蹙眉。 沈竹漪同样沉了面色,若不是云笙同他十指交握,他已然握上了刀刃。 薛一尘道:“师妹,你知不知道,你身旁的人是谁?” “今日王庭已然下了通缉的文书,悬赏琴川沈氏余孽,并已经出动兵马,不消片刻就会抵达这里。我代为主掌蓬莱宗,提前得知此消息,走水路赶至此处。” “师妹,这个沈竹漪,就是当年的沈氏余孽沈霁!” 云笙的心沉了下去。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让她如坠冰窖。 怎么办? 逃么?能逃到哪里去? 薛一尘道:“师妹,我知道蓬莱宗辜负了你,但你身边的这个人,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危险。你和我走,我会为你求情,王庭定然不会追究你的。” 云笙看见,沈竹漪和她交握的十指上,浮现出瑰丽的莲纹。 他动了杀心。 云笙用力攥紧了他的手,他们腕间的鸳鸯镯交叠,铃铛碰撞发出声响。 她听见自己说:“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我不管他是沈竹漪,还是沈霁,我都会和他在一起。” 那道莲纹这才停止了生长,停顿在他的指节处。 沈竹漪始终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堪称平静。 只有眼神,在紧紧攫着云笙,不曾放过她面上的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薛一尘变了脸色,近乎是痛心疾首道:“师妹,你还不明白吗,你与他一起,就是与王庭为敌,自古以来,和王庭作对的都是什么下场?” 一直没有出声的尹钰山哽咽了几声,他似乎憔悴了许多:“云笙……云笙我错了,我被穆柔锦用浊气迷惑了心智,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 “求你了,这不是儿戏,你和他一起,你会死的。云笙,求你了,你就和我们回去吧。” 无人注意到,原本倒在地上装晕的狐妖悄悄睁开了眼。 他近乎是狂热地盯着秘境内的墟顶,口中念念有词:“快了、快了……书上说的就是这时候……” 近乎在他话音刚落之际。 秘境内地动山摇,星移斗转。 在苍穹的云层处竟迸射一道乍泄的白光,众人的衣袂被狂风卷起,勉强稳住身形,定睛看过去,只看见一面近乎遮天蔽日的宝镜。 这镜面竟如一片流动着的湖泊,其中映射出混沌初开,王庭世代演变与尚未毁灭的云梦泽……这些时空穿梭如同走马灯一般流转于镜面。 在罡风之中,狐妖笑道:“往生镜……往生镜果然出现了,我马上就能进入往生镜,只要能勘破心障,便可渡劫成仙!” 镜面边缘的天干地支之数乱盘飞速转动,顿时镜光乍泄,吞没整座灵山。 光芒散去后,云笙却消失在了原地。 狐妖彻底愣住,过了好一会,它才发疯般呢喃:“怎么可能,我离九尾成仙只差一步,往生镜怎么可能选她不选我?” 下一瞬,剑芒掠过。 剧痛袭来,狐妖才发现自己竟被砍断了一尾。 粘稠的血洇湿断尾的雪白绒毛,可狐妖却来不及悲痛—— 因为沈竹漪提着滴血的剑朝他走来,眼底涌动着毛骨悚然的杀意。 狐妖吓得近乎瘫软:“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她只是进了往生镜,这是机缘,是机缘!在往生镜中还元返本,勘破往事,就能够得到天道的指点,预知后事。你看、你看!” 往生镜若明月一般高悬于空中,清辉的镜光笼罩着整座灵山。 果不其然,透过那道明镜,出现了云笙的身影。 她蜷缩着身子,沉睡在镜中。 很快,镜面闪过一丝波澜。 这面镜子闪过一道道画面,竟是云笙幼时的景象。 云笙小时候并不会梳头,也不会编辫子,镜子里的女孩,长长的头发遮住脸蛋,穿的衣裳都很宽大,也并不合身,因为明年、后年或是再过去几年,她穿的都是这件衣裳。 宗门里无人肯教她,她摸爬滚打,四处求人,一位符师收留了她,符师教她梳头,她终于学会了盘头发,也只会盘这一种头发。 符箓之术被称为旁门左道,可云笙却很热衷,她去藏书阁搬着比自己还高的书,誊抄各式的符箓。除此之外最多的画面,便是她在丹房的暗室,看着丹房的长老用一把比她胳膊还粗的刀在她腕上取血,她皱着眉,却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盯着自己胸前的长命锁。 除此之外,她最喜欢的便是跟在尹钰山身后。 尹钰山红着眼眶看着镜中的画面,他用刚学的剑招去河里捉鱼,云笙背着鱼篓眉开眼笑地夸他厉害。 一幕幕闪过。 那些阴翳灰暗的往事,她也长成了少女。 直至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打落山崖。 她拖着那条断了的腿,在大雪中走,最后是爬着到了宗门。 得来的是一句——你可知罪? 薛一尘蹙起眉道:“这是师妹的回忆?可是好几处都对不上。为何没有群英会?为何没有……”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竹漪,眉头紧蹙。 沈竹漪和云笙出双成对,为何这些回忆中没有他? 沈竹漪看着镜子中的云笙,他手里的剑柄近乎被捏碎。 只有他知道—— 往生镜浮现的,是云笙的前世。 那个没有他的前世。 沈竹漪手中的剑飞旋,他踏上剑,朝着天穹处的往生镜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去。 直至凌厉的剑光撕裂往生镜周围的禁制,余下的三人才反应过来。 狐妖大惊:“等等,往生镜已然选择了她,你不可擅自介入他人因果,不可以——” 它话还没说完,那少年的身影已被镜光吞噬。 第80章 第80章 破除禁制后,沈竹漪来到了往生镜的里层。 和外表的明亮不同,在这法器的里层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漆黑之中,成千上万枚的碎片若星河流转,晕着泠泠银芒。 这些承载着云笙记忆的碎片触碰时发出玉石钟磬之音,若拖尾的流星般坠过去。 沈竹漪抓住了那颗流星。 很快,这枚碎片承载的记忆便展开在他眼前。 蓬莱宗内下着雨。 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揉着眼睛哭泣,地上的符书被同门的弟子踩得皱巴巴的,他嘲笑道:“长老说了,蓬莱宗以剑术为主,你学这些就是旁门左道!连剑都提不起,怎么还能拜在掌门门下!” 忽然,一颗石子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一个激灵,四下看过去,却不见一人。 雨越下越大,树影在风雨中摇曳,他心里有些犯怵,捂着通红的脑门跑走了。 云笙吸了吸鼻子,蹲在地上去拾起一页一页破烂的符书。 就在这时,树上又有一颗石子滚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顺势望过去。 树上倚着一个明宥清涧的少年郎,清风吹拂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他支颐看着她,身后是一片被雨洗濯的青绿色,衬得他眉眼越发清隽。 “他打你,你不知道反抗么?” 云笙顿了顿,哑声道:“师父说了,同门之间不能斗殴。我已经被罚过一次了。不能再犯。” 沈竹漪嗤笑一声,落到地上,将她散落的符书捡起来:“这么乖啊?” 云笙接过符书,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谁?我从未在宗内见过你。” 沈竹漪却不置可否,只是弯腰看着她,忽的从袖中变出一颗金黄色的饴糖,他弯了弯眉眼,问她:“吃不吃?” 云笙越发警惕了,她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哥哥,宗内的万物志中记载有精魅,靠皮囊诱惑人,将人生吞活剥。 她摇了摇头,迅速将门阖上。 云笙刚送一口气,一转头,就看见那少年斜倚在桌案前,捡起她用以记事的手抄本。 白纸黑字,记录着少女的心事。 一月二十九号。 今日是除夕,尹钰山和我说他给师妹买了一件新的衣裙,是鹅黄色的,师妹穿上特别好看,像是花朵一样。我也想做一件新的衣裳,但是我的灵石要用来买符书,再等等吧,等明年再说。 二月十号。 今日宗内下雪了,好冷,夜里我被冻醒了好几次。耳上的冻疮又犯了,疼得我睡不着。被子似乎发霉了。 三月五号。 我在练剑的时候摔到了,所有人都在看我,好丢脸。尹钰山说我腕上的伤疤很丑,像蜈蚣。我没有说话,只是用袖子遮了起来。以后要记得穿束袖。 四月二十三号。 我照例去了丹房取血,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我问长老能不能轻一点,不要割在那道没有好的伤口上。可是长老似乎很忙,没有功夫听我讲话。这把刀有些钝了,割在我身上的时候,很缓很慢,好疼啊,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肉被磨开的感觉。我哭了,但我没让任何人看到。 …… 九月三日。 师兄回宗了。我给他送去了糕点。后来我看见他分给了其他人。师兄不知道,那些人说过我的坏话,也欺负过我。他们将糕点扔在了地上。我只想知道,那盒糕点,师兄有尝过么? 十月二十一日。 明日是我的生辰了。会有人记得么?我想吃长寿面。师父从昆仑回来了,给师妹和尹钰山带了礼物,是两条驭火绫,真漂亮。听说明日浮光镇有烟花大会,是很有名的幻戏大师表演的,好想去看。 十月二十二日。 师妹的驭火绫丢了。有人说是我偷的,我没忍住和那些人打了一架,我又给师父添麻烦了。我总是不长记性,明明不说就好了。师父用戒尺打了我掌心,罚我在住处面壁思过,抄写八十三条戒律宗规。为了安慰师妹,师父领着众人下山去浮光镇看烟花了。 我讨厌过生辰。 …… 纸张上的墨字一直停留在这一页。 “你干什么!”云笙急得满脸通红,她一把将手抄本夺了回来,喘着气道,“别乱动别人的东西!” 沈竹漪却没有说话。 那一页页的白纸黑字,和被泪水洇出墨迹的纸张。 仿佛薄薄的利刃,一字一句,割入他的肺腑。 他的呼吸间都充斥着血腥气,指骨近乎发白。 眼底的戾气翻涌。 抬眼那一瞬,却又都被掩于眼底。 他只是问:“所以,今日是十月二十二?” 云笙一顿,她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恹恹地垂下眼。 虽然这个人很没有边界感,也赶不走,但是他也没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她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云笙将被损坏的符书一页一页粘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雨停了,那怪人似乎走了。 云笙打了个喷嚏,刚准备去熄灯睡觉。 她忽的闻到了一阵香味。 云笙一转头,看见桌上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沈竹漪走过来,用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往她手中塞了一双筷子。 云笙磕绊道:“这是长寿面?” 云笙怔愣地看着他,便见他用她桌上的符纸,随手画了一张符箓。 而后,他像是提小猫一般,拎着云笙的领子将她提上了屋檐。 云笙踩在屋檐松动的砖瓦上,看了一眼地面便头晕眼花,身形一踉跄,而后便缩成了一团:“救命!放我下去!” 少年坏笑地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双指拈着符箓,符箓上的纂文道道亮起,照亮他昳丽的眉眼。 天际响起裂帛之音,一簇金光扶摇而上。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泼墨的天际,坠落的星火撒向了蓬莱宗的每个角落。 烟火一簇簇绽放,将被四角屋檐遮掩的天际衬得若倒悬的银河一般。 云笙忘记了恐惧,只是抬眼,怔怔地看着流萤般的星火簌簌坠落,如萤火一般吻着她的衣角。 萤火坠落的地方,枯枝开出了绚烂的银花,入目一片霜花般的晶莹夺目。 此时的云笙哪里见过这般宏大的场景,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沈竹漪懒洋洋地靠在屋檐上,歪过头对她笑得恣意:“不就是烟花幻戏么,想看多少有多少。” “还有长寿面,将来更会有人变着花样给你做。” 火树银花在他周身猝然绽放,明灭的光影拂过他如玉的面庞,像是谪仙遗落人间的一捧雪,一束月光。 云笙直直地盯着他看:“哥哥,你是神仙对么?” 能在蓬莱宗出入自如的, 不是精魅,当然是神仙啊! 她遇到小神仙了。 沈竹漪挑了一下眉:“我是掌管人间生辰的神仙,只有命好的人才能遇到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便来实现你的愿望,在这场烟火结束之前,你想要什么,说出来都能实现。” “什么愿望都可以么?” “自然,本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就是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 “我、我想要一条新裙子。” “……” “你笨不笨啊?都是许愿了,能不能贪心一点?” 云笙一愣,而后一鼓作气道:“我想要修复灵根!我想去云游五湖四海,看遍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色。我想变得很厉害,成为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我想吃得饱,穿得暖,住在一个永远都是春季的地方。” “我想……我想……” 她眼睫颤了颤,绞着衣袖,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我想每个生辰,都能遇见你。” 少女的眼里倒映着漫天的星辰,喜悦的泪水自她面颊一颗一颗滚落。 沈竹漪微微一顿,他伸手揩去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你的愿望,我听见了。” “嗖”得一声,一道盛大的烟花落幕。 刺目的光焰令云笙闭上了眼,再次睁眼之时,眼前的少年却消失不见。 云笙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符箓,似乎觉得,茫茫之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些阴翳的日子不再是灰扑扑的,她不再沉溺在那些不幸的过往,而是展望来日,期待下一年。 她不再恐惧不幸,因为她的来日,被一位神明祝福了。 …… 往生镜中的碎片中,一枚沉寂灰败的记忆碎片蓦地被点亮。 沈竹漪抬眼。 在面前的万千碎片的河流中,他继续寻找着云笙的意识所在- 云笙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她想睁眼,可是眼皮却像是坠了千斤重。 她好像行走在一道没有尽头的长廊之中,长廊的两面都是镜子,她走过去,看见两侧的镜子中倒映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飞旋在镜子之中。 年少的她在镜子的另一面,静静地端详着她,稚嫩的面庞麻木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往事不可谏……” 云笙捂着耳朵,朝着长廊的另一端跑过去。 她好像在这冗长的黑暗中看见了尽头。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光。 她朝着那片光跑过去。 像是一尾长鲸,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她睁大双眼,刺目的光充斥着眼眶。 光芒消散后,一道声音响起来。 “云笙,你可认罪?” 铅云低垂,风雪漫卷,廊檐下参差错落的冰凌透过惨白的月光。 云笙这才发现,自己跪在戒律堂的阶梯上,发间覆满霜雪。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前世的自己。 这是上一世,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被定罪的时候。 戒律堂长阶两侧立着身着道袍的蓬莱弟子,她的同门师兄妹,都在其内,沉默地俯视着她。 云笙僵直地跪着,耳边风声呼啸,雪水浸透她的衣裳,冷意自膝盖刺进骨头缝里。 她低垂着头,揉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哑声道:“回师尊,弟子不知何罪之有。” “自甘堕落,不知悔改。”尹禾渊叱道,“你和魔道勾结,谋害你师妹,偷走宗门宝物,如今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 云笙就像是一个脱离在外的灵魂,听见前世的自己无助地辩解。 可是他们看过来的眼神也和这纷飞的雪一样,冷漠、厌恶。 人群中的尹钰山不禁嗤道:“那你如何解释,在你身上搜出了失窃的宗门护阵至宝纯阳珠?又如何解释你失踪了这么多日,不是因为心虚?你打伤了小师妹,杀害同门,简直心如蛇蝎。” 薛一尘面若冰霜地抱着受伤昏厥的穆柔锦疾步离去,不曾看过跪在地上的云笙一眼,冷声道:“与魔族勾结之人,罪不容诛。” 尹禾渊起身一挥袖,隔空一掌打在云笙的心口。 云笙吐出一口血,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自戒律堂的长阶上滚落。 “将这孽徒关进宗内禁地,非死不得出。” 云笙倒在雪地里,眼神却看着晦暗的天际。 她没有反抗,只是在静默思索,这是幻境么? 不,好像不是。 她无法操控她的躯体,只是看到了她前世的回忆,说着和前世一样的话,做着和前世一样的事。 云笙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灵山有一样法宝,名为往生镜。 所谓往生镜,便是能透过这面镜子,去看见过去或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云笙仔细盯着天际,果然,这天空分明就是一面澄澈的镜子。 所以,她现在是在往生镜里? 往生镜不像幻境,需要想方设法出去,也无法出去。 往生镜是天地蕴生的灵宝,若是人为破坏,便会遭受强烈的因果反噬。 待到尘埃散去,便是新生。 按理来说,这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机缘。 可是,往生镜里十年如一日。 在这具躯壳里,再被关进宗门的禁地落霜境。 在*四季严寒的禁地中忍耐着千日的风雪,在牢笼的墙上刻下满满的划痕,看着手上的皮肤皲裂又愈合,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液,麻木地听着风雪中那些牢笼中传出非人的嘶吼。 没有一个人。 只有无穷无尽的雪。 云笙忽然觉得心间弥漫着浓浓的恐惧。 在镜子的那一面,年少的她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低低地哭泣。 她捶打着镜面,歇斯底里地问她—— 我做错了什么? 你为何不救救我? 你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云笙看着漫天纷飞的雪,想要挣脱束缚,哪怕是逃跑,无论跑去哪里,都被关到那个地方好—— 可是这只是她的回忆,前世的她根本无力反抗。 所以,哪怕她躯壳内的灵魂如何嘶吼、挣扎。 她不断地乞求着前世的自己,那个心如死灰的自己—— 跑啊,快跑啊。 你会后悔的,求求你,快点跑啊! 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名举着火把的蓬莱宗弟子,将她拖入禁地里。 一个人是无法改变过去的。 云笙感到强烈的眩晕,宗门里所有人的脸都开始扭曲,模糊,月光是如此惨淡,融化在白茫茫的黑夜中。 就好像,她其实还在前世。 老天并没有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在宗门禁地,被寒冷和孤寂折磨疯了。 重生以后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她被这个想法刺痛,灵魂深处传来尖锐的疼痛。 恍惚间,她又坠入了那条没有尽头的长廊。 两侧的镜子倒映出她痛苦挣扎的灵魂。 镜中的她被困在落霜境的牢笼之中,她不断地捶打着镜面。 好似没入混沌,和糜烂的肉-体一起沉沦。 云笙望着没有尽头的长廊。 忽然感觉好累。 已经走不动了。 两侧的镜面里映照出不可追忆的往事。 她痛苦地闭上眼,捂住耳朵,蜷缩在镜面之中。 直至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中响起。 云笙的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咔嚓。” 不对,不是长廊。 云笙睁开眼。 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被关入落霜境的这一日。 明晃晃的镜光拂过她的眉眼。 是更远的地方,云笙躺在雪地中,望着天际。 那飘着如柳絮一般的细雪,铅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时,竟蔓延出一道裂纹。 回忆仿佛停滞在这一瞬。 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缓慢,缓慢得清晰可见—— 云笙的心跳声也跟着停滞下来。 只见一道凛冽刺目的剑光撕裂了晦暗的天际。 天空上像是破了个窟窿。 那不是天,是长廊另一头的镜面。 风啊,雪啊。还有月光。都被卷入那窟窿中。 少年踩在剑上,乌眸点漆,肤色胜雪,衣领处一抹缨红。暴雪在这一刻化作梨花,点缀在他明艳的眉目,狂风卷起他宽大的衣摆,辫子上的铃铛急促地响。 他垂下眼,目光触及云笙,这才弯了弯眼:“找到你了。” 在无数个碎片中,找到你了。 80-90 第81章 第81章 他握着剑的手淌着血,一剑挥去。 那些围在云笙指责她、禁锢她的人,在看不清的剑招中倒了下去,喷薄出的血液汇成了汪洋。 每死一个人,云笙便听见一声镜子碎裂的声音。 沈竹漪持着剑,唇边溢出血。 那道长廊开始震颤摇晃,两侧的镜面滋生出蛛网一般的裂痕。 镜面化作碎片开始斑驳脱落。 往生镜遭到破坏。 反噬的因果化作震怒的天雷,从那道破碎的窟窿里砸出。 轰隆隆。 一道道天雷劈在沈竹漪的背上,皮开肉绽,可是他手里的剑却越来越快。 清冷的剑风撕碎所有的雪,所有的人,和落霜境里的囚笼。 往生镜被遭到破坏,整座灵山都开始动荡,狂风席卷过山林,遒劲的松柏落叶纷乱,林中禽鸟奔走,飞沙走石。 王庭的兵马在赶到灵山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山河倒流,山岳倾倒,高空之上,少年立于高悬明镜之前,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奔走,一道道惊雷朝着他的方向劈过去。 电闪雷鸣那一刻,照亮少年冰冷的眉眼,他手执长剑,朱红色的发带于狂风中飘飞,手中的剑比闪电更快。 往生镜的碎片自天空脱落,发出阵阵悲鸣。 天雷怒吼,凝着万钧之势朝着他劈下去。 秦慕寒身后的巫师瞪大了双眼,忍着恐惧颤声道:“往生镜……他竟如此大逆不道,敢破坏往生镜!” 往生镜是天地因果生出的宝物,以凡人之躯,如何能与天道对抗? 他每落下一剑,都是在违逆因果。 云笙扬声道:“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来!” 二人隔着破碎的镜面遥遥相望。 冷冽刺骨的风吹动着二人的衣摆,滂沱的雪抚平山棱的锋芒,镜面已然被纵横的剑气分割得支离破碎,甚至连他倒映在镜面的身影,都跟着四分五裂。 可是云笙仍能看见,那铺天盖地的天雷倾轧过来。 没说两句,云笙就哭了出来:“我很快就会出来了,沈竹漪,你在外边乖乖等着我。听我的,好不好?你听我的!” 最后几句,她甚至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 天空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化作漫天的碎片,斑驳、脱落。 云笙的面颊被纷飞的碎片划破,她却感受不到疼。 她赤着脚奔跑在那道长廊里。 两侧的镜面终于清晰地倒映出她奔跑的身影。 天地崩塌,落雪纷飞。 她的意识越来越清晰,朝着沈竹漪的方向跑过去。 最后一剑落下,往生镜发出沉重的悲鸣。 天际的数道惊雷,汇成一道万钧雷霆,“轰”得砸向沈竹漪的背脊。 一瞬间,刺目的白光吞噬了整座灵山。 云笙看见,那两侧束缚住自己的镜面彻底破碎。 她的意识也跟着回落到了身体之中。 只是有一枚往生镜的碎片紧随其后,没入她的眉心。 她眉心一痛,闭眼后,才发现这枚往生镜碎片竟出现在了她的识海处。 碎片静静飘浮着。 云笙却来不及管这枚碎片。 狂风散去,沈竹漪吐出一口大血,用剑撑着身子,跪在雪地里。 往生镜坍塌,碎片在他们周围陨落。 云笙冲过去抱住他。 他背上早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可见看见森白的脊骨。 好多的血。 漫天的血光飘摇。 沈竹漪靠在云笙的怀中,下颌枕在她的肩颈处,额间的汗混着血淌下来。 云笙的袖子和衣摆,都被他的血洇湿了。 云笙已经哭不出来了,拼命地用灵力为他疗伤:“这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回忆罢了。我已经很厉害了,我修复了灵根,我也拿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他们算个屁,他们再也伤害不了我了!” 沈竹漪咳出血来,手却抚上她的脸。 手腕处冰冷的鸳鸯镯贴在云笙脸上,还有他温热的血。 他道:“说谎。” 云笙一怔,对上他如墨晕开的眼。 霎时间明白,她的一切处境,他都能通过鸳鸯镯感受到。 云笙哑着声音:“可是,这是天道……” 他看着逐渐消散的往生镜,什么因果,什么前世,都在此时此刻崩塌,化作虚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便是所谓的天道无私。 还元返本,揭露未知,就被世人视为仁慈的珍宝,趋之若鹜。 想要因此对它感恩戴德……做梦。 他轻轻笑着,眼尾却不掩恣意,咽下口中的血:“是天道又如何?” 那狐妖在血泊中抱着仅剩的一条尾巴,颤巍巍地盯着他们二人:“疯子,你们是疯子,连天地因果的宝物都敢破坏,你们简直就是忤逆天道,会遭报应的!” 云笙只顾着沈竹漪的伤势,没空搭理他。 云笙环顾一圈,发现尹钰山竟被剑捅穿,径直钉在了一旁的石壁,气息奄奄。 他像是魔怔了那般,口中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云笙,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抛下我……” 薛一尘同样倒在血泊里。 云笙转头看沈竹漪:“他们……” 沈竹漪轻笑:“师姐,再也没有人能够妨碍我们了。” 云笙没有说话,撑起沈竹漪准备离开。 薛一尘朝她伸出手,气若游丝道:“云笙,往生镜里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师妹……那个每次在他历练归来,都会送他糕点,关心问候的师妹。 往生镜里的他,绝情得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云笙避开了他的手,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落下轻飘飘的一字:“是。”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怪不得云笙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与他们疏离至此。 怪不得云笙看他们的目光,充斥着冰冷与厌恶。 薛一尘“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云笙的背影渐渐远去,一向冷静的他,面上似哭似笑,几近癫狂。 他生出深深的自我厌弃,恨不得就此一死了之。 绝望的泪水一颗一颗从他的眼眶滚落。 他彻底明白,他与云笙之间,是真的,毫无可能了- 出了秘境后,云笙便止住了脚步。 如她所料,灵山被王庭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秦慕寒站在鸾鸟上,负手而立。他身后的立着广阳宫的千名玄甲卫,宛若一面铜墙铁壁,这军队无一不是精锐,唯他马首是瞻,是他的喉舌爪牙,替他铲除异己。 太子姬承曦也在其中,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广阳宫中的巫师带着各样的傩面,手捧法器。 见了云笙,他们手中的法器冒出盛大的光芒,他们纷纷难掩激动之色:“是云梦的王女,是云梦王族的血脉!我们循着神灵的指引,果然找到了云梦王女!” 秦慕寒扬了扬手,他身后的玄甲卫便跪了一地。 他们齐声道:“恭迎云梦王女。” 秦慕寒同样朝云笙微微俯首道:“王庭与云梦泽守护着世间的安宁,如今迎来王女,是世间之幸,恭迎云梦王女入我郢都。” 云笙后退了一步:“你们认错人了。还有,我不想跟你们走。” 姬承曦笑道:“王女不必妄自菲薄,桃花源岛受浊气秽恶,里边的岛民全都变成了茹毛嗜血的怪物,是王女唤醒了其中的阵法,一场雨后,所有人都得以清醒,这般可歌可泣的事迹,早已传开了。王女拥有云梦泽最纯净的血脉,能够医死人,肉白骨。” 他步步走过来,近乎是肆无忌惮地盯着云笙的面容:“史书记载,云梦的王女有过和王庭结亲的先例,是为秦晋之好。先前是本宫失了分寸,多有得罪,还请王女见谅。今后,本宫想与王女好好深入了解一番。” 他眼底的贪婪神色,和蓬莱宗那些取云笙的血炼丹的人并无两样,令云笙几欲作呕。 只是尚未等他靠近云笙,率先来的,是一道剑光。 太子一时不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秦慕寒广袖一挥,才将那剑光的余威挥散。 “她说不想跟你走。” 云笙身后,走来一持剑的少年,他眼尾一道似朱砂般的莲花,面容苍白昳丽,一身的衣袍洇着血迹。 沈竹漪自上而下睨着姬承曦,薄哂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不仅剑术毫无长进,连双耳都失聪了么?” 姬承曦最恨的就是他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姬承曦咬牙道:“……沈霁。你这沈氏余孽,竟还阴魂不散!孤没去找你,你还主动送上门来了!” 秦慕寒扫了一眼他,沉声道:“沈氏余孽挟持了王女,先将王女带走,再与这余孽清算。”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十巫便已有所动作,他们挥舞着招魂幡和唤兵仙角。 云笙取出袖中的符箓:“……社令雷火,霹雳纵横。神威一发,斩灭邪精。上帝敕下,火急奉行!” 轰轰轰,符箓炸开在十巫之中,瞬时竟倒下了一半。 他们这才齐齐看向云笙,目露惊诧。 云笙粉白的袍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手持冒着金光的符箓,眉目间的神情不可动摇:“并非是他挟持我,是我云笙,要与他在一起,我要带他走。” 第82章 第82章 瞥见身后的玄甲卫,姬承曦挺起胸膛道:“王女,你可莫要被他迷惑了。你身后的这个人,是王庭的罪臣。你若选本宫,嫁入东宫,待到本宫继位,坐上的便是王庭的后位,一人之下而已,届时你要什么锦衣玉食没有?你若选这罪臣……” 没等他说完,一道符箓朝他掷去。 云笙道:“不必多说,狗太子。你以为你换了个称呼,我就不记得你了么?” 姬承曦勃然变色,难掩嫉恨之情:“该死的沈霁,一直以来都要与我抢东西,剑骨、剑主,就连云梦的王女也要与我抢,孤要杀了你……” 秦慕寒森冷的眼神扫过云笙,淡声道:“这沈氏余孽精通幻术,王女被幻术所惑,救出王女者赏灵田百亩,斩杀余孽者,赏世袭爵位。”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玄甲卫便鼓角齐鸣,朝着云笙他们围剿而去。 在震天的号角与擂鼓声中,沈竹漪看向云笙,眼眸弯了弯:“师姐,相信我么?” 云笙点点头,攥紧他的手:“我信你。” 他垂眸看向二人腕间交叠的鸳鸯镯,勾唇一笑:“那我便带你,杀出去。” 话音一落,他腕间长剑转动。 只见一道凌冽的剑光从黑压压的兵甲之中开辟出一条路,所过之处鲜血横飞。 长剑嗡鸣,如秋莲寒光,直斩密不可透的玄甲阵。那剑势削铁如泥,劈在如黑色潮水的 玄甲卫中,犹如抽刀断水。 沈竹漪以剑光开路,云笙在他身后以符箓断后。他们之间的配合近乎天衣无缝。 一时之间,玄甲卫竟找不出半点破绽,死伤无数。 玄甲卫面露凝重,十巫之中更有人退缩。 秦慕寒厉声道:“这余孽被天雷所伤,早已是强弩之末,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他便乘着鸾鸟,掌心蕴着一团风暴。 只见他掌印从天而落,犹如天雷般的威压降下,云笙护体的符箓便瞬间而破。 沈竹漪持剑与那掌印对抗,剑锋处竟滋生出一条裂缝。 他的衣袂拂动,唇浸出几分血色,莲纹蔓延出衣襟和袖口,眼底燃着红莲的暗火。 与此同时,一群带着恶鬼面具的人自山道而下,和王庭的玄甲卫厮杀在一起。 云笙认出,为首的人是沈竹漪的身边的暗卫。 是孽镜台的人! 姬承曦阴着脸道:“这叛军果然和你有关系,如今你们现身,便将你们一网打尽。” 见到孽镜台的人,云笙刚露出笑颜,就听沈竹漪对暗卫道:“带她走。” 云笙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竹漪。 他一身沉甸甸的血衣,蜿蜒的血迹从握着剑的手淅淅沥沥掉落进地面中。 那把剑在方才的对抗中,已然一寸寸碎裂。 红莲舔舐着他的眼尾,莲纹蔓延在他的手背和脖颈处。 云笙近乎是立刻意识到,他要动用业火。 业火一出,他便会丧失理智,见人就杀。 可是他受了这般重的伤,再动用业火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云笙怎么也不愿留他一人在这里。 她摇着头:“我不走,我很厉害的,我留在这里可以帮你,我不会拖后腿的!” 她不断地催动着符箓,身上的灵力翻涌,将周身的玄甲卫齐齐掀飞。 她额间的汗珠滚落,喘着气看着他,就像是想向他证明一样。 沈竹漪忽然笑了,捧起她的脸,和她额间相抵,眼眸对视。 那一瞬,他眼底朦胧的光笼罩过来,他的面容也像是镀上了一层光,纤长柔软的睫毛冲淡了面上冰冷的杀意,声音如同蛊惑般落下:“听话。” 云笙对他没有丝毫防备,就这般跌入了他的幻境之中。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手腕和脚腕上都缠着沈竹漪的傀儡线,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跟着孽镜台的人,朝着灵山外的方向突破重围。 秦慕寒见此,冷哼一声:“想走?” 他脚下的鸾鸟朝着云笙的方向俯冲而去。 下一刻,一簇刺目的红莲业火阻隔了他的视线。 鸾鸟触及业火的地方,竟一瞬化为了灰烬。 它痛苦地哀嚎着,从空中坠落。 秦慕寒猛地仰头。 沈竹漪掌中一团灼灼的红莲,映照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 他的发带和乌发在狂风中席卷,天色一寸寸暗下来,红莲般的火焰在他眼底盛开。 红莲业火坠落时,玄甲卫被滚烫的热浪淹没,那滔滔烈焰化作他的瞳孔里的一点猩红,他衣袂翻飞,唇角噙着毛骨悚然的笑:“过灵山者,死。”- 云笙从未见过这般残忍的厮杀。 王庭的人和孽镜台的人接连死去,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在这里,人命是最廉价的,犹如草芥般消逝。 孽镜台的人一路杀出了灵山。 云笙竭力想从沈竹漪的幻术中挣脱,可最后,她能做到的只是,仅仅是转过头。 她看见冲天的火光,和满山的尸骸。 血液像是解冻的溪水,漫过山脊,就连脚下的土地都是一片猩红。 王庭的玄甲卫前仆后继向他们追赶来。 红莲业火以焚毁一切之势,将所有的退路斩断。 她没有看见沈竹漪。 从灵山一路逃亡至孽镜台。 这其中山道水路,都有王庭设下的关卡。 统领孽镜台的两名暗卫也都受了重伤。 路途之中,云笙近乎散尽了一身的灵力去救人。 她救了许多人,可是仍然有人在她眼前不断死去。 一夜的休憩后,暗卫中的黑面不见了。 白面说,他是在昨夜离开的。 他的双腿都断了,不必再浪费云笙的灵力。 他或许是回去找沈竹漪了。 也或许是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云笙没有回应。 她身上的幻术却仍旧没有消散,她不能回头。 到了孽镜台后,这幻术才消散。 云笙昏厥了整整三日。 她做了三日的噩梦,才从其中惊醒。 醒来之后,她不顾孽镜台的人阻拦,赶回了灵山。 孽镜台的人说,红莲业火在灵山烧了三日。 王庭的玄甲卫死伤大半,就连秦慕寒和姬承曦都负伤而逃。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 他们去寻过沈竹漪,却没有找到他。 云笙戴着斗笠走在城镇中,看见巷口中都贴着王庭的通缉令。 通缉令旁围满了人,发出扼腕的惊叹声。 “真没想到,这新任剑主还未继位,便被查出是当年沈氏的余孽,剑主之位又落回了东宫,当真是世事易变,令人唏嘘。” “广阳宫宫主和太子领着玄甲卫去捉拿那余孽,谁料那余孽竟以一人之力让玄甲卫死伤大半,宫主更是昏迷不醒,当真是可怕……” “那些但凡是包庇过沈氏余孽的,怕是要一并获罪,金岚沈氏的家主都被抓去王庭审问了,听说昆仑宗宗主还在为那沈氏的余孽开脱,也被抓了起来。” “不止呢,据说帝姬也和这沈氏余孽走得近,王庭内弹劾她的折子近乎叠成了山。” 云笙攥紧了身侧的手。 好在王庭损失了多半兵马,她以符箓避开重重关卡,后来又走回山上的栈道,期间并无多少阻拦。 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灵山。 灵山竟还有残余的火在烧,外人进不去。 可是那火焰并不会伤害云笙。 她进了灵山,看见数不清的尸骸从山头堆满了山尾。 云笙蹲在血泊中,不断地在那些尸骸中翻找。 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地上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走,或是暴露在荒野的白骨和破损的脏器。 她的指缝间满是血污,手腕上的鸳鸯镯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不是他……都不是他…… 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流泪。 汗水自额间一颗颗滚落进眼眶,云笙酸涩地近乎睁不开眼。 天色渐暗,她找遍了山里的尸身。 她甚至颤抖地去看那些残肢断臂上,是否有和她一样的手镯。 到最后,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瘫倒在一片尸骸中。 她亦像是其中的行尸走肉。 绝望、疲倦到极致时,她听见了一声猫叫。 云笙看见,一只黑色的狸猫从尸骸中爬了出来。 它浑身的毛发都混着血污,它咬着她的裙角,把她往一个地方带。 云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 她跟着那黑猫爬上了灵山的悬崖,就看见,在悬崖的峭壁旁,躺着一个人。 少年的肤色白皙,长睫垂落,脸侧还有干涸的血迹,像是睡着了。 云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 直至发现,他还留存着一丝微弱的气息。 云笙松了口气,这才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 “太好了……太好了……” 她语无伦次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而后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宝物。 她垂眼看着他的面容,放声笑了几声,最后,又蹙了蹙眉,终是没忍住,抱着他像是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第83章 第83章 孽镜台的灵医说,沈竹漪浑身的骨头近乎都断了。 若不是云笙的灵力护住了他的心脉,他便会死在那个地方。 “纵使如此,每每动用一次业火,轻则损耗一次寿命,重则暴毙而亡,我嘱咐过多次,他仍执意要用业火,他如今能不能醒来,都不好说,若是长此以往下去……” 灵医的话戛然而止。 云笙道:“他说过我的灵力能够净化业火的毒,那便用我的灵力。” 灵医幽幽叹出一口气,看向她:“以往是可以的,但如今业火侵入他的心脉,这是极其损耗灵力的事情,若是你灵力殆尽,该如何是好?” 云笙道:“那便用我的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云笙的照料下,沈竹漪的伤势有了好转。 灵医检查完后,嘱咐她道:“云姑娘,少主苏醒后,身子仍孱弱,还请您务必劝他入地底的灵泉洞闭关。在我孽镜台的地底藏着玉髓清泉,入清泉闭关,有压抑业火,疗养根骨之效。” 云笙问:“我的血没有治好他么?” 灵医道:“姑娘的血自然有奇效,已然修补了他破碎的五脏六腑,挽救他的生机。可少主受了天雷,又强行动用业火,经脉根骨被天雷破坏,血肉重塑,光靠姑娘的血还远远不够。这七日中他需处于地泉内,隔绝外界一切纷扰,炼神入定,调养身息。我知少主定是不肯,所以还请姑娘好言相劝。” 云笙点头:“好,我会试着劝他的。” 王庭暂时没有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伤亡惨重,也在休养生息,等着卷土重来。 云笙知道,他们经受不住下一次的反扑。 正是清晨,阳光自草木的缝隙中流出,落在屋里一片斑驳,仍携着朝露的寒气。 云笙推开门,扶起沈竹漪,用汤匙给他喂药。 就在她轻轻吹着手中的药时,她转过头去,便对上一双乌黑的眼。 沈竹漪不知何时醒了,正定定看着她。 云笙一时之间,激动得近乎说不出说来:“你等我一下,我去叫灵医,灵医说,明明你十日后才……” 只是她尚未动作,便被沈竹漪牢牢攥住了手。 他的眼睛盯着她:“我每日喝的药里,都是什么?” 他虽昏迷,却有一丝意识是清醒着的。 那抹意识能清晰看到,云笙以血肉为引,辅进那汤药中。 云笙被他攥着,吃痛一声,沈竹漪掀开袖摆,便看见她手腕处包裹着的白纱,已然洇出了丝丝血迹。 他紧紧盯着那抹血迹,猛地将她抵在床榻上,一双眼眸充斥着怒火:“云笙,你找死么?” 云笙蹙着眉:“你别捏我,痛——” 沈竹漪的指腹摁在那纱布上,他的身躯像是滚烫又坚硬的山脊,伏在她身上,长发也跟着散落下来,面色阴晴不定,只有沾染着水的唇是红艳艳的,如同苍白的鬼:“割肉的时候就想不到痛了?还弄伤了哪里?” 说着,就要去扯她的衣裳。 云笙一怔,气得想要挠他的脸:“你还有本事说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趁我不备用傀儡术操控我离开,又擅自使用业火,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专横自大的人,我恨死你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僵住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是眼泪。 沈竹漪捧着她的手腕,他的睫毛簌簌抖动着,一颗眼泪又落下了来。 而后,他很轻地,吻在了她的伤口处。 他垂着眼,鸦青色的睫毛湿润成一绺绺的,眼下泛着薄红。 他的泪水掉落在她腕间的伤口处,烫的她浑身颤抖。 云笙闻到了旖旎的花香,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气味。 他乌黑的双眸湿润,掐着她的下颌,眨眼的时候,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淌落下去。 他双眼泛着红,用力地攥着她手腕上的鸳鸯镯,却仍用恶劣的口吻道:“云笙,我死了又如何呢?反正你也不爱我,我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呢?” 云笙气坏了,用额头狠狠去撞他的额头:“好,那你就去找死好了,你死多少次,我都会把你救回来,用我的血,我的肉……” 在她再度撞上的时候,沈竹漪掐住了她的后颈,俯身狠狠咬在了她的唇瓣上。 二人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他用舌尖卷去她唇瓣上的血珠,贴着她的唇瓣厮磨,面贴着面,额间相抵,气息交缠间,他喘着气,又恶狠狠地威胁:“没有下次,否则——” 云笙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否则怎么样?你伤成这样,腿脚还不能下地呢,你如今全靠我过活,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你不仅要我喂水,说不定还要我把……” 沈竹漪怒极反笑。 他掐着她的脖子,堵住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他掠夺着她的气息,在她喘不过气时,又去舔-弄她的唇瓣。 这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又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他重重地吮着她的舌尖,宽大的手探入她的衣裳内,用力地磋磨她的肌肤。 她的衣袖滑落,小臂处全是鲜红的指印,遍布白皙的肌肤,触目惊心。 云笙的乌发散落,眼眸也蕴着一层雾气。 沈竹漪舔过她的耳廓,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用力吮-吸着,发出的暧-昧的声响。 他的舌尖灵活,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段,浅浅地在她耳廓上打着转。 那种濡湿的温热传遍四肢百骸,云笙被吻得近乎浑身都麻了,她的肌肤红得像是煮熟的虾。 她艰难地扯过他的袖摆,却见他俯下身来,一截红艳艳的舌尖勾着她的耳坠。 翠绿的耳坠摇摇晃晃的,落下的光影扑朔迷离。他极长的手指探入她的裙摆,他在她耳边用极为温柔的声音道:“腿不能动又如何?我也能让你足不沾地,听见我的声音就双腿发颤——” 就像是梦中的她,不分昼夜,不着衣衫,眼眸中只有他,也只需要他。 罗裙掀起一阵起伏,停顿在一个地方的时候,云笙的身子狠狠一颤。 她的身子紧绷得像是一面弓,他修长的手指在其上随意地拨动,亦或是搅弄。 □*□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云笙确实受不了。 只是她未能开口求饶。 沈竹漪就因为牵扯到伤势昏了过去。 云笙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只好自己整理了被褥。 又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才再度苏醒。 云笙吸取了教训,没敢再招惹他,生怕他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她决定等他冷静一会,再劝他入地泉闭关之事,这绝对又有一场恶仗要打。 灵医来了一趟,开了几副药,又叮嘱了许多事。 傍晚的时候,白面把黑面的尸身找了回来。 沈竹漪的腿脚尚不能动,他坐在素舆上,平静地看了一眼被白布遮挡的尸身,只是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眼中毫无波澜,就好像死的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飘飞的云幡中,祠堂内又多了一块牌位。 孽镜台依然如旧,只是云笙会间或看见,时不时变会有人立在祠堂之外,往里头的香炉里扔纸钱。 雪白的铜钱混着燃烧的灰,像是纷飞的雪,席卷在孽镜台的天空。 当天夜里,云笙甚至看见,有人为他守着灵堂。 那人悄悄取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年轻的女孩面上的泪痕斑驳。 云笙记得这张面具,这张面具时常跟在黑面之后,根据白面所说,她是黑面一手带大的弟子,云笙也曾和她说过几句话,知道她叫做小十一。 见小十一穿得单薄,云笙忍不住为她披上外衣。 小十一擦干眼泪,匆忙戴上面具。 云笙安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想哭就哭吧。” 哽咽的声音自厚重的面具后传来。 小十一轻声道:“在我十岁那年,王庭大兴土木建立黄金台,珠贝宫阙,通天梯。我爹作为奴役被当做壮*丁捉过去,死在了黄金台建成的那一年。我娘想去讨个说法,被关在牢狱里,病痛磋磨而死。我本也是要死的,被他救下,加入了孽镜台。他教我武功,教我习字。” “他始终都带着黑色的面具,对我也很严苛,话少得和个哑巴似的。可是我高热那一年,也是他背着我走在深夜长街的更声里,一家一家地寻医馆。我连他的真面目都没见过,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晓,他为何就死了呢?” 小十一转过头,云笙透过面具,看见她盈满泪水的双眼。 “我知道,我对于他来说,或许什么都不算。他牵挂的只有他的主子,就连这孽镜台也是为他的主子而建,为他的主子生,为他的主子死。这便是他的命,他也算死得其所。” 云笙一怔,知道小十一口中所说的主子,就是沈竹漪。 云笙有些窘迫:“你似乎对这位少主,有不小的成见?” 小十一木着脸道:“我不喜欢他。” 云笙朝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十一道:“准确的说,我是怕他。当年孽镜台尚未有这般大的势力,我和那些同样无家可归的孩童宿在破庙之中,如乞丐般生存。那位少主只有十四年岁,明明没比我大上多少,稚气未脱,像个倨傲的贵公子。他刚被找回来时,瘦得皮包骨,白得阴郁,经常对着雕的木偶说话,因为使不出剑法,时常砸东西,发脾气,甚至自残……他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我深夜起来小解的时候,看见他披着一身白衣,赤脚走在屋顶上,风一吹,和鬼一样。” “我一度认为,就要在这样一个疯子手底下卖命了。可是数年后,我再度见到他,他不止能挥剑,还很厉害,他始终笑着,笑得很灿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而是冰冷,就像是披着人皮似得。我们的恶鬼面具戴在脸上,他的却严丝合缝,和肌肤生长在一起。” “孽镜台每年都要死很多人,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悲伤的神情,甚至连眉头都不会动一下。就像现在,黑面死了,他好像也并不难过。为了这样一个人,值么?” 云笙一面听着,一面攥紧了手。 她发现,她对沈竹漪所知甚少。 除了在幻境之中见过他的曾经,沈竹漪从不会和她提及往事。 就连黑面和白面,也从不会透露给她半个字。 云笙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了小十一的身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无人愿剥离爱恨嗔痴,像麻木的行尸走肉般处于世间……”她给小十一系带子的时候,垂着眼轻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我们总要在这世间,寻求活下去的办法。区区血肉之躯,容忍不了那般多的大悲大痛,分离死亡。可若想要清醒地活着,不想发疯,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做一尊无悲无喜的木偶。” 小十一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 白雪之中,云笙的面色皎然,只是温柔地替她整理好了斗篷:“就像你的眼泪,也只在面具之下流淌,不是么?” 小十一原本身侧攥紧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她的目光凝视着云笙的脸,久久不散。 云笙不再说话,只是将一摞摞的纸钱,洒进了燃烧的铜炉之中。 一夜未眠,云笙白日睡了一整日,傍晚才清醒。 那张棺木仍摆放在灵堂之中,已然过了头七。 直至又过了好几日,夜里,云笙醒来。 半夜的风雪刮骨,霜雪落在脸上,像是针扎一般。 天寒地冻间,万籁俱静,茫茫黑夜中飘下细碎的雪,唯有祠堂和灵堂的灯火敞亮。 素舆上的沈竹漪身着素白的中衣,漫天的雪白铜钱翻涌在天际,他鸦青的发垂落,肩上堆满了雪,像是一块通体冒着寒气的冰。 他在光影分割处,静静地看着祠堂中辉煌灯烛中陈列的三千枚牌位,飘忽不定的光勾勒着他沉寂的眉眼。 又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他未束的发,掠过少年单薄的后颈,衣袂飞扬起的那一瞬,云笙有种莫名的恐慌,就好像他也会随着这阵风一般消散。 她撑着伞跑过去,雪地里留下了坑坑洼洼的脚印。 “沈竹漪,你干什么呢?” 他的手背苍白,分明的腕骨像是衔着一捧雪,云笙触及他的肌肤,她被冻得“嘶”了一声。 云笙顿时被吓了一跳。 这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她下意识去探他的鼻息。 就在这时,他动了,恰好侧过头,将脸埋在她的手心。 恍惚间,他很轻地开口:“师姐,好冷。” 他的声音像是碎玉,蓦地破开薄冰。 说话时缥缈的雾气弥漫,模糊他清隽的眉眼。 祠堂内的火愈烧愈旺,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的眼眸。 话音落下,他蓦地吐出一口血。 云笙看着雪地里的点点红梅,被吓了一跳,又被他的脸冰了一下,她气不打一处来:“当然冷了。这外头的雪这么大,你不好好在屋里休憩,跑外边来吹风?连件大氅都不披,我看你不是伤到了腿脚,你是弄坏了脑子!” 她话没说完,便感觉掌心处有些痒。 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她的掌心,抬起眼睫,很安静地和她对视。 她忽然不忍心了,只是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秾艳的眉眼,有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纤长柔软的睫毛上,融化在他眼睑的阴影处。 她一声不吭地带着他进了屋。 屋内燃着暖融融的烛火,轻轻摇曳。 他发上和肩上的雪很快便融化,一身中衣湿冷,紧紧贴覆在肌理上。 云笙看不下去,终是上了手。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眨也不眨,任由着她扯着衣襟将他整个人带过去。 她翻箱倒柜找出新的衣服,将他已经湿透的衣服扒了。 衣物褪去后,少年苍白宽阔的肩背展露出来,室内的烛光照拂在他沟壑分明的线条上,腰腹收束着往下蔓延,那新添的十几道猩红的伤疤纵横在凌厉的肌理上,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许狰狞。 堆叠的衣物垂坠在沈竹漪的臂弯处,他长睫倾覆,平静地看她。 云笙扯着衣服的手开始颤抖。 她蹲下身,情不自禁地去触碰他的疤痕。 近乎是在她指尖贴上来的时候,沈竹漪便低头吻了下去。 他侧过头,下颌的弧度一瞬紧绷起来,他与她的唇紧密无间地贴合,宽大的手掌的托着她的后脑勺,他的气息凌冽又紊乱,携着尚未褪去的寒气,越发迫切地吻着她。 云笙下意识想要挣扎,却怕伤及他,只得仰着头被迫承受。 灼热湿-润的吻一路游移向下,自她的眉眼往去她的鬓角和脖颈。 他修长有力的双臂如柔韧的藤蔓一般攀缠上来,苍白的身躯死死将她禁锢住,就像是要融入她的血肉中。 他的衣衫窸窸窣窣地褪在了腰线,头埋在她的脖颈处,一面吻着她的颈窝,一面低低地呢喃道: “好冷。” 少年低低的声音令云笙头皮发麻,云笙对上他的双眸。 他的眼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吞噬了室内澄黄的烛火。 少年昳丽的面庞像是淬了毒的花,柔和的光镀上他的眉眼,蒙上一层旖-旎又堕落的光晕。 他的声音就像是幻妖的蛊,低靡的,朦胧的,在这寒风呼啸的雪夜中癫狂又阴郁:“师姐。” 他冰冷的指尖寸寸抚过她的面颊,“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不对?” 云笙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就要沉溺在他眼底的深渊中。 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任由着他的身躯覆了下来,扭曲的影子吞没所有光亮,他像是美人蛇一般死死绞缠着她。 他用力地抱着她,直至发出骨骼被挤压的声音。 好冷。 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寒气一寸寸刮过他的骨骼,他的指骨也变得麻木僵硬。 他像是一条被冻僵的蛇,靠着她施舍的温暖才能活下来。 室内的烛火将他冒着寒气的灵魂映照在墙面,扭曲的弧度如同鬼魅一般。 他蜷缩着,将头埋入她的颈窝,触及她温暖细-腻的皮肉,他才像是触及到了温热的火源,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这种拥抱像是禁锢,像是束缚,却又在这冷寂的雪夜,令云笙忐忑的心慢慢沉淀下去。 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睡吧。” 眼见沈竹漪缓缓闭上了眼。 云笙很轻地放开了他。 可很快,她便对上一双乌黑清明的眼眸。 “你去哪?” 云笙无奈:“我哪也不去。” 沈竹漪勾缠住她的手指,将脸埋入她的双膝之间。 “云笙,不要走,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撒娇。 云笙点头:“我就在你旁边躺着,行不行?” 说完,她便剪灭了灯烛,卧在了他身侧。 她轻抚过他的背脊,缓声道:“闭上眼,不许再睁开了。快点睡觉,伤势才能好得快。” 沈竹漪听话得闭上眼。 过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 “云笙。” “嗯。” “云笙。” “我在。” “云笙,云笙,云笙……” “闭嘴。” 长夜漫漫,夜里的星子也跟着闪烁。 月光悄然流淌,一切的一切都在静谧中陷入沉睡。 第84章 第84章 除夕将近。 孽镜台的事务却越发繁冗起来。 戴着面具的,不知姓名和样貌的人,携着一身血腥气,奔走于覆满霜雪的台阶。 阒静得只能听见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沈竹漪正独坐在廊下看雪,他身着一袭狐裘,清矍似玉。 云笙打着呵欠走过来。 沈竹漪将她发上的雪一点点捻干净,又抓了一把糖,放入她身侧的囊带中。 他的手指很长,抓得糖也多,很快云笙身上那枚五彩糖袋便变得鼓鼓囊囊的。 他道:“年关将至,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他们去买,不必再出去了。” 云笙眨了眨眼,应了一句:“好。” 云笙只是嘴上答应。 她发现,自从黑面死后,沈竹漪的戒心和占有欲到了病态的地步。 这些时日,云笙不是没有劝过沈竹漪闭关养伤。 可每每说到这点,他总是会转移话题。 他近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做什么都要和她一起,似乎她就像是什么易碎品,磕了碰了就会消失掉似的。 若是仅仅是同吃同住,云笙还能接受。 偏偏这厮就和喝了那百花楼的假酒似的,日日缠着她,不分时辰和地方,与她行那些亲密之事,她开口拒绝,得来的是越发变本加厉的吻。除了行那最后一步,什么荒唐的事他都引她做了遍。 他尤其爱她腕间的疤痕,一面用唇舌舔舐,一面喘着气,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口吻更是痴缠:“在我腕间,也刻下一样的痕迹,好不好?” 云笙以为他在说笑,直至有一日,她去画符时耽搁了时间。 回到房内,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肌肤蜿蜒,坠落在衣摆上,融进布料间,像是一簇簇盛放的花。 他回眸,眼尾的红莲显得妩媚,神情却又如少年那般纯真,他冲她微微一笑:“师姐,好看么?” 体会过她的痛苦,吞噬过她的眼泪,如此才算感同身受,如此才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些时日,云笙会在识海内看见那枚往生镜的碎片。 在陷入沉睡之时,她时常能透过这枚碎片,看见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她快要看清镜子里的画面时,却猛然惊醒。 云笙一睁眼,就看见沈竹漪似幽魂一般在她的床头,冰冷的手轻抚过她腕间的鸳鸯镯。 他的眼神很吓人,侧头贴在鸳鸯镯的铃铛上,语气缥缈冰冷。 他问她——为何这铃铛不会响? 云笙不知如何回答,只觉他脑子坏了。 大半夜跑来她床边,问她铃铛为何不会响。 这鸳鸯镯上的铃铛本就不会响。 自从她戴上后,就从未听到过响声。 