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类父?爱你老爹,玄武门见!》 第128章 招安 刘彻没能进到南阳郡治宛城县中。 无数的流民就像汪洋,让刘彻呼吸困难,犹如溺水。 刘彻不相信关东盗情,只以为是太子所为,包括那些流民,也是太子拟造。 于是,南巡队伍辗转南阳郡治周围数县,涅阳县、育阳县、棘阳县、博望县、骊县,直到宛城县北的西鄂县,所到之处,为流民所阻,一城未进。 刘彻已然病了,一把大伞罩着,躺在竹床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一干近臣、幸臣,董仲舒、吾丘寿王、东方朔、郭舍人、李延年……王温舒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陛下的情况,以防有不测的事情发生。 “董仲舒。”刘彻没有了愤怒,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情,望着董仲舒,也望着所有人,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那种深寒,透出的是寻找理解的孤单,“朕御极这么多年,这么多的错处,平时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奏谏?” 董仲舒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周仁、卫绾、晁错、汲黯等人的名字,奏谏的人有很多,不是被免,就是被杀,过去的十数年间,陛下执着于武功盛德、大兴土木,耗尽了孝文、孝景之治的积累,又平等压榨所有臣民,哪能听得进去任何不同的谏言? “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平城之忧,给了我大汉数代天子无尽的忧虑,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臣等及百姓但尽本分去做就是,怎能诿过于君上。” 还能诡辩? 东方朔忍耐住斥骂董仲舒的冲动。 平城之忧。 即高祖六年,匈奴从雁门郡入侵,包围了分封在马邑的韩王信,韩王信投降,从此雁门这一防线上的重要关塞失守。 次年冬,冒顿单于率众从这一缺口南下,一直深入到晋阳,若再往前进,很快就可以到达中原腹地洛阳,那时大汉国都就在洛阳,面对紧急军情,高祖皇帝选择御驾亲征,举全国之兵三十二万,北上驱逐匈奴。 隆冬对于大汉、匈奴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的作战时节,游牧部落此时缺乏水草,最是人马俱疲,这也是匈奴深入中原劫掠的原因之一。 但冒顿却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见到汉军大众后,故意败走,将精锐尽数隐藏,沿路只留下羸弱士卒马匹,不断引诱汉军追击。 高祖皇帝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哪怕己方将士也被严重冻伤,仍然不断催促进军,甚至为了不错过机会,竟率领骑兵脱离了步兵,率先抵达平城,驻扎在白登台。 而在这里,冒顿单于突然率四十万骑涌来,将白登台围了个水泄不通,整整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眼看着高祖皇帝才统一中原两年多就要丧命于此,匈奴却在这时放过了高祖皇帝和汉军。 究其原因,为了解白登之围,大汉可以说耻辱至极,和亲、岁奉、互市……甚而汉匈约定为兄弟,但以匈奴为尊。 数十年里,匈奴方面始终握有主动权,每当欲望膨胀有所需求,便主动撕毁和亲之约入侵大汉边城,成为大汉数代君主无止无休的噩梦。 而齐襄王复仇,指的是春秋时期有个纪国,早年间的纪侯曾经在周天子面前说过齐国的坏话,导致齐哀公被烹杀,九世以后,齐襄公跑去灭了纪国,这便是公羊家阐发《春秋》大义的“纪侯大去其国”,“九世之仇犹可报也百世可也”的大复仇理论的根本。 以大复仇来合理陛下十数年汉匈连绵战争,也亏董仲舒能想的出来。 至于导致大汉百姓穷苦的最大原因,却是只字不提。 刘彻的脸色显然好转了不少,语气也越发温和,“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艰难,你们是怎么做过来的?” 董仲舒的眼睛刚好湿了,“一个‘敬’字,一个‘诚’字,但凭这两个字做去。” “敬、诚,这是世间的大道理,但有些时候,大道理并不管用,事已至此,说些实在的心里话吧。”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微仰着头,望着远方的难民迁徙之景,无限的悲凉,内心的自省,都让龙体越发沉重。 下世的光景,似乎隐约可见。 孝文帝之寿四十有六,在位二十四年,孝景帝之寿四十有七,在位一十六年,而他三十有六,就已经在位二十年了,恰好是孝文帝、孝景帝的中数。 见陛下渐有了“退”意,董仲舒知道不能再说“大道理”了,恳切地回道:“陛下这样问臣,臣就只好说些不恰当的话了。” “你说。” “国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大汉朝一百多郡,几千万臣民,就像这一家的子女,陛下就是这一家的父祖,为人子女者,能忍则忍,该瞒则瞒,实在顾不了,哪怕苦一苦自己,也不能屈了君父。” 董仲舒的身上,满是儒家人臣的风范,潸然泪下道:“十数年来,是臣等没有顾好这个家,才屈了君父,这是臣等的过错。 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禹、汤,百废俱举,此则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 陛下之雄才伟略天下臣工皆慑服之,今贸然言退,天下震惊,太子年幼,必然举止失措,进退皆难。 伏望我陛下善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汉粲然大兴可望,千秋万世以后传之子孙,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刘彻动容了,振作着想要坐起,可身子还没有坐直,又道:“现在,朕连这南阳郡中的流寇大盗都解决不了,又何以言举百废而绝百弊。” 宛城外二十里亭血战后。 南阳郡中的大盗梅免,白政,暂时是退了,可不代表放弃了,一直就在盯着南巡队伍,抽冷子就来个狠的。 作为天子,人在此地,却连一郡之患都难以平息,又何以治国平天下? 董仲舒知道属于自己的劫难正式开始了,但也是儒家的劫难,陛下不能退,他们也没有退路,沉着声音,“陛下,微臣愿往贼巢,招安群盗。” “招安?” “微臣若不能说降梅免、白政,甘愿受死。” “朕不是不信任博士,只是……” “只是微臣有一句话必须明言陛下,微臣如若完成使命,望陛下日后对读书人稍加尊重,委以重任。” (本章完) 第129章 可为 陛下为了尊儒做了很多努力,两度尝试,甚至险失帝位。 但是,陛下始终未将大量的儒生扶上高位,所谓的提携奖掖,停留在口号之上。 自陛下登极以来,全朝已有七十七位公卿,仅有六人被称为儒生,而且这六人中,主父偃、公孙弘只为治《春秋》的儒生,实际的政治立场却和儒家大相径庭。 大汉建国八十载,一直是道心、法骨,儒,不过是层皮而已。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设立太学”,都是陛下为了稳固皇权的手段。 陛下希望儒家能从《春秋》里找到依据,希望借天意来神化皇帝的正统性,但不希望皇权被约束,更对经学家的治国理念,法先王,施德教兴趣缺缺。 陛下对于武功盛德的渴望,使得怹某种程度上以功利主义为先,怹的雄心和能力也不允许自己被某一人、某一学说彻底牵绊住。 怹只愿意相信那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效果,能让天下人崇拜怹、记住怹的主张,而阻碍这一切的注定将被摒弃。 是以,太子储君都不让怹满意。 儒家的符瑞说和大一统理论,陛下欣然拿来为我所用,而不与民争利等观念,陛下总是表现这不存在,至于灾异说,陛下虽然关心,但从来不以为其咎在己。 从始至终,陛下都认为自己那一套急功近利、实用至上的治国之术,能带领大汉走向太平盛世。 在陛下的眼中,儒家只是工具。 贤时便用,不贤则弃。 哪有什么在乎的呢? 董仲舒的“稍加尊重,委以重任”,让刘彻有了短暂的尴尬,旋即便消失不见,“此等小事,朕都依你,不过博士担此重任,不知所用些何人啊?” “臣单骑即可。” 董仲舒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在南阳多日,所有人逐渐了解此地群盗故事,梅免、白政在此作乱已有十余年,历任郡太守、都尉都无法镇压下去。 这与太守、都尉的能力无干,在陛下的“励精图治”之下,杀人的速度赶不上流民盗贼滋生的速度,换作谁来也不行。 本以为董仲舒毛遂自荐招安群盗,会请期门郎、南阳郡兵齐出威慑,不成想凭一人一剑荡平群盗? 吾丘寿王的脸上露出急切之意,其他人则充满玩味,这是去送死? 刘彻却不给反悔的机会,便道:“既然博士如此说,那朕就依博士,朕乏了,博士就请自去吧!” 龙目微阖,刘彻很是清楚,不论朝中的帝党如何努力,那不孝的太子储君都不可能让南巡队伍撤回关中,如果不解决南阳盗情,那篇上下求索的心得体会都没办法写。 以梅免、白政的势力,如果不求朝廷派遣大军前来,就这一千多期门郎和几千南阳郡兵想突入山林,捣碎贼巢,根本不可能。 事已至此,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董仲舒愿意去就去,事成,皆大欢喜,天下人也能看到皇帝的龙威依然存在,震慑朝野上下的有心之人,事不成,左右董仲舒一条人命,没什么在乎的。 陛下似乎睡着了。 围绕在龙床旁边的众人默然退下。 从南阳郡都尉王温舒手中取得贼巢的大致位置后,董仲舒就准备动身。 吾丘寿王相送。 “老师,使得吗?” “子赣,为了儒家,使得!” 董仲舒坚定道。 上君明确地不支持儒家,甚而是排斥儒生,如果天下交到上君的手上,上君有意打压,百家群起而攻之,儒家就可能要消亡了。 儒家必须支持看似支持儒家的陛下。 而陛下生出了“退”意,这是儒家不能接受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为了提振陛下的雄心,唯有招安南阳群盗,解决民乱。 “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吾丘寿王无奈道。 民乱已经十多年了,梅免、白政的势力和经验都很丰富,老师既没有兵,又没有资源,凭什么说降他们? 