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人头当军功,你嬴武敢要吗?》 第 1 章:函谷关外 血。 到处都是血。 浓稠的,腥臭的,已经开始发黑的血,将函谷关外的这片土地,染成了一块巨大的猪肝。 石敢当拖着一条断腿的赵卒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 尸体很沉。 比他扛过的任何一袋军粮都沉。 “废物!” 一声厉喝在身后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磨蹭什么?天黑前清不完这些杂碎,你就去下面的坑里陪他们!” 石敢当动作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军功世家的公子哥,嬴武。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火熏得发黄的牙,没吭声,只是手上更加用力,将那具尸体奋力甩向远处的尸坑。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又一具亡魂有了归宿。 “还敢给老子甩脸子?” 嬴武几步窜上来,一脚踹在石敢当的腰窝上。 力道极大。 石敢当一个踉跄,直接扑倒在地,啃了一嘴混着血腥气的烂泥。 “一个军奴,贱骨头,给你活干是看得起你!” 嬴武用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踩在石敢当的后脑勺上,用力碾了碾。 “记住了,你的命,是秦国的。 也是我嬴家的。 我想让你生,你才能喘气。 我想让你死,你就得立刻断气!” 屈辱。 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石敢当的心。 他双手死死抠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全是黑红色的血泥。 他想反抗,想抓着这个狗东西的脚踝,把他拖进尸堆里。 但他不能。 他是军奴。 反抗,就是死。 “怎么?不服?” 嬴武脚下又加了几分力,语气戏谑。 “来,起来打我啊,杂种。” 石敢当埋着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旁边一个堆叠起来的尸堆里,一具“尸体”猛地弹了起来! 那是个满脸血污的赵卒,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手里握着一柄断矛,根本不看耀武扬威的嬴武,而是疯了一样,将所有仇恨都倾泻向了离他最近的活物! “死!秦狗!” 噗嗤! 锋利的矛尖,毫无阻碍地捅进了石敢当的后腰。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石敢当感觉自己的力气,连同生命,都在随着那个血窟窿飞速流逝。 嬴武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疯子!你他妈的……” 那个赵卒一击得手,根本不停,嘶吼着又朝石敢当的脑袋刺去! 完了。 石敢当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的人生,就要像这战场上的无数炮灰一样,结束得无声无息。 他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嬴武那种人渣可以作威作福,而他只能像条狗一样被人踩在脚下,最后还要死得这么窝囊! “我……不……甘……心……” 就在他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胸口处,心脏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滚烫! 一道道血色的纹路,像是活过来一般,在他皮肤下疯狂蔓延,交织成一个诡异而古老的图腾。 嗡—— 一股无形的吸力,以石敢当的身体为中心,骤然爆发! 离他最近的三具尸体,无论是秦军的,还是赵军的,都在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仿佛他们死后残存的最后一丝精气,最后一缕不甘的战魂,都被那血色纹路贪婪地吞噬殆尽! 一股暖流,不,是滚烫的热流,从胸口涌向腰间的伤口。 原本血流如注的伤口,竟然瞬间止血,肌肉蠕动,飞速结痂!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一挥间! 那个扑杀过来的赵卒残兵,动作戛然而止。 他眼中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 他亲眼看到,这个秦国小兵的伤口,自己愈合了! “妖……妖怪……” 他丢下断矛,屁滚尿流地转身就跑。 石敢当缓缓从地上撑起身体。 他低头看着胸口,那里已经恢复了平滑,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现在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你……你……” 不远处,跌坐在地的嬴武指着他,牙齿都在打颤,脸色比死人还白。 “你没死?” 嬴武的眼神从惊恐,慢慢变成了贪婪,最后又化为了浓烈的杀意。 死而复生? 伤口自愈? 这小子身上,绝对有天大的秘密! 这种秘密,必须属于我嬴武! “妖邪!此人定是赵国派来的妖邪!” 嬴武猛地站起来,拔出腰间的青铜剑,脸上浮现出大义凛然之色。 “众军士听令!此人被妖物附体,速速与我一同斩杀,以正军法!” 周围几个被动静吸引过来的秦兵,面面相觑,但看到嬴武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握紧了武器,缓缓围了上来。 去你妈的军法! 石敢当心里破口大骂。 这家伙,是想杀人夺宝! 他想跑,可双腿像是灌了铅。 刚刚那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怎么办? 等死吗? 不! 绝不! 那块玉佩,通体墨绿,上面似乎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气。 听人说,这是嬴家祖传三代的“军功玉”,随嬴家三代主将南征北战,斩首无数,浸透了尸山血海的煞气! 就是它了! 在嬴武的剑尖即将刺到自己面门的刹那,石敢当身体里爆发出一股蛮力,不退反进,像一头捕食的猎豹,猛地扑了上去! 他的目标不是嬴武,而是那块玉佩! “找死!” 嬴武没想到这个军奴还敢反抗,眼神一厉,剑锋就要刺穿他的喉咙。 嗡! 胸口的血纹再次滚烫起来,这一次,比之前吞噬尸体时要剧烈百倍! 一股凶戾、狂暴、充满了杀戮与征伐气息的力量,从玉佩中疯狂涌入他的体内! 那不是尸体残存的精气,而是真真正正,由三代军功积累而成的铁血煞气! “啊啊啊啊!” 石敢当仰天怒吼。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这股力量撑爆了! 肌肉贲张,青筋暴起,连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 “给……我……滚!”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 “嘭!” 嬴武像是被一头发狂的巨兽撞中,整个人倒飞出去七八米,撞翻了两个亲兵,狼狈地滚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石敢当自己也不好受,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他不敢停留,趁着众人惊骇之际,拔腿就跑! “拦住他!快给我拦住那个杂种!” 嬴武捂着胸口,声嘶力竭地咆哮。 石敢当头也不回,一头扎进了函谷关后方的茫茫山林之中。 …… 夜。 山洞里,篝火噼啪作响。 石敢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逃了一天,直到确认没人追来,才敢找个地方歇脚。 腰间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胸口的血纹也隐没了下去,只是那股灼热感,还若有若无地存在着。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块从嬴武身上夺来的墨绿玉佩。 此刻,这块玉佩已经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扑扑的,像一块路边的普通石头。 里面的“煞气”,已经被他吸干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石敢当举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陷入了沉思。 他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一丛野草。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丛本还生机勃勃的野草,在他触碰的瞬间,迅速枯萎,变黄,最后化为一撮飞灰。 它们所有的生机,都被吸走了! 石敢当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他……能吸收生机?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一块废铁,那似乎是柄断剑的剑尖。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上去。 这一次,没有吸收的感觉。 反而,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正通过指尖,缓缓注入到那块废铁之中。 废铁的表面,渐渐凝聚出一层淡淡的乌光,原本锈迹斑斑的断口,竟然变得无比锋锐! 他拿起断剑尖,对着旁边的石壁轻轻一划。 嗤啦! 坚硬的石头,竟然像豆腐一样,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石敢当瞳孔骤缩,心脏狂跳起来! 吸收草木生机! 赋予铁器锋锐! 他胸口的那道血纹,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夺魄? 是了,他吸干了尸体的精气,夺走了军功玉佩的煞气! 这秘纹,能夺取万物之“魄”,化为己用! 石敢当站起身,走到洞口。 山风猎猎,吹得他衣衫作响。 远处,函谷关的烽火连绵不绝,像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火龙。 喊杀声,惨叫声,即便隔着这么远,也隐约可闻。 这是一个吃人的乱世。 人命,比草芥还贱。 他石敢当,以前只是这乱世中的一根草芥,任人践踏,随时可能被碾碎。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变得无比有力的双手。 嬴武,你等着。 你加诸在我身上所有的屈辱,我会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这该死的世道,想要活下去,光靠躲是没用的。 唯有掌握力量! 掌握这种……能夺取一切的力量! 石敢当的眼神,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变得无比明亮,也无比危险。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军奴。 从今夜起,他将是行走在阴影中的夺魄者! 第 2 章:斥候人头当军功,你嬴武敢要吗 黑松林。 林子很大,遮天蔽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腐殖土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石敢当靠在一棵粗壮的黑松树干上,手里把玩着那枚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玉佩。他身边,或坐或站地围着十几个人。 这些人,有的是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有的是被秦军铁蹄踏破家园的流民。他们的脸上,都刻着麻木和绝望。 直到他们遇到了石敢当。 这个同样狼狈的年轻人,给了他们食物。不多,几块干硬的肉脯,却是能救命的东西。他还给了他们尊严,以及……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头儿,赵军的斥候,每天这个时辰都会从南边那条小路经过。五人一队,雷打不动。”一个断了根手指的汉子低声说道。他是这一带的猎户,名叫李三。 石敢当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径。那里,已经被他用枯枝败叶精心伪装过。下面,是一个简陋却致命的陷阱。坑底,插着几根削尖了的木桩。 他将自己的力量,注入了那些木桩里。现在,那些普通的木头,比铁矛还要锋锐。 万物皆有“魄”。草木有生机之魄,金铁有锋锐之魄。 而他,能夺取,也能赋予。 脚步声。 很轻,很谨慎。五名穿着赵军皮甲的斥候,正交替掩护着,向林中深入。 陷阱就在脚下。 石敢当做了个手势。 李三和其他几个胆子大的流民,早已埋伏在两侧,手里攥着磨得发亮的石头和木棍。 为首的赵军斥候一脚踩空! “啊!” 惨叫声撕裂了林中的寂静。他整个人掉了下去,身体被三根木桩瞬间贯穿,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断了气。 “有埋伏!” 剩下的四名赵卒反应极快,立刻背靠背聚在一起,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但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石块和木棍。 石敢当动了。 他像一头猎豹,悄无声息地绕到一名赵卒的身后。那人正挥刀格挡一块飞来的石头,后背空门大开。 石敢当右手成爪,指尖凝聚着一层乌光,猛地抓向那人的后心! 噗嗤! 他的手指,竟硬生生穿透了皮甲和肌肉,直接捏碎了对方的心脏! 那赵卒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胸而出的五根手指,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剩下的三个赵卒彻底慌了。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而是一群被饥饿和仇恨逼疯了的野兽!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战斗就结束了。 五具赵军斥候的尸体,被拖到了林边的空地上。 石敢当的手下们,兴奋地剥着尸体上的皮甲和武器,这是他们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获得战利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嬴武带着十几个亲兵,出现在了林子外面。他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杂种,没想到你还敢在这里冒头。”嬴武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石敢当。“还收拢了一帮垃圾?怎么,想占山为王?” 他身后的亲兵们发出一阵哄笑。 石敢当的“手下们”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刚到手的武器,脸上却全是恐惧。那是秦国正规军,是他们无法抗衡的存在。 石敢当却很平静。 他一脚踩在一名赵军斥候的尸体上,抬头看向嬴武。 “嬴武公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在这里,为大秦清剿赵国探子。这里有五具尸体,五颗人头。按照军法,这算不算军功?” 嬴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军功?一个逃跑的军奴,也配谈军功? 但他无法反驳。那五具尸体,确确实实是赵军斥候的。斩杀敌军斥候,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大功一件。 “你……”嬴武语塞。 “这些军功,够不够换我一条命?”石敢当步步紧逼,指着地上的尸体,反问道,“还是说,嬴武公子觉得,我这个‘逃奴’的命,比五名赵军斥候的军功更重要?” 周围的秦兵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这话,太诛心了! 如果嬴武坚持要杀石敢当,那就是为了私怨,置军功于不顾。这事要是传出去,对他嬴家的名声,是个不小的打击。 嬴武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地盯着石敢当,恨不得用目光把他千刀万剐。 这个贱奴,几天不见,竟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好,很好!”嬴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笔功劳,我记下了。但你逃奴的身份,依然不变!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我们走!” 看着嬴武一行人狼狈离去的背影,李三等人长出了一口气,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看向石敢当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狂热。 这个年轻人,不仅能带他们填饱肚子,还能在军功世家的公子哥面前,不落下风! …… 夜深了。 石敢当独自一人,提着一具缴获的赵军甲胄,来到了黑松林深处的一间茅屋前。 茅屋里住着一个老人,叫老苍。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只知道他曾是秦军的老兵,因为伤了腿才退役,在这林子里隐居了十几年。 石敢当推开柴门。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在擦拭一柄匕首。匕首很旧,但刃口雪亮。 “什么人?”老苍头也不抬,声音沙哑。 “晚辈石敢当,求见老丈。”石敢当将甲胄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苍的动作停了。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看到了那副甲胄,是赵国制式。 “你杀的?” “是。” 老苍沉默了。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石敢当面前,没有去看那副甲胄,而是伸出干枯的手,抓住了石敢当的右手手腕。 石敢当没有反抗。 老苍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的树皮。他仔细端详着石敢当的掌心,那里的纹路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 老苍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感觉,他只在那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卒身上见过。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你想要什么?”老苍松开手,沉声问道。 “我想学军阵之法。”石敢当很直接,“我想让我的弟兄们,在战场上能活下去。” “就凭你那些流民?”老苍的语气里带着不屑。 “对,就凭我们。” 老苍盯着石敢当看了很久,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副甲胄上。一副完整的敌军甲胄,能换不少粮食和酒。 “我可以教你最基础的伍长调度之术。”老苍缓缓说道,“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 第二天,林中的空地上。 石敢当将十几个人分成了三组,按照老苍教的方法,操练他们最简单的队列和配合。 “废物!让你往左,你往右看什么!” “刺!用尽你们的力气!你们的敌人不会因为你没吃饭就手下留情!” 一个流民在对练中,被木棍砸中了小腿,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流不止。 众人一阵骚动。 石敢当皱了皱眉,走过去,扶起那个伤员。“别动,我带你去山涧边清洗一下。” 他架着伤员,来到不远处的一条清澈的山涧旁。 他让伤员将腿浸入冰冷的溪水中,自己则蹲下身,假装为他清洗伤口。 他的手,悄悄按在了伤员的小腿上。 胸口的血纹,再次传来微弱的灼热感。 一股精纯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力量,从流动的活水中被源源不断地抽取出来,通过他的掌心,缓缓注入到伤员的伤口里。 肉眼可见的,那道狰狞的伤口,血止住了。肌肉开始蠕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最后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 那个伤员瞪大了双眼,摸着自己光滑如初的小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神……神仙!头儿是神仙下凡!” 其他人围了上来,看到这一幕,全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崇拜。他们跪倒一片,对着石敢当不停地磕头。 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老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看到那神奇的治愈过程,但他看到了另一件更诡异的事情。 石敢当的手指,不小心被溪边的石头划破,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下来。 那滴血,没有落入水中。 而是在半空中,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缕极淡的血色雾气,然后消散不见。 老苍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悄悄握紧了自己一直藏在腰间的,那柄雪亮的匕首。 第3章:惊动兵家大佬,你管这叫流民? 夜,更深了。 乡邑的宗祠偏院,平日里堆放杂物的地方,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死寂。 石敢当盘膝坐在三具骸骨之间。 这三具骸骨,是他白天悄悄从一处乱葬岗里挖出来的。都是秦兵。他们的血肉早已被野狗啃食干净,只剩下森森白骨,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他要变强。 靠着十几号流民,伏击几个斥候已经是极限。想要在这乱世活下去,活得像个人,就必须拥有碾压一切的力量。 而力量的来源……就是死亡。 他闭上眼,胸口的血色纹路再次亮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灼热,都要贪婪! 嗡—— 无形的吸力,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化作了三个狰狞的漩涡,分别笼罩住三具骸骨。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那三具坚硬的骸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腐朽,化作一撮撮灰白的粉末,簌簌落下。 骨骼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属于强悍士卒的“魄”,被血纹野蛮地抽离、吞噬! “呃啊——!” 石敢当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这一次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 如果说吸收尸体精气,像是喝了一碗滚烫的肉汤。 那么吸收这骸骨之魄,就像是活吞了三块烧红的烙铁! 狂暴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撕裂他的经脉,灼烧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皮肤下面,一条条血管坟起,像扭曲的虬龙,整个人都膨胀了一圈!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被这股力量疯狂燃烧!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有整整十年的寿元,在这短短几个呼吸间,化作了燃料,被投入了身体这座烘炉之中! 代价,是巨大的。 但获得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的! 轰! 一股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将地上的骨灰和尘土尽数吹飞! 石敢当猛地睁开双眼,一道血光一闪而逝。 他缓缓站起身,感受着体内那股爆炸性的力量。骨骼在噼啪作响,肌肉在欢呼雀跃。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千锤百炼的精铁! 这就是……炼体境? 一个模糊的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随手拿起旁边祭祀用的一只青铜酒樽。酒樽很厚重,是上好的青铜所铸。 他五指微微用力。 “咔!” 一声脆响,坚固的酒樽,竟被他像捏碎一块豆腐般,直接捏成了一团废铜! “……” 祠堂的窗户纸后面,一双浑浊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老苍握着匕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到了那三具骸骨化为飞灰,更感受到了石敢当身上那股气息的惊天变化。 那已经不是普通人的气息了。 那股凝练、暴戾、充满了血腥味的煞气,甚至比他见过的最悍勇的百夫长,还要强上三分!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怪物? …… 次日,乡邑的演武场。 人声鼎沸。 今天是乡邑一年一度的秋日大比,获胜者不仅能获得赏钱,更有机会被推荐入伍,获取军功。 场地的最中央,嬴武一身崭新的武士服,手持一柄家传的青铜长剑,正享受着周围百姓的欢呼和里典的奉承。 “嬴武公子年少有为,这魁首之位,非您莫属啊!”一个穿着小吏服饰的中年人,满脸谄媚。 嬴武得意地笑了笑,目光却在人群中搜索。 他在找那个杂种。 他已经放出话,只要石敢当敢出现,他就要在演武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活活打死!以正他嬴家的威风! “他来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 石敢当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拨开人群,缓缓走了进来。 他身后,李三等十几个流民,一个个挺胸抬头,目光凶悍,像一群护卫着头狼的野兽。 整个演武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是军功世家的公子,一个是声名狼藉的逃奴。 “杂种,你还真敢来!”嬴武看到石敢当,脸上的得意变成了狰狞的怨毒。 “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石敢当很平静。 “你的东西?我嬴家的玉佩,你也配?” “不。”石敢当摇头,“我是来拿这大比魁首的。按照秦法,但凡秦民,皆可参与。我,算不算秦民?” 嬴武被噎得说不出话。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既然你想找死,我就成全你!今天,我就让大家看看,一个贱奴是怎么被我打成肉泥的!” 他不再废话,猛地一个箭步,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直刺石敢当的胸口! 剑风凌厉,带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骄横。 所有人都以为,石敢当会躲。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无数双震惊的目光中,他竟然用手,直接抓向了那锋利的剑刃! “找死!”嬴武脸上浮现出残忍的快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对方的五根手指被齐齐削断的血腥场面。 然而,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 铛! 一声金铁交鸣的闷响! 石敢当的手,稳稳地抓住了剑身。他的手掌,像是铁铸的钳子,让剑刃分毫不得寸进! 怎么可能?! 嬴武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石敢当的手掌,皮肤光滑,连个老茧都没有,怎么可能徒手抓住自己的利剑?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嗡! 石敢当的掌心,一抹微不可见的血光闪过。 咔嚓! 嬴武手中的青铜剑,发出一声哀鸣。 一道裂纹,从石敢当抓住的地方,迅速蔓延至整个剑身! 咔嚓!咔嚓! 在一片死寂中,那柄价值不菲的家传铜剑,竟在石敢当的手中,寸寸断裂!变成了一地碎片! 全场哗然! “天!徒手碎兵!” “这是人能有的力气吗?” “力士!是天生神力的力士啊!” 围观的秦民们,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加热烈的呼喊,只是这一次,欢呼的对象,变成了石敢当! 嬴武呆立当场,看着手中断掉的剑柄,脸色惨白如纸。 他最大的依仗,最引以为傲的剑,就这么……碎了?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三百斤的演武鼎,抬过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纷纷回头,自动让开一条路。 一个身穿黑色长衫,面容清瘦,气质沉凝的中年人,缓缓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卫,气势迫人。 里典看到来人,吓得腿都软了,连忙跑过去跪下:“小……小人拜见尉缭上卿!” 尉缭! 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激起千层浪! 那可是当今秦王面前的红人,传说中的兵家大才,尉缭子! 尉缭没有理会里典,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石敢当的身上。准确的说,是落在了石敢当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上。 “你,过来。”他指着石敢当。 石敢当心中一凛,但还是走了过去。 “你叫什么?”尉缭问。 “石敢当。” “你这身力气,是天生的?” “是。” 尉缭盯着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虎口无茧,指节光滑,不像常年习武练力之人。” 石敢当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个尉缭,好毒的眼力! “力士天成,何须苦练。”石敢当不动声色地回答。 尉缭不置可否,指了指旁边几个军士合力抬过来的一尊青铜大鼎。 “举起它,绕场三周。做得到,我保你无事。做不到,妖言惑众,按律当斩。” 话音一落,全场死寂。 那可是三百斤的青铜鼎!乡邑里最壮的汉子,能把它抬离地面就算好汉了,更别说绕场三周! 这不是考验,这是要他的命! 嬴武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怨毒的快意。 石敢当看着那尊巨大的铜鼎,深吸了一口气。 以他现在炼体境的力量,举起三百斤,不难。但要绕场三周,还要面不改色,几乎不可能。刚才燃烧十年寿元换来的力量,已经开始沉寂。 他不能输。 他缓缓走到铜鼎前,双手握住了鼎耳。 他的余光,瞥向了演武场角落里的一棵参天古柏。那棵树,据说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上百年。 就是你了。 在他发力的瞬间,胸口的血纹悄然运转。 一股无形的吸力,顺着他的脚底,探入大地,精准地连接上了那棵古柏的根系! 哗——! 磅礴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浑厚生机,疯狂涌入他的体内! 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柏,肉眼难见地,有几片叶子悄然泛黄。 “起!” 石敢当一声低吼,双臂肌肉坟起! 三百斤的青铜大鼎,被他硬生生地举过了头顶!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还没完! 石敢当托着大鼎,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 他的脚步沉稳有力,呼吸平稳悠长,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吃力的表情。 他就这么托着三百斤的大鼎,一圈,两圈,三圈…… 走完了! 当他将大鼎“咚”的一声稳稳放回原地时,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看神明一样,看着这个来自底层的年轻人。 石敢当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直视着那个深不可测的黑衫男人。 尉缭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 第 4 章:百步穿杨只是开胃菜! 尉缭一句话,便定了他石敢当的生死去留。 他没有被斩,也没有被赏。 他被直接扔进了秦军最精锐的部队——锐士营。 这里,是秦国用无数金钱和人命堆出来的战争机器。每一个士卒,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能以一当十的狠角色。 在这里,没有军功世家,没有背景靠山。 唯一的通行证,就是实力。 …… 兵器坊。 热浪滚滚,火星四溅。几十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挥舞着铁锤,发出震耳欲聋的“叮当”声。 石敢当被分配到这里,当一个火头军,负责拉风箱。 这是最苦最累的活。 但他不在乎。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褶皱和烫伤疤痕的老军匠,正在锻造一柄长戟。 老军匠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 但每一锤落下,都精准无比。力道,角度,都恰到好处。 尤其是在最后的淬火阶段。 他拎着烧得通红的戟刃,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与手中的铁器交流。在戟刃温度降至某个临界点的瞬间,猛地刺入冰冷的淬液之中! “嗤——!” 大量的白汽蒸腾而起,伴随着一股独特的金属香气。 一柄绝世凶器,就此诞生。 周围的学徒们看得如痴如醉,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搭话。 他们知道,老军匠这一手“灵犀淬火”,是他的不传之秘。整个锐士营的顶尖兵器,都出自他手。学三年,也摸不到门道。 石敢当也看着。 但他看的,和别人不一样。 在他的视野里,当老军匠聚精会神时,一股无形的“魄”,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融入到那块烧红的铁胚之中。 那“魄”,包含了老军匠几十年的锻造经验,对火候的精准感知,对力道的完美掌控。 那是一种……技艺的灵魂! 胸口的血纹,又开始发烫了。 它在渴望。 它想吞噬那份属于技艺的“魄”! 石敢当强行压制住这股冲动。他知道,如果直接从老军匠身上吸,对方轻则技艺尽失,重则当场暴毙。 他不能这么做。至少现在不能。 他走到一堆废弃的铁料前,捡起一根还算完整的铁条。 “新来的,滚一边去,别在这碍事!”一个管事模样的匠人喝骂道。 石敢当没理他,径直走到一个空着的锻台前,将铁条扔进了炉火里。 他学着老军匠的样子,开始拉动风箱。 呼……呼…… 火苗窜起三尺高。 他静静地看着炉中的铁条,慢慢变得通红,亮白。 胸口的血纹,隔着衣物,与炉火中的铁器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他能感觉到铁的“呼吸”。 他能听到铁在高温下的“呻吟”。 他闭上眼,脑海中,老军匠那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无数细节的锻打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不,不是回放。 是刻印! 那些技艺,那些经验,仿佛变成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拿起铁锤。 “叮!” 第一锤落下。 声音清脆,力道沉稳。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都小了一些。几个匠人学徒,都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叮!叮!叮!” 石敢当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他手中的铁锤,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每一锤,都砸在最关键的点上。 原本只是根普通铁条的材料,在他的捶打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塑造成了一根矛头的雏形。 那线条,那弧度,充满了简洁而致命的美感。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这个新来的火头军。 这他妈的是个新手? 这娴熟的手法,这精准的力道,比他们这些学了七八年的老师傅,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军匠也被惊动了。 他放下手中的活,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淬火。 石敢当夹起烧得亮白的矛头。 他没有像老军匠那样等待,而是直接将矛头,刺向了旁边的一桶清水! “蠢货!会炸膛的!”管事失声惊呼。 然而,预想中金属炸裂的场面没有出现。 就在矛尖即将触碰到水面的瞬间,石敢当的手腕,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极快地抖动了一下! 嗡—— 一声轻微的蜂鸣。 矛尖刺入水中。 “嗤啦!” 升腾起的白汽,比刚才老军匠淬火时,还要浓郁三倍! 当石敢当将长矛从水中取出时。 整个兵器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根矛头上。 那矛头,通体漆黑,却在刃口处,泛着一层令人心悸的幽蓝色光芒。一股冰冷、锋锐的气息,扑面而来。 仿佛它不是一柄武器。 而是一头……活着的,渴望饮血的凶兽!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这矛,谁打的?”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魁梧,身穿校尉甲胄,面容坚毅的中年将领,正站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兵。 是锐士营的裨将,王翦! 老军匠指了指石敢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王翦大步走过来,从石敢当手中接过那柄长矛。 他用手指轻轻在矛刃上一弹。 “铮!” 清越的龙吟之声,在坊内久久回荡。 “好矛!好煞气!”王翦赞叹道。 他的目光,落在了石敢当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人?” “石敢当。无师承。” 王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抓过石敢当的右手,翻开掌心。 光滑,细腻,连个老茧都没有。 这根本不是一双打铁的手! 一日之内,精通三年苦功都未必能掌握的淬火精要? 王翦深深地看了石敢当一眼,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将那个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 锐士营,西边校场。 百步之外,立着一排箭靶。 一个神射手正在表演他的绝技。他深吸一口气,开弓如满月。 “嗖!” 羽箭破空,精准地钉在百步外靶子的红心上! 周围爆发出阵阵喝彩。 石敢当站在队伍的末尾,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标,是那个神射手。 胸口的血纹蠢蠢欲动。这一次,它渴望的,不是死物,而是活人身上的东西。 一种玄之又玄的“气运”。或者说……命格! 就是你了! 石敢当的目光,锁定了那个神射手。 嗡! 一股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吸力,从他胸口发出,像一条无形的触手,搭在了那个神射手的身上。 正在搭弓准备射第二箭的神射手,身体猛地一颤。 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忘了该怎么射箭。 手臂变得无比僵硬,眼睛也花了,百步外的靶子,在他眼中竟出现了重影。 “怎么回事?” 他晃了晃脑袋,强行将箭射了出去。 “咄!” 箭矢软绵绵地飞出去几十步,就一头扎在了地上。 全场哗然。 神射手失手了? 神射手自己也懵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脸茫然。 “下一个!”教官喝道。 轮到石敢当了。 他拿起一张最普通的制式长弓。 他从未摸过弓箭。 但当他拿起弓的瞬间,关于拉弦、瞄准、撒放的所有技巧,都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风速,感觉到空气的湿度。 他拉开弓弦。 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他没有瞄准靶心,而是对着旁边的一个亲兵喊道:“借你饷钱一用!” 那亲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石敢当就-已经松开了手指! 嗖! 羽箭离弦! 不是射向靶子,而是射向了那个亲兵抛在半空中的一枚秦国半两铜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 那枚小小的铜钱,在空中翻滚。 羽箭,带着尖啸,精准无误地……从铜钱中间的方孔,一穿而过! 叮当。 铜钱落地。 箭矢,却余势不减! “不好!” 观武台上,王翦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箭矢的目标,赫然是观武台的旗杆! 噗嗤! 坚硬的铁木旗杆,竟被这一箭直接洞穿!木屑四溅! 王翦的坐骑受到惊吓,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王翦反应极快,死死勒住缰绳,才没有被掀下马背。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石敢当。 百步穿钱!箭透铁木! 这他妈的还是人吗?! 石敢当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中骇然。 他夺来的,不只是神射手的技巧。 还有一部分,属于那个神射手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他还无法完美控制! 王翦安抚好战马,他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看着石敢当,眼神锐利如刀。 这个新兵,太诡异了! …… 深夜。 石敢当被罚巡夜。 他提着灯笼,走在寂静的营地里。白天的两场风波,让他成了整个锐士营的焦点。 无数道目光,在暗中窥伺着他。有好奇,有嫉妒,但更多的是……畏惧。 他走到营地后方一处偏僻的角落。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吟唱声,传入他耳中。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顶黑色的帐篷里,透出昏黄的烛光。 是营中巫祝的帐篷。 秦军信奉鬼神,军中皆设有巫祝,负责祭祀、占卜,以安军心。 石敢当鬼使神差地,悄悄凑了过去,从帐篷的缝隙向里看。 只见那个披着羽毛长袍,脸上画满油彩的巫祝,正跪在一张祭台前。 他将一把兽骨,高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卜算着什么。 突然! 那巫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直射向石敢当藏身的方向! 石敢当心中一惊。 就在这时,巫祝将手中的兽骨,奋力掷在地上! 咔嚓!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块经过特殊处理,坚硬无比的兽骨,在落地的瞬间,没有呈现出任何卦象,而是……同时炸裂! 化作了一地齑粉! “噗!” 第5章 煞星降世,血光之灾 巫祝一口黑血喷在祭台上,溅污了龟甲兽骨。 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他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含混不清地嘶吼着: “煞星……煞星降世……血……血光……之灾……” 帐篷缝隙外,石敢当如坠冰窟。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被发现了! 不是用眼睛,不是靠耳朵,而是用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被这个神神叨叨的巫祝给窥破了天机!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狸猫,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他的心跳得像战鼓。 巫祝会向谁报告? 王翦! 这个名字第一时间就跳了出来。那个白日里用探究的、锐利的态度审视他的裨将。从他徒手碎兵,到箭透铁木,王翦的怀疑就从未消失过。 现在,巫祝的卜算结果,就是一柄递到王翦手里的刀,一柄随时可以把他剖开,让他所有秘密都暴露在阳光下的刀! 他必须在事情失控前,回到自己的巡逻路线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刚绕过一排堆放粮草的货车,一道黑影便毫无征兆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石敢当的脚步戛然而止,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掌心那股掠夺而来的力量,已经蓄势待发。 “巡夜的路线,不包括巫祝大人的帐篷。” 一个低沉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男声响起。 是王翦。 他身后,还站着那两名气息沉凝的亲兵,像两尊沉默的铁塔。 “裨将大人。”石敢当垂下头,抱拳行礼。 “你在这里做什么?”王翦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回大人,属下听闻这边有异响,担心有奸细潜入,特来查探。”石敢当的谎言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镇定。 “异响?”王翦向前走了一步,“什么样的异响?” “像是……器物碎裂的声音。”石敢当回答,他确实听到了兽骨碎裂的声音。 “还有呢?” “还有巫祝大人的……惊呼。” 王翦沉默了,黑暗中,石敢当感觉有两道利刃般的视线,正在自己的身上来回刮动。 “巫祝刚刚卜算,说营中有煞星降世,会引来血光之灾。”王翦缓缓开口,“你,听到了吗?” 来了! 石敢当的心沉了下去。 “属下离得远,并未听清。”他只能硬着头皮否认。 “是吗?”王翦的语调微微上扬,“可我怎么觉得,你身上的气味,和巫祝帐里那股血腥味,很像呢?” 石敢当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没有沾到血,但他的力量,他的根源,都与死亡和鲜血脱不开关系。普通人或许察觉不到,但王翦这种在死人堆里打滚的将领,还有巫祝那种与鬼神打交道的人,对这种气息的敏感程度,远超常人! “裨将大人说笑了。”石敢当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军营之中,哪个士卒身上没有几分煞气?若无煞气,如何上阵杀敌?属下今天在校场一时失手,惊扰了大人,煞气重些,也是有的。” 他巧妙地将“煞星”的概念,偷换成了每个士兵都具备的“煞气”。 王翦没有立刻反驳。 他绕着石敢当,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牲畜。 “好一个‘若无煞气,如何杀敌’。”王翦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你今天在兵器坊,第一次打铁,就练出了‘灵犀淬火’的精髓。在校场,第一次拉弓,就射出了百步穿钱、箭透铁木的本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你又恰好出现在巫祝卜算出‘煞星’的帐外。石敢当,你告诉我,这天下,有这么多巧合吗?”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拳,打在石敢当的防线上。 他已经无从辩解。 任何解释,在这一连串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杀了他!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石敢当心底升起。 趁着夜色,趁着这里人少,用尽全力,夺走他的“魄”,杀掉这个最大的威胁! 他藏在袖中的手,五指已经蜷曲成爪,乌光在指尖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王翦却突然笑了。 “你很紧张。”他说,“你在想,要不要在这里,杀了我。” 石敢当浑身一僵。 “你做不到。”王翦的语气充满了绝对的自信,“在你动手之前,我的亲兵会先扭断你的脖子。就算你侥幸杀了我们三个,你也逃不出这座大营。锐士营,不是你来去自如的黑松林。” 石敢当指尖的乌光,悄然散去。 他赌不起。 “属下不敢。”他低声回答。 “你敢想,就是死罪。”王翦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怪物,也不管你身上有什么秘密。在锐士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属下……遵命。”石敢当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很好。”王翦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现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巫祝的卜算,到底是什么?” 石敢当沉默。 他能感觉到,王翦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耗尽。 说,还是不说? 说了,就是承认自己是那个“煞星”。 不说,今晚可能就走不出这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报——!!” 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疯了一样冲进营区,声音嘶哑而凄厉。 “东面烽火台急报!赵军主力夜袭!第三、第五哨所已失联!!” 什么?! 王翦脸色剧变,猛地转身。 整个营地,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夜空! “呜——!呜——!” “敌袭!!” “赵军夜袭!!” 无数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一个个赤着上身的秦军士卒,睡眼惺忪地冲了出来,脸上全是惊愕和暴戾。 军官的喝骂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乱成一团。 “传我将令!”王翦在此刻,展现出了一个高级将领的绝对权威,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亲卫营,随我驰援东面!一营、二营,立刻着甲,前去正面迎敌!三营,固守大营,弓弩手上墙!快!!” “诺!”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混乱的营地,开始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变成一头即将噬人的战争巨兽。 王翦翻身上马,临走前,他回头,最后看了石敢当一眼。 那一眼,冰冷,且意味深长。 “煞星……上阵杀敌,倒是物尽其用。”他勒住缰绳,丢下一句话,“但愿你的煞气,是对着赵国人。若敢反噬己身,本将会亲手拧下你的脑袋,祭奠亡魂。”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亲卫营的骑兵,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向着火光冲天的东面席卷而去。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一个更大,更血腥的危机,已经扑面而来。 石敢当站在原地,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和惨叫声。 巫祝的预言,应验了。 血光之灾。 原来,指的不是他,而是整个锐士营。 或者说,他就是引来这场血光之灾的根源。 “新来的!还愣着干什么!去领你的兵器,准备上阵了!”一个什长跑过来,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石敢当回过神,没有说话,转身就朝兵器坊的方向跑去。 他要拿回那柄他亲手锻造的,浸透了他煞气的长矛。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他要用赵国人的血,来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 也要用这场战争,来告诉王翦,告诉所有人。 他这个“煞星”,到底有多煞! 第6章 巫祝失踪天,亮了。 血色的晨曦,艰难地撕开战场上空弥漫的黑烟与死气,将一抹惨淡的光,投射在尸横遍野的土地上。 石敢当拄着那根他亲手锻造的长矛,站在尸堆里。矛尖的幽蓝刃口,此刻被染成了暗红色,粘稠的血液顺着矛杆缓缓滑落,滴入泥土。 他活下来了。 昨夜的厮杀,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记不清自己捅穿了多少副甲胄,也记不清自己踩碎了多少个喉骨。他只记得,当胸口的血纹因为过度杀戮而变得滚烫时,一股股精纯的铁血煞气,便从那些濒死的赵军士卒身上被强行抽出,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没有疲惫,反而越杀越兴奋。 “巫祝……巫祝大人不见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个负责清理战场的辅兵,连滚带爬地从营地深处跑出来,脸上是见了鬼一样的惊恐。 “巫祝的帐篷里全是血!人没了!”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池塘。所有劫后余生的秦军士卒,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石敢当的心,咯噔一下。 他扔下长矛,拨开人群,朝着那个黑色的帐篷走去。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 帐篷的门帘已经被撕开,外面围了一圈人,但没人敢靠近。 王翦站在帐篷门口,背对着众人,身形如山。 石敢当挤到前面,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了帐内的景象。 和他昨夜离开时,截然不同。 地上,不再是完整的祭台和兽骨。那张祭祀用的矮几被掀翻在地,上面喷溅的黑血已经凝固。而那些碎裂的兽骨,则被人用蛮力碾得更碎,与泥土和血迹混在一起,仿佛在控诉着某种极致的恐怖。 没有尸体。 巫祝,凭空消失了。 “我昨晚巡逻时,就听见巫祝大人在帐篷里惨叫……”一个巡夜的士卒,压低了嗓子,对身边的人说,语气里满是后怕。 “惨叫?我怎么听说,是煞星降世,巫祝大人卜算天机,被反噬了?” “什么煞星?” “你新来的吧?就是昨天那个在校场上箭透铁木的怪物!裨将大人亲自带他去见了巫祝,然后就……” “你是说……石敢当?” 窃窃私语声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没错!我昨晚就跟他分在一队,他杀起人来,那根本不是人!眼睛都是红的!赵军的刀砍在他身上,铛铛作响,连个白印都留不下!”一个断了胳膊的士卒,激动地比划着。 “我也看见了!他一个人,冲散了赵军一个伍的冲锋!那力气,那速度……跟妖邪附体了一样!” “我就说,巫祝大人的卜算不会错!血光之灾,应验了!煞星,就是他!是他把赵军引来的!” “他就是个灾星!” 一时间,群情激愤。无数道充满了怀疑、恐惧和憎恶的视线,聚焦在了刚挤进来的石敢当身上。 石敢当面无表情。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这些愚昧的、被恐惧冲昏了头脑的士卒,需要一个宣泄口。而他,就是那个最完美的靶子。 “都闭嘴!” 王翦终于转过身,一声爆喝,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的脸上,没有了昨夜的沉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压抑的烦躁。锐士营一夜之间战损近五分之一,主将重伤,现在连负责稳定军心的巫祝都离奇失踪。 这对他来说,是比一场败仗更头疼的事情。 “裨将大人,此人就是妖邪!请大人下令,将他就地正法,以安军心!”那个断臂的士卒,跪在地上,大声疾呼。 “请大人下令,斩杀妖邪!” “斩杀妖邪!” 人群被煽动起来,喊声震天。 石敢当握紧了拳头。他体内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他有把握,在王翦的亲兵反应过来之前,杀光这里一半的人。 但他不能。 他若动手,就坐实了“妖邪”的罪名。 “石敢当。”王翦开口了,他没有理会那些叫嚣的士卒,只是平静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属下在。”石敢当走上前。 “你过来。” 石敢当穿过人群,走到了王翦面前。他能感受到,背后那些视线,几乎要将他的后背烧穿。 “巫祝失踪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王翦陈述着一个事实。 “是。”石敢当回答。 “他卜算出‘煞星降世,血光之灾’。然后,我们死了五百三十七个弟兄,他自己也消失了。” “是。” “现在,他们都说,你就是那个煞星。”王翦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你怎么说?” 石敢当抬起头,直视着王翦。 “我昨夜,杀了三十七个赵军。其中,有一个是他们的屯长。我的人头,在这里。” 他拍了拍腰间系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是五颗狰狞的头颅。这是他昨夜冲杀时,顺手割下的战利品,也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军功,可以抵罪。但军功,抵不了天命。”王翦的回答,让石敢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裨将大人信天命?”石敢当反问。 “我不信。”王翦摇头,“但我手下的兵信。军心,比天命更重要。现在,军心动了。他们需要一个交代。” “所以,要用我的命,去换一个交代?”石敢当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你的命,很值钱吗?”王翦反问。 “不值钱。”石敢当自嘲地销了,“但也不是谁都能拿走的。” 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凝固。 一旁的亲兵,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裨将大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是李三。他带着那十几个流民,挡在了石敢当面前。 “石大哥是英雄!不是妖邪!”李三涨红了脸,对着王翦大吼,“昨晚要不是石大哥,我们早就被赵狗的骑兵冲散了!是他救了我们!也救了第七曲的弟兄们!” “对!我们都看见了!石大哥是天神下凡!” “谁敢动石大哥,先从我们尸体上跨过去!” 十几个衣衫褴褛,却一脸悍不畏死的流民,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脆弱的防线。 王翦看着这群人,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要杀石敢当,很简单。但杀了石敢当,再杀了这十几个为他卖命的流民,那他这个“斩杀妖邪”的举动,就会变味。 变成一个将军,在屠戮自己的有功之士。 “好一个天神下凡。”王翦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全是冰冷的意味。 他向前一步,推开李三,走到石敢当面前。 “你说你杀了三十七个赵军,很好。” “我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不是‘煞星’,而是我大秦的‘杀神’。” 他伸手指着东面,赵军退去的方向。 “我给你五十个人,全都是像他们一样,你救过的,或是愿意跟你卖命的。” “我再给你一个任务。” “今天日落之前,我要看到赵军主将的人头。”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 李三等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赵军主将? 那是在数万大军重重保护下的核心人物!别说五十个散兵游勇,就是五百个锐士营精锐,也休想靠近他百步之内! 这不是任务。 这是必死的命令。 “裨将大人,这……”李三还想说什么。 “你闭嘴。”王翦呵斥道,“这是他和我的事。” 石敢当看着王翦,他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杀了他,会动摇军心。 不杀他,谣言会继续发酵。 所以,王翦选择了一种最狠毒,也最“公正”的方式——让他去送死。 死在战场上,他就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谣言不攻自破。 活下来…… 活下来,带着赵军主将的人头回来,那他就是大秦的英雄,是真正的“杀神”,足以压下一切非议。 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怎么?”王翦逼视着他,“不敢?” 石敢当咧开嘴,笑了。 他体内的血液,因为这个疯狂的任务,而开始沸腾。 夺魄,夺魄。 夺草木生机,夺金石锋锐,夺百家技艺。 那……一支军队的“魄”,又该是何等的强大?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根沾满血污的长矛,扛在肩上。 他转身,对着那十几个追随他的流民,也对着那些被他救过,此刻却满脸复杂,不敢与他对视的士卒,发出了嘶哑的,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命令。 “还能动的,拿上兵器,跟我走。” 他没有再看王翦一眼,径直走向营门。 去杀人,去夺魄,去创造一个……无人能够相信的奇迹。 第7章 私下召见 夜色如墨,王翦的将帐是营地里唯一没有喧嚣的地方。 石敢当站在帐外,两个亲兵像铁桩一样钉在他左右。他没有带那根长矛,双手空空。他没能带回赵军主将的人头,却带着二十多个活人,从数千赵军的追杀中凿出了一条血路。 这个结果,比杀了赵军主将更让人费解。 “进来。”帐内传来王翦的命令。 门帘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青铜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帐内陈设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张矮几,还有一个挂满了兵器的架子。王翦正背对着他,用一块麻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柄青铜长剑。 “你让我很失望。”王翦没有回头,“我想要一颗人头,你却只带回来一堆麻烦。” “赵军主将身边,有三百亲卫,全是精锐。”石敢当回答,“五十个人,冲不过去。” “所以你就回来了?” “属下带回来了二十七个弟兄。他们每个人,都至少杀了三个赵兵。” 王翦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他将擦拭干净的长剑随手扔回兵器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军功是他们的,不是你的。你的任务,是失败了。” “是。”石敢当没有辩解。 “我给了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却把它变成了另一桩悬案。”王翦走到他面前,“锐士营里,现在到处都在传,说你是‘杀神’附体,刀枪不入,所以才能带着人活着回来。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属下不知。” “是坏事。”王翦替他回答,“‘杀神’和‘煞星’,在那些蠢货的耳朵里,听起来没什么分别。都是怪物。他们敬畏你,也恐惧你。一支军队,不能恐惧自己的同袍。” 石敢当沉默。他体内的血纹在骚动,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股凝练如实质的“魄”。