一灯如豆。 窗外风雪肆虐,夜窗如昼,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云笙仰着头,不禁想到,上一个冬日,她也是这般,在无眠的夜中,看着牢笼外的鹅毛般的飞雪,等着天亮。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孤身一人,浑身冰冷麻木,而现在,多了个同样寒冷的人与她依偎在一起取暖。 她对他道:“去睡吧。” 沈竹漪却紧贴着她,乌发中的长生辫轻轻摇曳,清脆的铃声也跟着响。他的长臂如铁一般箍着云笙,二人之间近乎没有任何缝隙。 云笙突然僵硬起来,他身上的东西硌疼了她,她用手去推他,小声道:“你…” 沈竹漪攥住了她的手,将她又拉回来,他的眸光笼罩她,在她耳边用很轻的口吻道:“这把剑,师姐不是很喜欢么?” 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鸳鸯镯,语气多了几分晦暗的怨怼,报复性地咬上她的耳垂:“那些时日,昼夜不分地缠着要我授你剑法。” 云笙耳尖红得要滴血,她显然没想到沈竹漪会这般张口就来。 他锋锐出鞘的刀剑,徘徊在她的脆弱之处,就像是要将她屠戮一般,缓慢而摩挲着,生出一片浓稠的暖意。 云笙一颗心被提了到半空中,她被架着,被顶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感觉到自己快要濒临崩溃。 仅仅是这般,就已然让她片刻都坚持不住。 他看着她失魂的模样,像是粉色的蝶一般翕张着、收缩着羽翼,在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她捂着嘴,任由着眼泪连同汗水,亦或是别的东西,一股一股的流淌宣泄。 他麻木的心开始癫狂地跳动,近乎是眷恋般吻上了她流泪的眼,拥住她不断颤抖的身体,待到她平息后,他指尖抚平皱巴巴的罗裙,看着蜿蜒至她膝盖的冰露,一并含入唇中。 云笙被吓到,连忙握住了他修长的指,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脏。” 沈竹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伸出舌尖轻舔,那点温热恰好触及她的手。 她被烫的立刻缩了回去。 她瞪了他好几眼,终是因为太过疲倦,又昏睡了过去。 这日后,就连她每日的吃食在验毒后,都要他先尝一遍,如今连她的出行都管。 蜜糖的包裹之下,发霉的角落阴暗又潮湿。 云笙总想喘一口气。 趁午后他疗伤的那会空档,她便溜了出去。 她乔装好,戴着斗笠走在城中。 城中放着爆竹,出行的女子饰以梅花妆,到了傍晚,家家户户飘来屠苏酒的香味,城中的孩童们便开始提着各式的灯笼挨家挨户地奔走,赏花灯,登高台。 云笙撑着伞,走在喧闹欢笑的人群中。 茶馆中发着贴着“福”字的砂糖橘,云笙也过去讨要,图个喜气。 她刚抓了一个,就听茶馆中交谈的人说:“最近真是不太平啊,因那沈氏余孽,凭白惹出许多事端来,昆仑宗宗主因包庇沈氏余孽,如今被关押在牢狱中,欲要年关后问斩。” “不止呢,掌门之女赵缨遥一人独闯王庭大牢,被打伤入狱,革去镇邪司的官职,就等着一同发落了!” 云笙手中的砂糖橘蓦地掉落在地。 年后问斩……那不是没几日了么? 沈竹漪不让她出门,孽镜台的人守口如瓶,所以就是不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云笙失魂落魄回到了孽镜台。 刚到住处,便看见了廊下的沈竹漪。 少年乌发雪肤,柳絮飘雪的映衬下越发容颜绝胜。 他的声音也和融于肌理间的霜雪一般冰冷刺骨,晦暗的眸光笼罩她:“你去了何处?” 云笙反问他:“若不是我出门,听到了消息。是不是等缨遥死了,我都不会知道?” 沈竹漪垂眼道:“我会解决此事。” “你如今双腿都无法行动,孽镜台元气大伤,你们要如何解决?你一直对缨遥有莫名的敌意,万一……” 听出她话语中的质疑与不信,他心中像是烧了一团火。 他指骨攥得发白,盯着她腕上的鸳鸯镯,心里泛起绵密的痛和苦涩,越是这般,那双凌厉的眼中凉薄越甚:“你说得对,她的性命与我何干?她三番五次怂恿你离开我,我早该杀了她。” 云笙顿时有些心虚:“你都听到了?她并非是有意的,她也只是关心我。” 沈竹漪冷笑道:“关心?你与她才相知相识多久,她对你有多少真心,甘愿为你去死么?上次在蓬莱,你宁可信任她,求助她,也不肯与我透露半个字。她死了才好,死了你就不会这般惦记她。你越是在乎她,我就越想让她消失。” 云笙有那么一瞬心慌,她转而道:“你为何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为何不能与我好好商量,有什么困难,我们不能共同面对么?” 比起心急如焚的云笙,端坐于廊下的沈竹漪越发显得平静。 他淡声道:“师姐对我,便敞开心扉了么?”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直直看过来,似乎看穿她的灵魂那般。 云笙愣住了,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释。 沈竹漪冷笑道:“如有何事需要师姐出面,那便是哪日我死了,你来敛尸骨。” 云笙错愕一瞬。 良久,她才挤出一句:“你简直是专横自大,不可理喻!” “砰”得一声,她将门关了。 后来夜里,她试图出去。 却被孽镜台看守的人抓了个正着。 那些人说,临近年关世道乱,想要出入都得有沈竹漪的许可。 云笙知道,这是变相的软禁,不打算放她出去救人了。 她又一次摔了门。 还嫌不够解气,手刚碰到桌上的玉壶春瓶,又收了回去,目光移向压箱底的衣物,将衣物全都砸在床褥上。 出不去便要另想办法,云笙发泄过后,当即便选择休养生息。 只有休息好了,她才能救缨遥。 她不再折腾了,熄了灯,倒在床上休憩。 诸多事情耗费了她的心力,她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她又在梦中看见了那片往生镜的碎皮。 只是这一次,这枚碎片中的景象却变得清晰起来。 云笙的识海中传来一片尖锐的痛感。 在她眼前,猛地涌现出波澜壮阔的景象: 男女老少的声音,如箭矢般穿梭的光阴,定格的一幕幕,数不清的尸体,和四分五裂的天际,天空开始下起血雨。 接触到血雨的生灵,有的死去,有的化作茹毛饮血的怪物。 高山倾覆,江河倒流,浊气四溢,风雨飘摇中,一盏盏归阴灯漂浮着。 天地成了熔炉,人间成了炼狱。 她猛地惊醒。 她双目涌出鲜血,这些过于庞杂的事情令她头痛欲裂。 并非是往事。 而是……往生镜预见的结局。 第85章 第85章 这几日,云笙没有再踏出过孽镜台。 她很安静,也没有再与沈竹漪争吵。 她在室内,望着窗外沉思。 闭上眼,她在识海内,反复地端详着那枚往生镜的碎片。 很快便到了除夕。 云笙画了桃符,张贴在孽镜台的门框上。 她忙活了很久,用彩纸剪窗花,又往屋里摆上了柏枝、柿子和桔子。 到了傍晚,外头便开始放起了烟花。从孽镜台看过去,也能看见皓月高悬,火树银花。 云笙给孽镜台每个不及束发的孩子都包了压胜钱,偷偷放在他们的枕头下。 孽镜台中从不会庆祝这种节日,可是云笙想要将这种氛围带给他们。 除夕夜里,宅院中。 云笙换上了新衣,披着大红色的兔毛斗篷。 她坐在镜前,将口脂仔细又均匀地涂抹在唇瓣上。 镜中的少女眼眸圆润,唇红齿白,她冲着镜子一笑,弯起来的眼眸好似挂满糖霜的树枝。 做完这一切,她沉沉闭上眼。 在她的识海中,那枚往生镜的碎片静静漂浮着。 纵使已经四分五裂成碎片,作为天地蕴生出的灵宝,往生镜依然熠熠生辉。 往生镜预示出的将来,祟神会出世,苍生涂炭,万物凋零。 这也是云笙所预料到的。 而她,她将遵循她的命运,义无反顾地选择为苍生而死。 镜中的那人好像是她,可又好似不是她。 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般的选择,她是多么想活着。 这些日子,她都在识海中不停地质问起往生镜。 凭什么要牺牲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好不容易修复了灵根,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她只是想活着,想活着! 后来,她再度进入识海。 往生镜里的画面却变了。 镜中牺牲的不再是她,是沈竹漪自焚化为红莲业火,净灭天地。 云笙更加崩溃了:“你别想了,我和他,我们两个都不可能为这些所谓的大义而死。” 往生镜碎片的光芒渐渐凐灭。 后来的那些日子,午夜梦回,她都会进入识海。 透过那枚往生镜的碎片,看到它预示的结局。 沈竹漪被火光吞没的画面,令云笙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快要被逼疯了,想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她甚至萌生出,想要和他一起逃离这里的想法。 可是每每一闭眼,云笙便能透过镜子,看见那些死去的人和满目疮痍的世间。 她又沉默了。 她想活着,是想要感受这世间的美好。 可若世间已成炼狱,所有她喜爱的事物都已经死去。 天际没有阳光,终日下着血雨。 四处都是妖邪,遍地都是尸骨。 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最致命的不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宿命。 她明白,当初云何月封印她的灵力,不惜将她交给蓬莱宗,为的也是想要替她改命。 云梦历代的王女都会因救世人而殒命,无一幸免,云何月所做的,不过是想要让她从这轮回中逃脱出去。 而沈竹漪是第二个妄图替她改命之人,所以他才会打破这枚往生镜,好似这般便能与天道抗衡,扭转宿命。 传闻中,云梦泽有两样宝物,一样是纯阳珠,一样是寒山玉髓,由云梦的王族一脉世代相传。 祟神以世间贪、嗔、痴,以及怨念为食,唯有至阳至刚的红莲业火能伤及他,唯有至阴至柔的寒山玉髓能将其封印。 所以秦慕寒和魔域,才会设计毁了世代守护业火的琴川沈氏,又在灭了云梦之后,追杀身为云梦后裔的云何月。 魔域之人一直在寻找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为的便是毁掉寒山玉髓。 而他们始终也没找到寒山玉髓的下落。 因为寒山玉髓,封印在历代王女的体内,早已与她们的骨血融在了一起,只由血脉传承。 将此至阴之物纳入体内,所要承受的后果便是日复一日的体寒畏冷。 而她们的血肉受宝物影响,能够驱逐浊气,疗愈一切病痛顽疾。 自出生起,她们的宿命就已经注定。 垂眼看着碎片里的自己,云笙耳边响起当初玄诚子所说的话—— 【此人命中带煞,冤魂缠身,本是该死之人,却又存活于世。你的一线生机,在此人身上。唯有他将你的命格背负,替你走完这条路……】 【你二人命格相悖,注定是一死一生,阴阳相隔,难以两全。我劝缘主,莫要深陷,难以自拔啊。】 寒山玉髓在她的血肉之中,而原本不受控制的红莲业火,阴差阳错地入了沈竹漪的体内。 这世间唯有寒山玉髓能困住祟神的躯体,红莲业火能伤及他的本体。 故而他们之间,命格相悖,注定要有一人,因此牺牲。 阴阳相隔,难以两全。 云笙握紧了长命锁。 她要拼一把。 她不想信命- 除夕夜灯火通明,纷扬的雪落满树,若皎白的梨花,宝马香车自街市而过,蜿蜒而过的烛火绵延。 云笙推开门时,沈竹漪恰好收起了书案上的卷轴。 云笙提着一盏灯笼,目光自卷轴上扫过,很快便移开。 她道:“今日要图吉利,所有不愉快都既往不咎。你要陪我守岁,吃长寿面,喝长寿酒。” “你可不许敷衍我,我忙活了一下午,还专门包了饺子呢。” 沈竹漪抬眸,眼睫上缘便多了一道单薄的褶,他投来的眼神很淡:“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叫饺子?” 云笙有点窘迫,很快便关上门进来。 她脱下外边的大氅,走过来就将冻得发冷的手塞进沈竹漪的衣襟里。 呼……暖和多了。 沈竹漪面无表情看她。 云笙又把手往里塞了一点:“有皮有馅,怎么不是饺子了?” 沈竹漪并未束发,披在身上的长发似是乌黑的丝绸一般。 云笙打量他一圈,紧挨着他坐下来:“好啊你,现在因为养伤偷懒不束发就算了,连长生辫都不编了。” “算了算了,我给你编吧。” 云笙将沈竹漪的头发放入掌心中,分成了三股,她编得很快,但是却没有那么匀称漂亮,最后系上铃铛。 在她垂眸编发的时候,沈竹漪沉沉地看着她。 她抬起眼,和他对视:“新的一年辫长生辫,你一定会平安顺遂。” 话音刚落,他便毫无征兆地,撑着案几来吻她。 云笙的手抵住了他的唇,很快便有温热的湿意自她掌心蔓延过来。 他舔舐着她掌心的纹路,自她的手指一根根吻过去,吻得云笙的手发软,他才止住,捏着她的下颌,细细地摩挲着。 她今日上了妆,比之平常更为娇艳,敷了薄薄胭脂的面色如海棠,两瓣唇水润润得红。 他的眸色沉了沉,克制地用指腹抹去一点她涂在外边的唇脂。 云笙抿了抿唇,倒了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他。 沈竹漪没有接,乌黑的眸静静看着她,他长睫在眼睑处裁出道道锋锐的棱角,声音也透出微渺的冷冽:“我酒量不好,师姐应该知道。” 烛光笼罩而下,少年的眸光清冷,高耸的眉骨于眼下投出一片翳色,像是刀枪剑戟的光影。 对上他的目光,云笙压下心头那一丝慌乱。 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弯眼笑道:“那便不喝。” 她眼眸一转:“你是不是该喝药了,今日还没喝药吧,我去给你拿。” 她刚起身,倏地,便被攥住了手腕。 云笙眼眸一缩,尚未反应过来,便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抵在了床榻上。 沈竹漪的手掌覆过来,虚虚拢着她的脖颈,像是禁锢着的锁链。 云笙甚至能看见沿着他手背生长的脉络清晰的青筋,和他修长的五指合拢时落下的光晕。 他长睫垂落,睥睨着她:“我的伤势不日便会痊愈,不必再喝药。” 云笙反驳道:“那都是假象。你的经脉骨骼现在都还是破损的,你一日不入地泉闭关,一日便无法好,拖得越久,还会形成顽疾沉疴!” 沈竹漪笑了笑:“至少我清醒着,你就走不了。” 他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她的睫毛也跟着簌簌抖动起来。 他的眼眸笼罩上一层雾气,潮湿又阴暗。 她蹙眉道:“你便这般不信我?” 空气好似凝结成冰。 “是。”他的声音如匕首般破开冰层,令她浑身战栗。 沈竹漪抚着她的脸,低低道:“你从不想着依靠我,任何事都瞒着我。如今你修复了灵根,便能独当一面,更加有主意,更加果断决绝。云笙,你不再利用我了……” 他开始怀念那些被利用的日子,她穿着他给她买的衣裳,吃着他亲手做的羹汤,梳着他为她编的发髻,就连她体内都充盈着他的灵气,去哪里都带着他的气息。 被她需要,被她依赖,这些都令他感到安心。 可是如今,她修复了灵根,能自给自足,就连吃穿用度都不必再假借他手。 他失去了用处。 说到这里,他声音喑哑了几分:“你叫我如何信你?” 这些时日,他甚至不敢闭眼,日复一日看着她屋内的烛火灭了又亮,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快要将他逼疯。 云笙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她道:“明日缨遥便要处刑问斩于王庭宣武门下。若她因我而死,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竹漪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到近乎要将指骨都嵌入到她的体内。 他忽然笑了,面色格外苍白,嗓音也跟着滞涩:“那我呢?” 云笙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半晌道:“我必须去。” “你的腿脚尚不能自如行动,也不能再动用业火,如今外头到处都是通缉你的悬赏令,不止是王庭,很多人对你都虎视眈眈。你听我的,你乖乖去疗伤。” 这次不是在灵山,而是在郢都,在王庭脚下,在他秦慕寒的老巢,他们就等着他自投罗网,没有剑骨,没有白鸿剑,他伤势未愈,去了之后,他会死的。 她舍不得让他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转而道:“而我不一样,我对他们有利用的价值,他们*不会轻易杀我的。于姬承曦而言,娶了云梦泽的王女,赢得民心,便是争夺王位最有利的一步,他不会动我的,而帝姬,她若有心王位,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竹漪掐住了下颌。 他的虎口卡着她的唇瓣,止住了她分析利弊的话语。 他眼尾迅速染上一层红,语气似也带着深切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住嘴。” 比起他的歇斯底里,云笙显得很平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想要取回剑骨,不以身涉险,付出代价,如何能行?”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用什么做的。” 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扭曲了他的眉眼,显得乖戾又恣睢,他的眸光一寸寸在她的肌肤上侵占过去。 他的声音冷得刮骨,指腹传来的温度却似火烧一般,令她浑身战栗:“取回剑骨是我的事,需要靠你出谋划策,需要你以身涉险么?所谓代价也好,因果也罢,是我本该承受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而你,又是我什么人?” 第86章 第86章 云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被他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仿佛真的有种要被他挖出心肝,吞入肺腑的错觉。 可是云笙没有胆怯,反而是凝瞩不转地望着他—— 她知道如何对付他。 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虎口。 沈竹漪呼吸一窒,像是被烫到了般,蓦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云笙仰起头,顺势抬起腰肢,柔软的双臂搂住了他。 她看着他,长睫绵密,面颊上晕开的胭脂像是春雨后的桃红。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一触即离。 她的指腹抵在他的唇珠上,被黛粉描摹的眼尾上扬,她喃喃道:“我以为你的嘴有多硬呢,原来这般软。”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体温烫的吓人,就连握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她看见他下颌紧绷起的弧度,分明的棱角像是冷冽的刀刃,脖颈暴起的一条青筋。 她刚想要亲上去,就被他低头重重覆住了唇。 少年清冷的气息像是骤风暴雪一般裹挟住她,他执拗地撕咬着她的唇肉,喘着气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放你走了?” 云笙眸中盈着一层浅浅的雾气,唇上的胭脂也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沈竹漪的唇也变得红艳艳的,他唇中饱满,唇珠更是漂亮。 云笙喘着气道:“我若执意要去呢?” 沈竹漪道:“那便将你绑了你的腿脚,锁在这里。” 云笙忽的歪过头,冷不丁问:“锁在哪里?你的床榻上么?” 说出这句话时,云笙心里一阵战栗。 可她得拖延时间,拖到药效起作用才行。 沈竹漪长睫一颤。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云笙顺势推倒了他,跨在他的腰上,她的双腿分开,跪坐在少年劲瘦的腰上,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喉骨:“沈竹漪,你想把我锁起来,不止一天两天了吧?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啊?” 沈竹漪没说话,长生辫垂落进被褥中,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云笙垂眼,自上而下看着他,他的鬓发散开,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便越发清晰显露出来,少年乌发黑眸,皮肤皎白似雪。 云笙不屑地冷哼一声,刚要翻身下来,忽的被他拽住手腕,径直朝下扯过去。 云笙猛地和他额间相抵,撞进他幽深的眼眸。 他直勾勾看着她,眸子漆黑而尖锐,明明处于被压制的下位,可他的眼神却透着十足的侵略性,长臂像是铁一般紧箍着她的腰身,他的手缓缓将她发髻上的金簪扶正:“你怎么不接着问了?不问问我把你锁起来之后,都要做些什么?”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带贴过去,脖颈泛起古怪的潮红,说话时的语气更是透着诡谲。 云笙瞪着他:“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走你怎么做都拦不住,难不成你要一辈子锁着我不成?” 他狠狠咬住她的耳垂,用力攥住她的脚腕,将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上,阴森的气息潮-湿的热气弥漫:“师姐,你怎么还不懂?我们的血肉神魂交融,我们才是一体的。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更珍惜你,只有我懂你,只有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喜好,你身上的每一处我都亲手丈量过,就差一步,我们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说到这里,他近乎魔怔了,痴缠地搂着她:“我们成婚好不好?成婚之后,只要你不离开我,你想要什么都依你。” 云笙气急败坏地咬在他肩头,咬出一道血淋淋的印子。 她又羞又恼,吐出两个字:“疯子。” 他笑着擦去她唇角的血珠,看着她气恼得红了眼,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跟着飞速倒流,心间发颤到近乎胀痛,喉结重重吞咽。 下一刻,云笙重重推开他。 她垂眼看他,咬牙道:“沈竹漪,我是不可能和你成婚的。” 往生镜中的事情,一直令她耿耿于怀。 想至此,她狠下心道:“就算没有缨遥的事,你也不能一直把我困在这里。我总得走,去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我们当初就是因为交易才会聚在一起,如今利益散去,又分开,这很正常不是么?” 如果注定命格相悖,阴阳两隔。 那便让她去赴命吧。 比起让他背负她的宿命,利用他,让他为她而死。 云笙更宁愿接受宿命。 “分开?”沈竹漪讥笑道,“你我神魂之间有灵契相约,躯体之间有鸳鸯镯捆绑,注定纠缠在一起。就算你要去阴曹地府,我也会去的。” 云笙垂眼道:“我已用灵力为你你镇压业火,只要你不动用业火便不会再有事。而你也信守承诺,为我修复了灵根。所以你我二人的灵契,也可以作废了。” 她两指并拢,引出二人眉间的灵契。 当年结契之时,他咬在她脖间的血印尚在隐隐作痛。 下一瞬,她掐灭了那道灵契。 沈竹漪面上的笑意凝滞了。 他感受到灵魂深处的印记被一点点抹除,那种失去羁绊的恐慌一瞬间将他吞噬。 云笙道:“我帮你取回剑骨,自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你去复你的仇,我做我的云梦王女,我们好聚好散,也算两清。” 如果她终将如往生镜里那般要肩负起王女的使命,那也不必让他再有什么念想了。 哪怕让他恨她,也比爱她好。 云笙庆幸的是,她并未对他做出什么承诺,他也不会陷得太深。 沈竹漪的身体蓦地沉重下去,倒入柔软的衾被中。 他抬起眼睫,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唇上的口脂。 她在算计他,他知道。 在她吻上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觉察到异样,可是身体却无法抗拒,任由着她将掺了药的唇脂,一点点送入他的口舌中。 他的躯体贪婪地沉溺在和她短暂的贪欢,他的灵魂抽离在外,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动情的模样。 真是……下贱。 明明他生平最恨欺骗和算计。 就像是被驯化了的兽,在驯兽人解开脖颈的枷锁时,那已然刻入骨髓中,根深蒂固的反应,不是反扑撕咬,而是收敛了利爪和羽翼,静静等着少女的屠刀挥下。 她擦去唇上的口脂,敛了笑,静静看着渐渐趋于平静的他。 这种迷药只要入了体,就算是猛禽凶兽都能放得倒,够他安稳地睡个七日,彻底养好伤势。 她转身离开,却又蓦地停住了脚步。 ——她嗅到了血腥气。 云笙猛地回过头。 不知何时,她鬓间的金簪被他握在了手心。 沈竹漪的手攥着簪子锋利的尾端,用了十足的力道,指节近乎发白。 发簪刺破他的掌心,十指连心,他疼得面色发白。 借住这一丝疼痛,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 鲜血滴落在衾被中,洇出一团团刺目的血花。 他却似无知无觉似的,盯着她的眸光近乎于偏执。 他握着金簪的手不停地淌着血,浸入衾被中,似是血泪,猩红血迹映衬下,少年苍白的面容好似幽怨的厉鬼:“云笙,你总算说了真话,终于,你终于说出口了……” “你早就想摆脱我了……” 他日日夜夜被折磨的噩梦,这把剑悬在他的头顶,摇摇欲坠,总算坠落下来,连着皮肉血淋淋地扯断,千疮百孔。 云笙哑然无声。 他笑了一声:“也对,比起和王庭的罪人亡命天涯,当然是做那万人之上的王后来得逍遥快活。只是不知那姬承曦可知,你浑身上下都留下了我的痕迹,我吻过你心口的痣,我探入过你的识海,与你肆无忌惮地神魂相交,你的血肉骨骼筋脉之间都有我留下的痕迹……” “若你要嫁与他人,你那好夫君每每要与你亲近,要进你识海之前,都得费尽全力破开我留下的禁制。” 吐出尖酸刻薄的话语时,他心里痛得厉害,光是幻想着她嫁作他人,妒火便在心中烧成灰烬,他近乎快要掉出泪来,一字一句挤出来,都压着喉间的血腥气,“姬承曦那废物,做得到么?” 云笙被他露骨的话刺得一激灵:“你无耻!” 她深吸一口气,顿时明白他是在激怒她。 云笙紧紧闭上眼,半晌,她道:“是,你说的很对。我就是这般见利忘义的人,当初找上你,也不过是有利可图。你与王庭有仇有怨,可我却不一样,我回到王庭,受万人敬仰,再也不用过苦日子,再也不必躲躲藏藏,难道不好么?” 沈竹漪将那金簪抵在脖间:“那你为何不割下我的头颅,当做投名状呢?杀了我,杀了我啊,你把我的心剖开,你就彻底解脱了。” 云笙看着这样的他,心中酸涩。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看到他这种近乎疯魔的样子。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在某些方面,他们是如出一辙的人。 但凡觉察到一丝隐瞒和欺骗,便会惶恐不安,越是在意,便越容不得一丝龃龉的沙粒。 染血的金簪在脖颈上溢出一道血线,沈竹漪的双眸似是白日的焰火那般明亮,他定定地看着她,任由金簪往皮肉深处陷进去,烛火那一点飘摇的光在他眼底化作病态的猩红。 云笙这般看着他,仔细地描摹过他的眉眼,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生镜里呈现出的那会发生的一幕幕。 在灵山的时候,在那片尸骨中寻找他的时候,云笙想通了很多事情。 只要他活着便好。 云笙袖中飞出一张符箓,那横在沈竹漪脖颈上的金簪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灵力渗透过去,很快便止了血。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交叠,发出玉石清脆的碰撞声。 他们当初明明说过要足够坦诚。 是他先反悔。还算计操控了她。 五十步笑百步,她也算计回去,便是扯平了。 云笙道:“你也不必拿你的命威胁我。哪怕你怨我,恨我,我也认了。” 沈竹漪似乎是笑了,破碎的目光看过来,眼底渗着猩红的血,声线也和吞了冒着寒气的冰一般喑哑:“你怎知我不恨你?” 丝丝缕缕的怨缠绕在周身,喉间溢出腥甜。 他好恨……真的好恨…… 鸳鸯镯上有十枚铃铛,若佩戴者两情相悦,有一分情爱,便会有一枚作响。 可是这鸳鸯镯戴上之后,十枚铃铛自始至终,喑哑无声。 甜言蜜语下的谎言,笑里递出的刀子。 恨她为何能为旁人算计他,舍弃他。 恨她只要勾一勾手指,他就像被系了傀儡线的木偶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恨她身边,惦记她的,分走她视线的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 恨不得杀了她,又恨她为何不能爱着他。 这一瞬爆发的清醒恍若回光返照。 少年鸦青色的羽睫如蝶翼般垂落,很快便阖上了眼,无声无息,像是精致安静的偶人。 云笙怕他犯傻,搜查他的全身,把那些利器都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直至她从他的衣襟处,搜到了一枚被红纸包裹的东西,四四方方叠得很齐整,像是压胜钱。 上头写了她的名字。 云笙一愣,她屏息将这红纸拆开。 里头是一张地契。 一座府邸,是他给她的新年贺礼。 云笙没有犹豫,她废了力气将沈竹漪安置到地底的灵泉洞中,又在一旁设下阵法。 这迷药恰好能使他昏睡七日,这七日足够让他在灵泉中养好身子。 云笙从孽镜台中溜走的很顺利。 或许是因为当值的是小十一。 她似乎看见了云笙。 云笙看不见她面具之下的脸,但是能明显感受到二人的视线相交了。 但是小十一居然像是看不见那般,将视线转向其他方向。 云笙松出一口气。 第87章 第87章 岁暮天寒,宫檐琼枝下雾凇沆砀,厚厚的积雪堆砌在朱红的阑干上,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郢都宣武门前,大街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囚车缓缓驶出。 宣武门四周设有王庭的玄甲卫,剑阁的人隐没在人群中。 四处设有数不胜数的阵法和机关,隐隐形成一道天罗地网。 秦慕寒立在城墙上,俯瞰着郢都的众生。 姬承曦一瘸一拐地登上城楼。 灵山一役,败兵折将,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红莲业火的可怖。 他没有接触到那业火,仅仅是触及到空气中热浪的余温,那种尖锐的灼烧感,近乎让人痛不欲生,不出片刻,他的四肢都有了可怖的烫伤,至今都尚未愈合。 姬承曦永远也忘不了,在灵山逃脱的那一日。 焮天铄地的业火映照着少年苍白昳丽的容颜,飞溅的血沾染他的面庞,显得那张脸越发秾艳,尸骨销毁在火焰里,尖利的哀嚎中,他毫无温度睥睨而下的眼神,是一种令人灵魂的都开始疯狂地战栗的可怖。 他记恨了沈竹漪这么多年,是第一次感到惊骇,那种面临生死的恐惧。 他甚至有些后悔,惹了这么一个疯子,注定是不死不休的。 姬承曦闷声道:“老师,剑骨已经不受我控制了,若沈霁真的来了,我怕剑骨会被他夺回去。” 秦慕寒道:“他若敢来,便会死在这里。” 姬承曦又嗫嚅道:“赵昊宕被传唤来郢都已然许久,昆仑宗那边怕是得知了消息,估计会有所行动,王庭内的那些老顽固都反对您杀他,您看……” 秦慕寒冷冷瞥向他:“你在质疑我的决策?” 姬承曦打了个寒颤:“不敢。” 鹅毛般的雪纷飞,街角倚着夜里被冻死的乞儿,尸身被冰雪掩埋,眉目凝成霜。 赵昊宕从囚车下来,他朝着押送的人啐了一口:“用不着你们这群王庭的走狗动手,老子自己会走。” 赵缨遥面无表情地跪在宣武门前,隔着茫茫的雪,她的脊背笔挺如松,望着底下面色各异的人群。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那个人可千万不要来。 广阳宫的宦官扯着尖利的嗓音道:“昆仑赵氏,包庇私藏罪臣余孽之后,拒命不尊,擅闯天牢,大不敬宗庙社稷,现处以枭首之刑,以儆效尤,午时问斩。” 刽子手仰头饮了一口烈酒,磨着手上的鬼头刀。 赵昊宕被压在断头台上,他放声道:“秦慕寒,这些年你挟太子之势铲除异己,迫害帝姬,你当老子真不知道你安得是什么狼子野心!你放纵禁药在王庭流传,用此控制人心,龌龊手段数不尽数,我呸!” 广阳宫的宦官扫了一眼磨刀霍霍的刽子手:“磨蹭什么啊!还不赶紧动手!” 高高举起的鬼头刀在午后惨淡的日光下闪着寒芒,刽子手高喝一声,刀锋欲要落下之际—— 数枚金光闪闪的符箓裹挟着风雪翻涌而来,霎时间,数道飞火砸向断头台,刽子手手中的刀刃遇火即焚,他哀嚎着打起滚来。 玄甲卫顿时反应过来,齐齐拔剑出鞘。 少女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内无出,外无入,敢有违者,炎火为尘,如律令,摄!” 轰轰轰—— 所有拦路的玄甲卫像是潮水般击退。 来者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有符箓旋转在她周身,她身形轻盈,无论是玄甲卫,还是隐藏着的剑阁之人,都无法触及她的衣角。 只见她落在断头台上,广袖中飞出两道符箓,瞬时便斩断了赵昊宕父女二人身上的枷锁。 广阳宫的宦官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磕磕绊绊道:“何、何方贼寇敢扰乱刑场!” 狂风卷起斗笠的一侧白纱,露出一截雪白的下颌。 少女纤长的两指并拢,夹着一枚光芒大盛的符箓,衣袂裹挟着风雪猎猎作响。 玄甲卫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长矛陌刀映出一片寒光。 这时广阳宫的巫者举着龟甲和铜镜,跌跌撞撞窜入人群中高喊道:“刀下留人!谁也不许动手!她、她是——” 那少女摘下斗笠,乌黑柔顺的发似绸缎般披落,她抬眸那一瞬,风雪似乎也跟着阒静。 卜筮的铜镜中映出她的双眸,她胸前的长命锁熠熠生辉。 巫者深吸一口气:“这位贵人,是云梦泽的王女!” 人群中静默片刻,爆出一声惊呼:“桃花源岛的传闻是真的!云梦泽的王女现世了!” “此话当真?云梦泽不是只在传闻中存在么?” “这王女是何方神圣?” “那可是最纯正的云梦血脉,她的灵力不仅能驱逐浊气,还有疗愈之效。” “这不是神仙么?果真有传闻那么稀奇?” 秦慕寒乘着鸾鸟从天而降。 他俯身道:“浊气祸乱四海,王女此时现世,心系黎民,必定造福众生。实乃是天佑我郢都,天佑我昭明。” 云笙径直越过他,扶起了赵缨遥。 “赵姐姐,你怎么样?” 赵缨遥摇了摇头,哑声道:“云笙,你不该来。这王庭是虎穴龙潭,是吃人的漩涡。” 云笙愣了一瞬。 她转头看向秦慕寒,淡声道:“昆仑世代为王庭镇守北海,解救难民,却落得这般结局,宫主所作所为,不怕让世人寒心么?” 秦慕寒敛去眸中阴霾,转头笑道:“王女这是何意?” 云笙道:“今日昆仑赵氏种种,不禁令我想起十年前琴川沈氏一族,镇守燕翎关,却因好事者诬陷其与魔域来往,王庭听信谗言,出兵镇压,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仔细回想起来,当时之事更为蹊跷,恰逢时局动荡,忙于围剿魔域残军,无一人重翻旧案。” “荒唐!”秦慕寒掷来的眼神锋锐如刀。 意识到失态,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昭明年初之事,王女尚年幼,不知其中轻重利弊。王女流落民间,悲天悯人,一时听及他人谗言,对老夫有所误解。不过还请王女念及自身天职所在,莫要再执迷不悟,为这些奸邪所进言。只有王女与我王庭一心,才可护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云笙道:“我是流落民间,因此也比宫主要看的清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便是宫主所说的天下太平?” 秦慕寒冷眼盯着她。 云笙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宫主既与我说天职所在,那我便告诉你,何为天命。” 说完,她便走至邢台的阶梯,踏着脚下的污雪。 在那里,布裙荆钗的妇人搂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婴孩,麻木地仰头望着郢都的风雪。 云笙抽出匕首,划开腕间,温热的鲜血灌入婴孩口中。 片刻后,那婴孩眉目的阴浊散去,冻僵的面庞渐渐红润,竟发出一声啼哭。 秦慕寒瞳孔一缩。 嘹亮的啼哭撕裂鹅毛般的雪幕,在一阵死寂后,乌泱泱的人群便像是疯了般朝着云笙的方向涌过去。 举着刀的刽子手一时不察,被淹没在人流之下,庞大的身躯被踩烂如泥。 他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越聚越多,冲破了玄甲卫的阵线,甚至将那断头台都堵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百姓跟着跪了一地,眼底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王女,请救救我们吧!” “王女,请您救救我的家人!” “还请王女赐福!解救天下苍生!” “这、这简直就是神迹,天佑我郢都!天佑我昭明!” 天地肃杀,玉碾乾坤,朔风席卷万里飞雪。 那少女立在万人簇拥的阶梯上,她的裙摆被风扬起,眉目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雪落阶梯,台下是无数双托举着、索求着的手。 她站在这样的深渊,朝秦慕寒轻轻一笑。 民心之所向,是为天命。 第88章 第88章 云梦王女被迎回郢都之事,很快便四海皆知。 王女现世引发暴乱,玄甲卫镇压情绪激动的民众。闹成这样,秦慕寒没能在当日处决赵氏,而是将他们再度关了起来。 玄甲卫将云笙的住处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便是变相的软禁。 古来有过云梦王女嫁入郢都的先例,所以当太子姬承曦提出要迎娶王女时,并未在王庭内遭到多少反对。 被软禁的这些时日,她用灵力画符,在施粥时分发给被浊气荼毒的百姓,有她灵力的符箓能暂时驱散这种气息。 云笙身边有几名伺候的宫女,她们时常会传来王庭的消息。 “……太子殿下对王女一见倾心,灵山一别,自是不愿再等,说是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要于王庭的祭坛举办纳吉定亲宴,迎王女入东宫。” 云笙自然知道,姬承曦这般心急如焚,为的便是能将云梦的血脉牢牢握于手中。 入夜,伺候的宫女们都昏昏入睡。 唯有一位婢女在云笙的房内,清扫过后,她刚要剪灭烛火。 榻上的云笙睁开了眼。 她道:“我要见帝姬。” 那婢女背影一僵,转头看过来。 这些时日,云笙通过和这些婢女打交道,大概摸清了她们背后的门道。 她确信,这个婢女就是帝姬的人。 那婢女没有回应,只是警惕地环顾四周。 云笙道:“放心,她们中了我的符箓,昏厥过去,如今只有你我二人。” “这些天,你一直借擦拭开间的瓷器观察外头玄甲卫的轮班,想必你也找出了空缺。”云笙取出那枚帝姬给她的信物,再度道,“这是帝姬当初赠我的信物,说我有难可凭此物找她,我知道她现在被秦慕寒禁足,我也知道你有办法让我见她,现在,事不宜迟,我要见帝姬。” 帝姬来时,是在子时三刻。外头的玄甲卫恰逢轮班休憩。 云笙也没想到,再度见到帝姬姬暄,是在这种情况下。 斗篷下的姬暄并未上妆,长眉入鬓,细长清冷的眼,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对云笙道:“我尚在禁足,只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回府。” 云笙便开门见山道:“帝姬迟迟不出手,是欲要坐山观虎斗,无论是秦慕寒,还是沈竹漪,这二人在您眼中都是毒蛇猛虎,都是要除去的祸害,对么?” 帝姬不置可否,那双凤眸静静看着云笙,又像是透过她的眉眼,在看什么人。 姬暄平静道:“你自投罗网,便是猜到本宫不会让云梦血脉落于太子一党,在逼本宫出手?” 云笙又道:“我自是不敢。只是我心有不甘。当年沈氏被灭门一案,我回了琴川,顺藤摸瓜找到了知道当年事情的人,想必您也明白其中蹊跷。我希望您能重查此事。而且,秦慕寒和魔域勾结,他们大肆用归阴灯供奉祟神,为的就是解开祟神在混沌的封印,此事他们谋划了多年,怕是已经快要成功了。” 帝姬这才开口:“沈竹漪身负红莲业火,手中有着封印凶兽的却邪剑,亦是孽镜台的背后之人。当年王庭杀他满门,他心里有多少恨?红莲业火和却邪剑都是主肃杀之物,都会吞噬他的心智,他若失控,于天下之难不容小觑。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是下一个秦慕寒。” 云笙道:“我可以。” “我云笙可以用性命作保,他若因业火或却邪剑失控,便由我来承担后果,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并且,我相信他。我和他相伴许久,他并非是狼子野心之人,他所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帝姬定定看向云笙,烛火摇曳的那一瞬,她有片刻的恍惚。 良久,所有的针锋相对褪去,她敛了眉,像是格外疲惫一般,幽幽叹出一口气:“罢了。”- 定亲宴这日,太子宴请三宗九家之人齐聚王庭。 王庭有变,风波诡谲,几位家主称病推脱也逃不过,怕落人口舌,只得亲自前来。 郢都内宫殿巍峨,廊腰缦回,明灯千里中有宫娥紧密穿梭在锦帘玉帛之下。 云笙身披大红的云肩凤尾裙,头戴鸾鸟华冠,眉心贴着花钿。 在这样繁杂的衣袍之下,她的双手却被一对玄铁打造的镣铐紧紧束缚。 不仅如此,他们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符箓和利器,就是怕会出乱子。 飞檐下是大红的宫灯,白雪皑皑,云笙与宫娥登上广阳宫的阶梯,身后是随行的仪仗与礼兵。 一步一步,她与站在高处的姬承曦遥遥对望。 一个势在必得,一个平静无波,瞧不出丝毫情谊。 宾客更是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祭坛之上,巫师从神庙出来,为二人占卜纳吉。 云笙静默无言地看着。 只见那巫师神神叨叨地捣鼓着二人的八字,末了,一拍手掌道:“近来运转锐气周,窈窕淑女君子求,钟鼓乐之大吉庆,占者逢之喜临头。天作之合,大喜之兆!太子与王女乃是金玉良缘,二人结合,定会庇佑我昭明风调雨顺,百年安康!” 底下的人也跟着欢呼起来,齐齐朝祭坛神庙的地方跪拜。 巫师道:“还请二位贵人入庙祭拜先祖。” 庙宇唯有王庭皇室可入,宫婢和侍卫都要在外等候。 云笙和姬承曦先后踏入。 云笙取香时,手上的镣铐发出碰撞的声响。 姬承曦走过来,低头道:“你如今的模样,倒是比往日在论剑台上呛我我的样子要乖顺多了。” 鸾鸟华冠下的少女回眸,新月笼眉,春桃拂脸,眼中微光比冠上珠翠还要夺人眼目。 云笙只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答话,执着香走向蒲团。 姬承曦恍惚了一瞬。 他追过去,蹙眉道:“你安分守己,做本宫的人,想要什么,本宫自会赐给你,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香烛的一抹烟气缭绕,眼前的人忽然笑了。 她笑得并不端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耳坠子轻摇,连华冠上的流苏也跟着晃荡。 姬承曦却移不开目光。 云笙忽的转过身,近乎贴着姬承曦的耳边,轻声道:“那我向你取一物,你可愿给?” 少女的清香笼罩过来,呵气如兰,姬承曦心猿意马了一瞬。“你要何物?” 便见她朱唇轻勾,幽幽道:“你身上的……剑骨。” 话音一落,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云笙一把抽出了姬承曦腰间的佩剑。 姬承曦大惊:“你、你要做什么!来人!来人!” 他一面高呼,一面逃跑。 少女的双手坠着沉重的锁链,可却丝毫不影响她出剑,剑端溢出一抹银芒,若流风回雪般的剑风将他席卷在地。 剑柄在她掌心一旋,陡然间生出一阵罡风。 霎那间,狂风席卷整个祭坛和庙宇。 那些靠近庙宇的玄甲卫和宫婢纷纷被击飞。 云笙站在狂风中心,火红的凤尾裙随风拂动,像是揉开的凤凰花。 姬承曦倒在地上,看着她提着剑步步走近。 无论是她的剑法,还是她提剑的模样,都令姬承曦想到了一个人。 这更令姬承曦心中浮现出浓浓的恐惧。 云笙掐诀念咒,口中衔着一枚明珠。 姬承曦跌坐在地,他体内的剑骨隐隐发烫,几欲要破体而出。 他惶恐地看着她,此时此刻,她被风鼓起的裙摆仿若化作了那红莲般的火焰,她垂眸睥睨的神情和姿态,恍惚间,和灵山立于业火中的沈竹漪重叠。 “这、这是纯阳珠!你将纯阳珠纳入了体内?你个疯女人!” 盛大的光芒自云笙体内溢出,她紧闭双眸,沉声道:“以我身为引,请剑骨出鞘。” 话音落下,姬承曦体内的剑骨也寸寸发烫,他听见自己骨骼的错响,恍若浑身的皮肉都在分离,这种剧烈的刺痛之下,他僵硬地瘫倒在了原地。 秦慕寒骤然阴沉了脸色,他大步朝着庙宇而去。 就在这时,突然涌出的兵马围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帝姬府邸的亲信兵马南府军。 帝姬缓缓走出,身后是定远王,紧随其后的是被救出的赵昊宕和赵缨遥,以及自昆仑宗的众长老与弟子。 秦慕寒与她对视片刻,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帝姬解禁的日子,似乎还有四日吧。” 姬暄笑了笑:“秦宫主,本宫是来治的你罪的。” 秦慕寒冷笑:*“笑话,老夫何罪之有?” 姬暄道:“我在禁足之时,遭贼人刺杀,严刑逼问之下,发现此事与广阳宫有关,秦宫主恰巧忙于太子定亲不在宫内,我便命亲兵直接入了广阳宫,搜查证据。碰巧发现了此物。” 她扬了扬手,身后的人拿出了一盏归阴灯。 姬暄沉声道:“此物叫做归阴灯,用于凝聚浊气,供奉给祟神。”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惊呼起来:“祟神!”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祸神,一旦降世,便有灭世之灾,在千年前被云梦泽的王女以一人之力,封印进混沌之中。 姬暄道:“魔域之人,正在想法设法放祟神出世,我等赶到时,这些阵法已经成功了大半,怕是已然无力回天。” 恐慌很快便在人群中蔓延:“我就说怎么近日天象有异。浊气甚至入了郢都,就连那场战争后销声匿迹的魔域邪祟也都纷纷出来作乱。完了……一切都完了……” 姬暄看向秦慕寒:“而你,私自纵容王庭的禁药流传,甚至以此为营生,招了这些巫者。你才是那个勾结魔域的罪魁祸首。” 秦慕寒瞪大了眼:“你——大胆!仅凭此物,你如何能治老夫的罪!” 姬暄道:“自是不能。还有人证。之前在蓬莱宗擒获的魔域左使赫连雪已然招认。宫主可需我传唤他来对峙?” “一派胡言!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秦慕寒广袖一掀,刹那间,可怖的威压自他身上袭来。 “小心!” 定远王将姬暄护在身后,他手中折扇化为法器,竟抵挡不住秦慕寒的一击,便于顷刻间破碎。 定远王吐出一口血来:“该死,这老东西,什么时候竟有了这般高的修为……” 赵缨遥和赵昊宕拔刀而出,二人呈包抄之势朝着秦慕寒围攻而去。 秦慕寒以双臂硬生生接下二人的长刀,刹那间,两人便被齐齐震飞。 秦慕寒不屑地扫了重伤倒地的二人,他捋平衣摆的褶皱,吩咐身后的玄甲卫:“把他们绑起来,敢有违抗,就地斩杀。” 说完,他步步朝着庙宇中的云笙走过去。 一面走着,他手心蕴生出一团滋滋作响的风暴。 “今日是太子与王女定亲之日,何人胆敢坏了礼法,杀无赦。” 与此同时,庙宇之内,引出剑骨只差最后一步。 云笙提着剑朝着姬承曦走过去。 姬承曦仍然在挣扎,他色厉内荏地威胁道:“沈霁是罪臣,你为了他要伤我?他是在利用你!但凡和他沾上关系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就是天煞孤星,沈氏都是因他而死……” 云笙面色一沉:“住嘴。” 锋利的剑尖瞬时刺入姬承曦的心下三寸,鲜血喷溅出来,溅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像是揉开了嫣红的花瓣。 云笙低声念咒。 在她拔出剑的那一瞬—— 姬承曦体内的剑骨瞬时便破体而出。 剑骨泛着如玉的光泽,被云笙体内的纯阳珠牵引。 目睹此幕的秦慕寒勃然大怒。 他朝着云笙挥去一掌。 磅礴的灵气瞬时便击碎了门扉,檐下的灯笼倾动出点点星火。 云笙却无法躲避,她用身体牵引着剑骨,步步维艰。 眼见那掌风欲要触及她。 霎时,风雪之中,铃声骤响。 一把刀刃飞旋而至,二者碰撞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顷刻间,秦慕寒的掌风湮成虚无。 秦慕寒仰面避过飞掷的刀刃,回眸望去,茫茫雪幕中,崔巍宫檐之上,不知何时,隐没着一群戴着獠牙鬼面的人。 占卜的巫师被从剑抵着,他垂着头,神神叨叨道:“今日是王女与太子的大喜之日,二人是良缘天定,天作之合,是吉兆,是吉兆,不能见血光,你们不能杀我……” “唰”得一声,长剑落下,那巫师的脑袋也跟着滚落进雪地里。 红的血融化在在白的雪中,尚冒着汩汩的热气。 顺着滴血的剑锋往上,执着剑柄的是骨节分明的手。 那人外披黑色大氅,露出交叠的红色衣襟,衣袂在狂风暴雪中猎猎作响,半张獠牙鬼面下露出一截雪白冷峻的下颌,和过分殷红似鲜血染就的唇。 他身后浮现出一张张凶戾的獠牙恶鬼面具,在黑夜暴雪中倒映着粼粼火光。 庙宇中的剑骨嗡嗡作响,像是受到了感召那般,急遽地从庙宇中挣脱,飞向他所立之地。 秦慕寒沉下脸:“沈氏余孽,你果然还是来了,你蛊惑云梦王女,让她为你盗取剑骨。邪魔外道,为了得到剑骨,当真是不择手段。” 那人取下染血的鬼面,露出一张姣丽俊美的容颜。 他静静望过来,唇边噙着很淡的笑:“错了。” 他提起剑,直指身前的碧瓦朱甍,染血的剑锋倒映着他冷冽的双眼。 “我要的,只有云梦王女。” 第89章 第89章 秦慕寒冷哼道:“云梦王女不会和你走,而你会死在这里。” 秦慕寒下令道:“剑阁听令,摆八卦剑阵!” 随着他话音落下,剑阁内的八位剑仙已然立于阵法的角落,手中所持之剑汇成一道声势浩大的剑阵。 这阵中凝成了八把长剑,这些飞剑分别以乾、坤、艮、兑、坎、离、震、巽列位,凝聚成残影时,这八把飞剑竟又交错变幻,化作数万把飞剑,凝在阵法之上,矛头直至剑阵中的沈竹漪。 沈竹漪立于雷霆千钧的阵法中心,衣袂被狂风鼓起。 他不躲不避,只是缓缓吐出二字,声线低靡:“穷奇。” 刹那间,他身后的却邪剑上的三道戒箍齐齐崩裂,妖异的红光之中,封印瞬时破灭。 两道庞大的羽翼在他身后展开,一只虎头双翅的凶兽踏碎了王庭的宫闱,朝着众人咆哮。 云笙怔怔望着天际的穷奇。 她曾和沈竹漪约法三章过,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出这只凶兽祸世。 她垂下眼。 不过如今,他定是恨透了她,这些约定都不算数了罢。 沈竹漪道:“杀。” 话音落下,穷奇咆哮着俯冲而去,它许久未吃人,玄甲卫欲要阻拦,都被吞入它的血盆大口之中。 秦慕寒咬牙道:“别管那凶兽,先杀沈竹漪!” 剑阁八位剑仙纷纷称是,他们各使神通剑术,汇成八星剑阵。 眼见阵法已成,八把宝剑幻化成成千上万把剑雨,呈绞杀的攻势朝阵法中心的沈竹漪轰轰倾轧而去。 沈竹漪手腕翻转,却邪剑握于手中。 他出剑极快,每一招每一式都携着摧金断玉的锐意。 二者剑风对冲激荡,竟在一时之间分不出上下。 沈竹漪的目光循着那些缭乱错杂的飞剑看过去。 而后,精准地找到了阵眼。 第一处阵眼,东南巽位。 在他剑锋骤然击碎阵眼的瞬间,摆八卦剑阵的几人纷纷吐出一口血。 秦慕寒见此,迅速补缺了巽位的缺口,他咬牙道:“你们愣什么,燃烧神魂也得稳固住这剑阵,不然他出来,死得就是你们!” 沈竹漪见剑阵的缺口被弥补,狭长的眼中透出一丝戾气。 就在这时,趁秦慕寒分心之时,云笙找准时机,掐诀念咒,剑骨猛地冲出了束缚。 剑骨发出低低的嗡鸣声,徘徊在剑阵之外。 沈竹漪也没有犹豫,反手用却邪剑剖开心脉之下的皮肉。 鲜血喷薄而出,森白的骨清晰可见。 他的血如同赤玉飞练一般连接着天穹上盘旋的剑骨,很快便指引其盘旋至剑阵之上。 八星剑阵开始动荡不安,那些控制剑阵的剑仙纷纷吐出一口血。 那些飞剑受到剑骨的压制,竟都停滞在了空中。 剑阵被撕裂出一道口子。 闪着金光的剑骨飞速融入沈竹漪的体内。 剑骨入体的余威爆发,一下将那些剑阵中的飞剑震得粉碎。 温热的血溅在沈竹漪清隽苍白的面容上,在剑骨纳入体内后,他抚着脖颈,发出一道长长的喘息,像是野兽进食后的餍足。 再度睁开眼时,少年的双瞳被却邪剑的红光照拂,平添几分陌生的邪戾。 有些玄甲卫都被吓傻了,煞白着脸跌进雪地里。 有的匆忙逃跑,被飞来的穷奇一口咬碎了头骨。 刺目的光芒之中,那道狭长的伤口缓缓愈合。 沈竹漪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面无表情看过来,手中的却邪剑饮饱了血,刺目的红光照耀在雪地上,近乎吞噬整座宫闱。 八位剑仙暗叫不好,互相对视一眼,便齐齐持剑朝他攻去。 下一瞬,沈竹漪手中的却邪剑动了。 一剑落下,那八星剑阵便瞬间化为虚无,八位剑仙被击飞出去,当场毙命。 秦慕寒见此,暗自退后一步。 却邪剑暗芒缠绕,红光大作,映照着沈竹漪苍白染血的面容,如鬼似魅。 秦慕寒暗自咬牙。 二人很快便缠斗在一起,快得近乎化作虚影。 秦慕寒双掌凝结磅礴的灵力,推出时化作咆哮的猛虎。 却邪剑的剑影若弥漫的血雾,将那几头猛虎碾得粉碎。 剑身戾气缠绕,每每一招落下,便有一处宫殿化为灰烬。 玄甲卫和帝姬的兵马以及昆仑宗的人厮杀在一起。 飞檐斗拱都化作齑粉,汉白玉的宫柱坍塌。 云笙提着厚重的裙摆,躲避着掉落的石块。 几个回合之后,被却邪剑捅成窟窿的秦慕寒“砰”得一声掉落在了她的身前。 云笙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猛地仰头,看着立在穷奇背上的沈竹漪。 秦慕寒吐了几口血,但见他袖间黑气弥漫,他残存着一口气道:“吾神在上,看在我罹教尽力竭力供奉您数十年的份上,救奴一命。” 却邪剑的猩红剑光纵横,凶戾肃杀。 眼看着便要撕裂秦慕寒时,一团浊气包裹住秦慕寒的身体,霎时间消失在了原地。 剑气将地面劈开一道深壑。 云笙蹙起眉。 让秦慕寒跑了。 飞沙走石,石砾漂卷时, 沈竹漪冰冷的眸光对上云笙的视线。 云笙开始狂咳起来。 只是一眼,他转过身,手腕翻转,却邪剑红光四溢。 余下的玄甲卫群龙无首,早已是逃得逃散的散。 可在他们身后,如血月般的光辉飞速笼罩而去。 但凡被这剑光吞噬之人,刹那间便如血花一般爆开,喷洒的鲜血溅在朱红的宫墙和盛放的红梅上。 玉栏绕砌化为灰烬,就连在花架下凿的池子也都溢满了血。 “轰轰轰——” 只听哀嚎四起,霎时间,那成片玄甲卫都倒了下去。 血染红了数百层阶梯,如解冻的江水一般拾级流淌下去。 很快的,广阳宫的余党都被屠杀殆尽。 成千上百的尸骸堆满了宫闱,铁锈般的腥味充斥耳鼻。 云笙僵硬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直至却邪剑的剑锋指向了她。 沈竹漪垂着眼,神情漠然地盯着她。 随着凌厉的剑锋落下,云笙也闭上了双目。 下一刻,她手上的镣铐应声而断。 云笙愣神的片刻。 一旁的石碓中传来窸窣的声响。 尚存着一口气的姬承曦从废墟中爬出来,他虚弱地叫喊道:“老师,别丢下我。” “不……老师……” 姬承曦咳了几声,他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沈霁,为何你总是要与本宫作对,是你毁了一切……” 说着,他又魔怔似的朝着云笙颤巍巍地伸出了手:“云梦王女是本宫的,能娶云梦王女的只有本宫,这天下也是本宫的,谁也夺不走!” 只见剑光一闪,殷红的血喷薄而出。 姬承曦只觉一阵寒冷的刺痛侵袭全身,他低头一看,自己朝云笙伸出的那只手,已然尽根被斩断,断臂滚落进血泊中,姬承曦开始绝望地哀嚎起来。 云笙的脸上也被溅到了血,鼻尖弥漫着一阵铁锈般的腥味,她止不住地颤抖。 又是一剑,却邪剑刺穿了姬承曦的身体。 沈竹漪眼底沉沉,只剩下一片荒芜般的平静,却邪剑上的戾气却在疯狂翻涌。 他看向云笙,语气很淡:“云笙,看清楚了,这便是你要下嫁的东西。” 姬承曦吐出一口血来,他蓦地笑起来,仰头看着沈竹漪:“你在生气?” 他恍然大悟般,笑得越发疯癫:“原来如此,你是真的心悦于云梦王女……可笑、可笑,我以为你沈霁眼高于顶,没想到也有为情所困的一日,可是你所心心念念之人,却在你我二人之间,选择了我。她想做王后,而你永远也给不了她,沈霁,你输了,你终于输给了我哈哈哈哈!” 下一瞬,他的笑声便蓦地止住了。 “噗嗤”一声,却邪剑贯穿了他的喉骨。 沈竹漪手腕翻转,却邪剑也跟翻搅,血肉四溅,姬承曦吐出一大口血,向后倒去,死不瞑目。 沈竹漪手中的剑却未停,直至地上那具尸身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才转眼看向云笙,眼尾长睫蔓延开的那片阴翳透出几分狠戾。 他缓步朝云笙走过来,而后俯下身,用指腹一点点拭去云笙面上沾染到的血迹。 身后飘摇的血光映衬着他秾丽的眉眼,他眼底冷若冰霜,唇角却勾起一抹艳曳的弧度:“云笙,你想做王后?” 他极尽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可是云笙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沈竹漪弯了弯眼,笑得越发明媚灿烂,在周遭诡谲的尸山血海中,显得毛骨悚然:“那我便杀了姬暄,覆宗灭祀,改朝换代,如何?” 云笙不住地摇头:“不是的,我不想。” 穷奇吼道:“还和她废话什么呢!她可是为了这荣华富贵抛下了你,要我说,给我吞了得了!” 它话还没说完,便被数道血刃刺穿。 穷奇发出几声哀嚎,便飞速逃回了却邪剑内。 “沈竹漪,你简直就是忠奸不分,总有一日你会死在这女人的手里!” 沈竹漪的目光始终不离云笙:“无论你是要权势地位,亦或是荣华富贵,我都给得起。” 说至此,他的语气骤然沉下了下去,攥着她的手的力道也越发重,近乎嵌入她的骨血之中。 他唇角冷冽掀起,声音犹如裂冰碎玉,令云笙抑制不住地战栗—— “只是从今往后,你都别再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话音落下,银色的傀儡丝便缠上了云笙的四肢。 沈竹漪将她打横抱起,她的双臂不受控地拥住了他的脖颈。 他身上的气息是清冽的花香,驱散周遭的血腥味。 他抱着她,长靴踏着血泊,目不斜视地自四周的尸骸中走向殿门。 赵缨遥蹙起眉,欲要上前阻拦,便被孽镜台的人扣着肩膀钳制在了原地。 沈竹漪瞥了赵缨遥一眼,神情蓦地冷了下去。 第90章 第90章 他慢条斯理地勾缠着云笙的发丝,语气很温柔:“你为此人弃我于不顾。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云笙连忙道:“我和你走,你别动她。” 沈竹漪不置可否。 云笙四肢被控,脖颈处还是能自如行动的。 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喉骨。 沈竹漪便收回了眼神,朝着宫殿外走去。 孽镜台的人见此,也放开了赵缨遥。 在跨过宫殿门槛时,身后响起姬暄的声音。 ——“沈霁,云笙用性命为你担保,她如此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我所希望的是,你能够好好待她。” 沈竹漪的脚步有那么一瞬的停顿。 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朱红的宫门后- 很快,云笙便在沈竹漪的怀中睡着了。 再度转醒时,是在一张红木垂花千工拔步床上,周边围栏镶嵌浮雕折枝花卉纹,床架垂坠着云霞般的帐幔,床前有一个精致小巧的回廊,就像是一个雕琢好的笼子。 云笙猛地坐起来,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腕上缠着一道金色的锁链。 似乎是为了防止磕碰,锁链内侧贴着肌肤里的那一圈还覆着白色的狐狸毛。 拔步床内有雕刻着镂空花纹的床头柜,云笙拉开柜子,想看看有什么趁手的工具能够打开锁链。 谁知一开柜子,里头呈放着的东西令她浑身一震。 百花楼内活色生香的秘戏图,还有缅铃、悬玉环,以及一些呈放着丹药的瓷瓶…… 云笙猜想,这些“丹药”估计也不是治病的,怕不也是些虎狼之物。 她猛地关上了柜门,红晕却从脸蔓延至脖颈。 与此同时,床幔后传来一声轻笑。 云笙蓦地转过头。 沈竹漪就坐在一旁案几处,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云笙咬着唇道:“你、你快将这锁链解开。” 沈竹漪缓步走过来。 清脆的锁链声再度响起。 云笙蓦地一惊。 她这才发现,她脚踝上的锁链的另一端并非是系在床柱上,居然是系在了沈竹漪的手腕上! 金色的锁链缠绕在少年苍白的腕骨处,这一端的锁链束得极紧,已然陷进了他的皮肉之中,甚至可见蔓延出的斑驳的红痕。 金色的锁链在地面像是蛇一般扭曲蜿蜒,沈竹漪步步走近。 他掀开床幔,紧紧盯着她。 屋里太过暖和,床榻更是用玉石取暖,不消片刻,过于紧张的云笙便出了一身热汗。 汗水洇湿了衣襟,单薄的衣物紧紧贴覆在她的身上。 沈竹漪伸出手,撩起她汗湿的细软刘海。 他轻柔地擦拭她额间的薄汗:“既然醒了,便去沐浴。” 说着,他便将过长的金链一圈一圈缠绕在手臂上,而后俯身抱起她。 绕过屏风后,是一处漂浮着花瓣的汤泉。 云笙忽然道:“我要小解。” 沈竹漪一顿,又折返回去:“好。” 