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渡长江》
3. 第三章
第三章
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的响铃回荡在校园里。
“老师,我最后一道大题还差一个步骤,能不能明天早上再把作业交给你。”有学生扭扭捏捏攥着卷子开口。
“行了行了,回宿舍注意安全。”收作业的老师挥挥手。
南方的教室冬天不开暖气,密不透风的门窗笼罩起热雾,飘散在每个人的十七岁里。
生长痛是埋头拼命写题,握笔握出的手指茧。
放学铃声一响,大家就听到教室最后一排扣上课本的声音。
正想看看今晚是谁第一个收拾书包,没看见那几个每次放学都溜得最快的学生,倒是齐刷刷望见了低头收拾桌板的李沉舟。
他没在写今晚的作业任务,合上的是一本奥数题。
下个月有市级数学竞赛,考试地点在市区另一所学校,每个学校有能力参加的学生都在为最后的保送机会争破头。
数学老师和各科老师协商过后,特许李沉舟一个人可以在晚自习可以写别的东西。
“班长有什么急事吗。”谭艺不可置信扯着嘴角,看着李沉舟单肩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同桌周远耸耸肩:“不知道。”
他摘下耳机,耳边坂本龙一的《snowy village》戛然而止,音乐大师的钢琴声音轻柔如雪。
教室外南国的风雪声在摘掉耳机的一瞬间变大。
十七岁,总相信人生中的每一场冬天都会很快过去。
冷雪落在少年的生命里。
春天才是生命长久的底色。
走廊上学生蜂拥而出,楼梯口立得“雪天地滑”的牌子闪着黄色荧光。
李沉舟站在教学楼前,晚风吹起雪花,纷飞上湿漉漉的眼睫。
身后人声嘈杂,人潮像海浪一样路过他极淡的影子。他想起上幼儿园的时候听奶奶说,一个人的影子越淡,福分越浅。
但后来他发现,只要能站在光面前,再浅淡的黑色影子都会变浓。
于是小小的他开始追着光奔跑。
此刻李沉舟站在雪地里,猛然抬头。
孟欣逆着光,站在二楼走廊边,支着下巴跟几个女生聊天。
廊灯昏黄落在修长精致的颈骨,落在她耳尖那枚细小的碎钻耳钉上。
如蝴蝶张开翅膀,闪动着亮光。
黑色书包在楼下站着的少年后背压出发热体温。
李沉舟感受到,自己在最外层放着的那本好词好句摘抄本,正隔着薄薄一层书包布面料贴近他的心脏。
本子的第一页用黑色签字笔,摘抄着安德烈纪德的《窄门》某页句子。
“靠近了你是靠近了痛苦。
离开了你,却是离开了幸福。”
一如他心脏里跳动的拧巴情绪。
孟欣好像忘记了,李沉舟跟她约好借她伞的约定。
地上流淌开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李沉舟看了一会儿,有点失望垂下头。
独自撑起伞,走入茫茫黑夜。
南京长得最好的树就是梧桐,冷色调的昏黑梧桐大道,片片落下枯叶和雪花。白色球鞋踩出的脚印,很快被细细薄雪覆盖。
学生们有的在玩雪,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同班的英语课代表是个小胖子,叫应清。裹着厚厚的冬装校服和同伴在雪地里嘻嘻哈哈追逐,眼镜甩掉了,一把雪球扔向李沉舟的方向。
等他捡起眼镜,高度近视的世界一瞬间变清晰,视线里,梧桐大道上的少年停下来,站在路灯下冷眼看他。
雪球擦过李沉舟侧脸,黑色碎发上留下细小的白雪。
整个人更加清冷勿近。
“对不起对不起班长。”应清连忙走过来,“我以为是我朋友呢。”
应清人高马大,嗓门也很高。路上大半的学生都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
“没关系。”李沉舟抬手,擦去头发上的雪花。
“他怎么每天都一个人回家。”
“好学生就是这样吧,哪有什么闲心找人聊天。”
“还挺高冷。”
人群窃窃私语,聊天话题自然而然全都转到了雪中站着的人身上。
李沉舟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在用了点劲。青涩的骨节,是少年人欲言又止的心事。
他在正南高中没有朋友,