但他死死压制着。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野兽,而王翦,正握着那根链子。 “我很好奇。”王翦绕着他走了一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凭什么能在那样的绝境里活下来?” “运气好。” “运气?”王翦嗤笑一声,“运气能让你在一天之内学会锻铁和射箭?运气能让巫祝的卜骨碎成齑粉?运气能让你带着一群残兵败将,从几千人的包围圈里杀出来?”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石敢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裨将大人想听什么?”石敢当抬起头。 “我想看。”王翦指了指兵器架,“挑一件。” 石敢当走到架前。刀枪剑戟,应有尽有,每一件都泛着幽冷的寒光。他没有去拿那些锋利的兵器,而是抽出一根最不起眼的、没有开刃的铁棍。 “就这个?”王翦挑了挑眉。 “属下只会些粗浅的棍法。” “很好。”王翦也随手拿起一根同样的铁棍,掂了掂,“让我看看,你的运气,到底有多好。” 话音未落,王翦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一步就跨到石敢当面前,手中的铁棍化作一道黑影,直取石敢当的面门。 快! 快到石敢当的念头都跟不上! 他只能凭借野兽般的本能,下意识地横棍格挡。 “铛!” 一股巨力从棍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整条手臂都酸软无力。他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 这根本不是试探!这是杀招! 王翦的攻击却连绵不绝,一棍快过一棍。劈、扫、点、戳,全是战场上最简单、最直接的杀人技。但在他手中,这些简单的招式却组合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石敢当完全被压制了。 他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只能狼狈地左支右绌,疲于招架。他所有的力量,在对方精妙的技巧面前,都显得笨拙而可笑。 “你的力量呢?”王翦的攻势愈发凌厉,“你在战场上冲散赵军一个伍的力气呢?用出来!” “铛!铛!铛!” 铁棍的撞击声密集如雨点。 石敢当节节败退,后背已经抵在了冰冷的帐篷支柱上,退无可退。王翦一棍扫向他的双腿,他被迫跳起,中门大开。 就是现在! 王翦手腕一转,棍势由扫变刺,如毒蛇出洞,直奔石敢当的心口!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石敢当的瞳孔收缩成一个点。他来不及多想,体内的力量本能地爆发。他没有去催动血纹,只是将那股夺来的、属于神射手的力量,灌注到了手中的铁棍之中! 嗡—— 铁棍发出了一声奇异的蜂鸣。 石敢当不再格挡,而是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铁棍,对着王翦刺来的棍尖,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 王翦手中的铁棍,应声而断。 而石敢当的铁棍,余势不减,擦着王翦的耳边,重重地砸在了他身后的支柱上! 轰! 整顶将帐都晃动了一下。 一切都静止了。 王翦保持着前刺的姿势,手里只剩下半截断棍。他缓缓侧过脸,一缕被棍风削断的发丝,飘然落下。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 “你的棍法,一塌糊涂。”他扔掉断棍,陈述着一个事实。 石敢当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但你这根铁棍,却能砸断我这根。”王翦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那半截断棍,用手指在断口处摩挲着。断口平整,不像是被蛮力砸断,更像是被某种更锋锐的东西切开的。 “你给它,注入了什么东西。”王翦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石敢当的后心,冒出了冷汗。 “属下……天生神力。”他只能重复这个苍白的借口。 “天生神力,能让凡铁变得锋锐?”王翦笑了,那是一种看穿一切的冷笑,“石敢当,收起你那套说辞。在我面前,没用。” 他坐回矮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坐。” 石敢当没有动。 “我让你坐下!”王翦的语气加重了。 石敢当迟疑了一下,还是在王翦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矮几。 “巫祝失踪了。”王翦喝了一口水,缓缓开口,“但在他失踪前,他把最后的卜算结果,告诉了我。” 石敢当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说,他看到了煞星降世,血光之灾。这话,你也听到了。” “属下听到了。”事到如今,否认已经没有意义。 “但他还说了后半句,你没听到。”王翦放下水杯,身体微微前倾,“他说,煞星非星,是人为劫。其兴于秦,其患,亦在秦。” 石敢当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他,此劫何解。”王翦继续说,“他拿起了刀,在最后一块卜骨上,刻下了一个字。” 王翦伸出手指,沾了沾杯中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个字。 嬴。 石敢当的身体,僵住了。 “嬴武是你重伤的。他背后的嬴氏一族,是秦国最有权势的军功世家之一。”王翦盯着他,“你告诉我,巫祝看到的,究竟是你这个‘煞星’,还是嬴氏的劫数?”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无论怎么回答,都是死路的陷阱。 承认自己是煞星,王翦有理由当场格杀。否认,就等于将自己和嬴氏的矛盾摆在台面上,承认自己是嬴氏的敌人。在一个讲究阶级秩序的军营里,一个军奴,与一个庞大的世家为敌,下场同样是死。 “看来你很难回答。”王翦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那我换个问法。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石敢当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一个想活下去的人,会主动去招惹嬴氏?” “是他们先招惹我的。” “所以,你死而复生,获得了神力,然后回来报仇?”王翦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这是乡野村夫才会相信的故事。” 他站起身,走到石敢当的背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妖也好,鬼也罢。我只在乎,你有没有用。” 一股冰凉的杀意,顺着他的手掌,渗入石敢当的皮肤。 “嬴氏,功高震主,早已是王上的心腹大患。而你,是唯一一把能插进他们心窝子里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刀。” 石敢当浑身紧绷。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王翦在他耳边低语,“做我的刀。我让你活。你甚至可以,亲手杀了嬴武。” “如果我拒绝呢?” “你不会拒绝。”王翦松开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因为那把刀,不止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被折断。” 第8章 能力被偷 石敢当走出将帐,夜风吹在他脸上,带着一股血腥味。 他不是什么“煞星”,也不是什么“杀神”。 他是一把刀。一把递到王翦手里的刀,刀尖对准了嬴氏一族。 这个身份,比军奴更危险,也比军奴更有活路。 他回到自己那简陋的营帐,李三和几个跟着他从赵军包围圈里杀出来的弟兄正围着一堆篝火,低声交谈。 见到他回来,众人立刻站了起来。 “头儿,你没事吧?”李三问,“裨将大人没为难你?” “没事。”石敢当摇摇头,在火边坐下。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属于神射手陈四的“魄”,正在一丝丝地流失。 那种与弓弦合一、锁定千步之外目标的玄妙感应,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握在手里的一把沙,无论如何抓紧,都在从指缝间溜走。 这让他心生烦躁。王翦要他做一把刀,可如果这把刀自己钝了,下场只有被折断。 突然,营地另一头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他!就是他!那个妖邪!他偷走了我的东西!”那声音凄厉,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李三等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过去看看。”石敢当站起身。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骚动的中心,围了一大圈士卒。 石敢当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场中的人。是神射手陈四。 那个曾在校场上表演“百步穿钱”的男人,此刻却像个疯子。他头发散乱,军服被自己抓得皱巴巴,手里死死攥着那张心爱的长弓,手臂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的力气!我的准头!全没了!是他偷走了!”陈四双眼通红,胡乱地指着周围的人,最后,他的手指,直直地钉在了刚走进人群的石敢当身上。 “是你!石敢当!就是你!那天之后,那天你射箭之后,我的本事就没了!”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石敢当身上。 窃窃私语声,像是潮水般涌来。 “是他……我就说他不对劲。” “巫祝的卜算,煞星降世……” “陈四可是咱们营里最好的射手,怎么会突然拉不开弓?”“ 我亲眼看见的,他在战场上,被刀砍中都没事……”恐惧在蔓延。 一个战功赫赫的同袍,一夜之间变成废物。 而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奴,却在同一时间展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技。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足以让任何解释都变得苍白。 李三冲到石敢当身前,对着众人吼道:“胡说八道!陈四自己疯了,关我们头儿什么事?头儿是带着我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 “英雄?”人群中有人冷笑,“什么样的英雄,能吸走同袍的本事?这跟山里的精怪有什么区别?” “对!他就是妖邪!巫祝大人就是因为算出了他,才会失踪的!” “杀了他!烧死他!否则他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群情激愤。 几个士卒甚至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和操练用的兵器,一步步围了上来。 肃杀的气氛,在人群中凝固。石敢当没有动。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陈四,看着周围那些既恐惧又愤怒的脸。 他体内的血纹在蠢蠢欲动,渴望着将这些嘈杂的生命全部吞噬。 但他强行压制住了。杀了他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坐实自己“妖邪”的名声。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喧哗。 “都住手!”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裨将王翦,带着一队亲兵,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石敢当,也没有看周围的士卒,径直走到了陈四面前。 “你说,你拉不开弓了?”王翦问。 陈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跪倒在地,指着石敢当:“将军!是他!他用了妖法!求将军为我做主啊!” 王翦没有理会他的哭诉,只是从地上捡起一支箭,递给他。 “射它。”他指着远处一棵大树。 陈四颤抖着接过箭,搭在弓弦上。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憋得通红,那张曾经被他运用自如的长弓,此刻却纹丝不动。 弓弦,连一道微小的弧线都没有拉开。 “废物。”王翦吐出两个字。 陈四愣住了。周围的士卒也愣住了。 “一个无法为大秦开疆拓土的兵,留着何用?”王翦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锐士营,不养闲人,更不养疯子。” 他转向身后的亲兵:“把他给我绑了,扔到病帐去。如果天亮前他还没清醒,就割掉舌头,扔出函谷关。让他自己去跟赵国人说,是谁偷了他的本事。”他的命令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转圜的余地。 两个亲兵立刻上前,用绳索将还在哭喊“他是妖邪”的陈四捆了个结实,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王翦这才缓缓转向那群手持棍棒的士卒。 “你们,也想被扔出函谷关吗?”没人敢回答。 “军功,是秦法的根本。石敢当,有斩杀敌军之功。你们,凭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就想对有功之士动用私刑?” 他向前走了一步,整个营地的气压都仿佛降低了。 “还是说,你们觉得,巫祝的鬼神之说,比王上的军法还要大?” “我再问一遍,”王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谁还觉得,他是妖邪?” 人群中,有人悄悄放下了手中的木棍。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王翦对视。 “一群蠢货。”王翦扔下这句话,转身,目光终于落在了石敢当身上。 “管好你的刀,别让它到处伤人。 尤其是,别伤了我的人。”他的话,只有石敢当能听懂。 “下不为例。”说完,王翦便带着亲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人群作鸟兽散。 一场足以致命的风波,被王翦用最强硬的手段强行压了下去。 李三等人长出了一口气,围了上来。 “头儿,吓死我了。”石敢当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王翦保下了他,却也让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石敢当是他的,谁也动不得。 但也正因如此,那些怀疑和恐惧,只会埋得更深。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份属于神射手的“魄”,在陈四被拖走的那一刻,彻底消散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他夺来的,终究不是他自己的。 这些力量会流失,会消散。 而他,随时可能变回那个在战场上任人宰割的军奴。 不,他绝不能回到过去。 那股虚弱,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需要力量,更稳定、更强大的力量。 他抬起头,看向了营地深处,那个存放着无数兵器的地方。 兵器坊。 第9章 拿矛 那股虚弱感,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石敢当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闭着感官,试图抓住那最后一丝属于神射手的感觉。那份将精神与箭矢融为一体,锁定百步外柳叶的玄妙正在流逝。像烟,像雾,像一场醒来就注定要忘记的梦。 他猛地睁开双眼,胸口一阵烦恶。他抬起手,五指在眼前张开、握紧。力量还在,那是他从战场上夺来的,属于他自己的蛮力。但那种能驾驭弓弦,让箭矢长出眼睛的技艺,没了。 彻底没了。 “头儿,你脸色不好。”李三端着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是不是昨晚的伤还没好利索?” 石敢-当没有接。他只是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王翦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管好你的刀,别让它到处伤人。” “一把钝了的刀,只有被折断的下场。” 他现在,就是一把正在变钝的刀。陈四的疯癫,就是他未来的下场。被抽干了赖以为生的本事,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出函谷关。 不。 “头儿?”李三又喊了一声。 “拿开。”石敢当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他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营地里的气氛很怪。昨夜被王翦强压下去的骚动,变成了一种无声的瘟疫。所有看见他的士卒,都像见了鬼一样,下意识地避开,交头接耳声也立刻停止,只留下一道道充满了忌惮与憎恶的视线,钉在他的背后。 他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惧怕的怪物,一个行走在军营里的孤魂。而这份惧怕,建立在他那份能“偷走”别人赖以为生的本事之上。 可现在,这份本事,正在消失。 一旦他们发现,这个怪物也会变回凡人…… 石敢当握紧了拳头。他不能变回去。他穿过营地,径直走向一个地方。 兵器坊。 那里,有他第一次感受到“夺魄”带来的,近乎创造神迹的快乐。那里有他亲手锻造的凶矛。那里,也有一份比神射之术更厚重、更实在的“魄”。 …… 兵器坊里,炉火烧得正旺。一个赤着上身的老人,正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胚,在铁砧上反复捶打。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 是老军匠,老铁。 石敢当的脚步声,打乱了这份节奏。 老铁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铁胚重新丢回火炉中。 他转过身,用一块脏兮兮的麻布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 “这里不欢迎你。”老铁的声音,像一块冷铁。 “我来拿我的矛。”石敢当回答。 “它不属于你。”老铁指了指墙角那根幽蓝色的长矛。 “那是妖物,而不是兵器。我不会让你把它带出去祸害军营。” “我说了,我来拿我的矛。”石敢当重复了一遍,向前走了一步。 “站住!”老铁厉声喝道,他往后退了一步,抄起了手边的锻铁锤,“石敢当,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也不管裨将大人为什么护着你。但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看在眼里。” “我做了什么?” “你还敢问?”老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陈四!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手箭术是咱们营里的第一!就因为在校场上被你碰了一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疯子!他们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老铁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石敢当脸上:“你偷走了他的本事,你这个怪物!” 石敢当沉默。 他无法辩解。因为老铁说的是事实。 “你来这里还想偷什么?”老铁的身体在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我这儿只有一辈子的打铁手艺,还有一把老骨头!你想要就拿去!” 石敢当看着他。他从这个老人身上,感受到了那股熟悉而诱人的“魄”。那是一种与金属、火焰、力量打了五十年交道的,已经融入骨髓的匠意。它比陈四那点箭术要凝实得多,厚重得多。 这,才是能让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不想伤你。”石敢当开口,声音嘶哑。 “伤我?哈哈哈哈!”老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不是想伤我,你是想把我变成第二个陈四!你这个妖邪,裨将大人不杀你,我来杀!为军营除害!” 老铁咆哮着,举起那柄沉重的锻铁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石敢当的头顶砸了下来! 这一锤,带着一个老匠人毕生的刚烈与愤怒。 石敢当没有躲。 他只是抬起了手。 在铁锤落下的前一刻,他精准地抓住了锤柄。那足以砸碎岩石的力道,在他手中戛然而止。 “你……”老铁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他用尽了力气,那铁锤却纹丝不动。 “我给过你机会了。” 石敢当向前踏出一步,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老铁的胸口。那里,心脏在剧烈跳动。 胸口的血纹,瞬间变得滚烫。 一股贪婪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他的掌心爆发。 老铁脸上的愤怒和惊恐,瞬间凝固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掏空。不是血肉,不是力气,而是某种更核心的东西。 五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第一次握锤的生涩,第一次被铁水烫伤的剧痛,第一次成功锻造出合格兵器的喜悦。如何辨别矿石的优劣,如何控制炉火的温度,如何通过声音判断铁胚的杂质,如何淬火才能让刀刃既坚硬又柔韧…… 那些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用一辈子时间和血汗换来的东西,正在被一股野蛮的力量强行剥离,灌进眼前这个年轻的身体里。 他的身体在迅速地干瘪下去。花白的头发变得更加枯槁,满是肌肉的臂膀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神采,变得空洞而茫然。 石敢当松开了手。 老铁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他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他只是……空了。 他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这双手很熟悉,但他已经想不起来,这双手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而石敢当,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脑海中凭空多出来的海量信息。那些繁复的锻造技艺,此刻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兵器坊里每一块金属的内部结构,感受到它们在火焰中会如何变化。 这份“魄”,厚重,稳定。 它不会像陈四的箭术一样流逝。因为它已经成了石敢当的一部分。 “老铁头!又偷懒了是不是?裨将大人要的箭簇……” 一个士卒大大咧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石敢当猛地回头。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个眼神空洞的老人,又看了一眼墙角那根属于他的长矛。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长矛,转身从兵器坊的后窗翻了出去,消失在阴影之中。 第10章 青铜面具 黑夜是最好的伪装。 石敢当穿行在营帐的阴影里,像一头幽灵。他刚刚回到自己那破烂的营帐,李三就堵在了门口。 “头儿,你去哪了?”李三的身体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兵器坊的老铁出事了!他……他疯了,跟陈四一模一样!” 石敢当的脚步停下。 “他们都说是你干的!”李三压着嗓子,话语里全是惊惶,“现在整个锐士营都炸了!他们说你是会吸人魂魄的妖物,要裨将大人把你绑在柱子上烧死!” “裨将大人怎么说?”石敢什么都未显露,只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裨将大人……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老铁也关进了病帐。”李三的牙齿在打颤,“头儿,这不一样!陈四只是个神射手,可老铁是军匠!咱们锐士营一半的兵器都经他的手!他疯了,这事压不住的!你快走吧!逃出函谷关,去哪都行!” 逃?石敢当在心里冷笑。逃到哪里去?再变回那个任人宰割的流民? “那你呢?”他问。 李三一愣,随即挺起胸膛:“我跟你走!还有大壮他们,我们都跟你走!我们这条命都是你救的!” 石敢当看着他,这个在战场上敢用身体为自己挡刀的汉子。 “我的路,你们跟不了。”他绕开李三,径直走向帐篷,“待在这里,谁问起,就说没见过我。” “头儿!”李三从背后抓住他的手臂,“你到底要去干什么?你再去招惹是非,王翦将军也保不住你第二次了!” “保我?”石敢当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李三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回过身,黑暗中,他的轮廓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他不是在保我,他是在磨刀。刀钝了,他会亲手折断。我这条命,不在他手里,也不在老天手里。只在我自己手里。” 他不再理会呆立原地的李三,俯身钻进了营帐。片刻之后,他又从里面钻了出来,手里那根幽蓝色的长矛不见了,他两手空空,像一个要去赴死的囚徒。他没有片刻停留,再次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 军械库。 整个大营防卫最森严的地方,存放着秦军最精良的兵器。那里,有最纯粹、最浓郁的“锋锐之魄”。老铁的匠人之魄虽然稳定,却像一块没有开刃的铁胚,厚重有余,杀气不足。他需要锋芒,需要那种能刺穿一切的锐利。 军械库外,两队巡逻兵卒刚刚交错而过,出现了短暂的空隙。石敢当像壁虎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无声地滑到了库房侧面一扇高窗之下。 他没有助跑,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便如狸猫般窜起,双手扒住窗沿,腰腹一拧,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库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淡淡的桐油和金属的腥气。一排排兵器架上,戈、矛、剑、戟,在从窗户透进的微弱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石敢当胸口的血纹开始发烫。他伸出手,轻轻抚过一柄青铜长剑的剑身。 一股微弱但尖锐的“魄”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体内。那是一种纯粹的、渴望刺穿血肉的感觉。他闭上眼,贪婪地感受着。 有用! 他心中一喜,双手齐出,按在了整排长剑的剑柄上。 嗡—— 数十股细若游丝的“锋…锐之魄”,如同百川归海,涌入他的身体。他体内的力量在节节攀升,那种因为神射之术流逝而带来的虚弱感,正在被迅速填满。 但他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不对。 这些“魄”太散了,太驳杂了。它们就像是铁匠捶打时溅出的火星,虽然炙热,却转瞬即逝,无法凝聚成真正的火焰。他能感觉到自己变强了,但这种强,是一种虚浮的、没有根基的强。像沙子堆砌的堡垒,看似雄伟,一推就倒。 这填不满他的空虚。也无法让他成为一把不会钝的刀。 “不够……远远不够……” 他烦躁地松开手。目光在巨大的库房内逡巡。他需要更强的,更凝练的,某种真正饮过血、载过功勋的“魄”。 他的感官在夺魄之力的催动下,被放大到了极致。他能“闻”到每一件兵器上残留的气息。新出炉的兵器带着火气,老兵用过的兵器带着煞气,而那些从死人手里扒下来的,则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气。 忽然,他停住了。 在库房的最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他“感觉”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那不是锋锐,也不是煞气。那是一种……古老的、沉寂的,仿佛从时间长河的源头飘来的一缕气息。它就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唯一一声悠远的钟鸣。 石敢当屏住呼吸,一步步走了过去。 角落里,堆着几口破损的箱子,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那股气息,就从最下面一口黑色的铁箱里传来。 铁箱上,挂着一柄巨大的青铜锁,上面锈迹斑斑,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如同火焰跳动般的图腾。 他伸出手,握住锁头,肌肉猛地绷紧。 “咯……嘣!” 青铜锁应声而断。 他掀开沉重的铁箱盖。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神兵利器。只有一堆早已腐朽成灰的丝绸。而在那堆灰烬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一张青铜面具。 面具的样式极为古朴,甚至有些粗糙。没有华丽的纹饰,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和一张咧开的、仿佛在无声嘲笑的嘴。整张面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像是被无数人的血浸泡过,又被岁月洗去了颜色。 就是它。 那股古老而沉寂的气息,源头就是这张面具。 石敢当伸出手,慢慢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谨慎,触碰到了面具的边缘。 就在他的指尖与冰冷的青铜接触的瞬间——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顺着他的指尖,悍然冲进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魄”,不是他可以吸收、可以夺取的力量!那是一段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他看见了巍峨的祭台,成千上万的奴隶被押上高台,割开喉咙,鲜血汇成河流,灌入祭台中央的深渊。 他看见了身穿同样青铜面具的祭司,手持骨杖,在血泊中狂舞,口中吟诵着古老而邪异的咒文。 他看见了一支戴着青铜面具的军队,他们不知疲惫,不知伤痛,如同鬼神般冲垮了一个又一个强大的王朝。 无数的嘶吼,无数的哀嚎,无数的祈祷与诅咒,像亿万根钢针,疯狂地刺穿着他的神智! “……献祭……力量……永生……” 一个宏大而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石敢当闷哼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缩回了手,连退了七八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兵器架上,发出一阵“哐啷”乱响。 “谁?!”外面传来巡逻兵的警惕喝问。 脚步声正在飞快靠近! 石敢当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冰冷的声音在不断回响。他看着那口敞开的铁箱,看着那张静静躺在里面的青铜面具。 那不是一件死物。 那是一个活着的、沉睡的、无比饥饿的……怪物。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加疯狂的贪婪。 他需要力量! “什么人!出来!”巡逻兵已经到了门外,开始用钥匙开锁。 石敢当做出了决定。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那刺骨的寒意,一把抓起青铜面具,胡乱塞进自己怀里。 接着,他转身,再次扑向那扇高窗,翻身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军械库的大门被“豁然”推开。 第11章 祭品 他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一头扎回自己那方破烂的营帐。 背后,整个大营的喧嚣仿佛沸腾的油锅,巡逻兵的呵斥声、杂乱的脚步声、军官的怒吼声,交织成一张正在收紧的网。他背靠着冰冷的帐篷立柱,剧烈地喘息,胸膛里的心脏擂鼓一般撞击着肋骨。 怀里,那张青铜面具冰冷坚硬,像一块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死人骨头。可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岩浆奔涌的火海。 “……献祭……力量……永生……” 那宏大而邪异的声音,还在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成千上万奴隶的哀嚎,汇聚成血河的温热,祭司在血泊中癫狂的舞步……那些画面,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伤人,在他的神智上来回切割。 这不是“魄”。 他夺过草木生机,夺过嬴武的铁血煞气,夺过老铁的匠人之魄。那些东西,是食粮,是力量的源泉。而这个,是毒药。是一种能将他的意志彻底冲垮、碾碎,再重新塑造成另一个东西的剧毒。 帐帘猛地被掀开,李三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煞白。 “头儿!巡逻队在挨个帐篷搜查!他们说军械库进了贼,丢了……丢了要命的东西!” 石敢当没有动作,只是死死按住怀里的东西。 “他们很快就会查到你头上的!老铁的事还没过去,现在又添了这一桩!你跑不掉的!”李三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绝望,“裨将大人这次也保不住你了!” “滚。”石敢当终于开口,喉咙里像是卡着砂石。 “头儿!” “滚出去!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他暴喝一声,一把将李三推出了帐外。 世界总算清静了。 他缓缓滑坐在地,从怀中掏出那张青铜面具。在昏暗的油灯下,那张咧开的、嘲弄的嘴,仿佛活了过来。 他怕了。 一种源自骨髓的恐惧,让他浑身发冷。第一次触摸,就险些让他变成白痴。再来一次,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和陈四、老铁一样,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必须把它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股更加炽热的情绪就席卷而来。 是贪婪。 是对力量无可救药的渴望。 王翦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一把钝了的刀,只有被折断的下场。” 他现在就是一把钝刀。从军械库那些普通兵器上吸来的“锋锐之魄”,驳杂而虚浮,像是沙子,填不满他内心的空虚。他需要真正的力量,一种能让王翦都感到忌惮的力量。 而这力量的钥匙,就在他手里。 “疯子。”他对自己说。 “再碰一次,你就会死。”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他什么时候活得那么安稳过?从军奴营到函谷关,哪一天不是在刀口上舔血? 求活,就要拿命去换。 他不再犹豫。他双手捧着面具,不是触碰,而是决绝地,将它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冰冷的青铜贴上皮肤的瞬间,世界消失了。 没有了预想中混乱的记忆洪流,没有了祭台与血河。这一次,他坠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了两个光点。 那是他的眼睛。 不,不是他的。 他“看”到了一双完全陌生的手,包裹在漆黑的、样式古朴的铁甲里,正握着一柄他从未见过的、剑刃上布满锯齿的青铜阔剑。 他正站在一片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脚下,是无数扭曲的尸体和破碎的旗帜。前方,一支盔明甲亮的敌军正在重整阵型,他们的长矛如林,盾牌如墙。 他没有感觉到恐惧,没有感觉到兴奋。只有一片冰原般的死寂。 他“听”到了自己下达了命令,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古老语言,但意思却清晰地烙印进他的脑海:“杀。” 他动了。 身体里涌出的不是肌肉的力量,而是一种更加玄妙的东西。他能“看”到对面每一个敌兵身上的恐惧。那恐惧,是真实存在的,像是缭绕的黑气,正被他、被他脸上的面具疯狂地抽离,化为己用。 他冲入敌阵。 一名敌将怒吼着当胸刺来一矛。他没有格挡,只是在矛尖及体的刹那,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阔剑顺势递出。 那不是凡人的武技。 阔剑的轨迹扭曲而诡异,它绕开了对方的盾牌,并非斩向咽喉或者心脏,而是轻轻地、切在了对方握矛的手腕上。 没有鲜血喷溅。 那名敌将的手腕,连同他手中的长矛,一起化为了灰烬。仿佛它们的存在,被这一剑从根源上抹除了。 “噬……魄……” 一个念头,直接从这段记忆中诞生。这不是夺,这是噬。夺,是抢夺,是占有。而噬,是吞食,是湮灭。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换。他看到这名戴着面具的古代武者,一人一剑,冲垮了一支又一支军队。他看到了他单膝跪地,向一个坐在白骨王座上的、更加高大的身影宣誓效忠。他看到了一支庞大的、所有人都戴着青铜面具的军队,如蝗虫过境,将一个又一个王朝拖入血与火的深渊。 这面具,不是一个,而是一支军团的制式装备。 他们……究竟是什么? 画面最终定格。那名武者站在山巅,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扭曲的光影。 记忆到此为止。 石敢当猛地扯下面具,摔在地上,整个人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衣衫。他没有获得任何实质的力量增长,但他得到了一些比力量更宝贵的东西。 知识。 一种前所未见的,以恐惧为食,以灵魂为薪的战斗方式。 他撑着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武者持剑的姿态。他手中无剑,但当他摆出那个姿势的瞬间,一股阴冷、死寂的气息,从他体内弥漫开来。 他就是剑。 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手掀开了。 来人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就像一个幽灵。他站在帐门口,高大的身形将外面所有的光线都挡住了,投下的阴影,将石敢当完全笼罩。 是王翦。 石敢当的心脏瞬间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想把地上的面具踢到角落里,但已经来不及了。 王翦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张面具。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半个时辰前,军械库的百年青铜锁,被人徒手捏断了。” 石敢当沉默。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很好奇,是什么东西,值得你冒着被当场斩杀的风险,闯入全军防卫最森严的地方。”王翦终于走了进来,每一步都踩在石敢当的心跳上。 “锐士营丢了一件东西。”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一件被封存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它是什么的东西。” 他终于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石敢当,然后,又看了看掉在石敢当脚边的青铜面具。 “有人说,那是前朝一个覆灭的王朝留下的邪物。” 石敢当的身体绷紧到了极致。 王翦却好像没有看到他的紧张,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也有人说,那不是兵器,也不是盔甲,而是一种……钥匙。” “钥匙?”石敢当终于无法保持沉默。 “对,钥匙。”王翦缓缓蹲下身,与石敢当保持平视,这个动作,比他站着的时候更具压迫感,“一把用来打开某个‘门’的钥匙。”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面具,而是指向了石敢当的胸口。 “你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你夺取别人的本事,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老铁的匠心,陈四的箭术,都只是些开胃的小菜,根本满足不了你。” 王翦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石敢当所有的伪装。 “所以你盯上了它。你以为它能给你更强的力量,对吗?” 石敢当没有回答,他体内的力量在疯狂鼓噪,记忆中那“噬魄”的杀意,正在不受控制地升腾。 “收起你的杀心。”王翦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在我面前,你这把刀,还不够快。” 他终于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青铜面具。他用手指摩挲着面具上那嘲弄的嘴唇,动作熟练得仿佛他曾经无数次做过同样的事情。 “你猜错了,石敢当。” “它给不了你力量。它只会吞噬你。因为它不是钥匙。” 王翦将面具举到自己眼前,透过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盯着石敢当。 “它本身,就是一件祭品。” 第12章 监视 “它本身,就是一件祭品。” 王翦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他没有收走那张面具,就像一个猎人,在陷阱旁丢下一块血淋淋的肉,然后便退回暗处,耐心等待。 营帐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石敢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祭品。 这个词,比“妖邪”、“煞星”加在一起,还要沉重一万倍。妖邪,尚可诛。煞星,尚可避。而祭品,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被献祭。它的价值,体现在它死亡的那一瞬间。 为谁献祭?献祭给什么东西?那个被王翦称为“门”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青铜面具。那张嘲弄的嘴,此刻在他看来,充满了对弱者的怜悯。 他没有捡起它。 他只是用脚,将它轻轻拨到了床铺底下最深的阴影里。 他怕。 这一次,不是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对已知的绝望。王翦剖开了他所有的秘密,然后告诉他,你所有的挣扎,你夺来的所有力量,都只是在为你自己的祭典添砖加瓦。你越是强大,作为祭品的价值就越高。 “一把钝了的刀,会被折断。” “一把锋利的刀,会被拿去献祭。” 石敢当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咯咯作响的干笑。横竖都是死。这世道,原来连怎么死,都由不得自己选。 他没有在帐篷里待太久。 恐惧无法杀死他,但王翦可以。他需要出去,需要让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到它想看的东西。 次日,天还未亮。 整个锐士营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躁动中。 军械库失窃,一件被封存的“邪物”消失不见了。 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士兵之间悄然流传。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指向了那个被孤立的帐篷。 石敢当走出营帐时,感受到了数百道混杂着憎恶、恐惧与好奇的打量。 他对此只当没看见。 他在寻找另一道打量。 那道打量没有情绪,野没有温度,像一块藏在草丛里的石头,但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他找到了。 在营地角落里,一个正在擦拭秦弩的士卒。 那人相貌平平,混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出来。 但他擦拭的动作,没有半分多余,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精准得如同刻度。 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士卒。 王翦的眼睛。 石敢当心中冷笑,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径直走向伙房,领了一份冰冷的粟米饼,就着凉水大口吞咽。 他吃得很快,很粗野,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 吃完,他走向校场。 李三和几个愿意追随他的流民出身的士卒想跟上来,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头儿,我们……” “待着。”石敢当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理会他们。 今天的校场格外热闹,或者说,格外安静。 石敢当一走进去,原本嘈杂的操练声,都瞬间低了下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死囚。 暗处那道“石头”般的视线,也跟了过来。 石敢当没有走向兵器架,没有去碰那些长矛与利剑。他径直走到了校场边缘,那里堆放着用来操练气力的器械。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了一具青铜鼎的鼎耳。 那是一尊真正的、用来赏赐军功的礼器,重三百斤,是尉缭上次用来考验他的那尊。自那日后,这尊鼎便成了锐士营里衡量力量的标杆,再无人能撼动分毫。 “他要干什么?” “疯了,他想再举一次?”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石敢当没有理会。他双臂的肌肉虬结贲起,青筋如地龙般盘绕。 “起!” 一声低吼,他将那三百斤的青铜鼎,硬生生地从地上拔了起来!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举过头顶,而是将其抱在胸前,双腿深陷在泥地里,一步一步,开始绕着校场行走。 他的步伐沉重,缓慢,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的呼吸粗重如牛,额角的汗水汇成溪流,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 他看起来……很吃力。 非常吃力。 他没有再展现出上次那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而是将纯粹的、野蛮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暗中观察的那个士卒,眉头微微皱起。 这就是王翦将军要他观察的目标?空有蛮力,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强大,却也笨拙。 就像一头失控的犀牛,破坏力惊人,但也极易被精明的猎人引入陷阱。 石敢当抱着鼎,走完了半圈。 他的身体开始摇晃,脚步也变得虚浮。 “不行了,他要撑不住了!” “活该!妖物!力气再大有什么用?” 幸灾乐祸的嘲讽声此起彼伏。 石敢当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哀鸣,但他同样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从青铜鼎上传来的“魄”,正在缓缓渗入他的身体。 是那上面承载过的“军功”之魄。 虽然微弱,却能补充他此刻巨大的消耗。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演一场戏,一场给王翦看的戏。 他猛地停下脚步,将青铜鼎重重地砸在地上! 轰! 地面震颤,烟尘四起。 他没有停下。他转身,走向另一旁用来撞击城门的巨型圆木。那根铁木需要四名壮汉才能抬起。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人,将那根圆木的一端扛在了肩上。 “嗬……嗬……” 他拖着那根巨大的圆木,像一头拉着石磨的驴,开始在校场上移动。他的动作更加笨拙,更加丑陋。他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仿佛随时都会被那巨大的重量压垮。 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只有蛮力的怪物。 “这……这不是武技。” 暗处的士卒,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这是自残。” 他见过无数勇士,见过无数杀人的技巧。但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使用自己的力量。 石敢当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撕裂他自己的肌肉,损伤他自己的根基。这根本不是训练,这是在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挥霍着自己的天赋。 石敢当的脑海中,却在演练着另一套东西。 是那张面具灌输给他的记忆,那个戴着面具的古代武者,一人一剑,冲垮军阵的姿态。 他此刻的姿势,他肩膀扛着圆木的角度,他双脚在泥地里扎根的方式,都是在拙劣地模仿着那个武者的一个起手式。 一个“噬魄”的起手式。 当然,他没有催动那种邪异的力量。他只是用自己最原始的肉体力量,去填补那个姿态的空壳。 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的动作扭曲而怪异,充满了不协调。 “够了。” 他对自己说。 他猛地松开肩膀,任由那根沉重的铁木砸落在地,溅起漫天泥土。 他自己也因为脱力而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像一只要死的狗。 他抬起头,用一种挑衅的姿态,扫视着整个校场。 所有嘲笑他、憎恶他的人,此刻都闭上了嘴。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疯子,一个用自残来证明自己力量的怪物。这种人,他们惹不起。 石敢当缓缓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离开了校场。 他知道,那道“石头”般的视线,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 他的戏,演完了。 当晚,王翦的营帐内。 “说。”王翦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头也不抬。 那个白天在校场角落擦拭秦弩的士卒单膝跪地,恭敬地汇报。他的代号,叫“狸猫”。 “将军,属下观察了他一天。” “如何?” “是头野兽。”狸猫用最简洁的词语概括,“他举起了三百斤的铜鼎,拖动了四人合抱的铁木。力量,超乎常人。” “技巧呢?”王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没有技巧。”狸猫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浪费他的力气,损伤他自己的身体。如果说战场上的搏杀是一门学问,那他连门都还没入。他只是在凭本能行事。” “本能?” “对,野兽的本能。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去摧毁眼前的一切。”狸猫继续说道,“属下认为,战场上传言他为‘杀神’,恐怕是夸大其词。或许是在某种绝境下,激发了潜能,凑巧立下了功劳。此人,有勇无谋,空有一身蛮力,不足为惧。他是一把……没有开刃的重锤,砸不死人,只会把自己震碎。” 王翦没有说话。 他将擦拭干净的佩剑缓缓归鞘。 “你认为,一把没有开刃的重锤,为什么能徒手捏断军械库的百年青铜锁?” 狸猫的身体一僵,无法回答。 是啊,一个只懂用蛮力的人,如何能将力量凝聚到一点,捏断坚硬的青铜锁?这两者,是完全矛盾的。 “他要么是在隐藏,要么是……”王翦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那股力量。” “将军的意思是?” “他今天在校场的所作所为,是演给你看的。也是演给我看的。”王翦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赵军大营的位置,“他在告诉我,他是一把钝刀,一把除了蛮力一无所有的钝刀,让我对他放松警惕。”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一把钝刀,想要变锋利,只有一种方法。”王翦的脸上,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请将军示下。” “磨。”王翦吐出一个字,“找一块最硬的磨刀石,狠狠地磨。要么,它被磨得锋利无比;要么,它在打磨中,彻底崩碎。” 他收回手指。 “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三日后,我要亲率锐士营,突袭赵军的粮草大营。” 狸猫的身体猛地一震。 “将军,赵军粮草大营有重兵把守,那可是……” “我知道。”王翦打断了他,“那是一块足够硬的磨刀石。” 他转过身,看着帐外沉沉的夜色。 “告诉石敢当,此战,他为先锋。让他那五十个兄弟,也都跟上。” 第13章 磨刀石 王翦的命令,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了石敢当的脸上。 传令兵站在帐外,面无表情地宣读着竹简上的军令。 “裨将王翦令:锐士营佐吏石敢当,三日后,率本部五十人,为全军先锋,突袭赵军北坡粮草大营。日出之前,不见火光,提头来见。” 传令兵念完,将竹简一卷,塞进石敢当手里,转身就走,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石敢当捏着那卷冰冷的竹简,站在原地。 先锋。 他那五十个“兄弟”,也要跟上。 他那场拙劣的、自残式的表演,王翦看懂了。 然后,王翦给了他回应。 一把钝刀,需要磨。而他,连同他手下那群乌合之众,就是被王翦丢出去,砸向那块最硬磨刀石的弃子。 三天的准备时间。 第一天,分发甲胄与兵器。 石敢当站在校场上,看着他那支所谓的“本部”。李三和十几个最早追随他的流民,正手忙脚乱地穿着不合身的皮甲。他们拿着制式的青铜戈,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 而另外三十多人,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沉默地领取着装备,动作整齐划一。他们拿到的,是锐士营精锐才配发的铁胄与长矛。他们检查皮甲的系带,试探长矛的配重,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有效率,像是被同一根线操控的木偶。 他们站在一起,自成一阵,与李三等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石敢当走向其中一个正在用磨刀石打磨矛尖的士卒。那人他有印象,是王翦的亲兵之一,代号“狸猫”的那个人的手下。 “你的矛,磨得不错。”石敢当开口。 那人头也不抬。 “吃饭的家伙,不敢怠慢。” “叫什么名字?” “赵五。” “好名字。”石敢当伸出手,“你的磨刀石,借我用用。” 赵五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看了石敢当一眼,然后将手里的磨刀石递了过去。 “多谢。” 石敢当接过磨刀石,却没有去磨自己的兵器。他只是用拇指,在那粗糙的石面上缓缓摩挲。 “我听说,赵军的粮草大营,守卫森严。”他像是随口闲聊。 “军令如山。”赵五的回答滴水不漏。 “没错,军令如山。”石敢当把磨刀石还给他,“好好磨,上了战场,它能救你的命。” 他转身离开。 他不需要再试探了。这些人,不是他的“兄弟”,他们是监视者,是督战队,甚至可能是……刽子手。一旦他在战场上表现出任何“异常”,或者任何退缩的迹象,这些“自己人”的矛,会比敌人的刀更快地捅进他的后心。 夜,深了。 帐篷里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石敢当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闭着眼睛。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古代武者,冲入敌阵的姿态。 他没有力量去催动那“噬魄”的法门,但他可以模仿其形。 他发现,那不是单纯的武技。那是一种……规则。一种如何将恐惧、死亡、毁灭发挥到极致的规则。 帐帘被悄无声息地掀开一条缝,一个人影缩着脖子钻了进来。 是李三。 “头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 石敢当睁开眼。 “什么事?” “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李三跪坐在他面前,身体抖得像筛糠,“头儿,我们不能去!不能去啊!” “军令,你敢违抗?” “这不是军令,这是送死!”李三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煞白一片,“我……我有个同乡在伙房,他今天听裨将大人的亲兵们聊天,他们说……他们说赵军的粮草大营是个陷阱!” 石敢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里根本没有多少粮草!是赵军故意放出来的诱饵!营里至少有三千精锐,还有赵国的大将李牧亲自坐镇!他们就等着我们去送死!”李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裨将大人他……他什么都清楚!他就是要我们去死!” “所以呢?”石敢当问。 “跑!头儿,我们跑吧!”李三抓住了石敢当的膝盖,“我们连夜出营,逃进山里!凭头儿你的本事,到哪不能活?总好过在这里白白送了性命!” “跑?”石敢当笑了,只是那笑意比哭还难看,“往哪跑?这天下,都是秦国的。当了逃兵,我们就是一辈子的老鼠,人人喊打。你以为王翦会放过我们?” “可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啊!” “闭嘴。”石敢当突然暴喝一声,一把掐住了李三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 李三的呼吸瞬间被扼住,手脚开始乱蹬。 “你再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杀了你。”石敢当的脸凑近他,一字一句地开口,“你以为,你今晚来找我说的这些话,能传出这个帐篷吗?” 他松开手。 李三瘫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脸上满是惊恐和不解。 “头儿,我……” “你以为,营里那些关于‘陷阱’的传言,是怎么来的?”石敢当站起身,在帐篷里来回踱步,“是王翦故意放出来的。他就是要让我们这些人,在出征前,就心胆俱裂。” “为……为什么?” “因为他要看。”石敢当停下脚步,“他要看我,在绝境之下,会怎么选。他要看我们这五十个人,在必死的局面下,还能不能像一把刀一样捅出去。”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三。 “你现在跑出去,跟所有人说,这是个陷阱,我们去就是送死。你猜,明天早上,我们五十个人的脑袋,会不会整整齐齐地挂在营门口?” 李三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王翦要的,不是一支能打胜仗的先锋。他要的,是一群敢死、能死的疯狗。他要用我们的命,去咬下赵军一块肉,不管这块肉有多小。”石敢当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现在,把你的恐惧,你的绝望,全都给我吞回肚子里去。明天,后天,你要让所有人看到,你非但不怕,你还渴望这场厮打。” “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去死。”石敢当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感情,“滚出去。” 李三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帐篷。 世界,终于安静了。 石敢当缓缓坐下,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他骗了李三。不,他说的都是真的。但他隐瞒了最关键的一点。 王翦要看的,不仅仅是他们这群人的胆气。他真正要看的,是自己。看他这把“钝刀”,在被逼到绝路时,会不会展现出“捏断青铜锁”的锋利。 王翦在逼他。逼他掀开所有的底牌。 石敢当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将手伸向床铺底下,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坚硬的金属。 是那张青铜面具。 它静静地躺在阴影里,像一个蛰伏的恶魔。 祭品。 王翦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它给不了你力量,它只会吞噬你。 可现在,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用它,他就是王翦砧板上的一块肉,随时可以被舍弃。 用了它,他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但代价,可能是被那面具彻底吞噬,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想起了那个在记忆中冲垮军阵的古代武者。他想起了那柄能将万物化为灰烬的锯齿阔剑。 “噬魄”。 那不是夺取,那是湮灭。一种何等霸道,何等恐怖的力量。 他的手,抓住了那张面具。冰冷的触感,顺着手臂,一路蔓延到他的心脏。 帐篷外,传来了巡夜士卒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那三十多个“监视者”均匀的呼吸声。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四面八方,都是猎人的眼睛。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吼。 他缓缓地,将那张青铜面具,从床底拖了出来。 昏暗的油灯下,那张嘲弄的嘴,仿佛正在对他咧开一个无声的微笑。 来吧。 戴上我。 成为祭品。 或者,拥抱我。 成为……恐惧本身。 石敢当双手捧着面具,手腕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将它,慢慢地,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强忍住了那股戴上它的冲动。 不。 还不是时候。 他将面具重新塞回床底最深的黑暗中,用一块破旧的皮甲盖住。 出征前夜,王翦亲自来了。 他没有带任何亲兵,一个人,掀开了石敢当的帐帘。 “准备得如何了?”他问。 “随时可以出发。”石敢当站起身,没有行礼。 “很好。”王翦踱到他身边,替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甲,“此去,九死一生。你怕不怕?” “怕。”石敢当回答得很干脆。 “怕就对了。”王翦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人都怕死。但锐士,要学会把恐惧变成你手里的矛,刺向敌人。” 他顿了顿,话锋里藏着刀。 “你是‘杀神’,还是‘煞星’,就看这一战了。杀了敌将,你就是大秦的英雄。若是死在里面,你也是为国捐躯的烈士。无论哪种结果,对我,对锐士营,都是好事。” 石敢当沉默着。 “狸猫他们三十人,会跟着你。”王翦继续说道,“他们是营里的精锐,会帮你。当然,也会看着你。别让我失望。” 这句“别让我失望”,才是他今晚来的真正目的。 “不会。”石敢当吐出两个字。 王翦满意地转身,走到帐帘门口,又停下脚步。 “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军械库的那件东西,找到了吗?” 石敢当的身体绷紧了。 “没有。” “可惜了。”王翦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天亮,出发。 五十人,在锐士营门口集结。 