再加上时间也不多,南巡队伍和南阳郡盗缠斗的事,现在恐怕传遍朝野了,再僵持下去,弄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陛下的能力、圣名就要饱受质疑了。 所以,老师面对的情况,是时间紧,任务重,难度大。 作为世间顶级智者,吾丘寿王不明白老师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董仲舒望着门生,缓缓说道:“最高的斗争艺术,是通过谋略和外交手腕来完成的,我在胶西国待了三年,那残暴凶狠的胶西王都没能杀了我,这南阳郡盗还能比胶西王更残暴、更凶狠吗?” 不论在哪个学说中,向善向美皆是人的天性,很难彻底泯灭,只是每每被欲望和仇恨灼烧、扭曲。 然而纯正的灵魂、纤弱的生命总能唤醒这一切,虽然只在某一瞬间。 胶西国中,胶西王刘端不是没有机会杀了他,但在关键时候,却没下的了狠手,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 南阳贼巢再凶险,也抵不过在胶西国相府,他相信自己能活着回来。 “老师,或许上君接过大汉江山,世人会活的更好。”吾丘寿王沉吟道。 他在中朝之中侍奉了陛下近二十年,接触过无数隐秘,尤其是宗室中人身上发生的事,简直触目惊心。 几乎没有好玩意,或者说,都不是个玩意。 可以说孝文帝、孝景帝、陛下、上君就是这四代宗室人中,特别是皇子中比较拟人的了。 但他发现,随着陛下登极时间越来越久,陛下的许多举止,也逐渐不太拟人了,陛下不似孝文帝那般自律,为了自己的私欲,倾尽天下之藏在所不惜。 别的不说,为了出仕,为了盐铁之利,商人的东郭咸阳、孔仅献上了三十万金,并保持十年如此,陛下获得金钱后是如何做的? 为了长安能有玩乐之地,立刻就要大兴土木,修建建章、桂、北、明光四座华宫,这样的君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明君啊。 董仲舒沉默不语。 (本章完) 第130章 上山 “寨主,汉使董仲舒独在山涧叫喊,奉大汉皇帝旨意,要见您。” 在一座悬崖峭壁上,梅免听了手下人的禀报,想也不想道:“不见!不见!” 劫掠劫到了大汉皇帝头上,也算是劫到头了,除了忧虑,梅免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 反正山寨易守难攻,汉军就是大军突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先扛着再说。 而且,听说现在大汉朝廷也不是皇帝老儿说的算,是那位太子储君。 虽然梅免书读的不多,但朴素的价值观推测,皇帝老儿和太子储君这对父子之间不会特别对付,要是当老子的动了真怒,可以考虑投靠那小子。 与南阳郡衙的接触中,多少能感觉到,太守弥仆好像是太子的人,都尉王温舒似乎是皇帝的人,动了心思的梅免派出了人手与弥仆接触,希望南阳郡衙,或者说太子储君方面能给个确切的许诺。 如果少君愿意饶恕山寨的罪过,既往不咎,再给出些好处,下山归为良民,也不是不行。 “慢!” 因为袭圣之事而不安的白政也在这,望着梅免说道:“老梅,朝廷的事,我来时打听了下,听说朝廷已经乱了,皇帝是被上君赶出的关中,虽说很难相信,但当今陛下与上君的斗法处在下风,很可能上君不点头,陛下连调动大军的能力都没有,汉使的到来,也印证了我的部分猜想。” 梅免顿时惊了,想了想,却并不完全认同,“老白,不太可能吧?皇帝老儿终究是皇帝,能下诏,能动虎符,这两样到了周边郡县都尉、县尉那,谁敢不接?” “如果诏书、虎符到哪里都有用的话,你还会上了这山?”白政反问道。 梅免一怔。 白政继续道:“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认诏书,那就是皇帝,不认诏书,就和我们一样,杀了皇帝老儿那么多人、南阳那么多郡兵,又能奈我们何?不过是个擦腚之物。” “老白,你这话说得我有些糊涂。” “我也糊涂。” 白政叹了口气,“糊里糊涂,就落草为寇了,但是,那些朝廷、官府的人比谁都能算计,而皇帝……聪明莫过皇帝,伶俐莫过江湖,要是皇帝老儿真有办法能拿我们,就不会派那董仲舒单独上山了,我知道那是个大儒,手上有几分功夫,却不多,孤身上山,就不可能是奔着和我们厮杀来的,能将生死交给我们,显然是带着诚意来的。” 梅免被他这番话说懵了,在那里死想,想了一阵倏地又站了起来,“老白,你能不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还要怎么明白?” 白政就不喜欢和蠢人打交道,偏偏地,蠢人的力量却能让他坐下来心平气和说道理,心累道:“如果皇帝老儿来南阳郡前,南阳郡盗情四起,来南阳郡后,还是盗情四起,那皇帝老儿不是白来了吗? 愚夫愚妇都多少要点脸,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呢? 所以,皇帝老儿必须要解决我们! 但皇帝老儿又在朝廷斗争中失了势,说出的话可算可不算,指着身边那些人和南阳郡兵,是没有办法清剿我们的。 硬的不行,就只能来软的,是以,皇帝老儿派出了董仲舒在山涧叫喊,想见我们,想招安我们。” “这么说,我们可以敞开了嘴问皇帝老儿要好处?”梅免终于懂了。 “也不是。” 白政立刻一盆冷水泼了上去,“要的太多,皇帝老儿要么拿不出来,要么兑现不了,哪怕皇帝老儿全答应下来,说不定会让我们向那位长安城中的上君讨要。” “讨要就讨要,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梅免逐渐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之心,皇帝老儿都能认怂,那小太子又能怎样? 白政冷冷一笑,“老梅,还记得那位冠军侯吗?” 梅免身体一颤,想起了数月前一支铁骑纵横关东,大杀四方的事。 那时天下商税忽然暴增,不少巨商大贾愤愤不平,想要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然后,就被血洗了。 那支铁骑所到之处,除了杀还是杀,好似就为了杀人而来的,到了地方就杀人,杀完人就走,南阳郡作为五市之一的南市,得到了“特殊照顾”,一岁首日,南市街血流成河。 他们是流寇大盗,劫杀了很多人,但加在一起,很难说有那支铁骑一天杀的多。 在那支铁骑由南阳郡回归关中时,梅免曾经远远眺望过那个铁骑之将一眼,隔着山川,都能感受到那无穷的杀意,铁骑之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向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就那一眼,让他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连续好多天都难以入眠。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的名姓,霍去病,十八岁,是冠军侯! 时至今日,梅免想到那个眼神仍然心神俱颤。 “怎么了?” “和上君讨要父债,就是冠军侯来找你了。”白政轻声道。 梅免的头皮轰的一下麻了,那张脸涨得通红,望着白政说道:“话又说回来,索要的好处,还是要快些落入自己袋中,落袋为安嘛。” 白政没有嘲笑梅免的话锋一转,也是想起了那个“杀神”,那段时间,关东群盗俱黯,连拦路劫掠的人都没有,生怕遇到冠军侯,死无全尸。 “老白,你说,这汉使是见也不见?” “见!” 白政毫不犹豫,说道:“但不能直接见,让几个小子去告诉董仲舒,‘宛城搏杀,皇帝老儿杀了我们两寨几千人,那都是我们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我们亦当拼死复仇,说我们下山归汉,绝不可能,梅、白绝不做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之事,令其速速退去,休存妄想。’” “老白,这话重了吧,万一那董仲舒真的走……” “不会的。” 白政打断了梅免忐忑的话语,“不让我们满意,皇帝老儿连南阳郡都难出去,接下来,就看奉皇帝老儿诏命而来的董仲舒能给我们多少东西说服我们下山了。” (本章完) 第131章 纳垢 “寨主说了,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之事,绝不会干,命尔速速归去,休存妄想!” 董仲舒上前,交互之时,传令人的手中便多了一块金子。 “烦请再次通禀,汉使董仲舒求见!” “唉…这,罢了,请博士等候。”传令人感受着金子的重量,叹息转身。 不一会儿。 又有新的传令人前来,话语没有什么变化,在金子的作用下,又得到了“等候”二字。 “等候!” “请博士随我来。” 董仲舒跟随着贼子通过了一条窄路,百十步,豁然开朗。 虽然没有抬头,但董仲舒依然能感受到这窄路上方山壁的石块是可以活动的,一旦发生了无法抵抗的大事,就能落石封闭这条山路,而这山中,必然也有暗道、地道连接内外,可以从中脱逃。 在这山中,董仲舒看到了石头木材搭建了房屋,有住房,也有粮仓,耳边听到的凿、捣之声,那是铁匠铺和药铺,来自山顶的泉水,证明了这里短时间被封闭也没有问题。 山寨中的各级头目,都在打量着董仲舒,董仲舒却很坦然,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感觉,直至见到了梅免。 “见过梅寨主。” “汉使董仲舒,一连数次,让人来回禀见,你到底想干什么?”梅免斜歪在席上,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招安。” 董仲舒没有动怒,开门见山说道:“过去历任郡太守,多数一味贪婪和残暴,使得你们心怀愤怒,聚众为贼,现如今,陛下仁爱圣明,不愿意对你们施加刑罚,准备用恩德消除叛乱,所以派我前来,想赐给你们官位,使你们荣华富贵。” 说服术,是纵横家的手段,董仲舒也略知一二,最重要的手法便是利益诱饵,没有什么利益诱饵,什么都做不成,说服别人,就要给人看到好的前景,没有一个好的前途,谁会放弃本来过得去的生活。 利益诱饵,是说服术的双翼之一。 “皇帝老儿不在乎我想劫掠他,还杀了他的人?”梅免有些诧异道。 “南巡队伍没有标识,梅寨主动手劫掠,是不知者不罪,对于期门郎和南阳郡兵的死,陛下不可能不在乎,在陛下心里,梅寨主之过,即使诛杀三次,也不解心头之恨。”董仲舒不避讳道。 刺王杀驾,从来都是动机罪,而不是事实罪,以大汉律法,当身死族灭。 “但是,梅寨主和此地之人,大多是没有上通朝廷的能力,不堪忍受残酷律法的迫害,才聚集在一起苟且偷生,像鱼游在釜中,苟延残喘,陛下素来仁恕,愿意不计过往,给梅寨主,也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既往不咎。 梅免终于听到了想要听到的东西,神情显然有了变化。 