所有想要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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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个窗外路过的女生,带着朋友成群结伴站在窗外不远处,朋友起哄,她害羞低下头。
李沉舟只是淡淡别过视线,看向黑板上老师留下的题目。
“哥们,她暗恋你啊。”有好事的男生半坐在桌上跟着起哄。
李沉舟不说话。世界暗下来,他的世界只有昏暗,痛苦。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止有好人,还有无数双脏手。
伸出手最大的乐趣,就是为了拽下高高在上的神明。
小学初中时,那群人绞尽脑汁捉弄他。甚至曾经关系最好的朋友,在他遇到欺负的时候,都突然站在了对方身边。
“你不会以为你这样的人真会交到朋友吧?”金跃嗤笑一声,用脚踩灭雨水里的烟头,“我告诉你之前是故意让他接近你来着。”
“你现在什么表情,我给你找了一个‘好’朋友,是不是要对我感恩戴德。”
被推搡了一下的少年静静抬头,任由夜风吹乱他的头发。
一旦遭到他们盯上的人,只有好好读书成为了唯一的盾牌。
是他非要在黑夜里,带着淤青和不会消散的创伤,走出光亮。
神的审判日只会在宇宙最终毁灭时降临。
在这漫长的时间之前,仿佛人们做错的事情还有忏悔的机会。
可是那些发生的错事,就好像一块石头狠狠砸碎了一扇玻璃窗。
无论受害者是痛哭流涕跪在窗边祈祷,还是咬牙坚持选择砸回去。
碎掉的破洞都会永远存在。
李沉舟不要听他们忏悔。
-
细雪吞没回忆。
时间像盐水一样,不会淹没曾经的伤口。
只会一遍遍冲刷开缝隙,填充进新的疼痛。
但是李沉舟从不责怪那个懦弱的自己。
那时幼小的他,也曾茫然无助在大雾里哭泣,渴望一条不再走得遍体鳞伤的路。
应清见他在发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试探开口:“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不用。”李沉舟警惕拒绝,摇摇头,转过身。
校服勾勒出少年青涩好看的轮廓。
冷漠将那些窃窃私语般议论他的目光,抛弃在身后。
他的眼底是长长的昏暗雪路。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先闻见的是那支很好闻的香水味。
“李沉舟。”孟欣抱着手跑来,长发凌乱,“不是说好等我。”
她突如其来闯进他荒草丛生的世界里,伸手握住了伞骨。
“你的几分钟也很宝贵吗,连等我也不可以多等吗?”
像是料定了少年从不会对她反驳,孟欣不爽地发出一连串问题。
少女的脸庞被路灯打亮,充满了光亮和白昼。
连光都会在北风呼啸的季节,偏爱她野心勃勃的灵魂。
“对不起。”大雪模糊了少年一动不动看向她的视线,“我忘记了。”
说谎的人被冻得心抽搐了一下。
“无所谓。”孟欣没再继续追究,似乎听到他低头跟自己说话就很高兴了,勾了勾唇角,“反正我会追上你。”
会追上你的。
她信誓旦旦笑起来,特别像狐狸。
提起孟欣,在路上的那些学生口中,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那个四班的,总是不穿校服,频繁请假不来上学的漂亮学姐。
她是少女时代时期,总有人想要偷偷成为的那类人。
“哎呀,好学生的时间当然宝贵。”应清搓着冻红的手,在旁边追上他们两个,“一寸光阴一寸金。”
孟欣回头瞪了他一眼,应清立刻轻拍了拍嘴巴,用一连串废话转移开话题。
“这雪可真大啊。”
就差把“这树可真像树”也说出来了。
“对了孟欣,你上周怎么每节晚自习都能批假条,写的什么理由,偷偷告诉我行不行。”
“大哥。”应清朋友无语撞了撞他胳膊肘,“人家参加艺考集训呢。”
“你知不知道上周晚自习作业多到爆炸。”应清烦躁揉乱自己头发,“而且我装病真的很假吗,为什么我们老班老是一眼就看穿了,请假条没批下来,检讨书倒是让我写了五六次!”