石敢当扛着那杆他亲手锻造的凶矛,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身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是李三等人的绝望与恐惧,另一种,是赵五那些人的冰冷与死寂。 他们像一群被送上祭坛的牲口。 石敢当没有回头。 他迈开脚步,走出了营门。 第14章 夜袭 月色如霜,将赵军粮草大营外的林地染上一层死寂的白。 五十道黑影伏在草丛与土坡之后,像一群即将扑向篝火的野狼。 “头儿,不对劲。”李三压着嗓子,身体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太静了,连个巡逻的暗哨都没有。这不像是粮营,倒像是个张开口的口袋。” 他旁边的石敢当没有作答。他只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杆亲手锻造的凶矛被他横在身前,与枯草融为一体。 他的确没有看到暗哨。但他胸口的血色图腾,却能感觉到前方营地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与冰冷的兵器之间,潜藏着数百道压抑着的、充满了杀意的“魄”。 这是一个陷阱。 李三的担忧,证实了这一点。王翦把他和这五十人,都当成了丢进陷阱里试探深浅的石头。 “怕了?”一个低沉的嗓音从另一侧传来。 是赵五,王翦安插进来的三十名“精锐”之一。他和其他二十九个人一样,装备精良,气息沉稳,脸上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任务的执着。 李三的脸涨红了。“我不是怕!我是觉得……” “觉得?”赵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军令如山,裨将大人的命令是‘突袭’,不是让你在这里‘觉得’。我们锐士,只管杀人,不管送死。” “你!” “都闭嘴。” 石敢当终于开口,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进水里,瞬间压下了一切波澜。 他撑起半个身子,扫视着黑暗中的营地轮廓。 “分三队。”他下令,“李三,你带十个兄弟,从左翼佯攻,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一刻钟后自行后撤。” “是,头儿!”李三没有丝毫犹豫。 “赵五。” “在。” “你带二十九人,为主力,从正面强攻。你们是锐士精锐,给我撕开一个口子。” 赵五的身体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石敢当会把最强的力量、也是他自己的人,全部交给他来指挥。这不合常理。一个主将,怎会让自己身边没有亲信? “头儿,那你呢?”赵五问。 “我带剩下的人,从右翼的死角潜入。等你们的喊杀声响起,我会去烧他们的粮仓。”石敢当的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 正面强攻吸引注意,左翼佯攻制造混乱,右翼尖刀直插心脏。 赵五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好。一切为了大秦。” “出发。” 石敢当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三支队伍,如三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 石敢当带着李三拨给他的九名流民出身的士卒,弯着腰,在林地的阴影里快速穿行。 “头儿,你真信那个赵五?”一名士卒忍不住问。 石敢当没有回答。 信?他谁都不信。他只信自己手里的矛,和胸口那渴望吞噬一切的图腾。 王翦要看戏,看他这把“钝刀”在绝境里,会不会自己把自己磨得锋利起来。 赵五那三十个人,不是来帮他的,是来监视他,甚至是在必要的时候,从背后捅他一刀,然后回去向王翦报告他的死讯。 把他们派去正面,就是把这群“监视者”推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他要看看,王翦的“眼睛”,在面对真正的死亡时,还会不会那么忠诚。 “杀——!” 震天的喊杀声,猛地从营地正面爆开。 是赵五他们动手了。火光冲天,兵器碰撞的锐响撕裂了夜的宁静。 “头儿,我们也上!”李三那边,也准时响起了呐喊与骚乱。 “头儿,该我们了!” 石敢当抬起手,制止了他们。 “再等等。” 他要等。等赵军的防线被彻底调动,等这个陷阱真正露出它所有的獠牙。 果然,不过数十个呼吸的工夫。 “呜——” 凄厉的号角声,从赵军大营的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原本黑暗的营地两侧,突然亮起了数百支火把,将整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无数的赵国士卒从地里冒出来一般,形成了两道巨大的包围圈,朝着喊杀声最激烈的正面和左翼,狠狠地合围了过去! 伏兵! 赵军早有准备! “头儿!我们被包围了!”李三的队伍那边传来惊慌的呼喊,他们被从侧翼冒出的伏兵死死咬住,瞬间陷入苦战。 正面的赵五等人,更是直接撞进了一堵由盾牌和长戈组成的钢铁墙壁里,喊杀声立刻变成了惨叫。 “头,头儿……”身后的士卒牙齿都在打颤。 石敢当依旧没有动。 他像一块真正的石头,冷眼看着这场屠杀。看着王翦的棋子,和赵军的棋子,狠狠地撞在一起。 就在此时,赵五那边的战团里,突然爆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我的腿!啊!我中箭了!” 是赵五。 他和他身边的几个“精锐”,像是被割倒的麦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意外”受伤,脱离了最前方的战线。 “石敢当!敌有埋伏!我们被缠住了!你快带人去烧粮仓!完成任务!”赵五的声音隔着混乱的战场传来,充满了“忠诚”与“急切”。 他一边喊着,一边带着那几个“受伤”的亲信,且战且退,极其“侥幸”地朝着包围圈外一处薄弱的阴影地带退去。 他们脱离了战场。 把正面最沉重的压力,留给了那些被他们裹挟着冲锋的、不属于王翦亲信的士卒。 也把石敢当这支奇兵,彻底暴露在了赵军的视野之下。 “头儿,他们跑了!” “那群狗娘养的!” 身后的士卒又惊又怒。 石敢当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王翦的戏,开始了。 他的戏,也该开场了。 “走。” 他吐出一个字,不再潜伏,扛着长矛,从阴影里站了出来。 他没有冲向粮仓,而是径直走向正面那片血肉磨坊。 “头儿,我们……” “杀出去。” 石敢当的回答简单粗暴。 烧粮仓?那是送死。王翦根本不在乎粮仓会不会被烧,他只想看石敢当会不会被烧成灰。 唯一的生路,就是从这个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腿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块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狠狠地砸向了赵军的侧翼阵线。 他身后的九名士卒,被这股狂暴的气势所感染,也红着眼睛,发疯似的跟了上去。 “噗!” 石敢当手中的长矛,没有丝毫花巧,只是一个简单的前刺。 一名赵军士卒举起的盾牌,连同他后面的胸膛,被瞬间洞穿! 鲜血溅了石敢当一脸。 他没有擦。 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带着恐惧与不甘的“铁血煞气”,顺着矛杆,涌入了他的身体。 他的力量,在增强。 他的饥饿,被唤醒。 他转动矛杆,将那具尸体甩飞,砸倒了另外两名士卒,然后再次前冲。 他不是在战斗。 他是在进食。 暗处,已经退到安全地带的赵五,正捂着自己那支插着半截箭杆、却并未伤到骨头的大腿,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头儿,那小子疯了,他居然冲着主阵去了。”一名“受伤”的亲信低语。 “看着。”赵五的回答同样简单,“将军要看的,就是他疯了之后的样子。” 他们就像一群躲在暗处的看客,等着欣赏一场野兽被围猎至死的血腥表演。 而那头“野兽”,此刻正用最野蛮的方式,撕扯着猎人们布下的罗网。 第15章 祭品长矛 每一次捅出,都带回一股温热的生命力。 石敢当将敌人的恐惧与不甘熔炼成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疲倦,只有愈发强烈的饥饿。 赵军的阵线在他面前,就像一层脆弱的朽木,被他野蛮地撞开一个缺口。 “噗嗤!” 又一名赵卒被他连人带盾贯穿,钉死在地上。 他身后的九名流民,此刻只剩下七个,他们紧紧跟随着石敢当,挥舞着兵器。 “张三!小心后面!” 李三大吼一声,猛地推开身边一个同伴。 一杆长戈从阴影中刺出,没能刺中张三,却狠狠扎进了李三的左肩,将他整个人都向后带倒。 “李三!”石敢当回头,咆哮一声。 “头儿!别管我!”李三用右手握住戈杆,试图将其拔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身体,“杀出去!带兄弟们杀出去!” 石敢当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李三的“魄”,正在像漏气的皮囊一样迅速衰弱。用常规的手段,他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王翦的“磨刀石”,太硬了。硬得能把他们所有人都碾成粉末。 暗处的赵五,肯定正带着他的人,欣赏着这场屠杀。 “杀!” 两名赵军什长看准机会,一左一右夹攻过来。石敢当反手一矛横扫,将左边那人拦腰斩断,右边那人的刀却砍在了他的背上,爆出一串火星。铁甲凹陷下去,一股剧痛传来。 他受伤了。 这迟滞的瞬间,更多的赵军涌了上来,将他们七八个人死死围困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 “头儿!”一个叫王二的流民绝望地喊道,“我们冲不出去了!” 高高的望楼上,一名赵军将领正举着火把,死死盯着下方那片混乱的战团。 “看到了吗?”他问身边的副将,“就是那个拿长矛的!他一个人,就撕开了我们一个什的防线!” “将军,此人勇则勇矣,但已是瓮中之鳖。” “鳖?”将领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我刚接到前线的军报,秦军锐士营出了一个怪物,阵前斩将,力能扛鼎,被秦人自己称作‘杀神’!据说就是这副模样!” 副将的脸色变了。“您的意思是……” “传我将令!”赵军主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兴奋与残忍,“命令第三、第四曲的弓箭手,不必理会其他人,给我集火射杀那个‘杀神’!谁能取下他的人头,赏百金,官升三级!” “将军!如此一来,我军伤亡……” “执行命令!”主将的呵斥打断了他,“杀了他,秦军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用一百个士卒的命,换一个能动摇敌军军心的‘杀神’,这笔买卖,划算!” “遵命!” 凄厉的号令声再次响起。 下一刻,遮天蔽日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被围困在中央的石敢当。 “噗!噗!噗!” 石敢当身边的追随者,瞬间被射倒了三个。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密集的箭矢钉死在地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圈,彻底崩溃。 “头儿!快躲开!”李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石敢当身前。两支羽箭,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背。 “呃……”李三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再也动弹不得。 “李三!” 石敢当一把将他拖到一具尸体后面,靠着这唯一的掩体,躲避着索命的箭雨。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三名瑟瑟发抖的追随者。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求生的欲望,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全军覆没。 这就是王翦想要的结果。 “头儿……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一个年轻的士卒声音发颤,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 石敢当没有回答。 他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玩弄、被抛弃、被逼入绝路的愤怒。 他想起了王翦的话。 “你是‘杀神’,还是‘煞星’,就看这一战了。” 去他娘的杀神!去他娘的煞星! 他只想活下去!带着这些信他、跟他的人,活下去! 他的手,伸进了胸口的甲胄内,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金属。 是那张青铜面具。 祭品。 王翦说,它会吞噬佩戴者。 可现在,不被它吞噬,就要被这场该死的战争吞噬。 “头儿……你……你那是什么?”仅存的一名追随者,看到了石敢当从怀里掏出的东西,那张在火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面具,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是我们的活路。”石敢当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 他看着奄奄一息的李三,看着身边那几张绝望的脸。 他不再犹豫。 他缓缓地,将那张冰冷、粗糙的青铜面具,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不……要……”李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但已经晚了。 在面具与皮肤接触的瞬间,整个世界,在石敢当的感知里,化为了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声音,没有光,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来自远古洪荒的邪异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他的四肢百骸!那不是“夺魄”那种涓涓细流般的窃取,而是霸道无比的灌注与撕裂!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哀嚎,血液在燃烧。 胸口的血色图腾,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疯狂地收缩起来,仿佛在抵御一个更加恐怖的入侵者。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从石敢当的喉咙深处挤出。 他身边的三名追随者,惊恐地看着他。 他们看到,石敢当的双眼,那原本还残留着一丝人性的瞳孔,正在被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吞噬。很快,他的眼眶里,就只剩下了两团如同深渊般的漆黑。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与死亡味道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让火光都变得黯淡,让人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箭雨,依旧在倾泻。 但那些射向他的箭矢,在靠近他身体三尺范围时,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凝滞在半空,然后无力地坠落。 一名冲得最近的赵军士卒,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石敢当那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看到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石敢当动了。 他只是抬起了手,对着那名赵军士卒,虚虚一握。 那名士卒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干瘪、枯萎,仿佛体内的所有水分和生命力,都在一瞬间被抽干。 “嘭。” 一声轻响,那名全副武装的士卒,连同他的甲胄与兵器,化作了一捧灰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散。 整个战场,死寂了一瞬。 第16章 怪物 整个战场,死寂了一瞬。 风吹过,将那捧灰白色的粉末带走,什么都没有留下。活生生的人,连同他的甲胄与兵器,就这么消失了。 “妖……妖怪!”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断了。 围困上来的赵军士卒,脸上的凶悍变成了纯粹的恐惧。他们手里的兵器在颤抖,脚步在后退。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勇猛的敌人,而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吞噬生命的怪物。 “稳住!都给我稳住!”望楼上的赵军主将咆哮着,他的嗓子已经劈了,“弓箭手!放箭!给我射死他!射死他!”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他清楚,一旦让这种恐惧蔓延开,他的军队会瞬间崩溃。 “将军,士卒们……他们不敢……” “不敢?”主将一把夺过身旁亲卫的角弓,搭上一支狼牙箭,亲自对准了下方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黑影,“一群废物!那就让他看看,军法是什么!” “咻!” 箭矢破空。 然而,那支灌注了将领全身力气的箭,在飞到石敢当面前时,再次诡异地悬停,然后化作一蓬木屑,飘散。 “这……这不可能……”主将的手僵在了半空。 石敢当缓缓抬起头,那双漆黑的、不含任何情感的眼洞,穿透了数十步的距离,锁定了望楼上的主将。 主将浑身一颤,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尾椎直冲头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来自深渊的毒蛇盯住了。 “杀了他!”主将发疯似的尖叫,“全军冲锋!谁能砍下他一根手指,我保他一辈子富贵!” 重赏之下,终有亡命徒。几名什长红着眼睛,怒吼着给自己壮胆,带着手下冲了上去。 “为了百金!” “杀!” 石敢当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些人冲过来。 当第一个赵兵的环首刀即将劈中他的脖颈时,他才有了动作。他没有用矛,而是伸出了左手。 他的手掌,直接抓住了锋利的刀刃。 “铛!” 没有血肉被割开的闷响,只有金铁交鸣的锐音。 那名赵兵骇然地看着自己的刀,被一只手牢牢抓住,纹丝不动。 “你……你的勇气,我收下了。”一个沙哑、重叠、仿佛由无数人同时发出的诡异合成音,从青铜面具后传出。 话音未落,那名赵兵脸上的凶悍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婴儿般的、纯粹的呆滞与茫然。他松开了刀,原地站着,像一个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石敢当夺过刀,随手一挥。 “噗!” 另一名冲上来的赵兵,被自己的同伴的刀,削掉了半个脑袋。 温热的血溅在面具上,却无法给那片青铜带来任何温度。 “还有恐惧……真是美味啊。” 那个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石敢当动了。他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踏入了人群。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赵军士卒就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身上的气息,那股混合着死亡与不祥的冰冷,像瘟疫一样扩散。 “不……不要过来!” “魔鬼!他是魔鬼!” 士兵们的防线崩溃了。不是被武力冲垮的,而是被恐惧本身瓦解的。他们丢下兵器,转身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石敢当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甚至不需要动手。 他只是抬起手,对着那些逃跑的背影,隔空一抓。 一个又一个的赵兵,在奔跑中身体迅速干瘪,化作飞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生命力,他们死前的不甘,都化作一道道无形的溪流,涌入石敢当的身体。 他的力量在节节攀升,胸口的血色图腾已经完全缩成了一个小点,被面具带来的洪荒之力死死压制。 “哈哈……哈哈哈哈……” 一种疯狂而陌生的笑,从他的喉咙里滚出。他感觉自己就是神,是这片战场的主宰。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杀戮,吞噬,变强。 这个循环,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头儿……” 一个虚弱的、带着颤抖的呼唤,从不远处传来。 石敢当的笑声一滞。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漆黑的眼洞,望向了声音的来源。 是李三。 李三靠在一具尸体上,脸色惨白如纸,肩膀和后背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旁边,是那最后三个幸存的、已经吓傻了的流民士卒。 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恐惧。 他们在害怕。 害怕…… 一股新的、强烈的饥饿感,从石敢当的身体深处涌起。 他看到了四道正在衰弱的“魄”。虽然微弱,但……也是食粮。 他下意识地,朝着李三他们,抬起了手。 “头儿……你……你怎么了?”李三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刚才将数十名赵军化为飞灰的动作,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的不是那个会为了他们和嬴武对峙的头领,不是那个会暗中治好他同伴伤口的石敢当。 他看到了一个怪物。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即将吞噬他们的怪物。 “不……头儿!是我!我是李三啊!”李三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你醒醒!你看看我们!我们是你的兄弟啊!” “兄弟?” 面具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仿佛在理解一个非常古老而陌生的词汇。 那只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石敢当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撕扯。 一个声音在咆哮:“吞噬他们!弱者即是食粮!恐惧即是力量!” 另一个声音在嘶吼:“那是李三!他替你挡过箭!他们是跟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啊——!” 石敢当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咆哮,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那张青铜面具下的脸,想必已经扭曲到了极点。 那只抬起的手,猛地转向,狠狠一拳砸在地面上! “轰!” 一声巨响,坚硬的冻土被砸出了一个深坑,蛛网般的裂纹向四周蔓延。 狂暴的力量找到了宣泄口。 那双漆黑的眼洞里,疯狂的、非人的黑暗,终于退去了一丝,露出了一点点挣扎的人性。 他没有再看李三,而是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向了黑暗的远方,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战场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死里逃生的、面无人色的几个人。 而在更远处的阴影里。 “狸猫”赵五,和他那几个“受伤”的亲信,从一处土坡后探出了头。 他们完整地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从第一个士兵化为飞灰,到石敢当失控地转向自己的部下,再到他最后痛苦地离去。 “头儿……那……那是什么东西?”一个亲信的牙齿在打颤,裤裆里已经一片湿热。 赵五没有回答。 他那张一向沉稳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骇与后怕。 他见过秦军最勇猛的锐士,见过六国最凶悍的死士,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邪门的东西。 噬魂夺魄。 这不是武技,这是妖法! 王翦将军要看的,是石敢当疯了之后的样子。 可现在,他看到了。 他宁愿自己没看到。 “快!”赵五猛地回过神,对着身边一个还算镇定的手下厉声喝道,“立刻回去!禀报王翦将军!” “是!头儿!怎么说?” 赵五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刚才的场景。 “你就告诉将军……”赵五的声音干涩无比,“那东西……不是‘煞星’。” “那是什么?” “是祭品……活了!” 第17章 活祭品 夜风如刀,刮在赵五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只顾着狂奔,肺部像个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身后,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亲信连滚带爬,发出的声音像是被追猎的野狗。 “头儿……慢点……我跑不动了……”一个亲信哀嚎着,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赵五头也不回,厉声喝骂:“跑不动就死在那儿!你想让那东西追上来吗?” 一提到“那东西”,摔倒的亲信像是被烙铁烫了屁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亡命奔逃。 赵五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副画面。 活生生的人,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卒,连人带甲,化成了一捧灰。 风一吹,就散了。 那不是武技,不是军阵,不是他能理解的任何一种杀人方式。 那是抹除。 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彻底底地抹除掉。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脚冰凉。王翦将军让他去观赏一头野兽如何被磨刀石逼疯,可他看到的,是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神。 秦军大营,中军帐。 王翦的面前摊着一卷兵书,烛火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寒风卷了进来。 赵五踉跄着闯入,他浑身泥土,甲胄歪斜,一张脸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将军!” 他一开口,嗓子就破了音,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王翦放下了手中的竹简,动作很慢,他甚至没有去看赵五狼狈的模样。 “败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没……没有……”赵五大口喘着气,试图组织语言,可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恐怖的画面和他自己的心跳声混在一起,让他什么都说不清楚。 “那是什么?”王翦问。 赵五抬起头,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眸,一股寒意比刚才的夜风更加刺骨。他忽然意识到,将军早就料到了什么。 “将军……那东西……那东西……”赵五的牙齿在打战,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才把那句话从喉咙里挤出来。 “那东西不是‘煞星’。” 王翦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赵五终于缓过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他戴上了面具……然后……一切都变了……” “箭矢射到他面前,自己就停住了,变成了木屑。” “他只是抬了抬手,一个活人,就变成了灰。” “几十个赵军,连他的身都近不了,就那么……没了……” “我们躲在坡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在杀人,将军……他是在……吃人!把人的魂魄都给吃了!” 赵五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恐惧的呜咽:“他最后想对自己的部下动手……那个叫李三的,还有剩下的几个流民……他好像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最后惨叫着跑了。” 帐篷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 王翦沉默了很久,久到赵五以为将军没有在听。 “果然如此。”王翦终于开口,他拿起那卷兵书,轻轻地在桌案上敲了敲,“我还是低估了那件‘邪物’的霸道。” 赵五不解地抬头。 王翦没有解释,而是继续说道:“它不是在给予力量,而是在吞噬宿主,将佩戴者变成它自己的一部分。一个只知道吞噬恐惧与生命的……活祭品。” “活祭品……”赵五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浑身剧烈地一抖。 他终于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将军让他去看的,根本不是石敢当的底牌,而是这件“祭品”被激活后的模样! “将军!”赵五猛地磕头,“此物太过邪异,绝不可留!必须立刻派大军围剿,趁它还没有完全掌控石敢当,将其彻底……” “闭嘴。”王翦打断了他,“谁告诉你,我要毁了它?” 赵五愣住了。 王翦站起身,在帐内踱步:“一把能自己饮血、自己变强的刀,哪怕会噬主,只要用得好,就能斩断最坚固的敌人。何况,它现在还没有完全‘活’过来。”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让赵五不寒而栗的疯狂。 “传我的命令!”王翦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第一,封锁消息!今夜之事,但凡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你们几个,连同家人,全部按通敌罪论处!” “遵命!”赵五心头一凛。 “第二,你亲自带一队信得过的人,立刻返回战场。把李三,还有那几个幸存的流民,活着带回来。记住,要秘密带回,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将军,这是为何?”赵五不解。 “一头被铁链拴住的恶犬,总比一头在山野里乱跑的疯狗要好控制。”王翦冷冷地说道,“那些人,就是拴住石敢当人性的最后一根链子。只要链子在我手上,这把刀,就还有机会为我所用。” “属下……领命!” 赵五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王翦重新坐下,拿起那卷兵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他确实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这件祭品展现出的力量,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他手里就多了一张能掀翻牌桌的底牌。 赌输了,他和整个锐士营,都会被这件活过来的祭品,吞噬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 距离战场十里外的一处乱石谷。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在山谷间回荡。 石敢当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脸,指甲在青铜面具上划出一道道刺耳的声响。 他想把这张该死的东西扯下来! 一个冰冷、宏大,不带任何感情:“放弃无谓的挣扎。恐惧是最好的食粮,生命是最纯粹的能量。与我合一,你将成为不朽。” 另一个,是他自己的声音,虚弱,却充满了愤怒与不甘:“滚!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你的身体?”那个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它很快就不是你的了。看看你的手。” 石敢当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手。 皮肤下,一条条黑色的纹路正在蔓延,像是活物一般,所过之处,血液都变成了冰冷的黑色。 那股洪荒之力,正在改造他,从骨髓到灵魂,要把他变成一个适合承载它的容器。 “不……不……” 他想起了李三,想起了那些追随者脸上恐惧的表情。 他抬起手,不是为了吞噬他们,而是为了保护他们。可面具却将那份意志,扭曲成了最原始的饥饿。 “我是石敢当……我不是怪物……” “石敢当?”冰冷的声音问,“那个卑贱的军奴?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他已经死了。是我,给了你新生。” “我不需要!”石敢当咆哮着,猛地用头撞向身边一块巨大的山岩! “砰!” 巨响传来,山岩上出现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就是现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意志,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 “给我……开啊!” 他嘶吼着,双手手指抠进面具的边缘,用尽了撕裂自己灵魂的力量,狠狠向外一掰。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骨骼断裂的脆响。 那张与他面孔严丝合缝的青铜面具,终于被他撕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一股钻心剜骨的剧痛传来,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猛烈。 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昏死过去。 在他脸颊与面具的缝隙间,一缕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温热气息,艰难地逸散而出,消融在冰冷的夜色里。 第18章 李三被救 血腥味和晨雾混在一起,引着赵五的人找到了他们。 四个幸存者。 一个躺在血泊里,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却是李三。另外三个蜷缩在一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里念念有词,眼神涣散,已经疯了。 “头儿,就剩这几个了。”一名亲兵上前探了探李三的鼻息,“还有气,不过也快了。” 赵五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带走。将军要活的。” 军医的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血腥气。 “别动!”军医按住李三的肩膀,手上的麻线穿过皮肉,将翻卷的伤口缝合,“伤口太深,再乱动血就流干了!” 李三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绷紧,但他没有喊叫。他一把抓住军医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石头……石头他变了……”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皮革在摩擦,“他差点……差点杀了我们……” 军医皱起眉头,试图掰开他的手:“说什么胡话,烧糊涂了?先保住你自己的命!” “是真的……”李三的眼眶里涌出浑浊的泪水,“他不是石头了……是个怪物……” 军医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当他是战场余生的创伤后遗症,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他利落地打了个结,剪断麻线,用干净的麻布将伤口层层包裹起来。 “把他弄到旁边的空帐篷去,别让他死了。”军医对着门口的卫兵吩咐道。 半个时辰后,王翦走进了那顶独立的帐篷。 李三靠在草堆上,脸色灰败,但意识清醒了许多。他看到王翦,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王翦没有坐,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站着,帐内的烛火在他的甲胄上投下冰冷的光。 “你看到了什么?”王翦开门见山,语气里不带任何温度。 李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战场上那恐怖的一幕再次冲进脑海。他抱着头,身体开始发抖。 “回答我。”王翦的语气加重了一分。 “面具……一个青铜面具……”李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石头他……他戴上了那个面具。” “然后?” “然后……一切都变了。”李三像是陷入了梦魇,“箭射不到他。人……人一靠近他,就变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几十个赵兵……就那么没了……” 王翦没有说话,帐篷里只有李三粗重的喘息声。 “他不是在杀人……他是在吃人……”李三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恐惧,“他把那些赵兵的魂都给吃了!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王翦向前走了一步,阴影将李三完全笼罩。 “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李三最后的情绪防线。他嚎啕大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想杀我们!他真的想杀我们!他看着我们,就像看着那些赵兵一样!他的手抬起来了……我看见了……他要我们死!” 王翦静静地听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李三哭了很久,哭声渐渐变成了呜咽。他擦了擦脸,用尽全身力气为那个已经变成怪物的人辩解。 “将军……可是……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杀我们……” 这句话让王翦的身体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石头他……他最后还是收手了。”李三抬起通红的眼睛,直视着王翦,“他抱着头,在大叫,好像身体里有两个人再打架。他很痛苦……将军,他真的很痛苦!他最后没有碰我们,他自己跑了!” 李三跪在地上,爬到王翦脚边,抱住了他的腿甲。 “将军,求求你,石头他不是故意的!是那个面具!是那个鬼东西控制了他!他心里还有个人!他还是石敢当啊!” 王翦低头看着脚下这个涕泪横流的士卒。 原来如此。 那根链子,还没有断。 那头被激怒的恶犬,在咬断敌人的喉咙后,终究还是被拴着它最后一丝人性的链子给拽住了。 祭品,还没有完全“活”过来。 “把他关起来。”王翦对着帐外的亲兵下令,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其他几个疯子分开关。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不许他和任何人说话。” “将军!”李三绝望地大喊。 “想让他活命,就闭上你的嘴。”王翦说完,转身走出了帐篷,留下李三瘫软在地。 中军帐内,赵五正在等候。 “将军,都问清楚了?” “派一队最精锐的斥候出去。”王翦一边解着臂甲,一边下令,“十人一队,带足三日的干粮和水。沿着他逃跑的方向,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是!找到后,是否立刻格杀?”赵五问道。 王翦的动作停住了。他将臂甲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再说一遍。”他的语调很慢,却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威压,“找到他。只能远远看着,记录他的一切行踪,不许靠近,更不许动手。我要活的。” “属下……遵命!”赵五心头一凛,不敢再多问一句,匆匆退下。 次日天亮。 赵军的斥候终于敢小心翼翼地靠近昨夜的战场。 然后,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数十具秦军的尸体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死状各异。但在他们周围,本该躺着更多赵军士卒的地方,却只有一堆堆人形的灰烬。 黑色的,细腻的灰。 晨风吹过,那些灰烬便扬了起来,像是无声的鬼魂在哭嚎。兵器、甲胄,全都完好地散落在灰烬旁,仿佛它们的主人是在一瞬间被凭空蒸发了。 一名胆大的斥候上前,用枪尖碰了碰一具赵军的盔甲,那盔甲“哐当”一声倒下,里面空空如也。 “妖……妖术……”斥候吓得扔掉长枪,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 恐慌,如同瘟疫,在赵军营地中迅速蔓延。 半个时辰后,一份加急军报被送到了赵国大将李牧的案前。 李牧看着军报上那潦草而惊恐的字迹,眉头紧锁。 “斥候来报,昨夜粮营遇袭,敌军不足百人,我军伤亡……不详。” “为何不详?”李牧问送信的传令兵。 传令兵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将军……回禀将军……我军……我军战死之士卒,尸骨无存,皆化为飞灰……” 李牧猛地站起身。 “你说什么?” “现场……现场只留下数十堆人形灰烬……我军主将……主将上报,称秦军之中,有……有噬魂妖物!” 李牧一把夺过那份军报,又看了一遍。 噬魂妖物。 这四个字,让他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后背也窜起一股凉意。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秦军锐士营的位置上,许久没有移动。 “传我将令!”李牧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全军提升戒备至最高!各营哨探加倍,夜间巡逻队增加三倍!任何风吹草动,立斩不赦!” 一场由“祭品”引发的风暴,正悄然改变着整个战场的格局。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在山谷中昏死过去的男人,对此一无所知。 第19章 铜化的手 一缕晨光刺破薄雾,照在石敢当紧闭的眼皮上。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背硌着冰冷的石头。他猛地坐起,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脸。 光滑,温热。面具不在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可下一刻,他僵住了。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就静静地躺在他身旁,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它拿起。 那道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撕开的裂缝,消失了。面具完好如初,仿佛昨夜那场撕裂灵魂的对抗,只是一场噩梦。 “它……自己愈合了?”他喃喃自语。 随即,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右手。 那不是一只人手。 从手腕到指尖,皮肤完全变成了青铜的颜色,坚硬,冰冷,没有一丝血肉的温度。他试着握拳,五根青铜手指缓缓收拢,发出了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嘎吱”声。 一股陌生的、庞大的力量,就蕴藏在这只怪异的手里。 “这……这是什么……” 恐慌攥住了他的心脏。这不是伤疤,不是残疾,这是一种同化。那件邪物,正在把他变成它的一部分。 一阵剧烈的饥饿感和焦渴感从腹中升起,让他顾不上手上的异变。他抓起身边唯一的水囊,拧开塞子,就往嘴里猛灌。 冰凉的清水滑入喉咙,却没有带来任何滋润。那感觉,就像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瞬间在他的脏腑里化为虚无。 他愣住了,又灌了一口。 结果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他丢开水囊,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干硬的肉脯,这是他最后的存粮。他撕下一块,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没有味道。 就像在嚼一块木头。 他强行将肉脯咽下。下一刻,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他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 没有呕出任何食物残渣。只有一小蓬灰白色的、细腻的粉末,从他嘴里喷出,被晨风吹散。 和他昨夜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赵军士卒,化成的灰烬,一模一样。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嘲弄与漠然。 “凡俗之物,皆为尘土。” “你的躯体,已非凡俗。” “唯有‘魄’,方为食粮。” 石敢当瘫坐在地,浑身冰冷。王翦的话,赵五的话,此刻在他耳边炸响。 祭品。 活祭品。 他再也吃不了五谷,喝不了清水。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像昨夜那样,去“吃人”。 他正在不可逆转地,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 三里之外,一处山坡的背面。 “头儿,有发现!” 一名斥候压低了身体,对身后打了个手势。 斥候队长魏风快步上前,他身后的九名手下,都是王翦亲卫中最精锐的斥候,个个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老手。 “什么情况?”魏风问。 “你看那个。”斥候指向不远处。 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从中间断成了两半。断口平滑,不像是被兵器劈开的。在其中一半的石头上,有一个清晰的、凹陷下去的人头轮廓。 “像是……用头撞出来的?”一个斥候凑过去,用手比划了一下,满脸的不可思议。 魏风没有作声,他绕过巨石,继续向前。很快,他们又有了新的发现。 另一块更大的山岩上,留着五个深陷的指印。那指印深深地抠进了坚硬的岩石里,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一块未干的泥巴。 “妈的……这还是人手吗?”一个斥候伸手摸了摸指印的边缘,倒吸一口凉气,“这力气,能把人的脑袋当核桃捏碎了!” 魏风蹲下身,仔细查看。 他看到了地面上残留的痕迹,一片人形的焦土。那片土地的颜色比周围深得多,像是被烈火灼烧过,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赵五说的,全是真的。”魏风站起身,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不是疯了,他是变成了别的东西。” “头儿,咱们还找吗?”一个手下问,他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再往前就是乱石谷了,那地方邪门得很。万一撞上……” “将军的命令是,找到他,看着他。”魏风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让你们来评论他是什么东西。都打起精神,他就在附近。” “可那玩意儿……” “闭嘴!”魏风呵斥道,“不想死的,就把嘴闭上,把眼睛睁大!跟紧我!” 一行人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潜入了乱石谷。 谷中怪石嶙峋,寂静无声。他们像一群幽灵,在石头的阴影里穿行。 很快,魏风停下了脚步,他举起手,所有人立刻伏低了身体,屏住呼吸。 在前方百步之外的一片空地上,他们找到了目标。 石敢当。 他正跪在地上,背对着他们。 “他好像受伤了。”一个斥候低语。 “别出声。”魏风从背后取下了一支小巧的铜管,那是秦军斥候专用的望山筒。他将铜管凑到眼前。 视野里,石敢当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受伤。 他在……打自己。 “啊——!” 一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传来,在山谷里激起回音。 石敢当猛地抬起他那只青铜色的右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左肩上! “砰!” 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被自己的力量打得翻倒在地。 “他在干什么?”旁边的斥候看得目瞪口呆,“自己打自己?” “滚出去!”石敢当挣扎着爬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嘶吼,“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他像是陷入了癫狂,挥舞着拳头,攻击着看不见的敌人。时而用头撞地,时而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留下一道道血痕。 “他疯了。”一个斥候得出了结论。 “不。”魏风放下了望山筒,他的脸色比谷中的石头还要苍白,“他没疯。” “那这是?” “他在打仗。”魏风的声音干涩,“一场我们看不见的仗。” 他终于懂了。 赵五描述的一切,那些化为飞灰的赵军,那些悬停的箭矢,都是这副场景的延续。石敢当不是在发疯,他是在和那个控制他的“东西”争夺身体。 而现在,那个“东西”似乎正在反噬。 “将军要我们……记录他的一切行踪。”一个手下提醒道。 “还记录个屁!”魏风骂了一句,“这东西现在谁碰谁死!我们离得这么近,万一他冲过来……” 他不敢想下去。 “头儿,怎么办?撤吗?” 魏风死死盯着远处的石敢当。他看到石敢当再次咆哮着,用那只青铜手抓起一块人头大的石头,然后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 那石头,应声碎裂。 魏风浑身一颤。 “撤!”他当机立断,对着手下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立刻撤出山谷!快!” “可是将军的命令……” “将军要的是情报,不是我们的尸体!”魏风压着嗓子低吼,“把我们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差地回去禀报!快走!” 一行人不敢再有任何异议,手脚并用地退出了这片让他们感觉窒息的山谷。 魏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仍在与自己搏斗的、孤独而痛苦的身影。 那不是一头被逼疯的野兽。 那是一个正在被祭品吞噬的人。 第20章 邪神 赵国巫祝团,到了。 他们一行五人,穿着不属于任何军队的黑色麻衣,脸上涂着诡异的白色油彩,为首的老者拄着一根盘绕着死蛇的木杖。 “就是这里。”带路的赵军斥候指着前方的乱石谷,不敢再靠近一步,“那东西……就在里面。” 老巫祝没有理会他,他只是嗅了嗅空气。 “血腥,腐臭,还有……恐惧的味道。” 他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好浓郁的恐惧,像陈年的酒。” 他身后一名年轻的巫祝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师父,这里的‘气’不对劲。太压抑了,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废话。”老巫祝用木杖敲了敲地面,“李牧将军要我们来对付的,是‘妖物’,不是山里的兔子。都把你们的‘眼’闭上,用‘心’去看。” 四名弟子立刻依言闭上了双眼。老巫祝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风停了。整个山谷,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最年轻的那个巫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猛地睁开眼,双手疯狂地抓向自己的脸。 “神!我看到了!青铜的神!”他的指甲在脸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但他毫无痛觉,反而露出了狂热的表情。 “他在吃!他在吃掉一切!” “老幺!”旁边的师兄想去按住他。 “别碰我!”那年轻巫祝一把推开同伴,力气大得惊人,“你们这些凡人,怎敢触碰神使!” 话音未落,他抽出腰间的骨刀,没有刺向任何人,而是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腹部。 他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倒了下去。 变故只在瞬间。另外两名巫祝也开始浑身抽搐,他们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饿……好饿……” “血肉……食粮……”他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又极度诱人的东西,开始用牙齿撕咬自己的手臂,啃食自己的血肉。 老巫祝猛地睁开眼,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骇然。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让弟子们用巫祝的法门去感知,就引来了如此可怕的反噬。 “不对……这不是妖物!”他一把抓住身边唯一还算清醒的弟子,那名弟子也已经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 “快走!”老巫祝拖着他,头也不回地向谷外逃去,“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这是……这是上古的邪神苏醒了!” 半个时辰前。王翦的中军帐内。 斥候队长魏风单膝跪地,将乱石谷中的所见一字不差地汇报完毕。 “他用头撞碎了巨石,用手在岩壁上留下了指印。然后……他开始打自己。属下亲眼所见,他用那只已经变成青铜的手,一拳打断了自己的肩骨。”魏风的陈述很平静,但没人能忽略他话语里的惊骇。 “他像是在和另一个看不见的人搏斗,惨叫着,嘶吼着,让自己从身体里滚出去。”王翦听完了,没有说话。他只是挥了挥手。 “下去吧。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遵命。”魏风退下。帐内只剩下王翦一人。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代表赵军主力的一面面小旗,站了很久。然后,他对着帐外阴影处开口:“去把‘徐夫子’请来。” 片刻后,一个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带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与这杀气腾腾的军营格格不入。 他叫徐福,是军中负责整理典籍的文吏,一个没人注意的老头。 “将军。”徐福躬身行礼,不敢抬头。 “夫子,我问你。”王翦的语气很平淡,“这世上,可有能将活人化为飞灰之物?” 徐福的身体僵了一下。“将军何出此言?此乃怪力乱神之说……” “回答我。”王翦的语调没有变化,但徐福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典籍之中,确有类似记载。”徐福的声音干涩,“上古有邪教,名曰‘司岁’,信奉天地轮转,万物归寂。他们会打造一种‘活祭之器’。” “活祭之器?” “是。以凶金为胎,以万魂为养。佩戴此物者,会被其逐步同化,最终……成为祭品本身。一个行走的、只知吞噬生灵‘魂魄’的容器。”徐福不敢再说下去。 “继续。” “此物……此物一旦完全‘苏醒’,据说……据说能操控其吞噬过的所有死者之魄,聚为阴兵,横行无忌。” 王翦转过身。“阴兵?” “是……是传说。”徐福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将军,此等邪物,乃天地不容,一旦现世,必引来滔天大祸!必须以雷霆之势将其……” “够了。”王翦打断了他,“今天我没见过你,你也没来过这里。” 徐福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王翦重新看向沙盘,那张一向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混杂着贪婪与疯狂的神情。 一把能自己变强,还能召唤亡灵大军的刀。 赌输了,万劫不复。赌赢了……他将亲自为大秦,扫平六国。 同一时间,赵国大营。 李牧看着斥候带回来的报告,还有那一小撮从战场上收集来的、细腻的黑色灰烬。 他用手指捻起一点。没有温度,没有质感,仿佛在触碰虚无。 “妖术。”一名副将愤愤不平,“定是秦人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一群只会装神弄鬼的鼠辈!” “将军,末将愿领一军,踏平秦营,看他还有什么妖术!”另一名将领请战。 李牧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看着那份报告上“尸骨无存”四个字。 “这不是普通的妖术。”李牧缓缓开口,“秦军之中,有高人。”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传令下去。”李牧的决断快如闪电,“去请‘大赵巫祝’。告诉他们,我需要他们去找到那个‘东西’,然后,毁了它。” 乱石谷深处。 石敢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饥饿,如同亿万只蚂蚁,啃食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灵魂。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打自己。 那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如同魔咒。 “放弃吧。” “你的挣扎毫无意义。” “看,你的食物来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一头小鹿,不知怎么跑进了这片死寂的山谷。 它正低头啃食着石缝里的一点青苔,浑然不觉危险。 石敢当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不想。 他知道自己一旦对这个无辜的生灵下手,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那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渴望,已经压倒了一切理智。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伸出了那只青铜色的右手。没有冲过去,没有触碰。 只是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虚虚一握。那头正在吃草的小鹿,身体猛地一僵。 它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淡青色的气息,从它的七窍中被强行抽出,化作一道溪流,涌入石敢当的右手。 小鹿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干瘪,皮毛失去光泽,血肉消融。 最终,“噗”的一声,化作一蓬和那些赵军士卒一模一样的灰烬。 一股冰冷的、不属于任何食物的“饱腹感”,传遍全身。 那深入骨髓的饥饿,暂时退去了。 他感觉到了力量,一股纯粹的、冰冷的力量正在修复他被自己打断的肩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青铜手。 他活下来了。 代价是,他的人性,又被吞噬了一块。 他缓缓地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 没有哭。只是肩膀在无声地耸动。 他已经,流不出泪了。 第21章 神会流血吗? 那股冰冷的饱腹感,比饥饿更令人作呕。 石敢当跪在地上,看着那蓬小鹿化成的灰烬,胃里翻江倒海。他的人性在尖叫,可他的身体,却因为这股新注入的力量而感到安宁。断裂的肩骨处传来一阵酥麻,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 他抬起那只青铜手,五根金属手指在眼前开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这不是他的手了。 就在这时,他身旁那张静静躺着的青铜面具,表面那双紧闭的眼缝里,忽然透出一抹极淡的红光。 没有预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紧接着,是一座由无数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王座。王座之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笼罩在阴影里的高大身影。 “一千三百二十七号祭品,已就位。”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 画面猛地切换。 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地底熔炉,赤红的铜水在其中翻滚。无数扭曲的、半透明的人影在铜水中挣扎哀嚎,他们的惨叫被熔炼成诡异的符文,烙印在一张张刚刚成型的青铜面具上。 “以万魂为养,以凶金为胎。” 他又“看”到了广阔的平原,一支军队,一支数量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军队。他们每一个人,都戴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青铜面具,手持制式相同的兵器,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他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是一群行走的杀戮傀儡。 在他们面前,敌国的军队溃不成军。凡是被杀死的士兵,他们的尸体不会倒下,而是会抽搐着站起,身上迅速覆盖上一层青铜色的甲胄,茫然地转过身,加入这支不死的军团。 “一器为核,万军归宗。凡死于阵前者,皆为我麾下之兵。”那个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漠然与威严。 记忆的最后,是他自己。他看到“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中,戴上了这张面具。然后,又一个“自己”站了起来。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只是一个序号,一个用来启动这支不死军团的消耗品。 “啊!” 石敢当抱着头,从记忆的洪流中挣脱出来,浑身冷汗,剧烈地喘息。 祭品。 他终于懂了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他不是被献祭给某个神明。他本身,就是祭品的一部分。这面具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把他变成和那支大军一样的、没有灵魂的青铜傀儡。 …… 赵国大营,李牧的中军帐。 那位侥幸逃生的老巫祝匍匐在地,整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脸上涂抹的白色油彩已经和冷汗、泥土混在了一起,狼狈不堪。 “你说……你的三个弟子,只是用巫术感知了一下,一个当场自尽,两个啃食自己的血肉而亡?”李牧的语调很平稳,但帐内的几名副将,手都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是!是!将军!”老巫祝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那不是妖物!那是……那是邪神!上古的邪神苏醒了!我们凡人,光是窥探祂的存在,就会被祂的意志碾碎!” “邪神?”一名副将忍不住开口,“荒谬!这世上哪有什么神!” “住口!”李牧呵斥道。他走到老巫祝面前,蹲下身,“你再仔细说说,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感觉到了什么?” “饥饿……无穷无尽的饥饿!”