董仲舒这时语调突然沉了下来,“这是尔等转祸为福的大好机会,可如果自己不珍惜,依旧不肯归附朝廷,陛下赫然盛怒,征调汉中郡、南郡、江夏郡、汝南郡、颍川郡、河南郡、弘农郡的大军于此,顷刻间,尔等就将身首异处,子孙灭绝,二者的利害,请梅寨主谨慎虑之。” 说服术,单单是诱饵,还不足以说服,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先展示好处,再威胁坏处,这样正反两个方面,就能够让人有个清晰的认识。 威胁恐吓,也是说服术的双翼之一。 梅免的脸色大变,死死地盯着董仲舒,“不对吧?现在的朝廷,似乎不是皇帝老儿说的算,诸郡的大军,还是皇帝老儿能调动的吗?” “梅寨主知道还不少。” 董仲舒夸赞了一句,又道:“但在这大汉境内,陛下再弱仍是天子,太子再强也是储君,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的诏令、虎符一旦颁发,哪怕是太子储君也不会公然违逆,几郡的太守、都尉再不情愿,也会率众而来,到那时,梅寨主如何自处?” 时至今日,大汉三圣临朝的局面未改,皇帝、皇后、皇太子的命令都能以诏书制令的方式传扬天下。 事关皇权威严,其中任何一人公开使用诏令、虎符,想要调动地方郡县之兵,其他两人是不可能公开反对的,只会暗中命令听命自己的太守、都尉出工不出力。 陛下执政二十年,这天底下也不是人人都是太子党,如王温舒这般人也不在少数,真要调动南阳郡附近郡县的军队,响应者不说云集,但两三个郡的军队是能调动的,如果来围攻南阳郡群盗,没有多少盗贼能跑掉。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不会颁诏、虎符,调动郡县军队的,太子储君是个敏感的人,兵权又是太子储君最看重的东西,万一上君被挑动,再来一场大变革,陛下或许会失去自由,乃至于生命。 董仲舒望着梅免,梅免也望着董仲舒,气势、意志对拼中,梅免明显落入了下风,麻秆打狼两头怕的博弈中,哪一方抱有必死的决心,就已经胜了一筹。 “那我们为什么要接受陛下的招安,而不去接受上君的招安呢?”白政从后室中走出,打破了僵局。 董仲舒笑了,好像就在等着这一问,“白寨主?” “正是。” “对朝局有所了解?” “不多。” “可知上君为人?” “这…不知。” “我来告诉两位寨主,上君这一路走来,可谓披荆斩棘,而性格嘛,嫉恶如仇!” 那是个从“子不类父”的凶恶评语中杀出来的君主啊。 “上君或可对两寨绝大多数的人既往不咎,但绝无可能对二位寨主既往不咎,为盗多年,二位寨主手上的鲜血怕是连自己都数不清,其罪之行,更是倾东海之水,伐南山之竹,亦难为自己洗刷,不知二位寨主可有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奉献之心?”董仲舒的气势压过了梅免、白政两人。 上君,不是藏污纳垢的人啊。 宽恕梅免、白政,又如何该对南阳郡两百万生民交代? “以博士之说,我们当何以为之呢?” “唯有陛下,愿庇尔等!” (本章完) 第132章 断粮 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 丞相公孙弘觐见。 言南阳盗情事。 “陛下,也是饥了。” 公孙弘感慨道。 南阳两大流寇大盗梅免、白政被招安。 在董仲舒下山次日,梅免、白政率领他的部众和妻儿一万余人,把手臂捆到身后,向陛下投降。 然后,陛下大摆筵席,饮酒作乐,于筵上,赦免了两大山寨所有人的罪行,遣散梅免、白政大多数部众,听任他们去愿意投奔的地方。 陛下还亲自为梅免、白政在南阳郡中挑选了府邸、田地,梅家、白家想当官的人,要么招进了中朝为郎官,要么招进了南阳郡都尉兵中。 随后,陛下兑付了董仲舒所说的许诺,梅免进中护军,白政进武卫将军。 大汉军将分为六等,大将军独一等,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为二等,四征、四镇为三等,四安、四平为四等,四中郎将为五等,偏将军、裨将军为六等。 三等及以下的军将,另有一些禁卫军和杂号将军,中护军和武卫将军,就属于五等军将,禁军军职。 听上去位次不高,但大汉将军已经是高级将领了,位在南、北军的校尉和地方都尉之上。 要知道,霍去病在没有进卫将军前,虽有冠军侯爵,仍是嫖姚校尉,不在将军之列。 从流寇大盗一跃为大汉正牌将军,梅免、白政证明了自我价值,但也证明了陛下是真的饿了。 高祖皇帝的群盗时间不计入国书之中,自大汉立国以来,首次有皇帝招安群盗,委以贼首将军位。 丢尽了天子颜面不说,南阳郡两百万百姓十数年来的苦难,竟被陛下一言勾销。 南阳郡太守弥仆上书,一郡三十六县生民对朝廷非议颇多,如果不是土地新政让百姓忙碌了起来,现在恐怕都沸反盈天了。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手段,着实把梅免、白政感动的像王八蛋似的。 两寨精锐被保留下来,约有二千人,要誓死为陛下南巡之路保驾护航。 期门郎损失了几百人,南巡队伍反而更加安全了。 这要是让陛下一路招安过去,禁军能多出几十个杂号将军,再回到长安城时,怕是能带几万“贼配军”回来。 公孙弘的确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刘据望着弥仆的奏书,招安,是平息关东盗情的最快手段,但是,余祸不小。 兵是兵,贼是贼。 那土匪习气不削减下去,真到了关中,或是会惹出大乱子来。 “相国。” “臣在。” “南巡队伍的辎重粮草,从即日起,朝廷和地方不再供给,由南巡队伍提供钱财。”刘据淡漠道。 皇帝出巡,一路靡费,一般来说,由朝廷财政出大头,地方财政出小头。 本来南巡队伍就够庞大的了,父皇和随行官吏又讲究衣食住行,消耗不逊色万人军队。 如今人数又翻了个倍,看样子还要持续增长下去,招安一人,便赏赐无数,撒钱无数,大汉财政,不允许这样胡闹下去。 刘据知道父皇有小金库的存在,也知道窦太主和平阳公主在为陛下持续输血,正好可以试试皇帝的小金库和两座长公主府的库藏到底有多少。 假如能长时间供给几万人的人吃马嚼,那就真的有意思了。 大汉素来有宠爱长公主的习惯,以窦太主为例,作为窦太皇太后的长女,早早就得到了封地的税收和资源。 窦太后早年失明,身边最是亲近者即馆陶长公主。 作为孝景帝的同胞姐姐,又常给孝景帝进献美女,倚仗母亲的宠爱和弟弟的纵容,馆陶长公主出入宫闱,为自己和陈家牟取权力和海量富贵。 甚至,直接干预了皇位更迭。 馆陶长公主工于心机,将女儿陈氏作为政治筹码,先是想把女儿许配给栗姬的儿子栗太子刘荣,但因她经常向孝景帝献美女而与栗姬矛盾甚深,此议被栗姬严词拒绝。 馆陶长公主大为愤怒,后向王夫人求亲,王夫人同意了陈氏与自己儿子刘彻的亲事,在刘嫖和王夫人的共同作用下,孝景帝前元七年,太子刘荣被废,栗姬抑郁而死。 这才有了刘彻登基。 人人都说功高莫过从龙,但从龙哪抵得上亲手扶起一条龙? 刘彻四岁时,馆陶长公主问其是否愿娶阿娇,刘彻答:“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在刘彻即位后,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封陈阿娇为皇后,同时,为其建造了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馆陶长公主还之“长门宫”,但当时的人都没有想到,陈阿娇被废后,迁居之地便是长门宫。 再则,馆陶长公主有一宠爱的男宠,董偃,名扬长安城,号称董君,后又得陛下喜爱,封为平乐将军。 为了让他散财结交士人,窦太主命令掌管府中金帛的中府官说:“董君支出的财物,一天中黄金满一百,钱满一百万,帛够一千匹,才禀告我。” 另外,刘彻和陈阿娇婚后多年无子,为了治疗不孕之症,陈阿娇整整花了九千万钱。 大汉朝廷一年赋税也才五十亿钱,九千万钱,将近是帝国年总收入的百中之二。 传言,窦太主,富可敌国。 刘据想看看这位大汉六十年的太主殿下到底有怎样的实力。 至于平阳公主,或许没有窦太主有钱,但也是大汉三十多年的长公主了,库藏的深浅也值得一试。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 面色露出了犹豫之色。 “相国坦说无妨。” “启禀上君,南巡之中伴驾的李夫人,似是有了身孕。”公孙弘述说着弥仆单独呈给他的书信。 大汉又要添个皇子或公主了。 “嗯。” 刘据颔首。 对父皇的反抗手段,没有什么感觉,还有点想笑,这大汉谁主沉浮? 我主沉浮! 生的再多,能有消失的快吗? “还有,南阳欢宴过后,陛下似是宠幸了梅免、白政两个贼首的女儿、族女。”公孙弘难言道。 陛下,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旺盛的让人觉得可怕! (本章完) 第133章 绣衣 大汉外戚,又增加了。 刘据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是想靠着这样的手段彻底笼络梅免、白政,或是单纯的“饿了”,亦或是两者皆有。 “上君。” 公孙弘却有几分担忧,“陛下如此行径,是不是想从群盗中找到能与大将军、冠军侯匹敌的外戚?” 外戚的身份方方面面,大多家世清白,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是没有什么惹是生非的能力,哪怕以后骄横跋扈,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坏处是其他能力也没有,就如陛下之前宠幸的王夫人家,陛下再怎么帮扶也没什么用,就是庸人。 而如梅免、白政这种家世不清白的,能啸聚成千上万的人,为祸南阳郡十数年,熬走了历任郡守、都尉,能力多少是有的。 根据南阳郡太守弥仆在信中所说,梅免多力,白政多智,当然,这个所谓的力,是好勇斗狠,讲江湖道义的意思,智呢,是抓乖弄俏,小聪明的意思。 如果抛开偏见,能力在庸人上。 南阳如此,楚地、齐地、燕赵之地的流寇大盗,谁也不敢保证这些人天资如何,难道说陛下又有了“外戚寻才”的想法? 刘据乐了。 如卫青、霍去病这般外戚,华夏上下五千年就出了这么一对,如果父皇能从民间沧海之中再寻一对,只能说天道眷顾。 不可能的。 刘据摇摇头,示意老丞相安心,不想在父皇这旺盛的精力上多做讨论,回归正事道:“老相国,土地新政执行的如何?” “回上君,土地禁令开放后,全国郡、县、王国、侯国的地方衙门都忙碌了起来,为踊跃的百姓择地开荒,进展顺利。”公孙弘恭声道。 禁令开放,可不是让老百姓想在哪开垦就在哪开垦,是要地方衙门组织人手,挑选合适的荒地,集中开垦,方便管理。 所有开垦的荒地都要登记造册,开垦人、垦地位置、垦地大小……详尽无比,只有这样,才能进行开垦,垦出的良田才作数,得到朝廷承认,予以赋税减免。 大汉人口不过四千万人,即便计算上世家豪族隐匿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五千万人,而大汉国土,长有数千里,宽有数千里,可以说在城池以外,遍地是荒地。 