眼看到了地方,他还不放她下来,只是开始解她的衣带。 云笙被吓懵了:“你把锁链解开,我要自己去。” 沈竹漪抬眸看向她:“解不开。” “什么叫解不开?” “钥匙被我锁起来了。” “你、你有病啊!” 沈竹漪忽然笑了出来,他眼下那一颗小痣亦如他的眉眼一般鲜艳起来。 他笑容明媚,语气也像是掺了蜜糖一般甜腻:“这样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将我们分开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云笙道:“不行,那我怎么小解?” “我照顾你,我会伺候你的一切。” 云笙摇头:“你不嫌脏吗?” 沈竹漪的手顺着她的脚踝摩挲过去,他一面挨蹭着她的脖颈,喃喃低语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就算你在我手上出来,也可以。” 潮湿温热的吻落在云笙的脖颈,她却只低头看着罗裙,她深深蹙着眉,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咬着唇瓣不出声,身子簌簌颤抖。 冰冷的金链摩挲过肌肤,修长的、覆着薄茧,像是蛇信一般舔舐而过,这条蛇游移着、徘徊着,要往她的身体里钻。 云笙猛地一颤,她忽然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颈,用带着泣音的声音道:“我不去了,你就让我憋死吧。” 好在沈竹漪并没有那般丧心病狂,最后还是让她自己解决了。 而后,他便在汤池中为她擦拭起身子。 水面漂浮着花瓣,他取来玉兰花做的香胰子,将香胰子用温水浸润,在掌心中摩挲打圈,很快便有细碎绵密的沫子弥漫在他掌心中。 云笙抬眸看过去,白色的沫子混着水流,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流淌。 云笙迅速移开了视线。 热腾腾的绢帕贴上肌肤,清幽的玉兰花香弥漫弥漫在水雾之间。每一处地方,他都擦拭得温柔细致,包括曾经咬过他的地方,他手间的泡沫越发多,被水打湿了,顺着她的膝盖蜿蜒而下。 云笙难堪地动了一下,脚踝上的锁链又开始响起来。 盥洗擦拭完,他取过衣裳,是一件襦裙,替她系好各处的系带。 他便将她带到了拔步床上,取来锦帕替她擦拭未干的发。 他的手指很长,骨骼分明,深陷进她的发缝中,力道时缓时重地摩挲着她的头皮。 不说其他,其实他伺候人的手法非常好,知道何时该重何时改轻,何时深何时浅。 他在百花楼里学来的东西,足够让云笙这般的难以消受,头皮发麻。 在二人相继无言时,云笙低声试探道:“我想吃东西。” 沈竹漪贴近她的后颈,细细吻着她:“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要什么都可以么?” “除了放你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云笙没忍住道:“你把锁链给我解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逃走了。” 沈竹漪眼角眉梢的笑都跟着褪去,单薄的眼皮垂下来,少年的面容苍白又阴郁。 他冰冷的手指攥着云笙的下巴,声音更是冷得刮骨:“骗子。” 这般说着,他的指腹用力碾过她的唇,他的声音也如那潮湿阴暗的雾气一般渗透过来:“这般会骗人,在床上更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话音落下,她便被他丢到了柔软的榻上。 云笙刚抬起头,他的身子重重覆下来,肌肤相贴熨出层层热意。 拔步床上的帐幔层层叠叠垂落下来,原本宽阔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显得极具压迫感。 云笙的长发散落,有颗水珠自她眉目间淌过去,被他用指腹拭去。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动作近乎暴戾地将她身上襦裙的系带撕碎。 清脆的裂帛声响起,云笙心里瑟缩,睁大了眼:“你干嘛,你都弄坏了……” 他眉目扭曲一瞬,低头执拗地咬上她的唇:“弄坏了就再买,自从与我一起,你何日穿过重样的衣裳?” 说话时,二人的唇瓣摩挲又分离,灼热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云笙的肩上的衣物滑落堆叠在了小臂处,他的手掌覆上她白皙的肩颈,喉结重重一滚:“你瘦了。” “不过没关系。”他褪下发带,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散落下来,修长的手指解开衣襟,衣衫褪下是少年宽阔的双肩,肌理流畅的小臂,极细的腰,和腰侧偾张的经脉。 他垂眼看过来,一手将她禁锢在阴影之中。 “我会再把你养回去。” 话音落下,他单手将腰间蹀躞的金扣解开,用力扔出帐外。 云笙望着拔步床的床顶,床顶刻着的重瓣的莲花,艳霞般的红帐轻轻漂浮而过。 而这一切,都没有眼前的人容貌妍丽。 披散在他周身的黑发光华流转,壁上的烛火倒映在他浓黑的双眸中,幻化出绮丽的瑰色。 室内袅袅烟雾渲染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二人纠缠的动作幅度有些大,扯得锁链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拔步床也跟着晃荡起来。 他抚着她腰间一点柔腻,爱不释手似得,掌心蕴出一片热意,连带着皮肉下的经络都开始战栗。 云笙开始挣扎,换来的是越发用力的禁锢,沈竹漪垂眸,用力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白皙的腕骨处留下了一圈鲜红的牙印,覆盖住她腕间的疤痕。 很快的,不仅仅是腕骨,她的脖颈处,下颌处,甚至连心口的那颗小痣边缘,都留下了这样的牙印。 云笙气坏了。 她也没有留情,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随着她的动作,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啦得响。 这一巴掌在他苍白漂亮的脸上留了下几根鲜明的指印。 就连云笙自己的手都被扇麻了。 她有些懵地看着他。 谁知他却反手握住了她扇他的那只手。 他并没有丝毫愠意,反而是柔柔地笑了,问:“疼么?” 他罗扇般的长睫低垂,轻轻的揉捏着她的手腕,端详着她的掌心,轻叹道:“红了一片,真可怜。” 而后,他便张开唇瓣,从她那只手的小拇指开始,细细亲吻起来。 云笙傻了。 她想起来对付他不能用对付寻常人的办法。 否则他会更加兴奋。 于是,她没有再挣扎了,只是用被锁链缠着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脸。 他的下颌骨如俊峰似得利落折下,透着锋利的冷峻。 她的手顺着他的面容,慢慢地游移到他的心口。 在心口的下方,有一道很新的伤痕。 是他用却邪剑划开胸膛,纳入剑骨时留下的。 她柔软的掌心贴覆在他的心口处,感受着他年轻有力的心跳,和那道凸起的伤痕。 她的眼中好似蒙了一层浅浅的雾气,湿漉漉的,凝视着他,那种绵长的温柔,似乎能够包容他的一切,无论是气盛的冲动,还是阴鸷的占有。 她轻声道:“很痛吧。” 沈竹漪的动作止住了,和她对视的那一刻,他竟有种,被爱着、被珍视着的错觉。 当他看见腕骨上沉寂的鸳鸯镯时,又不免嗤笑。 事到如今,到底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这是她贯会用的伎俩,含情脉脉、温言软语。 一旦沦陷,她便会毫不留情地抽身。 他用手蒙住她的双眼,隔绝那道视线。 她的睫毛簌簌地扫过他的掌心。 忽然安静地不动了。 乖得就像是暗格里的木偶,任由他操控、蹂-躏。 这正是他想要的,不是么? 在她之上挞伐报复,占有她的一切。 可为什么……看着这般没有咒骂,没有怨怼的她。 甚至连她眼底的神情都无法看清。 他却越发的焦躁、痛苦,如同被一把钝刀绞磨着,没有半点快意呢? 云笙眼前事一片黑暗,她只能听见窸窣的响动,而后只觉脖颈处萦绕着一道湿-腻又灼热的气息。 他埋入她的颈窝,触碰她的指尖都开始颤抖,近乎是胡乱地吻着她。 他一边深深地嗅闻属于她的气息,一边痛苦地颤抖。 无处发泄的阴暗情绪扭曲了他清隽的眉眼,他满眼不甘,用力咬上她的耳垂,像是泄气般,用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 “恨你。” 他眼尾覆上沉晦,像是被大雨濯出的一片朱红,蜷缩起身子,和她死死地十指紧扣,二人手腕上的鸳鸯镯交缠在一起,上头的铃铛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云笙听见他的声音,颤抖的,微弱的:“好恨你。” “是不是杀了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嘴上说着要杀她,可是握着她的手却越发得紧,落下的吻却也越发密集炙热。 在说出这句话后,温热的水珠,一颗颗滚落在云笙的颈窝处,消逝融化。 云笙浑身一颤。 她试探地抬起手,因为看不见,只得在空气中捕捉他的脸。 很快的,她触碰到他的眉骨。 顺其而下,是他的眼。 他薄而发热的眼皮,轻轻颤动着,和湿润柔软的长睫。 他又哭了。 在此之前,云笙很少见过他哭。 就算是在回忆中,他被开膛破肚取出剑骨时,少年那双乌黑的眼眸中,也没有半点湿润之意。 云笙低低叹息一声,而后拂开他遮住她双眼的手。 她捧着他的脸,撑着手臂,抬起头,吻在了他的眼皮上。 她的舌尖卷去他的泪珠,近乎是亲昵地蹭着他。 她也远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 心里两道声音在斗嘴。 一道声音说:“云笙,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要给他希望呢?若你的命运是走向毁灭,那便彻底让他死了心,他还没找回情根,很快就能忘了你。你这样当断不断,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另一道声音说:“就算注定要死,那在死之前,就不能告诉他,你也是喜欢他的么?你要带着这个秘密下地狱么?哪怕只有片刻的欢愉也足够了。睡了他再去死,做个风流鬼不行么?” “这样做法才是不负责任,若是不能给他完整的一辈子,何必要承诺?你这样做,在你死后,他会很痛苦的。” “你有这么无私大度么?在你死后,他若爱上别人,你在九泉之下能甘心么?你希望他爱上别人么?不如让他一直念着你的好,一辈子记着你。” 这两道声音在云笙脑海中吵得不可开交。 云笙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 够了! 够了!! 云笙猛地闭上眼,自暴自弃般,捧着沈竹漪的脸,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了,这一刻,她只想亲吻他。 在两唇相贴时,耳边所有紊乱的声音都跟着消失殆尽。 只有二人呼吸的交缠声,和唇齿磕碰搅动的水声。 力道没有控制好,沈竹漪的唇角不慎被她咬破了。 血腥气交融在这个吻中,云笙小心翼翼地去舔他唇瓣破损的地方。 下一瞬,她被重重推开。 云笙倒在衾被中,略显错愕地看向上方的沈竹漪。 他仍在喘着气,因为方才流过眼泪,眼睑泛着薄薄的红。 他用指腹用力抹去唇角的血珠,修长的五指拢住她的脖颈。 他的手指并未收拢,只是虚虚掐着她的脖子,指腹压在她的喉骨上,反复地摩挲着。 他似是恨极了那般,黑沉沉的双眼萦绕着怒意,盯着她的眼睛,居高临下质问道:“云笙,你不喜欢我,为何要这般对我?” “玩弄我,你觉得很有趣?” 说完,他逼迫她抬眼,他直直盯着她的眼,“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他眸间淌着无处宣泄的阴暗病态的情绪,浓稠的恶意近乎要漫出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收拢手掌,将她弄死在榻上。 可是云笙并不害怕,她眨了眨眼,变本加厉地亲了一下他掐着她脖颈的手。 云笙问:“你手酸不酸?我帮你捏捏吧。”* 沈竹漪手背青筋暴起。 他深吸一口气,垂眼,自上而下睨着她:“不过没关系。你不爱我亦无妨。世间男女无爱亦可媾-和交欢,纠缠至死。” 云笙愣了一下,见他越说越离谱,她忽然出声打断道:“谁说我不喜欢你?” 沈竹漪眼睫轻轻一颤。 云笙看清了他眼底的错愕,迎着他的目光,她骤然笑了,弯了弯眼睫,眼里也有细碎的光:“我最喜欢你了。” 她徐徐道:“我之前那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少年眼底有片刻的怔愣。 直至他看清她腕间的鸳鸯镯,他才方如梦初醒,面上凝结成霜,将所有的迟疑都剜了干净。 骗子。 蛊惑人心的骗子。 就应该堵住那张骗人的嘴,狠狠地报复她,弄哭她,让她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攥着她的手腕,触碰到冰冷的鸳鸯镯,面无表情看着她:“你又在耍什么花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云笙无辜地眨眨眼,仰头便要来亲他:“我没有耍花招,我只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沈竹漪用尽全力,才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浑身都紧绷在了一起,脖颈处暴起的一条青筋颤动着。 他避开她的目光,别过脸去,下颌紧绷成一条锋利冰冷的线。 云笙眨眨眼,又道:“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 她还没说完,唇上便被贴了一张符箓。 眼前的少年恶狠狠地盯着她:“云笙,适可而止。” 云笙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表示她饿了。 90-100 第91章 第91章 沈竹漪静默片刻,将她抱起来走出屋子。 云笙躺在长椅上,看着沈竹漪进了厨房。 二人之间锁链足够长,垂坠迤逦在地面上,时而紧绷时而松散。 云笙便借此推测他在厨房内做什么。 很快的,沈竹漪将食盒端在了她的面前。 食盒被揭开,热腾腾的香气飘出来,是几只红彤彤的太湖蟹。 食盒的底层抽开来,里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用以食蟹的银器:长柄叉、圆头剪、钎子、小匙…… 沈竹漪先是用圆头剪将蟹壳剪开,而后用钎子将里头的蟹肉剔出来,油亮醇厚的蟹黄流进碟子中,挖出来的蟹肉饱满完整。 他修长的手指游走于各式各样的银器上,衬得手指更加匀称漂亮,动作更是行云流水一般。 很快,一盘冒着热气的蟹肉和蟹黄便已剔好,放在了云笙的面前。 他揭开云笙唇上的符箓。 云笙瞅准时机刚要开口,便被他用一块蟹肉堵住了嘴。 蟹肉细腻鲜美,绵密中带着一丝甜味。 云笙没有在说话,很快便将蟹肉吃了干净。 她用汤匙舀了一勺金灿灿的蟹黄,是非常浓郁鲜香的口感。 沈竹漪就站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 吃完后,沈竹漪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红糖水。 云笙喜欢吃蟹,但蟹本寒凉,对她身体不好,需要佐以红糖或姜茶冲淡。 云笙将一碗糖水也喝了,甜腻过口,暖洋洋地从心间熨过,流向小腹。 这种吃好且吃饱的感觉,小腹和肠胃都暖洋洋的,特别幸福。 见云笙放下了筷子,沈竹漪才冷着脸靠近,将蟹壳那些残渣都清理干净,再把银器放在流水中冲洗。 他长睫倾覆,面容冷淡,始终不愿和她开口说一个字。 云笙托着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为何红袖城的小倌们都是精通厨艺的。 毕竟拿捏一个女人的胃是非常重要的。 沈竹漪将一切都清理完,转过身,就看见靠在长椅上的云笙朝他张开了双臂。 他微微一顿,又用流水净了一遍手,直至手指上蟹肉的味道彻底被花香覆盖。 他才走过去,俯身将云笙抱起来。 云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垂坠在二人衣摆间的锁链,那金锁被她玩得叮当作响。 吃饱喝足后,她又回到了那张拔步床上。 沈竹漪端来盥洗用的温水,用锦帕替她擦拭面庞。 漱完口后,云笙便躺在了床上。 拔步床足够容纳下二人,但是沈竹漪却并未上床。 他端坐在一旁的榻上,手中翻阅着一本文字晦涩的书。 云笙翻过身,睁着眼睛看着他。 她忽然有些泄气。 把她锁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吗? 室内的连盏灯和莲花灯都灭了,只有案几前一灯如豆。 云笙道:“光线太暗了,你别看书了,对眼睛不好。” 沈竹漪并没有说话,反而是用灯罩罩住了烛火。 光线更暗了。 云笙解释道:“其实那日……” 沈竹漪搁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直勾勾看过来:“你若不睡,便做点别的事。” 云笙立刻闭上了嘴。 很快的,她的呼吸便绵长起来,就这般睡着了。 沈竹漪的目光隔着起伏的帷幔,停顿在她的眉眼处。 绛雪生凉,月色溶溶。 窗纸上倒映着梅枝缠绕的婆娑花影。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床上的云笙忽然惊醒。 她猛地掀开被褥,连鞋都没有穿,光脚踩在地上,越过层层叠叠的床幔,朝着沈竹漪的方向跑过来。 她像是受惊的雨燕,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 少女身上的香气席卷而来,连带着她柔软的双臂,紧紧束缚住他的腰身。 沈竹漪浑身一僵。 她跑过来的时候,拖拽着长长的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之间的间距越来越短,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上。 午夜梦回惊醒时,她下意识竟不是逃走么? 而是奔向这个束缚着她的囚笼。 他长睫低垂,才发现她浑身都是冷汗。 额间的细软的刘海紧紧贴覆着肌肤,眼角处似乎有泪。 他本想推开她。 可是当她仰头看过来,灯火映照下,斑驳的泪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 就像是心里某块地方轰然塌陷下去。 他闭上了眼,在心中无声轻嗤着—— 沈霁,你就是被她玩弄的命。 良久后,他俯下身,双手拖着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用指腹一点点抹去她的眼泪。 她用毛茸茸的头蹭着他的掌心,埋在他怀中,轻声道:“我做了噩梦,好可怕。” 云笙看着他,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去。 她梦到他死了。 和往生镜里的预示一模一样。 可是她不敢说出来。 她小时候听说过,噩梦一旦说出口,就容易变成真的。 她一面哭,一面捂住了小腹,脸也跟着皱成了一团:“我肚子也好痛。” 云笙嗅到了浅淡的血腥味,腿间也有些黏腻,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我、我来月事了。” 她脸一皱,盯着沈竹漪看:“你带我来得太急了,这里只有一条月事带,不够换洗的。” 沈竹漪的面部线条崩得很紧,半晌,才道:“我会派人去买。” 云笙摇头:“这种私密的东西都是自己绣的用的放心,就像是肚兜,谁会去买外边的?” 沈竹漪沉默了。 他垂眼看向云笙,她似乎真的很痛,额间都是细密的汗珠。 半晌,他缓声道:“我会解决此事。” 他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有那么一瞬的犹豫。 最后还是伸出手。 他宽大的掌心覆在了她的小腹上,他的掌心熨帖出一片暖洋洋的热意。 便开始缓慢地揉起来。 似乎是用了灵力,整个室内都变得暖烘烘起来。 他的体温也很高,依偎在他怀中,莫名的安心。 云笙侧坐在他怀中,渐渐的,腹部的阵痛也没那般剧烈了。 消散的困意再度席卷过来,她的意识也模糊起来。 只觉得他好像是抱着她去了何处,响起锅碗瓢盆的动静。 片刻后,她闻到了暖烘烘的甜香。 “张嘴。”耳边响起低沉的话语。 云笙的嘴唇触碰到了碗的边沿。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眼前的是一碗热气氤氲的红糖水,色泽并不深,反而像是剔透的琥珀。 她下意识张开唇瓣。 温润甘甜的红糖水漫过舌尖,并不会很甜,但是很暖和。 暖洋洋的液体滚过喉咙,流向体内,舒服得令云笙闭上眼。 再度回到寝室时,云笙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沈竹漪欲要将她放下。 云笙握住了他的衣摆,用那种困倦的语气,像是撒娇一般很小声地说道:“你陪着我,好不好?” 沈竹漪不置可否,他俯身灭了烛火,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抱孩童那般揣着她,步步走向拔步床。 他将她搂在怀中,让她枕在他的长臂上。 期间他一言不发,盯着她柔软的发旋,看着她依赖地躺在他怀中,慢慢地闭上眼。 很快,她的呼吸便平缓了下来。 他想要离开,却被她的双臂牢牢抱住了腰身。 她在睡梦中摩挲着他窄而瘦的腰身,呢喃着:“娘亲。”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 沈竹漪的下颌崩得更紧了。 他想要掰开她的手指,却又听见她的哭泣。 她说的是。 “不要走。” 沈竹漪的手一僵,五指落在她的背脊上。 像是安抚孩子一般,他温热的掌心拂过她的背脊。 温热的灵力流转在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 很快的,云笙没有再呓语。 她唇角浮现一抹恬静的笑,就这般陷入梦乡- 晨曦微露,朝阳初泮。 云笙在拔步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意识刚清醒的时候,云笙耳边传来了水花扑腾的声音。 她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 一室之隔,桌面上摆放着一张盆地雕花的小巧银匜。 清晨的曦光透过支摘窗照进来,勾勒着沈竹漪轮廓分明的侧脸,为他的周身镶嵌出浅淡的影子。 逆着光,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但是却能看见他高而直挺的鼻梁线条,与转折利落干净的下颌。 他垂眼时,纤长的睫毛像是蝶翼般扑闪。 少年的身上是没有任何烟火气息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手中却有一抹格格不入的月事带。 月事带上猩红的血迹,衬着他修长玉白的指骨,红与白交接冲撞,极为刺目。 云笙蓦地睁大了眼。 沈竹漪,在给她洗昨日换下来的月事带。 他清洗得很为耐心仔细,揉搓着那一块暗沉的血渍。 稍稍用力时,他苍白手背上的青筋便会遒劲起伏,一截冷白的腕骨也微微突起。 晶莹的水珠在他青筋虬结的手背上蜿蜒。 他的指骨处已然泛起些红晕。 云笙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动作时,腕间的锁链也会跟着动,只是这锁链拖曳得长,并未牵扯到她。 清晨的鸟啼声响起,温暖的阳光流淌进来。 云笙眨了一下眼睫,看着他清洗完她的月事带,又去洗她被弄脏的亵裤、衣裙。 看着看着,困意再次席卷,她又闭上了眼。 她的小腹其实已经不疼了,但是月事期间却难免疲累。 她在拔步床上躺着,早膳午膳和晚膳都是沈竹漪端来给她的。 就连盥洗也是他替她清洗。 过了头三日,她便不再昏睡了。 夜里偶尔醒来,她又发现不远处的灯光。 青灯如豆,沈竹漪垂首坐在案前,冷白的指腹拈着一枚银针。 案前摆放着一本书,是教习闺阁女子绣花的书。 沈竹漪面色冷静地看着那本书,根据其上的图画穿针引线,刺入锦帛。 绣得东西已然初具雏形,不难看出,那是一枚月事带。 不免根据动作看出,他其实很生疏。 但是云笙自己绣的月事带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这般比较起来,他绣得反而更好一些。 ——至少花样会好些。 云笙赤着脚走过去。 因为她不爱穿鞋,殿内都铺了一层厚重的羊毛毯。 所以踩上去并不会冷,反而毛绒绒的。 在听到动静的时候,沈竹漪手上的动作一顿。 云笙小跑过去,趁着他要拿针线无法抵抗,在他脸边亲了一口。 沈竹漪的面色果然沉了下来。 云笙又亲了一口。 他眉眼生得锋锐,线条棱角分明,但是脸却是软的,亲起来很舒服。 这次她没有收敛,发出了一声“啾”的声音。 沈竹漪放下了手中东西,抬眼面无表情看她:“云笙,你真以为我不会拿你怎么办?” 说完,他便擒住了她的手腕。 云笙顺势跌坐在了他的怀中。 他另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脚腕。 他长指一用力,云笙的腿就软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青筋虬结的手探入她的裙摆。 而后曲起食指,重重地用指节摩挲了一下她的月事带的外沿。 云笙整个人也跟着颤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沈竹漪的目光盯着她,像是冰冷黏腻的蛇,可语调平缓缠绵,恍若扣着她的背脊,一字一句道:“你的月事,过几日便要结束了。” 云笙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稍稍靠近了,近乎是咬着她的耳廓,语气冷漠:“下次你哭破喉咙,也没有用了。” 云笙屏住了呼吸。 不知为何,除了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心里竟还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但是现在,她还是识时务地捂住了小腹:“我觉得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这几日,云笙都用各种理由缠着沈竹漪陪她睡。 只是躺在他怀中,她便能睡得很好。 也不会再做噩梦。 起初的几日还都相安无事。 云笙是被热醒来的。 准确的说,并不是她的身子发热,而是她身旁的人。 她诧异地回过头—— 沈竹漪紧闭双目,乌发早已被汗水濡湿,整个人像是从温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都冒着炙热的气息,从绯红的耳畔,到白皙的后颈,肌肤薄而秀敛。 云笙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旖旎花香。 从他的领口衣襟中,从他的肌理间飘散出来,浓稠又甜腻。 这种花香,和百花楼中的那些脂粉香气不同,更像是春日的薄雾笼罩花瓣,暗香涌动的感觉,与他本人昳丽锋芒的五官相比,多了丝缠-绵温柔。 云笙忍不住上前碰了碰他的脸。 烫得她发出惊呼。 而就在他们肌肤相贴时,沈竹漪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无意识地追寻着她离开的手,轻吟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低,尾音迤逦绵长,加上他越来越乱的呼吸声,听得云笙头皮发麻。 隔着一层衾被,似乎有什么极具份量之物抵着她。 云笙这才想起,当初在百花楼时他所中的药。 云笙心间一阵颤动。 她看着他濡湿的眼睫,还有眼窝处那一小片水泽。 他手指的骨节处都透着色-欲的红,就连喉结都是泛着红的。 他紧闭的眼睫不住地颤动着,像是忍耐着什么痛苦,如同脆弱的蝶翼。 这幅模样,令人心生怜惜。 鬼使神差地,云笙的手伸进了衾被。 在她握住的那一瞬,沈竹漪的双肩重重一颤。 他掀开眼皮,恰好和她对视。 第92章 第92章 对上少年乌黑的眸子,他睁眼时,长睫跟着轻颤,恍若蝴蝶破茧。 云笙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加紧了。 她的双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贴上他,手心处一片炙热滚烫,小心翼翼地安抚着他。 她似乎很紧张,紧蹙着眉,就像是平日练剑那般认真肃然。 沈竹漪额间一根青筋暴起,在苍白的肌肤下颤动着,他蜷缩起身体,喉间发出一声重重的喘,最后又化作绵长的低吟。 这种灭顶的愉悦,化作毒蛇,蚕食着他仅存的理智。 他极力忍耐着,没有冲撞上去,因为这种忍耐,他蜷缩起身体,轻轻颤抖着,汗水流淌过脊背上分明的肌理,一对秀敛的蝴蝶骨凸显起来,似是要从他脊背薄薄的肌理中破茧而出似的。 少年的濡湿的几缕黑发贴覆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眼尾泛着薄红,就像是被春雨濯洗过的桃红。 云笙屏住了呼吸,觉得他应当是喜欢自己的触碰的。 可是下一瞬,云笙作乱的手就被他牢牢攥住。 他极其用力,五根修长的指骨包裹住她的手腕,近乎要嵌进她的肌肤之中。 沈竹漪汗水涔涔,一双乌黑的眼却亮得惊人,携着一丝怒意:“放开。” 云笙摇摇头:“不行。百花楼的药发作了。” 沈竹漪咬了一下牙,宽大的手顺着铁链,没入她的裙摆之中,用力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他的体温烫得惊人,云笙的小腿肚子都开始发抖,腿软得厉害。 他喘出一口气,幽深的眼看过来,近乎是恶狠狠地噬咬着她耳垂上软肉:“你想当解药?” 灼热的气息钻入云笙的耳廓,他的声音很低,可云笙却听得真切。 她的脸迅速涨红起来,被吓了一跳,果真放开了他。 沈竹漪掀开被褥朝着后院走去。 云笙穿好鞋子,跟着他亦步亦趋。 沈竹漪的腿长,迈的步子也快,以至于云笙要提起裙摆追赶。 他的声音冷得彻骨:“别跟着我。” 云笙没好气地指了指脚踝上的锁链:“那你倒是把这锁解开。” 沈竹漪没说话了,他沉着脸,似有片刻的懊恼,眉眼间的阴郁越发重。 从后院出去,便是背靠的山峦。 云笙跟着他走进了一处洞窟,此处的洞窟内的石壁上、地缝中,都生长着一种艳红的花,在略显昏暗的洞窟内显得瑰丽又怪诞,再往里设有一处寒潭,缥缈冰冷的雾气氤氲在水面。 云笙顿时明白他要借寒潭的水来压制药性。 “你真的不需要我的帮助么?” 说着,云笙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他的衣摆之下。 少女的双眼黑白分明,目光纯净,却如有实质,仿佛越过层层单薄的布料,自他失控的那处重重摩挲而过。 沈竹漪的呼吸一窒,尾指颤抖地蜷缩了起来。 他的腹部肌理也跟着紧绷起来,艰难地回过头,一步步迈入寒潭的水中,直至冰冷刺骨的水淹没了他窄瘦的腰线。 云笙见他不回话,便蹲下身摆弄起地上的小花。 她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来,不知过去多久,寒潭那边没有丝毫动静。 只有他克制压抑的呼吸声。 云笙站起身,将手拍干净。 她步步走过去,脚踝上的锁链拖曳在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她快要接近时,寒潭的水猛地掀起一道一人高的屏障,溅起的水花将她隔绝在外。 云笙没想到,就算在这种时刻,沈竹漪仍能使用灵力。 她用符箓在其中开出一道小门,轻松走了过去。 沈竹漪那只缠着锁链的手猛地抓上地面的沟壑,手背上的经络和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他背对着她,声音比寒潭中的水还要冰冷:“走开。” 虽语气冷漠,尾音却在发颤,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轻-吟出来。 云笙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根本阻止不了她。 他的衣衫都被潭水浸湿,能够清晰地看见宽阔的背脊和肌肉的纹理。 沈竹漪的身子没入潭水中,唯有他海藻般的乌发,散落在水面上,散发着绸缎般的光泽。 洞窟内静得可怖,故而云笙每一次行动,牵扯着二人之间锁链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锁链的另一端,系在少年苍白的腕骨处,勒出近乎凌虐般的红痕。 每次细微的动作,随着云笙抬脚,踩上锁链,都会牵扯到系在他腕骨的那一端。 沈竹漪仰起下颌,喉骨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 云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很坏。 明知这锁链牵扯到他的皮肉,任何的细微的知觉,都会在此时此刻放大。 她的脚尖地上划着圈,任由着锁链顺着脚踝,一圈圈堆叠缠绕在她的小腿上。 与此同时,随着金色锁链的缩短,系在沈竹漪手腕上的另一端开始收紧。 云笙如愿听见了他喉间发出的轻颤声。 有些沙哑,却异常的撩人,令她头皮发麻。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的耳后根有些红:“这个锁链真的不能给我解开么?” 沈竹漪额前的乌发散落,遮掩他的眉眼。 云笙只能看见他红润的唇,一张一合。 他喘出一口气,眼底讥诮,声音仍旧是克制而冷漠的:“你不必白费功夫。” 云笙眨了一下眼:“是么?” 随着云笙缠绕锁链的动作,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圆润白皙的脚趾踩上了他系着锁链的手腕,力道很轻。 可是被她踩着人的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沈竹漪的半边身子都陷入酥麻,被她踩着的手臂处的肌肉线条悉数紧绷着。 下一瞬,寒潭内溅起大片的水花,沈竹漪握住了云笙的脚踝。 他仰头看过来,乌黑的长发被潭水濡湿,像是黑蛇一般蜿蜒在他苍白的鬓边,其余的如海藻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云笙的身上。 乌黑的发,雪白的肤色,还有过分红润的唇。 他仰视着她,眼睫洇湿成一绺一绺的,抬眼时,犹如蝴蝶破茧一般的惊艳,在幽暗的潭水中,他浑身湿漉漉的,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眼睑处的靡红,和眼底流动着的阴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修长的五指如铁一般嵌着她的脚踝,他的指腹尚沾着水珠,指尖冰冷得不似常人的温度。 像是水潭里勾魂索命的男鬼。 云笙俯视着他,却莫名喉咙发紧,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声音也很低沉,如这寒潭之下凝结的暗冰,携着刺骨的冷意:“玩弄我,很有趣么?” 云笙本该害怕的。 他眼底涌动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近乎是无处宣泄的,扭曲的,痛苦的,压抑的,疯狂的情绪。 被她一览无余。 这些情绪呼啸着,朝她倾泻而来而来时。 她却低下头,在他发疯之前,先一步捧住他的下颌,吻住了他的唇。 二人错乱的气息交叠在一起,他似乎是有一瞬的怔愣,而后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唇。 他的唇格外冰冷,但是舌却是热的,缠上来的时候,铺洒出的灼热气息近乎将她裹挟、吞噬。 很快的,云笙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的动作急切,急切得像是快要焦灼渴死的人,将她的上颚、喉管,悉数填满,他抵在她的喉咙,以至于她根本换不了气。 这般久了,他仍然没有学会如何亲吻,只是一味在她唇内吮吸、翻搅、舔-弄。 云笙忍不住后退一步,却被他如铁一般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腰身。 他另一只宽大的手覆上了她的后颈,修长的手指自然弯曲、合拢,他的手指很长,轻而易举地便圈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他灼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脖颈处,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脖颈血管处的跳动。 鲜活的、脆弱的,在这层薄薄的皮肉之下,是温热的血在汩汩流淌。 他的面色透出一种诡谲的兴奋,气息也越发乱了。 恍惚之间,云笙睁开了眼。 她这才发觉,二人的姿势也很古怪。 她站在地势高的地方,他处在低洼的寒潭内。 这水太冷了,光是站在一旁,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云笙扯着他的袖摆,想将他从里边拉出来。 却被他误会成了想要逃离。 他仰着头捕捉她的唇,掐着她的脖子,她退一步,他便跟着紧贴上去,二人的唇舌始终相贴,便这样一步一步从寒潭内走到岸上。 没了地形的高低差异,他便无需再仰头,反而是俯下身去吻她,他衣襟半敞开,纤长柔弱的眼睫上覆了一层白霜,再往下,是苍白的躯体,和坚硬有力的骨骼。 从后方看过去,他俯身深吻她时,背脊弯成了夸张的拱桥的弧形,宽大的肩膀近乎将云笙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他箍着她的力道越来越紧,圈在她腰间的手臂也跟着收拢。 无论是箍住她腰间的手,还是堵住她唇的舌,亦或是,他湿淋淋的还在滴水的发丝,都令云笙感到深深的窒息。 像是被一条阴湿的水蛇给缠住了,它结实粗壮的蛇尾一圈一圈束缚着她的腰身,挤压着她,绞杀着她,待到她彻底窒息后,就会完整地将她的身体从头到脚纳入进腹中。 冰冷的水珠从他的发间滚落,顺着她的脖颈,没入她衣襟里。 于是,她的肌肤上多出数条这样蜿蜒而下的水痕。 有的水痕因为她的颤抖,更加扭曲、波折。 他身上的衣物被潭水浸湿,紧紧贴覆着他纤长的身躯,变得沉重而冗杂。 洞窟内阴暗的光线游走在他高耸的眉骨,分割出的阴翳扭曲他精致的眉眼。 他的动作越发急躁起来。 很显然,他并不满足于此。 他想与她肉贴肉,骨贴骨,没有任何阻碍地触碰彼此。 他缓缓睁开眼,看她紧闭双目,因为缺氧而泛红的脸。 发作的药效,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翻搅。 他的识海和思绪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片血淋淋的,尖利的呻-吟。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好想将她嚼碎了,吞进去。 她身上是这样温暖,无论是紧紧包裹着他的口舌,还是柔软的喉腔,他不断地抵达这里,想通过这里,钻进她的身体。 他的想法瞬息万变,又渴望着被她不带任何怜惜地吃掉,与她融为一体,化作她骨血的一部分。 他将碍事的衣物褪去,沉甸甸的衣物顺着他苍白健壮的身躯剥落,堆叠在他收束的腰侧。 他的身体如神祇般完美,宽阔的肩,劲瘦的腰线,云笙触到他滚烫的肌肤,和肌肤上冰冷的水渍。 水珠被他的体温融化,滴落在她身上时,也是这样滚烫的。 云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换来的是他变本加厉的触碰,他的指腹摩挲着她外边的肌肤,他们二人身上的锁链也跟着缠绕在一起,每一次牵扯,都会引起锁链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云笙喘不过气了,她实在忍耐不住。 于是她用力踩住了攀缠在脚底的锁链。 局势瞬间倒转。 清脆的哗啦声响起,一环扣一环的金色锁链急遽收缩起来,沈竹漪眼眸一颤,顷刻间,他的身子便跟着倾斜下去。 他的膝盖撑在了地上,苍白腕骨处,锁链的末端已然深陷进他的皮肉之中,勒出充血靡红的痕迹。 原是在方才的纠缠之中,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锁链,将他劲瘦的腰腹和修长笔直的腿,都缠绕了起来。 云笙再度踩下去,沈竹漪便仰面倒在了地上,喉间溢出轻轻的闷哼。 他静静看着她,腕骨翻转,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那锁链便随着他的动作牵扯。 云笙的小腿近乎是被锁链拖拽了过去,她便顺势跨坐在了他身上,他坚硬的腹肌硌到了她,她微微蹙起眉。 二人之间严丝合缝,哪怕隔着层层衣物,也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体温,和隐藏在布料之下的那些涌动的勃发的暗流。 云笙反应很快,她将余下的锁链夺过来,尽数握在掌心之中。 她跨坐于上,鹅黄裙如花一般揉开分散开在他的衣摆之上,白皙的手握着金色锁链,攥紧掌心的锁链之时,他的双臂便会被锁链勒住。 锁链蜿蜒在他修长双臂的线条上,勒得紧了,他手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匀称纤薄的肌肉被勒得鼓噪充血起来,莫名得撩人。 云笙手持锁链,居高临下看着反被锁链束缚的他,此时此刻,这条锁链掌控着他的一切。 仗着他无法反抗,云笙的手在他衣摆间肆意一阵摸索,似乎在搜寻些什么。 沈竹漪额间的青筋突突地跳,半晌,他仰着头,扯出一抹阴翳讽刺的笑。 费尽心机,曲意逢迎,不过是为了找钥匙逃跑么。 直至云笙的手摸向他的腰带时,他面上似是凝滞了片刻。 似乎打了个死结,她怎么也解不开。 于是云笙干脆胡乱地比划着位置,而后,坐了下去。 隔着单薄的衣料,二人紧密地契合在了一起。 第93章 第93章 被水洇湿的衣摆,其实根本隔绝了不了什么。 她生疏地撑着手,蹙着眉,浅尝截止一般,在危险失控的东西的边缘徘徊、试探。 她尝试去容纳他的失控。 就像一如既往,她都似剑鞘一般,能够容纳他的锋芒。 若沈竹漪是一把无往不利的剑,那云笙便是这世上唯一能降服他的鞘。 让他心甘情愿收敛锋芒,变成剑匣中一把沉寂的,炽热的铁。 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了,云笙的双手一颤,身子也跟着倾斜般歪过去,不小心重重蹭到了他。 近乎是在这一瞬间,沈竹漪便扬起脖颈,颤抖着到了顶峰。 云笙僵硬地垂下头,朝他看过去。 他的乌发犹如海藻一般散开,末端微微卷曲,像是晚春旖动的花开,眉眼绮丽得惊心动魄。 脆弱的喉骨不断滑动,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他脖颈处一根青筋暴起,他也重重咬上腕间的金色锁链,将喉间的那些*低吟尽数咽下去。 额间的汗水蜿蜒而下,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眼窝处汇成一小块水泽。 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在这一刻终于得到纾解释放,化作浑浊涌出。 跌跌撞撞自后山回去后,云笙脚腕间的链子便被解开了。 云笙注意到,那金链上似乎溅到了什么弄脏了,沈竹漪迅速将其丢弃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用灵力化锁,在二人的鸳鸯镯之间加了一条锁链。 但方便就在于,平时这条锁链并不会化形。 他们不需要再被捆绑在一起。 但沈竹漪却并没有完全信任她,仍然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云笙发现,入了夜,他似乎都不愿入睡,好几次她幽幽转醒,都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披散着长发,曲着腿,依靠在她床前的回廊中,回廊萦回的空间并不小,可是仍旧容纳不下他颀长的身形。 他曲着一条腿,长生辫垂落在胸前,长臂搭在膝盖上,下颌枕在臂弯处,就这般侧着头看着她。 以至于几日过后,他眼下的阴翳的乌青越发明显。 云笙怕他猝死,便安慰他,自己不会趁他熟睡逃跑的。 你不是在鸳鸯镯上弄了个灵锁么?你把锁化形,我总跑不了吧。云笙这样说。 沈竹漪才握着锁链,靠在拔步床的回廊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只要云笙一翻身,他就会醒过来。 他望着床上的云笙,她背对着他,月光透过床顶的镂空洒落进来,在她的背影上蒙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发丝,最后却只是摸了摸她翻身后,床榻上空出来的那一片褥子。 感受到褥子上她残留的体温,他才缓缓闭上了眼- 事情发生转机时,是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当沈竹漪的剑架在狐妖脖子上时,狐妖瑟缩着双肩颤抖起来。 狐妖自然忘不了,就是这把剑,在灵山之时干净利落地斩断了他八条尾巴。 那种近乎是剜心挖肉一般痛楚,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可是狐妖素来消息灵通,知道了混沌之中的祟神被唤醒,祸神降世,这世间必将有一浩劫。 若是找不回他的尾巴,恢复不了修为,等待他的也是死亡。 所以他只能顺着情根的气息,找到了沈竹漪这里。 狐妖也很谨慎,只带了一缕情丝,他想用沈竹漪的情根换回他剩余的尾巴。 听完狐妖的话,沈竹漪面上的笑意很淡。 他的语气也很凉薄,轻飘飘地说,情根,他早就不需要了。 眼见长剑欲要落下,狐妖心生绝望之际,忽然瞥见沈竹漪腕间的鸳鸯镯。 他猛地开口道:“等等!先别杀我,你这鸳鸯镯上的铃铛,从未响过吧?” 沈竹漪手中的剑一顿。 狐妖急忙道:“若是没有情根,就算带了鸳鸯镯的二人两情相悦,鸳鸯镯上的同心铃也不会响起的。我偷了许多人的情根,也用这档子事营生,对男女情事最为了解,自然也对这些法器了解。” “所、所以。”狐妖嗫嚅道,“你既愿花代价求得鸳鸯镯,为的不就是想看清楚另外一个人的心意?……情根于你,是不可或缺的。”- 云笙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偷了沈竹漪情根的狐妖。 经历上次断尾之痛,他显然老实了许多,只说愿意带他们去放置情根的地方。 狐妖说,他没有用过沈竹漪的情根,准确的说,是他用不了。或许是因为情根是被舍弃的缘故,沈竹漪的情根并不如常人的那般好用。 他将沈竹漪的情根藏在了阴阳渡的老巢之中。 混沌的封印被迫,世间的浊气横行,阴阳渡中的恶鬼也得以从中出来,祸害世间。 阴阳渡内铅云低垂,血河滚滚。 这里的鬼怪大多都逃了出来,此地陷入一片死寂。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那种深红色的阴霾,厚重的大雾之中,血河上飘浮着碎裂的脏器和白骨,盘虬错节的枯木像是某种蛰伏的怪物。 云笙忽然回想起,沈竹漪的识海中也是这样。 红色的雾气中透出斑驳扭曲的树影,荒芜,诡谲。 随着狐妖继续往前走,四周血红色的雾霾和瘴气越来越深,前边的路已然看不清了。 云笙近乎看不见自己的五指,她借着符箓发出的光,才能看清楚一点方向,免得掉入身旁的血河之中。 狐妖忽的停下来,指向血雾中的一个方向:“没错,就是在这里,我当年就是把情根放在这里了……” 云笙扫了它一眼,而后,她袖中飞出几十张符箓,只见她掐诀念咒。 那几十张符箓盘旋着飞向血河上方,绽放出的金光瞬间将雾气驱散。 在雾气散去的那一刻,云笙蓦地瞪大了眼。 一抹清澈的翠绿流淌进了她的眼眸。 汩汩的血河之中,矗立的树木破开湍急的水流,朝天生长。 那树木和四周的枯木不同,它的根部扎进脏污的血河中,却是葳蕤繁茂,枝叶蔓延进四方血色与浓雾交织的阴影里,快要溢出来的碧绿穿破阴霾,好像是流动着的剔透的翡翠,散发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生机。 云笙猛地转过头去。 这是他的情根? 狐妖更加惊讶:“怎么可能……” 明明在数十年前,这一道情根就因为太过淡薄枯槁,所以才会被他遗弃在此处。 难以想象,那一道瘦小枯竭的情根,竟然在这暗无天日不见天光的地方,蔓蔓日茂,肆意生长成这般模样…… 面对其余二人惊异的打量,沈竹漪蹙了一下眉。 只见他一抬手,血河中的情根化成的树木便消失不见。 它回到了他的体内,盘踞在他的识海处。 沈竹漪旋即看向腕间的鸳鸯镯。 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那般,长睫低垂,掩住眼底的薄哂。 他转而看向一旁的狐妖,眼中杀意尽显。 狐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等,鸳鸯镯虽珍贵,但好歹也是死物。” 为了活命,他慌不择路道:“若是想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光借助外力是不行的。她就在你身边,你用眼睛去看,看她如何做,如何说,这才是最真实的。” 剑锋游移至狐妖的心口,沈竹漪的语气很淡,透着缓慢的温柔:“剜出来,也能看清是何模样。” 只是剑锋尚未落下,便有一道疾风撕破红雾—— 那是一枚箭矢,滋滋作响的紫色的雷电流窜在箭羽之处。 沈竹漪闪至云笙身侧,一剑破开那箭矢。 狐妖顺势看过去,只见红雾的另一头,不计其数的魔兵自雾中显露身形。 而在几丈相隔的高空之上,一个独眼男人脚踏腾蛇,对着他们挽弓搭箭。 狐妖喃喃道:“魔域右使单月恒……” 自从魔域的魔主在那场战役中殒命后,魔域的主掌权便落在了几位长老和左右两位使者手中。 而无论是修为还是声望,右使的地位都要远远高于左使。 单月恒手持魔弓道:“祟神已然临世,传我魔域后人无穷法力,如今我魔域今非昔比,必将踏平王庭,一统天下。你们若识相,便乖乖交出云梦王女。” 这些魔兵身上缭绕着浓重的浊气,成了不灭不死的怪物。 缭绕闪电的箭矢若霹雳弦惊,撕破红色的雾气。 云笙施法掐诀,下意识抓住了沈竹漪的手:“小心!” 沈竹漪回眸看向她。 其实这些箭矢看起来阵势不小,却伤不了他分毫,他也可轻易躲避。 可脑海中一根弦却偏执地横贯在那里,使得他的脚步,没有挪动半分。 箭矢的风声自他耳畔呼啸而过,尖利的铁镞撕裂了他朱红色的发带。 发带断成两截,从空中悠悠飘落之时,那枚箭矢,从他的肩胛骨径直穿过。 云笙听见清厉的裂帛之音,她猛地回过头。 少年的乌发散落,披散在那张昳丽的脸侧,鲜血迸溅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像是绽放的大丽花,在那一刻,幻化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云笙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他右臂的衣裳被鲜血洇湿成一片暗色。 尖利的箭矢凿破他的皮肉,火烧火燎般的痛蔓延开来。 可是他的视线,始终停在云笙的脸上。 “沈竹漪!” 他看见,在那一刻,她的眼眸不受控制地睁大,瞳孔紧缩。 她眼底满满都是他。 散落的长发遮掩他苍白的面容,也掩住了那一闪而逝,微不可查的笑意。 云笙朝着四周靠近的魔兵扔出符箓。 她牵着沈竹漪的手开始狂奔。 她所有的理智都没了,满脑子都是他受伤了,他流血了,要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第94章 第94章 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的迷雾,四周狰狞扭曲的黑色树影晃动着。 腾蛇在后方嘶吼,漫天的箭矢密密麻麻如雨点,从高处俯冲而下。 云笙用符箓将其调转了方向。 阴阳渡前方是水路,她的视线很快停在岸边的一艘废弃的乌篷船上。 符箓幻化出的刀刃割开绳索,她跳上了船,又用符箓去催动水流。 魔兵厚重的盔甲在水中行动没有那般自如,渐渐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只有脚踩腾蛇的单月恒仍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 他脚下的腾蛇发出怒吼,将整个江面翻搅得汹涌彭拜。 眼见那渺小的乌篷船要被被几丈高的江浪吞噬—— 云笙一面稳固船只,一面还要抵挡箭矢,很快便应接不暇。 在颠簸的船只内,她瞥见纹丝不动的沈竹漪。 也并非完全没有动作,他在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玩她曳地的裙摆,将她裙摆上的流苏编成一朵朵小花,不得不说,编的还挺像模像样。 云笙看了一眼,顿时就气急攻心。 她都快要忙成三头六臂了,这厮还坐怀不乱。 右手伤了,左手就不能腾出来挡几只冷箭么? 火急火燎之中,她袖中的几张符箓飘向江面。 腾蛇背上的单月恒反手抽出箭矢,挽长弓如满月一般。 “嗖嗖嗖——” 箭矢越过翻腾的江浪,若疾风骤雨般呼啸而来。 箭矢像是密密麻麻的蝗虫,遮天蔽日。 云笙开始思索弃船逃跑的可能:“你可会凫水?血止住了没?待会我跳下去,你若受伤,便抓紧我。”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尖锐的破空之音。 一枚箭矢穿透乌篷船的船顶,擦过云笙的发髻,径直钉在了船板之上。 尾端的箭羽尚在颤动。 云笙后怕不已,见沈竹漪仍无反应,她心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沈竹漪,我们就要死了!” 沈竹漪顺势被她拉近,他低下头,鬓角垂落的乌发扫过她的脸颊。 酥酥麻麻的痒蔓延开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冷冽的气息。 沈竹漪乌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她:“你今日用的什么唇脂?” 云笙:“……?” 沈竹漪攥着她的下颌,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乌篷船剧烈地颠簸着。 他将云笙抵在乌篷船的船板之上,力道很重,可他的手垫在了她的后颈处,她的身体并未磕碰到船板。 他灼热的气息跟着漫天的箭雨一齐笼罩过来。 江浪骤起,白浪翻滚,湍急的水流近乎汇成旋涡,惊涛拍打在船上,像是下了一场暴雨。 冰冷的水滴从他的下颌骨滑落,落入云笙的眼中。 视线被骤然的湿润模糊,云笙忍不住眨了眨眼,看见他乌黑的眼底透出一点对岸风灯渔火的红。 他吮着她的唇瓣,直勾勾盯着她。 云笙腕间的鸳鸯镯开始发烫。 云笙倏地一下推开他,刚想起身:“你疯了吗——你——” 江浪席卷,犹如闷雷砸过来,船身晃荡得不像话。 沈竹漪用指腹抹了点唇上沾的胭脂。 他缓缓抬眼,在惊涛再度拍打船身之时,再度粗暴地吻住了她。 云笙倏地睁大了眼。 “叮铃铃——” 一道清脆的铃声,在犹如山崩地裂的浪潮之中,突兀地响起。 二人的鸳鸯镯交叠在一起,上头沉寂已久的铃铛,竟在此时此刻,发出了清悦的脆响。 这道清悦的脆响,越过怒号的风声,越过箭矢的呼啸声,清晰地传到了两人的耳廓之中。 在那一瞬,沈竹漪的身子僵住了。 他的眼睫难以置信地轻颤了一下。 在浪潮的余威再度席卷而来时,他支撑的双臂骤然间失了力道,身子朝她栽了过去。 他与她面对面,额头相抵,唇角也跟着重重磕碰在一起。 这一次,沈竹漪没有离开,而是更加用力地含住了她的唇珠。 两片唇瓣厮磨着,辗转着,气息交-缠。 他的气息格外乱,时而轻得近乎窒息,时而重得近乎亢奋。 然后,他开始抑制不住地舔她。 他弓着身子,脊背弯得像是一座拱桥,凌乱散落的马尾拂过她的额间,像是毛茸茸的小狗在蹭她的额头。 云笙被他舔得一阵酥-麻,下意识张开了唇。 他很快便钻了进去。 他潮湿温热的舌尖勾缠着她的,裹挟着。 二人的气息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云笙舌根发麻,浑身也跟着发麻。 她用手推搡了他一下,却反被他钳制住了手腕。 他冰冷的指尖沿着她的腕线,一点一点摩挲过去,像是在描绘她手腕上的血管。 这种抚摸令云笙抑制不住地发颤。 最后,他的长指深深地插-入她的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也紧密地扣在了一起,上头的铃铛疯狂地颤动起来,它们发出轻快的、缠绵的铃声,很快的,一颗铃铛亮了起来,余下的也跟着相继亮了起来。 晦暗的天际,风雨飘摇,惊涛骇浪席卷中的乌篷船内,他们相拥相吻,手腕间的鸳鸯镯像是坠落的星子一般,散发着清莹的光晕。 沈竹漪侧过头,鼻梁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她,发出压抑至极的喘-息。 云笙听见这声喘,头皮发麻。 她忍不住睁开眼,看见他薄薄的眼皮都泛起了红,他的长睫像是罗扇般扑闪着,乌黑的眼水光潋滟,蒙着一层缥缈的雾气。 他的眼睫被泪水濡湿,很快的,他的泪水便顺着纤长柔软的睫毛,一颗一颗滚落,坠在了她的面颊上。 和他冰冷的指尖不同,他的眼泪是滚烫的。 云笙被烫得哆嗦了一下。 就在此时,她看见又一枚箭矢以刁钻的角度从他的后方飞斜而来。 云笙拼命地推搡着他,想要提醒他,却反被他更用力地压在怀里。 他宽大的脊背笼罩着她,近乎要将她吞噬。 她刚张开嘴想要说话,那些气息全被他吞入了口中。 她的那些提醒,那些咒骂,统统化作可怜的呜咽。 像是在撒娇。 眼见那冷箭就要刺穿他的喉骨。 云笙用力咬了一下他的舌头。 血腥气弥漫的时候,沈竹漪睁开眼,乌黑浓稠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没有回头看,只是反手轻易地接住了箭矢。 他修长的五指蓦地合拢,那箭矢便在他掌心之中断成两截。 云笙看得目瞪口呆。 所以,所以他背对着也能躲开? 那之前中的那一箭,是故意的? 云笙顿时明白了,气恼不已,胡乱地去啃咬他。 他任由她咬着,在他的唇瓣上咬出一道口子,泛起点点靡红。 他的眼眸轻轻弯起来,舔了舔唇上的伤口,唇角笑意愈深了。 他用食指缓缓地抚摸着她的虎牙,褒奖似般轻声说:“牙尖嘴利的。” 云笙还想去咬他,却觉身处的乌篷船内竟天翻地覆起来—— 原是腾蛇甩尾,布满坚硬鳞片的蛇尾缠住了船身,竟直接将船翻了个底朝天。 在腾蛇收束蛇尾时,乌篷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木屑自损毁的地方簌簌掉落。 单月恒冷笑连连:“秦慕寒那老东西说你很有能耐,让我不要轻举妄动,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就只会跑么?” 沈竹漪揽住云笙腰肢,在船身碎裂那一刻从中飞身而出。 他反手抽出身后的长剑,但见腕骨转动,凌冽的剑风如肃杀的寒霜一般席卷过江面。 江面怒吼的波涛停滞了一瞬,像是被凝结一般,而后冰层猛地碎裂,只见江浪汇成几条数丈高的水龙朝着腾蛇绞杀而去。 霎那间,腾蛇便被汹涌的浪潮寸寸撕碎,七寸尽毁。 鲜血如决堤的洪水般洒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淅淅沥沥地伴随着碎裂的肉身沉入江面。 单月恒面上的笑意凝滞片刻。 沈竹漪披散的乌发被江风拂动,掠过少年单薄的后颈,他抬眸看过来,江面的月光在他身后镀上了一层神性的柔光,衣袂蹁跹翻飞,好似映月谪仙涉水而来。 “你很聒噪,该死。” 只是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反射出粼粼寒光。 单月恒心里直呼不妙,暗叹自己判断失误,他当即使用法宝想要回到岸上。 在他转头的那一刻,对上另外一张脸。 云笙踏在乌篷船碎裂的船身上,双指间夹着的符箓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柔和的光芒拂在少女的脸上,她腕间的玉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泠泠清脆之音。 没有任何犹豫的,单月恒当即选择从她这边突围。 他甚至没有把她当成一回事,选择径直越过。 少女眼底的笑意淡了一些:“你不会觉得我很好欺负吧?” 一面说着,她手中的符箓绽放出盛大的光芒,掀起一阵狂风鼓起她的衣摆。 她的声音清脆,吐字清晰:“……赤络绯谈,赫赫阳光,速降真火摄!” 话音落下,那些围绕她周身的符箓犹如天火般砸向单月恒。 单月恒瞳孔一缩,稍有躲避不当,他那蛟鳞所做的护腕竟被烧出了个窟窿,火烧火燎般的蔓延开来,入目一片鲜血淋漓。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符箓纷涌而至,应接不暇。 “砰砰砰——”它们化作火花一般炸裂在江面上,同对岸的渔火点点辉映。 单月恒被打得节节败退,而云笙则是借用符箓之力,踏着水面朝他杀来。 月光之下的江面波光粼粼,少女白净的面庞在火光照拂下像是镀了一层温润的釉。 单月恒想起关于云梦王女的传言: 据说世代王女,都因灵力微薄,畏寒怕冷,如易碎的瓷器,凋零的花一般被珍藏在王宫深处。 她们应该是弱不胜衣的,应该是柔软无害的,应该是清癯瘦削。 却唯独不该是这样—— 少女的眼中倒映着江面微波,她的眸光却不曾动摇,那种比江水更翠绿、更蓬勃的生命力在她眼眸流转。 “轰”地一声,她袖中的剑符化作利刃,穿透了单月恒的胸膛。 她的眼神依旧很亮。 这些人,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搅她安稳的生活的人。 王庭也好,魔域也罢,他们一口一个云梦王女地叫着,像是称呼着什么没有生命的物件。 她一字一句道:“我有自己的名字,叫云笙。” 单月恒坠下水面时,看见云笙随风飘动的石榴红色裙摆,像是揉开了一朵绚丽浓稠的花。 她垂眼看着他坠落进冰冷的水面,手中的符箓又亮起金光。 那道斩草除根的符箓破水而来,直直朝着他门面袭过去。 