老巫祝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恐惧,“还有……威严!如同天塌下来一般的威严!它在宣告,所有生灵都是它的食粮,所有死者,都将成为它的奴仆!将军,我们面对的不是秦军,是一个正在苏醒的……灾祸!” “食粮……奴仆……”李牧站起身,缓缓走到沙盘前。 他看着秦军大营的方向,沉默了许久。 帐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将军,这等妖言,岂可相信!末将愿领三千铁骑,现在就去踏平那乱石谷!” “对!管他什么邪神妖物,在铁蹄之下,都要化为齑粉!” “够了。”李-牧终于开口,他的决断快如刀锋,“传我将令!”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命工匠营,连夜打造一万支‘镇魂钉’,以黑狗血浸泡,分发全军,钉于各营寨门之上。” “去国库,取出所有库存的‘朱砂符’,贴满所有箭楼与防线。” “最重要的一条,”李-牧的指节敲在沙盘上,“立刻派出最快的信使,八百里加急,分别前往魏、韩、楚三国。告诉他们的王,秦国为了胜利,已经不择手段,释放出了足以毁灭我们所有人的上古瘟疫。请他们派使者前来我军大营,亲眼见证秦人的暴行!” 一名副将大惊:“将军,这……这是向诸侯求援?我大赵何曾……” “这不是求援。”李牧打断他,“这是在告诉他们,唇亡齿寒。今天这头怪物吃的是赵人,明天,它就会去吃魏人、楚人。我不是在求他们,我是在逼他们做出选择。要么,与我联手,将这妖物扼杀在摇篮里。要么,就等着秦国带着一支打不死的军队,去敲开他们的国门!” …… 秦军,王翦的营帐内。 灯火摇曳,将他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斥候队长魏风已经退下,但他汇报的每一个字,都还回荡在帐篷里。 “用头撞碎巨石……一拳打断自己的肩骨……嘶吼着,让自己滚出去……” 王翦拿起案上的一枚青铜箭簇,在指尖缓缓转动。 “进来。”他对着帐篷的阴影处说。 赵五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单膝跪地。 “将军,按您的吩咐,已经将李三等人严密看管起来。他们是拴住那头野兽的链子。” “链子?”王翦冷笑一声,“野兽快要把自己挣碎了,链子还有什么用?” 赵五不敢接话。 “那东西,正在吞噬他。比我想象的要快。”王翦把玩着箭簇,“魏风说,他的手已经变成了青-铜色。很快,就会是他的胳膊,他的胸膛,他的心脏。” “那……将军,是否要按原计划,用李三他们作为诱饵,逼他现身?” “不必了。”王翦站起身,“用诱饵,只能钓来野兽。我要的,是一把刀。一把能为我所用的刀。”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望着乱石谷的方向。 “徐夫子说,那‘活祭之器’一旦完全苏醒,能聚死者之魄,化为阴兵。一把能从敌人尸体里为自己补充兵力的刀……” 赵五的呼吸都停滞了。这是何等疯狂的想法。 “可一旦失控,这把刀第一个要砍的,就是持刀人自己!” “所以,必须在它拥有自己的意志之前,将它彻底降服。”王翦放下帐帘,帐内瞬间暗了下来,“我给了他成为祭品的机会,现在,我要亲手将他从祭坛上拖下来。” 他转过身,面对着赵五。 “传令下去,召集‘缚虎’营的三十名好手。” 赵五猛地抬头。‘缚虎’营,是王翦亲卫中的精英,专门负责活捉敌方悍将,每个人都力大无穷,精通擒拿合击之术。 “再把军械库里那张用百年蛟筋混合玄铁打造的‘缚龙网’,给我取来。” 王翦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 “将军,您要……” “那东西不是把自己当神吗?”王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酷烈的弧度。 “我倒要看看,神,会不会流血。” 第22章 现在,它还只是你的刀吗 那股冰冷的饱腹感,比饥饿更令人作呕。 石敢当跪在地上,身下是小鹿化成的灰烬。他的人性在尖叫,可他的身体,却因为这股新注入的力量而安宁。断裂的肩骨处酥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不是在被献祭给某个神明。他本身,就是祭品的一部分。这面具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把他变成和那支不死军团一样的、没有灵魂的青铜傀儡。 胃里又开始灼烧。新的饥饿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 身旁那张青铜面具,表面的眼缝里红光闪烁,一股纯粹的吞噬意志冲刷着他的脑海。 “不。”石敢当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青铜右臂。 他有自己的力量。那股从军奴时期就伴随着他,能夺取他人之“魄”的力量。那是属于石敢当的,不是这张面具赐予的。 之前,一直是面具在吞噬他。那如果……反过来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扎根。 他闭上眼睛,不再抵抗那股饥饿,而是将自己的意志沉入其中,寻找它的源头。源头就在那只青铜化的右手里,与面具同根同源。他调动起自己那股最原始的“夺魄”之力,像一头潜伏的野兽,朝着那股外来的意志,狠狠咬了上去。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右臂炸开,仿佛整条手臂都被塞进了熔炉。他的意识与面具的意志撞在一起,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最纯粹的消磨与对抗。面具的意志冰冷、宏大、漠然。而他的意志,是挣扎,是仇恨,是活下去的渴望。 一滴、一滴。 他竟然真的从那股洪流中,榨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那力量顺着他的手臂,融入他的意识。他的精神,仿佛在一片漆黑的荒原上,点燃了一星微弱的篝火。 就在这时,他猛地睁开眼。 有人来了。 不是一个,是一队人。带着浓烈的杀气和铁器的冰冷,正朝这个方向迅速靠近。 为首的那个人,气息他很熟悉。 王翦。 …… 乱石谷外,王翦停下脚步。 他身后,三十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士卒悄无声息地散开,每个人腰间都缠着粗大的铁链,气息沉稳如山。他们是“缚虎”营,王翦亲卫中的精英。 赵五跟在王翦身侧,手里捧着一个沉重的铁箱。 “将军,斥候最后的消息就是在这里中断的。”赵五压低了声线,“这里面,太安静了。” 确实安静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掉了。 “打开。”王翦的命令简短而清晰。 赵五打开铁箱,一张由无数黑色金属丝线编织而成的大网躺在其中,丝线上闪烁着幽暗的光泽。百年蛟筋混合玄铁,名曰“缚龙”。 “记住,”王翦没有回头,他的注意力全在谷内,“我要活的。但如果它不肯活,就让它死得彻底。” “遵命。”赵五将大网背在身后。 王翦率先踏入谷中。脚下的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走了约莫百步,队伍停了下来。 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有一蓬人形的灰烬。风一吹,便散开一些。那是赵军斥候留下的最后痕迹。 “戒备!”赵五低喝一声。 “缚虎”营的士卒立刻抽出腰间的铁链,两人一组,链子的两端扣在彼此的腕甲上,形成一个个小型的合击阵。 突然,一名士卒脚下的地面,一蓬灰烬毫无征兆地向上涌起。 那灰烬迅速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没有五官,没有武器,只是一团由死亡构成的影子,无声地扑了过来。 “铛!” 铁链横扫,精准地抽在灰烬人影的腰部。人影被打得向后一顿,却没有散开,反而伸出一条灰烬组成的臂膀,抓向士卒的脖子。 “退!”另一名士卒大喊,猛地拉动铁链,将同伴扯回。同时,又有两个灰烬人影从旁边的石堆后站起,沉默地加入了围攻。 它们没有痛觉,不畏死亡,因为它们本就是死亡本身。 “蠢物。”王翦冷冷吐出两个字。 他看着那些灰烬士兵,它们只会执行最简单的攻击命令,毫无战术可言。 “打散它们的形体,不要纠缠!” “缚虎”营的士卒得到命令,不再试图用铁链格挡,而是将链子舞得如同旋风,一次次抽打在灰烬士兵的身上。每一次重击,都能从它们身上带下一片灰尘。 一个灰烬士兵被铁链缠住,两名“缚虎”营的士卒同时发力,大喝一声,铁链猛地绞紧。 “噗。” 那灰烬士兵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沙袋,瞬间瓦解,重新化为一地死寂的灰尘。 战斗很快结束。三十名“缚虎”营的好手,折损了两人,还有三人受了轻伤。代价不大,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他们面对的,不是已知的任何敌人。 “这就是那东西的力量?”赵五走到王翦身边,“从死人灰里召唤仆从?” “不。”王翦走到一蓬刚刚散落的灰烬前,用脚尖碾了碾,“这不是召唤。这是转化。凡是被它杀死的,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赵五的呼吸一滞。 一支能从敌人尸体里为自己补充兵力的军队……这是何等恐怖的能力。 “将军,此物……太过邪异。必须毁掉!” “一把刀,越锋利,用起来才越有价值。”王翦的野心在黑暗中燃烧,“它现在还只是一块有待打磨的胚子。我要的,是掌控它的方法。” 他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谷内深处传来。 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威压。 王翦抬起头,望向谷地深处。 …… 石敢当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很短暂,很快就平息了。 他能感觉到,那些灰烬士兵消失了。同时,有两股新的“死亡”气息诞生了。 王翦赢了。 他正带着剩下的人,向自己走来。 面具的意志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咆哮,催促他去吞噬那些刚刚战死的“缚虎”营士卒的灵魂。那是上好的养料。 “滚出去!” 石敢当用尽全力,将自己刚刚从面具那里榨取来的那一丝力量,化作一道精神屏障,暂时隔绝了那股吞噬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要么被王翦的“缚龙网”锁住,要么被面具彻底同化。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只青铜化的右手,五根金属手指缓缓握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强迫自己进入清醒的状态,主动向谷口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就在流失一分。青铜化的感觉,正从右臂向着肩膀蔓延。 他必须在被完全吞噬前,解决王翦。或者说,与王翦达成某种新的……交易。 当王翦带着“缚虎”营的残部转过一处巨大的岩壁时,他们看到了石敢当。 他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月光洒在他身上,一半是人,一半是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怪物。 “你终于肯出来了。”王翦停下脚步,他身后的人立刻摆开阵势,铁链在地上拖出轻微的声响。 石敢当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了自己的青铜右手。 “我给了你成为祭品的机会。”王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现在,我要亲手将你从祭坛上拖下来。” “祭坛?”石敢当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干涩,“王翦,你根本不知道,你放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我知道。”王翦向前走了一步,“我只知道,它现在是我的刀。而你,是握刀的手。现在,把刀给我。” 石敢当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诡异。 “你的刀?” 他举起青铜右手,对准了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没有接触,没有声音。 那块巨石,在一瞬间,从底部开始化为灰烬,迅速向上蔓延,最后在王翦和所有“缚虎”营士卒的注视下,彻底变成了一蓬随风飘散的飞灰。 “现在,它还只是你的刀吗?” 第23章 戏法 赵军大营。 帅帐内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李牧的影子投在地图上,拉扯成一个巨大的怪物。 一名斥候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将军,秦军那支最精锐的‘缚虎’营出动了,方向正是那妖物所在的乱石谷。” 李牧的手指在地图上代表乱石谷的位置上轻轻敲击。“王翦的亲兵?”他没有抬头,“不是去围剿,是去回收。” “回收?”斥候不解。 “那东西,恐怕是王翦的私产。现在,这件私产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李牧站起身,走到帐口,望着秦军大营的方向。“传令下去,派三组最好的斥候,远远跟着。不要介入,不要惊动。我不仅要知道那妖物做了什么,我还要知道,王翦的‘缚虎’营,还剩下几个人回来。”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再派人去告诉韩、魏的使者,就说秦国的‘瘟疫’,开始反噬其主了。让他们亲眼看看,这把火很快就会烧过河。” …… 乱石谷中,死一样的寂静。 那蓬由巨石化成的灰烬,还在风中飘散。王翦身后的“缚虎”营士卒,握着铁链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们面对过最凶悍的死士,绞杀过最庞大的猛兽,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无法理解的景象。 这不是武技,不是力量。 这是神魔的领域。 王翦是唯一一个没有动的人。他看着石敢当那只闪烁着幽光的青铜手臂,又看了看地上那蓬灰烬。 “不错的戏法。”他开口,打破了寂静。“但没有章法,没有控制。你就像一个拿到利刃的孩童,只会胡乱挥舞,伤人,也伤己。” 石敢当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到,自己脑海中那股催促他去吞噬的意志,在王翦开口的瞬间,变得更加狂躁。 王翦向前走了两步,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的那些弟兄,李三他们,现在正在我的营帐里。军医治好了他们的伤,伙夫给了他们最好的肉汤。” 他停下,与石敢当遥遥相对。 “他们很安全。暂时。” 石敢当的身体僵了一下。李三。那个总是在他身边,有些啰嗦,却愿意为他挡箭的汉子。 “你想用他们来换这东西?”石敢当问。 “我不是在交换,我是在通知你。”王翦的逻辑冰冷而直接,“把面具交出来,你回到你的队伍里,继续做你的百将。你的兄弟们会感激你。” “然后呢?”石敢当问,“等你找到了控制它的方法,再把它戴在一条更听话的狗脖子上?” “那与你无关。” 石敢当突然笑了。那笑声干涩,刺耳。 “王翦,你说的对,我以前是条狗。但现在,我不想再被人拴着链子了。”他抬起头,那张一半是人、一半是面具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诡异。“至于李三他们……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跟着我,就要有死的觉悟。”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凉薄。 人性正在被剥离。 王翦不再言语。他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缚龙!” 赵五大喝一声,将背后的黑色大网扯下。其余的“缚虎”营士卒瞬间反应过来,铁链抖得笔直,十几道锁链如毒蛇般从四面八方射向石敢当,封锁了他所有的退路。 那张“缚龙网”在赵五手中展开,准备迎头罩下。 就是这个瞬间。 在十几条铁链即将触碰到身体的前一刻。 石敢当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彻底淹没。 他眼前的世界消失了。没有王翦,没有铁链,没有山谷。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饥饿的意志。 “祭品…就位…” 一个宏大的声音在他的灵魂中响起。 外界。 王翦的瞳孔猛地收缩。 石敢当停住了。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那张青铜面具上,眼缝里的红光骤然亮起,如同两颗燃烧的炭火。 射向他的十几条铁链,在距离他身体还有三尺的地方,突兀地停滞在半空中。 下一秒,铁链的前端开始分解。 不是断裂,不是熔化,而是像风干的泥土一样,一寸寸地瓦解消散,化为铁灰,簌簌落下。 “退!”王翦发出平生最急促的一次命令。 但已经晚了。 石敢当……或者说,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东西,缓缓抬起了他的青铜右手。 没有动作,没有声音。 一股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冲在最前面的八名“缚虎”营士卒,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他们的身体,连同身上的甲胄和武器,就在同伴的注视下,如同沙堡般轰然垮塌,变成八蓬人形的灰烬。 “铛啷啷——” 他们手中铁链的另一端,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赵五呆立在原地,他手中的“缚龙网”掉在了地上。他看着那八蓬还在冒着热气的灰烬,双腿抖得像筛糠。 死了。 王翦最精锐的亲卫,连敌人如何出手都没看清,就死了。 剩下的“缚虎”营士卒彻底崩溃了,他们怪叫着,扔掉手里的锁链,转身就跑。 但那东西没有给他们机会。 “石敢当”的身体缓缓转向那些逃兵,他那只属于人类的左手,也抬了起来。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张开五指,轻轻一握。 一名正在狂奔的士卒,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他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整个人迅速变成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最后“噗”的一声,同样化为飞灰。 吞噬。 纯粹的、毫无道理的吞噬。 一股股新生的力量涌入石敢当的身体,那股可怕的饥饿感正在被满足。面具的意志在欢愉,在嘶吼。 就在它准备将下一个目标化为灰烬时,一股剧痛从石敢当的意识深处炸开。 李三为他挡箭时,倒在他怀里的画面。 陈四疯癫地指着他,骂他是妖邪的画面。 老铁那双充满恐惧与愤怒的眼睛。 这些属于“石敢当”的记忆,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入那片冰冷的意志洪流中。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石敢当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青铜右臂上的金属光泽忽明忽暗。 他的人性,在被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用尽所有力量,夺回了一丝丝控制权。 他猛地跪倒在地,用那只完好的人类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青-铜右臂,指甲深陷入皮肉,鲜血直流。 “快……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王翦站在不远处,他没有逃。他看着石敢当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看着那只青铜手臂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般想要抬起。 他终于确定,这把刀,已经不是他能握住的了。 石敢当猛地抬起头,那张半人半魔的脸上,属于人的那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王翦。 “它醒了……” “它在……呼唤它的同类……” 话音未落,他再也压制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转身冲入山谷更深的黑暗之中。 王翦站在原地,没有下令追击。他看着地上十几蓬人形的灰烬,又看了看石敢-当消失的方向,沉默不语。 赵五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身边,牙齿还在打颤:“将……将军……那……那是什么怪物……” 王翦没有理他。 他只是在想石敢当最后那句话。 呼唤它的同类。 …… 千里之外。 秦国故地,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巨大古墓深处。 这里没有守卫,只有一排排整齐的石制棺椁,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仿佛一支沉睡的军队。 在每一具石棺的棺盖上,都雕刻着一张脸。 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 就在石敢当发出警告的那一刻。 黑暗的墓穴中,其中一具石棺上,那张青铜面具的眼缝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幽暗的红光。 紧接着,是第二具。 第三具。 眨眼之间,墓穴深处,数十个红点接二连三地亮起,在永恒的死寂与黑暗中,无声地闪烁着。 它们,醒了。 第24章 合纵 王翦撤退的命令没有一丝迟疑。 幸存的“缚虎”营士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跟着他,逃离那片被死亡与灰烬笼罩的山谷。 没有人回头,他们不敢。 赵五的腿肚子还在抽搐,他紧跟在王翦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将军……死了……全死了……”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十三个人,最好的斥候,最强的勇士……就那么一下……” 王翦停下脚步,转身。他没有去看赵五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而是回望了一眼乱石谷幽深的入口,那里像一张巨兽的嘴。 “不是一下。”王翦的回答冰冷得像一块铁,“是十三下。一次一个。” 赵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怪物不是一次性杀光了所有人,而是一个一个地,将他的同袍化为飞灰 。这种认知比瞬间的屠杀更让人胆寒。 “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石敢当他……” “他已经不是石敢当了。”王翦打断了他,“那是一件活了的祭品。一把挣脱了刀鞘,想要饮血的凶器。” 他收回视线,重新迈开步子。 “传我的将令,立刻封锁整个乱石谷,方圆十里,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对外宣称,谷中有赵军奸细设下的陷阱,我军正在清剿。” “封锁?”赵五不解,“不派人进去杀了他吗?” “用什么杀?”王翦反问,“用你的命,还是用剩下这些人的命?你看到了,铁链碰不到他,刀剑伤不了他。他现在不是我们的刀,是一个必须被关进笼子里的妖物。” 王翦的逻辑清晰而残酷,他已经迅速接受了计划彻底失败的现实,并开始构筑新的方案。 他走到一名亲卫面前,从怀中取出一枚黑铁令牌。 “你,立刻快马返回咸阳。不要去将军府,直接去相邦府。把这块令牌交给李斯大人,告诉他,我需要国库里所有的‘缚龙网’,越多越好。” 亲卫接过令牌,不敢多问,躬身领命。 “还有。”王翦补充道,“让李斯大人派人去骊山,找到那几个常年炼丹的老方士。告诉他们,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正在从‘祭品’变成‘邪神’。问他们,有没有法子,让神,也流血。” 亲卫重重点头,翻身上马,消失在夜色中。 赵五看着这一切,终于领会了王翦的意图。 将军不打算杀了那个怪物。 他要……活捉。 ……赵军大营。 李牧的帅帐内,灯火通明。他面前的沙盘上,秦赵两军的态势犬牙交错。 一名斥候刚刚结束汇报,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你说,王翦的‘缚虎’营,折损了十几人,仓皇撤出了乱石谷?” 李牧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乱石谷的位置点了点。 “是,将军。”斥候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我们的人离得远,但看到了秦军营地里的混乱。他们抬回去了几个疯子,还有……还有几捧用麻袋装的灰。” “灰?”李牧身旁的一名副将皱起眉头。 “是的,人形的灰。”李牧替斥候回答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寒冷的夜风吹动他的须发。 “我早说过,秦人动用的不是兵法,是巫蛊邪术。现在,这邪术失控了。” 他回头,对副将下令:“立刻去请楚、魏两国的使者过来。就说我请他们看一场好戏。” 副将领命而去。很快,两名衣着华丽,面带疑色的使者被请进了帅帐。 “李牧将军,深夜召我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魏国使者拱手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慢。 李牧没有理会他们的礼节,直接指着那名斥候:“让他告诉你们,他今晚看到了什么。” 斥候将“缚虎”营的惨状,以及那些人形灰烬的情报又复述了一遍。 两位使者的脸色,从不耐烦,逐渐变为惊疑,最后化为一片苍白。 “这……这怎么可能?王翦的亲兵,百战精锐,怎么会……” “没有什么不可能。”李牧截断了他的话,“秦国为了胜利,已经不择手段,他们打开了不该打开的坟墓,释放了不该被释放的灾祸。今天遭殃的是王翦的亲兵,明天,就是你我的士卒,后天,就是你我的国都!”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两人心上。 “我之前跟你们说,秦国有‘瘟疫’,你们不信。”李牧的语气变得极具压迫感,“现在,‘瘟疫’已经开始反噬它的主人了。王翦正在封锁山谷,他想把那头怪物关起来。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信号!” “将军的意思是?”楚国使者颤声问。 “合纵。”李牧吐出两个字,“立刻回报你们的君主,告诉他们我李牧说的,秦国的妖物已经出笼。我们现在不是在为赵国而战,是在为天下万民,为我们自己还能活下去而战!要么,我们联手,趁它被困,将它和王翦一起扼杀在摇篮里。要么,我们就等着,看那东西把整个天下,都变成一片灰烬!” ……乱石谷最深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 石敢当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那只青铜化的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一股冰冷的、麻痹的痛感,正从右肩,顽固地向着他的左肩蔓延。 “饿……”一个宏大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 “吞噬……同类……正在……苏醒……”石敢当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用完好的左手,抓起一块锋利的石头,狠狠刺向自己正在异变的左肩。 噗嗤一声,鲜血混合着一些黑色的碎屑流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获得了一瞬间的清醒。 “滚出去……”他嘶吼着,不是用嘴,而是在自己的意识里咆哮。 “这是我的身体!”面具的意志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命令:“你是祭品,你的血肉,是吾等的食粮;你的灵魂,是吾等的火炬;放弃抵抗,迎接荣光。” “我不是祭品!我是石敢当!” 他用尽全力,将那块石头更深地刺入自己的肩膀。 然而,那股青铜化的蔓延只是停滞了一瞬,便以更快的速度反扑而来。 石敢当能感觉到,在遥远的地方,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东西”正在醒来。 它们的意志汇聚成一股洪流,通过面具,冲刷着他脆弱的人性。 他正在被同化,被吞噬。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第25章 演戏 秦国故地,那座被遗忘的古墓深处,寂静被打破了。 “咔嚓——” 一声脆响,不是从墓穴的任何一处通道传来,而是从最中央那具巨大的石制棺椁内部。 裂痕,如同黑色的蛛网,在厚重的棺盖上蔓延。 “砰!” 一只手臂,一只完全由青铜铸就的手臂,从内部悍然击穿了石盖。碎石四溅,在死寂的黑暗中发出空洞的回响。 那只青铜手臂用力一撑,更多的裂痕炸开。随即,一个完全由青铜构成的身影,从破碎的石棺中缓缓坐起。它没有血肉,只有冰冷的金属躯体,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它的脸上,覆盖着一张与石敢当所戴一模一样的青铜面具。眼缝中,两点幽暗的红光骤然亮起,如同地狱深处燃烧的炭火。 它站了起来,开始寻找出墓的道路。沿途那些早已腐朽的守卫尸骨,在它经过时,无声地化为一撮撮灰烬,被它的身体吸收。 它在寻找养分,也在寻找……同类。 …… 乱石谷,山洞。 “呃啊——!” 石敢当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猛地砸在自己的青铜右臂上。 “铛!” 火星四溅。 手臂没有损伤,但剧烈的震荡让他从一股被同化的洪流中挣脱了片刻。 他能感觉到。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醒了。一个,不,是很多个。一种无形的联系,通过脸上的面具,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刺入他的脑海。 “归队…同类…苏醒…” 冰冷的意志催促着他,要他放弃抵抗,成为那支正在苏醒的军团的一员。 “滚!” 石敢当再一次举起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手臂。他想砸断它,砸烂它,切断这让他作呕的联系。 就在他即将被那股宏大的意志彻底淹没时,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闪过。 李三,那个憨直的汉子,在战场上为他挡下致命一箭时,倒在他怀里,嘴里还在念叨着:“百将,活下去……” 嗡的一声。 那股冲刷他意识的冰冷洪流,竟然为之一滞。 石敢当愣住了。 有用? 他立刻强迫自己去想,去回忆。他想起了陈四,那个被吓疯的士卒,指着他尖叫“妖物”时的恐惧,还有老铁,那个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伙长,最后看他时那混杂着愤怒与畏惧的神情。 …… 赵军大营。 李牧的帅帐里,气氛有些微妙。 一名来自楚国的使者,刚刚听完斥候的汇报,脸上还挂着无法完全掩饰的惊疑。 “李牧将军,你说秦军的‘缚虎’营,被一个妖物打得溃不成军,死伤惨重?”楚国使者的语气里,客气中带着审视,“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我军斥候亲眼所见,王翦已经将整个乱石谷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李牧身旁的副将补充道。 “围而不攻?”楚国使者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这不像是王翦的作风。” “因为他攻不了。”李牧走到沙盘前,手指在乱石谷的位置上重重一点,“他自己放出来的狗,现在咬了他自己一口。他正在想办法给这条疯狗重新套上链子。” 楚国使者沉默片刻,终于说出了来意:“李牧将军,我来之前,我王有令。” “请讲。” “楚国,愿意出兵合纵抗秦。” 李牧身旁的副将脸上刚要露出喜色,却被使者接下来的话浇了一盆冷水。 “但是,我王需要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一个能让楚国所有将士和臣民都相信,我们面对的不是秦军,而是一场天灾的理由。”使者躬身一礼,“楚王的意思是,援军可以出。但我们必须亲眼看到,你们赵国口中的‘妖物’,究竟是何等模样。” 副将的脸色沉了下去:“这……那东西被王翦困在谷里,我们如何能让它现身?” “谁说要我们去请了?”李牧忽然笑了。 他看着沙盘上,代表秦军封锁线的那些小旗。 “王翦想当个笼子,把那东西关起来。我们就在笼子外面,放一把火。他越是想关,我们就越是要让里面的东西不得安宁。” “将军的意思是?” “传令下去,”李牧的指令清晰而冷酷,“派三千弓箭手,到乱石谷外围。不用进攻,日夜不停,朝谷内抛射火箭。再派人去阵前辱骂,就说王翦无能,被自己养的怪物吓破了胆。我倒要看看,是王翦的封锁线硬,还是那头饿疯了的野兽更想出来吃东西。” …… 乱石谷外围,秦军的封锁线已经如铁桶一般。 王翦站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被严密封锁的山谷入口。 赵五快步走来,声音压得很低:“将军,封锁完成了。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连只兔子都跑不出来,只是……弟兄们都很害怕。” “害怕,才会更用心。”王翦的回答没有一丝温度,“告诉他们,谁的防区出了问题,就让他自己进去填。” 赵五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言。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从远处疾驰而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军!赵军有异动!” “说。” “李牧派了数千弓箭手,正在向我方封锁线靠近!他们……他们好像准备攻击山谷!” “攻击山谷?”赵五失声,“他们疯了?想把那怪物引出来?” 王翦没有说话。 他看着远处赵军营地方向扬起的尘土,很快就明白了李牧的意图。 “他不是在攻击山谷。”王翦缓缓开口。 “那他是在干什么?” “他是在演戏。”王翦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演给他的新盟友看。他要把我关在笼子里的这头野兽,逼出来,当成合纵盟誓的祭品。” 李牧,这个老对手,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捅上最精准的一刀。 他不仅要看自己的笑话,还要踩着自己的失败,去促成足以颠覆整个战局的合纵联盟。 “将军,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派兵驱赶?” “不必。”王翦摇头,“传令下去,全线戒备,但不许主动出击。李牧想要点火,就让他点。我倒要看看,火烧起来之后,是先烫到我,还是先烧死他那些来看戏的楚国使者。” 他的后手,他派往咸阳求援的人,还需要时间。 在这之前,他只能等。 用整个秦军封锁线,和李牧对峙,和山谷里那个正在失控的怪物,比耐心。 第26章 我的身体我主宰 …… 秦国故地,古墓之外。 那个浑身青铜的战士,终于走到了墓道的尽头。 它推开封堵墓门的最后一块巨石,数百年来第一缕月光照在它的面具上。 它对光线没有反应,对外界的空气也没有反应。 它只是抬起脚,踏出了古墓。 脚下,一株在岩缝中顽强生存的枯草,在被它金属脚掌踩中的瞬间,连燃烧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化为了一蓬微不足道的飞灰。 夜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放!” 随着赵军将领一声令下,三千名弓箭手松开了弓弦。嗡鸣声连成一片,三千支火箭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升空,将整片乱石谷的上空映照得如同黄昏。 “李牧将军,好大的手笔。”楚国使者站在一处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遥望着那片壮观的火雨坠入山谷。他的话语里,带着七分试探,三分戒备。 “秦人既然敢放出妖物,我等自然要用霹雳手段,昭告天下。”李牧负手而立,山谷里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王翦想把这东西藏起来,当成他自己的私兵。我偏要把它逼出来,让天下人都看看,秦国养的是个什么灾祸。” 魏国使者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片被火光吞噬的山谷。他需要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回去向魏王交差的结果。 “将军就不怕……这东西冲出来,敌我不分?”楚国使者又问。 “怕?”李牧笑了,“它要吃人,总要先咬开王翦的笼子。我们离得远,正好可以看看,王翦的‘缚虎’营,到底有多硬。” 他的话音刚落,第一波火箭已经砸进了山谷深处。 轰!轰隆! 火箭上绑缚的油囊炸开,烈焰瞬间吞噬了干枯的草木。爆炸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 山洞内。 石敢当正再一次尝试通过自己的夺魄能力来夺取面具的‘魄’,‘魄’似乎敏锐察觉到石敢当的行为,继续诱惑着他,但石敢当不断的在脑海里会想着跟兄弟们的温情回忆,来抵挡住面具对他的意志侵袭。 面具的能力太强大了,石敢当稍有不纵就会被反噬,两方力量在不断的拉扯。 “放弃吧……这无谓的抵抗……” “成为……吾辈的……” 石敢当咬牙,眼睛里充斥着血红,他说:“放屁!” “这是老子的身体,你他妈给老子滚出去!!!” 他的夺魄能力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那股一直在石敢当脑海里的声音发出了惨叫的声音。“不,不可能,神,是不会败的,你不过只是一个祭品。” 石敢当血红的眼睛里面有着疯子般的癫狂:“谁是谁的祭品,还说不定!”“夺魄!” 面具的惨叫声越来越大,石敢当觉得自己的能力正在不断强大,来自于面具的’魄‘慢慢填饱了他的饥饿感。 他的脸上露出了舒畅的表情。 “砰——”的一声巨响,一股灼热的气浪混杂着碎石冲进山洞,将正在夺取面具魂魄的石敢当给冲飞。 痛。 不是他自己制造的痛,是来自外界的攻击。 面具也因为这个袭击又开始占据上风,石敢当咬牙,想要再一次压制住面具时。 轰隆——! 又一枚火箭在洞口不远处炸开,这一次,飞溅的火星直接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点属于石敢当的、顽固抵抗的意识,就像被投入洪炉的冰块,瞬间蒸发了。 “吼啊啊啊啊——!” 一声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咆哮,从山洞深处炸开。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痛苦。 是纯粹的、苏醒的、饥饿的宣告。 他站了起来。 不,是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东西,站了起来。 它冲出了山洞。 它脚下的岩石,在它踏过的瞬间,无声地化为黑色的粉末。沿途的灌木,在它经过时,连燃烧的过程都没有,直接枯萎、分解,变成飞灰。 它在奔跑。 所过之处,留下一条由灰烬构成的死亡之路。 …… “什么动静!” 秦军封锁线的第一道哨卡,一名百将猛地回头,望向山谷深处。 “是爆炸声,赵军的火箭!”旁边的士卒回答。 “不对,还有别的……”百将的话没说完。 他看见了。 在山谷深处,火光摇曳的背景下,一个黑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来。那不是人的速度,那是一头出闸的洪荒猛兽。 “敌袭!举盾!放箭!”百将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十几名秦兵立刻举起大盾,组成一道脆弱的防线。弓箭手仓促地射出箭矢。 箭矢飞向那个黑影。 在距离黑影还有十步远的地方,所有的箭矢,无论是箭头还是箭杆,都在半空中瓦解,化为一蓬蓬木屑和铁灰。 黑影撞了上来。 “砰!” 第一面大盾,连同后面的士卒,在撞击的瞬间,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沙雕,轰然垮塌,变成一团人形的灰。 没有停顿。 第二面,第三面。 那个黑影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直接从防线中央碾了过去。十几名秦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十几蓬散落在地的灰烬。 “怪物!是那个怪物!” 幸存的秦兵彻底崩溃了,他们扔掉武器,转身就跑。 …… “将军!第一道防线被突破了!”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跑到王翦面前。 王翦站在高地上,他的脸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冷硬如铁。 “它出来了。”他没有问怎么被突破的,他亲眼看到了那道势不可挡的毁灭轨迹。 “赵五!网!”王翦的命令简短而急促。 “在!”赵五带着十几名最精锐的“缚虎”营死士冲上前,他们手中抬着一张巨大的、由特殊材质编织的黑色大网。 “第二道防线准备!”王翦再次下令。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已经冲到了第二道防线前。 “放网!”赵五大吼。 十几名死士合力,将那张号称能困住蛟龙的“缚龙网”当头抛出,迎向冲来的石敢当。 网,在空中展开。 它没有碰到那具身体。 在距离石敢当还有三尺的地方,那张坚韧无比的网绳,就好像暴露在烈日下的蛛丝,无声地、一寸寸地分解,变成一缕缕黑灰,在热浪中飘散。 “……” 赵五呆立在原地。 王翦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石敢当……或者说那个怪物,停下了脚步。它缓缓抬起了那只青铜化的右手,对准了前方呆若木鸡的赵五和那十几名死士。 “退!快退!”王翦发出平生最失态的一次吼叫。 晚了。 一股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赵五和他身后的十几名“缚虎”营精锐,身体同时一僵。下一秒,他们的血肉、甲胄、兵器,一同化为齑粉,轰然垮塌。 又多了十几蓬人形的灰。 那个怪物,甚至没有杀死远处正在观望的赵军斥候。它似乎对那些弱小的存在不感兴趣。它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王翦所在的高地,冲了过来。 它在寻找更强的“食粮”。 “将军!快撤!”残存的亲卫拉住王翦。 王翦没有动,他只是看着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带来纯粹死亡的身影。 这把刀,不仅有了自己的想法。 它还要噬主。 …… “天……天哪……” 赵军的高台上,魏国使者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裆一片湿热。 楚国使者的脸白得像纸,他扶着栏杆,不停地干呕。 他们看到了。 他们亲眼看到了秦军最精锐的部队,在那个怪物面前,如同沙子一样脆弱。他们看到了活生生的人,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捧灰。 这不是战争。 这是神罚。 李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手,在袖子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成功了。 他把怪物逼了出来,演了一场足以让所有盟友深信不疑的好戏。 但他现在才发觉,自己打开的不是一个笼子。 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他回头,看着身边两个魂飞魄散的使者,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的语调问: “现在,你们信了?” 第27章 王翦的末日,我的新生 怪物没有追击,也没有理会远方高台上那些瑟瑟发抖的蝼蚁。 它站在由十几蓬人形灰烬构成的空地上,缓缓抬起头,对着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夜空,张开了嘴。 “嗷——呜——”一声悠长的、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啸叫,刺破了战场的喧嚣。 这啸叫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古老的、穿透灵魂的召唤。 它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里。 “它在做什么?”楚国使者面无人色,牙齿打着颤。 “不知道。” 李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着身边几乎要昏厥的魏国使者说:“看到了吗?王翦养出来的东西,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它现在不攻击我们,只是因为它还没吃饱。等它吞噬了王翦的大军,下一个就是我们!” “合纵!必须合纵!”魏国使者尖叫起来,“我要立刻回禀我王,倾全国之力,在边境筑起高墙!用上所有的黑狗血和朱砂!” “光是防守可不够。”李牧的野心在恐惧的催化下,变得更加炽热,“必须趁它被王翦困在谷中,连同王翦的大军,一并用雷霆之势,彻底抹除!否则,天下休矣!” 王翦听到了那声啸叫。他比李牧更明白这声音的含义。这不是野兽的嘶吼,是军号。 是一个他从未听过,却本能感到恐惧的集结号。 “撤!”王翦的命令果断到不近人情,“全军后撤十里,重整防线!快!” “将军!我们的辎重还在……”一名都尉还想争取。 “辎重、军械,全部扔掉!我只要人活着撤走!”王翦一把推开他,冲着自己的亲卫吼道:“传令兵!过来!” 三名最精锐的斥候冲到他面前。 “一人快马赴咸阳,禀告丞相,王翦无能,为大秦招来邪神。请他动用国库所有‘缚龙网’,再请骊山方士出山!” “一个去追赶主力大营,请蒙骜将军回援!” “最后一个,去蓝田大营!无论用什么方法,让那里的守将相信你们的话!这是军令,也是遗言!快滚!” 三名斥候领命,毫不犹豫地冲入黑暗。 王翦看着那个在火光中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悔意淹没了他。 他想得到一把锋利的刀,却亲手为大秦锻造了一口会吞噬一切的棺材。 ……千里之外,秦国故地,一座被遗忘的古陵。 一个通体青铜的战士正穿行在崩塌的墓道中。 它每走一步,脚下散落的骸骨就会无声地化为粉末,丝丝缕缕的能量被吸入它的体内。 突然,它停下了脚步。它那没有五官的面具微微抬起,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那一声来自乱石谷的啸叫,跨越了山川河流,在它的灵魂深处回响。 下一刻,它改变了方向,朝着啸叫传来的方位,发起了冲锋。 轰!它撞穿了一堵厚重的石墙,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它的目标,只有一个。 饥饿。 那是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啃食殆尽的饥饿。 占据了石敢当身体的怪物,踉跄着走向一具尸体。 那是一名赵军士兵,尚未死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青铜化的右手伸出。 士兵眼中的恐惧,成了它第一道开胃菜。 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魄”,被从士兵体内抽离,没入掌心。 士兵的身体瞬间干瘪,如同风干了百年的朽木。 舒畅。 短暂的满足后,是十倍、百倍的饥饿狂潮。 不够。 远远不够! 怪物开始在战场上游荡,贪婪地吞噬着死亡残留的最后余温。 秦军的,赵军的,只要是尸体,它都来者不拒。 当它那只青铜手掌,即将触碰到一具穿着秦军甲胄的尸体时,动作顿住了。 石敢当残存的意识,被那熟悉的军服狠狠刺痛。 “不……”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响起。 幻象,在石敢当的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自己亲手掐住李三的脖子,将他化为灰烬。 他“看”到自己微笑着,将所有跟随他的兄弟,一个个吸成干尸。 那些温情的记忆,被篡改成了最血腥的背叛。 “不……不是这样的……” 石敢当的意识在咆哮,却被死死压制。 “这是老子的身体!” “老子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活下去!” 他将所有的恨意、不甘、以及对记忆被玷污的滔天愤怒,全部凝聚成一股力量。 “夺魄!” 这一次,目标不是敌人,不是尸体。 是附着在他灵魂之上,那高高在上的“神”! 石敢当的脑袋仿佛要炸开。 他的人类意识,就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倾覆。 但他没有退。 退一步,那些兄弟们用生命换来的记忆,就将万劫不复! “谁是谁的祭品,还说不定呢!”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将“夺魄”之力催动到极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那片精神洪流的核心! “给老子……过来!” 奇迹没有发生。 发生的是一场野蛮的吞噬。 力量的流向,开始逆转。 不再是面具吞噬祭品。 而是祭品,在撕咬面具的灵魂! 一股精纯到无法想象的古老力量,混杂着无数破碎的、血腥的上古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入石敢当的体内。 他看到了一场场灭国之战。 他看到了无数与他戴着同样面具的“同类”,将整个世界化为灰烬的祭典。 他看到了一个端坐于骸骨王座之上的“青铜之神”。 这些记忆,疯狂地冲击、撕扯、覆盖着他原本的认知。 李三的脸,与一个被虐杀的异族神祇的脸,重叠在一起。 兄弟们的笑声,与无数灵魂的哀嚎,混杂在一起。 痛! 痛不欲生! 他的身体在地上蜷缩、抽搐,青铜化的右臂上,那些古老的纹路疯狂闪烁,忽明忽暗。 这是一场灵魂的凌迟。 赢,他会疯。 输,他会死。 “哈哈……哈哈哈哈!” 石敢当的意识,在这无尽的痛苦中,发出了癫狂的笑声。 既然守不住。 那就一起毁灭! 他不再分辨哪些是自己的记忆,哪些是面具的记忆。 他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疯狂,都化作了吞噬的燃料。 “来啊!都给老子过来!” 他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将所有涌入脑海的力量与记忆,不分你我,尽数吞下! 面具的意志,那股宏大而古老的“神性”,在这场野蛮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疯狂吞噬中,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哀鸣。 然后,彻底沉寂。 战场,安静了下来。 石敢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依旧闪烁着幽暗青铜光泽的右手。 他脸上的面具,已经变得像一块毫无生气的凡铁。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蕴含着足以将一座小山夷为平地的力量。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继承了那股永无止境的饥饿。 但他没有半点喜悦。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石敢当了。 也不是那个被操控的怪物了。 他成了一个……新的东西。 一个以“魄”为食,以恐惧为乐,更强大,也更危险的东西。 第28章 走过无声 他站了起来,战场上的火光在他身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石敢当低头看着自己那只青铜化的右手。这只手,既是力量的源泉,也是诅咒的烙印。 他很清楚,此刻的自己,对王翦,对李牧,甚至对整个天下而言,不再是一把刀或一个妖物。 他是一块人人垂涎,却又剧毒无比的肥肉。 必须藏起来。 在能彻底掌控这具身体,在这股力量能为己所用之前,任何暴露都等同于死亡。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冲入身后的黑暗。 *** 赵军大营,高台之上。 楚国使者瘫软在地,被两个亲卫架着,才没有彻底滑下去。魏国使者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他死死抓着栏杆,指甲在木头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李……李将军……”楚国使者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你赢了。我会立刻修书,禀告我王。合纵!必须合纵!” “不是我赢了。”李牧的表情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凝重,“是我们都站在悬崖边上!王翦放出来的,是一场能吞噬天下的瘟疫!” 他转过身,对着台下早已待命的亲卫厉声下令:“传我将令!备最快的马,最好的骑手!” “一队去魏国大梁,告诉魏王,秦国的‘邪神’已经失控,王翦大军自顾不暇!我赵国二十万大军已在边境陈兵,只要魏国出兵十万,合力南下,王翦必死无葬身之地!函谷关唾手可得!” “一队去楚国寿春!告诉楚王,他亲眼所见的还只是开始!那东西以魂魄为食,被它杀死的人,连轮回都入不了!秦国已是鬼蜮,若不趁此机会,将其与王翦一并剿灭,等那东西吃光了秦军,下一个就是楚国的百万子民!” “最后一队,去韩国新郑!告诉韩王,唇亡齿寒!秦国已疯,王翦已败!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李牧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煽动性。他不是在商议,他是在下达最后的通牒。 魏国使者颤抖着补充道:“告诉……告诉我王!我亲眼所见!那不是人!是神罚!是能将活人瞬间化为飞灰的恶鬼!” 李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三名信使领命,冲下高台,在杂乱的营地中,三匹快马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李牧重新望向乱石谷的方向。 “王翦,你亲手打开了地狱的门。现在,就让我借这地狱之火,把你烧成灰烬!” *** 咸阳,相邦府。 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斯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一个能隔空将人化为飞灰的怪物?王翦的‘缚虎’营,连同‘缚龙网’,在其面前不堪一击?”李斯的声音很低,却让堂下跪着的传令兵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的,相邦大人!王将军说……说他为大秦招来了邪神,请您……请您动用国库,并请骊山方士出山!” “废物!”李斯猛地一拍桌子,那枚令牌都跳了起来,“六十万大军的统帅,竟被一件自己豢养的‘器物’逼到这份上!简直是国之耻辱!” 他站起身,在堂上来回踱步。 “来人!” “在!”门外,数名铁甲卫士应声而入。 “传我相邦令!第一,立刻查封武库,将库存中所有的‘缚龙网’,以及所有记载的镇邪法器,全部装车!一刻都不要耽搁,马上送往前线,交到王翦手上!” “第二,派人去骊山!把那些炼丹的、观星的、自称能通鬼神的方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请’到府上来!告诉他们,是相邦要见他们!谁敢不来,就是叛国!”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个相邦府都动了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七八个身穿各色道袍、神情倨傲的方士,就被“请”到了大堂。为首的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斯没有废话,直接将王翦的战报扔在他们面前。 “看看吧,诸位大师。王翦将军在前线遇到了点麻烦,一个……邪神。你们谁有办法,能制服它?” 方士们拿起那份描述简单的战报。越看,他们的脸色越是苍白。 为首的老方士放下竹简,对着李斯拱了拱手:“相邦大人,若战报所述为真,此物已非凡间兵器或寻常妖物所能比拟。它不惧刀兵,能噬魂夺魄,这……这是上古邪神之器降世啊!” “我不想听它是什么。”李斯打断他,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我只想知道,怎么抓住它,或者,毁了它。” “这……”老方士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脑中搜寻着古老的典籍,“人力不可为,需借天威。我等倒是知道一个古法阵,名为‘八方雷火阵’。” “说下去。” “需以‘天雷火药’为引,布于八个方位,在阵法核心,再以九九八十一根‘太乙神针’钉住邪神的本体神魂。一旦发动,天雷勾动地火,神针锁其精魄,或可将其彻底炼化。” 李斯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光。“需要多久?” “相邦大人,这‘天雷火药’的配方早已失传大半,我等需要时间复原推演。而‘太乙神针’需用天外陨铁,以地心之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 “我给你们三天!”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腥味,“三天!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必须看到火药和神针!否则,你们的脑袋,就是我祭给前线阵亡将士的第一批祭品!” 几名方士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提任何条件,连连称是。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距离乱石谷战场百里之外,一个名为张家村的宁静村庄,炊烟还未升起。 一个通体青铜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口。 村口的几只土狗最先发现了它,疯狂地吠叫起来。 青铜战士没有停步,甚至没有看它们一眼。它只是从狗群中走了过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还在狂吠的土狗,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在晨光中迅速干瘪、风化,最后化作一堆灰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散。 一个农夫推开了自家的院门,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的嘴巴张得老大,恐惧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铜战士从他身边走过。 农夫的身体,连同他手中的锄头,也步了那些土狗的后尘,无声地化为一捧灰烬。 当它走出村庄的另一头时,身后,再也没有什么张家村了。 只有一个被夷为平地的、覆盖着厚厚一层灰色粉末的死域。 半个时辰后,一队赵军的斥候发现了这片恐怖的“无人区”。 消息,如同瘟疫,以比快马更快的速度,传向四面八方。 秦军豢养的妖物不止一个! 它已经逃出了山谷! 它正在吞噬一切! 恐慌,彻底引爆了整个战场。 第29章 这不是灾难,是机会 他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疲惫,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悸动。那块烙印在他右臂上的青铜,此刻正像活物般微微发热。一种无声的共鸣,跨越百里山河,精准地找到了他。 同类。 石敢当的身体猛地一颤。 剧痛随之而来,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牵引的冲动。 去那个方向。 找到它。 吞噬它。 他不受控制地调转方向,朝着那股共鸣传来的方位,迈开了脚步。 *** “你说什么?一个村子……没了?” 王翦的临时营帐内,斥候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回将军……张家村,全村上下,连同鸡犬牛羊,全都化成了灰……和、和乱石谷战场上的那些尸体一模一样!” 帐内的几名都尉,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一个怪物已经让他们损兵折将,溃不成军。现在又冒出来一个? 王翦没有动。他只是站在地图前,背对着所有人。许久,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古怪的笑。 “好,好得很。”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病态的兴奋。 “都听着。”他的话语简洁而冰冷,“这不是灾难,是机会。” 一名都尉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问:“将军,您的意思是?” “一个祭品失控了,现在,第二个也醒了。”王翦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连接了乱石谷与张家村的位置,“它们是同类,它们会相互吸引,它们……会为了食物而战。” 他看向那名都尉:“你觉得,它们最好的食物是什么?” 都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敢回答。 “是彼此。”王翦替他说了出来,“传我将令!所有部队放弃当前防线,向西后撤三十里,收缩防御!把这片区域,这中间一百里的山川河谷,全部让出来!” “将军,这是要把大片的土地拱手让给赵军啊!” “蠢货!”王翦呵斥道,“李牧现在比我们更怕!他敢派兵进来吗?他巴不得我们把这两头怪物关得更紧一点!” 他走到帐口,掀开帘子,望着东方那片死寂的土地。 “我要给它们准备一个足够大的斗兽场。我倒要看看,两头饿疯了的野兽,究竟谁能咬断谁的喉咙。去执行命令!” *** “你说有两个?!” 李牧一把抓住了面前巫祝的衣领,这位在赵国地位尊崇的大巫祝,此刻却被他提得双脚离地。 “千真万确!大将军!”老巫祝的脸涨成了紫色,艰难地挤出话来,“张家村的惨状,是另一种力量留下的,比乱石谷那个……更纯粹,更饥饿!它正在移动,速度极快!” 李牧松开手,老巫祝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国……秦国到底做了什么!”李牧来回踱步,原先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一个怪物,可以作为合纵的筹码。两个……那就是足以吞噬所有人的瘟疫! “它往哪个方向去了?” “正朝着乱石谷的方向!它们……它们像是在相互靠近!” 李牧的动作停住了。 不能让它们汇合! 一个就已经无法收拾,两个凑在一起,天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 “来人!”他厉声喝道。 “大将军!” “传令巫祝团!除了留守大营的,所有人全部出动!带上‘镇魂钉’和‘缚妖索’!还有,去武库,把那面‘玄光镜’也给我请出来!” 老巫祝大惊:“大将军,那可是镇国之宝,轻易动用不得!” “国都要没了,还镇什么国!”李牧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案几,“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半路上,必须给我拦住那个新的东西!就算不能毁了它,也要把它给我钉死在原地!绝不能让它和王翦的那个怪物碰到一起!” “可是,大将军,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那就去给我弄清楚!”李牧打断他,“我给你们赵国最好的法器,最精锐的人手!如果这样你们都拦不住一个东西,那赵国养你们这群巫祝还有何用!” “遵……遵命!” 老巫祝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很快,营地中一阵骚动,五名身着黑袍、气息阴冷的巫祝,在一个手捧古朴铜镜的老者带领下,骑上快马,冲入了夜色。 *** 一片荒芜的山岗上。 青铜战士停下了脚步。 它那没有五官的面具,转向了左前方。那里,六骑快马正卷着烟尘,飞速接近。 为首的老巫祝,正是赵国巫祝团的团长,吴臣。他勒住马,远远地看着那个伫立在月下的青铜身影。 “布阵!”吴臣的声音沉稳。 五名巫祝立刻下马,各自从怀中取出一枚三寸长的黑色长钉,口中念念有词,迅速分五个方位站定。 “起!” 五人同时将手中的“镇魂钉”刺入脚下的土地。嗡的一声,一道无形的力场以五人为节点,瞬间张开,将青铜战士笼罩其中。 “用‘缚妖索’!”吴臣再次下令。 两名巫祝取出两条暗红色的绳索,绳索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符。他们合力将绳索抛出,那绳索像有生命一般,凌空飞向青铜战士。 青铜战士动了。 它只是抬起了右手。 那两条号称能捆缚百年厉鬼的“缚妖索”,在距离它还有三尺远的地方,突然像是被点燃的干草,无火自燃,瞬间化为飞灰。 “什么?!”吴臣大骇。 下一刻,那名离青铜战士最近的巫祝,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恐的那一瞬间,随即化作灰白色的粉尘,簌簌落下。 