一万一节的表演专业小课,孟欣说上了就上了。
家在市中心别墅区,开学来上课都是司机开保时捷接送。
同一个艺考班的女生背后吐槽说她在表演方面毫无天赋。
但只要她的脸一出现,所有人不管在干什么,都会停下一切事情望向她。
深冬走进表演教室的人,慢条斯理脱掉红色围巾和价值不菲的驼色大衣,笑眼弯弯走上木地板。
“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下次不准这样了。”机构老师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放下保温杯,淡淡看了她一眼,“现在开始上课抽查,每个人挨个上来过一遍我让你们练习的台词。”
孟欣带回家练习的台词本是崭新的,只能临时抱佛脚坐在等候室里练习。轮到她的时候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直接握着本上去念。
“我都跟你说过两千遍了,你总是忘记,当一包烟抽完的时候,你要看看烟盒里是不是还有......”
娇嗔又恃宠而骄的语气,即使忘词频繁,竟然也完全贴合这幕戏剧里爱钱骄纵的女主人形象。
十七岁的孟欣什么都不在乎。
在任何地方都只做不会低头的自己。
她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哪怕心知肚明大多数是狐朋狗友,至少可以让她不那么孤单。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钱,足够去很多很多地方。
可她偶尔也会偏偏想从这些很多东西里,企图翻越出一份只对她一个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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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拉长了雪路的暖光。昏天黑地里,北风从头吹到尾。
一群人快走到了校门口。
“明天见各位。”应清一眼在门外接学生的人群里看见了自己妈妈,挥挥手飞奔过去。
“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妈妈在学校附近开早餐店,烫了一个时尚的大卷,急着递给他一个滚烫的包子。应清从小就被他妈妈养得白白胖胖,没吃过一点苦。
“阿姨阿姨,我也想吃包子。”其他同学笑嘻嘻凑过去。
“你也想吃?一百块一个。”应清好脾气和他们开玩笑打闹起来。
“瞎说什么,来阿姨店里吃饭都打折。”
应清妈妈推搡了一把儿子,,一边打量起跟儿子一起出校门的学生。
开了十年早餐店,眼神带着生意人的精明能干。一眼就瞥到了没穿校服,又长得最招摇的孟欣。
孟欣也许知道自己,不管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反正在家长圈子里传得轰轰烈烈。
那些在乎孩子在学校里学习状况的家长都知道她。每次安排换座位,班主任那边常常接到投诉,清一色是“老师我们家孩子不能坐她旁边”。
“万一欺负我家孩子怎么办”“肯定会影响我家孩子学习”“近墨者黑”。
“谁知道这样的女孩会干出什么事”。
导致后来,班主任不得不让孟欣单人单桌。
孟欣表面上接受了。她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只是没人知道她早读课来早了的时候,凌晨五点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发呆。
窗外天空是渐亮的,冬天也是渐暖的。
青春期少女的心比什么都细腻,所以什么都懂。
此时此刻,孟欣注意到应清妈妈警惕的目光,于是飞快低下头,特意躲闪开了热闹人群。
仿佛是为了划清界限,证明她和应清只是陌生人。
应清也发现了,小胖子瞬间不笑了。
他觉得孟欣平日里那么漂亮骄傲的一个人,居然为了他在他妈妈面前乖顺低头,让他很难过。
欣姐明明是一个很好的人。
但他顾忌到妈妈虎视眈眈的目光,不敢走过去。
“哎。”应清妈妈往孟欣的方向一扬下巴,“那女的,不穿校服又化妆,哪有个学生样。”
“儿子你在学校里不准找这样的人玩。”
“别说了妈。”应清压低声音。
“我就要说。”女人被儿子掐了一把手,没好气尖叫起来,“还不让自己亲妈说话了。”
下一秒,看见静站在不远处的李沉舟,赶紧收起不耐烦。
“阿舟啊,读书这么用功饿不饿,想不想吃阿姨刚做的包子!”