而后,一团浑浊的黑气凭空出现,将单月恒残破的躯体包裹起来,迅速遁走不见。 第95章 第95章 云笙并未选择去追。 在水面上本就需要消耗灵力,更遑论岸上还有那些魔兵。 天色已晚,他们渡过江面,到了江边附近的一处破庙休憩。 外头又下起了雨,掺杂着小雪。 雨雪霏霏,庙中的菩萨塑的金身,也多了几个斑驳的缺口。 云笙以符箓生火,给这座破败的庙宇添了几分暖意。 她示意沈竹漪将衣裳扯下些,替他将肩膀里的铁镞取出来。 冗杂的衣衫堆叠在少年的线条流畅的小臂处,他苍白宽阔的背脊被火光照耀着,手臂处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云笙无心去关心这些,她蹙眉盯着他肩上的伤。 那铁镞深陷进肉里,想要取出来,不是那般容易,云笙道:“把你的傀儡线借我用一下。” 她将傀儡线一圈圈缠绕在铁镞的末端,另一端缠在自己的指腹上,想要借此将其拔出来。 温暖的火光映照之下,她将心里许多话都坦诚相待:“我在往生镜里,看到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我看见我死了,以肉身封印祟神,魂飞魄散。” “还有,先前去玄门时,百里孤屿的师父玄诚子替我算了一卦,所有的卦都是死路。” “再加上当时缨遥的事,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我当时脑子很乱,我想着,既然我都要死了,那便不要再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有羁绊了,就算我喜欢你,也不能宣之于口。就算我不忍离开,也没有办法。” “用药迷晕了你,算计你,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沈竹漪倏地打断她:“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云笙一愣:“我不会再骗你了。” “上一句。” “算计你,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 “不是这句。” “就算我喜欢你,也……” 话没说完,沈竹漪偏过头,扶着她的后颈亲上了她的唇角。 燃烧的火堆发出噼啪声,他的唇瓣重重地厮磨着她的唇珠,温热的舌探入她的双唇之中,用力地汲取她的气息。 云笙忘记闭眼。 飞雪顺着破败的庙宇飘过来,细小的雪粒落在他的睫毛上,簌簌抖落。 落在她绯红的面颊上,融化殆尽。 寒风呼啸,他们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竟滋生出令人喟叹的暖意。 她的视线朦胧模糊,只看见破败供桌之上,佛龛中菩萨的慈悲眉目。 风雪簌簌,菩萨端坐,仿佛在垂眸,无言看着这一切。 云笙心中陡然一惊。 云笙想要推开他,却怕碰到他的伤,只得把身子向后仰。 二人的唇分开那一瞬,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的伤……” 他宽大的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又捞回了怀里,二人的唇瓣再度贴在一起,她的那些话也被他尽数咽入腹中。 他的唇舌与急切地她交-缠,辗转反侧。 外头风雪肆虐,屋内炭火烧得赤红,焰焰如熔金,暖融融的火光照拂过来,热气熨帖着她的脸。 他的唇很软、很热,滚烫气息掺杂着花香钻入她的肺腑。 很好闻的味道,她一直很喜欢他身上的气味,动情时,那味道会更浓郁一些,像是馥郁秾艳的花朵被碾碎,辗转在二人的唇瓣之间,只留下潮湿温热的香气。 柴火中火苗跳动的声音,也像是他的心跳。 直至云笙喘不过气,他才与她分开。 他错乱的气息铺洒在她的面颊上,丝毫不压抑的喘息声,一声一声钻进她的耳中,听得她头皮发麻。 亮起的火光描摹过她的眉眼,她缓了片刻,终于呼吸上来,还没忘记要给他把铁镞取出来。 她的手握着傀儡线的另一端:“你忍一忍,没有麻药,会有些疼。” 傀儡线勾缠着铁镞的一端,随着她用力,深陷的铁镞缓慢地从他肩上的伤口中拉扯出来,铁镞做了凹陷,棱角分明,一旦入体,想要取出,就会紧紧地会牵扯到零碎的血肉,这显然非常疼。 云笙屏住呼吸,他很安静,可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面门上,她忐忑不安,不敢对上他的视线,生怕自己用大了力道。 她始终盯着他肩膀上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他的血一颗一颗,顺着傀儡线滚落在她的指尖。 看着在指尖晕开的浓稠的血,她深吸一口气,指尖颤巍巍的。 很快,她便用力将线往外拉,缠绕在她拇指的傀儡线也跟着收束起来,将她的拇指束缚得充血。 这个过程对于云笙而言格外漫长,在快要取出来时,她的余光蓦地瞥过他。 他浓密的眼睫低低垂着,始终不吭一声,看起来极为乖顺,他的鬓角和额间乌发都汗水濡湿,汗水一颗颗沿着他的下颌线汇聚滚落。 而后,再顺着他纤长的脖颈,滴落进他锁骨的凹陷处。 取出来的那一瞬,鲜血迸溅在云笙的脸上。 沈竹漪看着被自己的鲜血弄脏的云笙,心脏疾跳。 云笙握着血淋淋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拭着他肩胛骨旁的血迹。 出了很多血,她屏住呼吸,垂眼看着染血的箭镞,不禁蹙眉问:“痛么?” 问出这句话,她便觉自己多嘴。 肯定痛啊。 她真正想倾吐的是担忧,可是她说不出什么好听的甜言蜜语,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废话。 就在她要收回手时,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指尖。 为他取箭镞时,傀儡线在她的指尖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泛出一丝血色。 他垂眸看着那一道勒痕,而后低头覆了过去。 云笙只觉指尖被温热潮湿的唇舌包裹,一阵酥麻感顺着指尖淌向四肢百骸。 他用舌头细细舔舐着她的那道勒痕,舌尖卷走她指腹细密的血丝。 他抬眼看过来,摇曳火光的照拂下,那张秾艳脸显露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握着她的手,将脸埋进她的手心,炙热的吐息融在云笙手掌心。 他笔直高挺的鼻骨,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蹭着她的手掌心,逐渐生出几分热意。 他的发丝拂过云笙的手背,像是被羽毛扫过,有些痒。 他轻轻歪着头,将脸贴在她的手掌心处,那双乌黑潋滟的眸子径直看过来。 云笙错愕片刻,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塌陷下去。 总觉得,他像是在撒娇。 火光倒映在他眼底,燃烧着,摇曳着,呈现出一种剔透瑰丽的淡金色。 他生着一双桃花眼,眼皮上单薄的褶皱微微盖住瞳仁的上缘,眼尾上翘,眼头内勾,浓密纤长的睫毛,垂眼睨视着人的时候冷淡凌厉。 可当他这样凝视着她的时候,眸间像是蒙了一层浅薄的雾气,却又有种近乎要溺死在其中的多情与温柔。 他缓声道:“再说一遍。” 云笙一愣:“什么?” 火光照亮他浓黑的眼,将那一涧浓郁的黑水照得波光粼粼:“说你喜欢我,不忍离开我。” 他的咬字格外清晰,缠绵的语调,恍若扣着她的背脊,摩挲而过。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很平静,可在那眸底却也如这燃烧的炭火一般,透出猩红的光。 云笙的心骤然漏了一拍。 她点了点头:“我喜欢你,不会再离开你。” 话音刚落,他眼底那点光像是猝然被点亮,掀起婆娑明艳的火焰。 云笙飞快用手掌抵住少年蹭过来的脸。 准确地说,是用手隔绝了他的唇瓣。 “说归说,你不许再亲我。” 沈竹漪的下半张脸被她横着的手掌遮掩住,只露出一双黑得深沉的眼眸。 像是墨笔晕开的纯粹的黑,对上他的视线,云笙顿时觉得晕乎乎的。 他的耳后根红得快要滴血,气息也是滚烫、急促的,尽数铺洒在她的手上。 云笙手心处传来一片湿漉漉的触感。 她蓦地瞪大了眼,意识到是他在舔她。 他的舌尖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描绘过去,留下一片温热的湿润。 灵活的舌尖在她掌心打着转儿,一次又一次更重地顶-弄她的掌心。 云笙的手顿时瘫软下去,被他再度握住。 他缓缓道:“我不止想亲你。” 云笙心一跳,想把手挣脱出来。 他却攥得更紧了,他用侧脸缓慢地摩挲着云笙的手心,眷恋地埋在云笙的掌心中,时而去亲吻她腕间早年因刀割留下的伤痕。直至他的面色开始泛红,瞳孔也跟着涣散。 他侧头看过来,炙热的火光晕开在他的脸上,他的眸光也是朦胧的,像是喝醉了。 散乱的乌发勾勒着他苍白的脸,他冰冷的指尖拂着她的脸,将她脸上溅到的血迹一点点拭去。 在他灵府内的情根,仍未停止生长。那些代表着爱-欲的枝叶盘虬扭曲地生长,根茎深深扎入深红的土壤之中,近乎刺痛着他的心脏。 这种尖锐的爱,令他的心跳加速,他迫切地想要一遍又一遍地确定…… “你真的喜欢我?” “我确定,我保证。我钟情于你,并且在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听到这句话,沈竹漪浑身的血液近乎沸腾,手指也跟着发颤,他的双眼跟着发热发胀,视线模糊起来,面前的火焰翕张成一团模糊的光晕。 他长睫低垂,在火苗扑腾起来的那一瞬,蓦地伸手去触碰。 清晰的尖锐的痛感自指尖蔓延开来。 他却弯着眼,轻轻地笑了。 云笙被吓了一跳,见他还要去拿地上带血的铁镞,连忙阻止他:“你做什么?” 沈竹漪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咬破舌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那种欲要将他溺死的幸福,那种心跳欲要冲破撕裂胸膛的冲动,那种久久的窒息感。 好幸福。 哪怕在这一刻死掉,也心甘情愿。 云笙怔愣地,看着他伏低了身子,将头枕在她的裙摆上。 他闭着眼,近乎是眷恋地拥着她,双臂犹如藤蔓一般缠住了*她的腰身。 他深深嗅着属于她的气味,侧耳贴在她的心口,去听她的心跳声。 活生生的她在他眼前,在他怀中。 她有心跳,有体温,是真实的,并非梦境,也并非虚构。 云笙垂眸看着他。 她石榴红色的裙摆萎地,上头的流苏在地面迤逦拖曳,犹如绽放的花。 他的肤色被裙摆的秾艳衬得更加苍白,透出一种薄敛脆弱的美。 就着这个姿势,云笙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云笙低声道:“你老看着我干嘛,睡吧,天色已晚,你伤得这般重,要早些休憩。” 沈竹漪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云笙道:“睡觉。” 沈竹漪便乖顺地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见他呼吸匀长起来。 她刚准备起来。 他忽的睁开了眼,乌黑的眼瞳紧紧盯着她。 云笙无奈:“又怎么了?” 半晌,他道:“明日睡醒过后,你还会喜欢我么?” 云笙都快被他气笑了:“当然会,不止明日,后日,大后日,今后的每一日,我都会爱你。” “每日清晨,每日睡前,我都会说喜爱你,心悦你,这样,你大可放心了罢?” 听到这句话,沈竹漪终是彻底放松下来,很快的,疲倦涌上来,他便再也没撑住,阖上了眼。 第96章 第96章 次日,从庙宇离开后,又赶了十几里路。 天色已晚,遇上一处村庄,云笙便想在此借宿一宿。 冬季的田地一片枯寂,霜天凝墨,草木凋零,地里的小麦被霜冻成一片白茫茫的色泽,山峦蛰伏在暮色四合的薄雾中,从远处看,依稀能看见远处错落有致的茅屋中透着点点星火。 明明能看见炊烟,去问借宿却无人应答。 云笙感到稀奇,只能去附近的山里找找有无洞窟暂住一宿。 却在离开之际,发觉附近山中的墓地之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转头,竟有青面尸从坟地中爬出来,朝着她嘶吼扑来。 不是第一次见这些邪物,没等沈竹漪出手,云笙袖中的符箓飞快将它们震碎。 她在符箓中加了自己的灵力,对付些浊气滋养出的怪物非常管用。 青面尸倒下之后,原本沉寂的山庄中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云笙回过头,看见披坚执锐的村民。 他们神情激动,有的人还高举着锄头和镰刀。 云笙正要动手之际—— 那些人丢掉了锄头和镰刀,齐齐跪下来激动得磕头:“大侠,不,女菩萨,多谢您,多谢您救了我们一命啊!” 云笙手中的符箓还没扔出去,急忙调转塞回了袖中。 她将村民们扶起来,询问究竟是何状况。 村长叹了口气:“祸神快要降世,浊气污染了我们的庄稼和土地,那些吃了被污染的粮食的人,就都变成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怪物,用刀砍不死,用剑刺不死,专吃人肉。更别说,近日以来,魔域的人越发猖狂,已然打到了桐州,我们到了晚上,是一步都不敢出门啊。” “多亏了有您啊,女菩萨,请受老夫一拜——” 说着,村长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去。 云笙立刻阻止了他。 听说云笙是要暂时借宿在此,村民们更加热络了,当即收拾出一间干净整洁的房屋供他们居住。 在此期间,云笙很自然地与他们交谈。 有大胆的孩童好奇沈竹漪的身份,问道:“女菩萨,这位是您的剑奴吗?我听说厉害的修道者都有奴仆随从的。” 云笙摇摇头:“不是的,他是……” 一旁的沈竹漪懒懒瞥过来:“你只听过随从,没听说面首?” 另一个年岁稍长些的孩子立刻脆声道:“听过,听过,面首就是专门暖床用的!” “不错,还不算太笨。”沈竹漪弯了弯眼,语气很平静,“我便是那个暖床的。” 云笙忍无可忍,将他拉进了屋子。 进了屋后,她便寻了一处地方坐下。 沈竹漪慢条斯理将衾被铺好,而后走过去,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自从进了村落,她始终眉头紧锁。 云笙看见这里的幼童因粮食短缺,大多瘦弱枯黄。通过交谈得知,年少失怙的更大有其在。 他们要么成了青面尸,要么便死在了近来猖獗的魔域之人手中。 沈竹漪抚平了她的眉头,他淡淡道:“云笙,这与你无关。” 云笙闭了闭眼:“可我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说着,她握上了沈竹漪的手:“我不想信命,也不想信任何的预言。但我相信我的心。我的心告诉我,我必须去这么做。哪怕,哪怕真如往生镜所言……”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沈竹漪用食指抵住了唇。 “你想做什么,去做便可,什么都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冰冷的手指拖着她的下颌,沈竹漪长睫倾覆,眸光笼罩而下,“只有一点,你万万不可,再抛下我。” “鸳鸯镯生离不破,唯死别可解,就算赴黄泉,我们也要纠缠在一起。” 云笙环住了他的腰,低声道:“好。我不会再离开你。” 沈竹漪这才弯了弯唇:“天色已晚,早些安置。” 说着,他熄灭了烛火,长臂便将云笙捞起,放在了榻上。 云笙仍环着他窄瘦的腰身,坐在榻上仰着头看着他。 沈竹漪反手将发带扯下,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散发着花一般的香气。 云笙顺势接住了他的长生辫,放在手里把玩,上头缀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就在这时,沈竹漪解开了躞蹀上的金锁扣。 “咔嚓”一声,极为清晰的脆响。 蹀躞掉落在了地上,上头交错的银链泠然碰撞。 云笙抬头看过去。 稀薄的月光勾勒着少年颀长的身形,自他宽阔的脊背,到他劲瘦的腰身,小腹处两条深深的沟壑蔓延至下方,而后陷入裤子的阴影中。 村内的木床并不瓷实,他单手撑上来,便发出“吱呀”的摇晃声。 一片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手背上,带着薄薄的青筋。 稍稍撑着用力时,冷白的腕骨突显出来,青筋也会跟着鼓噪起来。 云笙不敢再玩他的小辫子,缩到了被子里边去。 过一会,衾被被掀开,背后贴上一具炙热的身体。 他从身后反手抱住她,长臂紧箍在她的腰身处。 这张木床有些小,他长腿半曲着,仍会碰到地。 潮热的吐息铺洒在云笙的脖颈处,和她的耳垂后方。 有些酥酥麻麻的痒。 年轻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传入云笙的耳廓。 好在路途奔波,云笙有些疲惫,很快便沉沉睡过去- 入夜后,云笙猛地被惊醒。 她翻身起来,望向天际,仍是深夜。 可是她却睡不着了。 她怔怔地盯着外头发呆。 就在这时,身后缠上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沈竹漪也醒了,他将下颌枕在她的颈窝处,静静地嗅着她的气息。 云笙轻声道:“睡不着。” “我也无法安眠。”沈竹漪轻轻地啄着她颈侧的肌肤,环绕在她周身的双臂不着痕迹地朝里收拢,轻轻挤压着她,横在她身前的手臂离上方的丰盈只有一指的距离,他哑声道,“那便做点什么。” “你说得对。”云笙用力拍了一下床铺,“师弟,你起来陪我练剑!” “……” 祟神破除封印,训练了大批的魔兵。更别说王庭还有许多秦慕寒之人,这些人早就加入了罹教,信奉祟神,其中不乏一些郡县的太守,他们打开城门,迎魔兵入城,照这样的势头下去,很快魔兵便会剑指郢都。 王庭如今由帝姬坐镇,云笙此番回去,便是要助帝姬一臂之力,击退魔兵。 故而,光有符箓之术尚且不行,她还得擅长近身搏斗。 好在,这些时日,她也并未松懈。 后院中月色溶溶,屋檐上铺满白雪霜色,泠泠折光,一钩残月挂在天上。 两道身影自房檐上掠过。 “叮——”长剑相交的清脆之音骤响。 云笙手中的剑铮然作响,反衬出凛凛寒光。 她没有留情,招招凌厉。 相比之云笙,沈竹漪的剑意却似水般柔和,暗藏玄机。 他反手撩剑,化解了她的锋芒。 一时之间,她进,他退,从屋檐之上,缠斗到了后院之中。 云笙忽然感到很生气。 她用尽全力,却仍然摸不到他的衣摆。 每次要与他正面交锋之时,他的剑便会轻轻点过她的膝盖。 力道恰好,撕裂了裙摆,却没有伤及皮肉。 冰冷的剑身与她的肌肤一触即离,令云笙微微瑟缩了一下。 云笙更加气恼了。 虽然她占据上风,可是很明显,他应对得游刃有余。 哪怕他是被她压着她,他眼中的平静,古井无波的剑意,都有一种狩猎般的压迫感。 那时不时自她腋下穿过的剑锋,自她腰间贴过去的剑柄。 他持剑与她擦身而过,忽然在她耳旁道:“师姐在着急的时候,胸口也会跟着起伏,就连耳朵都是红的。” “好生可爱。” 他冰冷的唇瓣擦过她的耳廓,一触即离。 像是调情,又似是勾引。 缭乱的剑法欲拒还迎,引她步步深入。 有种狸猫戏鼠的感觉。 云笙气急败坏,开始动用符箓。 随着她挥剑,袖间的符箓也跟着飞过去。 怕会弄坏村里的东西,她没有选择那些威力大的符纸,这些都是定身符。 缭乱的剑意和翩飞的符箓,化作重重残影。 二人从屋外打到了屋内,沈竹漪从一张桌上翻过而过,符箓接踵而至。 沈竹漪反手挽剑,竟用唇衔住了那张符箓。 在触碰到符箓时,他便动弹不得,手中的剑也跟着滑落在地。 与此同时,云笙飞身而至,径直跨坐在他腰上,手中的剑直指他的喉骨。 他平躺在桌上,突起的喉结顺着冰冷的剑锋滑动,云笙自上而下睨视着他,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语气也轻快了不少:“还敢不敢轻敌了?” 她可是一直在苦练剑法,把他的剑谱剑招都参透了。 沈竹漪仰视着她,乌发散落在周身,秀敛的长睫轻轻颤动,红唇衔着她的符箓,面容鲜妍至极。 云笙将定身的符箓从他的唇中抽出,符纸的一角被浅浅洇湿,上头的墨点晕开。 沈竹漪并未起身,只是活动了一下手指,缓声道:“师姐越来越厉害了。” “真的?”云笙蹙了一下眉。 她的身子遮住了后头的月光,以至于他的双眸显得越发黝黑。 他轻轻应了一声:“师姐的天赋很高,短短时日,便进步不少。假以时日,必能独当一面。” 云笙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刚要开口,却又听他话锋一转。 他的眼神幽幽看过来,唇角的笑意很淡:“待到那时,师姐便也不需要我了。” 他的语气也是阴柔的,脆弱纤长的脖颈暴露在剑尖之下。 云笙一怔。 他看过来,那双乌黑的双眸,无处宣泄的焦虑糅杂在一起,汇成更深的色泽。 他似乎总是这样,就算她明确说过她的喜爱,她也能感受到阴影之下,那种患得患失的彷徨。 这种彷徨与焦虑,足够将人逼疯。 她轻声道:“你别犯傻了,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你能为我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就算你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无法失去你。我喜欢你待在我的身边。一个人不是因为有被需要的价值,才会被喜欢。我喜欢你,仅仅只是我喜欢你而已。” 说完,她便想收剑。 谁知沈竹漪先一步握住了她持剑的手。 云笙的唇一张一合,说了那般多的话,他最先听进去的仍是那句“我喜欢你”。 他心中那种钝痛的焦灼稍稍缓解了些。 仔细想来,他确实还能做一些使她愉悦的事。 比如为她梳头,为她浣衣,为她做羹汤买衣裳,最重要的是…… 他用帕子净手,将一根一根手指擦拭干净。 然后,他张开唇,艳红的舌尖舔上冰冷锋利的剑锋,又游移至她持剑的手腕。 云笙这才后知后觉,二人如今的姿势有多严丝合缝,亲密无间。 她挪了一下身子,忽的僵住了,低下头朝他衣摆下看过去,什么坚硬的东西硌在了那里。 似剑非剑。 在听到那句“喜爱”的时候,他就起来了。 似乎注意到云笙的视线,他的呼吸越发乱了,绯红的颜色自眼尾流连至耳畔,耳后根红如血玉。 他舔舐着她的手腕,活动了一下修长的五指,探入了她的裙摆。 “哐当”一声,云笙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第97章 第97章 更漏声滴答响起。 云笙咬住了唇瓣。 在他的手指越过层层布料触碰她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指腹上的薄茧。 薄茧从细腻的皮肉上摩挲过去,留下一阵触电般的酥麻,还有可耻的愉悦。 她的手想去抓他,却只攥紧了裙摆,石榴裙摆上多出几条褶皱。 他极为长的食指在紧仄的阴影中摸索翻搅着,眼神却紧紧盯着她的脸。 冷冷清辉自窗棂透过来,如水般的月光漫过她的眉弯,她紧蹙着眉,贝齿咬着唇瓣,鬓边一缕光痕随风轻轻摇曳,雪白的面色透出一点酡红。 看着她因他而失神的模样,他心脏疾跳,情难自抑地吻上了上去。 她坐在桌上,他处在她分开的双膝之间,另一只空闲的手贴在了她的后腰上,掌心隔着薄薄的衣衫贴上来,熨帖出几分热意。 桌子的高度恰好让二人平视,他的舌尖在她的唇缝上舔舐,时而掠过她的唇缝,时而探进一点,时而钻进去,和她交缠着,和手上的动作近乎同步,就像是有一条傀儡线连着手指似得。 云笙受不住了,用手推搡他的肩膀。 可是他反而变本加厉,俯身深吻她,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他一面吻,一面转动腕骨,抵着她的额间,在她喘气的瞬间,贴着她的面容低声呢喃道:“师姐的心跳得好快。” 云笙不住地摇头,腕间鸳鸯镯上的铃铛却发出脆响。 银色的铃铛叮铃铃地晃,掩盖住其下的某些细碎的声响。 “身上也很热。” 细密的吻便顺着她的脖颈一路下去,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沈竹漪动了动手指,勾唇道:“师姐其实很喜欢被这样对待吧?” 云笙捂着嘴仰起脖颈,双肩簌簌颤抖,石榴裙如花般曳地盛开。 他静静抱着她,盯着她腕间响个不停的鸳鸯镯。 他摩挲着指腹的热意,一下又一下吻着她的颈侧。 云笙好不容易缓过劲,只觉薄汗浸透衣衫,一身黏腻。 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刺激到他,二人这般僵持着。 不知过去多久,也没等到他得以平复。 云笙看着直挺挺地指着她的长剑,深吸一口气:“你先起来。” 沈竹漪额间覆了一层薄汗,他的手撑在桌上,起身之时下意识向前顶了一下。 二人的身子便重重挨蹭到一起。 她头皮发麻,差点没从桌上摔下去。 他的身子好热,哪怕隔着层层衣料,哪怕只是一触即离,她仍能感受到那种炙热的温度。 以及蛰伏的在阴暗的角落之中,蓬勃生长,令人心惊胆战的份量。 …… 鸡鸣声响起时,云笙才从床榻上起身。 村里的人也醒得早,似乎正准备张罗着什么,放着鞭炮,吹着锣鼓,格外热闹。 云笙好奇地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是在为婚事做准备。 原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本是早早要举行婚事,却因青面尸的事情耽搁了,如今青面尸之事得到解决,二人便当即准备把婚事办了。 二人的双亲俱已不在,婚事便也无三书六礼那般多繁杂的琐事,只是在村长的见证之下,拜了天地即可。 少女穿着自己绣着的婚服,执着自己心爱之人的手,向天地跪拜。 那件婚服绣得匆忙,细看亦有线头,云笙不由问:“为何不借一件?我可以找找……” 沈竹漪给她买过许多衣裳,不过都放在了孽镜台那里。 村里的老人回答道:“婚服就是要成婚的人亲手绣,感受到至诚之心,月老才会庇佑这对新人,保佑他们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云笙点点头:“倒是我刻板了。” 村民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喜之情,云笙也讨要了一杯喜酒喝。 过了片刻,沈竹漪从屋里缓缓走出。 他活动着腕骨,修长的五指握上剑柄。 云笙瞥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他食指的凸起的一块指节上,眼前浮现的却是透明的水流在这如竹节般分明的指节上蜿蜒流淌的画面。 她的呼吸乱了片刻,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沈竹漪没有忽略她的视线,他走近了,将她鬓边的发挽至耳后。 食指不经意间摩挲过她耳廓的肌肤,一触即离。 云笙的呼吸凝滞了片刻。 沈竹漪远远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新人,良久道:“师姐曾与我说过,结发为夫妻,是二人之间最为亲密的关系。” 云笙点头:“是的。” 沈竹漪侧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我想与师姐更亲近一些。” 云笙一顿,转而看向他乌黑的眼瞳。 他柔声道:“我想与师姐成亲,行夫妻之事。” “我想与师姐欢好。” 云笙一个没站稳,被他扶住了后腰。 他的手臂像是铁箍一般揽着她的腰身,眸色在阳光的映照下剔透黝黑。 他的声音也不辨喜怒:“师姐不愿么?” 在那一瞬,他平静的目光在日光下浸出几分寒意。 他无甚表情时,那过分精致的五官便会显得格外冷峭。 再细看过去,又被他疏密的长睫遮掩,好似只是错觉。 云笙道:“不是不愿。” 沈竹漪靠过去,拈了她一缕长发,放在手中把玩。 云笙很认真地和他解释道:“战事在即,祟神临世,结果如何尚不可知。若此时成婚……” 没等她说完,话音便止住了。 沈竹漪下颌抵在她肩上,鼻尖挨蹭着她的颈侧,温柔地蹭着她的肌肤。 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便这般没个正形。 云笙推了他一把,他却似柔若无骨似的,紧缠着她不放。 他靠着她的肩,声音也低了几分,尾音往下压:“四聘五金,府邸金银,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送予你,可好?”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云笙看过去,看见他低垂着眼帘,不知是否因为昨夜无眠,秀敛的眼尾透着绯红,竟有几分可怜之态。 他搂着她,凑到她耳畔,很轻很轻地含吮着她耳垂上缀着的珍珠。 他温热的气息也铺洒在她的耳畔。 他又问了一遍可好,声音在她耳畔间震颤,这次的尾音轻轻上扬,像是一把钩子,像是在撒娇。 那颗珍珠在他红润的唇内来回吞吐。 云笙有些复杂地看向他,她没忍住问道:“成婚以后,若我有何不测……” “嘶——” 她的话没能说完,耳垂上传来尖锐的刺痛。 沈竹漪用力咬在了她的耳垂上。 他面无表情道:“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不测。” 他望着那对被众人簇拥着的新人,缓声道:“师姐,你总是想着抛下我。” 说到此处,他盯着手腕上的鸳鸯镯,话音间透出几分阴鸷:“难不成你死了,我会苟活于这世间么?” 云笙彻底怔住了,她转眼看向他。 他与她对视,不躲不避:“比起生与死,我更在意的,是名正言顺地在你身侧。否则,我死不瞑目。” 云笙闭了闭眼,半晌过后,她轻声:“好。” “待到回了王庭,击退商羽关的魔兵,我们便成亲。”- 过了几日,到了昆仑的地界。 云笙便暂时借住在了昆仑宗。 此时赵缨遥和赵昊宕父女都不在宗内,赵家本就是武将之家,赵缨遥被帝姬封为南府军的护军,赵昊宕更是被封为宣德将军,父女二人领兵出征,早已在商羽关和魔兵交战。 接待云笙的是赵家夫人。 她正愁无人说话,拉着云笙讲了许久。 短短几日,赵夫人便有了许多白发,她面容惆怅地与云笙说,就连赵缨遥那手无寸铁之力的兄长,也为了抵御魔兵,加入了战争之中。 她还说,她的几位兄长,都是在十几年前的战争中身亡的。 云笙安慰着她,入了夜,也久久不能入眠。 夜晚她惊醒的频率越来越多,这一次,她睁开眼,发现身旁并未有人。 自从二人表明心意之后,沈竹漪更黏人,近乎时时刻刻要在她身边。 云笙揉了揉惺忪睡眼。 转头看去,透过茜纱糊的窗棂,看见隔壁厢房中洇出的点点暖光。 角落中的香炉青烟袅袅,室外游廊梁顶的十二联珠灯光影婆娑。 云笙披了件外衣,走向厢房,看见了沈竹漪靠坐在几案边,桌上一点昏暗的烛火。 烛光将他的颀长的身影括在地面,清隽瘦削。 云笙走近了,才看清几案上铺就的大红色云锦缎面,这般纯正的红色衬得他唇红齿白,容颜绝盛,他手持针线,正用着孔雀羽线绣着繁复的纹样。 云笙随手取下壁边悬挂着青铜三盏式灯,缓步走近。 她轻声道:“这几夜,你一直偷偷起来,就是在折腾这个?” 沈竹漪抬眸,他轻轻弯了眼:“我可有打扰到你?” 云笙摇摇头:“没有,只是光线这般暗,很伤眼睛,你不必绣了,买一件便是。” “不可。”他轻启朱唇,手中穿针引线,长睫低垂,“婚服要亲手绣,神明感受到诚意,才可庇佑新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云笙一怔,想起这是几日前,村落举行婚事时,她随口问新娘子穿自己的绣的婚服,村里的老人和她说的。 他竟记了下来么? 她以为,他一向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沈竹漪极其认真道:“我想与师姐长长久久,一针一线,都不能借他人之手。” 第98章 第98章 云笙一怔,便见他又道:“况且,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身段,我亲手做出来的婚服,与你才最合身。” 听到这话,云笙蓦地红了脸,她刚想说些什么,一低头就看见银针锋利的尾端,扎破了沈竹漪的指腹。 豆大的血冒出来,殷红的一滴一滴,滴落在桌面上。 沈竹漪习以为常地垂下眼。 他并不擅针线,所以这是常有的事。 他刚拾起桌上的锦帕,这锦帕上红梅点点,沾染许多干涸的血迹。 下一刻,云笙更快地捉住了他的手。 她心疼地将他的食指含入口中,用舌尖卷去他指腹的血珠。 沈竹漪微微一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湿润的舌尖舔舐过指腹细微的针口时,那种过电一般的酥麻。 他的指骨有些发颤,缓了片刻,才伸出另一手将她鬓边的发撩至耳后。 他的指腹被她温热的唇舌包裹,感受着她温柔的触碰,他低垂的长睫也跟着簌簌发抖。 他咬住舌尖,强压下喉间的轻吟。 好温暖。 她的触碰,她的身体,每一处都是这般温暖、柔软。 □*□ 不过掌控主动权的却是他。 □*□ □*□ 看着她因他而欢愉,因他而失控。 想到这里,沈竹漪忍不住学着那晚的样子,将食指更深地探入,抵在她的舌上。 而后,轻轻地搅动起来。 小心翼翼地触碰她柔软的口腔内壁。 云笙有些疑惑地睁开眼。 她的唇瓣也因为他手指的动作翕张开,搅动的水声自微微张开的唇缝中透出来。 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像极了在村落中那一夜,鸳鸯镯铃声之下掩盖的声音。 这显然令云笙回想到了什么,她蓦地盯着他的手指,发现就是这根食指。 就连唇瓣吞进去的指节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云笙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咬了他的食指一口。 她没有留情,在他的指节上留了一道深红的牙印。 有些轻微的刺痛,却令沈竹漪的呼吸更乱了。 他眉眼弯弯地盯着那一圈牙印,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很喜欢,甚至希望她能再用力一点,在他的皮肉深处也留下烙印,在他身上其他地方,留下更多这样的痕迹。 只要是她赐予的,他都能够承受。 他的呼吸越发紊乱,就连他的衣摆之下都有了明显的轮廓。 好在大红的绫罗绸缎遮掩住阴影之下蠢蠢欲动的东西,那些蓬勃生长,不可见人的阴暗,只有他一人知晓。 他蹙起眉,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面色阴沉地盯着起来的东西。 似乎因为她的亲近,这东西失控的次数越发多了,又阻碍了他与她的亲热。 他想将她抱在怀中,若是这样,这东西便会得逞,它便会不知廉耻地挨蹭她,还会顶撞她,吓到她。 她好不容易才愿意与他亲近,若是因为这东西功亏一篑—— 沈竹漪的手攥紧了红色的绸缎。 在云笙要拉他上床时,他迅速地起来,转过身。 他的声音仍旧柔和平静:“我去沐浴后再来,明日还要赶路,师姐早些休憩。” 云笙望着他的背影,暗叹他喜洁的毛病越来越重了。 近日以来,他沐浴的频率越发高。清晨是,傍晚是,有时候起夜也是。 并且他从不用温水,只用冷水,她曾和她说过多次,以冷水洗浴易气血凝滞,阻碍于筋骨之处,更有人因此得附骨疽的。他却含糊其辞地说什么温水不管用。 今夜有些许晚,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待到下次,他若还要这样胡来,她便替他将水温好- 在昆仑的休整一晚,云笙不敢耽搁,匆匆赶到王庭。 帝姬亲自接见了她,二人并未过多寒暄。 云笙将她途中制作的符箓分发给了众人。 这符箓中携着她的灵力,克制浊气极其有效。 讲这些符箓用于弓弩刀剑之上,能够对不死不灭的魔兵造成重创。 广阳宫历经了一次大换血,剑阁亦是,这其中一大部分的人都追随秦慕寒而去,剩余的帝姬亦不敢重用。 三大宗大部分的弟子都选择加入这场战役,只有一点让云笙有些震惊:尹钰山因浊气入体,已然走火入魔,他闯进王庭大牢中杀了尹禾渊和穆柔锦。 只是这些都和云笙没有关系了。 王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商羽关地处要塞,两侧山势险峻,可利用此处的云梯来对付魔兵。 姬暄道:“魔域的人不足为惧,棘手的是,他们以浊气训练的这批魔兵,这批魔兵都配有坐骑猊兽,猊兽滋生于浊气中,变得残暴嗜血,极其难以对付,他们若夺下商羽关,铁骑便挥师南下踏平中原,商羽关,我们必须守下来。” 云笙道:“我有一法,只是需要帝姬召集王庭内的符师与我一同去。” 姬暄点点头。 她的指尖从图上的商羽关,缓缓移动到阴阳渡旁的混沌之地。 “我总觉得,魔域来袭,并不是最致命的。”她蹙眉缓声道:“我们用卜卦之术,在混沌之地找到了一处阵法。祟神已然临世,却并未有肉身,只是以浊气的形态游走在世间,与此同时,在东西南北的方位,都开始出现了浊流阵法。” “浊流阵法?” “没错,这浊流自地下而起,直冲天际,临近浊流的一切生物,都被吞噬殆尽。并且这四道浊流阵法,似乎受着某种指印,朝着郢都移动,它们不仅吞噬生灵,也影响天象。近日以来,月蚀和日蚀之日越发频繁。” “云笙。我翻阅王庭的史书,得知这四道浊流构成的阵法,名为四绝阵。上头记载了历代面临祟神的天象,待到四绝阵合为一体,便会浊气漫天,日月不见,它便要以天地为阵,以五湖四海为熔炉,将万物生灵蚕食,将一切炼化,化作混沌。届时,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云笙一怔,她攥紧了袖摆。眼前却不由浮现出往生镜里的画面。 万物凋零,阴云蔽日,血雨漫天,哀鸿遍野。 云笙缓声道:“最后,是如何化解这场灾祸的?” 姬暄面色复杂地望着她:“云梦的王女,以身饲阵,身死道消。” 姬暄继而道:“在我幼时,王庭与魔域交战,我的父皇母后皆死在那场战役之中,我被浊气伤了肺腑,岌岌可危时,是一个女人割血喂我,救了我一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云梦的王女,名为云何月。也就是你的母亲。” “再后来,我长大一些,翻阅王庭的史书,看见历代的云梦王女,都受命于天下危难之际,为万民而死。” “他们说这是她们的使命,可我始终认为,这不公平。” “天下应当是万民的天下,为何要将拯救天*下的重任,放在一族乃是一人的肩上?” 云笙和姬暄对望。 姬暄道:“云笙,我循规蹈矩多年,原本也认为,或许要遵循先人的经历,可今日沈竹漪找到我,他对我说,史书亦可改写,我身为君主,便要有这种扭转乾坤的魄力。” 虽然这话,是他提着剑指着她脑袋说的,但也不妨碍她觉得—— “他说的很对。” “他甚至与我打赌,你猜他与我赌了什么?” 云笙久久凝视她。 半晌,二人齐声道:“赌我们不会死。”- 商羽关。 战鼓擂擂,烽火连天。 举目望去尸横遍野,皆是王庭的士兵。 玉勒金鞍之上,着银甲红缨的女将调转马头。 赵缨遥沉声道:“先撤,将他们引入埋伏圈。” 话音落下,她挽缰疾驰,身后的魔兵却穷追不舍。 身侧的将领咬牙道:“护军,这些魔物竟还可死而复生,以火以水攻皆不可伤其分毫,反观我们损失惨重,王庭的援军也不知何时能来,这商羽关怕是——” 赵缨遥冷冷瞥向他:“帝姬临危受命于我,我势必与商羽关共存亡,我不退,谁敢退半步,杀无赦。” 两侧的山脊处,伏击在此的射声营挽弓搭箭。 箭雨漫天而落,却没伤及这些魔兵分毫。 处在城墙上的还有三宗派来的精英弟子,其中就包括薛一尘。 自从尹禾渊入了牢狱之后,他便成了蓬莱的主心骨,带领着蓬莱的弟子加入伐魔之战。 薛一尘吩咐蓬莱的弟子摆下剑阵,他便持剑一跃而下。 猊兽怒吼着,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薛一尘和赵缨遥同时望向领头的魔将。 这领头的魔将身形如九尺铁塔,虬髯浓密,站起来如遮天蔽日的小山一般。 他用肉身为身后的魔兵开辟道路,徒手撕裂身前的王庭军马,残肢断臂顺着鲜血自他铁甲上滚落。 若要破阵,必须得解决掉他。 赵缨遥抽出长刀,薛一尘亦持剑飞身而上,二人一左一右与这魔兵缠斗在一起。 “叮”得一声,长刀触及魔将身体,却似碰撞到了铜墙铁壁。 赵缨遥闪身避过他砸下的一记重拳,原先所处的地面被砸出一道深坑。 薛一尘趁机持剑攻向他面门,被他一拳击退。 二人与他周旋了几十个回合,薛一尘抓住破绽,手中的剑刺入魔将眼中,只听魔将怒吼一声—— 他手持着腰侧的浊气缠绕的双流星锤,赵缨遥飞身躲避,可她□□的照夜玉狮马,却被砸成一滩血泥。 赵缨遥翻身下马,很快落入下风。 流星锤旋成罡风,薛一尘迎面而上,横剑格挡,剑锋在触及流星锤之时震颤不止,下一瞬,竟寸寸断裂。 薛一尘亦被掀起的疾风掀翻在地。 不远处的魔兵之中,八只猊兽拖着的銮舆之上,魔域右使单月恒正靠坐在软榻上看戏。 他冷笑道:“昆仑赵氏还有蓬莱宗的第一剑,也不过如此,对付他们,祟神大人造出的魔将就可,甚至用不着我出手。” 说着,他不屑地瞥向轿辇旁站着的人:“尹钰山,据说那薛一尘,可是你的师兄,见他这般狼狈,你可好受?” 尹钰山抬起眼,他眉间萦绕着浊气,眼下乌青浓重:“我已投靠祟神,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单月恒狂笑不止,撑着头继续看戏。 魔将手中的流星锤如岩石般砸下。 赵缨遥咬了咬牙,转眼看过去,视线被血色遮掩,身后南府军的残肢断骸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们被猊兽活生生地撕裂,肠子涌出来流了一地,人还在持刀负隅顽抗。 赵缨遥攥着长刀再度站起来,流星锤砸在长刀上,剧烈的反震让她的手不断地颤抖,她的双脚近乎陷入土地之中。 可她知道,她再也不能退后。 她身后是商羽关。 商羽关之后,是满城的妇孺弱小,是在家等待她凯旋而归的母亲,是她自小长大山清水秀的昆仑宗。 她被那魔将一拳打在了腹部,吐出一大口血。 眼见流星锤要砸向她的头颅,远处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援军,援军来了!” 此时的赵缨遥已然双耳嗡鸣,眼冒金星。 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撑着一口气,望向天际。 残阳如血,铅云低垂,遍地折戟残甲,忽的在天际交界处扬起一枚纛旗。 纛旗在疾风中猎猎作响。 轿辇上的单月恒紧盯着远处,忽的站起身:“那是什么?” 尹钰山跟着看过去,睁大了眼—— 有眼尖的魔族道:“是……是个女人!” 只见一匹脚踏风符的骏马撕裂魔兵的包围圈,昂头嘶鸣,雪白的亮色游曳在漆黑的兵甲之间,恍若天光透亮那般—— 漫天的符箓如暴雪般蜂拥而至,将那魔将看得眼花缭乱,落下的流星锤也砸了个空。 薛一尘撑着断剑,单膝跪在地上,那匹骏马与他擦身而过,惊鸿一瞥的瞬间,马背上少女的侧脸却深深映在了他的眼瞳之中。 她墨发被一支金簪挽于脑后,簪头的璎珞随风耳而动,白皙的耳垂上碧绿的翡翠耳坠闪过一道华光,隐入鬓角的碎发中,这般纤瘦的身姿,却似一阵蓬勃的风,撕裂冗长的阴霾。 薛一尘恍惚了片刻。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般的光景。 那个泡在药罐子的小姑娘,那个在蓬莱宗默默无闻的师妹。 他恍惚回忆起,曾何几时,他要赠她一支步摇,那时的她拒绝了,理由是戴步摇,打斗起来多有不便。 那时的他竟大言不惭地说,往后我都会护着你,有我在,师妹不必出手。 可那小姑娘只是笑了笑:师兄,这个世上,可没有谁能一直护着谁。 骏马转瞬便到了赵缨遥身旁,马上的少女朝她伸出手。 赵缨遥怔愣一瞬,很快便坚定地抓住了那只白皙的手。 云笙将她拉上马背,转身时袖中飞出数道风符,脚下骏马如同生风踏云一般。 “缨遥,不怕。”她这般道。 被押入王庭牢狱受尽酷刑时都未曾动摇过,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赵缨遥却蓦地红了眼眶。 她一向是家中的顶梁柱,是昆仑宗的少宗主,是镇邪司的督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不怕”这二字。 第99章 第99章 云笙广袖中的符箓金光大作,其中包含她灵气的符箓,破除魔将防身的浊气,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魔将发出一声怒吼,无暇再顾及旁人,大步追着云笙而去。 跟随着云笙而来的符师们很快便到了山谷的两侧,他们双手掐诀,很快的,在地面显现出一道道纂文。 单月恒很快便看出不对劲,他在她手上吃过亏,很快就明白她要做什么:“该死,云梦王女的灵力对浊气是致命的,这女人在引诱它,必须得去阻止她,来人,取我那把九转蚀月弓来!” 这把弓的是以蛟龙骨于荧惑守心之日凝练而成,浊气最盛,挽弓搭箭之时可遮天蔽月。 他从轿辇上站起身,指节扣住弓弦,凝着浊气的箭镞对准骑行的马驹。 离弦之箭若奔雷般射出之时,却被一道锋芒更盛的剑气迎面而破。 单月恒扭头望过去。 残阳血色之中,一少年踏剑而行,白衣胜雪,皎若昆山玉,高束的马尾于罡风中翻飞,蹀躞上缀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轿辇旁的尹钰山咬牙道:“沈竹漪……” 这道充满怨气的声音使得沈竹漪偏了偏头,他长睫懒散垂下,随意地瞥了一眼处在魔兵之中的尹钰山,似乎回忆了一下,才缓缓道:“是你啊。” 而后,他轻轻嗤笑一声:“多日不见,你越发地平庸了。” 尹钰山面色苍白。 明明今非昔比,投靠魔域之后,他改修浊气,早已变得更加强大,如今就连薛一尘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触及那脚踏宝剑簪缨环佩的少年的眼神时,不屑、讥诮,仿佛一眼便将他打回原形,深深刺痛了尹钰山。 他咬了咬牙,抽出剑便朝他飞攻而去。 尹钰山丝毫不掩眼中煞气:“都是你,我要杀了你,都是你抢走了云笙,都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杀了你!” 在听到云笙“二字”后,沈竹漪眼中的戏谑微微一凝,杀意顺着他潋滟的眼尾消散。 很快,只见寒光一闪,凌厉的剑芒绞杀而去,不足一刻钟,尹钰山便滚落下去。 他的声带被剑气割断,早已发不出声音。 那剑芒乖顺地回到沈竹漪手中,他不复方才骄矜桀骜的模样,面无表情道:“这两字是你能唤的?” 单月恒手持九转蚀月弓,趁机射出三箭。 三道残影自不同方位袭来,沈竹漪反手持剑,只见剑刃削断箭矢的尾羽,那箭矢却幽光不散,沈竹漪飞身凌空躲避幽光,三道幽光汇聚,化作一道气息更强的箭矢,与沈竹漪的面门擦之而过。 箭镞的冷光照拂在他清隽的面容之上,映照着他冷冽的双眼。 下一瞬,剑光追随他而去,他旋身踏过举着长盾的魔兵,朝着轿辇上的单月恒而去。 单月恒彻底慌了:“拦住他,拦住他,你们都是死人吗!” 冰霜顺着剑身游走,在剑尖凝成一道寒光。 清悦的玉磬声之中,沈竹漪在魔兵之中恍若如履平地,那抹剑光回到他手心。 沈竹漪碾过尹钰山的脊背,直冲轿辇上的单月恒而去。 单月恒自知躲不了,用精血催动九转蚀月弓。 精血入弓,凝成成千上万枚箭矢,横贯在单月恒面前。 可下一瞬,纵横剑气将箭阵分割得四分五裂,那少年的身影如游龙般自阵外而来,足尖点在轿辇的信幡上,居高临下看过来。 余下的箭矢穿透他的肩腹,可是沈竹漪却似轻轻地笑了。 因为他手中的剑,已然贯穿单月恒的眉心。 单月恒瞪大了眼,尚残存着一口气:“你……你个疯子。” 沈竹漪漫不经心地擦去唇角的血迹,转动剑柄,眉眼弯弯道:“以你之命,贺我新婚,如何?” 话音落下,长剑抽出,鲜血如珠玉般溅落成一道弧线。 忽的,他脚踝处一重。 尹钰山倒在轿辇旁,捂着脖颈,鲜血自他的指缝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沈竹漪瞥了他一眼,将钉在他手腕中的箭矢拔出,回眸露出一抹明媚灿烂的笑:“你尚不知,把这群在商羽关惹事的杂碎解决之后,云笙与我便要成婚,婚书嫁衣和聘礼,都已备好了,万事俱备……” 鲜血溅在他的白衣上,仿佛泼就一袭殷红的婚服,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话音落下,他持剑看向余下的魔兵,淡淡笑道:“只等着你们去死。” 与此同时,被引入纂文阵法的魔将意识到不妙之时,已经为时已晚。 他刚回头,便听云笙道:“下栈道!” 山崖两侧的栈道被刀剑砍断,那魔将没了退路,两侧的山峰似剑一般耸立。 他怒吼着朝着云笙追过去,两侧的符师们掐诀念咒。 眨眼之间,阵法便已成,云笙咬破指尖,指尖血汇入阵法之时,一道道纂文自地面浮空而起,上百名符师跟着念咒。 轰然之间,这些纂文汇成一枚金色的钉子,将那魔将贯穿在两侧的山峰之中。 云笙双手掐诀,念出最后一道符咒之时,一道火凤凰自她面前的符箓中穿梭而出,径直贯穿了魔将的身体。 两侧的山脊也跟着轰然倒下,万壑惊雷,石砾如海浪般奔涌而下。 魔将想要逃走,却被困在阵法之中。 他只能看着那些随他一起冲锋的魔兵,被掩埋在山石之中,滚落进沟壑里。 云笙骑着马匹穿行在千仞绝壁之中,眼见要到深壑之处,她袖中风符汇成一道风桥,骏马飞驰,身后的倾塌的山石恍若洪水猛兽。 “轰”地一声—— 天塌地陷之间,灰尘漫天,遮掩住在场的视线。 众人屏息凝神,直至一声清冽的马蹄声响起。 少女挽着缰绳,马匹越过沟壑,飞驰而过,稳稳落在地面。 随行的符师高声道:“将士们,这里有我们新研制的符箓,专门用以对付这些魔兵,切记,一定要割下他们的头颅!” 众人愣了片刻,而后响起一阵欢呼声。 “杀回去,杀回去!”- 商羽关大捷,这是王庭与魔域交战以来,第一次大获全胜,剿灭近万名魔兵,这使得王庭有更多的兵马支援至其他关隘。 商羽关地处要塞,更特殊的是,此地临近金岚,附近是金岚沈氏的地盘。 为了犒劳将士们,金岚沈氏家主特意在沈家备下宴席,更是费了许多金银,安抚死者的家属,为伤者疗伤。 帝姬听闻消息,也将赶至沈家。 这是云笙第一次到沈家。 沈家家主沈嵘笑盈盈地恭迎着他们,他一面擦汗,一面吩咐着下人。 看向沈竹漪的眼神,难掩惧色。 起初他只把这小子当做争宠的工具,让他假冒沈家失踪已久的孙子去哄骗老太爷,借此争夺家业。 不仅如此,他还让沈竹漪做了许多腌臜事。 到后来,这小子越来越脱离掌控之时,他不是没有动过杀心。 可渐渐的,他发现,沈家近乎被这小子掌控了一半。 只是尚未动手,他的真实身份爆出来,又掌握他那般多的秘密,他与他近乎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本以为会被他拖累至死,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获得了帝姬的赏识,弄死了秦慕寒不说,如今又为王庭立了大功臣。 如今的沈嵘再也不敢得罪他,只想着他莫要记恨之前的仇。 云笙尚未从商羽关一役的疲累中消耗过来,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她却没什么胃口。 沈嵘在酒宴中站起身,举起酒杯道:“沈某以此酒,敬各位英雄。” 他与一众人碰了杯,到了沈竹漪面前,刚咧嘴笑道:“贤侄——” 话到一半,沈竹漪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似是怕吵醒怀中的人,这个动作极其轻柔,却蔓延出无声的压迫感,令整个宴席之间鸦雀无声。 沈嵘看去,才发现在披风之下,藏着一张酣睡的白皙侧脸。 云笙已然靠着他睡着了。 沈竹漪将她一把抱起,离席而去- 魔域。 在魔神殿中,魔域的众位长老跪拜在一处神像前。 那座神像的表面像是有血脉纹路,如同活了一般。 其中一位魔域长老道:“单月恒死在了商羽关。” “哼,没用的东西!白白辜负了祟神大人赐予他的神力!” “单月恒是魔域最负盛名的将领,连他都死于王庭之手,莫不是你有什么高见?” 在众人争执之间,那神像猛地睁开了眼。 “住嘴。” 这声音如雷贯耳,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神像睁着灰白的眼睛,缓缓看向了角落中的一人。 那人正是秦慕寒。 “秦慕寒,我需要一具肉身。” 秦慕寒垂首道:“我定会为大人找到一具合适的身躯。” “不必找了。” 话音落下,一团黑气自神像中迅速涌过去。 而后,那团黑气便自秦慕寒的眼鼻口中溢进去。 秦慕寒猛地倒在了地上,他蜷缩着身子,眼白翻出来,痛苦地哀嚎着。 他抓挠着自己的脸,抓出数道血痕,又跪在地上,疯狂地呕吐出鲜血,像是要将脏器和肠子都呕出来。 殿内的其他人都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场景。 片刻后,秦慕寒自血泊中缓缓站了起来。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很清晰的“咔嚓”声。 再度睁开眼时,那双眼已然变成了一片灰白色- 云笙睡得很沉。 她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在金岚沈氏的府邸,只是在这府邸之下,暗藏着一座地牢。 地牢之中关着十几年岁的少年。 他们在地牢之中厮杀、争斗,最后活下来的,才能有沈氏少爷这个身份。 云笙在角落中看见了沈竹漪。 那时的他很清秀,精致得和个姑娘一样,眼睫很长,肤色皎白。 另一个少年看他羸弱,便和他组成同盟,二人联手杀光了其他人。 那人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看向角落中的沈竹漪,嘴上安慰着他,说没事了,反手握着匕首慢慢走近他。 在他亮出匕首刺向沈竹漪时,沈竹漪反手夺了过来。 一刀,一刀,直至那人彻底断了气。 血水从沈竹漪纤长的眼睫滴落,泛在他乌黑的瞳仁内散着绮丽的光。 后来,他成了金岚沈氏的少爷,华服加身,金玉在外。 他和沈嵘交易,替他做尽一切腌臜之事,换来银钱。 九大世家都设有锁妖塔,为了镇压妖邪,需要派宗内的弟子前去。 世家弟子享有盛誉,家族给予的庇护,也理应付出代价,护佑一方安宁。 这也是王庭交于世家的责任。 金岚沈氏占据颇多灵脉,所要负责镇压的妖邪也更多,每去一次,便是九死一生。 沈嵘心疼自己的两个儿子,便让沈竹漪替他们去。 云笙看见,他一人走向镇妖塔的阴霾之中,嗜血的妖怪从四面八方将他淹没。 那时的他剑法尚不如这般精湛,他的血肉被妖物撕咬,锋利的爪子活生生挖下了好几块肉。 他疼得额间全是汗,汗水浸透身上的伤,痛得浑身发抖,他要在这里,待上整整一夜,直至天明。 天明之后,镇妖塔打开,他浑身是血地出来。 沈嵘便会从库房中,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递交给他。 他染着血的手接过那枚夜明珠,血渍沾染上去,光影斑驳模糊。 这斑驳的光影如密布的阴云,笼罩着云笙,让她近乎喘不过气来。 她猛的惊醒,掀开被褥,惊出一身冷汗。 云笙深吸几口气,很快便跑至厢房,沈竹漪正给那件嫁衣绣上明珠。 云笙低头看见桌面上那一箩筐的珠宝,眼前再度浮现那只满是血的手接过夜明珠的画面。 这一刻,这些绫罗满目的珠宝,仿佛都浸泡在了血色之中,令她头晕目眩。 沈竹漪拂过镶蚀玛瑙的天珠,缓缓问她:“这枚的大小并不合适装点衣衫,色泽也不衬,放入聘礼的箱底中如何?” 她走过去,颤抖地握住他的手,说话时却不自觉哽咽:“我不要了。” 听出她话语间的异常,沈竹漪放置下珠子,将她抱起来,放在桌上,仰视着她:“发生了何事?可是何人说了什么?” 他语气缓慢温柔,眼底却随烛火明灭。 云笙摇摇头,径直抱住了他:“沈竹漪,我不喜欢锦华服,也不喜欢珠宝。” “在我眼里,明月珰,金缕衣,都比不上你。” “我会画很多符纸,可以养你很久,你要做的只有平平安安,岁岁无虞,和我长相守。” 许是夜风惊扰,烛火狠狠晃动了一瞬。 二人交叠的手腕间,鸳鸯镯上的铃铛一颗一颗点亮,清悦的铃声晃动起来。 半晌过后,沈竹漪用指尖一点点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她来时匆忙,趿着鞋履,雪白的脚后跟露在外头。 沈竹漪将她的足放在他的膝上,手掌心拖着她的足底,慢条斯理地替她穿好鞋袜。 做好这一切后,他斜斜依靠在椅背上,定定注视着她,忽的笑了,懒洋洋道:“你可以不喜欢,也可以不要,这并不妨碍我想给你。” 他想看见她着霓裳,想见她饮玉露,这些还远远不够,这些俗气的金银玉璧的确是不足以配她,她便值得这世间最好的。 云笙一噎,便见他点了点腿,弯着眼道:“又梦见我死了?死状有多凄惨,缺胳膊少腿,还是头也没了?” 他饶有兴致道:“坐上来,和我仔细说说。” 云笙顺势从桌上滑溜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道:“你能不能别乱话,都说了不吉利不吉利!” “我梦见沈嵘那个老狐狸,让你一人去镇妖塔,我听说其他人都是几人结伴,沈家镇妖塔这么大,他只让你一人去!气坏我了。” 说着,她又看向他:“你为何从来没有与我说过?我会梦见你以前的经历,是不是因为鸳鸯镯的缘故?” 沈竹漪一怔,长睫垂落,半晌道:“是。” “心意相通,佩戴鸳鸯镯的二人之间,便再无任何秘密。意味着任何不堪的过去,都会展露在对方面前。” 说完,他直勾勾盯着她的眼:“你看到这样的我,可会心生厌恶?” 云笙摇摇头,捧起他的脸,认真地凝视着他:“你要不要这么傻,我没有被吓到,也不会因此心生龃龉,我是心疼你。” 似乎是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不是因为怜悯,是因为我喜欢你,才会心疼你。” 沈竹漪的眼睫轻颤。 他下意识用侧脸去蹭她的掌心,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又很乖顺依恋,浓密漆黑的长睫如罗扇那般扑闪着,偶尔抬眸瞥来她的那一眼,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昳丽的容颜又透出惊心动魄的妩媚。 “师姐心疼我,那便多疼疼我,好么?” 云笙被美色迷得七荤八素,点了点头。 于是沈竹漪垂眸吻着她的掌心,湿漉漉的气息又顺着她的腕线一路吻过去。 他亲了亲她腕间的疤痕,温热的唇舌顺着蜿蜒的疤痕勾勒。 在他的舌尖描绘过时,云笙的身子跟着剧烈一颤。 被他舔舐过的地方隐隐发烫,就像是已经愈合的疤痕,又开始长出新的皮肉。 他的吻落在了云笙的颈侧,一下一下含吮着她颈侧薄薄的皮肉。 云笙的寝衣的领子松了一些,锁骨若隐若现。 云笙忍不住动了一下,寝衣便顺着她的肩颈滑落,堆叠在她的臂弯处。 入目是牛乳一般的白,白得快要溢出来。 她纤长的脖颈是白的,圆润的肩头是白的,匀称的小臂也是白的。 白得惹眼,就连晦暗的室内都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绘着牡丹的杏色心衣,重绉的花蕊缀着细小的珍珠。 心衣的布料很薄,呈现一种漂亮的杏色。 这牡丹的位置恰好处在她身前挺翘圆润的弧度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胸前那朵牡丹竟如活了一般绽放。 第100章 第100章 昏黄的烛光给她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温釉。 见他一直盯着那朵牡丹看,云笙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敛双臂。 她随便找了个话头:“你饿了么?想不想吃糕点?” 沈竹漪沉声说了句:“想。” 然后,他径直吻上了那朵摇曳的牡丹。 他高挺笔直的鼻梁尽数埋进杏色的布料之中,在他的唇触及布料上绣着的牡丹时,那朵金线勾勒的苏绣牡丹花竟跟着陷进去了一点,随着他离开,又恢复了原状。就像是这块布料之中包裹着绵软弹性的糕点一般。 他的舌尖浸湿了布料,布料的色泽便洇湿了一小块,透出里头包裹着的糕点的颜色。 他隔着布料,吞吃着、吮吸着那白玉般绵软的糕点,看着它们因为他的触碰而簌簌发颤。 直至云笙忽的用力抱住了他,她的五指都深深插入他的发缝之中。 他鼻尖盈满了香气。 云笙的下巴搁在他的发旋处,闻着他发间清冽的香气。 她颤声道:“我饿了。” 于是埋首的沈竹漪抬起头:“想吃什么?” 云笙道:“白玉方糕。” 沈竹漪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 云笙立刻改口:“桂花糕!桂花糕!” 沈竹漪起了身,将外衣披在她身上:“等着。” 待到沈竹漪在厨房内做好桂花糕时,云笙早就披着他的外衫睡着了。 沈竹漪将桂花糕搁在桌上,抱着她去了寝室,将她的被角掖好。 睡梦的云笙忽的抓住了他。 她唇瓣翕张着,似乎在说什么梦话。 沈竹漪没忍住微微伏低了身子。 她说的是:我定要给你讨回公道- 次日,帝姬到了沈府。 为了接待帝姬,沈嵘更是摆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期间沈嵘忙不迭恭迎帝姬,帝姬的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直至云笙来了,她才难得露出一丝笑颜。 此次宴席,沈嵘的长子沈煜也有露面,他借此机会想要多结交一些王庭的权贵,可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沈竹漪吸引,他心里也多不好受。 他知道这个贱种的底细,知道他是他爹的一把刀。 可是什么时候,沈竹漪一步步爬到他的头上,在外提及金岚沈氏,说起沈家郎,都只想起他沈竹漪。 前些日子,他的真实身份曝光,竟是罪臣之后,王庭四处派人取他性命时。 父亲是害怕的,害怕被他牵扯。 而他更多的是痛快,痛快沈竹漪金玉在外的皮囊被撕开,痛快于世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可谁知,秦慕寒与魔域勾结,帝姬重夺王庭,第一件事竟就是压下风波,重查沈家当年之事,要给他平反。 更别说,此次商羽关之战,他亦是所谓的功臣。 如何令他能咽的下这口气? 沈煜再度被施以冷眼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头脑一热,开口道:“表弟,这些日子外头的风言风语多了,听闻你和王庭的叛军孽镜台关系匪浅,你莫不是还对王庭当年做的事,怀恨于心吧?” “也是,当年你在民间,风餐露宿多年,和乞丐为伍……” 此话一出,满席鸦雀无声。 沈煜佯装说错话的样子:“瞧我喝多了,倒是不慎提起从前的事。” 尚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杯冷透的酒水便顺着他的面门浇下来。 酒水淌进他的衣襟,他也跟着激灵了一下。 他仰起头,满面怒容地看向朝他泼酒的人—— 少女纤白的指尖攥着酒杯,身披一件鹅黄色的斗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垂下眼睫,淡淡道:“瞧我,一失手,就泼了沈公子一身。” “只是。”说到这里,她轻轻弯起眼睫,眼眸好似挂满糖霜的枝丫,“也刚好替沈公子醒醒酒,让你谨言慎行。” 