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快退!”吴臣的声音变了调。 可是晚了。 青铜战士朝另一个方向,再次抬起了手。 又一名巫祝步了后尘,在极致的恐惧中,无声地分解、消散。 “玄光镜!快!”吴臣对着身后抱着铜镜的副手嘶吼。 那副手颤抖着举起古镜,将镜面对准了那个正在靠近的魔鬼。镜面上流光一闪,一道柔和的光束射向青铜战士。 光束触碰到青铜战士的身体,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反而像水滴汇入大海,被尽数吸收。 青铜战士的脚步,第一次停顿了一下。它似乎对这面镜子产生了兴趣。 它伸出了手。 “不!” 吴臣眼睁睁看着,那面“玄光镜”连同抱着它的副手,一起化为了漫天飞灰。 恐惧彻底击垮了剩下的巫祝。他们扔掉法器,转身就跑。 但他们跑不过那无形的吞噬。 一个接一个,在奔逃中化为尘土。 最后只剩下吴臣。在意识被抽干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一张符咒上。 轰! 符咒炸开,化作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整个人向后抛飞出去十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他顾不上断裂的骨头,连滚带爬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疯狂逃离。 青铜战士没有追。 它只是站在原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几枚“镇魂钉”捡了起来,放进嘴里。 嘎吱,嘎吱。 像嚼豆子一样,几下就吞了下去。 第30章 我们……是你他到了 山岗之上,月色如霜。另一个他,或者说,另一个“东西”,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通体青铜,没有五官,轮廓与石敢当被面具侵蚀后的形态别无二致。 风停了。 石敢当体内的那股燥热与牵引,在看到对方的瞬间,平息下来,化为一种古老而沉默的共鸣。 不是敌人。 这个念头并非来自他的思考,而是从青铜面具的深处直接灌入他的意识。 是同类。 石敢当没有动,只是戒备地站着。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体内,蕴含着一股比他更加纯粹、也更加庞大的饥饿感。那是吞噬了一个村庄,连同所有生灵的“魄”之后积攒的力量。 对面的青铜战士,动了。 它没有发起攻击,只是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石敢当走来。 每一步,都让石敢当右臂上的青铜烙印灼热一分。 “站住。”石敢当开口,声音沙哑。 青铜战士没有停。 石敢当的左手握紧,准备随时迎接一场恶战。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种怪物,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怪物。 然而,青铜战士在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下。它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和石敢当的右手一模一样,是冰冷的杀戮之器。 它将手掌摊开,掌心对着石敢当。 一个意念,跨越了语言,直接在石敢当的脑海中响起。 【你……是‘主’。】 石敢当一怔。 “主?” 【我……是‘仆’。】 青铜战士的意念简单而直接,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的使命……是找到你。】 “然后呢?杀了我,取代我?”石敢我当反问,左手的戒备没有丝毫放松。 【不。】 【是……喂饱你。】 话音未落,青铜战士再次上前一步,无视石敢当的警惕,将那只冰冷的青铜手掌,按在了石敢当的胸口。 没有冲击力,没有杀意。 只有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顺着它的手掌,疯狂地涌入石敢当的身体! “呃啊——!” 石敢当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 那不是被攻击的痛苦,而是被强行灌注的剧痛!他感觉自己的血管、骨骼、乃至灵魂,都在被这股庞大的力量撑爆! 他胸口的衣物瞬间化为飞灰,皮肤之下,青铜的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从右臂到右肩,再到整个胸膛,然后是左臂,双腿…… 异变在急剧加深! “你……在做什么!”石敢当想挣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融合……回归……】 青铜战士的意念断断续续,随着力量的流逝,它的身躯开始出现裂纹,像是即将风化的岩石。 【看……我们的……宿命……】 伴随着这个意念,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石敢当的意识。 他看到了。 一片广阔无垠的地下祭坛。 祭坛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门。成千上万个和他、和眼前这个青铜战士一模一样的“人”,戴着青铜面具,身穿统一的祭祀服,跪在地上,口中吟诵着古老的音节。 他们的神情狂热而虔诚。 一个身穿黑袍、脸上画着诡异符文的大祭司,站在高高的祭台之上。 【时辰已到!‘活祭’入土!】 大祭司的声音在地下空间回荡。 【沉睡吧,‘兵主’的战士们!待‘主器’苏醒之日,便是尔等破土之时!】 【你们将成为他最初的食粮,亦是他最忠诚的奴仆!】 【去吧!用你们的血肉与魂魄,去迎接新神的诞生!】 轰隆隆—— 巨大的青铜门缓缓开启,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些戴着面具的“活祭”,站起身,排着队,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步步走入黑暗之中。没有回头,没有犹豫。 石敢当看到,眼前这个正在给他传输力量的青铜战士,就是其中之一。 它在走入黑暗前,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面具的缝隙,石敢当看到了一双……没有丝毫情感,只有绝对服从的眼睛。 画面一转。 是无尽的黑暗与沉寂。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微弱的呼唤,像是一根针,刺破了这片死寂。 是石敢当戴上面具时,发出的那声咆哮。 是那声集结号。 地底的青铜战士,苏醒了。 它破开石棺,走出墓穴,遵循着本能的指引,开始寻找“主器”的宿主。它吞噬沿途的一切生灵,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将这些积攒的“魄”,作为贡品,献给它的“主”。 记忆的洪流还在继续。 石敢当看到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他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身影,站在大祭司的身后。那些身影,不属于任何一个他所知的国家。他们的气息,比大祭司更古老,更恐怖。 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始皇帝……也只是棋子……】 【……六国之魂……不足以喂饱它……】 【……待‘兵主’降世,吞噬完这片土地……真正的门……才会为我们打开……】 一个词,烙印在石敢当的灵魂深处。 “兵主”。 “不……我不是什么兵主!”石敢当的意识在狂乱的记忆中咆哮,“我叫石敢当!我只是石敢当!” 【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这是青铜战士传来的最后一个意念。 它的身体,在传输完最后一丝力量后,彻底化为了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散落在地。连同那些被它吞噬的“魄”,那些属于张家村村民、属于赵国巫祝的灵魂能量,全部被转移到了石敢当的体内。 石敢当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低头。 他的双手,双臂,乃至整个上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青铜的颜色与质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体内奔涌。 但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饥饿。 仿佛整个天地,都可以被他一口吞下。 “我是……石敢当……”他喃喃自语,试图守住最后一丝属于自己的意识。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不再是之前那个单一、混乱的面具意志。 而是由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而成的,一个宏大、威严,却又充满了无尽贪婪的意志。 【我们……是你。】 【我们,是兵主。】 【现在……去吞噬。】 【去……收割。】 石敢当缓缓站了起来,他抬起自己已经完全青铜化的手,紧紧握住。 力量,从未如此清晰。 他转过身,望向了王翦大军后撤的方向。 第31章 是灾祸……是天谴…… 夜,更深了。 赵军大帐之内,烛火摇曳,却驱不散帐内凝如实质的冰冷。楚、魏两国的使者坐立不安,他们刚刚亲眼目睹了山谷中那个怪物冲阵的恐怖景象,至今心有余悸。 主位上的李牧,面沉如水。他成功了,他把那头怪物逼了出来,让这些摇摆不定的盟友看到了秦国最肮脏的秘密。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个怪物的力量,超出了他的预估。 “报——!” 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声音里带着哭腔。“将军!吴……吴臣大人他……回来了!” 帐内所有人都是一震。 李牧猛地站起:“他人在何处?” “就在帐外……他……” 话音未落,一个血人被两名士卒架了进来,直接软倒在地。正是巫祝团长吴臣。 “吴臣!”李牧抢上两步,蹲下身。 “将军……”吴臣咳出一大口黑血,气若游丝,“快……快跑……” “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怪物呢?”李牧急切地问。 楚国使者也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探究。 “没了……全都没了……”吴臣的身体剧烈颤抖,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我们找到了它……在荒山……布下了缚妖索……没用……全烧了……” “镇国之宝玄光镜呢!”李牧抓住他的肩膀,“玄光镜也制不住它?” 这个问题,让吴臣的身体僵住。 “它……”吴臣艰难地喘息着,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它……吃了……” “吃了?”李牧没反应过来。 “它把玄光镜……吃了!”吴臣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就像……就像人吃饭一样!光……所有的光都被它吸了进去!然后镜子就碎了……碎成了粉末……它……它不是妖物!它不是!” 楚国使者听到这里,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无人色。 “那是什么?”李牧追问。 “是灾祸……是天谴……”吴臣的瞳孔开始涣散,“将军……撤吧……现在就撤……离开这片土地……它……它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东西……合纵……没有意义……在它面前……我们都是……食粮……” 说完最后两个字,吴臣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楚国使者嘴唇哆嗦着,他看向李牧,那表情既有恐惧,又有讥讽。 “李将军,好手段。”他开口,声音尖锐,“这就是你说的,要展示给我们看的‘祭品’?一个能吞吃法器的怪物?” 李牧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吴臣的尸体。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二个怪物,比第一个更恐怖。它吞噬了赵国的镇国之宝。而现在,它去哪了?是去找第一个怪物了? “两个怪物……要是它们汇合……”魏国使者喃喃自语,不敢再说下去。 “汇合?”楚国使者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指着李牧,“不!是你!是你用火箭把它从山里逼出来的!你以为你在演戏,实际上你打开了关押恶鬼的牢笼!现在好了,我们都得给你陪葬!” 李牧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住口!我若不这么做,你们会相信秦国圈养此等邪物吗?你们会心甘情愿地出兵吗?” “我宁愿不信!”楚国使者咆哮道,“我宁愿跟秦军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打!也不愿意面对这种连法器都能吃的怪物!李牧,你这是引火烧身!” “够了!”李牧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事已至此,争吵无用。我们现在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楚国使者毫不退让,“我立刻修书回国,将此地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知我王!至于合纵……我看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吧!” 李牧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完了。他精心策划的合纵大计,在绝对的、无法理解的恐怖面前,已经名存实亡。当恐惧压倒了利益,所谓的盟约,不过是一张废纸。 他缓缓闭上眼睛,吴臣临死前的话在耳边回响。 “撤吧……” …… 与此同时。 秦军大营,后撤三十里外。 王翦的帅帐同样灯火通明,但他这里,却安静得可怕。 一名斥候单膝跪在帐下,头埋得很低。 “说。”王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禀将军,属下带人前往查探,那第二个怪物……消失了。” “消失了?” “是。在它最后出现的地方,我们只找到了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斥候的声音有些发颤,“和……和之前那些被怪物杀死的赵军灰烬……很像。” 王翦沉默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爵,一饮而尽。 片刻后,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却让帐内的亲卫们不寒而栗。 “一堆粉末……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俯瞰着那片被他主动让出来的百里山河。 “斗兽场里的两头野兽,已经分出胜负了。”他自言自语,“赢家吃掉了输家,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伸出手,在地图上那个代表乱石谷的位置轻轻一点。 “盛宴结束了。现在,该看看这头吃饱了的野兽,究竟有多大的胃口。” “传我将令!”王翦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果决,“全军,再后撤十里!将所有营寨的篝火都点燃,越多越好,越亮越好!” 亲卫不解:“将军,我们为何要……” “给它指路。”王翦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混杂着贪婪与疯狂的表情,“我要让它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下一顿饭,在哪里。” “去吧,把舞台,让给它。” …… 山岗之上。 石敢当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已经化为冰冷的青铜。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体内奔涌。 但与力量一同到来的,是前所未有的饥饿。 那不是肠胃的空虚,而是来自每一个青铜细胞的咆哮。 【饿……】 【吞噬……】 【收割……】 成千上万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汇聚成一个意志,宏大、威严,不容抗拒。 “我……是石敢当……”他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我们,是兵主。】 那个意志冷酷地回应。 【我们,是你。】 石敢当痛苦地握紧了已经完全青铜化的双手。 他抬起头。 远方,地平线的尽头,亮起了一片连绵不绝的火光。 他能“闻”到。 那不是火光,那是生命。成千上万个鲜活的、躁动的、充满了恐惧与勇气的“魄”。 是王翦的大军。 【去。】 【那是……我们的……食粮。】 脑海中的意志下达了命令。 石敢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转了过去。他的双腿,迈出了第一步。 “不……” 他用残存的意识挣扎着,左脚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试图停下。 但他的右脚,那只已经开始泛起青铜色泽的脚,却重重地踏了下去。 “砰!” 坚硬的岩石地面,以他的落脚点为中心,蛛网般地龟裂开来。 他无法抗拒。 那等待了千百年的饥饿,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那点可怜的、属于“石敢当”的堤坝。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火海。 【去吞噬。】 【去收割。】 他迈开了第二步,身形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32章 你的大餐,就快上桌了 秦国,咸阳。 相邦府的地下密室,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几十名从骊山“请”来的方士,人人面如金纸,眼窝深陷。 他们面前,是一个由青铜、玄铁和玉石构成的复杂器物,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符文。 一个年迈的方士手持刻刀,正要在最后一块玉璧上刻下符文,手腕一抖,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晃了晃,向后便倒。 “师兄!”旁边的方士连忙扶住他。 带头的老方士,须发皆白,他上前探了探同伴的脉搏,对着旁边监工的官员摇了摇头:“不行了,心神耗尽,再逼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监工的官员面无表情,腰间的长剑纹丝不动:“相邦大人的命令是三日。现在,是第三日的最后一个时辰。” “这是‘八方雷火阵’!是引动天威的禁器!不是捏泥人!”老方士急了,“每一个符文都需耗费大量心神,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我们已经不眠不休两天两夜了!” “那是你们的事。”官员的回应没有一丝温度。 正在这时,密室的石门被推开。 李斯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朝服,一身玄色紧身劲装,显得格外精悍。 他扫了一眼倒地的方士,又看了看那个尚未完成的法器。 “还差多少?” “相邦大人!”老方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此物凶险,强行催动,恐有不测啊!求大人再宽限一日!只需一日!” 李斯走到那个复杂的器物前,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只是感受着其中隐隐流动的暴戾气息。 “那个东西,会等我们一日吗?”他问。 “这……” “王翦将军的大军,会等我们一日吗?”李斯再次发问。 “……” “大秦的国运,会等我们一日吗?”李斯转过身,一步步逼近老方士。 “我问你,它会等吗?” 老方士被逼得连连后退,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管它有多凶险,我只要它能用。”李斯停下脚步,“现在,告诉我,用你们的命去填,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把它完成?” 老方士的脸上血色尽褪。 他听懂了。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李斯点点头,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对门口的亲卫队长下令。 “点齐你麾下最精锐的‘铁鹰’锐士,一百人。备好最优良的战马,一人三骑。一个时辰后,在这里等着。” “喏!” “把这个东西,送到前线王翦将军手中。”李斯补充道,“告诉王翦,这是咸阳能给他的全部。如果连这个都镇不住那个‘祭品’,就让他自己提头来见。” “若是……路上有失呢?”亲卫队长问。 “你们‘铁鹰’,是大秦最快的矛。如果连你们都送不到,那就没人能送到。”李斯的话语里没有半点情绪,“你们的任务,不是战斗,是抵达。用你们的命,去铺平通往王翦大营的路。听清了吗?” “听清了!”队长重重捶胸。 李斯最后看了一眼密室中重新开始忙碌、状若疯狂的方士们,转身走入黑暗中。 ……与此同时,秦军后撤四十里的新大营。 王翦的帅帐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没有咸阳的压抑,反而有一种病态的亢奋。 一名斥候单膝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他刚刚汇报完自己的发现。 “一堆粉末?”王翦端着酒爵,饶有兴致地问。 “是,将军。和……和之前那些赵军士卒化成的灰烬……一模一样。”斥候不敢抬头,“我们搜遍了方圆十里,只找到了一个怪物留下的足迹。另一个……彻底消失了。” 王翦帐下的副将张邯忍不住开口:“将军,这说明……那两个怪物已经……汇合了?一个……吃掉了另一个?” “吃?”王翦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大,却让帐内的亲卫们皮肤发麻。 “说得好!就是吃!这是一场盛宴!一头野兽吞噬了另一头,它现在吃饱了,也变得更强壮了!”他猛地站起,走到地图前,俯瞰着那片被他主动让出来的百里山河。 “将军,这太危险了!”张邯劝道,“此物已非人力能制,我们应该继续后撤,等待咸阳的法器支援!而不是在这里……” “等待?”王翦打断他,“等它把肚子里的‘同类’消化干净,变得更强吗?等它饿了,主动找上门来吗?张邯,你的勇气被狗吃了?” “末将不敢!”张邯单膝跪地,“只是此物诡异,我军将士……” “将士的命是命,大秦的未来,就不是命了吗?”王翦指着地图,“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一把钥匙!一把能为大秦打开统一天下大门的钥匙!只要掌控了它,什么六国联军,不过是一堆随时可以补充的口粮!”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狂热。 “属下已经探明,那东西……正朝着我们大营的方向来了。”斥候补充了一句。 “很好!”王翦一拍手,“它闻到味道了!它知道哪里有更丰盛的晚餐!” “传我将令!”王翦的声音变得果决而响亮。 “什么?”张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把我们所有的军粮,牛、羊、马匹,除了战马,全都集中起来,送到前方十里的山谷口!”王翦命令道。 “将军,万万不可!那是我军半月的粮草!” “我说了,这是盛宴!”王翦厉声呵斥,“我要宴请一位贵客!光有篝火指路怎么够?总得有点开胃菜!”张邯还想再劝,却被王翦的动作制止了。 王翦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你怕了?” 张邯浑身一震,低下了头:“末将……只是为将军和数万大军的安危着想。” “安危,是打出来的,不是躲出来的。”王翦重新坐下,端起酒爵,“我就是要让它吃。让它吃个半饱。野兽在什么时候戒心最低?就是在它进食的时候。” 他抿了一口酒,脸上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我倒要看看,这所谓的‘神’,肚子究竟有多大。” “去执行命令。”王翦挥了挥手,“把舞台布置好。今晚,我要亲手为大秦,缚住这头神兽。” 张邯领命退下,满心忧虑。 斥候也悄然退去。 帅帐之内,只剩下王翦一人。 他走到帐口,掀开帘子,遥望着那片连绵的火光和更远处的黑暗。 他不是在看风景,他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一场以十万大军为筹码,以天下为赌注的豪赌。 【饿……】一个宏大的意志,仿佛跨越了空间,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王翦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他露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笑容。 “快了,你的大餐,就快上桌了。”他低声自语。 第33章 大秦的棋盘上,他们亦是棋子 夜,咸阳,相邦府。 密室的石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完成了。”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方士说完这三个字,身体便软了下去,再无生息。旁边的人想去搀扶,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心神消耗,已经将他们榨成了人干。 密室中央,那座由青铜、玄铁与玉石构成的“八方雷火阵”静静悬浮,表面的朱砂符文流淌着一种不祥的红光,仿佛活物一般在呼吸。 李斯缓步上前,他没有去看死去的方士,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件禁器上。 “它能用多久?”他问,并未回头。 幸存的方士挣扎着跪直身体,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回禀相邦大人……此物,只能催动一次。” “一次?”李斯重复了一遍。 “是。它强行借用了我等数十人的心神与精血,封入天雷之威。一旦发动,玉石俱焚,绝无第二次的可能。”方士的头深深埋下,“而且,此物极不稳定,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被镇压之物力量过强,它……它可能会反噬施术者,将方圆十里化为焦土。” 李斯沉默了片刻。 焦土。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它能杀死那个‘祭品’吗?” “‘祭品’?”方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斯说的是什么,“相邦大人,此物并非凡间生灵,乃上古邪神之器。我等凡人,只能尝试将其炼化,谈何‘杀死’?此阵一出,或可将其重创,使其沉睡,但……” “够了。”李斯打断了他,“能重创,就够了。” 他转身,对门口肃立的亲卫队长下令。 “点齐‘铁鹰’锐士,一百人,一人三骑。” “喏!” “把这个东西,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王翦将军手上。”李斯指着那件浮动的禁器,“告诉他,这是咸阳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如果连它都镇不住,就让他带着那东西的头颅,一起来见我。” “若是路上有变?”队长沉声问。 “你们‘铁鹰’的任务,不是战斗,是抵达。”李斯的话语里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用你们的命,去为这件东西铺路。天亮之前,我要它出现在王翦的大营。” “喏!” 队长重重捶胸,立刻转身出去召集人手。 李斯最后看了一眼密室中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方士们,没有半分怜悯。 大秦的棋盘上,他们亦是棋子。 …… 荒野。 石敢当站在一片灰烬前,那是“仆”留下的最后痕迹。 【饿……】 【吞噬……】 那个名为“兵主”的意志,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不受控制地想迈开脚步,走向那片“食粮”。 就在这时,一种全新的感觉,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饥饿,也不是杀戮的欲望。 那是一个坐标。 一个清晰无比,位于遥远西方的坐标。 那里,有“同类”的气息。 不。 不止一个。 仿佛一张大网被瞬间拉开,无数个光点在他的脑海中同时亮起。 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五十个…… 它们遍布在秦国腹地,岐山、雍城、故都……那些被时光遗忘的古老陵墓中,一具又一具青铜石棺正在震动。一个又一个与他相同的存在,正在苏醒。 它们不是“仆”,它们和他一样,是“主器”的候选。 而现在,它们都感应到了他。 这个已经吞噬了“仆”,变得最强壮、最“美味”的同类。 【吞噬……】 【吞噬它们……】 “兵主”的意志变得更加狂暴。它不在乎远方的王翦大军了。与那些零散的“魄”相比,吞噬其他的“主器”,才是最快的成长方式。 【不……】 石敢当残存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会像一头野兽,被本能驱使着,去寻找、猎杀、吞噬自己的同类,直到最后,将整个天下都化为灰烬,喂饱这个名为“兵主”的怪物。 他不是石敢当了。 他只是一个移动的胃。 【我不是你!】 他不能去! 他不能变成那样! …… 千里之外,楚国都城,寿春。 王宫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寒冰。 一名来自赵国的信使刚刚被拖下去休息,他带来的消息,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妖物?邪神?吞噬灵魂,化人为灰?”楚王负刍的脸上满是怀疑与不屑,“李牧是打仗打糊涂了吗?用这种鬼神之说,就想骗我大楚的军队去为他卖命?” 阶下,令尹(相当于丞相)李园躬身道:“大王,此事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赵人狡诈,此计或为诱我等与秦军主力决战的圈套。” “圈套?”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春申君黄歇之子,黄歇死后继承其权势与封地的大将黄景,阔步出列,“令尹大人,赵国巫祝团全军覆没,连镇国之宝‘玄光镜’都被吞噬,这也是圈套吗?玄光镜是何等宝物,李牧会用它来演戏?” 李园皱眉:“黄将军,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那张家村全村化为飞灰,也是假的吗?秦将王翦放弃百里山河,将大军后撤四十里,也是假的吗?”黄景步步紧逼,“王翦是何等人物?他会为了一个谎言,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机?他是在害怕!他在躲避一个连他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楚王负刍被这番话问得有些动摇。 “依你之见,当如何?” “出兵!”黄景斩钉截铁,“大王!此乃天赐良机!无论那妖物是真是假,秦军陷入混乱是事实!王翦被困在乱石谷附近,自顾不暇!我们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取什么?”李园冷冷地问,“与那妖物为敌吗?黄将军可有降妖之法?” “为何要与之为敌?”黄景笑了,“它吃秦人,与我何干?它最好能把王翦那十万大军全都吃干抹净!我们要取的,是秦国的土地!是南阳!是宛城!” 他摊开地图,手指重重地戳在上面。 “趁秦国内乱,邪物肆虐,王翦主力被牵制,我们联合韩、魏,三路并进!不是去救赵国,是去瓜分秦国!这头病倒的老虎,现在不咬,难道等它缓过气来,再吃掉我们吗?”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中。 救赵国,是为人卖命。 瓜分秦国,是为自己牟利。 性质完全变了。 楚王负刍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一个让楚国重新强大的机会。 “此计……太过冒险。”李园还在犹豫。 “富贵险中求!”黄景高声道,“大王!当年秦国夺我黔中郡,何其猖狂!今日,就是我们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请大王下令,末将愿为先锋!” 楚王负私终于站了起来,他在殿中来回踱步,最后停在地图前。 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曾经属于楚国的城池。 “传令下去。”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集结全国之兵,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与韩、魏会师,以讨伐妖物为名,进逼函谷关。” “另一路,由黄景将军统帅,直取南阳!”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群臣。 “告诉韩王和魏王,寡人不是去救李牧。寡人,是要趁秦人之危,灭此朝食!” 第34章 我要的,是钥匙 荒野的风,带着腐朽与灰烬的味道。 一个全新的坐标,毫无征兆地刺入石敢当的感知。它不在东边,不在王翦大军的方向,而在遥远的西方。 岐山。 那里,有什么东西从深埋的地底爬了出来。 【同类……】 不。石敢当的意识在嘶吼。那不是之前那个卑微的“仆”。这股气息,狂暴、古老,充满了与他同源的吞噬欲。 是另一个“主器”。 一个和他一样的候选者。 【饿……】 【吞噬它!】 “兵主”的意志在他脑中化作一道震耳欲聋的咆哮,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撕成碎片。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他的脊椎,强行扭转了他的方向。 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开了步伐。 向西。 走向那个新生的、强大的、无比“美味”的同类。 【不……】 石敢当的灵魂在呐喊,可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最忠实的囚笼,执行着“兵主”的每一个命令。他要去猎杀,要去吞噬,要去成为那万千祭品中最终的胜利者。 他,正在被驱赶向一场注定的盛宴。 …… 秦军大营。 帅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盔甲上满是尘土,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将军!” 王翦正在擦拭他的佩剑,动作一丝不苟。他没有抬头。 “说。” “岐山……岐山古陵……”斥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裂开了!一股……一股黑气冲了出来!斥候小队靠近查探,十去无回!” 帐内的副将孟武脸色瞬间惨白。“又一个?和乱石谷那个一样?” “气息更强!”斥候几乎要哭出来,“相隔百里,那股邪气都让人喘不过气!将军,那不是人,是……是从地里爬出来的灾祸!” 孟武猛地转向王翦,向前一步,声音急切。 “将军!不能再等了!一个妖物已经让我军束手无策,如今又多了一个!这是天要亡我军于此地!我们必须立刻拔营后撤,与蒙骜将军的主力汇合!再迟疑下去,一旦它们合流,我军危矣!” 他的话代表了帐内所有将校的心声。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蔓延。他们面对的,已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 王翦终于停下了擦剑的动作。他将长剑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危?”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孟武,你看错了。” “看错了?”孟武无法理解,“将军!这不是行军打仗,这是在对抗鬼神!我们……” “两头猛兽,被关进同一个笼子里,会发生什么?”王翦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得令人发指。 孟武愣住了。 王翦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它们会撕咬,会搏杀,会用尽一切手段,把对方撕成碎片。”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将乱石谷与岐山都圈了进去。“直到只剩下一头。最强壮,也最饥饿的一头。” 孟武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王翦的想法,而这个想法比那两个怪物本身更加疯狂。 “将军是想……让它们自相残杀?” “不然呢?”王翦反问,“派我大秦的士卒,去给它们当食粮吗?” “可……可那最后剩下的,只会比现在这两个加起来都更加恐怖!我们又该如何对付?”孟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将军,这无异于养蛊!我们亲手养出一头谁也无法控制的绝世凶物!” “养蛊?”王翦笑了,那是一种不含任何暖意的、纯粹的兴奋,“说得好。但我要的,不是蛊。” 他走到孟武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的,是钥匙。” “钥匙?” “一把能为大秦,打开天下六国大门的钥匙。”王翦的宣告在帐内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狂热,“李牧以为他放出了一头野兽,能与我秦军两败俱伤。他错了。他放出的是一个神,一个能为我所用的新神!” “我等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头。” 孟武彻底被震慑住了。他看着眼前的王翦,感觉这个他追随了十年的主帅,比山谷里那个怪物还要陌生,还要可怕。 “将军……您这是在与虎谋皮!是在赌上整个大秦的国运!” “赌?”王翦的语调陡然拔高,“我从不赌。我只选择胜算最大的一条路。当年长平之战,白起将军坑杀四十万赵卒,天下人骂他是人屠。可若非那一战,秦国何以有今日?我今日所为,与白起将军并无不同。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他环视帐内众将,每一个接触到他视线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我不仅要它赢,我还要亲眼看着它赢。”他的话语里,燃烧着纯粹的野心,“我要知道它的极限在哪里,我要知道它的弱点是什么。当它吞噬掉最后一个同类,最疲惫、最虚弱的那一刻,就是我们收网之时。” “咸阳的‘八方雷火阵’,就是为那一刻准备的。” 孟武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他明白了。王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那东西共存。他要的是降服,是彻底的掌控。 王翦转身,看向帐门口肃立的斥候队长魏风。此人正是当初在乱石谷中,第一个目睹石敢当自残并果断撤退的精锐。 “魏风。” “末将在。”魏风的声音沉稳如铁。 “你的任务变了。”王翦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点在岐山与乱石谷连线的中点,“不要去管那两头畜生现在在哪。” “我要你带着你的人,去找出它们的战场。” “算出它们会在哪里相遇,会在哪里厮杀。把那个地方找出来,画出来,然后,回来告诉我。” “末将领命。” 魏风没有丝毫犹豫,重重一捶胸甲,转身便消失在帐外的夜色中。 王翦重新坐回主位,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计划,不过是随口安排了一次寻常的巡逻。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 “把这百里山河,让出来。” “给它们,腾出一个干净的斗兽场。” 第35章 共讨国贼 咸阳城外,官道如墨。 蹄声如雷,一百名秦国最精锐的铁鹰锐士,正执行一道来自相邦府的死命令。 “唏律律——” 一声凄厉的长嘶划破夜空。 队伍最前方,一匹神骏的战马毫无征兆地人立而起,随即重重摔在地上。它四蹄抽搐,口鼻中喷出夹杂着血丝的白沫,黑亮的眼珠迅速失去神采。 “换马!所有人,换马上路!” 队长周勃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铁。他没有去看那匹暴毙的坐骑,直接从马鞍上跃下,翻身上了身后的备用马。 他身后,一个巨大的、由青铜和黑铁铸成的箱子被四名锐士用锁链抬着,箱体表面刻满了无人能识的符文。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气息正从箱子缝隙中渗出。 “队长……这已经是第七匹了。”一名年轻的锐士脸色苍白,声音发颤,“我们带着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周勃猛地勒住缰绳,回头。 “是你我能活命的东西。”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也是王翦将军能活命的东西。再问,你就留在这里给它当下一个祭品。” 年轻的锐士瞬间闭上了嘴,恐惧压倒了疑惑。 “全速前进!”周勃厉声下令,“天亮之前,必须把‘八方雷火阵’送到将军手上!驾!” 百人铁骑,再次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冲入更深的黑暗。沿途,只留下一具具尚有余温的战马尸体。 …… 山峦无声。 两股意志,隔着百里山河,精准地锁定了对方。 岐山古陵中爬出的那个青铜战士,它没有石敢当的挣扎。它的诞生,就是为了吞噬。它赤裸的胸膛上,同样有一个面具的烙印,但那烙印是完整的,冰冷的,充满了上古的死寂。 “兵主”的意志在驱使它。 【去。】 【吃掉他。】 它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它走得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韵律,仿佛整个大地的脉搏都与它的步伐合一。 另一边,被欲望和饥饿折磨的石敢当,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移动。 【不……不!】 他残存的意识在嘶吼,在哀嚎。他能感觉到那个同类的存在,强大、纯粹,像一块为他准备好的绝世美餐。 “兵主”的意志在他脑中化作狂喜的浪潮。 【食粮!】 【最后的盛宴!】 【吞了他,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石敢当的身体不听使唤,青铜化的右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将挡路的一块巨石拍得粉碎。他向着那个宿命中的敌人走去,每一步,都感觉自己的人性被磨灭一分。 两个怪物,两件“主器”,在无声的召唤下,正走向它们注定的战场。 …… 韩国,新郑。 王宫的灯火彻夜通明,气氛却比咸阳的冬夜还要凝重。 韩王安将一卷楚国送来的丝帛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诸位爱卿,都说说吧。楚王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人心惶惶。 相国张平向前一步,躬身道:“大王,此乃楚国借刀杀人之计!秦国妖物之事,虚实难辨。楚国怂恿我等出兵,无非是想让我大韩的将士,去给他们试探那妖物的深浅!万不可从!” “糊涂!” 大将军姬无夜猛地出列,声若洪钟。 “相国此言差矣!秦将王翦为何后撤三十里?为何将百里山河拱手相让?若非真有连他都无法应付的灾祸,他会如此?” 张平反驳:“将军怎知这不是王翦的诱敌之计?” “诱敌?”姬无夜冷笑,“诱谁?诱我们去送死吗?我倒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王翦主力被妖物牵制,自顾不暇,他秦国的河东之地,此刻就是一块不设防的肥肉!” “将军是想……趁火打劫?”张平的语调拔高了。 “是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姬无夜的野心毫不掩饰,“大王!楚国已经出兵,魏国也必将响应。若我大韩迟疑不决,等他们瓜分了秦国,下一个被吞并的是谁?”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韩王安的心上。 他看着殿下争论不休的群臣,又看了看案上那封措辞急切的楚国密信。 良久,他缓缓开口。 “传令下去。”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我大韩,仁义之邦。今闻秦国境内妖物肆虐,生灵涂炭,不忍坐视。着大将军姬无夜,点兵两万,即刻出发,北上与楚、魏联军会合,共讨国贼,还天下一个太平。”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姬无夜心领神会,重重叩首:“臣,遵旨!” 待群臣退去,韩王安将姬无夜单独留下。 “将军。” “臣在。” “讨伐妖物是虚,夺取河东是实。”韩王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寡人不管你用什么名义,用什么方法。寡人只要结果。” “楚、魏两国,皆是虎狼,不可不防。此去,你要快。”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河东给我牢牢钉死在韩国的版图上!” 姬无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嗜血的兴奋。 “请大王放心。三天之内,河东的城头,必将换上我大韩的王旗!” …… 官道上,铁鹰锐士的队伍只剩下了不到八十人。 备用马也已全部耗尽。 又一匹战马倒下后,周勃终于下达了一个残酷的命令。 “弃马!步行!” 所有锐士翻身下马,没有丝毫犹豫。 “辎重、粮草,全部扔掉!”周勃的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决绝,“只带兵器和水囊!抬着‘阵器’,跟我走!” 一名副官忍不住开口:“队长,没有粮草,我们就算到了,也……” “到了,就有活路。到不了,现在就死。”周勃打断了他,指着那个仍在散发不祥气息的青铜箱子。 “相邦大人说了,这东西,能决定前线二十万大军的生死,能决定大秦的国运。我们的命,算什么?” 他一把扯掉身上沉重的甲胄,只留下一身单衣。 “所有人,轻装前进!” “跑起来!” 一群舍弃了坐骑与补给的秦国锐士,抬着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禁器,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用双脚向着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战场狂奔而去。 第36章 无声对峙 魏国,大梁。 宫殿的烛火将魏王假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扭曲拉长,像一个伺机而动的鬼魅。 “赵国李牧的信,诸位都看过了。”他将那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丢在案上,像丢一件垃圾,“说说吧,这浑水,我们是趟,还是不趟?” 阶下,老相国龙阳君向前一步,姿态谦卑:“大王,秦国妖物之事,太过诡异。楚国已经出兵,韩王也派了姬无夜北上。我大魏若是不动,恐失信于诸侯。” “失信?”魏王假冷哼一声,从王座上站起,踱步下来。“信,值几个钱?能换来一座城,还是能挡住秦国的铁骑?” 他走到龙阳君面前,低声问:“相国,你告诉我,那妖物,是李牧能挡住的,还是王翦能收服的?” 龙阳君额头渗出细汗,不敢回答。 “都不能。”魏王假替他说了出来,“这是一个无底洞。楚国和韩国那两个蠢货,以为是趁火打劫,却不知是与虎谋皮。他们冲在前面,正好。” 他转身,对着殿内最阴暗的角落开口:“人,派出去了吗?” 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影无声地出现,躬身道:“已在路上。快马加鞭,三日内可抵咸阳。” 龙阳君大惊失色:“大王!您……您派了使者去秦国?” “不然呢?”魏王假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兴奋,“去告诉李牧,我大魏即刻点兵,响应合纵,共讨国贼!让他感激涕零,把赵国的精锐都顶在前面,给我们当好盾牌。” 他顿了顿,又转向那黑袍人,语调变得阴狠:“再告诉秦国的使者,我魏国,无意与大秦为敌。只是楚、韩势大,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但如果……如果秦国能给我们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比如,把韩国的上党郡,划给我们……” 龙阳君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君王的盘算。 这是两头下注,坐收渔利!无论是秦国赢,还是合纵赢,魏国都要从这场灾难中,撕下最肥美的一块肉。 “李牧想拿我大魏当枪使,寡人就让他看看,枪头,到底会戳向谁。”魏王假坐回王座,脸上是全然的冷酷,“传令下去,大军集结,做出北上的姿态。记住,要慢,要张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大魏,为了天下苍生,义不容辞!” …… 赵军大营。 帅帐内的空气凝固如铁。 李牧一拳砸在沙盘上,坚硬的木制山峦模型应声碎裂,木屑四溅。 “混账!一群混账!”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这位身经百战、早已心如古井的老将,此刻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所吞噬。 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军报:“将军……魏国确实已经集结大军,旗号都打出来了,看方向是……” “是做给我们看的!”李牧咆哮着打断他,“集结了三天,还在大梁城外原地踏步!韩国的姬无夜更是离谱,号称北上会师,却带着两万精锐直扑秦国的河东!他们这是来合纵的吗?他们是来分尸的!”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将领都低下了头,他们都明白了。 什么共讨国贼,什么还天下太平。 在那些诸侯王眼中,秦国失控的妖物,不是灾难,而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盛宴。而他李牧,就是那个负责把猛虎捆住,好让豺狼们能安心分食的愚蠢猎人。 他们把赵国,当成了挡在自己和怪物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一道随时可以牺牲的血肉长城。 “将军,那我们……”副将的声音干涩。 “继续等。”李牧缓缓坐下,疲惫地揉着额角。怒火退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可……楚、魏、韩三国各怀鬼胎,我们……” “所以才要等。”李牧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却透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让他们去抢,去夺。等到他们发现,那头‘猛虎’挣脱了锁链,不是被分食,而是要吃掉所有人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求我了。” 他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军令,递给副将。 “传令全军,后撤十里,深挖壕沟,广布鹿角。告诉将士们,我们不是在进攻,我们是在为整个中原,守住这道门。” “告诉天下人,我赵国李牧,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让那妖物,踏出乱石谷半步!” 副将接过军令,手在颤抖。 他知道,这不是计策,这是阳谋。李牧在用赵国将士的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去赌那些背信弃义的盟友,能良心发现。 何其悲壮,又何其无奈。 …… 山谷的入口,弥漫着一股死寂。 风中带着灰烬的味道,那是草木、岩石乃至生命被彻底分解后留下的痕迹。 石敢当停下了脚步。 或者说,是他体内那个名为“兵主”的饥饿意志,让他停了下来。 前方,那个从岐山古陵中爬出的同类,正静静地站着。它比石敢当更高大,身上的青铜色泽也更深沉,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死气。 【食粮。】 【吞了他。】 “兵主”的意志在石敢当脑中疯狂叫嚣,催促他上前,完成这场注定的猎杀与融合。 但,两个怪物之间,还站着另一个身影。 第三个青铜战士。 它看起来和岐山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同样完整,同样冰冷。但它身上没有那种纯粹的、要吞噬一切的恶意。 它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石碑,将两个“主器”候选者隔开。 石敢当体内的青铜右臂不受控制地抬起,恐怖的力量在凝聚。 对面的岐山怪物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一场毁灭性的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中间那个青铜战士,动了。 它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防御。 它用青铜铸就的食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赤裸的胸膛。 “咚。” “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两记重锤,直接砸在石敢当的灵魂深处。 他脑中那股狂暴的、催促他吞噬的“兵主”意志,竟然在这两下敲击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紧接着,一股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兵主”的意念,如同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入他的意识。 那不是语言,也不是任何声音。 而是一个纯粹的概念,一个古老到超越了言语的“问候”。 【序列。】 【报上你的序列。】 石敢当的动作停住了。 他能感觉到,对面那个来自岐山的怪物,也同样停住了。 那第三个青铜战士,不是猎物,也不是竞争者。 它是……审判者?还是……指引者? 它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回答。 山谷的风,忽然停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三个非人之物的无声对峙。 第37章 兵主,必须完整 山谷的风凝固了。 那个突兀出现的、第三个青铜战士,依旧保持着敲击胸膛的姿态。 【序列。】 【报上你的序列。】 石敢当体内,那股名为“兵主”的狂暴意志,第一次出现了迟滞。它像一头被无形缰绳勒住的疯牛,吞噬的本能被一个更古老的规则所压制。 对面的岐山怪物,那个纯粹的杀戮化身,也僵立在原地。。 不等回答。 也无需回答。 中间那个青桐战士向前走了一步。它无视了石敢当和岐山怪物身上蓄势待发的毁灭性能量,径直走到了石敢当面前。 【主器。序列零。】 一股冰冷的信息流,不容抗拒地灌入石敢当的脑海。他瞬间理解了。他,或者说他所承载的这张青铜面具,是所有“主器”的初始,是“零”。 那战士的头颅微微转向岐山怪物。 【主器。序列七。】 又一道信息流横扫而过。 石敢当的意识被强行拉入一个超越维度的视角。他“看”到了一个宏大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网络。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主器”,一个和他一样的面具。它们散落在广袤的大地上,有的沉睡,有的苏醒。 而他,是这张网络的中心。是原点。 第三个青铜战士抬起了手,按向石敢当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 这不是言语,而是石敢当残存的人性发出的愤怒咆哮。 【融合。】 【兵主,必须完整。】 冰冷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胸膛。 一股无法形容的洪流,从对方体内决堤而出,强行灌入石敢当的身体。 “啊——!” 石敢当的身体剧烈颤抖,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像疯狂的蚯蚓一样凸起,扭动。青铜化的进程被瞬间催化,从右肩向左肩,从胸膛向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这不是融合,这是吞噬!是被动地、强制地吞下另一份剧毒! 随着力量的涌入,破碎的记忆碎片也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个青铜战士的“一生”。 它从一个不知名的古墓中苏醒,没有自我,没有情感。唯一的指令就是【寻找序列零】。它一路向东,吞噬沿途的一切活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将这份“食粮”打包,作为一份礼物,献给“主”。 它是一个移动的粮仓。 一个忠诚的仆从。 就在石敢当的意识即将被这庞大的能量和混乱的记忆冲垮时,他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个“仆从”的画面。 那是一段被深埋、被加密的记忆。 是这个“仆从”在诞生之初,被赋予核心指令时,无意中窥见的一角。 宏伟的宫殿。 九十九级台阶之上,一个模糊的人影高坐于王座。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上古先民的兽皮,而是绣着玄鸟的十二章纹的黑色王袍。 他的面前,不是祭坛,而是一副巨大的、铺满整个大殿的舆图。舆图之上,山川河流纤毫毕现。而在舆图的特定位置,都插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铸就的面具模型。 咸阳、岐山、邯郸、大梁…… 那些模型的位置,与石敢当刚刚“看”到的主器光点网络,一一对应。 那个高坐于王座之上的人影,缓缓抬起手,指向舆图的中心——咸阳。 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志,回荡在记忆的碎片中。 【以天下为鼎,炼不死之兵。】 【待兵主降世,随朕……踏破天门。】 石敢当的灵魂,如遭雷击。 那不是什么上古邪神,也不是什么失控的远古灾祸。 那是……一个计划。 一个人的计划。 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一个天下无人不知其名的男人的计划! 始皇帝,嬴政! 这个认知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刺穿了“兵主”的狂暴意志,刺穿了对力量的渴望,直接扎进了石敢当最后一丝人性的核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和一股来自远古的邪恶力量抗争。 他错了。 他抗争的,是君王的野心。 他以为自己是祭品,是为了某个古老存在的复苏。 他错了。 他们所有人,王翦、李牧,秦国、赵国,乃至整个天下,都只是这位千古一帝棋盘上的棋子。而他石敢当,连棋子都算不上,他只是用来炼成那把绝世凶兵的“材料”! 这个发现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荒谬与愤怒! “不……” “不!!!” 石敢当残存的意志,在这股滔天的怒火驱动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不再抗拒那股涌入的力量,而是张开了自己灵魂的巨口,发动了“夺魄”的本能,疯狂地反向吞噬! 他要看清!他要看清那个王座上的人影! 他要撕开那层迷雾,看看那张策划了这一切的脸! 【序列零,失控。】 【融合中断。】 那个青铜战士的意识发出一丝警报,试图切断能量传输。 但,太晚了。 石敢当像一个溺水者,死死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或者说,是复仇的火种。他体内的“夺魄”之力与“兵主”的吞噬本能,在这一刻,诡异地达成了统一。 它们的目标不再是外界的血肉,而是这股同源的力量,以及力量背后隐藏的……真相! “给我……看!!!” 轰——! 第三个青铜战士的身体猛地一震,它眼眶中的红光剧烈闪烁,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它体内的所有能量、所有记忆,在石敢当疯狂的吞噬下,被瞬间抽干。 它的身体表面,青铜色泽褪去,露出了灰白色的石质。裂纹从它的脚下开始蔓延,迅速遍布全身。 “咔……咔嚓……” 它像一座风化了千年的雕像,在山谷的风中,寸寸碎裂,最终化为一堆毫无生机的飞灰。 力量的融合,以一种最野蛮、最彻底的方式,完成了。 石敢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青铜的色泽已经蔓延过他的脖颈,覆盖了他的下颌。他全身三分之二的区域,都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 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斥着每一个“青铜细胞”。他感觉自己可以一拳打碎山峦,一脚踏裂大地。 但与这股力量一同到来的,是几何级数增长的饥饿。 那是一种黑洞般的空虚。 仿佛他的胃连接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吞噬再多的东西也无法填满。他的理智,他的人性,他关于“石敢当”这个名字的所有记忆,都在这片空虚的海洋中快速溶解。 【饿……】 【吞噬……】 “兵主”的意志,比之前强大了十倍、百倍,如雷鸣般在他的脑海中咆哮。 这一次,石敢当没有反抗。 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缓缓抬起头,眼眶中,幽暗的红光取代了人类的瞳孔。 他看向对面的岐山怪物,“序列七”。 那个纯粹的杀戮化身,面对此刻的石敢当,竟然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它从石敢当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让它战栗的、绝对的支配力。 石敢当没有理会它。 他的头颅,机械般地、一寸一寸地,转向了秦军大营的方向。 在那里,有数万的“食粮”。 在那里,有这盘棋局的另一个棋手。 王翦。 最终,他的动作停下了。 第38章 那是老子的号角 山谷的风停了,但另一股声音,却从极遥远的地平线传来。 呜——呜—— 那是一种低沉、苍凉、却又充满了铁血秩序的号角声。 是秦军的集结号。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石敢当脑海中那片混乱咆哮的锁孔里。 【饿……吞噬……】 “兵主”的意志还在疯狂叫嚣,像万千怨魂在嘶吼,要他去碾碎面前的一切,填补那无底的空虚。 但这一次,一个不同的声音,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从灵魂的废墟中钻了出来。 “集合……” 那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种本能。一种被刻在骨头里,融入血液里,锤炼了十年的本能。 【食粮就在眼前!违逆者,死!】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愤怒。 “那是……我的号角!” 这句嘶吼,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他自己,对他体内那个该死的神! “那是老子的号角!” 他猛地抬起青铜化的右手,不是砸向对面的“序列七”,也不是砸向远方的秦军大营,而是狠狠一拳,砸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咚!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 血肉之躯与青铜之躯的交界处,皮开肉绽,但石敢当却借着这股剧痛,夺回了一丝清明。 他眼眶中的红光剧烈地闪烁,与他的人性进行着最后的拉锯。 【吞噬王翦!他也是棋子!也是食粮!】 “兵主”的意志抛出了一个诱饵。 “闭嘴!” 石敢当的意志以前所未有的强硬顶了回去。 “他是棋子,老子也是棋子!” “既然都是棋子,那就让下棋的人,看看棋子是怎么掀翻棋盘的!” 他不再理会脑中的咆哮,也不再看那个僵立在原地、无法理解眼前状况的“序列七”。 他做出了一个让“兵主”的吞噬本能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他转过身,那半人半魔的躯体,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他要去见王翦。 不是作为“兵主”,不是作为“祭品”。 而是作为石敢当。 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要向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讨还血债的军奴! …… 五十里外,通往秦军大营的官道上。 “快!再快一点!” 周勃的吼声已经嘶哑,火把的光芒照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在他的身后,是仅存的四十几名铁鹰锐士。 