李沉舟垂眸,半张冷白的脸在漆黑的伞影里。
“周末有空来我家店里给应清补课吗。”女人不依不饶招呼,引出真正关心的话题。
最近补习班查得严,又听说李沉舟要参加竞赛保送。这样的天才学生,抵得过外面一万一个月的一对一补习班。
夜班公交过站了今夜南京的小雪天。
“阿姨,我周末没空。”少年的声音温柔疏离。
“周末我要和孟欣去市图书馆。”
应清呛得一口矿泉水喷出来:“什么!?”
人山人海外,孟欣诧异从手机屏幕上掀起眼。
那把黑伞不知何时悬在她头顶,挡住了漫天飞雪。
她怔怔收起手机,库洛米手机链珠子晃动在一起,在漂亮修长的指尖闪闪发光。
校门口人潮汹涌,李沉舟一步一步走来,和她一起站在昏暗里。
“那好吧。”应清妈妈讪讪开口,不得不面对孟欣堆起虚假的笑意,“你们好好学习。”
女人和应清消失在老街尽头。
“李沉舟,刚才的事谢谢你。”半晌,孟欣仰起脸满不在乎笑了笑,“但我没关系,以后不用这样帮我解围。”
刚打完的耳骨位置被雪淋得通红。
她不需要有人站到她身旁撑腰。
“你耳朵发炎了。”李沉舟没理会,低下头,校服领口上一层雪,“伞给你,下次还我就好。”
少女伸出白皙的手,握在他握住伞柄的那只手上方。
人们说,无名指上的血管最终会流向心脏。
近在咫尺的手,算不算在十八岁生长痛里,跳跃到快要重叠的两颗心脏。
背后商业大厦的电子屏幕还亮着。在初雪夜,滚动着网友投稿的白底红字:
「等南京下雪的那一天,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李沉舟没松开握伞的手,忽然靠拢自己。
孟欣没站稳,差点一头磕在少年校服撑起的清瘦肩膀上。
“还有刚才。”冬雾弥漫在少年唇边,“我是真的在约你。”
在他们这个年纪,不是发微信也不是小纸条,是用最老派的方式亲口当面问你想不想。
冷空气倒流下雨伞。
李沉舟又闻见她发丝上,那款名叫巴黎巴黎的香水。
近乎病态开始想念你的眼睛。
是我十八岁唯一的坏习惯。
4. 第四章
第四章
孟欣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空,点点头。
两个人约好周末几点见之后,各自回家。
少年站在街尾,目送她的背影坐上一辆出租车往私立别墅区扬长而去,才转过身往自己家走。
薄雾掠过皮肤的冷劲,吹拂过一阵寒颤的生命。
李沉舟的家在长江边的新村小区。踩着空无一人的雪路,走过几个街口拐进密不透风的狭窄小巷。
老旧小区铁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
门口保安室七十来岁的老头被吵醒,睡眼惺忪看着那个晚自习下课的少年走过天井里巨大的梧桐树。
冬天睡着的树,在春天又会有新的一次生命。
李沉舟轻轻捡起地上的枯枝烂叶,放在快要挣破土壤的粗壮根系上。
祈祷春风再一次吹起的时候,树会醒来。
雪透过树的枝隙落下。他闭上眼,感受到南国雪花的绒毛。
仿佛正有一万只蝴蝶飞越过生命。
老破小居民楼里,雪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窗花,斑驳落在霉味弥漫的楼道里。
寥寥无人的街道,只有梧桐树影。
李沉舟背着书包走到七楼。702门牌发锈。
连同少年手里攥了十八年的生锈钥匙。
打开灯,邱珍坐在在客厅沙发上累到忍不住打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一下眼睛。
赶紧消灭困意,抱歉坐起来:“你回来了?”