沈煜气急败坏:“你——” 他没了理智,下意识上来想扯云笙。 被云笙灵活躲闪开,摔了个四脚朝天。 云笙将那枚空酒杯放置在桌上,转头道:“恰逢宾客都在,有帝姬在此见证,我也有一事,想要告知各位。” “我与沈家三郎情投意合,我们共同商议好,已然定下婚事。自此以后,沈竹漪便是我的夫君。你们想必也知晓,我来自云梦,我们云梦王族女子出嫁,男子家中需要为他备好一份礼金,沈家家大业大,想必不会亏待了我夫君,我此番来沈府,便是将此事告知于沈家主。” 沈嵘煞白着一张脸,连忙站起身点点头。 沈煜当着这般多的人闯出祸事,如今能用金银消灾,哪怕肉痛,他也得不得已为之。 “自此以后,我们夫妻同心,永结秦晋,任何人诋毁我夫君,便是诋毁我,任何人欺负我夫君,便是欺负我。我是云梦一族留下的唯一血脉,轻贱于我,便是轻贱我身后的云梦一族。” 云梦一族世代为天下而死,是民心之所向,与之为敌的,便是与天下万民为敌。 从云笙承认云梦王女的身份起,便代表她愿意承担这个称号的责任,这个称号所带来的利,她加以用之,所带来的弊,她也愿欣然接受。 如今,她便是要借此虚名,为她的心上人讨回公道。 “沈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以修礼乐御射,特别讲究体格之术,沈公子却弱不禁风,想必是缺少磨炼。我来沈家之时,见过后山的锁妖塔似有动荡,莫不是我夫君不在的这些日子,沈家竟无一人前去镇压?按理来说,锁妖塔应会留下卷宗,沈家主可以将卷宗拿过来,给在座的各位过目一番么?” “这……这。犬子前段时间不在家中,稚子尚且年幼。如何能进镇妖塔?”沈嵘也想不到商羽关的战事会结束得这般早,卷宗想要伪造得天衣无缝,许是需要时间的。 “年幼?”云笙轻轻一笑:“据我所知,沈二公子已然十九,年末便要及冠。我夫君当年初次踏足锁妖塔时,孤身一人,不足十五。” 说这话时,她的尾音轻轻颤抖。 “况且,既然沈大公子归家,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入塔,记录在册吧?” 此话一出,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沈煜瞬时瘫软在地。 他养尊处优贯了,如何能对付镇妖塔里的妖物? “还有,如今正是王庭用人之际,帝姬心胸宽广,招揽能人异士,亦有招安孽镜台之意,在我看来,孽镜台都是受压迫剥削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帝姬愿给他们一次机会,百姓亦对他们无怨言。所以,沈公子,还请你慎言。” 她说完,众人不由得看向帝姬。 姬暄缓缓开口:“王女的意思,亦是本宫的意思。” 沈嵘的手抖了抖,沈煜失*魂落魄地昏了过去。 云笙目不斜视地走过,命令身旁的侍女道:“拿水来,泼醒他,送他去锁妖塔。” “明日一早,我会亲自等在锁妖塔门前,等沈公子出来。” 说完,她牵起沈竹漪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待到回到房内,她的面色仍因愠怒红彤彤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疾言厉色,都有些震惊。 转眼之时,才发现沈竹漪正一直盯着她看。 这一路上他任由她牵着,一句话也没说。 如今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云笙的脸更红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脸:“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沈竹漪靠近了一些,他的指尖颤抖地抚上她的脸。 他仍然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少女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句“我与沈家三郎情投意合,自此以后,他便是我的夫君”。 她说,她要护着他,为他讨回公道。 心里某块地方像是浸泡在蜜糖之中,这种幸福令他感到眩晕。 他这一生,少时被寄予厚望,而后颠沛流离,逃亡追杀。 生母望他成龙成凤,挽澜于极危,扬名于四海,影卫追随着他,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报仇雪恨。 在他们眼里,他合该是一把悬于合该是悬于千仞之上的剑,锋锐,独当一面,立于不败之地。 从未有人会想过护住一把沾满血腥的杀伐的剑刃。 他的脆弱,他的不堪,她在清楚知道后,仍然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垂眼时,纤长柔软的睫毛也跟着簌簌颤抖,半晌,声音像是从胸腔内挤出来似的,又低又沉,近乎要听不见:“六次。” 云笙有些疑惑:“什么?” “你方才,唤了我六次夫君。” 他的眼神烫得吓人,灼热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转,她耳后根渐渐红了,半晌,才道:“这是公开布诚,挑明我们的关系,当着外人的面,我总不能直呼你姓名,那多生疏。” “嗯。”似乎是被这声“外人”取悦到,他轻轻应了一声,“所以,我是内人,当着我的面,卿卿要唤我什么?” 云笙捂住了脸:“你干嘛啊……别叫得这么奇怪。” 沈竹漪道:“直呼姓名生疏,成婚后再以师姐弟相称,是否有悖人伦?” “这有什么……” “原来师姐喜欢这种禁忌的称呼,床底之间,也要如此么?” 见他越说越离谱,她连忙道:“等等!我想一想……”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近乎轻的听不见:“那还是叫夫君好了。” “什么?”他懒懒垂眼,凑近了些,似乎没听见。 她闭上眼,豁出去般道:“夫君。” 话音刚落,他的唇便重重覆上来。 他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后颈,几缕发丝夹杂在二人相贴的肌肤之中,他的掌心缓慢地摩挲在她后颈敏-感的皮肉处,摩挲出几分痒意。 他没有急着撬开她的唇瓣,只是在她紧闭的唇缝处徘徊,细细地舔舐着她的唇珠。 纵使他已然渴求得蜷缩尾指,可他仍克制地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仍旧慢条斯理地辗转着。 他太熟悉她了。她的唇的温度,唇珠的弧度,全都了如指掌。 半晌之后,她挨不住了,颤巍巍地张开了唇。 他便顺势勾缠住了她的舌。 云笙羞得闭上了眼。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睫,眼底的幽暗顺着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他重重地吮吸着她, 片刻之后,他忽的离开了她。 银丝拉扯在空气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面色绯红,闭着眼,身体仍习惯性地往前,翕张着唇瓣,在暴-露的空气之中摸索着他的唇舌。 他忽的笑了一下,低而急促地喘着气,指腹抹去她唇角溢出来的胭脂。 在她疑惑地睁开眼时,他再度亲了上来。 这一次不同于方才的温柔,他长驱直入,攻势凶戾,将她唇瓣上的口脂尽数吞吃了干净。 他的睫毛簌簌颤抖,近乎是痴迷地抚摸着她的每一寸肌肤,那种喜欢再也压抑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接近她,再接近她,最后强硬地挤入她的双膝之间。 云笙被他亲得近乎腿软,身子也跟着瘫软下去,又被他顶起的膝盖架住。 他情迷意乱地吻着她,在她喘气的时候,他便贴着她的面门厮磨,鼻尖抵着她,急促地喘着气。 他的睫毛也跟着兴奋地簌簌颤抖着,像是两把小罗扇,轻轻扫过她的肌肤,他的唇色沾染着她的口脂,洇着水红的色泽,唇红齿白的模样,看得令云笙移不开眼睛。 云笙不知自己是用尽多少毅力,才推开他道:“我要睡了,明日一早,还要早起,亲自去镇妖塔外亲眼看他出来,我才放心。” 沈竹漪低低应了一声好,他忽的拉着她的袖摆,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记说了。” 云笙一顿,想起自己脑子一热,承诺的话。 每逢清晨,每逢睡前,都要与他说一句“我爱你”。 他记性很好,每日早晨,给她备好盥洗用的水以及漱口的齿木。 他便会蹲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直到她睁眼醒来。 有时云笙醒了,却懒得起床,便假意不和他对视。 他也会很安静地待在一旁。 想到这里,云笙心中一软,踮起脚尖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我爱你。”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 次日,云笙去了锁妖塔。 沈煜因为沈嵘给他准备的法器,也索性捡回了半条命,整个人和血水中捞出来的似的,被沈府的丫鬟抬走了。 帝姬要回王庭,云笙前去为她送行。 云笙问道,可有旁的事需要她帮忙。 姬暄道:“你画的符箓起到了很大的用处,随着商羽关一役的成功,其他关隘也跟着取胜,不出几日,便能击退魔域的魔兵。魔域偃旗息鼓,我们也用借用符箓之力逼退了城中的浊气。接下来,会有很长的一段平静的时日。” 云笙松了一口气:“能有平静的日子过,那自然再好不过。” “我更担心的,是那不断向郢都逼近的四绝阵。前些日子,我去往玄门,求问天意。得知在三月之后,在这四绝阵的四道阵法汇集之时,便是浩劫降世之时,但是,也正是此时,祟神需要借助一个肉身降世,有了肉身,也正是祂露出弱点之时,我们若趁此,以四件至阳之宝镇压住四方阵法,或许可以从中寻求转机,重创祂,阻止祂的计划。” “至阳至纯之宝?可是纯阳珠?” 姬暄点头:“是,王庭内有乾坤鼎,昆仑有星河流转图,这两样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姬暄又道:“这世间至纯至阳之物太少,我们费尽全力,也还差一件宝物。” “云笙,我需要你去帮我劝沈竹漪,动用业火。” 云笙蹙眉道:“只是业火杀伐之气太重,不似这些宝物好掌控……” 姬暄道:“若有其他法子,我也不想动用这般危险之物。” 云笙无奈点头:“好,我会去劝他。” 云笙想随她回王庭帮忙,却被姬暄拒绝:“你不是有婚事要操办?” 云笙道:“婚期定在上元节,还有些时日。” 姬暄道:“祟神以世间的怨念为食,若想要消减他的力量,便要消减这世间的怨念,恰逢上元,又是你的婚事,我便在这日大赦天下,休沐数日,拿出我全部的积蓄犒劳将士,大办庆功宴,祈祝来年风调雨顺。” “无论是你们还是边关的将士,在年关将至之时便和来犯的魔域抗衡至今,如今魔域大败,也是时候好好放个假,让他们与家人团聚。至于战后的重建也不急于一时,我需用人之时,自然不会和你客气。这些时日都是处理一些琐事,用不到你,你为画符箓消耗许多,好好休养,好好陪着身边的人。三月之后,一切都说不准,那时还要拜托你和你身边的那位出手。” 云笙点点头。 她将纯阳珠留在王庭之后,便与帝姬辞别- 婚事定在上元佳节。 云笙也不知答应和沈竹漪成婚这事,究竟对他是好还是坏。 三月之后,九星连珠之日,必是凶煞万分。 坏的是,她若在那日死了,留他一人成了鳏夫。好的是,至少能在她死前,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不过,她确实不忍再拒绝他了。这短短百日,她每一日都要与他一同度过。 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一切从简。 地点定在了他送她的那处府邸,位于昆仑与红袖城的交接处,宾客也是由云笙一一过目,邀请的都是相熟的人。 这府邸冠以她的姓名,匾额上刻着“云府”二字。 云笙在府邸周围种满了桃树,后院竹林密布,还有个小池塘。 上元节这日,城内燃灯十里,纱灯高低错落,街边杂耍艺人的锣鼓声和孩童们的欢笑声交织。 百姓们并不知九星连珠之日的凶险,只知王庭打了胜仗,击退了魔域,能够过上安稳的日子,故而大街小巷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护城河之中飘着一盏盏祈福的莲花灯,与天上的银河交错点缀。 云笙便是在这时候上了花轿。 因不愿在这般好的日子见到沈府的那群人,花轿便是从昆仑到的云府。 赵缨遥骑着马,一路相送。 走过姻缘桥,象征长长久久。 行至府邸,花轿停下了下来。 云笙以扇遮面,自花轿上走下。 因云笙要求一切从简,不要购置太多,花轿并未过多点缀,就连轿夫和两面敲锣打鼓的人也不是很多。 唯有她身上的首饰和嫁衣,是经沈竹漪之手。 她珠翠满鬓,冠上是累丝金凤衔珠,嫁衣上勾勒着缠枝莲纹金线牡丹,足踏云头锦履,鞋尖明珠随着走动熠熠生辉。 每上一层台阶,便有幻术生成莲花,步步涟漪,长长的裙裾曳地,上头绣着金翠尾羽,缀七宝璎珞,衣摆走动之间随光幻色,恍若有鸾鸟自十二层翟纹中振翅而飞。 她一手握瑜玉一手握红绸。 云笙隔着扇面,头上缀着的凤冠过重,垂下的珠帘也遮掩视线。 可是另一只宽大的手,却紧握着她的手,跨过马鞍和燃烧的炭火盆。 沈竹漪没有说话,可是云笙却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 她忍住想要朝旁看的欲望,随着他先祭祖。 喜娘在一旁高声道:“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拜了天地和供桌上的牌位过后,自王庭的方向飞来一只白鹤,白鹤口中衔着并蒂连理枝。 喜娘道:“白鹤献礼,夫妻对拜。” 院内堆满了宾客送来的贺礼,定远王招呼着婢女往里一箱箱得搬,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宝物:白玉合卺杯,双螭盘耳以及鎏金的首饰匣…… 赵缨遥喝着喜酒,和赵父一起谈天说地。 云笙坐在婚房内,她掩面的由扇子变成了盖头,透光盖头下的光,望着外头的天色一点点变暗。 外院的喧闹声也渐渐变小,很快的,便趋于平静。 “吱呀”一声,外头的门被推开,又很快合拢。 半晌过后,云笙的盖头被挑起。 红烛的光线骤然有些刺目,云笙眼前的光影跟着晃动一瞬。 她才看清面前的人。 眼前的少年身着朱锦深衣,衬得肤色极其白皙,金镶墨玉的蹀躞勾勒着劲瘦的腰身。 似是因为饮了酒,他面色透着薄红,唇色更是红润瑰丽,如胭脂浸染一般。 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他昳丽的面容越发明艳,如金瓶中乘着的牡丹。 与此同时,沈竹漪也在看她。 她鬓边贴着珠花金箔,华冠下的珠帘轻轻摇晃。 他久久凝视着她,直至云笙轻咳了一声:“交杯酒……” 二人喝了合卺酒,沈竹漪放下杯盏,唇色更红了。 云笙刚放下杯盏,便被他接住。 他将两盏酒杯扣在了一起,又以金锁缠绕。 云笙没忍住问:“这是做什么?” 沈竹漪转过头,定定看着她。 红烛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在他乌黑的眼底开着旖旎的花。 他道:“连卺以锁,代表着生死不离,纠缠不分。” 云笙一怔,看着他缓步走过来。 他的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脸侧抚摸上她的鬓角,伸手替她摘了沉重的发冠。 乌黑的发披落下来,他顺手拾起金梳,替她从发根梳到发尾。 待到她卷曲的发梢变得平直,他才放下梳子。 他半蹲在床榻前,和她平视,定定地看着她,触碰着没有任何冰冷珠翠装点的她。 然后,他俯下身子,将头埋在了她的双膝之间。 他的双臂紧紧揽着她的腰身,极尽地痴缠眷恋。 他喃喃低语:“自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对不对?” 云笙伸手,触及他的长生辫,柔声道:“对。” 恍惚间,云笙只觉腿上的布料洇湿了一片。 她微微一怔,指尖触及他的面庞,碰到了温热的泪水。 他抬起脸,攥着她裙摆的手不住地颤抖,愉悦到眼泪一颗一颗自眼眶中滑落,羽睫被泪水濡湿,变得更加柔软,色泽深黑,泛着红的眼眶和眼睑,像是碾碎了桌上的海棠花枝。 他指骨蜷缩着,哑声道:“即使是生与死。” 云笙垂下眼睫,与他额间相抵:“即便是生与死。” 沈竹漪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裙摆,他的呼吸乱了片刻,酒意浮上面色,一片涨红。 他与她额间相抵,胡乱地吻着她,自她的唇角,一路游移至她唇瓣。 一面吻着,他一面低而急促地喘息,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云笙承受着他细密的吻,仔细倾耳去听,他说的都是:爱你、好爱你。 他灼热的气息掺杂着花香落在她的面门上,她很快就就被亲得情-迷-意乱。 他纤长的五指深深插-入她的指缝之中,与她十指相扣。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也如桌上的酒杯一般,紧密地扣在了一起。 他颤抖地去解她嫁衣上繁复的系带,看着它们如同花瓣一般层层叠叠铺开。 云笙也在颤抖,她在害怕。 对未知的事情,心生恐惧。 她垂眼间才发现,枕边有一本书。 云笙低下头,看见这书的材质,便知晓来自百花楼。 她忽的想起,这书是红姑塞给沈竹漪的,还嘱咐他按照上头的图画和讲解慢步来,这样才不会伤着她。 烛光的映照之下,那一页页纸张上的姿势映入眼帘。 两人看得一清二楚,在烛光之下相对无言。 云笙的耳尖红得和滴血似的。 云笙不敢看他,只得面脸通红地盯着眼前的图。 她没忍住,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沈竹漪缓缓看向云笙的腰,纵使这些时日,她长了些许肉,可她的腰身还是太细了。 他并不知道二人能否契合。衣袍的阴影之下,那东西嗅到她的味道,已然醒了过来,蠢蠢欲动。 他既疼又痒,皮肤像是被虫蚁啃噬。 他日夜辗转的梦中,每日每夜,都在与她毫无阻碍地交缠。 衣衫解到一半,云笙忽的抱住了他,她害怕得在他怀中抖若筛糠。 于是沈竹漪面无表情地合上了那本书。 还可以用别的方式取悦她。 只消看见她面上的愉悦,他亦能因此得到纾解。 他刚阖上书,却见云笙止住了他。 她不敢看他,只是红着脸瓮声道:“此事,我们都是初学者,便按照这本书,循序渐进,可好?” 沈竹漪哑声应了句好。 云笙颤抖着手,剥去他身上的衣衫。 温暖的烛光之下,少年颀长的身形倒映在茜纱帐上。 光线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流畅又纤薄的肌肉线条,和如俊峰般利落折角的锁骨。 堆叠的衣物,顺着他收束的腰线,滑落到了他的腹部。 他的肤色苍白,平日披上衣物看起来纤瘦单薄,却有又利落的线条,看起来极具爆发力。 云笙的掌心贴上他的肌肤时,熨帖出几分热意,二人都跟着颤了一下。 云笙哆哆嗦嗦地解开了他的蹀躞带,她使了一点力,才听到咔哒一声脆响,金扣硌得她的手有些疼,留下了一道红痕。 沈竹漪盯着她手指上的印子,俯下身子,顺势将她的手指含入了口中,温柔地舔-舐着她。 云笙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便松了嘴,云笙将手指拔-出来时,在寂静的室内,发出一声“啵”的轻响。 云笙一怔,盯着指尖潋滟的水光,又看向他。 他背脊挺拔笔直,跽坐在她的裙裾旁,撑在榻上的手处在她分开的双膝之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覆着薄薄的青筋。 云笙看得咽了一口唾沫。 他指腹的每一处薄茧,云笙都清楚知道。 那只手动了,其上淡青色的脉络青筋都跟着突起来。 他一手解开发带,乌黑的长发如光泽亮丽的绸缎一般散落而下,苍白的面容被烛光照拂出一丝血色,旖旎而美丽,俊俏得雌雄莫辨。 他的掌心摩挲着她的面庞,侧过头。 云笙睁着眼看着那张俊美的脸缓慢地逼近。 灼热的气息铺洒在她的面门上,唇间也传来了一点温热的湿意。 他正温柔地亲着她。 两片唇瓣缠-绵在一起,试探地在唇齿之间探寻、摩挲。 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气息,很快的,少年细密琐碎的吻便顺着她的鬓角,游移至了她的脖颈处。 他用舌尖勾勒着她脖颈处的青筋,在这层薄薄的皮肉之下,属于她的鲜活血液,正在汩汩流淌,跳动。 他呼吸猛地一紧,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云笙则是耐心而温柔地拂过他光洁的背脊,他突起每一块骨头,如玉一般精雕细琢,在她掌心轻轻颤动。 沈竹漪垂眸,看见了她心口旁的那颗红色小痣。 他吻向了那颗小痣,明显感受到她的身体狠狠一颤。 他对着她剧烈起伏的地方轻轻吐息:“好乖。” 灼热的气息融化在她的肌理之间。 低语过后,他极尽眷恋地吞吃着小痣旁的肌肤。 隔得太近了,没有任何阻碍,就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在虔诚地吻她的心脏。 他埋进去舔舐的时候,甚至能听见一声一声,属于她的蓬勃的心跳声,这心跳声越发地急促,越发地快,就像是握住了小鸟生机勃勃的羽翼,在羽翼之下轻轻颤动的,温热的,脆弱的躯体。 她确实很瘦,但是因这些年的滋补,也多出一些柔腻。他无声地揉着她一点柔腻,像是抚过温润的砚台一般。 交叠的衣物之下,有什么极具分量之物,隆起了一道弧度。 云笙低头看过去。 第102章 第102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那东西。 确实是一把漂亮的剑。 烛火的映衬之下,剑身光滑,笔直挺翘,泛着浅浅的色泽。 云笙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他给她谱写的那本剑谱。 那时他也如同这般,跽坐在案几之前,背脊挺拔,广袖堆叠,如同敛翅的白鹤。 就像是教习幼儿的三字经,那本厚厚的剑谱,一招一式的格外清晰,就连讲解都是这般—— 拇指屈压,其余四指并拢。 单手持剑显然并不实际,这把剑的剑柄需要她双手持剑,右手握剑柄,左手轻扶剑首。 这般被她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缓缓移开了眼。 她握住了那把剑,他跟着重重颤了一下,睫毛簌簌抖动。 这把剑如同他的本命剑,是他最脆弱的地方,能够感知他的情绪。 可这把剑也不受他的控制。 感受到她的触碰,她掌心的温度,这把脱离剑鞘的剑近乎是不知廉耻地蹭着她,丝毫不在意布满纹路的剑柄会将她的手心磨蹭泛红。 她并没有生气,安抚般摸了摸剑锋,教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剑。 这把剑背叛了他,成为她掌心之间的玩物,将昔日的骄矜、不可一世统统抛弃,它或许更想被她踩在脚下。 他冷冷盯着它,看着它在她的安抚之下,竟越发得不知天高地厚,那些阴暗、丑陋的、见不得光的情绪终于彻彻底底得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在她的注视之中蓬勃生长,最后彻彻底底地爆发。 云笙看他额间覆满了薄汗,亲了亲他的眉心:“今日便到这里,可好?” 他垂下眼睫,握住了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手背。 练剑使得二人的衣襟都被汗濡湿,沈竹漪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了铺满桃花花瓣的游廊,走入了后院的汤池之中。 汤池内放置有火石,能确保汤池的温度。 汤池之上烟雾缥缈,蒸腾的白雾之中,红色的花瓣在水面上打着旋。 汤池的高度是按照云笙的身量打造的,所以对于他而言并不合身,踏进去,便会有半截身子在外头。 二人的乌□□浮在水面上,像是缠绕在一起的海藻。 云笙看见一旁的金盘上有几枚香胰子,她取来一块,用温水浸湿,有些许泡沫堆叠在掌心之中,是玫瑰的香气。 馥郁的香气和周身温暖的水流,令她宽慰地吐出一口气。 沈竹漪亦从金盘上取了什么。 像是药膏。 他先是将她手心的黏腻清洗干净,然后将药膏抹匀在她泛红的手心处,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手心。 她像是无所事事的孩童,在一旁添乱。 她微微弯曲手掌,用手掌当做瓢,向身后的沈竹漪泼了点水。 水流顺着他突起的喉望向流淌,最后汇聚在他锁骨的那一个小窝处。 她盯着他分明的锁骨,终是没忍住,踮起脚尖,将他锁骨处的水泽舔干净。 云笙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只是觉得他身上香,可是后来,两个人待久了,她越来越喜欢他肌理间散发出的香气,甚至总是想要舔一舔,或者咬一口。 她想到这里,自然也这样做了。 她对着他突起的喉结处便咬了一口。 没控制好力道,留下了一圈牙印。 沈竹漪的呼吸一下便乱了。 他摸了一下喉结处,她留下的那一圈浅浅的牙印。 她的一侧虎牙尖锐,陷入皮肉之中时,有些许痛。 可沈竹漪却从这细微的痛意之中,尝到了难以抑制的愉悦之情。 他咽下喉间的轻吟,反复地摩挲着她咬出来的那道牙印,直至那块肌肤变得通红,他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掩饰眼底的幽光。 在清澈的水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尚在玩水的云笙忽的觉察到了什么,朝水底看了一眼。 她的面色骤然变了:“你怎么又……” 他忽的低下头,堵住了她的唇。 汤泉旁几盏错落的雁鱼灯亮了起来,昏暗的光线在水面上映照出点点碎金。 夜色庭院一阵风拂过,桃花簌簌而落- 次日,云笙起了个大早。 她手持算盘清点着贺礼。 特别是沈府的,不知沈嵘那老狐狸怕了,妄图用贺礼收买云笙,他这次倒是出奇的大方。 从沈府敲诈来的那一大笔嫁妆,云笙悉数捐了出去,用以安抚那些战死将士的遗孀们。 沈竹漪端着她的早膳过来,见她一直没用膳,缓声道:“忙着做什么?” 云笙看了他一眼,道:“我清点的这些,都是要捐出去的。” 清点完贺礼之后,云笙便去了红袖城。 恰逢百花楼内举办上元宴会,主要是燕辞楹书信一封,云笙新婚,想见一见她。 百花楼中的蓝楹花垂落如瀑布一般,恰逢春日,各色的花叶顺着楼内攀缠绽放。 楼内的各式花内含有不同的花谜和绛纱灯,一如既往地座无虚席。 红姑说了,为了宴庆云笙新婚,百花楼宴内的酒席都由楼主买单。 燕辞楹将云笙叫过去,送了她许多闺房内的东西,结果一问,得知两人还没正式圆房。 燕辞楹知晓,少女少年脸皮薄,这般试探来试探去,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 她将云笙叫来,一来考虑到两个孩子的双亲都早逝,并无人教习他们房中之事,她便想指点一二。 二来,是红袖城内,女子多会在新婚之后纳第二房,燕辞楹想帮云笙张罗一下。 糕点很快被吃完,沈竹漪起身去外头拿。 等他回来之时,便看见这么一方景象。 熟料歌舞过后,分别有四位男子自珠帘后走出来,一人抱着琴,一人吹着萧,还有两人翩翩起舞。 这四位男子都出脱得俊美,风格迥异,且各个眉间都点着守宫砂。 在外头端着糕点的沈竹漪,唇边的笑意冷了许多。 红姑在一旁劝解道:“沈小公子,女子哪有不纳二房的呢?若云姑娘有看上的,沈公子你也要大方一些,妒夫的做派可是不好看。” 沈竹漪长睫垂落,乌黑水润的眸子覆上一层晦暗。 他对红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云笙。 看她的眸光在何人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好在,云笙只是忙着吃桌上的糕点,对几人的暗送秋波没有半点反应。 其中一位名为黛青的优伶道:“云姑娘,可喜欢听戏曲?” 云笙变相拒绝道:“我只喜欢听女旦唱曲。” 黛青没有气馁,反而道:“我屋里备好了茶水,待我换上衣裙扮作女娥,为姑娘唱戏曲如何?” 另一人忙不迭道:“云姑娘,你可想看扇子舞?今夜来我房中,我跳给你看……” “云姑娘,我没有哥哥们那般多的技艺,但我做的糕点和汤羹绝佳,云姑娘现在吃的就是我做的云片糕,可好吃?” 云笙咀嚼的动作一顿。 就在此时,她肩上一沉,她垂眼看见一双苍白的分明的手,覆在了她的双肩处。 云笙顿觉口中的云片糕索然无味,她抬眼,对上一张笑吟吟的俊俏面庞,只是仔细看去,眼角眉梢处流露出凝结的冷意。 沈竹漪温柔地用指腹拭去她唇角糕点的残渣,他幽幽道:“怎么不回话。” 他半蹲下来,顺势取过桌上的锦帕,将他的五指擦干净。 他擦拭得极其用力,磋磨得那五根纤长玉白的手指都泛起红,仍未停止。 一面擦拭,他一面抬眼,似笑非笑道:“可好吃?” 第103章 第103章 云笙囫囵一口咽了进去,猛地被呛到。 沈竹漪的宽大的手拂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像是安抚。 他为她递上茶水,云笙抿了一口,咽进去,喘了一口气道:“我只是有些饿了,所以多吃了几块。” 说着,她连忙道:“你们走吧,我这里不需要有人伺候,我也不想看。”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有一人嫉妒地盯着沈竹漪,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道:“他除了一张皮囊,有何值得女郎如此?说来说去,我们便是没他那个好命,若是早先遇见女郎的是我,他哪有这机会?” 沈竹漪眉眼舒展,长指按着桌上的无花果,用一把银色的小刀将其对半切开,里头浅红色的果肉露出来,渗出清甜的汁液,顺着他曲起的指节缓缓流淌。 听着同伴的低语。 黛青伏在地上,怔愣地盯着云笙的裙摆。 她的缎鞋从裙摆间露出一点,她的鞋尖处的绢花上缀着白色的珍珠。 黛青盯着那朵绢花,耳边响起红姑话——“这位小姐,可是真正金枝玉叶的贵人,她性情温润良善,家里更是无外室,你们若有那个福分讨得她欢心,洗手与她做羹汤,可就是真的福来运转了”。 他一时之间看痴了,自地上慢慢爬过去,鼻尖绢花只有一步之遥。 他仿佛能闻到少女罗裙之下的芬芳,他闭上眼,刚想吻过去—— 眼前一道清凌凌的寒芒闪过。 他额间的一缕发丝悠悠落下。 黛青一怔,盯着眼前刺入地面的刀刃。 那刀面上还残留着无花果胭脂色泽般的汁液,像是鲜血般汩汩流淌而下。 黛青一惊,仰起头。 沈竹漪支颐而坐,他懒散地垂眼看过来,那双眼里分明丝毫感情都无,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眼波缓缓一转,唇角掀起来,漫不经心道:“这刀不太趁手。” 云笙侧过头道:“不趁手就别用,很危险知道吗?” 黛青转向云笙,一脸恳切。 转而又见云笙拾起他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没有伤着自己吧?” 黛青面色一僵,见二人凑在一起悄声说着话,他也不好自讨没趣,只得缓缓退下。 见几人都走了,云笙叹了一口气:“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何苦为难他们?我改日便去与楼主说,叫她别往我跟前送人了。她们红袖城同我们规矩不一样,她也是好意,怕你一人忙活不过来,便想多派几个人来伺候。” 她苦口婆心,他却只听到了两个字。 “为难?”他将这二字重复一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却只是笑了笑,“他都要舔你鞋底了,换作以前,我会削了他的舌头。” 他现在已有家室,自然不会像以前那般恣意。 云笙没说话,只是蹙了一下眉头。沈竹漪忽的也顿住了,他幽幽看过来:“你在心疼他?” 云笙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没有。” 她*心里腹诽,成婚几日他装了几日乖顺,如今这般快就原形毕露。 话音刚落,云笙便觉得自己的脚踝一紧。 他的指骨牢牢钳制住她的脚腕,将她拖入怀中。 他将她打横抱起,旁若无人地走过帘后,一路走到了他们所住的厢房内。 面对旁人暧昧不清的打量,云笙只得将脸埋起来,瓮声问:“你干什么呀。” 沈竹漪道:“伺候你洗浴。” “我不需要你伺候。” 进了屋,将房门牢牢阖上。 沈竹漪乌黑的眸子盯着她:“那你要谁?需要我去替你叫么?” 云笙一噎,气恼道:“和你说不清了。” 沈竹漪试好水温,很快便将她的衣裙剥了。 云笙半推半就入了水。 他修长的手挟着温热的水流自她的身子上游走,将她身上每个该洗的地方都仔细清洗了个遍。 云笙埋入水中,露出一个头来,她脸红的像煮熟的虾:“你不用帮我了,我自己来。” 说完,为了给他找点事干,她瞥向桌上的糕点和水果:“你无花果切完了吗?有几个太熟了,再不吃就要坏了。” 沈竹漪瞥向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倒映着她绯红的面颊和心虚的模样。 他似乎知道她的目的,但仍旧选择照做。 他慢条斯理地挑了个熟透的无花果,却没有继续用刀,而是用手指,他的指腹顺着果皮深紫色的纹路慢慢摩挲过去,寻到了最软最薄弱的地方,骨节微屈,便捅破了外皮。 他修长的指节在果皮外的裂口处抠挖,很快便将整个外壳剥落,内里靡红的果肉袒-露出来,絮状的丝络浸出潋滟的红色汁水,顺着他的指节淌下去,滴落在汤池外的地板上,汇成一小滩艳红的水泽。 他手背上也有一道艳红的汁水流淌下去,他将手背递到唇边,伸出舌头缓缓舔舐干净。 于是他的唇色也变得丹晖光润起来,红艳艳的,近乎叫人移不开眼。 云笙咽了一口唾沫,她匆忙将视线移开,盯着盘子上的果肉,问道:“甜不甜?给我也吃一点。” 闻言,沈竹漪缓缓垂下眼。 他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走过来拿。 云笙便走到了汤池边上,“啊”得张开了嘴,用手指指了指口,叫他对准了扔过来。 吃这些带汁水的果肉,她都不喜欢用手指碰。 她并不喜欢那种黏腻的感觉。 沈竹漪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的俯下身,抵住了她的唇,同她呼吸交缠起来。 他清冽的气息中夹杂着无花果的清香,温热的舌尖将蜜糖般的汁水渡过来。 甘露般清甜的滋味蔓延在唇齿之间,云笙没忍住,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拉低了些,主动探入他的唇舌之间。她并不会换气,也没有多少技巧,她只是像是平日里舔舐果肉那般,仔细地寻觅过每一个角落,卷过他的舌尖,将那余下的甘甜尽数掠夺过来。 沈竹漪垂着眼,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看似被迫承受她的掠夺,衣襟被她往下扯松了些,锁骨若隐若现。 他极力忍耐着不去回应她,任由她探索,可眼尾却按捺不住地上扬,这种时刻对于他来说弥足珍贵,他近乎屏住了呼吸。可唇齿交缠之间,那种愉悦感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的尾椎泛上一阵酥麻。 换气之时,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云笙一怔,缓缓放开他。 她这才发现他被她“蹂-躏”成了什么样。 他的下唇的一侧红肿靡丽,像是晕开的胭脂,衣襟散乱,就连鬓发也被她弄乱了,斜着露出一侧的锁骨。 他压抑地喘着气,似是在克制什么那般,又像是欲求不满一般,他伸出手,扯下了发带,浓密的长睫垂落,瞥来这一眼,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太过惹眼,云笙一直盯着他看。 他知道他的皮囊美,也知道如何利用,侧过来时,眼眸轻轻一弯,轻笑一声:“卿卿何故一直看我?” 说完,他便以红唇叼着发带,将乌发拢起在身后。 云笙咽了一口唾沫。 她鬼使神差地从床柜中取出他们前日学习的那册书。 沈竹漪见此,停了动作,好暇以整地看向她。 云笙不敢看他,只是低头看书。 摊开到一页,册中的二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女子双腿环绕着男子精壮的腰身,男子的双手托举着女子的双膝,不让她掉落。 在他们看不见的阴影处,二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云笙的脸一下子便红了。 沈竹漪的指尖在书页上打着转,他冷白指尖衬着书页上的靡丽旖旎的色彩,令云笙有些头晕目眩。 书页上刻着一行小字,似乎是小注。 沈竹漪的指尖拂过,缓声读出来:“今日郎君身子不适,一处肿胀疼痛难忍,妾身不忍,为他亲自上药,解郎君之病痛。” 云笙闭了闭眼,心想这小注可真够不要脸的。 沈竹漪握住了云笙的手,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一点一点用鼻尖挨蹭着她,灼热湿-润的气息铺洒在她的颈窝处,他喃喃道:“师姐,我这几日都疼痛难忍,浑身像是虫蚁攀爬,夜不能寐。” 云笙涨红着脸:“胡说,我昨晚起夜时看你睡得好好的,双眼紧闭,气息恬静,怕是都做了什么美梦。” 沈竹漪顺势道:“那你可想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到了那疼痛难忍的地方,随着云笙碰上他,他闭着眼,咬着她的耳垂,早已神游天外:“我梦见与你在此方浴池中欢好。” 第104章 第104章 百花楼的画舫自江面行驶行驶而过,划开水面的一池月光。 阑珊灯火倒映在江心,如琼琚碎玉,琵琶乐声转轴渐促。 风拂江面,荻花瑟瑟,风灯摇曳。 湿润的江风透过窗棂吹拂进来,将珠帘吹得叮铃作响。 窗畔烛火朦胧,夜风吹过书卷,上头的画面似乎活了,跟着哗啦啦地动起来。 云笙开始学着那书上的动作,她神情肃穆认真,一丝不苟地盯着书上的人的动作,就好像在研究剑谱一般。 此时此景,她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练剑的日子。 那把剑很重,沉甸甸的,她双手尚且握不住。 那时的沈竹漪也是在一旁,好暇以整地看着她笨拙地比划,握住又松开。 她掌控不了剑,好几次差点滑落,被撞了手心。 沈竹漪像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红袖城内的歌舞声似乎平息下来,可以清晰地听见对岸船中招揽客人的小倌唱的曲子:“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冠缨之际,花须将卸。思心静默,有殊鹦鹉之言;柔情暗通,是念凤凰之卦……” 云笙闭上眼,忍不住握紧了一些。 终于,沈竹漪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那少年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他闭着眼,咬着唇,可唇齿间还是溢出错乱的气息。在出来的那一刻,他用力抱住了云笙,吻着她的脖颈,用以平复那强烈的心跳声,热意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 他埋在她的心口间,深吸着她的气息,听她的心跳。 他触碰到她身前冰冷的长命锁,看着上头刻着她的小字。 “皎皎。” 这二字从他唇齿间溢出,说不出的缠-绵动听。 云笙浑身一震。 这是她的小字。很少有人唤过。 少年的嗓音靡丽,像是外头小倌唱出的千回百转的曲调,懒洋洋的,拖腔带调:“我的皎皎……好生厉害。” 他一面夸赞着她,一面用手掌心摩挲着她心口的红色小痣。 云笙听着他不成调的话,刚准备呛回去。 他掌心的热意熨帖上来,令云笙浑身一颤。 那颗小痣也跟着颤动起来。说不出的风情。 沈竹漪叼住了那一块肌肤,轻轻咬着那颗红色小痣,舌尖一点点舔舐过去,落下琐碎又缠绵的吻。 湿润的江风扫过她露在外头的脖颈和肩颈。 明亮的月光将她浑身照得亮堂堂的,格外清晰,无遮无掩。 云笙忽然觉得很难堪,这般清晰,她身上的任何一个缺陷都被无限放大。 她想合拢外衫。 可是手腕却被沈竹漪攥住了。 他看着月光之下的她,目光自她白皙的肌肤上一寸寸略过去,包括那些他留下的红痕。 她皮肤白,力道稍稍重一些,便会留下红痕,以至于她浑身都是这样错乱的印子,像是被凌虐过的可怜模样。 被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笙忽的捂住了脸,挣扎起来:“你别,你别这样看我,不好看……” 沈竹漪将她的双手捉住,顺势放在她的头顶上。 他长睫轻颤,难掩眼底的痴迷。 他俯下身,亲吻着她的眉心,喃喃道:“皎皎,我的皎皎……” 他的吻一路蜿蜒而下,落在了她的肩头。 他低声道:“好漂亮。” 云笙紧绷得厉害,被他温热的气息裹挟着,在这样的吻和含糊不清的低语中,她渐渐软了下来,生理性的眼泪却跟着淌,濡湿身下的被褥。 他的指尖沾到了她的泪水,他便抚上她的面颊,一点一点将她的泪水舔干净,与她额间相抵,他的声音也像是雾气一般缥缈:“怎么又哭了……” 他吻了吻她的眼皮,舌尖卷走她的泪珠,指尖触上她的面颊,轻笑:“好可怜。” 云笙瞪了他一眼,用力咬在了他的下颌上,留下了一圈红彤彤的牙印。 沈竹漪闷哼了一声,低下头含吮住了她的耳垂。 云笙的身子抖了一下。 沈竹漪伸出舌尖,舔舐着她的耳廓,舌头搅动的时候,发出清晰的声音,他喃喃道:“好乖……好乖……” 月光将少年的身躯照得苍白,他压在她的身上,将她近乎挤进了角落之中,烛火勾勒着他宽阔的双肩,像是清晰的山峦一般起伏,脊背的光影深邃,衣衫的阴影之下是他劲瘦有力的腰线,这般年轻有爆发力的身体被如海藻般披散的乌发遮掩,笼罩在她的身上。云笙感受到了她裙边一个撑起的轮廓,触及那处滚烫时,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的呼吸绵长、潮热,像是雾气一般漫过她颈侧的肌肤。 他的气息因为忍耐克制而越发紊乱,可他仍在极其温柔地抚摸着她,揉弄着她。 那修长的五指游移在她的身体上,紧箍着她的腰,顺着她的腰线轻抚过去,两人毫无阻隔地相贴之时,他兴奋地近乎颤抖。他体温越来越烫,像是害了高热,就连他平日冰冷的指尖都变得温热起来。 他含着她的耳垂,指尖在一处徘徊着,低低问道:“可以么?” 云笙点了点头。 □*□ 云笙再度紧绷起来,她咬着牙,身子颤抖得起来,死死咬着唇瓣。沈竹漪便耐心地顺着她的唇缝舔舐,修长的手指安抚着她,直至她软下来,他才撬开她的唇瓣,与她唇舌交缠。 室内的暖香弥漫。 外头传来了幽幽的乐声,似嗔似泣。 “起金莲,把一支斜度。桃腮转贴吮朱唇,乱曳香股。到处牵连,好似玉连环,谁能解破?”- 沈竹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的背脊像一张紧绷拉满的弓弦,竭力才能克制住那种几欲昏厥的冲动。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不禁想起幼时第一次秋猎,狩得一匹温驯的鹿。 鹿的身体是温热的,他将箭矢从它的身体里拔出来时,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身,顺着他的指根流淌,溢满他的指缝。 就如现在这般,温暖的令人喟叹。 前所未有的亢奋。 他想到死前挣扎的鹿,想到沈家地牢里一刀一刀捅死的人,又想到那年祁山暴雨,她母亲说爱一个人就要杀了他的狰狞的脸。 他浑身血液沸腾、倒流。 眼前恍若蒙着一层亢奋的血红,只想着将那利器送进去,破开层层阻碍。 直至一声微弱的哭泣,那些画面悉数消散。 他垂眼看见在他之下的云笙。 她紧蹙着眉,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中也蓄了泪水。 他忽的止住,扶住她的肩,吻她泪眼。 她仍在抖,耳边缀着的珍珠流苏簌簌颤动。 他盯着那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的流苏,将其含入唇中。 _ 云笙张开嘴,蹙着眉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竹漪的呼吸变得沉重又急促。他抵住了她的额头,胡乱地吻着她。 她的声音被沈竹漪吞入腹中。云笙浑身发颤,她只能用力咬住了他的唇瓣。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开始响起来,错乱的铃声溢满了阒静的室内。 沈竹漪盯着云笙腕间不住响动的鸳鸯镯,他忽的笑了,舔了舔被咬破的唇角,尝到了血腥气,却因这丝丝缕缕的疼痛,笑意越发深,他撩起她的长发,发了狠地那般去吻她,吞吃着属于她的气息。 他额间的青筋痉挛不止,手指蜷缩着,深深地陷入衾被之中,面上的神情介于痛苦和欢愉之间,颤抖得厉害,最后,他只能含着她的唇瓣,平复着气息。二人都维持着现状不敢动弹,直至云笙渐渐放松下来,她吻了吻他额间的汗珠。 沈竹漪的一部分在水里,温热,柔软,这种近乎让人窒息的柔软,拼命地收缩着,绞杀着他。 他近乎要溺毙在其中。他需要极致的忍耐,靠着惊人的毅力,才不至于让箭矢离弦。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低低喘出去,最后只能含吻着她的肌肤,依靠她的气息来平复。 他脖颈处暴起一条青筋,手背的青筋也跟着痉挛,克制地吞吐着气息,额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旖-旎的花香顿时淹没了整座厢房。 他没有动作,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间,眷恋而又痴迷地用鼻尖一下一下顶着她的颈侧的肌肤。 他灼热的气息烙烫在她的颈侧,他似乎亢奋极了,就像是在雪域中顶着风霜,快要被冻死的人,找到了温热的泉水那般感动,就连说的话也毫无章法,像是呓语:“师姐,抱抱我。好温暖。” 再也不会寂寞寒冷了,再也不会孤身一人了,他们是夫妻啊,夫妻本就是一体的。 “我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了。” 一面说着,他激动得的眼眶也渐渐红了,眼下的肌肤绯红一片,眼睫不断地颤抖,幸福得近乎要落下泪来。 他清润的嗓音透着几分喑哑,不停地吻着她,每每一句话落下,便向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他顺着她的腕线摸上去,与她紧密地十指相扣,二人腕上的鸳鸯镯如交颈一般扣在了一起,发出欢快的铃声。他吻着她的眉心,低声道:“我们会一直如此纠缠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对不对?” 没能等来她的回答,他亲吻的动作越发急切,伴随着越来越快的铃声逐渐趋于凶狠,他抚着她的脖颈,去吻她发红的眼睛,用舌尖卷走她的泪水,兴奋欲绝。 云笙没法回答他,她怔怔地看着他,他的乌发如海藻一般垂落,月华照拂在他的发上,汗珠自他乌黑的发梢坠落,顺着他起伏的肩背流淌下去,滑落过他劲瘦的腰身,少年的身体是这般的美好漂亮,每一条暴起颤动的肌肉的线条都利落流畅,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眼神,他抬起头,月光自他高挺的鼻梁拓下一道阴影,他眼中绽出绮丽绚丽的光彩,云笙被他痴迷到近乎偏执的眼神吓了一跳,她不断地后退,快要被嵌进墙角中。 他的宽大的掌心抚着她脖颈,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背,他撩起她汗湿的发,看着她濡湿的眼睫,在如玉石碰撞的铃声中,爱怜地一遍又一遍吻着她:“我爱你。我爱你……” 他的气息紊乱,红彤彤的眼眶盈着一层水汽,近乎用恳求的语调说:“说你爱我。你会永远与我这般在一起,好不好?”他的语气温柔,动作却截然相反,像是大口进食的凶戾猛禽,不给猎物留下丝毫的退路。 云笙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她被他问得恼了,寻思着他哪里有这么多的话,她深吸一口气,才负气般道:“我才不……”她的话还没说完,被被狠狠一撞,尾音顿时支离破碎,变成了尖叫,指甲深陷进他肩背的皮肉之中。 他指尖拈着她的一缕发,又耐心地问了一句:“爱我么?” 云笙回答不上话,软着声音抽噎。 清悦的铃声再度响起,遮掩了一切的窃窃低语和其他声响。 暮色四合,霜霰笼罩江面,流萤蹁跹,灯火融融,没入雾霭。 第105章 第105章 夜里下起了细雨。 雨雾中灯火朦胧,雨丝坠入湖中,将一池春水搅乱,雨滴拍打在花叶上,落进树影的缝隙。 云笙望着窗外飘飞的雨丝,和水面上漂浮着的花瓣。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走神,沈竹漪用力咬在了她的颈侧,留下一道猩红的印子。 风雨飘摇,他与她依偎,他灵魂中最脆弱、最不堪的地方被容纳,那极致的温柔令他发出喟叹。他吻她的眼泪,指尖抚过她唇角的破口,低声问她疼不疼。云笙小声道,一点点。 于是他安抚性地去吻她的脖颈,柔声道:“好乖……” 云笙抱紧了他。 他细密琐碎的吻一路游移过去。 他的气息灼热,身体也是烫的,被他拥着,云笙只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烧,就连骨骼都被烧得劈啪作响。余下的火星像是细小的电流,顺着她的脊背流窜至后脑勺。 她的灵魂在随着身体战栗。 她咬着唇瓣,忽然觉得体内深处泛起一种难言的痒,这种痒使得她四肢发麻,灵魂仿佛空缺了一部分,迫切地想要被填补。她不敢开口,可是蜷缩起的脚趾,和微微小幅度上拱的腰肢还是出卖了她。 他乌黑的眼紧紧睨着她,将她面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于是他也不必顾虑地沉下身子。 二人的灵魂仿佛在这场风雨中碰撞,融合,被撞得支离破碎,又紧密地契合在了一起。 衾被被揉皱,云笙的五指陷入褶皱之中。他捉住她无意识抬起的手,五指深深插-入她张开的指缝之中,与她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 …… 鸳鸯镯上的铃铛响了许久都不曾停止,时而轻缓,时而急促,时而重重一颤。 云笙的眼泪打湿了身下的褥子。这种感觉像是被高高抛上云端又重重跌落,强烈的感觉快要将她逼疯,这种失控的边缘令她害怕。 她刚要开口,他便骤然吻了上来,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所有的求饶,与她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 她腕间的铃铛疯狂地响动,像是一场急骤的暴风雨。 听到铃声,他重重地碾过她的唇,哑声笑道:“你很喜欢,对么?” 云笙的耳垂红得快要滴血,她捶打他的肩,换来的是他变本加厉的吻,直至最后一刻,他将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眷恋地嗅着她的气息,浑身一阵战栗。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喘着气,云笙立刻道:“我想去沐浴。” 沈竹漪低眸凝视了她一会,轻笑道:“好。” 说完,他的双手便托举着她的膝盖,竟就这般将她抱起来,这过大的动作幅度牵扯到了云笙,她惊呼一声,牢牢地抱住了他,更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好似无法分离的玉连环。 云笙浑身哆嗦着,她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将身子往上撑,像是在远离什么般,颤声道:“你先出去……” 他没有应,只是加快了步子。 云笙手臂一酸,坠下去一大截。 二人身子齐齐一颤。 她绷得很紧,沈竹漪头皮发麻。 他竭力平复着呼吸,托举着她的手青筋暴起。 片刻后,他的手臂揽过她,将她轻而易举地再度往上带,含吮着她的耳垂又问了一遍:“你很喜欢,对不对?” 云笙只顾着哭和摇头:“不喜欢。” 话音落下,他的紧箍在她后腰的双手猛地将她往下按。 高高抛起又重重坠下,这种强烈的颠簸,和落差感,令云笙忍不住流出泪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头。 他不顾她的捶打,她的哭喊,一路将她抱去了室内的汤泉。 二人拉扯之间,撞倒了一旁的花瓶,花瓶倒下来,里头的新鲜的露水洇湿了地毯。 云笙忍耐着轻哼道:“东西被你弄倒了……” 沈竹漪瞥了一眼,懒懒“嗯”了一声。 花瓣被踩碎,碾出鲜红粘-稠的花汁,蜿蜒一地淌出痕迹。 好不容易捱到了汤泉处。 这短短的几步远却令云笙觉得格外漫长。她觉得自己像是熟得快要烂掉的果子,沉甸甸地垂坠在枝头,发涨,酸涩,连骨头都是软的,糜烂不堪。 每一次的颠簸都能让她的灵魂战栗、尖叫。 她随着他一起沉入温热的水中,二人的乌发像是海藻一般飘散在水面。 他倒是没有再折腾她了,给她清洗干净后,便抱着她上了榻。 他换了新的被褥,又用干的帕子替她擦拭起头发。 她就这般乖乖得枕在他的膝盖上,乌浓的发衬着白皙的侧脸,纤长柔软的睫毛微微下垂,后颈还留着他吻下的红痕。 他心下一动,低头在她发旋处亲吻。 她没有回应,闭着眼,呼吸声格外匀称,已经累得睡着了- 云笙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醒来仍觉得浑身发酸无力,好在用以盥洗的水早就备好了。 床帐被拂开,缓缓露出沈竹漪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他今日并未梳马尾,反而是以一支玉簪束着松散的发,比以往的少年感多出几分慵懒。 他端着水她漱了口,将水放在一边,又抬起她的下颌,用温热的帕子将她的脸一点点擦拭干净。 云笙仍睡眼惺忪,只是抬着头任由他动作。 虽然不知为何有人的爱好是伺候别人,一旦被拒绝就会甩脸子,云笙只得尽量选择满足他。 沈竹漪取来木梳,为她梳发,待到梳顺后,他指尖沾上梳头水,玉兰花的幽香弥漫在室内,他将梳头水一点点抹在她卷曲的发尾上,最后顺着发梢往上,不轻不重地在她头皮上安抚摩挲。 云笙舒服得眯起眼,转头看见一桌的佳肴。 摆在中心的名为金齑玉脍,是红袖城的酒楼中出名的菜肴,活肉切片的鱼肉洁白新鲜,配以青翠欲滴的香柔花叶佐料,看起来卖相格外好。其余的是淋了蜜水的酥山奶冰和玉露团等糕点。 云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有时胃口不好,吃不了太多,但架不住沈竹漪会做的菜式越来越多,这种新鲜感令她忍不住想要尝尝。 云笙没忍住吃了一大碗饭。 吃完后,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挽着沈竹漪的胳膊出去散步消食。 沿着百花楼后的那条河流走,风景宜人,微风徐徐。 虽不知是不是昨日的缘故,她仍有些腰酸腿软,便连走路都有些跛。 更别说,她腰上,手腕上,都有鲜红的指印。而且她去小解之时,才发现那地方都肿了。想到这里,云笙忍不住去掐沈竹漪的胳膊。 沈竹漪沉默地任由她掐,待到胳膊上掐出青紫痕迹,她才解了气。 沈竹漪提出要背她,被她拒绝了。 本就是觉得吃多了才想走走,要是被背着那还有什么用。 她走得和乌龟爬一般慢,他倒也耐心地跟着她,握着她的手。 回来之时,已然暮色四合,四处亮起了灯。 夜晚江边的有小贩摆起了摊铺,云笙路经一处时,摊铺上的小童道:“姑娘,你要给这位小郎君买一条发带么?这都是手工编织的,赠送发带意味着结发为夫妻的美意。” 在红袖城都是女子管家,自然也是女子给男子买东西,所以这位小童才会和云笙搭话。 云笙停了下来,她看中了一条石榴红的发带。 她付给小童两枚灵石,笑道:“多谢,他已经是我的夫君了。” 小童有些惊讶,很快便笑盈盈地接过去:“那便祝二人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沈竹漪接过发带,那抹石榴红色在夜风中摇曳,他耳后也泛起一点绯红。 云笙拖着他继续逛起来,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 不知不觉,又走回了百花楼。 百花楼前围满了猜灯谜的人。 云笙拉着沈竹漪去凑热闹。 百花楼前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花灯上用墨字题着谜面。 云笙凑过去仔细看谜面:"左边绿,右边红,左右相遇起凉风,绿的喜欢及时雨,红的最怕水来攻。" 云笙将花灯摘下来,递到红姑面前:“谜底是秋字。” 如此反复,她一连摘下了五枚花灯。 每每猜谜最多者,都能获得一枚特殊的花灯。 这次的更为特殊一些,是一枚滚灯,滚灯上镶嵌着细小的流苏铃铛,中央的灯烛是鲛人烛,能长明千年。 还有一对男女也摘得了五枚花灯,红姑便提议多比试一轮。 这比试叫做灵犀令,是百花楼的一种游戏,据说是考验男女双方心有灵犀的。 这一轮的比试是女方抽谜底,不许提及谜底,只能用寥寥数语形容,由另一方来猜。 与射覆有些相同,只是器皿之下的不是物品,而是谜底。 云笙抽到的谜底是:莫者,众无也,名者,非常名,其者,所指也,妙者,玄赜也。 简而言之,谜底便是莫名其妙。 云笙感到自己被刁难了,若是物品什么的还会简单些,‘莫名其妙’这种词语要如何形容…… 云笙思索良久,对着沈竹漪比划道:“四字格。” “假若我们相谈甚欢,我突然给了你一巴掌,你此时应该有何感想?” 沈竹漪淡淡道:“香气扑鼻。” “……错了,再想想,并非五感,是内心的感受。” “如痴如醉。” “错了!你并不愉快,反而、反而感到很困惑。” “欲拒还迎。”沈竹漪想了想,又补充道,“装模作样。” 云笙差点忘了,沈竹漪颅内有疾。 很明显,这没得玩。 另一对男女中的女子抽到的谜底颇为简单:鹭鸶。 那女子摇着扇子道:“霜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 这首诗的诗名便是鹭鸶。 不过好在另一对中那男人不识字,只会读男经和男德。 他支支吾吾地也没答出来。 眼见分不出胜负,红姑便道:“所谓献玉要逢知玉主,卖金须遇买金人,既然猜谜分不出胜负,那便看孰能将这枚滚灯物尽其用了。这枚滚灯如何翻飞跳跃,其中的鲛人烛都不会熄灭。故而以滚灯作舞也是我红袖城的习俗,不知二位可否以这枚滚灯起舞,至于分胜负,就以吸引来的人数多少来判定,如何?” 第106章 第106章 红袖城内的男子本就善歌舞,那男子接过滚灯,璀然一笑:“那便先由奴家先抛砖引玉,为各位舞一曲,为我红袖城祈福,如何?” 红姑点头:“请。” 男子掌心托起滚灯,但见那抹火光在他柔软的双臂之间跳跃滚动,灯火翻飞,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一时之间,将左右商铺的人都吸引了过来,观者云集。 一舞结束,那男子已是势在必得,他把玩着鬓角的发丝,笑道:“轮到你了。” 沈竹漪平静地看着他,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云笙送他的那抹石榴红的发带,将乌发高高束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那男子低声骂了一句:“装腔作势。” 猝不及防的,他将手中的滚灯抛向了高空。 只闻一声拔剑出鞘的清脆声响。 沈竹漪足尖点上屋檐,以剑尖挑住了那枚半空中的滚灯。 少年黑靴踏着黛瓦,石榴红色的发带在夜风中摇曳。 他手腕翻转,在屋檐上疾步却如履平地,剑舞的招式越发眼花缭乱,滚灯随着剑身的翻转而旋转,缀着的流苏铃铛也叮铃铃得响动。 剑尖下坠,滚灯便也顺着剑身骨碌碌地滚落,而后被他膝盖一顶,顺着修长笔直的腿溜了一圈,又回到了剑上。 烛火在镂空的球体中若萤火般闪烁,光影若流水般拂过少年的衣袂。 他剑尖再度一挑,滚灯顺着剑势高抛于云翳之中,划出一道灼灼刺目的华光,欲与明月争辉。 街巷中早就挤满了人,人头攒动之间,众人发出惊呼,齐齐抬起头。 火光流转若赤练一般飞旋于高空之上,巷头巷尾观赏花灯的人们都被吸引过来。 而后滚灯急骤下坠,似流星般滑落。 少年蓦地收剑于背后,剑身寒光敛于剑柄之中。 剑入鞘中合拢之时,那自高空坠落的滚灯竟稳当当地落在竖立的剑柄之上,他侧过脸,霎时间,倾泻的灯火如流水般拂过少年昳丽的眉目,那一瞬灯下看美人的惊艳感,令所有人久久不能平复。 沈竹漪自屋檐下落地,剑柄挑着那枚滚灯,石榴红色的发带若蝴蝶般肆意地翩飞。 那与他比试的男子心服口服道:“你赢了。” 说完,他靠在伴侣的怀中,撒娇道:“人家也要学剑舞。” 女子搂着他不住安慰:“行,日后找人教你。在我眼里,我家郎君便是最美的,跳的舞*自然也是最好的……” “讨厌,油嘴滑舌。” “……” 周围的人纷纷笑了起来。 云笙也跟着笑。 沈竹漪提着灯,步步走向被人流挤到角落的云笙。 他将灯递过来,垂下眼看着她,乌黑的眼瞳静静盯着她。 云笙没有接灯,而是搂着他,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也学着那女子的语调道:“我家郎君真好看,貌比潘安,赛过天仙。” 沈竹漪攥着灯柄的手一紧,又缓缓放开。 他将另一侧脸转过来,低下头,马尾也像是一掬流水般倾泻而下。 他平静地等待,等待她亲吻另一边的脸颊。 云笙看着这样的他,心里莫名痒痒的。 好乖,好漂亮,好像等待褒奖的小狗。 她起了坏心思,故意接过灯,然后把他晾在了一边。 只是她戏耍的手段尚未得逞。 在她后退一步时,他猛地将她搂了回来,旁若无人地吻在了她的唇瓣上。 他的唇蹭上了她的胭脂,越发红了。 云笙环顾一圈,轻轻捶了他的肩膀一下:“你干嘛,有人呢。” 纵使红袖城民风开化,这并不算什么,她也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过于亲热。 沈竹漪不为所动,继续去亲她捶他的手,还张开唇瓣去舔她的手指。 云笙连忙求饶道:“回去再……” 见他仍不带停,她小声哄道:“回去随你亲。” 他这才消停了下来。 恰逢此时,百花楼中游街的花魁乘坐着花车缓缓驶过。 宝马雕车香满路,他们朝着众人撒下花瓣,花瓣纷飞,花雨沾衣,珠箔飘灯。 花魁拨弄琵琶与箜篌,稚童们提着兔子灯,追着花车打闹嬉戏,眷侣们耳鬓厮磨,窃窃低语。 万家灯火,花团锦簇。 云笙一手提着灯,一手紧紧地与沈竹漪十指相扣。 在这一刻,她在心底祈祷着,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今晚的月特别地圆,花特别地香。 