他们每个人都丢弃了铠甲,丢弃了干粮,只穿着单薄的衣物,抬着那个沉重的青铜箱子,在黑暗中狂奔。 “噗通!” 一名锐士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但他死死抱着箱子的一角,用自己的身体做肉垫,没让箱子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起来!”周勃冲过去,一把将他拽起,“还能不能走!” “队长……我……”那名锐士的嘴唇干裂,大口喘着气,“我跑不动了……” “跑不动也得跑!”周勃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想让将军提头去见相邦吗?想让大秦亡国吗!” 这一巴掌,似乎打出了一点力气。那锐士咬着牙,重新站稳。 “不想!” “那就给老子跑起来!天亮之前,就是死,也得把这东西送到将军面前!” “是!”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但速度,却无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就在这时,周勃的耳朵猛地一动。 “停!” 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喘息声。 “有埋伏。”周勃吐出三个字,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秦剑。 他的话音刚落,道路两旁的黑暗密林中,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覆盖了这支小小的队伍。 “举盾!” 周勃的反应快到极致,但他们没有盾。 “用箱子!” 唯一的“盾牌”,就是那个青铜箱子。 几名铁鹰锐士怒吼着,合力将箱子竖起,挡在最前方。 叮叮当当! 无数箭矢撞在青铜箱子上,迸射出点点火星,却连一道白痕都无法留下。 但更多的箭,射向了没有遮蔽的锐士们。 “噗!噗!”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接连响起,惨叫声中,十几名锐士瞬间倒地,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赵狗!” 周勃目眦欲裂,他看到了,那些从林中冲杀出来的士兵,身上穿的是赵军的制式皮甲。 一个赵国将领模样的人,提着环首刀,站在火光中,遥遥一指。 “杀了他们!李牧将军有令,夺下那个箱子,重赏千金,官升三级!” “杀!” 数百名赵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护住‘雷火阵’!”周勃发出了最后的命令,“跟他们拼了!” “为了大秦!” 剩下的二十多名铁鹰锐士,爆发出了最后的血勇。他们放弃了防御,放弃了生命,以最决绝的姿态,迎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冲了上去。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铁鹰锐士再精锐,也抵不过体力的耗尽与人数的绝对劣势。 一个又一个秦军士兵倒下,但他们每一个人,在临死前,都用尽最后力气,拉上了一个赵军垫背。 周勃浑身浴血,身上插着三支箭,手中的剑已经砍得卷了刃。 他看着最后一名部下被数把长矛刺穿身体,缓缓倒下。 结束了。 “哈哈哈!”那赵国将领大笑着走上前来,“秦国的铁鹰,也不过如此。把箱子给我抬过来!” 几名赵兵兴奋地上前,伸手去抬那个青铜箱子。 周勃的身体晃了晃,他没有倒下。 他看着那些赵兵,看着那个狂笑的将领,突然也笑了。 “想要?” 他的手,按在了青铜箱子顶端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不好!”那赵国将领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退开!” 但,晚了。 周勃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将那个凸起按了下去。 没有爆炸。 没有声响。 一股无形的、毁灭性的力量,从箱子中一扫而过。 以青铜箱子为中心,半径十丈之内,所有触碰到这股力量的赵国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如同沙雕一般,瞬间分解、崩塌,化作一地飞灰。 那名赵国将领因为站得稍远,只被波及了半边身子。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左臂、左腿凭空消失,化为齑粉,然后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妖……妖术……” 他一头栽倒在地,抽搐着死去。 周勃站在那片由灰烬构成的死亡圆环中心。 他也死了。 他的下半身,同样化为了灰烬。 但他还站着,上半身靠着那个致命的青铜箱子,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秦军大营的方向。 他用自己的命,护住了这件大秦最后的希望。 也用敌人的命,清出了一条通往终点的路。 第39章 现在,刀来了 赵军斥候赵三的马,死了。 不是被箭射死,不是力竭而亡,而是跪在官道上,化作了一堆细腻的灰。 他连滚带爬地冲回大营,闯进李牧的中军帐时,整个人还在发抖。 “将军!前面……前面……” 李牧放下手中的竹简,帐内的几名裨将都投来视线。 “讲。” “官道上……全死了!我们派去伏击秦军运粮队的袍泽,还有……还有数百秦军,全都死了!”赵三的声音带着哭腔,“没有尸体,没有血!只有灰!一地的人形灰烬!” 李牧身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巫祝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斥候。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圈……一个圆形的死地!中间是一个青铜箱子!”赵三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从箱子里炸开,把所有人都变成了灰!” 李牧与老巫祝对视一眼。 “是秦军自己做的。”李牧的结论快得惊人。 一名裨将不解:“将军,为何?” “因为他们宁愿毁掉那东西,也不愿让我们得到。”李牧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秦军大营的位置,“那箱子里装的,是他们用来对付那个怪物的最后手段。现在,手段没了。” 他顿了顿,拿起一枚代表赵军的小旗,向后移动了数寸。 “传我军令,全军停止构筑工事,斥候前出百里,监视秦军大营与乱石谷方向的所有动静。” “将军,我们不攻吗?这可是天赐良机!” “攻?”李牧冷笑,“为何要攻?王翦把自己的底牌都掀了,就是为了把那头野兽引出来。我们要做什么?” 他环视众将,一字一顿。 “我们看戏。等那头野兽把王翦的六万大军咬得半死,我们再去收拾残局。告诉将士们,磨好刀,备好箭,大战就在眼前,但不是现在。” …… 秦国南境,宛城。 城墙上的火焰染红了半边天,城内哭喊声与金铁交击声混成一片。 楚国大将黄景,一脚踹开一座府库的大门,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草和铜钱,放声大笑。 “搬!都给老子搬空!” 一名副将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将军,我们打的旗号是‘助赵讨伐妖物’,如此大肆劫掠,恐怕……” “恐怕什么?”黄景抓起一把铜贝,任其从指缝滑落,“大王要的是秦国的地,我要的是能让兄弟们吃饱穿暖的财货!有什么问题?” “可……这与国贼何异?” “放屁!”黄景一脚将副将踹了个趔趄,“老子是在削弱秦国的国力!这些粮食,这些铜钱,留在秦人手里,就会变成射向我们楚国士卒的刀枪箭矢!现在,它们只会变成我们回乡的美酒和婆娘!” 他拍了拍副将的脸。 “记住,我们是来讨伐‘妖物’的。秦国自己搞出来的妖物失控,祸乱天下,我们是正义之师。至于这城里的东西,那是我们讨伐妖物的军资!是秦王该付的代价!” 副将不敢再言。 黄景遥望北方,脸上全是贪婪。 “传令下去,天亮之前,必须拿下下一座城!秦国的妖物闹得越大越好,那样,就没人有空管我们这些‘正义之师’了。” …… 夜色如墨。 秦军大营,帅台之上,王翦独自伫立,身披重甲,手按剑柄。 副将孟武快步登上高台,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将军,斥候回报,我们派去接应‘雷火阵’的队伍……全军覆没。” “知道了。”王翦的回答平静得可怕。 “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是赵国的一支伏兵。现场只有一个被启动过的青“八方雷火阵”空壳,除此之外,尽是飞灰。”孟武的拳头攥紧,“周勃他们……完成了任务,但也把我们最后的杀手锏给用掉了。” “那不是杀手锏。”王翦纠正他,“那只是一个保险。一个让我能更轻松地给它套上项圈的工具而已。” “可现在工具没了!”孟武的语气有些急躁,“将军,那东西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应该后撤,固守待援!咸阳……” “咸阳没有援军了。”王翦打断他,“李斯送来的,已经是大秦国库里最后能对付‘神鬼’的东西。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 “拿什么靠?拿六万将士的命去填吗?” “对。”王翦转过身,面对着孟武,“就用六万大军的命,来告诉那个东西,谁才是它的主人。” 他伸手指着山谷的另一端。 “你看,它来了。” 孟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数里之外的山脊上,一个身影缓缓出现。 那身影在月光下泛着青铜的冷光,半边是人,半边是魔。它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压力便笼罩了整个战场,连风都停滞了。 大营中响起了压抑的惊呼,士兵们骚动起来。 “安静!” 王翦的命令传遍全营,骚动立刻平息。所有秦军士兵,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望向那个如同神魔般的身影。 【饿……吞噬……】 石敢当的脑海中,“兵主”的意志在疯狂咆哮。 眼前的秦军大营,在它的感知里,就是一场由数万灵魂构成的盛宴,是它诞生以来最丰盛的食粮。 【吞噬王翦!他就在那里!最高的那个!】 “闭嘴。” 石敢当的意志,像一块在岩浆中烧红的顽铁,第一次正面撞向了那股洪流。 他要去见王翦。 不是作为猎物,也不是作为武器。 而是作为一个被摆上棋盘的棋子,要去问问那个下棋的人,他凭什么! 他一步步从山脊上走下,每一步,大地都仿佛在轻微颤抖。 最终,他停在了山谷的入口,与高台上的王翦遥遥相对。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许久,王翦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山谷。 “你终于来了。” “我等了你很久,我的‘兵主’。” 石敢当抬起头,那张一半血肉一半青铜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发出的声音,像是两块金属在摩擦,嘶哑而刺耳。 “你一直在等一把刀。” “现在,刀来了。” 他缓缓抬起那只完全青铜化的右手,对准了旁边一块足有数人高的巨石。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那块巨石,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从内到外地、彻底地化为了一堆簌簌落下的灰色粉末。 石敢当放下手,青铜面具下的那对红光,死死地锁定了高台上的王翦。 “现在,它还只是一把刀吗?” 第40章 他的存在,就是对庸碌凡尘的救赎 帅台之上,王翦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发自肺腑的狂喜。他身上的重甲随着他肩膀的耸动而发出哗啦的碰撞,那声音在死寂的山谷中,比任何战鼓都更加刺耳。 “刀?”王翦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你说的没错,石敢当。我等的,确实是一把刀。” 他向前一步,俯瞰着山谷入口那个半人半魔的身影。 “但你以为,这把刀,只是为了替大秦,砍下六国那几个腐朽的头颅吗?” 他的话语穿透夜色,清晰地送入每一个秦军士卒的耳中,也重重地砸在石敢当的意志里。 “统一天下?那只是一个起点。一个让陛下可以心无旁骛,去完成真正伟业的起点!”王翦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整个黑夜,“这把刀,不是用来对付凡人的。这把刀,是要为陛下……劈开天门!” 天门! 这两个字,像两道无形的惊雷,在石敢当的脑海中炸响。 那段被他吞噬的,来自第三个青铜战士的核心记忆,瞬间被引爆。 【以天下为鼎,炼不死之兵……待兵主降世,随朕……踏破天门!】 那个端坐于九重之上的、模糊而威严的身影,那个视天下苍生为棋子的幕后黑手,与王翦此刻的狂热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是真的。 这一切,都不是什么上古邪神的诅咒。 而是一个人的野心。一个皇帝的、要成神的野心! 【饿……吞噬他!他的灵魂,充满了力量的芬芳!】 “兵主”的意志在咆哮,催促着他上前,将高台上那个美味的灵魂撕碎。 但石敢当第一次没有理会它。一股比饥饿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淹没了一切。 “所以……”他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青铜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我们所有人……这六万秦军,赵国的十万大军,还有天下万千生灵……都只是你们炼器的材料?” “是荣幸。” 王翦的回答,快得不假思索。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 “凡人的生死,在陛下的永恒面前,轻如尘埃。他们能成为‘兵主’诞生的养料,能为陛下铺就通往不朽的道路,是他们百世轮回都求不来的荣幸!” “荣幸?”石敢当重复着这个词,他那半边属于人类的脸颊在抽搐,“被夺走性命,化为灰烬,记忆被抹去,变成没有思想的傀儡,这就是你说的荣幸?” “为何不是?”王翦反问,他的逻辑坚硬如铁,“他们会以另一种方式获得永生!他们将成为陛下不朽军团的一部分,追随真正的神,去征服星辰之外的疆域!这难道不比在田里劳作一生,最后化为一捧黄土要伟大得多吗?” 孟武站在王翦身后,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他追随王翦半生,自以为很了解这位主帅。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位大秦的战神,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而他,以及这六万大军,都是疯子献给另一个更疯狂的人的祭品。 “疯了……你们都疯了……”石敢当低语。 他想起了那些在自己面前化为飞灰的秦军士卒,想起了被他吸干生命的小鹿,想起了那个自称“仆”的青铜战士。他们的死亡,在王翦和那个皇帝眼中,没有悲伤,没有价值,只是一笔可以量化的“材料”。 “你之所以会这么想,石敢当,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陛下。” 王翦的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 “你只是一介军奴,你的世界,不过是军营和战场。你无法想象,这世上有一种人,他本身就是天命,他站立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 “你以为你在反抗,在争夺自己的命运。可你争夺的一切,在陛下的伟业面前,都毫无意义。” 王翦向前探出身子,试图看清石敢当那张被面具遮蔽的脸。 “我告诉你,石敢当。见过陛下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献出一切。他的意志,就是至高的法理。他的存在,就是对庸碌凡尘的救赎。” “去见他。等你亲眼见到陛下之后,你就会明白,你今日的愤怒是多么可笑。你甚至会因为自己能够成为‘兵主’,为陛下贡献一份力量,而感到无上的骄傲。” 这番话,比任何刀剑都更加伤人。 它否定了石敢当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反抗。 它将他定义为一个尚未开化的野人,一个因为无知而狂吠的野兽。 【杀了他!杀了他!侮辱‘兵主’者,当诛!】 脑海中的咆哮达到了顶峰。石敢当的青铜右臂不受控制地抬起,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在掌心汇聚。整个山谷的空气都开始扭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捏成虚无。 王翦在高台上,面对着那足以将巨石化为飞灰的力量,岿然不动。他甚至连甲胄下的肌肉都没有绷紧。 他笃定,石敢当不会出手。 因为“兵主”需要他。需要他这个“引路人”,去面见真正的“主人”。 果然,那只汇聚了恐怖力量的青铜手臂,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却迟迟没有挥下。 石敢当的意志,与“兵主”的本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杀了他,就能获得强大的灵魂,就能暂时缓解这深入骨髓的饥饿。 不杀他,就要忍受这番将他的人格与尊严踩在脚下的羞辱。 “不……” 石敢当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 “我不是你的刀。” 他残存的意志,像是在风暴中死死抓住礁石的手,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也不是……他的祭品。” 那只抬起的手臂,猛地攥紧。汇聚的力量没有射向王翦,而是在他自己的掌心中轰然内爆。没有声音,却有一圈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石敢当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他在用自残的方式,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他缓缓抬起头,青铜面具下那对猩红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杀戮和饥饿,而是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那是属于军奴石敢当的,被逼到绝境后的狠戾。 “王翦。” 他叫着对方的名字,声音平静下来,却比之前的嘶吼更加令人胆寒。 “你会看到的。” “我这把刀,会不会劈开天门,我不知道。” “但我会先用它……砍断你们这些下棋人的手。”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高台上的王翦,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了黑暗的山谷深处。 他没有逃,也没有进攻。 他只是选择,暂时退出这场疯狂的棋局。 帅台上,孟武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 “将军,他……” “很好。”王翦打断了他,脸上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算计一切的冷静。 “一头只知杀戮的野兽,只配当祭品。” “只有懂得了愤怒,懂得了反抗的刀,才有资格……被陛下握在手中。” “他现在,才算真正成形了。” 第41章 兵主’已成,然器生叛意 帅台上的火盆,燃尽了最后一丝热量。 孟武走上前来,冰冷的甲胄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没有去看王翦,而是将视线投向那片吞噬了石敢当身影的黑暗。 “将军,派出去的三队斥候,都断了联系。” 王翦没有回头,他的身形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结果。” “一炷香前,最后一队斥候的命简碎了。”孟武的声音很低,“派人去接应,在谷口三十里处,只找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心是一小撮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 “十三个人,连同他们的战马和甲胄,都变成了这个。十三堆。” 帅台陷入了死寂。风吹过,将孟武掌心的灰烬吹散,融于夜色。 “他在清理跟着他的尾巴。”王翦终于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很聪明。一头野兽只懂得逃跑或者撕咬,而他,在打扫自己的屋子。” 孟武的喉结动了一下。“将军,这东西……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它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立刻后撤,将此地彻底封锁,禀明陛下……” “后撤?”王翦转过身,打断了他。“孟武,你打了半辈子仗,还不懂吗?” “末将不懂。” “一把没有思想的刀,只能砍瓜切菜。一把会愤怒、会思考、会反抗的刀,才有资格被称作神兵。”王翦的脸上,浮现出那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狂热。“他越是反抗,就证明‘兵主’的器量越是宏大。他越是聪明,就证明这件祭品越是完美。” “可他已经走了!他脱离了我们的掌控!” “他会回来的。”王翦的断言不容置喙,“饥饿会把他带回来。愤怒也会把他带回来。他要去砍下棋人的手,那他首先要找到下棋的人。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着,等他饿得发疯,等他想清楚了,自然会回到这唯一的‘粮仓’。” 王翦向前一步,拍了拍孟武的肩膀。“传令下去,斥候营不必再追。全军原地休整,加强戒备。把我们的位置,明明白白地亮出来。我们不是猎人,我们是灯塔。是引他回家的灯塔。” 赵军大营。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李牧手指按在沙盘上,久久不语。 一名斥候单膝跪在帐下,身上的尘土还未掸去。“大将军,秦军帅台上的对话,句句属实。那怪物……石敢当,在与王翦对峙后,主动退入了山谷深处。” 帐内的几名赵国将领面面相觑。 “主动退走?”一名偏将忍不住开口,“这……这妖物不是只知杀戮吗?为何会……” “因为它不再是‘妖物’了。”李牧抬起头,他的表情无比凝重,“它有了自己的意志。它懂得权衡,懂得选择。它和王翦的对峙,不是野兽的咆哮,是一场谈判。” “谈判?” “没错。”李牧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代表王翦大营的模型上,“王翦想收服它,它拒绝了。但它也没有动手。这意味着,它将自己放在了和王翦对等的位置上。一个可以随时掀翻棋盘的棋手,而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个结论,让帐内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一个无法被杀死的怪物已经足够可怕。一个会思考的、无法被杀死的怪物,那是什么? “将军,那我们……” “威胁的等级,要重新评估了。”李牧收回手,背在身后。“王翦疯了,他想养一头连神都畏惧的猛虎。我们不能陪他一起疯。” 他转向帐门方向,厉声下令:“来人!” 一名亲卫立刻入帐。 “立刻去请国师和军中所有的巫祝、方士来见我!马上!” 亲卫领命而去。 李牧又看向自己的副将,“立刻派出三队最好的快马。一队去燕国,一队去齐国。告诉他们,就说我李牧说的,秦国的炼丹炉炸了,跑出来的不是仙丹,是能吞噬天下的瘟疫!他们之前可以隔岸观火,但火势一旦蔓延,谁也跑不掉!请他们立刻派遣国内最顶尖的术士前来会盟,共商屠‘神’之策!” “将军,那第三队呢?” “去韩国,去魏国。”李牧的语气变得冰冷,“告诉他们,他们的贪婪和短视,很快就会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现在,我不是在求他们合纵,我是在给他们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 咸阳,相邦府。 深夜的书房,依旧亮如白昼。 李斯跪坐在一张矮几后,手里捧着一卷刚刚从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竹简。 竹简上,是王翦的亲笔。字迹潦草而急促,不复往日的沉稳,透露出一种极度的亢奋与失控。 “……‘兵主’已成,然器生叛意……‘八方雷火阵’为赵军所毁……臣请陛下恕臣失察之罪,然此非祸,实乃天佑大秦……” “天佑?” 李斯将竹简重重地摔在地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身着黑衣、气息沉敛的属下。此人是相邦府的影子,负责处理所有见不得光的事。 “他管这个叫天佑?”李斯的胸膛剧烈起伏,“我把国库里最后的镇器交给他,把骊山所有的方士逼上了绝路,为他造出了‘雷火阵’。他做了什么?他把它弄丢了!现在,他告诉我,那个失控的、有了自己思想的残次品,是天佑?” 黑衣属下垂首,不敢言语。 “计划的核心是什么?是‘兵主’的绝对可控!一个会反抗主人的工具,还有什么价值?王翦这个蠢货,他根本不明白,他放出来的不是神兵,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计划的变数!” 李斯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反抗意识……很好,非常好。这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魂魄的强度,超出了青铜器身的束缚。是‘器’不够坚韧,才让‘魂’有了可乘之机。” 他停下脚步,重新看向自己的属下。 “王翦的密报,还有谁看过?” “只有您与我。” “烧了它。”李斯下令,“立刻传我的手令,召集‘工部’所有参与过‘主器’铸造的匠师,来相邦府见我。一个都不能少。” “相邦大人,现在已是深夜……” “天亮之前,我要见到他们所有人。”李斯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还有,去‘密藏’,将‘序列二’到‘序列六’的所有备用‘器身’,全部启封,运到骊山工坊。” 黑衣属下身体一震。 “大人,那些……都是为最坏的情况准备的……” “现在,就是最坏的情况。”李斯重新坐下,捡起地上的竹简,一字一句地看着。“王翦想要一把有灵魂的刀,我偏不给他。” “我要给他一具完美的、冰冷的、绝对服从的躯壳。” 他将竹简扔进一旁的火盆,看着它被火焰吞噬。 “传话给王翦,告诉他,新的‘容器’已经在路上。在他收到之前,他必须想办法,把那个有了思想的‘魂’,给我原封不动地困在乱石谷。” “如果他做不到……”李斯顿了顿,“那就让他自己,成为新容器的第一个祭品。” 第42章 疯神 咸阳宫的永巷,长得没有尽头。 李斯提着袍角,走得比任何一次上朝都快。冰冷的宫墙将月色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细线,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官服上。他没有去相邦府,而是径直入宫,求见那个天底下唯一能为这场失控的豪赌负责的人。 章台宫内,没有点灯。 始皇帝的身影隐在一面巨大的屏风之后,如同一尊融入黑暗的山峦。李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将王翦那份写满狂热的竹简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他刻意加重了“器生叛意”、“彻底失控”这几个字眼。 “……王翦将军判断,‘兵主’已成,然其心难测。臣以为,计划已然偏离,此物……当毁。”李斯伏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手背上。 屏风后,一片死寂。 良久,一声低沉的、压抑的笑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那笑声不大,却让李斯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失控?”始皇帝的嗓音穿透屏风,带着一种奇特的愉悦,“李斯,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李斯猛地抬头。“陛下!此物已生叛逆之心,不再是我大秦可以掌控的利器!它拒绝了王翦,它有了自己的意志!这样下去的话会反噬我大秦,为了以防万一,臣请将此物毁掉!” “它有了自己意识反而是一件好事,一把只会听话的锄头,只能用来刨地。”始皇帝缓缓道,“但一把会咬主人的恶犬,才有资格看守门户。朕要的,是一把能劈开天门的刀!它若没有反抗天命的血性,又凭什么去砍天?” 这番言论,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李斯的心口。他为之筹谋了十年,耗尽了无数人力物力,追求的是一件绝对服从的、完美的兵器。而它的主人,却从一开始,就期待着它的反叛。 “是臣……愚钝。”李斯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不愚钝,你只是太想把一切都握在手里。但有些东西,是握不住的,只能引导。”屏风后的人影似乎站了起来,“你以为,朕的‘兵主’,就只有一个石敢当吗?” 李斯的心脏骤然停跳。 “在赵国,在魏国,在楚国,甚至在我大秦的腹心之地,一共埋藏着三十六件‘备用主器’。它们都是候选者。” “石敢当,是‘序列零’。是朕亲手点燃的第一颗火星。他吞噬了‘仆’,吞噬了那个自作聪明的‘序列七’,还能保留一丝属于‘石敢当’的自我,这恰恰证明,他的魂魄,是所有材料里最坚韧、最完美的一块璞玉。其他的,都只是食粮罢了。” 李斯终于领会了这计划的疯狂与宏大。这根本不是铸造,这是一场遍及天下的血腥筛选。 “可……陛下,万一这块璞玉,彻底挣脱,反噬我等……” “那便给他换一个更结实的笼子。”始皇帝的语气变得冰冷,“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下达了命令,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李斯的天灵盖上。 “去骊山。告诉守陵人,朕的兵,该醒了。” 李斯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骊山……那里的东西,是禁忌中的禁忌。 “朕要他们,去乱石谷。去告诉那把刚刚成形的刀,何为君,何为臣。也让他明白,他若不愿为朕所用,朕随时可以……捏碎他。” “臣……遵旨。” 李斯深深地叩首,将头埋在地砖上。之前所有的焦虑、愤怒,此刻都化为了一种战栗的、混杂着恐惧的崇敬。他辅佐的,不是一位帝王。是一位打算将天地都拖入自己棋局的疯神。 山谷深处。 黑暗像浓稠的墨,包裹着一切。 石敢当在一片乱石中穿行。他不是在逃,也不是在寻找。他是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走向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饿……】 【前面……有更古老的食粮……吞噬……】 脑海中“兵主”的意志,不再是狂暴的嘶吼,而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带着诱惑的低语。它在引诱他,承诺他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石敢当用残存的理智抵抗着。他不想再被本能驱使,但身体却不听使唤。那股力量的源头,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被拖拽着,来到一处断崖前。崖壁上,有一道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的裂隙。那股让他浑身青铜都开始发热的共鸣,就来自里面。 他挤了进去。 裂隙之后,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巨大洞窟。 洞窟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巨大无比的祭坛。祭坛的造型古朴而狰狞,上面刻满了无数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石敢当从未见过,却在看到的一瞬间,就理解了它们的含义。 他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如同一个被召唤的游魂。 他伸出那只青铜化的右手,按在了冰冷的祭坛表面。 轰—— 一股磅礴的信息洪流,不是记忆,而是最原始的、被加密的“指令”,瞬间冲垮了他脆弱的意识防线。 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覆盖整个中原的星图。星图之上,三十六个光点正在缓缓亮起。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看到了一份计划书。一份用上古文字书写的、关于“兵主”诞生的完整仪式。 【第一步:点火。择“序列零”苏醒,以血肉为薪,吞噬同源,养其凶性。】 【第二步:燎原。待“序列零”壮大,以其气息为引,唤醒其余三十五“主器”。】 【第三步:归一。纵万千之器互相攻伐、吞噬,取其最终胜者,纳天下金戈之魂,成就不死之兵。】 他不是最终的兵器。 他甚至不是一件合格的祭品。 他只是那个负责点燃这场天下大祭的……火折子。 石敢当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撞在一块巨石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半是血肉,一半是青铜。 原来,王翦和始皇帝,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忠诚。 因为在这场注定要吞噬一切的盛宴里,他,只是第一道开胃菜。 第43章 天要塌了楚国,宛城郊野。 “将军,不能再挖了!”一名满身泥土的偏将冲进黄景的帅帐,脸上全是惊惶,“那下面……那下面不对劲!” 黄景正对着一幅秦国南境的地图,闻言连头都未抬,只是将一枚代表楚军的棋子,重重地按在了“南阳”的位置上。 “有什么不对劲的?” “那敲击声!太规律了,就像……就像人的心跳!而且越来越快!弟兄们都说,那是山里的精怪,是前朝冤死的鬼魂在敲棺材板!这是大凶之兆啊,将军!” 黄景终于转过身,他瞥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像在看一个傻子。 “大凶之兆?本将军只看到战功之兆,富贵之兆!”他走到帐口,指着远处那个尘土飞扬的挖掘点,“一座被泥石流掩埋的古墓,里面传出青铜敲击声。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里面有数不尽的青铜器!钟、鼎、戈、爵!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这是上天赐给我黄景,赐给我麾下这几万兄弟的赏赐!” “可是将军,那声音实在诡异,我们已经折了七八个弟兄在里面了,都是被塌方……”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黄景粗暴地打断了他,“为了几件瓶瓶罐罐死,那是窝囊!为了能让家人吃饱穿暖的金银财宝死,那是荣耀!你懂什么!” 他环视帐内其他几名噤若寒蝉的将领。 “传我的令,所有人都给老子去挖!天黑之前,谁挖开墓门,赏百金!第一个进去的,赏千金!里面的宝贝,除了最大的那件归我,其他的,人人有份!” 重赏之下,再多的恐惧也化为了贪婪。士兵们的议论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疯狂的挖掘声。 黄景满意地回到帐内,端起一杯酒。 “一群蠢货,只配闻闻肉香。”他自语道,“等把里面的东西运回郢都,这泼天的富贵,还不是我李园令尹门下独享?” 半个时辰后,一声巨响从挖掘处传来。 “开了!墓门开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黄景扔下酒杯,大步走出帅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山壁上,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士兵们正举着火把,争先恐后地朝洞口涌去。 “都他娘的别抢!排好队!本将军先进!”黄景一边呵斥,一边拨开人群。 就在他即将踏入洞口的那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涌向洞口的士兵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风声都停了。 一个身影,从那片极致的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它比石敢当更高大,身上的青铜几乎是完整的,只有极少数的关节处,还残留着一丝类似干枯肌肉的纹理。它的身躯上,没有石敢当那种粗糙的、仿佛被强行拼凑起来的痕迹,反而布满了精美而古老的云雷纹。 在它的胸口,一个深刻的、用上古文字雕琢的符文,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光。 “四”。 它走出古墓,停在阳光下,微微抬起头,仿佛在感受这久违的空气。 一个离得最近的士兵,大着胆子,用长戈的末端,轻轻碰了碰它的手臂。 “将军,这……这是个青铜像人?” 话音未落。 那名士兵,连同他手中的长戈,他身上的甲胄,都在一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一捧飞灰。 死寂。 下一刻,恐慌如瘟疫般炸开。 “妖……妖怪啊!” “跑啊!” “序列四”动了。 它没有追赶那些四散奔逃的士兵,只是平静地抬起手,对着人群最密集的方向,虚虚一握。 没有光,没有声音。 但那片区域里,超过三百名楚国士兵,连同他们的战马和兵器,瞬间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三百多个人形的灰烬轮廓,被风一吹,便散了。 它再次抬手。 又是一片区域化为虚无。 这不是屠杀,这是擦除。 黄景的脑子一片空白,胯下一热,一股恶臭传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战马,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上去。 “跑!快跑!回郢都!回郢都!” 他疯了一般抽打着马臀,头也不回地向远方逃窜。身后,是不断化为飞灰的营地,和他那支刚刚还做着发财梦的大军。 与此同时。 乱石谷深处的洞窟中。 石敢当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单膝跪倒在地,那只青铜化的右手死死地砸在地面上,将坚硬的岩石砸出一个深坑。 轰!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强烈的共鸣,从地底深处传来,贯穿了他的全身。他体内的青铜仿佛活了过来,每一寸都在灼烧,在震动,在欢呼。 【食粮!】 【更完整的……更美味的……食粮!】 “兵主”的意志在他脑中疯狂地尖啸,不再是低语,而是变成了不容抗拒的命令。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渴望,一种对同类的、极致的吞噬欲。 【去南方!去宛城!吞了它!吞了它就能完整!】 “不……”石敢当用那只血肉之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颅,指甲深陷入皮肉之中,“我不是……你的傀儡……” 【你是!你是‘零’!你是点燃一切的火!所有的‘序列’,都是为你准备的柴薪!去!这是你的使命!】 在剧烈的痛苦中,祭坛上获得的信息洪流,被这股强大的共鸣彻底激活。一幅幅画面,一段段律令,清晰地在他意识中展开。 他明白了。 每当一个“主器”苏醒,它散发出的气息,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会激起剧烈的涟漪,加速唤醒沉睡在各地的、其他的“主器”。 这是一个连锁反应。 一个无法被中止的、注定要席卷天下的连锁反应。 而他,石敢当,那个所谓的“序列零”,就是按下第一个开关的人。 他的存在,他每一次的吞噬与成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移动的灾难信号。是他,正在亲手将整个天下,拖入这场名为“兵主”的深渊。 几乎在同一时间。 齐国,临淄。王宫宗庙之内,那尊象征国运的九足青铜巨鼎,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震动,发出沉闷如牛吼的嗡鸣,惊得守庙的巫祝瘫倒在地。 燕国,都城蓟。深藏于武库禁地的古剑“屠龙”,隔着三层剑匣,发出一阵阵高亢的、仿佛要割裂人耳膜的诡异鸣响,剑匣表面,竟渗出冰冷的寒气。 魏国,大梁。相邦府的密室中,一面供奉在祭台上的上古青铜恶鬼面具,那紧闭的双眼中,缓缓流淌出两行酷似血泪的赤色液体,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天下各处,一件件被埋藏、被遗忘、被供奉的古老青铜器,都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异动。 各国的宫廷、宗庙、方士高塔,在这一刻,同时被点亮了灯火。 一名齐国的老方士,冲破侍卫的阻拦,连滚带爬地闯入齐王议事的宫殿,发出了泣血般的尖叫。 “大王!星落如雨,金石悲鸣!天要塌了!” 第44章 终极的容器 赵军大营,帅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狂舞。 那枚来自楚国的紧急军报,竹简上还带着信使奔亡的汗渍,被李牧重重拍在案上。“第四个。” 帐内诸将无人言语,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先是赵境,再是秦境,现在是楚境……这不是巧合。”李牧在地图前踱步,手指划过一道从北向南的弧线,“这是一场瘟疫,一场会传染的瘟疫!妖物在唤醒妖物!” 一名副将上前一步,面色惨白:“大将军,楚国使者已经在帐外哭了半个时辰,说……说黄景将军十万大军……没了。宛城外,只剩下人形的灰。” “哭有什么用?让他滚回去告诉楚王,现在不是计较一城一地得失的时候了!”李牧猛地转身,“传我的令,加快速度!不必再等各国使者慢悠悠地回复了!动用最高级别的‘飞羽’传讯,告诉齐、燕、魏、韩四国,这不是请求,是通告!”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告诉他们,天要塌了!他们国内那些藏在深宫宗庙里的方士、巫祝,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本将送到前线来!否则,等这把火烧到他们自己家门口,就等着一起给这天下陪葬!” …… 乱石谷深处的洞窟中,石敢当单膝跪在巨大的黑色祭坛前。 他不是在臣服,而是在抵抗一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力量。那份关于“兵主”诞生的计划书,只是冰山一角。此刻,祭坛本身,正在向他灌输更深层、更恐怖的真实。 不是记忆,不是指令,而是一套完整的、关于神明与祭品的“律法”。 他看到了计划的最终一步。 那不是为了统一六国,甚至不是为了成就什么不死军团。 始皇帝的目标,是将整个中原大地,连同其上所有的山川、城郭、生灵,全部炼化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炉鼎”。 用亿万生灵的血肉、魂魄、七情六欲作为燃料,去点燃这尊炉鼎。 最终的目的,是炼制出一把能够劈开苍穹,打破世界规则的终极兵器。 【最终仪轨:复活】 一行冰冷的、非人间的文字,烙印进石敢当的意识深处。 【目标:兵主蚩尤】 【目的:夺其神格,融其权柄,以人身登神位,成万古未有之天帝。】 石敢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嬴政想要的,根本不是一把刀。 他想做的,是复活上古时期那位战败的魔神,然后像吞噬“仆”一样,吞噬掉蚩尤的意志,将那位远古战神的力量据为己有! 他要成为新的“兵主”,新的神! “一个疯子……”石敢当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想偷走神明尸体的窃贼……” 他、王翦、李斯,甚至六国君王,都不过是这场宏大到亵渎神灵的祭祀典礼中,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司仪和祭品。而他石敢当,连祭品都算不上。 他只是那个用来点燃祭坛的第一根火把。 …… 咸阳宫,章台宫。 巨大的青铜沙盘上,并非九州地理,而是一副星图。其上,三十六颗光点明灭不定。 就在刚才,南方的一颗星辰,骤然大放光芒。 始皇帝负手立于沙盘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整个宫殿的黑暗似乎都因他而愉悦地扭曲起来。 “你感觉到了吗?李斯。” 李斯跪伏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臣……感觉到了。楚地方向,‘序列四’……苏醒了。” “很好。”始皇帝的评价简单而冷酷,“棋子们,终于开始按照朕划定的轨迹,自行移动了。它们会饥饿,会愤怒,会彼此吸引,彼此吞噬,最终,将最完美的那个,送到朕的面前。” “陛下!”李斯终于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惊恐,抬起头,“计划已然失控!‘序列零’生出叛意,‘序列四’在楚境大开杀戒,天下大乱!这已非‘炼器’,而是‘养蛊’!万一……万一最终胜出的那只蛊,反噬我大…反噬陛下……” “反噬?”始皇帝终于笑了,那是一种看待孩童无知般的、带着怜悯的笑意,“李斯,你还不懂。朕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件听话的工具。朕要的,是一头能与天争食的凶兽。”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沙盘中央,那代表咸阳的位置。 “至于笼子……朕早就为它准备好了。” “传朕的密旨。”始皇帝的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去骊山。告诉守陵人,让朕的‘禁卫军’……做好准备。随时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骊山……”李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地方,是大秦最深的禁忌。 “臣……遵旨。” …… 李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咸阳宫的。他只记得,当他带着始皇帝那枚黑色的玉玺,站在骊山陵墓那扇需要百人才能推动的青铜门前时,他的手脚依然是冰凉的。 守陵人出现了。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表情,仿佛是陵墓的一部分。他们查验了玉玺,然后沉默地在前方引路。 地宫甬道两侧的长明灯,照亮了李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走过无数珍宝,绕过模拟江河的水银,最终,被带到了一处无法想象的巨大地宫。 这里,排列着一支军队。 一支沉默的、无穷无尽的军队。 数千名与真人等高的兵俑,持戈佩剑,列成军阵,栩栩如生。 但他们不是陶俑。 在长明灯的幽光下,他们的身躯,反射着金属独有的、冰冷的色泽。 他们,全是由青铜铸造的! 李斯强忍着内心的骇浪,走上前去。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最前方一个将军俑的胸甲。 触手冰凉坚硬。 在那胸甲之上,用古老的文字,深刻着两个字。 兵主。 李斯踉跄后退,他环视这片由数千具青铜兵俑组成的死亡军阵。他看到,每一具兵俑的胸口,都刻着这两个字。 他瞬间领悟了。 始皇帝所谓的“禁卫军”,所谓的“笼子”,根本不是用来关押石敢当的。 这是一个“容器”。 一个终极的容器! 如果石敢当那块“璞玉”最终不堪雕琢,或者叛逆到无法控制,始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魂魄从那具残破的肉身里抽出,然后……灌注进这数千具完美的、绝对服从的青铜之躯里! 始皇帝,根本不在乎谁是“兵主”。 他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强大的魂魄,来驾驭这支他亲手打造的、真正的不死军团! “陛下准备的不是一个笼子……”李斯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他准备了……数千个笼子……” 就在这时,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守陵人,缓缓举起了一只手。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共鸣,瞬间充斥了整个地宫。 那数千具青铜兵俑,它们的眼眶深处,同时亮起了一点猩红的光芒。 第45章 他们本身,就是构成棋盘的尘埃 石敢当从洞窟中走出。 他的右半身从肩膀到脚踝,已经彻底化为青铜,闪烁着非人的冷光。 但他的左半身,那属于军奴石敢当的血肉,却像是被这青铜淬炼过,筋骨虬结,蕴含着一种更加坚韧的生命力。 他不再是半人半魔,而是某种意志强行将人与魔糅合在一起的怪物。 他决定不再逃避。 逃避,就是顺从。 就是承认自己只是那份“材料”。 他要主动去寻找,寻找那些被唤醒的同类,在它们彻底被“兵主”的意志吞噬之前,亲手将其摧毁。 【食粮……在南方……】 “闭嘴。”石敢当用自己的意志回应,冰冷而决绝,“那不是食粮,是我的猎物。” 他迈开脚步,向着南方走去。 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留下一个浅坑。 他不再被饥饿驱使,而是被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愤怒所引导。他要去狩猎。 …… 荒野之上,灰烬铺满了大地。 那是十万楚军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风一吹便扬起一片迷蒙的灰色尘雾。 一个青铜战士站在灰烬中央。 它比石敢当更高大,身上的青铜色泽也更深沉,仿佛是从地底埋藏了千年的古物。 它的身躯完美无瑕,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痕迹,就像一个由神明亲手铸造的杀戮兵器。 它就是“序列四”。 当石敢当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序列四”缓缓转过身。 它没有五官,面部是一块光滑的青铜曲面,却准确无误地“锁定”了石敢当。 没有对峙,没有威吓。 在“看到”石敢当的瞬间,它动了。 轰! 它脚下的大地炸开,整个身躯化作一道青铜色的残影,笔直地冲了过来。 空气被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啸。它的目的纯粹到了极点,没有战术,没有试探,只有一个动作——扑杀。 石敢当的瞳孔猛地收缩。 太快了! 他体内的“兵主”意志在疯狂尖叫,催促他融合、吞噬。 但他的人性意志却在发出警报,这东西和之前的“仆”、“序列三”完全不同。 那两个,尚存一丝作为“祭品”的残响。 而眼前这个,是纯粹的“兵主”,是彻底被本能控制的杀戮工具。 石敢当侧身闪避,那青铜的拳头擦着他的胸膛而过,拳风刮得他皮肤生疼。 “序列四”一击不中,毫无停滞,手臂以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反折,横扫向石敢当的头颅。 石敢当矮身,右手青铜化的手臂猛地向上格挡。 铛——! 石敢当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对方手臂上传来,他整个人被这股力量震得向后滑出数丈,双脚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好大的力气。”石敢当甩了甩发麻的右臂,青铜化的手臂上,竟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对面的“序列四”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它甚至没有因为攻击被挡下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在它看来,石敢当不是敌人,不是同类,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障碍。 它再次冲来,简单,直接,高效。 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杂念,只为杀戮和吞噬而生的怪物。 骊山,皇陵地宫深处。 李斯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在他面前,是数千个从沉睡中苏醒的青铜俑。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地宫甬道中,每一个都与真人等高,手持青铜戈矛,身披青铜甲胄。它们的双眼,此刻正燃烧着与“兵主”如出一辙的猩红光芒。 数道红光,汇成一片血色的海洋,让整个地宫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李斯。” 一个宏大而威严的意志,响彻整个地宫,仿佛是这皇陵本身在说话。 “陛……陛下……”李斯的声音嘶哑,他甚至不敢抬头。 “你看到了吗?”那意志问,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臣……看到了……” “你觉得,它们是什么?” “是……是陛下的守陵人……”李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这句话。 “不。”那意志否定了他的答案,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们不是守陵人,他们是‘天兵’,是朕为那个最终的胜利者,准备的笼子和……新身体。” 李斯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无法理解的惊骇。 “石敢当也好,楚地的序列四也罢,都不过是蛊皿中的毒虫。”始皇帝的意志继续说道,“朕需要它们互相撕咬,互相吞噬,决出最强壮、最饥饿、也最凶戾的那一只蛊王。但蛊虫终究是蛊虫,野性难驯。” “所以,朕也为它备好了枷锁。” 话音落下,那数千青铜俑,动作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戈矛,齐齐指向地宫的穹顶。 “这些‘天兵’,没有意志,没有思想,只有绝对的服从。待蛊王诞生,朕会亲手打碎它的躯壳,抽出它的魂魄,将其灌注进这数千具完美的容器之中。” “一个不听话的‘兵主’,如何为朕劈开天门?” “但一支由三千个‘兵主’组成的军团,足以踏碎天上人间的一切。” “朕一统大业何愁完成不了。” 李斯瘫软在地,汗水浸透了他的朝服。他终于明白了。 始皇帝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失控。 石敢当的叛逆,那些序列主器的苏醒,六国的混乱,天下的灾殃……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男人的计算之内。 他不是在炼制一把刀,他是在炼制一个魂。 然后,再用这个独一无二的魂,去点燃一支绝对服从的、真正属于他的神之军队。 “李斯。”始皇帝的意志变得冰冷,“你的任务不是去担忧,不是去恐惧。而是去看着,然后把最后那个存活下来的蛊王的名字,禀报给朕。” “臣……遵旨……”李斯叩首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知道,棋盘已经落下,自己和王翦,和天下万民一样,都只是看着棋局的蝼蚁。 不,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本身,就是构成棋盘的尘埃。 第46章 太乙神镜 荒野之上,青铜与青铜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石敢当被一股巨力狠狠砸飞,半边身体在铺满灰烬的地面上犁出一条长长的沟壑。他挣扎着站起,青铜化的右臂上,一道狰狞的裂痕赫然在目,金色的血液混杂着青铜碎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对面的“序列四”纹丝不动。它那完美无瑕的青铜身躯,在灰色的天幕下反射着死亡的冷光。 在石敢当起身的瞬间,它再次化作一道残影,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冲撞而来。 “疯子!!!” 石敢当怒吼一声,这一次他没有硬接。他用尚存的血肉之躯,以一个扭曲的角度险险避开。那青铜的拳头擦着他的肋骨而过,劲风撕裂了他的皮肉。剧痛传来,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又来了。 “序列四”一击落空,手臂以违背骨骼常理的方式反折,横扫而来。还是同样的招式,同样的轨迹。 石敢当的脑中闪过一道电光。 这东西……它不会变通。它的每一次攻击,都是计算出的最高效的杀戮方式。它强大,纯粹,却也……愚蠢。 它是一具被本能驱动的傀儡。而我,还剩下人性。 “来啊!” 石敢当不再闪躲,反而迎着那横扫的铁臂冲了上去。他压低身体,在铁臂即将触及头颅的刹那,用青铜化的右臂猛地向上一架。 铛! 这一次,他没有被震飞。他借着对方的力量,身体顺势一旋,左腿的血肉之躯狠狠踹在了“序列四”的膝关节上。 “咔嚓!” 那是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 “序列四”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滞涩。它那冲锋的势头被打断,一条腿以不自然的形态弯曲着。 石敢-当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欺身而上。他残存的人性智慧,在这一刻化作了最致命的武器。他不再是与一个同类搏杀,而是一个猎人,在戏耍一头空有力量的野兽。 他围绕着“序列四”游走,每一次攻击都落在对方的关节、脖颈等脆弱之处。青铜碎片四处飞溅,金色的血液染红了大地。 战斗,从纯粹的力量碾压,变成了一场血腥的解剖。 …… 齐国,临淄。 王宫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大王!天谴!是天谴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方士,涕泪横流地匍匐在地,用额头撞击着冰冷的石板,“楚地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化为飞灰!那不是人力,是妖物!是上古的妖物复苏了!” “胡言乱语!”一名武将站了出来,满脸不屑,“楚军不堪一击,定是中了秦人的圈套!什么妖物,不过是赵国李牧为了骗我们出兵的借口!” “圈套?什么圈套能让十万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一地灰?”方士泣血反驳,“我夜观天象,太白凌日,荧惑守心!此乃亡国之兆!亡国啊!” “够了!” 高坐王座之上的齐王建猛地一拍扶手,黄金铸造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赵国的求援信,你们都看过了。李牧说,那东西不止一个,正在天下复苏。他要我们齐国出动所有术士,共抗此劫。” “大王,万万不可!”相国后胜急忙出列,“李牧这是要把我们齐国拖下水!让他赵国和秦国去斗,我们坐山观虎斗即可!” “虎斗?”齐王建惨笑一声,“若是虎没了,轮到的就是我们这些羊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相国不懂吗?” 他站起身,在大殿中来回踱步,最终停在那个泣血的方士面前。 “国师,你告诉我,你用太乙之术推演的结果是什么?” 那方士身体一颤,用嘶哑的嗓音吐出两个字:“末日。”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齐王建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所有的犹豫都已消失不见。 “传寡人命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即刻起,征调齐国境内所有方士、术士、巫祝!胆敢不从者,以通敌叛国论处,满门抄斩!” “命大司马,立刻去武库,请出我大齐镇国之宝——太乙神镜!” “寡人要亲自率队,驰援前线!若天要亡我,那寡人就在它身上,也啃下一块肉来!” …… 燕国,蓟城。 北地的风,总是带着一股萧瑟的寒意。 燕王喜将手中那封用血写成的密信放在炭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化为灰烬。 “李牧……真是疯了。”他喃喃自语。 “大王,赵国的请求,我们如何回应?”阶下的国师低声问道。 燕王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殿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当年乐毅伐齐,何等风光。可如今,我们连守住这片土地都感到吃力。”他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话,“秦国如日中天,赵国苟延残喘。我们燕国,又能撑多久?” 国师沉默不语。 “李牧信上说,这不是国战,是族战。是人与非人的战争。”燕王喜转过身,“他说,如果我们现在不出手,等赵国倒下了,下一个就是我们。他说得对。” “大王英明。” “英明?”燕王喜自嘲地笑了笑,“寡人只是怕死而已。寡人不想燕国的宗庙,也变成一片灰。” 他深吸一口北地的冷风,下达了命令。 “国师,你亲自去一趟。带上我们燕地最强的萨满巫师团,那些能与鬼神沟通的老家伙,一个都不能少。” “遵命。” “另外,”燕王喜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去宗庙,请出‘北斗伏魔阵’的阵图。告诉守陵人,国家到了存亡的关头,祖宗留下的东西,该见见血了。” 国师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重重叩首。 “臣,领旨!” 他知道,那座传说中能引动北斗七星之力,镇压天下邪魔的古老阵法,一旦启动,将再无回头之路。 整个天下,都被那看不见的阴影所笼罩。一场远比六国征伐更加恐怖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第47章 神兵 “序列四”倒下了。 它的青铜身躯上布满了狰狞的裂口,不再是完美的杀戮机器,而是一堆破碎的金属。 石敢当站在它的残骸前,胸膛剧烈起伏。一半是血肉,一半是青铜。他的身体像一个被撕裂的战场,人性的痛楚与“兵主”的渴望在疯狂交战。 饥饿。 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每一个角落。 他跪倒在地,双手毫不犹豫地插进了“序列四”的胸膛。没有所谓的融合,只有最原始的吞噬。他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撕扯着对方的青铜之躯,将其硬生生塞进自己的身体。 青铜在哀嚎,在反抗。 “序列四”那纯粹的杀戮意志,即便在身躯被分解时,依然化作无数尖锐的碎片,试图刺穿石敢当的精神。 “滚!” 石敢当的意志咆哮着,他的人性与军奴生涯中磨砺出的坚韧,化作一道堤坝,死死抵挡着那股毁灭的洪流。 就在他吞噬到对方核心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猛然炸开。 那不是“序列四”的。 它更古老、更霸道、也更……威严。 像是一道被层层枷锁封印的烙印,被石敢当的吞噬行为粗暴地触发了。 嗡—— 石敢当的世界瞬间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大殿中,脚下是冰冷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曜石。 在他的前方,悬浮着一幅巨大的地图。 那地图在发光,勾勒出山川与河流的轮廓。他看到了熟悉的赵、魏、韩、楚、齐、燕、秦。七国的疆域犬牙交错,挤在地图的中央,显得无比渺小。 在七国之外,是更加广袤无垠的土地。 西边,越过连绵的雪山,是标注着“西域”的未知邦国。 南边,跨过汹涌的海洋,是点缀着无数岛屿的“南海”。 北边,则是被风雪覆盖的“北荒”,那里一片混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这张图…… 这不是人间的地图。 这是神的版图。 一个身影,就站在地图之前,背对着他。那身影穿着玄黑色的龙袍,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出君临天下,囊括四海的气魄。 始皇帝,嬴政。 石敢当认出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空洞、古老,不属于人间的神秘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人之国度,自有其兴衰定数。天意不允一统,你强行扭转,已是逆天。” 嬴政没有回头。 “天意?”他的回答里带着一丝轻蔑,“天意是强者书写的规则,是弱者服从的借口。朕从不信天,朕,就是天!” “你以中原为炉,炼制兵主,已搅动天下因果。如今,竟还想将整个世界都拖入血祭?”神秘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波动,“这已不是争霸,是灭世。你会将所有生灵,都化为祭品。” “祭品?”嬴政终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让整个黑暗空间都在颤抖。 “能成为朕登神之路的基石,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荣幸!” “朕要炼化的,从来就不是区区一个中原!” 嬴政猛然转身,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混沌的威严。他伸出手,指向那片囊括了整个世界的巨大地图。 “朕要以这天下为鼎,以四海为水,以亿万生灵为薪柴,炼出一柄足以撕裂天幕的神兵!” 他的宣告如同雷霆,在石敢当的意识中炸响。 “届时,朕倒要看看,这高高在上的苍天,还能奈何得了朕!” 对话到此结束。 但那片混沌的面孔,却转向了石敢当所在的方向。 