这便是传统社会的写照。 荒地开垦,某种程度上还扩展了百姓生活区域。 总之,一切顺利,而这也是很多事情刚开始时的模样。 “要小心隐田。” 刘据知道豪族贪婪的本性,登记造册的田地,仅免五年赋税,五年之后,就要正常缴纳田税了。 缴税,平民百姓或许习惯了,但豪族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我的奴仆种的地,收了粮食,竟然要给朝廷分成,哪怕只是微少的一点,这怎么能行? 王法呢?律法呢? 逃避赋税。 所有豪族想都不用想都会去做。 “是,上君交代的‘丈地缩绳’、‘诡计’、‘飞洒’、‘宽绳’、‘隐田’、‘匿户’等手段,丞相府让地方官吏做了准备,势必不给豪族逃避赋税的可能。”公孙弘敬声道。 上君和几代大汉君主都不一样,很喜欢将事情做到前面,精准找到政令漏洞所在,予以弥补,不给人可乘之机,这份智慧,让他非常佩服。 “也要小心地方官吏与豪族勾结。”刘据提醒道。 千里做官只为财。 这是世间绝大多数官吏的真实想法。 一旦地方官吏和豪族勾结,蒙蔽朝廷,土地新政的作用必将大打折扣。 “官吏、豪族勾结之事,臣将之交给了兰台。” 公孙弘点点头,缓缓说道:“御史大夫张汤加重了这部分律法,同时,遵照上君的指示,增加了绣衣直指御史的人数,明暗结合,巡狩地方。” 专业人做专业事。 如果防范地方官吏、豪强勾结,张汤这种纯粹的法吏自然更加专业。 加重律法,提高地方官吏、豪强勾结后的成本,还设置了专门的巡察制度。 所有绣衣直指御史,看似属于兰台,实则并不属于,甚至不属于朝廷秩序。 这些人权力大的惊天,上可以纠察朝廷公卿,下可以审判地方官吏,且只对御史大夫的张汤负责,张汤只对上君负责。 简直是超然物外。 其实,数年之前,陛下就设立刺史制度以监察郡国,但刺史以六条问事,针对的是二千石官员本人的不法行径。 绣衣使者却能无所不纠,公孙弘直觉,这不是临时设置的特殊监察,或许会伴随朝廷很多年,乃至于与大汉相始终,成为无数汉家官吏的噩梦。 明线、暗探,令人防不胜防。 “张汤做事,寡人还是很放心的。”刘据颔首道。 纯粹的酷吏。 和秦时商鞅很像,但没有卫鞅治国、驭民的能力,只做一件事的话,是能做到完美的。 “豪族奴仆脱籍的多吗?” “回上君,意愿很强烈,诸郡国都得到了无数请愿,有愿意在乡土开垦荒地换取脱籍的,也有愿意前往朔方等边郡开垦荒地换取脱籍的。”公孙弘述说道。 许多豪族奴仆有感家族在地方势大,想脱籍也想摆脱豪族势力范围,哪怕再困难些,也愿意前往朔方郡等地开荒。 朝廷早有安排,让地方衙门进行帮助,去到边郡开始新的生活。 “有豪族违抗政令的吗?”刘据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公孙弘想了想,“回上君,大多数豪族都不敢违抗政令,上君给出的条件,已经超过了奴仆的价格,没有豪族敢于公然违逆上君政令。” “公然之下呢?” “出在特殊奴仆身上,那些经过特殊练习、有着特殊能力的奴仆,价值远在两万钱或十亩良田之上,豪族不愿意放人,即使有着‘自愿之约’,一些豪族也有办法将人留下来。”公孙弘谈及了被自愿的奴仆。 那是很少一部分人,但也代表了豪族只吃好处,一点亏本的事都不做。 “三令五申,不改本性,让张汤动手吧。” “是,上君!” (本章完) 第134章 蚩尤 高阙塞。 是阴山山脉的西北缺口。 赵武灵王所筑长城之终点。 也是大汉数次进攻匈奴右翼、王庭的桥头堡。 汉匈大战的必争之地。 阴山,在匈奴语中叫做“达兰喀喇”,以汉家语言来说就是“七十个黑山头”,顾名思义,这是一大片山脉。 阴山南面,便是“黄河九曲,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在黄河水灌溉之下,分为“三套”,“前套”、“后套”和“西套”,千里沃野,宜农宜牧。 阴山北面,就是匈奴高原,雨水稀薄,百木不生。 从很早以前,这里就成了争夺的关键点,当年秦始皇曾经派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将匈奴逐出河套,又迁徙了三万户罪犯到这戍边,设云中、九原两郡,不过,秦末大乱,河套之地又被匈奴夺走。 在汉匈战争爆发后,此地就被大汉天子的刘彻给盯上了,元朔元年秋试探性偷袭后,元朔二年春,就让卫青领五万大军从云中出发,以迂回侧击的战术,绕过了距离较近的楼烦部,向西进军,绕到匈奴后方,切断了驻守河套平原的匈奴白羊王、楼烦王与单于王庭的联系。 “包了饺子”后,卫青率军火速南下,形成了对白羊王、楼烦王的包围,并趁两个部落毫无防备之际大开杀戒。 白羊、楼烦二王怎么都没有想到,几十年都无敌入侵的河套平原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汉军,来不及思考就带着亲信突围。 汉军一路衔尾收尾,白羊、楼烦二王不停北遁,卫青一直追到高阙才收兵,一举收回来河南之地。 “那一战,舅舅战功卓著,斩首两千余级,俘虏三千多人,收获牛羊百万余头,可以说,白羊、楼烦多年的家底,被舅舅一股脑儿给抄了。” 霍去病挥斥方遒,为身边的少年讲述着脚下发生过的故事。 少年霍光显露出睿智的眼神,“大兄,为什么在偌大的草原上,舅舅可以把白羊、楼烦两个匈奴大部落包围了? 为什么舅舅在过去的汉匈战争中,都能打了胜仗?” “季节和兵制。” 霍去病望着异母弟的眼神很柔和,出征的路上,他短暂脱离军队去了趟河内,在河内太守的安排下,于传舍和父亲霍仲孺见了一面,与预想中一样,他仍然没有找到亲情的感觉,只是替父亲购置了大量田宅奴仆。 临别之际,父亲把霍光带到了他的面前,并恳请他把人带到长安照顾,霍去病很难述说当时的心情,但还是同意了下来。 询问过霍光的想法后,干脆直接将人从了军,跟在自己身边,目的,混军功。 外戚在长安的滋味,霍去病是知道的,没有军功傍身,那些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连正眼都不带瞧的。 短暂的接触后,霍去病发现这个弟弟的适应能力很强,学习能力更强,如果不是手上功夫差些,他日也能成为一员干将。 现在的发展,只能试着往舅舅那个方向努力。 “早春,是匈奴人最脆弱的时候,因为每到春天,草原上的牛羊都要产牛犊、羊羔,草原人为了接羔、分群的事,会变得无比忙碌,而且,经过一冬的消耗,所有的牲口也都很虚弱,牛羊瘦、马弱、人忙、居地固定,舅舅对匈奴的大战,基本都在春天。”霍去病讲述道。 所有的牲口,在产羔期的时候,都是经不起折腾的,大军一到,避军逃跑会使无数的母畜流产、牲畜死亡,这是草原部落的弱点。 有些缺德,但彼之砒霜,我之蜜糖,战争之事,无关道德。 另外,草原上的马不像是大汉的马,能在冬时饱食豆料、夜草,可以保证战马到春时不掉膘,有长劲儿,草原马没有这个待遇,过冬之后,是标准的马瘦毛长,速度慢、耐力弱。 因此,春天,是中原马反超草原马的时候,一强一弱,卫青大大提升了对匈作战获胜的可能。 “那兵制呢?” “舅舅是个天才。” 霍去病指着战马的马镫,说道:“在没有它前,人在马背上,腰胯和腿是使不上劲的,这就使得人不但无法挥舞兵器,还要腾出一只手去挽缰绳,另一只手只能使用短兵。” “大兄,匈奴人到现在都没有马镫啊?”霍光立刻注意到了问题所在。 漫长的骑战中,匈奴骑兵的装备始终弱于中原骑兵,但为什么匈奴骑兵能屡屡得手呢? “因为匈奴人都有一手骑射本领。”霍去病释疑道:“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人在草原,从生下来就和马摸爬滚打,打狼需要骑射,打猎需要骑射,打人更需要骑射,练不好就得饿死。 骑射属于童子功,汉家的训练再严苛,也就几年,凭什么能比得上人家关乎生死的功夫。 所以,骑着马,看到目标后,在颠簸的马背上能放开双手,搭弓射箭的本领,汉军并不掌握。 但这是在马镫出现之前。 如今,霍去病的三万精骑,人人都可以如此。 “在没有马镫之前,舅舅改了我军的骑射战术,变为了突骑,骑兵们不必再搭弓射箭,而一只手挽缰绳,另一只手将长矛、长戟夹在腋下,手攥住枪杆,在护甲庇佑之下,迎着匈奴人的箭雨发动冲锋,以命搏命。” 霍去病平淡的声音中却透露出过去多年汉匈战争的惨烈。 既然我的骑射远不如你,那就选择放弃,反正一箭之地就那么远,有护甲保护,冲锋就可以了。 武器也不用挥舞,就当成固定的杀器,擦着死,挨着亡。 “突骑”战法,在中原作战时没有什么用,骑兵和成建制的步兵玩这个就是找死,但同为骑兵,以一腔血勇换你本领优势,强行缩小彼此差距。 “那为什么我军精骑和匈奴精骑相遇时,偶尔还会有大差距的死伤?”霍光想到了某位经常死战、孤身脱逃的大汉将领。 以命搏命,哪怕打不过,也该给予匈奴精骑同等或不小的死伤,但在那位将领的战绩中,死的汉家将士始终比匈奴人多。 霍去病默了一下,“也不是全部汉家将领都愿意使用舅舅的突骑战术,总有自信的将领认为己军的骑射本领在匈奴骑射本领之上。” 再好的战术,不去训练使用就等同没有,霍去病不去点名,多位李姓将领的确都对家传骑射很是自信。 霍光面白唇薄,脸颊抽动了两下,嘴唇也动了动,对李姓将领的二字评价没有说出口。 “大兄的部下,似乎也对骑射很自信?”霍光想到路上霍去病讲到自己那场两度功冠全军的定襄北之战。 在那场大战中,大兄初次统兵,仅八百人,就“斩捕首虏过当”。 损失不过三百轻骑,就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国、当户等高级官员,同时也斩杀了匈奴单于伊稚斜的祖父辈籍若侯产,并俘虏单于的叔父罗姑比。 显然,霍去病并不是舅舅卫青突骑战术的使用者之一。 那为什么都在使用骑射,霍去病能一战两冠,李姓将领却垂死挣扎呢? “那些人是我从全军中精挑细选的,为将者,要对自身实力、部下的实力,和两者结合爆发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霍去病警告道。 他的兵是什么人,李姓将领的兵是什么人,能放在一块对比吗? 霍光很是认同点了点头,转而问道:“大兄,长安是什么样的?” 兄弟情谊渐入佳境,霍光终于问出了那个心心念念之地,全体大汉臣民的向往之地。 “和普通城池没什么区别,人多些,繁华点,其他的,也没什么了。”霍去病想了想道。 长安之夜,连城池带未央宫都是他夺下来的,没发现什么新奇的地方。 “那朝廷呢?” “一群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所在的地方。” “陛下呢?” “一位多欲多疑的天子。” “上君呢?” 霍光兴致不减问道。 天家父子之争没有人敢传说,但不代表私下没有流传,由于人心更笃信灾异、谶语,天下流布最多的,是天意。 说是太子储君出生前,显现了蚩尤之旗的天象,从此大汉军队才四处征伐不断,死伤无数,太子的生死将永远伴随着兵事。 “三代以降,我华夏能与孝文帝比肩,甚至是超越的圣主贤君。” 霍去病想到刘据,赞扬程度分毫不差,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对霍光说道。 “那上君真的会造反吗?