身旁的沈竹漪,比月比花更漂亮- 是夜,百花楼的春日宴结束后,云笙也与燕辞楹辞别。 燕辞楹不舍地抹着泪。 其实云笙能回来看她,她已然心满意足。 云府离红袖城不远,到达府邸时,已是夜深。 入了府邸,刚穿过回廊,到了院内。 云笙身后便贴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沈竹漪的舌尖舔上云笙的耳垂,云笙的身子便重重一颤。 他知道她身上哪处不经碰,耳后根,腰窝处,还有…… 云笙推搡他:“别……” 他咬着她的耳垂,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贴上她的耳廓,清润的声音也变得暧-昧含糊:“你说过,回来之后随我亲。” 云笙后悔了,双手撑在院内的石桌上,喘了口气,才道:“在外边玩了一日,我要先去沐浴。” 沈竹漪顺着她的腕线摸下去,轻轻地摸索她手背的肌肤:“好。” 沐浴过后,云笙是被沈竹漪横抱出来的。 她浑身包裹着温热的水汽,腿脚发软。 她没想到所谓的沐浴是共浴。 沈竹漪的手指很长,能够帮她洗到许多她够不着的地方,也更加细致。 云笙仍能回忆起,他抚过她红肿的地方,轻柔地安抚着时,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呢喃时的画面。 她红着脸,被他抱至榻上。 走了一日的路,他将她的腿架上去,替她揉腿。 夜风习习,桌案上的柔和的烛光照拂着二人的身影。 揉完腿,他取出一个小瓷瓶,将封口拔了,里头的药膏便流了出来。 他用指腹蘸取一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小腿肚:“抬高。” 云笙的小腿肚抖了一下,讷讷道:“干嘛。” “肿了,要上药。” 云笙只好乖乖照做。 在烛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是那般清晰。 药膏沾了他指腹的温度,是温热的。 他覆着薄茧的指腹,为了让药膏更好地吸收,他缓慢地打着圈地按揉。 一边揉,他一边低眸问:“还疼么?” 云笙摇头道:“不疼了。” 她低头,又没忍住瞅了一眼他的手指。 他顺势抬眼,烛火勾勒着他纤长的睫毛,他问:“为何一直盯着我的手看?” 被抓住现行,云笙有些慌:“哪有啊……” 沈竹漪不紧不慢将药涂匀,磨损的皮肉基本上都涂到了,只差一处有些难办。 他缓声道:“你喜欢我的手。” “从前你也会一直盯着看。” 云笙只好道:“因为你的手好看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哪里好看?” 云笙下意识道:“皮肉匀称,骨骼分明,手指也很很长……啊!” 她的话音重重一颤。 沈竹漪盯着她的眼:“是么?” 云笙咬着唇,瞪了他一眼,却不敢张嘴。 每一处角落都被均匀地抹上了药膏,药膏很快便融化了。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用绢帕将手指上的药膏一点点擦拭干净。 片刻后,他熄了灯。躺在了床上。 他的双臂从后搂住了云笙的腰。 云笙听见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刚想入睡,却发觉腿心处被什么极具分量之物硌到了。 她慌得连忙推他:“你走,我不和你呆一块了。” 他横在她身前的手臂和铁箍得一般,更加紧地缠着她。 他含着她的耳垂道:“抱一会。” 云笙被他亲得浑身发软:“你去隔壁的厢房睡,不许和我待在一块。” 云笙掰不开他的手,便只好去掐他。 力道并不重,甚至连印子都没有。 可他却在她耳边发出低低的哼声。 “皎皎,好皎皎……” 他的声音是极其干净得,清清冽冽,如转丸珠,可当他半咬半含着她的耳垂,在黏-腻的水声中这般唤她的名字时,却又甜腻暧-昧。 少年一面在她耳边乱哼,一面用高挺的鼻梁蹭着她的脖颈。 他的语调湿漉漉的,像是在撒娇。 又像是寂寞的猫儿在叫春。 这声音听得云笙头皮发麻,骨头里泛起一阵痒。 为了遏制这种痒,她没忍住咬上他的手臂,留下一圈鲜红的牙印,很快便见血了。 他的呼吸猛地乱了,两条手臂像是蛇绞缠猎物一般死死缠着她。 他更加兴奋地亲吻她:“再用力一点,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好不好?” 他不断地用脸蹭着她,温热的鼻息堆叠在她的颈窝处,像是在留下他的气味。 云笙束手无策了。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想着以毒攻毒,干脆也捡起他的长生辫玩。 她其实并不反感,反而有点安心,她也喜欢他身上的气味,也喜欢被这样紧紧拥抱的感觉。 就是他初尝情事,不止昨日折腾了她一夜,今日更是缠着她,让她有点吃不消。 而沈竹漪确实也只是抱着她,没有做旁的逾越的事情。她便任由着他去了。 她辫子被她解开分成一股一股,他的头发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像是质感很好的丝绸,发梢散发着一种冷冽的香气,云笙将它们夹在指缝里,又一点点抽出来。 玩着玩着,她竟就这般睡着了- 云笙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条白色巨蟒缠在她的身上,粗重的蛇尾一圈一圈地环绕在她的腰上。 云笙想要挣扎,可蛇尾却收得越发紧了。 那条巨蟒的竖瞳盯着她,冰冷的蛇信扫过她的脸颊。 云笙被吓得猛地惊醒。 她这才发现,她被沈竹漪禁锢在怀中,近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发梢仍带着点凉爽的水汽,香气更浓郁了,应是早起沐浴盥洗过。 他从她背后抱着她,丝丝缕缕的发如蛇一般蜿蜒进她的衣襟。 云笙一睁眼,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竟就一直这般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他的指尖抚过她的脸:“睡醒了?” 云笙点点头,她仍有些困倦,下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动作不知触到沈竹漪哪根亢奋的经络,他忽然将她重重低下头去吻她的脸,一面吻一面将她用力揉进怀里。 他低声道:“伤好了些么?还肿着么?” 云笙被他亲得懵懵懂懂的,她纳闷道:“我没受伤啊……” 直至沈竹漪的指尖触到昨日上药的地方,她的面色才一点点变红了,她闷声道:“好了。好了!” 沈竹漪亲着她的耳垂,低声道:“我看看。” 说着,他便将她捞了起来,去解她的衣裳。 云笙瞪大眼:“不行,这天太亮了,不行……” 沈竹漪正色道:“天色亮才看得清楚。” 云笙推搡他:“沈竹漪,你放开我,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我、我还要搬出去!” 他置若罔闻,仍解着她的衣裳。 云笙见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被褪下,更着急了,头脑一热道:“不仅搬出去,我还要在外边养外室,我要去百花楼里纳二房……” 身后的人忽然安静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云笙也住了嘴,后知后觉开始害怕起来。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云笙被径直翻了过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垂眼看下来时,精致的眉眼显得越发锋利,眼神更是冷得没有温度。 他面无表情道:“纳小?”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可以,你杀了我,便可以纳小了。” 云笙被他的神情吓坏了,她不断退后,背都靠在了墙上,转头看见一旁壁挂的佩剑。 这佩剑是装饰用的,里头的剑拔不出来,外头的剑鞘修长,镀着几颗红宝石。 云笙干脆将剑拔出来,狐假虎威地用剑指着他:“你、你别过来啊。” 她不知自己衣衫凌-乱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沈竹漪任由着她指着,他双臂撑在她身侧,顺势压在了她的身上。 在云笙动手的那一刻,他反手将剑夺了过来,顺势分开她的双膝。 云笙想要合拢,却被他用剑鞘抵住。 冰冷的剑鞘贴上她的腿根,云笙狠狠哆嗦了一下。 早晨的阳光很好,一切都能看得格外清晰。 沈竹漪冷静地盯着她昨日涂药的地方,半晌,哑声道:“消肿了。” 说话时,他那张昳丽漂亮的脸离得特别近,云笙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铺洒上去时的感觉。 像是羽毛一般轻轻搔刮过去。 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云笙意识到他看到了之后,整个人又羞又气,她崩溃道:“沈竹漪,你就会欺负我。我要纳一个温柔听话的外室,就纳百花楼里的那个黛青……啊!” 云笙的声音重重颤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他竟然用剑鞘打她的…… 他怒极反笑:“名字都记下了?” 这次剑鞘落下时,加重了抽打的力道。 云笙打了个哆嗦。 第107章 第107章 她忍无可忍道:“对,就是记下了。人家温柔又善解人意,我记住他的名字不是很正常么……”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唇瓣。 他的膝盖分开她的裙摆,强硬地挤进了她的双膝之间。 他吻得又急又凶,啃咬着她的唇瓣,吞吃着她的气息。 云笙近乎喘不过气,她不断地向后仰想要躲避,他跟着她的动作追上去。 她刚有一瞬喘息的功夫,很快便被他按住后脑勺,二人的唇瓣交缠,摩挲。 云笙终于忍不住了,趁他情迷时,狠狠推开了他。 她揉着自己红肿的唇,愤愤盯着他:“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她将衾被掀开,整理好衣裳,边准备起身就走。 可是没等她下去,身后传来细微的,喑哑的哽咽声。 温热的水珠一颗一颗坠在她的手背上。 云笙彻底愣住了。 哭……哭了? 不会吧,她、她也没有多用力啊,怎么哭了? 云笙诧异地转过头。 沈竹漪眼尾红得像滴血,湿润的眼睫垂下来,呼吸急促,脖颈上的一条青筋突起。 “为什么要提起别的男人?”他盯着她,半晌,失声道,“你是想逼死我么?” 他的声音哑得可怕,说完这话,几颗眼泪又啪嗒啪嗒坠落进床褥中。 云笙哑然,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得莫名厉害。 这样的他,竟然更好看了。 这般想着,她心生几分愧疚,试探性地抹了抹他脸上的泪:“我不是故意的,不要生气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喘息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看向她,柔软的睫毛垂坠下来。 云笙有些心疼,伸手抱住了他。 他的泪水坠在她的颈窝处,蜿蜒流向她的心口,烫得云笙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怔愣片刻,才颤抖地伸出手,轻抚过他的背脊。 少年的皮肉匀称而薄,脊背笔直,蝴蝶骨如同清晰地山脊一般起伏。 云笙安抚着他:“我都忘记那人长什么样子了,真的,我发誓!” 沈竹漪没说话,他雪白的下颌枕在云笙的肩上,湿润的睫毛在眨眼时刮过云笙的肌肤。 云笙心里软得不像话:“不生气了,抬起头来,我看看……” 大雨为他眼尾濯出一片艳丽的红,湿润的睫毛柔和了他五官的精致锋芒,反而显得出一种薄而秀敛的美丽。 这种漂亮易碎的感觉,令云笙再度心跳加速。 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眼泪,可颤抖的手还是难掩她心中那莫名的兴奋。 是不是和沈竹漪待久了,她怎么变得这么奇怪了? 在下一瞬,她和沈竹漪对视了。 他乌黑的瞳仁被洗濯得更加明亮,如白日的焰火一般,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想法。 云笙被他盯得心虚极了,赶忙抱住他,她仰起头亲在他的下颌上,又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 她放开他后道:“亲一下就好了,好不好?”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他扣着后脑勺再度按了回去。 沈竹漪扣着她的后脑勺,含吻她的唇舌,舔着、吮着,紊乱的气息在唇齿之间缠绕。 云笙尝到了他的泪水,她双手尚缠在他的腰上,她被他亲得有些迷糊,又不好意思再推开他。 她只得安抚地用舌去勾着他的,又被他报复性地用力含住不放。 外头的风吹起薄纱床帏,云笙看见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妆奁的镜面上。 因为要低头,他的脊背高高拱起来,少年的身躯近乎将她都罩了进去。 透过镜子,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是能看见他下颌线,因为用力含吮她,而清晰地起伏,分明的线条像是有极其的张力的弓弦,绷直,再收紧成一个利落的转角弧度。 侧过头时,他直挺的鼻抵着她的脸,脖颈处的一根青筋颤动着,喉结也跟着滚动地吞咽着。 搂着她的力道大得近乎要将她揉进骨血中。 无论如何,都丝毫看不出方才流泪的脆弱模样。 不知过去多久,云笙无力地倒在榻上喘着气。 沈竹漪抹去她唇边的水渍,然后紧紧地贴着她,眷恋一般嗅着她的气息,在她颈窝处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气息。 片刻后,沈竹漪取出一对金嵌宝石的耳坠。 这耳坠上有的宝石流苏与金玉相撞时,会发出悦耳的清脆音。 宝石的光泽明华流转,一看便价值不菲。 云笙道:“我耳环多得都戴不过来了,干嘛还送我新的。” 沈竹漪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耳垂,自然而然给她戴上。 他缓声道:“我喜欢看你戴。” 喜欢看她仰着头颤抖时,耳坠上的流苏也跟着不受控制地簌簌相撞。 一下又一下,越发清脆,越发地急促,上头凌乱的流苏与玉石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云笙只觉得那揉搓她耳坠的指腹越来越重,她抬眼,被他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他滚烫的指腹自她的耳垂摸向缀着的流苏,“以后每日都送你新的,好不好?” 云笙道:“随便你。” “但是现在我饿了。” 沈竹漪吻了吻她的眉心,起身用发带束起发:“想吃什么?” “荷叶鸡,烧鸡,小鸡炖蘑菇。” 自从云笙在院子外养了鸡,她一日三餐都是鸡。 “还没吃腻?” 云笙摇摇头。 她想着能省则省。反正只要是沈竹漪做的,都很好吃。 他能将一种东西变着花样做,根本吃不腻。 在沈竹漪准备午膳的时候,云笙便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有一个紫藤秋千,云笙就坐在这上边。 午后的阳光自头顶斑驳的叶缝漏进来,暖洋洋的。 一旁的池塘中,几尾红鲤倏然掠过。 云笙荡着秋千,秋千跃起时,入目的是一片淡紫月白相见的花穗,微风吹拂而过,花叶簌簌而落,像是瀑布一般倾泻流淌,光影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她身上的罗裙也似这紫藤花一般揉开。 荡了一会,云笙开始画符。 淡紫色的花瓣掉落在书页中,被云笙用来当做书签。 画得累了,她就趴在阑干上喂鱼食。 朱红的鱼食掉落在池塘的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就被鱼群抢夺干净。 这时候,已经有烟霭裹着荷叶的清香顺着厨房飘过来。 云笙闻着香味,有些忍不住了,她小跑去厨房,想着给沈竹漪打打下手。 沈竹漪从不让她碰砧板和刀具,她非要做些什么,他便让她把碗筷拿去院内添饭,等着吃饭就行。 云笙将饭添好,放在院内的木桌上。 沈竹漪将层叠的荷叶解开时,油润的琥珀色酱汁顺着荷叶汩汩流淌。 云笙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荷叶的清香萦绕在唇齿之间,鸡肉嫩滑,入口即化。 她很快便吃了干净,小口喝起汤来。 鸡汤更是鲜香醇厚,云笙喝了两碗,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暖洋洋的热意蔓延全身。 院内的鸟雀轻啼,鱼儿嬉戏。 沈竹漪收拾完碗筷,用流水洗了手,朝着她缓步走过来。 云笙也朝他张开双臂:“休息一会,晚上去集市,我的符纸没有了,买一些朱砂,再买点需要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 云笙和沈竹漪恰好从集市赶回到了府邸。 云笙手上持着买的糖画,才发现院子进门的低洼处有很深的积水。 云笙刚准备跨过去,便被沈竹漪拦腰抱了起来。 云笙很配合地搂住他,近乎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手持着伞柄,一手要搂着她,此时此刻,对他做什么都无法反抗。 于是云笙用头蹭着他的下颌,手也不老实,探进沈竹漪的衣襟去摸他锁骨的凹陷。 他身上的气味真的很好闻。 头发好闻,衣裳好闻,覆在骨头上的皮肉像是白雪,透着一股幽冷的香气。 云笙没忍住咬了一下他的喉骨。 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了一路,总算从小院内走到了屋檐下。 “唰”得一声,沈竹漪收了伞。 屋檐漏下的雨水沿着他的下颌坠落,再猛地滴到她的脖颈上。 云笙蓦地一惊。 沈竹漪抱着她进了屋,他沾着雨水的冰冷手指拂过她的下巴。 “湿了么?”他问。 在问这句话前,云笙身上没有一块被雨水弄湿的地方。 反观他的肩颈和袖摆处都因雨水洇湿了一大片。 云笙低声道:“你换一件衣服吧。” 沈竹漪不置可否,抱着她去了桌案边。 桌上放置着砚台和笔墨还有云笙的一些符书。 他将云笙也放在了桌上。 云笙坐在桌上后,他顺势靠在了椅背上,桌面稍稍高一些,二人的视线恰好平齐。 他跨坐着,微微敞开两条腿,被雨水洇湿的布料紧紧贴附着他的身体,显得两条腿更加修长笔直,甚至将那处的轮廓也勾勒得更加明显可怖。 然后,沈竹漪便将衣襟扯松了。 云笙一怔。 接下来,是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沈竹漪解开了腰间的蹀躞。 蹀躞掉落在地,上头的铃铛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声。 他身上的衣衫褪下,宽阔的肩背,收束的腰身,尚未干透的雨水顺着他腰腹的肌肉线条滑落,最后没入那个轮廓之中。 云笙咽了口口水。 沈竹漪将她的裙摆往上推,罗裙堆叠在一起,像是紫藤花,少女白皙的腿压在漆黑的桌上,刺目的分明。 “坐下来。”他说。 第108章 第108章 雨仍在下,紫藤花在风雨中飘摇,在雨水的浸润之下,那团层层叠叠的淡紫色如烟似雾一般。 雨丝落进池塘泛起浅浅的涟漪,微风拂过屋檐下的惊鸟铃。 草木的潮润气息蔓延进屋内。 云笙双手扶着椅子的把手。 室内太静了,除了外头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她颤巍巍地试了几次,却又在触碰到滚烫的温度时,又退缩般地伸直了腿。 就此反复了几次。 沈竹漪忽的按住了她的腰。 云笙一下就跌坐在了他的怀中。 云笙腕上的鸳鸯镯发出一声重重的脆响。 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掐住了他紧实的手臂,面上一阵激荡:“你、你……”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紧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按在了自己的身上。 云笙能感受到他鼓噪的肌肉紧贴着她的腰身,以及他腰腹之间惊人的爆发力。 与他严丝合缝地拥在一起时,云笙近乎头皮发麻。 她的双腿垂在椅子的两侧,小腿肚微微哆嗦着,蜷缩着的脚趾甚至触碰不到地面。 她试探地想要用脚尖去触地面,下一瞬,就被沈竹漪牢牢攥住了脚踝,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对着一个地方使劲。 云笙发出一声很低的呜咽。 沈竹漪仰头过来吻她:“哭得好漂亮。” 云笙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鲜红的指印,她的脸皱成一团,狠狠地咬在了沈竹漪的肩上。 沈竹漪仰头闷哼了一声,宽大的手掌顺着她的背脊寸寸抚过去。 沈竹漪像是她梦中的那条白色的蟒蛇,死死地缠绕着她,不给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蛇欲如深不见底的沟壑,永远填不满。 沈竹漪的吻落在云笙的唇角、耳侧。 云笙睁开眼。 她清楚地看见,沈竹漪的额间覆着一层薄薄的汗,在动作时,那颗汗珠便会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坠在她的小腹处。 云笙的身子抖如筛糠,她低下头,看见那双掐在她腰侧的手。 那双手宽大、修长,手背的青筋暴起,分明的手指骨节近乎要陷入她的皮肉之中。 …… 暮色四合,雨也终于停了。 廊下的六角风灯晕成一团暖黄的光晕,尚未干涸的雨滴顺着屋檐缓缓流淌。 云笙枕在沈竹漪的膝上,她刚沐了浴,头也是湿漉漉的,沈竹漪在给她擦拭头发。 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缝之中,轻柔而缓慢地摸索着她的头皮,再慢慢顺至她的而后,揉捏着她的耳垂。 他似乎很喜欢这一点柔腻,无声地把玩着,还含入唇中细细舔舐。 云笙从床柜中取出集市上买的柚子糖,剥开糖纸,往嘴里塞了一颗。 她弯了弯眼:“好甜呀。” 说着,她又弯下腰,取了一颗给沈竹漪。 沈竹漪没有接,俯身撬开她的唇瓣,将她嘴里那颗叼了过去。 他用后槽牙嚼碎了,也跟着懒洋洋地笑:“是挺甜的。” 云笙想去掐他的腰,被他反手躲过。她又想去踹他,被他抓住了脚踝。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脚踝处细-嫩的皮肉,倏然收紧,猛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拖拽。 云笙瞬时便仰倒了在了榻上,她被他拽着,一条腿被高高抬起。 天旋地转之间,云笙看见沈竹漪那张戏谑的脸。 他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云笙的脸蛋,漫不经心道:“皎皎,怎么这么不长记性。” 没有一次踢到他,还是喜欢踢。 他又将她的脚按在了另一个地方:“下次往这里。” 云笙的脸瞬时涨红,她甩开他的手,用力往那地方踹过去。 沈竹漪眼疾手快地再度抓住她的脚踝。 力道缓冲了些,由踢变成了轻轻的踩。 沈竹漪发出一声闷哼,浑身白玉般的肌肤都变得红润了一些。 让他得逞,云笙气坏了,张牙舞爪地爬到他身上去抓他的头发:“沈竹漪,你贱死了!” 两人拉扯打闹间,被褥也被踢下了床榻。 云笙差点也跟着滚下去,被沈竹漪长臂一捞,捞回了他的怀里。 云笙累了,用力锤了一下他的手,挣脱不开,便任由着他抱着。 只是她小声道:“我腿都还是酸的,你就这样,我讨厌你。” 沈竹漪知道把人逗弄过了,于是低下头,往她怀里拱:“我错了。” 他抬眸看她:“你想如何罚我?” 说完,他的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颈侧,哑声道:“床柜里有一条软鞭。” 云笙道:“才不呢,那根本不是惩罚你。” 沈竹漪笑了一声,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亲昵地蹭着她:“那你想要如何?我都听你的。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云笙眼珠子一转:“帝姬给我放了七日的假,如今算来还有一日,你明日陪我去游湖。” 想了想,她补充一句:“要和我穿一样的裙子。” 沈竹漪唇边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见他不答,云笙作势要挣脱开他的手。 他将她搂紧了一些,应了句:“好。” 云笙忽的地转过身,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她伸手抱住了他,吻了吻他的耳廓:“你怎么这么好骗呀,我一点都不讨厌你。” “我最喜欢你了,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喜欢你。” 她搂着他的脖颈,望着支摘窗外染着露水的花瓣。 “我还想与你一起去看很多的风景,去吃很多的好东西。只想和你。” 沈竹漪的手微微颤抖。 他心跳得厉害,为了平复这种心情,他闭着眼去吻她,琐碎的吻落在她的颈侧,顺着她的锁骨游移,他眷恋地往她心口蹭,去听她的心跳。 少女的身体是温热的,绵软的,鲜活的。 他将脸深深埋进去,眼底尽是病态的痴缠和迷恋。 云笙轻轻搂住了他,将他搂在自己的怀中,她温柔地抚着他的后脑勺。 他蜷缩在她的怀中,蹭着她,拱着她。 他的发旋很柔软,蹭过手臂时毛茸茸的,有些痒。 云笙的手抚过他的脸,自他细腻温润的肌肤摸过去,最后安抚地轻拂少年笔直的背脊。 他们在这张床榻上相拥,相吻,忘我地缠绵,不管外头刮风还是下雨,日落还是天晴。 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冷了呀- 不久后,云笙便收到了帝姬的传唤。 帝姬领着她去了白玉京。 登上天梯,自白玉京俯瞰,能明显地看见,在广袤的山河之中,有四道黑影朝着王庭的方向侵蚀而来。 帝姬道:“我派人日夜盯着这四道阵法,已然研究出它们行动轨迹的规律,根据判定,我必须在这个四个点,建立关卡安置镇压的法宝,同时派人把手,以防魔域反扑,我已连夜派人去加固这四处关卡的城防。” 她面色凝重道:“目前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可是云笙,越是顺利,我反而无法放下心来,魔域太安静了,他们兵败之后,回到了魔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而原本观测的九星连珠之日按理来说,应当是三月之后,可是这几日,天象变幻得越发诡谲,据推测,可能会在一月之后便有此凶兆。” 云笙道:“所以,您今日唤我来……” 帝姬道:“镇压计划要提前进行。我已命人携带其他至阳之宝去往余下的关卡,包括你先前留在王庭的纯阳珠,也被我命人带去了相应的关卡。还有一处关卡,需要你劝服沈竹漪,带着红莲业火镇守。耽误了你婚后的平静生活,对不住。” 云笙摇摇头:“这一日总会来的,我明白。”- 云笙回到小院时,已是夜深。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沈竹漪撑了一把伞站在门前等她。 云笙小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忽然道:“你出门了?” 沈竹漪一怔,轻轻应了一声。 云笙知道,若是沈竹漪没有出门,定会去王庭接她回家的,而且院内没有点灯,也没有炊烟和菜香。 很明显,他是刚到家不久。 入了屋,沈竹漪自怀中取出一包油纸。 油纸上沾着雨滴,打开后是一包青团。 云笙有些惊讶:“你还记得我爱吃这家的啊。” 沈竹漪道:“今日没按时辰备晚膳,你先吃这个填填肚子,我很快便做好。” 云笙从后抱住了他:“你今日累了,我做给你吃吧,哪能天天让你下厨,你还没吃过我做的桂花糕吧,可好吃了,我想让你尝一尝。” 沈竹漪垂下眼看她:“姬暄叫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他沾着雨露的眉眼显得有些冷淡。 云笙连忙将王庭的计划如实告知了沈竹漪。 沈竹漪平静地答应了。 云笙道:“择日我们便要去王庭,再跟随王庭的兵马启程去商羽关,这是我们最后一晚呆在属于我们的小院,我想和你一起,我回来的路上也带了点填肚子的糕点,你不要去下厨了,就这样陪着我,好不好?” 第109章 第109章 这段时日经常是这种阵雨,很快,雨又停了。 云笙和沈竹漪依偎着,坐在廊下,盘子上呈放着青*团和糕点。 院内的灯火星星点点,池塘内镶嵌着的彩石也冒起亮光,照拂着一池欢愉的鱼儿。 夜风轻拂,携着沁凉的水珠,拂过面庞时格外凉爽。 云笙靠着沈竹漪的肩,轻声道:“我想在院里种桃树,明年开春的时候,就能看见桃花了。然后再在外头的篱笆里养鸡养鸭……东边有个闲置的架子,可以用来种葡萄,到时候我爬上去摘葡萄吃……” 雨后的天空被洗刷得格外干净,漫天的星子,清澈的月华洒落在沈竹漪的身上,他安静地听着她对未来的规划。 说到一半,云笙久久凝视他:“沈竹漪,我很喜欢你给我的这个家。” “我很喜欢你。” 说完,她仰起头,吻住了沈竹漪的唇瓣。 沈竹漪托住了她后颈,伏低了身子,方便她吻他。 云笙攥着沈竹漪的衣襟,她吻得很着急,也有些笨拙,时而会磕到唇角。 沈竹漪便会安抚地捏着她的后颈,他的唇瓣开阖,方便她的舌尖找准位置。 二人的气息交缠,唇瓣厮磨。 云笙推倒了他,沈竹漪顺势便躺在了木地板上,她跨坐在他身上,咬着他的锁骨。 他的皮肤很白,含咬间便留下了像是凌虐的红痕。 她留下咬痕时并未留情,有的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痕,像是想留下一道永久的烙印。 这种细微的疼痛却令沈竹漪弯起了眉眼,他的手指微微痉挛,面上划过一种浓重颤抖的情绪,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开始加快,变得亢奋、战栗。 他享受着被她支配,被她占有的感觉。 他伸手,撩开她汗湿的刘海,看着她在他之上笨拙的模样,他发出压抑至极的喘气声。 过了片刻,她折腾累了,被他抱起。 他的手掌拖着她的膝弯,与她面对面,坐在了院内那张紫藤秋千上。 花穗新绽的浅紫和绛紫层层叠叠的,落下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像是围绕着的蝴蝶。 秋千很快便轻轻荡起来。 这轻微的颠簸却令云笙浑身颤抖起来。 秋千荡起,又重重地落下。 云笙的目光开始失焦。 她的手指深深地埋入沈竹漪的发缝之中,死死地攥着他的长发。 漫天的星辰好似都在打着转儿。 她像是在云端,被高高抛起,下一瞬,又“扑哧”一声坠入湖面,被重重贯穿。 秋千荡的速度越发快起来,每一次的挺冲都令云笙感受到体内的变化,浑身一阵的痉挛起来。 她的小腿从裙摆中滑落,一截打着颤的小腿坠下去,这么随着秋千荡啊荡,紧绷着的足弓白得晃眼。 云层之下的月亮探出头来,照拂在她的裙摆上,留下一片清凌凌的月光。 …… 次日,云笙到了郢都。 南府军在此兵分四路,朝着东西南北的四处关卡进军。 三大宗的人亦在此会面,等待帝姬的指令。 赵缨遥与赵父要随一部分的南府军护送昆仑至宝星河流转图去往燕翎关,而玄门与蓬莱亦是如此。 云笙与赵缨遥寒暄片刻,又见到了薛一尘。 许久不见,他似乎憔悴了许多,下颌上细碎的胡渣也并未清理。 他怅然道:“师妹,这些日子我忙于蓬莱的琐事,未能前去贺你新婚……” 云笙浅笑道:“没关系的,也没有邀请你。” 薛一尘垂头,低声问:“他对你好么?” 云笙道:“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薛一尘还想说些什么,忽的瞥见她耳后颈侧的一道痕迹。 那是一道靡丽的吻-痕,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红得刺人眼目。 他眼神中多了几分苦涩,终是没有再说。 云笙走后,回想起薛一尘看自己后脑勺的眼神,总觉得奇怪。 她没忍住对着宫内的镜子照了一下,这才发现后颈处那一个痕迹。 云笙气得不行。 沈竹漪绝对是故意的! 他们昨晚折腾到很晚才入睡,早晨云笙起不来,便任由着他给她梳洗清理。 云笙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沈竹漪,也在他的后颈处用力咬了一口。 沈竹漪笑眯眯地伸出手,他轻抚她的脸,拨开她的唇瓣,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虎牙。 他用像是褒奖宠物的话语那般柔声道:“怎么不再用力一点?” 云笙道:“你是小狗么?还喜欢标记领地?” 沈竹漪懒洋洋道:“是呀。” 他冰冷的指腹绕过她后颈的发,轻轻摩挲着他留在那里的吻痕。 “不止这里。” 她如今耳垂上戴着的耳坠,发上簪着的金钗,脖颈处垂坠的璎珞,身上的裙裳,包括她腰间的裙带,以及她脚掌踏着的靴履。 她擦拭嘴角时的绣帕,她抬起袖口时露出的莲花纹样…… 这些东西,都经他之手。 她浑身上下都是他的气息,就连她发间的梳头水,都和他的是一个气味。 无论她去到哪里,这些东西总会陪伴她的身边,萦绕在她的身旁,哪怕她取下这些身外之物,还有他留下的灵力,流淌在她的身体之内。 光是想到这里,他背脊便没过一阵战栗。 他是阴暗的影子,缠绕着她,永不会分离- 跟着王庭的兵马再度回到商羽关,在城门口就被百姓们热情地迎接。 商羽关受到王庭和各路势力的捐赠,已然重建得初具雏形。 更别说云笙还是商羽关百姓心目中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英雄。 云笙乘坐的轿辇刚到,城门口迎接的妇孺们便跪了一地。 “是云梦的王女!传闻中云梦一族的后代!” “小女数月前身中浊气,本已不省人事,多亏了王女的符箓,这才救了她,王女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哪……” 云笙受宠若惊,连忙叫人将他们扶起来。 进了城内,光是排队给她送糖送花的孩童们就从城门排到了街尾。 一路下来,云笙的糖袋被塞得鼓鼓囊囊的。 云笙当日到了,便和王庭的士兵们一起将边关的城墙修补。 图纸中需要构建一个双重瓮城和箭楼,搬运石块这些药耗费过多的劳力物力,就算用灵力也会有所损耗。 对此,云笙想出了个办法- 穷奇整日睡在却邪剑内,它被封闭了五官,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沈竹漪已经许久没有解开它的封印了。 不知过去多久,重见天光这日,它激动得从却邪剑中飞出来,肆意地吼叫,准备大杀四方。 谁知沈竹漪冷静地指了指一旁一地的瓦砾砖块:“搬上去。” 穷奇怀疑自己听错了,它疑惑地看着他。 沈竹漪周身浮现一排血刃,矛头直至它硕大的脑袋。 与此同时,城内某处,一个孩童趴在窗户边仰望:“娘亲,有大虫在天上飞。” “你这死孩子,天天就知道说胡话。” “真的,是真的!好大一条。” …… 城内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一幕。 起初他们看见这么凶神恶煞的东西在城外徘徊,他们还会感到惊疑和害怕。 可日复一日,发现这东西只是搬运碎石和器械时,便也见怪不怪了- 云笙忙活了整整一日回到家中。 刚踏进屋内,她便闻到了鲜香的鱼汤味。 云笙急忙解开斗篷,果然看见了一桌的菜。 鳕鱼豆腐汤的乳白汤面漂浮着姜丝和葱段,还有四喜丸子和红绕肉,以及各类的糕点。 沈竹漪给她盛了一碗汤。 云笙腹中空空,匆匆洗了手,很快便扫荡了干净。 晚膳后,云笙便在屋内研究起了符书。 刚看上一会,背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云笙没管他,继续翻动书页。 很快的,他的吻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呼吸潮热而绵长,当他的唇舌触及云笙腕间的疤痕时,她重重颤抖了一下。 她手中的符书也跟着滚落在地。 沈竹漪总喜欢在这时候点灯。 室内点满了灯,比白日还要亮堂,二人的影子映在随风而动的帏帐上。 他去吻她的肩头,云笙想要去将灯灭了,被他攥住手压在了身下。 他与她额间相抵,潮热的气息铺洒在她的肌肤上。 “我想看着你。” 他想一直看着他的皎皎。 云笙红了脸,转过头道:“有什么好看的,白日里还没看够么?” 他埋在她的颈间,黏糊糊地咬着她,亲着她:“不够。” “皎皎是云梦王女,受万民敬仰爱戴,想要见你的人从城头排到了城尾,我如何能见得到你。”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凉嗖嗖的,高而挺的鼻梁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她颈侧的软肉,落在她肩颈处的吻更是加重了几分力道。 “哪有你说的这般荒谬。”云笙捧住他的脸,“再说了,你现在不是见到了。” 沈竹漪拂开她遮掩在身前的发,久久地凝视着她。 灯光这般亮,云笙有些不自在地将双手横在身前。 沈竹漪却低下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吻过去,他用牙关轻轻咬在她的指节处,在她的虎口处轻轻舔舐。 云笙被他吻得浑身瘫软,她眼角蓄着泪光,手也颤巍巍地放了下来。 沈竹漪的吻再度落下去,用唇舌去勾勒少女的丰盈。 如水般的灯光汩汩流淌,少女瓷白的肌肤透出冷玉般的光泽,可是含入唇中,又是绵软温热的。 他的指尖开始颤抖,一种强烈的冲动蔓延至全身,就连他的心脏都因此而隐隐作痛。 他凝视着被灯光照拂着她,小心翼翼地,每一次的触碰都是浅尝截止。 可是周围的宫灯,却将他眼底的病态的痴迷照拂得一清二楚。 她的罗圈堆叠在腰侧,他蛰伏在罗裙之下,像是狂热的信徒观摩神龛里的观音一般。 他很清楚,他在亵渎神明。 这个念头划过,令他战栗不已。 他吻过去,在她如雪一般干净皎洁的肌肤上留下斑驳错乱的痕迹,属于他的痕迹。 这一捧皎洁的月光,如今被他染指,拥在怀里,单单只照拂着他一人。 她不会怪罪他的,她只会容纳他灵魂中的肮脏、不堪。 被她接纳,才使得他变得完整。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像是梦中呓语一般:“皎皎,皎皎……好温暖。” 每每此时,他都激动得快要掉出眼泪。 他的手掌贴在云笙平坦的小腹上,朝着微微隆起的地方轻轻按下去。 云笙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牙关发颤,只得发狠地咬在了他的肩头。 沈竹漪被她紧紧地咬着,近乎头皮发麻。 他眼尾泛起一片红,要竭力克制,才不至于翻出眼白。 直至片刻后,他才死死抱住了她,将头深埋进她的颈窝,背脊没过一阵战栗。 …… 十余日后,商羽关的城墙修筑便已竣工。 而也如帝姬所料,那四绝阵果然到了商羽关。 黑云压城,阴风飒飒,远处的天边出现了成片的黑色雾气。 当那万仞高的黑雾迫近时,遮天蔽日,大地都在颤动。 那雾气便以摧拉枯朽之势,将城外零星的茶舍和盐廪尽数吞没。 一只白眼鹰盘旋在空中,黑雾将它包裹,它拼命展开羽翼朝外飞去。 沾上这黑雾,它的羽翼成片地掉落,很快便被雾气啃噬得血肉模糊,化作一具枯骨自高空坠落。 在那黑雾快要吞没护城河时,众人在城墙上屏气凝神。 倏地,一道赤红的光暴起。 一簇簇莲花燃成火海,火舌翻卷,触及黒雾时火星迸溅如碎玉,那黑雾竟发出尖利的哀嚎声。 沈竹漪立在火海之上,他的衣袂被罡风席卷得猎猎作响,朱红的发带也跟着狂舞,眉间一朵灼灼刺目的红莲,手肘和脖颈处都布满了这样莲纹。 黑雾被阻挡在了火海之外,城墙上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只有云笙蹙着眉,她盯着沈竹漪手腕上猩红的莲纹,难以平静。 业火不能摧毁四绝阵,只能将它阻挡在外。 这意味着沈竹漪得一直操控红莲业火。 不说业火对灵力的消耗,业火所带来的反噬,会侵蚀他的理智。 纵使她能用灵力安抚他,减轻他所受的痛楚,但这也绝不是长久之计。 第110章 第110章 此时此刻,在魔域的天坑之中聚满了人。 天坑之中乌泱泱跪倒了一片,他们面目虔诚,朝祟神行礼。 魔域的人们大多信奉祟神,他们相信祟神能够带领他们占领王庭,去往更辽阔富饶的地方居住。 跪拜礼结束后,有人问:“祟神大人,那四绝阵被王庭以四枚至纯之宝镇压在四个方位,四绝阵法无法合一,这……这要如何破解?” 自从看见祟神亲自夺舍秦慕寒之后,魔域的几位长老都对祟神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一声。 唯有兵败归来的将领们,他们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 “祟神大人,还请您再赐予我们神力,此次我们魔域的铁骑必将踏平王庭!” 眼见几位魔域的长老都不说话,底下的人都急了:“请祟神大人再相信我们一次,我们必将一雪前耻!” 这时,立于天坑之上的秦慕寒忽然开口道:“够了。” 众人顿时陷入一片阒静。 “你们做得已经够了。” 秦慕寒道:“你们的用处,仅仅是以我赐予的力量向这世间带去战乱与瘟疫。” “至于现在,你们只需发挥最后的余热。” 秦慕寒睁开眼,用那双灰白的眸子垂眼看着天坑之下跪拜的人,缓声道:“用你们仅剩的骨血,供奉我吧。” “什、什么?”有一人茫然地抬起了头。 话音刚落,他的肉身便爆裂开来。 喷溅出的血液和肉块溅了一旁的人满身。 此时此刻,他们才反应过来。 他们疯了似地逃离,却仍旧逃不过身后的雾气。 不仅是天坑,那片黑雾吞噬了整片魔域,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嚎哭着化作了一团血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成千上万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填满了魔域的天坑,整片魔域,唯剩下几位长老僵直地立在原地。 秦慕寒抹去脸上的血,长长地吸了口气,他的面色红润了许多。 “我的后代们,你们将化作厉鬼阴兵,与我永生共存。”- 商羽关外的红莲业火燃烧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沈竹漪每日清晨都要去延续业火,只有在夜晚才能休憩,余下的业火也能勉强维持到天明。 夜色中,业火的光芒照拂在城墙上。 回到住处时,沈竹漪身上的莲纹还未消退,甚至因为过度使用业火,一道莲纹蔓延至了眼尾。 一路上,他都披着黑色的斗篷,将面容遮掩。 云笙踮起脚,摘下了他斗篷的帷帽,他却迅速低下了头,流泻的黑发遮掩住他的眼,也遮住了他眼下的那道猩红的莲纹。 “不要看。”他攥住了她的手。 云笙却捧起了他的脸。 少年的面容苍白清透,一道艳丽的莲纹自眼尾蜿蜒至耳后。 像是刀尖划开的一道血线。 云笙亲在了那道莲纹上。 被她亲吻的地方开始发烫、发热,那道莲纹似乎要刺破他的肌肤一般。 沈竹漪攥着她的手开始颤抖。 云笙用唇舌去勾勒那道莲纹,最后吻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 “很好看。”她说。 沈竹漪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处,他用力地抱着她,可是紊乱的呼吸还是尽数铺洒在了她的颈窝处。 云笙也回抱住了他,肌肤相贴之处,她温和的灵力也跟着渡了过去。 她低声道:“身上也有,是不是?我看看。” 她去解他的衣裳,却被他反手制止。 “离我远一点。”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喑哑克制,“动用业火期间,我很危险。” 云笙轻抚过他的下颌:“我不怕。” 以肉身之躯控制业火,业火主肃杀,不行杀孽,他得靠着自身去压制这种冲动,所带来的反噬将是剧痛的。 她解开他束发的发带,少年的高马尾倾泻下来,如光滑流转的丝绸一般披在了肩上。 她的唇瓣掠过他的下颌,像是安抚性的挨蹭,又像是亲吻。 “你需要我的灵力。”她亲了亲他的耳廓上,轻声道,“你曾说过,若要渡灵力,双修是最行之有效的。” 沈竹漪的背脊没过一阵发麻的战栗。 她说话时,似有若无的潮热气息漫入他的耳廓。 他克制地闭了闭眼,眼尾因为濒临崩溃的忍耐力而微微抽动,仅剩的理智迫使他开口:“我会伤到你。” 她太小了。 无论何处于他而言都太小了。 说实话,他们之间并不契合,每次行事,他都需要有极强的克制力,才不至于伤到她。 云笙搂着他的脖颈,弯了弯眼:“没关系。” 她柔软的手掌一寸寸拂过他战栗的背脊,她低声道:“我很心疼你,我想……” 话音刚落,云笙便被他掐住了下颌。 她被迫抬起了头,仰起脸看他时,眼眸澄澈,眼尾无辜地下垂。 光是指腹贴着她的肌肤,触感柔-嫩细腻便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更遑论抱在怀中温存时,会是何等的情-迷-意乱。 他又问了一遍:“你不害怕?” 云笙摇了摇头。 下一瞬,他的唇重重覆了上来。 他的吻如疾风骤雨,滚烫的舌撬开她的唇瓣,他扶着她的后颈的手青筋暴起,另一手紧箍着她的腰,将人往他身上带,迫使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他身上的莲纹开始疯狂地生长。 在他劲瘦的小腹处,一朵妖冶的莲花缓缓绽放,靡红的花瓣深陷进肌理之中,莲纹顺着他腹部沟壑分明的线条蜿蜒向下,一直蔓延至了那处。 他吻着云笙手臂内侧嫩生生的肌肤,半含半咬,对上视线时,云笙看见了碎发之下,他压抑深黑的眼眸。 那种陌生的阴鸷的眼神,像是吞食的魔,令她莫名的心悸。 她轻轻唤了一声:“沈竹漪?” 沈竹漪用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困在墙角的一隅之地,她近乎被他折了起来,身上全是青紫的指印,还有一些靡红的吻-痕,他额间坠下的汗水没过这些痕迹,显得越发润泽透亮。 他一遍又一遍吻着她的肩头,而后,缓缓伏下身子,他的唇色红润,若涂了胭脂,艳红的舌自开合的唇瓣中探出来,黑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处,像是艳丽的蛇在吐信。 近乎是一瞬,云笙便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这一点,完全出乎于云笙的意料。 云笙还是害怕了,连滚带爬地翻过身,刚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两步。 她的脚踝被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 云笙猛地被拽了回去,沈竹漪的滚烫的身躯自她背脊处贴了上来,他的手用力地掰过她的下巴,像是蛇一般缠上来,贴在她耳边柔声道:“师姐,你不愿再疼惜我了么?” …… 云笙再度醒来时,已然是清晨。 床褥都被换过,她身上的痕迹也被清洗干净。 云笙只记得,当时似乎是深夜,她的意识已然模糊,是沈竹漪揽着她,将她双膝间的黏-腻擦拭干净,又给她换上了洁净的寝衣。 她当时又累又困,浑身酸软,他叫她抬哪条胳膊抬哪条腿就迷迷糊糊地跟着照做,就连他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云笙伸了个懒腰,跨步从榻上下来。 她盥洗完便去温了温沈竹漪留下的早膳,然后,按照惯例去城里给百姓们发放有她灵力的符箓。 “王……云姑娘,快来,给你留下的,还是热的。” 在街角卖酪浆和酥饼的大娘朝她挥手。 云笙不让城内的人叫她王女,她觉得别扭,于是大家便都改口叫她云姑娘。 城内的人们都很热情,不仅是卖小食的,就连卖布匹的也时常给她送好的缎子。 云笙推辞不过,接下了酪浆,打算带给沈竹漪。 她去到城墙处,驻扎在城墙处的南府军见了她纷纷起身行礼。 云笙点头,看见站在箭楼上的沈竹漪。 狂风鼓起他宽大的衣袂,他乌发高束,马尾掠过单薄的后颈,周身燃着红莲般的烈火。 南府军中的一人走上前,云笙认得此人,名为李良弼,是帝姬的亲信。 李良弼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王女殿下……燕翎关那边,失守了。” 云笙蹙起眉:“失守?” 李良弼道:“就在今日卯时,城外黑气的势头突飞猛进,我们甚至在黑雾中看见了阴兵和众多魑魅魍魉,多亏沈公子来得及时,以业火阻止了反扑的黑气。我本以为只有商羽关是如此,没想到,不久前,我便收到了消息,昆仑的星河流转图,被暴涨的黑气撕得粉碎,而以灵力维持法宝的昆仑宗赵氏父女都因星河流转图的反噬身受重伤,生死不明,燕翎关被黑气吞没了,那边的南府军正组织着城内的百姓逃难,我们也做好接受难民的准备,只是四绝阵正朝这边涌过来……” 他低下头,声线有些发颤:“我的家人们也在那边…杳无音信。” 云笙闭了闭眼。 生死不明。 短短四字,像是硬生生刻在了她的心头,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她深吸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我会与你们一起安排难民的吃食和住处,不要慌,无论何时,只要我们一起面对,都一定能挺过去。” 李良弼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次日傍晚,自燕翎关而来的难民涌入了城内。 这其中不乏有被浊气腐蚀的人,逃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 那是一个男人,他的妻子缩在角落,神情恍惚地一直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云笙听见,她说的是“我的儿”。 她神情麻木,涕泪纵横:“我的儿,为了救人跑得慢了些,只是沾上了一点点黑雾……他在我面前,皮肉一层层脱落,短短片刻,就变成了一团脓水。他死前一直对我说‘娘,我好痛,我不想死……” 她的话说的语无伦次,泪水布满了脸庞。 云笙不忍再听,匆匆离去。 纵使她如今灵力恢复,可是为那么多人疗伤,也令她有些吃不消。 当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住处时,她竟没发现沈竹漪的身影。 看着黑漆漆的房间,云笙强撑一日的平静顷刻间破碎,像是开了一道匣口,那些脆弱的、焦灼的情绪彻底爆发,令她瞬时便红了眼眶。 她提着灯四处去找沈竹漪。 她跑得很急,像是风中偏离方向的雨燕,被绊了一跤,又跌跌撞撞地捡起灯。 她找遍了屋内和院落,找遍了街角,最后在一处城角找到了他。 云笙撑着双膝喘气,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你去哪了?” 沈竹漪背对着她,听到她的声音,背影微微一僵。 云笙已经跑过去,径直抱住了他。 沈竹漪哑声道:“你先走,我过一会就回去。” 云笙没有回话,只是转过去,一把扯下他遮面的斗篷,他迅速偏过脸。 可是云笙还是看见了,他右侧的莲花,那莲花已然遍布了他整张右脸。 云笙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碰触那抹莲纹。 他的体温烫得吓人,像是害了高热。 云笙想要抱他,却被他避开。 沈竹漪的手指痉挛般抠进掌心,他的眼前蒙着一层血色,耳边嗡嗡作响,颅内充斥着一阵阵的爆鸣声,像是被尖锐的箭镞反复刺穿。 业火在他体内焚烧,那种皮肉皲裂的痛楚,令他迫切地想要用杀戮来平复。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危险,自然不可能再与云笙接触。 其实光是昨日,他就差点失控。他不顾她的求饶,她的示弱,只是一声不吭地抬高了她的膝盖。 他前所未有地亢奋、残忍。 他盯着她细白的脖颈。 脑海中却闪过一幕幕他幼时狩猎的画面。 他将坚硬的匕首深凿进猎物的身体里。 猎物反抗不了,只能更深地绞紧他,比血液更粘稠更温暖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身上。 直至他清醒,他看见了满身布满青紫的云笙,她已然昏厥过去,眼睛哭得红肿起来,像是被凌-虐过。 他闭上眼,产生了深深的自我厌弃。 按理来说,她应当远离他。 可是此时此刻,云笙仍旧固执地抱紧了他。 他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塌陷下去。 她的体温是凉的,是温和的,令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她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温热的泪水洇湿了他衣襟前的布料。 她用力捶打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我四处找你,家里没有人,真的很黑,我找你找了好久,我以为你出事了……” 沈竹漪抬起她的下颌,将她的泪水抹去,可她的眼泪像是流不尽似的。 他将她手上的灰尘一点点擦干净,又揽进怀中,温声道:“饿了么?是我不好,没有看时辰。” 他又看向她凌乱的发髻,半晌,轻笑一声:“早晨给你编好的发,怎么又睡乱了?” 云笙鼻尖一酸,她抱紧他,低声道:“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沉甸甸的油纸,然后牵起她的手。 “先吃这个,回去煲汤给你喝。” 云笙低着头,沾着泪水的睫毛颤巍巍的,将油纸拆开,是个头饱满的青团。 云笙将青团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哭,脸都哭皱了。 沈竹漪道:“不合口味?我去晚了些,只剩下这些。” “不想吃便不吃了,再给你做新的。” 云笙将青团艰难地咽下去,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他,她摇了摇头:“好吃的。” 她牵着他的手,街边商铺上挂着的灯笼光影明灭,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 回到住处后,云笙为沈竹漪压制业火。 她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后,他止住了她的动作。 “可以了。”他道。 云笙没有听他的话,仍固执地用灵力。 他指尖触到一点湿润,将她的脸抬起。 “怎么又哭了?”说着,他低头去吻她,舌尖卷走她的泪珠。 云笙握紧他的手:“我知道你不好受,我想做点什么,让你好受些。” 他微微一怔。 云笙道:“你不用骗我,我能感受到。” 她举起了腕间的鸳鸯镯,看向他时一滴泪水自鬓边滑落。 沈竹漪久久凝视她,他柔声道:“云笙,抱抱我吧。” 话音落下,云笙蓦地搂紧了他。 他将下颌枕在她的肩上,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他的身子也跟着放松下来。 那些灵魂中被灼烧得千疮百孔的痛楚,也在她温和的气息中,一点点被抚平。 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 他看着云笙忙着给他疏通穴位,渡送灵力。 “皎皎。”他唤她。 云笙“嗯”了一声,抬头和他对视。 他的额头瞬时便抵了上来,四目相对间,他乌黑的双眸间绽放出绚丽旖旎的光彩。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远了起来,像是隔了层缥缈的云雾,串了线的旖旎珠玉沉沉落在花瓣上:“你累了,该睡了。” 云笙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咬牙切齿道:“沈竹漪,你个混蛋……” 话还没说完,她就在幻术的影响下,缓缓闭上了眼。 沈竹漪吻了吻她的眉间,将她的被角掖好后,走入沉沉的夜中- 次日,云笙醒的很早。 她没有计较沈竹漪用幻术把他迷晕的事情,她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枚五彩囊带。 在沈竹漪去城墙加固业火之前,云笙叫住了他。 她小跑过去,踮起脚尖,想给他系上。 这囊带上系着五彩的小花儿,一看便是给小姑娘用的,系在他的身上难免有些突兀。 云笙道:“不许摘。” 说着,她系了个死结。 这五彩囊带是沈竹漪用来给她装糖的,如今她在这里边放满了符箓,这是她给他的护身符。 沈竹漪眉眼弯弯道:“好。” 他俯下了身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任由云笙将那五彩囊带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余下的每一日,城外四绝阵的反扑都愈演愈烈。 沈竹漪需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城墙处。 他已经整整三日未阖过眼。 而云笙也相继收到了剩余两处关卡被四绝阵攻破的消息。 自外涌进商羽关的难民络绎不绝,很快,城内的收容之地便已是人满为患。 还有颇多的难民涌在外头,一时之间怨声载道。 帝姬连夜风尘仆仆赶到了商羽关,她瞧着疲惫极了,定远王没来得及与她多说几句,便领着南府军去了城墙摆阵。 这是他们研制出的灵阵,虽然起效甚微,但也聊胜于无。 云笙搀扶着帝姬,忽然低头瞥见了什么,瞳孔猛然紧缩。 在帝姬的手腕处,也有一块黑斑。 云笙为城内的人治疗,自然知道浊气入体是什么症状。 帝姬缓缓将袖摆拉下来,她的*面容堪称平静,只是道:“还请你替我保密。” 这时候若她再出什么差错,民心大乱,才是大忌。 云笙以灵力将她身上的黑斑压制下去,帝姬便没再让她继续。 她温声道:“城内还有许多人的症状比我严重,你先去帮他们吧。” 云笙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石沉大海那般的无奈。 治好了一人,又有十人为之所害,浊气徘徊在城内,利用人们的恐慌、怨恨、挤兑弥漫扩张。 如此反复,当云笙推开门时,她的住处外已经跪满了人。 他们抱着自己重病的亲人,跪在地上求她救治。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病的人这般多,如何能救得过来? 他们所求的是,神女能力挽狂澜,像是传闻中那般救世间于危难。 牺牲一人与牺牲众生,似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抉择。 云笙望着眼前跪着乌泱泱一片的人,许多的面孔她都极为熟悉,是她曾拼尽全力救治的人。 为首的人以头抢地,额上鲜血淋漓:“王女,求您救救我们吧。” 余下的人也纷纷附和:“王女殿下,求您了。” “城中的人死伤大半,浊气弥漫,我们真的撑不下去了。” 云笙心里涌起无奈和……怨恨。 等她惊觉这种情绪滋生时,她已然无法控制。她也不知这种恨是从何而起,不是对任何人任何事。 半晌,云笙开口道:“如何救?” “如传闻中那般舍生取义,用肉身饲阵么?” 被她这般反问,那些跪地的百姓们纷纷怔住。 他们抬起头,看见那少女眉目间淡渺若雪般的神色。 她的声音很平稳:“我的性命,是生是死,合该由我自己决定。” “我若选择生,无人能逼迫我。” “我若选择死,也不是因为你们所谓的哀求心生怜悯,更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大义和责任。” “我云笙的命,只会为保护我所珍惜爱重之人,为我所一直向往奔赴的山川河流。” 说至此,云笙淡淡道:“所以,你们若想在此跪着,便跪着吧。” 人群久久无言。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质问声自人群中传来,街角卖酪浆的大娘匆匆赶来:“云姑娘昼夜不歇地为城内的人驱逐病痛,她的郎君如今还在城外支撑着守城的业火,若让他知道你们便是这样逼迫她的,他会作何感想?你们都怕死,都想活。可谁不想活着?谁都有亲人,谁都怕死,她的年岁尚不足二十,和家中的女儿、妹妹同岁,若有朝一日你的亲人受此逼迫,你们如何忍心?” 人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闻讯赶来的帝姬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至云笙身侧。 她的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人能有能力去承担所有人的命运,与其将性命托付给他人,不若紧握在自己手中。城外的这四绝阵,以我们的恐慌怨恨为食,我们越是自乱阵脚,越是相互怪罪,便会更快地加速灭亡。” 片刻后,有人起了身。很快,越来越多人结伴散去。 云笙看见,帝姬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她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 她似乎疲倦极了,只说想休息一会。 帝姬身旁的侍女抹着眼泪和云笙说,帝姬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云笙看着侍女将她搀扶走,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寅时,云笙换了一件最喜欢的衣裳,是一件石榴红色的裙衫。 她将沈竹漪送她的钗环、耳饰一一佩戴好后。 她伏在桌案前,执笔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厨房内留下的桂花糕热了一次又一次,她关上房门,一步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过去。 其实到了最后,她也释然了。 她走出了蓬莱那一方困住她的角落,她摆脱了那些枷锁和桎梏,她自由了。 她去了很多的地方,遇见了许多人,见过她上辈子没有见过的许多风景。 无论是红袖城,还是昆仑宗,亦或是登上白玉京时,俯瞰天地的那一瞬。 她想,已经足够了。 