仿佛跨越了记忆的阻隔,始皇帝的意志烙印,发现了这个“窥探者”。 “序列零……” 一个念头,直接打入石敢当的脑海。 “最初的火种,最卑贱的祭品,竟敢窥探朕的宏图?” 一股无可匹敌的意志力,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要将石敢当的意识彻底碾碎、抹除。 这是始皇帝留在核心记忆里的封印,也是一道陷阱。任何试图吞噬并触及这个秘密的“序列”,都会被这道意志直接摧毁,化为最纯粹的能量,回归到计划本身。 “又是棋子……又是祭品!” 滔天的愤怒,从石敢当的灵魂深处爆发。 从军奴石敢当,到“兵主”序列零,他以为自己在反抗命运,到头来,连他的反抗,他的吞噬,他的一切挣扎,都只是别人棋盘上预设好的一步! “嬴政!!!” 他发出一声源自灵魂的怒吼。 他不再防御,而是调动起刚刚从“序列四”那里吞噬来的、最纯粹的毁灭力量,混合着自己不屈的人性意志,化作一柄利刃,狠狠地迎着那座意志大山撞了上去! 我不是你的火种! 我不是谁的祭品! 我是石敢当! 轰隆! 黑暗的大殿寸寸碎裂,那巨大的地图化为光点,始皇帝威严的背影也烟消云散。 石敢当的意识被一股巨力狠狠地弹回了自己的身体。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息着。 他依旧跪在楚地的荒野之上,身下,“序列四”的青铜残骸已经有一半消失不见,融入了他的身体。 他的左臂、左腿,也开始浮现出细密的青铜纹路。融合,在他与始皇帝意志对抗的时候,已经自行完成了。 他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却没有一丝喜悦。 只有刺骨的冰冷。 始皇帝要炼化的不是中原,是整个世界。 他的敌人,不是六国,是天。 而自己,以及所有苏醒的“序列”,都不过是他用来挑战苍天的……工具。 石敢当缓缓站起身,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已经完全青铜化的右手。 他慢慢地,将五指一根一根收拢,握成了拳头。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石敢当仰头看着那刺眼的阳光,目光中却满是阴霾,“你休想将我变成你想要的武器。” 但是他的脑海中总是存在那个男人的背影。 “朕要以这天下为鼎,以四海为水,以亿万生灵为薪柴,炼出一柄足以撕裂天幕的神兵!” 第48章 第一个火把 左臂,然后是左腿。 青铜的冰冷,正沿着血脉逆流而上,殖民他的身体。这不是融合,是侵占。石敢当跪在焦土之上,身下是“序列四”被撕扯得不成形状的残骸。那具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傀儡,如今成了他的一部分。 痛楚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恐怖的虚无。饥饿。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只剩下一个无底的黑洞,疯狂地叫嚣着,要吞噬一切。 他体内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回荡着毁灭的轰鸣。但他的人性,那属于军奴石敢当的意志,却像风中残烛,被这股力量挤压得几乎要熄灭。 “朕要以这天下为鼎,以四海为水,以亿万生灵为薪柴……” 嬴政那不属于人间的宣告,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棋子。 祭品。 火种。 他的一切挣扎,一切反抗,甚至连他此刻的吞噬与变强,都只是那个男人宏图上早已计算好的一步。 石敢当缓缓抬起头,他那只已经完全青铜化的右手猛然攥紧。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几块被他捏碎的青铜残渣从指缝间滑落。 “我不是你的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低吼。 “更不是你的祭品。” 他要毁掉这一切。毁掉所有的“序列”,毁掉那个疯狂的计划,最后,毁掉那个高坐咸阳宫,自比为天的男人。 …… 秦军大营,中军帅帐。 王翦正背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他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 突然,他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悸动。 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共鸣,仿佛一根无形的弦被猛地拨动,颤音从极远之处传来,直抵心底。 副将孟武几乎是撞开帐帘冲了进来,盔甲发出凌乱的碰撞声。 “将军!那股气息……那股气息又变强了!比之前强了数倍不止!” 孟武的脸上满是骇然,他无法理解,那本就无法力敌的妖物,为何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次蜕变。 王翦却缓缓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惊惧,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是‘序列四’。它被吞噬了。” “吞噬?”孟武无法跟上主帅的思路,“将军,那东西在自相残杀后变得更强了!这已超出我等所能应付的范畴!我们必须立刻后撤!请求咸阳动用最后的手段!” “后撤?”王翦发出一声嗤笑,“孟武,你看的是灾祸,我看到的,是神兵出鞘的锋芒。” 他走到孟武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一把刀,若是不够锋利,如何能斩断挡在陛下统一大业前的所有荆棘?它饮的血越多,吞的同类越强,这把刀才会越发完美!” “可它已经生出了叛意!它不听号令!”孟武大声反驳,“这是一头我们根本无法控制的凶兽!” “控制?”王翦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激情,“一头只知听令的看门犬,有何资格成为陛下的武器?正是它的叛意,它的愤怒,它的智慧,才证明了它的价值!它正在从一件‘器’,变成一个‘灵’!这才是我,是大秦,是陛下真正需要的钥匙!” 他松开孟ng武,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股从远方传来的、令人战栗的气息。 “让它成长,让它变得更强!直到它成为这片大地上独一无二的霸主!到那时,我将亲手为陛下,献上这柄旷古烁今的神兵!” …… 赵国大营。 李牧的面前,摆放着几块暗淡的青铜碎片。一个斥候跪在下方,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在楚地废墟上看到的情景。 “十万大军……将军,十万楚军,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只有灰,漫山遍野的灰……和这些东西。” 李牧拿起一块碎片,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粗糙的断口。 他身旁的国师捻着胡须,面色凝重:“此物与之前张家村妖物同源,但……” “但这些是‘残骸’。”李牧接过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得像帐外的寒风,“是被更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撕碎的残骸。”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代表楚国大军的旗帜,已经被他亲手拔下。 “妖物不止一个。而且,它们会相互攻击,相互吞噬。”李牧的推断,让帐内的所有将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它们在做什么?养蛊吗?”一个偏将失声说道。 “不管它们在做什么,”李牧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秦军大营的位置,“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是一场瘟疫,一场席卷天下的血腥筛选。” 他回头,环视众人。 “传我将令,让派往齐、燕、魏、韩的使者加速。告诉他们,楚国的十万大军,只是个开始。若再各自为战,下一个化为飞灰的,就是他们的都城!” …… 咸阳宫,章台宫深处。 这里没有烛火,只有一片仿佛能吞噬万物的黑暗。 李斯跪在地上,身体伏得极低,连抬头仰望的勇气都没有。他能感觉到,那至高无上的意志,正笼罩着整个宫殿。 就在刚才,他通过秘法感知到,被始皇帝留在“序列四”核心记忆里的那道意志烙印,被触发了。 而且,被摧毁了。 那个名为石敢当的“序列零”,不仅窥探到了陛下最深层的秘密,还在那无可匹敌的意志碾压下,活了下来。 计划,已经彻底失控。 “陛下……‘序列零’……它……”李斯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断断续续,“它已成心腹大患,请陛下准许臣动用骊山的力量,将其彻底抹杀!” 黑暗中,没有回答。 只有一片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雷霆震怒都让李斯感到恐惧。 许久,一个念头,并非经由空气与声音,而是直接烙印在了李斯的脑海里。 “很好。” 仅仅两个字,却让李斯如遭雷击。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无法置信。 “陛……陛下?” 那个宏大的意志再次降临,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一粒只能点燃干草的火星,太过孱弱。朕要的,是足以燃尽整片草原,甚至敢于扑向苍穹的燎原大火。” “它的愤怒,它的反抗,都将成为最好的薪柴。” “去吧,李斯。传朕的意志,让天下所有潜藏的‘种子’,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让这场盛宴,开始得更猛烈些吧。” 李斯瘫软在地,他终于彻底领会了始皇帝的意图。 陛下不怕失控。 他要的,就是失控。 他要的,是一场席卷整个天下的血祭,而石敢当,这个胆敢反抗的祭品,已经被他钦定为……点燃这场灭世大火的,第一个火把。 第49章 我便毁了你的宴席 咸阳宫深处,那道意志化作无形的风暴,席卷而出。 这不是声音,不是光,而是一种超越凡俗感知的律令。它穿透了高墙,无视了山川,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以咸阳为中心,向着天下六合的每一个角落,蛮横地扩散开一道名为“苏醒”的涟漪。 李斯跪伏在黑暗中,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抽掉骨头的皮囊。他感受到了,那股意志并非在对他下令,而是越过了他,在对那些埋藏于大地深处,沉睡了千百年的“种子”发出召唤。 一场盛大的血祭,由陛下亲自敲响了开场锣。 …… 齐国,临淄。 王宫最深处的观星台上,齐王建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他面前,是齐国传承千年的镇国之宝,“太乙神镜”。 “国师,赵国李牧的血书,危言耸听!什么妖物食人,什么天下大劫,我看就是他赵国扛不住秦军,想拉我们下水的鬼话!” 须发皆白的国师躬身立于一旁,没有言语。 “十万楚军化为飞灰?滑天下之大稽!黄景是个蠢货,但十万头猪,秦人也要抓上十天半月!怎么可能……” 齐王建的话语戛然而止。 嗡—— 那面巨大、古朴的青铜神镜,毫无征兆地剧烈颤动起来。镜面上光滑如水的表面,瞬间扭曲,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湖心。 “怎么回事!”齐王建大惊失色,“神镜为何异动!” 国师冲到镜前,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但无济于事,太乙神镜的震动愈发狂暴,发出的嗡鸣声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突然,所有的震动和声响都消失了。 镜面恢复了平静,但它不再反射观星台内的景象。一片深邃的黑暗笼罩了镜面,紧接着,黑暗中,一个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由青铜铸就的人形,它的身形与石敢当有七分相似,但更为古老,也更为纯粹。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镜中的黑暗里,仿佛跨越了时空,在与镜外的人对视。 “这是……什么?”齐王建的声音在发抖。 国师瘫坐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吐出了几个字。 “不是预警……是……是共鸣……”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君主,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大王!神镜它……它不是在警示我们妖物的存在……它自己,它自己就是‘序列’之一啊!” …… 燕国,蓟城。 王宫后方的禁地,七根巨大的石柱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这便是燕国赖以震慑北方胡人的“北斗伏魔阵”。 燕王喜带着一众萨满巫师,正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七根星石,此刻正不受控制地亮起,散发出的不是以往圣洁的白光,而是如同鲜血浸染过的诡异红芒。 “大萨满!阵法怎么了?为何会引来血光?”燕王喜厉声喝问。 为首的大萨满头戴羽冠,手持骨杖,正闭目感知着什么。他的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汗如雨下。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这股力量不是来自天上星辰,是从地底……是从阵法核心里涌出来的!” “胡说!”燕王喜怒斥,“阵法核心除了历代先王埋下的祭品,还能有什么?” 话音未落,大萨满猛地睁开双眼,喷出一口鲜血。 “陛下快退!”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不是祭品!是个活物!它在苏醒!阵法不是在镇压它,是在……是在喂养它!” 轰隆! 七根星石中央的地面猛然塌陷,一个巨大的坑洞出现。尘土与碎石之中,一只青铜铸成的手臂,缓缓地从地底伸了出来。 它张开五指,仿佛在回应某个来自远方的召唤。 …… 韩国,新郑。 大将军姬无夜的地下密室里,灯火通明。他正独自擦拭着一柄古剑,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 突然,挂在墙上的一个剑鞘,开始轻微地晃动。 那是由不知名兽皮包裹的古老剑鞘,正是韩国镇国重器,“龙渊剑”的剑鞘。 “嗯?” 姬无夜皱起眉头,走上前去。 他伸出手,刚一触碰到剑鞘,一股强烈的震颤便从鞘身传来,几乎让他握持不住。 这绝非寻常的异动。 姬无夜将耳朵贴了上去。 咚……咚……咚…… 一阵沉闷、有力,如同战鼓擂动的心跳声,清晰地从剑鞘内部传出。 姬无-夜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死死盯着那个剑鞘。这柄剑他得到多年,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情形。 “心跳声?难道……” 一个被历代韩王都当成笑话的传说,浮现在他脑海:龙渊剑并非死物,其内封印着上古凶兽的魂魄。 “妖物……李牧信中所说的妖物……”姬无夜喃喃自语,眼中却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燃起了一股灼热的火焰。 他非但没有将其视为威胁,反而看到了一丝疯狂的契机。 “原来不止秦国有,天下都有……哈哈……哈哈哈哈!” 姬无夜发出一阵低沉的狂笑。 “乱世已至,妖魔横行!这天下,不再是人的天下,而是怪物们的猎场!” 他再次走上前,双手紧紧握住那不断传出心跳的剑鞘,感受着那股蠢蠢欲动的磅礴力量。 “既然如此,我姬无夜,为何不能成为驾驭怪物的王?” …… 楚地废墟。 石敢当单膝跪地,他能感觉到,体内那属于“序列四”的力量正在被彻底消化。他的左半边身体,青铜化的范围已经蔓延到了肩膀。 就在此时,一股无形的波动从遥远的西方传来,扫过他的身体。 紧接着,仿佛黑夜中被同时点亮的烽火台,一个又一个强大而同源的气息,在齐、在燕、在韩、在魏……在中原大地的各个角落,猛然爆发! 它们就像饥饿的鲨鱼闻到了血腥味,带着狂暴与贪婪,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石敢当猛地抬起头。 他脑中那属于“兵主”的意志,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与亢奋。 那不再是针对某一个目标的饥饿,而是一场遍布天下的饕餮盛宴,被正式拉开了帷幕。 嬴政。 那个男人,用他自己的意志,亲手将整个天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蛊皿。 而他石敢当,就是这蛊皿中,被投入的第一条毒虫。 石敢当缓缓站起身,他那只已经完全青铜化的右手攥紧,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看向那些气息传来的方向,眼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你想看一场盛宴?” “我便毁了你的宴席。” 第50章 违逆即是毁灭 天下,已成一盘沸腾的鼎汤。 魏国,大梁。 魏王假瘫坐在王座上,手中的酒樽滚落在地,琥珀色的酒液浸湿了华美的地毯。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嗓音尖利得变了调。 阶下,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信使,他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跪在那里,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陛下……密使团……全军覆没。”信使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不是秦军,也不是赵人……我们刚出函谷,行至梁山古陵地界……” “然后呢!”一个大臣厉声催促。 “地……地裂开了。”信使的牙齿在打战,“古陵里,走出来一个东西。一个……青铜铸的人。” 殿内一片死寂。 “它……它什么都没做,就是朝我们走过来。”信使说到这里,突然崩溃大哭,“可所有人,马匹、战车、骑士……碰都碰不到它,就变成了灰!黑色的灰!风一吹就散了!将军他……他就在我面前……没了……” 魏王假猛地站起,又无力地坐下。 “李牧的信……是真的……楚国十万大军……也是真的……”他喃喃自语,彻底失去了君主的威仪,“妖物……到处都是妖物!” 丞相脸色惨白,上前一步:“陛下,那……那我们与秦国的交易……” “交易?”魏王假发出一声凄厉的笑,“还谈什么交易!秦国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不!是秦国!是那个秦王!他疯了!他把这些鬼东西全都放出来了!” 他环视着满朝文武,这些平日里巧舌如簧的臣子,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派往秦国的密使,死在了我魏国自己的土地上,被从我魏国古陵里爬出来的怪物杀死!”魏王假几乎是在嘶吼,“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荒唐!” 他指着殿外,声音里满是绝望:“去!把城门都给寡人封死!不!把整个大梁都给寡人围起来!挖壕沟!建壁垒!寡人不管外面变成了什么地狱,谁也别想进来!” 赵国,李牧大营。 帅帐之内,气氛凝重如铁。 李牧站在巨大的沙盘前,面无表情。他身后,副将和一众参谋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一个又一个斥候冲入帐中,带来的消息像是接连不断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报!上将军!齐国急讯,其镇国之宝‘太乙神镜’发生异变,镜中显现青铜魔影,齐王已下令征调全国方士!” “报!燕国急讯,‘北斗伏魔阵’血光冲天,阵法核心有活物破土而出!” “报!韩国密探传回死讯,大将军姬无夜府中的‘龙渊剑鞘’,传出心跳之声!” “报!楚国边境,有第二个青铜妖物苏醒,已向北移动!” 每一个消息,都代表着一个国家的镇国重器发生了无法理解的异变,每一个异变,都与那个恐怖的“序列”妖物如出一辙。 副将孟贲终于忍不住,他上前一步,声音干涩:“上将军,这……这绝非偶然。天下六国,在同一时间……” “是总攻。” 李牧打断了他,吐出三个字。 “总攻?”孟贲愕然,“谁对谁的总攻?难道这些妖物背后……” “没有背后了。”李牧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川般的冷静,“它们,就是它们自己。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一场针对所有活物的血腥筛选。”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看着外面壁垒森严的军营。 “传我将令。” 帐内所有人立刻挺直了身体。 “全军,即刻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兵士,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巡逻队增加三倍,任何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命令伙夫营,将所有存粮集中,做好坚守三个月的准备。” “还有,”李牧顿了顿,补上最后一条命令,“告诉所有人,从今夜起,我们的敌人不再是秦军,也不是六国中的任何一家。我们的敌人,是这场‘天灾’。赵国,是中原最后一道防线。我们若退,身后便是万里焦土,亿万枯骨。”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帐内所有久经沙场的将领,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不是国战了。 这是族战。是人与非人之间的战争。 楚地废墟。 石敢当单膝跪在焦黑的土地上,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属于“序列四”的磅礴能量正在被他一点点消化、吸收。他的左臂,青铜化的部分已经越过了手肘,正向着肩膀蔓延。 剧痛与力量的增长同时发生,撕扯着他的神经。 而比肉体更痛苦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咆哮。 【吞噬……吞噬它们!】 【盛宴已经开始!齐国、燕国、韩国、魏国……到处都是食粮!】 【去吧!去吃了它们!你会变得更强!成为唯一的兵主!】 那万千声音汇聚成的“兵主”意志,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疯狂地催促着他,诱惑着他。 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同源气息,如同黑夜中的灯塔,在四面八方亮起,每一个都在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那是对力量的渴望,对吞噬的本能。 石敢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那只完全青铜化的右手,五指张开又合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能感觉到,那股意志正在试图夺走他身体的控制权,让他像之前的“仆”和“序列四”一样,成为一具只知道吞噬的傀儡。 “闭嘴!” 石敢当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另一只尚存血肉的左手猛地抬起,五指成爪,狠狠地刺入自己右肩的青铜血肉之中! 滋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传遍全身,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违逆……即是……毁灭……】 “兵主”的意志发出困惑而愤怒的低吼。 “我的命,是我的。”石敢当抬起头,他那双被血丝和疯狂充斥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片冰冷的火焰,“我的路,也由我自己来走。” 他强行压制住那股席卷一切的吞噬本能。 嬴政,你想看一场养蛊的盛宴?你想看我们这些“序列”互相残杀,决出最强的那个,然后献给你做成兵器? 石敢-当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理会脑海中那些来自四面八方、无比诱人的气息。他闭上眼睛,像一头最耐心的猎犬,仔细地分辨着、追踪着。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个从魏国古陵中苏醒的气息。 它很强大,但距离最近。而且,它的气息还带着一丝刚刚苏醒的混沌,不像其他几个那样已经稳定下来。 “你想看戏?”石敢当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宣告。 他睁开双眼,那片冰冷的杀意已经化为实质。 “我就先砸了你的戏台。” 他不再迟疑,迈开脚步,朝着魏国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他要去狩猎。 在其他“毒虫”还未完全适应这个世界之前,他要抢先出手,将它们逐一击破。 这场由始皇帝亲手开启的血腥盛宴,他石敢当,要亲手将它终结。 第51章 退伍可退 赵国,李牧大营。 帅帐之内,死一样的寂静。 来自齐、燕、韩、魏、楚五国的使者,全都在这里。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使臣,而像是刚刚从一场屠杀中逃出来的幸存者。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灰败。 “封锁……必须封锁国境!”魏国使臣第一个开口,他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用巨石,用铁水,把所有关隘都给我封死!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封锁?”燕国的大萨满披着兽皮,整个人枯槁得像一块风干的木头,“你拿什么封锁?用你的城墙去挡住从你自己国土里爬出来的怪物吗?” “那怎么办!就这么等着死吗?” “我们齐国的太乙神镜,是镇国之宝,现在它自己成了妖物!”齐国使臣面色惨白,“还有什么能挡得住?还有什么?” 争吵,恐惧,绝望,在帐内弥漫。 李牧始终没有说话。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那不是赵国的地图,而是囊括了整个中原,天下七国的全图。 他终于转过身。 “诸位。” 所有人的争论都停了下来。他们看着这个赵国上将军。 “防守,是等死。”李牧的话语没有任何温度,“你们的镇国之宝,你们的古陵,你们的龙脉,都在一一苏醒。你们的国土,就是敌人的兵营。你们要守哪里?” 一句话,问住了所有人。 是啊,守哪里?敌人就在脚下,就在国内,就在宫殿里。 “那上将军的意思是?”楚国使者强作镇定,他是唯一一个还保持着体面的人。 李牧没有回答,他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一个位置上。 咸阳。 “什么?” “这……” “李牧将军,你疯了!” 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秦国是妖物之源,我们躲都来不及,你让我们主动去攻打咸阳?” “这是自投罗网!是去送死!” 李牧任由他们吵嚷,直到声音渐渐平息。 “你们还没有明白。”他缓缓开口,“这不是一场国战,甚至不是一场族战。这是一场祭祀。” “祭祀?” “秦王嬴政,以天下为鼎,以六国生灵为薪柴,要炼制他的‘兵主’。现在,他点燃了所有的柴火。”李牧的手指从地图上的齐、燕、韩、魏一一划过,“你们,我们,所有活物,都是这场祭祀的祭品。你们以为被动防守,就能从祭坛上逃走吗?” 他的话让帐内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唯一的生路,不是扑灭火焰,而是砸了这座祭坛,杀了那个主祭人。”李牧的手指再次落回咸阳,“趁着秦国内乱,趁着他放出的所有‘蛊虫’还在互相厮杀,我们集结所有力量,直捣黄龙。” “这……”魏国使臣还是犹豫,“这太冒险了。” “不冒险,就是坐以待毙。”李牧打断他,“我赵国二十万大军,可以做先锋。你们,只需将国内所有能调动的方士、巫祝、术士,以及那些还没有‘苏醒’的镇国法器,全部集中起来。组成一支联军。” “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真正的联军。”韩使喃喃道。 “那是因为以前,我们输了,只是亡国。”李牧看着他,“而这一次,我们输了,是灭种。” 灭种。 这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齐国使臣第一个站了出来。 “好。我齐国,征调国内所有方士,听从上将军号令。” “我燕国萨满巫团,即刻出发。” “韩国……” “楚国……” 历史上第一次,六国放下了所有的仇恨与算计。在末日般的威胁面前,一个脆弱而又坚决的同盟,在这座小小的帅帐之中,诞生了。 秦军大营。 王翦站在高台上,他闭着双眼,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整个天地间,仿佛有一曲无声的交响乐正在奏响。一道又一道强大的气息,在遥远的东方、北方、南方,接连不断地苏醒,咆哮。 他非但没有感到任何威胁,反而陷入一种极致的兴奋。 “开始了……终于开始了。”他喃喃自语,“所有的蛊虫,都被唤醒了。最终的盛宴,拉开了序幕。” 副将孟武快步走上高台。 “上将军,斥候来报,石敢当正朝着魏国方向移动!我们的包围圈……” “不必管了。”王翦睁开眼。 “不管了?”孟武大急,“上将军,这是擒获他的最好时机!一旦让他吞噬了魏国那个‘序列’,后果不堪设想!” “孟武,你的眼界,还停留在抓捕一头猛兽。”王翦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副将,“而陛下要的,是一尊神。一尊从互相吞噬、彼此憎恨的血战中,诞生的,唯一的,最强的神。” “传我将令。”王翦下令。 “在!” “全军,拔营。向西,后撤三十里。” 孟武彻底愣住了。 “后撤?上将军,我们为什么要后撤?而且是向西……那是咸阳的方向!我们这是在把怪物引向国都!” “不是引。”王翦纠正他,“是‘请’。”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黑布包裹的竹简,递给孟武。 “这是咸阳刚刚送达的密令。” 孟武颤抖着手打开。竹简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一幅潦草的地图,和几个用血写成的大字。 “以秦川为斗兽场,待蛊王诞生。” 孟武拿着竹简,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终于明白。王翦不是疯了,而是从一开始,他就和咸阳宫里的那位君主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赵国边境到咸阳,这八百里秦川故地,要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腥的斗兽场。 而他们这六万大军,不是猎人。 他们是负责将所有野兽都驱赶进场内的……牧人。 骊山,皇陵地宫。 李斯站在数千青铜兵俑组成的军阵之前。 他手中的那枚传达始皇帝意志的玉璧,光芒已经散去。 新的指令,已经下达。 地宫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而又沉重的机括转动声。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三千兵俑,那亮着红光的双眼,同时闪烁了一下。 最前排的那个青铜士兵,抬起了它的脚,重重地踏在了地面上。 “咚。”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地宫都为之震动。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一排所有的兵俑,都整齐划一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然后是第二排。 第三排。 三千兵俑,开始移动。 它们不是在前进,不是在出征。 而是在……布阵。 它们缓慢而又坚定地散开,移动,每一个兵俑都走向一个特定的位置。它们的移动轨迹,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划痕。这些划痕彼此连接,构成了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繁复到极点的图案。 李斯看着这一切,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 他明白了。 始皇帝不是要用这支军队去抓捕“兵主”。 他是在用这支军队,在地面之下,为最终诞生的那个“蛊王”,编织一个天罗地网。 一个由三千个“兵主”组成的……牢笼。 “咚……咚……咚……” 青铜军团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地宫中,规律而又无情地回响着。 它们在等待。 等待那个最终的胜利者,踏入这片为它准备好的死亡之地。 第52章 联军集结 帅帐之内,六国使者离去后留下的气息还未散尽。 李牧独自站在巨大的天下全图前,沉默不语。帐外的风声,此刻也变得格外清晰。 “来人。”他开口。 一名亲兵应声入帐。 “传我三位心腹偏将,即刻入帐。” “遵命。” 很快,三名身披重甲的将领走入帐中,单膝跪地。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刚刚见证六国结盟的激动。 “郝萌。” “末将在!”为首的将领抬起头。 “你持我帅印,即刻启程,前往齐国。”李牧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告诉齐王,赵国需要他境内所有在册的方士,每一件青铜古器,每一卷记载异术的竹简。若他犹豫,你便告诉他,下一个从地底爬出来的妖物,可能就在临淄的王宫之下。” 郝萌的身体震了一下,他重重叩首:“末将,必定完成任务。” “去吧。” 郝萌起身,没有一丝拖沓,转身大步离去。 “张南。” “末将在!” “你的任务是燕国。找到他们的萨满巫团,告诉燕王,我要整个巫团,所有的大萨满。让他们带着能够调动星辰之力的‘北斗伏魔阵’过来。活人要来,法阵也要来。” “若是燕王不允?”张南问道。 “那就告诉他,赵国不需要一个无法保护自己的盟友。燕国可以自己去面对那些东西。”李牧的话语里没有温度,“他会做出选择的。” “末将明白!”张南领命而去。 “王速。” “末将!”最后的将领应道。 “你路线最长,去楚国。找到那个叫黄景的败军之将,找到楚国的主力。告诉他们,我不管他们对秦国的领土有什么想法,现在,立刻,把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和资源转向北方。他们的‘序列四’虽然被石敢当吞噬,但谁也无法保证,楚国的大泽深处,不会爬出第五个,第六个。” 三名大将,带着足以撼动三国国策的命令,消失在夜色中。 赵国境内,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动员开始了。 这不是征兵,比征兵更加彻底。一道道帅令从李牧的大帐发出,传遍赵国的每一个角落。 “令:邯郸城内,所有登记在册的巫祝、方士,一个时辰内到军前报道,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令:各地郡守,清查辖区内所有民间阴阳师、卜筮者,强制征召,送往前线。” “令:开启所有封存的古墓图纸,派遣斥候探查,任何有异动的陵寝,立刻上报。” 命令一条条下达,整个赵国被这部战争机器带动,高速运转起来。恐慌在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麻木。 帅帐内,李牧听着一条条从各地汇总而来的回报。 “上将军,邯郸的方士已经集结完毕,但他们要求最高的军阶和待遇。” “上将军,南方的巫祝们发生了暴动,他们说我们这是在惊扰神明,会招来更大的天谴。” “上将军,我们的人在民间征召时,遭到了激烈抵抗,已有数十名士兵受伤。” 帐内的副将们个个面色凝重。 “告诉那些方士,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待遇。”李牧的声音很平静,“至于那些暴动的巫祝,把他们吊死在军营门口,让所有人看见。天谴若是会来,也早已来了。” 他挥手让传令兵退下。 帐内陷入死寂。 “把东西拿上来。”李牧对身边的副将说。 副将的脸上出现一丝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四名最精锐的亲兵,合力抬着一个用铅水浇筑、符文密布的巨大铁箱,走进了帅帐。箱子被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四名士兵放下箱子后,立刻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李牧独自走到铁箱前,蹲下身。 他没有去碰那些复杂的锁扣,只是将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箱盖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蔓延上来。那不是单纯的低温,而是一种来自远古的、死寂的、吞噬一切生命力的感觉。 箱子里面,是赵国最后的底牌。 一块从传说中的“九鼎”之上剥离的残片。 这是赵国列代先君都讳莫如深,严令永世封存的禁忌之物。据说,它能镇压国运,也能毁灭国运。 “以天下为鼎……”李牧低声自语,“嬴政,你想要一座鼎,我就给你一座。”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呼喊声。 “急报!急报!来自魏境的最高级别军情!”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甲胄已经破碎不堪,仅存的一只手臂死死抱着一个军情竹筒,另一只手臂则齐肩消失,伤口被高温烧灼成了琉璃状的黑色结晶。 “上将军!”斥候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魏……魏国……没了!” 帐内所有将领,脑袋里都嗡的一声。 一名副将抢上前去,扶住他:“你说什么胡话!魏国怎么会没了!” “大梁……都城大梁……”斥候的牙齿在打颤,吐字不清,“变成了一片……一片飞灰……” “飞灰?” “是的……我们的小队在边境的山脊上,亲眼所见。那个从古陵里出来的青铜怪物,走进了大梁城。然后……它只是抬了一下手……” 斥候的眼中,是无法磨灭的恐惧。 “一道光。一道看不清颜色的光。然后,什么都没了。城墙,宫殿,房屋,还有城里所有的人……全都变成了灰,被风吹散了。魏王假……还有他的整个王室,当时就在城楼上……他们最先消失。” 死一样的寂静。 帐篷里的烛火在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变形。 六国合纵的墨迹未干。 一个国家,就这么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李牧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那名斥候面前。 “那个‘序列’,它离开了吗?”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一个能随手毁灭一座都城的怪物,如果它开始移动,那将是所有人的末日。 斥候艰难地摇了摇头。 “没有……上将军,它没有离开。” “那它在做什么?” 斥候抬起头,用那只仅存的眼睛看着李牧,他的表情从恐惧,变成了一种极致的困惑和不解。 “它……它走进了化为废墟的王宫,坐在了那张同样由飞灰堆积成的王座上。” 斥候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语调。 “它就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斥候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第53章 石敢当的狩猎 帐内,恐慌终于爆发了。 “等什么?它在等什么?难道是等我们吗?” “这是一个陷阱!它在用一座空城当诱饵!” “上将军!我们必须改变计划!不能再想着去咸阳了,我们必须先除掉这个东西!” “除掉?拿什么除掉?用我们二十万大军的命去填吗?” 争吵声,质问声,乱成一团。 李牧没有理会任何人。他走回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手指,缓缓地从秦国的咸阳,移动到了魏国大梁的位置,重重地按了下去。 所有的争吵都停了下来。 “它等的,不是我们。”李牧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转过身,看着帐内所有惶恐的将领。 “它是‘序列’,它的食物,是另一个‘序列’。” 李牧的视线,扫过地图上石敢当南下的路线。 “它在等石敢当。”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场饕餮盛宴的邀请。一个胜利者,在自己的巢穴里,等待着另一个挑战者的到来。 “传我将令。”李牧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 “在!”所有将领下意识地立正。 “更改所有部队行军路线。放弃原定计划。” 他拿起一支朱红色的笔,在地图上,以大梁为中心,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咸阳,也不是石敢当。” 李牧抬起头,眼中是一种疯狂的冷静。 “我们的目标,是大梁城。我们要在两个怪物决出胜负之前,赶到那里。然后,将胜利者,连同那座城市的废墟,一起埋葬。” 石敢当抵达魏国边境时,并未感知到预想中的滔天凶煞之气。 空气里只有死寂。 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死寂。 他继续向东,深入魏国腹地。曾经的田野、村庄、城郭,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的、无边无际的灰色大地。 灰是飞灰。 是泥土、草木、砖石、血肉,所有的一切被某种力量瞬间剥离了本质,化作的最原始的尘埃。 大梁城,已经从地图上被抹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石敢当站在曾经的城中心,脚下的灰尘没过脚踝。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灰色的雾,呛得人无法呼吸。 他搜寻着,感官延伸到极致。 那个“序列”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不。 不对。 还有一点东西残留。 不是那个“序列”的狂暴力量。而是一缕微弱的、即将熄灭的魂火。它像风中残烛,被困在这片死亡的废墟里,无力挣扎。 石敢安循着这丝微弱的感应,一步步走向曾经的王宫所在。 废墟的中央,有一个依稀可以辨认的轮廓。 一个王座。 一个由更加密集的飞灰堆积而成的王座。 王座上,坐着一个淡淡的人形虚影。那缕残魂,就源于此。 石敢当停下脚步。 “它去哪了。”他开口,打破了这片天地的死寂。 那虚影颤动了一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五官轮廓。 “你……是来猎杀它的?”虚影发出破碎的意念,不是语言,而是直接在石敢当脑中响起。 “回答我的问题。”石敢当的青铜右臂上,符文微微亮起。 那虚影感受到了威胁,剧烈地抖动起来。 “跑了……它去韩国了……” “为何去韩国?” “龙渊……龙渊剑……”虚影的意念断断续续,“那是它的同类,是它的食物……它要去吞了它……” 石敢当体内的“兵主”意志,也因为“龙渊剑”这个名字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骚动。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石敢当质问。 这不合常理。一个被彻底抹杀的亡魂,不该知道“序列”的目的。 虚影忽然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整个影子都扭曲起来。 “我知道?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 “是它告诉我的!它在将我,将我整个王都,我所有的臣民,全部化为飞灰的那一刻,将它的目的灌进了我的脑子里!” “它要我看着!要我清清楚楚地看着!要我明明白白地死去!要我这个魏王,亲眼见证自己的国,是如何变成一个笑话的!” 虚影的意念充满了怨毒与疯狂。 “它说,它是‘序列’……是始皇帝陛下,埋下的种子……” 石敢当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答案,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始皇帝……嬴政……”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对!就是他!”魏王假的残魂咆哮起来,“早在十年前!整整十年前!他就开始布局了!他才是那个真正的怪物!我们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盘上的祭品!” 石敢当沉默。 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在边军挣扎求生的军奴。 那个高坐于咸阳宫的男人,就已经在谋划一场席卷天下的血祭。 “他是如何做到的?”石服当问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他如何能将这些‘序列’,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入你们各国的腹地?” 这个问题,让魏王假的残魂瞬间安静下来。 那无声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化不开的绝望。 他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用那破碎的意念,反问了一句。 “你可知道,我魏国的镇国之宝,是什么?” 石敢当没有回答。 “是‘龙渊盾’。”魏王假的残魂自顾自地说下去,“一面传说是上古人王所铸的青铜巨盾,坚不可摧。” “十年前,秦国使者来访,为庆贺秦魏止戈,始皇帝以个人名义,赠送了一份厚礼。” “他说,秦有神矛,魏有坚盾,愿两国永不再战,共守中原太平。” “那份礼物,就是‘龙渊盾’。” 石敢当的呼吸停滞了。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血肉,而是直接从魂魄深处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们收下了这份‘礼物’。” “我们把它供奉在宗庙里,日夜祭拜,视作两国和平的象征,视作魏国国运的基石。” 魏王假的残魂发出了呜咽般的哀鸣。 “我们……我们把催命的符咒,当成了护身的宝贝!我们把自己的毁灭之源,亲手送上了神坛!” “礼物……” “全都是礼物!” “齐国的‘太乙神镜’!燕国的‘北斗七星柱’!韩国的‘龙渊剑’!楚国的‘镇墓铜人’!” “全都是他嬴政,在过去十年里,以各种名义,送给我们的‘礼物’啊!” “哈哈哈哈哈哈!六国重器!镇国之宝!原来只是那个疯子亲手炼制的六个陷阱!我们这群蠢货,还在为了这些东西争得你死我活!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占了秦国的便宜!” 第54章 韩国的绝望 真相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石敢当的脑海。 他一直以为,始皇帝只是唤醒了沉睡于大地深处的古老邪物。 他错了。 错得离谱。 这不是唤醒。 这是创造。 是布置。 是一场蓄谋已久、以天下为棋盘、以六国君王为棋子、以亿万生灵为赌注的惊天骗局! 那个男人,用十年的时间,亲手为六国送去了它们的棺材。 而六国,不仅收下了,还感激涕零地,为自己的棺材刻上了最华美的纹路。 “哈哈……呵呵……咳咳……”魏王假的残魂在狂笑中开始溃散,构成他身体的飞灰簌簌落下,重新融入地面。 “现在……你明白了吗……” “你不是在和‘序列’战斗……你是在和始皇帝的意志战斗……” “没用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我们……都只是养料……” 虚影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去韩国吧……去看看那把‘龙渊剑’……看看我们这些亡国之君,究竟有多么可悲……” 话音落下,最后一点魂火,熄灭了。 那个人形轮廓彻底散开,化作一捧普通的飞灰,再无任何特殊之处。 魏王假,这位魏国的末代君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石敢当静静地站着。 他体内的“兵主”意志在催促他,在渴望着韩国方向的“龙渊剑”。 但他此刻,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愤怒、仇恨、惊骇……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更加冰冷的东西所取代。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真正的敌人。 那不是一个个没有智慧的青铜怪物。 而是那个坐在咸阳宫,以十年光阴布局,将整个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皇帝。 石敢当缓缓转过身,望向南方。 那里是韩国的方向。 他不再是被“兵主”意志驱使的猎犬。 从现在起,他是拆笼人。 他要亲手,将那个男人布下的所有陷阱,一个一个,全部踩碎。 韩国,新郑。 王宫之内,血腥气与尘土混合,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大将军姬无夜一脚踢开挡路的侍卫尸体,脸上带着病态的狂热。他身后,亲兵们个个面露惧色,不敢靠近中央大殿那把悬浮的古剑。 “龙渊剑”。 韩国的镇国之宝。 此刻,剑鞘正有规律地起伏,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大殿的梁柱跟着颤抖。 “将军,此物……此物不对劲!”一名副将颤抖着开口,“它在呼吸!它是个活物!” 姬无夜回头,一记耳光将副将抽翻在地。 “废物!”他唾骂道,“这是天赐的良机!是本将军一统天下的钥匙!” 他张开双臂,对着那把剑高声宣告。 “韩王安那个老东西,只配守着这堆烂木头等死!而我姬无夜,将成为驾驭神兵的新王!” 他一步步走向“龙渊剑”,眼中全是贪婪与野心。 “一个怪物而已,只要驯服了它,秦国的妖物又算得了什么?天下,都将是我的!” 副将从地上爬起,还想再劝。 “将军!魏国传来消息,说他们的‘龙渊盾’也……” 话未说完,姬无夜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反手一挥。 副将的头颅飞起,腔子里的血喷洒在大殿冰冷的石板上。 “聒噪。” 姬无夜擦去剑上的血,再无人敢出声。 他走到了“龙渊剑”前,伸出手,试图握住剑柄。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剑鞘的瞬间,搏动,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是碎裂声。 坚不可摧的剑鞘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青色的光芒从裂缝中射出,将姬无夜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绿。 “成功了……”他喃喃自语,狂喜让他没有察觉到危险。 下一刻,剑鞘彻底炸开。 一只纯粹由青铜铸造、无比锋锐的手,从光芒中伸出,一把捏住了姬无夜的脑袋。 没有惨叫。 没有挣扎。 姬无夜,连同他一身的铠甲,被那只手无声地捏成了齑粉。 整个王宫,在一夜之间化为了废墟。 残垣断壁之下,奄奄一息的韩王安被一名老宦官拖着,靠在一根断裂的石柱上。 “快……拿诏书来……” 老宦官哭着从怀里掏出空白的丝帛。 韩王安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下血字。 “传……位于韩非……”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血字也变得歪歪扭扭。 “告诉他……韩国……亡了……” “千万……不要回来……” 血指在丝帛上拖出最后一道长长的痕迹,韩王安的头垂了下去,再无生息。 老宦官抱着诏书,跪在废墟中,发出无声的哀嚎。 就在此时,一股更加恐怖的气息从城外降临。 一个高大的青铜身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了新郑。它身上还残留着盾牌的轮廓,正是从魏国赶来的那个“序列”。 它停下了。 在废墟的另一头,从“龙渊剑”中诞生的那个“序列”也显露了身形。它体态更纤细,四肢如同出鞘的利剑。 两个青铜怪物,在新郑的废墟中遭遇了。 没有对峙,没有交流。 战斗在一瞬间爆发。 魏国的“序列”一拳挥出,前方的建筑群被直接抹平,化作漫天尘埃。 韩国的“序列”身形一闪,出现在对手身后,手臂化作的利刃带起一道青光,斩向其后颈。 金石交击的巨响撕裂了天空。 整座都城,成为了它们的战场。 房屋,街道,城墙……所有的一切都在两个怪物的交战中被轻易地摧毁。幸存的国民在余波中被震成血雾,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这是一场纯粹的力量与毁灭的较量。 最终,魏国的“序列”以更胜一筹的蛮力,抓住了对手的双臂,猛地向两边撕开。 韩国的“序列”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青铜的碎片散落一地,闪烁着不祥的光。 胜利者站在废墟中央,开始弯腰捡拾那些碎片,将它们按入自己的身体。 每吸收一块,它的身形就凝实一分,气息也随之暴涨。 当石敢当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没有城市。 没有生命。 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灰色平原,由建筑、骸骨、泥土混合成的飞灰构成。 在平原的中心,那个胜利者已经停止了动作。 它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青铜的雕像。它吞噬了韩国的“序列”,实力再次暴涨,此刻正在消化新获得的力量。 石敢当体内的“兵主”意志在疯狂尖叫。 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恐惧和……渴望。 恐惧于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力量,渴望着吞噬对方后所能得到的一切。 “闭嘴。” 石敢当在脑中冷冷地说道。 他压制住那股源自血脉的冲动,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死亡的灰色地带。 脚下的灰尘很厚,一脚踩下,能没过脚踝。 他看着那个静立不动的青铜怪物。 这就是始皇帝的计划。 让最强的蛊虫,吞噬掉所有弱小的同类,最终变成独一无二的“蛊王”。 魏王假的残魂没有骗他。 六国君王,何其可悲。 他们亲手将自己的掘墓人,供奉在了庙堂之上。 石敢当停下了脚步。 那个正在消化力量的“序列”也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它缓缓地转过身。 它的身体已经变得更加完整,盾与剑的特征在它身上融合,形成了一种更加狰狞的形态。 它没有五官,脸部是一片光滑的曲面。 但石敢当能感觉到,它“看”见了自己。 那是猎手看到下一个猎物的眼神。 也是……棋子看到另一枚棋子的眼神。 石敢当扯掉了上身的破布,露出半边已经青铜化的躯体。 他不是来逃的。 也不是被本能驱使来送死的。 他是拆笼人。 他要亲手,把始皇帝摆下的这盘棋,掀了。 第55章 不对等的战斗 青铜的怪物动了。没有起跑,没有蓄力。它的右腿猛然踏下,整片灰色平原为之一沉。下一刻,它已经出现在石敢当面前。融合了盾与剑的右臂,化作一柄不规则的重锤,朝着石敢当的头颅砸下。 风被撕裂。 石敢当抬起已经青铜化的左臂,横档在身前。 “铛!”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双脚深陷进地面的灰烬中,整条左臂传来碎裂般的痛楚。骨骼在哀鸣,青铜化的肌肉纤维在寸寸断裂。他被这一击砸得向后滑出数十丈,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这就是……吞噬了两个‘序列’之后的力量。”石敢当在脑中对“兵主”的意志说道,语气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 “吞了它!我们必须吞了它!”兵主的意志在疯狂咆哮,贪婪与恐惧交织成一股纯粹的本能。 “然后呢?”石敢当反问,“变成和它一样,没有自我,只剩下杀戮和吞噬的怪物?最后在骊山那位皇帝的棋盘上,成为最强的那枚棋子?” 兵主的意志一滞。 “你和我,都只是它的食粮。唯一的区别是,它想连着盘子一起吃,而你,只想成为盘子里最大块的肉。”石敢当的话语像一把刀,剖析着彼此的本质。 不等兵主的意志再次鼓噪,那个怪物又一次发动了攻击。它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加蛮横。每一次挥击,都让大地颤抖。每一次碰撞,都在石敢当的身体上留下深刻的伤痕。 石敢当节节败退。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这个融合了魏韩两国之力的怪物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他的青铜化躯体上出现了裂纹,鲜红的血液从裂缝中渗出,又迅速被高温蒸发。 “砰!” 他被一脚踹中胸口,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塌了远处一座残存的石塔。碎石将他掩埋。 怪物没有追击。它站在原地,胸口的青铜甲片微微开合,似乎在进行某种调整。它在学习,在适应,在进化。 石敢当从碎石堆里挣扎着爬起,吐出一口混着内脏碎块的血。他的右臂无力地垂下,里面的骨头已经全碎了。 “放弃吧。”兵主的意志低沉地说道,那股疯狂的渴望,第一次被纯粹的绝望所压倒,“我们赢不了。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我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闭嘴。”石敢当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何必呢?你我本是一体。你的挣扎,毫无意义。它已经开始产生‘智慧’了。那不是我们这种残缺的意志,是真正的、完整的智慧。它很快就会明白,你体内的我,是比它自身更美味的补品。” 石敢当的动作停住了。 “你想活下去吗?” 这个意念冰冷,刻板,它既不属于石敢当,也不属于兵主。 “谁?”石敢当的意识瞬间警惕起来。 “我是‘序列三’。或者说,是它的残骸。”那个意念回答道,“被你吞噬掉的那个。” 石敢当心中一动。序列三,那个他在逃亡路上,借助兵主之力反杀的追兵。 “一个死物,也敢在我的脑子里放肆?”兵主的意志发出威胁的咆哮。 “死物?”序列三的意念里透出一丝嘲讽,“我们这些‘序列’,从来就没真正活过。我们只是被设定好的程序,被赋予力量的工具。你,所谓的兵主,不也一样吗?不过是一段更古老,更野蛮的程序罢了。” “你找死!” “我已经死了。”序列三的意念平静无波,“现在只是一段即将消散的信息。在你彻底消化我之前,我还能和你谈谈。” 石敢当没有理会兵主的狂怒,他抓住了关键。 “谈什么?” “一笔交易。”序列三说道,“我帮你活下去。你,去完成我没能完成的事。” 远处的青铜怪物已经完成了调整,它那光滑的脸转向石敢当所在的位置。它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走来。每一步,都让大地发出沉闷的轰响。死亡的压力,扑面而来。 “你凭什么帮我?”石敢当问。 “凭我知道你们所有‘序列’的秘密。包括外面那个正在走过来的‘优胜者’,也包括你体内的这个‘失败者’。” 兵主的意志暴躁地冲击着石敢敢的意识,却被序列三的意念轻易地隔绝开。 “什么秘密?” “我们都很强大,对吗?我们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但你想过没有,这力量从何而来?”序列三的意念开始清晰地叙述,“始皇帝找到了‘兵主’,找到了‘龙渊’,找到了各国的镇国之器。但他并非直接使用了它们。他以这些器物为‘模板’,在骊山深处,建立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一个前所未有的,夺取天地之力的‘主控阵法’。” “我们,所有的序列,都只是那个阵法的终端。我们不是力量的拥有者,只是力量的管道。我们的核心,都与骊山皇陵的主控阵法紧密相连。” 石敢当的呼吸停滞了。 “你的意思是……” “没错。”序列三肯定了他的猜测,“只要毁掉那个阵法,我们所有‘序列’,都会在瞬间变回一堆废铜烂铁。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唯一的弱点。” 青铜怪物已经走到了近前。它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半跪在地的石敢当。它举起了手臂,那融合了剑与盾的狰狞凶器,对准了石敢当的头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石敢当飞快地问。 “我不想作为‘蛊王’的养料而消失。我不想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就另一个傀儡。我要他输。我要始皇帝的整个计划,彻底破产。我做不到了,但你可以。”序列三的意念里,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似于“情绪”的东西,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憎恨。 “我怎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序列三冷酷地说道,“而且,我会给你一个证明。看着它,那个怪物。它每一次动用超越常规的力量,胸口的核心就会与主控阵法产生一次‘共鸣’,那一瞬间,它的能量会集中于攻击,防御会降到最低。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怪物的手臂,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悍然砸下。 第56章 牢笼 石敢当没有去看那致命的攻击。他死死盯着怪物的胸膛。就在对方手臂挥出的瞬间,他看到了。在怪物那厚重的青铜胸甲之下,一团柔和的光芒,一闪而逝。 就是现在! 石敢当没有选择格挡,也没有后退。他将仅存的力量全部灌注于双腿,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方扑出。 “嗤啦!” 怪物的攻击落空,但带起的劲风,还是将他半边身体的皮肉都给削了下来。青铜化的左肩被整个撕裂,露出森森白骨。 剧痛淹没了他。 但他活下来了。 他滚落在满是灰烬的地上,挣扎着抬头。那个青铜怪物缓缓转过身,光滑的脸面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困惑。它不明白,这个濒死的猎物,为何能躲开它的必杀一击。 “骊山……毁掉阵法……让所有的一切……重归虚无……” 序列三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逐渐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它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存在。 石敢当用还能动的右手撑起残破的身体。他看着眼前的怪物,然后,他的头颅转向了西北方。 那里,是咸阳,是骊山的方向。 他没有再看那个怪物一眼。他转过身,拖着重伤的躯体,一步一步,开始奔跑。 骊山,地宫深处。 空气是凝固的。三千青铜兵俑移动的摩擦声,汇成一股沉闷的、持续不断的轰鸣。 李斯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着这支正在步入轨道的军团。它们不是在行军,而是在编织。以自身为节点,以地宫为图纸,编织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阵法。 “丞相。”一名身披黑甲的都尉走上前来,单膝跪地。“一切顺利。三日之内,‘归墟之阵’便可彻底合拢。” 李斯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被台阶下方一个刚刚停步的兵俑所吸引。 那个兵俑的位置出现了一丝微小的偏差,导致整个队列的运转停滞了一瞬。负责调度的工匠正要上前修正。 “等等。”李斯开口。 他走下高台,来到那个兵俑面前。这具青铜造物和他等高,身上布满了繁复的纹路。李斯的手指,抚过兵俑胸前那两个古朴的文字。 兵主。 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它们。始皇帝的兵,天下的主。 “你,过来。”李斯对那名都尉说。 “丞相有何吩咐?” “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李斯的手指点在那两个字上。 都尉躬身看了一眼,随即答道:“回丞相,此乃神兵之徽记,陛下所赐之名。属下只识秦篆,此等天授神文,非我等凡人所能解读。” “天授神文?”李斯重复了一遍,没有情绪。 他绕着兵俑走了一圈,手指从那些冰冷的甲片上划过。不对。一切都不对。 他辅佐嬴政,推行书同文,车同轨。天下文字,皆出秦篆。而这兵俑上的文字,笔画的走向,结构的核心,都透着一股比六国古文更加苍老、更加原始的意味。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继续。”李斯挥了挥手,转身走回高台。 都尉领命,指挥工匠将那兵俑推回正确的位置。庞大的军阵,再次缓缓转动起来。 李斯站在高处,看着下方那三千个一模一样的“兵主”,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升起。 始皇帝,真的认识这些字吗? 夜。 