会杀死陛下吗?”霍光忍不住好奇问道。 霍去病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起来,眼神也逐渐锋利了,“谁说的?你又是在哪里听到的?” “大兄,都传遍了,我在县中时,人人都在传说。”霍光颤抖着声音道。 “平阳县?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府?” 霍去病的杀意在涌动,望着来时的方向,凛然道:“这是在找死啊!” (本章完) 第135章 君泽 长安城,丞相府。 长史王朝照常向老相国汇禀坊间传说。 这或许是公孙弘异于其他重臣的地方,对闲言碎语非常上心。 王朝说到元朔元年,蚩尤之旗出时,公孙弘微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元朔元年大事有什么?” “回相国,大事有三。” 王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一,陛下下诏,申饬部分郡国举孝廉事怠惰,将孝廉事正式定制。” 大汉是从元光元年,开创性制定了选才法,举孝廉。 但是,整个元光年间,地方上都没有严格执行,因此,天子再次颁诏,申饬有些郡国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举荐,质问郡太守、诸侯王,大汉以孝治国,尔等治下竟无一孝廉之人吗? 同诏之中,将原本的孝廉倡议转变为孝廉之制,察举孝廉,成了所有“封疆”必须要完成的责任,如果没有完成,就要受到律法惩罚。 也就是没有把天子放在的诏令放在眼里,当以不敬之罪论处。 当然,孝在廉上,不举孝,是要被问罪下狱的,不察廉,只是罢官。 这么多年来,大量孝、廉之人凭此登堂入室,举孝廉逐渐成为大汉最重要的人才举荐制度。 包括老相国,也是因为对后母十分孝顺的大孝子形象,得以被地方三番五次推举,于元光五年时重登殿堂,才有了今日拜相封侯。 转眼经年,公孙弘想起过往,没有多少唏嘘,举孝廉制度之所以重要,是在一定程度上打通了基层和平民入仕晋升的有效通道。 在举孝廉制度以前,大汉县令以上的官员,基本都被官员世家和地方豪族所垄断,在举孝廉制度产生后,相当于多开辟了一条人才选拔之路,能让最基层的“积行之君子”也有机会浮出水面,为天子所用。 同时,树立“孝”“廉”道德标准,可以达到扬善的教化作用,让黎民百姓看到向善的现实好处,自然心羡而效仿,“所以化元元,移风易俗也”。 公孙弘对陛下有时还是很认可的,虽然很多时候陛下穷奢极欲、迷信方术、残暴无情、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望之不似人君,但撇开这些时候,陛下在开疆扩土,削弱王国、选拔人才上,要比孝文帝、孝景帝做的努力还要多。 孝子廉吏入朝,确实改善了大汉朝廷部分不良风气,但是,任何一项制度的诞生,往往伴随着舞弊,一郡之“孝廉”有固定名额,在这俗世里,官宦世家、王孙豪强的子弟总是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占用任何名额,哪怕这些名额本来不是为他们而设。 举孝廉的权力在郡守手中,只要稍稍松动,就可以用此权力去换取世家的人脉、豪强的厚谢。 其次,朝廷弘扬道德看上去是一件很正常之事,然而过犹不及,过分提倡道德,一方面容易催生虚伪,另一方面会制造层出不穷的极端行为。 假设表现出“孝”就可以得到朝廷褒扬、打通入仕之途,则一定有不孝之人在也会在人前表现得像个孝子,并在孝的标准上不断拔高,直至违背人之常情。 愚孝、伪孝,必然大行其道,坊间时有传说。 公孙弘默默记下,该进言上君对举孝廉制度加以规范了。 这也让公孙弘想到了入仕捷径,“公车上书”,他还记得,在元朔元年中,有三人通过这个方式,得到了陛下诏见。 主父偃、严安、徐乐。 主父偃不必多说,那个阳谋“推恩令”当千古流传,严安的上书内容,似是针对民间淫佚之风,劝谏陛下谨慎用兵和加强天子集权的,其立论没有什么新奇的点。 倒是那徐乐。 提出了“土崩”和“瓦解”,认为“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这是古今同一的规律。 什么是“土崩”,徐乐以秦末为例,陈胜既不是王公贵族之后,又没有乡闾贤德之称,既不像孔子、墨子那么有学问,也不似陶朱、猗顿那么有财富,然而这样一个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这是因为他借助了三个有利形势:民生困苦而君主不知体恤、百姓仇怨而朝廷不加重视、民间紊乱而政令不作调整,此之谓土崩之势。 公孙弘犹记得徐乐之文,“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 什么是“瓦解”,徐乐以孝景帝时七国之乱为例,当时,吴、楚、齐、赵四地之诸侯王,以威严和财富驱使国中百姓,兴数十万之兵,然而不能夺尺寸之地,反而束手就擒、身死国灭,难道是因为他们的权势、财富、兵力比陈胜弱吗? 当然不是,而是因为孝文帝、孝景帝的德泽披于四方,百姓无不乐土重迁,不愿为诸侯王以身犯险,此之谓瓦解之势。 徐乐把底层百姓视为脚下实际依仗的土,而把上层贵族视为屋上之瓦,百姓安则国安。 这个想法,与上君今日之执政,有几分不谋而合,丞相府有举荐贤良的责任,而上君执政这么多时日,丞相府却还无一人举荐,徐乐,不错。 公孙弘记下了这个名字。 见老相国神情恢复了松弛,王朝又道:“二,元朔元年夏,匈奴两万骑入侵上谷、渔阳、雁门郡,杀掠吏民,围攻韩安国军。 秋,陛下派车骑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将军李息出代,反击匈奴,李息军无所斩获,卫青军斩首虏数千人。” 战事。 这与蚩尤之旗天象相印合。 只是,汉匈连年大战,雁门之战是大将军卫青无数胜利中的一场,时间又过去这么多年,怎么会再次提及呢? 且是以一种不祥之兆提及。 短暂的思考无果,公孙弘让王朝继续说下去,“三,皇长子降生。” 寥寥数字,公孙弘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一年,陛下二十九岁。 在此之前,陛下已经成婚十余年,只生有一女,且是卫氏皇后所生。 陛下的生育能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以前、现在、以后这都是证明,但大汉贵族男子,普遍十五六岁便开始不断繁衍后代,陛下却在而立之年前绝少子女,很显然,是陛下厌恶陈氏废后母女的跋扈而不愿同房,这也是为什么陈后被废后,陛下的繁衍子女又正常了的原因。 将近而立之年的陛下才得到一子,“甚爱之”,群臣们也喜出望外,东方朔等人兴高采烈地写了辞赋为天子贺喜,为皇长子祝福。 而那个皇长子,就是如今的太子储君刘据。 猛然在坊间流传开来的蚩尤之旗天象,公孙弘立刻对应上了。 “去查。” “何人在传说蚩尤之旗。” “又是从哪里开始传说的。” “备抬舆。” “我在入宫觐见前,要知道全部。” 公孙弘站起了身,连下数令,整个丞相府倏然间不一样了。 “是,相国。” …… 未央宫。 在公孙弘觐见时。 御史大夫张汤正在向刘据禀报“妨碍奴仆脱籍自愿”的世家豪族。 安檀侯刘福、遒侯陆则、容城侯徐光、襄城侯桀病已、散侯董贤、膫侯毕奉义……这些名字,有功臣侯,有外戚恩泽侯,也有王子侯,张汤每吐出一个名字,就代表了一座侯府陨落。 数十座列侯府,不遵自愿之约,为张汤株灭。 公孙弘默默计算着大汉列侯数量,已然不多哉。 “缪侯郦世宗。” “戴侯迷蒙。” “阳河侯其仁。” 又三侯。 公孙弘身体一震,这三座侯府和前面那些侯府不一样,此乃高祖功臣之后。 缪侯,是开国大将郦商的爵位,初封曲周侯,其长子郦寄因助朝廷平定诸吕之乱袭爵,孝景帝时因故被废,改封次子郦坚为缪侯,郦世宗是郦商的三世孙。 郦家,于大汉立国有功,也在平定诸吕之乱中有功,五世显赫,没想到竟倒在了自愿之约上。 戴侯,始于秘彭祖,高祖皇帝起兵时,打开沛县城门,并成为刘太公的车夫,后任中厩令,随军征讨陈豨,因功封戴侯。 阳河侯,始于其石,秦朝末年,以中谒者的职务随同汉王刘邦进入汉中郡就国,以郎中骑职务跟随高祖皇帝平定诸侯军队,立功封侯。 两座侍侯府,一座四世而终,一座三世而终。 公孙弘莫名有些寒冷,古训有云:“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难道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成? “相国,请。”黄门令绛伯搬来绣墩,低声提醒道。 公孙弘回过神,向绛伯投去了感谢的眼神,又向御座躬身行礼后,这才落座绣墩,接着聆听张汤的生死簿。 张汤缓了缓,毕恭毕敬道:“启禀上君,绣衣直指御史另有一座探明妨碍奴仆脱籍自愿之约的侯府,无视上君诏令,其府中有一女仆意欲脱籍,为列侯所阻,投河而死,然关系重大,臣等不敢擅自做主,故请上君明示。” “哪座侯府?” “回上君,是平阳侯府!” (本章完) 第136章 海棠 雾锁云笼,细雨绵绵。 天地间的颜色逐渐晦暗。 连金碧辉煌的未央宫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宣室殿外,一个宦者抱起另一个宦者的双腿在点灯笼,被抱的宦者擦燃了火绒,点燃了这盏灯笼,把红纱罩了上去。 与此同时,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 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灰,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灰的半空中。 大殿里面,绛伯移动着点亮了四周鎏金宫灯,每亮一盏,光彩便强三分,全部点亮后,又恢复了富丽堂皇的模样。 平阳侯府。 始于曹参,初仕秦朝,起家沛县狱掾,秦二世元年,参加沛县起兵,身经百战,反秦灭楚,屡建战功,攻下二国和一百二十二个县。 高祖皇帝定都长安后,论功行赏,功居第二,赐爵平阳侯。 出任齐国丞相,辅佐齐王刘肥,孝惠帝即位,继任萧何为相国,秉承“萧规曹随,休养生息”,休养生息,富国强民,在大汉立国初期,共诛诸吕,功不可没。 世代与皇族结亲。 第四代平阳侯曹寿,娶了孝景帝长公主,阳信长公主,第五代平阳侯曹襄,娶了陛下长公主,卫长公主。 也是上君的同母大姐。 哪怕是御史大夫的张汤,在牵涉到这样一座侯府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又谨慎。 平阳侯府,既是阳信长公主府,又是卫长公主府,三府一体,必须要有明诏,才能继续查察。 丞相公孙弘望着张汤,心惊绣衣直指御史的能力,这是怎么查到的? “怎么回事?”刘据坐直了。 “回上君,日前,京兆尹在核查在京平阳侯府时奴仆脱籍事时,惊见侯府有仆女落水,等到将人打捞上来时,人已经死了,京兆尹没有多做探究便出了侯府,然后,将该事呈上兰台,绣衣直指御史在平阳侯府有、有……” 张汤望着公孙弘没有说下去,只听上音命令后道:“绣衣直指御史在平阳侯府中有暗探,在接到臣的命令后,就对仆女落水事进行密查,不久,便得知那仆女的身份。 ‘海棠’。” 刘据、公孙弘面露疑惑。 海棠,是花名。 能生肌消肿,捣敷疮痈溃疡。 是“花中神仙”,“国艳”,“花贵妃”,“花尊贵”。 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有“玉棠富贵”的意境。 人和海棠联系,又是什么意思? “上君,平阳公主经常向陛下进献美女,或与诸侯王交换美人,这些女子,皆出侯府海棠,人如海棠,花开富贵。”张汤恭声道。 海棠花开? 刘据忽然有种强烈不适感。 这不就是说平阳公主在干着收买贫寒人家美貌女儿,向皇帝、向诸侯王献纳,来从中谋取好处的勾当? 如果所献女子得到皇帝、诸侯王的宠爱,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到底是侯府、公主府,还是烟柳勾栏? 太平公主,又是什么角色? 鸨母? 公孙弘嘴唇微动,想了再想,没有说出口,以他对大汉公主的了解,几乎所有的公主,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如平阳公主般把人喻花,目的倒也不难猜,是为了将美人“卖”个好价钱。 从侍的绛伯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连手下的动作都慢了两分,多年的侍者经验才让他凭借着本能没有犯错。 “是以,密探推断,在自愿之约后,平阳侯府的海棠们可能想要脱籍,但遭到侯府拒绝,在京兆尹前去核查时,跳河寻求解救,不成想,陨于河中。” 两万钱或十亩地,连现实中名贵的海棠花都买不到,又何况是侯府培植的娇嫩人花? “密探暗中加大了探索,接触到两朵海棠,知道关于侯府海棠和死去海棠的部分真相。” 张汤顿了顿,给予上君、老相国心理准备,缓缓说道:“侯府海棠,是侯府献纳皇帝、诸侯王的方式,但也是平阳公主、平阳侯的嬉戏场。” “海棠皆为女色?”公孙弘忍不住道。 “人皆女色。” “那平阳公……” 公孙弘没有说下去,八旬的老人旧有的观念几近粉碎。 禁忌之恋。 这在王公贵族,甚至是皇帝之中,不是什么稀奇事。 陛下有韩嫣,孝文帝有邓通,孝惠帝有闳儒,连高祖皇帝都有籍儒。 老人本以为断袖之癖只在皇室男子之中,没想到皇室女子同样不甘落后啊。 如果平阳公主把海棠视为嬉戏场,那么多海棠花就是平阳公主的女人,平阳侯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儿子玩了老……公孙弘自问是个开明的丞相,见到过,也尽力理解世间的很多事情,但这样的事情,当真是理解不能。 老丞相进步了一辈子,时至今日帝国的新政变革都在他手,万万没想到,将死了将死了,自己竟成保守派了! 下意识地望向了御座上的上君,少年君主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前所未有的黑,五彩斑斓的黑,和当初听闻卫氏长孙与阳石公主有染时非常相像。 “说下去。” 上音传来,张汤顿感压力倍增,弯腰的幅度又大了些,恭禀道:“平阳公主、平阳侯的怪癖,让平阳侯府的海棠花们常常无法忍受,而未知的命运,更让海棠花们惶恐不安,当土地新政传到侯府时,不少海棠花都动了脱籍的念头。 平阳公主的女宠,也是海棠花首,花姑,向海棠花们询问是否想要脱籍,在得知一部分海棠花想要离开侯府时,那花姑直接重惩了那些花儿,之后又试了两次,侯府的海棠就没有人敢说想要脱籍离府的了。 死去的海棠,便是被惩罚的花儿之一,父母双亡,心思不改,在闻听京兆尹入侯府后,就想要去告状,却被花姑和侯府恶奴所阻,逼不得已跳入了河中,丢了性命。” 在这个传统的社会里,没有太多玩乐的事物,那就只能想方设法玩人了。 许多玩乐的事物是为了玩人才制造出来的。 大汉权贵,尤其是开国功臣那群人,除了萧何、张良少数几个人,大多是出于沛县,长于沛县的泼皮无赖,哪怕成了王公列侯,也改不了凶恶、刁顽的本性。 以身作教,子孙后代在富贵权势的滋养下,变得更加凶恶、刁顽、骄纵、蛮横……这也是大汉历代君主想要看到的。 只有多行不法,骄逸忘形,朝廷才能借口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财富,却是忘了被不法、骄逸影响到的普通百姓。 就是长的好看些,所谓的“美人胚子”,被大汉太主、开国功臣第二侯府给瞧上了,强行买卖入府后,教以仪礼、歌舞,养成后要么择机送入似海的皇宫、王宫,要么留在府中受到大女主、男主的淫乐。 公孙弘是大器晚成的典型,常以老子《道德经》那句:“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来形容自己。 最方正的东西,反而没有棱角,最大的器物,最后才能做成,最大的声响,反而听来无声无息,最大的形象,反而没有可以看见的形象,道幽隐而不可说。 一路的磋磨,狱吏、猪倌……他都以为是上天故意的磨练,终有一天,能看到百万雄兵、灯彩佳话。 这在他成为大汉首位布衣丞相后,感触越来越深。 那平阳侯府的海棠花,陨于苦水之中,又是上天怎样的磨练呢? 下辈子更好? 这未免太阴间笑话了。 刘据努力平复着心潮,望向张汤问道:“拿到证据了吗?” “回上君,拿到了,也没有拿到。” “嗯?” “只拿到那两个海棠花的证词,密探想要更多的时候,却被平阳侯府的管家和花姑发现了,密探撤了回来,两个海棠花没能出平阳侯府。”张汤如实回答。 偌大的侯府,土地新政、海棠之死接连发生,人不是傻子,也在盯着府中的一切,注意到异常,立刻对绣衣直指御史密探进行跟踪,察觉到问题后,密探便借口出了平阳侯府,将线报送出,人也没有再回去。 随即平阳侯府加强了对海棠花们的管控,与普通奴仆分离开来,至于提供证词的两个海棠花,绣衣直指御史现在连她们生死都不知道。 假如是普通豪族,仅凭证词,张汤就敢搜府拿人,但平阳公主府,这点证据,是真闯不动。 太主、高侯、长公主,这代表宗室、功臣、卫氏三大势力,也是张汤面前的三座大山。 就在这时,绛伯禀告道:“上君,廷尉卿边通觐见。” “宣。” 边通进入大殿,注意到丞相、御史大夫都在,怔了怔神,向着御座恭声颂圣道:“上君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何事觐见?” “回上君,适才平阳公主府向廷尉署上报了府上一起婢女自杀溺死之事。” 张汤警觉,望向了边通。 “何以自杀?” “父母双亡,性情而死,平阳公主府请朝廷封‘烈女’。” (本章完) 第137章 第一案 没有证据,你奈我何? 透过廷尉卿边通的禀告,平阳公主府的意思,清晰无误为大汉上君、丞相、御史大夫感知。 “狂妄!” 张汤怒不可遏低声喝道。 海棠之死。 是绣衣直指御史密使所探知的,就是不堪忍受平阳公主、平阳侯淫乐,脱籍不成而死。 父母双亡,是海棠心志不改的证明,说是“烈女”不为过,但平阳公主府的解释,却是孝感动天的“烈女”。 同是烈女,死因截然不同。 张汤猛地从绣墩站起,撩袍跪倒,正声道:“请上君相信,绣衣直指御史密使所获线报的真实,臣愿意以性命作保。” 作为酷吏。 他残酷无情、一心唯上是真的,但不推诿责任,庇佑属下的心也是真的。 边通愣在原地,在他来之前,显然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与平阳公主府有关。 “上君。” 公孙弘从绣墩站起,朝着御座微微躬身,“臣此次入宫觐见,是截获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说。” “坊间流传,元朔元年春,皇太子降生,蚩尤之旗现世,大汉多年征伐不断,系于上君尔。” 公孙弘恭声道。 不知不觉间,大汉的坊间,关于战争不断的论调,竟从陛下追求武功盛德,转变为“上君之故”。 孝文、孝景二帝盛世遗泽损毁、无数汉家将士血染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忽变为“上天降罪”。 陛下是黄帝,上君是蚩尤,降世,只为乱天下。 在这世间,智者永远是少数,因此,无论多么可笑的流言,都会有人愿意去相信。 公孙弘意识到了舆论的恐怖之处。 刘据也意识到了什么是舆论的高地。 两世为人,竟然被人在舆论上先手了,实话实说,他不太能接受的了。 “找到幕后主使者了吗?” 一句话。 让大殿里的人都肃穆了下来。 上君把坊间流言直接定义为政治斗争。 那么接下来一切的手段都是应该的。 “回上君,没有找到。” 公孙弘沉着声调,“流言或不是从长安而始。” 那就是从地方蔓延到京城的。 这从侧面也证明了有人在故意散布谣言,诽谤上誉。 “说吧,有什么猜测?” “回上君,丞相府注意到,流言在关中的散布,北多于南,臣窃以为,流言的散布之地,或是在长安以北的郡县之中。”公孙弘揣测道。 流言要出自人口,口口相传,才能形成风向,而风是从一个方向刮向另一个方向,散布之地的流言程度必然要高于流传之地。 “北面?” 刘据回首望向殿中那副大汉舆图,长安以北,河东郡、北地郡、河内郡、上党郡……关中、关东诸郡,几乎是帝国的半壁江山。 风雨飘零。 既有平阳公主府违背自愿之约,又有民间蚩尤之旗流言。 “上君。” 绛伯再次来到御座之旁,提醒道:“朔方方面,卫将军传来紧急奏事。” 一道蜡封的章奏摆到了御案之上。 刘据撕开了蜡封,从中取出了简帛,定睛看去,少君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既然敌人自以为占领了舆论高地,那就只有让敌人知道政权是从何而来的了。 “给相国、御史大夫看。” 章奏过手。 公孙弘、张汤都流露出了然的意味,明白了幕后主使者是谁,事情就简单了一大半,找证据,是张汤最擅长的事。 “张汤。” “臣在。” “两案并合,此为绣衣第一案。” “臣遵旨。” “有什么困难吗?” “回上君,事关重大,绣衣直指御史事物太多,人手、财力都略显不足。” 张汤趁机述说难处。 绣衣直指御史不在朝廷秩中,为了避免暴露,是没办法向朝廷申领钱粮的,同理,绣衣直指御史,特别是密使,是要绣衣直指御史内部去发展的,人手始终短缺。 “你要多少钱?” “臣需万金。” “寡人给你四万金。” “谢上君。” “不忙谢。” 刘据摇摇头,望向了公孙弘,“相国。” “臣在。” “大汉军、政图簿向绣衣直指御史展开,任由张汤从中挑选人手、发展密使。” 整个帝国的户簿名册都在丞相府中,就和太子亲卫那八百人一样,要有丞相府配合,张汤做事才能顺利。 “是,上君。” 公孙弘领命。 一回生,二回熟,丞相府如何让人从户簿名册消失,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朝廷越来越弱了,很多人、很多事都脱离了掌控。 “张汤,如何?” “回上君,臣什么都不缺了!” 张汤雄心万丈道。 有了钱,有了人,绣衣第一案,他誓拿下。 