“小珍阿姨。”李沉舟伸出手熄灭灯,“你还没回家吗。”
少年阴郁的侧脸映着楼道昏光,骨骼硬朗。
“收拾了一下屋子,等你回来我就回去了。”邱珍站起来,不好意思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工装,“桌上给你买了零食,以后晚自习下课回来可以吃。”
他爸爸在失去他母亲后,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神智混乱状态。原来那个木材小公司害怕他爸爸在工位出事,找了一堆理由让他辞职了。
李山和邱珍是在工地认识的。当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邱珍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和工友蹲在路边吃盒饭的时候,听到他们聊起这个女人如何从村里逃出来,白天在工地干活凑钱,晚上在城市里上夜校读书写字,男人的眼睛滚出一滴眼泪。
李山不敢跟李沉舟说自己的感情事,但邱珍执意认为孩子也有知情权。
“又不能瞒孩子一辈子。”
两个人平时都住在工地宿舍,那一天头一回一起走进这栋居民楼。邱珍忐忑不安换上了舍不得穿的连衣裙。
窗外冷雨连天。李沉舟穿着一件黑毛衣,在看电视。
电影频道在放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
那个男孩认真指着自己的心脏,他说,你看,我们是靠这里连接起来的。
“李沉舟。”这时候有人结结巴巴喊他名字,提着一篮草莓的手微微发颤,“你好。”
沙发上的少年回过头,撞见邱珍紧张不安的眼睛。
“阿舟,对不起,那个......”李山拉过邱珍的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提前跟你说,打扰你了。你放心,爸爸和阿姨以后不会再来随便看你......”
李沉舟站起来。
纯色毛衣撑起少年高挑淡薄的身体,黑色碎发柔软触碰着眉毛。
电视光线忽明忽暗闪过掉漆的墙壁。
“妈。”李沉舟突然平静接过她手里的那一篮水果,“草莓现在吃吗。”
邱珍愣了一下。
新村的冬天,只有下午三点左右,阳光才能透过高楼的缝隙,照亮这座千禧年的旧建筑十几分钟。老墙上的爬山虎奄奄一息吐出一口白雾水。
那天正好是下午三点。
光涌进玻璃窗。
下一秒,照亮了邱珍眼角的泪水。
他直接喊她“妈妈”。
电视里的《小偷家族》电影沙沙作响,画质模糊。
人和人的缘分,不过是靠一颗心脏到另一颗心脏连接起来的。
不需要血缘连接,也可以很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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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珍走了以后,李沉舟洗了一个澡,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长江深夜江上的货轮汽笛声音。
他生于长江,长于长江。
21世纪的山连着21世纪的水,千山万水会托起少年高远的梦。
李沉舟穿着白色无袖,坐在木床边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墙壁上只有少年的影子摇摇晃晃。
楼下那个中年阿姨知道李沉舟读书厉害,总以为他房间里贴满了奖状,找理由故作热情冲进来才发现这里干干净净。
所有的证书和奖学金荣誉,都被他小心翼翼收好,一叠一叠,放在养老院奶奶房间的抽屉里。
青春是少年的倔骨,是没钱上补习班,依然拼命考到了最好的市重点高中,是高一的时候一遍遍作为班长带领大家早读,“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课本释义上被少年用黑色签字笔不自觉划出一道痕迹,一下一下。
“我知道这些都不可能突然得到,
只能将遗憾寄托在悲凉的秋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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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老居民楼天台上的雪水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临街的网吧还闪烁着霓虹灯牌,天空边缘已经渐渐泛蓝。
正对着窗口放着一架电子琴,黑白琴键湿冷。