李斯屏退了所有侍卫,独自一人走进皇陵最深处的藏书阁。这里存放的,不是帝国的律法典籍,而是从六国收缴来的,无数被列为禁忌的孤本残卷。 空气里弥漫着竹简腐朽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他在书架间穿行,最终停在一个角落。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蜷缩在地上,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抄录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老者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 “赵先生。”李斯平静地开口。 老者名叫赵高,并非宫中那个权势熏天的宦官,而是一名来自旧赵国的方士。因为通晓古文鸟篆,才被留下一命,在此整理这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 “丞…丞相…”赵高哆哆嗦嗦地想要行礼。 “不必了。”李斯从袖中取出一张拓印好的白麻纸,放到赵高面前。“看看这个。” 赵高颤抖着手,将那张纸凑到油灯前。 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僵住了。 “这是什么?”李斯问。 赵高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问你,这是什么文字?”李斯加重了语气。 “不…不认得…小人…不认得…”赵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手里的麻纸被他捏成一团。 李斯沉默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斯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竹简,丢在地上。 “这是你家人的名录。” 赵高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满是恐惧地看着李斯。 “说实话。”李斯说道,“我只问一遍。” 赵高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他看着那张麻纸,又看看李斯,最后,他崩溃了。 “是祭文!是上古的祭文!”他尖叫起来,“这是用来和…和那些东西说话的文字!” “哪些东西?” “不可言说之物!山海之外的邪神!深渊之下的古魔!”赵高语无伦次,“丞相,这东西您是从哪里得来的?快扔掉!快烧了它!这会招来灾祸!” 李斯蹲下身,与赵高平视。 “始皇帝陛下,用这种文字,造了三千兵俑。” 赵高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限,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告诉我,”李斯一字一顿地问,“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绝望,彻底击垮了赵高的心防。 他捡起那张被揉烂的麻纸,用指甲在上面划着,声音嘶哑而绝望。 “这不是‘兵主’…它的读法,也不是‘兵主’…” “它真正的意思,是‘牢笼’。” 李斯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牢笼?” “对!牢笼!”赵高几乎是在用尽生命嘶吼,“这不是陛下的军队!这是为某个东西准备的囚室!一个由三千个小囚室组成的,天底下最牢固的囚笼!” “为谁准备?” “为最终的那个‘蛊王’!为那个吞噬了所有‘序列’之后,诞生的最强怪物!” 赵高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神情。 “丞相,您还不明白吗?始皇帝他不是在炼制神兵!他是在给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魔鬼,量身定做一个家!” 第57章 整个天下为代价 地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 李斯缓缓站起身。他终于想通了一切。 为什么王翦大军要后撤,将八百里秦川变成斗兽场? 为什么始皇帝对“序列零”石敢当的失控毫不在意,甚至引以为傲? 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始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工具。他需要的,是一个最强大的、最愤怒的、最不可控的怪物。只有这样的怪物,才有资格成为那个最终的“祭品”。 “祭品?”李斯喃喃自语。 “是!”赵高抓住了这个词,他连滚带爬地凑过来,抓住李斯的袍角。“是祭品!这整个阵法,这个牢笼,最终的目的,不是囚禁!而是献祭!” “献给谁?” 赵高疯狂地摇头,脸上全是泪水和鼻涕。 “不知道…古籍上没有记载…只说,当牢笼建成,祭品入驻,就会有某个存在,从时空的尽头降临,取走它应得的供奉…” “那个存在…它会给予献祭者永生…但代价是…整个天下…” 李斯闭上了眼。 他想起了始皇帝在咸阳宫中,那近乎癫狂的宣告。 “朕要这朗朗乾坤,化为永夜!” 原来,那不是比喻。 始皇帝,根本就不是这个计划的最终主导者。他只是一个更高级的棋子。 一个自愿走上祭坛,想要和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做交易的疯子。 而他李斯,整个大秦帝国,亿万生灵,都只是这场疯狂交易所需要的…柴火。 “丞相…救我…救救我…”赵高还在哀求。 李斯睁开眼,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他伸手,将赵高扶了起来。 “先生言重了。你为帝国解惑,乃是大功一件。” 赵高一愣,随即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多谢丞相!多谢丞相!” “此事,关乎帝国存亡,不可外泄。”李斯温和地说道,“从今以后,你我便是同道。” 他拍了拍赵高的肩膀,亲自将他送到藏书阁的门口。 “来人。”李斯对外面的侍卫吩咐道。 两名侍卫走入。 “赵先生殚精竭虑,为国分忧,已然心力交瘁。”李斯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送先生,去一个能让他永远安歇的地方。” 赵高脸上的喜悦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斯,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被侍卫死死捂住嘴,拖进了黑暗之中。 李斯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从袖中,重新拿出那张拓印着“牢笼”二字的麻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抚平,折叠好,贴身放入怀中。 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出了这座埋葬了无数秘密的藏书阁。 背叛始皇帝? 不。 他要背叛的,是那个将始皇帝也当作棋子的,真正的…神。 李斯回到了地宫核心。 三千个“牢笼”组成的军阵,正在他脚下缓缓运转。那种沉闷的、不属于人间的摩擦声,钻进他的耳朵,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站在高台的边缘,俯瞰着这一切。 他想起了初见嬴政的那个下午。那时的嬴政还只是秦王,眼中燃烧着一统天下的火焰。 “寡人要这天下,再无战乱,再无饥馑。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先生,你可愿助我?”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跪地叩首,将毕生所学,尽献于这位雄主。 “臣,李斯,愿为大王驱驰。” 他们做到了。六国破灭,四海归一。他李斯,也从一个楚国上蔡的布衣,成为了帝国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现在,他怀中那张拓印着“牢笼”二字的麻纸,却在灼烧着他的皮肤。 皇帝,不是在铸造神兵。 皇帝,也不是在举行一场血祭。 皇帝,是在向某个他李斯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存在,献上整个天下,以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永生。 皇帝,也是一枚棋子。 这个认知,比六国联军兵临城下,更加让他感到绝望。 他缓缓走下高台,来到阵列之中。一名心腹工匠正带着几名学徒,校对着一个节点的角度。 “章邯。”李斯开口。 那名工匠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 “丞相。” “你跟我来。” 李斯带着章邯,走到了阵法的边缘,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 “丞相有何吩咐?”章邯问。他曾是死囚,是李斯将他从法场上提了出来,只因他懂得天下所有机关术。他的命,是李斯给的。 “这个阵法,陛下说,是用来迎接‘兵主’归位的。”李斯的手指,划过一具兵俑冰冷的青铜甲胄。 “是。” “但它不完美。”李斯的话语很平静。 章邯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李斯。“丞相,此阵乃是陛下亲授,夺天地之造化,小人不敢妄言。” “我敢。”李斯转过身,看着章邯的眼睛。“陛下追求的是极致的力量,但力量,需要制衡。万一归位的‘神兵’,超出了陛下的掌控,该当如何?” 章邯的呼吸停滞了。这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问题。质疑始皇帝,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丞相的意思是……” “我需要一个保障。”李斯说,“一个能在最坏的情况下,让一切都停下来的保障。” 章邯的额头渗出冷汗。“丞相,这……这是背叛。” “不。”李斯纠正他,“这是为了保全帝国。我问你,如果咸阳城中混入了一头疯虎,你是选择将它关起来,还是任由它吞噬掉满城百姓,只为证明自己的笼子够坚固?” 章-邯沉默了。 “我需要你,在阵法的三十六个‘天罡’节点,七十二个‘地煞’节点,都做一些改动。” “什么改动?” “让它们变得脆弱。脆弱到,只需要一颗火星,就能让整个大阵,从内部彻底崩塌。” 章邯的身体开始发抖。“丞相!这会毁掉一切!这三千神兵……” “它们不是神兵。”李斯打断他,“它们是牢笼。现在,我要你给这个牢笼,装上一百零八把锁。而钥匙,握在我手里。” “若陛下问起……” “就说,是为了让阵法运转得更加顺畅,能量的传导更加高效。”李斯已经为他想好了说辞。“你,是帝国最好的工匠。你说的话,陛下会信。” 第58章 拦住石敢当 章邯看着李斯。他看到了这位帝国丞相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低下头,单膝跪地。 “臣,遵命。” “去吧。”李斯挥了挥手,“用你最好的人,秘密去做。记住,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韩国,新郑废墟。 石敢当在奔跑。 每一步落下,碎裂的左肩和右臂都传来钻心的剧痛,半边身体被削掉的皮肉暴露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脚下的飞灰没过脚踝,扬起一片死亡的尘雾。 他不敢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融合了魏韩两国“序列”的恐怖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锁定了他。 它在“消化”。 序列三最后的意念提醒过他,每一次动用超越常规的力量后,都需要短暂的调整。 这就是他唯一的机会,用这重伤之躯,拉开距离。 “往哪跑?骊山?就凭你现在这破麻袋一样的身体?”兵主的意志在他脑中冷笑,带着幸灾乐祸,“那怪物完成消化后,速度会更快,力量会更强!你跑不掉的!不如停下,让我接管,痛痛快快打一场,死也像个战士!” “战士?”石敢当咬着牙,在灰烬中踉跄前行,肺部火辣辣地疼,“然后变成它的养料,再变成嬴政棋盘上最强的棋子?做梦!” “那你就等着被它追上,像捏死虫子一样碾碎吧!”兵主咆哮,“序列三那个废物,临死还摆你一道!毁掉骊山阵法?哈!那是始皇帝经营了十年的核心!凭你?靠近骊山百里,就会被那些‘牢笼’撕成碎片!” “牢笼?”石敢当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哼!等你真能活着到骊山脚下再说吧!”兵主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闭嘴,只剩下充满恶意的催促,“快跑!虫子!它快醒了!” 身后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苏醒,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陡然增强!石敢当心头一沉,序列三争取的时间,快耗尽了! 他强行催动体内残存的力量,不顾伤势加剧,速度陡然提升一截,向着西北方向亡命狂奔。 视野边缘,灰色的平原尽头,似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颜色。不是废墟的灰,而是...移动的土黄色?还有金属的反光? 赵国,李牧大军前锋。 斥候队长郝萌策马狂奔,冲进临时扎起的营寨,直奔帅帐。 “上将军!”他滚鞍下马,声音带着惊疑,“前方...前方发现目标!石敢当!但他...” 帅帐内,李牧正对着沙盘沉思,闻言猛地抬头:“他怎么了?在做什么?” “在逃命!”郝萌喘着粗气,“重伤!非常重的伤!半边身子都快没了!正从韩国方向,朝我们这边冲过来!速度很快!” “逃命?”李牧眉头紧锁,“他后面有什么?” “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郝萌脸上露出恐惧,“但那股感觉...上将军,比之前魏国那个毁灭大梁的怪物,还要可怕!隔着几十里,我的马都在发抖!” 李牧眼神一凝。石敢当重伤,亡命奔逃,后面追着一个更恐怖的东西...这局面,比他预想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传令!”李牧当机立断,“前军变阵!弓弩营上弦!重甲营列拒马!给我拦住石敢当!记住,是拦住!不是格杀!” “拦住?”郝萌一愣,“上将军,他可是...” “按令行事!”李牧厉声道,“他后面跟着的,才是真正的目标!石敢当现在,是我们的诱饵!快!” 命令飞速传递下去。训练有素的赵军立刻行动起来,土黄色的洪流迅速在前方展开,形成一道坚实的壁垒。强弓劲弩对准了石敢当冲来的方向,冰冷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石敢当看到了前方的军阵。土黄色的旗帜,是赵国! “赵军?”兵主的意志发出刺耳的尖笑,“哈哈哈!天要亡你!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石敢当,你死定了!快!把身体给我!让我杀出去!” 石敢当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赵军阵前那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弩箭和拒马。硬闯?以他现在的状态,就是活靶子! “停下!石敢当!奉上将军令,止步!”赵军阵中,传来军官洪亮的警告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石敢当脚步丝毫未停,速度反而更快!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放箭!”军官见警告无效,果断下令! 嗡——! 一片密集的黑云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笼罩了石敢当前方数十丈的空间!死亡的寒意扑面而来! “蠢货!”兵主在他脑中怒吼。 就在箭雨即将临身的刹那,石敢当那只还能动的、血肉模糊的右手猛地向地面一拍! 轰! 一股狂暴的、带着青铜色泽的冲击波以他手掌为中心轰然炸开!地面坚硬的灰烬层被硬生生掀起,如同掀起一面巨大的、由死亡尘埃构成的盾牌! 咄咄咄咄! 密集的箭矢狠狠钉入这面“灰盾”,发出沉闷的响声,大部分被阻挡、偏移。少数穿透的箭矢,也被石敢当扭曲身体险险避开,只在残破的身躯上增添了几道不深的血痕。 他借着爆炸的反冲力,身体如同炮弹般,硬生生撞进了赵军匆忙竖起的拒马阵中! 咔嚓!轰隆! 坚固的拒马被他的身体和残余的力量撞得粉碎!木屑纷飞!挡在前排的几名重甲士兵如同被巨锤砸中,惨叫着倒飞出去! “拦住他!”军官目眦欲裂。 更多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长戈如林,刺向这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石敢当眼中凶光暴涨!他右臂虽然骨头尽碎,但覆盖其上的青铜却坚硬无比!他如同挥舞一根沉重的青铜棍,狠狠扫向刺来的长戈! 铛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爆响!刺来的长戈被巨力砸弯、砸飞!持戈的士兵虎口崩裂,惨叫着后退。石敢当如同一头发狂的受伤凶兽,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血路!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但他也付出了代价。 第59章 不对等的屠杀 更多的伤口出现在他身上,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一个血人。剧烈的动作让左肩的伤口再次崩裂,白骨森然可见。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而身后,那股毁灭性的气息,如同海啸般,已经近在咫尺!灰烬平原的尽头,一个高大的青铜身影,正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一步步走来!它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在哀鸣! “石敢当!” 一声沉喝如同惊雷,压过了战场的喧嚣。混乱的赵军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李牧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出现在阵前。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是冷冷地看着在士兵包围中浴血挣扎的石敢当,眼神锐利如鹰。 “看看你后面!”李牧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那就是你带来的东西?毁灭魏国,抹平韩国的怪物?它现在,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我们所有人来的?” 石敢当喘着粗气,停下撕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牧,又猛地回头看向那越来越近的青铜身影。巨大的危机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不想死,就跟我合作。”李牧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告诉我,怎么对付它!否则,在它撕碎你之前,我的弩箭会先把你钉死在地上!选!” “合作?”石敢当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他靠着本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左肩的断骨刺破皮肉,白森森地露在外面,右臂无力地垂着,青铜覆盖下的肌肉纤维寸寸断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兵主的意志在他脑中疯狂尖叫:“别信他!这些蝼蚁懂什么?他们只想利用你!然后把你和那怪物一起埋葬!杀出去!趁那怪物还没完全锁定你,杀出去!” 石敢当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越过李牧和他身后严阵以待的赵军,死死锁定在那步步逼近的青铜身影上。序列三临死前的意念再次清晰——骊山阵法!那是所有力量的源头,也是唯一的弱点!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更需要接近骊山的机会! “它叫‘序列’。”石敢当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抬起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指向那青铜怪物,“嬴政造的怪物。不止一个。齐国的镜子,燕国的柱子,都是。力量来自骊山皇陵的一个阵法。”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却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李牧和他身后的将领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嬴政!果然是那个疯子! “阵法?”李牧眼神锐利如刀,“弱点?” “毁掉阵法,它们全得死!”石敢当咬牙道,额头上冷汗混杂着血水滚落,“它每次全力出手,胸口核心会与阵法共鸣一瞬,防御最弱!只有那一刹那的机会!” “阵法在哪?”李牧追问,语速极快。 “骊山!地宫深处!”石敢当感觉身后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那青铜怪物的脚步似乎加快了!“拦住它!给我时间恢复!我带你们去骊山!毁了那鬼东西!” “上将军!不可!”副将孟贲急道,“此獠凶残狡诈,与妖物同源!他的话岂能轻信?定是想引我们与那怪物两败俱伤!” 李牧抬手制止了孟贲。他盯着石敢当布满血污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看向那已进入一里之内、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青铜身影。时间不多了! “郝萌!”李牧厉喝。 “末将在!” “带他去后面,用最好的伤药!给他食物和水!派人‘看护’!”李牧特意加重了“看护”二字,眼神冰冷地扫过石敢当,“若他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郝萌立刻带人上前,警惕地围住石敢当。 “全军听令!”李牧的声音响彻战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目标!前方青铜妖物!弓弩营,覆盖射击!重甲营,死守阵线!轻骑两翼迂回,袭扰牵制!今日,不是它死,就是我们亡!为了赵国!为了身后中原亿万生民!杀!” “杀!!!” 震天的怒吼瞬间爆发!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在这一刻转化为决死的战意!弓弦如霹雳炸响,比之前密集十倍的黑云腾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亡的铁幕,朝着那步步紧逼的青铜怪物倾泻而下! 石敢当被郝萌和几名精锐甲士几乎是架着拖向后方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他最后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那密集的箭雨落在青铜怪物身上,发出雨打芭蕉般的密集脆响!绝大部分箭矢在触及那深沉的青铜甲胄时便直接崩碎、折断!只有少数特制的破甲重弩,勉强在它身上留下一点浅浅的白痕,随即被它体表流转的幽光抹平。 怪物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它那光滑的脸面转向箭矢射来的方向,似乎被这“骚扰”激怒了。 它抬起了融合了剑与盾的右臂。 嗡——! 一股无形的力场以它为中心瞬间扩散!前方数十丈范围内,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抹过!正在冲锋的赵军重甲步兵,连同他们手中的巨盾和长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化为漫天飘散的黑色飞灰! 一击!仅仅是一击!一个完整的重甲方阵,数百名精锐甲士,灰飞烟灭! 整个战场为之一静!连震天的喊杀声都仿佛被掐断了!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赵军士兵的心头。 “稳住!!”李牧的吼声带着内力,如同惊雷炸响,强行压下恐慌,“弩箭不要停!轻骑!给我上!骚扰它!别让它蓄力!” 轻骑兵们强压着肝胆俱裂的恐惧,凭借着高超的骑术,如同两股黄色的旋风,从侧翼高速逼近青铜怪物,手中的骑弓不断射出箭矢,虽然同样无法造成伤害,但成功地吸引了怪物的部分注意力。 怪物似乎对这种“苍蝇”式的骚扰感到厌烦,它挥动手臂,一道道无形的冲击波扫向两侧。每一次挥手,都有十数名轻骑连人带马瞬间化为飞灰! 惨烈!完全不对等的屠杀! 第60章 真正的合作 石敢当的眼珠动了动,转向他。 “嬴政。”他只说了两个字,沙哑的嗓子里带着血沫。 “看来我们都知道了真正的敌人是谁。”李牧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之前,我只想利用你当诱饵,消耗掉那个怪物,然后把你和它一起埋葬在这里。” 李牧的话直接得不留情面。 “但现在,情况变了。那个怪物,还有你,都只是棋子。真正的棋手,要掀桌子了。” 他蹲下身,与石敢在平齐。 “我需要你的情报,所有关于骊山阵法的情报。它的构造,它的运行方式,它真正的弱点。” 石敢当没有说话,只是喘着粗气。 “作为交换,”李牧继续说,“我给你活下去的机会。赵国所有的资源,伤药,食物,军队,都可以为你所用。我们一起去骊山,毁了那个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这次,是真正的合作。” 石敢当看着他,残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脑海里,兵主和序列三的意志都死寂一片。 只剩下他自己。 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军奴,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一个被当做棋子和诱饵的怪物。 李牧在等他的答案。 帐篷外,是二十万严阵以待的赵军。 更远处,是那尊等待着主人命令的青铜杀神。 而在西北方,是那个启动了天下血祭的皇帝。 “合作?” 石敢当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从破损的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又沙哑。 “对,合作。”李牧的回答很平静,“你毁不掉它,我也毁不掉它。但我们加在一起,或许有机会。” 石敢当想笑,但牵动了左肩的伤口,剧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时辰前,这个男人还想用二十万大军把他和那个怪物一起埋葬。现在,他却说要合作。 因为棋盘变了。 棋手要掀桌子了,所以棋子才有了抱团取暖的价值。 “我凭什么信你?”石敢当问。 “你不需要信我。”李牧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你只需要信一件事,骊山那个东西不毁掉,我们所有人都得死。你,我,我的二十万大军,还有六国所有活着的人。” 他继续说道:“你身上有秘密,关于那些怪物的秘密。我需要它。我用赵国的力量,换你的秘密。这是一场交易,不是交朋友。” 石敢当沉默了。 他脑中的两个意志,兵主和序列三,都因为骊山主阵的启动而陷入死寂。他第一次感觉如此“清静”,也第一次感觉如此孤独。 没有了蛊惑,没有了提醒,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残破的身体。 还有眼前这个自称要合作,实则想把他最后一点价值榨干的赵国上将军。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战马不安的嘶鸣,接着是士兵们压抑不住的惊呼。 轰! 那尊融合了魏韩序列的青atonic怪物,一直僵立在战场中央,此刻突然动了。它没有攻击赵军,而是猛地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西北方向,骊山的方向,大步走去。 每一步落下,大地都随之震颤。 “上将军!怪物跑了!” 孟贲的吼声在外面响起。 李牧脸色一变,立刻转身,一把掀开门帘冲了出去。 “全军戒备!不要追击!看它要去哪!” 命令声,呼喊声,战马的嘶鸣声,乱成一团。 医疗帐篷里,只剩下石敢当和两名负责看守他的赵国卫兵。 机会。 石敢当的身体绷紧了。 “老实待着!”一名卫兵察觉到他的动作,厉声警告,手中的长戈对准了他。 石敢当没有理会。 他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覆盖着青铜的手掌,猛地撑住身下的木板。 咔嚓! 坚硬的木板应声碎裂。 他整个人从木板上弹起,不顾身上刚刚被烙铁烫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绷带。 “你干什么!” 两名卫兵大惊,立刻挺戈刺来。 石敢当的身体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险险避开戈尖。他那条骨头尽碎、只靠青铜连接的右臂,此刻成了最恐怖的武器。 他像挥舞一根沉重的棍子,狠狠砸在一名卫兵的头盔上。 嘭! 一声闷响,那名卫兵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软倒在地。 另一名卫兵反应极快,弃戈抽刀,砍向石敢当的脖子。 石敢当不闪不避,用自己碎裂的左肩硬接了这一刀。 铛! 刀刃砍在肩胛骨的青铜上,迸出火星,巨大的反震力让那卫兵虎口欲裂,长刀脱手。 石敢当已经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用还能动的手,掐住了卫兵的脖子,用力一拧。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松开手,任由那具尸体滑落,然后一头撞破了帐篷的帆布,冲了出去。 外面的景象一片混乱。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尊正在远去的青铜怪物吸引。李牧正在帅旗下大声下达着命令,调动军队重新布防。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浑身是血的“重伤员”,从医疗营地的角落里冲了出来。 石敢当没有片刻停留,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与怪物和赵军主力相反的方向,一瘸一拐地亡命狂奔。 伤口在流血,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身体里的青铜化,似乎在加速。 他能感觉到,皮肤下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在蔓延,修复着他破损的肌肉和骨骼,但同时也让他感觉自己离“人”越来越远。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 一天,或者两天。 时间失去了意义。 饥饿和干渴折磨着他,但他不敢停下。他抢过野兽的食物,喝着泥潭里的污水,支撑着自己不断向前。 终于,他看到了。 在荒芜的原野尽头,一座巨大的山陵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骊山。 即便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那座山陵散发出的,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禁忌气息。 那气息压抑,宏大,仿佛整片天空都压了下来。 他体内的青“铜化”进程,在感受到这股气息的瞬间,陡然加剧。左肩的骨头,右臂的血肉,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青铜色泽所侵染、覆盖。 他离得越近,这股气息就越强。 当他拖着愈发沉重的身体,走到骊山外围时,脚下的土地已经变成了焦黑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和焦炭混合的怪味。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 没有草木,没有虫蚁。 一片死寂。 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打量着眼前这片禁地。 【快跑……】 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分辨的意念,突然在他脑中响起。 是兵主的意志。 它不再咆哮,不再蛊惑,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这里是……牢笼……我们都会被……】 意念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彻底抹除。 石敢当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大地,开始轻微地晃动。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有节奏的、沉闷的震动。 咕咚……咕咚…… 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从地底深处爬出来。 在他前方百丈之外,焦黑的土地突然向上拱起一个土包。 紧接着,一只手,一只完全由青铜铸造的手,从土里伸了出来。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成百上千个土包在广阔的平原上隆起。 一只又一只青铜手臂破土而出,它们抓住地面,用力一撑。 一个,两个,一百个,一千个…… 一个个穿着秦国制式盔甲的兵俑,从地下爬了出来。 它们的面容千篇一律,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青铜。它们的身体上布满了古老的铭文,与他胸口的文字同源。 守陵人军团。 或者说,“牢笼”。 它们从地底爬出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列成方阵,整齐划一,形成了一道横亘在石敢当与骊山之间的,由青铜与死亡构成的墙壁。 它们静静地站立着,一动不动,阻拦着一切试图靠近的存在。 石敢当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青铜军阵,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瞬间。 距离他最近的一排兵俑,齐刷刷地转过它们那光滑的“脸”,对准了他。 没有警告。 没有命令。 下一刻,数十个兵俑同时抬起了手中的青铜戈,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朝着他冲了过来。 带着统一的破风声,刺向石敢当。 他没有硬接。 身体向后一倒,几乎贴着焦黑的地面,任由那些锋利的戈尖从胸前毫厘之差划过。他那条覆盖着青铜的右臂撑地,全身发力,身体旋转起来,像一根横扫的铁棍,狠狠撞在最前方一排兵俑的小腿上。 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那些兵俑的下盘极其稳固,只是晃动了一下,便重新站稳。它们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齐刷刷地收戈,转身,再次以完全相同的角度和力道,向下方的石敢当刺来。 整齐,精准,毫无变化。 石敢当翻滚着躲开,碎石和焦土溅了他一身。他从地上弹起,冲向两个兵俑之间的缝隙。 迎接他的是两面青铜盾牌。 嘭! 他整个人被狠狠地撞了回来,胸口发闷,刚刚愈合的伤口又有崩裂的迹象。 这些东西,没有智慧。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设定好的。进攻,防御,阵型变换,都遵循着某种僵硬的规则。它们不懂得变通,不懂得恐惧,更不懂得疲惫。 但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 更多的兵俑从远处的方阵中脱离,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向这个闯入者围拢过来。它们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包围圈,将他困在中央。 石敢当停止了无效的冲撞。他站定,喘着粗气,感受着体内青铜化的加速。每一次受伤,每一次发力,都在催化这个过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和肌肉正在被一种坚硬无情的东西替代。 他观察着。 观察它们的步伐,它们转身的角度,它们抬起武器的高度。 完全一致。 他捡起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用尽全力,朝着方阵的左侧扔了过去。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距离落点最近的三个兵俑小队,接近三十个兵俑,同时停下了逼近他的脚步。它们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举起武器,摆出防御姿态,对着那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它们的行动模式,被干扰了。 石敢当再次抓起一块石头,扔向另一个方向。 同样的效果。又有一队兵俑被吸引了注意力。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瞬间启动,朝着那个缺口冲了过去。在他身后,那些被石头吸引的兵俑,在确认威胁消失后,又重新转过身,迈着不变的步伐,追了上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沿着骊山山体的边缘狂奔。他需要一个入口,一个不被这些“牢笼”守卫的入口。 骊山地宫,深处。 空气凝滞,带着金属的锈味和尘封万年的土腥气。巨大的青铜管道在地宫顶部和墙壁上盘绕,表面刻满了与兵俑身上相同的铭文。管道内,有某种能量在流动,发出持续的、低沉的嗡鸣。 “就是这里。” 章邯停下脚步,他指着一处管道交汇的核心节点。那里的铭文比别处更加密集,能量流动的光芒也更加清晰。 “这是‘巽’位节点,负责将能量输送到东南方向的三百座‘牢笼’。” 李斯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宏伟又充满不祥气息的造物。即便以他的心性,也感到一阵阵发自内心的压抑。 “动手吧。” “丞相。”章邯没有动,他转过身,看着李斯,“您确定要这么做?我设计的‘钥匙’,一旦嵌入,就会改变此处的能量结构。它会变得极度不稳定,任何一个微小的能量波动,都可能让整个节点提前引爆。” “引爆的威力有多大?”李斯问。 “足以将我们两个,连同周围百丈之内的一切,都化为齑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章邯的回答很平静,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斯沉默了片刻。 “章邯,你怕死吗?” “怕。”章邯答得很快,“臣有妻儿,还有未完成的图纸。” “我也怕。”李斯说,“我怕史书上,会记下我李斯,是那场天下血祭的帮凶。” 他向前一步,伸手触摸了一下那冰凉的青铜管道,感受着其中传来的震动。 “陛下疯了。他要的不是永生,是要拖着整个天下,为他陪葬。我们现在做的,不是背叛,是救世。” 章邯看着这位帝国丞相。 “丞相,您想过后果吗?一旦阵法被毁,陛下那里……” “没有陛下了。”李斯打断他,“当他启动这个阵法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人间的皇帝。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从那个神位上,拉下来。” “我需要多久?”李斯问。 “嵌入‘钥匙’很快。但要确保它与阵法完全同调,不被主控核心察觉,需要至少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我们不能受任何打扰。而且,这样的节点,有一百零八个。”章邯回答。 “那就从这里开始。”李斯的决定不容更改,“开始吧。” 章邯不再多言。他从背后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个结构复杂的青铜构件。那东西布满了精密的齿轮和卡榫,核心处是一块不知名的黑色晶石。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钥匙”靠近节点上一个预留的凹槽。 石敢当在狂奔。 他身后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不紧不慢地追赶着。他不敢停下,只能不断地用投掷石块的方式,短暂地干扰追兵,为自己争取喘息的时间。 他沿着山脚,已经跑了数里。 这里的土地更加焦黑,空气中的怪味也愈发浓烈。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前方,山脚下,出现了一道裂缝。 那是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从山体中部一直延伸到地面。不像是天然形成,更像是在某种巨大力量的作用下,被硬生生撕开的。裂缝边缘的岩石,还带着新断裂的痕迹。 是主阵启动时,造成的破坏。 他朝裂缝里望去,一片漆黑,有阴冷的风从里面吹出。 他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青铜兵俑组成的洪流,正朝着他这个方向,坚定不移地压过来。 没有选择了。 石敢当不再犹豫,他侧过身,挤进了那道狭窄的裂缝。 裂缝内部比想象中更深,也更陡峭。他手脚并用,在粗糙的岩壁上摸索着,一点点向下滑去。光线迅速消失,周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只有那股来自地宫深处的、宏大又禁忌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体内的青铜化,在这种气息的笼罩下,变得更加活跃。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碎裂的左肩骨骼,正在被新生的青铜物质强行连接、重塑。 不知下滑了多久,他的脚触到了实地。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他看不清周围的全貌,但能感觉到空间的广阔。空气中,那股嗡鸣声更加清晰,仿佛有无数只巨蜂在耳边振翅。 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 脚下传来“咔嚓”一声。 他低头,借着从裂缝顶部透下的一点微弱天光,看到自己踩碎了一具骸骨。 这里到处都是骸骨。 层层叠叠,不知堆积了多少。他们都穿着一种古老的服饰,像是很久以前的工匠。 是修建这座地宫的人。 他们都被灭口了。 石敢当绕开脚下的骸骨,继续向着嗡鸣声最响亮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到阵法的核心,找到序列三所说的那个致命弱点。 地宫另一端。 章邯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他已经将那个青铜“钥匙”完全嵌入了节点。此刻,他正用几根细长的铜针,小心翼翼地拨动着钥匙内部的机括,调整着它的频率。 “好了。” 他退后一步,声音有些沙哑。 “第一个节点,完成了。” 李斯看着那个已经和整个管道融为一体的构件,它表面的光芒,与周围的铭文完全一致,看不出任何破绽。 “下一个。”李斯说。 “丞相,我们最好快一点。”章邯收拾着工具,“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醒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 地宫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突然改变了频率。 一个更加宏大,更加古老的意志,扫过整个地宫。 石敢当的身体猛地一僵。 李斯和章邯也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们同时感觉到,自己被“注视”了。 那股意志扫过地宫,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存在。 它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瞬间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石敢当的身体僵住了。 他体内的青铜化进程,被这股意志强行接管。骨骼,肌肉,血液,都在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频率共振。 【逃……】 兵主的意念在他脑中发出最后一声尖叫,然后彻底消失,被碾碎成虚无。 寂静。 前所未有的寂静。 石敢当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如此空旷,也如此寒冷。 在地宫的另一端。 章邯手里的铜针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整个人瘫软下去,靠着冰冷的青铜管道,大口喘息。 “它……它醒了……” 李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官袍无风自动,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锁定。 “什么东西醒了?” “主控核心……骊山的主人……”章邯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它察觉到我们了。我们是阵法里的杂质。” 李斯没有回应。 他能感觉到,那股意志在他身上扫过,审视,然后略过。 它对他们不感兴趣。 它的注意力,被地宫深处另一个更强烈的存在吸引了。 石敢当艰难地抬起头。 他面前的景象变了。 那些盘绕在岩壁与穹顶的巨大青铜管道,在他眼中不再是死物。 管道的表面,无数铭文亮起,流转不休。 他能看见管道内部。 那不是什么能量。 那是河。 一条条由无数痛苦、扭曲的半透明人影汇聚成的长河。 那些人影,是“魄”。 是天下生灵最本源的生命力。 老人,壮丁,妇人,孩童……他们的“魄”被从躯壳中强行抽出,汇入这地下的青铜河道,发出无声的哀嚎。 他看见了赵国的土地,一片灰败。 他看见了魏国的废墟,最后一丝生气被抽干。 韩、楚、燕、齐……六国的版图在他眼前展开,然后一点点黯淡下去,所有的光都汇成溪流,涌向这座名为骊山的无底深渊。 第61章 等不及要开席 这不是一个阵法。 这是一个覆盖天下的巨大虹吸管。 始皇帝要的不是祭品。 他要的是把整个天下,所有活物的生命力,全部吸干。 愤怒。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石敢当胸口烧起。 这股怒火甚至压过了身体被青铜侵蚀的剧痛。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 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这已经不是战争,不是阴谋。 这是对“生”这个概念,最彻底的亵渎。 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去砸碎那些管道,但他动不了。 那股宏大的意志,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是一个闯入屠宰场的牲畜,只能眼睁睁看着屠夫的表演。 就在这时,一个被遗忘的,微弱的意念,在他脑海深处闪烁了一下。 来自序列三的残骸。 它没有提供任何画面,也没有复杂的情报。 只有一个最纯粹的概念,一个词。 “引爆。” 什么意思? 引爆什么? 石敢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眼前的景象。 这些由“魄”汇成的河流,虽然汹涌,但它们的流动是单向的,被动的。 它们是被阵法强行拉扯着,灌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它们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有被抽离时的痛苦本能。 他再审视自身。 他体内的力量,那股被称为“兵主”的力量,虽然此刻被压制,但其本质是什么? 是吞噬,是战斗,是主动的掠夺。 他的“魄”,与其他所有被动吸取的“魄”,截然不同。 一个是顺流而下的浮萍。 另一个,是能够逆流而上的战船。 骊山大阵是一个巨大的水车,靠着天下生灵这条大河,平稳地转动着。 要毁掉它,不是去砸水车。 那太慢,也太难。 唯一的办法,是在河里扔进一个逆向旋转的漩涡。 一个足以扰乱整个水流,让水车因为失衡而自我崩溃的漩G涡。 “我……” 石敢当的呼吸变得粗重。 “我就是那个漩涡。” 骊山的主人,始皇帝,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它建造这个阵法,不仅仅是为了收集祭品。 它还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特殊的“魄”。 一个由无数杀戮和吞噬凝聚而成,充满了主动攻击性的“蛊王之魄”。 它要用这个“蛊王之魄”作为最后的点火石,引爆汇聚于此的天下生灵之力,完成那场通往永生的终极献祭。 他石敢当,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点火石。 他一路被追杀,一路逃亡,最终来到这里,不是偶然。 是棋手在引导着棋子,走向棋盘上预设好的位置。 “原来,这才是我的死法。” 石敢当低声自语。 他没有感觉到绝望,反而有一种荒谬的平静。 当一个人知晓了自己命运的全部图景,哪怕那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地图,内心反而会安定下来。 因为所有的未知,都变成了已知。 他要做的,不再是逃跑。 而是选择,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走上那个终点。 “你想让我引爆它。”石敢当对着空无一人的地宫说。“但不是为了你。” 石敢当抬起头看向远方,他的目光中似乎有众生万物,却又好似没有。 他的脑海中似乎浮现了始皇帝的伟大意志说过的话。“朕要以这天下为鼎,以四海为水,以亿万生灵为薪柴……” 他开始尝试活动自己的手指。 那股压制他的意志,似乎因为他不再反抗,而放松了一丝。 一根手指,能动了。 然后是第二根。 他体内的青铜化,在那股意志的催动下,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修复他残破的身体。 碎裂的左肩,骨骼被青铜强行重塑连接。 重伤的右臂,肌肉纤维之间渗入了坚硬的金属物质。 这是一种赐予。 也是一种催促。 棋手正在为他的棋子,涂上最后的油彩,好让它能在舞台上,绽放出最绚烂的死亡烟火。 “丞相,这……这频率不对!” 章邯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 “那个节点,我们刚刚完成的‘巽’位节点,它的能量流速在加快!不,是整个东南片区的三百座‘牢笼’,都在超负荷运转!” 李斯转过身,看着章邯面前的一块水镜。 水镜上,代表能量流动的光点,正在以疯狂的速度闪烁。 “它在做什么?” “它在……修复。”章邯的脸上毫无血色,“它在用最快的速度,修复那个闯入者。它要把那个闯入者,武装成最完美的……祭品。” 李斯看着水镜,又抬头望向地宫深处。 “它很急。” “什么?”章邯不解。 “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它很着急。”李斯一字一句地说,“它等了太久,现在祭品就位,它已经迫不及待要开席了。” “那我们……” “继续。”李斯的决定没有丝毫动摇,“我们毁掉的节点越多,它的宴席就越不完美。它越急,就越容易出错。” 他走上前,拍了拍章邯的肩膀。 “章邯,记住。我们不是在对抗神明。我们只是在给一个疯子准备的盛宴里,下毒。” 章邯看着李斯,用力地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他的工具。 石敢当终于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已经有一半被青铜色覆盖。 左肩和右臂,完全变成了青铜铸造的模样,上面浮现出与那些兵俑同源的古老铭文。 他感觉不到疼痛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硬的,充满力量的,不属于“人”的感觉。 他活动了一下重塑的左肩。 很灵活。 甚至比原来更强。 他看向那条由无数“魄”组成的长河,它们最终汇入的方向,是地宫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股比周围任何地方都更强大的吸力。 是阵法的核心。 也是他的刑场。 他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踩碎了脚下工匠的骸骨。 咔嚓,咔嚓。 声音在空旷的地宫里回荡。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犹豫。 棋子已经入场,走向了棋盘的中心。 但他这个棋子,想的不是如何完成棋手的任务。 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最后一刻,掀翻这张用天下苍生做成的棋盘。 第62章 发现不对劲 咸阳宫内,空气沉重。 嬴政坐在龙案后,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身体深处蔓动开来,延伸至遥远的骊山。那里原本平稳的阵法脉动,此刻传递出细微的错乱。 他招了招手。 一个身着黑甲的郎中令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陛下有何吩咐?”郎中令问。 “骊山大阵,近日可有异动?”嬴政发问。 郎中令回答:“回禀陛下,一切如常。臣每日皆有查探,未曾发现有何不妥。” 嬴政没有说话。他闭上眼,再次感受那股来自骊山的波动 “你亲自去一趟骊山。”嬴政下达命令。 郎中令身体一僵,他本以为只是例行询问。 “陛下,骊山重地,非诏不得入。”郎中令提醒。 “朕允你入。”嬴政说,“你带上工部最精通阵法符箓的十名匠师。入阵之后,细查每一处节点。尤其是那些负责能量传导的枢纽。” “敢问陛下,要查何物?”郎中令问。 嬴政睁开眼,他的目光沉静。 “查一查,是否有匠师在私下‘优化’阵法。”嬴政说,“看看他们是否自作主张,改动了某些布局。朕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大阵,而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改进’。” “臣遵旨。”郎中令没有再问,他知道陛下的意思。这并非简单的检查,而是怀疑有人在暗中做手脚。 嬴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建造的这座大阵,承载着天下的命运。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动,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骊山地宫,深处。 章邯将一块刻满符文的青铜“钥匙”,稳稳地嵌入一个节点。他额头渗出汗水,但动作依然精准。 “丞相,这个‘兑’位节点,比上一个更难处理。”章邯说,“它的能量流速更快,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被主控核心察觉。” 李斯站在旁边,观察着节点上流转的光芒。 “你方才调整的频率,足以骗过大阵吗?”李斯问。 章邯回答:“理论上可以。我将它的能量输出调高了三成,但同时也让它的能量输入显得更加‘高效’。在主控核心看来,这只是一个被‘优化’过的节点,而不是被破坏的节点。” “只是理论上?”李斯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丞相。这大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章邯说,“它的自检系统,远超我的认知。我每完成一个节点,都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 李斯没有回应。他知道章邯的感受。那股来自大阵深处的宏大意志,确实无孔不入。 “丞相,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所有节点?”章邯问。 “一百零八个节点。”李斯说,“我们才完成了三十个。至少还需要十天。” “十天?”章邯声音有些凝重,“时间太久了。我担心陛下会发现异常。” 李斯转过身,看着章邯。 “所以,我们不能停。”李斯说,“一旦停下,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只有不停地‘优化’,才能让陛下相信,我们只是在尽忠职守。” “可如果陛下派人来查呢?”章邯问。 “那便让他们查。”李斯说,“你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就说这些‘优化’,是为了让阵法在启动时,能够更平稳地接收来自六国的‘祭品’。” 章邯沉默。他知道李斯的意思。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丞相,我们真的能成功吗?”章邯低声问。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们没有退路。要么成功,要么与天下苍生一同陪葬。” 赵国军营。 李牧站在舆图前,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舆图上,一些用红线标注的地点,正不断增加。 “上将军。”斥候统领孟贲快步走进帅帐,“各地战报,汇总完毕。” “说。”李牧声音沉稳。 孟贲展开一张更大的地图,上面用红色标记了十几个点。 “魏国废墟方向,发现一尊青铜怪物,正向西北方向移动。”孟贲说,“根据描述,正是我们之前遭遇的那一个。” 李牧点点头。他预料到了。 “韩国方向,也发现一尊。它似乎吞噬了韩国的‘序列’,力量更加强大。移动速度极快,同样向西北方向。”孟贲继续报告。 “楚国、燕国、齐国,甚至远在巴蜀之地,都有类似的报告。”孟贲说,“这些怪物,它们都在苏醒。而且,它们移动的方向,都是骊山。” 李牧的手指,重重地落在舆图中央的骊山位置。 “嬴政的‘牧羊’之计,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李牧说,“他要的不是六国灭亡,他要的是六国所有的‘序列’,全部汇聚到骊山。” 孟贲的脸色变得凝重。 “上将军,这些怪物汇聚一处,会发生什么?”孟贲问。 “相互吞噬。”李牧说,“直到决出一个最强的‘蛊王’。然后,它会成为嬴政献祭天下的‘钥匙’。” “那我们该怎么办?”孟贲问,“我们赵军,要不要去拦截?” 李牧摇了摇头。 “拦截不了。”李牧说,“这些怪物不是普通的军队。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而且,它们的最终目的地是骊山。嬴政的秦军,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它们入瓮。”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孟贲声音里带着不甘。 “不。”李牧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嬴政的棋盘,我们必须掀翻。” “怎么掀?”孟贲问。 李牧看向舆图,目光停留在骊山的位置。 “骊山大阵,是核心。”李牧说,“只要毁掉它,嬴政的计划就会彻底崩溃。” 孟贲思考了一下。 “可是,骊山是秦国重地,防御森严。我们如何才能攻入?”孟贲问。 “我们不攻入。”李牧说,“我们有内应。” 孟贲不解。 李牧没有解释。他看向西北方向,那里是骊山的方向。 “传令下去。”李牧下达命令,“全军备战。但不要轻举妄动。密切监视所有‘序列’的动向。一旦它们汇聚,我们就要行动。” “是。”孟贲领命。 李牧的手指,再次落在舆图上骊山的位置。他知道,一场真正的浩劫,即将降临。 咸阳宫内,郎中令已经带着匠师队伍,快马加鞭,直奔骊山而去。 骊山地宫,李斯和章邯继续他们的工作。 青铜怪物们,从四面八方,向着骊山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迈动着步伐。 第63章 出问题了 郎中令带着十名工部匠师踏入骊山焦土禁地。这里死寂一片,只剩下风刮过残破青铜兵俑的尖啸。 “陛下为何要我们来这?”一名匠师低声问。 郎中令没搭话,抬手往前指。那片区域,原本坚不可摧的青铜兵俑,现在一片狼藉。 “兵俑的青铜在剥落!”另一名匠师惊呼。 郎中令走近一尊兵俑。它胸前的青铜甲片碎裂,露出里面腐朽的血肉,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不对劲。”郎中令沉声说,“守陵人军团,不该是这个样子,一定是里面出现了什么问题。” 匠师们围上去检查,用工具敲击。 “郎中令,这些兵俑的能量核心正在衰减。”匠师首领上前禀报,“青铜外壳也快撑不住了。” “怎么回事?”郎中令问。 匠师首领想了想。“像是从内部被掏空了。能量流失太快,超出了它们自我修复的极限。” “掏空?”郎中令重复这个词。他挥手示意匠师们继续深入。“地宫入口在哪?” 一名匠师指了方向。他们很快找到一条隐蔽通道,地面有新鲜的泥土翻动痕迹。 “这里有人动过。”郎中令说。 队伍钻进通道。光线渐暗,空气潮湿。走了一段,匠师们猛地停下。 “郎中令,这里有骸骨!”一名匠师声音颤抖。 郎中令上前。通道两侧,一具具工匠骸骨横七竖八躺着。他们姿势扭曲,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是工部的人。”匠师首领辨认着死者的衣裳,“都是负责维护阵法的匠师。” “他们怎么会在这?”郎中令问。 没人回答。空气凝重。郎中令心里冒出一个答案:有人刻意灭口。 “继续走。”郎中令下令,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深入地宫核心。查个清楚。” 地宫深处,章邯将一块刻满符文的青铜“钥匙”死死嵌入节点。他喘着粗气,手却没停。 “丞相,快点!”章邯催促,“我听到脚步声了。他们正过来。” 李斯站在旁边,盯着通道深处。脚步声确实越来越近。 “稳住。”李斯说,“不能出差错。一步错,全盘皆输。” 章邯的手指抖了一下。他差点把“钥匙”按得太深,直接引爆节点。 “我险些……”章邯声音发颤。 “集中精神。”李斯呵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章邯深吸一口气。他调整姿态,将“钥匙”精准地卡在预设位置。 另一条通道里,石敢当的身体正剧烈变化。他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息,从不远处传来。那不是青铜怪物,那是活人的气息。 他体内的青铜化急剧加速。右腿血肉萎缩,坚硬的金属覆盖上去。他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来了。”石敢当低声说。 郎中令一行人抵达“坤”位节点。李斯和章邯正忙着,站在那里。 “丞相?”郎中令喊了一声。 李斯转过身,脸上没有惊慌。 “郎中令。”李斯说,“你来得正好。陛下派你来查探阵法,是吗?” 郎中令上前几步。“陛下确实有这吩咐。丞相在这,是做什么?” “陛下担心骊山大阵不稳。”李斯说,“命我跟章将军,对阵法进行深度优化。确保启动时,能更顺畅地接收六国的‘祭品’。” 匠师首领上前一步。“丞相,这些改动太激进了。”他指着节点上新刻的符文,“这可能影响阵法本身的稳定。” “你在质疑陛下的决定?”李斯的声音压低。 匠师首领身体一僵。“下官不敢。只是,这跟平时的维护流程完全不一样。” “这是陛下的密令。”李斯说,“事关重大,不是寻常匠师能懂的。” 郎中令没说话,只盯着李斯。 李斯接着说:“陛下希望大阵达到最佳状态。章将军的技艺,工部顶尖。这些‘优化’,能让阵法效率更高。” “可那些骸骨呢?”郎中令问,“通道里的那些工匠,为什么会死在那?” 李斯脸上没一点变化。“那是意外。地宫深处,能量波动剧烈。有些匠师工作时,没来得及躲开。” “意外?”郎中令重复这个词。 地宫深处,一声巨响轰鸣。地面剧烈摇晃,头顶的石块簌簌往下落。 郎中令身体一震。 “这是什么?”匠师首领惊呼。 李斯和章邯对了一眼。那股能量波动,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强。石敢当已经接近阵法核心。 “能量波动。”李斯说,“大阵正在调整。郎中令,你带人来的正是时候。正好亲眼看看大阵的‘优化’成果。” 郎中令没回答。他站在那里,感受着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 郎中令盯着李斯和章邯的动作。他们把青铜“钥匙”嵌入阵法节点,手法熟练,可怎么看都透着诡异。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阵法维护。 “丞相,这些改动太激进了。”匠师首领再次开口,“这可能影响阵法本身的稳定。” 李斯转过身,看向匠师首领。“你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匠师首领身体一顿,说:“下官不敢。只是丞相你们所作的,这跟平时的维护流程大相径庭。” “这是陛下的密令。”李斯说,“事关重大,不是寻常匠师能理解的。” 郎中令依旧没说话。他只盯着李斯。 李斯继续说:“陛下希望大阵达到最佳状态。章将军的技艺,工部顶尖。这些‘优化’,能让阵法效率更高。” “可那些骸骨呢?”郎中令问,“通道里的那些工匠,为什么会死在那?” 李斯脸上没有变化。“那是意外。地宫深处,能量波动剧烈。有些匠师工作时,没来得及躲开。” “意外?”郎中令重复这个词。 他向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卷丝帛。丝帛展开,上面刻着秦篆。 “丞相说陛下密令优化阵法,可我郎中令接到的,却是另一道密令。”郎中令声音不大,却直接划破地宫死寂,让所有人一震。他展开丝帛,上面的文字赫然入目。