事有终论,烈女事移交绣衣直指御史,张汤、边通退出了宣室殿。 公孙弘继续禀奏,“上君,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臣有一人举荐。” “说。” “中朝侍中徐乐。” “何以荐?” “此人辩识宏达,溢于文辞,更难得的是,世事通明,有忧患之心。” “相国以为该当何职?” “公孙贺后,九卿之太仆事悬而未决,太仆常在君主左右,臣以为,或为太仆卿。” 太仆掌大汉马政,有时还亲自为君主驾车,属于贵、近之卿,适合这样的忧患之臣担任。 刘据想了想道:“那就依相国所举。” “谢上君。” 公孙弘拜谢上恩,接着说道:“另外,臣请改孝廉之制,近来坊间愚孝、伪孝之事大行其道,愚鲁、虚伪之人反夺贤良之位,臣以为不妥。” “相国以为如何?” 刘据望着公孙弘,笑着打趣道:“孝顺、廉洁如何规范?总不能人人都以相国为准吧?” 公孙弘是孝子出身。 其父续弦,未几年死,公孙弘事后母如亲生之母,后母患病时,公孙弘数日数夜守在病榻之前,奉汤药,喂饮食,直至后母病愈方歇,广为流传。 廉洁之名,是在公孙弘登上御史大夫位后,汲黯在朝堂之上参劾公孙弘贵为三公,俸禄极多,却总是“装孙子”,盖的被子仅是布被子,沽名钓誉。 公孙弘以管仲故事化解了汲黯的攻击,且保全了廉名。 这样的孝、廉。 也有几分愚,也有几分伪啊。 公孙弘老脸一红,回答不了。 “老相国,德性是规范不了的,如果要改,改的不是规范,而是制度本身。”刘据指出孝廉制真正的问题。 不是不够规范,是制度本身就存在巨大缺陷。 公孙弘大惊,忙问道:“上君有意废除孝廉制?” 即便孝廉制有种种不好,但的确给了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出头的机会,如果废除了,那就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刘据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选拔新制之念尚不纯熟,孝廉制短时间内是不会废除的。” 公孙弘有几分悔意,说道:“事关国本,万望上君多加思量。” “寡人会的。” …… 出了未央宫。 张汤便率绣衣直指御史杀到了平阳侯府。 似乎是早有预料,拜帖这才递上去,平阳侯曹襄紧跟着就迎了出来。 “见过大司空。”曹襄笑容满脸,施施然见礼道。 张汤一脸冷漠,“平阳侯,你应该知道我来此是做什么。” “大司空突然大驾光临,本侯荣幸之至,也惶恐之至,亦疑惑之至,当真不明白司空的意思。” 曹襄装作迷惑的模样,好像是忽然想到,“但如果是本侯府上的事,近日唯幸出了个烈女,至诚至孝,大司空难道是为此事而来?” “平阳侯有什么想说的?” “说来惭愧,本侯素来繁忙,与府上婢女接触不多,也关心不够,不想有如此刚烈节义之女,要说具体的烈女事迹,不如请与烈女相熟的婢女来说吧。” 曹襄笑容不减,展开了手臂,“请大司空和诸位绣衣入府。” 张汤没有客气,拾级而上,径直进入了侯府,绣衣亦步亦趋跟上。 分宾主落座,奴仆奉上茶水,等待婢女来的空当,曹襄望着绣衣直指御史中,那位曾在平阳侯府做密使的人,道:“这位绣衣很是面熟,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我曾在侯府中为职。” “不知为何离去?” “不想干了。” “也是,有兰台这么好的去处,我侯府多有不如,水是往低处流的,人是往高处走的,绣衣所为倒是可以理解,但本侯不知,绣衣卷土重来又为了哪般?” “扳倒侯府!” 这句话。 是张汤接的。 曹襄彻底维持不住虚假的笑意,变了颜色。 “那就祝大司空所想皆所得。” 和烈女相熟的婢女来了。 之前的密使看清两人后,顿时有些激动,望向了张汤。 这就是那两个提供证词的海棠花。 “你们为大司空说说烈女的故事吧。” “是。” 其中一个稍长的海棠花看了看密使,又看了看张汤,眼中流露出愧意,慢慢说道:“平君是民女,家贫,卖身到侯府,被太主看重,准与家中父母互通书信,日前,平君母患病不治而亡,伉俪情深,平君父随之心伤而死,平君闻之,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没有想到她会一个想不开,就投河随父母而去了……” 证词改了! (本章完) 第138章 起居注 平阳侯府外。 张汤和众绣衣直指御史被“礼送出府”。 证词改了。 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 愤怒的绣衣们恨不得当场抓人。 “司空,她们之前的口供和现在的口供完全不一样……”密使连忙向张汤解释。 张汤摆摆手,示意属下无需多言,作为大汉有数的酷吏,他什么样的案子没见过,又什么样销毁证据的手段没见过。 改供,不是什么稀奇事。 “本来可以一举扳倒平阳侯府的!” 密使余怒未消,“她们改什么口供啊!” “她们得到了本来一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张汤望着平阳侯府高高的门槛,知道这次遇上对手了。 偌大的侯府,能动用的力量太多了,只要是能反复的证据,都让令其翻转。 张汤转头望向众绣衣,淡笑道:“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去查一查,那两个海棠的家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她们命运中本没有的。” 钱财、田宅、酒色,甚至是权力,平阳公主都是可以赋予凡人的,其程度,可谓“仙人抚顶”。 “我现在就去抄了她们的家!” “唉?” 张汤摇摇头,阻止了属下的想法,“她们所受的苦难够多了,能有富贵的机会肯定要死死地抓住,又何必为难她们、为难她们的家庭呢。” 从入仕以来,他都对普通百姓怀有朴素的同情,在陛下时,在上君下,他常常饶恕那些庶民。 既能博得虚名,也是为了手触摸胸膛时,仍能感受到心在跳动。 “司空,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 张汤望着河内郡的方向,以平阳公主的手段,诽谤圣誉的事,十有八九也不会留下破绽。 河内流民那么多,对朝廷,对上君心怀怨怼之下,有几句牢骚被人听去,广为流传,这怎么没有可能呢。 总之,想倒查流言散布之地,牵连到封地上的平阳侯府,再牵连到在京城的平阳侯府,平阳侯,平阳公主,甚而是更多人,基本不可能。 虽然知道敌人是谁,但想要将之拿下,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司空,巫蛊之类的手段……” “上君是仁恕之君,从来不会搞栽赃陷害那样的阴谋诡计,我从廷尉署到兰台,凡受上君之案,皆有实证,皆录史载,经得起后人的检验,怎么,你是想毁了上君吗?” 张汤似笑非笑望着意动的绣衣们。 依然在是陛下时期当酷吏的毛病,查案找证据太麻烦了,不如一个“小人”放进土里,就能大查特查了。 一再的说,上君和陛下不一样,太史令司马谈奉诏始终记录着上君的言行举动,称之为“起居注”。 为的是标榜,甚是超越孝文帝的贤君之名,这就使得天底下的大案,罪名、罪证,正推、反推,都不能让后人找出问题。 以平阳公主的立场,是有秘祝上君可能的,但没得到确凿证据前,就栽赃陷害,那不和陛下一样了吗? “进了诏狱就有实证了。” 绣衣们连连表示不敢,但也表示进了诏狱里,哪怕是平阳公主,也有办法撬开嘴找到罪证。 不管是先抓人,或是先找证据,有了证据,办案顺序又有什么重要的。 “你还想动刑?那是孝景帝的长公主,是陛下的同母姐,是上君的亲姑母,她要在诏狱一死,怎么办?” 张汤坚定了挑选新人的想法,这群属下路径依赖太过严重,根本不是言语解决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会惹出大麻烦。 绣衣们僵住了。 这可是刘氏血亲,真要无故死在诏狱里,和渭水刑场一样,残害血亲之名将贯穿上君一生,别说是贤名了,就是当国之位都要动摇。 这正是宗室的特殊性。 先有证据,再抓人,即使未等判决就死了,那也叫畏罪自尽。 先抓人,证据未确,人死了,这就叫残害血亲,没有仁恕之心。 “司空,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 张汤想到了上君赐下的那四万金,没有对绣衣们多说,而是道:“是毒蛇,迟早要吐出舌头,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各地的诸侯王都要进京了,宗室浩劫在前,平阳公主,又怎会忍得住呢,你们都给我盯着平阳侯府,平阳公主和平阳侯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都要知道。” “是!” 众绣衣领命,其中一人问道:“司空,那卫长公主呢?” 这是张汤一直在避讳的人。 陛下和卫氏皇后的长女,上君的同母长姐,大汉长公主。 张汤沉吟良久,咬了咬牙道:“一同监视!” “是。” …… 府内。 平阳侯曹襄去见了母亲平阳公主,近前行礼时,狠狠地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曹襄一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知道为什么吗?”平阳公主收回了泛红的手掌,望着儿子的目光满是失望。 曹襄顺势跪在了地上,答道:“儿子不该去找海棠。” 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死在海棠花的肚皮上,母亲的平阳公主在心伤之余下令,严禁族中子弟去找海棠花,更不许快活。 但是,海棠花是真美啊,从小到大练习的一招一式,也都为了让人快活,徜徉在花丛中,曹襄觉得,皇帝都不过如此了。 有禁令,那就更刺激了。 平阳公主坐着,身躯没有任何晃动,又是一巴掌抽在了曹襄的脸上,曹襄下意识地想躲,但想到让母亲巴掌落到空处的惩罚,强行忍住了动作,“啪”的一声,另一边脸颊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不对。” 母亲的声音,让曹襄一愣,抬头望着母亲,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如果不是违反禁令的原因,母亲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是你把事情暴露了。” 平阳公主给予了儿子答案。 与海棠花的快活,怎么可能瞒得过她,花姑是她的人,身心都是,早早地就把儿子的行径告诉了她。 孩子大了,她没有想着多做干涉,只让花姑控制着少侯爷快活的次数和程度,免得赴了老侯爷的后尘。 所以,儿子的所作所为,连招式都在她的“注视”下。 偏偏地,儿子不喜欢那些顺从的花儿,一眼瞧上了那个名为梁平君的海棠花,强行得手几次后,梁平君依然没有顺服,但曹襄似乎喜欢上了那种感觉,纠缠着。 