此时此刻,云笙满心只想着一件事。 她要见沈竹漪,她要见他最后一次。 一想到要见他,一开始的犹豫不决、踟蹰不定,通通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心砰砰得跳,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她提着裙摆开始奔跑起来。 她奔跑在街边的青石转上,路旁房舍檐下的绢灯照拂过她石榴红色的裙摆,沉甸在裙尾那浓烈的一端绯红,掠动时像是明艳的火焰,夜风掠过她发上系着的丝绦,她手肘处挽着的披帛也跟着飘荡,身上环佩的珠玉叮铃作响,清脆地像是春日解冻的小溪,明灭的灯火如萤火一般绕在她鬓边,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跑向城门,脚尖触底,足跟稳稳落下,像是用脚掌去丈量她跑过的土地。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她沿着城楼的阶梯跑上去,眼中倒映着夜色中的那一抹极其明亮的火焰。 如同璀璨夺目的灯树照在这样冗长的夜中,夜风吹拂过她层层叠叠的裙摆,她终是登上了箭楼,看见了她日思夜想的人。 他站在火光之中,似乎也讶异她的出现,以至于他忘了去遮掩面容上可怖的莲纹。 可是她眼里的光却一点点亮起来。 她抛下手中灯,灯光盛大了一瞬又趋于凐灭。 她朝着他奔来,裙摆被城墙上的风吹拂而起,火光勾勒着她的裙摆,却没有伤及她分毫。 她越过火光,径直拥住了他。 她的双臂攀紧了他的脖颈,她的身子又软又热,在他怀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因为剧烈的跑动尚在喘息着,微微跳动的脉搏,像是拥住了归巢的雏鸟,片羽之下的身体柔软又脆弱。 沈竹漪有些许错愕,以至于揽着她的手都在发颤。 按理来说,这是他想要的,如今她依赖着他,渴求着他,她的那双眼中全部都是他,仿佛只要离了他就会枯竭而死。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像是被撕裂出了一道口子,血淋淋的,牵扯着就连他的呼吸间都泛着细密的疼。 他竭力让他的声线足够平稳:“做噩梦了?” 她的声音在他耳畔闷声响起:“我梦见你了,醒来后很想见你。” 他沉默了,随后用力抱住了她,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中一般。 二人依偎在城墙之上,夜风轻拂而过,云笙靠在他的肩头,说了许多无厘头的话。 她跟他说她的梦:“梦里的我可不讲理了,三更半夜把你摇起来,让你御剑,带我去不周山看日出。” “——结果到了那里,你消耗太多灵力,晕了过去,我背着你,还没登上山顶,我吃糖时被山里的猴子看见了,这群泼猴成群结队,跳到我的身上,把我的糖袋抢走了,还把剥了的糖纸扔到我的头上。我当即就和那些猴子大战了几百回合,我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它们还把你给掳走了。” “荒谬。”沈竹漪嗤笑一声。 接着,他又正色问:“那你把我抢回来了没?” 云笙立刻道:“我当然是去救你,但是救你的途中,我突然想解手,找遍了整座山,都没找到茅厕。” 沈竹漪找到了重点,他平静地问:“所以,我回去要洗衾被和褥单了?” 云笙捶了他一下:“然后,我就醒来了!醒来了!再然后,我就睡不着了,我就来找你了。来此之前,我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说着,她蹦蹦跳跳地站起了身,身上的环佩也跟着叮叮咚咚得响:“我今天好看么?” 少女鸦鬓青丝衬得面庞若如新雪初霁一般清透,她面前转了一圈,起伏的裙摆像是绽开层层渐变的绯红花朵。 似乎因为用了胭脂,她的脸红扑扑的,眉若新月,眼似秋水。 他定定地看着她,从她的鬓角到她的面庞,从她裙角的每一处褶皱到她袖口的纹样。 “好看。”他极其认真地说。 他在看她时,她也在看他。 她的目光缓慢自少年的面庞移过去,他的眉眼精致过了头,难免显得锋锐凌厉,可她觉得,这应当就是画本里所说的剑眉星目,她越看,越觉得他生得真是好看,连同他眼下的乌青阴翳,他面上若隐若现的莲纹,她都觉得好看。 她要牢牢地记住他的样子,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她就不会找错人了。 她会像当初一样,一样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哪怕他凶巴巴地叫她走,她也不会轻易放弃,叫他的名字,抛出诱饵,直至他回头。 过了片刻,她说:“好看就行,那再给你看一会,就一会会,我就要走啦。” 说到这里,她的尾音已经有些发颤,可是双眸仍是在笑里,“对了,还有一件事。” “沈竹漪,我们之前是不是说过,每一日醒来,每一日睡前,都要说……” “我爱你。” 她笑着道,“我没有忘哦。” 第112章 第112章 沈竹漪跟着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回应,只是将她裙摆的褶皱一寸寸抚平,将她的披帛理好,而后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他温声道:“你太累了,才会做噩梦。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说完,他吻在了她的眉心。 他纤长的睫毛缓缓睁开,少年的眼型内勾外翘,睁眼之时有种蝴蝶破茧的惊艳感,眼底的那一抹瑰色,恍若晚春昙花乍现,旖旎动人。 和他对视的那一瞬,一切的一切的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就连远处的流火都化作了流淌的星河,夜风轻柔地拂过面庞,像是携着栀子花的暗香,溢入肺腑,便连一呼一吸间都氤氲着温馨的甜蜜芬芳。 她紧绷的身躯也渐渐放松下来,耳边是草叶摩挲的沙沙声,她闭上了眼,像是化作了茫茫之中的一草一木,在湿润的夜风中舒展着身子,沉浸在这一刻的静谧与宁静中,风一吹,她便也跟着落入红尘万千。 她好久,好久没有这般放松过了。 …… 云笙是在一阵鸟雀轻啼声中醒来的。 暖和的阳光透过支摘窗照拂在她的身上,窗边的花瓶中摆放着刚摘的栀子花,新鲜的花瓣上尚沾着露水,凉爽的风拂过时,一阵清香涌动。 云笙猛地睁大眼,她竟一觉睡到了午时么! 该死,她不是决定好了,见过沈竹漪之后,就去将一切都结束么? 不行,来不及了。 她顾不上换衣服了,她趿着鞋子,匆匆推开门。 谁料外头并没有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此起彼伏的痛哭声。 街上的阳光很好,两侧的商铺茶楼鳞次栉比,货郎挑着竹篓晃晃悠悠地从走过去,云笙顺着颠簸的竹篓看过去,街头的包子铺前白雾氤氲,茶舍前聚满了听故事的人,酒楼中飘出饭菜的香味…… 她愣神地站在在人群之中,看着奔跑在箱子里的孩童欢笑,看着提着菜篓的妇人与小贩讨价还价。 午时的阳光很好,甚至令她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她被往来穿梭的人群裹挟着,盲目地跟着随波逐流。 直至她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沈竹漪身着一身月白色,木簪束着发,立在充斥着叫嚷声的集市之中,他侧脸像是镀了一层温润的玉釉,身形颀长,背脊挺拔,像是敛翅的白鹤立于人群之中,近乎一眼便能看见他。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缓缓转过头,和她对视时,轻轻弯了弯眼睛。 他将手上拎着的蟹黄包和橘子,冷白的指尖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招呼迷路的小动物一般。 云笙穿过人流朝他跑过去。 沈竹漪在她最爱的那家青团铺子前排队:“怎么不多睡一会?” 他垂眼,看见她神情慌张,额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将她额间的薄汗揩去:“做噩梦了么?” 云笙慌张地扯住了他的袖摆:“我睡了多久?城外的四绝阵呢?” 沈竹漪没有答话,反而是他身后排队的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四绝阵?早在数月之前就被王庭以四方至阳之宝镇压了啊。祟神死后,世间的浊气散去。帝姬招募民间的能人异士,修旧起废,重整旗鼓,你这小姑娘,睡糊涂了吧?” 云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竟睡了这么久么?”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将橘子剥开,取出一片新鲜的果肉递给她。 云笙下意识张嘴,橘子的清香如同雨雾一般将她笼罩。 齿尖陷入橘子瓣中,汁水迸溅出来,很甜。 他道:“你为城中的人驱逐浊气后,便时常因灵力枯竭,昏迷不醒,梦魇缠身。” 云笙看着沈竹漪,半晌,喃喃道:“对,我、我方才,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他问道:“什么梦?” 云笙蹙起眉:“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梦里的我好害怕,好难过……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又有一瓣橘子递到了她的唇边,他道:“那便不必再提了。” 云笙没有再说,只是乖乖张嘴,将橘子含入中。 说完,他半蹲下身,把她趿着的鞋子抽出来,将她的脚搭在膝盖上,重新替她穿好鞋子。 他仰头看着她,日光照在他乌黑的双眸中,像是潋滟的江面:“今日做四菜一汤如何,想吃什么?待会我去买。” 云笙沉默了一会。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 半晌,她将他扶起来,挽着他的胳膊道:“那我和你一起去买。” 沈竹漪望了一眼前头的队伍:“还要排上一会,你先去玩。” 说着,他牵起她的手,将一袋沉甸甸的灵石塞入她的手掌心。 云笙接过那袋灵石,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好”。 她并没有走远,确保沈竹漪就在她的余光内,或者一回头就能看见沈竹漪。 故而她去了附近的热闹的小摊处。 那里有许多现成的游戏,比如投壶、射箭、九连环、还有猜点数。 每每获胜,就能有一枚压胜钱,这压胜钱就相当于是筹码,用以兑换一旁的一些物品。 云笙看了一圈,可以兑换的东西还真不少:少女喜爱的首饰,笔墨纸砚,甚至还有关在笼子里的小狗…… 这小狗蜷缩成一团,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这种趣味性的游戏老少皆宜,吸引了众多人。 投壶是三文一次,一次可以有九支箭,若九枚全中,则能获得一枚筹码。 云笙没怎么玩过,但她觉得自己的准头还行。 于是她递给摊主了一枚灵石,摊主苦了脸:“这……找不开啊。” 云笙道:“没事,我把所有的都玩一遍吧。” 摊主露出遇见冤大头的笑容。 周围的人见她出手阔绰,好言相劝道:“小姑娘,这投壶要九支全中才给一个筹码,两个筹码才能换到一支簪子,这不划算哪。” “就是,我在这里站了一上午了,就没见过有人能九支全中的,壶里肯定被做了手脚!” 没等他们讨论完,云笙手中的箭已然投掷进了壶中。 一支,两支,三支…… 直至第九支稳稳落入壶里,摊主和周围的人都傻眼了。 摊主缓过来,不情不愿地给云笙递上了一个筹码。 他笑道:“姑娘,要不玩玩别的?” 云笙接过筹码:“好啊。”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幕令摊主更傻眼了。 射箭中,云笙挽弓搭箭,随意一射便射中了靶心。 就连骰子猜大小,她每回合猜的都是对的。 于是云笙手上的筹码多到拿不住了,要用囊带装。 摊主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由着云笙挑选奖励。 沈竹漪买完东西时,云笙已经将摊上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了,包括笼子里的小狗。 沈竹漪拎着她得来的东西,云笙吃着青团。 青团有很多馅儿,豆沙馅儿、奶黄馅儿,肉松馅儿。 因为生意很好,给的青团都是混合口味的。 但云笙最爱吃的是奶黄馅。 每次吃一个青团,她都会暗暗地想,要是奶黄馅的就好了。 结果一包青团还真的都是奶黄馅的。 她和沈竹漪回到属于他们的小院,院外的桃树已经开花了,十里桃林像是一片浸染的粉色艳霞,深浅不一的桃花枝头攒簇,铺就一地的落红。 推开院门,她的紫藤秋千轻轻随风摇曳。 云笙打开了笼子,笼子的小狗撒欢儿一样地跑出来,亲昵地蹭着云笙的裙角,还没蹭上两下,就被沈竹漪提着后颈扔进了鸡圈里。 鸡圈里的母鸡以为小狗是偷蛋贼,咯咯叫着追着小狗跑了一路。 云笙望着眼前鸡飞蛋打的画面,无奈地将狗放出来。 小狗似乎开心极了,疯狂摇着尾巴,它飞扑进云笙怀中,特别兴奋地蹭来蹭去,还热情地舔着云笙的脸。 云笙被逗笑了,宠溺地捏了捏小狗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看着云笙的注意力大半被吸引了去,沈竹漪的笑意淡了一些,他再度将它拎起来,放在地上,一脚把它踢远了。 力道并不重,小狗在地上滚了一圈,东倒西歪地劈了个叉,反应过来后,就朝着沈竹漪凶巴巴地叫。 对上云笙视线时,又立刻吐着舌头摇尾巴。 沈竹漪没有理会,只是将云笙身上沾到的毛发捻去,又将云笙脸上沾到的口水揩干净,冷淡道:“脏死了。” 云笙没忍住也捏了捏他的脸:“你比它更可爱。” 沈竹漪面上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他耳尖红红的,顺势蹭了蹭她的手心,背地里还不忘将又凑上来的小狗踢远了。 吃完饭,已是傍晚。 云笙坐在廊下,依偎在沈竹漪肩上,看着天上的星子一颗颗亮起来。 云笙喝着沈竹漪冰镇的绿豆汤,垂眼道:“乞巧节马上到了,听说晚上夜市有卖煎夹子和烤羊腿,还有胡姬跳舞,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沈竹漪“嗯”地应了一声。 云笙又道:“绿豆汤有点甜了。” 沈竹漪道:“下次少加点糖。” 云笙又抿了一口:“好像又还好。” 一片云絮般的粉红桃花翩翩落在他的眉间,像是粉色的雪,衬得他的容貌越发绮丽动人。 云笙看着他道:“先不着急出门,我想给你梳头,给你编长生辫,我现在的辫子编得可好了。” 沈竹漪应了声好,抬手将发带扯松,他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落下。 云笙用木梳给他梳发,一边梳一边轻轻呢喃哼唱:“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齐眉。” 小狗在撒欢儿围着院子奔跑,池塘里的鱼儿在吐泡泡,鸡圈里的母鸡在闭目孵着蛋。 而云笙,云笙在给沈竹漪编辫子。 今晚的风,是淡淡的桃花香气。 辫子编好后,云笙满意地欣赏着,然后伸了个懒腰,头一歪,径直倒在了沈竹漪的膝上。 “好开心。”她低声道,“好想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沈竹漪握着她的手,放在唇间轻轻吻了一下:“今后的每一日,都会是这样的日子。” 云笙没有回话,只是道:“我们走吧,去夜市。” 暮色四合,街道两侧的石灯次低亮起。 夜市中的商铺挂着绛纱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因乞巧节将近的缘故,四处亮起了灯,天上飘着的孔明灯,河里淌着的莲花灯…… 走在灯市中,恍若仙境。 夜里的长街更为热闹,多了变戏法卖糖画的,百货云集,灯彩竞巧,勾栏瓦舍之前,赤着脚的胡姬翩翩起舞,足上的铃铛叮铃作响,一旁的河畔之中缓缓驶过一艘画舫,画舫中蒙着面纱的歌姬抱着琵琶,低眉信手抚着琴弦。 云笙牵着沈竹漪的手,从拱桥上缓步走过。 廊下有人用竹竿挑着灯球放烟花,燃起的烟花“砰”得一声,幻化成万千喜鹊,喜鹊们衔着万千星光汇成一座鹊桥,恍若倒挂的银河。 云笙又看见了白日那个摊主,入了夜,他的生意更好了,人流熙熙攘攘,每个人手上都提着各式的喜鹊灯。 绣娘们在月光下穿针乞巧,五色缕穿过七孔针,赢者则算得巧。 云笙在一旁观看她们比试,很快便有绣娘问她,要不要来参与。 云笙点头。 果不其然,她随随便便一穿,这针线便迅速过了七孔针,她成了最快的赢家。 绣娘们簇拥着,笑道:“得巧!姑娘,你这一年都会有好运啦。” 得巧的奖励,是一枚五彩线编织成的手绳。 沈竹漪低头给她戴上,戴在了她佩戴鸳鸯镯的那只手腕上。 烟花砰得一声绽放,云笙低头看着给她系五彩绳的沈竹漪。 她久久凝视着他,忽然道:“沈竹漪,可以放我走么?” 沈竹漪给她系手绳的动作倏地一顿。 “我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云笙和他对视,缓声道,“可以让我从这个幻境里,出去了么?” 话音落下,四周流动人群纷纷停住了脚步,四周的绛纱灯明灭了一瞬,就连琵琶乐声都戛然而止。 云笙道:“祟神根本没有被消灭,我不能再睡了。”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替她系好了手绳,四周的灯光勾勒他绮丽的眉眼,拓落出深邃的光影,他这才道:“云笙,你在说什么?” 他拂去她眼前遮掩的发,柔声道:“祟神死了三月有余。你先前被梦魇缠身,如今看什么都像是梦,我带你去看郎中可好?” 云笙没有回话,只是疾步走到白日投壶的那个摊主面前。 她抛了一枚灵石给摊主,指着器皿里的骰子说:“开,我猜小。” 摊主接过灵石,讷讷说了声:“好。” 器皿被打开,里边的三个骰子上都是一点。 摊主连忙递给云笙一个筹码。 云笙却没有接,她只是道:“我不想猜小了,我想猜大。” 话音刚落,那三枚骰子竟瞬时变了点数,三个骰子上都是猩红的六点。 云笙又夺过一旁投壶的人手中的箭。 她背对着壶,随意将手中的箭抛向了上空。 那枚箭就像是受了某种指引,自高空坠落时,硬生生拐了个弯,精准无误地落入壶中。 落入壶中时,尾端的箭羽尚在轻颤。 云笙的声音也在发颤:“这是一个幻境,专门为我而生的幻境。” 她深吸了一口气,倏地哽咽道:“无论是投壶,猜点数,还是对月穿针,亦或是都是奶黄馅儿的青团,只要我想,这个幻境都能让我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说至此,她彻底爆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沈竹漪,你傻不傻啊,这只是一个哄我开心的幻境罢了。” 第113章 第113章 这样一个庞大的幻术,他用了多少日才编织出来,想必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计划了。 云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 如今在她识海里的往生镜,再也没了她为救苍生而死的画面。 取而代之的,是他以身祭业火,焚烧天地的浊气,和祟神同归于尽。 “你们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沈竹漪,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因崩溃而尖锐:“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有我自己该做的事情,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我去了!我不会领情的,我会恨你一辈子!” 沈竹漪久久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从他们两人身旁穿梭而过的人流渐渐缓慢下来,一切的喧闹声,风声,烟花爆炸声都定格在了此刻,天空上的孔明灯模糊成了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缓步走过来,仔细得揩去她面上的眼泪。 他垂下眸子,自顾自道:“不会太久的,待到我的真身死去,这个幻境便有了出口,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出去。” 冷静的话语像是一支箭矢狠狠刺穿她的心。 周遭的一切在她眼底扭曲成一团团荒诞的光影,强烈的窒息感令她双眼发黑,她猛地闭上眼睛,捶打他的肩:“你住嘴!你住嘴!我现在就要出去!” 他任由着她动作,将她死死揽进了怀中:“留在这里不好么?我虽是幻术所化,但却有他的神魂,和真身并无两样,我有他全部的记忆,我可以代替他陪着你。这个幻术构建出了你所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去看日出,去看海,去桃花源岛过四季如春的生活,包括你的故乡云梦泽,它恢复到了没有被灭之前的样子,你不想去看看么?” 云笙蓦地推开了他,她取下了发髻上金簪,将金簪锋利那端对准了脖颈。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我要出去,你不放我走,我就杀死我自己。” 沈竹漪的笑意浅了些,他乌黑的眼眸像是暗流下的礁石:“你不爱我么?为何不愿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 “我哪里比不上他?他死了,你还有我啊。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能代替他做一切取悦你的事情,我会让你幸福的。” 云笙捂着耳朵打断他:“够了!别说了!” 沈竹漪默然片刻,缓声道:“云笙,你要丢下我么?” 云笙直视他:“我爱你。正是因为我很爱你,所以我知道,幻境外的沈竹漪孑然一身,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他孤零零的了。” 说完,她手里的金簪猛地向脖颈刺去。 只是在金簪刺破的不是云笙的脖颈,而是沈竹漪的手掌。 他握住了金簪锋利的尾端,将其从云笙的手中夺了过去。 他手掌的血像是汩汩的溪水一般淌下去,他却只是低笑道:“真让人嫉妒啊……” 云笙盯着地面那摊刺目的红,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寻死,你是拦不住的。这是为我而生的幻境,我才是这个幻境的主导。” “嗯,我知道。”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你而生,包括我。” “云笙,我不是赝品,我对你的爱不比外边那个差,所以,我怎么舍得你去死呢。” 话音刚落,那锋利的金簪猛地贯穿了他的喉咙。 云笙瞪大了眼。 血液喷涌而出,溅在云笙的脸侧,粘稠的,温热的,充斥着铁锈般的腥味。 沈竹漪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她面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云笙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子因失血抽搐、痉挛,最后倒在了她的怀里。 她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随着血液一点点冷却下去。 是那么地真实。 她看着他将金簪上斑驳的血迹擦干净。 然后,他竭力而偏执地将那枚金簪插入她的发髻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下颌抵着她的肩,看着漫天的烟火,缓声道:“云笙,好温暖。” “可以再抱紧我一点么。” 云笙更加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她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啪嗒啪嗒落在他的面庞,在他眼窝处汇成了一处小小的水泽。 随着他的气息渐弱,整个幻境都开始分崩离析。 一盏盏孔明灯自天际坠落下去,火光骤然盛大一瞬,又凐灭于无。 幻境彻底消散。 云笙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推开门,远在天边的四绝阵近乎遮天蔽日。 云笙鞋都没穿,她跳下了床,朝着城墙跑过去。 推开门,门外竟立着许多人,包括玄诚子和百里孤屿,唯独不见沈竹漪。 他们见她醒来,纷纷面露惊讶之情。 云笙推开他们,朝着城墙的方向跑过去。 玄诚子即刻反应过来,上前阻拦道:“云姑娘,你的夫君在一月前便找到了我,他得知了你二人的卦象,也得知他是唯一可以替你改写命格的人,祟神献祭魔域数万人的性命,四绝阵已然势不可挡,你不可过去了,会受伤的……” 云笙没有回应他,她咬破指尖,以鲜血凭空画符,符箓很快便生成一道疾风,将所有人击退。 她脚踏疾风,拼命地朝着城墙赶过去。 凛冽的风像是刀一般自耳边刮过,身后的人似乎都在劝阻她,可是他们说的什么话,她统统都听不清了。 越靠近城门,浊气便越发浓郁。 前方都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雾,这雾气极冷,侵蚀着她的肌肤,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被凝固,身上的皮肤一片片斑驳脱落,却因她体内的寒山玉髓,无法彻底杀死她。 好痛,好冷。 云笙不知剔骨之刑是如何,但她觉得,不可能比这更痛了。 原来他一直都是处于这般的痛苦之中么? 四周都是深不见的底的黑,云笙近乎分辨不出方向,她的心砰砰狂跳,急得腿脚都在打哆嗦。 直至,她在一片浑浊的黑暗中,看见了一道冲天的火光。 是红莲业火。 她迅速找到了方向。 她奔跑着,脚底被碎石碾出一片斑驳的血迹,早已是血肉模糊。 可是越是痛,她反而越清醒,反而越镇定。 她近乎是不要命地用血催动疾风符,朝着火光大盛的地方赶过去- 四绝阵中心。 祟神看着拦在面前的沈竹漪,缓缓开口道:“我曾见透过秦慕寒的眼睛见过你,你以凡人*之躯身负业火,遭受颇多苦难,这些苦难,都是这世间的人带给你的,你不应当恨么?” “我以为,就算我没有我,你也会灭世。为何要为了这些虚伪的人牺牲自己呢?待我以天地为炉将其炼化后,这世间便不再有人,而是祟气主宰一切,我愿与你共享,如何?” 沈竹漪道:“世人虚伪,弱小,这世间贪嗔痴,怨憎会,恨别离,不过都是虚妄。” 祟神笑道:“你说得对,我将他们炼化,为的是造出更好的世界。”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抬眼,单薄的眼皮在眼瞳上方形成一道锋利的褶,他话锋一转:“可正是有这些不堪,才能孕育出你,不是么?” 说完,他手中的白鸿剑出鞘,指向了四绝阵阵心:“最该死的是你。” 祟神冷哼道:“刀剑不能伤我分毫,世代都是云梦王女以性命将我封印。” 沈竹漪的眼神渐渐冷下去:“凭你也配。” 说完,剑光如秋霜撕裂阵中黑雾,精准地击中了祟神的咽喉。 祟神的头颅掉下去,很快又生长了出来。 祟神狞笑道:“我不是和你说了么?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丝浊气,我便能死而复生。” 沈竹漪二指并拢,将鲜血涂抹在剑上,很快,他的血化作了燃烧着的红莲业火。 业火顺着剑身燃烧,朵朵艳红的莲花翻涌如浪,明光烁亮。 挥剑刹那,血色莲花般的剑气自剑脊处奔涌而出,火舌舔舐而过的地方,撕裂周遭的一切浊气。 祟神的头颅再次被割下,只是这一次,他的恢复速度显然变慢了。 沈竹漪掌心处的鲜血滴落,在地面开出一朵朵盛放的红莲,刹那间,火光大盛奔涌。 祟神有了不好的预感,顿时遁入了四绝阵之中。 沈竹漪眉间的莲花灼灼夺目,业火化作的剑气直奔祟神而去。 祟神又一次被毁了肉身,他瘫在原地:“业火是能克制我,但只要还有一丝浊气,我就是不死不灭的,你这样,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沈竹漪睁开眼,脚下的莲花盛放,一寸寸开过去,都化作了这样的火。 祟神的肉身尚未完全恢复,被白鸿剑钉在了原地。 火势弥漫,很快便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可是沈竹漪仍未停止,他的头发一寸寸变白,近乎是将自己燃成了一团火。 祟神终于慌了:“你个疯子!你要做什么!” 他催动着四绝阵,阵心刮起飓风,一时之间,世间天地中所有的浊气都向此地涌来,浊气暴涨之时,四绝阵内的黑雾纷纷化作嘶吼着的万千魑魅魍魉朝着沈竹漪涌过去。 在那些魑魅魍魉黑压压地围上来时,冲天的火光自沈竹漪体内爆发而出,魑魅魍魉在暴烈的火光中哀嚎着融化。 云笙也终于赶到了。 明亮的火光倒映在她眼眸之中,和站在火光中的人。 沈竹漪身着一如他们初见时的红,朱红的发带在罡风中飘飞。 四周都是火舌绞杀黑雾的爆破声,飞散的火星犹如红蝶一般狂舞。 云笙扬声道:“沈竹漪!” 沈竹漪的长发已然悉数变白,被疾风席卷飘散,像是翻涌的白雪。 他眼中的杀意在触及云笙的时候茫然了一瞬。 云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撑着膝,擦去脸上的血,抬起脸,愤愤道:“你不是总说,你若要死了,一定会拉我垫背么?死后也要与我葬在一个棺材里。”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沈竹漪,你说话算话啊。” 沈竹漪一怔。 他确实说过这句话,也确实这般想过。 在云笙进入幻境中长眠时,他看着她在床榻上酣睡的模样。 少女青丝散落于榻,纤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落浅淡的阴影。 她的呼吸绵长而安稳,像是陷入了一场美梦之中。 他在榻边坐着,看着她,伸手抚过她的鬓边,最后,他的手停在了她的脖颈上。 他的掌心贴着她颈侧的血管,尚且能感受到脆弱的皮肉之下,微微跳动的脉搏。 他的手开始缓缓收拢,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掐断她的咽喉。 他曾经以为,若是他死了,他必是不愿留她一人在这世间的。 他知晓自己的本性,自私而狭隘,卑劣又虚伪。 一想到她可能会嫁与旁人,与旁人琴瑟和鸣,白首与共,他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嫉妒之中。 倒不如如鸳鸯一般,双双赴死。 可是那拢住她脖颈的手却迟迟无法收拢。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一想到要伤害她,仅仅是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 他灵魂中传来针扎一般尖锐的痛,痛得他连呼吸间都弥漫着血腥气,耳边也传来爆炸般的嗡鸣。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不属于他。 灵魂中的一部分在违背他骨子里的恶劣,在对抗,甚至在扼杀他的本性。 沈竹漪久久地看着她。 忽的,他自嘲一笑。 他这一生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去偷、去抢、去杀人,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无法言说。 哪怕是假借他人的身份,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于他而言,也是活着。 那时候的他可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赴死呢? 最后,那只拢住她脖颈的手缓缓松开,下移,替她掖好了被角。 他起身,坐在书案旁,冷静地将自己的地契和所有家产都一一列了出来。 他早已托人在灵庄将所有的钱财都转到了她的名下,列出这个契子只是方便她去检索取出。 这里边有她一辈子也挥霍不完的钱财。 待到准备完一切后事,他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躺在榻上的少女蹙了蹙眉,她翻了个身,不安地蹙眉呓语道:“沈竹漪。” 沈竹漪的脚步一顿。 可是他没有回头- 沈竹漪回过神来,眼见云笙要接近阵眼,他指尖窜出一道业火。 那业火触及云笙时,迅速幻化成一朵莲花,只是和肃杀的火焰不同,这一抹莲花缓缓闭合,将云笙护在其中。 云笙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挣扎想要从那朵红莲中出去,她的声音因为崩溃变了调,近乎是歇斯底里道:“你别自以为是了,你骗了我这么久,我会恨你的,我会恨你一辈子,我做鬼都会继续恨你!” 沈竹漪轻笑:“那便恨我罢。” 说完,他周身的火焰暴涨,耀眼的火光驱散了周遭的黑雾,将天地照拂得如同白昼。 “若有来世…”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有片刻的茫然。 将肉身和神魂献祭给业火的人,玉石俱焚,神魂尽毁,怎么会有来世。 话音刚落,暴涨的火焰将沈竹漪的身影吞噬,映在云笙眼瞳中的,是一片刺目的火光。 火焰疯涨,天际的火烧云翻涌,所过之处,都生长出了灼灼的红莲。 肃杀的业火绞杀一切浊气,很快火焰便盖过了四绝阵。 四绝阵传来祟神刺耳的哀嚎声。 火光径直穿破被阴云笼罩的苍穹,焮天铄地,吞没这世间的一切浊气。 一时之间,天光大亮。 一切的一切,都在业火的洗礼中,迎来新生。 第114章 第114章 清晨的街道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薄雾,岸边的垂柳抽出碧玉一般的嫩芽。 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茶舍和酒肆前宾客如云。 只听说书先生一敲醒目,高声道:“却说当日,那祟神献祭了万千魔域之人的性命,四绝阵势不可挡,无论是王庭还是三大宗,都束手无策。” “百姓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就在此时,云梦的王女舍生取义,她欲要踏入四绝阵,以自身性命,封印祟神。” “可就在这时,另有一人,看不下去了,此人就是王女的夫君,沈氏少主。” 堂内坐满了人,此时一人问:“这沈氏少主,可是当年长流山论剑的魁首,白玉京剑主?” 说书先生道:“正是,此人原是琴川沈氏之后,自从帝姬登基,成为王庭的新王,便重查当年旧事,为沈氏平反之后,我们才知晓当年的真相。当年琴川沈氏的家主沈观悦,为了红莲业火不落入罹教和魔域之手,亲手将红莲业火封入了年幼的沈氏少主体内,稚子无辜,那红莲业火可是凡人之躯能够驾驭得了的?每时每刻,体内都会受此焚烧之痛啊。” “在最后关头,这位沈氏少主以身献祭红莲业火,与祟神同归于尽。” 众人听后,不由唏嘘扼腕。 这时,有人问了一句:“那云梦王女,去了何处?” 说书先生道:“这便不得而知了。” 街道旁的商贩一面听着说书人的故事,一面吆喝着。 这时一个戴着斗笠的姑娘走过来道:“两包青团,还要要一份糖炒栗子。” “好咧,姑娘,给,拿稳了,小心烫。” 掀开的蒸笼里冒出一团白雾,荷叶的香气飘散而出。 云笙接过小贩递过来的青团,听他嘀咕道:“这云梦王女究竟去了何处呢?” 云笙道:“谁知道呢,也许隐居山林了。” 买完青团后,她又去挑了一条活鱼,和一些木质的家具。 然后,她将买好的东西放在了牛车上,坐上了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上了山间的小道。 牛车沿着盘旋的山路向上,最后,停在了一处山青水绿的地方。 此地种着十里的桃花,桃花开得正盛,如云霞一般倾泻,纷纷扬扬的粉红花瓣落满了牛车,又被车轮碾过去,留下一道靡红的痕迹。 最后,牛车停在了一处小院前。 云笙将牛车上的东西拿下来,推开了小院。 小院中,紫藤秋千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云笙刚走进厨房,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竹漪,你怎么进厨房了?” 话音刚落,厨房内发出一道爆炸声。 “轰”地一声,浓稠的黑烟吞没了整座厨房。 “咳咳……”云笙忍不住咳嗽起来。 待到黑烟散去,她立刻冲进厨房。 沈竹漪的脸像是被倒了一瓶墨汁,云笙连忙将他脸上的灰揩干净,露出原本白皙的面色。 云笙看了一眼被弄得一团糟的厨房,气不打一处来。 她凶巴巴道:“我不是不准你进厨房么?我说了,我会自己做东西吃,不用你捡东西或是做东西给我吃。” 少年的眼神有些茫然和空洞,他固执地抱着手里的碗,将那碗给她。 云笙看着碗里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她明白,这是他做出来的东西,要给她吃。 想到这里,她的鼻子蓦地酸了。 就算变成了这样,也不忘给她做一日三餐么? 她轻轻将他发上和脸上的灰拂去,低声道:“我不好,我不该凶你。” 沈竹漪下意识用脸去蹭她的手掌心,抬眼看过来,浓密的睫毛卷而翘,眼眸乌黑水润,像是脏兮兮的流浪小狗。 云笙低低叹了口气。 距离当年祟神发动四绝阵,已然过去了两年有余。 她和沈竹漪都以为,以自身献祭业火,他将会必死无疑。 那业火烧了整整一月,才将世间的浊气吞噬殆尽。 而沈竹漪并未死,云笙找到他时,他昏迷着,身上还有她留给他的五彩囊带。 他将这枚囊带放在紧贴心脉的地方。 那囊带里的符箓尽数销毁,只有一张,完好如初。 那一张符箓里,含有云笙的心头血。 玄诚子对此也十分惊讶。 他道:“红莲业火可焚烧这世间的一切,但这张符箓居然没被损毁,很可能说明,红莲业火损伤不了云梦的寒山玉髓。你的体内本就有寒山玉髓,心头血中更甚,也就是这张符箓,护住了他的心脉,让他从业火中活了下来。” 云笙顿时明白了,为何每次业火都无法伤到她。 玄诚子又道:“只可惜他连着神魂都一起献祭,寒山玉髓能护住他的心脉,却护不住他的神魂,他虽活着,再次醒来,会因为神魂缺失,意识完全消散,记忆也尽数消失,变得和三岁稚儿一样,口不能言,不明所以啊。” 云笙道:“简而言之,就是变成一个傻子。” 对于这个结果,云笙也能接受。 只要他还活着,不记得她也好,不识字也罢。 他都是沈竹漪。 云笙不介意养他一辈子。 只是云笙也没想到,就算失去全部记忆,他还保留了生前的所有的习惯。 他仍然热衷于给她编辫子。 纵使他编得辫子又松又垮,几缕头发还在外边。 他仍然像当初那样热衷于装扮她。 只是现在的他不能给她买首饰,买裙子。 他在路边捡到什么小草小花,也会插在她的裙摆上,或是鬓边。 他仍然喜欢给她带东西回来吃。 有一日,他回来时,手上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山猪。 山猪的头颅已经被他斩断,鲜红粘稠的血顺着他白皙纤长的指骨流淌下去。 他将山猪背脊处刚硬的皮毛扒了,露出里头靡红的血肉。 他用蝴蝶刀割了一块肉下来,然后将那块血淋淋的肉递给他。 云笙近乎要被吓得昏厥。 她连忙警告他:不可杀生,不可杀生。 他人畜不分,万一杀了人,那可如何是好。 好在这一次他听懂了。 听懂了一半。 次日,他带回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后日,他带回了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云笙无奈,将他们养在了后院之中。 就这样,她每每回来,院子里都是一片鸡飞狗跳。 不止这些,就连粘着她做那事的习惯,他都还保留着,起初还找不对地方,后来便轻车熟路起来。 而且,他并不会隐藏自己的欲-念。也不懂什么叫浅尝浅止。 他近乎是往死里把她折腾。 每每入了夜,他都抱着她,鼻尖死死抵着她的脖颈。 想到此处,云笙叹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腰,感到很无奈。 从前的沈竹漪还可以威胁他,比方说再胡闹就不理他,不让他睡进来。 可现在这个沈竹漪什么都听不懂,把他关在门外,他能给门拆了。 用脚踢他,他差点就伸舌头。 云笙将厨房收拾了一顿,她干什么,沈竹漪便跟在她后边模仿她。 她无奈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脸:“你去玩吧,好不好?等我做完饭,我就叫你吃。” 云笙这两年学会了做饭。 虽然做得并不好吃。 云笙从沈竹漪的旧物之中,找到了一本菜谱。 书角泛黄,因为经常翻找故而有了卷边。 这本菜谱上记录着所有她平时吃的菜式,有繁杂的诸如金齑玉鲙之类的步骤繁杂的,也有简单的家常菜,比如红烧鸡。 不论繁杂与否,每一样菜式旁,都有他的批注。 譬如冰酪旁的批注便是—— 牛乳放入少许糖后,以小火煮沸,放凉后放入竹筒,摇晃均匀成酥油,再放入冰水中过滤杂质。 【注:月事前后不得做此冰饮】 他的字迹峥嵘遒劲,笔锋很为凌厉。 看着熟悉的字样,云笙的眼泪不由得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泪水晕染开墨字,洇出一片更深的痕迹。 云笙根据他留下的菜谱,也勉强能做一桌子菜。 “吃饭了。” 云笙咬了一口青团。 很不幸,这一包青团都是豆沙馅的。 她吃了一口,觉得有点腻,放在一旁打算待会再吃。 谁知放下还没一会,沈竹漪飞快地拿走那块剩下的青团,沿着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而后,他三下五除二地将青团吃了干净。 云笙懵了,随后道:“不许吃我剩下的东西,不许!” 饭后,云笙伏在桌案前写符书。 她欲要撰写一本属于自己的符书,将自己的心血和所得全部写入这本书。 方便更多的人学习和利用符书。 她想,这便是她在这世上留存下来的东西。 自从姬暄登基以后,她想要接云笙回到王庭,以云梦王女的身份入主王庭,也算是对云笙的报答。 只是这个提议被云笙拒绝了。 比起位居庙堂,她更想做自己的事情。 她只是向姬暄讨要了一件东西。 那便是王庭的聚魂珠。 聚魂珠能使佩戴者的神魂一点点凝聚,此物虽是至宝,却并未有太多人需要,因为像沈竹漪这样徒留肉身失去魂魄的人还是太少了,故而一直被王庭封藏在宝库之中。 姬暄果断答应了。 云笙用绳子将聚魂珠串起来,给沈竹漪戴上。 她嘱咐他,千万不可以摘下来。 他佩戴了聚魂珠两年,从起初的什么也不懂,到现在能听懂她所说的话。 云笙觉得,这枚聚魂珠是有效果的。 哪怕是水滴石穿,那也聊胜于无。 想至此,她继续低头为符术做批注。 每每这个时候,沈竹漪就会待在一旁。 云笙得控制自己的视线,始终不能和他对上。 一旦对上,他就会过来蹭她,更有甚者,舔她,或者亲她。 不去招惹他的时候,他其实很安静。 她在此处写书,他便在一旁看,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移动的笔尖。 终于,他耐不住寂寞,蹭到她身旁,开始把玩她垂落的发丝。 云笙的笔尖顿了一下,任由着他去。 一页纸写满,她的那缕头发果然被辫成了辫子,上边还插了零星几朵淡粉色的桃花。 云笙看过去,恰好和他对上视线。 他眼眸亮了一瞬,很快便找准机会,将下颌枕在她的符书上。 少年的柔软的额发垂落在书页上,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处投下漂亮的剪影,眼眸乌黑水润,像是潋滟的江面。 云笙这下没法看书了,只能看他。 云笙本准备生气,可看到他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她却怎么也气不起来,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塌陷进去。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她没忍住戳了一下他的脸。 他生得剑眉星目,下颌棱角锋锐,可是脸却特别软,也很好亲。 云笙又没忍住亲了一口。 这一亲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捧着她的脸,激烈地回吻着她。 他如今不知如何亲吻,只得凭借本能,像是野兽那般撕咬着她的唇瓣,又□□她的唇珠。 她张嘴想要骂他,他的舌头便顺着她启唇时的缝隙钻了进去,长-驱-直-入,顶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深度。 云笙被他吻得呼吸不过来,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膀,又推他的胸膛。 可他就像是铁铸得一般,纹丝不动。 她只得自己后退,他却很快便食髓知味地跟了上来,捕捉她的唇瓣。 二人拉扯间,云笙被绊倒,便齐齐滚到床榻上去。 只听一道清悦的裂帛之音,她的裙摆被他撕扯下来一截,露出莹白的小腿。 云笙气得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跟你说了,这裙子很贵的,不要乱扯。” 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巴掌,没有多用力,可那张白皙的脸还是浮现出凌虐般的红痕。 然后,他含住了她扇巴掌的那只手,将她每一根手指都舔了一遍。 他伸出红润的舌头舔-弄的时候,那张清隽的脸都添了几分旖旎的色-气。 云笙被他舔得浑身发软,她连打他的力气都没了,任由他将身上的裙子撕了个粉碎。 他近乎将她的全身上下都舔了个遍。 像是吃白玉方糕那般,舔一会,再轻轻得含咬一下。 云笙忍无可忍:“你是小狗么?你别舔了,再不听我的话,等等,那里不行…啊!” 云笙的小腿肚都跟着颤抖了两下,她想要挣扎,被他紧紧攥住了脚踝。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猛然间炸开的烟花一般。 经此一事,云笙知道了,沈竹漪不止手指长,舌头也很长。 二人一直折腾到了深夜。 云笙沐浴完,沈竹漪在一旁给她擦头发。 云笙躺在他的腿上,没一会,便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到他们刚住进这个小院里的时候。 云笙看着在厨房里做饭的沈竹漪,他正在给她包饺子,云笙便也去帮忙。 美名其曰是帮忙,其实是她自己玩心大发。 没玩一会,她就把面粉弄到了沈竹漪的脸上。 她蹲下身,发现装面粉的袋子被耗子咬破了破洞,她愤愤道:“耗子真可恶啊!半夜我还听见它们在叫。” 她忽然想刁难他,转头道:“我要是变成了耗子,你还会爱我么?还会每天给我做饭吃么?”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 他慢条斯理道:“不仅会,还会把你养得很好,把你养得身材敦实,胡须锃亮的,如何?” 云笙已经分不清自己和他究竟谁更变态了,她只是又问:“那我要是变成傻子了呢?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记了。” 沈竹漪垂下眼,淡淡道:“那也养你一辈子。” 云笙不死心,又问:“那我要是变成地里的萝卜呢?” 沈竹漪笑了一声,忽然正色道:“云笙,你就算是化成一捧灰,我也会将你装入瓷瓶中,日日夜夜带着你,无论如何,你和我一辈子都得纠缠在一起。” 他与她额头相抵,缓声道:“你可以向我确定一千次,一万次。” 第115章 第115章 这个梦到此结束。 云笙醒来时候,才发现她的面庞一片濡湿。 她抹去面上的泪痕,才发觉自己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云笙目光移向抽屉,发现抽屉上的锁不知何时被卸了。 里头的蝴蝶刀不翼而飞。 云笙立刻便清醒了,匆忙朝外跑去。 只听屋檐上传来一阵打斗声,瓦砾砖块齐飞。 沈竹漪半蹲在屋檐上,他双手持着蝴蝶刀,蝴蝶刀在他手中转动时,蹀躞上的银铃也跟着叮铃铃地响。 而另一侧,与他对峙的女人手持一把黑色长刀,腰间悬挂着黄色的酒葫芦。 云笙面露惊喜:“缨遥!” 赵缨遥苦笑道:“云笙,我来找你时,他便将我拦在外头。” 云笙对沈竹漪张开双臂:“到我这里来。” 果然,此招对他很奏效。 他偏过头,漆黑的眼珠一转,定定看着云笙,半晌后,收了刀,跳下屋檐,长生辫上的铃铛发出清悦的声响。 他下颌抵在云笙的肩上,一头扎入了她的怀抱。 云笙像是抱着一条大狗一般,顺着他的背脊,安抚道:“她不是坏人,她是我的好朋友。”- 云笙连忙将桃花下酿的酒挖出来,招待赵缨遥。 二人坐下攀谈,这才得知她来此的目的。 这两年,赵缨遥被姬暄奉为神武大将军,去围剿魔域的残兵和罹教剩下的人。 她路经极北之地时,找到了一株定魂草。 定魂草和聚魂珠都是能凝聚神魂的宝物,她便千里迢迢来此,给云笙送了过来。 云笙感动得鼻尖一酸:“你何必亲自跑一趟,叫下属送过来,不就好了?” 赵缨遥抿了一口酒道:“云笙,太久了,我想见你一面。” 云笙做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招待赵缨遥,赵缨遥也很给云笙面子,吃得干干净净。 云笙将定魂草碾碎之后,去给沈竹漪服用。 只要是云笙做的,他都会吃得很干净。 起初云笙做菜的时候,不是盐放得太多就是容易糊底。 可是见沈竹漪都吃得干净,她便没有发现。 自从她自己尝了一遍之后吐了出来,才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平静地半生不熟的肉放入口中咀嚼。 云笙连忙掰开他的唇,从他喉咙缝里抠出来扔掉。 他也很乖,哪怕被手指抵着咽喉,他因反胃和不适,面上浮现出一片薄薄的艳红,那双眼中泛起水光,可他仍旧没有反抗。 相反的,他用白皙的脸蹭了蹭她的手。 云笙不禁怀疑,自己喂他吃毒药他都能嚼碎了咽下肚。 他服用了定魂草之后,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云笙悄悄合上门。 好不容易见一次赵缨遥,云笙不顾她的劝阻,也喝了点酒。 许久不见,她们有说不完的话,谈天说地,赵缨遥说她在塞外的见闻,如何和残存的罹教与魔域之人搏斗,云笙撑着头,听得眉眼弯弯,叙旧完后,二人抵足而眠。 赵缨遥的眼中晃动着烛光:“云笙,你这两年,过得可好?” 云笙笑,抱着她的手臂亲昵道:“我很好。” 赵缨遥没有说话,只是紧紧闭上眼。 她想劝云笙和她走,可塞外苦寒,又怕委屈了云笙。 但她还是没忍住道:“云笙,若我得了功勋,便将你接过去,过好日子可好?” 云笙早就神志不清了,只是傻笑着附和:“好好好。” 很快,云笙便晕乎乎地睡着了。 夜里,云笙起来如厕。 她的头尚在痛,扶着额头晃晃悠悠地找不到地方。 再度睁眼之时,她眼前晃过一抹雪白的影子。 云笙眯起眼,朝着屋檐上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截冷雪般的足,踝骨线条分明利落。 夜风拂过他的衣摆,月华勾勒他颀秀的身形。 他垂眼,浓密的眼睫之下,是乌黑的双眸。 云笙的酒还没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她下意识对着他张开双臂。 可是一向对她唯命是从的沈竹漪却没有应。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一点稀薄的月光怎么也照不亮他的眼底。 他淡淡道:“云笙,你这便要抛下我,和旁人走了?” 云笙瞪大眼看着他,她刚想开口,头痛得厉害,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她蓦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赵缨遥等到她起来后,才准备动身回王庭复命。 二人在门口不舍地拉着手说了很多知心话。 云笙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弯弯绕绕的山路间,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云笙回到房内,发现桌上还有一碗醒酒汤。 云笙以为是赵缨遥替她做的,想也没想,托起碗底喝了干净。 直至她在醒酒汤里看见了切成块状的苹果和梨。 云笙心底猛地一跳。 这不禁令她想起,曾经她虽酒量不好,但都喜欢在节庆时喝酒,喝得不省人事便发酒疯。 次日,沈竹漪便会给她煮一碗醒酒汤,她喜欢喝酸酸甜甜的,于是沈竹漪给她煮的醒酒汤中,都喜欢放这两种水果。 云笙放下碗,她急匆匆地去到沈竹漪的房间。 少年坐在榻上,乌黑的眼眸并无半点光泽。 云笙不甘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沈竹漪,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沈竹漪漆黑的眼珠随着她晃动的手来回转,丝毫没有半点清醒的模样。 云笙失落地叹了口气。 她不由得想起昨晚见到的那一切,难不成真的是梦? 云笙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少年乌黑的双眸泛着水润的光泽,静静地看着她,薄而秀敛的雪白肌肤,朱红的唇,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云笙忍不住抱住他,心里却泛起一阵失落。 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她将下颌抵在少年柔软的发旋上,鼻尖弥漫着他发间淡淡的花香,她低声呢喃道:“罢了,这样也很挺好的。” 只是嘴上这般说着,她仍旧红了眼眶。 沈竹漪愿意频繁来她梦里撩拨她,却不愿意醒过来么? 似是觉察她心中所想,少年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云笙和他对视片刻,然后捧着他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赌气道:“我还更喜欢现在的你呢,又乖又听话。” 话音刚落,她准备起身。 她便被一道蛮力拉了回去。 少年反手将她压在身下,而后他咬上她的唇瓣,径直撬开她的唇隙,火热的舌探入她的口腔。 云笙的惊呼声被他悉数吞入腹中。 他像是蟒蛇进食那般大口吞食着她的唾液,叼着她的舌尖吮吸。 云笙被他吸得舌尖发麻,一阵酥麻的痒席卷了云笙的四肢百骸。 云笙的身子都跟着颤抖起来。 哪怕是这样毫无章法的吻,他仍然能弄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云笙推搡着他,力道却软绵绵的,他的身体像是铁铸的,纹丝不动,任由她的手胡乱地拍打,他悉数全收,换来的是更疯狂的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云笙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她怀疑自己快要死了。 于是她也不留情面,祭出袖中的符箓。 沈竹漪反手接住了符箓,却也因此放开了她。 二人唇舌分离之际,空气中扯出一道银丝。 沈竹漪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扣住她的后脑勺,想要再度覆上她的唇。 云笙的唇已经被蹂躏得红肿的不成样子,见他还要故技重施,云笙也急了,当即便又祭出一张符箓。 他仰头避过飞来的符箓。 云笙脚尖点地,借此与他拉开距离。 二人竟就在这般狭小的房间内缠斗起来。 云笙的符箓尽力避开了室内的设施,可沈竹漪却没个轻重。 云笙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的身手*有多矫健灵活,她再清楚不过,哪怕是在障碍物很多的地方,他也能够像猫一样穿梭自如,灵活地避开很多东西。 可是猫在犯贱的时候,也喜欢用爪子将桌上的茶杯拨弄下来。 云笙更加生气了,使用的符箓也变得眼花缭乱起来。 直至她无意间抛出袖中一张剑符,剑气在房内来回反弹穿梭。 眼见一道剑符要破坏房内的瓷器,云笙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将其收回。 强行收回的符箓,剑气反弹,朝她面门飞去。 云笙已经做好被伤到的准备,迅速用手护住了面门。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云笙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她缓缓睁开眼。 沈竹漪握住了那道剑气。 猩红粘稠的血从他玉白分明的指节滴落。 他乌黑的双眸格外明亮,像是白日焰火。 云笙对上他清亮的眸光,脑中一道白光闪过。 她的声线已经开始有些颤抖:“沈竹漪,你回来了,对不对?” 说这话时,她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涌过去,双耳嗡嗡作响。 “是你。” 这一次,她话语格外笃定。 她握住他的手,指尖都在发颤,任由他滚烫粘稠的血沾染指尖。 她却浑然不觉似得,只是紧盯他的双眸,一瞬不瞬。 沈竹漪垂眼和她对视,半晌过后,他垂下鸦黑的眼睫,很轻地应了一声。 “是我。” 第116章 第116章 云笙记不清自己用力捶了他肩膀多少下。 只记得冷静过来后,她打得自己的手掌心都泛起了一片红。 她的眼泪也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哭得双眼肿得像是核桃。 待她发泄完后,他捧起她泛红的掌心,低头一遍又一遍地亲吻。 云笙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我昨晚遇见的,是不是你?” 她这才反应过来,昨晚看见房梁顶上的沈竹漪,应该不是做梦。 所以在昨日晚上,当他服下赵缨遥带回来的定魂草的时候,他的魂魄就已然被修补好了。 云笙咬牙切齿道:“你昨日就回来了,为何不与我说?” 沈竹漪垂眼道:“昨夜我只清醒了一瞬。” 他纤长的睫毛微抬,缓慢道:“然后,听见你答应赵小姐,待到她得了功勋,和她去过好日子。” 云笙道:“我哪有……” 她微微一顿,忽然想起,自己昨晚酒醉后,似乎确实是胡乱说了句好。 “还有。” 他慢条斯理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么?他比我更听话,更乖巧,更懂事。” 云笙一怔,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沈竹漪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魂魄不完整,忘记全部记忆的自己。 她更加没有办法理解了。 “什么他?” “他不就是你么?你和你自己还分家的?” “那个赝品才不是我。”沈竹漪的眼里多了几分晦涩,“你让他亲你,让他碰你,让他在床底之间折腾你,他这般卑劣,你还如此……纵容他。” “他陪了你两年,整整两年。” 他恢复神智后,眼前便浮现这两年和云笙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个赝品,他得到了云笙全部的爱。 他们每每在床榻间的抵死缠绵,他们的琴瑟和鸣,他们的温情脉脉,那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当他散落的魂魄,游荡在混沌中,忍受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寂之时,这个赝品却在云笙的身边,独占着她的温柔和爱意。 他怎么配,他如何配。 他该死。 想至此,沈竹漪的心都在滴血,嫉妒得快要发疯,那种绞痛缠着他的心脏,近乎快要死去。 云笙蹙起眉:“你傻不傻呀,于我而言,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你。我都喜欢。” 话音刚落,云笙手背上便多出一点濡湿。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抬眼看他。 少年苍白的面容清透如玉,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的眼眶掉落。 他紧紧抱住她,将鼻尖抵在她的颈窝处,低声喃喃道:“云笙,我不是他,你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温热的泪水顺着她的脖颈滚落进衣襟之中。 云笙的心里莫名塌陷下去一块,软得不成样子。 她搂着他,自他清瘦的脊背缓缓抚摸过去:“傻瓜。” 沈竹漪的魂魄并不稳定,他缠着她一会后,便又陷入了沉睡。 夜里他醒来了一次,直至看见云笙后,他便紧紧拥住了她,乌黑的长发如水藻一般缠住了她,他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用鼻尖去蹭她。 云笙心下了然,现在这个沈竹漪便是“赝品”沈竹漪。 他习惯了和她亲近,本能地开始舔她。 云笙却想起沈竹漪的话,无奈地推开了他。 可对上少年茫然不解的目光,云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并不知道云笙为什么会突然疏离他。 按照他的记忆,只有犯错了,云笙才会不理他。 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何错。 但云笙永远都是对的。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将云笙被揉皱的裙子捋顺,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似乎无论是怎么样的他,都知道他的脸是可以利用的武器。 他将她的手放在脸侧,苍白的面容,和刻意压低的眉眼,微微泛红的眼尾,水润潋滟的双眸,显出几分无辜的媚态。他用光滑白皙的脸去蹭她的手心,这个动作更是又乖又媚。 云笙只是看了一眼,就被拿下。 她没有再阻止他。 然后,这种亲昵的挨蹭就慢慢变了味。 他开始用其他地方蹭她,呼吸也跟着粗重了几分,灼热的气息铺洒在她的脖颈处,修长的双臂死死搂着她。 