十六岁时他在社交平台随便开了一个账号,偶尔更新弹琴的视频。关了灯的房间漆黑,只剩窗外的月光微微打亮少年坐在琴旁的侧影。
青涩,勾人。
账号随手发的弹琴视频小火过一把,很多人私信他表达喜欢,甚至有公司问他愿不愿意签约做练习生。
星探追到了正南高中,苦守在校门口终于见到了这个ID叫做CHEN的少年。
李沉舟单手撑着伞,穿着白衬衫校服,人群灰蒙蒙的,只有他像一场忧蓝暴雨。
干净的校服长袖下,压着一串鸡鸣寺里的十八籽。
夜风吹乱了少年的头发,露出清晰的五官,仿佛那一刻也曾短暂吹散过少年眉眼间的阴郁。
如果没有过去,他本该就是这样风华正茂。
那天晚上,李沉舟的账号收到一个陌生小号的私信。
乱码的网名,系统的头像。
十秒钟的视频,小巷子灰雨不停,颓废清冷的人淋着雨在水龙头前面弯腰,擦去额头上打架留下的血迹。
铺天盖地的恶意像冷冷潮水将他淹没。那时的他不得不反抗,即使这样,也依然被老师冠上“要读书先学做人”“你怎么能打架”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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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老师一致认为,学生在学校就该好好读书,一旦做其他事情,都是过错。
那场恶劣打架事件最终引发的后果,是金跃和李沉舟都差点被勒令退学。
很多年后,李沉舟还是记得那时没犯病的奶奶站在校长办公室里无措的样子。抹着眼泪,一遍遍重复着“我们阿舟不是一个坏孩子”。
李沉舟背着书包站在走廊外。
走廊另一头,金跃烦躁不安挠头。
暴雨将至,空气中翩飞着蜻蜓和蝴蝶。雨水从天空淅淅沥沥飘散,金跃蹲好时机,伸手一把抓住了一只飞得很低的蝴蝶。
“喂,李沉舟。”他握着那只蝴蝶的头,暴戾抬起眼琢磨,“你学习不是很好吗,你知不知道蝴蝶为什么没有骨头。”
金跃左看右看,用一块拐角处装修的砖头,砸死了一只蝴蝶。
只是想看看那具小小的躯壳里,到底有没有骨头。
毕竟如果没有骨头,怎么会奔跑,怎么会飞呢。
他不记得那只蝴蝶是什么时候在砖头底下停止了颤抖。只记得昏天黑地里,那个好学生突然站在他面前,眼睛漆黑一片。
他冷冷开口。
“像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操你妈。”
金跃飙了一句脏话,用力推了一把李沉舟。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孙老师一边从办公室里冲出去分开两人,一边痛心疾首转头望向李沉舟的奶奶:“你看看你看看,是我不给他们机会吗?”
天渐暗。
办公室里光线模模糊糊。
“李沉舟妈妈去世的新闻在我们当地影响轰轰烈烈,他的家庭情况我一直很关心的。但从事教育工作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吧。”孙老师拿起水壶,给自己慢悠悠泡了一壶茶,吹开平静水面上的茶叶,“孩子啊,还是应该从小被教育。父母的教育尤其重要,不然很容易走上歧路。”
奶奶听不懂话里有话,只是一个劲点头,和笑。
“不过金跃妈妈认识到错误的态度很好,对孩子教育认知也很深刻。”孙老师放下茶壶,看向对面坐着的女人,“这次就先让两个同学和解了。”
“你们在这份家长保证书上签名吧。”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黑色的写字笔攥在老人不安颤抖的手里。
“阿婆,你不识字?”孙老师坐在办公桌后皱眉。
冷空气在窗户上吹出两朵雪白的雾里花。
金跃不耐烦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快点吧妈,吃完晚饭我跟正浩约了一起打篮球。”
他永远不会明白。
为什么没有骨头的蝴蝶,可以摇摇晃晃飞过很高的春天。
蚂蚁越过山丘要多久,飞蛾至死都要飞向火焰正中心。
但李沉舟明白。
李沉舟当着老师的面撕碎了保证书。
“你干嘛?”孙老师被他吓得打翻了茶壶,一壶热水淋在手臂上,起好大一片红痕。
而班上那个每一次都考年级第一,不爱说话的阴郁好学生,此刻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
李沉舟的人生是那只被砖头下完全敲碎的蝴蝶。
从蝶腹里掉出密密麻麻的籽,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又将生出成百上千只艳丽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