直到闹出了京兆尹登府,梁平君投河自尽的事,引起了恶犬张汤的注意,要不是她反应及时,侯府的丑恶就将大布天下了。 她不在乎海棠死活,只在乎侯府名誉。 不能授给她那个便宜侄儿,大汉上君丝毫把柄。 想到这位卫氏太子,她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卫子夫、卫青,全是从平阳侯府走出去的,但连半点风光都没有沾上。 就连她纡尊降贵,主动想要巴结卫氏太子,让人传说自己想要让卫青成为她新的夫君,都招到了连番拒绝。 一次,大将军幕府委婉拒绝,被她以卫青从前的出身骂回去了。 一次,她再降身份,通过皇帝,以“提亲”的方式,试图说通卫子夫下诏成婚,卫氏太子干脆发动了“长安之夜”,摧毁了所有亲上加亲的可能。 她对卫青没有爱情,看重的是卫氏太子地位稳固,卫氏一门多侯,是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卫青、刘据这对舅甥一点机会都不给,简直欺人太甚! 既然得不到,那就彻底毁掉。 上一个长公主,就干涉了皇位更迭,没理由窦太主能做到的事,她做不到。 民间的风,是她一手唤起的,要是因为这件事,引起了卫氏太子对平阳侯府的注意,导致最后功亏一篑,杀子的心都有了。 “儿子知错。”曹襄利落地认错。 这么多年,母亲说什么是什么,他都习惯了,母亲的意思理解不理解的,先把错认下来。 平阳公主不明白为什么儿子总是这副窝囊模样,除了色胆上不用教,其他时候教一下动一下,怒声道:“去向卫长公主认错,求她饶你、救你一次!” “啊?” “啊什么啊?” 巴掌声再响,平阳公主的手微微颤抖,打脸也要力气,反震的力也有几分疼,拧眉瞪目道:“你以为能瞒得住卫长公主?” 海棠之死,虽说蒙上了个烈女之名,但瞒得住府外的人还能瞒得住府内的人,再怎么样,卫长公主也是从皇宫里走出来的,眼睛毒辣,不比她差。 曹襄嘴角渗血,铁锈的味道让他的心态有了变化,曾经的大汉长公主是自己老母,现在的大汉长公主是自己老妻,不似老母,胜似老母。 娶谁都好,就是别娶公主,更别娶大汉长公主。 如果不是母亲非要他娶表亲卫长公主,娶到家中的妻子又没有什么趣味,他又怎么会流连于海棠花中,又怎么会喜欢上“烈马”梁平君,又怎么会有今天之事……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还不快去!”平阳公主震怒道。 曹襄所有心思瞬间消失,从地上爬起,“儿子这就去!” (本章完) 第139章 功人 长乐宫,长信殿。 宫殿内外,一片热闹。 卫氏皇后、上君家宴,让所有宫人都忙碌了起来。 新的皇后宫詹事,皇后同母弟卫广,小心巡视着一切,确保不会出现岔子。 “这做的是什么?” “回詹事,此为跑马鸡,庖厨刚做的,滚热新鲜,做的时候,鸡还喘气呢,在釜里还蹬腿。” “都仔细点,按照规矩办,都给我小心一点,一点差错不能有,都听见了吗?” “诺,詹事!” “……” 刘据来时。 见到这番景象心情很微妙,在权力之下,他和母亲的亲情不改,但周遭事物却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天家母子的亲情不一样。 事实也如此,如果不是母亲几次传话来催,或许他都不会来长乐宫,更不会有这场家宴。 “上君。” 卫青来了。 刘据拦住了他的行礼,和煦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和舅舅只叙亲戚之谊。” “这是在阙门之内……” “家宴。” 刘据望着卫青,诚恳道:“既是家宴,就更讲亲戚之谊了。” “是,据儿。” 卫青迟疑了。 刘据摆手示意宫谒退下,望着舅舅的眼睛,“舅舅是在为了公孙贺、公孙敬声父子在怪我?” “罪有应得,据儿做的对。” “那舅舅是在为了我拿下卫氏外戚中人而怪我?” “骄横跋扈,据儿能饶过他们一命,便是天幸,何怪之有。”卫青摇头道。 那些姐姐、侄儿侄女外甥儿外甥女,就没有冤枉的,能好好活在世间某个角落,便是仁慈了。 “这么说,舅舅在怕我?”刘据无奈道。 卫青默然。 “舅舅在怕我什么?是我驱使酷吏的杀戮,或是我罔顾亲情的冷漠?担心我会接着对其他亲人动手?” “据儿,你会是圣主贤君。” 卫青望着外甥儿,同样推心置腹道:“但不是个好的亲人。 我不担心你会对我,或对去病,以及所有无害的卫氏人动手,我惧怕的是卫氏人在权力的诱惑下变得有害,然后为据儿所杀、所囚。” 他从来没有担心过刘据、霍去病两个外甥,一直在恐惧的,是会有越来越多的卫氏人在权力异化后被“清除”。 卫氏人之间,其实没有多少亲谊,看刘据对他和对卫广、卫步的态度对比就能明了,没有能力,血缘那点情分,根本算不了什么。 自卑的性格,让卫青能在大红大紫时冷静谦卑,能在受冷落之后泰然自若,也让他没有事情做时容易多思多想。 他可以控制住自己,却控制不了亲人,在见到亲人消失,又忍不住郁郁寡欢,心情沉重。 总之,闲的。 这下,轮到刘据沉默了,如果说没有刻意疏远舅舅,那太假了,霍去病逐步接管大汉军权,就代表了很多事情。 良久,刘据认真说道,“在亲谊上,我不改与舅舅的亲近分毫,皇太子时如此,北军时如此,未央宫内亦如此。” 亲谊和政治是两码事。 对舅舅的信任亲近可以不改,但对舅舅的权力却不得不动。 更多的权力,要向更加毫无保留拥护自己的人倾斜。 卫青、霍去病,后者显然比前者更能确保他的地位和权力。 是以,霍去病适合领军出战,卫青更适合留守朝廷。 这是理性的选择。 “我都知道。” 卫青痛苦不已,涩声道:“为难据儿了。” 道理他都懂,但又怎么控制胡思乱想呢? “舅舅想回到军中吗?” 刘据做出了抉择。 卫青的心猛地一跳,“据儿的意思是?” “大汉的军功制度要改变,甚至要大改,要有切实可行的变革之法,我希望舅舅回到军中,一边训练将士,一边琢磨新制。” 首虏制,到了必须要改变的时候,而且是从上到下那种改变,需要够份量的人根据大汉基本军制提出新的制度,不奢求完美,但求有用。 卫青意动了,又犹豫道:“据儿就不担心我回到军中,再起斗争?” 军伍,是山头最多的地方,当初陛下故意扶起霍去病,就是为了产生对抗,他们舅甥二人是故意做戏给陛下看,但真有不明所以的将校弃卫青而择霍去病,加剧了军中的矛盾。 如果他再回到军中,掌握实际军权,卫家将,霍家将,又要起风了。 “大兄归来之日,这些都将不再是问题。”刘据笑道。 等霍去病一战打通河西走廊,摧毁了匈奴右翼,功高盖世,谁敢搞小动作,直接让大兄把人杀了,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据儿对去病总是那般有信心。” “不,我对舅舅有同样的信心。” 刘据摇了摇头,“我相信舅舅不会失去自省,也相信舅舅能把大汉南北军都训练成强军,更相信舅舅能为我大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军制,大汉的战争计划,将会永远出自舅舅之手!” 霍去病,是他认为的帝国统帅。 卫青,是他认为的帝国战略设计师。 在匈奴、南越之外,大汉以后还会有很多战争,但战略规划,只会出自卫青之手。 就像高祖皇帝对功臣的比喻,有些人是功人,有些人是功狗。 卫青、霍去病、公孙弘,就是功人的代表。 张汤、公孙敖、张骞等,就是功狗的代表。 功人要用,功狗要赶,这个世界很大,刘据不会干卸磨杀驴的事。 卫青身上涌起一股豪情,耿耿于怀的小心思忽然消失不见了,望着如此优秀的太子外甥,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刘据也笑了起来,舅甥的笑声在宫闱之中回荡,吸引了无数宫谒的侧目。 站在连廊复道转角的卫广,满眼羡慕,他也是太子储君的舅舅啊。 笑声渐小。 收拾了心情,扬声道:“上君、大将军,皇后传话催了。” 刘据循声望了过去,“卫广舅舅,可是将才?” “是将才,却是小将,难堪大任。”卫青如实说道。 他的两个弟弟,卫广,卫步,都是庸人之上的资质,任用尚可,重用就担待不起了。 “一县之才?” “大体如此。” “他日让卫广舅舅、卫步舅舅跟随大兄上战场,不领军,得些战功,以后还能封个县侯。” 刘据几乎没有明说让卫氏人混些功劳,他才方便恩赏。 卫青动容。 汉制,列侯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 县侯,已是人臣之极,这份许诺,不可谓不重。 “据儿,多谢了。”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厚道。 太厚道了。 …… 长信殿内。 宫谒高声道: “上君驾到!” “大将军到!” “儿臣见过母亲。” “臣弟见过姐姐。”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据、卫青先后见礼颂道。 “据儿,来。” 卫子夫将刘据招到身边去坐,望向卫青,“卫青,你也坐吧。” 母子同坐。 卫青坐在下位。 菜肴、酥茶随之端了上来,在卫子夫招呼下,先吃喝了起来。 菜过五味。 卫子夫欣慰道:“千好万好,还是不如儿女在身边好。” “如果母亲喜欢,儿子以后会经常到母亲跟前来的。” “据儿是个大忙人,今儿个在,明儿个在,后儿个还能在吗?” 卫子夫眼里全是儿子的倒影,“娘啊,不知道有多想天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子,心里始终热乎乎的。” “两个姐姐不是在长乐宫陪着母亲吗?”刘据接言道。 他有三个同母姐,当利公主,即卫长公主,下嫁平阳侯府,诸邑公主和石邑公主,尚未出嫁,就在这长乐宫中。 “你的长姐不在啊。” “长姐就在长安的平阳侯府中,母亲什么时候要见,诏其入宫就是。” “你长姐的孩子,你的外甥年幼,哪能经常往返宫中、侯府。” 面对母亲期盼的眼神,刘据逐渐明白了这场家宴是为了什么,不动声色道:“那依母亲的意思?” “据儿,让你的长姐和你的外甥入长乐宫久住一段时间如何?”卫子夫忐忑道。 长女突然入宫,述说了平阳侯府的变化,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要对平阳侯府动手了。 平阳公主,她不在乎,平阳侯女婿,她也不在乎,但女儿和外孙,她却不能不在乎。 如果只是长女一人,卫子夫可以直接把人留在宫中,多了个外孙,这个决定就无法下了,那是平阳侯血脉,她不知道太子储君的儿子对平阳侯府上下的真实态度。 是不是,连两岁小儿都不放过? “有何不可?” 刘据笑着接过了话,安抚道:“我许久没见长姐和外甥了,也真的有些想了,正好接进宫来见一见。” “卫广!” “臣在!” “马上召长公主携子进宫。” “诺。” 詹事卫广领命,连忙安排人去平阳侯府颁诏。 得偿所愿,卫子夫彻底放下心来,喜上眉梢,这顿家宴,吃的十分满意高兴。 宴后。 刘据出了长信殿,望着天上翻滚的阴云,一阵风吹来,湿润的气息证明了雨水将至。 季春多雨水,万物靠此滋润生长,勃勃生机正在竞发,但终有尽时,夏之生,便是王政厉色之始。 风暴,来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