云笙的裙子又被他弄脏了。 云笙也被他折腾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是在辰时。 云笙揉了揉发酸的腰,慢吞吞起床,坐到了铜镜前。 她白皙脖颈处遍布鲜红的吻痕,腕间也都是指印。 她看到这样的痕迹,莫名有些心虚。 沈竹漪醒来了,该如何解释? 不对,不对! 她又没有偷情,为什么要心虚? 在她眼里才没有什么赝品,沈竹漪就是沈竹漪,只有一个沈竹漪,无论怎么样的他都是他。 万万不可被他带歪了。 这般想着,云笙起了身。 路经水房时,她听见了细微的动静。 像是水流声。 她走过去,看见少年颀长的背影。 他以一根木簪束发,乌黑的发如上好的松烟墨一般泛着泠泠光泽。 云笙走近了,看见他正在清洗她昨日的衣裙。 水面上漂浮着出浊物,他分明的指骨紧紧攥着她的裙摆揉搓,将上头残留的浊物尽数清洗出来。 他似乎很用力,直至衣物摩挲得他白皙的肌肤得泛起一片红,也未曾停止。 清洗的水珠溅在他压低的眉骨处,汇成一点润泽的水流,那水流蜿蜒过他精致的眉眼,他却无动于衷。 云笙从后边搂住了他:“不是教过你了么?浣衣时要用捣衣棍,这种洗衣的皂角伤手,你看你,手都红了吧。” 回应她的是冷淡的声线:“他弄脏了我给你买的裙子。” 他蓦地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 他的手尚携着冰冷的水珠,皂角的清香弥漫进云笙的鼻尖。 少年的声线清凌凌的,如琼珠碎玉。 “云笙,你为何不杀了他?” 云笙一怔,从这熟悉的口味反应过来,沈竹漪又恢复正常了。 她握住他泛红的手,发现他修长的指节处都有了破口。 她道:“杀你,我是有病么?” 她心疼地抚过他的手:“沈竹漪,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你就是你,哪还分什么你我他,你之前不是也说过,就算我变成一捧灰,那不也还是我么?你会将我分成他人么?” 沈竹漪垂眼盯着她半晌,忽的捏着她的下颌,重重地覆在了她的唇瓣上。 他的面上划过一阵浓重战栗的情绪,像是恨极了那般,发了疯一样地去撕咬她的唇瓣。 他的唇覆上她脖颈上的吻痕,重新印上自己的痕迹,像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将她抱起来,强硬地将她的腿抬起,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云笙被他吻得近乎喘不过气,再度睁开眼,她被他径直丢在了榻上。 然后,沈竹漪扯开腰间的蹀躞,随手扔在了地上。 蹀躞上的铃铛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磕碰之音。 云笙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掐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起头来,然后更加激烈地吻她。 她的衣服也在这般激烈的拉扯中被弄送了,露出新菱一般白嫩的肌肤。 只是这样的肌肤却布满了斑驳的鲜红的齿痕,就连那两处都被吮吸得红肿起来。 沈竹漪的指尖一寸寸从那些痕迹上抚摸过去,最后停在一处,用力揉弄起来。 云笙被他这轻佻的举动激得来了脾气,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颈处。 他闷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不停,落在了某处,沉声道:“你让他用嘴碰你这里了?” 云笙瞪着他:“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清楚么?” 沈竹漪气极反笑,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喑哑:“他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眼见他要俯下身,云笙吓得紧忙揪住他的头发:“他是失了智,你也如此么?你——啊——” 云笙的声音化作破碎的语调自喉间涌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沈竹漪伏在榻上,墨发披散,他的唇色如朱墨晕染开,他漫不经心地舔了一下唇瓣,唇色便越发深了,显得那张清隽的面孔唇红齿白。 可这样漂亮的面孔,此时此刻,眼底却倒映着浓稠的恶欲。 他紧紧攥着她的脚踝,双眼阴翳暗沉,像是欲要吞食掉她的猛禽。 云笙没忍住将脚掌抵在他的额间,拼命地拉开和他的距离。 可沈竹漪却情难自抑地吻在了她绷紧的足弓上。 云笙猛地一颤。 便对上他平静淡漠的目光。 “你把我想得很有理智么?” 他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云笙身下,报复性地将她浑身上下都吻了一遍。 他碾着她,蹂躏着她,近乎将她嵌进身下的软垫中。 云笙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身子到了极限,欢愉过度便成了刺激,令她累得不行,更心生恐惧。 他修长的食指每触碰一处,都令她的肉身崩溃,她的灵魂战栗。 偏生他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恶劣,在她崩溃的边缘,温柔地亲吻着她。 他咬着她的耳朵,亲昵地问:“他有到过这么?” 说这话时,他勾出她不成调的哭腔,折腾她的动作越发狠戾起来。 云笙已然完全说不出话。 他拨开她汗湿的刘海,与她额头相抵,唇瓣厮磨。 他勾着她鬓角的发,像是情人低语一般,咬着她的耳垂道:“是他伺候得你舒爽,还是我?” “他知道你这里反应最大么?每次我舔这里,你就会发抖。” “怎么哭了?皎皎。好可怜。” “皎皎……皎皎……皎皎……” “哭得好漂亮。” 云笙终于忍不住了,咬在他的脸上:“沈竹漪,你混蛋!” 她咬得用力,咬得他脸都红了一圈。 可他却兴奋了。 他兴奋地吻去她的眼泪,埋在她的颈窝处喘气:“你再用力一点,好不好?你把我吞下去,用我的蝴蝶刀,把我割成一块块的,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让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云笙被他吓哭了,眼泪簌簌地落:“沈竹漪,我讨厌你,你干嘛吓唬我,我讨厌死你了。谁要吃你啊,难吃死了。” 他没有说话了,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定定看着她。 “可是我爱你。” 每一日,每一刻,每每眨眼的一瞬息。 这份爱意都跟着与日俱长,成了恐怖的欲念。 像是梦呓一般,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她的眉眼,轻轻呢喃道,“你能多爱我一点么?” 云笙一怔,望进他的眼底。 他像是怎么也无法填满的空洞,无止尽地堕落,迷茫,需要无穷无尽的爱来滋养,填补。 他索求着爱,吞噬着爱,以爱为养料。 可刚好,她有很多很多的爱。 是他赋予了她爱人的能力。 而她也愿意,与他一起。 无怨无悔,至死不渝。 云笙吻上了他的唇瓣。 “沈竹漪,我很爱你。” “我会一直一直,深爱你。无论是怎样的你。就算你化成一捧灰,我也会爱你。” 她拂过他的面颊,轻声道:“在余下很长的时日中,你可以向我确定一千次,一万次。” “我的答案,永远不会变。” 第117章 第117章 自从沈竹漪回来之后,云笙的伙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她终于不用再忍受自己做的菜。 她的口味早就被养刁了,就喜欢吃好的。 她自己做的,仅仅是勉强能够下咽而已。 云笙再度过上了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生活。 清晨的阳光很好,云笙睡到了自然醒。 房门被推开,沈竹漪走进,端来盥洗的水。 水面上漂浮着玫瑰花瓣,淡淡的香气令云笙格外放松。 早膳是一碗清甜的银耳莲子羹,还有一碟樱桃毕罗和一碗浇糖酥山。 昨夜云笙被沈竹漪折腾得够呛,放言余下三日不与他同房。 云笙默默用汤匙舀着莲子羹,莲子入口即化,随之是莲花的清香。 背后却伸来一双节骨分明的手。 沈竹漪给她揉着太阳穴,又自然而然地去给她放松肩颈。 少年的指骨劲瘦有力,按揉在穴位上很舒服。 他冷白的指尖按压在她肩颈处,围绕着一点,时轻时重地转着圈,时而揉搓,时而按压。 这手法总让云笙想起昨晚他在她身前的动作。 云笙握住他的手,神情有些不自然。 她又发现,床榻上的褥子也换成新的了,想必他是洗了旧的床单。 想到这里,她缓声道:“你的魂魄尚不稳定,不必做这么多事情,还是以休养为主。” 沈竹漪没有回话,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这些事都是我的分内之事,我不像那个赝品,还需要你费心劳力。” 云笙一噎。 她始终没明白沈竹漪为什么会跟自己过不去。 跟男人比就算了,跟女人比也算了,跟狗比更是算了。 他跟自己还要比。 他亲昵地蹭过云笙的脸:“我会比任何人都做得好。” 云笙无奈地抱住了他:“傻瓜,你这样会很辛苦的。无论你做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说至此,云笙又问:“你魂魄回归后,穷奇还在你的体内么?” 留着穷奇始终是个祸患,毕竟时刻要提防着它夺舍。 沈竹漪垂眼道:“当初献祭三魂,它的魂魄也大受重创,如今我将它从我体内抽离出来,封印在了别处。” 云笙问:“何处?” 沈竹漪温声道:“鸡圈里的一只母鸡。” 云笙:“……” 难怪今早起来听到鸡圈里一片鸡飞蛋打。 云笙又道:“既然有人看家,我们便去玩吧。” 她拿出舆图道:“先去红袖城,那里有一家胭脂铺是我名下的在放租,我要去把灵石收回来,当做路费,然后我们继续一路向北,去北海,马上要热起来了,我们在北海去避暑,去那里吃新鲜的鱼虾,运气好的话还会见到鲛人。” “走之前,我们先去镇上的集市,买些东西路上吃。”- 红袖城内的那间胭脂铺比云笙想象的生意还好。 百花楼的花仙们又换了一批,只有杏花公子仍然稳居花仙之首,伺候在楼主左右。 云笙回来看望燕辞楹,令燕辞楹喜出望外。 年轻的花仙们仍旧野心勃勃,看出云笙和燕辞楹的关系,想要攀附。 任由云笙如何劝说,他们仍旧花招百出,想要勾引她。 毕竟在他们看来,女人三夫四妾的都很正常。 可是…… 想要接近云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云笙端坐在案几前,而在她的身旁,慵懒地倚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 那少年肤白胜雪,这般秾艳的红色衬得他容貌越盛,他懒洋洋地贴在云笙身上,像是没有骨头的猫儿,冷白的指尖剥着葡萄,然后将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云笙的唇边。 云笙也很给面子,只要是他剥的葡萄,她都张嘴吃了。 这葡萄个头大,汁液多,还很甜。 云笙的唇也因沾染到汁液显得亮晶晶的。 沈竹漪盯着她泛着水光的唇半晌,突然凑上前去,自然而然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他动作慢条斯理的,可发出的动静却不小。 他的唇与云笙相贴,辗转、厮磨,丝毫不收敛吮吸的水声,吻了片刻,喉间还漫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 听得在场人都纷纷红了耳根。 云笙是个脸皮薄的,没办法像沈竹漪一样将这些人当做草芥一般无视,作势便要推开他。 唇瓣刚分开一瞬,沈竹漪便食髓知味地追了上来。 他扣住她的后脑勺,不再让她后退半分,修长如玉的指节深深插入她的发缝之中。 她发髻上的金簪和钗花都因此,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 沈竹漪的鼻尖用力抵着她,少年炽热的呼吸与她交缠。 那种浓稠又甜腻的花香,尽数将她吞没。 少年年轻蓬勃的身体像是铁铸的一般,任由云笙如何拍打,都纹丝不动。 反而他将她按在怀里,更加深地去吻她,宽大的手掌沿着她的后颈寸寸下移,抚过她颤抖的脊背。 见到这一幕,那些刚刚还想要攀龙附凤的花仙们纷纷白了脸色。 云笙被沈竹漪吻得早已找不到东南西北。 可仅存的理智还是让她在片刻的呼吸之间,声若蚊蝇般埋怨道:“你别……这么多人。” 听到她这句话,沈竹漪才纡尊降贵一般抬起眼,扫了一眼殿内的人。 他殷红的唇微微勾起,笑意不达眼底:“还不滚?” 花仙们收起眼底的不甘,这才慢慢退去。 很快殿内便空无一人。 沈竹漪眉间的冰霜散去,他埋在云笙的脖颈间,嗅着她的气息。 他舔舐着她白皙的脖颈,用鼻尖抵着她。 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嘴。 “把他们都杀了,可好?” 少年清润的嗓音裹着甜腻的糖霜,像是撒娇一般的声线。 可云笙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立刻变了脸色,捧着他的脸道:“不可以。” 沈竹漪不置可否,浓密的长睫眨了一下,低头把玩她的一缕头发:“去到何处都有蝇虫围着你转,盯着你看。” 云笙知道,他又开始了。 她指尖拂过他眼下的乌青:“这几日,为何都不好好睡觉?你的魂魄还不稳定,必须要好好休息。” 沈竹漪垂眼道:“那个赝品,会趁我入睡出来。” 云笙无奈。 自从他醒过来,他又变得和当初一般患得患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笙起夜时,时常会看到他。 他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她的床角处,有时候,便在照镜子。 铜镜里的人乌发披散,衬得整张脸冷腻苍白,唇色艳红秾稠像是饮饱了血,他盯着镜中的人,那一片阴翳的眸光中藏着一点猩红,不像在看自己,反而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想至此,云笙捧起他的指尖,果真在他冷白的指腹上看见无数个密密麻麻的针眼。 他为了不入睡,会用极长的银针深深扎入指腹。 十指连心,这种剧痛之下,那些困倦的感觉也都会跟着消散。 想到他一直在伤害自己,云笙心中的火就噌噌往上冒。 云笙用灵力将他指腹的伤口修补好,板着脸道:“沈竹漪,你还要这样下去多久?人都是要睡觉的,只有鬼半夜才会不睡在那里吓人,你知道我半夜醒来看见你在照镜子有多可怕么?你再吓我,我就搬走,和缨遥一起去住了。” 说完,她作势就要推开他。 沈竹漪却贴了过来,他双臂像是蟒蛇一般缠着她,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急促地呼吸着。 他的话语没有逻辑,像是梦呓:“云笙,那里好黑。” 少年靡丽的声线低弱下去,如同枯萎的花。 “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我会死的。” 他忽然开始撕扯她的衣物,紧紧贴着她的皮肉。 他近乎用痴迷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云笙,云笙,云笙……” “别走,别离开我。” “好痛苦,好寂寞。” 云笙本想推开他,可又没有忍下心。 沈竹漪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的肩头,一边亲,一边用犬齿去咬。 他的面容因扭曲而显得狰狞,一面想狠狠地刺进她的皮肉骨血之中。 一面又舍不得伤她分毫。 要如何做才能让她永远也忘不掉他? 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像他一样,这般癫狂地渴求着她? 那些无处宣泄的黑暗情绪,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 他只得靠着吮吸她的皮肉来缓解,看着她雪白的皮肉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糜红的痕迹。 他压在她的身上,居高临下地禁锢着着她,在她上方挞伐、索取。 可是神态和语气却不像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不断地祈求着:“多爱我一点,师姐。再多爱我一点好不好?” 这般说着,他冷白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摸过去,摩挲过她的掌心,最后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带到了某处,呼吸也跟着沉重起来。 云笙起初还在装死,直至她对上他乌黑浓稠的眼眸。她闭上眼,咬了咬牙,笨拙地安抚着他,手中极具份量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 少年蜷缩起腰身,颤抖地搂着她,盯着她半晌,又毫无征兆地来吻她。 这个吻到来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像是积蓄已久的情绪猛地爆发,如洪水决堤一般朝她呼啸而来。 云笙觉得好痒。 唇舌交缠之间,温热舒服,可又痒得浑身发软。 他已经知晓她哪里最不经碰,偏偏坏心眼一般不断地舔舐着那里。 她被动地跟着吞吐他的气息,一时之间胸腔剧烈起伏,开始喘不过气。 他滚烫的额头紧紧贴着她,浑身上下的皮肉都是热的,热得云笙怀疑他都生病了。 他的气息也是粗重滚烫的,吻到一半,忽的睁开眼睛看她。 他喘着气,乌黑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温热的呼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像是竹香,又掺杂着某种花香。 他的指尖抚过她眼角的泪,忽的哑声低笑了一下:“怎么又哭了?” “好可怜。” 说完,他炙热的唇舌便覆上她的眼尾,将她的泪水卷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眼眸的颤动。 这令他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 他舔舐她的泪水,清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 “云笙,好可怜。” “云笙,云笙,云笙,嗯……” 一面舔舐着她的肌肤,他一面近乎癫狂地唤着她。 不像是在唤她的名字。 像是灵魂中最阴暗扭曲的一部分,在疯狂地诉说着自己病态的爱意。 好喜欢你…… 云笙。 亲亲我吧。 把我吃进去。 没有你,我会死的啊…… …… 他的声音越来越不对劲,尾音泛着浓重的颤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喘息。 喘得还很好听。 云笙听得浑身发热。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能不能正经一点,不许再这样叫我的名字了。” 她心虚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扉。 “等会都被外边的人听到了。” 她的手掌心蹭过少年花瓣般的唇。 许是怕他会舔她的手,她像是触电般挪开了。 沈竹漪看出她的心思。 他定定看着她,忽的薄哂了一声。 然后,他长臂一伸,拖臀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云笙来不及惊呼,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颈。 而后,他就这样托着云笙,走到了支摘窗边。 支摘窗半遮掩着,夜风习习自江面拂过,携着微凉的水汽。 云笙的衣衫半褪,整个后背都裸-露在外,肌肤触及凉风,微微瑟缩了一下。 然后,她被沈竹漪放到了支摘窗的窗沿上边。 她靠着窗坐着,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窗外。 此处的窗外凭栏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江面,如揉碎了一池的星光,更远处泛起两三点渔火。 湖中心泛着另一艘画舫,画舫上衣香鬓影,仍可见里边的伶人们低眉抚琴的影子。 云笙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立刻便挣扎着要从窗边下来。 可是沈竹漪却将她牢牢地按回了怀中。 他宽大的手掌一寸寸从她白皙光滑的背脊上抚过去,最后停在了她背后小衣的系带上。 艳红的系带在他玉白修长的指节上逶迤,很快便被他灵巧熟练地解开。 云笙只觉得身前一凉,最后一抹遮羞布也没了。 她咽下喉间的惊呼,顾不得那般多,下意识地找遮掩的东西,只得牢牢地贴紧他,将身前的丰盈尽数藏在他衣袍的阴影之下。 云笙碰到了他腰间冰冷的蹀躞。 她这才发现,自己仅穿了一条亵裤,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沈竹漪仍然衣冠齐楚,就连蹀躞的金扣都系得森严牢固。 她气不过,又猛地推开了他,想夺回自己的心衣。 她的心衣被他牢牢攥手中,争夺之间,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 很快的,那青筋遒劲的手背上便多出了几道刺目的红,像是猫留下的抓痕一般,映衬着少年苍白的肌肤。 沈竹漪盯着她,抬手舔了一下手背上被她抓出的痕迹。 云笙耳根泛红地垂下了头。 沈竹漪伸手将她的额发撩起,五指从她的面颊,游移到她的下颌、肩颈,触碰她肩头被他吮吸出的红痕。 他的指腹缓慢地抚摸着,蕴生出些热意来。 然后,他俯下身,含吻住了她肩头的红痕,轻轻地舔舐、啃咬着。 云笙下意识往后缩。 只是她却忘了此时此刻,自己正处在支摘窗的边缘。 她差点坐了个空,身子也跟着往窗外栽过去。 幸而沈竹漪及时拦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捞了回来。 只是云笙鬓边的珠花,还是因这番拉扯,掉出了窗外。 珠花“扑通”一声坠入江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这一声动静,引得江面周围的人纷纷朝上看过来。 “方才那是何物掉入了江里?” “许是谁开窗时掉下来的……” 云笙的呼吸近乎要凝滞。 想起自己如今不着寸缕,她只觉浑身血液都跟着倒流。 她羞愤地捶打着沈竹漪的肩膀:“你放我下来,沈竹漪,你放我下来,有人在看!他们会看到我的……” 沈竹漪却掐着她的腰,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叼着她柔软的耳垂,哑声回了一句:“看不到。” 说完,他的手探入了她的裙摆之中。 第118章 第118章 云笙更加激动了,忍不住扬声道:“你别!” 沈竹漪却安抚性地吻了一下她的唇,抵着她的额头,慢条斯理道:“师姐,你动静再大些,就要被他们听见了。” 云笙一怔。 她立刻合上嘴,用口型道:“别叫我师姐。” 这个称呼这时候叫出来,总让她觉得格外羞。 可裙摆掀起狎昵的波澜,还是让她忍不住红了脸。 他的指腹带着练剑的薄茧,不知是捏到了何处,让她浑身都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揉捏着她,修长的指节时而轻缓地探入、按压着。 云笙捂住了嘴,这种接踵而至的快意,令她眼中泛出泪花来。 她喉间泛出隐忍的呜咽,瘦削的双肩也跟着发颤。 沈竹漪用空闲的另一手将她汗湿的刘海掀起来,贴着她的额头与她耳鬓厮磨。 他的眼眸乌黑,如一涧不起波澜的黑水。 他盯着她,一瞬不瞬,不曾错过她面上任何的神情变化。 少女恬静瓷白的面容泛起绯红,平添几分冶艳之色,她轻蹙着眉,咬着唇的模样,看起来娇憨又可爱。 沈竹漪眸色一黯,指腹迅速地加重力道。 云笙没忍住尖叫了出来。 她顿时面红耳赤,更不敢去看窗外是何场景,这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云笙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缓过来,愤愤道:“你当他们眼神不好么?这湖面都是灯,你、你再这样,你今后都别想碰我。” 说完,云笙便想跳下来,可她如今在窗台上,双腿触碰不到地,她更加没有安全感了,她只得踩在他的身上,用力地踹了他一脚。 她的脚胡乱地蹬着,直至他平整的衣摆多出凌乱的褶皱。 她又去抓他的衣襟,将他的衣襟扯松,交叠的里衣后露出一截折角分明利落的锁骨。 他一直没有动作,面色平静地任由着她发泄。 他薄薄的眼皮盖住瞳仁上缘,乌黑的瞳仁半遮半掩。 他平静的眸光像是覆着一层坚冰,湖面飘摇的光映照在他的眼底。 那抹光顿时将他压抑深黑的眸色点燃,如滚烫的炭火一般透出欲-念狰狞的猩红。 云笙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想要踢开他,从他身旁的缝隙间钻出去。 熟料这一脚还没落下,便被他攥在掌心中。 他的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便包裹住了她的脚踝。* 他有力的指骨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脚踝,掌心的滚烫热意蔓延过来。 云笙急了,使劲重重蹬了几下腿,想要挣脱开。 熟料他眼睫一扫,而后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而易举地翻了个面。 云笙被他抵在了支摘窗上,云鬓松散,乌发披落在肩。 这下是正朝着窗外。 她眼神一怔,恍惚间,对上外头抚琴的伶人的视线。 潮湿冰凉的江风席卷过她赤-裸的躯体,云笙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只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沈竹漪!你这个混蛋!我都被人看光了!” 沈竹漪修长有力的臂膀将她绵软的身子捞起,他舔舐着她后颈,半晌,低笑了出来:“我说了看不见,便无人会看见你。” 云笙一怔,慢慢冷静下来后才发现,这外头被设有了一个结界。 无形的结界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只有里边的人能看见外边,外边的人是看不到里边的。 云笙这才知道沈竹漪在逗弄她。 与此同时,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谁要是敢看一眼,我便挖了他的眼珠子,将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云笙瞪了他一眼。 她确实是太过紧张了。 平日云笙换了好看的衣裳,但凡谁多看了她两眼,沈竹漪都要去威胁恐吓那人,若仍再犯,甚至他还会动杀心。 更遑论是她衣衫尽褪的样子。 他心细又敏锐,观察得更是细致入微,但凡有点势头的都会被掐灭。 百花楼的旧人都被他吓得,看见云笙都绕道走。 只有那些不知好歹的新人,不知他的厉害,才敢来招惹云笙。 可是,云笙还是越想越气。 她咬牙切齿地再度去捶打他,却被他擒住了双手,放在身前。 他捉着她的手,往下按去。顺势解开了腰间蹀躞的金扣。 “喀嚓”一声脆响,蹀躞松垮地垂在在他窄瘦的腰线上,再然后,被他一手握住,卸下,抛在了远处。 蹀躞坠地时,上头的银铃发出错乱的声响。 云笙浑身跟着一颤。 她意识到了什么:“不行,就算他们看不见,也不能在这里……” 沈竹漪却扣住了她的脚腕,将她整个人托举起来,往他身上带。 他有力的臂膀紧揽她的腰,没有衣物相隔,云笙能径直感受到少年小臂上鼓噪贲张的肌肉线条。 他吻在她的后颈上,一路向下游移。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云笙仰起头,僵硬的身子很快便软了下来。 她腕间的鸳鸯镯开始亮了起来,同心铃也发出清悦的声响。 渐渐的,她眸间氤氲出一层潋滟的水汽,推搡他的力度也变小了些。 她觉察到身子的变化,小声附在他耳边央求:“别在这里。” 沈竹漪吻在她颈侧,听见她腕间鸳鸯镯上的铃声,他去吸吮她颈侧的红痕:“师姐不是很喜欢么?” 云笙咬了咬牙:“回里边去,可以多一炷香。” 话音落下,云笙便被他拦腰抱起。 他抱着她阔步朝着幽暗的室内走过去。 一路上女子的亵裤和罗裙委顿于地,而后便是男子的外袍。 鲛绡暖阁内,红帐缓缓落下。 乌云蔽月,夜色渐深。 江面的歌舞声都停了下来,伶人们纷纷收拾起物什,归家休憩。 唯有这一室暖阁内,波澜起伏的红帐,激烈的响动,一夜未曾休止。 …… 次日,云笙醒得很晚。 醒来时便看见沈竹漪在吻她。 她想要一脚蹬过去,却发现腿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小腿肚更是软得直打颤。 她瞪他:“明明说好了只是一炷香。” 沈竹漪握住她的脚腕,给她缓缓按揉。 他垂眼道:“师姐的脚腕都红了,真可怜。” 可是他的眼底却不见任何怜悯之色,反而泛着奇异诡谲的光。 说完,他垂眸亲了一下她的脚踝。 云笙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好在他也自知理亏,给她备的早膳很为丰盛。 除此之外,桌上还多出了一盒四五层的妆奁。 云笙问:“这是什么?” 沈竹漪道:“你不是想开胭脂铺子?我命人将市面上最新样式的胭脂都买了一盒,供你参考。” 云笙一怔,顿时心里多了几分暖意。 她也只是随口说说,想将红袖城中的胭脂铺变得更好一些,没想到他竟就记了下来。 他虽对此事不了解,但并不妨碍他去做。 只要去做了,云笙便觉得很好。 这种随口一句话就能被记住的感觉,非常好。 这般想着,云笙搂着他的脖颈亲了一口他的面颊。 昨夜一晚也算是安抚了他焦虑的情绪,沈竹漪今日一日的情绪都很稳定。 陪云笙逛完胭脂铺子,又陪她去听了曲。 忍了一日,待到次日,云笙身上的红消了。 夜半时分,沈竹漪像鬼一样爬上了她的榻。 云笙半推半就之间,也就任由着他去。 只是没想到,在二人亲密到一半时,他忽的变得有点不对劲起来。 云笙一开始没有在意,还以为他是纵欲过多才会如此。 直至她看见他胸前的定魂珠闪烁,这才想起来,修复魂魄期间不可大喜大悲,情绪过于强烈激动,或是主体过于兴奋之时,魂魄又会再度不稳定。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醒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 少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懵懂,乌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云笙便又知道,他又变成了自己口中所说的“赝品”。 沈竹漪在做这档子事的时候,有很多变态的癖好,譬如喜欢在帐子内点灯。 而在他魂魄受损的那两年,变成“赝品”之后,云笙虽然为了安抚他,会与他做这事情,但是云笙并没有沈竹漪那般骚包,都是摸黑悄悄地做。 有时在白日,她也会因为莫名的羞愧,用发带蒙住少年清亮的眼。 在她看来,神魂受损记忆全失的沈竹漪,也是沈竹漪,只是变得不谙世事而已。 她也不愿去做这种教坏他的事。 所以,身为“赝品”的沈竹漪,并未曾这般,将云笙的身体看得这般清楚。 少年漆黑的眸子转动,云笙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目光变得灼热,一寸寸从她的肌肤上舔舐过去。 白皙的肌肤上遍布鲜红的指印,还有被吮吸出来的红痕。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痕迹。 先是小心翼翼的触碰,然后,渐渐加重了些力道。 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并不属于他的痕迹。 他雪白的指腹沿着那些痕迹打着圈,按揉,旋转,搓磨起来。 云笙没敢说话。 直到他俯下身,狠狠地咬在了她肩颈的那道吻痕上。 云笙吃痛一声。 他温热的唇舌吮吸着那道痕迹。 片刻后,他才放开了她。 那道痕迹被覆盖上了他的气息,变得更加靡红。 而后,他垂眸,鸦黑的羽睫盯着衾被之下,二人交-缠的地方。 云笙这才反应过来,想要推开他。 可是他的反应却更加快,在她动作之前,搂住了她。 少年搂着她的力道更外大,就像是蛰伏已久的蟒蛇暴起,粗长的蛇尾缠住了猎物就不会松口。 觉察到她的挣扎之后,他像是□□的兽类一般,咬住了她的后颈。 他死死地抱着她,而后遵循着本能开始占有她。 云笙心里一个咯噔,虽然在她看来此时此刻的他就是他,都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但是她怕沈竹漪清醒过来后发疯,还是开始抵抗起来。 结果就是,她被他翻了个身,抵在了床榻上。 更加令云笙气愤的是,她被摆成了双膝跪在榻上。 她的后腰塌下去,被他掐住了腰身。 他再度咬住了她的后颈。 少年粗重的气息铺洒在云笙的后颈处,烫得云笙浑身发颤。 没一会儿,云笙便昏厥了过去。 …… 云笙已经分不清,自己醒来的时候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 她睁开眼时,觉察到身子内的异样,有些胀。 她这才发现,他竟还没有离去。 只是这一次,少年那绮丽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幽幽的愠色。 似是发觉她醒了,他幽幽开口:“醒了?” 云笙只觉自己小命不保。 她的眼神飘忽,这便明白,沈竹漪又回来了。 沈竹漪面容很平静,只是将床榻边小桌上的茶水递到云笙的唇边。 一夜滴水未进,她确实是渴了。 云笙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见她不答,沈竹漪淡声道:“昨夜的铃铛响了一宿,他可让你快活了?” “咳咳……” 第119章 第119章 云笙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竹漪伸手,将她唇边的水渍温柔地擦干净。 而后,他宽大的手掌一寸寸拂过她的脊背,安抚性地一下又一下替她顺着背。 这般温柔的举动,却莫名的令云笙打了个寒颤。 沈竹漪轻轻抚过云笙的膝盖。 她的双膝也完全红了。 她生得白,稍微有些磕碰便会有痕迹。 纵使这床褥都是丝绸的,跪得久了,她的膝盖便也红了。 娇气。 沈竹漪眼眸覆上一层晦暗。 所以他从不曾让她这般累着,无论是靠着墙,还是抵着床,他都会用手背垫着她的肌肤。 可是如今,她双膝那两抹红,深深刺痛他的眼眸。 纵使知道是他的身子做出这般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仍然心生强烈的恨意和杀意。 对上沈竹漪的晦暗的眼神,云笙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哑声道:“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恶狠狠地堵住了唇。 他面上掠过一抹极其浓重的颤抖情绪,像是恨极了那般噬咬着她的唇瓣。 云笙惊呼一声,匆忙地推搡着他:“我不行了,我是真的不行了,沈竹漪……” 沈竹漪攥住她的双手放在头顶。 少年高大颀长的身躯压上来,伏在她身上,用极其漠然冷淡的声音道:“我行便可以了。” 云笙欲哭无泪,她是真的害怕了,本想用力捏一下腿肉,哭出来让他心软。 谁知道鸳鸯镯此时此刻爆发出一段清脆的铃声。 云笙一怔,心虚地对上沈竹漪的视线。 沈竹漪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师姐其实很喜欢被这样对待吧?” 云笙慌乱地用衣物遮挡住身前。 可几声清脆的裂帛之音响起,她唯一的衣物被他撕了个粉碎。 他擒住她的双手,用撕扯下来的布条将她的手绑了起来。 “很喜欢被绑着来,对么?” 他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唇,露出鲜红濡湿的舌。 “他伺候得你舒服么?也会这般勾缠着你的舌,让你爽么?” 云笙彻底慌了:“沈竹漪、沈竹漪你等等,我还没吃东西,我饿了,我饿了,你去给我做东西吃好不好……” 沈竹漪这次却没有丝毫的心软,只是慢条斯理地抚过她的脸,冰冷的指腹自她的面庞寸寸游移而过:“很快就不会饿了。” …… 云笙分不清自己在榻上和沈竹漪纠缠了多久。 她只记得中途她真的是被折腾得又渴又饿。 沈竹漪拖臀将她抱着,始终没有和她分离。 二人就这般走了好几步,她的身子要跌下来时,就会被他有力的臂膀托住,二人又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云笙眼角渗出点泪花,被沈竹漪舔舐干净。 云笙要咬住他的喉骨,才能平复自己的气息。 鸳鸯镯上的铃铛就这样响了一路。 沈竹漪终是取到了水。 他将水唇对唇渡给云笙。 云笙有些渴了,下意识便张开了唇瓣,仰着头与他唇舌交缠。 很快一壶茶水都见了底,二人的身上也都湿了大半。 云笙又被喂了几口糕点,她在吞咽糕点的时候,他难得消停了一会,只是一遍又一遍吻着她的肩平复气息。 云笙吃饱后,又有了力气,动起了逃跑的念头。 只是这一念头很快就被沈竹漪识破,她被抓着腿拖了回来。 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激烈的吻和更加猛烈的攻势。 沈竹漪将她丢在了榻上,再度压了上去。 就这般日夜颠倒地过了三日。 期间云笙身上就没披上一件像样的衣物。 有时是在浴池,有时是在榻上,有时在窗边,在厨房…… 云笙是彻底被沈竹漪吓到了。 她现在看见他就腿软,小腿肚都跟着打哆嗦。 她这才意识到,他曾经有多么地克制自己。 他近乎是不知疲倦,每次都要很久,很快便又起来。 云笙知道有些人在这方面有瘾。 她没想到沈竹漪也是这般的瘾-君子。 虽然这事情,云笙也确实享受到了。 但是凡事都有度,更何况多了之后,就变成了不小的刺激。 以至于她现在只要被碰一下那里,就会下意识地颤抖,甚至为了适应他的疯狂,她的身体为了保护她,变得更加得敏-感,自身都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中途好在是燕辞楹发现了不对劲,派人来问他们。 不然云笙怀疑自己可能要成为另一个死在百花楼的女人。 而且被弄死的原因,还难以启齿。 经此一事,云笙开始和沈竹漪冷战。 单方面的那种。 譬如早晨每日都要说的“我爱你”。 沈竹漪每日都会等在她床前,等她醒来,给她盥洗完,编完辫子,用完早膳,然后吻他,说这句话。 云笙这几日就没说。 她还没吃他做得早膳,反而是去和燕辞楹一起用餐,燕辞楹还给她梳了当下红袖城女子都爱梳的发髻。 燕辞楹和沈竹漪在某个方面相同。 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把她装扮得漂漂亮亮的。 知道沈竹漪做的事情后,燕辞楹也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百花楼的男人都得以女人所说的话马首是瞻,哪有叫停不给停的?就是他再难受,那处要炸了,叫他停也得停。本着让云笙多陪陪她的心思,燕辞楹开始在云笙这边煽风点火:“要我说,这男人就是不能他太多好脸色,你在我百花楼内待着,我多叫几个不怕死的去伺候你,顺带好好惩治一下他。” 云笙现在一听到男人就脸色大变,更别说其实她也没有太生气,就算真的有,过几日这气也消了。 她现在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躲沈竹漪几日,她怕再和他弄下去,她的身子也要变得有瘾了。 她这几日便是跟着燕辞楹去听听戏,吃吃喝喝,每日都有新面孔的年轻小倌来船中起舞、抚琴,和燕辞楹还有百花楼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起谈天说地。 除了感觉暗处有一道阴魂不散地目光始终盯着自己外,其他都感觉挺好。 就连夜晚入寝,云笙也是和燕辞楹同榻而眠。 燕辞楹和云笙说着云何月以前的趣事。 “你母亲当时刚从云梦出来的时候,被人伺候贯了,还不会梳头,饿了去街边的包子铺吃东西,也没灵石给,想到自己的血能治病,当场便要割腕取血,还给别人,把那包子铺的老板吓得够呛,还以为她是什么走火入魔的邪修。” “你父亲也是个神人,是个剑痴,经常找人单挑,每次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礼貌地问别人‘可否指点一二’,别人一同意,就给别人揍得鼻青脸肿,揍完人还要拉着别人一起论道探讨剑术。当时青云榜上的人,基本上都被他找个了遍,烦都给人烦死了。一听到他的名讳就跑。别人都是给老婆买衣服,他是给自己的剑买剑鞘,都说他要孤独终老,谁知道碰到你母亲这个不着调的,两人第一眼就看对眼了。” 云笙被逗得直笑:“还有呢还有呢?” 燕辞楹继续娓娓道来。 “我当时还没完全脱离燕家,没人肯和他们这两个不着调的一起游历,只有我这个倒霉催的,被迫跟着他们一起除妖,遇到了一个桃花精……”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时值初夏,燕辞楹的寝居搬到了湖中心的一处画舫内,可直眺群山,又可以最早欣赏到荷花。 燕辞楹的房中有一种闻着就很贵的龙涎香,云笙闻到这种香味,不知为何,会经常想起沈竹漪。 沈竹漪平日身上的是清冽的竹香,而在动情的时候,还会有更加秾艳的花香。 说着说着,二人都来了困意。 燕辞楹的声音也逐渐缓慢趋于平寂。 桌上的烛火跳跃一瞬,云笙迷迷糊糊中,透过烛火明灭的光,忽的看见窗外似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她再次眨了一下眼,那个身影又消失不见。 云笙的眼皮开始打起架,最后困意席卷,令她沉沉闭上了眼。 近日是多雨的天气。 昨夜更是下了一整晚的雨。 天际鱼肚白的时候,云笙便清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避开尚在沉睡的燕辞楹,撑着一把伞朝外走去。 刚推开门,她便迎面撞入了一个潮湿的怀抱中。 云笙错愕睁大眼。 画舫行至藕花深处,雨丝斜织,淅淅沥沥地淌落。 沈竹漪的浑身携着潮湿冰冷的水汽,被雨水润湿的乌发如蛇一般卷曲地贴附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高挺的眉骨投落出阴影,雨水在他的眼窝处汇成了一小片水泽。 他像是冰冷的水蛇一般缠了上来。 云笙一怔,任由着他修长的双臂攀缠上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的体温冰冷,近乎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但是吐息却是炽热的。 喷洒在她的颈侧。 他垂下眼,苍白的肤色,通红的眼睑,和眼下泛着的乌青。 还有那飘忽不定的脚步,淡渺如鬼似的吐息。 若这不是天刚亮,云笙都怀疑自己见鬼了。 湖里的水鬼爬上岸,要把她拖下去。 他的嘴唇似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点温热的濡湿,声线却像是夜里缥缈阴柔的雾气。 “你厌倦我了么,云笙?” 云笙眼睫颤了两下,不由得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很平静:“你若厌了我,就杀了我吧。” “别不理我,别忽视我。” “这些日子,你和旁人一起同寝同食,和旁人一起彻夜长谈……” 说至此,他平静的面孔出现一丝裂痕,流露出那些无处宣泄的阴暗扭曲的情绪。 他清润的声音也跟着发颤,变得尖锐起来:“我好嫉妒。嫉妒得快要疯了。” 这种妒忌比业火更加啃噬心扉,和与她分离的焦虑一起,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在暗处看着她被旁人逗笑。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让那些人去死。 云笙怎么能对别人笑? 云笙感到不可思议:“燕辞楹是我的长辈,你也要这么在意?” 可他好像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气息错乱地吻在她的颈侧,舔舐着她的肌肤,像是撒娇一般用鼻尖抵着她,少年清冽的声线之下近乎是癫狂地呢喃道:“云笙,云笙,我好想你……” 他埋在她的颈侧,贪婪地嗅闻着她的气息,用以平复这些日子与她分离的焦灼。 云笙见他又魔怔了,下意识推开他。 可他却先一步倒了下去。 云笙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摸他的额头。 他的额头太烫了,明显是害了高热。 眼见他烧得都这般糊涂了,手却一直攥着她的衣角不放。 他眉眼低垂,显得整张面孔薄而秀敛,有种脆弱忧悒的美丽。 眼底漾着清凌凌的光斑,云笙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从他的面庞蜿蜒而落。 云笙还是心软了。 她将沈竹漪搀扶起来,打算将他带回屋内。 燕辞楹不知何时醒了,披了一件外衣抱着肩看着他们。 她面上浮现看穿一切的冷笑。 她在百花楼待久了,什么妖艳贱货没见过? 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当真是手段了得。 这要是换来百花楼里做花仙,那可是有做花魁的潜力,甚至夜夜都挂牌子,赚得盆满钵满。 燕辞楹忍不住出声提醒:“云笙,他若不舒服,我百花楼里有大夫,隔得又不远,送过去就行了,你又不会治病,来找你干嘛?” 云笙脚步一顿。 又觉得燕辞楹说得有道理。 她刚准备松手,可身上的人却将她箍得更紧了。 少年俯身,高大颀长的身躯像是拱桥一般弓起,下颌埋在她的颈窝处。 他紧紧挨着她,绵长潮热的呼吸铺洒在她的颈侧。 声音更是缓而沉,如同胸腔内挤压出的滞涩音调。 却因离得近,在她耳边响起,有种低低的磁性。 “云笙,我好冷。” 说完这句话,他颤抖起来,眼尾微微向下压,湿漉漉的一片朱红。 云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将他抱紧了,拂过他背脊,和燕辞楹解释道:“我带他换件新的衣裳,他的衣裳都湿透了,待会会加重病情。” 燕辞楹蹙起眉。 云笙背对着她,自然不知道。 此时埋在云笙肩颈处的沈竹漪缓缓抬起了眼。 少年锋锐的眉眼自阴影处缓缓显现,他睨着不远处的燕辞楹,眼神极其具有攻击性,不见方才丝毫的脆弱与可怜,精致过分的眉眼缓缓挑起一个弧度,似是得胜者那般倨傲甚至不屑。 燕辞楹被他这个小表情气得直跺脚。 “贱人!贱人!老娘执掌百花楼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贱的!!”- 云笙也不知道,只是帮他换个衣服,怎么又滚到了床上去。 他害了高热,浑身的体温比平日里要高上许多。 而他的唇舌,则是更加滚烫。 他舔舐着她的肌肤,垂落的长睫簌簌抖动。 云笙刚要制止他,却听他说:“师姐可知道,百花楼内的小倌,为了争宠的手段层出不穷,不仅有在口中含冰的,还有特意让自己害高热,变得唇舌滚烫的……” 他的声音低而沉,如同磋磨碰撞的磁石一般:“因为这样的,用起来格外舒服。” 云笙近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说的用,是用在何处。 她的耳后根瞬时红得滴血。 沈竹漪蓦地攥住了她的脚踝,眼神越过她的层层裙摆,看向某处。 他勾起红润的唇,低低蛊惑道:“师姐,用我吧。” 第120章(全文完) 第120章 正文完 云笙和沈竹漪很快便和好如初,甚至关系比之前还好。 她的发髻上又插满了他送的金簪和钗花,身上的衣裙用的面料也是时新的。 每日送来的吃食更是不重样。 在百花楼又过了两日,云笙便准备和燕辞楹辞别。 燕辞楹挽留道:“我百花楼里还有年方十五的新人,小云儿,你真的不看看么?不再陪你燕姨多待上一会?” 云笙笑着摇摇头:“我这个人犟得很,只要我认准了一个人,便只和他过一辈子,旁的什么人,是再也入不了眼了。” 燕辞楹咬着手帕跺脚:“这个贱人真是手段了得。这算他命好,碰上小云儿这般好的姑娘。” 当夜百花楼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燕辞楹喝得醉醺醺的,拉着云笙的手泪眼汪汪:“你这一走,回来又不知是多久,小云儿,你怎么和你娘一般狠心,你如何舍得让我这个孤寡老人独守空楼啊……” 杏花公子在一旁无奈地替燕辞楹擦眼泪:“楼主,您又不是小孩子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再说了,还有奴和红姑陪您。” 这时沈竹漪将云笙拉回怀中,笑眯眯地看着燕辞楹:“不会很久,月底还有一件喜事,要回百花楼操办。” 燕辞楹一愣:“何事?” 云笙也愣:“什么?” 沈竹漪淡淡道:“我与皎皎的婚事先前因为战事,操办得寒酸简陋,委屈了她。自是要重办一场,免得许多不长眼的,还以为皎皎尚未婚配。” “……” 他面上携着温和的笑:“考虑到楼主无法离开百花楼,按年纪辈分也确实是皎皎的长辈,拜别家亲的花轿便从此处开始走,如何?” 燕辞楹的酒醒了大半,几欲捏碎手中的酒杯。 臭小子。 一口一个皎皎。 皎皎是你能叫的么? 就连云笙长命锁上的花萤石,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给云笙选长命锁的时候,这臭小子还在襁褓里哭呢!! 燕辞楹皮笑肉不笑:“好呀。我正好还有许多礼物,要送给皎皎。” 云笙连忙道:“你们在说什么啊。都已经办过了,便不必再办第二次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二人齐声打断: “必须办。” “……”- 良辰吉日已然择下,百花楼这几日便开始为云笙的婚事忙活起来。 很快便到了月底,燕辞楹又是个高调张扬的人,自百花楼内送出的请帖飞越了五湖四海,就连远在边塞的赵缨遥都收到了消息。 五月初五这日,卯时初刻,云笙便被百花楼的侍女们架起来梳妆打扮。 红姑在一旁指挥着鱼贯而入的侍女们。 “手臂太空了,这不还有地方么?再加一对金钏。” “你这选的胭脂不行,这里头光线没有外头亮,去了外头颜色就太艳了。” “都说了耳坠要那对南海成色最好的东珠!” 云笙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成堆的金钏和琉璃镯,就和镣铐似得,沉甸甸的,她连手都抬不起来。 云笙弱弱出声:“其实,不用这么多……” 戴这么多,等会上轿子她想偷吃糕点都费劲。 红姑道:“那怎么行!楼主说了,我们红袖城送的东西,可不比他金岚沈氏的差!红袖城就是云姑娘的娘家,也是姑娘的底气,哪有娘家能输给小小夫家的?成何体统!” 燕辞楹这次确实是花了大功夫。 她聘请匠人为云笙打造了一顶花轿,与其说是花轿,不如说是朱金木雕的千工床。 沉水香木的轿底缀着金铃,轿窗上镶嵌着南海夜光贝和玳瑁,抬轿和在前方开路的都是红袖城的人,她们身披霞光锦,手提绛纱灯,照明前路。 百花楼的十二花仙亦身在其中,随着侍女扬手,漫天飘飞花雨,金箔染就得牡丹花瓣铺就十里艳红。 在外围充当侍卫隔开人潮的是孽镜台的人。 他们如今被王庭收编,亦列入了白玉京剑阁之下,只受命于沈竹漪,就连面具都换成王庭的金面鸾鸟。 白玉京剑主之位空缺三年,自沈竹漪魂魄归位之后,剑主之位便是板上钉钉之事,只等着他入主白玉京。 毕竟青云榜剑修之列,他沈竹漪敢称第二,也无人能忝居第一。 看热闹的人潮摩肩接踵,为了一睹花轿中新娘的真容,还有将幼童举起来抗在肩上的。 “城主说是嫁女,可我也没听说过她有子嗣啊?” “据说这是燕辞楹认的干女儿,宝贝得很呢。” “干女儿?这给出的嫁妆都能绕红袖城一圈了,哪怕是亲生的都没这么大方吧!” “不止,你们看这四周护卫的人,面具上的白鹤徽记,可不是王庭的兵马?” “你是说,这新嫁娘来头不小,既和百花楼有关系,在王庭也有人脉?都说红袖城和王庭素来不对付,这新嫁娘究竟是何许人也,能够让两方人马相安无事地在一起?百年一遇,真是见了鬼了。” 这般说着,倒是越多人好奇新娘的身份,垫脚远眺,门庭街市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人铤而走险爬上了屋檐,就为了一睹新娘芳容。 就在此时,只闻一声悠长清亮的马儿嘶鸣之声。 一匹浑身雪白的照夜玉狮马踏过满地落红。 策马而过的少年头戴玉冠,身着圆领绛红长袍,生得剑眉星目,极其好看,自马背上敛目垂眼看过来时,又有几分骄矜散漫。 万千花瓣倾泻如雨而下,落了他满肩,他漫不经心拂去肩头落花,柳叶般的眼尾一瞥,锋锐的视线自人群中探头探脑的人上掠过,一时周边的空气都冷凝几分,沉甸甸压在人的脊梁骨上,只觉得这人的目光比刀鞘还摄人,他们也都识趣地收回目光。 燕辞楹在随行的花车上掀起轿帘,冷哼道:“你瞧瞧,他那倨傲得意的架子,当真是小气得很。以后我想见一面云笙,怕是这贱人要从中作梗。” 红姑连忙递上茶水:“楼主放心,我给云姑娘送信时,一定会小心避开他。只要云姑娘心里有您,惦念着您,您还怕她身边的人是谁么?” 花车停在红袖城城门,燕辞楹便不能再相送。 红袖城能与王庭相安无事多年,还有便是她当初立下的誓言——她燕辞楹不会再踏出红袖城半步。 红袖城城门,燕辞楹立在花车上,远远眺望前方迎亲的队伍。 自红袖城去往王庭,再到白玉京,这一路车架只会由低往高处行,不走回头路。 她燕辞楹也愿做这道送云笙扶摇直上的风。 曾何几时,她也是这般送云何月出嫁的。 当时她尚未摆脱燕家的束缚,能给云何月的并不多。 故而如今她得了势,只想着将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在云笙身上。 云笙要过得好。 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要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小姑娘。 得到天下人的祝福,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有很多很多的爱。 燕辞楹*抹去眼角湿润,看向马背上的沈竹漪:“沈家小子,我将云笙交给你,是因为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喜爱你。你日后若是敢有一点违背她的心意,我都会将人接回来。不仅接回来,我还要替她找百十个新夫婿供她挑选。” 沈竹漪端坐于马背之上,他面上笑意很淡,反唇相讥道:“楼主多虑。我沈霁视云笙当如我之性命,有过之而不及,必珍之爱之。云笙爱戴您,我自也会为您颐养天年。云笙与我会白头偕老,恩爱不疑。在这世间,绝不会有第三者可插足于我们之间。” 说完,他长靴踏上马镫,握着金马辔的长指稍稍用力,马蹄便高高扬起,化作一道疾风扬长而去。 徒留燕辞楹立在花车上,脸色骤变:“颐养天年?他什么意思?嘲讽我人老珠黄了?” “贱人——” 红姑连忙抱住她:“楼主,楼主!平复呼吸,心中郁结,会生细纹的。”- 照夜玉狮马可日行千里,还有云笙的疾风符,以及王庭的白鹤引路,仅仅半日,便自红袖城入了郢都。 郢都之外,三千南府军立于官道两侧,为首的女将长眉入鬓,端坐于马背之上。 但见远处尘土飞扬,红绸车架于天际线显现。 “将军,他们来了!” 赵缨遥唇角显现一丝笑意。 她策马扬鞭,只丢下一句:“吉时已到,开城门,迎新娘!” 暮色四合。 郢都内四处点上了红绸宫灯,便连远在不周山山巅,黯淡已久的白玉京都依次点亮了花灯。 火红的花灯自白玉京飘扬而下,飞越过家家户户。 王庭休沐三日,得了空的宫女和侍卫们都跑来城门口看热闹。 不仅王庭内三宫得以休沐赐假,此番帝姬召赵缨遥回郢都,远在边塞的将士也可和家人团聚。 故而此日,鼓乐喧天,普天同庆。 长街两侧设立朱漆屏风,张贴着龙凤呈祥的剪纸,宫灯如流火倾泻。 一簇烟火拖尾冲向天际,化作万千星火绽放。 云笙透过花轿往外望去。 长街两侧的灯火通明如长夜,四处都是欢笑声。 她看见孩童们追随着花车而跑,比谁捡到的喜糖多。 看见团聚的一家三口,在晚膳过后,被迎亲的花轿吸引,齐齐来看热闹。 一窗之隔,入目红尘万千,如见众生。 宫宴之中,团聚着四方宾客。 定远王负责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扶额头疼:“今日又不是我成亲,收的贺礼也不是我的,敬酒这些累活倒是我来做,新郎呢?新郎人去哪了?” 身后的侍妾捂嘴娇笑:“王爷忘了?新郎可是白玉京剑主。剑主领着剑主夫人去白玉京了,他说这些宫宴不感兴趣,便不必来扰了大家的兴致。王爷也并非一无所获,妾瞧着还有给王爷献美人的,就看王爷能否消受了。” 定远王看着宫内燃着的红烛,撑着头,恍惚间感慨道:“本王曾以为,多些人陪伴在身侧,日子便不会再枯燥乏味,可人再多,若无知心者,又好似孤身作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遇不可求,当真极好的。”- 不周山山巅,白玉京。 白鹤敛翅在白玉京的宫阙外,云笙端坐在花轿内。 山巅的云雾自花轿的帘子中涌入。 轿子并不颠簸,云笙还睡了一觉。 如今睡醒了,她揉了揉眼。 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喧嚣声便已经淡了下去。 四周静悄悄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轿帘的一角被节骨分明的手掀起。 云笙猛地一惊,想起自己嘴角的糕点渣还没擦。 她连忙将轿帘扯下,从袖中找镜子。 “等一等,我等一下再出来。” 手上的金钏子叮铃铃得响,她着急忙慌地找出镜子和手帕,用帕子将嘴边的糕点碎屑擦去。 吃东西的时候,把唇上的口脂都吃了进去,如今再一擦,唇色更是浅淡。 云笙又去翻口脂。 她对镜自照,用口脂描摹唇色的时候。 忽的轿帘子一掀,她腰上力道也跟着一紧,一个天旋地转间,她便被捞出了轿子外,抵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云笙的口脂涂到一半,她连忙用袖子遮掩道:“我还没涂匀呢,看着很怪。” 甚至有一点还涂出去了,像刚吃了小孩。 沈竹漪指腹擦去她唇侧多余的口脂:“我帮你。” 说完,他便低头咬住了她的唇瓣。 他卷走她刚涂的口脂,撬开她的唇瓣,裹挟着她湿软的舌。 云笙的眼中很快便蒙上一层水雾。 片刻后,他才放开了她。 一番厮磨之后,她的唇色果真均匀得浅淡相宜。 云笙刚要发作,沈竹漪道:“皎皎,往下看。” 云笙侧过头。 白玉京凭栏而望,周遭是斗转星移琼楼玉宇。 再往下,是郢都的万家灯火。 砖瓦连甍之间灯影幢幢,明灭闪烁,恍若将一片流动的星海。 整轮如铜镜般的明月就在她身后,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能清晰地看见月影中桂树盘根虬扎。 月华披在衣袂上,随着高处的风狂舞,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起。 沈竹漪抽出身后的白鸿剑,剑风猛地一触身后紧闭的宫殿门。 云笙听见声响,回头看过去。 紧闭的殿门大开,在那珠阙宫殿中,竟有成堆的金银珠宝。 沈竹漪道:“我曾答应过一个人。” “她在过生辰时向天上的神明说,她想要一辈子住在一个堆满灵石的宫殿里,过着四季如春的生活,她想要自由,想要云游四海,看遍这天下万水千山,每天都能有新的裙子穿,着华服,享珍馐,喝美酒。” 鼓楼的钟声于此刻长鸣,薄薄的云絮中透出鎏金一般的月色。 艳稠的红衬得少年肤色皎然,面若冠玉,山巅的风呼啸而过,他的广袖被风鼓起,猎猎作响,唇角的笑张扬恣意。 “其实,神明听不听得到并不重要,因为我便能做得到。” “我沈霁自幼时起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无所不能,所说的话更是一诺千金,无论是取谁的项上人头,无论是论剑还是登青云榜,亦或者,是实现一个小姑娘的生辰愿望。” 漫天的红烛花灯自白玉京的瑶台飘然而落。 云笙抬眼看他,骤然笑出声来:“沈竹漪,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自大,喜欢装蒜。” 沈竹漪垂眼看她,唇角绷直一瞬,忽的捧腹笑了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啊。” 云笙忍着泛酸的鼻尖,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回嘴道:“那当然了,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可装了,也是穿着红衣,皮肤白白的,浑身的银饰叮呤当啷地响,像只花孔雀。我当时就在想,这人也太花里胡哨了。我跟着你,你还凶我,叫我别跟,看着盛气凌人的,我都要被你吓坏了,你还记不记得,我追了你多久,你当时可讨厌了……” 云笙说到一半,忽的被紧紧抱住了。 少年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脖颈处,温热的呼吸尽数铺洒在她的脖颈间。 她听见他一声又一声的心跳落下。 “云笙。” 他的声音携着无尽的眷恋与痴缠。 “幸而你这般好,没有放弃这般讨厌的我。” 云笙一怔。 她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看着她所爱的少年。 她才不会告诉他。 那过去的十六年里,日复一日的麻木、惶恐、敬小慎微。 心似冰封,双眼所见皆是阴霾。 直至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少年张扬而恣意的衣摆如疾风。 破开禁锢的条条框框。 所有陈年的腐朽如遇天光,如遇火焰。 坚冰融化时,她听见自己沉寂已久的心跳。 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因他而鲜活蓬勃- 在这世俗的苍白篇章里,你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